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看到站在百花叢中,人比花嬌的李秋水,他還可以繼續欣賞一陣子。顧絳歎了口氣,從一株茶花前站起身來,運起逍遙派的輕功,腳下生風,幾步穿過人群,來到李秋水身後。花市中人本就不少,來來往往的走著,李秋水高興於無崖子陪她出門,加上大師姐兩年都沒找來,她心中慢慢放鬆了警惕,沒有絲毫防備就被突如其來的一掌巨力擊中後心,立時吐血摔倒,幸虧無崖子伸手扶住了她。顧絳的掌心也隱隱發麻,心中微驚,沒料到李秋水的小無相功已經有了點火候,體內逍遙派的真氣護體,竟然反震得他真氣一陣翻騰。金庸世界到底不比古龍,對內力、神功的倚重很深,很難靠個人的悟性來突破這種限製。若非如此,他全力一掌就該要李秋水性命了。花市中的大理百姓見有江湖中人動手,頓時扔下買賣,紛紛逃散開去。無崖子猛然迴身,見出手傷人的是個不認識的少年,愣了一下,反倒是李秋水倚靠在他懷裏,虛弱地開口道:“師姐,你,你還是找來了。”做青衣書生打扮的齊乘雲笑了笑:“是。師妹,你在我練功時趁我不備,出聲驚擾,害我走火入魔,前功盡棄,如今我也趁你不備,還你這一掌,你覺得如何?”李秋水服下無崖子手中的療傷藥,慘笑一聲說道:“師姐你這一招‘陽歌天鈞’威力驚人,小妹拜服,那日是我大意驚擾了你練功,你打我這掌,我認了。”她姿態嬌弱,語意溫柔,神情楚楚可憐,無崖子見了,心中憐惜不已,往日裏齊乘雲要是見到這幅情景,非得暴跳如雷不可,今日她卻依舊站在那兒,笑吟吟地看著李秋水,這下倒教李秋水不解了,她隻能抓著無崖子的手臂道:“師哥,咱們走吧。”齊乘雲捋了捋鬢邊垂下的發帶,緩聲道:“走?今日,隻怕你走不了。”無崖子沉聲道:“師姐,你這是什麽意思,難道你還真要師妹的性命嗎?”齊乘雲張開雙手,一字一頓道:“她害我從此隻能保持十五六的身高,再也不能長大,這樣的深仇大恨,我要她性命賠償,不可以嗎?”無崖子心知李秋水確實對不住齊乘雲,但他怎麽能眼睜睜看著她們倆同門相殘?何況李秋水如今已是他的妻子,他想到往日相處的情誼,也不忍提起此事再刺激師姐,隻能道:“她畢竟是我們的同門師妹,師父的關門弟子,你就算不看在自小一起長大的情分上,看在師父的份上,也不該到了要她性命的程度。”齊乘雲冷笑道:“那她有沒有看在我們一起長大的情分上,看在師父的份上,好好待我呢?怎麽到我來尋她報複時,你又和我說什麽情分,提什麽師父了。”無崖子還要再說什麽,齊乘雲卻不耐煩和他理論,雙掌運起真氣,一手行陰,一手行陽,正是逍遙派最高深的掌法《天山六陽掌》:“這件事本與你無關,但二師弟你若非要插手,那就手下見真章吧!”青衣書生廣袖飄逸,行動間瀟灑清雋,雙掌擊出威力無窮,直逼無崖子懷中的李秋水,招招兇險狠辣,舉手投足卻不帶半點兇戾殺氣,好似仙人泠然禦風。無崖子歎了口氣,將李秋水一托,轉放到身後一張座椅上,同樣運起六陽掌,與齊乘雲對招,隻是他運起的功法乃是《北冥神功》,他的天資極高,單論習武的天賦是三人中最強的,否則逍遙子不會把掌門的位置傳給他,是以雖然他招式運用上不及師姐,但依靠《北冥神功》吸納化解內力的特征,齊乘雲的掌風落在他身上,不僅傷不到他,自己的真氣還會被他納為己用。長此以往,他越打越強,對手的真氣卻難以為繼,遲早落敗。青衣書生冷哼了一聲,外人不知道《北冥神功》的特性,他還能不知道嗎?他不僅知道,還清楚這門武功唯一的缺陷在哪裏。他驟然雙掌後撤,運轉《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二十年逍遙派的淳厚內力運轉到掌間,陽氣大盛之下,掌心竟透出赤紅,雄渾掌力正麵對上無崖子,一掌接一掌,三掌相疊,勁力如江海浩瀚,倒灌入無崖子的經脈中,他的內力勝過無崖子,這一來就如海水灌入江河,無法全部接收轉化,逼得無崖子連退三步,氣海翻騰,全身經脈劇痛,若不能及時調息,必然會走火入魔!就在此時,委頓在一邊的李秋水清喝道:“住手!”她對無崖子用情極深,本以為齊乘雲也愛慕他,不會忍心傷到師兄,沒料到齊乘雲走火入魔一遭,整個人心性大變,竟連無崖子也全不顧忌了,眼看他要受重傷,李秋水奮不顧身地撲進兩人之間,擋在無崖子身前,以《小無相功》擋下了齊乘雲的掌風餘勁,這一下傷上加傷,幾乎去了她大半條命。無崖子見李秋水為自己如此不顧性命,心中又是感動,又是焦急,雙手抱住妻子,轉而厲聲道:“齊乘雲!你不認同門之情,那還認師父傳下的掌門指環嗎?!”青衣書生見他亮出手中的七寶指環,默然立在原地,輕聲道:“師父於我有養育之恩,他的規矩,我當然會守,但是師弟,你要想清楚,師父臨終前說,你隻能以此憑證強行要求我與師妹做一件事,你要是讓我饒過李秋水,來日你自己身遭大難,可就找不到我頭上了。”無崖子果斷道:“人有旦夕禍福,來日之事誰也不能預料,我隻求今日同門相殘的血案,不要發生在我眼前。”青衣書生頗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並不動怒,反而笑了起來:“好,我當日在師父麵前發過誓,不會出爾反爾,隻希望你來日不要後悔。”說完,一聲清嘯,縱身離去。顧絳原本還不解,為什麽天山童姥對李秋水恨之入骨,卻沒有下手殺她,反而給了李秋水可乘之機,她殘疾之後心性扭曲,甚至殺人取樂,總不會是不忍心殺李秋水。現在無崖子拿出掌門指環,顧絳才從齊乘雲的記憶中找到了這件事的緣由。逍遙子羽化之前,將掌門指環交給了無崖子,讓齊乘雲和李秋水奉他為掌門,且說了一段話,大意是說她們師姐妹倆有了不和的苗頭,她們倆都是人中龍鳳,爭強好勝,誰也不服誰,來日積怨深了,難免出事,所以逍遙子讓無崖子管住她們,並讓他們對著掌門指環發誓,一定服從掌門號令,無崖子日後可以強令她們做一件事,她們若違抗就不再是逍遙子的徒弟。齊乘雲是逍遙子一手撫養長大的,逍遙子於她如師如父,她一生桀驁驕傲,絕不會違背自己在師父麵前發下的誓言。也正因為無崖子讓齊乘雲應了這一諾,日後他被丁春秋所害,他也沒有臉讓蘇星河去求助於天山童姥,反而讓虛竹去求和自己撕破臉的李秋水。而掌門指環,也是因為他們在逍遙子麵前的誓言,才如此重要。顧絳也是一個重諾之人,他接手了齊乘雲留下的軀體,接受了她的身份和記憶,便也承接下她的因果和承諾。他不是隻要好處,不擔責任的人。走這趟時,顧絳本就沒打算真的找到李秋水,他已經做好了在西夏截胡的準備,李秋水隻要迴到李家,準備嫁入西夏皇宮,他就去送這個師妹歸西。何況顧絳打在李秋水後心的那一掌,光是養傷就要她耗費個一年多,此後十餘年她的武功進境都會受到影響,除非借西夏國的勢力,否則就算有無崖子在,她也隻能避著這個師姐走。顧絳的耐心一向很好,他能等傅紅雪二十年,也能等李秋水三十年。他們來日方長。昔日的魔教教主、將勢力遍布天下的公子羽說來日方長,就是來日方長。他在天山住了幾年,然後算了算自己來迴的腳程,趕在三十六歲返老還童前,又去到大理找到李秋水,把她打了個半死,讓她養個一年多的傷,以防她趁著自己功力消退找事情。顧絳遵守和無崖子的約定,沒有要李秋水的性命,但過個幾年就去看看這位師妹過得如何,和她過過招,讓她傷上一陣子,也算盡到了大師姐的職責,督促師妹好好練功,不要沉迷聲色情愛了。連無崖子的弟子蘇星河和丁春秋都知道了,自己師娘有一個死對頭,是她和師父的大師姐,此人喜怒無常,精通易容之術,每隔幾年就會跑到大理來找師娘的麻煩,將她打成重傷,然後一句話不說地離開。連他們的師父都拿這個師姐沒有辦法,以至於蘇星河提起這位不知真麵目的師伯,頗有些畏懼,丁春秋倒是試圖上前搭過兩句話,可那位來去匆匆,沒有理會任何人。無崖子是真拿齊乘雲沒有辦法,他帶著李秋水去過別的地方,但也沒用,這位師姐總能找到他們,李秋水懷疑她在自己身上下了什麽東西,但沒有證據,也找不到根由,所以他們幹脆還是住在了無量山中。有時無崖子想著,李秋水害得齊乘雲一生不能長大,齊乘雲現在要李秋水常年纏綿病榻,倒也算一報還一報了。他會有這種想法,可見心底裏對李秋水雖然喜歡,也說不上愛若性命。這位性情寡淡的逍遙派掌門人時常看著自己雕成的玉像出神,他是世間少有的聰明人,當然知道兩位同門年少時都鍾情於自己,但他其實對情愛沒有多麽重的心,他更喜歡研究武功和師父傳下的雜學,年少時親近齊乘雲,成年後偏向李秋水,也隻是青春年少時對女子萌生的朦朧好感,後來是為了終止兩人無休止的爭鬥吵鬧。比起性情直烈易怒的師姐,李秋水更溫柔和順,不會過多地打擾他,可和李秋水在一起之後,他的生活依舊沒個消停。還是石像好啊。它安靜美麗,有著他心中所有喜愛的優點,卻從不會幹涉他的生活,隻會靜靜在那裏看著自己,永遠不會改變。無崖子有時候覺得自己雕的是十七歲的李秋水,有時候又覺得不是。人生一世,如莊生夢蝶,亦或者是蝶夢莊生,是耶非耶,是真是幻,誰能說得清呢?無崖子說不清,李秋水也說不清。她看著丈夫從一開始阻止師姐、保護自己,到現在對她們倆的爭鬥視若不見,隻要齊乘雲不傷自己的性命,他就隻把這當做同門交手一樣,明明隨著《北冥神功》大成,他才是唯一能夠和師姐一分高下的人物,卻寧願整日對著那尊玉像,對自己冷漠至此!李秋水用盡了辦法也無法得到自己想要的迴應,哪怕她生下了兩個人的女兒阿蘿,無崖子對自己的血脈都算不上熱絡,依舊不是看書練武,就是看那尊玉像。明明她本人就在這裏!難道無崖子是嫌棄她不如十七歲時清純可人了嗎?!終於有一日,為了報複無崖子,她在外麵尋了俊美的少年迴來,當著無崖子的麵調情尋樂。而無崖子隻是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就抽身離去了。李秋水渾不在意地繼續飲酒,直到無崖子走遠,她才突然暴起,一掌將桌上的所有東西震為齏粉,而後怔怔地望著這座琅石洞落下淚來,沒有管被嚇得逃出洞外的俊美少年。隻有女兒阿蘿的哭聲在石洞內迴蕩。第34章 逍遙 4對於逍遙派的門人來說,時間總是很容易就過去了,他們不太感受得到歲月流逝,三十年光陰彈指之間,無崖子依舊是麵如冠玉、俊美無儔的閑雅模樣,李秋水婀娜婉轉、窈窕冶豔,齊乘雲雪膚花貌、清雅飄逸,三人的風華氣度更勝少時,關係卻一再發生微妙的變化。少年時,齊乘雲與李秋水為無崖子爭風吃醋,最終齊乘雲永遠身如少女,李秋水傷病連連。如今,齊乘雲拋開萬事,隻想找李秋水報仇,李秋水也深恨這個師姐對自己的折磨,但她也知道是自己出手在先,她與大師姐不過是成王敗寇,齊乘雲在她與無崖子成親後,已經沒有再糾纏無崖子,兩人隻是損身之仇,與他人無尤。可李秋水對無崖子的愛慕,在他日複一日的冷遇中,終於變成了愛恨交織,她招來更多俊美少年尋歡作樂,無崖子從一開始的冷淡待之,到最終難以忍受,兩人大吵一架後,無崖子拂袖而走,李秋水憤恨中殺了那些男寵。無崖子這一去就再也沒有迴來,連他的兩個徒弟都走了,他沒有帶走琅石洞中的任何東西,甚至包括那尊他整日觀看的玉像。二十多年夫妻之情,一朝棄置,冷漠如斯。李秋水將女兒和石洞中的武功都安置到了大宋姑蘇城裏,給女兒阿蘿起名為李青蘿。爭吵時李秋水心中都是憤恨,從齊乘雲到無崖子,都是害她落入如今境地的原因,便在玉像前的蒲團內留下囑咐,讓來人為她殺盡逍遙派弟子。可一個人冷靜下來後,她又開始後悔,覺得自己不該和師兄置氣。無崖子這個人本就是冷性子,她又不是不知道,可他也的確是世無其二的人物,學究天人,武功絕世,更兼容貌風采超凡脫俗,否則也不會吸引目下無塵的齊乘雲和李秋水二人鍾情數十載,和他相比,世間人多的是蠢物、醜人,李秋水又想起了無崖子的好,又惱恨他當真不再來找自己。最終,李秋水還是選擇獨自返迴西夏,無崖子已經不會迴來,但齊乘雲還會再來,到時候她應對敵人,疲於奔命,顧不到女兒,還不如把阿蘿藏在姑蘇,隻希望她不在,阿蘿那個沒良心的爹就會來看看女兒。可李秋水沒想到,她剛剛迴到西夏,齊乘雲就來找她了。齊乘雲穿著青綠色羅裙,外罩著淺色繡蝴蝶的襦衣,都是宋國近來時興的顏色花樣,隨著宋的繁榮,百姓的衣著顏色較之初年的素淡,也開始明麗起來,顯然齊乘雲這些年往來三國之間,十分了解民間風尚,還有打扮自己的好心情。比起白衣素淡的李秋水,她就像是宋人官宦家的小姐,坐在椅子上解著一套精巧的九連環,李秋水注意到她脖子裏還戴著幼時師父給她戴的長命鎖片。一個快六十歲的人,活得倒真似十六歲一樣。李秋水輕撫雲鬢,幽幽地道:“師姐,你過得好快活啊。”齊乘雲看著手裏的連環,頭也不抬地迴道:“逍遙派的武功,核心就在‘逍遙’二字,你練的《小無相功》最講究清靜無為、無形無相,你至今練不到精髓,就是心思太多。”李秋水掩麵笑道:“見過我的江湖人,都說我是絕世高手,我也覺得這世間能勝過我的,隻有你和師兄而已,師姐你大概是唯一一個說我不得精髓的人。”齊乘雲搖頭道:“你錯了,能勝過你的人不隻是我和無崖子,而且無崖子也不能再勝過你了,不知你們夫妻怎麽就鬧到了這樣,你連師弟出事了都不知道嗎?”李秋水霍然直起身來,追問道:“你說什麽?!師兄怎麽了?”齊乘雲將九連環收入袖中,迴道:“丁春秋偷襲師弟,將他打下深穀,連蘇星河都被他逼得散盡門人,裝聾作啞,你竟全然不知?”“這不可能。”李秋水一口否決道,“師兄的《北冥神功》已經大成,他就算摔下山崖也不會死的。”齊乘雲笑了笑:“若他真無事,丁春秋怎麽還能好好的活著,還把蘇星河逼到了那個份上?”她從座椅上站起身,明明比李秋水矮了一個頭,可見她起身,李秋水卻不由後退了兩步,齊乘雲瞥了她一眼,笑道:“他這個人寡情冷淡,萬事都不上心,別人的愛恨執著,他看見了,卻不在意,包括丁春秋的扭曲性情,明明是知道丁春秋練化功大法後去清理門戶的,卻被自己的徒弟偷襲,可見他這迴又是覺得沒什麽大不了的,才輕忽大意出了事。”論起骨子裏的寡情冷淡,王語嫣倒是像極了她的外祖父,段譽幾次救她性命,少室山上她全不在意段譽父子的安危,隻為慕容複捧場叫好,慕容複殺了她的母親,她也未曾想過要為李青蘿報仇,隻有一心愛慕自家表哥這點,完完全全繼承了李秋水的執著。李秋水聽說無崖子的死訊,失魂落魄,淚如雨下,忽覺此身孤獨,了無生趣。齊乘雲歎了口氣:“你呀,你就沒想想,無崖子不在了,我與他的承諾便失了效用,今日來,就是為了殺你嗎?”李秋水冷笑道:“那又如何呢?難道要我向你搖尾乞憐不成?何況,你也未必就能殺得了我。”齊乘雲反手抽出腰間軟劍,道:“這次你又錯了,我之前沒殺你,是因為我信守承諾,不想殺你,可我如今已經決心要殺你,你就絕逃不出生天。”她體內功力流轉,手中軟劍寒光爍爍,有浩然劍氣勃發,將這間屋子徹底封鎖。李秋水隻要一動,就覺冰冷刺骨的劍氣將要割傷皮肉,她頓時大驚失色,高聲問道:“你幾時學會了大理段家的六脈神劍?!”齊乘雲功力運轉間,竟雙足隱隱離地而起,劍氣鼓蕩起寒風,吹動兩人衣衫獵獵,她搖頭道:“這次你錯得簡直離譜,六脈神劍說到底是以內力駕馭劍氣的一種方式,難道世上隻有一種方式能駕馭劍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