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在天有靈,知道娘娘您還記掛著他,他老人家也可以瞑目了。”那小太監將眼淚收起,繼續說道,“奴才這一次來打擾娘娘您是為了幾件小事,過來請您拿個主意。先是關於這一次鳳儀宮等幾處宮室裏頭宮人的安排,想來請娘娘給個話。原本像這樣的宮殿,沒有主子的時候,都是安排四到八個小宮女或者太監在裏麵負責打掃看守,不過現在宮中人手不足,每一處奴才算了算,可能隻能夠分兩三個人去。所以過來問問主子的意思,應該是怎麽安排呢?再就是後宮之中有幾處被那群遼人蠻子給弄壞了的宮室,像是雅鳴宮,遼人殺進來的時候引了火,燒了小半個宮室,雖然破損的宮室上頭已經下了旨意,按照舊例整修,隻是雅鳴宮地處後宮深處,工匠行走多有不便,看娘娘是否要將附近的宮人暫且迴避?還有如今宮中人手不足,也是件大事,其實前些日子稟報了上去,燕王殿下已經許了國庫撥了銀兩,命宮中自行從民間征召宮人,如今娘娘看,這件差使安排誰去打理呢?還有……”那個小泉子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足足說了小半個時辰才住了嘴,也虧得他有這樣的口才,一樁樁,一件件,娓娓道來,滴水不漏。

    隻是……這些事情……蘇謐怔了一怔,什麽時候輪到要她來拿主意了?

    小祿子察言觀色,知道蘇謐的疑惑,連忙湊近她的耳邊,低聲說道:“娘娘,如今宮裏頭可就隻有您一個主子了,您說這……”

    蘇謐這才忽然意識到,如今,偌大的齊宮,整個後宮竟然隻餘下自己一個妃嬪了。

    那些曾經與她一同站在這個宮殿深處的女子們,無論是溫柔婉轉,還是精明伶俐,都沒有逃過遼人的手掌。

    蘇謐覺得一陣苦澀,沒有想到,自己最終是以這樣的方式贏得了最後的勝利,這可真是諷刺啊。

    那些舊日的妃嬪們……想到離開這個宮殿之前所經曆的那段生活……蘇謐抬頭問道:“以前的諸位娘娘們此時都……”

    聽到蘇謐問起來,小泉子隻當她是在念舊,連忙交代道:“原本的諸位主子們,就是皇後娘娘還有羅昭儀娘娘她們,都在破城的時候殉國了,至於其餘的人……”小泉子遲疑起來,那些屈身投敵。侍奉遼人的妃嬪現在無疑成了大齊的恥辱了。

    “那些落入遼人手中的妃嬪呢?”蘇謐追問道。

    “那些……”小泉子猶豫了一會兒,對於這些昔日的主子們,此時連一個恰當的稱唿都找不出來,他挑揀著詞語,據實迴稟道,“如今都收押在漱玉宮裏頭,等著皇上的處置呢。”

    蘇謐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人生的命運就是這樣的不測,任何人都無法預料下一秒鍾等待自己的是什麽。

    其實她們隻不過是單純地想要活下去,可是就是這樣最簡單的願望,都好像是罪無可恕了。

    這幾樁事情還沒有處理,外麵的宮人馬上又上來稟報,新上任的乾清宮總管也過來拜見了。

    杜單順一溜兒小跑進了屋子,打了個千兒,不等蘇謐發問,就伶俐地稟報道:“娘娘,奴才今天是過來問問您關於諸位薨逝的娘娘的封號的事情。”

    說著遞上了一本冊子。蘇謐接過來打開一看,是關於皇後和那些殉國的妃嬪們的喪事和封號。一行行的丹筆朱砂寫著一個個曾經光鮮的名字,或者熟悉。或者陌生。後麵是肅穆的封號,盡是一些貞淑。恭頤。孝獻。淳肅之類的字眼。這些虛幻的名號,就是對這些或者熟悉,或者陌生的名字的最後獎勵了,也是賦予這一個個鮮活生命的最後榮華,作為她們付出自己年輕的生命為危急時刻的大齊保存最後一分顏麵的代價。

    蘇謐想到這些人,還有那些被關在漱玉宮裏頭的人,一時之間出了神。

    靜待了一會兒,看到蘇謐對著冊子沉吟不語,杜單順輕聲地問道:“娘娘你看如何?本來這件事情是交代禮部安排的,可是禮部最近受命又要安排更大的事情,所以這件事就交到了內宮,由宮裏將封號擬定再昭告天下,舉行葬禮就好。皇上如今病體未愈,不好處理這些事務,就隻有請娘娘您費心了。”

    說是舉行葬禮,那些殉國妃嬪們的屍首早就已經不知道被遼軍怎樣處理了,大都是扔進了亂葬崗子,兩年之久,如何找尋?連皇後的屍首都是草草收殮,別的妃嬪更加無奈了。

    蘇謐聽到杜單順的話,放下了冊子,拿起茶盞,問道:“什麽更大的事情?禮部還要幹什麽呢?”

    “聽說是朝中諸位大臣商議為燕王殿下加九錫……”

    加九錫?!蘇謐的手一顫,險些將茶盅掉在地上,臉色卻已經忍不住變了。

    車馬。衣服。朱戶。納陛。虎賁。弓矢。鐵鉞。樂則。鬯,謂之九錫。這是帝王對於一個功臣所能夠賜予的最高獎勵,在曆史上有過十數人接受過這樣輝煌的榮耀,尤其是在這二百多年的亂世裏,眾多手持重兵的武將都受過九錫,而他們之中,絕大多數都變成了新朝的開國之君,使得千百年下來,九錫不再是一個簡單的帝王對於有功臣子的賞賜,反而成為了篡位的前兆了。

    倪源此舉是什麽意思?

    此時朝中大患未除,慕輕涵和齊皓手中的力量雖然都不足以與他相抗衡,但是聯起手來,也是不小的阻力。倪源為何要這樣急不可耐?

    而且他終究是齊瀧一手提拔起來的,此時齊瀧還沒有死呢。篡位這種事情,就算是黃袍加身,也必定是要遭後人閑話,何況是從對他算是有知遇之恩的齊瀧手中。

    他不是一向比任何人都更加懂得堅忍,懂得靜待最好的時機嗎?

    “嗯,我知道了。”蘇謐不動聲色地將這件事撂在一邊,纖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桌麵上的冊子,問道,“這些封號皇上是什麽意思?”

    “皇上身體不適,因此連看都沒有看,隻是說了一聲叫尚儀局看著辦就好。”

    蘇謐點了點頭,又拿起冊子仔細翻看了一遍。

    杜單順湊近過來,在一旁小聲說道:“其實諸位殉國娘娘的封號都沒有大礙,就是雯妃娘娘追贈為恭頤貴妃……這一條……”

    “這一條怎麽了?”蘇謐問道。

    “這個……據說,雯妃娘娘她……”杜單順猶豫著不知道怎麽說好。

    看著杜單順閃爍其詞的樣子,蘇謐立刻明白了,這些封號都是賜給那些全了貞潔的妃嬪的,雯妃雖然也是死在破城的那一天,但卻是被遼人玷汙過了的。

    她忽然想到了剛剛送過來的那一遝厚厚的禮單。

    原來,就是為了這個虛無的名號,就是為了這朱紅色金冊上麵淡淡的一筆,就是為了宗祠記載上麵這兩個模糊的字眼。

    恭頤,這兩個字,輕微得不過是一片白紙,兩滴朱砂,掩映在這滿目的朱紅筆跡裏麵,竟然會重逾千金。

    不知道為何,蘇謐的心中泛起一陣厭惡,“就這樣就好,以前的事情不必再提了,雯妃娘娘為皇上誕育小帝姬,而且又是為了保護帝姬而死,晉為貴妃也是情理之中。”她說著把冊子放迴去,果斷地說道,“就這麽著好了。”

    外麵冷得滴水成冰,可是屋裏麵卻熱得讓人心煩氣躁。

    齊瀧一迴宮就是在病中,眾人自然不敢拿這些雜務去打擾他,而現在主理朝政的燕王以及豫親王等人都在忙著戰後的軍國大事,國計民生,哪裏有工夫去理會這些無關緊要的後宮瑣碎小事。

    宮裏頭連一個正經拿主意的人都沒有,幾個首領太監都著急得不得了,如今蘇謐一迴來,後宮可算是有了一個主子坐鎮了。

    蘇謐就這樣在萬眾擁戴的情況下,開始了她主理後宮的時光。

    之後的幾天下來,尚服局。尚膳局等諸多宮中的管事宮人前來拜見蘇謐,前腳接後腳,忙得蘇謐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好在她生性聰明機警,幾件事情下來對於這些事務就開始上手了。忙碌的間暇,她忍不住有幾分佩服皇後了,這樣枯燥的日子也能夠長年累月地堅持下來。

    “朝中的事情是怎麽說的?”遣走了尚儀局的司禮內監,蘇謐喝了一口覓青端上來的清茶,潤了潤喉嚨,向剛剛打聽消息迴來的小祿子問道。

    “聽說禮部已經正式呈上折子了,不少朝中大人都上書表示同意呢。”小祿子奉命出去打聽關於倪源加九錫的事情。

    “有多少?”蘇謐不動聲色地問道。

    “這個,好像是差不多一半的大臣們都說理應如此呢。”小祿子說道。

    “一半?!”蘇謐錯了錯手中的茶盅,神色忍不住凝重起來。倪源決定了他傾覆天下的計劃之後,這幾年以來,就逐步安排自己一方的心腹手下暗中撤出京城。遼人破城前夕,又有不少的官員,或者告病,或者探親,或者因公務外放,或者因家事滯留,不動聲色地離開了這個即將陷入危局的城市。就算是沒有撤出京城的,也早早地得到了消息,隱藏在民間,逃過了遼人的搜查。

    如果不是後來遼人與倪源翻臉的時候,葛先生和齊皓都指使著自己手中的力量,將倪源安排在城中的內線透露給遼人知道,借助遼人的手,剪除了他的一部分爪牙,隻怕今天在朝堂上,支持他的聲音還會更多,更響。

    近半的人……再加上那些靜觀其變的牆頭草們……

    “不過豫親王提出,如果加九錫,當封賞全部的有功將士,慕將軍奪迴京城的功勞也不遜於剿滅南陳,應該一並封賞才是。”小祿子繼續說道。

    抬出慕輕涵來,是擋不住事情的進展的,蘇謐輕歎了一聲。

    對於立下了最顯赫功勞的慕輕涵,雖然在民間威望大增,但是迴朝之後在朝堂上最先遭遇的卻不是封賞,而是眾多朝臣的質疑。質疑他為何擅自棄守居禹關,導致遼軍南下。如果是為了救援京城的話,又為何遲遲不見動靜,一直等到了一年多之後,才揮兵東進,攻陷京城呢?

    對這些士子文人談論戰略計劃簡直就是對牛彈琴,對於他們來說,在遼軍入京的最開始,居禹關之內的兵馬未曾南下還可以說是盡忠職守,為了抵抗北邊的遼軍,但是在棄守關隘之後遲遲停駐在萊州,不立刻救援京城,讓身陷京城的他們吃了遼軍那麽多苦頭,就是居心叵測。其心可誅了。

    倪源當初將彈劾慕輕涵的奏折留住不發,也是日後壓製他的一種手段。

    “……也有的大人說如今皇上體弱多病,應該等皇上痊愈了再行決議。”小祿子繼續說道。

    加九錫畢竟是震驚天下的大事,在皇帝不能夠理事的現在,無法決斷也是合情合理,但是依靠著這樣的借口,也隻能夠拖延一時而已,何況齊瀧的身體她最清楚。

    蘇謐沉吟了片刻,小祿子看著她的臉色,猶豫了一會兒,又小聲說道:“聽說……聽說豫親王今天要進宮覲見皇上,商議此事……”

    蘇謐手中的茶盅一撞,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在寂靜的暖閣裏尤其響亮。

    隨即,她姿態淡然平和地放下茶盅,問道:“大概什麽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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