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時分, 冬雨漸收。


    客館後院中的梅花林被這一場雨水催生出了待放的花苞, 花苞青中帶紅依附枝頭,水洗的潤澤, 頗有些生機。


    李隨豫立於屋簷下看著梅花林, 身後的廂房內, 幾個仆從正替他收拾著衣物和器具。這些人的手腳倒是麻利, 將這廂房上上下下都給翻了個遍,能裝的不能裝的,都讓他們挪了出來。


    裴東臨打了把紙傘從梅林中穿來, 到了後庭徑直跳上了台階, 手中紙傘一收甩了兩下, 水珠四濺著往李隨豫身上去。李隨豫微微側身避開, 掃了裴東臨一眼。


    “你說有客至,我在前頭等了都快一個時辰了, 也沒見著什麽客人來。”裴東臨眼見惡作劇沒成,便將紙傘丟在了台階上, 擠到李隨豫邊上抱臂站在簷下跟著賞梅苞。看不到兩眼,眼珠子便轉到了廂房裏收拾東西的仆從身上。


    “怎麽收拾起東西了?”裴東臨用隻有他和李隨豫能聽到的聲量問道。


    “忘了同你說, 昨夜陛下賜了間宅子。”李隨豫答道。


    “喲!”裴東臨頓時興奮起來,“這是留你在京中常住的意思,這麽說你昨兒個進宮,是把婚期一並定了?”


    李隨豫瞥了他一眼,道:“昨夜除了說起先父的一些往事,不曾談起旁的。”


    “我不信太後會不提, 這事她可想了許多年。”


    “喝多了,同個醉醺醺的人如何談得了終生大事。”


    裴東臨當即了然,道:“懂了,酒遁。不過聖上也太大方,明明恁地不喜歡你,卻還要硬著頭皮賜你座宅子哄太後高興。”


    李隨豫沒答話,此時幾個仆從已將物件收拾妥當,出來請李隨豫示下。


    李隨豫淡淡吩咐道:“你們看著搬吧,不必一一請示了,我在此處留一會兒,也不必候著了。”


    仆從互相看了眼,隨即唯唯諾諾地退下。


    裴東臨嘶了聲,看著仆從離去的背影,道:“這幾個人我怎麽瞧著賊眉鼠眼的?不是你從梁州帶來的吧?”


    李隨豫忽轉身走至台階處,從地上拾起裴東臨的紙傘撐開,拾級而下走向了梅林。


    “不是,宮裏賜的。”


    梅林高過頭,偏巧李隨豫今日又穿了身繪了墨梅的外袍,加上那三十六骨的紙傘麵上,是素素淡淡的原『色』,他往梅林裏走了沒幾步就全然融在了景中,一時讓人分不清何處是人何處是梅。


    裴東臨趕了上去,想要往他傘底下湊,可李隨豫走得快,裴東臨總是離傘蓋差了那麽一截,淅淅瀝瀝的小雨不一會兒就打濕了他的肩頭。


    “我就說這些人有問題,看著不像是來服侍人,剛才都快把你床板給掀了,這是搬家還是抄家呢?”


    “知道你還問?”


    裴東臨卻滿不在乎道:“不問問清楚,我怎麽替你想法子把人趕出去?既然都是宮裏賜下的,尋常小錯可趕不走他們,還非得想個主意讓他們自己跑出去,再也不迴來。我說隨豫,你這是要去哪兒,前門也不是這個方向,你不去新府邸了?還有剛才你說有客要來,這都要走了都沒來,到底靈不靈啊?”


    前頭李隨豫忽然止住了步子,裴東臨一個沒留神往他背上撞去,鼻梁骨磕了個正著,把他痛出了淚花。


    “怎麽說停就停,連聲招唿也不打。”


    李隨豫淡淡看著前方,半晌才道:“東臨,你順著這片梅林接著走,莫迴頭。”


    裴東臨覷了眼李隨豫的麵『色』,知道他有事,便也不多話,一邊『揉』著鼻梁骨一邊安安靜靜地走了。待他走遠些,李隨豫忽轉臉向著林中某一處,道:“既然來了,怎地不現身。”


    李隨豫看著的方向,一棵老梅的樹幹後,『露』著一片衣角。那衣角的主人抖了抖肩頭沾上的水珠,自那老梅身後走了出來。


    “你似乎知道我要來。”走出來的那人,正是宋南陵。


    “比我想的晚了一個時辰。”李隨豫道。


    宋南陵就站在李隨豫麵前三步開外的地方,兩人的交談聲很小,宋南陵同樣穿了身低調的外衫,以至於二人站在林中小聲地交談,林外即便有人窺伺也未必能聽清。


    “李兄見了我,竟沒什麽要問的?”


    李隨豫一哂,道:“宋公子好涵養,這一聲李兄卻是當不起。宋公子對阿尋同周楓的賜教,李某一直銘記在心,若非今日在客館不好造次,李某總要親自向宋公子討教一二的。隻是李某若是打聽阿尋的下落,想必公子也未必會如實告知吧。”


    宋南陵聞言,目光微微一動,道:“那昨夜北林苑,梁侯應當聽聞了?”


    “我若答一句聽聞,倒顯得是在北林苑裏安排了耳目。宋公子今日既然來,必是有想說的話,不妨直接說出來,也好過在此無謂試探。”


    “無謂試探嗎?”這迴是宋南陵一笑,道:“你既然算到我會來,又豈會不知我來意?早在梁州時我便知曉你胸中有丘壑,不甘雌伏一方做個紈絝子弟終此一生。我本是有著招攬之意,還打算在天下糧倉一事上盡上一臂之力,卻不想梁侯並非軟弱無助之人,梁州的局麵早在你的掌握中,這次不過是借著崔佑的東風收了網。凡此種種,梁侯也是韜光養晦了許多年,才替老侯爺重新收迴了高裕侯府的基業。那麽敢問梁侯一句,此次進京是不是又要故技重施再收上一局?畢竟十多年前高裕侯府失勢,全因老侯爺李守仁死得不明不白。”


    李隨豫卻道:“論起韜光養晦,李某又怎及得上公子臥薪嚐膽十餘年,即便是整個南陵宋氏滅了族,都要從地獄裏爬迴來追討當年的孽債呢?”


    李隨豫言罷,絲毫不懼地看著宋南陵。二人在天門山相遇,又在梁州城有過些來往,明裏都是相敬如賓甚至稱兄道弟,背後誰也沒少查過誰的底細。這一迴合的交鋒,誰也沒落下風去。


    “既然說開了,也好。”宋南陵見鎮不住他,話鋒一轉道,“你上京查老侯爺死因,報你的父仇,我上京查宋家滅族案,報我宋氏一門的仇,兩相不幹預,也不必非要為敵。周楓一事是我過於謹慎了,在此給梁侯賠不是。”


    宋南陵向李隨豫一揖,如此輕描淡寫地,就將一條人命揭過去了。至於擄走千尋的事,還有盜走的龍淵劍,卻避而不談了,如此還真是夠坦誠的。


    李隨豫淡淡笑了聲,道:“公子覺得不妨礙,卻不知四殿下是不是也如此想?”


    宋南陵見他又挑開一層,便也順著說道:“四殿下一直都有招賢納士之心,在下於梁州所說,便是代四殿下向梁侯表『露』心跡。如今四殿下亦是感念梁侯一片孝心,若梁侯心之所向與我等同屬一路,四殿下自會代梁侯行事,所需查案的名義,舊有的卷宗,還有涉及的人脈,都無須梁侯『操』心。”


    “天子尚且嫌惡,四殿下竟不避諱,可真是陂湖稟量。”


    宋南陵見李隨豫鬆口,便接著道:“殿下自有鴻鵠之誌,心懷天下,豈是心胸狹隘之流可比。如今朝中蛀蠹當道,世族勢力壟權斷利屍位素餐,貴胄子弟隱蔽過度卻是驕奢『淫』逸麻木不仁,可民間真正的有能之人皆被拒之門外,隻因門閥偏見。如此風氣如何還能再現靖穆盛景?”


    宋南陵這套話說得循序漸進頗有些策略,這四皇子趙湛私下招攬勢力,明擺著是要參與黨爭的,何況如今北齋黨人對他聲援之勢漸強,趙湛可說是相當有勝算了。可宋南陵卻閉口不提北齋黨,直指世族勢力滲透朝堂卻腐朽不堪,乍聽之下倒真顯得趙湛是個想要做實事的人。


    李隨豫卻從這些話裏聽出了些別樣的味道,他不置可否地念了一遍“驕奢『淫』逸,麻木不仁”八個字,甚是玩味。


    果然這八個字,就是專門說給他聽的。宋南陵見他聽進去了,便乘勝追擊道:“梁侯雖居侯位,卻是親身領教過的吧。十年前在黑樅林,梁侯與晉王殿下被困一天一夜險些喪命,在場的諸位皇子與京中貴胄子弟,誰人不知是謝家大郎行事偏激惹的禍,可姚謝二族同氣連枝,在朝中地位如日中天,又有誰站出來替二位說過一句話?即便當時有數位皇子在場,也都是向著謝家的。”


    李隨豫道:“陳年舊事,宋公子當時不在場,竟也知曉的這般清楚。”


    “謝家的事,宋某自然是清楚的。謝家人的做派雖不如謝琰那般張狂,可把控刑部與大理寺多年卻是事實,朝中法度早就成了他謝家的法度,就說當年我南陵宋氏一案,也是謝衍親自判的。若宋某記得不錯,老梁侯李守仁在賑災途中遇害案,也是謝氏門徒經的手。”


    李隨豫心中笑道,果然是有備而來,麵上卻淡淡的,“這便是你的來意?”


    “這是四殿下的誠意。謝氏以權謀私不遵法度,庇佑自己族人、庇佑與他們有著裙帶關係的世族勢力,留在朝中還不知要坑害多少忠義之士,總該有人站出來肅清朝堂。百年大樹根深葉茂,想要連根拔起自當不易,四殿下願身先士卒拔出隱患,還天下賢士一方樂土。”


    好一個正義之師。


    話說到如此地步,若是李隨豫再不言明態度,或是一味想著自己動手報仇,便顯得格局小了,若是不能與正義之師為伍,他日一旦趙湛得勢,高裕侯府難免要被劃為助紂為虐之一派,那就等同於是趙湛的敵人、天下的敵人。


    這樣的話語陷阱,李隨豫不會踩,卻也不能如宋南陵所願。他道:“原來今日公子是來做說客,勸我高裕侯府歸順晟王府的。隻是李某早在梁州時便已說明了,高裕侯府隻想偏安一隅,並不想要卷入黨爭的漩渦。四殿下有心整治吏治,是好事,該求陛下支持的,我區區一閑散侯爺,可不敢大言不慚地說能幫上忙。至於殿下說的同仇敵愾,李某心中甚是感念,自然是不會成為殿下的絆腳石。”


    宋南陵聞言,沉默了片刻。李隨豫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毫無破綻,宋南陵拿所謂的“正義之師”掩蓋黨爭之實勸他歸順,可他卻說出趙湛實則師出無名,趙湛說的整治吏治,那是天子該做的事,皇子即便有心輔政那也是要遵守君臣之道的,除非趙湛打的是取而代之的主意。說白了,李隨豫還了個陷阱給他,一個大不敬之罪的陷阱。


    這場對話似乎是繼續不下去了,可李隨豫並不著急謝客,宋南陵也完全沒有要走的意思。淅淅瀝瀝的雨越下越密,雨水也從絲線化作銅錢大的水點子,打在傘蓋上滴滴答答的。


    半晌,宋南陵道:“蘇姑娘如今落到了謝氏的手中。”


    宋南陵說罷,靜靜看著李隨豫的神『色』。


    “你竟知道了。”宋南陵自嘲一笑,道:“看來今日的試探,確實無謂的很。”


    不止是無謂,宋南陵說了那許多冠冕堂皇的話,隻是想要藏住蘇千尋的存在,他不想讓李隨豫知道這一切是為了救她,不想讓李隨豫知道,她是在他手上丟的,更不想承認,黑樅林的計劃出了變故,險些讓他潰不成軍,最後不得不來求助於這個被他視作敵人的李隨豫。


    李隨豫冷冷看著他,半晌,忽道:“她這個時候,本該迴到涵淵穀養病的。”


    宋南陵忽然想到千尋在上京途中對他說的“沉屙難治興許活不到京城”,原來不是虛張聲勢。


    隻聽李隨豫接著道:“京城局勢風雲變幻,我高裕侯府自認不涉黨爭隻求自保,即便如此我尚且要忍痛將她送迴世外之處避險,為何你一個背負著南陵宋氏複仇枷鎖,又投靠了晟王的人,卻敢將她綁在身側呢?宋星河,你何德何能,竟覺得阿尋會來選擇你?”


    宋星河,而不是宋南陵。


    宋南陵對千尋而言,是個唯恐避之不及的人,但宋星河不一樣,千尋即便忘卻了所有,卻還能在入夢時叫出這個名字來。李隨豫傾盡所能查到的“星河”,隻關乎南陵宋氏,而關於星河的另一段故事,那段逃亡在外隱姓埋名的故事,那段與少年千尋相識的故事,他一點都查不到。他無法想象千尋會對“星河”有著多大的執念、抱著多深的情感,不知道會不會有朝一日她完完全全想起“星河”時,會後悔曾經遺忘過。李隨豫極為謹慎地對待著他查到的每一絲線索,觀望著千尋同宋南陵見麵不相識地每一次交互。


    可現在,李隨豫卻覺得他想象中的“星河”,並不是眼前這個人。


    宋南陵聽了李隨豫的誅心之言,亦是百感交集。按說李隨豫查不到粟角城的任何消息,可他在被道破真名的一刻,還是有一種被人扯開了遮羞布的恥感。“星河”這個名字,凝聚了所有他對極月的愧疚,那一場在千丈崖的死亡,是他此生最大的夢魘。


    “此事是我理虧,但若非別無他法,我也不會來找你。”宋南陵道。


    “獨獨一個謝家,不足以讓你來找我。”


    宋南陵苦笑道:“獨獨一個謝家,確實不難。可謝家背後,世族之間,早就利益相關手足相連。何況謝琰真正的主子,乃是七殿下趙溶,想要動謝琰無異於砍他的臂膀。原本借黑樅林的狩奴案,我撕開了一個口子,此事雖有變故卻也不是沒有迴轉的餘地。但……”


    宋南陵說到此處,微微一頓,歎了口氣,接著道:“但謝琰似乎將她當作了知情人。”


    李隨豫聞言,默然不語。宋南陵沒說完的是,若謝琰和趙溶將她當作知情人,自然會嚴刑拷問,甚至推出來做個誘餌引誘同黨上鉤。這個過程中,她會吃很多苦頭,也可能會使舊疾惡化。難的不是勢力盤根錯雜,而是拔除這盤根錯雜的勢力,需要很多很多的時間。宋南陵和他,任何一方都不敢保證能在最短的時間裏,將她活著帶出來,除非合作。


    半晌,李隨豫道:“聽說晉王同謝家,正要打官司。”


    宋南陵知道李隨豫這是答應合作了,忙道:“不錯,謝琰指控晉王殿下殺害謝三郎,此事已移交大理寺。”


    李隨豫微微垂了眼,目光一閃,隨即道:“謝三是你結的扣,自然由你去解,一旦狩奴一案再次浮出水麵,李某的助力自然也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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