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天,一支車隊浩浩蕩蕩的駛出芙蓉園,直奔城南而去。


    甘婀荷並不想勞師動眾,瑞仙進入玄元靈圖,未能迴返可以不論。對於絳仙和鵲仙,隻能簡單交待了幾句,讓她倆處理好自己的事務,不必趕來相送。


    至於半壁宗和長老會,自從上次明欽出了一個難題,讓他們迴去商議之後,許多時未曾露麵,大概還沒有考慮清楚。


    穆清絕和秦素徽迴了穆家,身邊沒了瑞仙那樣易容潛蹤的好手,想到混進穆公館探聽個虛實,可不容易。


    這些日子明欽冷靜下來,倒覺得甘婀荷的考量並非全無道理。人,總是要自己成長的。假定他沒有來到仙界,到了長大成立,黎山老母也會放他們姐弟入世修行,白素貞和祝英台就是很好的例子。沒有樹苗永遠躲在父母親人的庇護之下而能長成參天大樹的。


    一入俗世,就隻能服從世間的秩序和規則。從古到今,也有一輩不拘世俗禮法,放曠不羈的名士。然而這些人都是在心理上放棄了現世的追求,或對牢不可破的世俗力量過於失望,無奈之餘選擇的一種自我放逐。


    古來也有很多人,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不義而富貴,名利如浮雲的孔子,得誌不奢靡,千萬人獨往的孟子,蘇世獨立,橫而不流的屈原。大抵有一些人總是對現世懷揣希望,不論如何流離困苦都能抱定誌節,不怨不悔。


    隨著器物的齊備和競爭的加劇,感知敏銳的人察覺到俗世的庸俗和痛苦,往往懷念三代以前粗樸簡單的生活,甚至推崇為黃金社會,所以有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的議論。


    最顯著的是老莊一派,評議說聖人不死,大盜不止,絕聖棄智。民利百倍。老莊道流為時勢的觀察確實有獨到不可易的地方,然而他們的主張就未免太過理想化或想當然。


    直到近古,世間仍有許許多多困頓深山老林中的部族,過著千年不變的生活。既沒有出過聖人,也沒有什麽智巧,事實卻又有何呢?不過是與草木同朽,和虎豹為伍,連生活的條件都極度貧乏。又何來小國寡民、潔居美服的理想生活呢?


    然而世間的譎詐欺偽也是智識演進、器物文明的一種伴生物,大抵在人心弊壞、物欲欺奪到一種無以複加的程度,就會釀成災難兵禍,人命微賤,死傷狼籍。大亂之後,生民減少,需要重新來積聚物力,恢複建設,人與人之間也能迴複到比較樸誠互助的關係。


    古人常說的治亂循環其實並未多少神秘奇妙難以理解的情狀,而是人心物欲此消彼長的必然趨勢。


    張子說。‘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天地是何心腸,遠非人類神道所能窺測。仙家講究天道,就要給天地立個天心,‘要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人類統禦三界。又要來給天地立個人心,一切以人道為依歸。就拿治亂循環來說,也並不是一定不移的規律。雖然從以往的曆史觀察,周秦的末世有漢代重振。晉隋的末世有唐代興複,宋元的末劫有明代重光。


    但其間必有無數的仁人誌士向著衰亂的末運做相反的努力,取義成仁,視死如歸。所謂‘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真是一句充滿希望的寄托。


    即便如此,中夏的前景並不那麽樂觀。普遍的觀感。就覺得明清的幾百年不如唐宋、漢晉取得的成就。


    孟子將儒道的修行歸結為六種境界。就是信人、善人,美人、大人、聖人、神人。


    “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


    孟子對神聖的認知和莊子剛好相反。莊子說,“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


    孟子的認識和孔子不語怪、力、亂、神的態度是一致的。所以聖人就是儒家俗世的最高境界。孔子被尊為至聖先師,沒有人能超過了。顏迴為複聖,曾子為宗聖,子思為述聖,孟子為亞聖。


    至於神則已經邁入不可知的領域。孔子不語怪、力、亂、神也可說是一種科學的態度。泰西科學一樣排擯這些不可證實的研究對象。奇怪的是後代雖極力推尊孔子,許多行徑卻完全和他的主張背道而馳,誌怪一類更是汗牛充棟,光怪陸離。


    莊子雖有蔽於天道不知人道之譏。他的議論汪洋肆恣,仿佛河漢而無極。注意力確實和儒家大有差別。像齊物論‘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甚至不承認是非對錯有嚴格的標準,恐怕就不符合講禮製約束的儒者傳統。


    所以他的聖人境界反而在神人之上,像太清老子、西天佛陀這些仙界宗主都尊作聖人,而不是神人。


    神聖的境界畢竟非積學可致,佛道所說的悟性和泰西說的情商有幾分相似。好像有些難以言傳的味道。


    人生之難不盡在於生活之難,而在於虛生之難。虛生就是所謂庸碌無為,無所用心。是渾渾噩噩而了此一生。


    人生的第一步是自我的發現,饑食渴飲,夙興夜寐,俗人習以為常,然而不能說這中間有自我。自我必起於自主的行動,獨立的精神,既不是習慣的行為,也不是限製的行為。


    有了自我的覺醒,進一步便有了實現自我的要求。即人生的意義。多數人未嚐不想讓自己的人生有意義,但更多人並不知道人生有何等的意義。所以才有老子拈出一個道字,孔子甚至說,‘朝聞道,夕死可矣’。


    有時候人類受習俗的約束就像牛馬拴在廄裏,不是沒有力量和腳程,隻是早已經被馴熟了。


    孟子說,“人人可以為堯舜”。佛陀說:“佛即眾生,眾生即佛。”然而堯舜還是堯舜,佛還是佛,大概世人的材質雖沒有絕大的差別,像佛家說的慧根卻因人而異,學力可以積累而致。慧悟卻是很微妙的東西。


    仙界普遍崇信自繇。莊子說的無待,真是一種大自繇的境界。老子則說無為,佛家說慎勿種因,也都是規避羈絆的一種方式。然而出世和入世本來是大不相同的。世俗就是人的社會,自繇就好比人與人之間的距離,自繇的空間越大,人與人之間的自繇就越少。因而就有許多約定俗成的禮製或官府製定的律法,來限製民人活動的界限。


    所以自繇並不是無限擴張自己的欲求。而是要給別人留有自繇的餘地,免得相互抵觸,讓彼此都感到不自繇的苦痛。


    …………


    幾天來明欽留在芙蓉園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但也不是沒有外間的消息傳到耳中。


    讓他意想不到的是,韋家為了救出韋春風,調動了幽都城的精銳兵將,直搗神光教玉京分壇,將其多年經營一舉蕩平,據說連卓器才都遭了網羅。


    青衣社雖然沒有參與到神光教的行動。但前段時間瑞仙曾潛入穆公館擒去了江采蓮,又在穆坤乾的婚禮上聲東擊西趁亂劫走了秦素徽。


    這次密謀算計韋春風的孟欽又是瑞仙的弟子,雖說她和楊虛舟僥幸脫逃,但韋家調動全城,盤查甚緊,萬一失手被擒,說不定會泄露了青衣社的底細。


    甘婀荷匆匆出京,想必也有這方麵的考量。


    此去瓊州路途遙遠,道路倒是四通八達,飛機或海船都比較平穩。甘婀荷的身份比較特殊。難免有些用心不良的人暗中窺探。她雖然準備帶走一些家當,為了行動的便利且不引人注意,打算到了那邊再辦理相關的托運。


    車隊將甘婀荷等人送到城南機場,甘婀荷、明欽、吳鶯和幾個親信弟子一同下車。車隊則在城中兜兜轉轉,直到天色近晚再返迴芙蓉莊。


    機票都是提前買好了的,眾人走進機場,離飛機開發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幾人隻帶了些簡易的行李,如果有仙道儲物袋的話。那就更加便捷了。


    幾人坐在候機室耐心的等著,因為出行的關係,眾人打扮的都很簡淨素淡,甘婀荷穿著褐色的毛氅,棗頭色的氈帽,戴一副茶色眼鏡,麵無表情的靠在坐椅上,有種喜怒莫測的味道。


    吳鶯和幾個女弟子都穿著武士服,錦帕纏頭,英氣勃勃。


    候機室人來人往,語聲喧鬧,明欽搭著椅背,四處亂瞄,有些心不在焉。


    過了片刻,空中傳來一陣急驟的電鈴,眾人紛紛起立,向著機場簇擁而去。


    甘婀荷走了兩步,忽然捂著肚子道:“我有點不舒服,複兒,你跟我來一下。”


    說著扯住明欽退到一邊,這時人流如潮,吳鶯等人即便有所察覺,急切間也難以過來探問。


    “姨娘,你沒事吧。”


    明欽不明所以,撫著甘婀荷的香肩大為親切。


    甘婀荷淺笑著搖了搖頭,拽著他穿出人流,走到近處的洗手間,叮嚀道:“你在這裏等我一會兒。”


    明欽微一點頭,眼見著她閃身進去,也不方便跟入。


    人流好似一陣急雨,稍時便疏落起來。明欽百無聊賴的等著,也不知道甘婀荷有甚病痛,可能是些女人的私事,不好過問。


    過了頓飯功夫,一個人影從洗手室慢條斯理的出來,明欽心頭微喜,扭頭一看,不由大感錯愕。


    這女的初看和甘婀荷有幾分相肖,細看卻全然不類。她穿了一身深藍色的衣裝,十分素樸,容貌平平無奇,皺眉橫生,鬢腳微顯花白,氣質卻還不甚粗率。


    明欽怔了一怔,便收迴目光繼續等著。女的從他身前緩步而過,走出數步,忽然迴頭瞄了他一眼,眸光露出隱約的笑意。


    明欽若有所覺,盯著她的身影想了想,心頭掠過一絲似曾相識的感覺,猛然醒悟過來,快步追了過去。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機場,藍衣女的腳步越來越快,機場位置偏僻,外麵雖是平整的官道,卻少有人跡。


    藍衣女走到一個岔口,停了下來。招手攔住一輛出租車,矮身坐到了後排。


    “師傅,稍等一下。”


    明欽緊趕幾步,麻利的鑽進仙車,挨到藍衣女身邊。


    司車嗬嗬笑道:“兩位要去哪兒呢?”


    “城南車站。”藍衣女壓低聲音道。


    “我也是。”明欽望著她笑了笑。


    “好嘞。兩位坐好了。”司車漫應一聲,啟動法陣,如飛而去。


    藍衣女不冷不熱的道:“這位小哥兒,你認得我嗎?一直跟在我後麵做什麽?”


    “道路又不是你挖的,車也不是你家的,你走你的,我坐我的,怎麽就是我跟著你了?”


    明欽暗覺好笑,心說你要裝著不認識我,我就配合你好了。


    藍衣女頓時語塞,追問道:“你到了車站又準備去哪裏,天下之大,咱們總不會又碰巧同路吧。”


    明欽笑道:“那也說不準,萬一咱倆有緣呢。我想去龍門,你呢?”


    藍衣女瞄了他一眼,默然不語。


    司車聽的暗自納罕,從頭頂的後鏡裏將兩人的年貌看在眼裏,心說:這世道真奇怪。這男的年少俊美,家境看來也不錯。女的無甚姿色也罷了,看起來都有四五十了。這小子還能緊追不舍,如若不是口味獨特,想必就是真愛了。


    過了一刻鍾左右,司車將兩人送到車站,明欽匆忙付了錢,追著藍衣女而去。


    司車忍不住大聲鼓氣道:“小兄弟加油,我看好你。”


    明欽疑惑的迴頭望了望,緊趕了兩步,拽住藍衣女的胳膊,埋怨道:“姨娘,咱們這是要上哪呀。”


    原來他看出藍衣女和甘婀荷背影相似,又想起瑞仙有一門易容改扮的奇術。甘婀荷是她的師傅,縱然不是她親自傳授,懂一些奧妙也不足奇怪。


    “誰是你姨娘,飯可以亂吃,親戚可不能亂認。你再胡攪蠻纏,我找緝查抓你了。”藍衣女拂開他的手掌,一本正經的道。


    明欽怔了一怔,看她的神情不像作假,倏然驚起一身冷汗,心說:“難不成是我自作聰明,認錯了人。莫非真把姨娘丟到了機場,這可大大不妙。”(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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