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走起碼半個月不會再理我。


    我知道,做好人是難的,他們都太關心我,寸寸盯著我不肯放,沒有一個人肯忘記過去的事,沒有人肯把我當個普通人。


    我迴來錯了?


    但也應該給自己多一點時間,以及給他們多一點時間。


    我躺在床上,用枕頭枕住下巴。


    給自己多些時間……


    我禁不住打電話到姬娜那裏去。


    她聽到我的聲音有點意外。


    “沒有得罪你吧?”我向她道歉。


    世人都是吃軟不吃硬的居多,她立刻鬆下來,“你這人……也難怪,我是太心急一些。”


    “你一生氣,我就要麵壁,”我說,“成日在家可吃不消。”


    “你以前死不肯說對不起,有次把我一隻發夾弄壞,逼著姑媽四處去配隻同樣的,還不就是怕道歉。”


    “那年我才十三歲。”


    “韻,咱們的交情,也實在不用說對不起。”


    “再告訴你一件事,好叫你心死,我三歲時你一歲,奶奶自你出世後就不那麽疼我,我一直暗暗恨你,趁大人不覺,抓住你足趾狂咬,你大哭,媽媽叫我跟舅母道歉,我死也不肯,而且半年沒上你們家。”


    姬娜倒吸一口氣,“有這種事?你這壞人,咬哪隻腳?怎麽沒人告訴我這件事?”


    我哈哈大笑。


    姬娜說:“我真應考慮同你絕交。”


    “你想想清楚吧。”我掛電話。


    母親探頭進來,“什麽事這麽好笑?”


    “同姬娜說起孩提時的趣事。”我說,“媽,我想同你商量。”


    “又是什麽?”她有點心驚肉跳的。


    “我想搬出去住。”


    她別轉麵孔,“我最不要聽這種話,父母礙著你什麽?剛迴來就要搬出去,那還不如不迴來。”


    “你聽呀,等我找到工作才搬出去,現在也沒有錢。”


    “不許搬。”


    “媽媽,”我看著她,“姬娜都一個人住。”


    她歎口氣,“你嫌爹媽什麽呢?”


    “每天進出都要交代,每天睡前要道晚安,每天要表示確愛父母,你說是不是慘無人道。”


    母親悻悻然,“這是什麽話?我聽不懂。”


    “我們稍微商量一下,再作決定。”我說。


    “你們所謂商量,是早已決定,例牌通知一聲老家夥,已屬仁至義盡的好子女,一不高興,一句話沒有就孤意而行的也有……”


    “媽媽,吃飯的時候到了,看看有什麽菜。”我換一個花樣。


    “對,”她說,“我得去瞧瞧她把那隻茄子塞肉弄得怎麽樣了。”


    一陣風似的把媽媽扇出房間去。


    我已不習慣同其他人住,即使這其他人是父母。


    我喜歡獨自占據一間公寓,浴後用一塊毛巾包著身子良久不穿衣服也不要緊。


    我又喜歡深夜獨自看電視中之舊片,還吃芝士喝白酒。


    媽媽其實是明白的,隻不過她們一慣不肯放鬆子女。


    無奈家中即使再好吃好住,也留不住成年的孩子。


    晚飯桌上隻見碗筷響。


    父親終於說:“要搬出去的話,現在找房子倒是時候,房租便宜得多。”


    我大喜,“謝謝父親大人。”


    “不過一星期起碼得迴來報到一次。”


    “是是是。”我一疊聲應。


    母親不出聲,眼睛露出深深的寂寞,我假裝看不見。


    姬娜便說他們夠體貼。


    我一門心思地找工作,自動降低要求,往工業區找發展,終於在一爿製衣廠擔任會計。


    廠是老廠,以前管賬的是廠長的舅爺,私相授受,鬼鬼祟祟。老板過身,太子爺上場,誓言要革命維新,見我去上工,一拍即合。


    我花了足足十天才把賬簿看出一個眉目來,錯是沒有錯,假也假不了,隻是亂。要從頭替他建立一個製度,如造萬裏長城,並且舊人手底下那班重臣也未必肯聽我,麻煩不止一點點。


    我同年輕的老板說了我的意見。


    他叫我放膽去做,把尚方寶劍遞給我,準我先斬後奏。


    這分明是借刀殺人。


    他自己要做紅臉,便找我做白臉,我要是爭氣,便成為他新王朝的開國功臣,我要是做得不妥,他便把責任卸在我肩膊上。


    真奸詐。


    為一點點薪水,我實在犯不著如此盡忠報國。


    心中猶疑起來,精神反而有寄托,隻把這件事翻來覆去地想,也不鬧搬家了。


    照說這是個好機會,戰敗可以引咎辭職,作一次政治犧牲品,一旦跑出冷門來勝一仗,以後便一帆風順可做重臣。


    在這個當兒,天漸漸涼了。


    我拉雜成堆,把舊衣服與姬娜借我的行頭夾在一起穿,並提不起興趣來買新衣服。


    裝扮是極花心思時間的一件事,以前我也是其中高手,近年來簡直沒有興趣。


    現在工廠區上班,衣著並不是那麽計較,我也樂得名士派頭,西裝褲毛衣,加件姬娜的長直身大衣,豎起翻領,冒著細細毛毛雨,踩一腳的泥濘。


    姬娜說:“不打傘,這件凱絲咪大衣一下子就淋壞了。”


    我不經意答:“衣服總會壞,人總會死。”


    她狠狠白我一眼。


    我喜歡這種天氣,令我想起初到紐約,空氣中也有一股蕭殺。


    第五街那麽熱鬧,我都沒有投入,車如流水馬如龍,我隻是一個陌生城裏的陌生人,活著是一個人,死也是一個人,至多在街上亂闖,到累了,找個小地方喝杯咖啡。


    那是我一生中的轉挾點。以往我太年輕,不懂得如何生活,現在可知道了。


    街角上小販賣熟食,一大堆女工圍上去,興高采烈地說起昨夜與男友去看的一場電影,我呆呆地做觀光客,看她們麵孔上洋溢的幸福。


    大概是穿不夠衣服,大概是吃飯盒子過飽,我覺得疲倦不堪,迴到寫字樓,關上房門,伏在桌子上小睡。


    真沒料到會睡得著。


    朦朧間進入夢境,來到一個陌生的荒地。


    “這是什麽地方?”我問。


    有人說:“這是喜馬拉雅山山麓。”


    在夢中我詫異,來這種地方幹什麽?


    我忽然間看見明晃晃的刀,刀用力砍在人的背脊上,肌肉連皮下脂肪翻卷起來,露出白森森的骨頭,血如泉湧。


    我受驚,大聲狂唿。


    抬起頭,一手掃開,桌上的玻璃杯子落地摔個粉碎。


    我喘氣。


    這個夢太熟悉了,這七年我日夜與它共同生存,已經成習慣。


    我取出手帕抹去額角的汗,斟一杯熱水喝下去,靈魂又迴歸軀體。


    喜馬拉雅山麓!我啞然失笑,做夢什麽樣的背景都有。


    下班時分,我開始有不祥的預兆,遲遲不肯離開公司。


    小老板過來,“還不下班?你麵色好差。”


    我勉強笑說:“今天向會計科同人慷慨激昂地陳詞十五分鍾,說得他們麵孔一陣青紅皂白,我自己也元氣大傷,不過很奇怪,他們並沒有什麽對我不利的言行舉止。”


    小老板有點得意,“放心去做,建立你的製度,相信我,許多人為虎作倀,自有其不得已之處,說穿了還不是為飯碗,基於同樣的理由,他們也會擁護你。”


    我笑了。


    小老板也許不是理想的經理人才,但無異他是心理學專家。


    我與他一起下班,他硬要送我一程,我隻說有約會,不與他順路,他很明白,向我揚手道別。


    我的心越來越不安定,加緊步伐向大馬路走去,預備叫車子。


    泥濘斑斑的路上塞滿各式各樣的交通工具,驀然抬頭,我知道為什麽會心驚肉跳一整天,這不是他是誰?


    化了灰了也認得他。


    終於碰見他了。


    我連忙縮進一條小巷,蒼白著臉,偷偷探出一邊麵孔去看動靜,他已經不見了,什麽也沒看到。


    我渾身因驚怕而顫抖。到底是幻是真?


    真是滕海圻?抑或魔由心生,全是我的想象?


    一晃眼他怎麽忽然不見了?


    那明明是他,灰色西裝與同色領帶,斑白的鬢腳,英俊的麵孔……不過他到這個地區來幹什麽?


    我閉上眼睛,是我眼花吧,我實在太緊張了。


    我算真的麵對麵碰上了,也應淡淡地看他一眼,然後若無其事地走開,假裝不認識他。


    這個反應我練習已經有七年,怎麽一旦危急起來,半分也使不上?太窩囊了。


    心一酸,眼淚自眼角滴下,我剛伸手要擦掉,忽然有一隻手落在我肩膀上。


    情急之下,我突叫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那人使勁道歉。


    我轉身,看到是一個年輕小夥於,驚魂甫定。


    “是我,”他說,“記得我嗎,我叫左文思,我們見過一次。”


    我怔怔看著他。


    是,左文思。我是怎麽了?我怎麽像是自鬼門關迴來似的?


    “我記得你。”我努力鎮靜下來,撂一撂頭發。


    “我嚇你一跳?”他抱歉地說,“我剛才在大馬路看見你,來不急走過來,沒想到你已不見,幸虧在小巷一張望,又發現你在發呆,怎麽鑽進來的?這裏多髒。”


    “我……我不見了一隻手套。”


    他說:“在這裏,不是一隻,而是一雙,不過要洗了。”


    他替我把手套揀起來遞給我。


    他看著我,臉上喜氣洋洋的,“你怎麽會在這裏出現?”


    “我在這裏辦公。”我說。


    “替誰?”


    “曹氏製衣。”


    “啊。”他顯然對這一行熟悉。


    “你呢?”我隨口問。


    “我來取訂單。”他答。


    他扶我走出小巷,我已定下神來。


    “讓我送你一程,”他堅持,“你精神有點不大好。”


    我不再堅持,默默跟他前去。


    他並沒有開車子,我們上的是街車。


    我神色非常恍惚地倚靠在車椅墊上。我發誓剛才見到滕海圻。


    香港這麽小,既然迴來了,便一定會得碰見他。


    我苦笑,還是對牢鏡子,多練習那個表情吧,先是淡淡地看他一眼,然後若無其事地走開。


    “韻娜。”左文思喚我。


    “是,你同我說話?”我吸進一口氣。


    “你怎麽了,鼻子紅彤彤的。”


    “噢,我重傷風。”


    “我有預感,我知道我會得再碰見你。”他搓著手,興奮地說。


    我迴過神來,“那當然,除非不出來,否則總會碰得見。在咖啡座、戲院、馬路,這是一個人擠人的城市。”


    “啊,韻娜,我可以約你出來嗎?”他起勁地問。


    “我?當然。”我有點不自然。


    “我打電話給你,我記得你說過要看我的設計。”


    “啊……是的。”我掏張卡片給他。


    “謝謝你。”他慎重地收起來。


    “我到家了,謝謝你。”我下車。


    “喝一杯熱茶,好好睡一覺,以後雨天記得帶把傘。”他在車中叫出來。


    我不禁微笑起來。


    失魂落魄到連陌生人都禁不住要忠告我。


    世人是這樣的,專喜教育指導別人。


    到家,筋疲力盡,也不吃飯,洗把臉便倒在床上。


    隱隱聽見母親說:“穿著這種鐵皮般的褲子,怎麽睡得著?”


    我翻一個身,睡得似豬玀,管它呢。


    第二天八點鍾醒來,足足睡了十一個小時。腹如雷鳴,連忙到廚房去叫菲傭做早餐,接著換衣服上班。


    父親見我狼吞虎咽,笑問:“還說要搬出去住?”一副老懷大慰的樣子。


    我也笑。


    真的,許久沒說要搬出去住。


    “慢慢吃,叫司機送你去。”父親說。


    “太塞車,地下車要快得多。”


    我抓起大衣與皮包就走。


    臨出門看到母親寬慰的笑容。“可憐天下父母心。”


    中午時分,我叫信差出去買一隻飯盒子。


    有人在我房門上敲三個。


    我以為是曹老板,一抬頭,看到的卻是左文思。


    “你?”我笑,“怎麽一聲不響走上來了?”


    “來看你。”他喜孜孜地說。我打量他,手中沒有花,沒有禮品,可知不是巧言令色的人。


    “請坐。”我站起來讓地方給他。


    我的“房間”是三塊夾板屏風圍起來的一塊四方豆腐幹,門上一塊磨紗玻璃,非常老土,鋼寫字台,一張小小旋轉椅。


    麵前堆滿文件紙張。


    他在我身邊一張舊椅子坐下。


    “人家的房間金碧輝煌,”他說,“如電視劇中之布景。”


    “我並不介意,”我說,“是歌者,不是歌。”


    他凝視我,隻笑不言。


    我取笑他,“你仿佛有大喜的信息要告訴我。”


    他一拍手,“對了。”


    左文思喜孜孜道:“今天五點正,我在樓下等你,我給你看我新設計的衣裳。”


    我見他這麽熱心,不好推他,微笑說:“我又不是宣傳家,給我看有什麽用。”一邊扒飯盒子。


    “你可以做我的模特兒。”


    “我?”我張大眼睛。


    “你這個可愛的人,多次開口,總是心不在焉地反問:‘我’為什麽這樣沒有信心?”


    我靦腆地笑。


    “他那麽注重我的一舉一動幹什麽?”


    “你太畏羞。”


    我實在忍不住,又來一句:“我?”


    我們兩人相對哈哈大笑起來。


    我害羞?不不不,沒有這種事。在外國,我的作風比最大膽的洋妞還要大膽。不知怎地,對牢他,我的豪爽簡直施展不出來。


    他說:“一言為定,五點正。”


    “喂!”


    他向我眨眨眼,開門出去。


    我感歎地想,他竟對我有這樣的好感,女人對這個豈有不敏感的,立刻覺察出來。


    小老板推門進來,聲音帶著驚喜,“那是左文思嗎?”


    “是。”我承認。


    他坐在我對麵,“我們想請他設計一連串的運動裝,配合歐洲的市場,他一直沒有答應。”


    “是嗎?”我禮貌地點頭,並沒有加插意見。


    小老板說下去,“這小夥子真有竄頭,看著他上來,開頭不過是工學院的學生,課餘跑小廠家找些零零碎碎的工作,不計酬勞,功夫周到,腦筋又靈活,老板們一瞧,比名家更妥當,便正式啟用他,不到十年間,被他弄出名目來,現聽說開了門市。”


    “是的。”


    “你同他是好朋友?”小老板問。


    “不,很普通的朋友。”


    “他的名字在歐洲也很吃香。”


    “幫幫忙,看他幾時有空,請他吃頓飯,那幾套運動服就有著落了。”小老板滿懷希望。


    我隻好微笑。


    “左文思三個字可當招牌賣,”他又咕噥,“不過這人不愛交際應酬,一切由經理出麵,我抓來抓去抓不到他。”


    原來真是一個名士。


    “他的出身神神秘秘的,聽說是個孤兒,隻有一個姊妹相依為命,如今也嫁得很好,兩姊弟總算熬出來了,他們父母在天之靈也會覺得安慰。”


    小老板有上海人的特色,一句話可衝淡分開十句來說,卻又句句動聽。


    我問:“在這個城裏,是否每個人都知道每個人的事?”


    小老板笑了,“當然不是,隻限於知名人士。九姑七嬸的事,又有誰會關心?”


    “誰算是知名人士。”


    “舉個例子,左文思便是,而我就不是。”他笑。


    “是嗎?為什麽?有什麽界限?”我好奇起來。


    他狡獪地說:“但如果我去追求某個小明星,也可以立刻成為名人。”


    “是嗎?”我不置信地問。


    “當然,否則你以為小明星有那麽吃香?”


    我恍然大悟。


    “韻娜,你這個人……實在天真,不過不要緊,在香港住下來,慢慢學習,一下子就慣了。”


    我笑起來,“我並不是純潔的小女孩。隻是風格不同,尚待適應。”


    “這我不知道,但我曉得你是個好會計師。”


    他出去了。


    我用手撐住頭。


    看樣子在這裏是做得下去的。做得下去便做下去,從頭開始,認識新的朋友,抬起頭來,朝向陽光。


    我握緊拳頭,為自己突然而來的發奮噗嗤笑出來。


    五點正,左文思在樓下等我。


    本來不想與左文思進一步做朋友,但是經小老板一番言語,我覺得他真是個人才,不禁佩服他起來,態度便有顯著的轉變。


    “出發吧。”我拉拉衣襟。


    “這是你唯一的大衣?”他取笑我。


    “嗯。”我說,“怎麽樣,看不順眼?”


    “我想打扮你,”他裝一個手勢,“你是這裏唯一沒有被顏色染汙的女人,我可以從頭到尾將你改觀,我有這個野心。”


    “當我是白紙,供你塗鴉?”我把手插在口袋中。


    “來,上車。”


    “我以前也嗜打扮。”我說。


    “最怕不懂穿而偏偏又自以為會得穿的女人,”他說,“索性不會穿倒不要緊,品味是後天性條件,先天條件是有現代的麵孔與身材。”


    “啊。”我張大眼睛。


    “現在流行的租眉大眼,你都有。”他說。


    “我這眼睛鼻子長在麵孔上已有二十多三十年了。”我笑。


    “小時候一定沒人說過你漂亮是不是?現在輪到你出頭了。”


    我仰頭笑,“你這個人真有趣。”


    “我在找攝影模特兒,為我這輯新設計拍照,你肯不肯試試?”


    “可以勝任嗎?”


    “試試如何?”


    我們又重新到達他的店鋪。


    這時衣服已經掛出來,一個架子上全是黑色,另一個架子上是白色。


    “隻有這麽十來件衣裳?”我問。“夠生意?”


    他說:“當衣裳還在後麵熨的時候,已經全部沽出,你相信嗎?”聲音居然有點無奈,“這裏掛著的,不到三天,也會轉到女人的香閨去,所以不必擔心生意。”


    “太好了,我最愛聽到藝術家找到生活。”


    “我?”他笑出來,“原諒我學你口氣,我不是藝術家,隻是個小生意人。”


    “隨便什麽都好,高興認識你,左文思。”


    我們重新握手。


    這次才真的打算與他做朋友。


    他自內間取出一串晚裝,我一看,眼珠子都幾乎掉下來。


    全部是白與黑,或是黑白相間。


    無論是長、短、露肩、低胸、無背、釘珠、加紗邊,總而言之,都別出心裁,各有巧妙,一共十來件,保證任何女人看了,都會得心向往之。


    “真美!”我讚道,“真正是雲之衣裳。”


    “謝謝你。”他說道。


    “穿上試試。”我笑問。


    “請便。”


    自有女職員來服侍我,幫我拉拉練,扶正肩膀之類,我照著鏡子,慨歎一聲難怪女人肯花大錢來裝扮,看上去真似脫胎換骨。


    腳下仍穿著球鞋,頭發也沒有弄好,梳一條馬尾巴,我出去拉開裙據,給左文思看。


    他一隻手放在下巴,另一手撐著腰,一打量我,馬上吩咐女職員:“叫攝影師來,說我找到了。”


    “及格?”我問。


    “是的,”他狂喜,“我第一眼看見你就知道你便是她了。”


    “不要拍近鏡,我已有眼角紋。”我坐在一張皮椅子上。


    “一會兒攝影師會替你拍一些寶麗來,如果適合的話,改天才正式進行。”


    “這些照片會要來幹什麽?”


    “幫我把這批衣裳推銷出去。”


    “噢。”


    “我會付你酬勞,別擔心。”


    我看著他,“我也許錯了,但我相信你。”


    “你不會後悔。”


    不到二十分鍾,他的攝影師小楊趕來,提著一瓶香擯。“找到了?”嘴裏嚷:“讓我看看。”


    他是個瘦長的年輕人,像是左文思的影子。


    “是你,”他瞪著我,“果然天衣無縫。”


    攝影師取出道具,替我拍一大疊即拍即看的照片。


    他與左文思指指點點,“出色但非常生硬,要一百多卷底片後才會轉機,此刻她認為攝影機為食人獸,必須熟悉相機才行。”


    “那不是問題。”


    我囁嚅,“我不十分確定我有那麽多時間。”


    小楊冷冷地說:“多少女人夢寐以求呢,杜麗莎昨日才求我,還有咪咪,還有茱蒂想東山複出。”


    左文思代我迴答:“小楊,她不是模特兒。”


    “你不是?難怪麵孔這麽新鮮。”小楊問:“你幹什麽?電影、電視?”


    “都不是,不準你多問,星期天到你攝影室去。”


    “好,”小楊收拾,“叫化妝師替她畫重眼線,還有,頭發要燙皺,球鞋倒可以用。”


    左文思說:“非要把所有的女孩子都變成庸脂俗粉不能使你滿足。”


    “我不燙頭發。”我搶著說道。


    “當然,你梳馬尾巴便可。”左文思說。


    小楊聳聳肩,“星期天,記得,星期一我便去紐約。”


    “得了。”左文思要把他推出去。


    女職員捧出香擯,我們幾個人幹杯。


    他們走了之後,左文思同我說:“肚子餓,一起去吃飯如何?”


    “我換過衣裳再說。”


    “就穿這件,我這裏有披肩。”


    我笑說:“這麽瘋?我已過了那個年紀,還是讓我換衣服。”


    他也許會怪我過於狷介,但我沒有義務故意討好他。


    以前我會那麽做。但以前我不懂得愛護自己。


    他幫我套上大衣。


    我們找到間意大利館子吃菠菜麵。


    “你是網球好手?”他忽然問:“平時還戴著護手。”


    我一怔,隨即答:“同我的球鞋一樣,習慣了。”


    “其實我並不喜歡不修邊幅的女人,看上去邋遢相,但你不同,在你身上,便是瀟灑,這其中有微妙的分別。”


    他聲音低低的,其中自有動人之處。


    我又一怔,不過立刻笑,“罵我邋遢!”


    他揉揉鼻子。


    “有些女人已經去到盡頭,風頭出到足,粉搽得不能再厚,青春不能再迴來,服裝不能再新潮、觸目、暴露……觀者一點想象力都沒有,非常乏味,而你,你是一塊璞玉。”


    我既好氣又好笑,“說來說去,不過是把我當作一塊可由你大力發揮的畫布。”


    他微笑不語。


    忽然之間我尷尬起來,飛紅了雙頰。


    自己先詫異了,臉紅在於我是早十年都未曾發生過的事,這是不屬於我的生理現象。


    我用手托著麵孔,隻覺得熱辣辣地,自知神色古怪。


    他笑眯眯地凝視我。


    “幹麽?”我搶白他。


    “欣賞我發掘的璞玉。”他聲音也帶些羞澀意。


    我大口喝啤酒。將一小盤菠菜麵吃得精光。


    “你這樣吃法,一下子就胖了。”他警告我。


    “什麽,肥?”我笑,“那敢情好,你得到的是一塊肥胖的璞玉。”


    “如今的女人很少敢往身上添肉,你是例外。”


    我放下刀叉,“咄!越說越離譜,你算是哪一門子的專家呢?”


    “別忘記我專在女人堆中打滾,我是裁縫。”


    “嚇?”真正的意外。


    “裁縫。”他聲音中有一絲幽默與自嘲,“雖然現代人給我的職業一個漂亮的名稱,叫我時裝設計師,但實際上我是裁縫,不是嗎?”


    我連忙說:“那會計師是什麽?不外是賬房先生。”


    他哈哈笑起來,“賬房小姐。”


    “人肯給你一個漂亮的名目,你就接受,何必苦苦追究真相,說穿了,哪裏有什麽好聽的話。”


    他聽完這話,沉吟許久,不響。


    我這才覺得自己說過火了,怎麽動不動搬人生大道理出來,連忙說道:“晚了,要走啦。”


    “我送你迴去。”


    “好。”


    那天迴到家裏,我真覺得自己找到一個談得來的朋友。


    生活正常了,牢騷少許多。


    母親問:“不再想搬出去?”


    父親不以為然,“好容易她不提,你又來提醒她。”


    姬娜埋怨,“在不毛之地做工都那麽有痛,真服你。”


    “中環都被你們天之嬌女霸占去,我不如往土瓜灣跑。”


    “你打算一件衣服走天涯?”姬娜說。


    “不必再買新的,”我說,“買了也不會穿,懶得換花樣。”


    “現在不流行希僻士了。”她瞪大眼睛。


    “你誣毀我,”我詛咒她,“你說我髒?我可是天天洗頭沐浴呢,來得個注意個人衛生。”


    “那你想做什麽?”


    “做我自己。”


    “你現在有男朋友,總得打扮一下吧。”她不服。


    “男朋友?”誰?


    “啊,當然,不必買衣服,”她擠眉弄眼,“還怕沒人把最時尚的衣服送上門來?”


    我這才省悟過來她指的是什麽人,但笑不語。


    事實不是她想的那樣,事實我與左之間有點似兄弟姐妹。


    大城市內的男女關係一向快如閃電,來無蹤去無影,反而是友情來得長久。


    此刻我需要朋友多過需要情人。


    而情人,真是要多少有多少。


    “很高興你終於可以從頭開始。”姬娜說。


    她這麽一說又提醒我。


    姬娜口中不語,手卻轉動另一隻手上戴著的護腕。


    “多多享受。”


    我抬頭看姬娜,“在這個城市裏,是否每人都知道每個人的事?”


    “你害怕?”姬娜問,“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


    我低頭,“我並不怕,我隻覺得累。”


    她擔心,“那還不如不迴來的好,我以為你早忘記了,別人不忘記不要緊,至要緊你自己忘記。”


    “誰說不是?”我說,“我也以為可以忘記。”


    “有什麽風聲?”姬娜問。


    “那日,我仿佛看見他。”


    姬娜笑:“人海茫茫,哪裏有這麽巧?”


    “真的,”我蒼白地說,“我嚇得什麽似的,如驚弓之鳥,一朝被蛇咬,終身怕繩索。”


    姬娜不便發表意見,靜靜地聽。


    “我的反應如此強烈,才嚇怕自己。”我說。


    “已七年了,七年跟一個世紀沒有分別。”姬娜揮舞著雙手,“你還有傷痕?”


    我深深吐出一口氣。


    姬娜同情地看著我,“難道還要第二次出走?”


    “這次迴來,是因為父母,叫他們一趟趟往外國跑,真不忍心,決意陪他們一段日子。”我用手捧著頭,“我已夠令他們羞愧。”


    “聽你的話,像是犯過什麽彌天大罪似的,”姬娜的笑容也勉強起來,“快別說下去了。”


    “唔。”我點點頭。


    “左文思這個人怎麽樣?”


    “他很有藝術家氣質,與他很談得來,說起時裝,他可以滔滔不絕,說到別的就帶三分羞澀,這樣的男人,應該配純潔的女子。”


    姬娜作掩嘴葫蘆,“啊嘿,你幾時學得文藝腔?你聽過所頓與峨摩拉的故事?那兩個城裏找不出一個義人,在這城裏什麽地方去找純潔的人?”


    母親探頭出來,“兩個人嘰嘰咕咕說什麽?”


    我嚇得跳起來,姬娜更加笑不可抑。


    我心茫然,就像我倆念中學時,兩個人關在房內上天入地無所不談直至天亮,直至母親前來幹涉為止。


    姬娜與以前一樣,而我卻永遠不能恢複那時候的自己。


    姬娜稍後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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