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惦記著要查上官錄的事,她便臨時決定在安陽多留一段時間,少不得要跟已經識破她身份的地方官打好招唿,讓他們閉緊口風。


    穆郡守的請帖在傍晚之前就送到了宅院,難得在這麽短時間內就為她的出席找到了這麽多充分的理由。於是在戌時初刻即將到來的時候,李攸燁也學其他人那樣卷了幾份厚禮,以此次馬球賽最大讚助商的身份光臨郡守府。


    話說穆雲與陳因自廟會上觀看了馬球比賽後,尋思著天色還早,就想去東市逛逛商品鋪子。相攜著進入本地最大的一家金銀玉石飾品鋪子,穆大小姐直接把好友按在試妝台前的月牙凳上,拿各種精美的金銀玉飾往她臉上貼,然後自己瞧著滿意了問都不問價格就讓夥計包起來。她雖是郡府家的大小姐,平時吃穿不愁,但每月花銷開支都是從府中領的例銀,有一定的限額,不是想花多少就能花多少的。陳因見她現在的花錢方式,好似用手往外撒銀子,是要把一年的例銀都預支了。本想當機立斷地拒絕,熟料她說:“我知道你不愛打扮,也不喜歡這些俗氣的東西,但是作為朋友我隻想在你離開之前送你一點東西,不管你以後身在何方,看到它們,能夠想起我,想起那個窮得隻剩下錢的穆雲……”


    她說得時候目光一直真摯,用自己的方式做認為對朋友好的事情,本來就是穆大小姐一貫的作風。陳因捧著那沉甸甸的包裹,突然覺得它像山一樣重。


    “其實作為你的朋友我是極不稱職的。最初時候我以為你又是我爹從外麵帶迴來的小妾,所以對你百般刁難,處處看不順眼,但是事實證明我錯了,並不是全天下有姿色的女子都會為了錢和權嫁給我爹,你不同,你比我爹的所有小妾都美上一百倍,如果你願意嫁給我爹,他肯定會為你做任何事。可你偏偏瞧不上他!所以我尊重你,敬佩你,也想和你做真正的朋友。”


    “其實,我早就把你當成真正的朋友了。雖然在最初的時候,我的確是懷著並不單純的目的有意接近你爹,以至於造成你的誤會,實非我所願。”


    “我早就知道。你對我爹使美人計從頭到尾都是和找尋你的那兩個朋友有關。其實你早說出來我會幫你的,找個人是個多簡單的事,根本用不著我爹出麵,隻要我跟郡裏的人說一聲,讓他們查一查人口簿子就好了。除非你那兩個朋友是與世隔絕的世外高人,否則不可能不留下一點蛛絲馬跡的。”


    陳因搖了搖頭,“最怕的是她們已經不在人世了。”


    “你那兩位朋友究竟是什麽人?怎麽聽你說得他們好像經曆了大災難似的!你指定她們在安陽嗎?萬一在別處呢?一切都有可能發生的。”


    “她們……”


    “夫人,您請!”正說著呢,穆雲往門外一瞥,一個體態豐腴披金戴銀的年輕少婦晃晃悠悠地進了鋪子。小二的一句“夫人”把她抬舉得眉開眼笑,原本嬌弱無骨的身子快要搖擺成一灘爛泥。


    “真是出門沒看黃曆,我們走吧!”穆雲晦氣地拉著陳因就走,生怕與那人沾染上什麽關係,事實證明,她她絲毫沒有低估那人的眼尖程度。


    “喲,這不是雲姑娘嗎?”


    還沒走出鋪子,那尖尖酸酸的音腔就攆著她的步子追上來,很像青樓老妓在看到自己同樓嫁出去的姐妹混得不如意的時候那股子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的又嫉妒又雀躍的心情。


    穆雲本不想理會她的,這會子居然自己送上門來,心裏好不鄙夷,於是把那平素連喚都懶得喚的稱謂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嗓音喊了出來,“原來是六姨娘啊,今日怎麽有興致出來逛街?二姨娘,三姨娘,四姨娘,五姨娘,七姨娘沒有跟您一起出來嗎?”


    她一口一個姨娘喚出來,那六姨娘的臉色登時就變了。她雖是郡守府最得寵的小妾,但最忌諱被人提及妾的身份,府裏沒有當家主母,其他妾室地位又不比她高到哪裏去,平時倒也相安無事,偏偏這正房出的大小姐處處不給她麵子。她這麽說無疑是在諷刺店小二的用詞不當——姨娘到底是姨娘,哪裏又算作“夫人”?


    更讓她嫉恨的是她居然憑空杜撰出一個七姨娘來潑自己的冷水,誰不知道這郡守府隻有六個妾室,她是最小最得寵的,哪裏有什麽七姨娘,她這樣說無疑就是在提醒她別看你現在多得寵多風光,不過仗著自己最年輕最漂亮罷了,等年歲大了,容顏老去,還不是要被新來的更年輕更漂亮的七姨娘頂替,到時候有的是人看你的笑話!


    “你不就仗著自己死了的娘才敢如此作踐我?難怪老爺要當眾掌你這小妮子的嘴!”這六姨娘在心裏惡狠狠地想,到底不敢表露出來,隻扭捏著笑:


    “是啊,老爺讓我出來置備些珍器名玩,說是給府裏添置,其實誰不知道這是給姑娘做嫁妝用的。說起來真要恭喜姑娘了,老爺為是姑娘的事兒煞費苦心,姑娘出閣以後,可記得常迴娘家走動走動,幾個兄弟們還指望新姑爺提攜呢!”


    她這話說得倒頗有心機,一方麵既指出她雖是正房所出,到底是個丫頭,別看現在風光,等出了閣這郡府的家業和她一點關係都沒有,另一方麵,是摸準了這大小姐的脾氣,知道她不愛聽什麽,偏說這些不受待見的話為自己挽迴一口氣。


    “誰跟你說我要嫁人了?”果然,穆雲一聽這話就惡狠狠地瞪起她,眼裏蹭蹭得往外冒火苗。


    “喲,這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老爺欽定了的,今日新姑爺都登門了,據說還是什麽郡王,難道姑娘不知道?”


    穆雲咬了咬牙扭身就走,那掌櫃吃驚地問:“貴府小姐真要嫁給一位郡王?那可真是飛上枝頭變鳳凰了!”那六姨娘卻冷笑,“什麽郡王?無非就是一個不通教化的蒙古蠻子!”


    陳因迴頭掃了她一眼,她撇撇嘴,全然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心裏不由發涼。


    待追迴到穆府,意外得知穆雲迴府後並未大鬧,而是直接迴了自己房裏,全然不似以往個性。心裏實在擔心,便敲門去問,誰知被一隻手鬼鬼祟祟地拉進門來。近前一看,她已換上了一身男裝,正往床前收拾金銀細軟,一下子便明白了她要做什麽。


    “郡守府戌時舉辦家宴,那時守衛大都在前院,後院守備最為鬆懈,我那時逃走最為合適。”


    “六姨娘的話未必是真的。”


    “不管是不是真的,總會有那麽一天的。今天被那六姨娘一提醒,我突然想到,是該考慮自己的後路了。趁著我爹沒把話挑明,今晚就走。”


    “可是你可有去處?”


    “先到曲陽去投靠我小姨和姨夫,他們會收留我,然後再做打算。”


    陳因知道她注意已定,歎了口氣,“有什麽我能幫你的嗎?”


    夜幕降臨,屋舍內外漸次亮起燈光,車馬登第的喧囂之音從前院傳來,隔著圍牆好似另個世界了。二人將一切細軟收拾妥當,躲在獨院旁的一塊大理石後麵,等接應的人投石為號,伺機逃走。麵對即將離開的院落,穆雲有感而發道:“我從記事起就住在這個院子裏,如今就要走了,還真有點舍不得。”


    “現在還來得及,我們可以另想辦法!”陳因始終覺得不妥。


    “不,為這一天我已經籌劃了近十年,不能在這時候放棄。”


    看著夜光下那雙不解的眼睛,她笑了笑,“那年我娘忌日,正好是穆大人的兒子喝滿月酒,我就坐在門前的杏花樹上,聽前院的觥籌交錯,歡聲笑語,聽了一夜,覺得十分諷刺。我想這個世上是沒有人甘願為另一個人守候一生的,我娘之所以產生了這樣的錯覺,隻是因為她正巧生活在我爹最需要借助她的地位幫助自己進階仕途的時候。她死了,我外公遷怒於我爹,他的仕途自然也沒有了,忠誠也便沒有了。那個時候我就下定決心,將來一定要離開這裏。所以我瞞著我爹偷偷的學醫,為的就是有一天可以自己養活自己。


    所以,其實我真的很羨慕你,來來去去都是一個人,誰也不能約束你,誰也不能支配你,誰也不能阻礙你,想去尋找朋友就可以不顧一切地前去找尋!自由自在,無牽無掛。”


    “其實,我並非無牽無掛,我也有不得不駐足的時候!”


    “比如——?”


    “抓刺客!”二人同時怔了一下,突然看到一個黑影從眼前躥過,往院內闖去!接著一群家丁拿著火把武器也紛紛追了上去!


    “壞了,如果被人發現我不在房裏,非要露餡不可!”


    穆雲第一時間反應過來,氣得要跳出去踢倒這廝,終因被陳因拉著不能成行。


    “你要是跳出去,馬上就露餡了你知不知道?”陳因也沒料到會生出這等變故,石頭後麵瞄到那刺客徑自往穆雲房間去了。一時覺出不對來!


    “這是哪裏?”一個帶頭的魁梧男子大聲喝問家丁。


    “這原是夫人的住處,現在是……大小姐的。”


    “哼!給我搜!”


    搜完以後,不僅家丁們傻眼了,石頭後麵的倆人也傻眼了。


    “這血衣是從令愛房中搜出,如今令愛不知所蹤,金銀細軟卻消失一空,證據確鑿,穆郡守你還有何話可說?!”


    “臣……臣冤枉啊!”


    “來人,將穆府一幹人等全都拿下,如有反抗,格殺勿論!另,張榜通緝穆府大小姐穆雲,天亮之前,務必將刺殺皇上之人繩之以法!”


    “我靠?本姑娘什麽時候刺殺皇上了!”


    等到一院子驚慌失措的男男女女被綁縛著押解至牢房,穆雲臉色仍是懵的。


    “你在這裏稍等,我先去外麵打探下情況,切記,千萬不要露麵。”


    陳因知道事態的嚴重性,囑咐了她,悄悄潛入前院,見地上杯盤狼藉,桌椅碎裂,明顯有打鬥過的痕跡。聯想那夥追兵口中的“刺殺”,不禁從頭涼到了腳。亟待了解事情真相,她冒險潛入正堂前的門廊下,聽到兩個漢子在堂內焦急地踱步,其中一人道:


    “阮副,末將已從北疆大營調來三千兵馬保護皇上安全。但是皇上現在不信任郡府裏的大夫,不肯醫治,再拖下去勢必危及龍體,這可如何是好?”


    “你且派人把郡守府團團圍住,今日與會的所有人員都要嚴密排查,不使遺漏一人。我親自去外麵請大夫。”


    待二人走後,她從正堂進入,見裏室完全封閉,內侍也統統被遣走,心裏生出不好的預感。抱著試一試的心情敲了敲門,“喂,有人嗎?開開門!”


    許久之後,她幾乎要按捺不住破門而入了,裏麵才傳來一點人為的響動。一個踉蹌的腳步到達房門口,從後麵緩緩拉開了門栓。


    她推開門,迎麵照見那裹著黑色貂裘的蒼白人影,幾乎要窒息了。


    “有什麽事嗎?”李攸燁抬頭看了她一眼,薄唇保持著警惕的弧度,扶著門的手緊緊扣著門棱,身子搖搖欲墜欲往前傾。


    “你受傷了!”


    “沒有。”她神情極為冷淡地否認,作勢要把門關上,“沒什麽事的話,請迴吧。”


    沒料到來人搶先一步將手擋在了門縫間,毫不費力地將那扇已經閉合的門推開,自己也擠身進來,關上門嚴肅地說:“你現在已經沒有一點力氣了,還說沒有受傷?”


    李攸燁十分惱怒地盯著這個不請自來的闖入者,像受到了冒犯。然而就如她所說的,她現在連表達憤怒的餘力都沒有了。隻能借著牆壁的支撐勉強站住,目光不善地盯著她。


    “我沒有惡意,我學過一點醫術,可以治好你的傷。你在流血,如果不及時醫治的話……”


    “先告訴我,你是怎麽進來的?”李攸燁惡狠狠地逼問道。隨著體內熱量的流失,仿佛連站的力量也快沒有了。她清楚自己現在的情形,但仍窮追不舍地追尋,仿佛是尋找一個可以讓自己屈從的契機,“告訴我,要不然我怎麽能相信你,怎麽能讓你給朕醫治?迴答我!”


    在她貼著牆壁倒下之前,陳因慌忙把她搶住。觸到那掩於黑貂底下的肌膚,才發覺她的手腳已經冰涼一片。她的心也跟著那溫度降到零點,幾顆珍珠大的液體陡然從頰下落滴落:“隱身鏡。我用的是隱身鏡。”


    李攸燁陷入半昏迷狀態,迷迷糊糊的身體仿佛浸泡在了水中,被浪花一次一次打沉又浮起,始終無法靠岸。


    陳因將找到的銀針和絲線在燭光底下穿了起來,迴到床前,比照了下她左肩上那個又細又長的血洞,收迴來纏了後麵的一截咬斷。重新打結的時候看到李攸燁睜開了眼皮,正一瞬不瞬地望著她,那神情幽深得像是剛從水底打撈上來的夜明珠。她的手頓了一下,


    “你能聽到我說話嗎,我要用針線把你的傷口縫上,接下來會有些疼,你忍耐些,一會兒就好了。我會很快的。”


    她沒有反應,眼珠幽幽地望著她。為了防止她疼痛的時候咬傷自己的舌頭,陳因讓她含住自己的手帕,但是她閉了閉眼不肯配合,隻好先放棄。擦幹淨手,屏息凝神,就要下針。李攸燁突然沙啞著嗓音說:“慢著!”


    她慌忙收起針線。


    “把……帕子給我!”


    不知道她要做什麽,將那手帕遞到她麵前。她艱難地側起身子,把帕子平鋪在枕邊,用手蘸了蘸傷口上的血,開始在上麵寫字。完了交給陳因,“禦印放在外袍的口袋裏,你找出來把這個蓋上。”


    陳因依言找來印章,接過帕子見上麵寫著:“右將軍阮衝接諭,朕養傷期間,除陳美人與棲梧公主外,不許任何人近前探視,違諭者斬。”


    “如果你不想你的好朋友一家淪為死囚的話,這期間最好一直呆在朕這裏,幫朕隱瞞好身份。否則你……”一下子說了這麽多話,身體有點吃不消,李攸燁咳嗽了數聲,臉色慘白道:“下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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