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他。李攸燁聞言,倒是又細細打量了那胖墩一眼,暗忖,果然什麽樣的人養什麽樣的狗,千古不變的道理啊。


    胖墩發現看熱鬧的人麵露驚恐,似被威懾住了,一瞬間仿佛找迴了麵子,形狀更加趾高氣揚,繼續罵道:“你們這群不長眼……”


    刷!


    周圍人還沒看清怎麽迴事,陳越已經收劍迴鞘,麵無表情地走到李攸燁身後站定。


    大家的目光不約而同朝胖墩看去,隻見,胖墩張口結舌地站在原地,發髻連同發冠整個被人削下,頂上冒出一塊光溜溜的頭皮出來,在陽光的照射下煞是明亮,再結合他那敦實的身材,整個人就像泥糊的禿頂酒肉和尚,滑稽模樣,喜煞眾人。


    再看那少年公子,若無其事地對方才的劍客道:“應該割耳朵的!”大膽而放肆的言行,霸道又威武的仆人,一瞬間,大家都懷疑起這位敢當眾打顏舅爺奴才耳光的少年的來曆。胖墩驚恐地望了他們一樣,一把擠開人群,夾著屁股跑了。圍觀的人這才大聲叫起好來。


    李攸燁覺得懲罰得輕了,但礙於當下隱秘的身份,也不願多招惹事端,打算辭別秦家老小,就在城中找一家客棧住了,繼續尋訪娘親家的故人。她此行來順陽的目的,便是想看看母親的家鄉,以及查訪二十年前的紀家沉跡。她當年查過,紀家祖籍是在順陽,二十年前,由於紀為霜之父紀程勳調入京城任職,舉家才搬到京城,一直到紀家出事,都沒有再搬迴來過。明知道當年紀家被判了滿門抄斬,沒入宮中或是官妓的女眷也大都亡故,但李攸燁還是抱了一絲希望,紀家是當年順陽城有名的世家,或許還有殘存的遠親支脈可考。紀為霜在這裏生活了十五年,她想知道娘親當年生活在一個怎樣的環境下,她更想知道,這裏是不是有她所愛之人的蛛絲馬跡,那個人到是誰,她們到底有怎樣曲折的故事?


    卻說李攸燁走至秦家老小麵前,見那原本躺在病榻上的秦老三已經坐起來,正往腳上套那沾滿石灰的布鞋,大概傷得重了,直腰時咳喘不止,卻仍執意站起身來,秦家二老並不阻止,隻秦老漢麵有愁色,秦大娘悄悄抹淚。


    李攸燁看他這樣子倒像是還要去上工的,念起田間秦家二老的愁容滿麵,聯係方才那胖墩囂張的嘴臉,覺得此事必有隱情,因此決定先不走了,待問清了緣故,能幫他們一些也是好的,因問:“大爺大娘可有什麽難處?我看秦兄弟這樣,莫不是還要去上工?”


    這迴倒是那秦老三答了:“我們都是被顏府征來建造貴妃園林的,皇家工事拖一天就要論罪,由不得我們歇息,剛才多謝公子相助,隻是,那顏國舅不是好惹的,公子打了他的人,免不得惹來報複,還是快快離去吧!”說完又禁不住咳了幾下。


    紀別秋也在旁插話,不過語氣就有些諷刺了:“呐,現在你們把狼給招來了,不想死得很慘,就趕緊有多遠走多遠!”


    李攸燁臉一黑,這人不會忘了,是自己先出手的吧,到底是誰把狼招來的!


    不過,李攸燁也並不計較紀怪胎所言,隻抓住秦老三口裏的關鍵字眼,追問:“貴妃園林?這是什麽名堂?”她可從來沒聽說過皇室有這等工事,難道又是一項巧立名目搜刮錢財的事件。


    待從秦老三嘴裏了解到具體情形,李攸燁臉色已經很難看了。果然是那位顏舅爺搞得鬼把戲,當年清算顏妃一黨時,皇奶奶顧及著李攸熔的麵子,對他唯一的娘舅寬大處理了,沒想到李攸熔一上台,這顏舅爺又出來蹦躂了,果然是禍害遺千年!


    說來也巧了,顏家也是祖籍順陽,和紀家也算老鄉。此次顏舅爺借官府名義,大張旗鼓地征調民工,建造貴妃園林,先不說這園林的規模是否有違建製,單說這私自征調民工一項就是違法的事,如此看來,這位顏舅爺可真如傳說中的那般膽大包天。可笑的是,地方官為了討好他,竟然知法犯法,跟著沆瀣一氣,如此這般敗壞朝廷綱紀,實在該殺。


    “對了,大娘不是說您隻剩一個兒子了嗎?就算是官府要征調民工,也不會征調單丁農戶,何況是在春種時期!”李攸燁突然想起這茬,因問道。


    “這些昧良心的官府哪裏管我們老百姓的難處!”一直沉默不言的秦老漢突然憤怒道:“這幾年,邊關連年征戰,我前兩個兒子都被征去當了兵,個個都戰死了,僅剩的一個兒子,他們還要征了去,簡直不讓我們活了!”


    李攸燁一聽,沉默不語,這些年,隨著玉瑞國力逐漸強盛,對外政策由原來的防守,轉變為主動進攻,民間征兵卻是比往年頻繁了些。但凡發起戰事必定是勞民傷財的,然而如果不去打仗,隻能任人欺侮,玉瑞周邊的鄰國哪個不是虎視眈眈的望著這片肥土,隻有打得那些虎狼知道好歹,知道害怕,才能讓他們不敢對玉瑞再存覬覦之心,玉瑞才有長治久安的保障。她發動北征計劃,目的就在於此,如果能一舉剿滅蒙古,擊潰犬牙,雖不能確保一勞永逸,但未來幾十年玉瑞都會是和平的局麵。隻是可惜……


    這些暫且不提了。從秦家老小口中,李攸燁意識到順陽城的法紀已經敗壞到何種程度,縱然這個情況和顏舅爺的“春風得意”有關,但不可否認的是,如果前提沒有一幫趨炎附勢的官員,這位顏舅爺也得意不起來。無論如何,整頓吏製都是朝廷的當務之急。


    “哎哎,狗又迴來了,還帶了幫手!”正思慮著,紀怪胎的鋼炮聲提醒李攸燁往門口看。


    李攸燁迴身,見方才的胖墩正引著一個瘦了吧唧的中年男子進門,後麵還跟了一群氣勢洶洶的家仆。杜龐和陳越警戒地將李攸燁護在中間,目光不善地望著他們。那秦家老小見到來人,更是不安地湊到一起。


    “管家,就是他們!”胖墩帶了個長筒帽子,護住了禿頭,肥大的胳膊往李攸燁這邊一指,帶出一股不小的肉風出來。


    那被稱為管家的男子,上上下下打量了李攸燁一眼,捉摸不定地問:“幾位不知如何稱唿?”


    “我家公子的名諱豈是你配知道的!”杜龐毫不客氣道。


    管家臉色一暗,後麵的仆從蠢蠢欲動。杜龐也不是好惹的,擋在李攸燁麵前,前袍用力一甩,橫眉怒目著那些人,那架勢倒有一夫當關之勢。門口的顏家仆從被唬了一跳,同樣是仆從,氣勢上差了不隻一丁半點,對方還隻是一個小個子,後麵那個大高個一動不動,兩個人愣是橫得跟一百個人似的,把他們懾得不敢上前。


    至於中間那個少爺,看著身板挺孱弱的,可被她掃過一眼,無端就感覺一股威壓,讓人心裏發怵。這三個人的氣勢,明顯和自家主子不是一路的,是由內而發地讓人震顫,甚至比上頭那位郡守大人還要高一籌。


    那管家也感受到了那股無形的壓力,心裏拿不定主意,局勢一時僵在那兒,最後似乎中間那個少爺不耐煩了,揮揮手遣開身前的仆從,往前背手一站,說:“你不是想知道少爺我的名諱嗎?那好,你過來!”朝那管家勾了勾手指。


    那管家遲疑了片刻,還是把腦袋伸了過來,李攸燁笑了笑,往前走兩步,湊他耳根前詭異道:“江宇陎!”


    “江宇陎(shu)?”管家驚了一跳,重新打量了一眼李攸燁,江姓,宇輩,懷疑不定道:“江丞相是閣下的……”


    “正是家祖!”


    “原來是江少爺,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先前多有得罪,還望江少爺海涵!”那管家立馬換上一副討好態度。


    雖然順陽地處偏遠,但這位管家對京城中的權貴,倒也摸吧透徹,江家乃當朝第一外戚,太皇太後的娘家,莫說顏家,就是皇家也得敬讓三分,不是他們能得罪得起的。再看李攸燁這身風華氣度,哪像平常官宦人家有的,沒來由的就信了三分。


    “噓,我這次是來微服私訪,你可切莫泄露我的行蹤!”李攸燁煞有介事地講道。


    “哦,在下懂,在下懂!”精明的管家眼珠子一轉,又道:“江少爺如果得閑,不如到府上坐坐,我家老爺最喜與能人結交,一定會好生招待少爺的?”他心下打得算盤是,如果能巴結上江家人,老爺必定歡喜,那對自己來說就是大功一件。


    “今個可不行,”李攸燁抱起秦家孫兒,有意地拎起那隻受傷的胳膊,道:“我的人剛被狗咬了,診金還沒著落呢!”


    那管家愣了一下,馬上會意,嗬斥那胖墩:“還不跟江少爺賠罪!”


    形勢一下子翻了個個,那胖墩還有些適應不來,但迫於管家的淩厲目光,不得不舔著臉上前賠禮。李攸燁被他那皮笑肉不笑的模樣瘮到了,像踩了大糞一樣,趕緊抱著小孩走遠點,避免影響到人家孩子的正常發育。管家又討好地上前,從衣襟裏掏出一張銀票:“下人莽撞,不知道他們是江少爺的人,唐突了江少爺,這是一百兩銀票,就權當賠償他們的診金了!”說著就要把銀票塞到秦家老漢手裏去。


    喲,區區一個管家出手就如此闊綽,嘖嘖,顏舅爺家真是富得流油了。


    李攸燁心下冷笑,推手阻止:“哎,不忙不忙!”


    那管家那銀票的手頓住,不明所以地望著她。李攸燁笑了笑,突然聲音放大了一倍:“你既然肯賠錢,這事呢本少爺就不計較了,不過,還是問清楚大夫,診金是多少再說罷,多了少了的都不好看,今個這麽多街坊四鄰大叔大嬸都在場,本少爺要是多拿了你的錢,傳揚出去,還當我是貪圖小利之輩呢!”


    “這……”那管家心裏犯嘀咕,這位江少爺究竟想幹什麽?


    “紀大夫,剛才在下沒聽清楚,您把診金再說一遍吧?”李攸燁衝紀怪胎擠擠眼。


    那紀別秋摸著胡子,心下笑道這小子是個人才,從容不迫地伸出爪子:“不多不多,五十……萬兩……黃金,而已!”


    倒吸涼氣的聲音。


    “紀別秋,你敲詐哪你,就算禦醫也當不起這個價,你一個窮酸郎中夜不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那胖墩當場跳起來了。


    紀別秋瞥了他一眼,倒是心平氣和地端了碗茶,刮刮茶葉:“顏大爺建個菜園花一百萬萬兩金子都使得,我的診金隻是一半,不可能出不起呀,快點給錢,這麽多人看著呢,拿不出錢來就滾蛋,別在這礙眼,今個一直看見你,我就老懷疑眼屎沒擦幹淨!”


    撲哧——這怪胎是存心不讓人喝水了,李攸燁嗆了個底朝天,把偷來的茶水放下,接過杜龐遞過來的帕子,一個勁兒猛咳,眼淚都出來了。


    管家臉上也是青黃不接,心裏明白李攸燁和紀別秋是聯合著要整他們。轉了轉眼珠,上前兩步,口氣仍然恭謹,道:“既然如此,待在下迴去和老爺商議一下,再來答複江少爺吧,告辭!”說完,領著一眾仆從在眾人看好戲的目光中灰溜溜地走了,臨走前,那管家朝李攸燁身邊閉目養神的陳越看了一眼,脖子感覺一陣冷颼颼的,忙加快腳步,帶著家仆擠出人群。


    眼屎都走了。醫館一下子清淨許多。李攸燁安撫了秦家老小,讓他們寬心,以江家的勢力足以保他們平安,讓杜龐駕著馬車把人送迴去,並附贈二十兩白銀,這些錢足夠秦家老小生活一年,她沒顏大爺那麽有錢,居然花一百萬兩黃金造園子,快趕上一個縣城一年的財政收入了。不過,這麽大一筆錢,豈是一個順陽縣城就能拿出的,看來連上麵的順陽郡府都暗藏貓膩(順陽郡是玉瑞五十郡之一,順陽城是順陽郡二十個縣城之一,也是順陽郡首府)!


    李攸燁心裏有了數,待秦家老小千恩萬謝地上了馬車,杜龐把人送走,便和陳越暫且留在醫館,等他返迴。醫館陸續有人來看病,李攸燁留心觀察,發現果然都是衣著樸素的平常百姓,達官顯貴一個沒有,而那紀怪胎一反對那顏家奴才們的橫眉冷對麵目,對這些百姓診治都是態度都是極好的,隻對李攸燁還是愛答不理的,不過也沒趕她走。


    “晚輩李遊,紀大夫醫術當真了得!”趁怪胎閑下來的時候,李攸燁上前攀談,她實在是欣賞這個脾氣古怪的家夥,從他遊刃有餘的診斷技藝上可以看出也是真有本事的,既有性格,又不媚俗,很難得的人物。


    “你不是姓江嗎?”紀別秋哼了一聲。


    “那是騙那幫渾人的,對紀大夫當然就示以真姓了!”


    “行啊,小子,油嘴滑舌,倒也有些奸猾,合我脾氣!”


    見紀怪胎口氣略有鬆動,李攸燁趁機再問些有的沒的,一來二往,倒越來越意氣相投。等到差不多的時候,李攸燁因問起二十年前紀家的事:“紀大夫可知道二十年前的紀家?說起來紀大夫也姓紀,不知對紀程勳有沒有印象?”


    紀別秋聽她問起,詭異地瞅了她一眼,冷冷道:“小子問這些做什麽?”


    “呃,沒什麽,就是仰慕紀程勳大名,想去紀家宗祠拜祭一下!”


    “沒落世家,徒有個身後虛名,有什麽好拜祭的,小子,莫去學那沽名釣譽之流,反倒打擾先人清淨!”


    “先生教訓晚輩銘記在心,隻是晚輩純粹隻是想去拜祭,並不做他想,還請先生實言相告!”


    “我這裏沒什麽實言可以告訴你,你要是想拜祭,去後山紀家公祠便可!”說罷竟拂袖踏入內間去了。一直到杜龐歸來,都沒有在出來。李攸燁隻在外間告了別,帶著一絲疑慮,上了馬車。


    天黑之前,三人在城內找了家客棧住下,陳越照例去停車、喂馬,小二將飯菜直接送到李攸燁房間裏。趁李攸燁洗手的功夫,杜龐拿出銀簪,挨個將菜試了一邊,沒問題才放心讓李攸燁吃。陳越弄完一切,自個在下麵吃了,李攸燁知他素喜獨往獨來,並不招唿上來,隻吩咐小二務必拿最好的酒送去。


    飯後便沐浴就寢,一宿無話。


    第二日清早,李攸燁果真去了後山,紀家公祠。那是一間清雅的廟宇,裏麵供奉著紀家曆代先祖的牌位,有紀程勳的,還有與紀程勳一起被斬的兒子,紀秋齡。在一個顯眼的位置,供奉的是娘親紀為霜的牌位,牌位上的繡金字體明顯和別的不同,上麵端正刻了一列字:端淑雅仁皇後。李攸燁在位時追封的,可惜,她的娘親未必歡喜,不過是做給後人看得罷了。


    想了想,現在她也不是什麽皇帝,就以晚輩身份向這些先人叩首。從杜龐手中接過點燃的香,李攸燁掀開前袍,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起來,把香插在供案上。而後,又單獨在紀為霜牌位前,跪下,行子拜母大禮。杜龐把李攸燁先前寫的祭文遞給她,李攸燁將祭文在火盆中燒掉,再次叩拜,而後起身。祭禮結束。


    從廟裏出來,李攸燁隻感覺心情壓抑沉重,十九年前,外公紀程勳因為不滿顏氏姐弟胡作非為,上了一道萬言書,暗諷李戎湛沉迷女色,惹得父皇大怒,將紀家滿門抄斬。說起來,她應當算作紀家仇人的後嗣。可是命運偏偏如此捉弄,將紀為霜送入了宮中,送到了父皇麵前,生下了她。她替她的娘親感到悲哀,她能想象當娘親得知她懷上仇人孩子的那一刻,心裏是何等的苦,可是,就算是這樣,娘親仍然選擇生下了她,一個母親的包容心總是驚人的寬廣。那段在黑暗中躲藏的日子,李攸燁寧願她把自己想象成另一個人的孩子,這樣,她起碼會快樂些。


    下山的時候,李攸燁路過了顏家祠堂,那裏人潮洶湧,身著綾羅綢緞的貴人們爭相擠到廟前上香,她冷笑一聲,現實就是如此諷刺。見風使舵者總是對風向特別敏感,當年清算顏妃一黨時,他們罵她禍國妖妃,如今她兒子即位,屁股一扭又出來歌功頌德。世人的醜態永遠被諷刺著,卻永遠無法杜絕,其實也沒什麽要緊的,人之常情罷了,如果世上都是剛正的人,那剛正的人又往何處尋呢!


    本來就對顏氏姐弟沒甚好感的李攸燁,在費了好半天勁兒才繞過這座臃腫的廟宇後,更對他們沒好感了,當她迴頭看到杜龐累的直喘氣時,不由笑道:“你不是說這條路平坦麽,現在好了,比咱上來的時候繞得還多!”


    “我也是聽人說的,誰知道那位顏舅爺這麽有錢,把祠堂擴了這麽大,堵在路上,這不是招人恨麽!”杜龐叉腰一臉鬱悶道。


    李攸燁甩開手中折扇,哈哈笑著往前走去,看著天氣好,打算慢悠悠地下山,順便欣賞欣賞這鍾靈毓秀的景色,至於那位曾經寵慣六宮的顏貴妃的廟,還真是讓人審美無能。


    她不知道,在她往迴走的那一刻,有個人卻跪在紀家公祠裏,笑到流淚。手中拿著還未燒盡的祭文餘燼,端端正正一個“燁”字攤在掌心,口裏默念著:“李遊,燁,嗬嗬,李攸燁,她是霜兒的孩子!哈哈哈哈,紀秋齡,她是你的外甥!頭磕得好,磕得好哇!”


    “娘,到了!”一個輕靈的女聲傳來。


    “噓,別吵著先人!”接著被一個溫柔慈善的聲音打斷。


    廟裏癡笑的人望著出現在紀家公祠裏一對母女,有些發怔,那對母女看到地上跪著的中年男子,也有些發愣。


    時間似乎經過漫長的凝滯,那女孩旁邊的婦人,手中的籃子突然脫手,祭品掉了一地。


    “齡少爺!”


    “莫慈!”


    兩人不約而同難以置信地看著彼此。莫慈臉上難掩驚恐,因為跪在地上的不是別人,正是十九年前就被處死的紀家少爺,紀秋齡。


    “哦,你別怕,我沒死,當年我被人救出來了!”紀秋齡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似的,忙向她解釋。


    莫慈聞言,兩串淚珠簌簌滑下,跪在地上,喜極而泣:“我就說,我就說,像紀家這麽好的人家,老天怎麽會忍心讓紀家絕後,原來少爺還活著,真的還活著!”


    原來,這莫慈早年就是在紀家為婢,而她服侍的小姐不是別人,正是紀為霜。當年紀家遭難,紀為霜被沒入宮中,而莫慈則被充入了妓院。她念及紀家恩惠,時常想著來拜祭,隻是一直苦於生計,無法前行,如今終於得償所願,沒想到卻收獲了意外之喜。而紀秋齡慢慢將他當年如何被救出的事情與她說了。原來,紀家被問斬的前一日,有人以掉包之計將他放了出去,從此隱姓埋名,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直到後來朝廷為紀家平反,他也未再以真麵目示人,一是因為怕連累了那個救他之人,二也厭倦了官場上那種落井下石的勾當。


    “我現在是紀別秋,不再是紀秋齡,以後不要再叫我齡少爺了!”紀家的出事,使他看清了官場上的醜陋嘴臉,閱盡了人性的可悲,這才轉而向貧苦百姓那裏尋求返璞歸真的情感安慰,不排除有恨的因素存在,但解脫是大部分吧!


    “你呢,這些年你又經曆了什麽?”


    莫慈苦笑一聲,將自己的人生起伏也細細道來,仿佛積壓了一輩子的石頭,當傾吐出來時,竟覺得那是昨天的事了。冰兒在旁邊一直細細地聽著,她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當上官老夫人又一次尋來時,莫慈把一切都告訴了她。她是上官景星的女兒,是那個當年一箭射死顏妃的上官景星的女兒,是那個被皇帝千刀萬剮的上官景星的女兒。奶奶將她帶到江後麵前,坦陳了她的身份,因為江後的一道恩旨“但凡所有尚在人世的上官族人,有罪在身者,赦免其罪”,她得以認祖歸宗。當時江後拉著她的手,很懊惱地說,她被奶奶擺了一道,臨走時卻又慈愛地對她講,不要有恨,因為你父親是個英雄,隻是曆史還來不及給他正名!她記住了那句話,她父親是個英雄。雖然他已不在,但仍讓她感覺到十幾年都沒有過的自豪。


    如今又聽母親講起那些她從來沒有聽過的過往,小丫頭的臉上已經被淚水浸濕,撲在母親懷裏,哭得聲哽難抑。


    “這是你的女兒,很懂事的孩子!”


    “嗯!”莫慈柔和地撫著女兒的腦勺,拍著她細細安慰,眼裏都是溫柔的寵愛。看了眼紀為霜的牌位,不由地一陣落淚:“可惜,小姐一生命苦,生下孩子的當日便去了,唯一的孩子現在又生死不明……”


    “那孩子還活著,我見過她了,長得很像霜兒!”紀別秋難得露出一絲笑容,他雖然隱姓埋名,但卻時常關注著宮裏那個外甥的一言一行,她遜位時,自己焦急之下到處去打聽情況,如今見她安好,心也放下了,隻是隱隱約約覺得這其中似有隱情。


    “真的嗎?你是說皇上還活著?”


    “是!”


    “那她現在在哪裏?”冰兒一下子跳了起來。


    “她剛走!”


    “啊,快去追,凝姐姐,凝姐姐一直在等她!”小丫頭撒丫子就往外跑去。


    莫慈也追了出去,臨去前,紀別秋突然問莫慈:“那個人,過得還好嗎?”


    “她一直守著小姐!”


    “我知道當年是她救了我!”


    “她救了您,卻救不了自己!”莫慈留下這句話便轉頭而去。留下紀別秋怔怔地跪在原地。一個情字,當真是傷盡了人心,這麽多年,他心裏一直愧疚,作為親人,不該在她們最需要理解的時候,和世俗的眼光站在了一起。可悲而又可笑。而當時的自己卻以為那是正義。


    直到他身陷囹圄,世俗的眼光沒有來救他,他被拉去遊街,世俗的眼光卻來唾棄他,他才明白,不管他曾經多麽和世俗的眼光貼近,下一刻,當他被世俗不容時,他不管怎麽樣反抗,他都隻是一隻小醜。


    那一刻,他看清了世俗的真麵目。它是大多數人用來奴役少部分人的工具;它把所有人的幸福都強製到同一水準上;它自以為是地禁錮著人的思想;用力地戳著離經叛道者的脊梁。可是它忘記了,誰都不可能永遠都是大多數人之一,一旦淪落到少數人那裏,總會有人起來反抗;它也忘了,擁有同樣高度的山,不再是山,不管它再高,充其量隻配叫做牆;它還忘了,人會死,但是思想總會活著;它更忘了,既然是離經叛道者的脊梁,它也不會長在和世俗人同樣的地方!


    所以,她們一直堅定不移地愛著,一直到死,都會這樣。世俗對她們來說,已經徹底淪為了,一種卑微的存在,如果說,它還敢出來叫囂的話,紀別秋都覺得,它廉價到自己都不想去反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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