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卻擺了擺手道:“不必換木劍,利刃在手,才能殺心頓起,若用木劍,你的殺氣就天然淡了幾分,而恰好,我這是一門最擅‘化解’的拳法,來。”二人走到殿外的廣場上,身後烏泱泱一群人跟了出來。其中和平陽子相熟的,不由為明玉擔心道:“明玉道友雖然道法高明,畢竟年少,江湖經驗少,要和平陽子交手,他年少時可是遇上過大災,與魔門廝殺出來,明玉道友不用兵刃,隻怕要被劍氣所傷。”也有人勸解道:“隻是為了從武功裏見道,又不是爭生死勝負,平陽道長會手下留情的。”反倒是年紀更長的老道士們老神在在地看著,並無異色,有脾氣直率的,拍了一下手邊弟子的腦袋:“果然該帶你出來見見世麵,你以為‘道心’是什麽?”“別說話了,好好看著。”道心是什麽?道門如今很多弟子都覺得,這是一種力量,在玄門功法中練成的純淨真氣,或者一種更抽象的心智、意念,因為懂的多,明白道門之理,所以有了這樣一種意念的力量。明玉雙足站定,雙手抬起,微微環抱時,山中忽然風起。平陽子執劍在手,他修龍門劍法四十餘年,自從入門後,每每以劍斬卻自己的雜念,師父對他說,當他心無雜念,自然清淨時,就入道了,入道之人就能看破世間諸興滅苦難,知道人的來處去處,向天道而行。年少時,他以為自己能做到,結果元軍南下,魔門滅情道餘孽以道爭為由,焚盡關中所有宮觀,那燒得大地一片焦土的烈火,從此種在了他的心上,燒得他肺腑翻騰,嗔恨叢生。他日日以冰冷的劍意去斬斷自己的雜念,這念頭就一日日滋長,至情無情間,人愈削瘦,道愈縹緲,他今日有心向修成“道心”之人叩問,問紅塵濁世裏的清淨之法。微風中,這柄道劍發出清越的鳴聲。平陽與明玉素昧平生,對方是個年輕女子,在深山中修行,如今來此布道,所以平陽對她無仇、無恨,也無有愛憐慈心,所以他的劍上,隻有四十多年來打磨的全真道意和冰冷殺氣。平陽子腳踏八卦,手中長劍直刺對手,古樸劍身寒光朔爍,一股殺生劫滅、無情無我的道意隨之洶湧而來!劍意森森,殺氣霜寒。明玉眼神微亮,她知道這位是道門中少有一位劍道大家,他若不入道門,當是一位殺人無數的劍客豪俠,有一腔熾烈心腸,以至情磨礪無情,性命兩分矣。她迎著劍鋒,推掌橫出,修長如玉的手憑空劃了一個圓,像孩子調皮地在用手攪動缸裏的水。但她手中沒有水,隻有氣。氣,充沛天地、無處不在的氣!天地就是她的水缸,氣就是缸中的水。當隨著那隻秀美柔軟的手流動的時候,撲摸不到的氣被她拉得極薄、變得堅韌,卷起了氣旋。劍氣撞了進來,然後消弭在了漩渦中。平陽子麵色不改,隨之變招,錯步向前,旋身折劍,劍光如寒風唿嘯而至,幾乎要摧折草木,催老人情。明玉能感覺到,這看似冰冷的道意下,是一片熊熊燃燒的火海,風中有焚燒的氣息,如果她存心要滅卻這火,也不難,上善如水,以上善之心化為道雨,去衝刷清洗那片土地,火總會熄滅。可她現在是道門之人,不是教化人的儒學君子,也不是勸人放下執著的大德高僧。這姿容絕世的女子伸出了另一隻手,掃向那片火海,口中漫吟道:“摒邪念,清涼潔,好向丹台賞明月;龜蛇盤,性命堅,方能火裏種金蓮!”【作者有話說】武當是真武大帝的道場,真武又稱九天蕩魔祖師,有龜蛇盤結的玄武相。第103章 道魔 13修道的本質是什麽?長生、飛升?這隻是修行的結果,並不是修道的本質,何況世間絕大多數的普通人心裏都知道,自己是做不到的,那他們還在修什麽?明玉那雙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睛平靜地看著麵前的修者,對這個問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答案,她從平陽子的劍上聽見了他的追求、他的痛苦,這痛苦就在於自己的追求難以抵達。他想求清靜,在看見人世間的兵禍慘事後,在內心無時無刻不被煎熬的情況下,依舊想求那一點紅塵中的清靜。人能常清靜,天地悉皆歸。《清靜經》是全真一脈必修的經典,也是全真一脈的根本,說“六欲不生,三毒消滅”。可他本心並不想放下這烈火焚燒的過往,道途的追求和個人的執著形成了矛盾。對他的苦惱,若龐斑在此,大可以教他殺生入滅,以成“清淨”,蒙赤行一脈本就是滅情道和魔相宗結合而成,滅情道是道家被斥為魔道而驅逐的一支,他們的分歧正在於滅情和忘情的理念。明玉不會這樣做,她甚至不會告訴平陽子那個答案是什麽,她隻是給他指了一條路。她一手輕飄飄拂開平陽子的劍鋒,再一次把他的淩厲劍氣化入氣旋中,另一手劃過他胸口,卻沒有攻他中門,而是錯身一個肩靠,將平陽子撞得連退三步,隻覺心口一陣劇痛後,竟輕鬆不少,常年積鬱的氣都有些通順了。若是擺開陣勢、拳掌對仗,平陽子的心始終是堅韌的,可此刻受到明玉的照拂,不取他弱點,反而為他順氣,他的心念反而開始動搖起來。明玉感知到他的氣勢改變,笑道:“你看,這就是以柔克剛。”平陽子還未迴話,明玉忽然化守為攻,就在平陽子心念動搖的時刻,趁“虛”而入,那微弱到幾不可察的道意轉瞬間籠罩一方!由弱到強,由守變攻,一念之間。不必她敘述,便展現了“變化”之理,太極之道,陰陽相生,輪轉無窮。平陽子作為持劍的“強勢者”,仿佛陷入了掙脫不出的泥沼中,被強悍的氣勁牽引著,越是想要跳出其中,越是泥足深陷。天下之難,莫如持心,手中縱有三尺劍,也斬不盡心中賊,越是陷入掙紮,削弱冷靜的克製,心火越是熾烈高漲。這個道理,平陽子不是不懂,他可以放下執著,去忘掉山下的種種,守住自己的清靜,他也的確努力在往這個方向走,所以今日才會向明玉問道。向她問如何克服這求道路上的阻礙。明玉的麵前是一片大火。這裏有無數的建築在被焚燒、崩塌,隱隱傳來哭嚎慘叫聲,鮮血都被火燒幹,千年的宮宇付之一炬,荒蠻的力量摧毀了文明,就像人性中原始的欲念,在不斷摧毀人後天建立起的道德觀念。她看見了火海邊的身影,那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道人,他的道袍上沾滿了鮮血和灰燼,道髻散亂,怔怔地望著這片赤地,手中握著利劍,一動不動。劍無法救火,要熄滅這火焰,該用水。他的心底,或許一直在向天求一場雨,以終結這份痛苦的掙紮,可他又不甘心讓雨水把燒成灰的一切一起衝刷殆盡。他抬起頭,看到一片晴朗的夜空,明月高懸,群星閃爍。明玉這是用自己的道心感應平陽子的精神,她隱去了魔種,故而平陽子從她這裏感受到的,隻有這片星空月色。她心中有九州河川萬裏,卻不會給他一場雨,因為那不過是用自己人生經曆凝結的道去否定平陽子的數十載修行。所以,明玉走入了那片火海中,幽幽歎道:“好一片清靜之地。”少年道人顧不上反駁,快步上前,想要將她拉迴來,卻見她走在火中,連衣角發絲都未損傷半點,不由問道:“這就是道心嗎?”因為道心圓滿,所以不會為外物所動,認清自己和環境,以成恆常。明玉問道:“道長覺得,什麽是道心?”她抬手指向頭頂的夜空,“這就是我的道心。”“儒家說,道心即天理,這話於我而言,對也不對。”明玉繼續在火中漫步:“我的道心,是我對天理的感悟,它的確有一部分是天理組成的,但更多是我自己的意念精神,它是我求道至今對天地萬物的理解和認識,它從天理中來,卻生在我心中。”她走到了少年道人的身邊,反問道:“你覺得它如何?”少年歎道:“明亮皎潔,照徹天地,星羅棋布,包容萬千。”明玉道:“還有呢?”少年不解:“還有?”明玉笑了:“當然,你覺得這片夜空如何?”“星月不會憑空出現,它需要運轉在夜空中,若是白晝,晴光就會遮蔽星月,它們如此明亮,正是因為懸掛在夜幕中。”“那星月是我,夜空當然也是我。”明玉麵上帶著純淨的笑意,就像所有人在她身上感受到的道意那樣,天然自在,澄澈無瑕,可她卻說:“正因夜色深沉,所以才見星月之光,若非星月之光,又怎知夜幕之深。”“道心是天人交匯而生,天理與我,亦為‘陰陽’,我若完全投入天理中,就失去了‘人’,我若隻知順心,不顧大道至理,就會失去‘天’。”明玉看著一時失語的少年,語氣溫和:“天人之道,是人向天求索的過程,可‘人’終究不會走到‘天’那邊,我們向至理前行的過程‘求’的過程,才是‘人’踐行的道。”“道路的道。”“行一日,一日堅,饑則吃飯困則眠。順為凡,逆為仙,隻在中間顛倒顛。玄中妙,妙中玄,無窮造化在其間。無根樹,花正圓,會合先天了大還。”“何必為求索的艱難痛苦而掙紮不安呢?這份痛苦,在紅塵中顛倒來去,不正是你的修行嗎?”“所以我說,這裏本就是一片清靜地。”平陽子啞聲開口:“這是,太極之理?以柔勝剛,用接受代替否定,從對立的陰陽中,見合一的道途?”明玉沒有說這是對是錯,隻是道:“我期望著,期望有朝一日,這片心境中能落下無邊大雨,卻不是為了熄滅這火。”在氣旋中努力掙紮的平陽子忽然停下了動作,他站在了氣旋中央,腳下用力,不動如山。氣旋未曾消失,它依舊在那裏,但陷入其中的人不會再被它動搖。明玉收招後退,平陽子也睜開了眼,他依舊氣質冷肅,劍意無情,可眼底多了跳動的焰色,周身氣場從一開始的分裂拉扯,變得渾然。平陽子向明玉行了一個晚輩的道禮,沉聲道:“多謝真人指點。”明玉坦然受了這一禮,道:“我也要謝道長,讓我見到了人心向道之堅,我隻能說一兩句話,可接下來的路,還要靠道長自己走。”平陽子頷首,收劍迴鞘,人也迴到了人群中。有完全沒看懂的小道士,大著膽子湊到平陽身邊,小聲問道:“師伯,你的道,問到了嗎?”他怎麽就看到那明玉道長把他師伯打了?平陽子的師兄也是清冷端方的一位全真道人,他淡淡道:“這位明玉真人道心外放,如此純粹沉靜,你卻什麽都沒感受到,迴去得加課業了。”平陽子看著被自家師父無情打磨的小弟子,明明喪氣得很,還是望著平陽子,求一個答案,他忽的一笑:“我來問道無餘說,雲在青天水在瓶。”“我見到了。”這場武當大會後,張三豐和明玉的聲名傳遍了道門,漸漸向整個江湖中去。在魔門勢大的如今,白道各派隻有抱團求存,彼此援助,雖然人多了,依舊免不了勾心鬥角,但整體的風氣還算可以,在魔門的重壓下,依舊能保持自身立場的,無論為什麽,至少是堅定之人。聽聞了明玉真人的威名,慕名而來的人不少,連魔門都派人來挑釁過幾迴,但魔門的高手剛被龐斑刮了一層皮,有本事的個個都緊著精神,害怕不知去向的魔師突然給他們來個突襲,沒心情找正派的麻煩,武當派自己就解決了這些瑣事。不過在給明玉引見一些正道之人時,他們還是提到了龐斑。書香世家的向鶴飛端著武當的鬆針茶,提起魔師,儒雅的臉上流露出些許驚懼之色:“這位魔門的第一高手,殺鍾仲遊隻用了不到十招,據說他是數百年來,魔門又一個練成至高心法的人,魔門中也有一些人因為他的功法,不叫他魔師,而是喚他‘邪帝’。”魔門曾有兩道六派,其中勢力最大的是陰癸派,武功最高的卻是邪極宗,他們掌握著《天魔策》中最重要的《道心種魔大/法》,曆代邪極宗的宗主修行此道,縱橫天下,被尊稱為“邪帝”。自武周時代,女皇收繳《天魔策》後,魔門失去根本大/法,邪極宗也消失了,再沒有“邪帝”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