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緊不慢的語調,怎麽卻總是有種不太尊重的挑逗意味?我想起他對杜若說話的時候也是這種語氣,不過對杜若似乎還多了幾分赤裸裸的占有欲似的……    我重又開始打量他。看他身上是紫錦深衣,上麵用五色絲秀滿了騰蛇紋路,帽冠上鑲嵌著珍珠寶玉,簡直比小皇帝的衣著還要華麗。敢比當今聖上穿得還奢華的,多半心裏不是個老實的人吧?之前皇亞父本是要扶植他當晏帝的,被個半截殺出來的小皇帝搶了,心裏會爽嗎?    所以我的結論是…這種挑逗,是他不經意間對小皇帝表露出來的敵意吧?凡是小皇帝有的,他也要有這種心態?    如果是這樣的話,他是不可能鬥得過小皇帝的。因為他已經不自覺地把自己放在失敗者的位子上了。    這樣想著,我笑著迴答,“臣下是愚鈍之人,承蒙皇亞父和貴公子提拔。”先把自己放到他們的陣營,避免再與他針鋒相對比較好。    “魏王,你就別難為鈞天了。”貴公子忽然出聲道,似笑非笑,“前幾天打了那麽多天的獵,還沒把你折騰人的力氣消磨幹淨?”    “阿琪你這是說的什麽話,本王一向和藹可親。本王這是在關心賢公子呢。”    “哈哈,你還是關心關心你自己家的少公子和幾位少賓主之間的問題吧。”    聽貴公子和他說話的語氣,貌似兩個人是哥們?    “哎,別提了。一提本王就越發想念杜若啊。人又乖,又安靜。”魏王說著,誇張地歎了口氣,又看過來,“賢公子,方不方便把杜若賜給本王啊?”    “不許胡鬧!”皇亞父低聲嗬斥了一句。    這人還真是直接啊…不過我不能退縮,否則他便會認為我是好欺負的軟柿子了。到時候萬一再保不住杜若,我就永遠原諒不了自個兒了。於是我衝他一咧嘴,估計笑得賤賤的,“魏王爺,杜若是臣下好友,若是您願意封他為少公子,明媒正娶,臣下自然樂得所見,馬上就讓人把杜若送入府中,如何?”    他一愣,好像本來要說的話被我給堵迴去了那種表情。    貴公子哈哈大笑起來,清朗的聲音劃破晌午的靜寂,“趙文綽啊趙文綽,你也有被堵得說不出話來的一天。”    “好一個伶牙俐齒的楊鈞天。”他也笑了,總算是將注意力從我身上暫時轉開。    我怕他一會兒又想出什麽幺蛾子來刁難我,於是過了一會兒就借故離席了。我衝關尚翊使了個眼色,讓他繼續努力,然後就先行離開。    迴去的路上,我看著沿途的景致,想著剛才看到的場景。這樣說來,貴公子和魏王爺是朋友,那麽前幾天他是和魏王爺一起出宮圍獵去了?    晏國和祈國開戰在即,現在出去圍獵不是有點奇怪麽?    .    .    .    小皇帝終於在冊封大典前一個晚上來到扶搖殿,當時我正拎著隻假老鼠逗著便便,他竟然也沒讓人傳報,就那麽靜悄悄進來了。    我當時還撅著屁股趴在地上,一副傻樣地看著便便張牙舞爪地試圖搶走我手裏的老鼠,一邊鬥還一邊念叨著,“你個小二逼,夠不著吧?誰讓你丫長這麽矮的?杯具不?想死不?”    直到身後有人忍不住笑起來,我才意識到自己這副德行全被看去了。    一迴頭,小皇帝的臉就離我幾厘米,嚇得我腦子一片空白,“啊!”    他什麽也沒說,上來就勾著我的下巴來了個法式深吻。我被吻得暈頭轉向五迷三道的,直到最後我用力掙脫開,才終於有機會喘了口氣……    “您想嚇死我啊?”    他卻轉頭看著一旁正抱著假老鼠狂咬的便便,一臉新奇,“什麽時候弄來的小花貓?”    “就大概半個月前,自己跑進來的。”    “半個月?朕已經有那麽久沒來了?”他有點兒驚訝地微微睜大眼睛。    “這不是正忙軍國大事呢?吃晚飯了嗎?我讓杜若去傳點來吧?”    “也好。”他一邊轉動著脖子,一邊習慣性地走向內室,“朕今晚要好好休息休息,要累死了。”    我喊來杜若,吩咐一番後就隨著他走入內室,卻發現他已經歪在矮榻上睡著了。    我放輕腳步,走到他旁邊,搬了張椅子到他身邊坐下,然後就靜靜看著他。他睡得好熟啊,扇葉一樣的睫毛根根挺翹,玉璧般的鼻翼綿長地吐納著,微微翹起的嘴唇,看起來分外誘人。    雖然已經越來越有男人味了,但是睡起覺來還是像個孩子。    天氣似乎有點熱,他的額頭上冒出汗珠來。我拿了把折扇,打開給他扇著風。細微的風撲到臉上,他舒服地癟癟嘴,發出一聲滿足的輕歎。    杜若本來讓人傳了膳,但是他掀簾進來看了一眼,就靜靜退出去了。整座宮殿靜悄悄的,不知道何處的蛐蛐兒正斷斷續續鳴叫著,夜色宛如深藍色的水緩慢地從窗邊徜徉過來,一切都非常安詳。我一下一下給小屁孩兒搖著扇子,扇骨上的竹絲發出幾不可聞的吱呀聲。這恍如凝滯了一般的場景,就這樣長長久久地刻印在我的腦海裏,好像一副靜止的油畫。    那一刻,我心中充盈而滿的,是幸福。即使這幸福沾染著血色,背負著罪惡。這一刻我是沉醉的。我忘記了我總有一天是要離開的,也忘記了他從來不屬於我一個人。    後來不論發生了多少事,我都清晰得記得這一晚:寂靜的夏夜裏,他在我麵前酣睡仿若嬰孩,我給他搖著扇子,一下,一下,又一下。        第47章        清晨,浸沐著清晨的第一縷日光,我穿上了尹端青為我定做好的朝服。朱紅的暗紋錦緞,上麵用雪白的絲線秀出翩然起舞的白鶴,長長的後擺迤邐在地上,寬而緊致的腰帶束在腰間,上麵裝飾著翡翠環佩。寬大的袖口幾乎垂落在地麵上,玄色斜襟上用細密的針腳勾勒出蓮花圖紋。杜若將我耳朵以上的頭發挑起,在頭頂綰成一個發髻,戴上一枚銀色的發冠,上麵鑲嵌著瑪瑙拚合而成的菱花。    我從來沒穿過這麽富麗堂皇的衣服,看著映在銅鏡中的自己晃漾著一層虛幻的珠光寶氣,簡直都快要認不出自個兒來了……    遷易提著蓮花香籠在我的袖口裏熏上香,瑾叔還在一邊最後叮囑我在大典上要注意的事項。說實話我有些緊張,這大典將在上朝的歸元殿前舉行,文武百官都在場,這麽大的陣仗,竟然是為了冊封我而設?那要是一不小心摔了個跤什麽的,我以後就不用再在宮裏混了…    其實按理說過程不算難,隻要順著禦鳳道一路走上去,到小皇帝麵前下個跪,聽尹端青再宣讀一遍冊封詔書,接過小皇帝賜給我的金印就可以了。下午貴公子要為我舉行酒宴,不過那時候就之後後宮裏的人會參加,也就沒有這麽正式了。    我就要當上賢公子了啊…可為什麽我一點兒都不高興呢?    我不是好不容易才掃清了障礙,這不是我一直想要的權勢和地位麽?有了這些,我就再也不用看別人的臉色了,也不用擔心保不住自己在意的人,更可以隨時宣老族長進宮詢問關於開啟混沌之門的事。    我應該高興才是,現在的我終於做到了。    時辰到,我沿著峭壁上的石階走出扶搖殿,登上那比以往更加豪華的車攆。上方朱紅色和赤金色的滑蓋輪轉著,座位上鋪著柔軟的寶藍色錦緞。車輦前方是長長的依仗,不同位階的宮侍們分列兩側,手中持著香籠、宮燈、如意、羽扇等物,樂師在後方吹笙鼓琴。杜若和遷易一左一右跟在我的車架旁邊,瑾叔則在右前方伴行。浩浩蕩蕩的隊伍沿著太液池畔蜿蜒而過,姹紫嫣紅的花色從兩邊倒退而開。我逐漸走向權利的中心去,而朝陽正從東麵的群山中逐漸爬升而起,刹那間深沉的天幕便被映照成淺藍,金光色的光芒從雲層後麵噴薄而出。    歸元殿巋然而立在青天白雲之下,仿佛是這天地間唯一的建築,傲視江河湖海。數層琉璃金頂飛入朝陽之中,仿佛鳳凰肆意揚起的雙翼。此時禁衛軍們已經在正中那道一直通向數層白玉台頂端的寬道旁列好,旌旗獵獵而鼓。我下了車,前方的儀仗在兩側分開,而我則走到禦鳳道正中,麵對著那條玉帶一般的長路一直往前,然後沿著石階傾斜而上,沿著一層一層的玉台彎折著,最終通向百級階梯上那扇天下間最氣派的宮門。    鍾聲響起,古樸地迴蕩在霄漢之上,好似是在喚醒沉睡的世界一般。    我靜靜等著傳召,眼睛卻不由自主地越過遙遠的宮牆看向金色的天邊。在這廣闊的廣場正中,頭頂的穹廬顯得那麽龐然浩淼,擁抱著大地上的一切。抬頭看的時候,會強烈地感覺自己猶如塵沙一般,所有發生過的事和即將發生的事變得那麽微不足道。就連那氣派的皇城也變得有些可笑。    這片天空,和地球上的真的不是相同的一片麽?看著一模一樣,卻屬於完全不同的世界和生活。    才一年半載而已,我卻好像已經在這兒生活了一輩子了似的。    “宣——楊鈞天——覲見——”    遙遠的喊聲,一層一層從宮殿中由不同的傳令官高喊而出,宛如迴聲一般逐漸蕩漾開來。我的思緒被瞬間拉迴,驚覺自個兒怎麽在這種時候還有心思走神…    抖擻了精神,我將雙手攏在闊袖之中,一步一步沿著禦鳳道向上。腳下的浮雕鮮明地壓迫著皮膚,這隻有宮中權利最高的幾人有權利走的道路,走起來真是一點兒也不舒服,一點兒也不容易。    到最上麵後,有一道朱砂紅的長毯從宮殿深處延伸而出,上麵刺繡著金色的鳳凰圖騰。我沿著長毯一路往前,大殿之中,兩排高而長的棲鳳柱延伸向前,隨著視覺的錯覺從頂天立地逐漸縮小,文武百官分列兩側,不同顏色的朝服從後往前漸次變化。而最前方的高台上,翡翠玉椅寬大而奢華,高高的椅背上雕刻著九鳳翔天圖騰。小皇帝就端坐在那鳳椅上,璀璨奢華的鳳服簇擁著他,熟悉的眉眼被微微搖晃的珍珠串遮擋著,看起來遙不可及。    我抬步走上高台,皇亞父就坐在他的身側靠後一些的地方,端嚴的麵容正凝視著我。我在小皇帝前十步之遙的地方下跪叩首,“臣楊鈞天參見陛下,參見皇亞父,陛下萬福,亞父萬福。”    “平身。”他的聲音低沉而平穩,已經不是記憶中屬於少年的聲音了。    我直起上身,此時尹端青便雙手捧著那份冊封詔書向前邁了一步,緩緩展開,大聲宣讀起來。他的聲音抑揚頓挫鮮明有力,在宮殿中高聳的殿柱間蕩出幾絲迴聲,偌大的宮殿,每一個角落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等他宣讀完畢後,我雙手接過聖旨並且高聲謝恩。    小皇帝從尹宮侍手裏接過一隻鋪墊著朱紅絲綢的銀盤,上麵放著一塊大約有拳頭大小的金印。印柄雕刻成一隻孔雀的樣子,係著一條銀絲繩。    那就是我追逐了那麽久的東西麽?那樣小小的一枚,就象征著這皇宮裏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利?    我忽然想起玉衡館中向離顯得飄渺如煙的笑容,心髒霎時狠狠顫抖了一下。    他站起身走向我,珠簾下的嘴唇輕盈勾起。我將雙手舉國頭頂,接過那銀盤。他趁著那相交一瞬的機會低聲說了句,“恭喜呦~”    俏皮卻有些飄忽的聲音,稍稍消減了我的緊張,還有由於剛剛的思緒引起的窒息感。    我仍然維持著原本的姿勢,舉著金印站起身,轉向台下的文武百官。此時他們向我微微躬身,見禮道,“賢公子千福!”    沿著長長的紅毯,我望向所有低垂的頭顱,一直望向殿外那寬闊的廣場,還有那宮牆後無盡蔓延的世界。    我成功了嗎?    .    .    .    當晚,貴公子為我擺了慶賀的筵席。小皇帝和皇亞父要與連太尉商議國事,因此不會出席,但除此之外,幾乎後宮所有宮人都會出席。    設宴的地點在太液池畔的國色園。那裏種植了數百種牡丹,不同的色彩,不同的樣貌,大朵大朵的花冠盛開著,千層萬層的花瓣如冰綃般精致,無數花冠簇擁在夜色中,被深綠色的葉子托著,富麗堂皇的花香散作滿湖。    由於設宴的緣故,滿園都掛起了描繪著人物山水的彩燈,園子正中圍城一個方圓的長席,正對著前方的戲台。席上擺滿了如同工藝品般精美的珍饈美酒,琉璃製成的器皿閃閃發光。不論是禦少,夫人還是賓主都穿著華貴的衣服,戴著伶仃作響的環佩,在觥籌交錯間言笑晏晏著。    我一去,便一直有人圍上來向我敬酒。尤其是以前文書司和我熟識的那些禦少們,包括關尚翊在內。我和他們笑鬧了一陣,忽然肩膀被人一拍,一迴頭,便看見段熙和正衝我咧開嘴笑得帥氣而燦爛。    我其實是有些怕見他的。雖然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    “小楊,你可算是出息了啊!”他用錘錘我肩膀,就像普通的哥們那樣。    我甩掉那些縈繞不去的鬱悶感覺,衝他笑起來,“托你的福。”    這可真是實話。若是沒有他的幫助,我也不可能爬到這個位子上。    “你的願望終於實現了。”他帶著笑意的眼睛,卻射出飽含深意的目光,“你現在覺得滿足了嗎?”    滿足了嗎?    我迴答不出,我好像一低頭,就能看到胸口一個深黑色的大洞,在唿唿地刮著風。    他微微斂了些笑意,輕輕歎了口氣,“追求自己能追求得到的,別的就不要去癡心妄想了。這是我給朋友的忠告。”    我看看左右,暫時人群已經從我身邊散開了些,沒有人聽到他的話。    我說,“謝謝你,我會記住的。”    “對了,之前你讓我查的事,已經有眉目了。你今天晚上迴去找你們店裏一個大眼睛的小宮侍要就行。”    “遷易嗎?”    “啊~好像就是這個名字。”他彎起眼睛,“真是個可愛的小孩兒啊。”    我也被他帶著,升起幾分笑意。    隨即,我的視線忽然被另一個剛剛到場的人吸引了。    貴公子一襲銀色攏紗大袖衫,頭上簪著銀雀簪,瑰麗的眉眼如沐春風,踏著滿園的姹紫嫣紅款款而至。    我之前就在想著,這滿園的牡丹倒是挺襯貴公子的,現在看來,果然一園的國色天香都成了渾然天成的背景,與他那奪人眼目的瑰麗氣質完美融合。從來不知道一種花可以這樣恰到好處地用來襯托一個男人。    他一到場,啥時就成了眾人矚目的焦點。那些與他熟識的昭儀昭緣都到他身邊去行禮攀談,他得體地迴應著,卻徑直向我走過來。    “鈞天。”他說道,“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    我一下笑出來,“什麽大喜的日子,說得跟我要跟誰成親了似的。”    “哈哈哈。”他朗聲而笑,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就當是為你和陛下補辦的婚禮吧。隻是可惜陛下不在場。”說完這句話後,他又湊到我耳邊低聲說了句,“要不,我先來假扮一下陛下把?”    雖然知道他是調笑,不過這話被他用那種低沉沙啞的聲音說出來,倒真是勾魂攝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深宮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蓮兮蓮兮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蓮兮蓮兮並收藏深宮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