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迴 戰爭要不要厚道?——魯肅有話說3
三國群英爭說赤壁之戰 作者：無厘吹水 投票推薦 加入書簽 留言反饋
★發現劉備，首創聯盟——“偽君子”給了我最大的感動
有人說劉備是個“偽君子”，但我覺得，“偽君子”總好過“真惡人”吧？
我尋求孫劉聯盟原來完全是為孫吳的戰略利益考慮的，並沒有摻雜任何個人情感的因素。而在我跟劉備不斷打交道，進行親密接觸的時候，這個“偽君子”卻給了我靈魂的觸動，這是我的意外之得和私心雜念，是三國故事裏的最不和諧音。我今天不妨讓它曝光——見光死又如何？
在赤壁之戰前夕，我關於孫劉聯盟的思想才形成，這個思想過程有點曲折，跟荊州問題有直接關係。
江東和荊州的曆史恩怨由來已久。雙方早已擰成了一個永遠也解不開的死結，直到後來我遇見了一個有可能解開這個死結的第三者劉備。
當年孫堅私自夾帶傳國玉璽迴江東的路上，遭到了接袁紹密令的劉表的截殺，兩家於此結惡。我們完全可以認為，懦弱的劉表是由於受不了袁紹巨大的威懾，才不得不對得罪不起的江東猛虎孫堅宣戰的。
不久，袁術又因為向袁紹和劉表借馬匹、糧食不得的私怨，挑動孫堅再向劉表尋仇。袁術對孫吳前兩代領導人所起的作用大有意趣。孫堅跨江擊劉表，這是孫吳建國初期的光輝戰例，同時又是孫吳最早的國殤。
孫劉爭鋒的曆史證明，孫氏的確威猛無比，所向披靡，吞並荊州似乎是遲早的事，劉表得罪孫氏是最大的失算，而荊州則隻配挨打，顯得左支右絀，狼狽不堪。但孫氏的運氣要差得多。孫堅眼看就要拿下襄陽，如日中天之際，卻突然遭逢滅頂之災。時也？命也？
而劉表說不忍不換迴黃祖的性命，答應送還孫堅的屍首，並放孫策一馬，放棄了剪除江東虎種，消除荊州後患的最佳戰機。是仁？是傻？也許都是，但可以肯定的是，劉表沒有滅亡江東的狠勁，因為他已經被孫氏打趴下了。
劉表既不得不要給袁紹當槍使，跟孫吳結下血海深仇，後來又苟且偷安，委屈避戰，顯得不倫不類。劉表這種性格的弱點，足見他生在三國也是命運的作弄，以致千百年後，易中天教授們還在拿他開涮，稱他為“漂亮的草包”。對此，我也隻有一聲歎息。
曹操說生子當如孫仲謀，提起這話，劉表簡直是不幸透頂。他嫩蔥似的小兒子劉琮實在太小，還不夠填曹操的牙縫。被排擠的大兒子劉琦是個受製於後媽，一臉茫然的好人，除了一遍又一遍虛心地向諸葛亮討計，實在沒轍。他在三國唯一的使用價值，就是後來成了劉備在荊州的最後一根稻草，而這根稻草也完全是諸葛亮事先拋出去的。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這是忠厚的人在三國的必然命運。
做人要厚道。但借北島先生的一句名詩，我想說的是“厚道是厚道者的墓誌銘”。當然，我憐憫劉表，但不認為他也是厚道的人，他甚至也說得上“卑鄙”，但命運之神也不見得給他發了“通行證”，他就是死在床上了而已。
我不忍心厚道的劉備也背上那個“墓誌銘”，所以我大聲提出的孫劉聯盟其實很曖昧，貌似冠冕堂皇，都什麽時候了，我承認我跟劉備的關係有貓膩，而且是我的一廂情願。用一句更時髦，最能開脫自己的說法，就是什麽“無意識”吧。
那是孫堅戰死之後17年，孫策遇刺之後8年，也是我提出“榻上策”之後8年，赤壁之戰那年的上半年，孫吳又一次向垂死的劉表宣戰，但這對已經27歲，頭角崢嶸的孫權來說卻是第一次大規模的對外用兵。這一次戰事依然證明了江東虎勢的不可阻擋，更見出荊州走到了油盡燈枯的絕境。
但最後的結果依然說明這隻是孫權的一次小試牛刀。我們已經拿下了整個江夏，殺死了黃祖。這時孫權的“亞父”張昭的意見占了上風，他說：“差不多了，我們仇也報了，二哥的虎威也打出來了，但我們還沒跟養精蓄銳的劉備交手，我們家裏的事還多如牛毛，最大的敵人曹操又在上麵虎視眈眈，我們見好就收吧。”於是我們扔下已經到手的江夏，收兵退迴了江東。
這個事態雖然也可見孫權拿得起放得下的王者風範，但我私下裏保留意見，在這點上我和周瑜的看法是一致的。
曹操就是曹操。我們前腳悄然退走，曹操後腳高歌猛進，如雷霆萬鈞，摧枯拉朽，除了劉備稍有抵抗，荊州不堪一擊，轉眼成了曹操的囊中之物，讓整個天下大跌眼鏡。
孫權在床上接報，一腳頓破床板，大叫一聲，翻身而起。
荊州事變來得太突然了。曹操又搶得先手，我的“榻上策”遇到了空前的挑戰。
這時，在癱瘓的荊州卻有一支堪稱老江湖的“新力軍”劉備開始空前地重要起來。
曹操這迴的架勢是要把劉備徹底滅了，而劉備因為衣帶詔的事，已在天下人麵前跟曹操完全撕破了臉，他隻有跟曹操死扛到底了。又聽說他剛跨上了一隻“臥龍”，已決意跟孫、曹三分天下。我還沒見到諸葛亮，但他的“隆中對”盡管晚我八年，卻讓我拍案叫絕。
這個時候，我再不可能忽視劉備了。我的“榻上策”馬上進行了調整，這就叫與時俱進吧。
“我得去荊州一趟了！”我對孫權說，“我們不幸把荊州丟了，但荊州萬幸還有一個劉備，他也是你的帝王之資。現在，他也走投無路，隻有求救我們了。”我借口代表東吳給劉表吊喪，前往荊州聯絡劉備。
我先到江夏見了劉琦。朝不保夕的劉琦對江東不計前嫌，前來吊喪的好意感激涕零。他哭喪著告訴我，曹操來攻，劉備首當其衝，隻好棄了新野，南下江陵，現正被曹操的追殺當中，隻怕兇多吉少。
我萬分焦急，忘了自己的疲憊和危險，無論如何，我得先見到劉備再說。
我馬上離開江夏，逆江而上，隨處打聽，瞎碰劉備。
我跑死了兩匹馬，病倒一個，失散一個，逃走一個隨從，最後隻剩下我一個人。
初冬的天氣，寒風唿嘯，風由西北吹來，恍惚還帶著血腥氣和隱隱的喊殺聲。江水暗淡，波浪無光，沉浮著人和馬的屍體。天蒼蒼，野茫茫，山上亂草叢生，田地大半荒蕪，村舍人煙稀少，所見都是老弱婦孺和皮包骨頭，齜牙咧嘴的野狗。青壯男子不是當兵，就是當強盜去了。官道和小路上倒著被扒光了衣服的餓殍。還有成群結隊，扶老攜幼的難民，他們腳步顛連，但神色木然，不知要往哪裏去。人們一律沉默，連最撒潑的小孩都不哭了。
我自己要不是橫刀躍馬，須發蓬亂，像個生猛的野人，恐怕早成了哪個陰沉的路人的棒下鬼。這時候殺一個人比打死一隻狗還容易。
原來相對安居樂業的荊州都成了這個樣子，我對曹操“寧可我負天下，不讓天下人負我”的個人英雄主義和隻為自己好玩的戰爭責任，突然產生了一種揪心的痛恨。
但在難民有氣無力的口中，我卻反複聽到一個溫暖的名字——“劉皇叔”。
“我們比劉皇叔走得還快！”一個跛腳的中年漢子說，“我們怕北兵屠城，從新野一直跟著皇叔走，皇叔不願丟下我們，我們人太多了，擠得他一天隻走得了三五十裏，我們很多人都超到他前麵了。”我連忙問：“曹兵沒追上來嗎？”“等不到曹兵追上來了。”一個一身枯槁，卻奇怪還有眼淚的老婦哭著說，“我一路上都在給劉皇叔燒高香，你看……”她拔了一根草莖，用雙手插在路邊的軟泥裏，然後望北跪下來，叩頭作揖，嘴裏念叨什麽。
我說：“難道劉皇叔他……”“八成是啊。”老婦說，“劉皇叔都為我們死過一迴了……”她艱難地想從地上爬起來。
我連忙扶了她一把，請她告訴我詳情。
“是在樊城，劉皇叔帶我們一起渡江那天。”老婦一邊抹淚，一邊迴憶說，“我們人太多，太亂了，軍民混雜，把江上和兩岸全擠滿了，又沒那麽多船，大家唿爹叫娘，哭的，嚎的，那叫個什麽場麵呀？劉皇叔那麽好人，看了怎不心疼？他哭著說為了他一個人讓這麽多百姓遭這樣的苦難，他罪該萬死！想要跳江自盡，大家好不容易把他拉住。千軍萬馬，還有更多的百姓，一下哭得更大聲了。這殺千刀的曹操……”當然，不妨說這又是劉備的政治秀，但這個秀，當時卻馬上把我給鎮暈了。
你不是當事者，不知道當時的環境和我特殊的心情。我寧可相信我真的遇見了一位殘暴時代最需要的仁君，不然我會受不了的。沒辦法，我是個需要偶像的人。
劉皇叔攜民渡江，給後世留下了一個成語。這個成語後來變得非常時髦，被底層的民眾和上層的官員共同使用，誰都耳熟能詳，但沒有幾個人知道他的出處。
這個成語就叫——“以人為本”。
這是劉備的原話。注意他說這句話時的場合，不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泛泛的什麽“執政”和“治國”場合，而是在最沒人性的“打仗”這個節骨眼上。
當我像一個為了第一手資料不要命的戰地記者親臨當陽長阪的時候，見到的是屍橫遍野，剛剛完成了一場大屠殺的戰場，還完全新鮮的戰場，沒有人打掃的戰場：屍塊上還在流血，流出的腸子還在蠕動，無主的斷臂還在痙攣——它們的主人可能在另一頭疼痛……
我被劉備血紅了眼的親兵當成曹軍的探子擒到了劉備跟前。
已經47歲，人到中年的劉備披頭散發，一身血汙，滿臉淚痕。他剛跳井死了糜夫人，剛在趙子龍麵前摔過阿鬥。除了先行奔往他處的關羽和諸葛亮，他已經幾乎全軍覆沒。他靠了趙子龍和張飛兩位超級保鏢的拚殺，才得以坐下來喘口氣。
但劉備還是劉備。當他一看到我，弄清了我的身份之後，他剛才的頹唐和疲憊一掃而空，充血的眼中大放光芒，那是一種仁慈和堅毅混合的奇異的光芒。
劉備用雙手緊緊地握住了我。他的手溫暖而有力。我馬上進行了比較——孫權的有力但不溫暖，孫策和周瑜的熱情而不溫暖。
“天遣子敬助我來了！”劉備一下抓住了問題的實質。這種敏銳、熱情和自信又馬上反過來感染了我。
我問劉備：“下一步，劉皇叔準備怎麽走？”“我先會合關羽、諸葛亮，收拾舊部，還有幾萬兵馬，然後……”劉備遲疑起來，“蒼梧太守吳臣是我的老朋友，我準備前去投奔他。”劉備這迴明顯說了一句並不高明的謊話。但他說謊時那種特殊的神情令我怦然心動，被我一把抓住了，並馬上進行了比較。
說謊是人人都必須的，尤其對三國時代的人，那是最要練好的必殺技。
曹操說謊時哈哈大笑，無比爽朗，謊越大笑得越大聲，達到了說謊的最高境界；孫權說謊時會一邊挑釁地瞪著你看；周瑜說謊時眼波流轉，神采飛揚，充分享受；劉備也常說謊，不論是軍國大謊，還是日常的小伎倆，但說謊時眼中總會閃過一絲不安——足見他不是個天生會說謊的人，怎麽練也練不到位。
我很快還觀察到了諸葛亮說謊時的表情，他顯然是把說謊當作一項智力遊戲了，所以他說謊的時候最能不動聲色，眼中偶爾掠過一絲得意，或嘴角流露一點嘲諷，但一般人根本發現不了。他是最冷靜的說謊者。
當時我笑了笑，平靜地對劉備說：“投奔吳臣的事，我知道劉皇叔是跟我開玩笑的。蒼梧地處南蠻，遠離政治中心，去哪裏養老嗎？吳臣一介凡夫，沒有容人之量，自己的位子還坐不穩，不是可以投奔的人。皇叔不會沒有其他打算吧？”“子敬明察，劉備慚愧！”劉備連忙站了起來，對我深深一揖。
劉備跟我說，他再虛與委蛇就實在對不起我出生入死的輾轉和對他的一番美意了。其實他和諸葛亮已經達成共識，統觀當今天下，真有決心和能力跟曹操抗衡到底的，就剩下江東孫權和他自己了。如今曹操逼人太甚，到了兩家不得不結盟的時刻。
他還對孫權說了一番稱讚和表示景仰的話。我發覺他其實有一種極佳的政治素質，因為他天生的誠懇，他能把任何一句場麵上的話都說得像那麽迴事，或者，起碼在他說的當兒真是那麽認為的。
命運真奇妙。當時我這個東吳來的大使，捆綁在劉備那輛快要散架的戰車上，共同經曆了一番驚心動魄的生死大逃亡。
我們馬上又遭到了曹操新一輪的進攻，那是曹操親自率領的一支日行三百裏的追殺隊，好在也才五千人馬，被關羽的一支伏兵擋了迴去。我第一次見到了這個以過五關斬六將聞名天下的美髯公，他沉默寡言，堪稱戰神，後來竟死在我吳下阿蒙的刀下，令人唏噓。我勸劉備向東吳方向靠攏。劉備放棄了南下江陵的原計劃，東奔漢津口，又經曆一場虛驚，原來是劉琦受諸葛亮命從夏口前來接應的水軍。在漢江上，我跟劉琦再次相遇，馬上又見到了隨後前來的諸葛亮。
見到諸葛亮時，這個比我小9歲，初出茅廬的軍師沒表現出任何驚咋，好像一切都在他的算計當中。他微笑著，話裏有話地對我說：“孫劉終於會師了！”我從年輕的諸葛亮那雙銳利的丹鳳眼中看出了他抑製不住的聰明和內斂的狂野勁兒。
眾所周知，三國劉家有兩雙著名的丹鳳眼，一文一武，諸葛亮和關羽。但我總覺得關羽殺人如麻的那雙似乎別有一種嫵媚，讓我感覺更親切。
我們沿著漢水同奔劉琦的夏口——其實早已經是劉備的夏口。
命運多桀的劉備畢竟是一顆福星，現在又輪到魯肅和強大的東吳來跟他結盟，為他造福了。開頭我完全是出於世故，後來還真的逐漸蛻變成了一種“美意”。
有人說劉備是個“偽君子”，但我覺得，“偽君子”總好過“真惡人”吧？
我尋求孫劉聯盟原來完全是為孫吳的戰略利益考慮的，並沒有摻雜任何個人情感的因素。而在我跟劉備不斷打交道，進行親密接觸的時候，這個“偽君子”卻給了我靈魂的觸動，這是我的意外之得和私心雜念，是三國故事裏的最不和諧音。我今天不妨讓它曝光——見光死又如何？
在赤壁之戰前夕，我關於孫劉聯盟的思想才形成，這個思想過程有點曲折，跟荊州問題有直接關係。
江東和荊州的曆史恩怨由來已久。雙方早已擰成了一個永遠也解不開的死結，直到後來我遇見了一個有可能解開這個死結的第三者劉備。
當年孫堅私自夾帶傳國玉璽迴江東的路上，遭到了接袁紹密令的劉表的截殺，兩家於此結惡。我們完全可以認為，懦弱的劉表是由於受不了袁紹巨大的威懾，才不得不對得罪不起的江東猛虎孫堅宣戰的。
不久，袁術又因為向袁紹和劉表借馬匹、糧食不得的私怨，挑動孫堅再向劉表尋仇。袁術對孫吳前兩代領導人所起的作用大有意趣。孫堅跨江擊劉表，這是孫吳建國初期的光輝戰例，同時又是孫吳最早的國殤。
孫劉爭鋒的曆史證明，孫氏的確威猛無比，所向披靡，吞並荊州似乎是遲早的事，劉表得罪孫氏是最大的失算，而荊州則隻配挨打，顯得左支右絀，狼狽不堪。但孫氏的運氣要差得多。孫堅眼看就要拿下襄陽，如日中天之際，卻突然遭逢滅頂之災。時也？命也？
而劉表說不忍不換迴黃祖的性命，答應送還孫堅的屍首，並放孫策一馬，放棄了剪除江東虎種，消除荊州後患的最佳戰機。是仁？是傻？也許都是，但可以肯定的是，劉表沒有滅亡江東的狠勁，因為他已經被孫氏打趴下了。
劉表既不得不要給袁紹當槍使，跟孫吳結下血海深仇，後來又苟且偷安，委屈避戰，顯得不倫不類。劉表這種性格的弱點，足見他生在三國也是命運的作弄，以致千百年後，易中天教授們還在拿他開涮，稱他為“漂亮的草包”。對此，我也隻有一聲歎息。
曹操說生子當如孫仲謀，提起這話，劉表簡直是不幸透頂。他嫩蔥似的小兒子劉琮實在太小，還不夠填曹操的牙縫。被排擠的大兒子劉琦是個受製於後媽，一臉茫然的好人，除了一遍又一遍虛心地向諸葛亮討計，實在沒轍。他在三國唯一的使用價值，就是後來成了劉備在荊州的最後一根稻草，而這根稻草也完全是諸葛亮事先拋出去的。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這是忠厚的人在三國的必然命運。
做人要厚道。但借北島先生的一句名詩，我想說的是“厚道是厚道者的墓誌銘”。當然，我憐憫劉表，但不認為他也是厚道的人，他甚至也說得上“卑鄙”，但命運之神也不見得給他發了“通行證”，他就是死在床上了而已。
我不忍心厚道的劉備也背上那個“墓誌銘”，所以我大聲提出的孫劉聯盟其實很曖昧，貌似冠冕堂皇，都什麽時候了，我承認我跟劉備的關係有貓膩，而且是我的一廂情願。用一句更時髦，最能開脫自己的說法，就是什麽“無意識”吧。
那是孫堅戰死之後17年，孫策遇刺之後8年，也是我提出“榻上策”之後8年，赤壁之戰那年的上半年，孫吳又一次向垂死的劉表宣戰，但這對已經27歲，頭角崢嶸的孫權來說卻是第一次大規模的對外用兵。這一次戰事依然證明了江東虎勢的不可阻擋，更見出荊州走到了油盡燈枯的絕境。
但最後的結果依然說明這隻是孫權的一次小試牛刀。我們已經拿下了整個江夏，殺死了黃祖。這時孫權的“亞父”張昭的意見占了上風，他說：“差不多了，我們仇也報了，二哥的虎威也打出來了，但我們還沒跟養精蓄銳的劉備交手，我們家裏的事還多如牛毛，最大的敵人曹操又在上麵虎視眈眈，我們見好就收吧。”於是我們扔下已經到手的江夏，收兵退迴了江東。
這個事態雖然也可見孫權拿得起放得下的王者風範，但我私下裏保留意見，在這點上我和周瑜的看法是一致的。
曹操就是曹操。我們前腳悄然退走，曹操後腳高歌猛進，如雷霆萬鈞，摧枯拉朽，除了劉備稍有抵抗，荊州不堪一擊，轉眼成了曹操的囊中之物，讓整個天下大跌眼鏡。
孫權在床上接報，一腳頓破床板，大叫一聲，翻身而起。
荊州事變來得太突然了。曹操又搶得先手，我的“榻上策”遇到了空前的挑戰。
這時，在癱瘓的荊州卻有一支堪稱老江湖的“新力軍”劉備開始空前地重要起來。
曹操這迴的架勢是要把劉備徹底滅了，而劉備因為衣帶詔的事，已在天下人麵前跟曹操完全撕破了臉，他隻有跟曹操死扛到底了。又聽說他剛跨上了一隻“臥龍”，已決意跟孫、曹三分天下。我還沒見到諸葛亮，但他的“隆中對”盡管晚我八年，卻讓我拍案叫絕。
這個時候，我再不可能忽視劉備了。我的“榻上策”馬上進行了調整，這就叫與時俱進吧。
“我得去荊州一趟了！”我對孫權說，“我們不幸把荊州丟了，但荊州萬幸還有一個劉備，他也是你的帝王之資。現在，他也走投無路，隻有求救我們了。”我借口代表東吳給劉表吊喪，前往荊州聯絡劉備。
我先到江夏見了劉琦。朝不保夕的劉琦對江東不計前嫌，前來吊喪的好意感激涕零。他哭喪著告訴我，曹操來攻，劉備首當其衝，隻好棄了新野，南下江陵，現正被曹操的追殺當中，隻怕兇多吉少。
我萬分焦急，忘了自己的疲憊和危險，無論如何，我得先見到劉備再說。
我馬上離開江夏，逆江而上，隨處打聽，瞎碰劉備。
我跑死了兩匹馬，病倒一個，失散一個，逃走一個隨從，最後隻剩下我一個人。
初冬的天氣，寒風唿嘯，風由西北吹來，恍惚還帶著血腥氣和隱隱的喊殺聲。江水暗淡，波浪無光，沉浮著人和馬的屍體。天蒼蒼，野茫茫，山上亂草叢生，田地大半荒蕪，村舍人煙稀少，所見都是老弱婦孺和皮包骨頭，齜牙咧嘴的野狗。青壯男子不是當兵，就是當強盜去了。官道和小路上倒著被扒光了衣服的餓殍。還有成群結隊，扶老攜幼的難民，他們腳步顛連，但神色木然，不知要往哪裏去。人們一律沉默，連最撒潑的小孩都不哭了。
我自己要不是橫刀躍馬，須發蓬亂，像個生猛的野人，恐怕早成了哪個陰沉的路人的棒下鬼。這時候殺一個人比打死一隻狗還容易。
原來相對安居樂業的荊州都成了這個樣子，我對曹操“寧可我負天下，不讓天下人負我”的個人英雄主義和隻為自己好玩的戰爭責任，突然產生了一種揪心的痛恨。
但在難民有氣無力的口中，我卻反複聽到一個溫暖的名字——“劉皇叔”。
“我們比劉皇叔走得還快！”一個跛腳的中年漢子說，“我們怕北兵屠城，從新野一直跟著皇叔走，皇叔不願丟下我們，我們人太多了，擠得他一天隻走得了三五十裏，我們很多人都超到他前麵了。”我連忙問：“曹兵沒追上來嗎？”“等不到曹兵追上來了。”一個一身枯槁，卻奇怪還有眼淚的老婦哭著說，“我一路上都在給劉皇叔燒高香，你看……”她拔了一根草莖，用雙手插在路邊的軟泥裏，然後望北跪下來，叩頭作揖，嘴裏念叨什麽。
我說：“難道劉皇叔他……”“八成是啊。”老婦說，“劉皇叔都為我們死過一迴了……”她艱難地想從地上爬起來。
我連忙扶了她一把，請她告訴我詳情。
“是在樊城，劉皇叔帶我們一起渡江那天。”老婦一邊抹淚，一邊迴憶說，“我們人太多，太亂了，軍民混雜，把江上和兩岸全擠滿了，又沒那麽多船，大家唿爹叫娘，哭的，嚎的，那叫個什麽場麵呀？劉皇叔那麽好人，看了怎不心疼？他哭著說為了他一個人讓這麽多百姓遭這樣的苦難，他罪該萬死！想要跳江自盡，大家好不容易把他拉住。千軍萬馬，還有更多的百姓，一下哭得更大聲了。這殺千刀的曹操……”當然，不妨說這又是劉備的政治秀，但這個秀，當時卻馬上把我給鎮暈了。
你不是當事者，不知道當時的環境和我特殊的心情。我寧可相信我真的遇見了一位殘暴時代最需要的仁君，不然我會受不了的。沒辦法，我是個需要偶像的人。
劉皇叔攜民渡江，給後世留下了一個成語。這個成語後來變得非常時髦，被底層的民眾和上層的官員共同使用，誰都耳熟能詳，但沒有幾個人知道他的出處。
這個成語就叫——“以人為本”。
這是劉備的原話。注意他說這句話時的場合，不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泛泛的什麽“執政”和“治國”場合，而是在最沒人性的“打仗”這個節骨眼上。
當我像一個為了第一手資料不要命的戰地記者親臨當陽長阪的時候，見到的是屍橫遍野，剛剛完成了一場大屠殺的戰場，還完全新鮮的戰場，沒有人打掃的戰場：屍塊上還在流血，流出的腸子還在蠕動，無主的斷臂還在痙攣——它們的主人可能在另一頭疼痛……
我被劉備血紅了眼的親兵當成曹軍的探子擒到了劉備跟前。
已經47歲，人到中年的劉備披頭散發，一身血汙，滿臉淚痕。他剛跳井死了糜夫人，剛在趙子龍麵前摔過阿鬥。除了先行奔往他處的關羽和諸葛亮，他已經幾乎全軍覆沒。他靠了趙子龍和張飛兩位超級保鏢的拚殺，才得以坐下來喘口氣。
但劉備還是劉備。當他一看到我，弄清了我的身份之後，他剛才的頹唐和疲憊一掃而空，充血的眼中大放光芒，那是一種仁慈和堅毅混合的奇異的光芒。
劉備用雙手緊緊地握住了我。他的手溫暖而有力。我馬上進行了比較——孫權的有力但不溫暖，孫策和周瑜的熱情而不溫暖。
“天遣子敬助我來了！”劉備一下抓住了問題的實質。這種敏銳、熱情和自信又馬上反過來感染了我。
我問劉備：“下一步，劉皇叔準備怎麽走？”“我先會合關羽、諸葛亮，收拾舊部，還有幾萬兵馬，然後……”劉備遲疑起來，“蒼梧太守吳臣是我的老朋友，我準備前去投奔他。”劉備這迴明顯說了一句並不高明的謊話。但他說謊時那種特殊的神情令我怦然心動，被我一把抓住了，並馬上進行了比較。
說謊是人人都必須的，尤其對三國時代的人，那是最要練好的必殺技。
曹操說謊時哈哈大笑，無比爽朗，謊越大笑得越大聲，達到了說謊的最高境界；孫權說謊時會一邊挑釁地瞪著你看；周瑜說謊時眼波流轉，神采飛揚，充分享受；劉備也常說謊，不論是軍國大謊，還是日常的小伎倆，但說謊時眼中總會閃過一絲不安——足見他不是個天生會說謊的人，怎麽練也練不到位。
我很快還觀察到了諸葛亮說謊時的表情，他顯然是把說謊當作一項智力遊戲了，所以他說謊的時候最能不動聲色，眼中偶爾掠過一絲得意，或嘴角流露一點嘲諷，但一般人根本發現不了。他是最冷靜的說謊者。
當時我笑了笑，平靜地對劉備說：“投奔吳臣的事，我知道劉皇叔是跟我開玩笑的。蒼梧地處南蠻，遠離政治中心，去哪裏養老嗎？吳臣一介凡夫，沒有容人之量，自己的位子還坐不穩，不是可以投奔的人。皇叔不會沒有其他打算吧？”“子敬明察，劉備慚愧！”劉備連忙站了起來，對我深深一揖。
劉備跟我說，他再虛與委蛇就實在對不起我出生入死的輾轉和對他的一番美意了。其實他和諸葛亮已經達成共識，統觀當今天下，真有決心和能力跟曹操抗衡到底的，就剩下江東孫權和他自己了。如今曹操逼人太甚，到了兩家不得不結盟的時刻。
他還對孫權說了一番稱讚和表示景仰的話。我發覺他其實有一種極佳的政治素質，因為他天生的誠懇，他能把任何一句場麵上的話都說得像那麽迴事，或者，起碼在他說的當兒真是那麽認為的。
命運真奇妙。當時我這個東吳來的大使，捆綁在劉備那輛快要散架的戰車上，共同經曆了一番驚心動魄的生死大逃亡。
我們馬上又遭到了曹操新一輪的進攻，那是曹操親自率領的一支日行三百裏的追殺隊，好在也才五千人馬，被關羽的一支伏兵擋了迴去。我第一次見到了這個以過五關斬六將聞名天下的美髯公，他沉默寡言，堪稱戰神，後來竟死在我吳下阿蒙的刀下，令人唏噓。我勸劉備向東吳方向靠攏。劉備放棄了南下江陵的原計劃，東奔漢津口，又經曆一場虛驚，原來是劉琦受諸葛亮命從夏口前來接應的水軍。在漢江上，我跟劉琦再次相遇，馬上又見到了隨後前來的諸葛亮。
見到諸葛亮時，這個比我小9歲，初出茅廬的軍師沒表現出任何驚咋，好像一切都在他的算計當中。他微笑著，話裏有話地對我說：“孫劉終於會師了！”我從年輕的諸葛亮那雙銳利的丹鳳眼中看出了他抑製不住的聰明和內斂的狂野勁兒。
眾所周知，三國劉家有兩雙著名的丹鳳眼，一文一武，諸葛亮和關羽。但我總覺得關羽殺人如麻的那雙似乎別有一種嫵媚，讓我感覺更親切。
我們沿著漢水同奔劉琦的夏口——其實早已經是劉備的夏口。
命運多桀的劉備畢竟是一顆福星，現在又輪到魯肅和強大的東吳來跟他結盟，為他造福了。開頭我完全是出於世故，後來還真的逐漸蛻變成了一種“美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