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輩子孟舟山在那棟危樓裏住了三年。他搬進去的時候,隋月聲十九歲,他搬走之後,隋月聲死在了二十二歲那年。 某種意義上,他也見證了少年短暫的一生。 隋月聲聞言不知想起什麽,神情有片刻恍惚。他緩緩收緊雙臂,抱住了孟舟山,在他耳畔低聲道:“叔叔,我的選擇不會變。” 他的選擇從來沒變過,無論是生還是死…… 現在一樣,三年後也一樣…… 彼時孟舟山尚未聽出隋月聲話中深意。他搬家安定下來後,就開始四處聯係醫生,帶著隋月聲一家家的去麵診,最後終於找到一名快要退休的知名老中醫,每天在那裏按摩針灸,做康複治療。 而隋月聲也在艱難試著用雙腿行走。他的腿本來就已經有恢複的苗頭,再經過一段時間的針灸,已經勉強可以從輪椅上短暫站起來幾秒。 “試著走一走。” 孟舟山撰稿閑暇之餘,一直在幫助隋月聲行走。今天剛好做完針灸的最後一個療程,迴家後他就遵照醫生的叮囑,幫隋月聲鍛煉康複。 孟舟山站在離隋月聲幾步遠的距離,對著他伸出手,示意他走過來:“站起來,試一試。” 他離得很近,隋月聲見狀下意識想握住他的手,卻又被孟舟山避開。對方戴著金邊眼鏡認真的模樣像極了課堂上嚴肅的老師:“自己站起來。” 隋月聲一噎,他第一次看見孟舟山對自己如此嚴肅,不由得抿了抿唇:“叔叔,你扶我一下……” 少年在撒嬌。 孟舟山扶了扶眼鏡,然後緩緩搖頭。他心中難免無奈,右手一直維持著在半空中伸出的姿勢:“自己試著站起來,我在旁邊看著,你不會摔的。” 隋月聲隻好握緊扶手,用雙臂做支撐,艱難從輪椅上站了起來。他身形不穩,一度趔趄著快要摔倒,最後又強行穩住。簡簡單單一個站立的動作,已經冷汗淋漓。 孟舟山按捺著自己想要上前攙扶的動作,對隋月聲道:“慢慢地,一步步地走過來。” 他們中間隻隔著三步的距離。 隋月聲性格並不如外表綿軟無害,骨子裏就有一種狠意。他盯著孟舟山那隻常年握筆的手,朝著那邊艱難邁出了一步。 這一步很小,甚至隻有十厘米都不到,卻讓孟舟山的神情鬆緩了一瞬。他不由得笑了笑,指尖輕動,耐心等待著少年過來:“慢一點走過來,隻剩幾步了。” 隋月聲伸手,想拉住他,孟舟山卻依舊避開,虛護在一旁:“ 再走一步。” 隋月聲隻得艱難挪動左腿,一麵維持平衡,一麵往他的方向又挪了一點,這次花了足足三分鍾。 隋月聲的頭發已經被冷汗浸濕了,他抬眼看向孟舟山,希望男人可以過來扶住自己:“叔叔……” 孟舟山輕聲哄勸他:“最後一步。” 隋月聲看著他們之間的距離,無聲咬緊牙關,竭力又往前邁了一步。然而不知是不是有些心急,這次竟沒站穩,一個趔趄朝著地麵摔去—— 下一秒他落入了一個熟悉的懷抱。 “你走了三步。” 孟舟山一直怕他摔倒,直到把人接入懷裏,這才鬆了一口氣:“如果恢複情況良好,你很快就可以自己站起來走路了。” 隋月聲剛才隻顧著看孟舟山的手,聞言下意識迴頭看了眼身後的距離,一時有些難以想象是自己走過來的。他緊緊抱住孟舟山的腰身,仰頭看著他,眼中第一次亮起了微弱的希冀:“叔叔,那我以後是不是就可以陪著你一起去很多地方了?” 孟舟山點頭,頓了頓,補充道:“你還會遇見更多的人,認識更多的朋友。” 他心裏忽然有些說不出的悵然。 隋月聲貼著孟舟山的臉,輕輕蹭了蹭,發絲觸感毛茸茸的:“他們和叔叔不一樣。” 孟舟山攬住他的腰身,將少年抱起來了一點,忽然低聲問道:“假如我當初沒有把你接過來一起住,你會和你姐姐走上同一條路嗎?” 他始終不知道上一世的隋月聲選擇了一條怎樣的路。 空氣因為這句話,忽然凝固了一瞬。就像陡然被人按下了暫停鍵,安靜得讓人有些不適應。 隋月聲抬眼看向孟舟山:“為什麽問這個?” 孟舟山注視著他,目光溫和:“隻是好奇。” 隋月聲頓了頓,然後聽不出情緒的道:“不會……” 他說:“不會。” 孟舟山:“為什麽?” 隋月聲垂眸,說了一句晦澀難明的話:“她站在地獄十八層,而我站在十七層。” 一個落水將死的人無法拯救你,她隻會胡亂掙紮,拉著你一起溺斃。隋月聲從始至終都看得分明,隋明溪對著自己伸出的那隻手,是把自己往下拽的。 所以他不會握住…… 孟舟山親了親他的額頭:“假如我真的沒有把你接過來一起住,你會怎麽樣?” 隋月聲看得如此透徹,孟舟山以為自己會得到一個自立自強的迴答,然而對方沉默許久,並沒有迴答這個問題,隻說了一句話:“……我會覺得很沒意思。” 會覺得這個世界,很沒意思。 支撐一個人活下去的力量,隻有兩種,愛或者恨。假如有一天你所愛離去,所恨皆死,就沒有任何意思了。 那麽盡頭就隻有死亡。 “……” 孟舟山一時有些難以讀懂這句話。他本能不願去深想背後的意思,把隋月聲打橫抱起,放到了輪椅上。忽然想起之前嚴越昭誤認為隋月聲是兇手的話,輕輕搖頭:“你一點也不像。” 隋月聲眼中透著疑惑:“什麽不像?” 孟舟山道:“不像殺過人的樣子。” “不像殺過人的樣子……” 隋月聲聞言無意識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片刻後,笑了笑,並不作答。 他推著輪椅到陽台,並把孟舟山也拉了過去。然後從地上拿起一盆開了花的向日葵理了理枝葉,抬手捧給他看,語氣認真:“叔叔,你看,它早上的時候開花了。” 眼前這一幕隱隱與前世重疊。 孟舟山雙手接過花盆。仔細看了看,故意問道:“那我們今年是不是可以吃瓜子了?” 隋月聲有時候很單純,不知道孟舟山在騙自己,拉住他的衣角道:“叔叔,不要吃它,你想吃瓜子,我下樓給你買。” 樓下超市幾塊錢能買一大包。 孟舟山不由得啞然失笑。他到底沒忍住,親了親隋月聲:“傻不傻,這麽小一朵花,能有多少瓜子。” 隋月聲被他親紅了臉,小聲道:“反正不能吃。” “行行行,不吃。” 孟舟山揉了揉他的頭發:“趕緊把花收進來吧,外麵馬上要下雨了,我去做飯。” 隋月聲下意識拉住他的手:“叔叔,那我的禮物呢?” 他現在什麽都有了,什麽都不缺。就連孟舟山的那顆心,也似魚兒收網般一點點被他攥入手中。所以隋月聲什麽都沒要,讓孟舟山自己選一個禮物。 孟舟山半靠著陽台門,把襯衫袖子挽起來準備做飯,聞言笑了笑:“吃飯的時候再給你。” 隋月聲這才開始整理陽台上的花草。外間烏雲密布,確實一副山雨欲來的景象。他不知怎麽的,看著天邊有些出神,然後緩緩抬手,仔細端詳著自己的指尖。 孟舟山說他不像殺過人的樣子, 但上麵其實沾著血…… 殺了自己算嗎……? 一聲驚雷陡然劃過,似要劈開天幕。但經過這場雨的澆灌,底下的草坪會更加茂盛,花朵也會更加鮮豔,未必是壞事。 隋月聲慢慢收迴手,閉眼緩緩吐出了一口氣。 他身如枯骨, 他心如春過…… 一顆花種掉進了陰暗的屍骸堆裏,也能開出代表生機的花朵。 吃飯的時候,孟舟山把一本包裝精致的書輕輕放到了隋月聲手邊。書皮是黑色的封麵,上麵畫著一棟搖搖欲墜的危樓,牆角縫隙長著一棵很小的綠芽。紅色的字體占據正中間,寫著《危樓》兩個字。 迎著隋月聲疑惑的目光,孟舟山解釋道:“我新出版的書,給你留了一本。” 隋月聲下意識問道:“是真實故事嗎?” 孟舟山搖頭:“改編。” 這大概是他第一次嚐試虛構故事,但多試試新領域也沒壞處。 隋月聲輕輕翻開書本,卻見扉頁上有一段引言,遒勁有力的鋼筆字體,一看就是出自孟舟山之手: 【我知道,所有塵封真相終將破土而出。 我知道,所有秘密終將重見天日。 我踏過屍骨成山,我行遍罪惡之地,我目睹所有罪行。 廢墟之下,枯骨生花。】 隋月聲反複看了幾遍,然後輕輕合上書頁,指尖摩挲著封麵,指著廢墟牆角的一株綠芽問道:“這個是什麽?” 孟舟山笑了笑:“向日葵。” 他覺得原封麵太壓抑,就讓畫手加了一株綠芽。 隋月聲看起來很開心,畢竟他第一次這麽正式的收到孟舟山的禮物:“我會好好讀的。” 孟舟山莫名覺得這句話像發誓要好好學習的小學生,伸手揉了揉隋月聲的頭:“吃飯吧,晚上睡覺再看,以後機會多的是。” 他們來日方長…… 外間響起了滴滴答答的雨聲,他們兩個人安靜低頭吃飯,直到一聲提示音毫無預兆響起,這才打破寂靜: 【叮!請宿主注意,反派黑化度已降為0%,恭喜您完成此次任務,獲得重生機會一次!】 係統嗖一聲躥出來,華麗麗出現在了孟舟山眼前,並學會了搶答:【親愛的宿主,你可以選擇重生,也可以選擇留在此方世界,但我知道,你一定會選擇留下來對不對~】 它第一次沒有勸宿主重生,心態已經無限趨近鹹魚且佛係了,簡稱鹹佛。 孟舟山的選擇毋庸置疑,隻是他仍惦記著一件事,頓了頓,還是開口詢問:“上輩子我死了之後,兇手抓到了嗎?” 係統思索一瞬,勉為其難破例告訴了他:【親,你可以安息了,你的前任姐夫靠著你在手上留下的線索,幫你抓到真兇逮捕歸案了。】 前姐夫?嚴越昭? 孟舟山訝異過後,隨即了然,對係統說了一句“謝謝”。 係統害羞變成了一顆小粉鑽:【哎呦,不用客氣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