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聲音低沉,但在寂靜的樹林中,這樣低沉的聲音也能清晰傳進每個人耳朵裏。


    吳關拍馬上前,借著斑駁的月光向前方眺望。


    仿佛有一片空地,空地上有房子。


    算不上房子,確切來說是窩棚。


    見吳關躍躍欲試,皂吏班頭在他肩上按了一把,示意他留在原地。


    皂吏班頭低聲招唿一句,帶著三名手下緩緩靠近。


    走到近前便會發現,立著的不過是少量窩棚,更多的已經腐朽倒塌。


    難道此處已荒廢了?


    三人試圖在黑暗中交換眼神,失敗了,隻好各自向前摸索查探。


    窩棚是半敞開的,以手臂粗的樹枝支撐,以皮繩捆紮。


    皂吏班頭摸到窩棚敞開的一麵,向裏窺探。


    沒人。


    走進窩棚,裏麵應該鋪墊過荒草,以供主人睡覺,但荒廢了許久,荒草被風裹得到處都是,十分蕭索。


    躲在角落的爬蟲被人驚動,窸窸窣窣地逃命。


    除此以外別無他物。


    四人搜查了十餘個窩棚,發現皆是如此,稍一商量,一同迴來複命。


    有衙役提議道:“不如咱們就在這兒紮營,修整片刻,也方便繼續向山裏搜尋。”


    吳關同意,於是眾人生火,烤著幹糧充饑。


    吳關拿出羊皮地圖,鋪在一張石台上。


    橘色的火光映在地圖上,跳動的暖色安撫著吳關的心,使他漸漸平複了焦灼。


    皂吏班頭和衙役班頭湊上前來。


    衙役班頭道:“我有句話,剛才人多,一直沒敢說。”


    “您請講。”吳關道。


    “閆縣尉雖喜歡獨來獨往,但絕不會平白叫人擔憂,若他發現了魏徵蹤跡,主動前去追蹤,必要給咱們留個信兒。


    沒留,恐怕他是被人劫持走的。”


    “你這不是廢話嘛,”皂吏班頭道:“刀鞘都掉地上了,肯定遇險了……你啥時候見閆縣尉的刀離過身兒?”


    “我廢話,你不廢話。”


    “那可不,我……”


    這兩位自前朝就在縣衙當差,鬥了半輩子嘴,偏偏家裏的孩子還定了娃娃親。屬於打不散吵不離的親哥們兒。


    見兩人又鬥起了嘴,吳關忙道:“都有理。”


    兩人一起噤聲,看向吳關,吳關卻沒沿著這個話題繼續討論,而是指著地圖上的豐水河對岸,道:“今天那漁民老丈說,他就住對岸。”


    “是哩,”衙役班頭道:“對岸確有幾個漁村,都不大,有的幾戶人家,有的十幾戶。不過再往西走個二十裏,就是鄂縣了,要說起來,鄂縣從前很繁榮的。”


    “哦?”


    “離長安近唄,許多商賈入長安之前的最後一站,就在鄂縣歇腳。


    久而久之那裏就成了商貿交易的地方,且都是大宗買賣。


    一些搶手貨品,根本運不到長安,一到鄂縣就被長安的店家搶購一空,運迴自己店裏慢慢售賣。”


    吳關明白了,鄂縣就是個大型批發市場。


    “那現在呢?聽您的意思,隻是從前繁華。”


    “嗨,這不是前些年打仗鬧得嘛,”皂吏班頭接過話頭道:“現在日子又太平了,你且看著吧,再過幾年鄂縣還能繁榮起來,我家婆娘有個弟弟,就在鄂縣建了個小邸店,今年生意就比往年好做……”


    “那這裏呢?”吳關指著鄂縣南側畫著山丘標記的地方。


    “那叫牛首山,跟這兒差不多。”皂吏班頭指了指腳下,繼續道:“我從前去過,比這兒更荒,咱們這兒附近還有樵夫,每日在林子裏砍柴,賣往長安。


    鄂縣小,用不了那麽多柴禾,縣城附近砍一砍就足夠了,不必進山。”


    “獵戶呢?”


    “這就不清楚了。”皂吏班頭看向衙役班頭,“你說呢?”


    衙役班頭一邊思索一邊道:“我覺得那邊獵戶少,倒是漁夫多,靠河吃河嘛。”


    “是了是了,”皂吏班頭繼續道:“我記得前朝時,豐水河裏還出過一個祥瑞,就是一塊上麵寫了字的石頭……寫的啥可記不清了……


    皇帝還頒了敕令,說要敬河神,不許百姓在豐水河捕魚,弄得沿岸幾個漁村民不聊生……好像還有幾個偷偷捕魚的被殺了頭吧?”


    “哎!可憐見的。”


    “如此說來,”吳關指了指鄂縣南的山丘圖形,道:“這裏倒是更好的藏身之處。”


    “你的意思是……”


    “這……”


    兩名班頭一同陷入了沉思。


    吳關繼續道:“無論劫走閆縣尉的是魏徵的人馬,還是其它勢力,都需要一個保險的藏身之處。若是我就會選這兒。”


    吳關抬頭看看周圍,繼續道:“咱們現在所在的林子,雖也人跡罕至,但畢竟離長安不過二三十裏,進山的樵夫、獵戶、藥師還是有的。


    不僅如此,林子邊兒發生了劫案,被劫的是聖上點名要押入長安的要犯,朝廷必會派人來查。


    如咱們這般,還沒拿出搜山的陣仗,不過跟著模糊線索探一探周圍,便已深入到了這裏,可見藏在這片林子並不安全。


    若渡過豐水河就不同了,你細想想,咱們很難關注到河對岸的區域。”


    “可是……”皂吏班頭搓著額角,道:“我覺得你說的有理,可是……好像有哪兒不對勁兒。”


    “我知道。”衙役班頭道:“豐水河可不淺,要想過河得用船,魏徵等人倉促出城,哪兒來的船。”


    “他們沒有船,漁民卻有。”吳關道。


    “難道……可……”


    兩名班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他們先是詫異,因為吳關的想法太過天馬行空,接著又是感慨,怪不得吳關能得到秦王召見,人家想問題確實跟咱不一樣,最後是服帖,還能怎麽樣,就聽他的吧,腦子不夠用啊。


    於是兩人又一起看向吳關。


    吳關繼續道:“今天那漁民所說的,我一直想不通,魏徵究竟為何要偏離目標打掃戰場,我實在找不出一個理由。


    於是我重新梳理一遍,發現了一個問題。


    如果是提供消息的人撒了謊呢?”


    吳關的眉頭深深擰起,他抿了抿嘴,“不過這隻是個推測,全無根據,所以我想去對岸看看,一來再探探那漁民的口風,二來牛首山確值得一搜。”


    “可咱們人手太少了,就憑縣衙這幾個人,這兒都搜不過來呢。”


    吳關自衣襟內掏出了聖旨,“它該派上用場了。”


    他將聖旨遞向皂吏班頭,道:“準備迴長安吧,明日一早城門一開,您就立即去大理寺借人。


    負責押解王力的大理寺丞生死未卜,他們也該出點人找一找。


    若怕他們刁難,不妨請縣令出麵,想來他們會給縣令幾分薄麵。”


    皂吏班頭接聖旨的手有些顫抖。


    做為一個連品級都沒有的公差,他從沒想過自己這輩子能夠如此近距離地接觸聖旨。


    還沒接上,他又縮迴了手。


    “等等。”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在衣角使勁擦了擦手,才接過聖旨,“我定不辱使命。”


    吳關看他如此鄭重,覺得自己把聖旨隨便往懷裏一揣,搞得汗津津濕乎乎溫吞吞,更應該不好意思。


    不過他此刻顧不上這些。


    交出聖旨後,吳關轉向衙役班頭道:“該交代的我已交代過了,勞您挑選幾個得力人手,與我一同過河,先去對岸的漁村查探一番。”


    “六個人夠嗎?我選五個,再加上我自個兒。”


    “您得留下。”吳關道:“我去河對岸,張大哥拿了聖旨,頂多再停留兩個時辰就要往長安趕,您得留下帶著大家繼續搜山。”


    “那……你千萬注意安全。”衙役班頭在吳關肩上拍了一把。


    “放心,”吳關收起地圖,道:“我是去探人口風,又不是去打仗,沒事。”


    一刻後,五名衙役隨著吳關向豐水河的方向出發。


    確切地說,是吳關隨著衙役們。


    吳關已太久沒休息了,昨夜陪著秦王在玄武門伏擊兄弟,已夠驚心動魄的,今兒個白天又在此處與長安之間來迴奔馳,近一百裏的路程對於吳關這樣的新騎手來說,可太耗費體力了。他大腿內側早已磨破了皮,被汗一蟄,疼痛難忍,卻也顧不上處理。


    此刻他心裏仍擔憂著閆寸的安危,身體的疲憊卻也很誠實。


    他已坐不住了,隻能半伏在馬背上,閉著眼,很快就睡著了。


    睡著前,吳關在心裏歎了口氣:這副身體果然不行啊,才哪兒到哪兒,就快散架了。


    他睡著了,衙役便幫他牽著馬,悄悄地行進。


    他的殫精竭慮所有人都看在眼裏,他們心疼他。說到底,不過是個半大孩子。


    一個時辰後,吳關自噩夢中驚醒。


    驚醒的瞬間,巨大漆黑的樹影占據了視線,叫他分不清是不是夢中的鬼怪追了出來。


    “啊——”


    吳關驚叫一聲,險些滾下馬。


    幸好幫他牽馬的衙役及時扶了一把。


    “沒事了沒事了——”


    那中年衙役家中最大的孩子與吳關一般高,看到吳關這樣,便父愛泛濫,心疼得不得了,幹脆攬住他的肩膀道:“小鬼讓路,莫擾吳郎,誰敢近身,吃我老拳。”


    一點都不押韻。但吳關受著人家保護,不敢吐槽。


    “快出林子了。”吳關道。


    他發現樹已變得十分稀疏。


    “沒錯,頂多半刻咱們就能出去了。”衙役答道。


    見吳關已恢複如常,語調中透著一股疏離感,他便鬆開了手,繼續道:“也不知咱們運氣如何,能不能碰見漁船。”


    隨著衙役鬆手,吳關也鬆了一口氣,被人如此照料,他很不習慣。


    吳關揉了揉鼻子,“漁夫老丈不是說這會兒正是落潮的時候嗎,若有夜間下網的漁民,定會在這時候收網,找找看吧。”


    “隻能如此了。”


    不多時,一行人到了豐水河邊,河風輕撫,帶走燥熱,很是愜意。


    老遠眾人就看到了河心的黃燈。


    那是一條不大的漁船,船頭長杆上挑著一盞紙燈籠。


    在漆黑的夜色中,怎麽看怎麽詭異,仿佛是陰間的引渡船。


    吳關不禁打了個寒戰,卻還是喊道:“河心的船家!”


    一個模模糊糊的黑影出了船艙,衝岸邊喊道:“誰?”


    一聽聲音,吳關便知道,是白天見過的漁夫老丈。


    “我!”吳關道:“老丈可否賣給我們些魚?出來得急,兄弟們口糧沒帶夠。”


    “哦哦。”漁夫老丈應答一聲道:“郎君稍等,我這就撐船過去。”


    他走到船尾,整個人都隱沒到了黑暗中,但船卻動了。


    船向著吳關所在的方向駛去,尖尖的船頭像把刀子,破開水麵。


    畫麵更詭異了。


    吳關搓著小臂上的雞皮疙瘩,繼續搭話道:“老丈今夜下網了嗎?收獲如何?”


    “運氣不錯,撈到三條大魚,幾位若不嫌棄,還有半簍小魚,送給你們。”


    吳關忙道:“哪兒能白要您的東西,您就照常算賬,我們照常給錢。”


    老人沒再答話,十個彈指後,船到了近前。


    船不敢靠岸太近,擱淺就麻煩了。


    “別濕了鞋。”老人提醒幾人莫再向河邊靠近,“我過去。”


    說著,他提著魚簍麻利地下了水,在半人高的水中行走了十數步後,水開始變淺,又走了十數步,他上了岸。


    “沒帶盛器吧?要不將魚簍借給你們?”老人道:“或者你們等會兒,我用蘆草將魚穿起來,很快的。”


    吳關抓住了老人的手腕,阻止他將手伸進魚簍。


    “聽說您所在的村子,村民皆以打漁為生?”


    老人一愣,弓腰將魚簍放在地上,又直起腰答道:“是。”


    “為何隻見您一艘漁船,其他人的船呢?”


    “你們不買魚?”老人道。


    “當然買,不過我們想先渡河,待迴來的時候再買魚。”吳關不依不饒道:“您還沒迴答我的問題,怎麽這河中就您一條船?”


    “哪兒還有其他人。”老人歎了口氣,“都死絕了,沒死的也逃荒去往別處了,我們村隻我一個命硬,活到現在。”


    “看來隻能麻煩您了,”吳關自錢袋裏摸出兩串銅錢:“這些錢,夠渡我們過河嗎?”


    老人接過銅錢,自己率先迴身上了船,“幾位可跟上喔,小心腳下,大晚上摸黑下河,誰能說清水下有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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