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故事都是在飛機上開始的。


    我喜歡飛機上開始的故事。


    身邊坐著位太太,非常富態,十分雍容華貴,身穿名牌套裝,脖子上掛著一串每顆直經5厘米的珍珠,滔滔不絕地向我發表伊對於世物的一切宏論,虐待我之雙耳。


    “真不容易,”她說,“做人真不容易,苦得要命。一落娘胎,先要看看有沒有殘疾,全身健康,又想相貌漂亮,最好聰明,又要會得讀書,更要懂得與人相處,還有還有,最重要肯掙紮向上,但千萬不要乘錯飛機,否則來一趟失事就一了百了,開車還要小心,連過馬路都錯不得,更不可惹官非……真正活到四十歲不容易。”


    我看她一眼。


    她略略不安,“我意思是,活到四十歲不容易。”她不知試圖掩飾什麽。


    此地無銀三百兩,女人在這種地方最看不穿,誰會猜她四十歲?恐怕近五十歲了。


    她繼續說下去,“唉,做我們這一代女人不容易……”


    我們?


    “你看看,如今這一代女性多放任,多自由,差了十年,隻差了十年,‘我們’便似上了手鐐腳銬似的,你說是不是?”


    我不響。


    飛機已接近香港。


    我心毫無歡意。


    “可是也有好處,‘我們’是純潔的,站在太陽底下,我同自己說:我是一個純潔的人,比那些心裏藏奸,說一套做一套的人,不知幸福多少,我們人品是上等的,‘我們’生在那個時代,不由我們放肆。”


    我疲倦地合上眼睛。


    “‘我們’”


    我驀然迴首,“不要再說‘我們’了,太太,我已經公開承認我已二十六歲,我怕把你映老。”


    她一愕,聽懂了,立刻被得罪,緊緊地閉起嘴,眼睛看向窗外,不再理睬我。


    我真後悔。


    為什麽不早在十五小時之前得罪她?反正她總要生氣的,我就不必雙肩滴滿耳油,聽多幾十車的廢話。


    我隻不過是要保護我的重要器官之耳朵而已,然而她還是被得罪了。


    人一旦要堅持他是純潔的或是脆弱的,任何微弱的理由都可以成為他的支持。


    到了。我的老家到了。


    曾經發誓不要再迴來,事隔七年,還是迴來了。


    飛機緩緩著陸,我心也越來越低落不快,幾乎想原機掉頭迴去。


    勉強振作精神,挽起手提行李,我步出機場。


    母親偕司機在等我。


    我們在去年見過麵,但她尚細細打量我,麵孔上帶一個寬慰的笑容,“又長高了。”


    我不禁覺得好笑。老說我長高,其實我自十二歲後並未長高過。


    “行李呢?”


    “哪裏有行李?就這麽多,誰耐煩輪候行李。”我拍拍手。


    新司機是個中年人,看不出真實年齡,約莫四五十歲。


    “小姐,”他說,“我是阿莫。”


    我朝他點點頭。


    “父親怎麽樣了?”我問。


    “現還在家裏休息,不過一直吵著要迴公司。”


    我問母親:“陳伯呢?他到什麽地方去了?”


    母親訝異地說:“陳伯在三年前過身,你不知道?我們忘了向你提起?”


    我震驚得如五雷轟頂,“他強壯得似一條牛,去世了?什麽病?”


    “心髒病。”


    父親也是心髒病。我不響了。


    在等司機把車子開過來,母親抬起頭,“咦,那不是祝太太嗎?”


    我也抬頭,真是冤家何處不相逢,這不是坐我隔壁的太太嗎?


    我連忙往母親身後躲。


    母親並不知首尾,拉我出來見客,“祝太太,這是小女韻娜。”


    祝太太本來花枝招展地迎上來,一見是我,麵孔上一陣青一陣紅,終於忍不住,一昂首,便上了她家金光閃閃的豪華房車。


    母親莫名其妙,“怎麽一迴事?”


    我解釋,“她坐在我旁邊不停地說話,被我搶白,她可生氣了。”


    “你怎麽可以這樣?”母親大驚失色,“你有沒有向她道歉?”


    “道歉?有什麽好道歉?”我自若地說,“像她這種女人,不知幾喜歡有人得罪她,好挾以自重,驕之親友。”


    母親白我一眼。


    老莫慢動作地把車子開過來,是一輛日本房車。


    又一宗意外,“我們的平治呢?”我問。


    “賣掉了。”


    我驚問:“我們窮了嗎?到這種地步了?”


    “這孩子!二十六歲的人還神經兮兮,叫人聽到算什麽?咱們王家幾時有過什麽錢,又怎麽會窮下來?”


    我點點頭,“否認,全盤否認,最聰明的做法。”


    母親解釋,“總共才我同你父親兩個人,排場那麽大幹什麽?現在他身體不好,我們都不大出去了,這派頭也不必充了。”


    我不以為然,“開一輛平治也不算是派頭,滿街都是。”


    “老頭子老太婆不論這些。”她感歎說。


    在車中我們盡說些不相幹的話。


    “咦,怎麽往郊外駛去?”我問。


    “因你要迴來,我們搬了家。”母親的語氣很平靜。


    “老房子呢?”


    “賣了。”


    不想我看見老房子。


    一片苦心。


    “這是什麽地方。”


    “這是沙田。”


    “沙田?”我怪叫起來,“沙田變成這樣?”


    “有些地方還要發展得好呢。”母親笑說。


    一副貿易拓展局局長的態度。


    我緊握她的手。


    “一個人在外頭做事,慣嗎?”母親問。


    “做學徒,又不是擔大旗,挺有趣的。”我說。


    “你早些迴來倒好,可幫你父親做賬。”


    我笑,“做假賬。”


    “你怎麽一腦子古怪的思想?”母親甚覺不安。


    做人便如做一筆賬,歲月添增一項項債目及收入,要平衡談何容易,又有許多無名腫毒的爛賬,不知何年何月欠下不還,一部部老厚的本子,都發了黴,當事人不欲翻啟。


    又有些好事之徒特別愛替人算舊賬,不知什麽道理,總希望知道對方開業以來的所得所失……


    母親握著我的手,“你還打算迴去?”


    “當然,”我說,“待爹爹好些,我便迴去。”


    “是辭了工來的?”


    “不相幹,以我這麽低的要求,什麽工都找得到。”


    “你上次見我們時那位足球健將呢?”母親問。


    “誰?”


    “那個姓蔣的男孩子。”


    “哦,那個。”


    “他怎麽了?”


    “我不知道。”


    “你現在不同他走了嗎?”母親緊張地問。


    “媽媽,你真嘮叨,完全像個老人家了,人家夏夢同你差不多年紀,你看人家多美多時髦,咦,到家了。我說。”


    我先推開車門跳下去。


    我不經意地抬起頭問老莫:“幾樓?”


    “十二樓。”


    “地方有多大?”


    老莫笑說:“小姐上去便知道了。”


    媽媽追上來,“等等,等等。”


    我拉著她一起上樓。


    父親穿著運動服在大門口等我。


    我與他擁抱。他氣色看上去很好,病發雲乎哉,不過是用來要挾我歸家的借口。


    我同媽媽說:“當心啊,你瞧爹爹還這麽雄姿英發。”


    媽媽無奈地說道:“這孩子有點瘋瘋癲癲的,整個人變了。”


    爹爹凝視我問:“是不是有點緊張?”


    “我以為你是病人,所以特別緊張,誰知看上去什麽事都沒有。”


    我到處亂走,新公寓也不小,比起以前的房子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我一直怕迴到以前的大宅,如今知道沒有這個恐懼,反而悵惘起來。


    我站在露台上很久很久,父母並沒有來叫我。


    他們的過分體貼令人難堪。


    我看著屋腳遠處僅餘的一塊荒田,凝視良久,終於迴頭,一個年輕的菲律賓女傭給我遞上一杯茶。


    我又忍不住問道:“一姐呢?”


    媽媽說:“人家告老迴鄉去,不做了。”


    沒有這麽簡單,故意把我身邊的人都調開,使我做一個沒有迴憶的人。


    “何必用菲傭?”我看那女子一眼,“肉騰騰的。”


    “少批評兩句,坐下來,陪陪媽媽說話。”


    “我們必需要吃她煮的菜?”我問。


    “媽媽煮給你吃,可好?”


    “媽媽下廚?爹,我們家可真窮了?怎麽到這個地步,媽媽要進廚房?”


    “你別嬉皮笑臉的好不好?”媽媽抱怨。


    “讓她去。”爹看她一眼。


    這樣眉來眼去的,莫非是怕觸到我的痛處。


    我推開房門,走進他們為我預備的房間。


    可憐天下父母心。把房間裝修得如小女孩子的臥室一般。


    我推開窗戶,風景極好。


    到家了。


    迴家來了。


    媽媽在身後問道:“還好嗎?”


    “太漂亮了。”我說,“我在紐約那間公寓……”


    媽媽說:“那個地方怎麽好住人,冬冷夏暖,要給你寄錢還不準。”


    “我倒是蠻開心。”我說。


    “韻兒,你真的開心嗎?”媽媽湊過她的麵孔,顫巍巍,含著眼淚說。


    我最怕這一招。


    所有的媽媽,都專愛來這一招。


    別的慈母我不管,我這位令堂還是當年嶺南大學的高材生,我感覺受不了。


    “我非常快樂。”我毫無誠意地說。


    “韻兒,你要說老實話。”


    “媽媽,說真的,做人怎麽會快樂呢,正如那位祝老太所說,既聰明又健康再加上美麗兼有上進心,一次錯誤,也足以致命,你就別理這麽複雜的事吧,讓我苦樂自知豈不是好?”我苦苦哀求,“讓不快樂繼續腐蝕我短短的一生吧。”


    母親反而被我引得笑起來,“你在做什麽?吟新詩?”我與她笑作一團。


    父親不放心,推門進來,向母親使一個眼色,“不要同女兒多說,讓她休息。”


    “同你說多三句話就沒正經起來。”母親抱怨。


    “這是一個太滑稽的世界,母親,我無法板著麵孔做人,四周圍都是卡通人物,試想想,那麽多人公開標榜他是純潔的,我能不笑嗎?”


    但我確有點歇斯底裏。


    爹說得對,我緊張,我用手掩住麵孔。


    “你倦了,”母親說著站起來,“睡一會兒。”


    我點點頭。


    她讓我一個人留在房裏,我看著天花板一會兒,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看到一個女郎坐在我小書桌前看雜誌,長發披肩。我輕輕叫她,“姬娜。”


    她轉過頭來,“醒了?”


    我撐著坐起來,摔摔頭,微笑問:“好嗎?”


    “姑媽叫我來的,說你到了。”


    她看上去身光頸靚,一張麵孔上的化妝紅是紅,白是白,益發襯得眼睛雪亮,輪廓玲瓏。


    “氣色很好哇。”我輕說。


    “你呢?好不好?”


    “過得去。”


    “姑媽說你很緊張。”


    “他們先緊張,情緒影響我。”


    “你也該迴來了。自我放逐已七年,況且姑丈身體也不好。”


    “不至於那麽嚴重,”我說,“他們不過是想我迴來。”


    “你借此迴來,也是好的。”姬娜說。


    在一隻小小的水晶台燈照耀之下,我抱著雙膝坐床上,姬娜反轉椅子向我坐,下巴支在椅背上。


    一切像十年前一般,什麽都沒有變,當中的十年沒有過,我們仍然是小女孩子,關在小房間內談心事。


    我歎一口氣。


    “你還是老樣子。”姬娜說:“過去的事最好忘記它,一切從頭開始。”


    “打什麽地方學來的老生常談?”我輕笑。


    “我勸你不必神經兮兮地強顏歡笑,自己的父母,有什麽不明白的。”


    我不出聲。


    “像現在這樣自然就好,有話就說,沒話就不要說,千萬不要勉強。”


    我說:“要是我不故意振作,如此落落寡歡,他們又要擔心,我的處境很困難。”


    “我同你介紹一些新朋友。”姬娜說。


    我苦笑,“新朋友我很多。”


    “不是你那種,是真正可以傾談的那種。”


    “傾談什麽?我之過去?希祈他們了解?”


    “不可如此悲觀。”


    “我並不希望別人原諒我,”我說,“我一切錯失,自有我自己承擔,與人何憂。”


    “太偏激了。”姬娜溫柔地說。


    “你是我,你會怎樣做?事情不臨到自己頭上,是永遠不會明白的。”


    “我明白,跟我出來走走,我每個周末都有節目,你當散散心也是好的。”


    我問道:“是我母親托你的?”


    “一半一半,”她側側頭,“但我們是好朋友,記得嗎?”


    我與她擁抱。


    “第一步,我們要出去替你買衣服。”


    我笑,“這是你生平第一興趣。”


    她也笑了。


    姬娜走的時候我好過得多。


    菲傭煮的小菜並不是太可怕。


    怎麽會比我的手勢更恐怖呢?吃自己煮的食物七年,苦不堪言。


    母親不安地問我:“韻兒,你在想什麽?”


    我說得對不對?我不停說話,他們思疑我神經質,不出聲,又怕我心中有事。


    我伸一個懶腰解嘲。


    稍後我聽見父親輕輕責備母親,“你怎麽老盯住她?放鬆一點,不然她一聲吃不消,又跑掉七年,再迴來時你我骨頭都打鼓了。”


    母親不說什麽。


    我輕輕關上房門。


    如果,如果我覺得壓力太大,我必須要自救,立刻離開這個家,所以父親是對的。


    姬娜對我真正關心,第二天就開始帶我出去散心。


    對牢她我不必做戲,精神完全鬆弛,幹脆拉長麵孔,由得她去忙。


    許久沒有迴來,這個城的一切都變了,變得更熱鬧更繁華,連以前那種暴發的土氣都消失,美麗的人們麵孔上都略帶厭倦享樂的神氣。


    我很欣賞這一點進步。


    無論在什麽地方,我總是跟在姬娜身後,不聲不響,光掛住吃。


    我胃部的空虛似乎比我的心中的需求還要大,我想用食物來溺斃我的煩憂。


    姬娜的朋友與她自己屬同類,都長得漂亮,家裏小康,賺得月薪用來打扮及吃喝,很天真活潑,眼高於頂,甩不掉小布爾喬亞的包袱,喜歡踏著不如他們的人去朝拜超越他們的人。


    為什麽不呢,他們有他們的世界。


    姬娜感歎地說:“實在嫌他們膚淺,並沒有出色的人才,然而不同他們走,又不知跟什麽人來往。”


    我說:“二十多歲的男人……男人總要到四十歲才會表現出色,非要有了事業不可。”


    “四十歲?隻怕女兒都同你我差不多大呢。”她頹然。


    “少女姬娜的煩惱?”我取笑她。


    “咄。”她笑出來。


    這樣子吃菜跳舞一輩子都不管用,誰也不會同誰結婚。


    “你覺得他們如何?”


    “沒前途,”我搖搖頭,“這群人太狷介太無能。沒有一個具資格成家立室,除非你願意一輩子坐在寫字樓中工作貼補家用。這班人又挺不安分,愛死充場麵,不講實際。在一起說笑解悶是可以的,誰也不會更進一步表示什麽。”


    “沒有這樣悲哀吧?”


    “除非老人家駕返瑤池派彩給他們。否則,他們還打什麽地方找錢來置家?”


    “老人家?有些父母的精神比咱們還好,打扮比我們還時髦。”


    我哈哈大笑起來。


    “你似乎並不擔心。”姬娜推我一下。


    “你知道我,我是打定主意抱獨身主義。”


    “也不必,”她說:“看緣分怎麽安排吧。”


    “這個地方真令人蒼老,年紀輕輕講起緣分來。”我微笑。


    不過姬娜仍然天天出去同這班人泡。


    我則在找工作。


    薪水偏低,而且我迴來得不合時,許多人都緊縮開銷,奔波數月,並沒有結果。


    母親不停與我說道:“要是嫌悶,先到你爹那裏去做著玩。”


    我是一個持牌會計師,她卻同我開這種玩笑。


    而號稱心髒不勝負荷的爹,見我迴來,安靜無事,早已迴到公司不定時工作。


    母親沒發覺我心蒼老,一直鼓勵我出去玩,我也樂得往外跑。


    開朗的姬娜給我許多陽光,像:“今天你一定要出來。”


    “又有什麽好處?”我笑問。


    “朋友的朋友的朋友開店,舉行酒會,你一定要來。”


    我啼笑皆非,漂亮的女孩子到處受歡迎,她有沒有帖子人家都會放她進去,故此變本加厲,還要帶了我去。


    我說:“如此藤牽瓜,瓜牽藤,一百張帖子足足帶一千人。”


    “有什麽關係?喝杯東西,看看城中各人的風采,不亦樂乎。”


    “什麽時候?”我問。


    “明天下午三點。我來接你,穿漂亮一點。”


    我取笑她,“白色武士不會在那種地方出現的,來來去去,不過是那幾隻社交甲蟲。”


    “你這個人最掃興。”她摔掉電話。


    但是星期六來了,我還是興致勃勃地在衣櫥裏挑衣服。


    我穿著內衣,一件件數過去,菲傭沒敲門就進來,我微慍轉頭,她並沒有道歉,更無察覺我麵色已變,目光卻落到我舉起的左手,吃驚地低唿一聲,手中拿著的衣服落在地上。


    母親剛在這時來,見到這種尷尬情形,連忙喝退她。


    “韻兒”她慌張地湊前來安慰我。


    我連忙說:“媽媽,你也請出去一下。我要換衣服。”


    母親隻好退出。


    我連忙找到打網球用的護腕套上。


    但再也沒有心思選衣服了。


    我胡亂罩上薄衣與粗布褲,頭發紮成馬尾便出門。


    母親追上來,“韻兒……”


    我強顏歡笑,“我約好姬娜,有什麽話迴來再說。還有,別責備傭人。”


    到了目的地,姬娜很不滿意。


    在繼後的十分鍾內不停地埋怨我不修邊幅。


    我忍無可忍,哭喪著說道:“你若再批評我,我就迴紐約。”


    她聽見紐約兩個字,倒是怕了,立刻噤聲。


    大約是覺得好心沒好報,她生氣,拉長麵孔。


    美麗的麵孔生氣也仍然是美麗的麵孔,見她動氣,我便收斂起來。


    我們到那間店的門口,大家都不說話,神情古怪。


    那是一間時裝店,我本不想逗留,但一眼看去,便被吸引。


    是裝修實在精巧的緣故,店堂分黑白二色,屬二十年代artdeco設計,一桌一椅,莫不見心思。


    店門口排滿七彩繽紛的花籃,映到裏麵的水晶玻璃鏡子裏去,疑幻疑真。


    地下是黑白大格子的大理石,簡單華貴。


    陳設美麗得使姬娜與我忘卻生氣,不約而同讚歎一聲“呀”。


    大花板上懸下古典水晶燈的瓔珞,照得在場賓客如浪漫電影中的男女主角般,襯得他們衣香鬢影。


    我們麵麵相覷,心想羊毛出在羊身上,這裏的t恤都怕要三千元一件。


    姬娜推開玻璃門迸內,白衣黑褲的侍者給我們遞來飲料,我們也不知道誰是主人。


    姬娜遇見她的熟人,丟下我交際去了,我獨身坐在一列黑色真皮沙發的一個座位上。


    這地方真美,所有的時裝店都該打扮得這麽漂亮才是,符合雲想衣裳花想容的宗旨。


    美,美得女人一見靈魂兒飛上兜率宮,美得與現實脫節,如置身太虛幻境。


    為什麽不呢?如今的女人這麽吃苦。


    我深深籲出一口氣,姬娜帶我去那麽多地方,隻有這一次我實在感激她。


    正當我在入神,有人在我身邊說:“好嗎?”


    我轉過頭去。


    如果是衣冠楚楚的一個男人,我不會這麽高興,我看到的是一個同道中人。


    這人白色的棉紗t恤,脫色粗布褲,球鞋。非常秀氣漂亮的臉,尤其是一張嘴,菱角分明,像自月份牌美女的麵孔上借過去的。


    “好。”我答。


    他看看四周,見附近沒有人才說:“隻有你我穿粗布衣裳。”


    我點點頭笑。


    “我的褲子比你的老。”他滑稽地說。


    我不服,“我的有七年。”


    “嘿,我的十一年。”


    “見鬼,十一年前你才九歲,哪兒就長得這麽高了。”我笑。


    “什麽!”他連脖子都漲紅,“你猜我才二十歲?倒黴。”


    我又笑。


    他是一個活潑可愛的男孩子。


    現在流行改良陸軍裝,戴玳瑁邊眼鏡,他照辦煮碗來一招,但是一點也不俗,人長得漂亮便有這個好處。


    他說:“我叫左文思,你呢?”一邊伸出手。


    我與他握一握,“王韻娜。”


    “認識你很高興,你同誰來?”他怪好奇。


    “姬娜。”我指一指那個滿場飛的背影。


    “啊,美麗的姬娜。”左文思點點頭。


    “她是我表妹。”我說,“她帶我來玩,其實我相信連她也不認識主人這爿店叫什麽?”


    “‘雲裳時裝’”


    “真的嗎?”我訝異,“名字像五十年代小說家碧玉光顧的服裝店。”


    他微笑。


    我有點不好意思,連忙噤聲,如果店主人在附近,我就尷尬了。


    “裝修還過得去吧。”左文思說。


    “唔,一流,以前倫敦的‘比巴’有這股味道,然而這裏更為細致。”


    他的興趣來了,將腿交叉,換一個姿勢,問:“你是幹設計的?”


    “不,我是會計師。”我說道。


    “哦?”左文思意外。


    “你呢?”我問,“你做設計的?”


    “可以這麽說。”


    我四周張望,“他們怎麽沒有衣服掛出來?這裏賣什麽衣服?”


    “這裏光賣黑白兩色的衣服。”左文思說。


    “真的?”我服了,“真的隻有黑白兩色?”


    “是的,沒有別的顏色。”


    我不置信,“世上有那麽多顏色,一爿店怎麽可能隻賣黑白的衣裳?會有人光顧嗎?”


    “一定有的。”他微笑。


    “你怎麽知道?”我不服氣。


    “你通常穿幾個顏色?”他忽然問。


    “淺藍與白。”


    “是不是?你可以在這裏買白衣服,然後到別處去買淡藍色。”他托一托眼鏡架子。


    我隻好搖搖頭,“我不跑兩家店。”


    “你這個人太特別。”他說,“一般女人起碼有十家八家相熟的時裝店。”


    我聳聳肩。


    這時候姬娜走過來,她驚異地說:“左文思,你已認識韻娜了?”


    左文思站起來,“剛剛自我介紹。”


    姬娜笑,“你都不請我,是我自己摸上門來,又帶了她。”


    “我今天請的是同行及報界人士,下星期才請朋友。”


    我一愕,抬起頭。


    左文思朝我眨眨眼。


    姬娜反嗔為笑,“那我下星期再來。”


    “一定一定。”左文思客氣地說。


    姬娜又到別處交際去。


    我訝異問:“你便是店主?”我太唐突了。


    “是。”


    “為什麽不一早告訴我?”我問。


    “你沒問,我以為你知道,沒想到我名氣不如我想象中遠矣。”他笑。


    我問:“你幹嗎穿條粗布褲子?今天是你的大日子。”


    “我兩個經理穿全套西裝正在招唿客人,我情願做幕後人員,光管設計及製作。”


    他非常謙虛,有藝術家的敏感,看得出是個工作至上的人。


    我說:“很高興認識你。”我站起來。


    “怎麽,你要走了?”他頗為失望。


    我側側頭,想不出應說什麽。


    “是不是我令你尷尬?”他賠小心。


    “沒有沒有。”我說,“改天來看你的衣服。”我退後兩步,繼而擠入人群。


    我找到姬娜,央求她,“走了。”


    她正談得興高采烈,見我催她走,十分不願意,不過終於說:“多麽遷就你,因怕你迴紐約。”


    我有點兒慚愧。


    她挽起我的手臂,“來,走吧。”


    在歸途上她問:“是你主動向左文思攀談?”


    “我不曉得他便是店主。”


    “他在本地很出名,但他不是愛出名的那種人。”


    我笑笑。


    “你怎麽忽然之間要走?是他反應太快?”


    “快?不,我們不過交換了姓名。”


    姬娜點點頭,“我也認為你不應怕難為情,聽說這幾年來你在紐約的生活節奏快得不可思議。”


    我看著車窗外,不出聲。


    “我說錯了?”姬娜問。


    “不,沒有,沒有錯。”我忽然覺得很疲倦。


    姬娜說:“到了,我不送你上去。”


    “不用客氣。”我說。


    “韻,你必須忘記過去。”她說。


    我問:“我怎能忘記?你們不斷地一聲聲提醒我,叫我怎麽忘記?”我又生氣了。


    姬娜瞪著我一會兒,一聲不響開走車子。


    五糧液股票走勢和k線圖分析預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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