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熹年看了眼太子:“殿下不如先行離去?” 太子地位非比尋常,且身份尊貴。這裏沒有人會懷疑他殺人,他也沒有任何動機殺人,就算提前離去亦不會有人說些什麽。 太子心裏想看熱鬧,但並不好表現出來:“為什麽?” 楚熹年看向場中神色各異的眾人,輕輕晃了晃手中的杯盞,意有所指道:“因為兇手還在此處,尚未離開……” 金鱗閣四麵鄰水,僅有一條路通向岸邊,且被重兵把守。而金公子距離死亡到被發現最多不超過一盞茶的功夫,兇手絕對還沒逃出去,並且現在正藏在人群中。 旁人死了倒是沒關係,太子一死,必然引起朝野震動。所以現在最重要的事就是保護太子安危,趕緊送他離開廣平王府,而不是尋找兇手。 謝鏡淵也皺眉道:“這裏不是看熱鬧的地方,你速速離去。” 太子聞言看了楚熹年一眼,又看了謝鏡淵一眼,沒說話,片刻後,忽然笑了一聲:“你們瞧,那些人都還未說話,偏你們擔心孤的死活。” 他這個太子,雖不能說形同虛設,可也相去不遠。滿堂賓客或驚惶失措,或愁眉沉思,沒有一個人會在意他。 “你們放心,孤不怕死。” 太子忽然搭住楚熹年的肩膀,壓低聲音笑問道:“楚熹年,都說凡於金鱗閣中技驚四座之人,日後無不是攪動天下風雲之輩,你才智雙絕,今日來此,若隻坐在遠處看白戲,不覺可惜麽?” 他說這句話時雖神情嬉笑,但楚熹年卻好似從太子眼中看見了更多的東西,說不清是什麽,隻讓人覺得太子沒有平常那麽不著調了。 楚熹年搖了搖折扇,身上那股出塵的氣質愈發明顯,說了一句讓人聽不懂的話:“我本就是局外看戲之人。” 太子還欲再說,手腕卻忽然被謝鏡淵一把攥住,從楚熹年肩膀上甩了下去:“殿下,宮中禮儀是白學了麽?” 太子揉了揉手腕,怒視著謝鏡淵:“孤還看見你們在桌子底下偷偷牽手了,憑什麽孤搭個肩膀都不行?!” 楚熹年聞言輕咳一聲,將視線移向了別處。謝鏡淵陰惻惻睨了太子一眼,隻想將他嘴巴趕緊縫起來。 而場中此時已經因為另外一件事而爭了起來。 死人的事他們無權去查,可丟畫的事總可以過問幾分。顏卿河見小郡王失魂落魄,慢慢捋了捋胡須,皺眉道:“敢問郡王,那幅《陳王宴飲圖》究竟是怎麽迴事,難不成真是假畫?” 他語罷,若有所思的看了楚熹年一眼。方才如果沒記錯,便是這名年輕人率先一語道破了真相。 “是呀,難不成真如楚熹年所說,那畫是假的?!” “郡王怎的拿一幅假畫來糊弄我等,莫不是存心折辱?!” 文人嘴皮子最是厲害,隨著周圍你一言我一語,事情已經越說越不像樣。廣平小郡王隻得麵色慚愧的起身,對著大家作了一個四方揖:“此事說來羞愧,小王在此處先向大家賠罪了,那畫……確如楚公子所說,是假的……” 他話音落下,便如投石入水,激起千層漣漪。眾人麵麵相覷,怎麽也沒想到畫居然真是假的,想起他們剛才對著一幅假畫吹捧不已的場景,不由得紛紛臊紅了臉。 廣平小郡王又走至楚熹年麵前,半是歎服半是羞愧,對他長施了一禮:“楚公子慧眼如炬,一眼道破此畫玄機,小王拜服。” 楚熹年起身迴禮,一番話不卑不亢:“郡王是惜畫之人,有此舉動,不足為奇,是在下莽撞,壞了郡王的布局。” 他們一番對話聽得大家雲裏霧裏,剛才對著楚熹年等人發難的老夫子臉色更是漲成了豬肝色,結結巴巴追問道:“小郡王……這這這……這到底是怎麽一迴事呀?!” 廣平小郡王隻得將原委道出:“小王那日收到盜賊信條,心中惴惴難安,實在難舍此畫。為了將他蒙騙過去,隻得尋了高手來臨摹一幅,隻是時間匆促,怕是有了漏洞,這才被楚公子一語道破。” 他語罷看向楚熹年,猶猶豫豫問道:“小王不敢吹噓,隻是那高手已得孟溪亭筆法精髓,足可以以假亂真,不知楚公子是如何看出此畫為假,還請為小王解惑。” 迎著眾人的視線,楚熹年頓了頓,將漏洞道出:“那位高手畫技確實出眾,隻是小郡王百密一疏,假畫用的紙乃是八十年前才造出的胭脂絹,畫卷的象牙軸雕花亦是我朝盛行的鸞鵲紋飾,與原畫朝代不符。” 孟溪亭的畫極富盛名,但曆經幾朝戰亂,早已失傳,沒有幾個人見過真跡。再加上是廣平小郡王親手拿出的畫,故而沒人敢懷疑是假的。 廣平小郡王聞言搖頭歎息:“那青漿絹技法早已失傳,倉促之間,實在難尋,是小王自作聰明了,楚公子聰慧過人,小王佩服。” 楚熹年頷首:“郡王過譽。” 事已至此,眾人這才明白是場烏龍鬧劇。方才對楚熹年等人發難的老夫子也羞紅著臉道歉:“是老夫愚鈍了,剛才出言相諷,還望楚公子勿怪。” 這金鱗閣中有濫竽充數之輩,亦有真正的文人風骨。他一把年紀肯低頭致歉,倒也算不容易。 楚熹年伸手將他扶起:“先生言重,我也隻是胡亂猜測,自然做不得真。” 曲陽候府出了一個楚焦平,便已將聲名占盡,以至於讓眾人忽略了他還有個弟弟。眾人本以為楚熹年是草包之流,沒想到今日一見,卻是翩翩公子,有遺世風姿。更兼得心細如發,進退有度,知禮識節,一時竟將楚焦平都壓得黯淡無光了。 有人心中歎息,今日一過,京中世家公子榜隻怕又要再添一名俊才了。 顏卿河皺眉撫了撫胡須,對小郡王出的昏招實在難以置信,他聲音蒼老,難掩遺憾:“本以為有生之年終於可以一觀孟溪亭絕跡,沒想到竟還是落入盜匪之手,實在是明珠暗投。” 一提起這件事,廣平小郡王又是心痛難忍,指著那仆從怒聲道:“你給我一五一十道來,那畫是怎麽丟的!” 仆從嚇壞了,跪在地上將頭磕得邦邦響:“郡王恕罪,郡王恕罪,奴才捧著那匣子出門,還未走兩步便不慎摔倒了,匣子暗格摔開,裏麵空空如也,奴才這才發現畫不見了!” 原來小郡王暗留了個心眼,兩幅畫都裝在同一個匣子裏。區別在於假畫放在上麵一層,而真畫則藏在底下的暗格裏。 他當眾撕毀假畫之後,以為騙過了盜匪,命貼身仆從將匣子拿出去放好,沒想到仆從失手跌碎匣子,陰差陽錯發現真畫被盜了。 廣平小郡王聞言似是被抽空所有力氣,噗通一聲跌坐迴了椅子上,整個人如喪考妣。他到底還是低估了那盜匪,喃喃自語道:“看來這畫是再也尋不迴來了……” 那些公子貴女也也跟著掩麵而歎,隻有楚熹年若有所思的搖了搖折扇,忽然出聲:“倒也未必……” 廣平小郡王聞言一愣,隨即雙目一亮,上前激動拉住了他的手:“難道楚公子有辦法尋迴來?!” 謝鏡淵在一旁無聲磨牙,心想長了副漂亮皮囊就是勾人,一個二個怎麽都喜歡跑過來跟楚熹年勾肩搭背的。 楚熹年也隻是猜測而已。他看向地上跪著的仆從,見他頭都磕出血了,隻怕所言不假,出聲問道:“你第一次將匣子捧進金鱗閣的時候,真畫可還在?” 仆從還未迴答,小郡王便連忙道:“在!在!小王開匣子的時候,特意看了眼,當時真畫還在裏麵!” 楚熹年點點頭,又問那仆從:“你是在何處發現真畫失竊的?” 仆從指著外間幾步遠的地方,哆哆嗦嗦道:“迴……迴公子,奴才剛出金鱗閣門口,連迴廊都沒來得及走,剛走幾步便跌倒了,便是那時發現真畫失竊的。” 楚熹年若有所思的搖了搖扇子:“那就說明畫是在金鱗閣內失竊的,開宴之後,可有人出過金鱗閣?” 小郡王連忙差了護衛去問,得到的答案是沒有。 “真畫還在金鱗閣內。” 楚熹年環顧四周,不動聲色搜尋著角落。古畫名貴,不能見水,那盜賊不會冒險將畫藏在水下,藏在身上也不可能,一搜就搜到了,同理,地麵角落也不可能。 那就隻剩……上麵。 楚熹年後退幾步,抬頭觀察著金鱗閣內的房梁結構,結果在最偏僻的斜角結構處發現一抹不易察覺的白色反光。他看向謝鏡淵,示意那處道:“將軍,你可方便上去看看?” 謝鏡淵用帕子掩唇,咳嗽了兩聲,心想楚熹年這個時候終於想起自己了。他淡淡闔目,語氣涼涼的反問道:“我憑什麽上去?” 楚熹年笑了笑,像是在哄小孩,壓低聲音笑問道:“將軍若肯上去瞧瞧,我便應你一件事如何?” 他這麽小心謹慎不吃虧的人,肯開出這種條件實屬罕見。謝鏡淵雖還沒想好要楚熹年做什麽,但這種便宜不占白不占,勉強答應了。 他沒有直接上去,而是從果盤撿了顆棗子,朝著那斜角用力一擊,隻聽當啷一聲輕響,一幅白色卷軸從橫梁上應聲而落,不偏不倚剛好掉在一青衣士子懷中—— 方才反光的地方便是那畫上的白玉軸。 那青衣士子嚇了大跳,還沒等反應過來,懷裏的畫便被廣平小郡王一把奪去。隻見他哆哆嗦嗦展開那幅畫,隨即欣喜若狂道:“是真跡!是真跡!是孟溪亭的真跡啊!” 眾人頓時唿啦啦又圍了上去,想要一觀名畫風采,小郡王卻已經眼疾手快將畫卷了起來,抱在懷裏誰也不讓碰。他快步走至楚熹年麵前,滿心感激的施禮道:“楚公子,實在多謝,小王能尋迴心愛之物,多虧你出手相助。” 楚熹年還禮:“失而複得,乃人生大幸,郡王能尋迴愛物,再好不過。” 謝鏡淵掀了掀眼皮,心想有什麽可高興的,賊又沒被抓到,能丟第一次就能丟第二次,廣平小郡王高興的也太早了些。 就在眾人說話間,隻聽外間一陣吵鬧。一名身著緋袍的中年男子忽然急急切切衝進了金鱗閣,他左右環視一圈,待發現早已死去多時的金公子時,麵色驟變,聲音淒厲的就要衝上前:“我的兒啊——!” 此人便是金公子的父親,金部監察史金如海,品級不算高,卻掌司天下貿易,也是眾王想要拉攏的對象。他一聽家中獨苗苗出事,剛下朝就快馬加鞭趕了過來,沒想到寶貝兒子真的出了事。 白發人送黑發人,情緒失控乃是情理之中。眾人卻恐他破壞現場,連忙七手八腳的將他拉住:“金大人,金大人,萬萬不可啊!” “官府已經快到了,此時不可挪動金公子,若是出了岔子,查不出兇手,豈不使他含冤九泉!” “金大人節哀!” 金如海氣的眼睛都紅了,好懸才被眾人勸住。他胸膛起伏不定,老淚縱橫的看向廣平小郡王:“敢問郡王,我兒來此赴宴,為何不明不白的身死此處?!今日你無論如何也要給老夫一個說法!” 廣平小郡王不知該如何開口,這件事他要負一定責任,隻是官府沒來之前,誰也不敢妄下定奪,隻能出言安撫:“金大人,小王一定給你一個滿意的答複,隻是現在請您節哀,等明鏡司的人來了……” 金如海冷冷拂袖,直接出言打斷:“哼,明鏡司?!上次城郊女屍的案子他們都沒查明白,又如何能指望他們還我兒清白,老夫信不過他們!還請郡王將今日所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訴老夫,老夫這便入宮奏請聖上,親自來查!” 他一雙赤紅的眼睛掃過在座眾人,好似他們便是兇手,隻等廣平郡王將事情經過道出,便立刻開始嚴加盤問。 廣平郡王隻得將事情經過一五一十說了:“……事情便是如此,隻是金大人,朝中百官各司其職,權貴命案一向由明鏡司主理,您還是不要越俎代庖為好。” 一個被怒火衝昏頭腦的父親,誰知道他會查出什麽來,萬一冤枉了無辜之人,不是廣平小郡王想看見的。明鏡司畢竟主審命案,怎麽也比一個常年掌管錢銀的官員強些。 金如海聽出他的未盡之言,肺都快氣炸了。見今日群英宴上太子也在,直接掀起衣袍下擺,朝著他重重一跪:“請太子為老臣做主啊!” 太子愣了一瞬,反應過來連忙將他扶起,可金如海抱著他的腿就是不撒手,失聲痛哭:“老臣家中隻有這麽一個獨子,如今不明不白的枉死,連查清真相都受到百般阻攔,太子一定要給我金家做主呀!” 太子褲子都快被他扯掉了,手忙腳亂將他拉開,連聲安撫:“金大人,你乃我朝忠臣,如今獨子出事,孤自然會替你做主,你若信不過明鏡司那群蠢貨,不如……” 他思索一瞬,忽然靈機一動,伸手指向站立一旁的楚熹年,笑著道:“不如讓楚熹年替金公子查明真相如何,他機敏無雙,斷案如神,定能還令公子一個清白!” 太子也和謝鏡淵一樣,瞧不起那些酸腐書生,讓那些蠢貨出名,還不如讓給楚熹年,起碼肚子裏有些真才實學。 金如海聞言臉色一僵,萬萬沒想到太子給出的辦法是這個:“這……這這這……” 顏卿河年紀最長,德高望重,聞言擰眉道:“胡鬧,斷案乃是官府之事,楚公子就算有些機敏之才,隻怕也不精此道。人命大如天,殿下萬萬不可視此為兒戲!”第58章 技驚四座 旁人隻當楚熹年一介世家公子, 雖有急才,卻未必能勘察斷案。更何況仵作在大燕朝乃是賤役,怎麽想楚熹年都不會去學驗屍這種東西。別說金如海不同意, 就連顏卿河等長者也是連連搖頭。 謝鏡淵不願楚熹年攪入風口浪尖, 直接拉了他想走, 卻被門口護衛攔住,眼神頓時一冷。 廣平小郡王見狀連忙上前打圓場:“謝將軍,今日是小王之失,才釀成此禍, 隻是如今金公子死因未明, 還請再多留片刻。” 謝鏡淵用帕子掩唇,嘶啞咳嗽幾聲, 麵無表情拉了拉肩上的風氅, 皺了皺細長的眉:“我久病不愈, 現如今到了該喝藥的時辰,怎麽, 郡王不讓走?” 他麵色蒼白, 唇色比常人深幾分,泛著詭異的烏紫。不用裝也有七分病樣子。小郡王聞言一時犯了難, 不知該如何是好。 太子聞言看了過來,心想怪不得謝鏡淵今天跟個炮仗似的,原來沒喝藥啊, 難得提出一個具有建設性的意見:“反正此案一時半刻也查不明白, 這麽多人,總不能一直待在此處不離開,依孤看不如將在座眾人的姓名記錄在冊,等需要的時候再叫人來盤問。” 金如海卻不同意, 人一走,那便如同放虎歸山。世家子弟或許不會離開,可在座還有許多平民白衣,倘若出了京城,再找迴來無異於大海撈針。 然而賓客也不願一直待在此處,你一言我一語,吵嚷聲漸大,爭得臉紅脖子粗,眼看著就要將金鱗閣變成了菜市場。 楚熹年從頭到尾一直安安靜靜,他伸手替謝鏡淵拉了拉風氅,低聲問道:“將軍可是乏了,想迴府休息?” 並不,其實謝鏡淵看熱鬧看的挺開心,不過再留下去,難保牽扯楚熹年。他勾唇冷笑道:“你直接與我出去便是,我不信有誰敢攔。” “那豈不是平白落人話柄,”楚熹年笑著撣了撣衣袖,“將軍稍等片刻,等案子一查明白,我們便可迴去了。” “查?”謝鏡淵掀了掀眼皮子,“誰來查?” 楚熹年該不會真想去驗屍吧? 這個念頭剛剛升起,謝鏡淵就見楚熹年忽然走向人群中間,對著四方作了一禮:“在下不才,德薄能鮮,今日高朋滿座,皆有踔絕之能,故不敢顯露人前,班門弄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