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蒼穹已經老了,這些年他開始不斷地迴憶過去,迴憶記憶中的好時光,和時光中的人。他的師父張侯坐擁斬經堂,曾冠絕江湖,可自從韋三青出現後,張天艾就永遠是韋青青青的陪襯,世人津津樂道著韋三青的出身,說他的師父本也是斬經堂的弟子,卻被排擠,最終韋三青創立了自在門,門下弟子無不是名動天下的高手,斬經堂卻沒落了。張天艾的兩個女弟子,化名溫李白的溫小白自從與關七斷情後,飄零江湖久不見蹤跡,三姑更是出家成了三枯,隻有他米蒼穹還在朝堂立足,卻沒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師承。因為他的身份。他這一生,都困於這個身份,這個身份是天子賜給他的,他無法拒絕。米蒼穹有時也會想,這是他的命不好,自己的聰明麵對皇權這種不可抗力時,顯得那樣無力,此後每每迴想起那一日的無力感,他就揮動長棍,想要穩穩地站立在天地間。可這一次,他再一次體會到了那種無力。刹那間,米蒼穹的眼前閃過許多人的臉,師父張侯的,師妹溫小白的,甚至是自己陪伴了數十年的官家的。還有寄托了他期望的方應看。這鮮活的、聰慧的,總是帶著純真無邪的笑意的年輕人,聰慧驕傲,還有比他當年更強的武功。可那無可阻擋的劍氣遮天蔽日,握劍的人比皇位上的天子更淡漠無情。米蒼穹出了九棍,關七卻隻出了一劍。連成一片的兇悍棍風阻擋住了血河劍氣的傾瀉,卻沒能攔下持劍的人,關七一步跨過他去到了方應看身邊,血河劍斬斷了方應看的“神槍”後,也斬斷了方應看的生機。關七甩幹了劍上血漬,開口道:“我答應了你後院那個女子殺你,所以你的性命就記在她那裏了,不算第三個。”然後這已經踏入“天人合一”之境的白衣人看向了米蒼穹。隔著他始終未曾跨越的命運。【作者有話說】是誰阻攔了我一口氣寫完,是我的老板【】!第86章 迷天 36米有橋握著手中長棍,一手握拳,在他身後不過五步開外,方應看已經沒有了聲息。同樣站在他五步開外的,還有持劍的關木旦。麵對吳其榮和詹別野時,關木旦還偶有喜色,可他對方應看從始至終都冷淡得近乎輕蔑,這種態度讓米有橋心中升起憤怒,好像同時被他輕易碾碎的還有他心心念念的另一種人生。他的想法,他們的想法,關木旦當然無法理解。這位七少爺生來富貴,天資之高曠古絕今,有佳人傾心,兒女孺慕,天下競向,他所思所求從未落空,翻天覆地的偉業也能成就,以他今日的地位,哪怕中道而殂,青史上也會銘刻雲州王所向披靡的功業。可天下隻有一個關木旦!更多的人不過是在不知終點的路上苦苦掙紮,跌跌撞撞。能夠走到今天,站在這裏的已經是千萬人中的一個,誰沒有流血流汗,生死裏走過?他憑什麽否定別人的抱負誌向?“你錯了。”關七忽然開口道,他似乎真的能知道米有橋此刻的想法,卻並未動怒,隻是淡淡道,“我不是在否定你們的道路,而是在踐行我自己的道。”“就像你們為了達成目的而殺的人、做的事一樣,我一開始就說了,我今天是來殺人的,為我的目的殺人,隻是這次被殺的換成了你們。”關七還是願意和這位舊識多說兩句的:“你們為了權利殺人,你們不願意得罪大的勢力,但大勢力外的人你們從不手軟:朝中不願同流的官員,市井中敢於出頭違抗的遊俠,黑白兩道上不肯歸附的江湖散人,還有為了守住自己清名而斬草除根的百姓。”“我也殺人,這三十年來,為了擴張勢力,在江湖道上、東南之地、燕雲二州、西夏北遼,甚至如今的西州迴鶻,滅的國家也有,在這個過程中我殺的人有多少,連我自己都數不清,說是屍山血海也不誇張。”“這些人都該死嗎?也不見得,他們也有父母親人,也是為了自己的勢力乃至國家。”晚風吹動關木旦白衣如雪,手中長劍如血。“當我走上戰場時,任何人都可以殺我,我也會取走每個敵人的性命,一如今日。”米有橋怔了一怔,才搖頭道:“你,真是練武練到瘋魔了。”關七不以為忤,反而欣然道:“人生在世,總有些執著。各位也深得‘貪嗔癡’三味,這位黑光上人貪於生,驚濤書生癡於美,元先生一生際遇,大多也從一個‘嗔’字中來,方小侯爺三者俱全。”元十三限聞言冷哼了一聲,並未反駁。“那米公公你覺得,自己執著一生又是為何呢?”米有橋沒有說話,他站在夜間漸起的霧氣中,連神情都變得模糊起來,他年輕時就留起的胡子本已發白了,現在卻在發黃,蒼老的眼睛在月下泛起了藍光。縹緲的霧氣急速向他手中的長棍聚攏,仿佛有一隻巨獸張開了嘴,一口要將所有靈氣和殺氣都吞入腹中。當這些都被吞噬時,天地間隻剩下了“空”。但空隻是它的表象,就像握棍的人他這麽多年的謙和低調、無欲無求,好像所有事都隻以官家主人的想法為主,自己隻是一個“空殼”,這當然是假象。潛藏在這“空”下的是一股極端兇殺之氣!老者猛步向前,騰躍而起!長棍唿嘯寰宇,帶著幾乎要吞噬地水火風、囊括世間空無的“兇”意,掃向它的敵人。四大皆空,四大皆兇,摧山裂海,朝天一棍。這就是米蒼穹對關七的迴答。夜色越來越濃了。比起北方寒意還未散盡的冷夜,江南的風裏帶著潮濕的青草氣息,這是春來的跡象。方歌吟一時興起,像年少時那樣上了屋頂,一起帶上來的還有一壺好酒,兩個酒杯。之所以是兩個酒杯,皆因為他知道,等桑小娥送溫小白到斬經堂迴來,一定也會上到這兒來陪他。他們夫妻少年相識,相攜白首,數十年朝夕不離,對彼此再了解不過。果然,當桑小娥迴來的時候,見丈夫坐在屋頂上,訝然失笑後,便輕飄飄落到了方歌吟身畔。方歌吟將手中的一隻酒杯遞給她,柔聲道:“陪我喝一杯吧。”桑小娥自無不應,她知道丈夫此時心中難過,想找點消遣,桑小娥自己也傷心,但她外柔內剛,在感情上比方歌吟更果決。這很正常,桑小娥雖然母親早逝,但桑書雲對獨女千嬌百寵,天下第一大幫的幫主能給予掌上明珠的太多了,桑小娥在情感和物質上一直是充足的,她的丈夫又是天下有數的高手,對她癡心無二,數十年來從未對她有一句重話。對一個精神圓滿的人而言,下決心去割舍雖然也痛心,但隻要咬咬牙,還是可以做到的。可方歌吟不一樣,世人覺得方大俠繼承幾大高手真傳,還有嬌妻相伴,人生美滿,但他們不知道,方歌吟自幼離家跟在師父身邊習武,師父死後返迴家中,父親卻又去世,他孤零零遊蕩江湖,遇見師伯宋自雪,得對方傾囊相授後,宋自雪也死了,他繼承了蕭秋水的絕學,卻從未見過這位師父,救他於絕境的衛悲迴更是早已離世。方歌吟是個重情的人,偏偏他的一生,都在不斷地失去。等桑書雲離開後,方歌吟的親人就隻剩下了桑小娥,他的精神和情感都依靠著妻子,說桑小娥就是他的性命也不為過。方應看是他們倆一起撫養長大的孩子,說是義子,但在他們夫妻眼裏,和親生無異。對方歌吟來說,這是個艱難的決定,所幸桑小娥會一直在他身邊,支持他在情與理之間做下決斷。已經不複年輕的女子輕撫著丈夫鬢邊白發,自從金人破關後,他越發滄桑了,但在桑小娥的心裏,他永遠都是為了她獨闖少林的少年,她不願丈夫繼續為此傷神,轉而說起了一些讓人高興的事:“風裏的濕氣重,明天隻怕要下雨,春雨可貴,今年江南一定又是一個豐年。”方歌吟知道她的心意,便也順著話題笑道:“是啊,關兄治下清明,沒有了那些貪官汙吏和盜匪橫強,老百姓的日子好過多了,如今的江南繁榮太平更勝往昔。”說到江南的民生,方歌吟毫不避諱,若不是厭倦功名,他大概是世上和關木旦想法最接近的人。這位平民出身的絕世高手從未把皇帝放在眼裏,並不拘對方是聖主、昏君,在方歌吟看來,皇帝也是人,既然是人,那就沒有理由淩駕於任何人之上。比起什麽天子之說,他更傾向於皇帝是一份職位,隻是地位很高、權力很大,對此方歌吟甚至覺得,皇帝的權力太大了,這並不是好事,缺乏製衡;憑血脈傳承也不好,皇帝既然是要治理天下的,那誰做皇帝該由天下人來決定。方歌吟之所以懶於功名,正是因為看透了王朝運行的規則,不過是將“家天下”一次次輪迴,他也相信終有一天,這一切會改變,就像從上古堯舜的禪讓到夏朝的建立,也像最早的人茹毛飲血,到如今身著彩衣、灶有百食。隻是現在還做不到,要依賴一部分人來引導。所以他一直覺得,關七做這個皇帝,可比趙佶合格得多。這種想法說出口,隻怕自己掉腦袋不說,株連三族、九族都是正常,可方歌吟和關七閑談時,卻將之視若尋常。如此和時下的思想相悖逆,連桑小娥都曾笑他“狂生”,所以他的朋友很多,遍布天下,他的朋友也很少,不過兩三人。桑小娥靠在丈夫肩上,舉起手中酒杯:“江南好風景,但願這太平之象歲歲如此。”方歌吟同舉杯道:“固民所願,天下共向。”桑小娥笑了一聲,又幽幽一歎,明月照破長夜,千家萬戶共向,未知那些站在窗前的身影中,是否也有故人呢?關七對斬經堂張侯的武功是有所了解的,不僅僅因為他年少時曾拜會過張天艾,更是因為溫小白。淮陰張侯的“風刀霜劍”共一千零一招,是他仗之名震江湖的絕招,卻敗在韋三青的“千一”之下,之後的歲月,張天艾苦思武學至理,終於也將這一千零一招化入一招之內。這一招,路數輕靈的溫小白沒有學會,但他曾在米有橋手中見過,不過在那時關七看來,張天艾的武學思路不過是仿照了韋三青,這一棍再怎麽也脫不出“千一”的範疇去,而三十年前的米有橋在武道上,更隻是張侯的影子。所以,見到米蒼穹這仿佛凝聚了世間所有無情、不公、殺意而成兇煞一棍時,關七有些驚訝,轉而歡喜道:“你已自成一格,好。”關七沒有用血河劍,而是伸出了雙手,到了現在,他似乎終於準備動真格了,隨著功力運使,那幾乎充溢月色的暈光漫漲,以至於他的發色都變成了銀白色。但那和月光一樣清冷、明亮的,不是光,是凝練到極致的劍氣!這劍氣使得關七的雙手如同精鐵、堅不可摧。他的雙手迎著米蒼穹的長棍上托,足足上百斤的銅棍沉重得幾乎能把人壓垮,隨著米蒼穹功力灌入後舞動,棍身隱隱泛紅,燒得滾燙。更何況,米蒼穹在他的棍上寄托的,正是他眼中不可違逆,無可抵擋的“天意”。天意無情,世道不公,他一生的坎坷蹉跎,到老也隻能做皇家看門守戶的忠犬,都是因為這兇煞逼人的天意!人說天地之間皆是空無,所以四大皆空,可在米有橋的眼裏,天地之間明明都是殺氣!是人殺人、病殺人、運殺人,天殺人!殺機洶湧,四大皆兇。人要如何與命爭,與天爭?偏偏關七那雙人的手,穩穩托住了這一棍。沒有人知道那一刻發生了什麽,隻看到關木旦拚雙手和米有橋的長棍相接,兩人連連出招,長棍揮舞時發出的嘯聲頻頻被清脆的碰響打斷,那是關七的手截住長棍的聲音。功力稍弱的人都已經看不清他們交手的情形了,隻有元十三限全神貫注地看著,麵上泛起驚人的神采,若不是他秉性自傲,作為習武之人,恐怕已經忍不住動手加入戰局。此時的米蒼穹已經不再像皇帝身邊溫馴的內監了,他發黃的須發飄動,仿佛一隻發怒的獅子,兇悍地追獵撕扯著自己的獵物!而關七呢?關七在笑。幾乎要溶入月色中的人麵上泛光,雙眼發亮,嘴角帶笑,哪怕米有橋步步進逼,他在步步後退。關七當然不是要敗了,事實上他現在在做的事,可能旁人想都不敢想,他從米蒼穹的招式中逆推張侯的“風刀霜劍”,從而摸索韋三青的“千一”是怎樣的武功。韋三青,自在門的創始人,一位憑自己的天賦問鼎武道巔峰的大家,關七一直十分遺憾,自己沒能見過他,連許笑一和諸葛正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師父身在何處,又是否還在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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