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八, 黑樅林一案立案, 因涉及皇親交由大理寺審理。


    大理寺卿謝衍乃受害者謝煥之之父,在天子麵前大大哭了一場後, 還是避了嫌, 由新上任少卿崔佑接管此案。沒想到任令才下了才不過半日, 新的聖旨又下了, 命七皇子趙溶攜領辦案,令崔佑全力協助。


    雖說趙溶是個空降的,卻也不無道理。這案子裏涉及的一幹人證各個都是世家裏極為愛重的嫡子, 少不了要跟世家打些招唿, 似崔佑這般背景出身, 做起事來難免會吃些閉門羹, 有了趙溶這一層關係,世家便不敢怠慢了。誰都知道, 趙溶乃是嫡出的皇子,一直以來頗受世族的青睞, 由他來出麵確實挺合適。


    不過在崔佑看來,這案子最難的還不是要跟世家打交道, 而是報案人與被告人的身份都有些敏感。謝家是崔佑的上司,晉王又是陛下剛封的親王、晉永樂王唯一的子嗣,這兩邊要是撕扯了起來,要麽就是上司不滿意,要麽就是陛下不滿意,孰是孰非都得受點夾板氣, 何況這案子沒留下多少可用的證據,連被害人謝煥之的屍體都給燒成了焦黑的炭。


    趙溶的到來對崔佑而言,無異於來了個頂缸的。


    這個頂缸的一來大理寺,便馬不停蹄地辦起了案子。這年底將近,官員早就憊懶了起來,候著年節等休息呢,哪裏想得到在這個節骨眼上砸下這麽大個案子來,都估『摸』著年前辦不完,能拖則拖,拖到年後再來大張旗鼓的辦一辦。可偏偏趙溶動作快,人一來,要求一提就是一大摞。先是將四皇子請了來,錄了幾個時辰的口供,有吩咐手下人將當日所有到過北林苑的人員名單理出來,隨即就拿晉王開刀了。


    趙清商自北林苑迴來,一直是軟禁的狀態。人是住在晉王府,隻不過從早到晚都有禁軍給看著,也不能隨意出門去。等到臘月十九的早上,大理寺就來了人,請他遷居大理寺候審。


    說“請”隻是客氣,去了大理寺當然不會讓他住廂房,鐵柵欄一圍還真就像個階下囚。


    不過趙清商在牢裏端坐了整整兩日,也沒見趙溶來提審他,除了一日三餐外,似乎整個大理寺的人都將他給忘記了。直到入夜時分,大牢看守換值,趙清商終於見到了第一個訪客——謝琰。


    這個訪客實在是意料之中,但來的方式卻讓人有些意外。


    謝琰穿著守衛的裝扮,臉上還貼了些胡子作遮掩,他來到趙清商麵前時,要不是他一身『藥』草的苦味,趙清商險些沒認出來。


    這人先前燒傷了手臂,那傷口看著嚇人,其實隻要小心養護,等結痂了就一點事沒有。


    “我有話說。”謝琰來了開口低聲道,倒是不擔心趙清商會認不出他來。


    “看來趙溶不知道你來,背著你主子做事,謝琰你還真是出息了。”趙清商冷哼道。


    謝琰聽他說出趙溶的名字,微微一驚。“你怎麽知道的!”


    “嘖,謝煥之和狩奴的屍體是趙溶接手的,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做手腳的,我是沒見過幾個,除非是他自己在搗鬼。他倒是挺有心眼的,栽贓作假完了還要拉上個趙湛替他做見證。”


    言下之意,那天在北林苑就看出來趙溶有問題了。


    “那你還來大理寺?”謝琰道。


    趙清商不耐煩地皺了皺眉,道:“你怎麽一會兒聰明,一會兒又犯蠢的。即便我知道趙溶在搗鬼,那也不能抗命,若是不來大理寺,不正坐實了殺人心虛麽?”


    謝琰想了想覺得也對,趙清商這是無可奈何身不由己,就跟他自己一樣。


    “殿下明日就要提審你。”謝琰道。


    趙清商卻道:“沒把握的話,他是不會讓我開口的。”


    “這兩天發生了很多事,你在裏麵不知道。現在的證詞對你很不利,若是順利的話,明天提審過後就能定罪了。”


    謝琰說得認真不像是謊話,趙清商卻立刻想通了。趙溶接手案子,如果打定心思要給他定罪,什麽樣的證詞拿不到呢?世家都是擁護他的,比起三皇子趙沛、四皇子趙湛,這個趙溶才是真正的自己人。自己人想要替世家的孩子討個公道,世家當然要出力了。


    就算趙清商要從證據鏈著手加以辯駁,也不過是無用功。說句難聽點的話,沒點權利沒點地位,就算說實話那也等同於放屁,沒人會聽見,聽見了也沒人當迴事。即便趙清商是個親王,那也是沒有實權的親王,杠上了趙溶,還是要栽的。


    既然無論如何都要栽,謝琰還跑來特地同他說一聲,看來是有別的意思了。果然,謝琰接著說道:“明日上堂,你且一句話莫說,這案子不能這麽快就結了。”


    趙清商嗤笑一聲道:“你以為我什麽都不說,趙溶就不能定罪了?”


    謝琰急了,道:“那你就裝病,上了堂就暈,證詞興許不管用,但結案前你要出了事,他不好向陛下交代。不管你想什麽法子,替我拖住殿下便可,直到我找出殺害謝煥之真正的兇手。”


    “可我憑什麽要聽你的安排?”趙清商道。


    “難道你想被定罪?”謝琰奇道。


    “自然不想,可你別忘了,不管拖延或是不拖延,趙溶都要定我得罪,因為他怕我將狩奴的事說出去。即便你查出了兇手,你也不敢說出來翻案。那我又為何費勁去裝病,做這等無利可圖的事?”


    趙清商說的一點不錯,趙溶根本沒打算放過他。謝琰也知道,所謂查出真兇,對趙清商也並沒有意義。


    謝琰想了想,自袖中再次拿出了那枚羊脂玉佩來,遞到趙清商眼前。這次趙清商終於看清了,那羊脂玉佩上果然刻著神獸白澤,正是千尋身上的那枚。


    趙清商歎了口氣,這都什麽時候了,謝琰還要拿千尋要挾他,要挾的還是拖延他主子的事,那千尋到底是在謝琰手上還是趙溶的手上?


    謝琰頗為嚴肅地抖了抖那玉佩,加重了一下威脅的意思。


    行了,沒跑了。千尋就在謝琰的手上,這人才會如此理直氣壯地提出威脅來。既然是在他手上,至少眼下還是安全的。


    “知道了。”趙清商冷冷淡淡地哼了句,卻又不懷好意地補充道,“就怕我替你爭取了時間,你也查不到真相,更是無力改變你謝家的命運。勸你出去後,趕緊到京裏的迴春堂,買上一瓶保心丸。謝衍的喪子之痛這才剛開始,要不了多久,又要有一個折進去咯。”


    謝琰聽了大怒,剛要發作想起自己是掩人耳目來的,便狠狠瞪上趙清商一眼,低聲罵道:“像你這樣的禍害,死了也活該。在封地好好呆著非要迴京城,似你這般作妖的,不撞在我手裏也早晚死別處去,你就老老實實在這兒待著吧!”


    謝琰說罷,氣哼哼地走了。


    趙清商往後一倒,躺在了榻上,兩眼看著牢房裏唯一一扇氣窗,窗外是黑蒙蒙的天。他望著那片狹小的夜空,忽覺得有些好笑。


    送飯的守衛來了,把飯盒拿進牢房,端出兩個菜一碗米飯擱在桌上,說了句請趙清商用餐的話就出去了。出去的時候,就見晉王嘴角似笑非笑地動了動。


    誰都不曉得,這麽個階下囚倒地還有什麽好笑的。


    ……


    謝琰偷偷從大牢出來後,換了身不起眼的衣服,走上了西四街的道,拐了幾個巷子來到一處僻靜的別院。


    別院是兩進的,門戶朝西開著,不像是個風水好的地方。隔壁的兩座院子似乎也都空著沒住人,更顯得這地方鬼氣森森的一點人氣沒有。


    謝琰推門進去前,仔細檢查過後頭沒有跟著尾巴。輕手輕腳的將門閂上後,他便去了第二進的院子。院子裏有樓,隔出東西兩個廂房,都是黑漆漆的。謝琰進了西邊那個,到了房內也不點燈,稍稍『摸』索了一下就讓眼睛適應了黑暗,接著他便向著房裏擺著的一處屏風走去。


    還沒繞過屏風,就聽裏麵傳來兩聲咳嗽。咳嗽悶悶的,活像是咳嗽那人嘴裏被人塞了布。


    謝琰繞過屏風,看了眼床榻上躺著的那個人,伸手從自個兒懷裏掏出一包白麵饅頭來,丟在那人身上。那人睜著眼,眼睛在夜裏顯得格外亮,頗為不滿地瞪著謝琰,用眼神瞟了瞟自己被綁著的雙手。


    謝琰上前解開那人一隻手,又將另一隻綁在了床柱上。那人手一活絡就將嘴裏布條扯了出來,“呸呸”兩聲故意往謝琰聲上吐,隨即打開布包抓起白麵饅頭餓狼似的咬了口。


    “連個餡兒都沒,謝家都窮成這樣了?”這鼓著腮幫子咽饅頭的不是千尋又是誰。


    “能撿迴條命就不錯了,還想挑剔吃食,要不吃你就放著,明日我也不必再送了。”謝琰道。


    “嘿,這麽橫!早知道在黑樅林就不救你了,也怪我眼瞎心盲,沒認出你是個忘恩負義的東西,要不然也不至於被你綁在這兒,整日遭著饑寒交迫的罪。”千尋嘴上沒饒人,饅頭卻也沒放下,三兩下就啃完了一個,接著就啃第二個。第二個才塞進嘴裏,她就一陣咳,咳得都能將肺吐出來,半天不消停。


    謝琰頗為嫌棄道:“活該你嘴上不饒人,這會兒你也別想求我給你口水喝。”


    謝琰是等著看她噎,可她咳嗽了半天根本不見好轉,越咳越兇猛,忽然嘩地吐出一大口血來,噴在了床沿上,靠得最近的謝琰也沒能躲過,袍子下擺被濺了好幾個血點子。


    “怎麽搞的?吃個饅頭還能吐血,這饅頭沒下毒啊!”謝琰終於急了,順勢在床邊坐下扶了她一把。


    “這口血淤了我幾天,吐出來也好。”千尋趴在床邊喘著氣。


    謝琰覺得這大概是沒事的意思,便也點點頭,道:“沒事就好,也不枉我從殿下那裏把你討過來。殿下手底下的那些人,出手確實重了些。”


    出手豈止是重了些。謝琰其實也知道,千尋身上的傷不單單是那天在黑樅林裏被打的,那個執太刀的家夥因丟了條手臂,遷怒在了她身上,趁著趙溶未及過來料理這個人證時,對她動了不少私刑。謝琰去找她時也就過了半天的功夫,人卻已經被折磨的隻有出氣沒有進氣了。


    就這樣,她還沒死,被他帶了出來安置在這處別院。


    謝琰這幾日也是忙,大多數時候都待在大理寺,趙溶的人也把他看得緊,每天能跑出來一趟給她送幾個白麵饅頭,也不是容易的事。好在這人也真是神奇的很,在別院裏無人照料地躺了兩天,居然活過來了,還能挑剔白麵饅頭沒放餡。


    “這麽說你真是個神醫了?”謝琰問道。問也是沒話找話,千尋是不是神醫根本就是一目了然的事,沒『藥』沒人的,她都把自己醫活了,不是神醫是什麽?


    千尋不理會他沒話找話,專心啃著饅頭。這兩日裏到底經曆了什麽,隻有她自己最清楚。隨著她取饅頭的動作,手腕自袖子底下『露』出了一截,就在脈搏附近的地方,幾道彎彎繞繞地紅線尤為醒目,蜿蜒曲折勾勒出的像是一朵花,猩紅奪目地刻在了皮膚底下。


    又被這東西救了一命,但這到底是真活過來了,還是離死更近了?


    “鬼知道。”千尋自言自語地哼了聲。


    謝琰卻忽想到了什麽,感慨道:“以前不信因果循環天理報應,現在經曆的事情多了,真覺得虧心事不能多做。向你這樣懸壺濟世的神醫,難怪會被老天爺眷顧。被人打稱那樣了都沒死成,打你的那人卻先不行了。”


    千尋抬頭看他,目中微不可見地有一道紅光掠過,因太過細微,謝琰根本沒發現。


    “就那個耍太刀的,兩天前死了。說起來就是我帶你出來的那晚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報應,死的時候吐了一屋子的血,經脈都爆裂了。”謝琰說到此處,微微一頓,搖了搖頭道,“不說這個了,我救你出來,是有事要找你幫忙,不過幫不幫也沒得選。”


    千尋歪頭看他,這會兒倒沒再拿話嗆他,反倒點點頭。“挺在理的,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有事大人你吩咐?小的要是替你辦妥了,明日帶幾個肉饅頭來可好?”


    謝琰肅然道:“我想讓你替我三弟重新驗屍。我知道你眼睛毒,看個創口就知道活人和死人的區別,你替我看看煥之到底怎麽死的,任何一點的線索都不要放過。我想知道他在死前去過哪裏,遇到過什麽。”


    千尋一愣,道:“可我怎麽聽說,謝煥之的屍體被人燒成焦炭了?這都燒焦了,我怎麽能驗得出?”


    謝琰看著她,忽站起身移開了屏風,從廂房出去了。等他再迴來的時候,手裏竟抱著個巨大的木棺。


    他將木棺材放在了房中的方桌上,一手扶著棺蓋,轉頭向著千尋道:“他的屍首就在這裏。”


    千尋看著那木棺皺了皺眉,想象著裏麵躺了具焦炭,瞬間仿佛聞到了陣陣焦腐的屍臭。一陣惡心上頭,剛咽下去的饅頭順著喉嚨就要湧出來了。


    謝琰皺眉看著千尋,手上棺蓋被他一推,他將棺材側過身,『露』出了裏麵的屍體。


    “那這樣的屍體,你可驗得了?”


    隻見棺木裏,謝煥之的屍首完好無損地躺在裏麵,麵目安詳,仿佛早已脫開人生六苦喜怒哀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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