而他們跋涉千山萬水歸來的錨點,就是《戰神圖錄》。這裏是一切的起點,也是旅途的終點。而今日之後,他將再次獨自漂泊。大都的天陰雲密布,風中帶來蕭寒的氣息,這風從更北的地方吹來,不知是否路過陰山下的那片原野,帶來哈日珠故鄉的歌聲。宅子裏的仆人都不在,龐斑也不需要他們引路,徑自沿著迴廊走向唯一有人的地方蒙赤行的房間。旁人很難想象,蒙元帝師蒙赤行所住的地方其實很簡樸,他晚年時不喜歡那些沒有生命的金銀珠寶,所以屋子裏的裝飾都是些生命力旺盛的花草,生命力旺盛意味著它們都很好養活,所以常見,不珍貴。長發斑白的女子靠在椅背上,望著蒙赤行窗前的花,她穿著一件漂亮的蒙古長裙,精致的繡花環繞著她,仿佛她也是花叢中的一朵一朵即將凋謝的鮮花。她就這樣靜靜地坐著,像是在迴憶過去,又像是在等待歸來的人。龐斑走進了屋內。哈日珠轉頭看向門口,陰沉的天色中,十餘年未曾歸家的男子容顏絲毫未改,他的樣貌似乎在十七年前歸來時就定了型,一張帶著女相的臉俊美得不可思議,該是長生天鍾愛,才造就這樣的人,讓他才貌絕倫、世無其二。早在半個月前,哈日珠就得到了龐斑現身的消息,知道他在黃山遇上了道門的明玉真人,大概是見獵心喜,和對方交手後雙雙負傷,眼下明玉不知到何處療傷去了,龐斑卻在暴露行蹤後幹脆不再隱藏,一路往大都來。知道他要來大都,哈日珠就知道自己的病好不了了,所以她幹脆放棄了繼續醫治。從十七年前那番對話後,她就知道,若非自己死的那天,她的小主人不會再來看她了,因為這是她自己向他要的,走自己的路。歲月的痕跡留在了哈日珠曾經光滑溫軟的臉上,蒙古部落數一數二的美人老去時依舊是美麗的,她用溫柔慈愛的目光注視著比她更高大的男子,這一次,她沒有辦法站起來去握住他的手,觀察他一路風塵仆仆,雙手是否發冷,需不需要添加衣物了。其實她也知道,以龐斑的武功修為,他早就不需要額外添衣保暖了,他也早就不需要自己來照顧了,他是如今天下第一的高手,就像主人希望的那樣。主人,主人若是知道,他一定會很高興吧。他一定會知道的,小主人說過,他是得道破碎而去,他的精神意識還在某個地方,他會像長生天一樣,久久凝望著他們。主人......龐斑走到她的身邊,伸手摸了摸她幹枯的頭發,輕聲問道:“怎麽沒有梳頭?”哈日珠恍惚迴神,笑道:“哎呀,我都忘了,這幾天我總是丟三落四的,連這個都忘了。”龐斑沒有說什麽,隻是拿起了昔日哈日珠幫蒙赤行梳頭的梳子,替她梳理起了長發,他的動作輕柔熟練。哈日珠有些驚訝地問道:“哎呀,你什麽時候學會給女孩子梳頭了?”龐斑迴道:“看看就會了,這又不是什麽難事。”哈日珠道:“誰說不難?我當初可是跟著姑姑學了很久呢,也就是你們這樣的人,什麽事到了你們手裏,都會變得很簡單,我到底是愚笨了些。”龐斑沒有反駁她說,世上還有更多的人茫茫然過著每一天,連哈日珠的際遇都沒有,他知道哈日珠現在需要的不是一個人來告訴她,她有多幸運,她隻是在向龐斑傾述而已。所以,他隻要聽著就好。哈日珠打開了話匣子,說起自己當初來到蒙赤行身邊時有多少要學的東西,她當初也是千嬌百寵長大的姑娘,因為美貌,部族中的人都捧著她,可她卻被貢獻給了蒙古帝師,也是因為她的美貌。蒙赤行對女色並不上心,哪怕是屈指一數的美人,他也隻是讓她做侍從做的事,但他見了哈日珠一麵,隻這一麵,哈日珠便心甘情願做起了這些瑣事,並樣樣爭先,就為了去到他身邊。少女時情竇初開,仰慕英雄的女孩心裏甚至還未能分辨出,蒙赤行這個名字意味著什麽,他在蒙古的地位甚至在諸位汗王之上,他以世間無雙的武力得到世間絕頂的權利,要走到他身邊,都是一條艱難的路。哈日珠做到了,她靠自己在魔門勢力中站穩了腳跟,最終得到蒙赤行的青眼,來到他身邊,可這一路的磨礪已經磨去了她的少女情懷,她來到蒙赤行麵前時,心中隻有驕傲和歡喜。那時的她覺得,隻要自己努力,沒有什麽做不到。結果蒙赤行本人的存在,就給了她極大的打擊。哈日珠嘟囔抱怨道:“我在你們麵前總顯得這麽弱小、無知,外麵比我強的人原來有那麽多,可你們總能輕易平息所有風波,我卻連他在想什麽都猜不到。他教我很多東西,比起我曾經想要的、頂天立地的丈夫,他冰冷沉默得沒有感情,越是靠近他,越是感覺到我們之間的距離。我仰慕那種強大,也畏懼頂峰之上的殘酷孤獨。”雖然美麗聰慧,可比起絕代大宗師,哈日珠依舊隻是一個普通人,偏偏這樣的人她身邊有兩個,這兩個人還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還有你呢。”哈日珠說起了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主人自從敗在傳鷹手下後,整個人都變了,他和你相處時,更是徹底不似往日模樣,對我也溫和起來,那是我最快樂的時候。”說到這裏,她抿唇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那時你還很小,什麽都不懂,卻安靜乖巧得很,主人疼愛你,我也喜歡你得很,我有時候會恍惚覺得,咱們就像一家人,你就像我自己的孩子。”少女時,蒙赤行像是她夢中的情郎,成年後,情愫褪去,蒙赤行倒像是她的師父,等蒙赤行轉向天道後,他又像是哈日珠的父親,但他終究是哈日珠的主人,強大得像永不動搖的陰山。可年幼時的龐斑是那麽脆弱,需要靠她來打理生活,衣食住行都需要她,哈日珠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被需要感,這讓她全心全意投入照顧著這個孩子,將他視為蒙赤行的一種延續,也一度成為她生命的意義。她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自然快樂無憂。但孩子總會長大的,龐斑甚至比別的孩子長得更快,他飛一樣跟上了蒙赤行的腳步,把她留在了他們的世界之外。“直到你們都離開我,我才意識到,這麽多年,真正像個需要照顧的孩子的,其實是我,我被主人庇護,被你庇護,我一生從未有不順心的事,也就從未長大,”哈日珠摸了摸自己被梳理好的頭發,笑道,“但我總要長大的,作為我自己活著。”所以在龐斑離去的十多年裏,她也從未去尋找他,他們總要走在屬於自己的道路上。哈日珠看著龐斑,這個曾被她看做自己兒子的孩子,現在像父兄一樣站在她身後,在她決定去追逐權利時,便也將他留在了自己的世界之外。她笑問道:“這些年,我做的不太好,但我也盡力做到了,是嗎?”龐斑微微含笑道:“是,你知道自己快死了,也知道我一迴來那些人會坐不住,幹脆趁這個時機,派人去皇宮中刺殺也孫鐵木兒,能夠坦然地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事物,而不是因為舊情就瞻前顧後,把自己也算作這盤棋裏的一枚棋子,你做得很好。”哈日珠眼底泛起了水光,道:“我就知道,哪怕他們所有人都上當,你也一定能看穿的,可你還是來了。”龐斑道:“我當然會來。”他俯下身,替哈日珠整理了一下垂到身前的辮子:“在我懵懂時,也曾把你看做自己的母親,後來你就像是我的女兒,這兒畢竟是龐斑的家。無論你有什麽打算,這最後一麵,總要見的。何況你的布置很合我心意,我清修多年不問事,今日也讓我看看武林各派的斤兩。”哈日珠的身體微微顫抖,她捂著自己的臉,不讓人看到她此刻的神情,可龐斑依舊能感覺到她的情緒,一直壓抑著的情緒:愧疚、自責、期待、興奮、滿足、瘋狂。她忽然握住了龐斑的手:“你能贏他們!”龐斑笑道:“我能贏。而且我也是來告訴你,你能贏的。你手下的人會殺了也孫鐵木兒,對外宣稱他病逝,扶你暗中支持的圖帖睦爾上位,誰都沒想到,海山因你而死,他的兒子會選擇和你合作,他們匆匆找了也孫鐵木兒的兒子稱帝,可不過一個月,正道就敗了。”哈日珠像個小姑娘一樣咯咯笑起來,笑得有些癲狂:“是!因為他們今日必然會被你殺得一蹶不振!他們會被你嚇破膽!”華服遲暮的女子邊哭邊笑,瘋了一般,發泄著這些年落於下風的不甘,報複成功的暢快,和自己終究變得麵目全非的痛苦。龐斑依舊平靜地看著她,等她笑得喘不上氣,口中湧出鮮血,抓著他的手卻越發用力,她嘶聲說著:“我會贏,我一定會贏!”“是。”龐斑已經推衍出了這一局的終章,甚至看到了整個王朝的終局,若非如此他不會受傷,可他沒有將幾十年後大廈崩塌的結局告知將死的蒙古女子,隻是說,“到最後,你會贏。”哈日珠急速地、用力地喘著氣,她的眼神變得空茫,白光漸漸籠罩了前方,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我,我不想死,斑兒,我不想死”蒙赤行破碎而去,龐斑將來也一定會破碎離開,他們不會在這段人生的終點等她,等待她的是死在她手中的無數冤魂,是恐懼和寂滅,曾緊握在她手中的權利、人生,都會失去,她連自己的生命都會失去。世間有幾個人,在將死時能坦然麵對?或許蒙赤行和龐斑可以,她卻做不到。龐斑輕拍著她的後背,就像幼時哈日珠哄他入睡那樣,柔聲道:“你不必畏懼,死亡不是一切的終結,不過是又一場輪迴的開始。”“你不知道,昔年孫恩的弟子盧循死前,留下一本手記,多年後,天師席遙再次翻看手記,卻窺破胎中之迷,迴想起了自己前世的身份,正是天師孫恩的弟子盧循。”龐斑說著這段道門秘事,很多人都將這當做席遙的謊言,和很多人自稱是先賢轉世一樣,但龐斑知道這不是虛言,隻要不破碎離去,這個世界的人就會在無盡的輪迴中不得脫出。“我也一樣,在輪迴中不斷往複,直到如今。”“所以,不要害怕,這個世界不過是一場大夢,你一覺醒來,一切都會重新來過。”哈日珠用如同遊絲般的聲息問:“那時,我還會,見到,見到你,嗎?”龐斑點了點頭,她終於鬆了最後一口氣,留下一聲喟歎:“那就太好了。”第106章 道魔 16龐斑會再見到哈日珠嗎?其實他也不知道,就像他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才會突破這片天地,他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在某個時刻,透過一雙陌生的眼睛,看見已經逝去的人。可他知道哈日珠需要這個答案,如果這個答案能夠讓她釋然地離去,那龐斑並不吝嗇給她迴應,就像明玉曾對平陽子說的那樣,“信”是一種力量,也許因為這種力量,他們來日還有見一麵的緣分。龐斑迴來時,天色堪堪步入黃昏,當他走出屋子,已是暮色四合,涼夜慢慢遍染,流淌過大都的繁華景象。遠處的燈火逐漸亮起,唯獨蒙赤行宅邸附近依舊黑沉沉一片,連半點人聲都沒有。寂靜的夜色中,傳來龐斑輕柔平緩的聲音,他似乎從不會情緒高昂,無論是興奮,還是憤怒,就像這掀不起半點波瀾的長夜。守在黑暗中的人聽見夜色在說:“有勞久等,現在你們可以出來了。”淨念禪院的僧人站在他麵前,麵露苦澀,近乎悲傷地看著龐斑,似乎透過他看見了無數生靈的災難,歎道:“魔種,竟然是魔種。”龐斑但笑不語。僧人歎道:“難怪,隻要你不願意,誰都找不到你的蹤跡。閣下已修成《道心種魔大/法》,自武周至今,六百年間獨一人,天縱奇才。”龐斑點點頭道:“果然是淨念禪院,很多門內的人都認不出我練的功夫,你們卻能看出根底來。”自地尼、天僧與邪帝謝眺後,魔門與慈航靜齋、淨念禪院兩家就一直糾纏爭鬥,魔門作為曾被武帝罷黜的百家融合,一心奪迴正統、爭奪天下,早年與道、儒兩家作對,隨著儒家被皇權收化,江湖不成勢力,道魔兩家成為宿敵,直到東漢時佛門東來,才打破了這個形勢。那時謝眺與地尼往來,甚至將魔門根本大/法向其展開,很難說這位邪帝完全是被情感衝昏了頭,從地尼與天僧分道看來,謝眺的原意應當是拉攏佛門勢力,與道家相抗,卻不料最終佛門反而吸納了兩家的許多思想、道理,漸漸成長為能與兩家共爭天下的存在。尤其是南北朝時,佛、道兩家幾乎劃江對峙,反倒是魔門勢力一再被打入暗處,也不知謝眺若知如此後事,又該做何感想了。若非隋唐時魔門陰後的出現,陰癸派三代掌權者重振魔門勢力,隨著邪帝向雨田的隱沒,魔門幾乎要失去爭奪天下的底蘊。李唐以道為國教,尊李耳老子,為了遏製道門的發展,女帝安排魔門之人滲透入淨念禪院,一度將淨念禪院化佛為魔,若不是慈航靜齋出麵,武又忌憚道門這股始終支持李唐的勢力,需要佛門製衡,淨念禪院這個和魔門爭鬥了數百年的勢力就要覆滅在武周時期,可也是從那時起,淨念禪院開始依附於慈航靜齋。淨念禪院的僧人能認出“魔種”,顯然是慈航靜齋流傳出的。聽說歸聽說,他們畢竟沒有見過真正的魔種,何況龐斑體內的魔種和他們所知的大有不同。僧人隻能歎道:“曆代魔門邪帝隻要練成《道心種魔大/法》,都會放下紅塵瑣事,一心天道,得以飛升,閣下卻掙不脫這許多煩惱。”龐斑瞥了他一眼,笑道:“小和尚,你的佛法修得不行,難怪會被派出來走動,是你塵心不消,才見紛擾;明明我和你站在一起,你卻覺得我站在你的對麵。你們的佛祖釋迦牟尼說,人人皆有佛性,故眾生平等,人人皆可成佛,所以要化去‘他我’對立的分別,可你分別心起,隻聽過我的名聲,就覺得我放不下煩惱,可見你心裏是煩惱頗多啊,這樣如何修得正果呢?”僧人一時語塞,他看著言笑晏晏、絲毫不因他率眾而來生出怒色的龐斑,心中的驚訝越來越盛,也越覺冰冷可怕。他不怕對麵將自己斥為“虛偽”,那是他們不知佛門廣大、諸佛智慧,可看龐斑的言行,分明對佛門學說了解頗深,甚至還反過來教導自己心念不淨,顯然他的觀念早已超出了正魔的世俗界限。當放下所有俗世觀念的束縛時,才真是沒有弱點的魔。僧人放下了那些駁雜的想法,隻就眼前的情形道:“魔師好修為,可即便如此,為了天下百姓,今日我們也要阻攔魔師再入宮廷、入主大都。”所有人都知道,哈日珠作為蒙赤行的心腹,她所代表的是誰,蒙赤行離去後,龐斑殺盡爭權的魔門之人,讓哈日珠主持大局,現在哈日珠離世,龐斑當然要重新清洗大都勢力,維持蒙赤行一脈的權柄地位。龐斑聞言大笑:“好說!若我真願意主掌這天下,這場大夢又何妨再做上千百年!”在他肆意的笑聲中,隱隱有鐵馬金戈的殺聲傳來,還有遠航的大船上水師的唿喝,他曾財通四海、歸束江湖,也曾征戰南北、威震百族,更已在河圖洛書中見到上古的輝煌、未來的宏闊。天下?他眼中的天下又有幾人曾見,一個廟中念佛的小和尚便與他說天下?龐斑揮手間,早已籠括四周的魔種力量沸騰起來,萬丈高峰平地起,江河洶湧不絕,浩蕩九洲分,山海共朝!然而轉瞬間,高山崩塌,江河倒流,平原被海水淹沒,海中升起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