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十三限的手已經摸上了箭筒,他的箭筒裏有十支特製的箭,其中還有一支紅色的小箭,那是他留給諸葛正我的,所以他沒有取那支箭。取弓,搭箭,拉弓。他的意念已經鎖定了月下仿若神人的關七,幾乎在被他意念鎖定的瞬間,原本神色寂寥的關七就猛然抬頭看過來。元十三限的箭已上弦,已經遍是屍首的院中忽然響起了蟬聲。月色清冷,寒蟬淒切。元十三限默念著目標的名字,將箭矢對準了他。【作者有話說】這一段我花了一些功夫去寫那些和顧絳有關係的親友,和他正在麵對的對手,就為了烘托氣氛到最高點了,因為沒有大綱,想到哪裏寫到哪裏,所以我新設計了一個大結局,一個符合這個世界絕頂高手氛圍的結局,搓手手。第88章 迷天 38顧絳在金國時雖然遇到了不少高手,但他依舊是失望的。金人至今沒有擺脫部落的習俗,這注定了他們更注重生存而不是精神,在武學上他們追求獵殺的效率,有術而無道,隻有金國的一位國師深得自然之理。宋國的武林就熱鬧多了。顧絳在殺死米有橋時,甚至有些可惜,若是米有橋不是這樣沉浸權術,那他或許能夠將“朝天一棍”推得更進一步。任何一門武功都是在繼承者手中不斷更新推進的,一條通天的大道,一定是一代代人去壘砌它的台階,才成就它的高遠深厚。顧絳自己就一直期待著,有人能夠沿著他留下的道路更進一步,哪怕是全盤否定,也好過一動不動。所以他自己也偏愛那些奇妙難練的功法,想要去探究其背後迥異於常人的道理。不見其廣,何成其厚?今夜他見到了詹別野的“死境”、吳其榮的“聲色”、衛悲迴的“悲歌”、米有橋的“朝天”和韋三青的“千一”。現在,他想看一看元十三限的“傷心”。所以在感覺到那鋒銳的箭矢瞄準自己時,顧絳的反應任何人都未料到,他不僅沒有閃躲,還上前一步,迎著這以“百年憾恨、千千情思、萬般傷心”造就的一箭。顧絳能感覺到張弓的人和他手中的箭矢已經融為一體,這一箭就是元限,元限就是他手中的傷心小箭。對諸葛正我,對智小鏡,對每一個站在他麵前阻擋他的人,對一直在妨礙他達成目的的命運,所有的悲憤恨憎、屈辱辛酸交織成千萬層的浪濤,淹沒了他心底那一縷留戀。元十三限的弓已拉滿,他並不恨關木旦,雖然關木旦的成就和名聲在他之上,是真正的武林第一人,但關木旦和他從無交集,便無交情,離他太遠,他隻知道關七是諸葛正我的朋友,如今是他的敵人。心已定,情即發,開弓沒有迴頭箭。傷心小箭攜帶著莫能阻擋的氣勢,直取敵人之心,這本就是一門傷心的絕學。有情之人就無法躲開這一箭。蟬聲越來越急促、淒切,原本被“朝天一棍”抽空的環境變得越發壓抑,天上烏雲不知從何處來,遮蔽了月亮。顧絳忽覺一陣惆悵、心痛。有諸多故人身影在他心中瞬息生滅,往事紛紛,如煙如霧,每一次他走入人世時,同路的人都會與他並行一段,每一次他選擇告別時,留戀不舍的人都還在他身後盼望。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哪怕是過去情心不足時,他也是有感情的,隻是不如常人豐沛,不能體會情愛,也從未感受到極端激烈的情緒。如今,一種他自己都陌生的感受,被那股“傷心”之意引動,成為箭矢鎖定的目標。情感似乎成為了他此刻的弱點所在。顧絳沒有去壓抑這股情緒,也沒有阻攔箭矢,任由它迎麵而來。傷心小箭,正中心口!聽到帳外的笛聲,溫純一時興起,取下了自己的琵琶。懷抱琵琶半遮麵,比起琴瑟簫管,這種唱見於歌舞演藝的樂器總有一種旖旎氣質。但溫純對琵琶的第一印象,來源於一位西北大漢,那漢子抱一把鐵琵琶,琴聲鏗鏘,有金戈慘烈之聲,父親對他們說這位多半是從軍中出來的,隻有見過戰場的人,才能作此聲。迴來後,溫純便對父親說,自己想要學琵琶,關七答應了。溫純本以為父親會為她尋一位樂師做老師,沒想到關七竟買了一把琵琶迴來,親手教她。“學樂器沒有什麽訣竅,無非多練,等你練到一定火候,懂了樂理,自然能操控自如。”看著圍著自己的兩個孩子,關七敲了敲琵琶的腹部,笑道:“到時候,我帶你們做一件你們自己的樂器如何?”在溫純的記憶裏,父親近乎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他能教師哥笛簫竹管,帶著盛崖餘乘風上山,聽聲取竹節做簫管,也能幫她選適合的琵琶弦,一根根繃緊調好。這把琵琶就是關七親手為她做的,從她開始學藝就斷斷續續地做,有閑暇又有心情時就取出來鑿磨,曆經六載才製成。溫純給這把琵琶取名“青凋”,極為愛惜。何英見她取琴,有點好奇:“小姐,聽他們說,您的琵琶是關爺教的,他們在西夏時曾聽關爺親手彈過,是也不是?”見溫純點頭,何英追問道:“那一日,關爺彈的是什麽?他們都說是沒聽過的曲子。”溫純撫摸著琴柱,迴想起那時西夏國滅,耶律南仙自刎宮中,父親替她收斂屍身後,按刀觀望著金兵壓境,即將生靈塗炭的銀川城,在耶律南仙墓前彈的那首曲子,低聲迴道:“國滅身隕,悲涼無限,父親那一日所奏的,是《霸王卸甲》。”說著,手指劃過琴身,發出一聲脆響。顧絳反手拔出了這枚特製的小箭,鮮血從傷口湧出,瞬間染紅了白衣,他封住自身穴道止住了血。這是顧絳今夜第一次受傷見血。可元十三限並不為此得意,他的麵色一沉,道:“你竟故意硬接我的箭,是看準了我殺不了你?!”顧絳打量著手裏的箭矢,歎道:“也沒有那麽輕鬆,我全力護住了心脈,依舊被這箭上的傷心之意所傷,攻人以‘情’,當真是好功夫。”“可惜了,你的《山字經》和《忍辱神功》看似融為一體,其實還未真正大成,否則我絕不止受這點傷。”顧絳捂著胸口的傷,以他如今先天境界,□□幾乎與自然融為一體。刀劍縱是劃開空氣,刀劍過後,空氣總會再填補起空缺,他也一樣,隻要對方傷不到他的元氣,讓他的真氣不能運行周天,這種外傷,隻要運功很快就自我愈合了。傷口雖然愈合了,但箭矢上的傷心之意卻留在了他的心口。顧絳看向元限道:“還不夠,你現在還差一步。”“理為天地之則,情為人心之源,這是一條大道。”月下人白衣上的血色如同紅梅映雪,白者越白,紅者越紅,明明分明的兩種顏色卻仿佛天然一體,相映生輝,於是這傷落在他身上,也不顯得狼狽了,反而風采更盛,“情既然以人為基,何托於箭矢?”元十三限沉默不語,隻是再一次彎弓搭箭。這一次傷心小箭沒有射中目標,不是箭失了準頭,而是顧絳揮手間發出了一道劍氣。無形的劍氣撞上了有形的箭矢,箭身頓時崩裂化為齏粉。這一箭,落空了。元十三限皺眉,他沉思了片刻,再一次拈弓搭箭。箭會被碾碎,是箭上的功力不夠深厚、意誌不夠堅定,是因為箭的痕跡被捕捉到,箭矢的速度還太慢!所以他一箭快似一箭,一箭重於一箭!元限的麵色泛起金色,雙眼卻越來越紅,唯有雙手穩如泰山,不見半點動搖。可這些箭沒有一支能傷到關七。元限身後的六合青龍幾乎秉住了唿吸,他們悄然後退,和元十三限拉開了距離,不是他們有什麽其他的想法,而是元十三限身周的氣息都在這連發的箭矢中森然起來,隻是站在他身後,便感到渾身發冷,心中恐懼。身為元限的徒弟,六合青龍對師父這些年性情的變化最了解不過,《忍辱神功》讓他的心思越來越偏激,《山字經》更是使得他的心性越來越扭曲。如果說早年的元限頂多是不服氣諸葛正我勝他一頭,想和諸葛分個勝負,那到了現在,他已經徹底入了魔,待人無情,為了達成和諸葛正我作對的目的,甚至可以無義,隻要妨礙他的人,他都要殺掉。六合青龍心中對他的敬畏,也漸漸變成了膽寒。眼見得元限為了傷人而不斷自傷心神,神情冰冷癲狂,六合青龍的第一反應並不是上前幫忙助陣,而是離這位恩師遠一些,不要被他誤傷。這一退,獨立在前的元限氣勢越發酷烈起來。顧絳和元十三限都沒有管六合青龍,以及此刻立於牆頭屋簷上的圍觀者,他們有的來自於金風細雨樓,有的是諸葛神侯門下,還有刑部的官員。沒有人敢上前涉入兩人的較量中。烏雲將整個天空都籠罩,黯淡的星光都照不亮的深夜裏,神通侯府的燈火搖曳。元限的箭筒裏,隻剩下最後一支紅色的小箭,這是他用來殺諸葛神侯的,此刻也被放到了弓弦上諸葛小花此刻多半已經被招進了宮中,關木旦卻就在眼前,過不了這一關,他也沒有機會再找諸葛正我了。隨著紅色小箭上弦,元限的麵色由淡金轉為紫紅,眼角隱隱滲血,而後他鬆開了手,然後這支紅色小箭消失了。在所有人的眼中,這支箭就這樣失去了蹤跡,好像從未出現過一樣!顧絳垂眸一笑,揮手一拂,右手中指掐住拇指,劃到當胸,做了一個佛禮,指尖拈住的還有那支不見了的紅色小箭。大梵天王,以花獻佛,是為求法,佛祖拈花,遍示靈山,迦葉一笑。正是佛門禪宗真正的絕學“心印法”,不為對敵,隻為以“心”印“法”。顧絳開口道:“天王向佛求法,以花寄之,將花易法,則花為法,觀花得法,求之緣起,一笑性空。”“你將緣係於諸葛,將情係於亡人,將意誌凝在箭上,是緣起,此因緣心起,則本性皆空。”元十三限則冷聲迴道:“佛學,是大智慧。但即便是佛學,也得承認,性空不是空,緣起方成世界,因為人生這種種因緣,才有了‘有’,若沒有‘有’,何來‘空’?”顧絳攤開手掌,將紅色小箭向元限展示:“這是‘有’,那,你的‘空’在何處呢?”元十三限猛然用右手掰斷了左手一根手指,充作箭矢,急發而出,厲聲喝道:“在此處!”以花求法,花便是法,以有求空,空就是有。是名世界。顧絳終於退了,他足下一點,折身而起,閃躲那突兀出現在他心前的斷指不,是箭矢。但在他騰躍而起時,那箭矢也跟著折轉方向,緊追著他破空而來!顧絳身處自然環境中縱橫自如,第一次感覺到自己身處的空間都被鎖定了,以至於他避不開這一箭,甚至無法從大周天中抽取力量來阻擋它。他臨空一滯,體內劍氣轟然爆發,一時間這被封鎖的空間內全是洶湧澎湃的劍氣!先天破體無形劍氣。顧絳用出了這一世真正的武學根基,激蕩的劍氣如塵埃野馬,浩蕩川流,穿透了沉沉夜色,引九天月華垂落。麵對這無法閃避的一箭,他推出了一掌,劍氣使得斷指在他掌中消融,可斷指內的指骨還是一往無迴地刺進了他的掌心!顧絳笑著拔出了這一箭,道:“好!還差半步。來,來!我來成全你這最後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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