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和宮。漏聲滴了一夜,始終沒有將金盔的主人帶迴,卻迎來了玉瑞皇帝駕崩的十二聲喪鍾。江後一直聽到鍾落,什麽都沒有說,在轉身迴寢殿的途中昏了過去。指望太皇太後出來主持公道的大臣們,惶惶不安地退出,隻得另謀他就。


    燕娘在內室守了她一夜,不敢合眼,至黎明時,她仍舊昏睡未醒,柳舒瀾為她把脈,無意間在她掌中發現血跡,心裏一凜,立即俯身探視,在她唇上發現那刺目的殷紅,麵枕下亦浸了血絲,料想她定是半夜醒來過,咳了血,用手捂不住,又昏死過去了。燕娘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一邊擦著她指縫間的淤紅,一邊往下啜淚,始終不願相信那金盔帶來的噩耗。柳舒瀾要她去休息,她也不肯離去,心裏癡想著或許到宮門口看看,那孩子就騎著馬兒迴來了,昏的人也會跟著醒了。於是便用帕子點了淚珠,從徹夜未滅的燭台前搖搖晃晃起身,掀門去看。


    李戎沛已木然在殿外跪了一夜,兩扇朱紅色的大門自始至終緊緊閉合。清晨的霧在地上覆了一層潮濕,寒意滲透上來,他的表情由僵硬變為麻木,待到門開,燕娘從殿裏走出來,他又在地上重重一磕,“請母後出麵維護大局,扶嫡孫登基!”燕娘仿佛未看見他似的,直接繞開他往外走,李戎沛迅速起身,由於跪了太久,腿腳已經酸麻,搶了一個趔趄才穩住身體,迎上去攔住,“燕姨,母後怎麽樣了?”


    燕娘以一種近乎千裏之外的冷漠表情轉視向他,“恭喜燕王,您終於如願以償將她活著的唯一希望殺死了。”


    李戎沛心下一震,目中的紅色彌漫上來,不弱於額上鮮明的淤痕。那狠狠咬牙的神情,宣泄著他的受挫和不甘,“我不服,她是母後的孫兒,難道煥兒就不是!”


    “正因為世子是,”燕娘忍淚望著他,“她才一次又一次給你機會希望你迴頭。但是你沒有,”她失望至極地搖著頭,“她終是沒想到,燕王會絕情至此,走了她最不想看到的一步。她這一生經曆過太多的風浪,從未在與人較量中失過手,沒想到唯一的一次,敗在了對自己親兒子的無限容忍上。燕王捫心自問,您良心能安嗎?”


    李戎沛別開臉,拳頭緊緊攥著,“我已經解釋清楚了,我沒有加害任何人,當時那麽多人在場作證,害她的是……”


    “不可能!”燕娘不及他說完,便厲聲駁斥,“人在做,天在看,權姑娘是什麽樣的人,我們比你清楚!”她激動地唇齒打顫,後麵的一疊聲又如死灰一般平靜,“燕王還是迴去吧,我想太皇太後醒來,不會願意看見你的。至於扶世子登位,你還是不要存這個念頭了,有一點請您以後記仔細了,在她眼裏,世子永遠隻是世子,而皇上卻不隻是皇上!你覺得不公平那也沒辦法,你已經把她傷透了。”


    說罷,她拂袖而去。李戎沛孤獨地立在階前,目中一片濕透的寒涼。早朝的鍾聲響起,仿佛那段死亡哀鳴的延續,他無知覺地走到廊間,找到一根紅色的廊柱,伸手撫過那一排排腐朽的刻痕,最底下的一道年代最久遠隻有膝蓋那麽高,被欄外一株攀援過來的月季遮了,是他四歲那年第一次去燕國就藩,江後照著他的身高給他刻下的。他半跪下來小心移開那猩紅色的花,頭頂在柱子上,失聲痛哭。


    “王爺,臣探到昨晚長公主秘密聯絡各方大臣,早朝時要共同對付王爺,王爺還是速速出麵維持大局,不要在這裏耽擱了。”燕府幕僚找到他的時候,李戎沛正背對著倚在廊柱上,半天未迴頭,幕僚想上前再勸進的時候,他終是深吸一口氣,“知道了,你們先帶世子入朝,孤王隨後就到。”隨後抹了把臉,站起來移步下階,就在這陌生而熟悉的大殿之外猛地磕了三個響頭,每一下皆叩地有聲,隨後起身決絕而去。


    在朔華正殿前的漢白玉階上,威嚴的龍頭將朝臣分開兩邊,一邊是白衣縞素,一邊是戎裝甲胄,兩隊在巍峨的宇殿前相遇,怒目相視,氣氛劍拔弩張。


    “據臣觀察,玉瑞現在一共分成了三股勢力,一股是以單倫尊為首的倒燕派,一股是以燕王為首的挺燕派,還有一股是包括前丞相江令農在內的中間派。其中,倒燕派的實力最為強勁,他們大多是天子門生,掌握著玉瑞五十萬兵馬,天子不在,這些人便臨時拉了長公主充當皇室代言人,倒燕派認定皇帝尚未駕崩,堅持徹查加害皇帝的真兇,並且暗示燕王就是真兇,不過他們的說法沒有獲得朝堂上大多數人的認同;而挺燕派的兵力雖然不如倒燕派,但是包括上官景赫在內的一批朝廷重臣,認為在徹查真兇前,應當盡快推舉出後繼之君以穩定社稷,這實際上是在印證皇帝駕崩的說法,並且間接支持燕世子即位,因為根據玉瑞國的宗法,皇帝沒有子嗣,從血緣親疏上看,燕世子便是最合適的繼承人;再就是中間派,這一派人占了朝臣中的大多數,私下裏多與江令農來往密切,臣估計他們暫不表態應該是在等待前丞相出山。照目前形勢來看,挺燕派和倒燕派勢均力敵,中間派成了雙方竭力拉攏的對象。一直到朝會結束,三方僵持,誰也未占上風。”


    藍嫵媚聽完大臣們對玉瑞早朝的奏報,表情很是玩味,“真是沒想到,這麽富庶龐大的帝國,最後會被一個亂臣賊子竊了去。孤平常一直小看了燕王,事到臨頭他有膽子孤注一擲,倒也是個人物。好在孤王之前沒有拒絕他。”


    白婭驚嘖,“王上的意思是,真的是燕王謀害了皇帝?”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走的是一步險棋,要的就是死無對證。事實表明他成功了,倒燕派拿不出有力的證據,就奈何不得他。除非他們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起兵做掉他,否則,等待他們的隻有滅亡。不過,這樣一來,就會觸到另一夥人的黴頭了。”藍嫵媚像是在喃喃自語,意猶未盡道,“等著吧,玉瑞的老油條們多著呢,接下來有一場好戲要看了。”


    如她所料,倒燕派追查真兇的過程遇到了阻礙,先是兩名放刺客進馬場的士兵莫名其妙失蹤,後來阮衝帶兵衝入萬書崎指的那個巷道,依舊毫無所獲。一幹人臨時聚在單倫尊府裏,商量接下來的對策,事已至此,眾人均已明白,這是一場經過精心策劃的陰謀,光憑著尋找證據,根本無法對策劃者造成威脅。


    鄂然抱著兒子出來,走到亭子裏,看到倫尊等人相對沉默,不由憤慨,“還用顧及什麽?他敢對皇上下如此狠手,難道你們還跟他講仁義不成?反正已經撕破臉了,拿刀橫在他脖子上,他敢不承認,直接抹了!”她氣憤填膺,聲音便重了些,懷仁嚇得大哭起來,她眉毛一橫,“小兔崽子,又不是要抹你,你哭什麽哭!”單倫尊見狀,趕緊起身把兒子接過來,擱在腿上輕輕拍著。眾人對這元帥夫人的火氣,略略領受,胡萬裏歎了口氣,說,“可惜,現在太皇太後病著,無人能為我們出頭。就拿昨晚,不知是哪個膽大包天的宮人,私自敲了帝王喪鍾,現在滿朝文武皆信皇上已經駕崩,便懷疑我們是另有圖謀,形勢對我等越發不利了。”


    阮衝一拳擊在石桌上,“幹脆就按嫂夫人說的,直接殺向燕王府,管他什麽證據不證據的,到時候先把他給宰了,咱們也給他來個死不承認,看他能拿我們怎麽樣。”


    高勇不同意,“現在誰先挑起事端,誰就占不得理。何況京城的兵權並不在我們手裏,禦林軍統帥馬鹹手底下有八名副將,三名皆出自上官景赫麾下,其餘人雖也效忠皇上,但並不與我等北征軍係一條心。”


    “呸!這上官景赫也算是國丈,關鍵時刻,倒頭支持燕王,良心被狗吃了!”


    又是一陣沉默,這時侍人稟報,長公主到了,眾人都起身相迎。李攸璿大步流星邁進亭裏,倫尊立即上前,二人目光一交匯,長公主點了點頭,倫尊立即將兒子交給鄂然,一步做三步直出門外,竟自駕馬而去。


    眾人一時目瞪口呆,不明所以地看向李攸璿。後者待那馬蹄聲走遠,這才向他們解釋原委。原來,自李攸燁墜崖後,陳越便找到她,告知了江後在狩獵前對他囑托之事,他懷疑江後早已洞察到燕王企圖,所以事前早做了準備。李攸璿與倫尊商議過後,天明便迴宮求證,正巧在宮門口遇見抹淚的燕娘,燕娘迴說確有此事,並連說江後之所以如此鬱憤昏厥,與她事前察覺未當機立斷有關,沒想到一念之仁生生賠上了李攸燁的性命。二人念此又抱頭哭了一陣,李攸璿立即折返來和倫尊確認,倫尊此去便是領兵勤王。


    “北上製燕,南下誅楚,代天子伐佞?”胡萬裏念著江後的詞句,不由擊掌,“這正是此刻我們需要的!”難掩激動地歎道,“真乃千古奇人也。太皇太後既然事前有言,與皇上親厚者惟有秦王一人,那麽就是暗指即使皇上駕崩,這帝位也輪不到燕王父子來坐,我輩師出有名了。”眾人不禁撫掌相慶。


    李攸璿默然,心知江後本意未必如此,但在這個節骨眼上,也隻能順水推舟,暫且凝合眾人的力量,共同對抗燕王。出了元帥府,她凝視著天邊被烏雲遮了一半的斜陽,心頭一陣寒涼,歎了口氣,萬書崎瞧見了,便拱手寬慰道,“公主不必介懷,皇上駕崩與否現在是個未知數,這些天子門生失去庇護,又無後繼之君袒佑,心中難免顧慮重重。目前形勢比人強,上官景赫支持燕王無非也是看重燕世子的即位資格,如今我們隻有借秦王之勢,在與燕王集團相鬥的時候,才能保持持平的態勢。”


    李攸璿掠了身側那長身玉立之人一眼,“萬狀元所言本宮豈會不知。大船傾覆,各人為求自保,皆要擇木而棲。本宮雖然擔了這個名,畢竟不是他們長久棲身的浮木。本宮隻是歎,皇上生死未卜,別人再多的傷感嗟歎,都無法體會本宮心裏的切身之痛。”她說完眼裏已經貯滿淚光,萬書崎嘴角動了動,終是作一長揖,“臣感同身受。”


    “你?”她望著那雙不知何時嵌進憂鬱的更為柔和的眼睛,腦海中倏忽飄出那個佇立湖畔昂首望月的謙謙側影,曾在她心頭繚繞過的,都隨風雪化了,不過仍舊會懷戀那時的幹淨和輕盈,她寡淡地笑了笑,“你不是皇上至親,如何會感同身受?”他沒有迴答,是透過她的眼睛。李攸璿已揚鞭絕塵而去。


    喪鍾鳴響過的第三日,一群宮人闖入富宜宮,要在宮裏掛白幡,上官凝不允,這些人受了燕王唆使,就自覺傍上了未來天子,更欺她寡居柔弱,竟強行在各個殿裏搭梯行事,上官凝氣憤之下,拔劍刺傷了一人,沒想到這些膽大包天的奴才,竟不顧主仆身份,與富宜宮的人動起手來。所幸最後燕娘領著陳越趕了來,將那幾個奴才當著一並趕來的侍衛的麵,就地處決了,並連煽侍衛長數個耳光,命人押往華央宮朔華正殿門前當眾杖責,處罰他救駕不利之罪。


    這是皇帝墜崖後,慈和宮首次傳出震懾人心的命令,眾臣紛紛猜測八成是太皇太後醒了。隻是當上官凝等人被帶到慈和宮時,才知這不過是燕娘的虛張聲勢,“現在宮裏頭雖然易了主,但我們這裏還能給娘娘一些庇護,您就在這裏住著,我看他們誰還敢與你們為難。”


    柳舒瀾一邊給素茹上藥,她的臉在揪扯中被那幾個宮人抓破了,一邊氣憤道,“這些無法無天的奴才,趁著皇上和太皇太後不在,竟然都造起反來了,實在該殺!”


    “是該殺!”正說著,迴頭見李戎沛一身白衣孝服大踏步朝殿裏走來,“廷杖太輕了,本王已將那幾個侍衛處決,今個讓皇後娘娘受驚了,本王保證以後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他在殿裏掃了一周,問燕娘,“母後可好?”


    燕娘看著他這身裝束著實刺眼,茶碗一撂,冷笑道,“托殿下的福,太皇太後午間醒了一趟,覺得這滿眼白幡上得好沒道理,問是哪個膽大包天的人,敢擅自做主決議皇上生死?”


    李戎沛臉色僵冷,“這是本王與禮部商議決定的,皇上英年早逝,玉瑞無人不痛心,所以我等商議為皇上定諡號為‘憫’。”上官凝眼圈一下子紅了,剛要斥他,就聽“砰”的一聲,不知什麽東西飛了過來,直接擊向李戎沛麵門。燕王抱頭倒在地上,有血從指縫間湧出。眾人皆吃了一驚,迴頭看到被侍女攙扶出來的蒼白人影,地上仍在滾動著的是一隻銅質香爐,原先就擺在她身後的香案上。她身子輕晃,顯是步履不穩,單單的一個字“滾”字就又令她咳出血來,燕娘反應過來連忙去攙扶,給她擦拭嘴上的殷紅,心中暗自禱念佛號。李戎沛捂臉驚恐地望著她,怔愣一會兒,才朝她撲過去,跪在地上,“母後,你聽兒臣解釋,母後……”血流進他的眼睛,也無法掩蓋裏麵的絕望哀戚之色,江後抿著複又蒼白的唇,拂開衣袖,“哀家不再是你的母後,你走吧!”


    “母後!”


    陳越上來拿人,被李戎沛猛地甩開,他咬牙站在殿中,一腳踢開了地上的銅爐,自己跌跌撞撞奔了出去。晚間時候,燕娘和柳舒瀾都困得瞌睡了,這幾日沒日沒夜照顧太皇太後,二人都未曾好好休息過。因此江後起來的時候,便沒有打攪她們,她裹緊厚厚的狐裘悄然下床,一個人踱到外殿,見上官凝正坐在殿外的石階上點蠟燭。那微弱的燭光,被她用雙掌籠著,在夜風中一名一滅,似乎含著某種寄望。


    李攸燁就在或明或暗的光亮中倏然轉醒,看著趴在自己身上的人,腦中忽然躍出那唿啦啦的風聲。她們到了哪裏?記得下降時似乎被什麽東西鎖住了腰身,身子在空中懸浮了一陣,接著被一個重重的物體重新砸下,睜眼時,她便看到了兩個一模一樣的人,幾乎在電光火石間,意識到自己上了當。


    印象中她們似乎一直在下落,一直不曾墜地,這給了她足夠充裕的時間,拚命撕扯自己被勾連的盔甲,將那假人從自己身上掀出去,就算是粉身碎骨也不要和她黏在一起。撕扯過程中,身上甲胄崩裂,都打在了那死人身上,一一飛了出去。什麽都顧不得了,用全身力氣朝高處的那人伸手,將她扯入懷裏,貼身抱住,從來沒有如此貼實的感覺,仿佛接下來的死亡不足為懼。但是一大段時間過去,


    “這懸崖怎麽這麽深啊?還不見底!”


    “見底就死了!”


    “是嗎,那我們是不是已經死了?”


    “可我感覺和活著沒什麽兩樣!”


    “你怎麽就這麽傻,就這麽跟著跳下來了。”


    “你自己不辨真偽,還好意思說我!”


    “我以為是棲梧,就算不是棲梧,那也是個活生生的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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