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煙年生氣跺腳,一副快哭出來的模樣,一邊上馬車鑽進簾子,一邊生氣斥責道:“燕鳳臣!母後落葬之日你醉成這樣,我一定要告訴皇兄,讓他用尺子打你的手心!” 另外一邊,那假扮成家丁的暗衛又悄悄折返迴去,隔著門縫看了一眼。隻見“姬凡”背對著自己,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已然醉得不省人事。 送葬隊伍啟程,街道肅清,白幡揚起,漫天飄灑著紙錢。盡管周帝已經下旨一切從簡,但數千人的送葬隊伍仍是浩蕩壯觀。道旁百姓盡數退至兩旁,跪地施禮。 城門守將早已得知消息,遠遠瞧見送葬隊伍過來,立刻翻身下馬,對著棺槨單膝跪拜。餘者也都解刀卸劍,敬送國母。 守城之人乃是一名七品校尉,他對著馬車拱了拱手:“啟稟公主,近日城內盜匪猖獗,出入嚴查,還請讓末將搜查一番。” 趙煙年聞言掀開簾子,麵有不滿:“欽天監已經算好了吉時,京郊皇陵又遠,倘若耽誤母後落葬的時辰,誰來負責?” 那校尉聞言正欲說話,肩上卻忽然被人攥住,迴頭一看,卻見是同僚薛萬平:“皇後落葬,事關國體,不得有誤,立刻打開城門讓公主離去。” 那校尉卻道:“殷將軍有吩咐,出入城門必須嚴查,無論皇親國戚還是平民百姓,一概不許容情。這也是陛下的意思。” 平虜將軍殷破甲上次在殿前對燕國使團發難不成,又攛掇著周帝嚴封城門,就是怕姬凡逃跑。那校尉便是他安插過來的眼睛,語罷抬手示意,開始清查送葬隊伍,不僅把人數清點了一遍,連棺槨底下都趴著看了好半天。 有小兵跑過來報信:“稟校尉,並無異常。” 校尉聞言皺眉搜尋一圈,最後把目光落在了馬車裏。他走上前,正欲掀開簾子,臉上卻忽然猝不及防挨了一巴掌,趙煙年對著他的臉張牙舞爪就是一頓亂撓:“你這個壞東西!本公主也是你能看的嗎?!走開走開!” 那校尉不好還手,隻能倉惶躲避,被撓成了花臉貓。薛萬平見狀立刻上前請罪,並把人給拽了迴來:“公主恕罪,末將這就打開城門!” 語罷抬手示意,放送葬隊伍離京。 姬凡靜靜藏在馬車裏,右手落在腰間,無聲攥緊劍柄,隨時準備應付突發狀況。但好在有薛萬平接應,一行人很快便離開了京城,中途並沒有出什麽岔子。 還剩三百人。 容宣此時尚在公主府。他估摸著時辰差不多了,終於躍下馬車找看門的管家詢問:“敢問老伯,我們家太子殿下怎麽還未出來?” 管家見他年輕,往他腦袋上重重敲了一下:“傻小子,打盹打成了糊塗蛋!太子飲酒醉倒,正在偏房休息呢,估摸著是要留夜了。駙馬爺出城送葬,一時半會兒迴不來,你趁早迴府去吧,省得在此處幹等。” 容宣傻笑一聲,沒說話,果真駕著馬車乖乖離去了。他行了一段路,察覺沒人跟蹤,直接調轉方向去了納蘭春的別苑。 納蘭春早已經等候多時了。他一身箭袖騎射服,背上背著箭囊,看起來就似要打獵一般。那三百鐵騎也是護衛打扮,牽狗養鷹,靜悄悄的藏在院中。 容宣抵達別苑,把車趕到巷口角落,環顧四周一圈,見沒有什麽異常,從後門進去了。 納蘭春原本正在院中來迴踱步,冷不丁發現容宣進來,立刻欣喜迎上了前去,連忙問道:“怎麽樣?什麽時候出發?我娘怕我闖禍,每次這個時辰都會去屋裏找我,再晚就被發現了!” 容宣拍了拍他的肩膀:“現在就走,立刻出城。” 他語罷脫下自己身上的衣服,換上一身玄色的護衛常服,這才和納蘭春一起出門,帶著那三百人策馬往城門而去。 韓嘯雲不知何時悄然出現在隊伍後麵,混進了人堆。 納蘭春膽子雖大,關鍵時刻卻有些慫,他不著痕跡看了容宣一眼,咽了咽口水:“他們如果就是不放行,我們強行衝出去,會不會被射成刺蝟?” 容宣倒不擔心這個,那些護衛膽子沒那麽大:“那就得看你這個汝陵郡王的麵子有多大了。出城之後,你立刻花銀子找三百流民扮做護衛去山上打獵。那邊靠近大路,有許多乞丐,想必不難,進山之後待上兩天避避風頭,後麵的事就不用你管了。” 納蘭春聞言點點頭,沒說什麽,隻低聲道:“容宣,這個人情是我欠你的,但日後如果……如果姬凡與趙素……” 他喉結動了動才艱難說出這句話:“如果真的到了兵戈相見的那一日,還請你多勸阻一二……” 納蘭春看似愚蠢,某些時候卻又比常人更通透一些。 容宣聞言略有些詫異的看向他,納蘭春卻已經一揚馬鞭,率先騎馬跑在了前麵。他帶著人故意橫衝直撞,剛剛到城門口,果不其然被人攔了下來。 薛萬平一看是納蘭春這個小霸王,立刻識趣躲到了旁邊,免得殃及池魚。 剛才攔住趙煙年的校尉卻沒長教訓,眼見納蘭春似要出城,立刻上前阻攔:“汝陵郡王,速速止步!陛下有令,無詔不得離京!” 納蘭春騎在馬上,一副紈絝子弟的模樣,聞言掏了掏耳朵:“不讓出城?為什麽不讓出城?本郡王還打算去郊外騎馬呢,剛才煙年公主都出去了,怎麽偏偏攔我?速速讓開,否則別怪小爺的鞭子不長眼!” 校尉自然不會讓開:“小郡王,煙年公主是為了送皇後落葬這才離京,有陛下手諭,旁人無詔不得出城!” 納蘭春心知時辰耽擱不得,直接一鞭子抽在了他臉上:“滾開!我乃是陛下的親外甥,誰再敢阻攔,我砍了他的腦袋!” 為虎作倀這一招他用得極其熟練,語罷一陣亂鞭,直接擊開了阻攔的衛兵,帶人強行衝出了城外。 城門護衛哪裏敢惹這個小霸王,裝模作樣攔了兩下,又跟在後麵追了幾步,眼見三百多人煙塵滾滾的策馬離去,這才灰頭土臉的迴去。 校尉被納蘭春一鞭子抽得眼冒金星,好不容易從地上爬起來,卻見納蘭春等人已經沒了蹤影,氣得一巴掌扇在了旁邊的護衛臉上:“廢物!誰讓你們放他出城的?!” 護衛嘀嘀咕咕,小聲抱怨道:“汝陵郡王乃是永寧公主的獨苗苗,屬下豈敢阻攔,迴頭秋後算賬,隻怕一家老小都討不了好。” 校尉聞言臉色難看,隻得作罷。他心中隱隱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勁,卻又想不起來。直到殷破甲帶兵前來巡視,照例盤問道:“今日可有何人出城?” 校尉頂著一張鼻青臉腫的模樣道:“稟將軍,今日除了煙年公主送皇後棺槨離京,再就是……再就是汝陵郡王,他帶著百人隨從說要出城打獵,不聽屬下勸阻,強行策馬離去了。” 殷破甲聞言忽然想起剛才探子來報,說姬凡醉酒歇在了公主府,心頭莫名浮起一陣不詳的預感:“公主帶了多少人離京?” 校尉老老實實答道:“兩千七百人。” 殷破甲無聲咬牙:“汝陵郡王呢?!” 校尉猶豫一瞬:“約摸……約摸有兩三百人……” 兩千七百人加三百人?豈不是剛剛好三千人?!姬凡那三千鐵騎皆是沙場老兵,人均四品上的劍術,對戰一品神劍也有一拚之力,跑了豈還了得?! 殷破甲聞言臉色陰沉,直接一巴掌扇在了那校尉臉上:“混賬!人在眼皮子底下跑了都不知道!速速派人迴宮報信,就說姬凡潛逃迴燕,請陛下立刻派周兮瓊周大人前來追捕!” 語罷直接調集麾下兵馬,帶著數千高手浩浩蕩蕩追出了城外。 此時容宣已經帶著那三百人與姬凡在京郊匯合,納蘭春功成身退,直接去了南山獵場。 嶽淵亭帶來的五千精兵皆都身穿便於廝殺作戰的玄甲,遠遠看去黑壓壓的一片,殺氣凜然襲人。黑底紅邊的燕字牙旗在風中烈烈作響,身形卻都如山嶽般巋然不動,目光冰冷。 他們是燕國來的精銳。 誓死護送太子歸燕,便是他們此次的使命。 姬凡命人把皇後棺槨抬到了一處空曠地方,沉默一瞬,對趙煙年道:“今日多謝公主相助,這個人情姬凡記下了。周帝若問起,公主隻管說被我挾持相逼,旁的不必解釋。” 趙煙年下意識點點頭,站得離那些黑壓壓的兵馬遠了一些,躲在了旁邊。 韓嘯雲耳聰目明,他不知察覺到什麽,臉色忽然一變:“殿下!不好!有馬蹄聲,追兵怕是已經過來了!” 姬凡聞言下意識看去,卻見遠處地平線上忽然出現一隊黑壓壓的人馬,一邊命人速速往北山後撤,一麵拔劍出鞘阻攔追兵,目光冷然,已然做好了死戰的準備。 姬凡看向身旁的容宣,一字一句咬牙道:“你已送我離京,不必再送,速速離去!” 他第一次用這麽決然的語氣和容宣說話,斬釘截鐵,不容半分質疑。不知是不是風沙迷眼,眼底一片猩紅。 容宣聞言一頓,身形卻遲遲未動。他下意識看向遠處漸漸行近的追兵,卻驚訝發現領頭之人竟然是趙素:“趙素?!” 姬凡聞言目光一凜,亦是同樣詫異。 城門動靜這麽大,趙素豈會聽不見風聲。當她得知趙煙年很可能與姬凡等人牽扯上,直接調集東宮六率,與軒轅清強行出了城。 她抄小道而來,一路策馬疾馳,很快追上了姬凡等人。瞧見遠處黑壓壓的人馬,隔著五米遠的距離一勒韁繩,停在了遠處。 天邊陰雲滾滾,郊外風沙漫天。 趙素看見了一旁的趙煙年,也看見了姬凡和容宣。她死死攥住韁繩,目光落在後者身上,神情萬分複雜:“容宣,你明知是死局,竟也要幫他拚死一搏嗎?!” 自皇後薨逝,趙素從神壇跌落塵泥,見識到了天家無情,一顆心似乎也已經在那數日之間冷了下來,變得誰也不信。可今日到底還是起了波瀾,不知是為了容宣與姬凡的膽大,還是為了趙煙年這個唯一的妹妹。 容宣沒有迴答:“太子殿下前來是為了阻攔我等?” 趙素沒有說話,眼見姬凡的人馬正在飛速往北山後撤,無聲攥緊了韁繩:“殷破甲已經發現你們離京,正在調兵分四路追趕,你以為你們能逃得掉嗎?” 韓嘯雲側耳傾聽片刻,果不其然又聽見了另外一路騎兵的聲音,麵色沉凝難看。 姬凡對趙素敵意不減,隻覺得對方是來阻攔追擊的,麵色森寒,鏘一聲拔劍出鞘:“你我之戰,不必牽扯旁人,孤今日從屍山血海中殺出去一次又有何妨?!” 近萬人撤入山中,少說也要大半個時辰,局麵實在不利,不開戰是不可能的事。他身後的護衛聞言也都齊齊拔劍出鞘,準備死戰。 趙素遲遲不動:“姬凡,孤從前隻覺得你擅在暗中撥弄陰雲詭計,卻不曾想陣前廝殺也有膽識……” 她不知想表達什麽,聲音忽而頓了頓,最後抬眼看向容宣:“先生……” 她說起了另外一個不相關的問題:“孤有一事想問……” 容宣不著痕跡看了眼後麵撤退的人馬,心想能拖延一刻是一刻,雖不知趙素要問什麽,但還是道:“但問無妨。” 趙素不知為何,竭力挺直了脊背,聲音沙啞的問道:“昔日燕太子府中,你曾經告訴孤,有一女子登基為帝,是否為真?” 容宣點頭:“自然為真。” 趙素直視著他:“膽識如何?才幹如何?” 容宣:“遠勝男兒,為世間女子典範。” 趙素指尖陷入皮肉:“史書何評?百姓何評?天下何評?” 容宣一字一句道:“千齡所鍾,萬國攸向。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褒貶不一,有譽有毀。” 趙素似乎全然不在乎那些後撤的人馬,聞言閉了閉眼,不知在想些什麽,一陣冗長的靜默過後,才終於啞聲問道:“先生,可否告知我,那女子登基之後,治世如何?” 容宣:“續一國之榮,辟盛世無疆。” 他說這句話時聲音很輕,險些被風吹散。卻無法掩藏那個曾在曆史上輝煌了數年的朝代與名字。 趙素聞言不語。她深吸一口氣,仰頭看了看陰雲密布的天空。那一瞬間她似乎將畢生苦楚重擔都咽進了咽喉,不容旁人窺探分毫:“先生,趙素自認生平才幹不遜於人,卻不為世道所容。我心中不願放姬凡離燕,可一名君主若是隻能靠著如此陰私的辦法來打壓敵手,便已落了下乘。” “我若真有帝王之才,姬凡縱然登基來犯,心中亦不必懼之。我若無才,殺一千個一萬個姬凡也難守國門。” “先生的話我信了,我信女子可以登基為帝,我信女子可以不輸於男,我信女子治國理政,亦能海晏河清,萬國來朝——” 趙素最後幾個字是紅眼睛咬牙吐出來的,她不知做下什麽決定,忽然鏘一聲長劍出鞘,直接刺斷了軒轅清腰間的出關令牌,直直扔向了姬凡,一字一句道:“帶著你的兵馬速速離去,且看日後你能否以卿子之身稱帝,孤又能否以女子之身稱皇。” 姬凡手中雖有假的出關令牌,可到底不穩妥,趙素竟是直接給了一塊真的。遠處殷破甲已經帶兵追了過來,趙素見狀命人全部調轉馬頭,拔劍出鞘,竟是直接帶著親兵迎殺了上去。 容宣沒想到趙素會出手相幫,反應過來連忙看向姬凡,焦急出聲催促道:“你快帶著兵馬離開!趙素隻怕阻攔不了多久!” 韓嘯雲也連聲催促:“殿下!快走啊!” 姬凡眼見大部分兵馬已經遁入北山,怔怔看向容宣。他用力攥緊韁繩,眼眶通紅一片,似乎想說些什麽,最後卻又什麽都沒說,掌心被指尖掐破,凝成一片斑駁的猩紅。 馬兒似乎也察覺到了險境,帶著他步步後退,拉開了與容宣的距離。 姬凡隻覺得自己的心髒似乎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攥緊,冷風灌入四肢百骸,連帶著血液都盡數涼透。他深深看了容宣一眼,似乎過了很久,又仿佛隻有短短一瞬,最後終於用力一勒韁繩,轉身帶著數千兵馬撤入了北山。 “撤!” 黑壓壓的兵馬潮水般褪去,如同一隻龐大的巨獸,悄無聲息遁入了幽密的林間。 容宣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隻能把到嘴的話咽入了喉中。他其實有話想和姬凡說的,但最後又沒來得及說出口。看來世間所有生死攸關的分別,往往都沒什麽時間告知心事。 此行一別,關山萬裏,霜雪相催, 願殿下前路無險,一馭長風,扶搖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