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不成仙》 第一章 悲田养病坊 深夜,一架飞机夜空云海中穿过,与此同时,巨大的电光闪烁的雷云黑压压地从天而降,飞机无可避免地冲入雷云之中。 经济舱里,桑悦正靠在椅背上休息,只听得耳边一阵巨大的轰鸣,耳膜都被震得失聪了,一道白光从她眼前闪过,然后整个机舱在她的脚尖之前一厘米距离,断开了!切口整齐得像是被高温激光枪切开的一样,那是一道闪电将飞机劈成了两半! 桑悦顿时被雷声震得双耳失聪,听不到任何声音,还没反应过来,身上的安全带就断开了,整个人被高空气流从座位上冲走,自高空往下坠落! 桑悦吓得大叫闭上眼睛,她没有发现,高空中无声地出现数十个由小变大的黑洞,里面是吞噬一切光芒的漆黑,她掉入其中一个黑洞之中,很快,所有黑洞瞬间缩小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神洲大陆的高空之中,出现了一个黑洞,远远看去渺小得像是一个蛀虫咬的洞,从黑洞里面掉出一个更加渺小的黑点,往近了看,才能看出那是个人的轮廓。 桑悦还在下坠。 从高空下坠的无限失重感让她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几近窒息般的晕眩感。她感觉自己像是穿过大气层一样,全身灼热得像是燃烧起来。 扑通一声,她终于掉进了水里。刚脱离失重的极限恐怖,现在又面临淹死的绝境。 她拼命挣扎,好在她水性不错,她从水面探出头,发现自己居然掉在了一片湛蓝的汪洋大海里,岸边离她有大概七八百米,这时一个退潮的海浪涌过来,她又被推远了几米。 她知道没时间让自己休息,不然会漂得越来越远,连忙拼尽全力朝岸边游去。不知怎的,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变小了一些,一个浪推过来她就能漂老远,游得很吃力。 她爬到岸上,累倒在了沙滩上。 “姨姨,你看那是什么?”一个小孩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她心想,该不会是指她吧? 然后一阵脚步声朝她走过来。 桑悦勉强掀开眼睛,看见一个穿着本色麻布衣裳的女人蹲在她身边,看着她微笑:“太好了,还活着。” “可怜的孩子,和我回家吧。”女人小心翼翼地伸手把她抱起来,像抱小孩一样横抱在胸前。 桑悦顾不得疲累,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缩小了起码一倍,像是六七岁小孩子的手。由于太过震惊,桑悦晕倒在女人怀里。 她醒过来的时候,看见一群身着古装的小孩趴在她床边,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她。还有人戳戳她的脸颊。 看见她醒了,一个小男孩带头用客家方言喊道:“黑炭怪醒啦!” 一个女人走进来一掌拍在他脑袋上:“阿猫,不许胡说。” 那女人一身朴素的麻衣,类似唐朝古装的形制,额头饱满,眼睛大而清澈,眼神精明锐利,鼻梁很高挺,嘴型小巧且微微撅起,容颜标致俏丽,有着古灵精怪的少女感,但眼神却很成熟且带着几分沧桑。教训完小孩,扭头对桑悦笑起来时很亲切。 桑悦听见她们说的都是客家话,就用客家话问了一句:“你们是谁,这是哪里?” “你会讲客语呀,太好了,不用从头学起了。我叫夏获鸟,是这座悲田养病坊的坊主,这里的孩子都叫我姨姨,”夏获鸟亲切地笑说,“以后你可以和这些孩子一样住在这里。” 桑悦是土生土长的福建客家人,自然会讲客语,只是口音略有不同。她看看自己变小的双手,问道:“有镜子吗?” 夏获鸟露出几分同情的神色,但还是拿来一面镜子递给她。 桑悦接过镜子一看,手一抖,把镜子掉在了床上。 她脑袋轰地一下,连忙检查自己的身体,发现自己不仅变成了六七岁的小孩,且浑身皮肤都被烧得焦黑,但是她感觉不到一点痛感。黑糊糊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还能分辨出来,连眼皮都是焦黑的,和柯南里面阴森森的小黑嫌疑人有得一拼。 夏获鸟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是谁用异火烧你?竟然对一个孩子下这种毒手,真是狠辣的心肠。” “我……我叫桑悦,什么是异火?” “异火是仙道或邪道修士的一种法术,和凡间的火不同,不同的异火有不同的特性。就如烧伤你的异火,它只毁了你的容貌,但不伤你性命,也不会觉得疼痛。” “仙道?邪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是福建吗?” “福建是什么地方?没听说过,这里是越国的小岩村。” 越国?桑悦只记得先秦时期的诸侯国里有个越国,但是看这些人的服饰,也不像是秦朝时期的衣着。 这时那个淘气的小男孩突然冲到她面前,小小的脑袋一下子变成脸庞大的猫脸,怒目圆睁地瞪视着她。 桑悦吓得呆住了。 夏获鸟呵斥:“阿猫!” 阿猫龇着牙朝桑悦示威一下,变回人形。 这视觉效果比电影院里的3d大片刺激多了。 “……他,他是妖怪?”桑悦惊恐地颤着声问。 “是啊,”夏获鸟微笑说,似乎见她承受能力还行,补充道:“我也是只鬼怪。”说着,她披上放在床头的红底黑纹的羽毛织成的大袖衫,那件羽衣居然直接融入了她的身体,双手变成了翎羽分明的翅膀,光滑无暇的脸蛋上也长出了细密的羽毛,本来就凸的小嘴变成尖尖的鸟喙,小巧玲珑的脑袋逐渐变成了鸟头,赫然就是一只黑红相间的巨鸟。 桑悦眼白一翻,再度晕过去。 “哎哟,不好,”夏获鸟张开鸟喙说道。 ******* 桑悦醒来的时候,听到耳边有轻微的呼噜声,睁眼一看,是只灰色小狗。大约是现在小桑悦的四个巴掌大吧,卧在她脑袋边上,小小的一团。 桑悦用手戳戳它的脑袋,突然,这小狗越来越大,变成了一个穿灰衣的六七岁的小男孩,仍在呼呼大睡,却把桑悦吓得噌地坐起来。 “他叫王二狗,已经活过十七个年岁了,但是换算成人类年龄,和你差不多,”夏获鸟笑着走过来,手里端着个木制大碗,碗里冒出热气腾腾的汤面香味。 桑悦鼻端闻着面香,早就饥肠辘辘的肠胃顿时咕咕叫起来。 夏获鸟端着碗,用筷子夹起面条起来放在嘴边吹凉,然后伸到桑悦面前。 桑悦不太习惯被当成小孩子,道:“我自己可以的。” 夏获鸟便把碗和筷子放进她手里。难怪这么香,只见汤面上铺满了小菜,有蒿菜炒鸡蛋,凉拌折耳根,还有一个散发着艾草香的青团。 “好吃吗?” “好吃,比外卖好吃多了,”桑悦咬了一口青团,里面包的蛋黄咸甜适宜,外面的面皮很软但不粘牙,透着艾草清香,好吃得让她简直想要落泪,问道,“这是怎么做的?” “昨天孩子们上山采了很多野菜回来,小厨娘就煮了一大锅玉竹豆腐汤,再把煮好的面下进汤里。蒿菜鸡蛋是另炒的,用鸡枞油拌了折耳根。艾叶青团的面皮是用艾草汁、猪油和的糯米粉,里面包的是去年腌制的咸鸭蛋的蛋黄,蛋黄碾碎后和糖、芝麻揉在一起,放进蒸笼里的时候底下垫着桑叶。” 桑悦正吃着,睡在她枕边的灰衣男童鼻子抽动着醒过来,像小狗一样双手撑在床上,支起上身,眼巴巴地看着她。桑悦实在被他看得过意不去,夹了一口伸到他嘴边:“你吃吗?” 男童嗷呜一声张口把面吃了下去。他的眉眼生得很端正,浓眉大眼的,吃完朝桑悦憨憨地笑起来,活像个二哈。 夏获鸟道:“狗儿,你的那碗在厨房,快去吃吧。” 灰衣男童瞬间就从人形变成了小灰狗,跳下床撒丫子跑了。 桑悦:“姨姨,刚刚听你说,他已经十七岁了?” “是啊,但妖族孩子的成长速度一般都比人类慢,在没有修行的情况下,他们的十七岁就相当于人类孩子的七岁,模样和灵智也都会维持在孩童阶段。” 桑悦点点头:“这样啊。” 夏获鸟道:“若是通过吸纳灵炁修行的话,妖怪的孩子就可以成长得很快。”她笑了笑,“但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了,等你们长大以后想修道了再说吧。” 桑悦听不懂,只好埋头干饭。 一碗下肚,从胃到整个人都被熨帖得温暖满足。 桑悦痛定思痛地接受了自己穿越到异世界的事实。在不了解这个世界的情况下,她没有告诉夏获鸟自己是穿越者,只是旁敲侧击地向她了解这个异世界的情况。 首先她所处的土地是越国领土,越国周围还有其他国家。由于平民百姓的家里都没有看舆图的习惯,因为私藏国土舆图会被官府当做别国细作捉起来。桑悦只能根据夏获鸟的描述在脑海里大概勾勒出这片土地的形状。 越国的东南面位置沿海,而小岩村则位于越国的西北角,周围都是山地丘陵,以盛产岩茶出名。至于家在山地的夏获鸟为什么会大老远飞到海边,她说是为了捕捞海鱼增补家用。而且对鸟类鬼怪来说,每天飞一段时间是必要的修炼。 这里的语言文化和她所来的时空有很多共通的地方,但又不完全一样。 最大的区别就是,这是个人、仙、妖杂处的世界。 悲田养病坊是夏获鸟开设的收养三界孤儿的小机构,这些遗孤里有人类孩子,有妖童,甚至还有仙门世家里被遗弃的无灵根孩子,每个孩子的吃用开销都很大,夏获鸟便开垦田地种了几株灵茶和三亩灵草,收获时拿去灵市上售卖换取钱粮。每个孩子到了能做事的年龄,夏获鸟都会给他安排农作任务。 至于桑悦的烧伤,凡间的医师无法治愈,必须去遥远的仙域请名门大派的医仙才行,这都是悲田养病坊无法提供的条件。夏获鸟只能在扣除吃用的情况下,根据每个孩子的劳动贡献发放月钱,桑悦如果想要治好自己的容貌,也得自己攒钱去仙域才行。 桑悦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回到原来的时空,也不可能贸然尝试让雷劈自己。她现在的第一要务是活下去,然后就是攒钱治病,等有了实力,并对这个世界足够了解后再想别的。 由于桑悦是新来的,夏获鸟并没有急着给她安排活干,只是让王二狗带她在山上四处逛逛,让她再考虑一段时间,自己决定要不要留下来和她们一起生活。 第二章 被妖怪收养 春雾弥漫在山腰上,一只背着背篓的灰色小狗冲在最前面,在铺满落叶的地上跑着跑着,就变成了七岁的小男孩,他跳着指着前面的山涧小溪:“阿悦你看,就是那里,里面有很多鱼虾,还有河蟹!” “晓得啦,”桑悦跟在后面提着个小木桶,她的体力不能和王二狗比,喘息着,大口呼吸着仲春寒凉的山中雾气。 这时天空中突然传来巨兽成群鸣叫般的巨响,两个孩子都抬头去看,桑悦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 只见树林上方飞过八头艾叶状斑纹的雪豹,每头雪豹都有野马那么大,呼出的气都化为云雾,在高空中铺成一条延绵的云路。 这八头艾叶斑纹雪豹以云雾为缰绳,后面拉着一辆精雕细刻、宽阔高大的高雅车厢,轮子下面碾过春风云雾为路,浩浩荡荡地冲进前面的林子里。 王二狗兴奋地叫起来:“哇!是仙人车啊!他们落在前面林子里了,阿悦,我们快去看看!” 说完王二狗就一溜烟地朝仙人车的方向跑去。 桑悦心想,你不是犬妖吗?为什么上赶着冲到仙人面前?不怕他们降妖伏魔啊?想归想,她可不认识下山的路,只能老老实实地追着王二狗而去:“你等等我啊!我不认识路!” 仙人车落下的地方不远,只见一个凡人县令带着十来个衙役已经等候在哪里,其中两个衙役还用担架抬着一个摔断腿的猎户。 车厢里陆续出来七个人,他们个个身着银白色宽袍广袖,衣袂飘逸,脚踩木屐,左肩上绣着峥嵘威严的西方七宿星辰神兽,右肩及领沿袖口上缀有淡粉色西府海棠花纹。 每个人右耳上都戴着个银质的镶金嵌玉的耳坠,右手拇指上也都有一枚形制各不相同的扳指。 他们都身着华美的广袖长袍,衣服质地轻细如云雾,无风自动,似仙气萦绕周身。 桑悦不禁小声问道:“这些都是仙人啊?” 王二狗也不太明白,懵懵懂懂地说:“姨姨说,修仙的都叫灵修,里面最厉害的叫仙人。不过不晓得是灵修还是仙人的时候,一律叫仙人就对了。” 桑悦大概明白了,灵修是修仙者的统称,而只有实力达到一定程度的,才是真正的仙人。 这是仙人车里走出来最后一名少年,看上去大约十五六岁,他的相貌在这群仙姿佚貌的少年少女里并不算多出挑,只是那张清秀绝伦的脸容轮廓,眼角狭长且上挑的狐狸眼,以及微笑的猫一般嘴角微翘、唇珠丰润的含珠唇,处处透着让人舒服的清爽,让人联想到朝阳、清风和碧草。 他的特别之处在于那纯净清新的气质,浑身上下都带着清冽如玉又倜傥出尘的少年气。 如玉少年的年纪在人群里看上去不大不小,但看其他人对他的态度,显然是领头的人。 县令带着衙役们纷纷给他们跪下,他连忙止住:“不必多礼,直接说鬼娃娃作怪的事吧。” “是,科圣人,”县令连忙示意担架上的猎户,“快把实情和仙圣说来。” 猎户道:“听说以前有给早夭的孩子配冥婚的习俗,这冥婚的墓葬啊就埋在这座山上。有时候村里死去的孩子配不成,稍微有点钱的人就去别的地方买来贱卖的女孩儿,直接给殉葬了。” 科圣张湛然听到这里顿时皱起眉。猎户见状就不敢说了,直到另一名灵修道:“接着说啊。” 猎户再瞅一眼张湛然脸色,见他没有发作,便接着说,“听说有个病重的孩子就是被卖去殉葬的,当时说他病死了,不能错过时辰就急急下葬,后来举办仪式的巫师又说,其实那孩子当时还剩一口气在,但是另一个孩子的父母认定了时辰不能错,非要当时下葬,他们花了重金,其他人也不敢说什么。” “后来这孩子化成了孤魂野鬼,领着其他孩子夜夜哭哇。”猎户接着道,“到了晚上没人敢留在山里,要不是上回我追一头野猪追进这里,和那畜生纠缠许久,也不至于磨到太阳下山。那时天黑了,我就看见,一个这么大,这么高的黑糊糊的人影,”猎户比划了一下半个成人高的位置,“爬到前面那棵山椒树上,发出小孩儿哭叫的声音,盯着我和那只野猪看。吓得我连野猪都不要了,连滚带爬逃下去山去,这不还摔了一跤,摔断了腿。” 王二狗窝在草丛里,小声嘀咕:“要是我们能见到鬼娃娃就好了。” “啊?为啥?我感觉好吓人啊,你还想见他?找他玩吗?” 王二狗疑惑道:“你从来没去过三界灵市吗?灵市上有个万相坊,喜欢搜集世上稀有少见的妖鬼图鉴。要是这个鬼娃娃长得很奇特的话,把它画成图像送到万相坊里,能得到一大笔赏金。” 这时外面一名灵修道:“会不会是小孩儿晚上故意搞怪吓人?就像藏在那草丛后面的两个小孩儿一样。” “小孩?”县令连忙命衙役,“你们去看看。” 两个衙役走过来,看到草丛里正拉着王二狗准备跑路的桑悦,登时吓得大喊:“鬼!鬼娃娃!” 一名灵修飞身掠来,一手一个拎着王二狗和桑悦的衣服后领子,把他们扔到了人前。 其余灵修也纷纷被吓了一跳:“这是什么怪物?好丑。” 他们纷纷召出武器指着桑悦和王二狗。 在他们的眼里所看到的,一个是妖气明显的男童,另一个则是全身焦黑看不清五官,只剩下一双眼睛的丑怪小孩。 王二狗怯怯地抱着桑悦,桑悦心里也发憷,不会真被降妖除魔了吧? “别胡说,把剑收起来,这是个孩子,”张湛然道,他走过来蹲下身朝桑悦微笑,温柔地轻握起她凹凸不平的焦黑的小手,目露不忍,“这是邪修的冷翠尸火烧伤,真狠心。” 桑悦心想,夏获鸟只能说出她是被异火烧伤,张湛然却能一眼看出是什么火,可见这个科圣还真有两下子。 张湛然的眼里流转过对邪修的怒意,但抬头看向桑悦的时候眼神又温柔下来:“很痛吗?” 桑悦摇了摇脑袋:“不痛的。” “你多大了?”张湛然问。 “七岁吧,”桑悦不太确定地说。 “你不知道自己几岁?” “我是孤儿呀。” 张湛然不再追问了,只是很温柔地看着她,摸摸她烧得不剩一根发丝的头。除了夏获鸟和缺心眼的王二狗,张湛然是第三个不被她外貌吓跑,也不对她示以厌恶的人了。 县令道:“钟猎户,你看看,会不会是这两个娃娃搞怪扮的?” 猎户忙道:“绝对不是,那怪东西的头比这两个娃娃的头加起来还大,嘴巴张开有这么大,”猎户比划了一个大铁锅那么大的尺寸,“我跑的时候回头看它有没有追上来,亲眼看到它扑到地上,把那只野猪一口生吞下去。” 县令满头冷汗地道:“仙圣,求求你一定要救救我们啊,快把这鬼娃娃超度了吧。” 张湛然道:“莫怕,这里确实有一股较淡的妖气,但还不到为祸人间的地步,我倒觉得不是鬼怪,很可能是妖精凶兽之流。” “无论是什么妖魔鬼怪,只要您能降服,下官和百姓愿奉上珍珠一斗。”县令身后的师爷打开手里捧的一个朴素的檀木盒子,盒里装满了浑圆的白珍珠,珠光流转。 桑悦看得眼都直了,但那些灵修却一副嗤之以鼻的模样,其中一个女灵修道:“灵炁这么淡,全都是下品灵珠,在凤麟洲扔在地上都没人捡。”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充满鄙夷意味,县令他们顿时满脸尴尬。 桑悦侧耳听见不远处潺潺水流声,又跑到猎户指的山椒树前,在树上摸到了一把黏糊糊的液体,放在鼻端闻了闻,是一股腥臭味。她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桑悦举手:“我可以抓到鬼娃娃!要是抓到了有赏金吗?” 县令朝她赶苍蝇似的摆手:“小娃娃赶紧回家,别在这里玩闹。你家大人是谁?再闹我就治你家人管教不严之罪。” 第三章 大鲵 王二狗很怕官,拉拉桑悦的衣角,桑悦坚持道:“那不是鬼!是一种鱼。”好歹她也是水产养殖专业的本科生,是时候学以致用了。 “书里就有记载啊。《本草纲目?鳞部四》称:鲵鱼,在山溪中,似鲇有四脚,长尾,能上树,声如小儿啼,故曰鲵鱼。这种叫做大鲵的鱼喜欢躲在溪河深潭内的岩洞、石穴之中,头大扁平而宽阔,叫声就像婴儿哭声一样,能游水也能上岸爬树。《水经注?伊水》引《广志》里也说道:鲵鱼声如小儿啼,有四足,形如鲮鳢,可以治牛,出伊水也。意思是大鲵的块头可以长得相当大,能把牛都给治服了。是不是很像这位猎户大叔形容的怪物?” 县令被她连珠似的话语说得愣住了。 桑悦朝水声传来的地方一指,向猎户问道:“猎户大叔,那个地方是不是有个很深的水涧,而且水流很湍急呀?” 猎户道:“是,那里潮湿地滑,水深不见底,没人敢过去。” “这就对了,正合大鲵习性。”大鲵,也叫娃娃鱼,桑悦大学实习的时候还真养过,她接着道:“我以前见大人养过这种鱼,有办法把它钓出来给大家看看。” 张湛然:“你还太小了,不能让你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桑悦琢磨一下,她以前在网上查到过,据说有些大鲵体长可以长到二米左右,体重也能达到五十千克左右。如果猎户没看错的话,能生吞一头野猪的娃娃鱼该有多大啊?况且娃娃鱼生性凶猛,光靠她和王二狗两个小孩怕是钓不上大鱼,甚至还可能被大鱼拖走。 于是桑悦脑筋转了转,道:“那科圣哥哥,我把方法告诉你,要是你们用我的方法抓到了鱼,赏金四六分怎么样?” 周围人都被她童稚又贪财的话语逗笑了,桑悦心里仅存的一点期待都被他们笑没了,撇撇嘴。 张湛然却笑着说:“好啊,只要你的方法奏效,那一斗珍珠都给你。” “好耶!”桑悦原本暗下去的眼睛立即又亮了起来。 “小师哥,你真要相信这怪小孩的话?”一名灵修质疑道。 张湛然道:“《本草纲目》和《水经注》我也看过,里面记载的内容和这小姑娘说的分毫不差,而且她说的更加详细。秦时甘罗十二岁拜相,唐李泌七岁赋棋,可见人间不乏神童智者,不能光以年纪表象论高低。” 其余灵修都不再劝了,要说神童,张湛然自己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吗?他可是被修真界誉为千年来最杰出的仙道骄子,六岁就能造云梯飞鸢,十四岁金丹圆满,所造机关兽令天下机关大师惊叹不已,号称“小科圣”,数十年间不断地突破境界,成为最年轻的渡劫期仙圣之一。换了别人说出上面这番话,或许众人会嗤之以鼻,但他说出这番话,也许有人依然不认同,但却无法反驳。 桑悦多少有点心虚,她的外壳是七岁,但内里可是实打实的二十二岁本科生,所说的也都是书本上学来的知识,真担不起神童智者这么大的称号。 桑悦说道:“大鲵视觉不好,嗅觉和触觉灵敏,喜静怕惊、喜阴怕风,所以捉它的时候要最大可能的减少动静,不然它不会出现。它喜欢夜出晨归,除了觅食外很少外出活动,要钓它得在夜里撒饵。大鲵食肉,以水中的鱼虾和昆虫为食,尤其喜食河蟹。” 于是王二狗带路,带这些仙人灵修去鱼虾丰富的山溪里准备晚上钓鱼的饵料。 桑悦满心期待地站在边上观摩灵修施法,只见其中一个女灵修站在溪边,她的右手腕上戴着一个宝相花纹金钏,伴随着她双手舞动,金钏上飞出数十道桃红色流光,在空中交织成一幅绮丽的宝相花纹丝网。 丝网中放射出无数桃红色如丝状的光,以四面八方的角度朝水面穿射而去,等丝光收回的时候,桑悦发现那是一根根极细的淡粉丝线,不知是什么材质,明明比头发丝还细,却不会被扯断。每道丝端都钓着一尾鱼或是一只河蟹,大约有上百来只吧。 另一名男灵修转动手中玉戒指,那是个三环结构镶嵌宝石的银扳指,每个环都可以自由转动,上面雕刻着繁复花纹。 戒指里飞出一道白光,化为一尊骆驼状的吉金机关兽落到地上,背上驮着一个巨大的吉金水鉴。那机关兽整体看上去黄灿灿的,桑悦乍一看还以为是用金子打造的。 后来桑悦问了夏获鸟才知道,那并不是黄金,而是一种叫做吉金的炼器材料。 吉金是在纯铜中加入锡或铅的合金,是洪荒神明创造出来的灵材。吉金的色泽金黄,打造成各类器物以后宛如金器一般华贵威严。 这机关骆驼的每个关节都能活动,像活的一样行动自如。 所有钓上来的鱼虾都被放进机关骆驼背上的水鉴里。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木牛流马升级版? 桑悦特意好奇地凑近观察那机关骆驼,只能看出它的身体是由无数金属零件组合而成,其余的看不出什么门道,也不知道它依靠什么动力运转的。 灵修们回到大鲵栖息的水涧边探勘地形,张湛然在周围走了一圈后,选好了一个大鲵出水的位置,他转动手上玉扳指,从里面飞出道白光,化为一座微缩宫殿般繁复到极致、朱金木雕的万工轿,稳稳落到地面上。 整个轿子四面打开,顶部沉入地面,变成一个巨大的严丝合缝的木板,每个木板里面又伸出一块木板,一块接着一块,不断地向外扩展,遇到长着树木的位置,那些木板还会自动分离,绕开树身后再拼合在一起,非常灵活多变。 少年仙圣手指变了个法诀,木板就不再往外扩展了,但紧跟着,木板的表面颜色发生了光怪陆离的变化,变得和地面的颜色越来越接近,最终和铺满落叶的地面融为一体,要不是亲眼所见,桑悦根本不会发现这里隐藏了一个陷阱。 显然制造这顶轿子的材料也不是桑悦印象中的普通木材,而是某种她不知道的天灵地宝。 中途桑悦和王二狗回了趟家,夏获鸟还没回来,桑悦就和其他孩子留了口信,告知夏获鸟他们晚上要在山上钓鱼。 太阳西沉时,张湛然看见桑悦他们又爬上山来,想叫人送他们回家,但桑悦本人好奇心很重,又和她所学专业相关,非常想见识一下能生吞野猪的娃娃鱼究竟有多大。王二狗更是心心念念地要把怪鱼画下来拿去卖钱。 于是她和张湛然解释道:“我们会躲得远远的,不会妨碍你们。如果你们现在把我们赶走的话,我们也会自己找地方躲起来看,那样不是更危险吗?” 张湛然无奈,自觉拿这孩子根本没办法,只好说:“那就跟在我身边不能乱跑哦。” 桑悦自然满口答应。 夜里,万籁俱寂,寒风嗖嗖地在树林里刮过。 那戴着宝相花纹金钏的女灵修站在远处,把所有连接着丝线的鱼虾河蟹都抛进水涧里,这些饵料都是活的,活蹦乱跳地水中游曳着,丝线被拉扯得越来越长。 桑悦和王二狗被张湛然带在树上躲好,听见躲在下面树枝上的灵修嘀咕:“怎么什么动静都没有啊?” “对啊,哪有什么婴儿哭声。” 又等了许久,王二狗头一歪靠在桑悦肩上睡着了,桑悦觉得自己坐得屁股都酸了,正想挪一挪,王二狗突然流了哈喇子滴在她衣服上,黏湿冰凉,还有点腥臭,她心想以后一定要教这孩子刷牙漱口。 想着想着,桑悦隐隐意识到不对,抬头往上一看,就见一个巨大的黑影趴在树冠上。原来那腥臭的水滴不是王二狗的口水,而是从这家伙身上滴下来的。 下一瞬间,张湛然大喝一声:“小心上面!”他边喊边双手抱起桑悦和二狗飞身跃离树枝,话音未落,那个黑影已经张开血盆大口朝树枝咬去,骇人的咬合力把粗壮的树干瞬间撕得四分五裂。 躲在下面的灵修们连忙惊呼着逃离。 桑悦躲在张湛然怀里,心里有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想法,这只娃娃鱼,似乎知道他们要捕捉它,甚至特意从水涧另一个出口游出,悄无声息地躲在树上埋伏他们! 一名蓄着胡子的中年男仙人喊道:“这大鲵在埋伏我们,它不是普通的凶兽,而是筑基期以上的精怪!” 紧接着又传来一名少年的大喊:“这里还有一只!” “这里也有!”又一个人喊道。 张湛然一手一个,抱着桑悦和二狗跃到另一棵树上,俯瞰地面,只见树林里左右两边又飞快爬出两只庞然大物,灵修们把夜明珠抛向空中,白光将这些大鲵精照得纤毫毕现,这三头大鲵的头竟是比猎户比划的大铁锅还要大上一圈,三米长的身躯,活脱脱的巨兽!别说吞野猪了,一口吞两个人都不是问题! 灵修们纷纷变化出弓弩飞剑朝三头大鲵招呼,大鲵身上迅速分泌出恶臭的黏液,劈在它身上的武器都从坚硬的皮肤上滑开。 大鲵们还发出像婴儿叫声一般的声音,在这深山老林里听起来比哭还恐怖,非常的渗人。原本正要攻向大鲵的几个少年在听见声音的一瞬间都犹豫了。 第四章 光阴郎 张湛然单手捏诀,这个看起来温温柔柔的仙人,转眼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有种尽在掌握的凛冽锋芒。 地面上的铁板飞速移动起来,在大鲵精踏上铁板的一瞬间,铁板上每隔寸许升起上百根木柱,将大鲵精围在中央,木柱顶端的铜制机括榫卯自动变化,从内部横向伸出木柱连接在一起,转眼就变成一座固若金汤的木笼。 这些木头的质地竟然比凡间的钢铁还要坚硬,不管大鲵精怎么横冲直撞都无法脱身,还把自己撞得晕头转向。 木柱还在机关凹槽上不停地移动,相互靠近,把疯狂挣扎的大鲵精的活动空间进一步挤压,当大鲵精不敢动弹时,地板上又伸出半圆形的铜制镣铐把大鲵精的手足都固定住。 他如法炮制地将另外两只大鲵精也关押起来,这才带着桑悦和王二狗落到地面上。其余灵修都松了一口气。 “狗儿!阿悦!”夏获鸟的声音从树林里传来。 仙人们把武器对准她:“来者何人?” 夏获鸟从林子里走出,连忙行礼道:“民妇夏获儿,是半山腰悲田养病坊的坊主,这两个孩子都是坊中孤儿,我来接他们回去。” “姨姨!”王二狗和桑悦唤道。 张湛然摸摸桑悦的头:“明早记得过来领赏金。” “好!” 到了第二天早上,王二狗叫醒桑悦,两人拿上纸笔,兴冲冲地跑到山上,看见县令他们正惊叹地看着铁笼里的大鲵精,并向灵修们连连致谢奉承。那只装满珍珠的木盒,也在灵修的示意下交到了桑悦的手里。 桑悦看见张湛然坐在被关押的大鲵精面前,正专注地用刻刀把小木块雕刻出榫卯结构,并把木块一个个拼接起来。 怪物似的小女孩牵着小男孩朝张湛然走去,只见一个榫卯模型已经制作完成了,那是一只张牙舞爪的扁头鱼身四脚的家伙,和笼子里的大鲵精如出一辙,桑悦道:“是大鲵!” 张湛然抬头朝她一笑:“没错哦,是大鲵。” 王二狗很喜欢,眼里闪着光,憨憨地用童稚的声音说:“再多做点。” “好,没问题。” 张湛然把一只大鲵的木刻榫卯拼接完后,只见笼子里的大鲵精身体溃散成了一片黑色雾气,从笼子里飘散出来,被吸纳进榫卯模型里。木制的大鲵精模型顿时像注入了灵魂似的,在张湛然手里扭动摆尾,挣扎起来,张湛然用手指敲了敲木制大鲵的头,它终于老实起来,静止不动了。 “哇!”王二狗惊奇地扑在张湛然面前,好像要把大鲵精找出来,桑悦连忙把他拉开。 张湛然笑笑,拿起剩下的材料兴致盎然地问道:“喜欢什么玩具?” “我想要一个竹蜻蜓!”王二狗天真地回答。 “竹蜻蜓么?还好我会,”张湛然又笑看桑悦,“小娘子呢?” 桑悦摆摆手,拿起手里的纸笔:“我就不用了,科圣哥哥,可以让我把大鲵精画下来吗?二狗说把画像卖到万相坊可以换钱。” “可以呀。” 桑悦高兴地把纸笔在石头上铺开画起来,张湛然削着木片做竹蜻蜓。 一名中年男仙人走过来,将手里的竹简教给张湛然,说道:“湛然,这是另外两只大鲵精用鱼尾在地上写的文字,和一些异界来的光阴郎用的是同一字体。” “有劳沐师叔,”张湛然双手接过竹简。 桑悦好奇地瞅了一眼,心道我去,这不就是现代的简体汉字吗?难不成这三个货居然是她的同乡? 中年男仙人沐若拙接着道:“这三只大鲵精都是良品水灵根,他们自称原来的世界灵炁在迅速枯竭,因此它们修为缓慢,但是通过时空罅隙误入此地后,它们得到灵泉滋养,修为成倍增长。” 桑悦表面上装作在画画,却悄悄竖起耳朵听着。 一名灵修冷哼道:“这些异界来的玩意儿都是邪祟,它们根本就是故意的,把自己那个世界的灵炁都滥用光了,才跑来掠夺我们的资源。” 张湛然道:“时空罅隙的成因至今还没有结论,根据记载,所有光阴郎都是意外掉进时空罅隙,才来到神洲大陆。就像被迫背井离乡的旅人,不要对他们抱有太大的偏见。” “画完了吗?”王二狗凑过来看桑悦的成果,无意中碰到她的手,道:“阿悦,你的手好凉啊。”然后抓起她的手摩挲着放在嘴边哈气,想要将她暖起来。 桑悦心中正忐忑,只得强迫自己笑了笑,心里则盘算着,光阴郎大概就是这个世界给穿越者起的名号吧,这个世界的仙人似乎对时空穿越具有一定的认知和理解,并且还在研究这方面的知识。而有一部分人对穿越者的态度并不友好,所以她最好不要暴露自己穿越者的身份。 张湛然把做好的竹蜻蜓送给了王二狗,还送了一个漂亮的银杏花纹手鞠球给桑悦。 他说:“这是我们那里专给孩子做的护身法器,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会自动运转一次,不过最好不要去危险的地方哦,不然你们姨姨会担心的。” “谢谢科圣哥哥,”桑悦按着王二狗的头谢过他。 回到悲田养病坊,桑悦把那一斗南珠的赏金,和王二狗平分。然后又把自己那一份分成两份,一份交给夏获鸟,作为她这段日子以来吃用的报酬,余下的则保留藏好。 而大鲵精的画卷他们也卖给了万相坊,虽然万相坊只是施舍般地给了他们一千钱,但桑悦和王二狗还是高高兴兴地平分了这笔钱。 ******** 养病坊往西南一里地里,种着五株茶树和三亩灵草田,那是坊中人们赖以生存的根本。 王二狗指着前面五株高大的茶树说:“这是铁罗汉灵茶树,最大的那株一千岁,最小的也有三百多岁,仙人最喜欢喝这种茶了。每年衙门都要带人收很多茶叶,说是要做工什么。” 桑悦:“做贡品?” “对,对,”王二狗说,“一株茶一年可以出六七个茶饼,一个茶饼有五铢钱那么大,”王二狗用手指圈成铜钱大小,“一个饼拿到灵市上可以卖一千钱。” 王二狗又指向另外三亩紧挨着的,绿油油的灵草田说:“这些灵草叫紫花苜蓿,是灵修的灵兽坐骑们最喜欢吃的牧草。这三亩田的灵草放到灵市上卖,得来的钱就足够整个悲田坊半年的口粮了。” 桑悦在心里打着算盘,坊里加上夏获鸟共有十个人,每个月的吃用开销合起来是五千钱。这五株灵茶树加上三亩灵田,一年的收成是六万钱,刚好够吃用。 旁边一名外号叫做小书呆的文弱男孩突然插话道:“但是官府征收赋税,所有的收成三分取其二,剩下的三分之一就算省吃俭用,也只够坊里四五个月的开销。再加上以前给大家治病,姨姨还在钱庄借了钱,每个月要还三百文的利息,钱根本不够用。” “三分之二的税?!这不就是苛捐杂税吗!”桑悦瞪大眼睛。 突然一颗小石子扔到桑悦脑门上,好痛,她瞪眼看过去,果不其然,又是那只阿猫。 阿猫道:“我要告诉姨姨,你们偷懒不干活,就是想吃白饭!” 桑悦懒得搭理这个小鬼,和王二狗一起提着装满灵泉水的木桶朝紫花苜蓿田走去,她用葫芦瓢舀灵泉洒在药草上,岂料泉水刚触及灵草,草叶瞬间就像被火烧了一样蜷曲焦黑成一团。灵泉所到之处,瞬间焦了一片。 周围的孩子们吓了一跳,阿猫指着她大喊:“你就是个怪物!扫把星!”然后连跑带跳地向夏获鸟告状去了。 夏获鸟赶来一看,桑悦无措地站在远离灵田的地方,但是半片灵草都被燎得枯萎焦黄,眼看是没救了。 第五章 鱼塘 夏获鸟没有赶着去救灵草,而是扭头握住桑悦的手,摸摸桑悦的脸蛋:“别担心,不怪你,大概是你身上的异火火毒太强烈,灵草抵抗不住才被烧坏了,是姨姨考虑不周,不是你的错。” 桑悦本来做好了被骂的准备,一颗紧张慌乱的心被她说得放松下来,诚心诚意地说:“对不起。” “都说了不是你的错,错的是给你下异火的人。”夏获鸟朝她露出无比治愈的笑容,“是咱的错咱就认,但不是咱的错,谁也不能让咱背锅。记住了吗?嗯?” 桑悦点点头。 阿猫生气地喊:“姨姨,她长得又丑又小,还什么都不会,养她就是浪费粮食!” “阿猫,不许胡说!”夏获鸟蹙眉斥责,显然她对阿猫这野性难驯的性子也没什么办法。 这个臭小子!桑悦忙道:“我会养鱼。我以前家里就养过鱼。” 阿猫嗤之以鼻:“我们又没有池子也没有鱼。” 桑悦道:“我这几天和二狗在附近转了转,咱们住在半山腰,周围土壤肥沃,有不少洼地适合挖开养鱼。至于鱼苗,山上溪里有很多鱼种,有草鱼、黄鳝、甲鱼还有河虾河蟹,只要织个网多捕些大鱼或小鱼苗来就可以养了。” 夏获鸟高兴地摸摸她的头:“阿悦真聪明,养鱼好啊,我早就想这么干了,要是养得好不仅能给大家伙添口粮,还能多一笔入账。那就让你来选鱼塘吧,你要是看中了合适的地方就告诉我,若是有主的,我去租下来。” “谢谢姨姨,”桑悦淡淡地看了一眼阿猫,后者气得毛都炸起来了。 ******* 这天夏获鸟去每隔五天一次的乡村墟市卖粮食,桑悦拿着芦苇编成的扫帚打扫庭院,一把干牛粪啪地扔到了她的头上。抬头一看,果然就是孩子王阿猫带着一群捣蛋鬼小弟来闹事。 “黑炭怪被砸中了!哈哈哈哈哈哈!”阿猫放肆地挑衅着,朝她做鬼脸,还扭过身子来拍拍屁股。 这只小猫妖,小小年纪就喜欢逞凶斗狠,欺软怕硬,头一次见面就化出妖态给她个下马威,后来更是一口一个黑炭怪的叫她。桑悦本来不喜欢和小孩子一般见识,但眼下见这个熊孩子越来越捣蛋,非得整治他一顿不可了。 “你们看,黑炭怪和牛屎是一个颜色的!我们用牛粪把她埋起来,”阿猫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招呼另外三个孩子一起拿干牛粪扔她。 桑悦冲上去就和阿猫打起来,其他孩子迅速围攻过来。 “阿悦!你看我抓的大鱼!”王二狗兴高采烈地提着两只草鱼跑过来,看见扭打在一起的孩子们,立即扔下手上翻白眼的鱼,冲入战团:“不准欺负阿悦!” 除了桑悦以外,养病坊的孩子的智力都受到年龄的限制,实打实的稚嫩,根本不懂成年人的险恶。就算妖族孩子力气大些,但也抵不住桑悦脑筋转得快,她故意把阿猫推到小书呆身上,小书呆的书掉在地上,被连踩几脚,还糊上了牛粪。一向不温不火的小书呆顿时大喝一声,捡起书敲向阿猫。 桑悦又把另一个孩子推向小厨娘,打翻了小厨娘洗了半天的菜,菜叶还被踩得稀烂,小厨娘气得抓起葫芦瓢就冲向那孩子。就这样,桑悦不断地引入“援兵”,以多欺少的战局很快就变得势均力敌起来。 刚开始桑悦瘦瘦小小的身板还在混战中不断挨打,但很快她就打出“战术”来了,脚下使绊子,用牙齿咬,泥巴糊眼,各种阴招层出不穷,很快就把这群小鬼一个个打趴下,哭着等夏获鸟回来告状。 夏获鸟头疼地看着这些个灰头土脸的小鬼,最后只能一视同仁地罚所有孩子抄书。 阿猫被揍了以后还不服气,又想发设发地捉弄她,但每一次都被桑悦识破,加倍奉还。原本放在她被窝里的小蛇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衣服里,掺和了砂子的面饼居然被他自己吃到了……经过十来回合后,阿猫的爪子都被她磨平了,看见她都绕路走。 夏获鸟只当桑悦是早慧,偶尔会费解地摸摸她光溜溜的脑袋:“我记得凡人的孩子七八岁时,应该没有这么聪明吧……” ****** 田埂上花叶犹带晨露,一只草蚱蜢爬到一片草叶上吸食着露水,突然一只穿着草鞋的黑糊糊的小脚奔跑而过,草蚱蜢迅速跳开,躲进草丛里。 全身黑糊糊,只有一双眼睛明亮的孩子迎着清晨的风小跑,还牵着一名布衣荆钗的美貌农妇的手。 夏获鸟道:“小心摔着。” 桑悦拉着夏获鸟来到一片洼地前,道:“姨姨,这片洼地就很好!” 桑悦黑糊糊的脸上很难看出表情,但是嗓音难掩兴奋,这可是她花了七天的时间,和王二狗一起转遍了山头,才选好的理想地。 “我前几天看完了《沈氏农术》,上面写了‘池畜鱼,其肥土,可上竹地,余可壅桑,鱼,岁终可以易米,畜羊五六头,以为树桑之本。’我们可以先把低洼地挖深变成水塘,挖出的泥堆放在水塘的四周为地基,六分为基,四分为塘,基上种桑树,塘中养鱼,桑叶用来喂蚕,蚕屎用以饲鱼,而鱼塘中的塘泥又可以取上来作桑树的肥料。”桑悦一边说一边双手比划着解释,看见夏获鸟略显迷惑的脸,猛地想起来自己是个孩子,连忙换上更加童稚的语气说,“这样我们不仅有鱼,还有桑树可以养蚕吐丝啦!” “阿悦真聪明,不仅把《农术》读完,还能学以致用了,”夏获鸟欣慰地摸着她的小脑袋。 其实桑基鱼塘的知识是她在现代学会的,她打定了主意要用这种农业模式,但又不能显得过于聪明,让人起疑。于是她特意向小书呆请教,学习古代繁体字,翻了好几本诸如《齐民要术》的古籍,才在一本叫做《沈氏农术》的书上看到十分类似的相关记载。 夏获鸟很爽快地道:“我去问问这片地有没有主人,若是有便租下来。” 当天下午夏获鸟就带回好消息,那块地本是镇上一户清流人家的,由于太过偏僻,多年废弃不用,可以低价租给他们。 于是夏获鸟便花钱请了些农户帮忙挖鱼塘,筑地基,种桑树。 为了避免吓到那些普通农户,夏获鸟给桑悦做了一身黑衣和帷帽,穿上以后桑悦从头到脚黑得非常统一,全身焦黑的可怕样貌都被遮掩起来。 在这期间,王二狗和桑悦便去山溪里抓大鱼和鱼苗,暂且先养在院子的鱼缸里。 ****** 春光正好,桃花漫山。 桑悦把帷帽扔在一边,掖起双腿裤脚,拿着自制的渔网罩子网鱼苗。她抬头看见王二狗抓着一只五颜六色的桃花鱼往水桶里放,忙道:“二狗,快住手,桃花鱼不能扔鱼苗桶里,它会吃小鱼苗!” “噢!那放了它?”王二狗问。 “别,放在大鱼的桶里吧,待会儿我们用虫子多钓点,带回去让小厨娘用盐腌了,裹上面粉油炸,味道酥麻酥麻的,可好吃了!” 王二狗乖乖地把桃花鱼放进大鱼的鱼桶里。 山风刮过,桃花如雨落了两个孩子满身,顺着溪水潺湲而去,好似一条淡粉的水流。 “阿悦!你快看,这里的桃花会动哎!”王二狗用合着的两掌捧着水,让一小片桃花在掌心中摆动,涉水跑到桑悦面前。 桑悦定睛一看,喜道:“二狗,你抓到桃花水母啦!” 王二狗的掌心里,飘着一只形似桃花的淡红色小水母。无头无尾,身体透明,分成四瓣,柔软如绸,有铜钱那么大,缓缓地一张一缩,像只可爱的小伞。 王二狗:“桃什么母?” 桑悦用手指把桃花水母从水中捞出来,放在眼前观察,小小的一捻,摊在她手指上失去了形状:“它是一种活在淡水里的小水母,对水质的要求很高,只出现在清澈的水里,所以很少见。它不仅长得像桃花,寿命也和桃花开谢同步。桃花开的时候,桃花水母出现。等到桃花都谢了,桃花水母也都消失了。” 桑悦把桃花水母放回溪水里,它很快就恢复成小伞,一张一合地游开了。 “汪!”王二狗突然炸毛,朝桑悦身后发出一声警戒的犬吠。 桑悦扭头看去,只见一个穿淡粉衣衫的小女孩浮在水面上朝他们漂来。 那女孩仰面飘在水面上,一动不动,桑悦心里也害怕,但还是鼓起勇气截住了女孩,只见她双目紧闭,大约十岁的模样,粉白娇嫩的脸庞,像淡粉色的初绽桃花,又像水蜜桃一样水嫩动人,胸膛微微起伏,呼吸着,她浸在水里的衣服周围汇集了很多桃花水母,淡红的、洁白的、乳白的、棕紫色的……无头无尾,身体透明,分成四瓣,柔软如绸,有铜钱那么大,好像一只只五彩的小伞,缓缓地一张一缩,悠悠然飘荡上下。 第六章 桃花水母 桑悦使了吃奶的劲儿去抱女孩,桃花水母们都散开,结果女孩轻得不可思议,反倒是她自己用力过猛,身体后仰一屁股倒摔在水里。 而那小女孩依然浮在水面上往下游飘去,被王二狗截住。 “这孩子好轻啊!”桑悦惊叹。 女孩似是被惊醒,睁开眼睛迷茫地看着王二狗,又有些迟钝地看向桑悦,她不仅不害怕,反而眼睛一亮:“你是钟隐竹吗?” “啊?”这回换桑悦茫然了。 “你真的不是钟隐竹吗?”桑悦把女孩带到岸上后,女孩又轻声问了一遍。 “不是,”桑悦摇头。 女孩盯着桑悦看了一会儿,用手比了比两人的身高,桑悦比她矮一点儿,轻柔的嗓音说:“嗯,你不是她,阿娘说,她比我还高一点儿。” 桑悦问:“你是谁?为什么从水里漂下来?” 女孩道:“我叫桃笙,我的家就在水里啊,我本来在等人,不小心睡着了。” “你阿娘呢?” 桃笙依旧指了指溪水:“也在水里啊。” 王二狗道:“你是水里的妖怪吧?你的真身是啥?” 又是一阵风,桃花飘落,桃笙身体忽然变得透明起来,摇摇手示意她不能说话了。然后虚弱地靠着桃花树坐下,闭上眼休息去了。 后来连续几天,他们都在桃花溪边看到桃笙。她的性格很腼腆,总是悄悄躲在树后看着她们捉鱼。 桑悦主动把小厨娘做的桃花糕分给桃笙吃,桃笙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在桑悦鼓励的目光咬了一小口,桃花的甜香味在她唇齿间漫溢开来,她露出惊喜的表情,朝桑悦微笑。 王二狗也把自己的风车、竹蜻蜓等小玩意儿给桃笙玩,她都很喜欢,也会投桃报李地告诉他们哪里的鱼多,还带他们去找灵泉的泉眼。 一来二去,三个孩子就熟悉起来。 桃笙身体很虚弱,每天睡着的时间比清醒的时候多。桑悦从没见过她回家,她说自己就住在溪水里,上岸是为了等人,等那个叫做钟隐竹的人。 这天乘桃笙醒着,桑悦好奇地问道:“钟隐竹到底是什么人啊?” 桃笙摇头:“我也不晓得,只晓得我的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祖母给她留了一封信。让我们等钟隐竹来了以后把信交给她。” 王二狗一脸懵逼地扳着手指,挠头骚耳:“一二三四……” 桑悦提醒他:“就是历经十二代。” 王二狗道:“啊,那么久啊?这个凡人应该不知转世轮回多少遍了,应该早就忘记这件事了吧。” 桃笙:“不会的,祖宗们都说那个人一定会记得的,只要她来,我们就能等到。” 桑悦忽然福至心灵,指着溪边的桃花树问道:“你们出生的时候,是不是桃花都开得很好?等你们老了的时候,桃花都快掉光了。” “是啊。阿娘常说,花开花谢,就是一辈子。”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早晨出生的菌类不到黑夜就死去,因而不知黑夜与黎明。夏生秋死或春生夏死的寒蝉,永远没见过春天和秋天。 桑悦想起初见桃笙的时候,她的身边围满了桃花水母,这下更加确认了她的身份。 桃花水母的生命和桃花同开同谢,它们的寿命是三个月的花季。十二代桃花水母妖,就是过了十二年。 桑悦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等呢?你可以下山去找她呀。” 桃笙仰头看着漫天纷飞的桃花雨,无奈地笑了笑:“桃花水母妖是很弱小的一支妖族,我们不能飞,不能远离灵泉。失去灵泉的滋养,我们的身体就会变得虚弱,透明,最终被晒干变成水雾消失。我们没有什么厉害的法力,只能守着口耳相传的诺言,代代等候着传说中的友人。” “那你的祖先有描述过钟隐竹的模样吗?”桑悦问道。 “嗯,”桃笙拿起树枝在地上画起来,一个圈,一竖,两撇,左右两边再加两道直线,圈圈里面又加了两个点当眼睛。嗯,很形象的火柴人。好吧,口耳相传了十二代的长相,确实只能是个传说。 桑悦又有了个疑问:“十二年对凡人来说也是很长的时间,你怎么认定钟隐竹一定能认出你呢?” 桃笙腼腆地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脸蛋说:“因为我和我的祖先们长得一模一样啊。” 桃笙解释道,这片溪水只孕育了一个能够化成人形的桃花水母妖,当桃花快要凋谢干净的时候,身体已经衰败的桃花水母妖就会把力量寄存在溪边的桃树里,等到来年开春桃花盛开的季节,桃树就会把寄存的妖力连同桃花一同送入到溪水里,第一个遇见并吃掉桃花的小水母就会化为人形,成为新一任桃花水母妖。由于继承了上一代祖先的力量,所以代代水母妖的长相都一样。 在去年桃笙还是小水母的时候,上一代桃花水母妖就经常坐在水边对小水母们交待诺言。等到桃笙继承妖力后,自然而然就会想起祖先的交待。 王二狗打个哈欠道:“好无聊啊,要是让我过三个月无聊的日子,我宁可只活三天,只要能让我随便跑随便吃。” 桑悦把手按在王二狗头上,把他面朝下摁在地上,朝桃笙咧嘴笑:“别见怪,狗嘴里总是吐不出象牙。” 桃笙转动竹蜻蜓,看着它飞向天空,喟叹:“我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啊。” ****** 鱼塘挖好了,桑悦和王二狗一起把鱼缸里的鱼转移到水塘里。 “桑悦,王二狗,有人找你们!”小书呆的声音从旁边的桑田处传来。 桑悦抬头一看,桃笙正站在不远处的阳光底下晒着,满头大汗,身体隐隐地有了透明的迹象。 “你想好了?”桑悦把桃笙让到屋子里坐着,递给她一瓢灵泉水。 桃笙接过来咕噜咕噜喝下去,畅快地摸一下嘴巴,点头:“嗯,想好了。我要出山去找钟隐竹。就算她不来,我也要完成这个诺言,因为我答应了阿娘和祖宗们。” 桃花水母妖一族似乎天生就有种使命感,对诺言看得非常重要。 “可你的身体……” 桃笙平静地微笑道:“离开灵泉水脉后,我会越来越透明,也许会在桃花凋谢前消失,但是我已经选好了,不后悔。桑悦小娘子,还请你教我找人的办法。” 桑悦用手指支着下巴琢磨:“一般会上山游玩的女子,不是住在村里就是镇上吧。可是该怎么找呢?总不能跑到街上乱喊吧?” 正好大家都放下农活休息,小书呆捧着书坐在边上看着。别看他外貌只是个十二岁男孩,看过的书却比养病坊里的任何人都要多,堪称移动的百科全书。就连夏获鸟遇见不明白的生僻问题,都会拿来问他,而他多数时候都能答上。 桑悦能肯定他不是人类,但也不知道他的真身是啥。 除了看书的时候,小书呆也要和其他同龄孩子一样做农活,但皮肤依然白皙得像无瑕疵的宣纸一样,眉宇间有着鲜明的书卷气。 桑悦问他:“师言,你晓得要怎么样才能找到十二年前的人吗?” 顾师言是小书呆的名字。 小书呆合上书,直接看向桃笙淡淡地道:“桃小娘子,乱世谋生不易,我们并非是有余力做好事的人。若是我们花心思出力气帮你找人,你能给我们什么呢?” 桃笙被问得愣了一下,懵懂地看了看自己,她始终穿着化形以来变化的淡粉衣衫,身上别无长物,最终有些脸红地道:“我也不晓得能给你们什么?” “灵泉泉眼吧,”桑悦支招,“把你晓得的灵泉泉眼的位置告诉我们,灵泉对培育灵草、养鱼什么的都挺重要的,对吧,师言?” 小书呆不言语,只看着桃笙,等她回答。 桃笙毫不犹豫地道:“好,我把我晓得的灵泉水脉位置都告诉你们。” 她的眼睛是如此干净得不染尘垢,如同两泓清澈的山泉水。小书呆微微蹙眉,低头翻书:“可以问问看村里的修谱师。” 桑悦道:“是谁啊?” 小书呆解释道:“修谱师就是用活字印刷术帮人修族谱的人。小岩村只有一位修谱师,今年六十多岁,他是前年刚搬过来的,从前一直住在镇上,修过几百家人的族谱。如果钟隐竹不是背信弃义的人,那她没能赴约或许是因为乔迁、嫁娶、丧病等意外,这些情况下都会用上族谱,有条件的家族大多都会趁这机会请来修谱师修补老旧的谱册。所以不妨先去问问看。” “你还真是什么都晓得啊,佩服佩服,”桑悦道。 “那个老头儿脾气可是古怪得很呢,”坐在门口择菜的小厨娘插口道,“平常从不和人打交道,有人上门找他还会被赶出来。” “啊?”桑悦立即扭头对王二狗喊道,“狗儿,咱把早上抓的大草鱼装两条带去!” 第七章 修谱师 这是一间木石结构的单层房屋,屋外是一圈篱笆,大门前有一片庭院,但地面坑坑洼洼疏于打理,地上卧着一只大黄狗。 里面大门没关,可以看见屋子里坐着个头发花白的驼背老人,他的面前摆着一张旧木桌,桌上放着一个方方正正的木板,木板里夹着一排方形小木块,他把老花眼朝木块凑得很近,全神贯注地用刻刀在上面雕刻着。 桑悦带头,王二狗提着装鱼的水桶和桃笙跟在后面,刚一走进,院子里那只大黄狗就龇牙咧嘴地冲出来,朝他们狂吠:“汪汪汪汪!” “汪!”王二狗也不甘示弱地龇起牙。 桑悦连忙敲了一下他的头:“不许现形!别吓到老人家。” 王二狗委屈地闭上嘴,那只大黄狗倒是被他那一吼吓破了胆,夹着尾巴缩到角落里去了。 三个孩子进到庭院里,桑悦敲了敲门:“罗大爷,我们是住在山上养病坊的,姨姨让我们送两条鱼给你。” 罗大爷头也不抬,板着脸:“老头子没闲工夫招待你们,带上你们的鱼回去!” “姨姨说……” 罗大爷噌地站起来走到门边,一脸凶悍不耐烦,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回去告诉你们家大人,要学手艺找别人去!” 桑悦忙道:“我们不是来学手艺的,只是晓得您人脉广,想来问问您给多少家姓钟的家族修过族谱,记不记得一个叫钟隐竹的名字?” “荒唐!族谱上写的内容只有本族人才看得,哪能随便告诉给外人!这是我们这一行的行规!” “哐”的一声,门关上了,里面还传来上门栓的声音。 “……”桑悦和王二狗、桃笙他们面面相觑,让王二狗把鱼和桶放下后,他们就回家了。 傍晚时分,半明半昧的庭院上空有几只蝙蝠盘旋着。庭院里放着大木桌,桌上摆满了饭菜,大家搬着小板凳围在桌边吃饭。 夏获鸟给每个孩子碗里都发了一个桃花糕,坐在桑悦身边的桃笙没想到自己也有,红着脸小声道谢。 夏获鸟朝她亲切地笑笑,嘴里还不忘唠着家常:“罗大爷啊,他的脾气确实不太好,尤其不喜欢小孩子,嫌孩子吵。但其实他人不坏,就是做事古板了点,也是个苦命人,你们别老去烦他。” 桑悦嘴里含着桃花糕,鼓着腮帮说:“是因为经常有人找他学手艺,他才觉得很烦的吗?” “我前几天听隔壁盘大娘说过一耳朵,”夏获鸟一边喝粥一边说,“有回他和村长喝酒,喝多了哭着说出来的。罗大爷家以前住在在汀州,世代修谱。本来家境不差,一直活得好好的,后来还把手艺传给了他的小儿子。 有天他那小儿子收了来路不明的贿赂,把雇主家的族谱内容透露了出去,也不知那族谱里有什么渊源,竟引得皇帝发怒下旨屠了那家满门。他们家的事也被传开,从此在汀州失了信誉也丢了活计,只好搬走。途中又遇见兵匪,他被打得只剩一口气,妻子和儿子都没了,好在有赤脚大夫从那路上经过,把他救了下来。从那以后,他只埋头修谱,要是有人问他里面写的什么,他就会大发雷霆。” 桑悦听得入神,把小米椒酱当饭扒进嘴里,辣得满脸通红,灌了一大口水下去还不顶用,直接辣得跳下饭桌,用手往嘴里扇风,脑袋辣得发烫。 满桌的人都被她逗得笑起来。 第二天桑悦她们又带上一筐野菜来到罗老头门前。 罗老头看见她们就板着脸招手:“进来!”然后手一指角落里的水桶,水里两条草鱼还在欢快地游着。 罗老头:“提走!” 趁着提鱼空档,桑悦快速地观察了一遍屋里,只见架子上摆满了字盘,各种拇指头大小的字模整齐排放着,还有各种刻刀和木料。 桌子最上面放着一本老旧的族谱,一半都被书虫给蛀没了,在翻开的书页上写着“汀州、临汀、白石溪水、罗氏”等字样。桑悦想起小书呆说过,修族谱的时候,本家人都会把修谱师请到祠堂里去修,以示庄重,没有人会随随便便把族谱扔给修谱师带回家里去。 桑悦猜测,这罗老头修的该不是自家的族谱吧? “娄丝虎,恩呀嘿唐珍来赖喀戛能嘛?”(客家话:老师傅,你也是汀州来的客家人啊?) 罗老头听出她的汀州口音,不咸不淡地看她一眼:“黒。”(客家话:是。) “我以前也住在汀州啊,最喜欢喝老家的草鱼汤了。老爷子你不喜欢吃鱼的话,下次给你带其他好吃的呀!”桑悦笑着说。 “哼!没有下次!别来烦我!”虽然话还是不中听,但罗老头的脸色明显软化了一点。 桑悦装作没听见,带着王二狗、桃笙和两条草鱼走了。 第三次登门拜访前,桑悦提前用一枚珍珠换钱,买了牛肉、河田鸡、糯米粉、面粉等食材,又买了汀州美食的菜谱念给小厨娘听,小厨娘不负所望地做出了正宗的汀州客家美食汆牛肉、珍珠丸、白切鸡和灯盏糕,再装上一壶家酿的米酒,桑悦提上食盒便带着王二狗和桃笙一起去找罗大爷。 罗大爷鼻子抽动着,看向了香味的源头,三个孩子手里的食盒。 罗老头放下字模,桑悦极有眼力见地带头把盒子里的菜摆出来,给老头倒上米酒。 罗老头筷子拿起来就没停过,像是回味无穷似的把鸡肉放在嘴里细细咀嚼着,吃完了珍珠丸、白切鸡,就着汆牛肉汤把灯盏糕吃得精光,又小酌了两口米酒。 桑悦懂得罗老头此刻的感受,从小吃到大的老家菜,离家久了吃不到,总会想念这味道。 酒足饭饱后,罗老头接过桑悦刚沏好的茶,看向她们道:“你们三个小娃娃,到底想找什么人啊?找到了又能干啥?” “桃笙的阿娘和钟隐竹娘子是手帕交,但是后来钟娘子不告而别,桃大娘一直很想念她,就在去世前给桃笙留了一封信,让桃笙一定要把信送到。桃笙是我们这群孩子里最孝顺的,只要是她阿娘说的话,她就一定要做到。” 桑悦抢在桃笙前头解释完,虽说这是人、仙、妖杂居的世界,但对普通凡人来说,仙和妖还是挺遥远的存在,夏获鸟在人前也一直是以人的身份交际的。 人和妖之间总有些芥蒂,桑悦好不容易才让罗老头松口,可不想他因为桃笙妖怪的身份心存疑虑。 罗老头想了想道:“那封信让我看看?” 桑悦看向桃笙:“可以吗?” 桃笙想了想点头:“阿娘没说不能给别人看。”于是从怀里将信拿出来,说是信,其实一张薄纱手帕,上面用丝线绣着几行字,那字体笔画古老质朴,有点象形字的风格,桑悦一个都看不懂。 罗大爷皱着眉看了片刻,确认道:“没错,这是周朝时候的金文,我只在一户人家里见过,他们的女儿出嫁前,请我去祠堂修族谱,他们祠堂的祖先牌位上写的就是这种文字。我当时看不懂,还以为他们要让我修天书,连忙回绝。然后他家老爷告诉我这不是天书,是金文。还说修族谱用小楷就行,我这才应下了。那户人家就姓钟,那出嫁的小娘子叫什么我不记得了,但我记得那两家人都是当地望族,婚礼办得特别大,大概,是十二年前的事吧。” 桃笙忙问:“那她现在在哪?” 罗大爷道:“听说她嫁到永定雷家去了,后来全家都跟着搬了过去,再也没回来过。” ******* 永定雷家距离悲田养病坊所在的小岩村很远,坐马车大概要半个月的路程,但是夏获鸟说她可以变成大鸟送她们过去,只需要五日的路程便够了。 桑悦和桃笙坐在红羽黑纹的巨鸟背上,远远看见一座四层楼高的圆形土楼屹立在鹅卵石铺成的大地前方,恢弘的大门上用钟鼎文题着雷宅两个大字。 不时有乘坐法器或坐骑的灵修们从天而降,去往雷宅。大门前站着一个红衣青年,正毕恭毕敬地接待着这些灵修。 巨鸟落到地上,桑悦和桃笙沿着巨鸟垂下的羽翼滑到地面上,巨鸟褪去身上的羽衣,化成了美妇人的模样。桑悦连忙把掉在地上的羽衣捡起来,夏获鸟将其收进包袱里拿着。 夏获鸟看向雷宅微蹙眉尖,有些犯难:“听说这雷宅围楼里的人素来厌恶妖精鬼怪,今日还邀来了这么多有名望的仙门。我们只怕是进不去。” 桑悦看一下桃笙,后者的身体越来越透明了,双手几乎都看不见了,娇嫩的半透明的脸上也显得很是焦急。 “姨姨,我们试一试吧,”桑悦道。 夏获鸟点头,牵着她们的手上前,还没到门前,就被两名雷宅灵修拦下。 “站住!来者何人?”雷宅灵修戒备地盯着她们。他们从这妇人还有粉衣小女孩的身上探知到了明显的鬼气和妖气,还有一个戴着黑纱帷帽和手套,浑身上下遮得密不透风的小女孩,虽然从她身上闻不到妖气,但怎么看都很可疑。 “这小孩怎么回事?”雷宅灵修指着桑悦再度喝问。这些妖精鬼怪该不是又想出什么诡计来捣乱的吧? 第八章 钟隐竹 夏获鸟远远地朝门前那名红衣青年施礼道:“敢问阁下可是雷家大郎君?”来之前夏获鸟都打听过了,雷家家主是续弦娶的钟隐竹,他那早夭的前妻为他生下一名嫡子,就是眼前这个雷大郎。 红衣青年皱眉,缓步走来:“正是。” “我们是受令堂钟大娘子的故交之托,来给她送信的。请大郎君明鉴。” 桃笙立即双手捧着信呈在雷大郎面前。 雷大郎看都不看就拂袖道:“我阿娘向来深居简出、洁身自好,怎会与妖物为友?休要再妖言惑众,赶紧走吧。” 桃笙急忙道:“我们不进去,麻烦你把这种信交给钟隐竹大娘子就可以了。” “放肆!尊夫人名讳岂是你这小妖能随便叫的,”旁边的雷家灵修呵斥道。 桃笙被那名灵修的大嗓门吓了一跳。 夏获鸟挡在桃笙前面道:“雷大郎君,我晓得像你这样的名门望族看不上我们这等羸弱的小妖鬼。你应该也不晓得,这孩子的一族,一生只活三个月吧。” 雷大郎看了一眼半透明的桃笙,略微皱眉。 夏获鸟接着道:“虽然仅有一季的生命,但是她们为了令堂的诺言,整整等了十二代。对朝生暮死的妖怪来说,最珍贵的莫过于性命和时间,但她们却可以为了一个承诺放弃这一切。不管你信与不信,请把这封信递交给令堂看一眼,只要看一眼便知分晓。” 雷大郎纠结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家母病重,医仙说过不能再受半点妖邪侵扰。我不能冒这个险,抱歉,请回吧。” 桃笙半透明的脸上难过地淌下泪来,她快要消失了,来不及再把这份信托付给下一个桃花水母妖了。她想起自己曾经信誓旦旦地答应阿娘,一定会等到钟隐竹,把信交给她。可是现在她要食言了。 桑悦心里也感到难受,忍不住讨厌起这个古板固执的红衣青年来。 “世世代代都坚守一个诺言,这份决心实在令人钦佩。”一个温柔纯净的嗓音从众人身后传来。 听来有几分耳熟,桑悦回头看去,便看到八头雪豹拉着的仙人车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坐在车上的张湛然敏捷跃下,他的身后照常跟着几名灵修,一同缓步走来分别见礼:“雷大郎君,夏娘子。” 最后他还不忘弯下腰,朝桑悦露出一个温柔治愈的笑容,眼睛笑眯眯的宛如水滴形,亲切明媚极了:“小姑娘,我们真有缘。” 桑悦隔着帷帽的黑纱看着他,都被他的笑容感染到。 张湛然向雷大郎道:“雷大郎君,我可以担保,她们身上绝对没有会损害凡人的邪气。可以通融一二吗?” 雷大郎忙道:“原来是科圣的朋友,是小人失礼了。诸位快请入内。” 雷大郎对张湛然非常尊敬,在他发话后,再也不敢怠慢夏获鸟她们,亲自引她们去见钟隐竹。 雷大朗带着她们穿过一圈套一圈的围楼环,院子里有小孩聚在一起唱顺口溜,童稚的嗓音清脆明亮:“高四层,内四圈,上上下下四百间。圆套圆,圈套圈,历尽沧桑数百年。楼中楼,天外天,住上人口近一千。阴阳八卦布其间,天地人楼合为先。” 走在张湛然身后的灵修小声道:“这雷宅围楼可真有意思,楼内有楼,环环相套。” “不错,永定地势险峻,灵脉丰饶,一度受邪祟觊觎,恶妖四起,聚族而居的环形楼利于防守,共御外敌,可容纳千余人,一座楼便可比拟一座小城池了,”张湛然明显也对雷宅围楼充满兴趣,边走边仔细观察着。 雷大郎听见他对围楼的夸耀,与有荣焉,不时回头和他攀谈起来。 雷大郎带他们到了楼上,一个孩子正站在房门前吹着风车,看见人来,立马扑到了雷大郎怀里。 “这是我阿弟,”雷大郎摸摸孩子的头,然后指指紧闭的房门,“这就是阿娘的居室,她曾被魔物所伤,缠绵病榻多年,有时连阿爹和阿弟都不认得,平时不见外客。今日炎洲九幽仙王屈尊驾临来为阿娘诊治,不知结果如何,我先去奉询一声。” 雷大郎敲敲门道:“阿娘,有三位娘子想见您一面,孩儿可以带她们进来吗?” 很快,侍女从里面打开了门,一股浓厚的药味从屋里散发出来。 进了室内,只见有两人。 其中一个躺在床榻上,是个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婆婆,看年纪应该有九十多岁了。她穿着一身锦缎华服,但身形小的可怜,露在衣袖外面的手枯瘦萎缩得像鸡爪一样,虚弱地靠在枕头上。 另一个坐在床头鼓凳上,看身形是个娴雅袅娜的少女,一袭红衣,头戴一顶红纱帷帽,纱幔直垂到腰际,看不清容颜,就连放在膝上的手也戴着红底金纹的蚕丝手套,整个人遮得密不透光。 桑悦看到这少女忽然就想到自己,她也用帷帽和手套把自己遮得密不透光,浑身上下一色黑。 但自己是由于浑身上下烧伤焦黑,怕吓到别人。这少女又是因为什么不能见光呢? 包括张湛然在内的仙人灵修们都朝少女恭敬施礼:“拜见九幽子仙王。” 仙王这个称呼一听就很厉害,众仙之王,况且连张湛然都对她俯首称臣,桑悦不由得紧张,连忙拉着桃笙一起行礼。 “众卿免礼,”少女的声音透着一种独特的冷感,安宁、隽永、清冽、沉着、不争炎凉的低调,并且神秘深邃。 雷大郎上前朝榻上的老婆婆唤了一声:“阿娘。” “宣儿……” 雷大郎激动地道:“阿娘,您认得我了?” 就在这时,老婆婆的目光看到桃笙的一瞬间,那双浑浊的眼睛瞪大了,她激动地勉强从床榻上撑起身子,颤抖地朝桃笙伸出手。 桑悦和桃笙都有一瞬的诧异和震惊,按理说十二年前钟隐竹刚出嫁,年纪应该是三十岁左右,再怎么病重,也不可能病成九十多岁的老婆婆。 老婆婆:“桃,桃……” 桃笙一愣,连忙从怀里拿出那张手帕递给老婆婆。 老婆婆的手抖啊抖,终于接过了那张手帕,她还想要握住桃笙的手,但桃笙的手已经变成半透明的虚影了,她只触到了一团虚无。 桃笙解释道:“你就是钟隐竹娘子吗?我不是桃桃,我叫桃笙,桃桃是我的十二代祖母。这份信是她交待我给你的。” 衰老得只能躺在床上的钟隐竹忽然像是注入了一股活力,她热泪盈眶地连连点头,用手一遍遍抚摸着手帕上的刺绣,由于昏花的老眼看不清楚,于是用手召来雷大郎,让他把信念出来。 雷大郎拿着手帕念道:“隐竹,你教我的金文我都学会了,你瞧我写的好不好?你要出嫁了,我却不能去祝贺,你还在生我的气吗?你嫁过去的地方,有桃花吗?有的话是不是已到花期了?你这么爱哭,所以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我们一族的性命和桃花开谢同步,桃花凋谢干净的那一日,就是我消失的那一天。 不过你不要太伤心,因为我的妖力会化入桃树里,等到桃花再度开放,花瓣落入水中被桃花水母吃掉,就会有新的桃花水母妖继承我的妖力化为人形。她是我的孩子,我们会长得很像,并且一代代传承下去,就像你们人类一样生生不息,所以不必难过。想我的时候,就上山看看桃花吧。切勿忧伤,顺祝曼福不尽。” 钟隐竹将手帕收回来贴在心口,又朝桃笙伸出手,激动地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嘴里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音节。 九幽子按住她的肩,嗓音低柔:“嘘,莫急,你想要同她们解释是吗?让孤给你施针,把你的记忆抽出给她们看。” 她从药箱中取出一根针,扎在老人脑部轻捻:“好了,现在脑海里想着你想说的画面。” 一股淡白色烟雾沿着银针被汲取出来,少女抽出这团烟雾,在空中一抹,烟雾中展现出钟隐竹出嫁后的记忆情景。 钟隐竹站在土楼的了望台上,望向西南方的天空,那里被丘陵遮挡着,但依然能看到有黑气不断地从山后冒出,在空中凝聚成无比浑浊的黑云。 “那是之前两国交战被屠的城池,冤死的亡魂化为恶鬼邪祟在人间游荡,它们会沿途攻击灵脉丰饶的土地,”一个高大的三十多岁的男子站在她身后解释道,是她的丈夫雷成。 “它们也会攻击围楼吗?”钟隐竹问。 雷成神情严峻地点点头。 钟隐竹拉了拉手中的弓弦,自嘲一笑:“我虽然是凡品灵根,但也有一战之力。” 后面是大段灵修和邪祟交战的画面,恶鬼邪祟成群结队地涌向蕴藏灵脉的围楼,钟隐竹和丈夫一起带领族人们守楼。 良久,画面才终于安静祥和起来,钟隐竹站在院子里看着满树桃花,雷成拿着兔毛裘衣轻轻盖在她肩上,听见她轻声呢喃:“我好想去见她。” “是你说的那位手帕交?” 钟隐竹点头,伸手接住空中飘落的花瓣,目露怀念。 雷成搂着她:“外面还有成群结队的邪祟觊觎楼中灵脉,你又怀了身孕,不宜远行。等孩子生下来,我们再一起去拜访你那位挚交可好?” 钟隐竹微笑着抚摸自己的肚子:“嗯,好。” 桃花开了又谢,她的时光在驱邪、怀孕、生子中流逝。 画面陡然一转,围楼上空陡然出现一个庞大无伦的怪物,披着血红色的长袍,正高高俯瞰着围楼,它的模样极尽恐怖恶心之能事。头顶一个奇形怪状的恐怖脑袋。双眼眯成两条细缝,下半张脸上的肌肉尽数萎缩,露出里面白森森的骨骼,而那骨骼居然是一尊精雕细琢诡异交错的狞怪骨雕,额头也出现一个巨大的黑洞,黑洞里探出一个双目通红的骨雕蟾蜍,蟾蜍的眼睛呈现出邪异的金色。 更可怕的是,这脑袋不仅一个,它的整个身体上都紧挨生长着九个一模一样的怪脑袋。 桑悦听见一名灵修失声惊呼:“金曈天魔!” 烟雾状的记忆画面中,站在围楼屋顶和了望台上的人们同时朝怪物放出灵箭。九个怪脑袋同时张口一吐,无数金色的粘稠血滴如大雨般朝围楼洒落,碰触到金血的箭矢就像豆腐渣一样粉碎。 钟隐竹正站在屋顶上朝怪物射箭,一滴金色的天魔血液击碎围楼结界,溅到了她脸上。 那滴金血迅速渗入她的皮肤肌理,转眼间,年轻光滑的皮肤变得松弛苍老,皱纹满脸,满头乌发化为银丝,挺直的身体也躬下去,手脚畏缩无力地倒在屋顶上。 二十来岁的年轻美丽女子,眨眼间就变成九十多岁的老人。 烟雾散去,记忆消失。 桃笙骇异地看着,良久才逐渐回过神,静静地看着床榻上的老人:“原来是这样,所以你才一直没有来。我明白了。” 桃笙走过去,把额头轻轻贴在老人额头上:“谢谢你,没有忘记桃桃,没有忘记我们。” 第九章 灵侍 走出房间后,桃笙立即虚脱地倒在地上,桑悦连忙抱住她,她的身体更淡了,整个下半身都消失了。但她的脸上却露出满足的微笑。 “哥哥,”桑悦看向张湛然,急得连科圣这个敬称都忘了喊,“你可以救救桃笙吗?” 张湛然被小女孩这声哥哥喊得心底一颤:“别怕。” 他从玉扳指的芥子空间中取出一个玉盒,打开玉盒里面只装着一颗雪白的丹药,他把丹药喂进桃笙嘴里,她的身体稍微复原了一些,下半身重新浮现出来,但依然是半透明的状态。 “要想救她,只能结灵契,”幽净、空灵又带有几分难掩倦怠的声音从头顶上方响起。 桑悦仰头一看,是炎洲仙王九幽子,她虽是统领万仙的王者,但言行间不知为何透着几分淡淡的忧郁倦怠,红衣笼着纤弱的身形,红色浓艳,但她气质却幽静。 “好,只要能救她就行!”桑悦来不及细问,立即道。 九幽子蹲下身从她怀里接过桃笙,不紧不慢地解释道:“灵契是凡人和妖精签订的契约,一旦契约达成,将死的妖精生命便会延长,但必须成为凡人灵侍,终生守护凡人。主人死,则灵侍亦死,灵侍死亡或受伤,对主人没有任何影响。当主人生下孩子时,则灵契会延续到孩子身上,只要主人血脉不断,灵契就会代代传承,直到灵契期限结束,每一个灵契的期限,是九百年。” “汝答应否?”九幽子问桃笙。 桃笙看了眼桑悦,眼中充满希冀:“我还想多了解这个世界。” 九幽子又朝向桑悦问:“灵契之主每月至少要用一颗中品灵石温养灵侍,否则灵侍将会灰飞烟灭,汝愿意承担否?” “好,我愿意,”桑悦说。 九幽子将手放在桃笙心口的位置,从她身体中抽出一道铜钱大小的、半透明的虚影,那是一只淡粉色的桃花水母。 九幽子把这团虚影递到桑悦面前:“这是她的半缕命魂,吞下去便可结契。” 桑悦接过虚影,闭着眼睛仰头吞下,感觉到一股凉意沿着喉咙游走到心脏的位置。 桃笙的身体越来越清晰,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完全正常了,她高兴地搂着桑悦的脖子。 九幽子伸手轻拍桑悦的肩膀:“小姑娘,随孤过来。” 夏获鸟像是猜到了什么,连忙激动地催促桑悦:“阿悦,你快随仙王去,快。” 九幽子将桑悦带到她休息的雅间,伸手给她把脉,然后出手如电地在她身上多处穴道点了一下。 桑悦顿时感到全身冷得想要打颤,像是那种南方寒冬时节,渗入骨髓的那种刺骨阴寒,焦黑的皮肤上还陆续窜出一些绿色的火苗。 九幽子单手捏诀,掌心燃起一道紫色火焰,这火焰有眼睛有嘴还有手,它迅速地出手揪住桑悦身上的火焰吞进自己嘴里,满意地咀嚼着,似乎还嫌吃得太慢,干脆从九幽子掌心飞出来,沿着桑悦烧伤的身体飞速游走一遍,直到将她身上的绿色磷火全都吃光,这才回到九幽子手中,打了个饱嗝,化为一缕紫烟消失了。 九幽子执笔写了一张药方,连同一副竹简一同交给站在旁边的夏获鸟:“每日按这药方药浴,孩子身上的黑痂就会褪去长出新肤。这竹简上写的是供养灵侍之法,尚可一看。” 夏获鸟高兴地道:“多谢九幽仙王!”然后连忙掏出身上所有的银钱,略显窘迫地放到九幽子面前,“民女身上只有这点微薄之资,来日必将诊金如数奉上。” “勿需如此,举手之劳而已,”九幽子把银钱推回去,“留给孩子买药吧。” 夏获鸟想要拉着桑悦磕头,也被九幽子止住。夏获鸟看出她性情沉静清冷,不喜俗礼,再度道谢两句后便带着桑悦和桃笙退出来。 桑悦出来后没有看见张湛然,料想是雷宅里的灵修宴会开始了,虽然钟隐竹有心让侍女留住她们,但夏获鸟心知灵修世家不会喜欢妖鬼住在眼皮底下,也怕妖鬼的煞炁冲撞了钟隐竹惹出大祸,于是不敢再多逗留,连忙化身大鸟带着两个女孩儿朝家飞去。 ****** 桃树上的桃花早已凋谢干净,枝头上隐约结出青涩的果子,日头也一天天地灼热起来。 桑悦起床洗漱后用院子里的水缸照了照自己,倒影里出现一张轮廓流畅的鹅蛋脸,皮肤粉白细嫩,吹弹可破,一双媚眼如丝的瑞凤眼,瞳色宛如琥珀般空灵梦幻,茶褐色中带点蓝灰,甚至在不同的光线下会流转出不同的颜色。虽然眉毛和头发还没长出来,但已然是个沉鱼落雁的美人胚子,难以想象长大以后是怎样的绝色。 自从用了九幽子的药方后,她身上的黑痂就逐渐脱落干净了,新生的肌肤很娇嫩,养了几天才可以下地干活。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水里倒影出来的女孩模样,并不是她自己的脸。或者说,这具身体本来就是另一个小女孩的身体。 她也没想到这具幼小身体的脸蛋会生得这么美。 生得美固然可喜,但在乱世中若没有保护自己的力量,那这绝色容颜很可能会演变成一场灾难。 而且这具身体的脖颈以下布满了黑斑,就如她露在外面的双手,全是大块大块的黑斑,只露出一点点白色肌肤,像是某种奇怪的皮肤病似的,找大夫看,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没想到刚治好烧伤,又有皮肤病,桑悦都麻了。 她有心看病,但寻常的大夫治不了,高超的医仙又并非凡人想见便能见的。 九幽子统管的仙境名叫炎洲,乃是修真界五霸仙洲之一,五霸仙洲就是当今修真界中实力最强的五个诸侯仙国。 在炎洲有许多无上仙法,其中炎洲医仙的医道在修真界绝对是首屈一指。 然而炎洲远在南海,和凡间隔着千山万水,医仙们来无影去无踪,凡人根本无从寻觅。桑悦能够在雷宅围楼得到九幽子的治疗,用夏获鸟的话说,那真是天赐的机缘。 桑悦只能和从前一样,先存钱再另想办法。 她戴上笠子帷帽,一身本色淡黄的麻布衣裳,腰后别一把柴刀,脚上套着草鞋,提着装满蚕沙的竹筐,往鱼塘走去,桃笙已经在鱼塘边上投喂蚕沙了。 “主人,你先歇着,让我来吧,”桃笙提着空竹筐朝她走来。 桑悦:“阿笙啊,我不是说过嘛,你还是不要叫我主人了,我听不习惯。” “可是,我听说其他灵侍都是这样称呼他们的主人的。” “我又不认识其他灵侍,你也不用跟他们一样,你就是你,”桑悦寻思了下道,“这样吧,如果一定要有个称呼的话,不如就叫我姐姐吧。” 桃笙乖巧地点头:“嗯,姐姐。” “乖啦。”桑悦被她叫得心头软软的。 桑悦扔完了蚕沙,拍了拍手走到桑树下坐着,拿起放在树下的用布包好的竹简,翻看起来。 她正在看的就是九幽子给的灵侍竹简,里面主要记述了供养各类灵侍的方法。 “汪汪汪!”不远处传来王二狗的吠叫声,他正撒丫子追赶着鸭子,傻乐的脸庞活像个二哈。这小犬妖虽然活了十七年,但模样和智力还是停留在七岁孩子的水平。 桑悦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竹简上,这上面也写了一些关于妖怪的知识。 妖,指的是上古之时就存在,血统古老的一种生灵。拥有灵智,智慧能与人族媲美。 妖一生下来就有兽形和人形两种形态,并能够在这两者间自由变化。 若是变化不完整的,无论是兽态中残留人类特征,或是人形中残留兽态特征,都会被视为畸形、残疾,这类妖童会被妖族舍弃。 因为在这世间的半人半兽多为邪祟,变化不完整的妖要么过于羸弱活不久,要么日后容易成为祸害。 妖怪的成长速度大部分都比人类慢,而且妖怪的成长和它吸纳的灵炁量以及修为高低息息相关。 所谓灵炁,就是修真界存在的根本。 灵修和凡人最大的区别,就是灵修体内有灵根,通过灵根脉络能够吸纳灵炁,将其转化成灵力,借此施展术法。而凡人体内没有灵根,也就不能吸纳灵炁。 灵炁存在于大陆海洋的灵脉、灵石、灵兽、灵草、灵泉等天材地宝中,开采淬取过程艰难,只有实力雄厚的门派家族才有能力掌握大量的灵炁资源。说白了就是有钱有灵炁,才有能力修仙。 就像凡间家境不错的人才能读书当官一样,能够汲取灵炁修行的妖怪比人类孩子的成长速度更快,身体素质也更强大。 但像王二狗、桃笙这样,没有充沛的灵炁资源修行,但又天生带有灵智的妖童,就会一直维持在孩童状态。 小岩山上的灵泉灵炁稀薄,养养灵草还行,用来修炼是远远不够,否则也轮不到养病坊建在这里。 桑悦看向正在往鱼塘里倒灵泉的桃笙,心里盘算着,竹简上写道,就算是没有灵根的凡人也可以供养灵侍,最少一个月一颗中品灵石,这点灵炁只能够维持灵侍不死。若是每个月能用一颗良品灵石供养,那灵侍还有点余力能够修炼长大,甚至可以像修真者一样炼气筑基,施展小法术,灵炁越多,越有助于灵侍修炼强化。 一颗中品灵石相当于一两银子,一千文钱。一颗良品灵石就相当于一两金子了,桑悦叹息,目前鱼塘还没有收入,养病坊的经济也不稳定,眼下她也只能保桃笙不死了。 但也有值得高兴的事,她发现用灵泉饲养普通的鱼,鱼会长得非常快,而且不容易生病。现在鱼塘里已经有半数以上的肥硕大鱼了,再过不久就可以拿到墟市上贩卖。 ****** 为了赶墟市,这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大家就起身了,桑悦带着王二狗和桃笙把大鱼都捞起来用木盆装好,小书呆把坊里要买的东西罗列在纸条上,夏获鸟拿着纸条驾着牛车载他们去赶集。 到了墟市上,只见两边道路很多商贩已经摆开了摊子,夏获鸟挑了个不错的位置,帮她们把鱼摊摆好,有些担心地问道:“只留下你们三个可以吗?” “姨姨,可以的,你不是还要买米和布吗?快去吧。”桑悦道。 夏获鸟想了想,拿出一个铃铛挂到桑悦脖子上:“要是有事就摇铃铛,我会马上赶到。” “好的,姨姨,”桑悦点头。夏获鸟摸了摸他们的头就去买东西了。 天大亮的时候,赶集的人们陆陆续续多了起来,这时墟市才算开始,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各个村来赶集的人络绎不绝,道路逐渐拥挤起来,热闹非凡。 良久,她们的鱼摊依然无人问津。 王二狗见状,立即站起来放声叫卖:“大——草——鱼儿嘞哎——黄鳝——甲鱼哟——” 有他开头,内向的桃笙也鼓起勇气喊起来,桑悦把桃笙拉到自己身边:“你先歇着,等二狗喊累了我们再轮流喊。” 突然,前面的人群里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拥挤的人群迅速如潮水般朝两边分开,让出一条路,只见一支官兵押送着一队囚车从远处走来,拉囚车的不是牛马,而是好几个手脚戴着镣铐的人。 “唰”的一声,沾满血肉的鞭子打在那些拉车人的背上,顿时皮开肉绽。 执鞭的官兵大声喊道:“这些人无视国法,不交赋税,还想偷跑到邻国,犯了通敌叛国大罪!今日游街示众,明日立即押送到都城问斩!你们都看清楚了,通敌叛国就是这个下场!” 桑悦骇异地看着囚车里和拉车的人们,她出身在和平年代,除了影视剧,从没见过饿得皮包骨头宛如骷髅的真人,眼眶里全是痛苦到麻木的神情。亲眼看见这一幕,她只觉得心头如遭重击,惨绝人寰,比恶鬼还可怕。 桃笙小声道:“三分取其二的赋税,农家辛苦一年连饭都吃不起,要是能跑谁不想跑?” 桑悦把手指竖在唇间,朝她比了个嘘的手势。 第十章 小乞丐 等到押送囚车的队伍离开后,墟市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热闹,似乎这里的人们对此都习以为常,以致麻木了。 王二狗、桃笙和桑悦在墟市上叫卖了半天,价钱一降再降,鱼依然没有卖出去几条。桑悦意识到自己失策了,现在这世道,穷人吃不起鱼,有钱人则不屑吃草鱼,市场太窄了啊。 最后墟市都快结束了,她们才找到一家菜馆把鱼都贱卖出去,勉强收回成本。 夏获鸟赶着牛车送大伙儿回家,路上还不忘安慰桑悦:“没事,草鱼不好卖我们就养别的鱼,等灵市开了我去书店里看看,找本养灵鱼的书给阿悦。听说仙门里灵鱼一向很好卖。” 桑悦立即谢过夏获鸟。她无声地叹息一声,倚在栏板上看着路边青翠的农田,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小身影从对面走来。 看个子大概十二岁左右,半张脏污的脸埋在脖子上的一块黑色破布里,看不清模样,现在天气已经热起来了,再加上他衣服单薄,偏偏围个这么厚的破布,还有一群蚊子和苍蝇围在破布边上打转,他也不赶。手上拄着个破烂的伞,走路一瘸一拐的。 当这小乞丐从牛车边经过的时候,夏获鸟停下了车,还从车上翻出一包烧饼。 孩子们都知道夏获鸟要干什么,阿猫不高兴了,想要拦住夏获鸟:“姨姨,我们自己都不够吃了。” 夏获鸟道:“没事,不够的话姨姨再去挣钱买。” 桑悦听小书呆提过,夏获鸟这类鬼怪是由失去孩子的产妇死后鬼魂变化成的,因此有种独特的天性,那就是特别喜欢小孩子,不管是人类还是妖精鬼怪,就是看不得孩子受苦。 赋税居高不下,连生存都成问题,夏获鸟却一直在外面捡小孩,难怪最喜欢姨姨的阿猫总是针对新来的孩子,再这么下去夏获鸟很可能把自己累倒的。 夏获鸟拿着烧饼朝小乞丐走去:“孩子,等一等。” 小乞丐停住脚步,背对着她,身体仿佛害怕似的微微颤抖着。 桑悦好奇地看着他,这时夏获鸟已经走到孩子身后一步远的距离,小乞丐手中的破伞寒光一闪,桑悦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大喊:“姨姨,小心!” 一把长剑从破伞的伞柄里面抽出来,一线寒芒飞速划向夏获鸟的脖颈,很难想象这个破布娃娃一样的小乞丐竟然能挥出如此惊人的一剑。 夏获鸟敏捷地往后退开,一道血痕出现在她的脖子上。 她震惊地看着小乞丐,然后伸出手轻轻抚过脖颈上的伤口。 桑悦松了口气,看来不是致命伤。 孩子们都冲下车围住夏获鸟。 而对面的小乞丐在那一剑之后似乎丧失了所有力气,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夏获鸟等了片刻,见小乞丐没有动静想要上前。阿猫连忙抱住她,桑悦也道:“姨姨。” “没事,我去看看,”夏获鸟朝他们笑了笑,轻柔但不容置疑地拉开阿猫,走到了小乞丐边上,她试探着伸出手,拿走小乞丐手里的剑收进伞鞘里,交给跟过来的桑悦。然后她赶走那些围在破布周围的蚊蝇,解开了他脖子上围的破布,顿时露出骇异的神情。 桑悦感到一阵反胃,眼睛像被刺伤了似的的猛地别过头去不敢再看。 小乞丐的脖子上是一道露出喉管的伤口,血都流干凝结成黑色的硬块,非常的可怖。 “他是鬼怪,还有救,”夏获鸟看着气若游丝的小乞丐说,然后把他抱起来放在车上。 “姨姨!这小子想杀你啊,你为什么还要救他!”阿猫气得脑袋都变化成凶猛的猫头,身体也四肢着地化为巨型猫妖,龇牙咧嘴想要扑上去撕咬,被王二狗连忙抱住。 夏获鸟淡然一笑:“他想杀的不是我,是追杀他的人。” ****** 回到悲田养病坊,夏获鸟把小乞丐放在床上,先是解开他的衣服,帮他擦净血污包扎伤口。站在边上帮忙洗布的小书呆看了一眼脸色涨得通红,把布塞给桑悦,然后拉着呆呆的王二狗快步离开房间。 桑悦也愣了一下,没想到原来是个女孩。夏获鸟耐心地把她脸上、身上的脏污都擦干净,渐渐显露出细腻的黄白色肌肤,精灵般微翘的鼻尖,平直的眉弓带一点英气,像在森林里长满刺的玫瑰,周围萦绕着雾气,带一丝冷意和玫瑰的馥郁。 夏获鸟小心翼翼地从身上取出一枚良品灵石,含在嘴里,然后朝女孩脖颈伤口处吹出一股灵力,灵力融入翻开的皮肉中,那些坏死的筋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愈合起来,愈合到一半的时候,女孩睁开了眼睛。 她先是直直盯着屋顶,然后慢慢地转过来看向她们,桑悦被她的眼神刺了一下。她第一次在一个孩子的眼睛里看到如此绝望死寂的神采。 夏获鸟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沉默了一阵,才缓缓开口,她的喉管被割破,发出的声音就像破败的风箱:“我快要死了,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夏获鸟道:“你若是想着活下去,自然有活着的办法。” 女孩飘散的目光终于凝聚在夏获鸟脸上,疑惑:“为什么救我?你想要什么?” 夏获鸟轻笑:“你听说过夏获鸟吗?我这类鬼怪天性看不得孩子受苦。” “原来如此,”女孩道,“可你也救不了我,我的魂魄快散了,除非有凡人愿意和我结灵契才能重新聚敛起来。” 结灵契是妖精鬼怪将死时最后的求生手段,通过和凡人结灵契可以借凡人的气运延长生命,但却会失去九百年自由,在此期间必须遵从凡人的召唤。所以不到无药可救时,妖精鬼怪也不想出卖自己的自由。 夏获鸟见她重新萌发求生意志很高兴,微笑说:“坊里正好有三个凡人孩子啊。” 夏获鸟让桃笙把另外两个凡人孩子叫来,和桑悦并排站在一起。 “你瞧这三个孩子怎么样?”夏获鸟像卖菜似的,轻松地对女孩说道。 女孩沉吟了片刻,当真认真端详起他们,那双死寂的黑色眼睛里短暂闪烁出奇异的湛青光芒。 最终,躺在床上的小丐女颤抖地伸出手,指着桑悦,气息微弱:“我选她。” 桑悦外表平静,内心我去!为什么,别选我啊!你看中我哪里,我改还不行吗?虽然药灵竹简上写了养灵侍没上限,只要养得起就行。 问题是养不起啊!!! 夏获鸟看向桑悦:“阿悦,你愿意吗?” 桑悦为难道:“姨姨,我已经有桃笙了。” 夏获鸟点点头,便想劝小丐女:“你再看看其他人呢?” 小丐女闭上眼睛:“我只要她,如果不是她,就让我死吧。” 桑悦心道,有这种必要吗?我的魅力有这么大吗?不要搞得像以死逼婚一样啊。 “这……”夏获鸟也没了办法。 桑悦奇怪地问:“为什么非得是我?” 小丐女淡淡道:“我所修瞳术,能看出人体内的灵根脉络,这些孩子里,只有你身怀灵根,虽然是凡品水灵根,但总好过没有。一旦凡人与妖结契,灵主死,则灵侍死,我当然要尽量选没那么容易死的。” “哦。” 好吧,至少这个小鬼怪很诚实。 最终在夏获鸟殷切的目光和小丐女死寂的眼神下,桑悦还是结了灵契,吞下了她的半缕命魂。 桑悦道:“我还不晓得你叫什么?” 女孩想了想道:“我叫仇一一。”结成灵契后,她颈部的伤终于全部愈合,声音也变得稚嫩清甜,但语气依然透着远超她年龄的沧桑。 桑悦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连忙说:“那你先休息。” 她看见睡在门口的缩成一小只的王二狗,顺手抱过来,放在她脑袋边上:“我们都住一个屋子里,有事就喊我,或者把这只狗叫醒也行。” 小书呆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桑悦,我有话和你说。” 桑悦来到庭院里,小书呆倚着苍翠的桂花树站着,脚边立着仇一一的伞,见她走过来,便抬手把伞剑朝她扔过去。 桑悦手忙脚乱地接住:“干嘛?” 小书呆道:“你看清楚她脖子上的伤了吗?” “没仔细看,怎么了?” “她出剑的惯用手是右手,脖颈伤口起端在脖颈左侧,左深右浅,切面斜向下,”书呆子边说边比划了一下右手拿剑横在脖子上的姿势,“她是自刎。” 桑悦心中一惊,心中存疑地蹙眉:“你还懂得验伤?” “信不信随你,”小书呆面无表情淡淡道。 桑悦可不想得罪这个小腹黑,忙道:“谢谢提醒。” 小书呆指了指她手里的伞剑:“这柄伞,光是离它一步远就让我浑身难受,是仙门才有的法器。” “你不想问问她,仙门灵修为何会化身为鬼怪,并且自刎吗?” 桑悦回头看了眼黑漆漆的屋子:“她已经睡下了,让她歇会儿吧。” 小书呆摇摇头:“一个个都这么心软。” “我们都知道姨姨的鬼怪天性,一定会把她留下来,所以你看好她。若是今后她会给坊里带来灾祸,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我会不择手段让她永远离开养病坊。”小书呆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有种杀人不见血的味道。 桑悦有些不满了:“你这是在找我商量吗?还是在威胁我?” “提醒而已,”小书呆说完便朝自己房间走去。 第十一章 被绑 晨起,桑悦捧着一套干净衣服来到仇一一的房间,发现她睁着眼睛。 桑悦:“你不会一晚上没睡吧?” “不是,刚醒,”仇一一不带任何情绪的清冷声线回答。 “把衣服换好吧,我带你去吃早饭。” 桑悦给仇一一找了个位置,给她盛好饭拿好馒头,然后她坐在仇一一边上,一手端碗一手拿着馒头,桌上还放着本灵鱼图鉴,一口馒头一口粥,间或翻书,汤汁撒到了纸上。 小书呆看不下去抽走了书:“吃完再看,不要在我面前糟蹋书!” “啊?我都快看完了!只差最后几行字!” 小书呆仗着身高把书放在最高的柜子顶上。 “我草!”桑悦拿他没办法,只好加快吃饭速度。 仇一一安静地坐在她左手边,肩背笔直坐姿优雅,用勺子舀着稀粥,不紧不慢地喝着,她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举止气度有种无从掩饰的高贵,和周围的孩子形成鲜明对比,桃笙都看呆了。 “看什么?”仇一一察觉到桃笙在看自己,疑惑。 “没事,”桃笙摇摇头,埋头喝粥。 仇一一环顾四周,似乎也反应过来自己和环境格格不入,于是学着其他孩子的样子,端起碗大口大口喝起来。 夏获鸟让桑悦多陪陪仇一一,但是仇一一吃完饭后就坐在台阶上,看着天空发呆,桑悦坐过去有心和她搭话,她也不吭声,桑悦便从小书呆那里要回了书,坐在台阶上看起来。 阿猫背着一大捆柴回来,看见她们坐着发呆,顿时讽刺道:“一个个懒得像头蠢猪,只晓得吃白食的家伙!” 桑悦道:“养猪本来就是宰来吃的,还要嫌它懒,你是暴君吗?凭什么骂的都是猪,猫就不懒不吃白食了?这世上也有蠢猫好吧!” 她故意咬重蠢猫两个字,气得阿猫抄起一根木柴就朝她甩过来,桑悦连忙抬手抵挡,但预想中的疼痛迟迟没有出现,她睁眼一看,仇一一抓住了那根木柴,朝阿猫走去。 阿猫对这个阴沉的少女有些发憷,但还是恶狠狠地斥道:“你想干什么?信不信我撕烂你的脸!” 仇一一捡起地上的斧头,把木柴摆在木桩上,手起斧落,木柴就整整齐齐地四等分了。轻松得好像没有用力气。她就这样用半盏茶的功夫砍完了所有的柴,院子里的人都震惊地看着她。 “够吗?”仇一一指着那堆柴火,面无表情地说,“不够我再去砍。” 阿猫恨恨地啐了一声,扭头走了。 桑悦一边整理木柴一边道:“别理他,那小子性格一直这么野,明天我让王二狗带你去山上砍柴。要不要去鱼塘那边看看?” 仇一一淡漠地轻轻颔首。 * 深夜,桑悦在半梦半醒的时候,听到羽毛扇动的声音,她爬起来凑到窗前去看,只见夜色中,一只大鸟在月光下用鸟喙梳理自己的羽毛,羽毛不断地往下滴着水珠。她的一只爪子蜷缩着,爪子里抓着一个细密的网兜,网兜里装满了浑圆的珍珠,颜色不一,有白,有黑,有青,流动着绚烂的光华,光彩夺目。 “姨姨又去采珠了,”王二狗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化成人形坐在她边上揉着惺忪睡眼,“采珠就是到海底下去找珠贝,用小刀把贝壳撬开,拿走里面的珍珠……” 桑悦打断他:“我晓得采珠是什么。姨姨采珠是为了交上赋税,对吗?” “嗯嗯,姨姨采的不是普通的珍珠,是天生带有灵炁的宝珠。修仙者最喜欢这种珠子了,在灵市上可以卖很多很多钱。” 桑悦仔细看去,夏获鸟滴在地上的水珠竟是粘稠的,像血一样缓缓洇开。 桑悦皱眉:“很危险吧。姨姨经常去采珠吗?” 王二狗道:“好像每个月都会去吧。之前就是在采珠的时候把你带回来了。” 桑悦低声喃喃:“姨姨只和我说她去捕鱼……” 屋外夏获鸟发出微弱的呻吟,她从网兜里叼出一枚白色珍珠,用鸟喙碾碎成粉末,洒在被鲨鱼撕裂的伤口上,伤口逐渐止血,愈合。这一趟不过采了十来颗宝珠,结果倒有一半要用来养伤,夏获鸟心疼不已。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桑悦心想,就算她把自己存的那些下品珍珠拿出来换钱,也只能解一时之困,赋税这么高,早晚会把养病坊拖垮。 院子里大鸟收拢双翅,身上的羽毛褪去变成一件红底黑纹的羽衣掉到地上,化为一名衣着朴素、眉眼精巧的美貌妇人。 她捡起羽衣进了屋里,桑悦和王二狗早就躺下假寐。她把羽衣仔细折好放进箱子里,然后给每个孩子都盖好了被子,还亲了亲他们的脸颊或是额头。 桑悦感受到夏获鸟柔软的嘴唇在额头上轻轻一吻,身上还带着海水冰凉微腥的气息。 这一夜注定无眠,得好好想想赚钱的办法了,桑悦暗暗下定决心。 ****** 桑悦幼嫩的脸上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把自己想了一晚上的赚钱法子告诉大家。 “姐姐要养丹鱼吗?”桃笙惊讶地道。 “丹鱼是什么鱼啊?”王二狗懵懂地挠头。 桑悦把灵鱼图鉴翻开,指着上面画的一条发着赤红色火光的鱼,解释道:“这就是丹鱼,是一种异兽,原产于邻国的丹渊灵水中,书上说丹鱼喜欢在夜里浮出水面,鱼鳞会发出赤红如火的光芒,宛如水中烛火。丹鱼全身是宝,尤其血液中蕴含丰富的水脉灵炁,是修士非常喜欢的食物和炼器材料。只要我们能把灵泉水脉接到鱼塘里,也能养活丹鱼。” 小书呆道:“但是一尾丹鱼鱼苗就价值一两银子,最起码要买个一百尾,这还只是买鱼苗的花销,若要把灵泉水脉接通鱼塘,更是要花大价钱请工人,哪来的钱?” 桑悦道:“我之前攒的珍珠除去开销,足以买一百尾丹鱼鱼苗,剩下的钱再请工匠开挖水渠,若是不够,便只好去钱庄再借些银两。以我们灵泉的水质,一年就能把鱼苗养大,留下一半产卵的鱼,另一半拿到灵市上贩卖,就能稳赚不赔了。” 小书呆无奈轻笑:“此事若能成自然是好,但若不成,你这些珍珠可就全打水漂还要欠债了。” “没错,成败在此一举,”桑悦笑着坚定地道,“我已经决定好了。” ****** 在小岩山半山腰有株千年老树,树枝延伸的形状像是仙人指路,树后一百步有个山洞,那里就有三界灵市的入口,这是每隔五天在固定地点举办的集市,就和凡间乡村的墟市一样,汇聚了方圆十里的人、妖、鬼、精怪以及修士商贩们。 罗刹鸟带着孩子们穿过山洞内长长的昏暗甬道,来到灵市,桑悦看到眼前的景象,忍不住惊叹地睁大了眼睛,就像在看一部无比真实的3d梦幻电影。 前方半空中漂浮着一个巨大的水泡,水泡里装满了水,水中有一尾披着马鞍的白色大鱼,鱼背上驮着华丽车轿,四面垂下水草、珊瑚和珍珠编制成的珠帘,从桑悦她们头顶缓缓飘过。 妖精们在街道上肆无忌惮地显露原身。 道路两边的摊主们大力兜售着各种奇形怪状的生物或物品,嘈杂的声音里充满了听不懂的各地方言和妖语,光怪陆离的事物在这里不胜枚举。 “哇!” “啊!” “汪!” 第一次来灵市的桑悦、桃笙和只来过一次的王二狗都发出不同程度的惊叹。 “我靠!那是啥?海螺吗?好大!房子一样大的海螺!”桑悦惊呼大喊,手指着一个三米高的巨型海螺,海螺壳上绑着华丽的鞍子和锦绣座垫,整体看上去就像一座移动的海螺状阁楼。座垫上端坐着一名妙龄少女,在她的座垫背后还立着一株高大艳丽的珊瑚树。 “那是南海海螺车,”小书呆淡定地道,“冷静点,不要做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话音刚落,桑悦他们三个就激动地冲进人群里,小书呆叹了口气,别过头装作不认识他们。 夏获鸟忙喊:“人多别乱跑!” 穿过大半个灵市,夏获鸟牵着桑悦来到一个丹鱼的摊子前。摊子前摆着三个装满水的大木盆,将丹鱼分成大、中、小三个体型分开卖。 眼下鱼塘还没挖好,桑悦只是想向摊主多询问些关于养殖丹鱼的事项。 突然,一辆破旧的马车从街道上疾驰而过,两边人群纷纷惊慌散开让开道路。 夏获鸟和桑悦被人群推搡挤开,桑悦差点被挤到木盆里,就在这时,人群里一个驼背老汉的身后突然张开巨大的蝙蝠般的白色肉翼,像布一样迅速包裹住桑悦冲进飞驰而去的马车里。 桑悦的眼前一片黑暗,只感觉到有只手死死掐着她的脖子,她奋力挣扎也无济于事,不过几息的功夫,就彻底失去意识。 当她恢复意识的时候,感觉到自己躺在冷硬的东西上面,摸起来像是木质地板,身旁传来一个陌生的公鸭嗓声音,原本想睁开眼的动作立即抑制住了,她努力让自己的呼吸趋于平缓冷静。 “大哥,”公鸭嗓捏着桑悦的下巴打量,“这小丫头脸蛋倒是长得不错,但是这身皮也太丑了,全是黑斑,能卖出好价钱吗?” “老三,跟你说了多少遍好好学学掌眼,就你这半桶水的功夫,还想和大哥比眼力呐,”另一个娇甜得发腻的女子声音响起。 桑悦感觉到女人捏起她的手抬起来,戳着她布满黑斑的手背:“这可不是黑斑,你瞧,这里淡一点的地方是不是能看出笔画来?这可是天生字胚!这丫头现在年纪小身子没长开,等日后长大了,这些黑斑就会化开,变成从古至今上百种不同的天书文字,是那些字修符仙求之不得的宝贝,价值连城!” 公鸭嗓哎哟一声,乐呵呵地说:“还是大哥英明!慧眼啊!” 一杯略烫的茶水泼在桑悦脸上,她心中暗惊,继续装睡?还是睁开眼睛? 第十二章 天生字胚 桑悦心里飞快思考着,选择慢慢睁开了眼睛。 这群人显然是惯匪,抓她那人掐脖子的力道只怕都是算好的,几秒之间就让她失去意识,很可能连她何时醒来都算好了时间。 她不能装得太过,否则更容易让他们起疑。 她做出天真孩子的模样,懵懂地看着周围环境。屋子里只有三个人,一个白发刀疤脸坐在桌子后面,一个光头瘦脸的壮汉,还有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 刀疤脸本来长得挺英俊,一双尖形耳,但是两道交错的伤疤砍伤了他的一只眼、鼻梁和嘴角,扭曲了原本端正的五官,嘴角露出一颗尖牙,变得狰狞如恶鬼。 桑悦猜测,十有八九是这人扮成驼背老汉抓的她。 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趁势做出被吓到大哭的模样。 刀疤脸皱眉:“字胚用不着舌头,把她舌头割了。” “好嘞,大哥!”公鸭嗓的壮汉老三掏出腰上的匕首,还故意挽了个熟练的刀花,一手捏住桑悦的脸颊。 要命,装过头了! 桑悦连忙止住哭声道:“叔叔,我想回去找哥哥,我家有好多小孩,只有我哥哥和我一样长得黑黑的,他还等我回家陪他玩。” 老三停住刀,那刀疤脸也看了过来。 公鸭嗓指着她手上的黑斑:“你哥哥身上也长了这种东西?” 桑悦怯怯地点头:“嗯。” 公鸭嗓惊喜道:“两个天生字胚啊!只要把他们都卖了,咱们三百年都不愁吃喝了!酒肉女人,要什么有什么!白佛大哥!” “吵什么?小心外面有独角羊。”刀疤脸白佛打开窗户,从外面看,这个房子一样大的巨大空间,居然完全容纳在一个疾驰的破旧马车里面,他张望了几眼后就关上窗。 他的独眼盯着桑悦看了许久,阴沉地道:“找个地方停车,明天再带这小丫头回去找她哥哥。” 桑悦心中略松一口气,至少他们停下来,夏获鸟她们找到她的机会就更大了。而她也可以试着伺机逃跑。 公鸭嗓把桑悦关进了一个昏暗的屋子里,里面还关着其他孩子,衣衫褴褛,双眸失神,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伤痕,门开的时候全部露出惊恐的神情。 门被公鸭嗓关上,桑悦找了个角落坐下来,暗中观察着屋内环境,思索办法。 这是个木制屋子,除了铺在地上的几张破烂薄毯、空空如也的破碗别无他物,加上桑悦共有六个孩子,另外五个孩子紧挨着坐在一起。 桑悦摸了摸地板,木板很厚实,钉得很牢,不可能徒手拆开。也找不到趁手的适合偷袭的武器。 小房间的门轻轻吱呀一声,忽然打开了一条缝,桑悦惊坐而起,咦,公鸭嗓没上锁? 是故意的?还是自信一群小孩逃不出去? 桑悦静坐片刻,站起来朝门走去,并朝孩子们比了个嘘的手势。孩子们都怯怯地看着她,不敢出声。 她走到门边,从门缝里往外看去,白佛怀里搂着女人,公鸭嗓坐在他们对面,三人正在喝酒。 房间门就在他们背后。 桑悦心里盘算着,就算这三个人喝醉,外面至少还有一个驾车的人,要怎么样才能逃走呢?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女孩的哭泣声,怯弱地问:“有人吗?” 白佛的眼神蓦地锐利起来,女人也站了起来,白佛向公鸭嗓使了个眼色,公鸭嗓抓着匕首背在身后,走过去开门。 公鸭嗓的背影挡住了桑悦的视线,看不见门外的人,桑悦心都不由自主吊起来了。 只听公鸭嗓戒备问道:“小孩,你哪儿来的?” 女孩软糯可怜的声音哭泣着说:“我阿娘带我上山摘果子,然后阿娘就不见了……我看到这里有辆车,就想问问,你们看到我阿娘了吗?” 公鸭嗓回头朝白佛看去,白佛做了个抓住的手势。 公鸭嗓于是换上一副和蔼的口气:“这么晚了小姑娘怎么能一个人在树林里走呢?快进来等你阿娘吧。” “谢谢叔叔。” 女孩话音刚落,一柄剑刺穿了公鸭嗓的心脏,并从背后冒出来,桑悦连忙双手捂住自己的嘴,把惊呼硬生生扼制在喉咙里。 公鸭嗓的尸体迅速地变成了一头死去的黑熊,被对方用力一踢,倒飞出去砸向白佛和女人。女人发出一声怒吼,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猞猁,白佛也瞬间变化成一只独眼的白色蝙蝠妖。 猞猁妖一爪把砸过来的尸体撕成两半,四分五裂的血肉后面,手持伞剑的女孩出手如电,剑光一闪而过,削了猞猁半个脑袋。 是仇一一! 白蝠妖猛地扑过去,利爪如刀抓向仇一一,他的实力显然远高于另外两个妖怪,仇一一已经躲得很快,但肩膀还是被他撕开一道口子。 桑悦打开门冲出去,在房间里找到一把扫帚和一把匕首,她迅速用匕首从衣服上撕下长布,把匕首紧紧缠绕在扫帚柄上,然后举起扫帚像举起长矛一样,瞅准时机扎在白蝠妖的背上! 白蝠妖大怒吼叫,翅膀一扇把桑悦拍飞出去,她的身体撞翻了墙壁边上的一个木箱,箱子里倒出一堆发光的宝石。 鲜血从桑悦的头部涌出来,流淌在宝石上面。她趴在地上,眼前变得模糊,意识也变得迟钝。 白蝠妖的两只利爪把仇一一按在地上,张开尖牙刺向她的脖颈,仇一一的伞和剑掉在一边,只能用两只手拼命撑住白蝠妖的上下颚,眼看着就支撑不住了。 仇一一眼角瞥见桑悦的方向,嘶声大喊:“灵石!快把灵石给我!” 桑悦的意识被女孩绝望的叫声唤回一些,她连忙抓了一把面前的宝石朝仇一一扔去,白蝠妖却趁机一爪按住仇一一的右手,利齿咬住她的左臂用力撕扯。 仇一一发出痛苦的惨叫。 桑悦的心底里涌现出剧烈的恐惧和绝望,凄厉地大喊:“住手!” 瞬间,她的右臂传来剥皮剜肉般的剧痛,房间里大部分的灵石都化成薄雾状气体涌入她的右臂,她手背上的黑斑扭动变化成一个小楷杀字似的刺青,这个字从她皮肤上脱离出来飘向空中,这字像活的一样,一撇变得越来越长,活像一把锋锐的墨色砍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白蝠妖连劈数十下。 白蝠妖被这个不断挥动笔画,宛如屠夫的字打退,那一撇化作实质黑刀的笔画直刺洞穿了他的咽喉。他的尸体轰然倒下。 飘在空中的杀字越变越小,最后变成指甲盖那么大,飞回来附着在她的手背皮肤上静止不动,像原本就刺在皮肤上的纹身似的。 第十三章 反噬 桑悦的右手疼得她瘫坐在地上,额头冷汗直冒,那种痛入骨髓的折磨,令她想死的心都有了。她的整条右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皮肤消失,血肉像是被无形的恶魔吮食吸干,涓滴不剩,最后只留下两截伶仃的黑漆漆的骷髅骨臂和骷髅骨爪。 “啊——”桑悦痛苦地呻吟、喘息。 遍体鳞伤的仇一一拄着剑朝她走来,仇一一抓了一把地上的灵石,汲取了上面的灵炁,她身上的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然后她迅速出手点住了桑悦右臂周围的几个穴道,并把手放在她额头上,注入灵力。 桑悦的疼痛渐渐缓解,像是从地狱走过一遍回来。 仇一一道:“原来你是字胚。” “字胚是什么?那几个人贩子也说我是什么天生字胚,到底是什么鬼!”桑悦疼得嘶气,又虚弱又烦躁地说。 仇一一用牙齿从衣服上撕下长长的布条,一边帮她包扎手臂一边解释:“天生字胚是一种特殊体质。这类人生下来皮肤上就有一种奇特胎记,那胎记的形状是一百多种不同的古今文字。你身上这些黑色胎记其实是紧紧挨在一起的各种文字。” 桑悦很想把关于字胚的信息搞清楚,但她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而且总觉得好像遗漏了什么,某个地方不太对劲,问道:“一一,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看到这辆车停在树林里,外面没有人看着,直接潜进来的。” 仇一一正准备用灵力帮桑悦治疗头部的伤,却被桑悦把手按下来。 桑悦用一种惊恐而急迫的神情看着她:“外面没人?驾车的人去哪了?不好,我们快逃!” 话音刚落下,只见一个男人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他的身体暴涨撑破了衣服,化为一只有无数触角的章鱼怪物,坑坑洼洼的皮肤看上去丑陋可怕,迅速蠕动着将她们靠近。两条粗壮的肉质触手像鞭子一样卷住了她们两人,高高举起朝地板上拍去。两个女孩都已经筋疲力尽,再被章鱼妖这么重重一拍,必然变成两摊血泥! 鲜血四溅! 断裂的触手掉落在地上,桑悦从松脱的触手里爬出来,和仇一一相互扶持着站稳。 死的居然是那只章鱼妖,他已经变成四分五裂的肉块,一个不高但矫健的身影踩在肉块上面,敏捷地避开了满地血污,落在了她们面前。 “死鱼妖,真腥!”那人声音低沉地咒骂着,正用布擦拭着手上沾满妖血的汉环首刀。 他看起来像个身量不高的少年,但声音却低沉沙哑而冷淡,听上去像成年男子。 轮廓流畅的容长脸,额头饱满方广而如螓,阴沉地低着一双平眉,眼窝极深,使得那双吊梢四角眼显得更加阴鸷威严,眼下带着乌沉的黑眼圈。英气端正但又一身戾气,总之看上去就很不好惹。 紧跟着一批六七个人先后冲进了房子里,本来还算宽阔的空间一下子拥挤起来,这些人的装束和少年相似,都背着一个看起来很沉重的大型紫金武器匣,一身栗紫色箭袖劲装,肩膀上绣着独角的似羊又似麒麟的獬豸纹。桑悦忽然意识到,白蝠妖说的独角羊或许指的就是这些人。 “不愧是刀圣,出手太快了,一下子干掉了四个大妖!” 刀圣康回利落地把刀收回背后的刀匣里,道:“我只杀了那只章鱼怪,其余三个应该是这两个小孩干掉的。” 其余人这时才注意到桑悦他们,纷纷拔刀指向仇一一,警惕道:“有鬼气!这里还有个小鬼!” 仇一一垂下头似乎不敢直视他们,在面对恶徒的时候她都不曾露出半点胆怯,但面对这群人时,她却显得更加戒备,努力把自己隐藏起来。 桑悦壮起胆子挡在仇一一前面,恰好对上了康回的那双鹰视狼顾的吊梢眼。 康回拨开同伴的刀,居高临下地盯着桑悦:“小丫头,你背后那只伞骨鬼怪是你的灵侍吗?” 在此之前桑悦并不知道仇一一的真身是伞骨鬼怪,只知道自己得保住她,于是道:“是的!是她救了我!” 康回的目光落在她缠满绷带的只剩骷髅骨爪的右手上。 桑悦不禁害怕,担心这群人也觊觎字胚的体质,但还是努力镇定地问道:“你们是来救我们的仙人吗?” 一名女灵修答道:“是啊,我们是昆仑仙宗的武修,小姑娘,这里除了你们还有别的孩子吗?” “他们在那里,”她伸手一指旁边的房间,这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里面的孩子吸引。 康回也漠然地收回了自己审视的目光。 灵修们把被囚禁的孩子都抱出来,夏获鸟也带着小书呆他们赶到,昆仑灵修问完口供后,就容许她带着桑悦和仇一一回家。 夏获鸟得知是康回救了她们,去到康回面前千恩万谢,后者只是冷漠地点了点头,便挥手让她们离开。 一路上夏获鸟紧紧牵着她俩的手,晚上也是抱着她们才睡下。 夏获鸟真的很疼爱孩子啊,桑悦被搂在怀里的时候心想。 ****** 仇一一坐在水边,把剑刃放在磨刀石上来回磨砺着。桑悦坐在边上,轻轻抚摸着自己失去血肉的骷髅手,她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词,九阴黑骨爪。她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原本认真磨剑的仇一一看到她脸上诡异的笑容,愣了一下:“你还笑得出来?” “可能是因为我之前比这还惨,心理承受能力增强了吧,”桑悦敛起笑容正色道,“你晓得独角羊是什么吗?” “独角羊?”仇一一想了片刻,“这是邪修用来指代昆仑天刑司灵修的黑话。因为昆仑仙宗设立天刑司监察三界,而天刑司以公正之兽獬豸为纹徽,獬豸兽形似羊,额上生有独角。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因为我听到那几个人贩子说过这个词,他们好像很怕独角羊,不,应该是昆仑灵修。他们看起来好厉害,到底是什么来历,你能和我详细说说吗?” “昆仑仙帝是修真界、人界、地界的三界共主,他坐镇于最强仙域昆仑仙山,创建天刑司监察三界,除了任由人族自治以外,他命天刑司掌管仙、妖、鬼三者的刑罚。天刑司在三界的权利极大,遇见触犯仙规者可代仙帝依律处治。寻常妖精鬼怪见了天刑司的灵修自然害怕,就像凡间的普通百姓都害怕衙役捕快一样。”仇一一说这番话时,眼神变得很冷,嘴角也噙着一抹少见的冷笑,看似说着夸赞的话,却毫不掩饰眼中的嘲讽。 桑悦看出仇一一不喜欢谈论和昆仑仙宗相关的话题,于是立即转移话题,抬起手背上胎记问道:“这胎记有办法除去吗?” 仇一一摇头:“我也不知。” “我这个体质一旦被人发现,同样的事情以后还会再次发生,是吗?” 仇一一细致地用破布擦拭着磨好的剑,光亮的剑身上倒映出她冰冷凛冽的双眼:“你晓得字修吗?” “不晓得,”桑悦摇头。 “字修像剑修、画修一样,是修真界的一种修炼方式,修炼这种术法的人写出来的字是活的,不同的字义代表不同的力量,就像当时你发动的那个杀字,它把字义付诸于行动,杀死了白蝠妖。我对字修也不是很了解,只晓得他们热衷于收集学习世间的各类文字,似乎不同的文字蕴含着不同的力量。 你当时的情况,应该是在极端的情绪下觉醒了天生字胚的能力。那一字的威力虽然很强大,但是由于你连基础的炼气法门都没学过,导致你没有灵力,于是身上的字反噬了你的血肉。当施术过程中提供灵力的能量不足以维持术法施行,那么施术者必须以失去自己的部分身体作为代价,这就是术法反噬。天生字胚对修炼此道的修士来说,就像先天法器。莫说邪修,便是仙家为了修炼也有不择手段的时候。” 桑悦也望着她的剑,顺势道:“这也是仙家法器吧,你从前是仙家中人?” 仇一一沉默不语。 第十四章 夏获鸟的女儿 “不想回答也没关系,”桑悦笑笑,“其实我想问的是,你可以教我仙术吗?教我操控身上的字,把我的手变回来。” 仇一一点头:“我可以把我所学都教给你,毕竟我的性命系在你身上,你变强,我才没有后顾之忧。但是修仙不是易事,煎熬苦痛之处犹如搬山填海,我不喜半途而废之人,一旦开始教,就不容许放弃,你吃得了这个苦吗?” “吃不了也得吃了,不过比起吃苦,我更担心太穷买不起灵石修仙啊。” 仇一一也陷入沉吟,这时桃笙捧着一卷纸小跑过来:“姐姐,我把灵泉水脉图画好了。” “阿笙做得好,”桑悦高兴地把图纸接过来。桃笙本是桃花水母,擅长寻找灵泉水脉,所以她让桃笙把山上能探知到的灵泉水脉都画下来,以便下一步计划,开挖灵泉水渠引入鱼塘。 桑悦一手支着下巴,看着错综复杂的水脉图:“嗯,要怎么挖才最省钱呢?我还是去找小书呆,让他帮我想想办法吧。” 仇一一道:“若是要开挖水渠,我倒是有个法子,比请劳工省事一些。” “什么方法?” 仇一一看着桃笙道:“给这孩子买一本炼气期的水脉功法。” “水脉功法是啥?” “天地自然的力量,被分为金脉、水脉、土脉、火脉、木脉、雷脉、风脉等诸多种类。水脉功法指的便是操控水的术法。桃笙本是水系妖灵,正适合修习水脉。只要她能修习到炼气四层的功法,操控地下水流开辟水渠不是问题。所消耗的功法和灵石花销应该和请劳工差不多,但是更省事,而且桃笙修炼所得还可以在今后危急时保护你们。” “听起来不错,”桑悦心里已经有了决定,又不免好奇地问,“那你是哪一脉?” “金脉,剑修。”仇一一不假思索地答完,突然咬住了下唇,露出落寞的神色,“不,我现在只是一个寄身于伞骨的鬼怪罢了。” “是我多嘴了,抱歉。” 仇一一摇摇头,提起剑往山坡上走去,桑悦已经摸清了她的一些习惯,不高兴的时候就会去练剑。 桑悦把图纸小心地收好,带上桃笙去找小书呆,计划已经趋于完善,接下去就是一步步去执行了。 庭院里的桂花树开了又谢,度过三轮,每一年都吃过了小厨娘做的桂花糕、桂花糖藕、桂花酱和桂花鸭……桑悦的三年时光就在鱼塘和坊间无声逝去。 这三年里熬过了一开始最难受的时候,桑悦逐渐摸清了养丹鱼的门道,每季在灵市卖鱼的收益越来越多。 除去养病坊吃用开销的钱,剩余的她用来扩大鱼塘养鱼苗,再把照顾不过来的鱼塘租给别的农户照管,为防眼热的山贼强盗,还花钱请了护卫和恶犬。如此经营下来,加上灵田、茶树、和桑蚕缫丝所得,刨去赋税,养病坊至少已经不愁吃穿。 “姨姨的女儿?”桑悦有些惊诧。 这天夏获鸟忽然把孩子们都叫到面前,只有仇一一不在,不过她向来独来独往,也没人觉得意外。 夏获鸟抚摸着膝上一块红色的残布,微笑道:“是啊,你们的姐姐。”然后她平静地说起了自己从人类女子化为鬼怪的往事。 二十年前,混战不休的九州大地上有一楚国,彼时楚国与邻国交战,她的丈夫死于战场,村里人听说敌军马上就要杀过来,吓得连夜拖家带口的逃跑。唯有她怀胎十月,丈夫死于战场,家中只剩下年迈的婆婆,无力逃走。 产妇躺在铺着一条薄被的木板床上,满头大汗,动弹不得,身下血流不止。 年迈的婆婆拖动蹒跚的步伐,端着刚烧好的热水进来,颤抖的老手拧干布上的水,忙着帮她擦拭:“媳妇儿,别怕,我儿会保佑你的,再使把劲儿,啊……” 婆婆把她嘴里咬的布换了条干净的,她拼尽全力地咬紧了牙关,意识朦胧中,她听见了一群马蹄声。 提着刀剑的军兵冲进来,不由分说地在屋中乱翻,求情的婆婆也被他们一刀杀死。她吓得卸了力,隐隐约约听见一声婴儿啼哭,但是屋里越来越冷,冷得她动弹不得,就这样逐渐失去意识,陷入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魂魄从腐烂的尸体上脱离出来,变成一缕虚弱的幽魂,漫无目的地在荒废村野间飘荡,周围都是和她一样冤死的蒙昧魂魄。 她心中怀揣着对孩子的执念,当地府鬼差来引魂魄投胎时,她逃了。 她想找到她的孩子,确保孩子平安她才能离去。 但她不知道的是,人死后魂魄逃避地府鬼差的捉捕,在人间流连不愿投胎,没了肉身的保护,久而久之就会被煞炁侵染化为鬼怪。 她的魂魄逐渐变形,手臂上长出羽毛,最终变成羽翼,化为了夏获鸟。 在民间传说中,这是死去产妇的执念所化,她从前听着这些鬼怪传说只是一笑,从没想过会应验在自己身上。 产妇没有见过孩子,只听过孩子的哭声,怀胎七个月的时候,婆婆看着肚皮预测说是个女孩,那就姑且先当做是女孩好了。 她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学会脱去羽毛再度化出人形。她不想一副鬼鸟模样吓到孩子。 变成夏获鸟的好处就是,她可以在空中飞快翱翔,很快就找到害死她的那些军兵。 她看清了他们头上的红缨,这才发现竟然是楚国的军队,她曾经送丈夫上战场,自然认得这甲胄。 她终于明白,原来是因为楚国兵力弱,粮草不足,将军便纵容兵士抢掠百姓。 将军带着人马穿过尸横遍野的战场,剧烈的黑色阴风刮过,在空中拼凑成鬼怪夏获鸟,军马嘶鸣,将士惊恐四散而逃。 夏获鸟褪去羽毛化为妇人,骑着阴风飘向那名杀死婆婆的兵卒,长着黑色利甲的手掐住他的脖子举在半空,问道:“我的孩子呢?” 兵卒吓得失禁,在惊恐中竟然认出她的脸,惨叫着说:“我不晓得!不晓得!我们没有找到粮食就走了,没有动那孩子!” 夏获鸟接着问:“是男孩还是女孩?” 兵卒努力回忆自己当初看的那一眼,那孩子满身血污,一点声音都没有,分明是个死胎,谁有心思去分辨男女,但此刻为了活命,他闭着眼睛喊道:“女孩!是女孩!” 第十五章 襁褓 “真是个女孩,”夏获鸟喃喃,微微一笑,五指上尖锐的黑甲戳进了兵卒的脖子里。粘稠鲜血顺着她的掌心手背流淌。她像是被浓烈的血气刺激到,浑浊的黑红色在她的双目中弥漫开,鬼怪的本能使她感到饥肠辘辘,想要破开兵卒的脑袋尝尝里面热气腾腾的脑浆。 她举起利爪,一声微弱的哭泣从尸堆里传来,眼中的黑红色化开稍许,露出一些眼白。 她垂下手扔掉兵卒尸体,翻开尸堆,一个脏兮兮的小男童躲在里面,气息微弱可怜地哭泣着,他的耳朵尖尖的,毛茸茸,屁股后面还有一条小尾巴,无力地耷拉着。是只还未化形完全的小犬妖。 夏获鸟伸出那只干净的手摸摸孩子的脸,小犬妖饥渴地捧住她的手,吮吸着她的手指。 她眼中的黑红色全部散去,重现清明,哭着把小犬妖抱进怀里。 夏获鸟捏捏王二狗的脸蛋:“然后我就带着二狗子一起找女儿,虽然女儿没找到,但是捡到的孤儿越来越多,干脆就建了这个悲田养病坊。”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找她,花了许多灵石在妖界聘请妖精寻访各界,就在今天,妖精们给我送来了这个,这是我给女儿绣的襁褓。”夏获鸟将手中残破的红布视若珍宝,双手合十,望天祈祷,“老天有眼,终于要让我找到她了。” 她摸摸小书呆、小厨娘和桑悦的头:“这一次出去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来,坊里你们三个最懂事,帮我好好照顾弟弟妹妹们,好吗?” 桑悦心中升起伤感和不舍,忍不住抱了抱夏获鸟的脖子,她的意识毕竟是成年人,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做这么亲密的动作:“姨姨,你还会回来吗?” “当然啦,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我不会丢下你们任何一个人。等我找到你们的姐姐,大家聚在一起好好过日子好吗?” “好呀!”孩子们齐声说。 夏获鸟披上羽衣,化为黑红相间的大鸟飞向高空,正值初夏,晴空万里,她飞过碧蓝的天空,消失在山的背后。 桑悦久久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有些怅然若失。 小厨娘最快振奋起来,用锅铲敲着锅沿说:“都别愣着了,赶紧帮我洗菜呀。一个个长得那么快,吃得那么多,我一个人哪做得了那么多饭啊。” ***** 吃过晚饭,桑悦提起一把适合孩子用的短剑,走到山坡上练习仇一一教她的剑招。 天色已暗,太阳落下的地方燃烧着橘红的余晖。十岁的小女孩挥舞短剑,成为一抹飞快变化的剪影,几只巴掌大小的蝙蝠在将夜的半空中盘旋。 小书呆顾师言手握一卷书走上山坡,目光望向桑悦身后。 桑悦也跟着看过去,一把油纸伞像巨大的蒲公英似的飞来,其中一根伞骨化为一缕青烟,落到地上拼凑成一个女孩,冷若冰霜的精致脸蛋,半身血污,收伞当拐杖一样拄在地上蹒跚走来。 桑悦要过去扶,小书呆冷笑一声:“桑悦,同样的话我不想再提醒你第二遍。” 仇一一站住脚,冷峭的双眼淡淡地看着小书呆:“我晓得分寸,不会连累你们。” 这些年坊里妖童都能补充些灵炁成长,顾师言已经长到十五岁,俨然是个青竹般秀拔天骨,清癯玉立的少年,嘴角挑起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态,竟有几分令人胆寒的气势:“你懂什么叫分寸?那你能否告知我,为何追杀你的两个尾巴那么轻易就被甩了?” 仇一一有些惊讶。 顾师言沉着脸道:“若非我在灵市雇妖暗中跟随,你死了不要紧,整个养病坊都要跟着你陪葬!” 仇一一的脸依然冷若冰霜,只用力握紧了手中剑。片刻后她看了一眼桑悦的手中剑,妖精鬼怪与人结契,主人死,灵侍死。好在这三年桑悦学剑已有自保手段,于是她清冷道:“好,我走。” 桑悦本想着仇一一确实莽撞,让小书呆说她一两句也好,但哪能真赶她走,别的不说,她的命都是仇一一救回来的。 “小书呆,你这话是否过重了!”桑悦说了一句顾师言,然后跑过去拉住仇一一,“好了,消消气,先把伤口包扎一下。” 仇一一甩开她的手,身躯化为一阵烟吹进伞里,伞面自动张开,旋转着迅速飞离,像大风吹过的蒲公英般迅疾。 桑悦急得跺脚,顾师言也一言不发地走了,留下她一个人风中凌乱。 找到仇一一的时候,她正抱膝坐在草地上,肩膀上的伤已用撕下来的衣服包扎好了。桑悦凑过去在她身边坐下,从怀里掏出用油纸包着的绿豆糕,拿起一块送到仇一一嘴边:“饿不饿,吃点吧?” 仇一一冷淡地想要推开她的手,却不慎把绿豆糕打落在地上,桑悦连忙捡起来,借着月光剥去上面弄脏的部分,碎碎念:“小厨娘做的,可好吃了,不能浪费啊。”她把剩下干净的糕点塞进嘴里,美美地吃起来。 仇一一淡漠地看她一眼:“别再来找我了,你只要按照我教你的剑招学下去,总有学成的一天。只要你不死,我就不会有事。” 桑悦现在是炼气期一层,在修真界不算什么,但在凡间足可匹敌中流的武者,只要坚持练剑,自保能力就不会太差。 “咳咳,”桑悦差点被绿豆糕噎住,仇一一摇摇头,把腰间的水壶递给她,桑悦喝水把糕点从喉咙中间送下去,缓了口气,方才一本正经地问:“能告诉我,你的仇人是谁吗?” 仇一一漠然道:“桑悦,我除了自己以外,不信任何人。平心而论,你应该能理解我吧?若你真是十岁的凡人孩童,再高的天赋,又怎能在短短三年内经营起七亩鱼塘?” 桑悦对她这番话并不意外,说真的,她装小孩确实装得不到位,但是这样的乱世,她想不到更好的生存方式,因此也无力伪装。 只好做个掩耳盗铃的人,别人不问,她也不说。因为她不知道说出真相会带来什么后果。 桑悦想了很久,想到偶尔听见的关于光阴郎的传言,人们对这类未知的天外来客的畏惧厌恶,又想到仇一一在人贩子手里舍命救她。 终于下定决心道:“你说对了,我不是真小孩,这副身体不知是何来历。但我并不是夺舍,侵占这具身体非我本意,我也不晓得为什么我会来到这个世界,我是从另一个时空莫名其妙掉到这里的光阴郎。” 桑悦简单解释完自己在地球的身份和穿越经历,然后道:“我确实不能太双标,自己有秘密还追问你的秘密,但就算我说出自己的秘密,也不代表你就要用你的秘密来换。我呢只想表达一件事,我相信你。” “一一,如果你有更好的去处,我不会拦你,如果没有,就留下来吧。我不知你仇敌是谁,但看得出你现在不是他对手。说句实话,希望你不要生气。如果是顾师言报仇,我相信他一定会成功,而目前的你却不一定。勾践虽弱,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你曾经告诫我,练剑要吃十足十的苦,而你是否能咽下报仇之前的隐忍之苦呢?” “你要我等,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你的力量胜过仇敌,或者你有了完美无缺的计划,足以干掉他并全身而退的时候。” 仇一一沉默。桑悦任由她思考,也知道她的心防很重,不可能一下子就对别人托付信任。 又吹了一会儿夏夜里的凉风,桑悦试着去牵仇一一的手,她没有拒绝,桑悦就把她牵回家了。 第十六章 金曈天魔 夜里桑悦和桃笙、王二狗走在鱼塘边,远远看去两个人在鱼塘里拼命地捞丹鱼送到岸上,岸上一人把丹鱼往桶里装,还有一个壮汉把看守鱼塘的农夫用泥巴塞住嘴,死死按在地上。 虽然鱼塘请了人看守,但总有些小妖小贼觊觎这满池的鱼,所以桑悦学了剑后不时会在晚上巡逻。没想到今晚又遇见了。 桑悦直接朝那按人的壮汉甩出腰间的柴刀,这一下是灌注了灵力的,柴刀的木柄打在那人肩上,咔嚓一声,肩骨骨裂,疼得那人倒在地上直呻吟。 另外三人想逃,桃笙抬手一指,鱼塘里的水卷起来化为水绳缠住水中捞鱼的两人。王二狗猛扑出去把剩下一人用拳头打倒摁在地上。 “没事吧?钟叔。”桑悦扶起地上的农夫。 钟叔吐掉嘴里的泥巴:“还好你们来了,不然这个鱼塘准被这些王八蛋给糟蹋了。” 在鱼塘帮工的农夫们都知道,这坊里的孩子都不是普通人。一开始虽然害怕,但是为了吃饱饭还是硬着头皮来帮工,经过一年多的工夫,大家伙儿逐渐相熟起来,虽然有的人还是忌惮,但钟叔已经看开了,不管是妖是人,只要能让他全家吃饱饭的,就是好人。 “夜里不都是安排了四个人守着吗?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钟叔叹息道:“老蔡死了,听人说是被妖魔杀的,半个脑壳没了,脑子被吃得精光。另外两人的老婆不敢让他们出来守夜,就只剩我一个了。” 桑悦皱眉:“蔡叔是在哪里出事的?” “听说……是在县城里喝酒的时候。” 桑悦让桃笙和王二狗接着巡视,自己则和钟叔看管着鱼塘和那四个盗贼。等天一亮,她就招呼来几名大人把这四个盗贼押到县衙里。 街道两边房舍紧闭,巡逻的捕快衙役倒是多了一倍。于是他们直接把盗贼交给了相熟的巡逻捕快。 捕头临走前还特意提醒他们去看城头张贴的公文。 公文上写道,仙人有谕,天魔出世,目前已虐杀百姓十七人,皆生食其脑。百姓居家需关紧门窗不得随意外出,不得夜间出行。三月内不得出城,不得往来集市。 天魔? 普通百姓喜欢把妖魔放在一起称呼,实际上这个世界妖怪很常见,但魔却不是。 桑悦想起仇一一教给她的关于修真界的常识。甚至可以说,魔和神一样是众生遥不可及的存在。 五万年前,在神皇下达“绝地天通”的神旨后,所有古魔被驱逐回魔域,所有天神也被召回神界,从此三界无神也无魔。 而后世的修炼者,不管是成魔还是成神,修炼过程都非常艰难。 邪修(灵修)境界分别为: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出窍、化煞(化仙)、渡劫、返虚、大乘。 每一个大境界里,又分出一到十层的小境界,第十层小境界又叫圆满境。 练至大乘期时方为半魔(半神),意为半步成魔(半步成神)。 跨越大乘期圆满境进入非天(通天)期后,方为真魔(真神)。 真魔(真神)六千年也难出一个,很多大能级别的邪修和仙家在练至大乘期后就再也无法突破,虽有九百年寿命,但也只能一直滞留在半魔和半神的阶段。 修真界史书中有记载的,过去的五万年间,修炼成功的大魔统计只有八位。 而且每个大魔出世之时,都会立即引动“绝地天通”的神旨法则。 “绝地天通”的法则会打开一个单向通往魔域的裂缝,强行将大魔驱逐到魔界,令其从三界消失。 但有一种魔例外,那就是金瞳天魔。它是三百年前突然从天而降的怪物,连大乘期的玄洲仙王都被它重伤。这让仙人灵修们意识到,它凌驾于整个修真界之上的诡异力量,只能以魔呼之。 天魔,意为天生魔物,不是邪道修炼而成,出现时也不会引动神旨法则的驱逐。 它以人为食,夺取了人类食物链顶端的位置,凡人和灵修的天敌。 桑悦曾在雷宅围楼里钟隐竹记忆中看到的,身躯巨大如山,极尽恐怖恶心之状的怪物,就是金瞳天魔。 那种怪物竟然就藏匿在这片土地上吗?桑悦感到一阵恶寒恐惧。 桃笙道:“明知有天魔,竟然还要封城?这不是拿城里人喂它吗?” 钟叔道:“仙人都是飞在天上打架,哪里看得到我们这些蚂蚁一样小的凡人。” 桑悦心想,难道仙人想要把天魔困在这里吗? * “把天魔困在宁泉县?那里面的百姓如何安置?” 炎洲仙殿内,仙王九幽子坐在赤玉打造的宝座上,厅堂两边列坐众仙。康回所在的昆仑仙宗位置靠前,他身边的一名仙人问道。 九幽子在阳光照不进的大殿内没有戴帷帽,穿着一袭红底以金丝绣朱雀纹的雍容王服,红色浓烈,愈发衬得她空灵朦胧。 她整个人像是用一块无瑕白玉雕琢而成,皮肤白得近乎透明,连头发、眉睫也皆是一色苍白。 冰肌玉骨,不染纤尘,像月光照耀下的雪一般清透,仿佛散发着淡淡光晕。 这种苍白实属太过,以至于显出脆弱之感。 但无论是过分的苍白,还是脆弱感,都难掩她不可方物的绝色容颜。 小巧的方脸上,眉如远山之形,纤秀而眉锋微挑,眼窝较为深邃的桃花眼,瞳色是极淡的紫粉色,空灵明净如琉璃。 白羽般的眼睫微垂,偶尔流露几分难掩的倦色,给人一种绝美而忧郁的印象。 她的身姿纤细,弱不胜衣,像一尊披着华贵红衣的冰玉神女雕像。 如月影、如微梦,充满缥缈易碎之感,美得令人心疼。 听到昆仑灵修的问话,她把目光投向了坐在她下首的炎洲天师,那是个满头银发一丝不苟地束起的老人,身着赤色的袍衫,看脸上的皱纹大约凡人四五十岁的面貌,仪态高雅,气品高华,双眼细长而有神。 炎洲天师叶淳和说道:“我们已经派遣精英灵修在宁泉县及其下辖的小岩村、茶树村、老槐村暗中监视。且每名灵修都配备了凤麟洲科圣所炼造的搜查天魔的斥候铜仪。” 叶淳和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一样黄色的铜制天球仪,他挥舞手中白色拂尘,让天球仪飞到中央半空中,让众仙和灵修们看得更清楚。 球体上镶嵌细小如星子的珍珠宝石,每颗宝石能自由移动,相连成线绘制成舆图。四龙环绕的玉虬支架支撑着球体,玉虬龙口中皆含着金色火光。下置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兽足环座,座上有东、南、西、北四象字,座心为嵌有指南针的罗盘。 张湛然解释道:“铜仪四面的玉虬口中所含是感知过天魔气息的万灵古燚,万灵古燚有探查世间万物之能,一旦探知到天魔气息,就会催动铜仪,铜仪上的星光就亮起,指出方位。” “这是装有天魔遗留水晶的木盒,”张湛然拿出一方镇魔所用的大椿木盒,盒子里放着一个不规则的白色水晶。 张湛然将盒子盖上,抛到空中让它随意上下翻飞。无论木盒移到哪里,相应位置的星光就会紧跟着亮起。 “按下白虎兽首的右耳,这方位就会传送到每个天球仪上,让灵修们同一时间知道天魔所在地。” 众仙窃窃私语,有赞叹的,有质疑的,有反对的。 叶淳和看了眼九幽子,九幽子轻缓而从容地道:“各大门派派遣仙人在宁泉县调查多年,就是为了揪出那只在雷宅围楼作乱的天魔。这只天魔曾生食各派灵修共计一百三十二人,凡人共计五十六人。今日以孤与炎洲为首,请诸位道友共同诛杀天魔,以慰亡魂!” 她的嗓音低柔,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众仙纷纷寂静下来,朝这位年轻而忧郁的仙洲王者躬身施礼:“吾等愿随九幽仙王,诛杀天魔!” 叶淳和双眼微弯,露出师长标配的欣慰的微笑,又看向康回道:“迄今为止,只有昆仑仙宗曾经成功阻挡天魔进犯人间城池,并留下战场记录。刀圣,不知对于天魔,昆仑有多少了解?” 康回手里端着茶盏,垂着沉稳阴鸷的眼:“你说的是五十年前沙洲之战吗?我觉得那应该不是我们赢了,只是那鬼东西吃饱了自己消失而已。那一战,昆仑出动九百名兵仙围剿天魔,第二批援兵赶到时,天魔已经消失,战场上只留下金丹期以下灵修中毒老化至死的尸体和残肢断臂。而金丹期以上灵修及仙人尽数失踪,尸骨无存。” “诸位若要问战术,康某只有四字,唯战而已!” 第十七章 快逃 桑悦回到坊里就立刻让大家用灵市买的结界符把鱼塘封起来,所有的护卫都遣散回家。 难得空闲,她就找出了三年前张湛然送她的那颗手鞠球,和桃笙玩起了抛球。 正在满院子追着公鸡的王二狗忽然激动地喊道:“阿悦,桃笙,你们快瞧!那是不是姨姨!” 桑悦抬头望向高空,果然看见一只黑红相间的大鸟由远及近地飞来,惊喜地笑起来:“太好了,是姨姨!” 赤鸟落到地上,脱去羽衣化为妇人。 阿猫和另外两个孩子率先冲过去,夏获鸟被孩子们簇拥着,揉揉他们的脑袋。 夏获鸟笑着看向桑悦:“阿悦,你怎么不过来?” 桑悦笑着朝夏获鸟跑去,两边的天空中突然飞来两名灵修,各持一柄燃烧熊熊火焰的长剑,交错着斩下了夏获鸟的头颅。 桑悦震惊地往前冲了两步,才惊骇地站住了,脑中一片空白,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太突然了,这是怎么回事?姨姨就这么……死了? 阿猫疯狂大喊,那两名灵修迅速把阿猫和另外两个孩子抱走飞到离尸体五米的位置。 桑悦下意识地想要去碰触滚在地上的,犹带微笑的头颅。 灵修大声喝道:“不要过去!”他们手里抓着的天魔斥候铜仪,面对夏获鸟的方向,正不断地闪烁着警示的光。 就在这时,夏获鸟的身躯像是迅速长出无数肉瘤般不断膨胀起来,地上头颅也主动翻滚跳跃着,加入到那团肉瘤里面。 肉瘤不断地变化着,像是一双无形巨手把各种人类肢体、鬼怪妖物拼凑在一起随意揉捏,越变越大,最终变成像座山一样高的怪物,披着血红色的长袍,高高地俯瞰众人。 怪物头顶一个奇形怪状的恐怖脑袋。双眼眯成两条细缝,下半张脸上的肌肉尽数萎缩,露出里面白森森的骨骼,而那骨骼居然是一尊精雕细琢诡异交错的狞怪骨雕,额头也出现一个巨大的黑洞,黑洞里探出一个双目通红的骨雕蟾蜍,蟾蜍的眼睛呈现出邪异的金色。红袍下露出来的身体上还紧挨生长着九个一模一样的怪脑袋。 和钟隐竹记忆里的怪物一般无二。 不,钟隐竹的记忆远没有亲眼看到的清晰、恐怖!那种如有实质的压迫感令人恶心得想趴在地上狂吐不止。 金曈天魔张开巨大的红袍,那红袍竟然是合拢在一起的羽翼,展开后铺天盖地,那十颗诡异的头颅下面都长着长长的鸟类般的颈项,一同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啼叫。 两颗怪头同时探出,下巴上长的骨雕像是把佛像和恶兽拼在一起的怪物,大口一张一合,就把两名灵修咔嚓咬断,吞下喉咙。 咬着灵修血肉的怪头冲向桑悦时,她的手鞠球发出耀眼白光,整个球抽丝分离,转眼间化为无数条丝线编织成的大网紧紧缠绕住了金瞳天魔。 仇一一率先反应过来,大喝:“快逃!”然后马上拉起桑悦快速奔逃。 小书呆、小厨娘和桃笙连忙连抱带拉地带上其他孩子,桃笙叫上王二狗,王二狗又拉上了呆滞的阿猫。 小书呆喊道:“分头跑!” 孩子们分头逃离,金曈天魔的十个头颅也分到了不同的方向。有的追向孩子们,还有的探向村庄和城镇。 颈项不断伸长,一颗巨大诡异的头颅对桑悦和仇一一穷追不舍。 几根血红色的羽毛齐刷刷射过来,像剑一样削伤了两个女孩的双腿。 她们摔倒在地上,怪头伸过来凝视着她们。 如此近距离的一眼,桑悦顿时全身瘫软,身体抖如筛糠。 怪头额头黑洞里伸出的金眼蟾蜍扭曲变化着,最终变成了一个美妇人的上半身,温柔的声音好似最耐心的安抚:“阿悦,泪水太苦太咸,别哭。” “你是姨姨吗?” “怎么不是呢?” 桑悦哭问:“为……为什么?” “傻孩子,养你们,就是为了吃啊。” 夏获鸟话音刚落,一把长剑贯穿了她的心脏。 仇一一挡在桑悦前面,把剑朝夏获鸟身体里推去,天魔的金色血液溅在她脸上,她嘶声呐喊:“桑悦!快逃!如果你能活下去,等你变强大的那天,记得帮我报仇!” 金色的天魔血渗入仇一一脸颊上的皮肤肌理,桑悦眼睁睁看着她的身体迅速衰老虚弱下去,挽成双丫髻的乌发变成银丝根根脱落,皮肤松弛布满褶皱,腰背佝偻下去。 像是千百年的光阴在仇一一身上飞速流逝过去。 身体腐烂,骨骼风化,化为飞灰,只留下一根伞骨掉在地上。 “可惜了,浪费了这一身新鲜嫩肉,让我吃了该多好!”夏获鸟咂着嘴说,一副万分可惜的模样。 快跑啊!快跑!桑悦听见脑海里的自己在疯狂呐喊,但是她的双腿却依然在原地颤抖着。那一刻,比不断靠近的怪物头颅更让她恐怖的是,不受自己控制的身体。 蓝紫色的翻涌的火焰从天而降,迎风则燃,摧枯拉朽,灼热而霸道的气息将天魔和桑悦隔开。 酷热的火焰沿着天魔怪头一路蔓延,半边头角都被融化,烧得它暴怒狂吼。 那奇异的蓝紫色火焰落到桑悦身边,在她周围的土地灼烧蔓延,头尾连成一圈,形成一道保护屏障。 这些火焰的颜色宛如寒冰炼狱般神秘、冷艳而危险,对外是近乎岩浆般的高温,对内桑悦却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孩子,待在火阵里,别出来,”清冷淡漠的声音从天空传来。 桑悦惊骇地隔着紫火抬头看去,一袭红衣的九幽子飘浮在空中,她的头上戴着红金帷帽,帷帽下一条红绫覆眼,双手也戴着红底金纹的蚕丝手套,全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不见一丝光。 九幽子掌心燃火,环绕着天魔巨大的怪头和脖颈飞快地向前飞去,所到之处,紫焰燎灼,一路爆破不休,紫焰腾空百丈之高,吞没怪物身躯,怪头发出剧痛的鬼哭狼嚎! 另一颗怪头冲过来咬向九幽子,叶淳和坐在一只巨大丹顶鹤的背上飞在空中,面前横一张五十弦锦瑟,他抬手一拨,数道金红火焰射向空中,顿时在天魔怪头身上炸开无数璀璨的火树银花。强大的爆破力将怪头轰炸得摇摆不定。 叶淳和道:“仙王,莫要贪战,还请暂避三丈,王上离天魔太近了。” “老师,是我冒进了,”九幽子微微低头,往后飘开三丈,听话得像私塾里被先生教导的学童。 然后九幽子也在身前幻化出一张锦瑟,双手拨弦,天空中浮现出一道繁复的火焰纹圆阵,阵前凝聚无数紫焰火球冲向怪物巨首,剧烈的爆炸声震耳欲聋,火浪朝四周飞速扩散蔓延。 第十八章 茧 另一边,小书呆带着三个孩子逃进树林里,身后一颗十首魔鸟的头颅紧追不舍,一个孩子体力不支地摔在地上大哭起来。 “七七!”一个孩子喊道。 小书呆拉住另外两个孩子继续跑,喝道:“别管他了,快跑!”他心想,那个孩子甚至还可以给他们拖延一点时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只有利益本身大于他这条命时,才值得他去舍命争取,这乱世万物如刍狗,死生不由己,本就如此。 身后孩子的可怜的痛哭声还在传来。 小书呆狠狠地咬了咬牙,松开两个孩子的手:“快往前跑,找个地方躲起来!” 魔鸟怪头张开血盆大口冲向那坐在地上哭泣的孩子,小书呆猛冲过去抱住孩子从地上翻滚而过。 怪头扑了空,立即调转方向朝他们冲去。小书呆只来得及把孩子推开,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就在这时,一架五米高的朱金木雕的万工轿从高空落下,轿身上的榫卯齿轮追风逐电般运转着,木板朝着上下左右迅敏延伸。且这法器的材质居然还可以肆意变化,从木头直接变化成了钢铁,形成一道高大坚硬的铜墙铁壁挡住魔鸟怪头。 八只雪豹所拉的仙人车从怪头边上乘云驾雾飞过。 站在车顶上的张湛然扬手,他手上扳指里飞出无数金色银杏叶,仔细看去,那些银杏叶都是以薄铁打造而成,以精细的机关连接在一起。 那些银杏叶在空中飞速移动,锋利如刀,席卷如风,凝聚成一个千万把利刃形成的巨大龙卷风,飞速卷向天魔怪首。 天魔怪首被银杏叶的剑风逼退,被利刃切割得愤怒嘶吼! 趁天魔怪首还没反应过来时,银杏叶在空中快速汇聚,分组拼凑组合,从外形到材质都在转瞬间完成变化,形成一根根漂浮在空中的巨大榫卯木条。 张湛然的手往下一压,以上亿年圣品灵枫木制成的榫卯木条如陨石般飞速落下。 天魔怪首的金曈隐隐发亮,它看出了这些巨型木条内部精心建造的芥子空间,里面容纳着大量精纯灵炁,在短时间内输送到内部精密的阵法里。 刹那间,阵法运转完成,所有榫卯条爆发出强烈的白色雷电,闪电如游蛇般上面穿行环绕。 榫卯条相互咬合,拼合成一个个严丝合缝的八卦锁,将天魔的长颈一截一截锁在里面。 八卦锁之间以上百道猛烈的白色闪电相连接,形成坚不可摧的电网桎梏,将天魔头颈禁锢在高空中! * 在山道上,桃笙化为一股水流卷着两个小孩拼命往前逃着,王二狗变成了小狗在前面跑,小狗衣服的兜里飞出一只竹蜻蜓,那是张湛然送给他的玩具。 竹蜻蜓一分为二,二分为四,瞬间变化出上百只竹蜻蜓,同时飞快旋转,四周气流都被带动奔涌而来,聚集成强劲的龙卷风,朝天魔怪头飞去,风中竹蜻蜓高速旋转,边缘锋利如刀,切割着天魔头颈。 天魔怪头被刀龙卷逼得往后退了几分。 但很快,桃笙灵炁耗尽,抱着两个孩子摔在地上,她把孩子们推开催促他们快逃,王二狗化为人形跑过来拉她。 天魔怪头怒吼吹散刀龙卷风,喷出无数细长血红的筋络卷向孩子们。 血色筋络在半途中就被无数道刀光拦截。 康回从天而降一般,双手持握一把超过他身量的斩马大刀,身法迅如飞星,凌厉猛烈地朝追杀而来的怪头劈斩过去,刀光沿着天魔脖颈一路飞速劈砍,金色的天魔血在空中飞溅如雨。 昆仑仙宗的灵修们纷纷避开剧毒的天魔血,吓得大喊:“刀圣,您离天魔太近了,小心毒血!” 康回每隔两丈就用一把斩马长刀深深刺入天魔的血肉,他一松开刀柄,长刀就会成倍增长,化为巨刀洞穿天魔颈骨! 每留下一把刀,他都会迅速从刀匣中拔出新的斩马刀继续劈斩,长刀悬浮在高空中,桎梏住天魔颈项不能动弹,直到那城墙般巨大蜿蜒的颈骨,被一百把巨刀从不同角度牢牢钉在高空中。他才返身退回同伴身边。 康回用布擦拭着刀上的天魔血,昆仑灵修们又震惊又担忧地看着他,康回抬起头,他的脸上戴着铁面具,手上也戴着手套,面具和手套上都溅满了金血。 “凤麟洲造的面具和手套足以格挡天魔血,我已经试过了,”康回看着昆仑灵修们冷漠道。 感情您是在拿自己的命给凤麟洲的炼器师试装备啊!昆仑灵修们再度震惊。 康回不满他们呆愣的状态,皱眉:“不要像小孩一样大呼小叫!赶紧分散开御敌!” “是!”昆仑灵修们连忙从芥子行囊中取出面具和手套戴上。 炎洲、昆仑、凤麟洲三万名仙人灵修合力将十首魔鸟的十颗怪头都封锁在地面上。 灵修们气喘吁吁:“三大仙洲联手合攻,还有大乘期仙王坐镇,这魔物居然还是毫发无伤!” 康回肩抗斩马刀飞掠而来,站在空中,向身旁的张湛然道:“总觉得太容易了。” 就在这时,天魔的十颗头颅突然同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尖锐啼叫。 趁灵修们痛苦捂住耳朵的时候,它将所有力量凝聚在一颗怪头上,奋力挣扎。 那一颗怪头被炎洲五千名仙人以南明离火为火笼封住,它不顾灼痛甩动长颈。 九幽子和天师叶淳和同时双手握诀,蓝紫色和赤红色的火焰化为十二只火鸟,环绕着火笼飞舞,层层加固火笼,以防天魔挣脱。 天魔见无法冲出火笼,竟然硬生生把头和颈项扯断,断头的颈项在天空乱甩,金色的血液如雨喷洒向众仙。 天魔的金血粘稠无比,像一只只有生命的,会蠕动的金色的虫子,一旦粘在身上,就像有生命似的往灵修的身体里钻,金丹期以下的灵修被血液触及皮肤后,迅速开始老化,被风一吹就揉碎成齑粉。 而金丹期以上的灵修和仙人,被魔血渗入皮肤后,身上开始凝结出白色的丝状体,一层又一层像丝茧一样把他们包裹在里面,从茧上不时出现的凸起还能看出里面的人在奋力挣扎。 “这是怎么回事?是茧?”有灵修疑惑问道。 有人小心翼翼地说:“怎么看上去像是邪修的化煞茧。” 邪修的化煞期和灵修的化仙期分别是修士正式成为邪煞或真仙的重要修炼阶段。 灵修渡天劫,羽化成仙。 邪修则是渡杀劫,茧化成煞。 邪修在步入化煞期前,自身煞炁会将他们不由自主地化成茧形,在茧内忍受筋骨扭曲蜕变之苦,心魔摧残之杀劫,方能化为足与真仙匹敌的邪煞。 倘若说化煞期之前的邪修身上还有一丝人类意识,那么步入化煞期以后的,只能用非人哉来形容,不管是从外貌还是心性上,都不再是人。 邪煞的外貌会发生不可名状的异变,通常会保留一部分人类模样,但身体的各个部位会畸变成兽形或草木形,外观极其的邪恶可怕。 从心性上,丧失所有的人类情感,不知何谓同情和怜悯。漠视一切生命,同类在他们眼里和蝼蚁或食物没有两样。 邪修界一律称化煞期的邪修为邪君,灵修们则直呼为邪煞。 眼下这天魔又想耍什么诡计?为什么要把灵修们困在茧里?众仙心念电转,都有不祥的预感。 第十九章 战 康回手持斩马大刀,飞掠而去,直接对着空中一个成形的茧连劈上百下,刀光纷乱如雪。 周围的灵修们都惊得呆住了,还有人想要阻止:“刀圣,里面还有人!” 张湛然抬手拦住想要阻止的人:“再看看。” 康回动作不停,直到整把斩马刀都被崩裂成碎片才停下,但面前的白色丝茧竟然毫发无损。 “这玩意儿比邪修的化煞茧硬多了,”康回说。 周围的灵修们纷纷各显神通,试图用法术破开丝茧救人。但没想到,那看似脆弱的白色丝茧竟比铜墙铁壁还要坚硬,那些丝都是一根根比钢铁还坚硬的水晶丝,烧不掉,剪不断,打不破。各种千锤百炼的法术打上去,茧毫发未损。 张湛然用手抚摸着这晶体茧,他认出来,这和之前捡到的天魔晶体应该属于同一种材质。他曾经试图炼化它,但它坚不可摧,他用尽各种方法都无法炼化。 突然,张湛然手下的茧像蛋壳般龟裂出一道缝隙,煞炁和杀意同时朝他面门袭来,他迅速向后掠开五步。 只见一只尖利的兽爪破茧而出,紧跟着整个茧碎裂,里面的仙人、灵修已经变成了非人的存在,身体关节反转扭曲,长出兽类一般的峥嵘头角,作为人类的特征只剩下依稀可辨的五官。 众人震惊,这不正是邪煞! 周围的茧如有共鸣般纷纷碎裂,破茧而出的灵修们,全都变成了诡异的模样。 在一名身材曼妙的女修身上,一簇簇姹紫嫣红的芍药撑破衣裳,在她的背部、胸前生长蔓延,她的脑袋上半部分都看不见了,开满了姹紫嫣红的花,只露出半个尖秀的下颌,乍看像戴了花冠,近看则格外恐怖,因为那些花正是从她的脑部生长而出的。 更有少年的头变成了半透明的水母状,甚至能看见里面的脑部结构。 他们的眼睛无一例外地变成金色,全都变成了半人半兽或半人半草木的奇形怪状。狰狞恐怖的模样比起金曈天魔也不会逊色多少,如果不是五官上还有几分人类的模样,同伴们根本就不敢确定他们的身份。 “师,师兄,是你吗?”一名炎洲的年轻灵修不敢置信地朝那名破茧而出、关节反转的灵修问道。 “师弟,当然是我。”面骨狰狞的师兄答道,嗓音和以前一样温厚。 那名师弟似乎还想说什么,师兄就一抬手,一把燃烧着赤红火焰的长剑削去了师弟的头颅。 所有从茧内出来的灵修都失控发狂,六亲不认地朝同伴们发动攻击,残杀同伴,食其血肉。 很多灵修都没能反应过来,有的即使反应过来,也无法抵抗。 灵修中毒茧化变成邪煞后,法力比从前直接提升了一个大境界,他们甚至都保留着过往的记忆和智慧,能够言语沟通,但却不带一丝情感,只有强烈的虐杀同类的欲望。 叶淳和皱眉,喃喃自语:“原来这就是金丹期以上灵修全部消失的原因,天魔血能够直接将灵修转化为邪煞,并操控他们。” 九幽子用紫火灼干飞溅而来的天魔血,并杀死了围攻她的数名茧化灵修,问道:“为何只选金丹期以上灵修?” 叶淳和看向那十首魔鸟:“大概是因为金丹期以下的灵修法力太弱,不足以承受天魔血之毒吧。” 仙人队伍瞬间折损了大半,局势转眼扭转。 天上仙魔厮杀,血落成雨,像虚幻又真实的地狱图景。 上万名仙门灵修如流星般一同从高空中陨落,他们身上残存的灵光在日暮黄昏中划过凄艳的轨迹。 张湛然用一把虎首连环弩连环射击,箭一旦射出去又爆裂成上百道烟花般的箭雨,转瞬就射倒了一大批茧化邪煞。这还不算,有的箭还会轮番爆破,或是放出毒烟,使得被射中的邪煞再也无法站起来。 当他把箭头指向下一个邪煞时,认出那是这次队伍里年纪最小的师弟,师弟似乎也认出他,垂下双手,暴突的眼睛里留下热泪,淌过狰狞的脸。 “湛然师兄,救救我,”小师弟的嗓音紧张而哽咽。 在凡间调查天魔的途中,小师弟还悄悄给他看自己做的一支剑簪,说是等回凤麟洲后要送给心仪的师姐,请他帮忙指点意见。 那是一向开朗活泼的小师弟,少见地红着脸和他分享心事,眼神里却含着雀跃的光。 张湛然咬紧牙关,举着弓弩的手却开始颤抖。 小师弟趁机挥袖,袖中滑出一支镶玛瑙蝴蝶银剑簪,剑簪悬浮在他掌上飞快旋转,剑影中飞出百只白色蝴蝶,蹁跹绝美,成群结队地扑向张湛然,即便张湛然迅速后掠躲避,但身上还是同一时间出现上百道血痕。 这就是张湛然顺手替小师弟改进的剑簪图稿,在簪子首部加上了以金属冶炼制成的蝴蝶状榫卯机关兽,和漂亮轻薄的蝴蝶一般无二,翅膀边缘如刀,飞过的时候能在瞬息间命中敌人要害。 小师弟当时看完图稿还很兴奋地说,剑簪本是近战法器,如此改进后便利于远攻,攻防一体,威力惊人,当场给这个法器取名叫做蝴蝶剑。 他没想到小师弟将这个机关法器做得这么好,也没想到这套机关术会变成用来对付自己的杀人技。 * 张湛然对准小师弟的箭头迟疑着没有射出,另一手飞出上百片银杏叶与蝴蝶剑对拼。 直到一束千丈垂虹般的刀光飞来,拦腰斩杀了操控蝴蝶剑的小师弟,张湛然抬眼一看,是康回赶至。 张湛然很快便收整心态,立即用机关匣收服了无主的蝴蝶剑。 康回看着遍体鳞伤的张湛然,眼神和语调皆冷漠:“他不是你师弟,从茧里出来的都是邪煞,非人哉!他们不死,就会有更多无辜者丧命。” 说着他朝地面抬了下下巴,张湛然顺着他的示意朝地面看去,地面上桑悦、桃笙、小书呆等孩子们都蜷缩着,恐惧可怜地躲在角落里。 战斗中被殃及的村庄房屋倒塌,满地鲜血残骸。 “你是领头的,你若不战,你身后带的这些人也不敢战,只有死路一条。”康回冷然道。 张湛然看了一眼自己身后,凤麟洲的灵修们面对同门化身的邪煞都露出了痛苦惊惧的表情,节节败退。 而邪煞们下手则毫不迟疑,招招残忍至极。 张湛然深吸一口气,他的脸上身上都淋满金色的邪煞血和鲜红的人血,沉重地点头:“张湛然责无旁贷。” 他面无表情地伸手祭出一个精密的浑天仪。 这浑天仪由座、支架和天球三部分组成。天球又是星宿、赤道、黄道、恒隐圈、恒显圈等十二个圆环相互嵌套。用红、白、青、紫、金等海底明珠点缀成上千颗星星,散发出柔和而动人的光辉。 浑天仪的顶上趴着一只白底黑纹的铁质机关雪豹,把下巴搁在和身体等长的大尾巴上,半眯着眼睛,慵懒得像只晒太阳的猫。 这是他的元神,斥候铜仪就是以此为蓝本炼造出来的。 “小浑!”张湛然唤了一声元神的名字,口中默念仙法咒诀。 机关雪豹昂起头颅,口中吞吐出大片黑色物质,这黑色不断蔓延,竟然吞噬了周围的光,形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鸿蒙宇宙,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亮起了无数唯美壮观的星云。 这漆黑而梦幻的星云秘境迅速扩大,将周围的灵修和邪煞都笼罩其中。 第二十章 战后 九幽子淡漠的声音里含了一丝震撼:“这是……识海。” 天师叶淳和也低叹道:“不错,科圣将所有人都拉进了他的识海。老夫还是第一次见到,一名炼器师能够如此精妙地控制识海,在炎洲,很多化仙期幻修都做不到这点。” 九幽子红绫下懒倦合着的双眼终于睁开,透过红绫和帷帽看向周围漆黑而璀璨的星云宇宙识海,淡淡悲悯道:“若非精通幻术的幻修,任何修士将外敌带进识海,皆是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 叶淳和叹道:“科圣,好魄力!” 星云鸿蒙的识海中落下无数银雨,敌方被银雨触碰的金属法器全部都像豆腐渣一样一碰就碎。 叶淳和道:“这银雨便是科圣所炼造的圣器啮铁元水吧,性柔如水,无坚不摧,果然名不虚传。” 在科圣的星云识海中,他可以精准地操控每一颗水滴,对法器的掌控妙至毫颠。所以遇到同伴的法器,银雨就会避开,而遇到敌方的法器,啮铁元水就会渗入法器中,从内部破坏其结构。 刀圣康回也召出了自己的元神七星龙雀刀,一刀划过,飞出一道百丈长的半圆弧形虹光,失去了法器护体的邪煞们头颅纷纷落地。 地面上,桑悦抬起头,只见西边残阳如血,所有的灵修和邪煞都在一瞬间消失不见。只有那金瞳天魔还被禁锢在空中用力挣扎。 直到刀圣残余的刀光化为一道若隐若现的长虹,穿梭识海连接现实,宛如指引逝者幽魂方向的魂桥。 下一瞬间,邪煞的尸体断头带着金色血雨从高空中纷纷落下。消失的仙人灵修们也再度出现在高空中。 仙人灵修们刚对付完邪煞,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金曈天魔已经趁机把另外九个头颅都挣脱出来。 仙人们皆暗自心惊,他们光是对付对抗茧化邪煞就要耗尽灵炁,若是天魔再度出击…… 然而,失去了一颗头颅的魔鸟没有继续战斗,而是扇动翅膀,朝远处飞去。 桑悦抱膝缩在紫色火圈里,呆呆地看着天空,她在仇一一的指导修炼下已经是炼气一层,所以目力很远,能够清楚地看到那个失掉头颅的颈项回过头,看向她。 颈项的伤口里探出了妇人的半个身子,精巧的脸上流下一滴泪水。 后来不管过去多少年,桑悦回忆起这滴泪,都会感到十倍的怒火升腾起来,煎熬着胸膛里的心。 她怎么还有脸哭! 这算什么,兔死狐悲吗?!鳄鱼的眼泪?! 仙人们最终以生还二十六人,活捉两名邪煞其余全歼的结果,结束了这场战斗。 九幽子缓步走在尸横遍野的大地上,看着炎洲灵修们收敛尸身。 她看见康回捡起一把断刀,走向一个邪煞尸体。 康回举着刀端详,她本以为康回想要对尸体泄愤,但他只是倒转刀柄,面无表情地蹲下身,将那断刀放在尸体的手里。 九幽子走过去时,看到那断刀上刻着昆仑天刑司的獬豸纹徽,以及那灵修的名号。 叶淳和走过来朝她道:“仙王,这天魔残首应该如何处置?” 九幽子抬头看着那被火笼封印的恐怖巨首,断颈处的血肉甚至还在不断地抖动,这东西还活着,她相信只要火笼一旦解开,这头颅就会立即飞走,去寻它的身体。 九幽子道:“天魔血有剧毒,且会自主移动伤害生灵,必须全部用法器密封起来,不可遗留一滴在人间。至于这天魔首……” 天魔首勉强可以算是这场恶战的战利品,也是日后对付天魔的突破口。 但这一战是三大仙洲联手,所以这战利品怎么分配是个难题,若是把天魔首切成三分,这么大的魔首,切开时定会涌现许多毒血,被毒血触碰到的一切都会迅速老化腐朽,对人间生灵造成二度严重伤害。 叶淳和见她迟疑,提议道:“不如先问问科圣和刀圣可有计策?” “也好。” 张湛然道:“小仙有一办法,可将天魔首分为三份,而不使魔血外流。” 他将手按在地上,先是召出一个巨大的水晶容器,从地下升起将整个魔首封住,然后让九幽子操控火焰刀进行切割,灼热的高温迅速将伤口烧灼止血,哪怕留下一两滴魔血,也被水晶法器封住。 由于天魔杀不死,就算切成碎块也会愈合,所以在天魔首一分为三后,张湛然迅速操控水晶容器将三个部分分隔开,避免它们再度合并。 三大仙洲各取其一带走。 这不仅是战利品,也是珍贵的材料,针对天魔首进行试炼,仙人们才能找到杀死天魔的办法。 保护桑悦的火圈已经消失,她一瘸一拐地拖着伤腿,捡起地上一根染血的伞骨,这是仇一一留下来的唯一遗物,她把伞骨贴在自己心口上,虚脱般地跪在地上。 该死!该死!桑悦双手用力地揪着自己的头发,稚嫩的脸蛋因为恐惧和懊悔扭曲得无比丑陋。 该死的明明是你桑悦!桑悦在心中哭喊。 为什么自己会如此软弱?软弱得连剑都抬不起来? 如果她敢于站起来反抗,也许…… 一双温暖的大手抓住了她的两只细小手腕,温柔但不容置疑地把她的头发拯救出来。 桑悦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看去,那是一名中年仙人,蓄着文雅的胡须,五官端正亲和,有点眼熟。 她想起来了,这人好像是张湛然的师叔,姓沐。 “莫哭,莫哭。”沐若拙像个安慰女儿的父亲一样轻轻梳理她的头发,擦掉她脸上的泪水,有些怜悯地托起她伶仃细小的骷髅右手看了看。然后轻松地让十岁的她坐在自己一条手臂上,把她抱了起来。 桑悦想起其他孩子,连忙挣扎着张望着:“还有桃笙、二狗、小书呆他们……” “别担心,每个孩子都有人照顾。” 沐若拙带着桑悦腾空飞起,她看到桃笙、王二狗他们确实被其他灵修牵着、抱着离开,这才放下紧吊着的心弦,无力地靠在仙人肩上。 幸存的孩子们被安置在了宁泉县客栈里,由炎洲灵修出资照料他们的饮食起居,并将他们一个个分开带走询问和夏获鸟有关的事情。 * 深夜,弯月如银钩挑破暗蓝的苍穹。 桑悦和桃笙、王二狗坐在客栈后院的台阶上,天空中一道橙黄色流光由远及近,那是一盏巨大的孔明灯状飞行法器。 孔明灯降到院子里,两根极细的橙红色丝弦束着小厨娘和小书呆的腰身,把他们送到了地面上。随后孔明灯便轻盈地升到夜空中飞走了。 桑悦她们连忙迎上去,小厨娘和小书呆的神情都很疲惫。 炎洲仙人为了追查夏获鸟化身的金曈天魔,把养病坊里的孩子们都审讯了一遍,小厨娘和小书呆的年纪最大,被留下来审问的时间也最长。 小厨娘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眼睛,看见她们便道:“你们还没睡啊?” 桃笙看了眼桑悦,以往桑悦对别人的问话都不吝于给反应,但自从亲眼目睹仇一一丧命后桑悦就变得很沉默,似乎把自己和外界隔离起来。 于是只好由平常内向的桃笙回答道:“姐姐和二狗都说睡不着,干脆等等你们,没事吧?” 小厨娘道:“没事,炎洲仙人想对付的是金曈天魔,还看不上我们这些小妖怪。” 小厨娘趁桑悦走过来扶她的时候,凑到桑悦耳边小声说:“你去谢谢小书呆吧,他把经营鱼塘的事儿都揽在自己身上,炎洲的那些灵修才没有怀疑到你。否则谁会相信一个普通的十岁人类女孩能经营这么多鱼塘?” 桑悦听完,静默着老老实实地走到小书呆,伸手搀扶着他说:“谢谢你。” 小书呆垂目看了她一眼,第一次没有拒绝别人的触碰,眼神里流露出少有的困惑:“有一点我想不明白,既然姨……夏获鸟是金曈天魔,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吃了我们?还要和我们在一起生活这么长时间?” 桑悦脸色苍白,慢慢地摇头:“我不晓得。” 小厨娘神情阴郁地道:“难道是想圈养我们,把我们养大了更好吃吗?” 桃笙踌躇道:“有没有可能是为了掩饰身份呢?” 小书呆微蹙着眉,桃笙连忙不自信地道:“我说错了吗?” 小书呆摇头:“不,你接着说。” 桃笙看了眼桑悦,后者朝她鼓励地点点头。虽然桃笙平日里内向怕生,在人群中存在感低,但实际上她生性安静痴迷看书,有着和小书呆不相上下的头脑,甚至思维比小书呆还要缜密细致一些。 桃笙接着道:“我的意思是,也许金瞳天魔建立养病坊的目的,就是为了更好地隐匿在人群中,方便它伺机食人。” 说着她又看向王二狗:“二狗,你在她身边最久,你记得养病坊是什么时候建起来的吗?” 王二狗在得救后就一直呆呆的,似乎是被吓傻了,又似乎不愿接受眼前的事实。被桃笙询问后,他惊恐地睁大眼睛,用看怪物似的眼神看着她们:“你,你们怎么尽说我听不懂的话,姨姨真的变成吃人的怪物了吗?怎么可能,骗人的!我一定是在做噩梦,天亮了梦就醒了!” 第二十一章 星空 小书呆挣开桑悦的手,走到王二狗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眼神凶狠得仿佛要打人,沉声呵斥道:“别傻了!死了这么多人你还想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你还以为她真把你当儿子吗?照顾你不过是她别有用心的手段罢了!她不过是利用你,利用我们,这种虚假的感情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 小书呆这一席话令在场所有孩子沉默,这番话他何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 王二狗崩溃地大喊一声猛地把小书呆推开,泪流满面,痛哭了一阵后,他才哽咽着说:“十五年前,养病坊是十五年前建的……” 桃笙和桑悦对视一眼,桃笙喃喃道:“十五年前,金瞳天魔曾突然出现攻击雷宅围楼。” 小书呆接着推测道:“她失败了,所以才在小岩村建养病坊。经常外出去海边其实是为了监视雷宅围楼和吃人。既能监视雷宅围楼不引人怀疑,又能暗中猎食让自己更强大。我们……只是她储备的口粮。” 他说完按了按额角:“说到底这些都只是猜测而已,没有任何证据支撑。” 小厨娘道:“要不要问问那些仙人关于天魔的事?” 小书呆摇头:“问他们没用,仙人正是因为对天魔一无所知,才会对着我和你反复地追问。” 小厨娘见桑悦始终呆呆的,忍不住问道:“阿悦,你在想什么?怎么一直不说话?” 桑悦抬起头,双眼瞳孔里像是燃烧着黑色的火焰,那一刻她的眼神,让小厨娘想起了仇一一。 “我永远无法理解披着人皮的吃人怪物的想法,”桑悦声音低缓地道,“我只记得,天魔杀了仇一一,我答应了一一,要替她报仇。” * 桑悦和桃笙回到小岩村去取之前贮藏的银两。 鱼塘和养病坊都成了废墟。周围被炎洲灵修用阵法结界围住,不许凡人靠近。 还是沐若拙认出她们,走过来询问清楚后,让一名凤麟洲灵修取来废墟下搜找出来的银两和衣物交给她们。 桑悦和桃笙一起把银两平分成十份,这是养病坊里幸存的孩子人数。在整理衣物的时候,桑悦看到了仇一一常穿的一件黑衣,她的东西不多,只有几件换洗衣服,一把伞一把剑。 桑悦把仇一一和其他亡故孩子的衣物一起交给帮忙立墓的灵修,请求灵修将这些一同葬入墓里。 对天魔的调查告一段落后,炎洲灵修便做主,寻找有余力的人收养坊里幸存的孩子们。 陆陆续续的,小书呆成为教书先生的养子,小厨娘被酒楼老板收养,王二狗被修谱师罗老头收养,罗老头虽然不算富裕,但在这乱世里有家住有饭吃已属不错,况且他可以跟着罗老头学手艺,长大了生活也有保障。偏偏这傻小子还不肯走,非说要等桑悦和桃笙也被领养了才愿意走,桑悦费尽心思半哄半骗地说服了王二狗,他这才和罗老头走了。 直到最后,只剩下了桑悦和桃笙。 沐若拙找到她们的时候,两个女孩正坐在仇一一的墓前,夕阳西下,日暮黄昏,桑悦手里捏着一截血迹斑斑的伞骨在发呆,桃笙用轻细的声音哼着悼亡的歌:“薤上露,何易曦。露曦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桑悦跪坐在墓前,手指攥着那根染血的伞骨,呆呆看着那简朴的墓碑。 仇一一两次救她性命,甚至为了救她而死在她眼前,桑悦暗暗发誓,从今以后,完成仇一一的遗言就是她今后活着的第一目标。 桃笙看到沐若拙走过来便停住歌声,桑悦也把伞骨收起来。 乡野间的女孩不懂什么叫行礼,只站起来以示恭敬,唤他的仙人封号:“沐府君。” 中年仙人摸摸桑悦几日都没打理的凌乱头发:“小桑悦,明天我们就要启程回凤麟洲了,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桑悦直视着他的眼睛:“您要收养我吗?” 沐若拙有些惊讶这孩子的直接,和蔼地微笑说:“没错,我有个女儿,和你一样聪明,但是她受到邪修的魇镇恶咒,至今昏迷不醒。看到你让我想起她,我想我的夫人应该也会有同样的想法。” 桃笙紧张地抓着自己的衣角,担心自己会被抛下,桑悦握住桃笙的手:“那桃笙呢?” “她是你的灵侍,你可以一直带着她。” “您会教我们仙术和在这个世界活下去的技艺吗?” 沐若拙挑了下眉,隐约感觉到这小女孩的特别之处,像是一只经历过陷阱后谨慎又顽强的小狐狸。 这点特质反而让他对女孩多了几分关爱,笑说:“当然,你能学多少,我便教多少。” 桑悦想了一想,她可以看出,沐若拙是出身显赫优渥的仙道世家,凤麟洲的灵修包括张湛然在内都对他颇为尊崇。进入沐家修习仙术,至少从表面上来看是百利无害的事情。 虽然当时她没来得及答应仇一一,但她冷静下来后已下定决心,一定要替仇一一报仇,更要强大自身手段。 从直觉上来说,她从沐若拙身上感觉不到恶意。这是个不错的机会,她想试试看。 她缓慢而坚定地点头道:“好,我和桃笙跟您走。” * 翌日,桑悦和桃笙登上了凤麟洲灵修们回程的贯月槎。 贯月槎是一座八层楼高的华贵楼船,具有凤麟洲炼器师精心设计的机关构造,以大量精纯灵炁驱动,穿行于高空云海之中,其壮丽程度,据说不亚于修真界最豪富的交易市场海市蜃楼。 但这条驰骋云海的大船此刻不见丝毫热闹,沉寂如死,宽阔的船板上摆满了死去灵修的棺椁。 每天夜里,船板上都有灵修轮番守夜,目的是提防喜欢趁夜偷袭的邪修、邪祟。 正值盛夏,夜里繁星漫天,站在行驶于云海的船板上,璀璨的银河近得仿佛触手可及。 桑悦来到甲板上,看见张湛然独自坐在船舷上守夜,和平常待人时温柔开朗的状态不同,他望着星空的神情无比的专注,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给人一种不易靠近的清冷和疏离感,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 想了想,桑悦还是走上前去,拉了拉他的衣袖。 张湛然低下头看她,没有笑,但拍了拍她的头:“怎么了?这么晚还不睡?” “你太高了,请下来一下,”桑悦仰头看着他说。 张湛然挑了挑眉,从船舷上轻巧地跳了下来,单膝点地蹲在她面前,目光和她平视:“嗯,如何?” “抱抱你,”桑悦张开手抱住他的脖子。她也就是仗着现在年纪小才敢这么造次了。 “谢谢你们,救了我们的命。” 第二十二章 凤麟洲 凤麟洲位于西海中央,所谓西海,其实是西荒广袤沙漠中一个巨大湖泊群,湖泊周边形成了许多生机盎然的沙漠绿洲,凤麟洲便是其中最辽阔的仙洲。 凤麟洲外围被仙人引入北冥弱水环绕,宽阔的弱水河如同一条漆黑绸带围绕住仙洲,将仙洲和凡间的沙漠隔绝。 北冥弱水的颜色漆黑如墨,乃是一种圣品级别的异水,能够吸收世间的任何力量。 常人只要碰到一滴弱水,就会变得十分虚弱。而大量弱水凝结成的河流,就更加可怕了。 在弱水形成的河流上方,鸿毛不浮,飞鸟不渡,只要有任何生灵从弱水上方经过,力量都会被弱水瞬间吸收殆尽,最终无力挣扎地沉入河底。哪怕是仙人也不例外。 因此有实力的仙道门派都喜欢用弱水河流作为护城河。门内仙人只有通过弱水河两岸的传送门才能进出。 当贯月槎驶近弱水河上空时,张湛然站在船头,朝高空处抛出一枚娄金神犬纹白玉符。 蓝天白云之间,缓缓升起一道宏伟的山门牌坊,山门整体是以铜铁铸造而成,表层镀满白银。山门前蹲坐着两只铜铁镀银的机关白狮,体型宛如大象,纵然一动不动,在流云缭绕下仿佛活的一般,令人见之心惊。 整座山门牌坊高耸无伦,完全能容下两艘贯月槎并行驶入。门里面呈现出另一片天地,无数由精巧机关打造而成的金属凤鸟和麒麟机关兽在高空中敏捷飞掠。各色仙人车和机关船在空中川流不息。 高空之下,是绵延无尽的黄色沙漠,但这沙漠又被上千个大大小小的绿洲和繁荣昌盛的机关城打散,形成千城沙漠的奇观。 桑悦第一次见到,世上竟有如此奇妙之地,可以将绵延无尽的沙漠和青山绿水、繁荣城镇这三种极致的景色融合在一起。 贯月槎经过空中传送门进入仙洲,沐若拙牵着桑悦和桃笙的手,换乘一辆由五头机关白狮所拉的仙人车,来到沐若拙居住的白桦福地。 沐若拙让侍女带桑悦和桃笙去洗漱,换身衣服,并问道:“夫人在哪?” 侍女答道:“在房中看书。” 沐若拙点头:“我先去看看夫人,等二小姐梳洗好后,你直接带她来夫人房里。” “是。” 侍女们把桑悦抱到用竹节从山上引入的天然温泉池里,解开衣服的时候,侍女们都目不斜视,没有一个人对她满身的文字形状的胎记表示惊讶。 侍女拿来一颗白色的芬芳馥郁的丸子递到桑悦面前,桑悦问这是什么。 侍女说是五香丸,含在嘴里可使口齿留香。桑悦这才明白,这其实类似于现代的口香糖, 桑悦从没洗过这么精致的澡,问的最多的就是这是什么,侍女都伶俐而温柔地一一答复了。用来煮汤洗发的是西域国家的贡品茵樨香。而沐浴所用的金色香膏则是以丁香、沉香、青木香、桃花、钟乳粉、真珠、玉屑、蜀水花、木瓜花各三两,奈花、梨花、红莲花、李花、樱桃花、白蜀葵花、旋覆花各四两,麝香一铢等十七味灵草灵花制成。 沐浴过后,侍女们服侍她换上一袭六铢天衣,这种天衣就是凤麟洲仙人们平常穿的衣衫,重量只有六铢,质地极轻细,穿在身上如同云雾一般。 这件六铢天衣的样式十分精美,云水蓝色开领广袖衫子,束齐胸同色襦裙,裙头配一条淡黄色锦鸡连珠纹锦带。 侍女们又把桑悦披肩的头发烘干,梳成小横鬟髻,两边插上两对扇形金钗。 站在镜子前,看着里面陌生而绝美的小女孩,桑悦都愣住了。 侍女领着桑悦穿过曲折的回廊,去往夫人房间,远远地就听见里面传来女子生气哭诉的声音:“你怎么能让别的孩子来取代你的女儿!” 侍女连忙站住了脚步,心知此刻不宜让桑悦见夫人,于是想要把女孩牵走。 但女孩儿却站在原地不动,并不容置疑地挣脱了侍女的手,往房门口走去。 屋内,夫人苏罗想起中了魇镇恶咒,至今昏迷不醒的幼女,心痛如绞地喝道:“此事我绝不容许!没有人能取代我女儿的位置!” “夫人,此事……”沐若拙正欲解释,目光看到立在门口的纤小身影,顿时止住了。 “我并不想取代任何人,”清甜稚嫩,却又远超其年龄稳重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苏罗愣了一下,朝门外看去,目光久久停滞在桑悦身上。这是个玉雪可爱的女孩,和她印象中的女儿很像,但脸上带着超出年龄的寂寥神情,宛如一抹淡薄的幽魂。 桑悦继续不悲不喜地道:“您就算要让我伪装成您的女儿,我也做不到。可以劳烦您让人送我回坊里吗?我记不得回去的路了,而且也走不了那么远。” 苏罗愣了一下,问道:“孩子,你家在哪?” “越国小岩村。” 苏罗沉默了一瞬,忍不住继续问道:“……你家只剩下你一个人吗?你今后要怎么过活?” “我还有个妹妹叫桃笙,我们会养鱼,而且那里还有其他的小伙伴。”桑悦心里盘算着,虽然鱼塘和养病坊都在仙魔大战中付之一炬,但她和桃笙身上还存着点银两,又有法力傍身,回去以后再把鱼塘经营起来,总有办法过活。 苏罗抿了抿唇,通红的双眼望了一眼自己的丈夫。 沐若拙看出妻子脸上的迟疑和动容,安抚地微微一笑,示意侍女道:“先带姑娘下去休息吧。” 桑悦走后,苏罗低声道:“她才十岁,还那么小,和我们的女儿一样大。” 沐若拙把妻子抱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着。 * 桑悦趴在桌子上等得睡着了,桃笙坐在她边上看着门外,见苏罗走进来,紧张地坐直身子。 苏罗抬手放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桃笙犹豫了一下,没有叫醒桑悦。 端详着桑悦靠在手臂上熟睡的脸,站在苏罗身后的侍女不由得压低声音赞叹:“好标致的孩子,看上去和大小姐一样的伶俐呢。” 苏罗微微笑了。 侍女又看着桑悦失去血肉只剩骨骼的伶仃右臂叹息:“可怜见的,这手怎么伤成这样。” 苏罗没说话,做个手势让侍女把带来的糕点放在桌上。然后她想了想,伸手轻轻拍了拍桑悦的肩头,桑悦只吧唧了下嘴,没醒。 桃笙忙道:“我把姐姐叫醒。” 苏罗摆摆手,俯下身轻柔地托起桑悦的头靠在自己肩上,把她抱起来往床榻上走去。她的动作很娴熟,像是做惯了这类照顾孩子的事。 桑悦不知梦到了什么,嘴角流下口水淌在苏罗肩上,苏罗愣了一下,无奈失笑,似乎触动衷肠,眼里蓦地流露出悲伤的情绪,把她放在床榻上后用手帕给她擦了擦嘴角,盖上被子,然后疾步匆匆走出房间。 侍女叹息一声,朝桃笙招手,带她去安置房间。 第二十三章 修仙 桑悦一觉睡到大天亮。 看见鱼贯而入的侍女和打扮一新的桃笙,她很快意识到,自己是被留下来了。 梳洗过后,有侍女给桑悦讲了规矩,教她晨昏定省的礼仪。 桑悦被她们簇拥着来到厅堂,拜见义父义母,然后一同用早饭,所有饭食都是能够补充灵炁的灵米、灵兽肉等。 修仙世族用饭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所以没有人说话。沐若拙还算从容自在,苏罗则只是心事重重地埋头吃饭。 桑悦问道:“义父义母,我可以再要一个盘子吗?” 沐若拙和煦地道:“自然可以,但你要盘子何用?” “这个糕点好吃,我想给阿笙留点,”桑悦说完,侍女们脸色都变了,这可不是她们教的,毕竟是凡间来的孩子,太没规矩了。 沐若拙和苏罗只是有些意外地对视一眼,但也随她去了。 见他们二人没反对,桑悦就用公筷每样各夹了一块糕点摆在盘子里,等见了桃笙再给她。 饭后沐若拙说要给桑悦安排修炼功课。 白桦福地里有个丹枫亭,顾名思义,是建在丹枫林里的一处宽敞雅致凉亭,在凡间此时大部分地方正值夏日酷暑,但在凤麟仙洲,这里只有一种季节,那就是秋季。 而现在正值仲秋,天水之间,全是清明,枫叶金黄深红,有古色苍茏之慨。 沐若拙剑指点在桑悦额头,在他手指所点之处一缕白色灵光闪烁,他探知完,收回手微微点头:“炼气一层。你之前修的是什么道?” “是剑道。” 沐若拙隔空御风卷来一柄木剑,递给桑悦:“且练一遍我看。” 桑悦依言练了一遍。 沐若拙简单地点点头道:“尚可。你这剑法可完整?所有招数都练会了吗?” “这剑法一共有十卷,我只练了第一卷,剩下的九卷都背熟记在脑子里了。” “你这剑法可以继续练,但是行炁心法要换,”沐若拙说着,转动手上扳指,取出一捆竹简,“这是上品心法《虚室生白》,有十六字要义,明心见性,虚室生白,无念为宗,心不染尘。行炁时心无杂念,方能达到清澈明朗的境界。给你三个月的时间,将它背熟,可能做到?” 桑悦见只是一捆成人手臂粗的竹简,毫不犹豫地道:“可以。” 沐若拙微微一笑,将竹简打开,垂下来的竹简不停的滚啊滚,仿佛能够无限生长延伸似的,绕着整个庭院铺了三圈。 我去!桑悦瞪大眼睛,呆站在原地一时说不出话来。 沐若拙接着道:“我平日里要去秋水学宫授课,无法每日督促你修炼,便请了两位金丹灵修做你的老师。” 沐若拙朝一名高大魁梧的灵修伸手介绍道:“这位是肖先生,每日晨起你要随他易筋淬体,除了你现在学的剑术,他还会教你一些新的功法和术法。” 仇一一教过桑悦,易筋就是指灵修练习强健筋骨的武修功法,淬炼强化肉身,这是每个修仙者的必修课,仇一一教给她的剑法便具有易筋功效。 沐若拙又朝一名面白微须的灵修伸手介绍:“这位是庄先生,你要同他练字学书法,学天文、地舆、历算、阴阳等学说,磨砺心智。” 桑悦敬重地朝两人施礼:“弟子拜见肖先生,拜见庄先生。”她这礼数是早上侍女刚教的,做的不伦不类,但诚意在,两名先生也知道她来自凡间乡野,不以为怪,都含笑点头。 “每天下课后晚间你的义母会教你礼法,以及讲解历代天神和修真界的经史。” 桑悦顿时有种重回高中的感觉,肃然起敬,只能心中含泪一一答应。 安排妥当后沐若拙便自行离去了,肖先生留下来指点桑悦剑术,先生一上来就很严厉,桑悦也不敢偷懒,一套剑法练下来大汗淋漓。 下课后午间休息时,苏罗命人送来了一份木樨眉黛青酥山,侍女说,是用晶莹剔透的乳酥拌入蜂蜜,在盘子上淋成山峦的形状,再用寒冰符冷冻,定型成巍峨多姿的山峰,以灵果汁染绿,以木樨花和果雕装饰成花木,远看去真像一座长着木樨树的微雕青山。 这不就是古代版冰淇淋嘛! 桑悦把桃笙叫过来,把酥山先给她尝,桃笙没吃过这个,看到上面冒着白气,憨憨地吹了吹。 把桑悦都给逗笑了,道:“这个不烫,是冰做的,小心冻牙。” 桃笙含了一口在嘴里,冻得微微缩起脖子,然后露出欢喜的笑,那是吃到真正的美食的笑容。她立即舀了一口送到桑悦嘴里,甜糯,冰凉,滑腻。 她们一人一口,坐在亭子里把这酥山分食干净。 一个熟悉的曲调浮现在桑悦脑海里,她忍不住轻声哼唱起来:“你爱我,我爱你,你是冰山甜蜜蜜……” 桃笙红着脸道:“我也爱姐姐啊。” 桑悦揉揉桃笙的头开怀大笑:“好,我们是相亲相爱一家人。” 苏罗站在丹枫林里,看着简单快乐的女孩们,嘴角也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 晚上等桑悦做完所有功课后,苏罗先教桑悦一些待人施礼的基本礼节和动作,学得差不多时,便让她沐浴更衣,让她到床榻上躺着,而苏罗则坐在床榻边上,给她讲起十一万年前上古神族的历史。 对这个一开始不接受她的义母,桑悦并不会觉得心怀芥蒂,这毕竟是人之常情。她既不刻意取悦义父义母,也不会疏远他们,她只要做好一个孩子便足够了。 反而苏罗在她面前有点放不开的意思。想必看着养女总会忍不住想起昏迷的亲生女儿,她的情绪是十分复杂的吧。 苏罗有些尴尬地翻开书给她讲历史,由于讲的是历史悠久的创世神以及太古神明,听起来就和神话故事差不多,桑悦听得津津有味。 见她听得认真,苏罗也渐渐从容起来,后面直接放下书,用她自己更生动的语言讲起故事来。 这个时空在现存的仙史记载中,至今已有十一万年的历史。 第二十四章 古神 史书记载的创世神是太一神皇,他是宇宙中太一星辰上诞生出的神明。 太一神皇从宇宙降临到还是一片混沌的世界后,开天辟地,划分阴阳清浊二炁,使清者浮升为天,浊者沉降为地。从此便有了神洲大陆。 神洲大陆,意为神明眷顾之地。 桑悦心想,这就相当于她原来时空的盘古大帝吧。太一星就是她在原来世界熟知的北极星,在夜空中有群星拱卫的天相。 苏罗接着讲述道,开天辟地之初,天地本没有日月,一片黑暗。 直到后来天空中出现了两颗最明亮的星辰,光芒能够照耀整个大地,太一神将之分别命名为日月。但日月的升降没有规律,有时候白昼会持续好几年,而黑夜只有一瞬,而有时候黑夜又会连续上百年,没有白昼,时间混乱无序。 于是太一神皇册封太阳星君,掌管太阳的运行,制定了日升日落的规则。册封太阴星君,掌管月亮的运行,制定了月升月落的规律。从此天地间有了日夜交替。 在神州大陆,人们相信,宇宙中每个星辰上都有一个广阔世界,里面居住着许多的神灵、神兽。 太一神皇便是宇宙中的星空之帝,众神之首。 传说神皇为了更好的治理神界,把神界划分出五个方位,并分封五位天尊,作为神族诸侯,各自掌管一方神界。 这五方天尊分别是东方神界重华天尊、南方神界荧惑天尊、中央神界地侯天尊、西方神界太白天尊和北方神界辰勾天尊。 而这五方天尊所在的星辰世界,也是世人所熟知的五大星辰,在晴朗的夜里,只要人们抬头就能很轻易地寻找到。 在民间俗称分别是木星、火星、土星、金星、水星。 神史中记载着,太一神皇为了将神洲大陆变得更加适宜万物生存,就让五方天尊各自派遣分身和神臣降临到神洲大陆,改善气候,教化生灵。 于是神明们纷纷降临神洲大陆,传授凡人各类术法,从此创立了仙道。 天神所济,众仙所从。 由于每个神明传授的道法不同,后世仙道的传承和信仰便也有所区别。 比如昆仑仙境传承的便是太一神皇的道法。 而凤麟仙洲传承的则是太白天尊的道法。因此凤麟仙洲又奉太白天尊为神祖。 相传,太白天尊开创了剑术、炼器术、影术等术法,并在气候恶劣紊乱的洪荒时代,制定了秋季万物的运行法则,从此世间便有了孟秋、仲秋、季秋三种月令。 在秋季月令的制约下,天地间的万物需谨遵法令生长运行,如此一来,神州大陆便被打理得更加适宜万物生存繁衍。因此太白天尊又有了另一个尊称,那就是西界秋帝。 太白天尊的真身居于宇宙中名为太白星的星辰世界中,座下最强的辅佐神臣是白虎神。 白虎神是太白星中的天生神兽,辅佐太白天尊掌管西方神界内大大小小的星辰世界。 因此在凤麟仙洲,白虎神的地位在灵修心目中的地位仅此于太白天尊。白虎纹亦被视为至高无上的神徽,只有凤麟仙王才能使用。 在这个时空,仙道所崇拜的洪荒神明都来自于诸天星辰,因此被统称为星神。 除了这些洪荒星神以外,就是后世修真界中由仙者修成的真神。 桑悦认真聆听,再往后依然没有听到任何一个她以前所熟知的神话人物,例如《山海经》记载到的西王母、羿、精卫这些都没有。显然这个时空的神族历史和她原来时空的神话固然有些许相似之处,但区别非常大。 到了子时,一天下来功课繁忙的桑悦熬不住了,打了个呵欠,苏罗微笑一下将书收起,安置她休息,再施法让照明的夜明珠熄灭。 ******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桃笙就进来叫醒桑悦,这时侍女们也才刚起,她们没料到桑悦起得这么早:“二小姐,夫人说你昨夜做功课累着了,让你多休息呢。” 桑悦一边穿衣服一边说:“不睡了,我还要起来背书。”开玩笑,那么长的竹简,看完都吃力,她不用点功哪里背得下来。 侍女们连忙进来服侍她洗漱。 桑悦背了一个时辰的书,拜见过义父义母用完早饭后,肖先生就来带她去淬体练功。 桃笙也跟着她一起旁听练功,时不时地充当和桑悦切磋的对手。 丹枫亭前就是桑悦的修炼场,肖先生坐在亭子顶上,看着桑悦练了一个时辰的剑后,招手把桑悦叫到自己面前。 桑悦气喘吁吁地爬到亭子顶上,肖先生道:“你学过握诀没有?” “握诀?”桑悦迷惑地歪了下头,“没有。” 桑悦倒是听仇一一偶尔提过捏诀和握诀,不过在凡间,捏诀的典籍和与之匹配的心法口诀都较为贵重且难练,所以凡间修士大部分在炼气期不学捏诀。一些简单的法术只需要默念口诀、运转心法就可以施展了。 肖先生抬起双手,他的手指粗壮却又柔软非常,两手指掌灵活地交错相扣,结成一个复杂好看的手形:“握诀是太古神明传授给仙人操纵自然万物的道法之一,单手叫做捏诀,双手则为握诀。基础的手诀根植于手指间特殊的点位,故又称之为‘手诀’、‘诀文’。” “诀文变化万千,象征诸天星斗二十八宿、十天干、十二地支、九宫、八卦、五行、四相、方位、以及万事万物等。古神借此来演述造化的奥秘、空间的位置、气候的变换,故而通过诀文,在手上就形成了一个浓缩的宇宙天舆图象。《阴符经》有云:‘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乎身’。在灵修的法术有效范围内,手诀将成为自然力量运行的规则。” “我现在结的这个手诀是《抱朴子·内篇卷》中九字真言的第一个临字印。完整的手诀叫做——”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肖先生双手变幻,每吐出一个字,就变幻一个手诀,他做得很慢,让桑悦能够看清每个握诀过程。 “这是炼气期灵修必学的第一门手诀,单独使用,可号令天赋灵根的自然之力为己作战。”肖先生运转灵力,桑悦腰间挂着的青钢剑不受控制地挣脱飞出。 青钢剑飞到肖先生面前,朝着肖先生手诀所指之处迅猛飞出,瞬间将十丈外的一块巨石劈成两半。 桑悦被这惊人的力量骇住。 肖先生考问道:“徒弟,你可看出我的天赋灵根是哪一类?” 桑悦想了想,肖先生能够直接施法操控她的剑,说明他的灵根天赋很可能和金属相关。 于是她很快答道:“应当是金脉灵根。” “不错,”肖先生颔首,“把双手伸出来,你且先学会这九字真言印,这是最基础的手诀。你是水灵根,那就先试试看在空中凝出水流。” 桑悦先是把手诀的动作记熟,然后又花了半个时辰练习,才能够在空气中凝聚出水流。 肖先生:“好,接下来你再驱动这股水流卷起你的剑,并自如地使出剑法。要让水流变成你的第三只手。” 桑悦凝神静气,努力地让水流包裹住青钢剑,并带动青钢剑飞起来。就像操控身体外的第三只手那样,用水把剑举起。 肖先生见她能御剑了,便祭出一面藤盾牌:“学生,朝这面盾牌使出全力击打。” “是,”桑悦应道,御水缠裹着剑身,朝盾牌猛力刺去。 然而,剑尖刚碰到藤牌就被弹飞,摔在地上。 肖先生:“把剑捡起来。” “是,”桑悦正要走过去捡剑,又被肖先生叫住。 “做什么去?用九字真言印御水,忘了吗?” “回先生,没忘,”桑悦连忙站住,双手握诀,御水捡剑。 肖先生:“这是一面凡品藤牌,你如今才炼气一层,光用九字真言印是打不破的,需在前面加一个攻伐手诀。” 肖先生又教了桑悦一个辅正驱邪印。 等她学会后,肖先生道:“你现在先结一个辅正驱邪印,后面再加上九字真言印一起施法。” 桑悦依言,虽然有些磕磕绊绊和停顿,但还是把两道手诀一起完成了。 飞水御剑朝藤牌刺去,这回在藤牌上划出了一道口子。 桑悦眼睛一亮:“威力更强了!” 肖先生:“九字真言印可以跟任何手诀连贯使用,无论是防御还是攻击性手诀,只要缀上九字真言印,则可以将上一道手诀法术的威力加强一倍。” 桑悦为了让自己更容易理解,把九字真言印想象成打游戏发技能时的威力加成。 肖先生:“在众多手诀中,威力最强的手诀要数星宿手诀,乃是向星宿神献祭自身灵力,祈求神明赐予一部分神力附着在自己身上——” 说到一半,肖先生突然考问:“凤麟仙洲信奉的西方七宿星神名号是什么?” 神族为了便于管理,将多个临近的星辰世界圈在一起称为一个星宿。类似神州大陆上一个州里面有许多的城池。 西方七宿星神指的便是西方神界中掌管七个重要星宿领域的主神,同时也是白虎神麾下最强的七大神将。 桑悦挠着脑袋想了想,她记得昨天晚上苏罗讲过,缓缓答道:“奎宿天将星君,娄宿天狱星君,胃宿天仓星君,昂宿天目星君,毕宿天耳星君,觜宿天屏星君,参宿天水星君。” “嗯,”肖先生点点头,“每位星君都具备各自的神兽形态的身外化身,分别是奎木狼、娄金狗、胃土雉、昴日鸡、毕月乌、觜火猴、参水猿。” 肖先生双手握诀,结成奎星手诀,手形很像一头望月吼叫的狼:“这便是奎木狼手诀。施展此诀便可借助星宿狼神之力施法。星宿诀是诀文中最强大最难掌握的,以你现在的修为只需记住即可,不必掌握。所以灵修的手,不仅要硬朗拿得起重剑,也要灵活柔弱无骨,方能施展更多的握诀法术。今日传授的握诀手法你课后也必须多加练习。” ? ?桑悦、张湛然、康回、九幽子、桃笙、王二狗、仇一一、小书呆等人仙妖怪们祝大家元旦快乐!希望二零二三年诸位心想事成! 第二十五章 修真界 午间休息一个时辰后,桑悦就要到书房听庄先生讲课。 庄先生一进来就把书放桌上,背着手提问:“学生,当今三界是哪三界?” “修真界、人界、地界。” “三界由谁执掌?” “三界皆由昆仑仙帝执掌。” “昆仑仙帝坐镇何方?” “坐镇于修真界的最强仙域,昆仑仙山。” “当今修真界的势力是何布局?” “昆仑仙宗之下是五霸仙洲,五霸仙洲之下还有六十七个诸侯仙国,共计七十二个诸侯仙国。” “仔细说说,什么是诸侯仙国,什么是五霸?” “修真界疆域辽阔,昆仑仙帝为了更好地治理修真界,分封仙王、仙侯,命这些王侯各自治理一方仙境。这些由仙王侯治理的仙境便是各个诸侯仙国。而‘霸’意为诸侯之长,是一方诸侯之中的领袖之称,同样由仙帝册封。五霸便是五个实力最强盛的诸侯仙国,同样也代指统领五霸仙洲的五位仙王。” “五霸仙洲的名称和方位呢?” “西部凤麟洲,南部炎洲,东部生洲,北部玄洲,中部云海天都。” 庄先生接着问道:“当今仙帝的仙号是什么?昆仑仙宗以哪位神明为祖神?实力最强,千年内占据仙榜榜首的修仙之道有哪些?” “仙帝仙号为环枢,昆仑仙宗的祖神是太一神皇,最强仙道有武修、舞修、音修、曜修、星卜师。” “凤麟洲呢?” “西旻子仙王,祖神太白天尊,最强仙道有剑修、影修、炼器师、秋令修士。” “炎洲?” “九幽子仙王,祖神荧惑天尊,最强仙道有琴修、瑟修、医修、香修、丹修、火修、幻修、庖修、夏令修士。” 庄先生轻轻点头,继续问:“生洲?” “苍灵子仙王,祖神重华天尊,最强仙道有画修、木修、御兽师、春令修士。” “玄洲?” “玄虚子仙王,祖神辰勾天尊,最强仙道有海修、水修、字修、符修、冬令修士。” “云海天都。” “浣霞子仙王,祖神镇星天尊,最强仙道有风修、云修、雷修、土修、阵道师、冥修。” “灵石品级分为哪几种?不同品级的灵石之间如何换算?” “灵石品级分为:凡品、下品、中品、良品、上品、妙品、御品、天品、圣品。一枚下品灵石相当于十枚凡品灵石。一枚中品灵石相当于十枚下品灵石,以此类推。” “灵石的品级和修士施法有何关联?” 桑悦:“一枚凡品灵石所含的灵炁量能让修士施展一个炼气期一层法术,二枚则是一个炼气二层法术,或是两个一层法术,以此类推。 一枚下品灵石能让修士施展一个筑基期一层法术。或是十个炼气期一层法术。 一枚中品灵石是金丹期一层法术。 一枚良品灵石是元婴期一层法术。 一枚上品灵石是出窍期一层法术。 一枚仙品灵石是化仙期一层法术。 一枚御品灵石是渡劫期一层法术。 一枚天品灵石是返虚期一层法术。 一枚圣品灵石是大乘期一层法术。” 庄先生:“知道为什么要让你学会灵石计数吗?” 桑悦:“因为灵石内蕴含的灵炁是修士的施法根本,如果没有灵炁,灵修就不能施法,与凡人无异。如果遇到危险时灵修身上没有足够的灵石储备,就会沦为待宰羔羊。” 酉时正,也就是日落时分庄先生下课,到戌时末这段时间都留给她做功课背书,亥时苏罗再给她讲课。 对普通的人类孩童来说,她的睡眠时间太少,课业也繁重,但据说修仙世家的孩子基本都是这般教养,只要有灵米灵兽肉补充灵炁,就可以维持一整天精力充沛。 也许是由于日子过得充实,三个月很快过去。 虽然桑悦并没有特意去亲近义父义母,但苏罗还是日渐开朗起来,沐若拙见状很是满意,顺势和苏罗商议,在桑悦的名字前面冠上沐姓,全名变成了沐桑悦。 * 这天沐若拙休沐,便来到书房考教桑悦功课:“悦儿,虚白心经的第三十四卷第一页讲的是什么?” 桑悦朗朗背诵道:“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而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 沐若拙又抽背了几卷,桑悦都答上来了,他满意地摸摸她的头:“做得好。现在我便教你如何运用这心法……” 他引导着桑悦打坐,让她手里捏着一枚上品灵石,感知灵石中的灵炁,将灵炁从手指穴位引导入体内。 沐若拙道:“好,现在引导灵炁从下丹田开始,逆督脉而上,沿任脉而下,经历尾闾、夹脊、玉枕三关,上、中、下三丹田和上下鹊桥作周流运转,同时默念心法。依次行三轮。” 桑悦驱赶着灵炁在身体内按灵根脉络,循环周转。行过三轮小周天后,又听见沐若拙说:“现在将灵炁分流到十二经络,行四轮大周天。” 四轮大周天后,灵炁已经被转化成精纯的灵力,桑悦将灵力缓缓归入丹田中沉淀下来。 三轮小周天和四轮大周天行完,正好将虚白心法全部默念一遍。沐若拙让她每天都要按照这个规律修炼心法。 “做的不错,”沐若拙看她的眼神似乎带着几分深意,“你本是天生字胚,于你而言最合适的修炼之道还是字修,现下我便教你如何以字修仙。” 听到天生字胚这四字,桑悦心中不由微微一动。 她在白桦福地这段日子以来,和桃笙一起暗中探听仆从的谈话,得知沐若拙并不是纯正的字修,他从炼气到成仙,一直以来修的都是炼器术,是凤麟洲中赫赫有名的炼器大仙,还曾经教导过幼年时代的科圣张湛然。 然而,达到化仙期五层后,沐若拙的修为就开始停滞不前。于是他绞尽脑汁,萌生出了借助字修的字符提升炼器术,锻造出高阶字符类法器的想法,转而开始钻研字修术法。 后来,他遭到邪修的报复,沐若拙的亲生女儿沐清枝被邪修施下魇镇恶咒,从此昏迷不醒。 在这之后为了救醒沐清枝,沐若拙更是倾尽全力研修字咒类术法。 桑悦猜测,沐若拙之所以收养自己,和她天生字胚的体质一定有很大关系。 在摸清楚养父的想法后,她心里反倒觉得踏实一些。有条件的示好,总比看不清动机的“善意”更容易应对。 毕竟这世上没有付出努力就得到的东西,代价才最贵。 第二十六章 字修 “悦儿,你可知何谓字修?”沐若拙带桑悦来到庭院里,命木头做的机关偶人搬来书案,铺开上等的澄心堂纸,压上玉蟾蜍镇纸,向桑悦问道。 庄先生教过各种仙道的基础知识,还有仇一一也给她解释过。 桑悦忍住心中一闪而过的刺痛,答道:“字修指的是将灵力附着在字体上,通过文字施法的修士。字修写出来的字都是活的,字还能附着在其他生灵身上,赋予其力量。” “还有吗?” 桑悦摇头:“其他的我就不晓得了。” 沐若拙谆谆善诱地讲述道:“相传洪荒之时,神皇所在的太一星,以及五大神界的古神,使用的都是不同的神文语言。每一种神文里,都蕴含着能够运转天地法则的神力。上古神明们将神文简化成凡人更容易学会的文字,传授给侍奉神的凡人灵修,文字便成为凡间修士向九天神明沟通的桥梁。主要有两种作用,一是祝祷,祈求神明降下福祉。二是咒禁,意思是带来灾厄的字咒,用来处制恶徒,驱除邪魅。这便是最初的字修。” “每个字修都要学会两手写字,右手写出的字是咒禁,攻击性强,用于征伐。” 沐若拙用右手写了个小楷的裂字,这字像是活的一样从纸上一点点翘起,挣脱出来飘到空中,和一只从空中飞过的蝴蝶相遇,墨色附着在蝶翼上,那蝴蝶的右半边翅膀顿时断裂,从空中摇摇晃晃地坠到地上。 “左手写出来的字,是为祝祷,象征守护、治愈、生长。” 沐若拙再度用左手写了个小楷的合字,合字像是鲤鱼打挺一样从纸上跃出了,连蹦带跳地跑向地上的残蝶,把蝶翼里面的裂字挤出来,自己附着在上面,那半片蝶翼自动飞起来和残蝶重新愈合在一起,蝴蝶再度飞舞起来。 而被挤出来的裂字很快就被阳光晒干,蒸发成一缕黑烟消失不见。 “那字修和画符的符修有什么不同呢?”桑悦问道。 “符修和字修的本质类似,都是以灵力入墨,会万物之精气。但字修所学之字,除楷书外,现存的还有甲骨文、金文、佉卢文、梵文等上百种字体,施术效果也各具差异。越是古老的接近神族的文字,则越是强大。 而符修要学的符文只有一种,那就是云篆,云篆本是天上的云气自然凝结的各种形态,太一神皇将其描摹下来,造成文字,又把它传到人间,成为修道的一门无上妙法。符修施法,必须将云篆刻录在灵玉、灵铁、灵纸等载体上,才能发挥其威力。 字修前期修炼也需要纸笔作为施法载体,但后期大成者,无需纸笔法器,只需用手指凝聚灵力,就能在空中书写施法。” “你是天生字胚,据说这类体质都具备天生的书法天赋,我就先从最简单的楷书教你吧。” 沐若拙在纸上写了个楷书的“风”字,抬笔后立即有一阵清风从院中拂过。 然后他把笔递给桑悦:“照我的字临摹一遍,记得全神贯注默念行炁心法,参透字义,把灵力凝聚在字上。” 桑悦自从右臂遭到反噬萎缩后,时不时会疼痛不利于活动,因此她的左手已经锻炼得十分灵活,她接过笔一笔一划地认真书写,心里其实十分烦躁,真是什么体质不好,偏偏是字胚体质。 她从小就不耐烦练字,由于小学时经常被罚抄书,写字力求速度,不求质量,连写简体字都写得像狗扒。 虽然庄先生教了她三个月,但常年来的写字习惯不是那么容易改的,以至于庄先生每次看她的功课都要长吁短叹一番。 更何况现在还要一边默背心法,一边用毛笔写繁体字。 果然,她写完后字丑不说,更没有一丝灵力。 沐若拙出身修仙世家,从没见过有人能把毛笔字写成这样,就算是三岁小孩写的笔画也比这个端正多了吧。 他用手按着额头道:“传说字胎都有与生俱来的书法天赋,莫非是因为灵根所限的缘故吗?” “夫君,你未免太着急了,”苏罗提着食盒走来,显然把他方才说的话都听在耳里,一边把糕点放在桑悦面前,一边问道,“悦儿可曾洗髓?” 洗髓指的是洗去凡人灵根中的污秽煞炁,这些污秽煞炁有的与生俱来,有的是因为生活环境煞炁太重、吃了太多充满煞炁的凶兽荤腥、被邪道重伤等后天所致,需要灵炁富裕的先天灵泉或是服食洗髓灵丹方能清除污秽。 这些污秽煞炁堵塞在灵根脉络中,会极大地限制修炼。修真界中不乏这样的例子,有的人因为灵根中煞炁淤积,常被误认为是下品灵根,结果洗髓后才发现,竟是资质优越的上品灵根。 “未曾,”桑悦答道。 苏罗朝丈夫挑了下眉,仿佛在说,你看吧。 沐若拙只得理亏承认:“是我心急了,那就劳烦夫人带悦儿去十丈瀑布洗髓吧。” * 白桦福地内有一处十丈高的小瀑布,瀑布如一道白练从天而降汇入池塘,四周植满树叶金黄的白桦树,白云树影倒映水中,美如画卷。 十丈高的瀑布冲刷在身着白衣的女孩身上,她咬牙支撑着身体坐在石头上,抵抗着从高处落下的强劲水流冲刷,冰冷的水流就像寒冰做成的巨锤一样,接连不断地朝她身上砸去。 单薄的身体里不断渗出一缕缕黑色的粘稠物质,很快,身上的白布都被煞炁杂质染黑了,成为一袭黑衣,墨色在水面上不断蔓延开去,守在岸边的侍女都变了脸色,原本清澈的湖面逐渐变成了巨大的墨池。 而水边方圆十步的的植物都像是被毒药污染了似的,迅速枯萎衰败下去。 苏罗骇异地看着桑悦,心想这孩子体内竟有如此多的煞炁,她之前究竟经历了什么啊? 洗髓的过程是极其痛苦的,眼看着桑悦即将晕厥过去,苏罗连忙飞身掠过水面,将她抱走。 苏罗看着丈夫问道:“这孩子的灵根脉络里怎会有如此多的污秽煞炁?” 沐若拙也蹙着眉:“这孩子从小似乎遭到邪修迫害,我第一次见她时,她浑身都是邪修异火烧伤,并且对自己受害的事情毫无记忆。” 苏罗抚摸着桑悦的脸颊,动作虽温柔,眼神却愤怒不已:“天杀的邪修,他们怎么对孩子下得去手!” 他们的女儿何尝不是被邪修所害昏迷不醒?苏罗触动衷肠,对桑悦又多一分近似母爱的疼惜。 ****** 桑悦醒来后,桃笙告知了她事情经过。这具身体本不是她的,因此她也不知道灵根里为何有如此多的杂质,真相应该和原主身份有关。 由于不想暴露自己是穿越者,对外她只说自己记忆全失,苏罗不想揭她伤疤,因此也不许旁人追问。 苏罗带着桑悦在探灵石前重新测了一遍灵根,发现经过洗髓后她竟然从凡品灵根变成了下品灵根。 在修真界普遍来说,灵根品级决定了修士的修仙天赋和肉身灵根脉络对灵力的储备量。 灵根脉络越复杂、强度越高,能提炼储备的灵力就越精纯、越充沛。这说明灵根资质越好。 修真界的灵根资质被分为九等。品级自下而上分别是:凡品、下品、中品、良品、上品、妙品、御品、天品、圣品。 而且苏罗认为她体内的杂质还没有完全清除干净,灵根品级还有更进一步的可能。 但十丈瀑布的灵水被杂质污染,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自然冲刷干净。 “倒是还有一个洗髓灵域,但是……”苏罗思索道。 “但是什么?”桑悦问。 苏罗摸摸她的头笑说:“你别看这里气候凉爽,那是因为凤麟仙洲四季如秋,但在人间有些地方,现在已经是寒冬了。那处洗髓灵域叫做净海,正是位于人间,这时节水面应该都结冰了,还是等人间回暖时再带你去吧。” “义母,我不怕冷。我已经炼气二层了。”经过这段时间的修炼她进阶了一层,体能也强化不少,只要不怕吃苦,这个阶段的小修士身体足以抵御严寒。 “我想早点学会术法,把我的手变回来,”桑悦抚摸着自己失去血肉的右臂骨爪说。 苏罗见状只好依着她,带她乘坐五头机关马拉着的仙人车,穿过凤麟洲弱水岸边的传送门,去往人间的净海。 第二十七章 净海 从凤麟洲到净海,就算乘坐妙品飞行法器也要经过三四天的路程,但苏罗带着桑悦通过传送门,来回只需要半盏茶的功夫。 净海传送门设在高空中,以雪山垂直往上三千丈为坐标,用白桦福地特制的传送玉符方能乘坐。越过连绵不绝的沙漠,白雪覆盖的草原和山峰,山背后云雾之下,出现了绝美的湛蓝大湖,像一颗璀璨的蓝宝石镶嵌在群山之间的断陷盆地中。 群山环绕,天水相映,隆冬时节,湖面上冰涌水凝,岸边蓝冰层层叠叠,在阳光照耀下晶莹而璀璨,构成一派西北林海冰湖的壮阔景色。 从高处俯瞰,可以看到林海中分布着几处妖族部落王庭。 苏罗带着女孩们一边飞一边说道:“这周围居住着好几个妖族的部落,它们在几百年前就归顺于凤麟洲,乃是仙洲附庸部落。西北地域少雨少水,但凡宽阔些、一眼看不到岸的水域都被这里的居民称为海,正如这片湖泊,被他们命名为净海。” “义母,这里好美啊。这是不是就叫做人间仙境啊?”桑悦惊叹道。 苏罗笑道:“悦儿说对了,净海本是凤麟仙王在凡间用来驯养灵兽的一个园囿,是名副其实的人间仙境。百年前你的义父在一场仙妖之战中立下大功,仙王就将净海赏赐给了你义父,同时也让你义父负责治理周边妖族。” 苏罗带着桑悦和桃笙落到岸边,桑悦的嘴里呵出白气来,心里叹道,这里美是真美,冷也是真冷。 苏罗道:“净海周围巡视的都是白桦福地的道兵和灵修,悦儿可以在这里放心修炼。” “谢谢义母。” 天气很冷,净海水面上覆盖了一层破碎的薄冰,宛如冰龙掉落的鳞片,在苍白的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锋利、美丽而冰冷,随着水流被推动堆积在岸边。 桑悦解开身上的孔雀裘和衣衫,只剩下一件白色单衣,忍着冰冷刺痛拨开冰渣,往冰水深处走去。 酷寒的冰水和碎冰,如同千万把细小的刀子不停切割着皮肉。 其实桑悦特别怕冷,她从小生长在南方,适应的是温暖潮湿的气候。这种刺骨的严寒对她来说,不亚于一种酷刑。 但是她要变强,就必须学会忍耐和承受。 她的牙不受控制地颤抖,相互磕打着,但她依然忍着刀割般的冰冷痛苦,将整个身子沉入冰水里,没过肩膀,碎冰刮过她的皮肤,流淌出黑色的污浊煞炁,很快就染黑了一片水域。 经过多日易筋淬体,凡间的严寒和冰渣已经不足以真正伤害到她的肉身,她死不了,但寒冷和痛感还在。 偏偏越是刺骨的冰寒灵水,越有利于洗髓。 她只能咬牙忍着这凌迟般的严寒,全神贯注地吸纳净海水里纯净的灵炁,用以洗濯灵根脉络里的污秽煞炁。 苏罗嘱咐桃笙守着桑悦,随后便离开了,每天这个时候她都要去陪沐清枝说话,她坚信就算女儿昏迷着也能听到她的声音。 桃笙坐在岸边雪地里,从怀里掏出一本书翻开朗诵起来:“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 时光就如同沉默的白驹,在日复一日的修炼和桃笙的朗诵声中倏忽流逝。 珠流璧转,日居月诸,四年过去了。 天刚蒙蒙亮,残存的黑夜中还依稀可见黯淡的星子,净海的岸边飘荡着少女清甜的读书声:“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 净海又是一年寒冬,但桃笙明显像株向阳生长的桃树一般抽条长个了,披着粉色羔裘的身影依稀可见十四岁少女般的婀娜绰约,水蜜桃般可爱的脸庞褪去了几分稚嫩,捧书吟咏的神态更多了几分文雅从容。 这时正值日出前夕,银河渐渐隐退,净海东面的山背后紫色、粉红色、橘黄色等美好的色彩依次出现。 净海的水面也逐渐亮起来,气候很冷,水流在流动过程中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又在跌宕中破裂成块,被流水推着去到岸边,水和冰交击摩擦的声音破碎而清澈。在日出的光辉照耀下,波光粼粼,整个水面像是冰龙褪下的龙鳞,雾气弥漫,只看到少女用瓢朝自己头上浇着冰水的朦胧影子。 远处,雾气后面的岸边,一群高大的马鹿成群结队地低头饮水,其中两头马鹿将嘴伸进水里时,喉咙一动,口中悄无声息地滚出两个金属球沉入水里,这两头马鹿安静地喝着水,在马鹿群的簇拥下,它们细小的动作无人察觉。 而沉入水中的两枚金属球则在水中徐徐展开,精密的关节像鱼类的骨骼一样从各个角度探出,铁片寸寸相扣、咬合、变化,最终变成两只金属鱼,鱼尾一摆,如离弦之箭般飞快地朝水深处游去。 * 桑悦只穿了一件白色中单,用灵力操控水流将上半身托出水面,她不断地用瓢舀起冰水朝身上冲洗,沾湿的衣衫紧贴着少女婀娜的身段,冲下来的冰水依然干净清澈,只偶尔掺杂了几丝黑色的杂质。 经过四年的洗髓,她的灵根脉络里杂质已经被清洗得很干净,灵根品级也展露出天品水灵根的本质。 也就是说她的灵根资质十分优异,在九种灵根品级中仅次于圣品灵根。 而且除了天品主水灵根以外,她身上还发现了辅灵根。 有的修士体内只有一种灵根,这种就叫做单灵根。 而有的修士体内存在两种及以上的灵根,这种就是多灵根。 多灵根的修士,体内灵根由于资质高低,又被分出主次。 比如桑悦体内资质最高的就是天品水灵根,所以水灵根是她的主灵根,简称主水灵根。 她体内存在的另一种灵根是音灵根,是较低一等的御品,所以是辅灵根,简称辅音灵根。 直到最后一点煞炁杂质也被清洗干净,桑悦这才朝岸边游去。 就在这时,桑悦诧异地停顿了一下,因为她感受到水流的流速突然变快,并且是朝着和岸边相反的方向流淌而去。 原本应该漂向岸边的浮冰,突然调转了方向,从桑悦身边浮过,逆向漂向水中央。 桑悦还没反应过来,水流猛然湍急起来,像是被巨大的吸力吸过去的一样,她被水流朝净海中央的方向卷去。 净海中央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黑洞,周围的冰水如瀑布般飞速朝洞中冲刷而去。 “姐姐!”桃笙也发现了异象,立即扔下书,双手飞快握诀,凝水化为长袖,飞向水中卷住桑悦的双手和腰,然而她没料到水流的流速有多湍急,吸力有多强,不仅没把人拉上来,自己也被拽进水里。 两人被卷入深水里。 桑悦连忙捏了个水息诀,方能在水下自由呼吸。 桃笙右手的水袖卷着桑悦,左手在水下朝岸上挥去,另一条水袖破水而出,飞到岸上抓住一株大树树身,才在急速的水流冲刷中停住。 “我——靠——”桃笙的脑海里传来桑悦的声音。灵侍和灵主之间以半缕元魂牵连,灵识可以短暂互通。所以只要灵侍愿意,并且距离百米之内,都可以把想法直接传递到灵主的脑海里。反之灵主亦然。 桃笙顺着桑悦的目光看去,看见了黑洞的源头。所有的水流都倒灌进水中一个黑色漩涡中。 那巨大的漩涡似乎只是一个巨型生物的眼睛,水下昏暗,看不清它的全貌,只能模糊看见那巨兽的头部轮廓顶上长着一对大角,颌下长满茂盛水藻般漂浮的浓密长须,很像羊头的形状。 “这是什么……水怪?”桑悦道。 昏暗的水底,庞然大物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不晓得啊,”桃笙震撼地喃喃道,“没想到净海水底竟藏着这样一头庞然大物。” 突然,那巨兽张开巨口,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惨叫,听起来像是深海巨鲸的濒死悲鸣。 第二十八章 千岁青羊 桑悦看见两条游鱼般的黑影飞快地逆着水流远去,速度迅疾,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 不等她细想,桃笙就拉着她从激流中冲出回到岸上。 寒风凛冽,冰冷刺骨,桃笙收了法术,两手的水袖溃散成水流坠落,连忙捏个法诀沥干两人身上水分,并从纳戒里取出一件湖蓝色孔雀裘披在桑悦的身上。 净海的水位飞快地下降,转眼间,满湖的水就下降到从前一半不到的位置。而且水流彻底沸腾起来,以比之前更汹涌的速度朝水底巨兽的方向卷去。 桃笙担忧地道:“净海是方圆千里唯一的水源,牵系着周边妖族部落的生存,若是净海枯竭,妖族动乱,白桦府君定会被凤麟仙王问罪。” 桑悦是沐若拙的养女,沐若拙出事,桑悦必受牵连。 “嗯,先通知净海散人,”桑悦抬起右手,拇指上戴着一枚青玉扳指,那是她的纳戒,由于凤麟洲灵修自古以来就有戴扳指、耳坠的习惯,所以纳戒、耳坠成为这里最常见的储物类法器。 桑悦从纳戒中祭出一个红铜打造的风铃状法器,铃摆铸造成倒垂的剑形羽毛,正面雕刻着两行云篆书写的咒文,宝铎含风,响出天外。 这法器叫做占风铎,是沐家内部的传信法器,若遇敌袭时也可用来示警和求救。 桑悦左手持占风铎,右手捏诀注入灵力,占风铎立即自己摇摆起来,铃声清脆,周围很快形成一阵小小的旋风。 铃声越来越清越高亢,随着风朝四面八方拂去,声振林木,惊起千层鸟。 很快,净海周围出现几十个传送山门,巡守净海的灵修们纷纷从传送山门中飞出。 这些灵修都是沐若拙所养的道兵,就像凡间有些国家的王爷会豢养府兵一样,在崇尚力量的修真界中,很多修仙世家为了壮大自己,广纳人才礼遇豪杰,培养许多外姓修士作为道兵护卫家族。 为首的是个干瘦严肃的老者,容貌大约凡人五十多岁的样子,他就是净海散人,沐若拙安排看管净海的灵修。 与此同时,水底的巨兽惨叫声更加凄厉,并且直接昂首冲出了水面。 那巨兽的外貌很像一头巨羊,如山一般高,身上披满了水草,仔细看去,原来它的皮毛原本就是青灰色的,那些“水草”有很多就是它的长毛,庞大的双角呈八字状朝两边弯曲,而最令人惊骇的是它的双眼,它的双眼就像巨大的海眼一样,不断地朝外流出血红的水流,像两条血色瀑布从高空冲刷下来。 净海散人飞过来时,先是冷冷地打量一眼桑悦和桃笙,那神色简直就是把怀疑两字写在了脸上。 净海不是他的真名或道号,只因为他被沐若拙派来看守净海,在修真界习惯把封地冠在灵修封号前面,所以才被称为净海散人。 化仙期以下的修士称号从高到低分别是:出窍期道人、元婴期真人、金丹期山人、筑基期散人,虽然拥有这四种称号的灵修都尚未成仙,但他们往往是同境界中的最强者。 每个仙洲相隔一段时间都会举办斗法会,在斗法会上会安排同境界修士斗法比拼,名列前茅者才有资格取得这四种封号。 所以净海散人颇有些恃才傲物的性子。而且他出生于凤麟仙洲,自小就以天人自居,认为凡人都是愚昧庸俗不堪,自然也看不上桑悦这个凡间来的二小姐。 净海散人看桑悦、桃笙那一眼,是在观察她们的修为。 正常情况下,修为的每一境界对下个境界力量都是碾压性的,修为高的人能够感知到对方体内的灵力精纯程度,从而判断出对方的修为境界,而修为低的人则看不出对方的修为。 净海散人看出,桑悦和桃笙都是筑基三层,这等修为根本不足以伤害到筑基期圆满境的青羊精。 既然不是她们捣鬼,净海散人就直接忽视了她们。 虽说身份上分主次,但净海散人作为沐家道兵,却只敷衍地朝桑悦拱了下手,桑悦还没来得及说话,他便越过桑悦,脚踩飞行法器朝巨羊飞去。 好像多看桑悦这个凡人一眼,都会令他难受似的。 桑悦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掩饰尴尬,操控一片白桦叶状的飞行法器跟在净海散人后面。 作为白桦府君收养的凡人养女,她的地位并不高,虽然下人们称呼她为二小姐,但这称呼只是虚名而已。 沐家的下人和道兵很多都是出生在仙洲,为了以示仙凡有别,仙洲本地人士就算不是修士,也自诩为天人,并认为凡界污秽混乱,凡人鄙薄,不将凡人放在眼里。 桃笙在一旁看着,心里也不禁暗暗叹息。其实下人的态度很多时候都取决于真正的主人。如果沐若拙夫妇真的看重桑悦,又怎会任由下人看轻她呢。 净海上空有道兵惊慌道:“青羊灵侍的眼睛怎么没了!” “好像是被修士用法器剜去的!”其他观察着青羊伤口的道兵说。 “青羊灵侍好歹也是筑基圆满境的精怪,怎么会轻易被剜去眼睛?” “该不会是附近妖族作乱吧?” 道兵们都不免惊惶起来,青羊灵侍遇袭,净海干涸,他们看守不力定要受罚。 净海散人大声喝道:“道兵听令,封锁消息,丙部留守搜查,甲部搜查妖族部落,乙部搜查各处传送门,务必追回青羊灵侍双眼!” 说完他正要带队而去,桑悦飞上去拦住他,无视他暴躁的神色问道:“你们把这头巨兽叫做青羊?它是义父的灵侍吗?为何我在此地修炼四年,没有人告知我水下有这等巨兽?” 第二十九章 捉贼 净海散人不正眼看她:“此地危险,请二小姐暂避。”说罢一个闪身绕过桑悦就走,另有两名道兵过来围住桑悦,目的自然是“请”她暂避。 桑悦喊道:“难道通往白桦福地的消息也要封锁吗?” 净海散人顿住。 桑悦不依不饶地追问:“净海生变,为何不禀告义父义母?” 净海散人皱了皱眉但还是答道:“府君远游未归,夫人素来忧劳过度,府君临行前便命我等琐碎小事不得打扰夫人。二小姐放心,我等自会料理此事。” 桑悦心道,这个老狐狸,还真把老娘当小孩儿哄。 她明白,这番话都是托词借口,其实净海散人就是害怕受到罪责,想先封住消息,找回青羊双眼后再禀告沐若拙,如此一来事情已经完善处理,他也不会被罚得太重,顶多被斥责两句看守不力。 他想阳奉阴违,桑悦也不点破。 因为她在沐家没有威望,和净海散人硬碰硬没有好处。 而且她作为养女,有些事要避嫌,不该管的别管。不然若是扣一顶贪恋权势,图谋家主之位的罪名给她,她可受不了。 于是她说道:“散人有决断就好,我只有些疑问想请教散人,如若散人不能解答,我也只能去打扰义母了。” 净海散人此刻正是十万火急的时候,但桑悦把苏罗搬出来后,他虽然恼火,却不得不耐下性子道:“请说。” “这青羊究竟是什么异兽?为何藏在净海底下?” 净海散人忍着怒气解释:“二小姐实在该换个先生授业了,竟连兽和精怪都分不清楚。” 桑悦听他出言讽刺,故意慢条斯理地气他:“哦,那就有劳散人给我讲讲了。” 净海散人攥着拳,深吸一口气道:“兽类,只有兽性,不具灵智,如虎豹豺狼等,不过是凶猛些的禽兽。精怪,乃是物老成精,通常是某一动物、草木或器物在灵炁充裕之地,经千年以上的灵炁浸润,才能生出灵智。且精怪与妖不同,只有在成仙之后才能修得人形,在此之前,只能保持兽形或草木形。 这头青羊精,乃是千岁树精所化。本是凤麟仙王的灵侍,后来连同这片净海一同赏赐给白桦府君,成为白桦府君的灵侍。 千岁青羊不食五谷,只吐纳山脉地底的灵炁,多余的灵炁则从它双眼溢出化为灵泉,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这片净海灵水。因此千岁青羊的双眼又被称为海眼,海眼所在之处必有灵水冒出,滋养周边万物。但若海眼消失,这片净海也会逐渐干涸,化为荒漠。” 桑悦正思索着,只听桃笙分析道:“青羊双眼被剜后,便立即引水入眼,应该是为了找回被剜走的眼睛,这才引得灵水倒流卷走姐姐,而后来青羊放弃引水,必然是她察觉到盗贼已经带着海眼离开净海。既然如此,搜寻净海已无必要,应当全力搜寻各处传送门。” 净海散人哼了一声:“我倒不知,何时轮到区区妖奴教老夫做事!” 桃笙顿时脸烧得像个红蟹,咬唇低下头去。 桑悦道:“阿笙只是实事求是分析情报,散人说话请放尊重些!” 净海散人的耐心耗尽,拂袖道:“事态紧急,恕老夫不能再耽搁。” 桑悦却不慌不忙:“我还有两个线索要告知散人,当时我在水下曾看见两条鱼状黑影,要知道净海之水酷寒,没有任何鱼类能在里面生存,所以这两道黑影极为可疑。另外,突变之前净海岸边还有一群马鹿在饮水。请散人参详。” “我知道了,”净海散人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动身,但桑悦再度叫住他。 桑悦道:“我带阿笙协助追击,散人不会不同意吧?” 净海散人扭头就走:“二小姐随意。” * 净海散人乘坐飞行法器掠走,眨眼就消失在天际。 桑悦向桃笙说:“这老头儿也忒刚愎自用,根本没把我们的话听进去。” 桃笙道:“姐姐莫与他置气,无论如何我们都要追回海眼。否则当时只有我们二人在净海,若是追究起来少不了麻烦。” “知晓知晓,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就当我还一些恩情给义父吧。” 桃笙伸手指了指岸边一名躲在树林里的御兽修士:“能够进入净海的马鹿应当都是白桦府君命人豢养的灵兽,每头灵兽身上都戴着御兽环,兽环和地舆图相连,通过地舆图可以探知灵兽所戴兽环位置。御兽修士那里应该有舆图。” 桑悦不得不感叹桃笙的细心和博学,这四年来她潜心修炼不问世事,多亏桃笙替她观察四周讲解见闻,她才不至于变成一个只知修炼的痴人。 她们找到那名炼气期的御兽修士时,他正偷偷摸摸躲在树后面看热闹。 桑悦她们乘坐法器飞到他背后,他都没发觉。 桑悦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他立马吓得坐到地上大喊:“小人是来找马鹿的,请上仙恕罪!” 桑悦轻咳一声道:“原谅你了,把你的地舆图借我一看。” “原来是二小姐啊,您吓死我了,”那御兽师松了口气,从腰间解下捆成一卷的地舆图递给她,“您怎么突然想看地舆图?” 桑悦不答,只看着舆图,那是一卷兽皮制成的舆图,上面绘制了净海方圆千里的范围,森林、山脉、草原都绘制得清清楚楚,有许多白色发光的圆点在森林的位置成群结队地缓缓移动。 桑悦指着那些白点问:“这些就是马鹿的移动轨迹吗?” 御兽师道:“没错,每头马鹿的前脚上都戴着御兽环,它们走到哪里,舆图上都会显示,如此就不担心灵兽走失或被人偷猎了。咱凤麟洲的科圣可真是厉害啊,这可给我们这些兽师省了好多力气。” 桑悦道:“除了白桦道兵以外,只有这些马鹿可以自由出入净海法阵吗?” 净海外围每日都有道兵巡守,就算有道兵不小心打个盹儿,还有天上、地面、地底三道阵法,据说哪怕是只蚊子都会被看不见的阵法墙挡在外面,若是有人强闯,藏在各个角落的法器会同时发动攻击并示警召集道兵。 “那不止,除了马鹿以外,这里还养了黑鹳、金雕、野马、盘羊……”兽师扳着手指算给她听。 桑悦打断他:“这些灵兽身上都有御兽环?没有御兽环就进不来?” “没错。” “那如果有人杀了灵兽盗走御兽环不就可以潜进来了吗?” “那不能够,”兽师笑着摆手,“每个御兽环只认一名兽师,兽环上有防御法阵,除了我之外,其余人靠近马鹿三步以内阵法就会运转,同时舆图上白点也会变成红点示警。如果对方破了法阵,那兽环会自毁,以防有人盗兽环偷偷潜入净海。所以自从有了御兽环,咱的马鹿再也没丢过,也没人能偷猎。” 第三十章 继续捉贼 “那兽环就没人能解开吗?” 兽师偏头想了想:“净海散人或许能解,御兽环一旦戴上就锁住了,上了九道环锁呢,密文只有净海散人那里才有。” 桑悦和桃笙对视一眼,难道她们猜错了?盗贼不是通过马鹿从外面潜入的? 又或者是净海散人监守自盗?桑悦很快就自己否定了,他没必要干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蠢事。 桑悦对桃笙低声说:“我还以为盗贼是杀了马鹿把皮披在身上潜进来的。难怪散人不理我们,因为他觉得没人能破解御兽环。” 桃笙道:“姐姐,且莫断言,凤麟洲的炼器术在修真界名列前茅,倘若贼人是个修为高超的炼器师,未必无法破解兽环。” 兽师不以为然:“那修为高超的炼器师也不能来偷咱的马鹿啊。” 桃笙看着桑悦手中舆图,指着其中两个离群的白点问:“这两头马鹿怎么离群这么远?行动速度也快很多?” 兽师连忙凑过来一看,哎哟一声:“他们怎么跑到金雕的地盘去了,我得赶紧把它们赶回来,不然养雕的又要找我吵架。” 桃笙想了想道:“姐姐,我们也去看看。” 桑悦祭出白桦叶飞行法器,把兽师也叫上来,朝舆图所指的方向飞速掠去。 她们来到一处悬崖下的山谷,一路行来,在高大树木的顶部、悬崖峭壁背风的凸岩上她们看到好几个枯树枝堆积成盘状的巨巢,宽近四步远,高达半人多高,巢内铺垫细枝、松针、草茎、毛皮等物。大概还不到繁殖期,巨巣里全部空空如也。 停在马鹿白点所在的位置,兽师连忙四顾张望,却连马鹿的影子都没看到,只有二十来只金雕在他头顶上方呈圆圈状盘旋。 突然一只金雕猛地朝她们俯冲而来,两翼展开约有六步那么宽,黑压压的如一片迅捷靠近的黑云。 桑悦立即从纳戒中祭出伞剑,白色的大伞唰地打开,大小与金雕不遑多让,但是素白的伞面上点缀的桃粉色海棠花纹总是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可爱娇俏。 这是苏罗亲手替她炼造的伞剑法器,在苏罗眼里,总是把她当成是小女孩。 这套伞剑在炼造过程中融入了大量的水脉灵材,像桑悦这类水灵根修士操控起来就比纯金属法器容易许多。 其实桑悦不喜欢粉白色的伞剑,她觉得容易脏难打理,每当修炼过后伞剑上有了脏污,她都要花上一枚灵石用洗濯诀清洗法器,这时候她就会更喜欢黑色,不显脏。但既然是苏罗亲手做的,她也就用着了,取名叫做水梭伞、水梭剑。 金雕的利爪撞在伞面上,砰地被弹开。 地面上顿时响起一个人的叫嚷声:“哎!弄啥呢!哪个二球货打俺们家小雕雕!” 被弹飞的那只金雕在空中盘旋一周后乖乖地飞到那人身旁,那人便很宝贝地摸着这只猛禽的脑袋。 兽师刚被偷袭一波,平时没少受这种惊吓,当下气不打一处来地道:“这就是那养傻雕的!雕傻人也傻。” 桑悦愣了一下,还以为兽师说的是沙雕,心想这该不会也是穿越来的同伴吧?等他说完才知道原来是傻雕。 她们降到地面上,养雕的看见桑悦吓了一跳,连忙施礼道:“二小姐,您咋到这儿来了?” 桑悦平白无故被他骂一顿,也没工夫和他计较,开门见山道:“有两只马鹿到了这里,你可曾看见?” 养雕师说:“没有啊。这里除了金雕没别的灵兽了!” 兽师把舆图怼到养雕师的面前:“你自己看!舆图上这两个白点是不是在你这!你个养雕的,是不是你把咱的马鹿藏起来了!” 养雕师骂道:“你个瓜皮!俺藏你的马鹿有个屁用!小雕雕又不能吃!俺咋知道你的马鹿跑哪儿去了?” 由于有御兽环的保护,豢养的灵兽之间会被阵法隔开。 桑悦把舆图拿回来,将上面的白点比对着天上盘旋的金雕一起看,她发现这两个白点的移动轨迹和其中两只金雕是一致的。 她朝养雕师伸手:“把你舆图给我看看。” 养雕师脸色骤然一变,明显露出心虚的表情:“二小姐咋的突然要看舆图?” 兽师乐于见他吃瘪,不嫌事大地道:“二小姐想看就看,你赶紧拿出来!该不会是你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不敢给人看吧!” 桑悦不愿与其废话,手指一抬,一道水流从指间飞出卷走养雕师腰上的舆图。她展开一看,问道:“金雕共有多少只?” 养雕师支支吾吾地道:“二十……二只。” “少了两只,”桑悦皱眉喃喃。 “原来如此,”桃笙也很快反应过来,“盗贼把金雕和马鹿的御兽环调换了,所以从舆图上看马鹿数目不变,如此就算道兵看了舆图也不会怀疑到马鹿上面。” “这也证明盗贼确实是扮成了马鹿,”桑悦抓住兽师,“快!带我们去马鹿活动范围内最近的传送门!” 兽师连忙应是。 * 在兽师引路下,桑悦和桃笙进入传送门。 眼前白光一闪,当光芒消散时,周围环境一下子变成了一片黄沙大漠,炎炎烈日下风卷狂沙,没有防备的两人眼睛、耳朵、嘴巴里都进了沙子,在这种环境里,作为水母妖的桃笙比桑悦还要难受很多,不停地用手揉眼睛,桑悦止住她,随后祭出两顶幂篱,一人一顶戴在头上躲避风沙。 桑悦将白桦叶升到高处俯瞰,在传送门往西一百步的距离,发现了那两只马鹿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飞过去一看,那两只马鹿已经死了,死不瞑目似的大睁着圆眼睛,半个身体都被黄沙掩盖,如果她们再晚到一步,尸体估计就被风沙掩埋了。 桑悦跳到地上去,把马鹿尸体从沙子里拖出来。其实她也可以用法术把沙子卷走,但这种体力活她大多数时候都愿意亲力亲为,因为施法要消耗灵石,也许是以前节俭惜物惯了,她不想浪费,喜欢把灵石省着用,顺便还可以锻炼体力。 马鹿尸体上没有看到明显的伤口和血迹,前腿上还戴着御兽环,但桑悦靠近时御兽环没有反应。 第三十一章 少年 她拨开马鹿腹部的长毛,发现毛下皮肤被割开一条长长的口子,但依然没有血,打开一看,腹腔里都被掏空了,没有一滴血,连骨骼都被剔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用木头榫卯拼合而成的骨架。 “这莫非是偃甲机关术?”桃笙在旁边说道。 “什么是偃甲?”桑悦迷惑地问,“我只听说过周穆王和偃师的故事,还没听说过偃甲。” “偃甲机关术正是周朝时炼器仙人偃师所创,”桃笙解释道,“据说偃师只用灵兽皮革、灵木、灵树脂、灵漆等材料便可以造出媲美活人的人偶。这项机关术在周朝灭亡后随之失传,今年九月又被科圣重新复原现世。他不仅做出了人偶,还做出了各类偃甲机关兽,比当今纯以铜铁打造的机关兽更加轻巧灵活,还可以假乱真。” 自从来到凤麟洲以后,桑悦再没有见过张湛然,但他似乎又无处不在,到处都能听到他的名号。 在修真界有个“仙中至圣”的封号,只封给在某一领域做到极致,达到当代最完美境界之人。张湛然的封号之一科圣,便来自于他在机关炼器术上的卓越成就。小到纳戒、兽环,大到须弥洞府、仙人行殿,都有他的炼器手笔。 但张湛然不可能无聊到来凡间偷人家的眼睛吧。 桑悦问道:“那这偃甲机关术是否已外流?” “嗯,科圣从不私藏技巧,时常将研制出来的炼器术成稿编撰成书任人学习。不过由于科圣幼年时家境并不富裕,为了修习炼器术不得不和雕虫斋签订炼器分成契约,所以他的大部分机关成果都是放在雕虫斋售卖。据说他刚完成了偃甲机关术的初稿,便被雕虫斋刊印成册,但只有十份,在竞卖场上以高价卖给了凤麟洲最显赫的十大世家。” “十大世家,这可麻烦了。”桑悦叹息。范围太广,短时间内很难查清楚是哪家捣鬼。 她钻进两只马鹿的腹部里试了试,发现里面的空间有点大,应该更适合十六七岁的匀称少年人。 “这里面完全可以容下一个人,贼人估计是通过藏在这个马鹿机关兽的腹中,偷偷潜入净海的,”桑悦道。 她估测好对方的体型后便出来,朝桃笙点了点头。 桃笙很默契地明白了她的想法,她化出妖身,无头无尾,身体透明,分成四瓣,柔软如绸,灿若桃花的桃花水母,好像一只顶天立地的巨伞,缓缓地一张一缩。 桑悦双手握诀,墨色灵力化成一股源源不断的水流,呈螺旋状流向天际,桃花水母便以水流为阶梯,悠悠然朝天空飘荡而去。 桃花水母穿越风沙隐入云层,很快,风云变色,云层越来越厚,遮天蔽日,天地间昏暗下来,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风雨覆盖了方圆千里的沙漠。 这是降雨探微术,桃笙最擅长的术法,利用的是水脉妖怪对水流的极致感知力。 桃笙升入高空中,以灵力化雨,只要是雨水覆盖的范围内,哪怕是小到一只蚂蚁,她都能很快感知到。 在白桦福地,桃笙就是通过这种办法窃听了很多情报。 云层中一道闪电劈向西南方向,其实那是桃笙的一条触手,她在指示她找到的盗贼方位。 桑悦立即乘坐白桦叶朝西南方向掠去,她是主水灵根,在雨水中飞行她的速度不仅不会被阻碍,反而如鱼得水般不停地闪现,很快就看到了前面奔逃的两个人影。 不出所料,那是两名少年人,都生着一头棕红色的头发,以及西域人高鼻深目的长相。 他们一人踩着一块灵木打磨成的板子,像滑雪一样在起伏的沙丘之间飞快滑过,势如脱兔,逃得飞快。 雨停了,一股水流从天而降拼凑成少女桃笙,飘然降落到桑悦身边。 桑悦看着那两人,呵了一声:“好像玩得还挺高兴啊。” 她将剑从伞柄中拔出,却将剑垂下,只把伞抛向空中。水梭伞于空中撑开飞快旋转着,有几颗水珠跟着萦绕盘旋,迅疾如电地朝那两人掠去。 很快,伞就追到了两名少年面前,旋转得越来越快,伞沿下飞舞的水珠迅速增长,化为密集的雨帘呈螺旋状旋转着将他们罩在中间。那水珠一颗颗都坚硬如铁,其中一名少年拔刀砍去,甚至在水珠帘上砍出几点火花。 小一点的少年皮肤较白皙,惊恐地道:“灵修追上来了!” 年龄稍长的少年也才十八九岁的样子,皮肤黝黑,隔着水珠帘看了一眼桑悦她们的方向,沉声道:“别怕,只是两个筑基三层的小丫头!而且还是水灵根,咱们土克水,稳赢!” 两名少年一头扎进土里,就像擅长地下打洞的地鼠一样从地底下绕过攻击游走。 “是土行术,”桃笙说。 依据五行相生相克之法,在同境界修为中,土脉法术是克制水脉法术的。 桑悦把手按在白桦叶上,全力注入灵力,白桦叶瞬间加速,如全力疾奔的千里马一般,很快就追到两名少年后方。 正当她准备施法时,桃笙喊道:“上面!” 桑悦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巨大的黑影像座山似的从高空朝她们压下。 那是一个沙土凝聚成的巨婴,呈俯卧睡眠的姿态,庞大如山,压下来的时候飞沙走石,白桦叶来不及逃出它的范围,桑悦和桃笙一起被压在下面。 两名少年从沙子里钻出来相视一笑。这一击倒不至于把筑基期修士压死,但也可以将其重伤压在下面出不来。 然而,他们脸上的笑容还没维持多久就僵住了,三道白色剑光从巨婴体内交错劈斩而出。 沙婴小山霎时间四分五裂。同时一道水光朝着白面少年疾速袭来。 黑面少年连忙拽着白面少年后掠,同时单手捏诀升起三道土壁屏障。 水凝结成剑刃如同弩箭一般连续洞穿三道土壁,才停在白面少年的鼻尖前,他后怕地喘息着。 黑面少年脸色变化,很快判断出来:“这丫头绝不止是筑基三层。” 风卷黄沙中,桃笙一手掩住口鼻咳嗽着,桑悦站在她前面双手持剑,水流接在她的剑刃上陡然伸长,化为一柄直刺十步远的长枪,要不是那黑面少年搭救及时,白面少年就被她的水凝长枪贯穿了。 这沙漠干燥炎热的气候令桃笙这类出生水乡的妖怪很不舒服。桑悦让她站在一旁观察情报,自己则与两名少年混战在一起。 就在这时,远处空中一道开口就盛气凌人的年轻男人响起:“什么人在此地喧哗!” 地面上的四人都抬头朝空中看去,只见两辆仙人车从远处空中飞驰而来。 两辆仙人车和前头拉的机关马都是用吉金打造而成,通体金黄,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无比华贵。车架四面都是无遮蔽的车栏,雕琢精美的车盖上四面垂挂着轻薄如烟的帷幔。 前面的车上坐着一男一女,后面的车上则坐着两名少年,他们无一例外的衣着华贵仙逸。 第三十二章 沐氏 开口说话那男子看上去十九岁左右,样貌不丑不妍,中等身量,一副傲慢的神气。 桑悦注意到那些机关马的左边颈项上都铸刻着沐家族徽。 见没人回答,那人再度开口,依然是那傲慢的语气:“都是聋子么?我问你们是什么人?”然后抬手指着桑悦手中伞剑,“你是何人,为何用着吾族族徽法器?” 桑悦的手中伞剑是苏罗亲手炼造,剑身和伞面上也有沐氏族徽。 仙道世家的族徽,一般都是自商朝中期流传下来的象形文字,具有绘画的特点。也可以看作是一种保留着氏族先人身份特征的图腾。 比如沐氏族徽就是一个风雨之下的树木象形图案,据说代表了沐族先祖曾是古时候崇雨的农耕氏,职责是种植灵木。 桃笙走到桑悦身边低声说:“他是火棘真君之子沐成章,与他同乘的是她妹妹沐雨微。后面的车上是无患道君的嫡长子沐息尘和庶次子沐庭筠。” 沐若拙那一代有三兄弟,老大火棘真君,老二沐若拙白桦府君,老三无患道君。 也就是说,这四个年轻人和沐桑悦算是堂哥、堂姐关系。 桑悦虽是沐若拙养女,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些人,这四年来沐若拙只让她潜心修炼,没有带她参加过沐族宴会。 桃笙私下调查过沐家人之间的关系,虽说同为一族,但三兄弟只是表面祥和,内里为了沐家家主之位和圣器的继承权一直明争暗斗。 当下桑悦自报身份道:“小女沐桑悦,白桦府君是我的义父,这二人盗走了义父净海灵域中的海眼,我正奉命捉拿他们。” “原来你就是那个凡界来的沐桑悦,”高傲而轻蔑的少女声线响起,是沐雨微,她梳着高耸的发髻,上面簪着朵白中透着黄绿的霜蕊花,是名叫玉伶观的品种。花有巴掌那么大,如万千发丝般的花瓣,每一片都如蛾须般细长微卷,栩栩如生,华贵艳丽。 少女身段腰细腿长,生着小巧的心形脸,眼睛较大而眼神跋扈,嘴唇薄得太过尖刻,五官算是中人之姿,浓郁艳丽的妆容为她增色不少,透出几分攻击性的美艳,一开口,那措辞口气和她哥哥一般的盛气凌人,听起来实在令人感觉刺耳。 桑悦没有理会他们倨傲的态度,因为在他们说话的功夫,那名黑面少年就抛出一个黑色弹丸,那弹丸在空中爆炸,黑色的沙尘顿时遮挡了所有人的视野。 “上品牵机毒砂!姐姐小心!”桃笙喊道。 牵机毒砂是一种剧毒的攻击法器,顾名思义,法器细小如砂砾,佐以牵机毒液炼制而成。 毒砂呈黑色,若是挨上一粒,便会立即毒发,全身抽搐,直到中毒者的头和脚碰在一起,上身和腿拉直,看着就像织布机的牵机一样,整个毒发过程痛苦至极,且死状极惨。 上品毒砂足可攻破出窍期仙人的防御,出窍期之下更是闻风丧胆。 桑悦拉着桃笙退避及时,立即驱伞飞速旋转起来卷走所有黑砂。黑砂都被收入伞中,视野再度清晰起来。 好在法器虽好,但用它的人已是强弩之末。 桑悦双手飞快结成一个胃土雉星宿诀,又附加一个九字真言印。两道手诀灵力附加在水梭剑上,立即爆发出惊人的威力,水梭剑飞起一头扎进沙土中,宛如飞快奔袭的野雉一样在沙子下毫无阻碍地飞快游走。 三丈外的沙子地面,两名少年破土而出,他们被水梭剑追得毫无办法,只能逃到地面上。 沐成章突然呵斥道:“贼人受死!” 他抬手捏诀一指,袖中飞出七柄柳叶形的小刀风驰电掣般朝两名少年袭去。 少年们狼狈躲闪,那七枚柳叶刃绕到他们身后,合并到一起,发出灼亮的淡青色灵光,灵光闪烁间,转眼就变化成一名长眉细眼、柳腰袅娜的美丽女子。 那女子面无表情冷若冰霜,手指一扬,飞出两枚柳叶刃打中白面少年的肩膀。 “是器灵!”桃笙惊叹一句。 桑悦点头,凤麟仙洲最强盛的仙术之一就是炼器,而沐家又是凤麟洲最强的炼器世家之一。 法器被炼器师炼成以后,并非一成不变,而是会随着炼器师不断通过灵力温养和战斗淬炼去进化。 在炼器师的磨砺和灵力长期温养过程中,达到妙品级别的法器有可能开启灵智,化为人形帮助主人参与作战,即为器灵。 那长眉细眼的美人想必就是沐成章的器灵,从法器柳叶刃中孕育而出。 桑悦脑海里突然传来桃笙的声音:“姐姐,这两名少年耳朵上戴的耳坠都是主仆法器。” “什么是主仆法器?”桑悦同样用灵识询问。 桃笙:“主仆法器指的是一类专门用来操控佩戴者的法器。一般来说,法器炼造者即为主君,佩戴者就是仆从,在佩戴法器期间,仆从必须践行答应主君的任何事情,一旦出现背叛主君的举动,法器便会发动惩罚机关,杀死佩戴者。” 桃笙虽然没有参战,但却一直仔细地观察着三人斗法,本来是想要寻找少年们的破绽辅助桑悦,没想到却发现了更有用的情报。 她性情沉静好学、心思缜密,作为观察者搜集情报再适合不过。 就在几个弹指的时间里,白面少年又被交织成网的柳叶刃划上了好几十道口子,剧痛倒地,悲愤地抬头看着沐成章喊道:“你……” 桑悦看见沐成章嘴角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眼看着白面少年似乎要对沐成章发出质问,黑面少年却十分焦急的对白面少年大喝一声:“住口!” 桑悦立即指尖一弹,将三颗晶莹的水滴射向白面少年,后者根本来不及闪躲。 那三枚水滴犹如精钢制成的弹珠一般,其中一枚射穿了白面少年的耳垂,把他戴的绿松石耳坠子弹飞到百步开外的沙丘上。只听砰地一声炸响,火光冲天而起,桑悦耳朵被震得嗡嗡直响,就在这一瞬间,那枚耳坠子竟然将整个沙丘夷为平地。 桑悦立即再看一眼沐成章,只见他不满地阴沉下脸,从单手捏诀变成双手握诀,器灵美人立即遵从他的指令,朝少年们再度射出数枚飞刃。 桑悦当即御伞拦下飞刃,同时上前一剑削掉了黑面少年右耳下面的绿松石耳坠子,挑飞到远处。 黑面少年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却发现连一点擦伤都没有,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桑悦。 沐成章也愣住了,要知道他的柳叶刃可是妙品器灵,实力相当于一名化仙期仙人。当然器灵的发挥和持有者的修为也有很大关系,沐成章目前筑基圆满的修为,也只能让器灵发挥出筑基圆满境的实力,不到她真实力量的二成。 但即便只有二成,也足够在筑基期境界修士中所向披靡了。毕竟在筑基期就能持有妙品器灵的修士可不多。 桑悦为了不暴露自己隐藏修为的事,故意大声道:“义母炼造的妙品法器果然厉害!” 其实水梭伞和水梭剑都是上品法器,远不如妙品。 而桑悦这句“炫耀”也激怒了沐成章,他厌恶地啐道:“一个卑贱凡奴也配用妙品法器!二叔母真是疯了!” 桃笙乘机施法,用一个水流凝结成的泡泡把白面少年包裹起来。 泡泡悬浮在空中,白面少年握拳用力一砸水壁,但水壁极具柔韧弹性,被他打出一个拳印后很快就回弹恢复原状,他知道自己逃不了了,连忙朝同伴喊道:“快跑!” 黑面少年略一犹豫,桃笙的水流已经飞到他面前,他来不及多想,立即遁地逃走。 第三十三章 障目香 沐成章恼怒地拂袖,召回器灵,同时狠狠地剜了桑悦一眼,破口大骂:“蠢货!你怎么敌我不分?” “像你这样的大聪明,难道看不出他的耳坠有问题吗?”桑悦别有深意地说,“他很可能是受人指使,当然要留活口审讯以便抓出真凶。” “你!” “哥,犯不上和凡奴动气!咱们还是先帮二叔抓贼吧!”沐雨微道。 “哼!外来的癞皮狗,今后走着瞧!”沐成章啐了一声,拂袖催动仙人车乘风离去,其余人跟在他后面。 “你们!”桃笙生气地想要冲上去理论,被桑悦拉住。 桑悦若有所思地道:“真是奇了,我瞧着他们也没有那么好心啊?丢的又不是他们的东西,他们这么急着捉贼做什么?” 桃笙想了想说:“沐家正是沐成章把偃甲机关术初稿买下的。” “这下他们的嫌疑就更大了,”桑悦看了一眼那被关在水球里的棕发白皮肤少年,后者有些畏怯地别过头躲避她的目光。 桑悦道:“阿笙,你留在这儿看着这小子,我去追他们,等我回来。” 桃笙应是:“姐姐小心。” * 沐成章从纳戒中召出一只黑金沙蜥机关兽,机关沙蜥跳到沙漠上,四肢感受着沙子下面的震动,很快找到黑面少年潜沙游走的方向,迅速地跟踪过去。 沐成章操控仙人车跟在沙蜥后面。 沐雨微回头看了一眼,见桑悦站在一片白桦叶上,飞行而来跟在后面,于是道:“哥,那只癞皮狗追过来了。” “呸,真是只野狗!恶狗!”沐成章不屑道,“用你的障目香甩开她!” 沐息尘轻轻咳嗽着,温声说:“成章哥,雨妹,她好歹也是二叔的养女,和我们同为沐氏子弟,这样欺负她不太好吧。而且这片沙漠地处蛮荒,有许多头冠蝎虎的巢穴,若是把她困在这里恐怕会很危险。” 沐成章道:“收起你那妇人之仁吧,我可没有这么低贱的凡奴姊妹。连头冠蝎虎都打不过的废物,死了又如何?别说二叔不在,就算他在,我也不信他会为了一个螟蛉假女降罪真正的沐氏血脉!” 沐雨微单手捏诀,从纳戒中召出一个花鸟纹鎏金银香球。 该香囊由两个半球组成,有子母口可以扣合。下半球内装有两个同心圆机环和一个盛放香料的香盂。大的机环与外层球壁连接,小机环分别与大机环和香盂相连。内外环的轴孔正好垂直,这样,香盂既不会前后倾斜,也不会左右摇晃。盂心随重心作用,始终与地面保持平行。因此银香球可以随意滚动而不使香料侧翻。 球体外面还挂着一个银色链子,沐雨微将链子缠绕在指尖,悬于眼前,球体镂空处飘溢出来的翠色篆烟在空中凝结不散,她吐息一吹,带着浅淡异香的篆烟朝着桑悦的方向弥散开去。 霎时间,翠色篆烟弥散在空中,所到之处飞沙走石,狂风卷起砂障遮蔽了桑悦的视野,沐成章他们的身影淹没在铺天盖地的黄沙之中。 桑悦只好停下来,站在白桦叶上茫然地环顾四周,迷失在暗无天日的黄沙之中。 她摸了一下纳戒,心道糟糕,她这次出来匆忙,灵石带得不多,方才打斗一场再加上飞行法器的消耗,只剩下六十多块下品灵石。 要知道修士每次施法都要消耗灵石,灵石会逐渐化成灵炁被修士吸入体内转换成灵力,再通过释放灵力,从而操控天地万物。 灵石品级和灵根品级是一样的。灵石品级从下而上也是:凡品、下品、中品、良品、上品、妙品、御品、天品、圣品。 品级越高的灵石越稀少,圣品灵石更是需要经过上亿年天地变化自然形成,诸如珊瑚玉、化石、水晶、陨石等至宝,持有者不是地位超然就是富可敌国。 一枚凡品灵石所含的灵炁量能让修士施展一个炼气期一层法术,二枚则是一个炼气二层法术,或是两个一层法术,以此类推。 修真界统一灵石货币,一枚灵石就是一枚铜钱大小,十枚凡品灵石含有的灵炁量相当于一枚下品灵石,十枚下品灵石的灵炁量则相当于一枚中品灵石,以此类推。 桑悦现在身上只剩下六十多块下品灵石,也就是说她现在的灵炁储备只够她施展三十来个筑基三层的法术。 她跳到地上,把白桦叶收起来,现在她的灵炁得省着用,不然连回到净海都是问题。 风沙越来越大,五步外已经看不清楚。 这阵风来得诡异,而且她远远看见沐雨微捏诀施法的动作,想必就是她在搞鬼。 桑悦立即用灵力将自己的五感放到最大,鼻端闻到一股几不可闻的淡香,湿润的,类似海风味道的辛凉淡薄香气。 原来是障目香,桑悦心道。 炼器师的法器并不拘泥于金属暗器,万事万物都可以被炼器师炼成法器,比如一片灵树的叶子,一滴灵兽的口涎,还有从灵兽或灵木中提炼出来的一缕灵香等。 障目香便是用深海巨蜃的血液炼制而成的灵香,施展后能够依据环境捏造幻景,把人困在幻景里走不出来。 幻景范围就是香气能笼罩的范围。 据说御品及以上的障目香能够做到无色无味,使对手无法察觉。但御品以下的障目香则或多或少携带着深海巨蜃的天然异香,炼器师只能想方设法地把香味减淡,而无法完全除去,所以只要遇到同境界内,五感特别敏锐的修士,就能立即意识到这是障目香造出的幻境。 她只要走出障目香笼罩的范围,就可以离开幻境。 桑悦往前走着,前方突然出现一个人影,那人影在风沙中走得很慢。 就在她狐疑的时候,那影子好像发现了她,一下子站起来,好像之前都是跪着行走的,站起来竟有两个人那么高,并突然加快了速度,朝桑悦这里走来。 她听见了呜呜的低鸣声,当下吓得魂飞破散,这什么鬼东西啊? 不管三七二十一,桑悦拔腿就跑。 然而,就在她奔逃过程中,周围这些巨大的人影越来越多,并纷纷朝她围拢过来。 桑悦不由得心惊胆战起来。 第三十四章 秘境镖师 沐成章他们一直追到日落西沉。暗蓝色侵占了大片寰宇,只剩下远处西方一缕血色残阳。 机关沙蜥趴在沙丘上,脑袋左顾右盼,竟然失去了方向。 他们跟丢了。 “废物!”沐成章跳到地面上,暴怒之下一脚踹向机关沙蜥,这一脚运用了灵力,直接把一整只机关沙蜥踢得四分五裂。那只机关沙蜥的脑袋在沙丘上滚了几滚,仍在不停呆呆地眨着眼睛。 “那小子莫非是地鼠转生的,真能钻!”沐成章啐道。 这时,沐息尘抬手一指前方,道:“你们看,前方有人。” 前方沙漠上出现一支骆驼队伍,由于距离太远又风沙漫天,看不太清楚,只见他们停在沙漠里一动不动,不知想干什么。 “庭筠,你眼力好,看看都是些什么人?”沐息尘扭头看向神情冷漠的沐庭筠。 沐庭筠面无表情地单手捏诀,极目远眺,深棕色的瞳孔中有两道银光流转而过,这是他所修的瞳术。 少年看了片刻后开口,嗓音清冷至极:“共十七人,所持法器杂乱无章,仙道、佛门、邪道、鬼道皆有。修为亦是参差不齐,最低者炼气三层,最高者筑基五层。” 沐庭筠言简意赅,寥寥数语将那支队伍的情况讲述清晰。 沐息尘听完弟弟的话,沉吟道:“听起来,应该是各类杂学修士集结成的秘境镖师吧。” 除了修真门派和修真家族认可的正统灵修之外,还有许多独自修行的修真者,被称为散修。他们出于种种原因不能进入修真门派,只能在三界之中流浪。 有时他们会聚集在一起,形成团体相互扶持,以探索秘境狩猎灵兽、挖取灵石为生,在没有秘境可以探索的时候,他们也会接取替人运送货物的任务。 这类散修一开始不成体系,但由于成效不错,后来有更多的散修纷纷效仿,久而久之自成一脉,被称为秘境镖师。 沐雨微不屑地道:“嘁,什么杂学,明明就是不伦不类的散修,一群乌合之众。” 这群秘境镖师都是棕红色头发、深鼻高目的西域人,领头人的是个头发略杂乱、身形佝偻的老人,他用一块灰麻色的布把自己从头到腰裹起来,一手拄着胡杨木制成的拐杖,一手牵着骆驼。 在落日余晖照耀下,他苍老的脸庞像历经千年风沙的胡杨树皮。 在老人身后,两名散修一左一右,中间押着个年轻人,正是那棕红色头发的黑面少年,他走路一瘸一拐,膝盖处不自然地扭曲着,脸上挂彩嘴角噙血,像是刚经历过一番毒打。 沐成章他们都心生疑惑,眼见那批镖师要把黑面少年带走,立即飞过去将他们拦住。 “站住!”沐成章喝道,指着黑面少年说,“这厮是我们捉拿的盗贼,你们要带他上哪儿?” 老人看见这群少年人的装束,当即跪伏在地,用带有西域口音的中原话说道:“仙师恕罪,我等是秘境镖师,这不成器的小子是老奴劣徒。他鬼迷心窍勾结另一名劣徒盗取了仙师的灵域至宝,我等事先毫不知情,直到他逃回来才问出真相。” 老人从储物袋中祭出一个木盒,双手颤抖着把盒子打开,里面装着两枚硕大的黑色晶石,正是千岁青羊的双眼所化。 “我等正准备奉还宝物,并将这劣徒交由仙师处置。恳请仙师大发慈悲,饶过我等性命。” “算你们识相,”沐成章冷笑道,“倘若你们胆敢包庇此贼,这条队伍里的人,一个都别想活!” 黑面少年愤恨地抬起头瞪着沐成章,目眦欲裂。 沐成章恶狠狠地威胁:“怎么?你还不服气,莫非你还想拉着这伙人一起死?” 黑面少年咬牙低下头去,一声不吭。 “今日便让你们瞧瞧,卑贱凡奴擅闯灵域是什么下场!” 沐成章残忍一笑,随即一拂袖,上百枚柳叶刃从不同方向密如蝗雨地袭向黑面少年,镖师队伍里大多数人都不忍心地低下头去,没人敢阻拦,也没人能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被戳成千疮百孔的筛子。 一把白底桃粉花纹的油纸伞席卷着暗红色的血流从斜刺里袭来,白伞飞快旋转着,伞沿甩出的血色水幕如一面巨大的盾将所有的柳叶刃悉数挡下。 柳叶刃被震退,在空中拼凑成器灵美人,一个跟斗落在地上,吃痛捂着胸口。 沐成章怒喝:“什么人!” 最后一缕夕阳余晖也消失在天际,暗蓝的天空中月轮高悬降下黯淡的冷白光辉。 清冷的月光风沙之中,一个尤显青稚的少女身影蹒跚着缓步出现,她的身后还拖着一个和她差不多高的庞大黑影。 少女走到月光下,展露于人前,正是桑悦,她满身血污风沙,只剩下一双琥珀色的瑞凤眼依然清澈明亮,宛如从地狱血海中走出的罗刹鬼女。 而她左手拖着的,是一只两人多高的巨大蝎虎,这头兽的脖颈上一柄剑直没入柄,正是取它性命的致命伤。 镖师队伍中有人低呼道:“这,这是头冠蝎虎!” 头冠蝎虎是沙漠中常见的狡猾凶兽,擅长模仿猎物的行为,用来哄骗猎物。 当头冠蝎虎发现附近有人时,就会挖出沙漠中的人类尸体,把头拧下来戴在头上,披着人的长袍,在飞沙走石人类看不清楚的时候出现,模仿人的行为跪着行走,骗人靠近后扑上去撕咬食人。 在西域沙漠中镖队最怕遇见的就是头冠蝎虎的巢穴。 “又是你!”沐成章怒不可遏。 桑悦朝黑面少年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目光直视沐成章:“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我以为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小子不能杀,要留着他的性命带回去审问清楚。” “我偏要杀他,你能奈我何!”沐成章对桑悦厌恶到极点,偏要和她对着干。 “哦,既然如此……”桑悦右手按在剑上一用力,剑光一闪,将蝎虎头颅自脖颈处齐齐斩断。 在沐成章狐疑的目光中,她双手高举起兽头,张开嘴,让断口处不断涌出的鲜血朝自己脸上口中淋去,她像饮酒似的酣畅淋漓地饮着腥甜的兽血。 行为举止极其的狂野恣意,和她仍显青稚的少女身姿形成一种强烈的反差感。 沐雨微嫌弃地皱眉捂嘴,止不住反胃的感觉:“恶心死了。” 沐息尘目光一闪,很快明白了桑悦的行为:“她一定是灵石用完了,所以在汲取凶兽血中的灵炁。” 凶兽体内往往灵炁和煞炁驳杂共存,通常要经过净化煞炁提炼灵炁,才能供灵修吸纳施法。 像桑悦这样直接饮兽血往往是迫于无奈的举动,因为这会使体内淤积很多煞炁污秽,往后修炼时事倍功半,要花更多的时间去洗髓。 很有可能,她这一路追来,都是靠饮兽血补充灵炁维持的。 第三十五章 库尔班老人 桑悦喝到肚子有点涨的程度后,把兽头扔到一边,提起剑道:“既然如此,那就斗法吧。谁赢了谁做主。” 沐成章气得脸部抽搐,他有信心能打赢桑悦,但这件事细究起来对他没有好处。他已经错过了最好时机,再坚持杀掉黑面少年的话,桑悦事后完全可以向沐家长老告他干扰调查的罪名。 沐雨微道:“哥,别和这个没教养的脏丫头一般见识,随她自己料理去,咱们已经仁至义尽了,先走吧。” 桑悦故意叹息一声,有心膈应他们:“哎呀,真可惜,我还以为可以回去告你们一状,就说你们干扰调查,意图杀人灭口。” 沐成章忍了一忍,最终还是暂时将恶气压下,只用手指了指桑悦:“小贱人,走着瞧。” 沐雨微嫌兽血腥臭脏污,赶紧拉着沐成章登上仙人车飞驰而去。 沐息尘却停留在原地,嘴角带着柔和笑意,在桑悦看过来的时候,微微欠身施礼,温声说:“桑悦妹妹,你独自一人可以吗?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桑悦这才认真地端详起这名年轻男子,样貌约莫十七岁,容颜明净秀美,瞧着温润无害。身体消瘦得有点过分,凤麟洲的天人服又类似魏晋时的宽袍大袖,挂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的,更加显得身形孱弱起来,肤色苍白,两颊瘦削,说句话的功夫都忍不住轻轻咳嗽,但嘴角始终噙着温煦笑意。 同时她也打量了下站在他身前半步的沐庭筠,他的年纪比沐息尘小一岁,样貌极其的冷艳出众。 沐庭筠身姿英挺,脸型较方,轮廓平直硬朗,下巴稍尖,斜飞入鬓的剑眉下是一双修狭秀媚的柳叶眼,眼角尖锐,眼下是挺直峭拔、鼻峰微凸的驼峰鼻,薄唇,嘴角收势锋利,从五官线条到脸部轮廓,全部都透着干脆利落,以及不近人情的疏离冷隽。 整个人像寒潮中的雪松一样挺拔清俊,如浸染秋霜的松针一般冷峭英锐。 那种极致冷艳的气质,令人望而生畏,不敢与之亲近。 桑悦有求于人,本想尽力展示友善之意,但是被沐庭筠身上的冷漠气息劝退。 所以她虽然站得离沐庭筠更近,但说话时身体和目光都下意识地偏向沐息尘的方位。 她抱拳施礼道:“两位堂兄,我出来得匆忙,身上的灵石都用完了,你们可以借我点灵石吗?回去后我会立即奉还。” 沐庭筠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看向沐息尘。 沐息尘笑着抬手,腰间的储物锦囊便自动解下来飞到桑悦手中:“我带的也不多,你看这些够用吗?” “够了,够了。”桑悦用灵力一探,就知道里面装满了妙品灵石。 “不用还了,就当我给你的小小见面礼吧。”沐息尘温和大方地说。 “多谢息尘堂兄。” 沐息尘又开始咳嗽起来,沐庭筠便扶着他的胳膊坐上仙人车,和桑悦告辞后离去。 桑悦转身看向骆驼队,老人依然跪在沙地上,见她看过来,连忙恭敬地双手呈上装着青羊双眼的木盒。 她将木盒收入纳戒中,同时伸手将老人搀扶起来。 老人受宠若惊地拄着拐杖站起。 就在这时,桑悦看见老人肩头舞动着几条细长的黑线。她一开始以为自己看错了,用力眨了眨眼睛再看,真的有几条黑线,这些黑线组成一串,乍看有点像现代音符,仔细看有的形状又类似驴唇。 这些黑色的线条串联着,在老人肩头上爬上爬下,甚至伸出黑色的触手挂在他耳朵上摇来摇去。 老人很自然地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肩,像是要拂去尘埃似的,那些黑色的线条就乖顺地从他耳朵上跳下,趴伏在他肩上。 这景象让桑悦感到熟悉又陌生,她忽然想起七岁那年被人掳走,手背上杀字显形时的那一幕。 这些年来,她在剑道上的修炼突飞猛进,但在字修上的修炼却丝毫没有进展,她始终无法操控文字脱离纸面活起来。 虽然沐若拙不曾明说,桑悦也能感觉到他的失望。 她右手至今没有痊愈,现在双手还戴着白色蚕丝手套,她忍不住隔着手套轻轻抚摸着手背上的杀字。 “仙师还有什么吩咐吗?”老人谦卑地问道。 桑悦回过神来,道:“你是这个镖队的领头人?这小子是你徒弟?叫什么名字?” “是,老奴名叫库尔班。这劣徒是我的大弟子,叫西日阿洪。” 黑面少年西日阿洪立即大喊道:“一切都是我主谋的,和其他人没关系。” 库尔班老人喝道:“闭嘴!” 桑悦抬手,掌心上方凝聚出一面水镜,水镜中展现出白面少年的容貌:“那这小子呢?” 库尔班叹息道:“这是老奴的二弟子,叫阔孜巴依。” 他忽然再度跪在地上,桑悦连忙扶他,他也不肯起来。 “既然如此,那我们都跪着说话吧,”桑悦只好也跪下去,库尔班这才吓得站起来。 库尔班拜道:“仙师,万望仙师仁慈,老奴愿奉上所有财物,任凭仙师驱遣,只愿仙师饶恕他们性命。” 西日阿洪原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没想到老师父竟然这么为自己求情,不由动容。 桑悦波澜不惊地问道:“就在刚才,你不是还要用这徒弟的性命换取安宁吗?怎么现在又改口了?” 库尔班颇为忌惮地朝四周张望一圈,确定沐成章他们已经走远后,方才说:“请仙师恕罪,我等浪迹天涯的散修,实在是不敢得罪仙界的仙师啊。只要随便派出一名金丹大师,整个镖队必将尸骨无存。老奴毕竟多年来和这两个劣徒相依为命,若非他们铸下滔天大错,又怎会舍弃他们性命。” “这个错误,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桑悦道,“你这两位徒弟对净海地形了如指掌,又是偃甲机关术,又是上品牵机毒砂,各种手段层出不穷,似乎非常懂得怎么对付净海驻守灵修,若是没有熟悉净海内部情况的人为他们出谋划策,任何俗世散修都很难做到这一点。所以我更好奇的是谁是幕后指使。” 桑悦见阿洪神色越来越紧张,分明就是被她说中无法反驳的样子,于是勾唇笑了笑,进一步说道:“若是你们愿意指证,回去后我会向长辈求情,将他们从轻发落。” 西日阿洪立即道:“就是……” “放肆!”库尔班一拐杖砸在阿洪背上,打断他的话,“仙师面前你怎敢大喊大叫,你已经害惨了阔孜巴依,难道真的要让整个镖队为你陪葬吗?” 阿洪只好低下头去。 桑悦发现,这库尔班的神情虽然悲伤,但眼神依然锐利警醒,如潜伏在沙漠中的猛兽。 从库尔班的话语里可以感受到,他们对幕后主使非常的忌惮。正如库尔班所说,凤麟洲内但凡有些头脸的世家门派,要想除掉一个俗世的镖师队伍,那是轻而易举。 看来她是问不出什么了。 第三十六章 威胁 虽然她几乎可以肯定幕后人的身份,但没有人证物证也不能奈何对方。 桑悦心下暗叹一声,加了一道水绳捆住阿洪,把他甩到白桦叶上,又对镖师们提醒道:“近日你们不要乱走,随时等候传讯审问。” 库尔班连忙称是,众人心知肚明,逃是逃不走的,凤麟洲的仙人有的是办法搜寻他们。 桑悦带着阿洪飞出一段距离后,若有所思地摘下右手的白色蚕丝手套,整个右手没有皮肉,只有漆黑的骷髅骨爪,骨爪上面密密麻麻的覆盖着小指甲盖那么大的黑色文字胎记,这些文字的排列没有规律,没有秩序,各种不同文化风格的文字紧紧挨在一起,完全不含任何意义。 除了手背上那个楷书的繁体杀字,其余的字符她就没一个看得懂的,只能通过字形辨认出一些字体类别,有商朝甲骨文、殷周金文、战国中山篆、佛教梵文等古老文字。 楷书是当代通用的字体,也是她最易懂的。由于桑悦连操控楷书都无法做到,所以沐若拙没有教她更复杂的字形。 她轻轻抚摸着那个杀字,忍不住回想起当初它显形时的威力,她真的能够掌控这种力量吗? 桑悦上齿咬住下唇,思索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单手捏诀操控白桦叶掉头,回到镖队所在的位置。 见她去而复返,所有人都再度吊起一颗心。 桑悦从白桦叶上飘然落下,走到库尔班面前,彬彬有礼地询问道:“老先生,在下有一事不解,请问你肩上那个动来动去的黑色符文是怎么回事?” 库尔班似乎预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平静地道:“仙师果然能够看见字灵。冒昧问一句,仙师可是天生字胚?” 桑悦道:“不错。” 库尔班看着她戴着空荡荡手套的右手说:“仙师的右手也是被字的反噬所伤吧?” 桑悦不答反问:“你方才说的字灵是什么?” 库尔班道:“天生万物皆有灵性,修真界人人皆知有器灵、剑灵、木灵,但却很少有人知道字灵,因为字灵只有天生字胚和少数特异体质才能看见。” 老人伸出手掌心朝上,他的手掌布满龟裂的伤痕,苍老粗粝如枯木,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但很快,他袖子下面的手腕处游走出来一串密密麻麻的黑色文字,那些字完全是附着在他皮肤上,像活着的蠕动的虫子,从他袖子下面爬到掌心。 “老奴也是字胚,”库尔班说,“有幸曾得一位前辈指点,她告诉我字灵诞生于造字者写出的第一批字,由于注入了造字者全部心血,再加上千百年不断的传承,这第一批字久而久之便孕育出灵性。于是字脱离载体,能够在世间自由行动,具有比普通符文更强大的力量,字出法随,是为字灵。” 库尔班将手伸到肩上,肩上那一连串桑悦看不懂的神秘字符爬到他手指上,直接附着在他的指背上,看上去像是一串刺在皮肤上的奇特纹身:“这是佉卢文字灵,佉卢文是西域各国的通用文字,亦是老奴的母语。” 库尔班道:“字灵生性自由,会主动选择宿主附着在其身上。有一种体质最受字灵喜爱,出生之时便会吸引众多字灵附着己身,由于字灵太多,紧挨在一起变成寻常人肉眼可见的黑色胎记,这便是天生字胚体质。” “你可以告诉我怎么样控制字灵吗?”桑悦按捺不住迫切的心情,激动地询问,她摘下右手手套,露出漆黑的骷髅骨爪,“我这右手还能治好吗?” 库尔班看了眼那黑不溜秋的骷髅手,肯定地点头道:“能。” 他朝桑悦躬身道:“只要仙师能让我的两名徒弟平安归来,老奴愿把操控字灵的方法和所有字灵奉与仙师。” 桑悦逐渐冷静下来,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库尔班提出要求是很正常的事。 她慎重地想了片刻,咬牙答道:“好,成交。” * 桑悦带着阿洪来到桃笙看守巴依的位置,沙漠一入夜气温骤降,寒风卷着黄沙,桑悦却没有见到桃笙和巴依。 沙风中隐约传来微不可闻的呻吟声。 桑悦循着呻吟声看去,不由得心头一紧,脸色大变,只见桃笙的双手双脚都扎满了银色长针,被钉在沙漠上,被沙漠夜里的酷寒冻得脸色发青,嘴里呼出断断续续的白气。 而巴依不知所踪。 桑悦连忙飞掠过去,却被数道空中袭来的金色长针逼得后退。她抬头一看,只见沐雨微站在帷幔飘扬、高大华贵的仙人车上,凌空傲然睥睨着她。 而她身旁沐成章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名长相阴柔的男子,男子穿着墨绿色胡服,手上悬浮着一朵巴掌大的玉伶观霜蕊花,如万千发丝般的花瓣,每一片都如蛾须般细长微卷。 桑悦眯着眼仔细一看,沐雨微头上那朵玉伶观果然不见了,这纤长的花瓣若是每一根都抻直,就和钉着桃笙的银针一般无二。 这绿衣男子想必就是沐雨微的妙品器灵,是她用来簪发的那朵玉伶观霜蕊花。 风沙中,沐成章拖着巴依一脸挑衅地走出,巴依遍体鳞伤,几乎被打得不成人形。 “混蛋!”被水绳捆绑住的阿洪挣扎着起身暴喝。 桑悦立即抬手捏诀,阿洪再次张嘴时,嘴里就吐出一个泡泡,他先是一惊,然后不管他怎么摇头晃脑的挣扎,那泡泡都随着他的吐息忽大忽小,总之就是不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喊啊?怎么不喊了?”沐成章像戏耍玩物一样,笑得残忍而得意。他一只大手抓着巴依的脸将其高高举起,双脚离地。 巴依没有半点反应,像只破布娃娃一样在他手下摇摇晃晃。 “你们猜,我要用多少灵力才能把这颗脑袋捏碎?见过人脑长什么样吗?”沐成章一边得意地说,一边在手上施加灵力,直到巴依疼得呻吟出声。 “成章少爷,请住手,杀了证人对你并没有好处。”桑悦只得好声好气地道。 沐成章看着她脸色便沉下来:“小贱人!谁给你的胆子这么同本少爷说话?真以为被我二叔收为养女就和我平起平坐了吗?还想和本少爷斗法?凭你也配?像你这种凡奴,在我面前连跪着提鞋的丫鬟都不如!” 沐雨微和玉伶观施施然地从仙人车上飞下来,落到桃笙身边。 沐雨微扫了眼桑悦满是血污的脸,无比嘲弄地对玉伶观笑道:“阿观,你瞧,她那张脸是不是很好笑?哎哟,她还瞪我,真是吓人,好像女鬼啊。” 玉伶观笑着赞同道:“小姐,凡人低贱,样貌粗陋,别污了你的眼睛。” “是挺碍眼的,”沐雨微娇俏地嘟了下嘴,朝钉在地上的桃笙抬了抬下巴,“不过嘛,妖怪可比凡人恶心多了,你先把那个料理干净。” “是,”玉伶观的指缝间探出三根银针。 “不要!”桑悦连忙喊道,“是我错了!” “哦?”沐雨微居高临下地睨视着她。 “求求你们,放过桃笙,有什么都冲我来,”桑悦双目含泪,强忍屈辱道,“我错了。” 她缓缓跪在地上,深深地把头磕下去:“成章少爷,雨微小姐,我为之前冒犯你们的话在此赔罪了,要打要罚你们随意,让我做什么都行,只求你们放了我的妹妹。” 沐雨微闻言哈哈哈大笑起来:“哥,阿观,你们听到了吗?这丫头还真的认妖怪当妹妹啊!哈哈哈哈,太好笑了吧!” 玉伶观笑着附和道:“难怪那只水母妖被钉在地上的时候,嘴里还一直姐姐、姐姐的叫。这就是所谓的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吧。” 沐雨微被他逗得花枝乱颤。 桑悦的额头抵着沙土,咬牙强忍怒意,用力握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沐成章道:“她们不是姐妹情深吗?那就把她们钉在一起好了。” “哥哥也太慈悲了,”沐雨微又笑起来,对桑悦说,“小丫头,你别动哦,你要是动一下——” 沐雨微说着拔下头上一根金簪,操控金簪飞起对准桃笙的脖颈飞刺而下。 桑悦瞳孔骤缩。 金簪悬停在桃笙脖子的皮肤表面,“——那我这根簪子就只能赏给这个水母妖了,你不会害我丢掉这根簪子吧?” 桑悦全身僵硬,一字一顿地道:“我、不、动。” “很好,”沐雨微笑道,“阿观,那你就再给我们展示一遍你的新招数吧。” “好,少爷小姐请赏。”玉伶观一扬手,上百根银针宛如一场绵密银雨般将桑悦整个人罩住。 桑悦一动不动,明亮的琥珀色双瞳里倒映着这场如雨丝般美丽的杀人法术。 阿洪睁大眼睛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第三十七章 反击 桑悦眼神一凝。 无数鲜血泼洒在黄沙之上。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几十道细长的水柱凭空出现洞穿了沐成章、沐雨微及其器灵的手足,这些水柱精准地穿透了他们的穴道,封住他们的灵脉,阻隔了他们体内灵力的运转,使他们不能施法。 与此同时,桑悦飞快捏诀,划出一道球形水幕将自己保护其中,挡住所有银针。 但仍有几根威力最强的银针刺破水幕,朝桑悦面门袭来。 她迅速侧身躲避,其中一根银针擦着她的额头皮肤过去,皮肤被刺破,但没有流血,只浮现出一片淡绿色的叶形花钿,叶子轻飘飘地被风从她额间吹落。 沐家两兄妹哪里受过这等罪,都疼得近乎昏厥过去,沐雨微更是哭叫起来。与此同时,他们身上佩戴的占风铎感知到主人受伤,同时发出求救的铃声。 桑悦连忙再度施法用水球包裹住占风铎,但还是迟了一步,求救的风铃声已经随风远去。 沐成章恨道:“你也是筑基三层,怎么可能一招破我肉身!” 玉伶观盯着那片掉在沙地上的绿叶形花钿,道:“她不是筑基三层!那是蝉翳叶花钿,可以隐藏修为!” 桑悦不等他说完,迅速捏诀施展第二个术法,把沐成章、沐雨微连同他们的器灵一起都封在了巨大的泡泡里,泡泡里的水淹没了他们的口鼻,水里被桑悦下了上品麻沸散,他们很快就昏迷过去,水面也随之降到他们脖子下面。远远看去,就像两只水海胆悬浮在空中。 桑悦毫不停歇,继续双手飞快握诀,用水凝结成两个空泡泡裹住了巴依和桃笙,把他们移到自己身边。 她确实不是筑基三层,而是筑基圆满,出于谨慎才用蝉翳花钿掩饰真实修为,以免遇见比自己修为高的人时被一眼看穿。 这是她在凡间时就培养出来的生存习惯,居安思危,未雨绸缪。 事实证明这个后手还是很有必要的,所以她在十丈外就感知到了沐成章他们的灵力,于是提前握诀,只要她意念一动,就能趁他们不备随时施法。 沐成章和沐雨微的修为一个是筑基圆满,一个是筑基九层,而这修为多半是靠吞服丹药、法器辅助堆砌起来的,几乎都是投机取巧。 而桑悦的修为全是靠自身打熬筋骨、磨练心性的修炼方式得来,若要算真本事,他们两个加起来都远不是桑悦的对手。 虽然他们的器灵很强,要是能发挥全部实力桑悦早就没命了。 但是沐成章和沐雨微实力不济,这两人身为炼器师,但操控法器的技巧和桑悦这个非炼器师相比好不到哪儿去。 他们对器灵的操控太过死板,不够灵活。 像沐若拙、张湛然这样的炼器大师,就算他本人丧失行动能力,手下的法器依然能主动吸纳灵气,继续战斗。因为他们本身实力也足够强大,不怕法器脱离控制。 而落在沐成章和沐雨微手里的器灵,完全就是傀儡法器,每次行动前都要得到主人施法传达的指令,才能进行下一步行动。 而他们不敢放松对器灵的控制也是因为害怕器灵的自主意识太强,直接脱离他们的操控反噬其主。 因此桑悦只要遏制住沐成章兄妹的灵力,让他们不能施法即可。 得不到主人施法传达的指令,器灵就只能束手站在原地,等着挨打。 桑悦把桃笙轻轻放在白桦叶上,红着眼把她身上的银针一根根拔下,昏迷的少女发出无意识的痛苦呻吟。 这一刻桑悦杀了那两兄妹的心都有了。 桃笙像是知道她的想法一样,嘴里发出破碎的声音:“姐姐……” 这声呼唤叫回了桑悦的理智。 桑悦立即带着两名少年连忙往净海传送门赶去,同时摇响占风铎,向苏罗传讯:“义母,沐成章和沐雨微兄妹要杀桑悦,求义母相助。” 占风铎是沐家内部的传讯法器,通过它可以施展名为“风传花信”的风脉法术,就是以风媒介,千里之外传递声音。 占风铎的铜铃表面和内部都可以镌刻花纹。每个占风铎都有自己的专属花纹,只有镌刻了相同花纹的占风铎才能接收到对方的风信。 而在施展“风传花信”时,对方传来的风信,只有占风铎的佩戴者和接触者才能听到,别人是听不到的。 除了以风传音外,沐家还有一种特殊的铃语,用来传递秘密消息。 被桑悦用泡泡封印前,沐成章、沐雨微的占风铎发出的就是求救的铃语。 桑悦心脏怦怦乱跳,暗自祈祷,希望义母会在敌人前面赶到。 在她抵达前,通往净海的吉金传送门突然间自动浮现,同时,门中发出一束耀眼白光,白光中人影绰约。 桑悦心头一紧。直到看见苏罗独自从门中飞掠而出才松了口气。 苏罗看见桑悦满身血污,心疼地道:“阿悦,可有受伤?” “没有,但是桃笙受了重伤,义母,怎么办?”桑悦发觉自己的声音里不自觉带了一丝恐惧和依赖。桃笙的伤让她有点六神无主了。 苏罗当即给桃笙服丹疗愈。 修真界的丹药等级分为九转,一至五转为灵丹,六至九转为仙丹。 苏罗给桃笙疗伤用的都是六转仙丹。 桑悦也拿了很多药给阿洪,任由他给巴依治伤,同时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和苏罗讲述清楚。 苏罗神情凝重地听完,看了眼巴依和阿洪,手放在占风铎上,施法传音入密对桑悦说:“阿悦,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你义父已经半个月没有音讯了。” 桑悦一听就知道事情不妙,心沉下来。 沐若拙为了解开独女沐清枝身上的魇镇恶咒,经常会外出游历蛮荒、探索秘境,寻找各种诅咒和解咒之法。 有时出去一整年,有时出去几个月,但义父义母伉俪情深,不管出去多久,沐若拙隔一段时间都会给苏罗传信,还从没有过联系不上的情况。 “会是伯父他们搞的鬼吗?”桑悦皱眉分析,同样是用占风铎传音入密,“否则为何这几年来都相安无事,偏偏趁着义父不在的时候作乱。” 苏罗的神情愈发焦虑,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拉着桑悦的手说:“孩子,带着桃笙快逃。” “义母?” “此次他们有备而来,你打伤了成章他们,你大伯、大伯母绝不会放过你。去找你的义父吧,若你义父还在,他能庇护你,如若……他已不在,那你就永远不要再回白桦福地,走的越远越好,”苏罗一边说,一边从自己的纳戒里取出许多法器灵石都塞进桑悦的纳戒里。 然后她看向阿洪和巴依:“这两个孩子交给我处理吧。” 桑悦想起和老人的约定,连忙说:“不,义母我要带他们走,他们留在这里反而危险,伯父家一定会想方设法把他们灭口。往后我们再要找人证物证可就难了。” “可是你逃跑带着他们不太方便吧。” “不会的,我有办法。” 苏罗见她坚持,只好说:“那好吧。” 桑悦把青羊双眼交给苏罗:“义母,赶紧把眼睛还给青羊灵侍吧,让净海恢复原状,不要给伯父他们任何可趁之机,我会带着义父回来的。” ****** 库尔班带着镖师们蜷缩在地缝下面,地缝宽度只容一人进出,里面空间倒还算宽敞,能容纳十来个人。 地缝口被镖师们用一块兽皮几枚竹钉子钉住,风卷狂沙不断打在兽皮上,沙沙嘈杂。 一名镖师嘴里呵出白气,搓着手说:“今天夜里可真冷啊。” 他指着挡风的异兽皮说:“瞧瞧,刚拿出来没多久就结了一层霜。” 就在这时,一把锋利的剑刃穿透了那带霜的兽皮。 库尔班的脸色立即就变了,连忙把靠近兽皮的镖师都拉开。 那把剑将兽皮划出一个大口,一张带着血污、稚嫩而美丽的脸从裂口上探出来。 是桑悦。 桑悦先把重伤的桃笙和巴依抱下去,库尔班连忙接过。她让阿洪先跳下去,然后撑开水梭伞形成一个半圆形的水凝结界挡住裂口,防止风沙继续往下灌,这才跟着跳下去。 “仙子,你这是……” 桑悦露出个有点痞气的笑容:“老先生,我按照约定把你的两个徒弟送回来了,你不高兴吗?” 库尔班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连忙让座,亲手把一碗热茶递到桑悦面前。 桑悦接过茶坐下:“实不相瞒,这两个小子是我从我堂哥堂姐那里抢过来的,此番我也是深深得罪了他俩。我堂哥堂姐你也见过了,他们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就算你再把这两个小子送回去赔罪也无济于事。” 库尔班看了眼重伤的巴依又看了看阿洪,阿洪眼含愤懑地朝他点了点头。 老人长叹一声,道:“求仙子救我们。” 桑悦看向阿洪:“你先把来龙去脉说一遍,我要晓得他们是怎么布的这个局。” 皮肤黝黑的少年看了眼库尔班,库尔班道:“说吧,把一切详细地告诉仙子。” 第三十八章 打动字灵 阿洪于是说道:“我们镖队一直以来都驻扎在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拘弥国,今年年初开始,国内绿洲中的湖水便开始干涸,胡杨林大片大片地死去,城中的坎儿井打上来的也都是沙子。城外的沙暴越来越大,国土逐渐被沙漠蚕食。国师散布谣言,说是旱魃的血裔隐藏在城中召来了干旱和风沙。” “国君听信谗言,派兵抓走了巴依的灵侍柔孜,要把他绑在沙漠中执行炙祭。” “什么是炙祭?”桑悦问。 阿洪恨恨道:“就是在最炎热的沙漠上设立祭坛,将祭品绑在祭坛上曝晒七日,活活晒死祭天。说什么把旱魃血裔的魂魄献祭给上天,这样天神才会重新赐福降雨于国内。但其实柔孜根本不是什么旱魃血裔,只是一个快要灭绝的妖族部落遗孤而已。绿洲之所以变小,明明是国君为了修建宫殿大兴土木,把胡杨林砍去了一大片,才导致沙妖邪祟趁虚而入,水源干涸!” “然后呢?”桑悦问,她想知道沐成章是怎么找上他们的。 阿洪掀起眼皮看了眼库尔班,闷闷地说:“我和巴依想救回柔孜,但是师父不让。于是我就想办法和巴依一起偷偷去鬼市淘换法器。” 鬼市一般建在地下鬼界,做的都是见不得光的生意,比如交易偷抢的法器丹药、贩卖鼎炉、聘请杀手等,各种腌臜污秽而又利润高昂的黑暗交易在里面层出不穷。 没有门派依仗,靠在秘境中搜寻宝物猎取异兽生存的秘境镖队,除了光明正大地在三界灵市交易外,也经常会在鬼市找些不见光的门路出手宝贝,因此阿洪和巴依对出入鬼市驾轻就熟。 阿洪接着说,他们在鬼市本来是想黑吃黑,在百鬼楼的竞卖场偷一个厉害的法器用来救柔孜,而他们偷的正是沐成章的法器,结果不必多说,被沐成章的器灵柳叶抓个正着。 沐成章在调查清楚阿洪和巴依的来历和目的后,便许诺放他们一马,但要求他们盗取净海中的青羊精双眼。 阿洪和巴依为了活命只好答应,沐成章便让他们戴上主仆耳坠,倘若他们交待出和这场交易有关的讯息,或是有违背的举动,耳坠就会立即爆炸。 桑悦心想,从沐成章的举动看来,他根本就没想过放过两名少年,而且早就计划好了怎么样杀人灭口。他故意和沐息尘兄弟结伴出现,是想让沐息尘兄弟为他作见证,摆脱嫌疑。但他没想到碰上桑悦这个硬茬子,反而差点暴露杀人灭口的目的。 “那你们见过他吗?”桑悦抬手,手心上方凝成一面水镜,镜子里显现出沐若拙的脸容。 阿洪仔细地看了片刻,皱眉摇了摇头。 桑悦又转向其他人:“大伙儿都看看吧,听闻镖队向来眼观八方消息广,他是我的义父白桦府君,此番游历西域尚未归来,杳无音信,但只要找到他,他必能保你们镖队平安。” 库尔班对着镖师所有人沉声道:“从现在开始,一切都听仙子的。” 他一说话,镖师们都正襟危坐起来,仔细看着水镜里面的沐若拙思索起来,直到一名镖师开口道:“我见过!好像是一个多月前吧,我看到这位仙师坐着一片白桦叶法器,去了落迦鬼魅碛的方向!” “落迦?”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是个什么地方?”桑悦问。 库尔班的脸色很难看,面沉如铁:“那是个很诡异的地方,传闻是被神明降灾之地,常年笼罩着遮天蔽日的沙尘暴,无论是任何活物,进去以后都会被沙暴吞噬。” “神明降灾?”这个说法搁在现代,桑悦也就当神话传说听听。但这个世界不一样,是修真世界,神明是真实存在于他们的历史中的,虽然说天神都去了遥远的神界,但有一部分人还坚信天神仍然在洞察下界,并能够降下神通影响整个大陆。 但事实上,几万年来都没有真正具有说服力的神通临凡,很多天神降福、天神降灾最终都被查出是有心人故弄玄虚的手段。 所以在修真界流传最广的观点是,天神早就撒手不再管三界的任何事情,任由三界自治。 库尔班也看出桑悦脸上的不信服,解释道:“这是三百多年前的传说,虽然落迦鬼魅碛现在只是一片沙漠戈壁,但多年以前其实是一个富饶的国家,叫做落迦国,国城中的居民由于不敬神招致神怒,神降下七天七夜的风暴毁灭了这座国,从此无论谁企图接近这里,都会猛风暴发,烟云四合,道路迷失。” 有镖师补充道:“十几年前还有一队化仙期老祖为首的修士们进去探索,没有一个出来的。” 修真者平时除了在门派修炼以外,最常见的举动就是组队去秘境历练、探索灵宝。 有的地方越是危险,里面的天灵地宝就越多越珍贵。 连化仙期老祖都有去无回,那这地方确实称得上可怕。 义父为什么要去落迦鬼魅碛呢?是被伯父火棘真君引过去的吗? 情报就这么多,怎么想都想不出答案,桑悦先把疑问放到一边,因为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她对库尔班说道:“老先生,关于字灵一事,你可以兑现承诺了吗?” 库尔班似乎也等着她说这句话,站起身说:“还请仙子移步。” 库尔班带她去到地缝最深处的角落里,写了一个桑悦看不懂的佉卢文,这个文字的线条无限伸长像张黑色的网一样把他们两人和其他人隔开,桑悦便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了。她猜测这个字的字义大概就是隔音。 “先生可以不用纸笔施法?”桑悦诧异地问。 沐若拙说过,化仙期以下的字修,施展字系法术时都需要纸笔法器作为载体。但库尔班的修为只有筑基五层,不然也不需要找桑悦帮忙了。 库尔班道:“一般来说,字修初期修炼,都需要纸笔作为载体。但天生字胚本来就是字灵载体,所以修炼之初就可以跳过这一步,直接以灵力为墨,以天地为纸,召唤字灵。” 他接着道:“仙子想要学会操控字灵的方法,首先起码要精通一门完整的文字体系。光是对一两个字一知半解是行不通的,必须熟知该字种的所有文字。只有先理解它们,才能操控它们。 对初学者来说,掌握一门文字不难,因为大部分修士最起码都熟识一种文字,难的是要学习多种文字。所以老奴虽然可以将佉卢文字灵都献给仙子,但仙子要想操控它们,还需要将佉卢文尽数掌握,理解每一个字的造字本义。” 桑悦顿感头痛,但好在她有心理准备,知道任何修炼都没那么容易,于是道:“好,我晓得了,还有呢?” “其次就是,每时每刻都必须投喂字灵。” “啊?每时每刻都必须投喂?这么能吃的吗?”桑悦忍不住吐槽一句,不过吐槽归吐槽,她还是继续问道,“我听闻三界大多数能够豢养的精灵,都是以修士灵力为食的,字灵也是如此吗?” “字灵也吸食灵力,但除了灵力以外,它们还需要一样必不可少的食物,那就是记忆。” “记忆?” 库尔班点头:“字灵以记忆为食,但不是普通的记忆,它们很挑食,只有最专注、最纯粹、最强烈的情感记忆才能打动它们。” 第三十九章 落迦鬼魅碛 “情感记忆?”上升到心理学了吗?桑悦觉得很迷茫。 “不管记忆中寄存的情感是宝贵还是痛苦,只要情感越深刻,字灵就越喜欢。老奴打个比方,以便于仙子理解。” 库尔班伸手指了指桑悦的手背:“仙子身上的字灵除了这个‘杀’字之外,其余都是凡品字灵。” 他看见桑悦微微睁大的眼睛,点点头道:“不错,字灵也有品级,划分方式和灵石、法器一样。” “仙子的这个‘杀’之字灵是下品,它之所以比其他字灵强,对仙子更为驯顺,应是曾被仙子投喂过杀意极其强烈的记忆。而其他没有被投喂过的字灵都在沉眠。” 桑悦犹如醍醐灌顶一般,她回忆起幼年时“杀”字出现的那一幕,那时候,正是因为她的杀心足够强烈,才误打误撞唤醒了它吧。 桑悦问道:“难道说不同的字灵要投喂不同的记忆吗?” “是的,比如喜之字灵,只吸食最为愉悦的那段记忆。武之字灵,喜欢吸食武痴或武艺高强者的记忆。” “因此,要想驯服字灵,必须有坚定不移的毅力和专注力,在这个过程中,你可能会失败百次千次,但必须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不竭,千次万次,为了你的心之所向,毫不犹豫地奋战于这世间水火。只有这样,你所经历过的一切,才会成为无比纯粹不可磨灭的记忆。当你投喂给字灵的灵力和记忆足够纯粹时,它们就会被你打动,听令于你。” “字胚除了操控自身附着的字灵外,还能收集外界的字灵。在三界之中,还有许多字灵喜欢附着在普通人、动物或者器皿身上,而这些被附着物都有一个相同的特征,那就是他们身上都承载着一段极为深刻的记忆。” “当记忆随着时间被遗忘时,字灵就会主动离开寻找下一个宿主。有的记忆是无法随着时间流逝的,字灵就会长时间附着在这个宿主身上。所以若想捕获对方宿主的字灵,只要将那一段吸引字灵的记忆抽取出来,注入自身脑海,那么字灵自然而然也会随之而来。” “当然,此法说来简单,实则不易。毕竟突然多出一段别人的记忆,自然也要承载记忆之中的喜怒哀乐,若非心智坚毅者,不可多为。” 库尔班从储物袋中取出一个针灸袋,打开,里面并排摆放了一百来根一指长的银针:“这是用万灵古燚淬炼的银针,万灵古燚是能够探查万灵记忆的异火,但只有火灵根修士能够使用。于是有炼器师以万灵古燚淬炼银针,使银针也有了抽取记忆的功效。将针扎入印堂穴,便能抽取出被扎针者脑海中正在记起的那一段记忆。” 老人将针灸带推到桑悦面前:“仙子,动手取走我的记忆吧,我的字灵就都归你所有了。假以时日待仙子学会了所有的佉卢文,就能随心所欲地操控佉卢文字灵了。” 桑悦心想,记忆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极为私人和宝贵的,如果她现在就取走老人的记忆和字灵,定会引起镖队众人的不满,对后面的行动造成影响。 因此她道:“这个不急,当下字灵留在你身上远比给我有用得多。毕竟要寻找我义父下落,还得多仰仗老先生和镖队的力量。” 库尔班没料到她会这么说,紧绷的肩背稍稍松懈一些。没有人会希望自己的记忆和陪伴一生的字灵就此被剥离。他松口气道:“仙子放心,这也关系着整支镖队的存亡,老奴绝不敢怠慢。” * 桑悦坐在桃笙身边,背靠着墙闭目休息,忽然听到一声微弱的“姐姐”,连忙睁开眼看向桃笙。 桃笙身上缠满了绷带,躺在铺好的锦被上,虚弱地看着她,自责地说:“姐姐,是我太弱了,危险关头还需要你保护。” 桑悦用手梳了梳她柔软的头发,桃笙的优点是细腻,但缺点也是心思太过细腻,总是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害怕给别人拖后腿。 桑悦也躺下和桃笙依偎在一起,小心翼翼地不碰到她的伤:“阿笙,读过三国志吗?” “读过不下十遍。” “你觉得诸葛武侯厉不厉害?” “厉害啊。” “那他会上阵杀敌吗?” “不会啊。” “我也觉得诸葛武侯很厉害,但再厉害的人,也不可能十全十美,面面俱到。你啊就是我的诸葛亮,你只需要做你擅长的事就行了。” 桃笙虚弱地朝桑悦笑了笑:“嗯。” “睡吧,安心把伤养好,”桑悦轻轻地给她掖了掖被子。 * 沙漠中,一支西域骑兵押送着一个囚牢,囚牢里关押着一个满头白色鬈发、淡紫眼瞳的少年,这少年便是巴依的灵侍柔孜。 骑兵和马身上都武装着坚硬的铠甲,狂风呼啸,砂砾不断地击打在铠甲上,他们沿着肆虐的风沙艰难行进。 领队的是拘弥国国师,他只穿着一袭白衣骑在马上,用洁白的头巾包裹住头脸抵挡风沙,衣袍被沙风吹得猎猎飞舞。 越往前走,风沙越大。 只见远处,昏黄的沙尘风暴像一堵没有边际的巨墙,连接着天和地,风的声音犹如无数幽魂在鬼哭狼嚎。 这支西域军队不知道的是,沙地之下也有一支队伍在悄无声息地跟着他们。 漆黑的沙地中,阿洪在前面开道,在他的法诀下,沙地自动垒成一条甬道,桑悦跟在后面,手中握着一颗夜明珠照明,在她身后是桃笙、库尔班和另外五名镖师。 在三天前,有镖人打探到拘弥国的国师将于带祭品柔孜出城,前往落迦鬼魅碛前设立祭坛,执行炙祭。 于是桑悦和桃笙便决定跟着拘弥国祭祀队伍前往落迦鬼魅碛,顺便帮秘境镖师们救柔孜。 由于要潜行,人数不能太多,所以库尔班只点了阿洪和另外五名修为最高的镖师同行。 桃笙作为水母妖,突破筑基期后就觉醒了水母妖族的古老天赋,那就是极强的再生修复能力,哪怕身体缺失了一部分都可以再生,因此重伤下她恢复的速度比寻常修士快很多。再加上苏罗给她疗伤用的都是六转仙丹,所以只修养三天桃笙就已经完全康复了。 其余的镖师则和重伤未愈的巴依则藏在安全地带待命。 “有异响!”库尔班突然说。 沙漠上方狂风嚎叫,沙地下则安静如死。因此库尔班突然说话的声音在寂静环境下格外清晰,所有人都立即停下来。 桑悦学着库尔班的动作,把耳朵贴到沙壁上仔细倾听。一开始没听见什么,渐渐地,有种窸窸窣窣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像是一群虫子钻沙的声音。 这声音越来越近,移动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库尔班连忙把桑悦拉开,一只漆黑、冰冷、锋利的巨型怪物破土而出,张牙舞爪地朝众人扑来。 桑悦吃了一惊,慌忙召唤水梭剑刺向那怪物,剑尖刺入怪物体内,灵力迅速扩散凝结成巨大的浅棕色液体球,这透明液体的质地极其粘稠,乃是百万年前的桃胶,一种从洪荒之时的灵桃树上分泌出来的太古异水,名为太古桃花泪。 这太古桃花泪粘性极强,而且可以在液体、半固体和固体之间随意变化。 怪物被裹住后凝结在里面,就像蜜蜂被凝固在了琥珀中。 仔细一看,被桃花泪困住的怪物,外形类似一个巨型黑色骷髅头,比一个成年人还要高大,头下原本是连接脊椎的位置变成一只六只细长的骷髅骨爪,前面两根骨指特别长,呈镰刀状向内钩,像刀剑一样尖锐锋利,后面四根骨指分岔开,就像蜘蛛的腿一样。整体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骷髅头和蜘蛛爪的组合体。 “师父,这是什么东西?”阿洪觉得恶心可怖,皱着眉问。 库尔班也疑惑地皱着眉:“老夫在沙漠上混迹数十载,从来没见过这种鬼怪邪祟!” 第四十章 鬼怪 桑悦召回水梭剑,想凑近点观察的时候,那根镰刀状的骨指一下子探出了桃花泪凝固的琥珀,差点把她的鼻子削掉。 琥珀上出现的裂纹越来越大,眼看怪物就要挣脱出来。 库尔班警惕地道:“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多了,快到地面上!” 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下子密集得像雨一样,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阿洪连忙开路,朝地面上冲去。 众人奋力逃到地面上。整个沙漠像锅里煮开的水一样沸腾起来了,沙子起伏翻涌,沙浪里爬满了骷髅头蜘蛛。 但这些骷髅头蜘蛛并没有继续追击桑悦他们,而是成群结队地攻向拘弥国的押送队伍。 领头的拘弥国国师被几十只骷髅头蜘蛛围住,他包住脸的头巾滑落,露出英俊阴沉的容貌,高鼻深目、黑色鬈发绿瞳,典型的西域人样貌特征。 国师身手非凡,在西域兵惊慌失措的情况下,他一个人就能同时操控三十三种法器,单挑一群骷髅头蜘蛛。 桃笙对战况进行分析,用灵识对桑悦说:“这个国师的修为应在元婴七层以上。” 桑悦心中一凛:“元婴七层?那我们千万不要和他正面对上。” 骷髅头蜘蛛们同时张开血盆大口,口中喷出黑色的蛛网将国师一层层包裹起来。 国师游刃有余地挣脱蛛网,就在这时,两个长相奇怪的人影从沙子里冲出来,一左一右夹击国师。 在看清那两人的长相时,桑悦差点吓出一身冷汗。 那两人的头部都比正常人大了一倍,而且都长得非常畸形,一看就知道是恶鬼。 左边那个双目暴凸,眼圈发黑,下巴整个畸变消失,从上颚里生长出来六串白森森小型骷髅串联成的骨骼,但脖子以下的身体都和正常人一样,手提一把二米多长的斩马刀,而他的身形看上去却相当于十三四岁的少年,如果不看他的头部的话,给桑悦一种初中生甩着超长巨刀狂砍的感觉。 右边那个头部长着两张脸,前后各一张脸,每张脸都煞白,带着诡异的笑。双面恶鬼抬手间操控着一大片银杏叶,这些银杏叶飘起来时轻盈飒爽如秋风,但却非常厉害,变化多端,时而凝聚成短剑,时而化为与人等高的重剑,被那个双面恶鬼使得比十八般武艺还精彩。偏偏这恶鬼头部那么可怕,但身形却非常优美夭矫,身周银杏叶乱舞飞散,竟有点翩若惊鸿的意思。 在这两只恶鬼的夹击下,国师被重伤,骷髅头蜘蛛们迅速喷出蛛网把他裹住,其中一只骷髅头蜘蛛将裹成茧状的国师囫囵吞入口中。 这两个恶鬼没有理会逃走的西域兵们,分别骑在一只骷髅头蜘蛛的头上,带着蜘蛛群消失在风沙中。 桑悦立即对库尔班说:“有没有办法跟上他们?不晓得这些恶鬼和我义父失踪会不会有关。” 库尔班的手指在空中比划,写出一串佉卢文,这串文字立即飘向那些恶鬼离去的方向:“我用‘跟踪’这两个字追着他们,他们应该都不是字修,看不见字灵就不会察觉。” 那些西域兵逃归逃,还不忘把灵侍柔孜这个祭品带上,库尔班让阿洪带着另外三名镖师去救柔孜,剩下的人则继续跟着库尔班的字灵前行。 五人一路跟踪恶鬼,眼看着离那巨墙一样的沙尘暴越来越近。这里确实和之前库尔班形容的一样,猛风暴发,烟云四合,感觉整个人都要被刮飞起来,沙子打在身上生疼。就算是修士在这里一不小心也会迷失道路。 沙风中还裹挟着浓郁的腥臭味道。 “这里什么味道?好臭,”桑悦抬起手臂捂住鼻子说。 “快屏住呼吸,是煞炁!”库尔班说。 传说天地未分的混沌世界中,只有阴阳清浊二炁,二炁交融错杂,难舍难分,太一神皇开天辟地后,清者浮升为天,是为清灵之炁,浊者沉降为地,是为浊煞之炁。 灵修以清灵之炁修行,邪修则以浊煞之炁修行。 煞炁远比灵炁凶悍危险,凡是煞炁聚集之地,气候都会异常恶劣,而且长期生长在那里的兽类植物都会发生可怕的畸变。 邪修便是以煞炁作为修行本源,相对而言他们的修行速度比灵修更快,攻击性也更强,但在修炼过程中会逐渐受煞炁影响而在肉身和心境上都发生畸变,会变得越来越冷血嗜杀、狂躁易怒,直至泯灭人性,因此才被修真界视为毒瘤。 对灵修来说,煞炁无异于毒瘴。大量的煞炁进入灵修的体内,不仅会污染灵炁,还会堵塞灵脉,损害灵修肉身和修为,使灵修变得虚弱。 好在秘境镖师们经验老道,早有准备。库尔班从储物袋中祭出一叠白色面纱给桑悦,“这是用灵药汁浸过的辟毒面纱,戴在脸上可以阻隔煞炁,但时效只有一个时辰。面纱一旦变黑,就要立刻换新的。” 桑悦把面纱分成两份,和桃笙平分。 * 抓走国师的两只恶鬼终于停下来。 桑悦他们躲在一块戈壁后面远远观望。 在遮挡视野的沙风中,只能隐约看到前方的戈壁下停着车辆坐骑,和一座高大的仿佛是宫殿的建筑,建筑外面还有三十个人影在看守着。 那两名恶鬼从骷髅头蜘蛛头部跃下,然后所有的骷髅头蜘蛛全都聚集到一起,像极其精密的机械一样拆解成一顿零散的部件,而这件零件又极有规律地聚集在一起,互相咬合、拼接,最后巧妙地变化成了一座微缩宫殿般四面紧闭的长方形轿子。 然后,轿子的金属色泽逐渐变幻成木头油漆的材质,最终看上去赫然就是一顶朱金木雕的万工轿。 整个形变过程环环相扣令人眼花缭乱,精密、流畅、规律、优雅,充满机械特有的美感。 桑悦不由一愣。 这万工轿是凤麟洲中修士最喜欢的出行法器之一。 刚来到凤麟洲的时候,桑悦一看到万工轿和八只机关雪豹拉的车就会想起张湛然,直到她在天街上同时看到成百上千的万工轿和各式各样的机关车,才知道凤麟仙洲的大部分灵修、仙人都喜欢将出行法器打造成轿子或车舆的形态。 桑悦正奇怪恶鬼也会使用凤麟洲的万工轿时,一只蜥蜴无声无息地爬到离她不远的地方,被一名镖师看到,捡起一枚小石子想扔过去把它吓走。 桃笙看见,立即谨慎地抓住他的手,她狐疑地观察着那蜥蜴,沉吟:“不对,这是只栖息在屋檐缝隙中的守宫,不是生长于荒漠戈壁的沙蜥。有古怪!” 守宫和沙蜥都是蜥蜴,但是品种、外形以及习性都有区别。 事出反常必有妖,桑悦赶紧道:“都离这四脚蛇远点!” 她话音未落,那只蜥蜴身上发出猛烈的爆炸,火光在眨眼间喷涌席卷了方圆十丈。 幸而桑悦已有防备,身前迅速结起一层水幕屏障,同时一手抓着库尔班,另一手拉着桃笙迅速往后掠。 另外两名镖师反应也快,连忙跟着逃开。 但是爆炸的冲击力度非常之大,就算他们防御和逃跑都及时,还是被震飞摔在地上。 从地上爬起来时,桑悦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糟糕,这一定是炼器师的机关爆破兽,被发现了!赶紧逃! 但对方没给她逃走的机会,烟尘还没散去,一个人影就闪现到桑悦面前,一脚飞踹向她,桑悦迅速地举起双臂交叉格挡,但整个人还是倒飞出去三丈才在空中翻转过来,踉跄落地。 踹她的人是另一种恶鬼,他的脖颈以上的整个头部完全是一团熊熊燃烧的赤红色火焰,没有五官。 桑悦想起在《志怪图鉴·百鬼篇》的书中见过这种恶鬼图鉴,叫做炽燃鬼,生前皆是脾气暴躁,喜欢以暴力欺凌他人者,死后被阎王判官罚入地狱火海,有红莲业火从体内燃起,由内而外灼烧周身,乃是猛鬼。 桑悦正想寻找逃跑路线,却发现之前看见的那个双面鬼和扛着斩马刀的刀鬼分别闪现到了桃笙和库尔班的后方。 桃笙抬手,水流在她手中凝聚成一把飘逸的水绸扇,素手一挥,水流凝聚成的轻薄绸带朝着双面恶鬼卷去。 双面恶鬼祭出一个葫芦抵挡,葫芦被桃笙的水绸扇击碎,里面溅出的黑色水液融入到桃笙的水绸扇里。 桃笙闷哼一声,整个人像是瞬间被抽干了力气似的委顿倒地。 桑悦立即飞掠过去,提剑直刺双面恶鬼,炽燃鬼紧随其后,祭出一把蛇首连环弩朝她连发射出三箭,三根箭矢在空中化为三条火焰凝聚成的巨蟒朝桑悦背后咬去。 她在躲闪过程中,脸上戴着的变成灰色的面纱被其中一只火蟒蹭过,瞬间燃烧起来,她连忙把面纱扔掉。 “咦?”那双面恶鬼看着桑悦,发出一声疑惑的低叹,喊道,“且慢!” 桑悦没听清楚,也不管他说了什么,拼尽全力刺去。 炽燃鬼先是愣了一下,但见桑悦去势汹汹,也没有收手。 双面恶鬼于是两指夹住桑悦的剑尖,连人带剑往自己身后带去,另一手祭出一面长犀盾立在地上,盾牌上的犀牛兽首张开血盆大口,将咬噬而来的三条火焰巨蟒尽数吞下。 双面恶鬼的两根手指犹如铁钳一般,牢牢夹住了剑尖。 桑悦发狠地咬牙,正欲再度施法挣脱时,听见双面恶鬼发出少年般清澈温柔的嗓音:“桑悦小娘子?” 桑悦一下子愣住了,半信半疑地抬头,看着那长相可怕的双面恶鬼。 第四十一章 傩面 双面恶鬼抬手,像摘面具一样,揭下自己正面的那张脸。 他的头颅出现短暂的扭曲光影,最终所有光影都汇聚成他手中一张面貌狰狞的傩面具。 他抬手摘下面具的瞬间扬起嘴角,略带腼腆,露出一个令人惊艳的坏笑,又很快破防,笑得见牙不见眼。 他把傩面具斜戴在脑袋上。 被挥舞斩马刀的刀鬼抓住的库尔班和另外两名镖师都忍不住愣一下。 令人没想到的是,双面恶鬼的真容是如此清秀绝伦,一双柔和秀狭的狐狸眼,目光澄澈又传神,唇珠秀致,嘴角微翘的优美唇形宛如含笑的猫儿,眼睛笑得弯弯的像初月,温柔入骨。 他既不邪魅,也不阴郁,反而如初绽的樱花般干净柔软,像新生的碧草般令人心生欢喜。 “好久不见,桑小娘子,”少年看着桑悦,露出清新温柔的笑意:“还记得我吗?” “科圣?你……为何会变成恶鬼的模样?”桑悦一时间不敢认,担心这是恶鬼刻意变化的幻象。 “哦,”张湛然笑着用手敲了敲头上的面具,“这个傩面法器叫做‘千脸面具’,戴上后可以随意更换上千种容貌,而且此处煞炁浓郁,这面具还有逐疫辟毒的功效。” 桑悦端详着张湛然的脸,他和记忆中相比几乎没什么变化。 修士突破元婴期时肉身便会驻颜,一直到仙人五衰之前,容颜都不会变化老去。 张湛然十六岁突破元婴,因此初见时他是二八少年,如今再遇,仍是那个纯净清新的少年。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 但桑悦觉得,张湛然温柔的眼神下面依然多了一些什么,使他看上去更加成熟,也更多了一些距离感。 张湛然见桑悦身上没有防御,直接暴露在浓烈的煞炁环境中,便祭出一张面具递给她:“煞炁极其损耗修为和肉身,快戴上。” 那张面具被雕刻勾画成一只翘嘴猴的形状,翘嘴皱鼻,细眉小眼,又滑稽又可爱,竟有点儿沙雕的感觉,她推测这应该不是傩面,而是张湛然自创的面具样式。 桑悦正憋气憋得难受,匆匆看了一眼就赶紧戴在头上。 张湛然接着说:“我们之所以扮成恶鬼,是听说附近的拘弥国喜欢把生灵带到这里活活晒死祭天,所以便设法将他们吓走,希望他们不要再犯这种错误。” “原来如此,我替那些被献祭的生灵谢谢诸位仙圣,”桑悦收起剑恭谨地抱拳施礼,然后把桃笙从地上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张湛然见状问道:“他们都是你的同伴吗?你们怎么会来这里?” “义父半个月前进入落迦鬼魅碛后就了无音讯,所以我才找来这些秘境镖师和我一起寻找义父下落,本想着跟踪这里的恶鬼搜集线索,没想到是诸位仙圣伪装,还请科圣饶了我的同伴和灵侍吧。” “好,”张湛然毫不怀疑,干脆地点头,祭出一个新的紫金葫芦,将沾在桃笙身上的那些黑色水珠吸出,收入葫芦里。 张湛然解释道:“这就是弱水河里的北冥弱水,能够吸收世间任何力量。任何生灵触碰到它都会变得虚弱,但只要在一个时辰内把弱水吸干就可以恢复如常。” 果然,随着身上弱水吸干,桃笙虚弱的手脚逐渐恢复力气,直到恢复正常。 刀鬼和炽燃鬼也相继掀起脸上的傩面具法器,展露真容。 其中刀鬼桑悦竟然也认识,正是幼年时救过她和仇一一的刀圣康回。康回的形象和她模糊的记忆完美重合,他的身量不高但挺拔,看上去如十三四岁的少年,高眉深目,悬胆鼻,薄唇。扛着超出自己身高的斩马刀,乍看去是违和的,但他低沉冷淡的眼神,不怒自威,足以震慑人心。 康回应该是不记得她了,看着她眼神并没有什么变化。 那个炽燃鬼倒是全然陌生,他的真容很英俊,皮肤极白,硬朗的方脸,大而明亮的葡萄眼,双唇薄厚适中,弯起一边嘴角露出饶有兴味的笑,不太像仙修,倒像是凡间某个高傲而又玩世不恭的贵族子弟。 桑悦回忆自己见过的所有灵修和仙人,除却那些仙人服饰的加持,真正称得上仙气飘飘这四字的,只有两位。其中一位便是张湛然。 仙气本是一个虚无缥缈的词汇,但在看到张湛然的时候,这两个字便如同有了实质。 后来桑悦阅历渐深,终于想到该怎么解释这种气质,那就是有故事,但是依然干净纯澈的人。 张湛然替桑悦简单做了介绍,朝康回的方向伸出手:“这位是昆仑的刀圣,康回仙圣。” 康回淡淡地点了下头。 张湛然又介绍那玩世不恭的灵修说:“这位是秋水学宫白邵卿道人。” 桑悦一面见礼,一面心下暗惊,好大的阵仗! 刀圣康回自不必说,他是渡劫期武修榜的榜首,有传言称,他一己之身可敌万仙。 秋水学宫则是凤麟洲最顶尖的灵修学府,相当于凡间王朝国子监的地位。里面的学子不是权贵子弟就是天纵英才,再加上白邵卿一身玉色服饰,衣冠楚楚,要知道凤麟洲服色尚白,衣服颜色越浅,代表其身份越尊贵。 玉色,是凤麟洲权贵世家才有资格穿的颜色。 而且白姓,是凤麟洲仙道宰相白眉祖师的族姓。白邵卿的身份不言而喻。 康回看向张湛然,冷淡地道:“我们来这里可不是带小丫头找老子的,你别忘了我们此行的任务。” 张湛然道:“我们这次探索的范围比较广,找人也是顺便嘛。”然后又看向桑悦说,“白桦府君也是我从前在秋水学宫的授业恩师,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就先回家,我一定会尽全力寻找白桦府君,并把消息带回给你和师叔母。” 桑悦道:“我当然信任科圣,但是——” 她举起手中伞剑,把带有沐家族徽的那一面展示给他看,“这是义父亲手盖印的沐氏族徽,只要我注入灵力,就能和他身上的族徽遥相呼应。伞剑又是我的认主法器,只有我才能催动。而且这毕竟是沐家家事,诸位探索秘境已经很危险了,怎么能再劳动仙圣替我们涉险找人呢?我只是想跟随你们一起进秘境,然后我们会自行寻人,绝不给你们添麻烦。” 沐若拙毕竟对她有养育之恩,她可不想临阵脱逃,还是要亲自去找他才放心。 张湛然摇摇头:“这次我可不能答应你了,这里面确实非常危险,我们自己也没有把握。” 桑悦意外,能被封为“仙圣”的都是渡劫期及其以上的仙人,连他们都觉得棘手,这个落迦国遗址里面究竟有多可怕? 这些仙人又为什么要进入这个没落的西域古国呢? 第四十二章 断腿 康回面色阴沉,语气冷酷,毫不留情地道:“趁现在还有机会赶紧滚,否则我就把你们的手脚全都打断,扔在沙漠里,让你们像虫子一样爬回去!” 虽然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众人毫不怀疑他会说到做到。 桑悦却是面无惧色,倔强地道:“就算刀圣把我的手脚打断,我也会朝落迦国的方向爬过去!” 白邵卿忍不住轻笑一声,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康回冷哼道:“小丫头,你是领头的?你带这些人进去送死,若是遇到危险时拖后腿,我只会让你死得痛快点。” 桑悦点头:“好,若遇绝境不用刀圣动手,我会自行了断。至于是否会拖后腿,刀圣可以试我。” 康回不语,只把斩马刀抛起,刀尖落下后,插入地面一半之多。 他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朝桑悦招了招,示意她进攻。 桃笙想要阻止,但被库尔班拉住,老人道:“这事你帮不上忙。” 张湛然也站在原地,安静地袖手旁观。 其一,桑悦此举十分冒险,康回虽然言语凶狠,但让她们回去何尝不是为她们的安危考虑。 其二,这事他做不了主。 康回是昆仑仙宗刀圣,整个修真界都在昆仑仙宗的统治之下。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凤麟仙洲作为五霸诸侯仙国之一,乃是昆仑仙帝的臣属。 所谓大国下卿相当于小国上卿,就算同为仙圣,昆仑的仙圣地位自然高于各部仙洲的仙圣。 因此不管他们的任务是什么,这支队伍的最高决定权都在康回手里。 桑悦若想跟着这支队伍进落迦国,就必须先过康回这一关。 桑悦捏紧手中剑,气势汹汹地全力攻向康回。 结果,单方面被康回暴揍了一顿。 当她趴在地上累得动弹不得的时候,前者冷酷无情地一脚踩断了她的腿骨! 断骨的那一刹桑悦忍不住惨叫出声,但她很快咬牙忍住,把后面半声咽下喉咙里。 康回毫无愧疚之心地扫了她一眼,便走了。 连白邵卿都忍不住觉得小腿一痛,但张湛然只是习以为常地看着他们对练,又习以为常地看着康回提刀离去。 桃笙连忙扶起桑悦想给她疗伤,张湛然走过来说:“你们随我来吧。” 桃笙立即点头,想要把桑悦抱起来,但桑悦却推开她的手,固执地看着张湛然:“科圣,我可以跟着你们去落迦了吗?” 张湛然有些无奈地微笑:“可以,你过关了。” * 桃笙抱起桑悦,跟着张湛然走向八豹仙人车。 走近看,桑悦才看清,果然是从前张湛然坐的那辆仙人车,是华盖车的样式,车厢高大得像一个移动的小房间,上面的雕纹和彩漆雅致清贵,由八只银白镔铁打造的雪豹机关兽拉着。 在车舆的旁边,是一座宫殿般富丽华贵的移动行宫,那行宫从外面看大约能容纳百余人,下面由四十九只形态各异的巨型机关獬豸兽驮着,一旦这些机关獬豸兽运转起来,这座行殿就可以自由移动。 獬豸是昆仑天刑司独有的代表性瑞兽,这座行殿应该是刀圣带来的。 行殿外面有三十个灵修在看守。其中一名灵修警惕而锋利的目光朝桑悦瞪来,桑悦连忙收回视线。 张湛然领着她们进入车厢。 八豹仙人车从外部看只相当于一个小房间的大小,但内部则是一个无比广阔的须弥空间。 踏入门内后,眼前豁然开朗,入目所见是漫山遍野的胡杨林,宛如望不到边际的金黄海洋,这里就是张湛然受封的三秋圣境。 修真界的洞天福地被划分为五大等级,从优到劣依次为:大洞天、圣境、小洞天、福地、洞府。 这五大等级又被分出九个小层级,比如洞府还有凡品洞府、下品洞府、中品洞府……直到圣品洞府等区别。 寻常修士居住的地方都是洞府,只有家世显赫或位高权重的仙人才能拥有洞天福地。大概就相当于修真界的别墅吧。 还有一部分仙人,既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多大的权力,仅凭惊世的才华和刻苦修炼得来的成就,得到仙王的赏识,赐予封地。 张湛然就属于这一部分仙人。 桑悦曾经听沐若拙闲谈时提过一些,三秋圣境是凤麟洲内最美的圣境,未经雕琢时就已经风光秀丽,后来凤麟仙王又命生洲的画仙出手,完全参照人间秋季时节的壮丽山河去改造,更是奇景迭出,美轮美奂。 整个圣境方圆八百里,相当于四个唐朝长安城那么大,十分壮阔。 西旻子仙王对科圣的宠信由此可见一斑。 马车里的这个须弥空间,准确来说只是科圣将三秋圣境分割出来的一部分,叫做季秋圣境。其余两部分,孟秋圣境和仲秋圣境都坐落在凤麟洲内。 长风卷起黄叶,带着秋日独有的凉爽。凤麟仙洲奉太白天尊为神祖,太白天尊又是执掌秋季的西界秋神,因此凤麟众仙崇尚秋季,喜欢把居所内的气候定格成金秋三月的节气。 张湛然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怕她们无聊似的提出话题搭话:“很疼吧?” 桑悦不敢说疼,担心又要被他赶走,于是摇头说:“不疼,我扛得住。” “落迦古国里只会比康兄更危险。”张湛然抬手打了个响指,那刮得桑悦伤口有点疼的秋风就停了。没了风声,树梢上的鸟鸣声愈发清晰悦耳。 桑悦看着他略显清瘦而又有力的背影,终于忍不住问道:“一个凡间的西域古国遗迹,为什么会这么危险呢?还劳动这么多仙界大能一起来探索?” “这个问题,不可说,”张湛然微笑着摇摇头。 穿过胡杨林,前方出现一个胡杨木搭建的雅致房屋院落,屋前有溪流有花草,风景秀丽,是张湛然平时用来接待友人的客房。 进了客房,张湛然抬手召来一个由原色木块组建而成的榫卯机关偶人。 这偶人身上的部件都是大大小小、或长或短的木头方块,关节处则用木质球体,灵活程度丝毫不亚于真人,娴熟地给她们煮茶,虽然脑袋也是一个大方块,没有做五官,但腹腔里却可以发出声音:“贵客请喝茶。” 张湛然又命偶人找出一盒膏药给桃笙:“这是治疗骨折的断续膏,以桑小娘子的伤势来看,敷上药后半盏茶的功夫就可以把断裂的骨骼接续起来了。” 桃笙连忙道谢。 张湛然:“这里面很安全,你们便在此处安心休养吧,我还得去外面探索,请恕不能多陪,有任何事你们只要吩咐这里的机关偶人就好了。” 交代完张湛然便走出房间,机关偶人灵活地送他出去,并带上房门。 桑悦上完药后休息了一会儿,腿一好便跳下床,把桃笙吓了一跳,急着要把她按回床上。 桑悦笑道:“阿笙,我已经好了,科圣给的药真不错,说什么时候好就什么时候好,我得去好好谢谢他。” 她们让机关偶人带路,出了八豹仙人车,外面又是那一片狂风呼啸的沙漠。 就在这时,左面不远处传来一道轰然巨响,桑悦下意识地展开一片水幕屏障罩住自己和桃笙,只见无数飞镖近距离地从她眼前飞过。 第四十三章 仇之字灵 等轰鸣声和攻击都尘埃落定时,桑悦看向事发地,居然是张湛然的万工轿。以轿子为圆心,地面被炸开一个大坑,坑里面扎满了各种各样的飞镖袖箭等暗器。 但纵然是如此强烈的爆炸,爆炸中心的万工轿依然固若金汤,丝毫未损。 康回和另一名陌生仙人就站在坑的边缘,康回盯着坑中心的万工轿,依旧那副冷淡凶戾的样子,但多了几分沉思:“每个刀刃上都淬了剧毒,好在有你提醒,不然这种法器还真不容易躲开。” 一个人像风一样从桑悦身旁掠过,是白邵卿,他焦急地看着那陌生仙人道:“哥,你没事吧?” 桑悦仔细一看,发现白邵卿和这仙人的眉眼确实十分相似,只是气质迥然不同,前者活跃桀骜,后者儒雅沉着。 桃笙在桑悦耳边轻声说:“这位是白眉仙相的长子,影圣白秋臣。” 白秋臣的名号比弟弟白邵卿响亮多了,据说在凤麟洲里,他是仅次于张湛然的炼器奇才,而他手中掌握着仙器榜上排行第五的圣器浮光掠影,元神也是影子形态,因此被封为影圣。 “我没事,阿邵,小心地上的淬毒法器,”白秋臣说道。 “这是怎么回事?”白邵卿问。 “我们在审问拘弥国国师的时候,没想到他居然还有余力催动邪器,而且还是邪道的御品法器,名为暴雨梨花,爆炸的同时会发出上千种暗器,威力可波及方圆十丈以内。” 康回从背上刀匣中拔出一把环首刀,用刀尖挑起坑边沿一条锁链,转动刀柄把锁链在刀刃上缠了几圈,然后猛地发力一拽锁链,锁链像具有灵性一样飞速缩短,一个白色人影像块破布一样从万工轿里飞出,嘭地一声巨响坠落在康回脚边。 康回一脚踩在那人手腕上,脚底一碾,咔嚓,传来骨骼碎裂的声音。 地上那人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正是拘弥国国师,但在这种极致的痛苦之下,他仍旧对着康回露出一丝挑衅般的冷笑。 “这小子的杀手锏应该都用光了,那我就换个地方审讯,”康回一边说一边一脚踩断了国师另一条手腕,他回头面无表情地扫一眼白秋臣,“你们应该不想看吧?” 白秋臣礼貌地抱拳道:“那就有劳刀圣了,我去和科圣会合探索入口,邵卿,你负责安排灵修把这里带有剧毒的法器都清理干净。” 白邵卿应声是。 两位仙圣离去后,白邵卿便叫来十几名炼器师清理淬毒法器。 桑悦为了争取和他们同行的机会,主动对白邵卿说:“请教白道人,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白邵卿摆摆手:“筑基期的能帮什么忙,这些暗器上面涂的都是见血封喉的剧毒,不懂就别碰。” 桑悦也不强求,只点点头离开,直到她看见地上一把匕首的柄上,挂着一个晃晃悠悠的黑色线条组成的方块状字灵。 她蹲下去观察,发现那字灵是个小楷的仇字。 桑悦目光下移,不由得一愣,匕首上铸写着四个蝇头小楷“观宋烟浔”,字字刚劲有力,笔画锋利如剑。 她不知道这四个字代表什么,但这四字的笔迹让她觉得很熟悉,在哪里见过呢? 她绞尽脑汁地在脑海中搜寻着,终于捕捉到一点灵光。 这锋利如剑的笔法,是仇一一的笔迹! 她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正要设法带走这匕首时,却被人抓住胳膊一把拽起来。 白邵卿不耐烦地道:“要不是看在科圣的面子上,小爷可没空管你的死活!让你别乱动听不懂吗?赶紧走,别碍事!” 桑悦反抓住他的手臂,无视他嫌弃的表情,忙问道:“道人,这把匕首也是那个国师的暗器吗?” 白邵卿深吸一口气,甩开她的手:“不然呢?这铸造手法和上面淬的毒不都一样吗?” 通过法器看出铸造手法对炼器师来说不难,但对门外汉来说可不容易。 “这匕首上面还有字,”桑悦假装懵懂地提示道。 白邵卿扫了一眼,冷笑:“这有什么稀奇。打造这把匕首的材料应该是那个国师从别人那里抢来的,可能原本是那个什么宋烟浔的刀啊剑啊之类的法器,被国师抢走后投炉重炼,只是这认主法器的铭文是最难炼化的,就留下来了呗。” 桑悦突然感觉到指尖微痒,低头一看,那个仇字的小楷字灵不知什么时候挂到了她的指尖,还在顺着她的手指往上爬,最后附着在了她的手背上。 “你在听我说话吗?”白邵卿已经在压抑火气了。 “啊?”桑悦回过神忙道,“听见了。” “听见了就赶紧从我眼前消失!” “是。”桑悦最后看了一眼那匕首,带着桃笙快步离开了。 当走到没人看见的位置时,她从怀中拿出一根染血的伞骨,伞骨上雕刻的“仇一一”三字,笔画锋利如剑,和那匕首铭文的笔法如出一辙。她把伞骨贴到心口上,感受到自己狂乱的心跳,直跳得心口微微发痛起来。 * 夜空中悬着一轮圆月,将沙漠照得一片银色,宛如下了一场雪。 桑悦坐在戈壁上看着这片景色,竟有种苍莽广袤的美感。 一片巨大的银杏叶像海里的蝠鲼一样缓缓扇动两边的叶片,从远及近地飞来。 叶片上乘坐的正是张湛然,还有白秋臣浑身是血地躺在他身边。 灵修们敏锐地察觉到他们,以康回、白邵卿为首的灵修们都赶紧围上去。 张湛然道:“影圣冲进了沙暴里面探索,出来时便身受重伤昏迷倒地。” 白邵卿紧皱着眉。 有灵修道:“影圣一向稳重,怎么会贸然冲进沙暴?” 还有人直接质问道:“科圣为何不拦住他?” 张湛然默然没有辩解。其实他劝阻过,但影圣意志坚决,趁他不注意的时候自己冲了进去。这支队伍里原本就有很多人对他不信服,多说无益,等影圣醒来一切自然会水落石出。 康回喝道:“别吵了,先把人带进行殿,去把医仙叫过来!” 等人都散去时,只剩下张湛然和康回还留在原地。 康回道:“国师松口了,这小子是昆吾教的,他说他知道进入落迦古国的办法,并会给我们带路。但是这小子心眼很多,他的话不能尽信。” 昆吾教是西域最为臭名昭着的邪教之一,据说门内邪修擅长五大邪术,分别是蛊惑、邪器、炼尸、诛仙剑术以及邪乐术,是修真界的大敌。 “嗯。”张湛然轻轻应道。 康回见他有些心不在焉,问道:“你看到沙暴里面有什么了吗,居然能把渡劫期的影圣伤成这样?” 张湛然立即皱紧眉头,摇了摇头:“沙暴里面全是煞炁,若是没有法器保护根本无法呼吸。铺天盖地的全是风沙,在里面久了就算是仙骨都会被沙子打穿。” 他犹豫了一下,接着说:“我只看到一个一闪而过的影子,但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的错觉,因为那个影子看起来……很奇怪。” 第四十四章 拘弥国国师 康回挑眉:“有多奇怪?比邪煞长得还丑吗?” “我模糊看到一个很长的脖子,没有头,身体像马,但是皮毛上的花纹又类似虎纹,背上似乎还有一对羽翼,”张湛然微微皱眉,回忆着那个画面。 “啥玩意?”康回纳闷,他斩过不少邪煞,但却没见过这么邪的东西。 “就算是邪煞,他们所有畸变的样貌都已经涵盖在了古籍里,都有据可查,但是这种……形貌的生灵闻所未闻,或许是我看错了吧,”张湛然按了按额角。 世人总以为仙圣全知全能,但其实,天地间有太多未知难解的谜团,莫说是仙圣,哪怕是仙帝都对此难以探究。 “你知道昆吾邪教进落迦国的目的是什么吗?”康回换了个话题。 张湛然疑惑地挑眉:“不是以生灵活祭求雨吗?” “那只是他用来骗凡人的鬼话而已。那个祸国殃民的玩意儿说,他要把那一整个军队都带进落迦国献祭。” 张湛然震惊之余,又觉得意料之中,这确实是邪道能干出来的事。 “献祭给谁?” 康回摇头:“审讯的方法我都用遍了,那小子怎么都不肯说。毕竟还要留着他的命带路,只能先这样了。” * 八豹仙人车内部,三秋圣境的客房里,桑悦正在清点纳戒里的灵石和法器,桃笙从外面走进来,让木头偶人出去带上门。 桃笙走到桌边,先拿起茶壶咕噜咕噜朝嘴里灌了一大口水,然后用袖子拭了拭嘴角,说道:“姐姐,打听到了,那拘弥国国师自己招供说,他是昆吾邪教的。” “昆吾邪教?” 桃笙道:“昆吾教是起源于西荒煞地的一个邪教,据说上万年前就存在了,在西域各国隐秘发展了很多邪教徒,并且如今还有往中原侵蚀的迹象。这个邪教有五大邪术,分别是蛊惑人心的骗术、炼制邪器术、以生灵为材料的炼尸术、诛仙剑术和邪乐术,每一样都令灵修防不胜防,是修真界最忌惮的邪教之一。” 桑悦用手托着下巴沉吟:“这个昆吾教的暗器上有一一的笔迹,无论如何,我都得会一会他。” 桃笙道:“国师如今被关押在科圣的万工轿里,轿子外有两名出窍期灵修看守,姐姐要如何见他?” 桑悦笑笑,从纳戒中祭出一片类似薄荷叶的干草说:“我有这个。” 桃笙眼睛一亮:“翳形草!” “没错,这是义父亲手炮制的上品翳形草,足以蒙蔽出窍期的修士耳目,虽然一片的时效只有一刻钟,但我这里刚好有两片。” 桑悦走出八豹仙人车后,躲在阴暗处,把翳形草放进嘴里,然而整个人就像原地消失一样,瞬间隐形了。 隐形的桑悦走到万工轿门口便屏住呼吸,避开两名看守的修士,蹑手蹑脚地钻进轿子里。 轿子里面同样是个须弥空间,入门后是一条甬道。 穿过甬道,就是一个很宽的房间,里面光线很暗,四面都是铜墙铁壁,只在靠墙的位置点了一盏千枝灯。 在灯光照耀下,隐约可以看见一个被酷刑折磨得不成人样的人形,他被锁链紧紧地缠绕锁住,四肢还被长刀钉在墙壁上,伤口的血都结痂了。 当桑悦缓步靠近的时候,国师掀起眼皮看向她,满是血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桑悦没有立即开口说话,只是沉默地观察着他,看见他干裂起皮的嘴唇,想了想,抬手在掌心凝聚了一团水珠,送到他嘴边。 国师瞥了她一眼,慢慢地低头去够水。桑悦把手伸到离他足够近的位置,让他喝水。 国师喝了两口水后,看着桑悦扯开嘴角笑了:“筑基期的小丫头,你是自己偷偷溜进来的吧?” 桑悦不答反问:“白天你发动的那个法器,叫做‘暴雨梨花’对吧?是你亲手炼造的?” “不错,怎么,感兴趣吗?想学?” “嗯,是有点意思,”桑悦也对他一笑,“里面有的材料还不错,你打劫了不少修士吧?” 国师呵地笑了一声:“小丫头,你的时间不多,别拐弯抹角地套话了,想问什么直说吧。” 桑悦也不客气,直接问道:“宋烟浔是谁?” 国师似乎有些吃惊,略微想了想道:“没印象,为什么问我这个人?” “这个名字铸写在一把匕首上,而这把匕首是从你的‘暴雨梨花’里发射出来的,你不知道?” 国师恍然大悟似的:“原来你说的是暗器上的铭文。” 他微微耸了下肩:“那些材料要么是别人进献,要么是我在灵市上重金购买所得。修真界来路不明的东西多了去了,那些法器的由来我不可能一个个去查。” 他的目光透过乱发审视着桑悦,忽然一笑:“不过吾身看你这女娃娃面善,有意与你结缘,若你能帮我一个小忙,我也可以设法替你调查此事。” 桑悦转身就走。 国师脸色蓦地沉下来,阴阴地道:“小丫头,你知道你是在送死吗?” 桑悦回头看他,挑起嘴角露出三分戏谑三分漫不经心的笑:“在这里看起来快要死的人不是我吧。” 国师冷笑:“落迦鬼魅碛里的宝贝确实举世难寻,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曾认为自己是天选之子。但你天赋再高,抢得过那些境界远高于你的修士吗?而且里面的可怕之处,就算是那些渡劫期的仙圣都自顾不暇,何况是你?等你走投无路的时候,记得来找我,至少我能保你活着。” 桑悦皱眉,但她担心外面的修士随时会进来,不敢再逗留,赶紧含下最后一片翳形叶离开了。 回到八豹仙人车的客房里,桑悦拿出留影镜,把影像放出来给桃笙看。 桃笙仔细看着镜子里国师的脸,突然眼神一亮,伸手朝镜面一点:“就是这里,他在撒谎。” “怎么看出来的?”桑悦问。 桃笙爱看书,经常整天窝在藏书阁里,尤其喜欢看兵法谋略的书籍,而她又天资聪颖,勤学好问,通过看书自学,习得了很多不同寻常的技能。 比如鬼谷子识人术。 鬼谷子识人术可以说是古代的微表情心理学,通过观察对方表情的细微变化,从而揣测出他的内心想法。 战国时期着名的谏臣东郭牙提出的君子三色说,就是典型的识人术。 桃笙手指轻触镜面,镜面中的影像就停止了,她的指尖正好落在镜中国师的脸上:“当你在他面前说出宋烟浔的时候,他脸上惊讶的表情超过了一瞬,这是他故意伪装出来让你看到的,人脸上真实的惊讶表情都非常短,稍纵即逝。” “还有这里——”桃笙让留影继续动,然后很快再度按停,“他说不晓得那些法器来历的时候,单肩耸动了一下,这意为他对自己的说法没有信心。言语和动作不一致,他这是在说谎。” 桑悦沉吟道:“他晓得宋烟浔的身份,但是他故意隐瞒,是想利用我帮他逃走。真是个老狐狸。” 这下桑悦又多了一个非进落迦国不可的理由,她原本打算到了金丹期以后再着手调查仇一一的身世,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如今线索自己送上门,那她就不可能放过。 她向仇一一许诺过的,继承她的仇恨,替她复仇。 第四十五章 传送阵 翌日,由拘弥国国师引路,康回率领众灵修前往落迦古国的入口。 影圣的本体尚未醒来,但他的元神臣影放不下弟弟白邵卿的安危,执意要一同进入落迦古国,康回便由他。 在煞炁浓郁的地方施法消耗的灵炁是平常的一倍,像行殿、八豹仙人车这类需要消耗大量灵炁、又不容易隐藏的大型法器就不适合带着探索,也同样留在营地。 桃笙和桑悦性命相连,肯定是和桑悦一起行动。至于库尔班和另外两位镖师,桑悦让他们不必跟着冒险了。 库尔班命令另外两位镖师在外面候着,但他自己却说什么也要跟着进入落迦国,说是找不到沐若拙,镖队也逃不了沐成章的报复。 由于队伍马上要出发了,桑悦也只得随他去了。 得知库尔班和桃笙也要随行,张湛然便也给他们一人配了一件傩面法器,用以阻隔煞炁。 所有修士都是轻装上阵。 张湛然再度让万工轿变化成骷髅头蜘蛛的模样,骷髅嘴里坐着国师,国师身上拷着灵木打造的桎梏和锁链,外面一排骷髅牙齿细长坚硬,就像一排密集的铁牢栏杆,三根蜘蛛足飞快交错着,自动走进队伍中央。 桑悦心想,别看张湛然一副仙气飘飘的样子,恶趣味还是挺重的,虽然这机关打造出来的目的就是用来吓人,但不是直接把人吓死好吧,这玩意儿冷不丁冒出来,胆子略小一点的恐怕就原地去世了。 在国师的指引下,队伍越来越靠近沙暴,所有人必须施法才能保持身形而不被狂风卷走。 桑悦用手挡着粗粝的飞沙走石,抬头看去,那沙尘暴就如同一堵横亘在天地间的巨墙,黄沙像狂躁的巨浪在里面不断地翻涌。 队伍沿着沙暴边缘绕行。 修士们被浓郁腥臭的煞炁和飞沙走石折磨得苦不堪言,白邵卿看了一眼被骷髅头蜘蛛囚禁住的国师,后者躲在铁牢里反而显得悠哉闲适。 白邵卿不爽地问:“还有多久才到?” 国师漫不经心地道:“修道之人超然物外,连这点耐心都没有吗?” 白邵卿冷冷道:“这都走了两个时辰了,你该不是耍我们玩吧?” 国师冷笑:“你以为魔域是那么好进的吗?” 桑悦听见便问:“科圣,落迦国不是一个三百年前的凡间古国吗?怎么他说是魔域?而且除了金瞳天魔以外,真魔已经在三界消失,怎么还会有魔域呢?” 张湛然道:“人间的土地有时候会因为煞炁侵蚀,或是邪祟妖道的破坏使得灵炁消失、煞炁弥漫,那么这片土地就会变成煞地。而有的邪修故意散布谣言,将这种现象归于古魔所为,他们认为古魔能够从魔域操控人间,并将人间土地改造成凶煞之地,作为他们日后归来所需的魔宫。” 根据修真界的神史记载,神界与人界的通路被称为天梯,魔界与人界的通道被称为地脉。 五万年前,太一神皇为了整顿人、神、魔杂处的混乱世间,将所有魔驱赶到魔域,所有神召回九重天,然后推倒天梯、斩断地脉,史称“绝地天通”。 从那以后,与人界相通的只剩下妖界、鬼界,世间从此无神也无魔。 仙人修炼成神,会即刻受神旨法则指引,化虹飞升九重天。 邪修锻炼成魔,亦会被强制驱逐到魔域,立即堕入九幽地。 桑悦道:“哦,说到底这就是迷信嘛,邪修自作多情的幻想呗。” 国师听见立即瞪了桑悦一眼。 张湛然微微一笑。 白邵卿的脸色也好了很多,得意地看着国师被怼得无话可说。 桑悦接着道:“我还听说,落迦亡国的原因是因为触怒天神,所以天神降罪,才用黄沙将整个国度掩埋。” 张湛然摇头道:“凡人不知神史、畏惧神力,故而有此猜测。但一来天神命三界自治,五万年来都不曾干涉三界之事,二来天神慈悲,怎会如此残害生灵?” “我也是这么想的,”桑悦道,“所以落迦国一夜之间灭国其实和都没有关系,很可能是邪道捣的鬼?” 张湛然正欲回答,突然神色一变,敏锐地看向沙暴之中。 桑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昏黄的沙风之中隐隐约约呈现出一个干瘦的人影,那个人影瘦得非常可怕,身体四肢都枯瘦如柴。 国师立即道:“就是他!快把他拉出来,那就是地标!” 张湛然单手捏诀,一股锁链以绝尘灭影之势冲入沙暴,精准地缠绕住那人身体,将他从沙暴中带出放在地上。 众人定睛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那是一具被暴晒蒸干水分的干尸,脸部呈现无比扭曲可怖的表情。 康回和张湛然蹲下身仔细观察尸体。 桑悦也强忍着恐惧仔细看去,这应该是个男尸,他的嘴唇上留着两撇八字小胡,衣饰保存良好,穿着西域人的墨绿色无领对襟长袍。在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用黑红色的血画满了符文。 康回解开尸体身上的衣服,只见干尸全身都画满了符文。 张湛然用手触摸着干尸身上的符文,仔细研读:“这些符文是连贯的,是一个完整的阵法。” 国师阴冷地笑道:“没错,这就是进入落迦国的传送阵。” 桑悦心下恶寒,居然把阵图画在死人身上,用尸体作为传送阵的阵眼,邪道真是有够心理变态的! 国师似乎看出她的心思,笑说:“别这么看着我,这可不是我画的。” 他接着道:“喏,想进去,就把手放在尸体身上,注入灵力就可以了。” 像这类不知底细的传送阵,它的危险系数特别高。因为无法预测传送过去的地点是什么样的,没准一传送过去下面就是邪祟巢穴或刀山火海,直接玩完。要知道在修真界,阵道师最喜欢搞这种让人痛恨的骚操作,所以他们一直在“不好惹的修士种类”榜上排名第一。 白邵卿抓住他脖子桎梏上缠绕的锁链,猛地一拽,国师被狠狠地撞在铁栏上。白邵卿冷冷道:“你最好别耍花样!” 国师昨天受过一轮酷刑,被他这么一拽,全身伤口都崩裂开,他忍痛道:“怕死,还探索什么?” 白邵卿手上施力,锁链越收越紧。国师脸上青筋暴起,脸色涨红,呼吸困难。 康回道:“别弄死了。” 白邵卿哼了一声,甩开锁链。 “我先进去试试,”张湛然向康回道,“如果是双向传送阵,我会传信给你,如果是单向传送阵,两个隔断的空间无法传信,那就隔一个时辰看我的元神,倘若元神无事你们再进来。” 他的掌心里化出一个精密的浑天仪。这浑天仪非常的精致,巧夺天工。整体由座、支架和天球三部分组成。天球又是星宿、赤道、黄道、恒隐圈、恒显圈等十二个圆环相互嵌套。用红、白、青、紫、金等海底明珠或宝石点缀成上千颗星星,散发出柔和而动人的光辉。 浑天仪的顶上趴着一只浑身雪白的铁质机关雪豹,正一脸呆萌地叼着自己的大尾巴。 康回接过张湛然的元神,点了下头:“小心。” 张湛然伸手按在干尸上注入灵力,干尸的心口处顿时出现一个小型的黑色漩涡,而张湛然整个人都被吸入进去,一眨眼就消失了,漩涡也随之消散。 第四十六章 元神 桑悦用灵识询问桃笙:“科圣说的元神是什么?” 很快,桃笙婉转柔和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每个修士修炼到元婴期的时候,体内便能开启识海,识海中内藏元婴。这元婴乃是修士的精、气、神凝聚结成的圣胎,代表着每个人内心深处的天性。因此每个人的元婴形态各不相同,有的是人形、有的是动物、草木或器物状态。 在出窍期,元婴便可脱离肉身出窍显形。但这时候元婴尚且脆弱,不能离开灵修太远。而且这时候元婴就是修士的命门。元婴在,修士的肉身就算粉身碎骨也能复活。但元婴灭,修士就是彻底死了。 到了化仙期,元婴便成长为元神,拥有和本体不相上下的力量,可以离开仙人自主行动,在仙人战斗时将会是强有力的帮手。” 桑悦问:“元神是由元婴成长来的,那是不是只要元神不灭,仙人就可以无限复活了?” “没错,”桃笙道,“一般来说,只要保护好元神,仙人就杀不死。但是本体死去后元神需要传送力量给本体,让本体原地复活,元神力量会因此被削弱。如果本体复活次数过多的话,元神会陷入沉睡,这时本体就不能再复活,直到元神恢复为止。” “所以科圣把元神交给刀圣,是用本体给我们开路,如果他遇到危险的话,元神就会感应到吧,”桑悦不由感叹道,“阿笙你看,真的有人可以把命交到别人手上哎,这有点好磕怎么办?” 桃笙疑惑的声音在她脑海中问道:“好磕是什么意思啊?” “额,我就是小小的感慨一下,科圣和刀圣之间的交情太好了。” “的确,元神是仙人的性命所在,若是将元神交予他人之手,那定然是极其信任之人,”桃笙认同道。 桑悦忍不住打量着康回手里的浑天仪,一想到这是张湛然的元神,就感到不可思议。 趴在浑天仪顶上的机关雪豹体态矫健,豹躯周身遍饰黑色的卷云纹、鳞片纹以及云雷纹,充满仙逸的神气,被叼在嘴里的大尾巴甩开后和身体一样长。 机关雪豹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掀起眼皮打量了她一眼,然后抬头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又把大尾巴甩到自己脑袋下,爪子和下巴搭在尾巴上,眯着眼睛昏昏欲睡,蜷缩的宽大利爪藏匿起了勇猛霸气,倒显得十分的憨态可掬了。 它的美貌和无辜的表情很容易让人产生可以摸一下的错觉。 不过桑悦心中再蠢蠢欲动,也不敢真的上手去摸,毕竟桃笙说了,元神有着和本体一样的战斗力。 * 张湛然进去许久,康回并没有得到回信。 等了一个时辰之后,康回见浑天仪上的机关雪豹还是懒洋洋的没有反应,便指挥队伍陆续通过干尸传送阵。 康回让白邵卿带队先行,把桑悦、桃笙和库尔班安排在了队伍中间,而他则带着国师殿后。 桑悦、桃笙和库尔班一起把手放在干尸身上,注入灵力,三人同时被吸入漩涡。 再度睁开眼时,眼前极为昏暗,她们之前在外面是白昼,但在这里面却是黑夜,到处飘荡着粉紫浑浊的雾气,使得视野很受限制。 漆黑的夜空中悬着一轮巨大的血色弯月,形如镰刀。借着暗淡的淡红色月光,能隐约看见前方房屋的轮廓,是西域常见的泥楼高台,每栋楼都建得非常之高大,得有几十层以上的高度,并且房体都能看出明显的倾斜和扭曲,看上去有种病态的畸变感。 家家户户门前都种植着一种类似芭蕉树的植物,高度几乎和屋顶一样,宽大的枝叶茂密而繁盛。 迷雾之中,隐约可以看见周围散布着一些静止不动的人影,更远处则有几个巨型的类人的影子在朝她们靠近。 桑悦刚要开口说话,背后就突然伸出一只手迅速捂住她的嘴,一道黑色的影子爬上她的身体,像绳索一样将她紧紧绑缚住。 她眼角余光看见,桃笙和库尔班也分别被其他修士控制,捂住嘴。 制住她的人伸手摘下桑悦右耳的银耳坠,换成一枚金摇叶耳坠戴在她耳垂上。 “嘘,别发出声音,是我!”桑悦感到耳垂上被对方换上的东西微微发热,然后白邵卿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 桑悦立即反应过来,白邵卿给她戴的是传音入密法器。 白邵卿点了点她耳垂上的金摇叶耳坠,传音道:“之后的行动用这个交流。” 凤麟仙洲和凡间西域各国的男女都有穿耳戴耳饰的习俗,不过男子只戴右耳,女子则是两耳都戴耳饰。因此凤麟洲的炼器师很钟爱把各类法器做成耳饰的形状。 再看桃笙和库尔班,他们也按要求换上了耳坠。 桑悦试着把灵力注入金摇叶耳坠,传音道:“是。” 白邵卿松开她身上的影子束缚,传音:“随我来。” 桑悦跟着白邵卿放轻脚步,屏住呼吸,走进百步外一个无形防护阵内。 阵心飞快地转着一个陀螺,看得出整个防护阵就是由这个陀螺展开的。 除了张湛然以外,所有修士都在这个阵里。 很快,康回带着国师也进来了,康回非常老练,一看到这里的情况立即扔出一张符封住国师的嘴,不让他发出声音。 然后不等白邵卿去接,他就朝防护阵的方向走来。 “科圣呢?”康回问。 白邵卿指了指陀螺边上用剑刻在地上的笔迹,极具美感的行书,笔画牵丝引带、绞转衔接,整体遒媚多姿,温润闲雅。 “科圣写的,”白邵卿道。 康回上前细看,只见写道:传送阵口百米处有紫僵数百只,五丈巨游尸五只,一丈毛僵三只。众尸闻声而动,将吾追袭于此,吾先行引走游尸毛僵,留防护陀螺一枚,后来者可藏身于陀螺阵内,以防僵尸。 僵尸就是尸变邪祟,没有魂魄的行尸走肉,它们在光的照耀下没有影子,在风中张嘴怒吼也没有声音,游离于三界之外。 在修真界,将僵尸分为九种层级,分别是紫僵、白僵、绿僵、伏尸、游尸、毛僵、飞僵、不化骨、旱魃。 其中紫僵最弱,旱魃最罕见也最可怕。 紫僵的尸变时长最短,皮肤呈紫色,炼气期修士足以应付。 巨游尸是一种体型会不断变大的僵尸,体型越大,力量也越强。五丈巨游尸可以匹敌元婴期修士。 毛僵则是修炼八百年以上的僵尸,黑发披面及地,铜筋铁骨,刀剑水火不入,而且行动敏捷,纵跳如飞。修真界有句话,碰上毛僵,化仙期以下必死无疑。 桃笙疑惑地道:“落迦国三百年前才灭国,但这里却有三只八百年毛僵,这三只毛僵是一直都在这里,还是后来进来的呢?” 康回伸手扯了一下国师身上的锁链。 国师嘴被封着,但眼睛里分明带着戏谑的笑,手指比划着在空中写道:无可奉告。 第四十七章 僵尸城 白邵卿也有些惊诧:“我还是第一次进到这么多僵尸的地方。怕不是整个国的子民都尸变了吧?” 康回问:“王宫在哪里?” 白邵卿伸手指了指西面一座巍峨的蓝色圆顶塔楼,那里的建筑非常高大显眼,并且扭曲变形也更加严重,有的像蛇一样弯弯扭扭,有的朝地面倾斜,有的好几个宫殿像叠罗汉一样叠在一起,呈倒三角形,看上去摇摇欲坠。 “传闻落迦国极其富庶,王宫塔楼圆顶上铺设的都是蓝琉璃瓦,应该就是那里了。” 康回眯眼眺望他手指的方向,看着那奇形怪状的建筑群道:“这是宫殿?” 白邵卿道:“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畸变的房子,想来是因为这里的煞炁过分浓郁,连环境都发生如此严重的异变。” 康回看到王宫周围可见范围内游荡着几十只巨型僵尸,冷静问道:“路线多久能勘测出来?” “蟋蟀、田鼠、麻雀、鸿雁四种机关斥候各二十只,都放出去了,”白邵卿道,“这座城很大,而且僵尸太多,斥候回来的时间无法估计。我们只能等,等斥候回来。” 众人只能按捺住躁动不安的心,等了大约两个时辰,放出去的机关斥候才陆陆续续回来。 斥候抖动身体,散发出星星点点的淡金色的灵粉,白邵卿取出一张黑色的绢帛,这些灵粉就汇聚在绢帛上,绘制出舆图路线。 又等了一个时辰,所有回来的斥候拼凑出来的舆图依然残缺不全,只能画出四分之一的城池路线。 “半数以上的斥候都没有回来,应该是都被僵尸拦截了。”白邵卿无奈道。 这时一阵阴风吹过,几片枯黄的树叶飞到康回身边,康回伸手接住一片,那片枯叶居然探出细小的触手站立起来。 “哎哟我去,还会动,”桑悦吓一跳。 那片枯叶接着变化,紧紧合在一起的枯叶原来竟是两片,左右打开,露出深蓝色的翅膀,原来是一只神似枯萎树叶的蝴蝶。 “这是……枯叶蝶?”有修士疑道。 白邵卿喜道:“这是科圣的机关斥候。” 几只枯叶蝶飞到白邵卿手中的舆图上方,抖落淡金色灵粉,不一会儿便补全了余下的路线。 康回和白邵卿一同审视着舆图,选出了两条相对安全的通往王宫的路线,康回当即下令道:“昆仑武修和凤麟炼器师各自分为两列,我和白道人每人各领一列,分头前往王宫,沿途需搜集线索,调查国城尸变原因,同时留意是否有凤麟洲白桦府君沐若拙的下落,发现后无论生死,立即将消息报予我和科圣。无论哪只队伍先到王宫,都以法器传音。” 白邵卿道:“是。” “小丫头,你们三个跟我走,”康回眼角余光撇向桑悦。 桑悦愣了一下:“啊,可是……” “怎么,有异议?” “没,没有,”桑悦连忙摆手,“多谢刀圣。” “要谢就去谢科圣,”康回淡淡道,“那小子说了,一个人都不少,他就给我打六把好刀,并十万百炼钢。” 桑悦:“……” 昆仑武修们心中不禁腹诽,刀圣果然是一如既往的无利不起早,可怜科圣被他逮住了机会狂薅。 * 落迦国城内每个高台房屋的样式都很相似,而且墙壁高得惊人,简直就是一个迷宫城。 由于飞到高处容易引起巨型僵尸的注意,众人不能使用飞行法器,只能沿着地面行走,还得小心绕开那些在大街上四处游走的紫僵。 紫僵对这群修士来说虽然不算可怕,但要是缠斗起来容易发出声音,引来更可怕的僵尸。 康回敏捷而谨慎地在前头带路,关押国师的骷髅头蜘蛛看上去大块头,但却意外地轻盈,跟着康回在墙壁上爬上爬下,居然不发出一丝声音。 他让炼器师放出机关兽引开附近的僵尸,然后瞬移到一处较矮的房屋前。这房子虽然是周围比较矮的,但还是有六层楼高,门也是普通民居大门的三倍。 康回个子不高,所以他飞到大门上,单手攀住门环,另一手将刀插入门缝利落地劈开门锁。 门一打开,就有两只瘦成皮包骨的紫僵咆哮着扑出来,但很快就被康回身后的两名昆仑武修一左一右拧掉了脖子。 等他们确认里面没有危险后,康回做了个往里进的手势,其余修士立马掠入房间,殿后的人合上门扉,并在门上贴上防御符和希声符。 漆黑的房间里,灵修们拿出夜明珠照明,每个夜明珠都散发出月白色光芒,可照亮十步以内的距离。 房屋里都是西域风的家具摆设,十分简朴,但是每件家具又都大得惊人,光是一只缺口的陶碗就能罩住整个人,给人感觉像是置身于巨人居所之中。 桑悦再看倒在地上的那对紫僵,一男一女看上去像是夫妻,年纪四十多岁,体型和正常人无异。从他们身上和房屋里沉积的灰尘来看,他们应该在这件屋子里被关很久了。 看他们的服饰风格,像是这间房子的原住民,但是从体积上来看,差别又太大了,以他们的体型和房屋大小对照,就像两只老鼠住在正常人类的屋子里。 看来,还真是因为煞炁影响环境,连房子都扭曲变形得极端高大了。 桑悦将灵力注入伞剑上的沐家族徽,感知沐若拙的方位,呈现象形图案的族徽微微抖动起来,说明沐若拙确实也在这片诡异空间之中。但距离太过遥远,而且有浓郁煞炁的干扰,无法准确感知到他的位置。 康回让修士们分散开搜集线索,当桑悦从骷髅头蜘蛛边上经过时,听到了锁链哗啦移动的声音,她抬头一看,正对上骷髅铁齿牢后面国师似笑非笑的目光。 那目光狡猾又阴冷,让桑悦很不舒服。这家伙是在提醒她之前的约定吗? 桑悦心想,放了你?想得美,当我傻么? 于是桑悦再不理他,当做没看见径直走开。 库尔班掀开一面织花布帘,里面是一个相对较窄的土墙屋,墙边搭建着简陋而高大的灶台,灶台边堆积着胡杨木柴,应该是厨房。 这里的灶台都有三米多高,桑悦点足飞掠到台面上,身周扬起一片灰尘,呛得她微微咳嗽。在她身旁,放着一只床一样大的瓷盘,盘子里叠着两片馕饼,上面同样覆盖满了灰尘。她用手摸了一下,硬得跟石头似的。 “刺——刺——”她的身后突然传来让人毛骨悚然的刮擦声,像是有一只锋利的爪子在不停地刮擦着某块金属。 桑悦感觉全身的寒毛都在一瞬间竖起来了。 第四十八章 伏尸 “姐姐,在锅里,”桃笙忽然颤声说。 “啊?我不在锅里,”桑悦又怕又懵。 “不是,姐姐,发出声音的东西在锅里,”桃笙伸手指了指桑悦身后的铁锅,她很害怕的,声音都颤抖得有点变声了。 桑悦连忙拔剑出鞘,同时转身盯着铁锅,锅上被盖子盖着,上面还压着一块石头。 声音就是从锅盖内部边缘传出来的,似乎有人正不停地用指甲刮擦锅盖想要出来。 库尔班神情凝重得吓人,沉声问:“仙子,是否要打开看看?” 房间里寂静如死,因此那刮擦声格外清晰,听得人心里发毛。外头的那些精英修士们身法又很轻盈,根本听不到他们的声音。桑悦甚至怀疑他们都不在附近。 她的脑海里冒出喊人的想法,但又很快压下去,她怕给别人留下胆小怕事的印象。毕竟是她自己硬要跟来的,若是遇到一点儿未知的变故就大惊小怪,那也太打脸了。 “开吧,”桑悦咽了下唾沫,强压下恐惧说。 桃笙和库尔班一人用水绳,一人用字灵化成的墨绳,合力把石头挪开。 桑悦则死死盯着锅盖下方,石头刚被挪开,里面的东西就瞬间顶开了锅盖,迅速地冲了出来,那东西的速度实在太快了,桑悦根本来不及看清是什么,就感觉脸颊边上一凉,那东西直接擦着她的脸皮就飞过去了。 她连忙转过身去想要去追,没想到康回正巧掀开帘子走进来,冷酷威严的脸上眉头都没动一下,抬脚就把那只飞影踩在脚底。 他冷冷地脚下一碾,传来骨骼嘎吱作响的声音。 桑悦看向他脚下,只见他踩住的居然是一只白惨惨的骷髅骨手,那骨手被他踩得几欲碎裂,五根骨指还在不停挣扎划拉着地面。 康回脚下微一用力,骨手彻底被他踩得粉碎,分崩离析,留下的两根骨指抽搐了两下后也不再动弹了。 他嫌弃地看着桑悦她们震惊的脸色:“区区一只鬼手,就让你们吓成这个样子。” 他那双毫无感情的吊梢四角眼落在桑悦脸上淡淡一瞥:“蠢物,还不把脸擦干净,血气会引来更多不干净的东西。” 桑悦这才感觉到脸颊上些微刺痛,用手一摸,原来刚才被骷髅手蹭过的地方破皮渗血了。 桃笙连忙掏出药膏来抹在她的伤口上。 康回跃到灶台上,一边抬袖挡在口鼻前阻隔灰尘,一边用刀鞘把锅盖挑开,只见锅里赫然躺着一具人骨,除了脱离的右手外,其余部位骨骼都很完整。 康回扫了一眼边上瓷盘里的馕,疑惑地皱了皱眉。 库尔班震惊地喃喃道:“怎么会是……” 跟在康回身后进来的修士道:“这人骨沉在锅底,难道是……” 康回沉声道:“这应该是他们尸变前做的,否则僵尸吃肉用不着烹煮。” 桃笙顿感不适,十分难受地用手捂住嘴。 有修士惨然道:“常闻人间爆发饥荒时会发生同类相食的惨事,但都只是在书上看到……” 桑悦眼角余光看到瓷盘里的馕,心里一紧,更加的毛骨悚然:“不,不是因为饥荒,这里的馕都没动过。可是明明有食物,为何还要食人?” 所有人都露出骇然的脸色。 康回出声打破沉默:“走吧,这里没别的线索了。” ****** 众人离开这座庞大的民居,继续朝王宫方向前进。 前面出现一个十字街口,有十来个紫僵和两头小山一样庞大的巨游尸在那里来回徘徊。 康回的声音通过耳垂上挂着的传音耳坠传入桑悦脑海:“步练师、燕小乙听令,你二人去引开巨游尸,其余人跟紧我趁机突围。” 桑悦看见康回的手指从扳指上挪开,昆仑没有佩戴耳饰的习俗,所以康回带领的昆仑修士戴的都是扳指形传音法器。 步练师是名女丹师,她的掌心托着一只小巧的金红色炼丹炉,炉身周围环绕飞舞着三枚赤红仙丹。燕小乙则是个男武修,他的武器是一杆长戟。这两人都是康回在昆仑天刑司的得力部下。 一男一女两名仙人应了声是后,立即飞身掠出,他们都是化仙期以上的仙人,不用凭借飞行法器就可以御风飞翔。 步练师和燕小乙各自吸引一头巨游尸往相反的方向走去,只见他们身姿轻盈如飞鸟,在高空中如履平地,还故意放慢速度在两只巨游尸眼前打了个转,惹得巨游尸暴怒,挥舞着双手朝他们追去。 康回扫了一眼骷髅头蜘蛛嘴里的国师,见他还算安份,便继续带领众人朝前冲去。 堵在路口处的紫僵们一闻到灵修的气息,立即如同饿虎扑食般冲来,如果是炼气期的修士遇见它们,必然是一番恶战。 但是在这群精英修士面前,它们张牙舞爪的动作显得迟钝得可笑,像一茬韭菜似的,很快就被几道刀光剑影削没了。 桑悦连拔剑的机会都没有。 她惊叹地看着前方一名昆仑刀修行云流水般的刀法,心中暗想,什么时候我的剑法也能达到这种境界? 然而,就在下一瞬间,那名刀修前进的身形突然一顿,紧接着他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像是被某种怪力迅速拖进了地底。 所有人都惊骇地停住步伐,眼睁睁看着一名同伴原地消失,而地面上唯一的痕迹只是一堆松散的泥土。 康回迅速飞身折返,从背后的紫金刀匣中拔出一把唐横刀,反手劈向地面,那一刀如电如虹,直将地面劈出一个三丈深的沟壑,泥土中露出刀修的一只手,被康回迅速握住,他猛力将刀修从地底拽出。 刀修破土而出的那一幕,宛如噩梦。 被康回拉出地底的不仅是刀修,还有七只全身血红的僵尸,这些僵尸没有皮肤,甚至可以直接看到血管在肌肉中蔓延。它们都扑咬在刀修的身上,猛兽般尖锐的利齿撕咬着他的肩颈、手臂、腰侧、双腿,直将刀修咬成了血人。 当刀修像萝卜一样被康回从地底拽出时,这七只血尸就像连在萝卜上的根须一样被一同扯出,宛如从地狱冲上人间扑咬活人的恶鬼。 康回冷冽出刀,刀光如一闪即逝的紫虹,七只血尸的脑袋都从下颌处被齐齐削断,利齿尽数从刀修的身上脱落。 康回在瞬杀七血尸的同时喝道:“是伏尸!所有人离开地面!”说完他立即把刀修扔给飞到空中的部下,控刀斩杀争先恐后从地底爬出的伏尸。 伏尸,顾名思义,就是善于躲藏在地下的僵尸,它们擅长土遁,能把人迅速拖入地下分食,是元婴期邪祟,这玩意儿尤其胜在出其不意,让人防不胜防。 桑悦连忙祭出白桦叶飞行法器,伸手去拉桃笙,刚搭上桃笙的手腕,地底下就冲出一只血红的手死死抓住桃笙的脚踝。 第四十九章 机关雪豹 桃笙惊叫一声,桑悦紧抓着她的手腕,然而那血尸的力量非常,桑悦整个人都被拉下去,幸好她另一只手死死扣住了白桦叶的边缘,并灌注全身灵力操控白桦叶飞高,桃笙才没被血尸拉入地底。 双方极限拉扯僵持。 桃笙只觉得自己几乎要被两股相反的巨力撕成两半,痛苦不堪。 桑悦同样快要坚持不住,她的心中此刻无比的恐惧,她不敢松手,一旦松手桃笙必死无疑,然而不松手,桃笙同样会痛苦死去。怎么办? 就在这时,数道白光掠过,截断了血伏尸的手,桑悦感到手上力道一松,立即把桃笙甩到白桦叶上,然后一边驱使白桦叶飞高,一边在爬上去后回头看。 那数道白光原来是数片巴掌大小的方形铁片,铁片上铸刻着卷云纹、鳞片纹以及云雷纹等不同的花纹,根据花纹的不同,每个铁片上面裹挟的自然力量也不同,卷云纹铁片拖云带雾、飘忽不定,鳞片纹寒气森然、触之冰封,云雷纹携带闪电、迅捷无比。 这些铁片紧贴着地面,穿行在血尸群中如入无人之境,接连救出了数名被伏尸缠住的修士。 那些铁片最终都汇聚到空中,环绕在一头巨型机关雪豹的身周,那机关雪豹体态矫健,昂然傲视,悠然地轻摆尾巴。 要不是看见机关雪豹脖颈上挂着的浑天仪,桑悦根本想不到这是张湛然那个慵懒可爱的元神。 “所有人不要恋战,撤离此地!”康回命令道。 骷髅头蜘蛛的三只金属脚也变化成了一对金属机关羽翼,跟着队伍飞行在空中。 康回在前方开路,地面上已经爬满了伏尸,犹如血尸大潮,四肢着地飞快爬行,争先恐后,后面的爬得快就踩着前面的,观感上极其恐怖。 负责引开巨游尸的步练师和燕小乙一回来就见到这架势,俱是吓了一跳,燕小乙叫了一声:“我的天爷啊!”连忙跟着步练师加入逃跑的队伍。 由于这声势浩大的架势,周围的紫僵和巨游尸也被相继引来。 所有人在半空中都飞得战战兢兢,飞得太高容易被巨游尸抓住,飞得太低又恐会被跳跃起来的血尸扑咬。 库尔班的飞行法器是一只酒葫芦,品级不过是凡品,速度远不及桑悦的上品白桦叶,眼见一只巨游尸的大掌拍下来,就要落在他头顶上。 桑悦连忙飞掠过去,把他拉到白桦叶上,于空中绕行逃离尸掌。 “老先生,撑得住吗?”桑悦问。 “老奴没事,多谢仙子,”库尔班惊魂未定,突然像是听到什么,问道,“你们有没有听见……狗叫声?” “狗叫声?这地方会有狗吗?”桑悦疑惑地看向桃笙,后者同样茫然地摇了摇头。 下一刻,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地面上的血尸几乎都在同一时间停顿住,追过来的巨游尸也都停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半空中所有修士都愣了一下,同时下意识地提高警惕。 那种感觉,不禁让桑悦想起高中的时候在教室上晚自习,老师不在的时候,所有学生都在三三两两的聊天,一片嘈杂,突然,整个教室都莫名其妙地安静了,鸦雀无声。每当这个时候,桑悦都会下意识地去看教室门外是不是老师来了。 面对这诡异的现象,修士们没有丝毫头绪,只能困惑而紧张地屏住呼吸。 极端的寂静中,高空中传来的凶狠的犬吠和狼嚎就显得格外清晰。 所有的血尸和巨游尸都开始后退,虽然僵尸的面部都是僵硬的,做不出任何表情,但从它们落荒而逃的肢体动作上还是能看出他们的恐惧。 僵尸们就像潮水一般退去。 众人都凝眸看向高空,只见前方高耸入云的泥楼高台顶上,四道黑影在屋顶间纵跳如飞,几个弹指的功夫,就跳到了附近的高台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一众灵修。 漆黑苍穹中的巨型血月不知不觉地变满,从镰刀状变成了半月形。淡红色月光愈发明亮,清晰地照亮了那些黑影的模样。 它们的头锐喙长,像是某种长相奇怪的狗,但是身体却像人类一样笔直地站立着,上半身皮毛颜色赤红如血,头上有三道较宽的白纹,腰部以下又都是青靛色,尾巴朝天直立,又尖又长,尾端尖锐得像剑一样。 这些狗头人冷冷地看着众人,金色的眼睛发出邪异的光芒。无声地呲牙,下颚的两寸长的獠牙像弯刀一样朝外弯曲,上面还挂着血肉残渣。 “这……这是犬妖?” 有修士用传音法器反驳道:“不对,它们的眼睛是金色的,世上只有邪煞和天魔才是金瞳金血,非人非妖,非鬼非仙,奇形怪状,诡谲莫名,是为……” 这名修士的话还没说完,康回的脸色突然就变了,连传音法器都来不及用,直接暴喝一声:“小心!” 四只狗头人瞬间朝人群猛扑过来,除了康回以外,其余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桑悦睁大眼睛,看着四名灵修突然从飞行法器上栽倒,直挺挺地摔在地上,他们的胸前都变成了黑红的大窟窿,大量的血从里面涌出来。 再看那些狗头人,他们已经跳到了另一边的高台上,铁爪般的手掌上各自抓着一颗兀自鲜活跳动的灵修心脏。 它们把心脏丢进嘴里,像是几百年没吃饭一样狼吞虎咽地啃食起来。 金瞳金血,非人非妖,非鬼非仙,奇形怪状,诡谲莫名,是为邪煞。 邪煞是由邪修、邪祟修炼而成,由于体内炼化了大量煞炁,从肉体到心理都会极度扭曲,外貌会畸变成半人半兽或半人半草木的可怕模样,心理则会产生强烈的食人冲动,六亲不认。 “这些狗东西都是渡劫期,燕小乙同我留下拖住它们,其余人带上伤者继续往前!”康回一声令下,拔刀斩向狗头人。 就在这时,一道细微的锁链的拖动声引起了康回的注意。他身形一顿,鹰隼一样凌厉的目光射向飞在空中的骷髅牙狱。 坐在骷髅牙狱嘴里的国师,朝康回露出一个挑衅的微笑。 康回连忙大喊:“所有人远离骷髅狱!” 他的话音刚落,剧烈的爆炸以国师为中心猛烈炸开,骷髅狱被崩成碎片,汹涌的火光涌向四面八方。 距离骷髅狱十步远的白桦叶更是直接被爆炸的力道轰飞出去,桑悦三人都重重地拍在十丈远的一面泥墙上,把泥墙都砸出一个大洞,掉进了里面的房间里。 康回将灵力灌注于手中唐横刀,平直地一挥。所有的火浪硝烟都在他刀锋一挥间消散而去。 悬浮在空中的骷髅机关头碎片重新拼凑在一起,但里面的国师早已逃之夭夭,只留下一副毁坏的桎梏和锁链。 康回啐了一声:“该死!这龟孙子居然是渡劫期!” 在他身后,四只被炸懵的狗头人迅速回过神,再度朝人们发起攻击。 第五十章 井 桑悦带着桃笙和库尔班从墙洞里爬出来时,大部分人都继续前行了,只剩下康回和燕小乙,至于那四具狗头人的尸体则全部躺在他们脚下。 燕小乙气喘吁吁,一副快要脱力瘫软在地的样子,但康回仍旧面不改色地用布擦拭着刀身上的血迹。 桑悦对上康回冷酷阴鸷的眼睛时,心里吓得咯噔一下。 “跟上!”康回冷漠地吐出这两个字,便朝前飞去。 桑悦连忙捏诀召来白桦叶,带人跟上。 越靠近王宫,附近的僵尸和狗头人就越多。在灵修没来之前,这些僵尸和狗头人还在相互混战,但一闻到灵修的气味,就像饿虎扑食般蜂拥而来。 而且这些邪祟不仅不知疲倦,还越战越猛,根本打不退,非常的难缠。 灵修们再强,接连不断的恶战打下来也扛不住,攻防逐渐吃力起来。 桃笙道:“姐姐,强攻绝非良策。” 桑悦无奈道:“可又有什么办法?这里的僵尸和犬煞实在太多了,不管走哪个方向都会被围堵。” 库尔班道:“仙子,沙漠中的国家由于少雨,都十分重视兴修水利,城内通常根据地势挖造很多竖井,井的底部相互凿通连成地下水渠,这些水渠交错复杂,从民居可以直通王宫地下,想必这落迦国也不例外。我们可以先沿着地面找到竖井,下入水渠后前往王宫。水渠的空间有限,里面至少不会有巨型僵尸。” 桑悦想了想,单手捏诀施法,将灵力注入耳上戴的传音耳坠,把库尔班的这个提议告知康回。 康回听完略一沉吟,脚踩长刀飞掠到桑悦她们的白桦叶前面,一边捏诀御刀杀敌,一边看着库尔班问道:“你清楚西域建筑构造?” 库尔班拱手道:“老奴在西域做了百年的镖客,熟悉得很。” 康回一伸手,单手将库尔班拎到自己的飞行法器上:“带路!” 库尔班佝偻着腰连忙称是。 由库尔班指路,康回开路,众人寻到一个隐蔽的竖井潜入地下水渠里。等所有人都下来后,康回一刀劈去,竖井坍塌封住了入口,也把追赶过来的僵尸都挡在了外面。 康回命凤麟洲的炼器师们再度放出斥候,重新制定从地下水渠前往王宫的路线。在这期间,灵修们终于有机会停下来休息。 水渠里面漆黑又寂静,一脚踩下去都是干燥的沙子,没有一滴水。但是桑悦坐下来认真听的时候,隐约能听到很细的水流声,想来有的水渠里面还是剩一点水的。 桃笙拿出灵丹给桑悦疗伤。桑悦伸出两指捏起一枚白色的春雪润骨丹,想起库尔班伤得也不轻,于是问道:“老先生呢?这些丹药也给他一份吧。” 桃笙愣了下,道:“应该是与刀圣在一起吧?” 可她们抬头一看,康回独自一人背靠着自己的刀匣,在用布仔细地擦拭一把横刀。库尔班既不在康回边上,也不在人群里。 桑悦连忙起身寻找,才发现库尔班居然正孤身一人朝前方漆黑的水渠里走去。 “老先生!你去哪?”桑悦叫道,岂料这一叫不要紧,库尔班听了立即朝黑暗里飞身就跑。 桑悦心中狐疑,连忙追去,康回比她速度更快,闪电一样从她身边掠过,眨眼就掠到了库尔班身后。 就在康回的手快要抓住库尔班时,这个身材佝偻的老人突然扑倒在地上,四肢着地的同时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像猛兽一样四肢并用矫健地朝前窜出,他的身体在逃跑中不断变化,四肢关节变形,手脚都长出兽类的钩爪,身上的衣服被赤红色的皮毛覆盖。 这一幕把桑悦吓了一跳。这老人,莫非不是人类? 同时一堵墙凭空出现挡在了康回面前,康回拔刀去砍,被劈开的墙壁却又迅速恢复完整。康回不由皱了皱眉,他擅长强攻,刀锋所指处所向披靡,但如果面对的是故作玄虚的阵法或术法,那就非蛮力可破,他还得花时间思索破解途径。 桑悦赶至,看到墙面右上角的一处缝隙里有几根黑色线条在蠕动。 但康回却对其视而不见。 桑悦立即猜到,库尔班写的这个应该是表达“墙壁”意思的佉卢文,她伸手一指字灵位置,道:“刀圣,这是字修法术,字眼在墙壁右上角第五道夹缝!” 康回朝着她说的位置一刀斩去,字灵被劈得粉碎,墨汁四溅,整个墙壁迅速融化消失,只剩下几滴浓墨落在地上。 “库尔班!”桑悦恼怒地大喊向前追去。 康回伸手拦住桑悦:“跑远了,我已经感知不到他的存在,这老头熟知地下水渠的地形,他是故意引我们进来并甩开我们。” “草!”桑悦忍不住啐一声,气得想跺脚,“这贼老头居然骗我!他到底想干什么?” “不知底细的人你也敢带在身边?”康回睨着她。 桑悦被问得哑口无言,她哪里想得到库尔班居然敢不顾镖队的安危背叛她?而且看刚才的架势,库尔班逃跑的样子根本不像是人类,倒像是能化形猛兽的妖。他又熟悉落迦国地下水渠的地形,但之前却一直装作第一次进来的样子。 这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老人还真是瞒了她不少事情啊。 她把所知的关于库尔班的所有事情都交待给了康回。 “他逃跑时化形的样子,很像是犬妖,”康回沉吟道。 说到犬妖,桑悦很难不联想到狗头人:“难道他和那些狗头邪煞有关吗?” 康回扫了她一眼,明显不愿与她说太多细节,这时机关斥候回来了,他很快重新选定了路线,队伍继续朝前出发。 在地下水渠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时,康回突然停下脚步。 他戴着扳指的手轻轻捏了个诀,桑悦意识到,应该是有人通过传音扳指向康回传递消息,并且这个消息只传递给康回,所以其他人的传音法器里没有声音。 很快,康回便道:“是白道人,他们已经到了王宫,但是遇到了强敌。距离此地不远,所有人随我前去驰援。” 前方出现了淡红色的月光,应该是有一座竖井。 康回像是突然察觉到什么,连忙急刹住脚步。 井口处传来一道狂风呼啸般的声音,紧跟着一只无比巨大的头颅钻入井底,朝众人张开血盆大口猛扑过来! 众人连忙四散躲避,那怪头的脖子奇长,长满了老虎一样的黄毛黑纹,而且似乎能无限延伸,在狭窄的地下水渠里横冲直撞,紧追着人不放! 桑悦紧紧拉着桃笙,乘坐白桦叶冲进拐角的水渠里,那怪头无限延伸,像巨蛇一样从水渠口边上冲过去。 “我的天爷!什么怪物脖子这么长?”桑悦忍不住吐槽一句。 岂料那怪头不仅能延伸,还能回缩,仿佛听见桑悦的声音似的,猛地回缩到她们位置的水渠口,并朝她们猛冲而来。 “我去!”桑悦心脏都快被吓得跳出来,连忙操控白桦叶狂逃。 第五十一章 八头虎 眼看着就要被怪头追上,桑悦身后的墙壁左侧突然被巨力破开,一把巨大的斩马刀卡在了怪头嘴里。 持刀人正是康回。 斩马刀卡在了怪头的牙缝里,因此怪头一时不得动弹,只转动着碗大的金色眼珠。桑悦不由皱了皱眉,由于四年前遭遇天魔之祸的缘故,她十分讨厌金色的眼睛。 尽管讨厌,她还是认真观察起怪头的样子,它的五官和人类类似,像一张放大十倍的惨白人脸,牙齿像老虎一样粗壮锐利。 这巨型人脸的脖子又粗又长,浓密的虎毛下面还长着硕大的腥臭肉瘤,仔细看去,那些肉瘤居然在不停地蠕动翻滚,像个无比粘稠的血肉团,里面涌现出许多血肉模糊的尸块残肢、僵尸腐烂的残脸。 桑悦只看了一眼就快要呕吐。 康回背后的刀匣像扇子一样打开,机括运转,从中间推出一把唐横刀。 康回的手伸到背后拔出唐横刀,正想动手时,那怪头居然直接一口咬断了他斩马刀,这下连康回都有些变色,要知道这把斩马刀可是天品法器,连返虚期仙人都打不断。 他双手持刀朝着冲来的怪头劈下,精纯的灵力凝炼出巨大的刀光,宛如一道横出天外的飞虹,石破天惊。 劲健雄浑的灵力朝四面八方排去,几乎将水渠震塌,怪头和刀圣都各自后退数丈。 乍看上去,这一回合打个平手,但桑悦仔细看去却发现,康回的刀都砍崩卷刃了,反观怪头却毫发无伤,脑壳上连个印子都没有。 桑悦不由心生惧意,我的天爷,这可是位列渡劫期武修榜榜首的刀圣啊。连刀圣都对付不了吗? 康回喝道:“炼器师,开道!” “是!”随后赶来的凤麟洲炼器师们连忙各自祭出一只穿山甲机关兽。 一人多高的穿山甲们飞快利落地朝地面方向钻土开道,挖出宽阔的隧道,修士们紧随其后。 康回独自一人留在最后拦住怪头。 * 王宫广场上,周围都是巨大畸变的建筑,但依稀可以看出里面一些繁复奢华的西域建筑细节。 广场中央,灵修们正和厮杀混战。 白邵卿长这么大,第一次如此狼狈。他的浅色衣袍都被撕烂,并染上血污,浑身上下都是僵尸利爪和牙齿撕咬出来的伤。 他双手保持握诀的手势,身前飞着一件菱格纹汉白玉瓶,白玉瓶中不断飞出各种黑影。这些黑影形状各异,有蛇影、虎影、猫影、熊影、雕影等。 “影蛇缠,虎影扑,猫影扼喉,熊影撕——”白邵卿不断地发出号令操控着黑影。 这些影子除了通体漆黑以外,动作习性和凶兽没什么两样,甚至比凶兽还强壮,精准地完成白邵卿的每一个指令,蛇影像无比坚韧绳索一样爬到僵尸身上,再把僵尸五花大绑,猫影专攻僵尸的脖子,虎影扑咬,熊影则直接将僵尸举起来撕成两半。 在他的周围,还有五个和他身高体格一模一样的黑影,仔细观察的话,那漆黑的五官也和白邵卿一般无二,那是他的五个影子分身。 白秋臣的元神臣影也护卫在他身边。同样是和白秋臣一模一样的黑影状实体。 白秋臣虽然重伤休养,但他还是派出自己的元神臣影保护弟弟,此前臣影一直隐藏在白邵卿的影子里面。 影子们同样在和僵尸厮杀。 当白邵卿的影子分身被僵尸大力撕咬时,他的身上也会出现一模一样但伤势较浅的撕咬伤。 白邵卿忍痛观察四周,看着周围剩下的不到一半的同伴,再看一眼前方蓝琉璃塔顶上的庞大邪煞,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近乎绝望的恐惧。 手掌下震动逐渐强烈的地面令他心头一紧。又有别的怪物要出来了吗? 下一刻,穿山甲机关兽们破土而出涌出地面,冲向僵尸群里。穿山甲后面缀着一群灵修,一见到白邵卿他们,立马反应过来加入战团。 白邵卿还来不及惊喜,一个蓝衣少女身影猛地朝他扑来。 同时操控上百条黑影,白邵卿已经筋疲力竭,居然躲闪不及,被对方抱着在地上飞快地滚了五六圈。 停下来时那女孩还压在他身上,白邵卿气不打一处来,心中骂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添乱,正欲呵斥,只见原来他所处的位置已经被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的惨白僵尸占据了。 那是一只白僵,身上散发出的尸气、皮肤和眼珠皆为白色,眼睛和尖锐如匕首的指甲也是全白。危险程度比紫僵高,是筑基期邪祟。 它似乎格外狡猾,居然能冲破影子们的防御圈进来偷袭他。 当白僵举着利爪朝他们刺来时,桑悦迅速从白邵卿身上跳起来,挡在前面御剑除尸。 白邵卿是出窍期道人,但是他伤得很重,身上灵力几乎消耗殆尽,没了灵力的修士和凡人没什么两样,这才沦落到被筑基期的桑悦所救。 这时一颗巨大的怪头张开血盆大口从天而降,白邵卿连忙唤道:“四影,影宫结界!”同时双手在月光下比出一个宫殿形状的手影。 他的四个影子分身听召,飞到他身前,融合在一起化为巨大的宫殿形淡灰色影子,立在地面上,把包括桑悦在内的修士都罩在其中。 桑悦杀红了眼,追着僵尸劈砍,身体正要跨出影宫结界时,被白邵卿一把拽住胳膊拉回。 怪头猛地一口咬在影宫结界上,半透明的灰色结界上龟裂出细小裂痕,但好歹没有彻底裂开,只是白邵卿猛地吐出一口血。 怪头缓缓退后,无功而返地回到高空中。 白邵卿咽下嘴里的血,有些虚弱地对桑悦说:“别乱冲!仔细看塔顶!” 桑悦顺着他的指引抬头看向那处高耸入云的蓝色琉璃塔顶。 塔顶的背后是一轮巨大的血月,这血月不知何时已成满圆,和站在琉璃顶上那极度畸变的怪物相互映衬,场景说不出的诡谲可怕。 恐惧像浓墨一般从心头氤氲而起,飞快地占据了桑悦的四肢百骸。 那一瞬间,她就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拉回到了四年前,第一次直面天魔时的惨烈处境! 高耸入云的蓝琉璃塔顶上站着一只巨虎,但它的脖子却有八条,每根脖子都可以无限伸长,在高空中像绸带一样疯狂飞舞,长着和人相似的狰狞怪脸,眼瞳发出邪异的金色光芒,嘴裂一直延伸到两边耳下。 刚才攻击她们的怪头原来就是这么来的! 八颗怪头时而在空中观察战局伺机而动,时而落下无差别地攻击所有僵尸和修士,将僵尸和灵修都咬碎吞下。 “这……这是天魔吗?”桑悦颤声问道。看着这极为相似的长颈多首和金色眼瞳,她很难不联想到天魔。 “不是天魔,如果是的话,我们早就死了,”白邵卿道,“应该是某种邪煞,但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样子的邪煞,以前闻所未闻。据我观测,这怪物修为应该已经达到了返虚期七层左右。” “返虚期!还七层!”桑悦震惊地瞪大眼睛,心想完了完了!这也没比天魔好到哪去。 刀圣、科圣这样的仙圣级人物都还是尚未圆满的渡劫期,这还怎么打?! 四年前小岩村天魔一战,虽然也是力量悬殊,但里面至少还有大乘期仙王和大乘期天师这两个仙道实力巅峰坐镇,精英修士三万余人。 而眼下这场仗,不管是实力还是人数都远逊于敌人,这局势也太恶劣了! 在这座不知名的巨大宫殿前,僵尸数量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越来越多。 “所有灵修,随我撤退!”康回带着灵修们且战且退,伺机突围。 就在大家千辛万苦地杀到宫门,快要突出重围时,前方忽然传来声势浩大、此起彼伏的狼嚎和犬吠声。 那一刻的绝望之情,实在是无以言表。 浑身浴血的灵修们被迫停在原地,腹背受敌。 “姐姐,天上好像有奇怪的声音,”桃笙说。 除了嘈杂凶狠的狼嚎犬吠声,夜空中还传来一种古怪的声音,榴榴,榴榴,榴榴……很难形容。 桃笙皱着眉不解道:“这个声音,怎么有点像井上面的辘轳抽水的声音。” “啊?这天上该不会真有人在打水吧?难道是太阴娘娘?”桑悦向夜空中极目眺望。 噗嗤一声,燕小乙刚被她逗笑,下一瞬就不由叫苦:“要命!太阴娘娘可不能长这样吧!” 桑悦看去,只见高空中飞来了一个畸形物种。 那物种身体长得像马,但是长长的脖子上却没有头,颈端有一道整齐的流淌着金色血液的切口,像是头颅被某种利器斩断了,周身赤红色皮毛上布满老虎一样的黄黑花纹,背上还长着一对巨大的赤红色羽翼,但羽翼紧紧合拢在身体两侧,四蹄在夜空中奔跑如履平地,由远及近的踏空而来。 第五十二章 无头翼马怪 康回不禁眯了眯眼,这东西,好像就是张湛然形容的沙暴怪影! 随着这无头翼马怪的飞近,成百上千的狗头人也撞破宫门,蜂拥而入! 修士们连忙握紧法器做好了死战的准备。 然而,那些狗头人居然看都不看灵修一眼,反而绕过他们直接冲进僵尸群里大杀四方! 灵修们在那一刹那都懵了。 臣影道:“邵卿,设影宫结界!” 臣影也融入到影宫结界中,顿时把影宫范围扩大到罩下所有人。同时防御力也拔高到化仙期强度。 康回立即对白邵卿道:“你这影宫结界能维持多久?” 白邵卿道:“有兄长元神加入,若是灵炁充裕,能一直维持下去。” 康回看向步练师,女丹仙立即单手捏诀,她掌心的丹炉里飞出一枚七转灵炁丹,进入白邵卿口中。 白邵卿顿觉体内灵炁充盈起来,全力维持影宫结界。 浅灰色的影宫结界外面,狗头人军队和僵尸群混战在一起,血肉横飞! 巨游尸抓住狗头人便往嘴里塞,而狗头人也撕碎僵尸啃食其肉。 夹在中间的灵修们宛如一叶在巨浪中岌岌可危的扁舟,在结界的保护下暂保一时安宁。 战势极为激烈,不到一个时辰就快见分晓,通过相互吞噬,无论是僵尸还是狗头人,力量都飞速暴涨。 几刻前,一只巨游尸接连吞噬十来只狗头人,便进阶成了毛僵。 而狗头人通过吞噬僵尸,体型越来越大,速度也越快。 虽然狗头人里面最差的都是化煞期,但通过不断地吞噬僵尸,竟能够一跃而至渡劫期,实在是令人惊骇。 桃笙喃喃道:“难怪……难怪这个三百年前才出现的凶煞之地里面,竟然会有八百年的毛僵!竟是这么来的!” 如此下去,僵尸和狗头人的数量虽然锐减,但双方实力却不减反增。 战至尾声时,是狗头人占了上风。 成百上千的血肉献祭,最终淬炼出了五只返虚期的狗头人邪煞。 这五只狗头人一同攻向八头虎,扑在巨蟒长蛇般的颈项上啃噬撕咬。 八头虎却还是气定神闲的样子,甚至发出女子般尖锐的怪笑,八头乱舞,长颈相互交错,偏偏还不打结。不多时,五只狗头人就被咬得二死三伤。 无头翼马怪的腹部起伏,发出榴榴、榴榴的声音。然后令人惊讶的事情就发生了,无头翼马怪的断颈里涌出无数细长血管,飞快地缠住包裹了幸存的三只狗头人,将它们全部卷走,融化成金色的血水吞噬入体内。 然后,无头翼马怪朝影宫结界内的灵修们张开了背上的双翼,像船帆一样巨大的赤红色翅膀里,羽毛缝隙间钻出密密麻麻的眼睛,瞳孔都是金红色。 桑悦惊觉恶心和不详,下意识地扭头避开。 影宫结界瞬间溃散。 白邵卿感觉全身像是被凌迟一般剧痛,几乎要昏厥过去。 所有的黑影都回到白邵卿脚下,连元神臣影也不例外。 “臣影哥!”白邵卿忍痛喊道。 地面的影子传来声音:“邵卿,我被这返虚期邪煞重伤,必须休养,否则我与你哥哥性命不保。” 元神就是仙人的命脉,若元神灭了,仙人就是真的死了。 白邵卿略松一口气:“你好好休息,剩下的交给我。” 影子便沉寂下去。 影宫结界溃散后,有的灵修反应稍慢,和无头翼马怪翅膀上的金瞳对上眼,然后紧跟着,他的全身动弹不得,只能僵直地和那金瞳对视。 对视之后,须臾之间,便有无数血花从修士体内爆出,血色锋利的花瓣从体内切割旋状着,以无比凄美残忍的姿态向外开放。 就这样,接二连三的修士被体内爆裂如花的鲜血杀死。 康回目眦欲裂,大喝提醒众人:“不要和金瞳对视,一旦对视超过三个弹指,鲜血就会爆体而出!” 同时他挥舞着斩马刀飞掠而去劈向翼马怪的翅膀。 然而翼马怪却忽然原地消失,康回的刀有史以来第一次落了空。连他都不免在空中微微一怔。 下一瞬,翼马怪直接闪现到了桑悦面前,吓得桑悦心脏骤停,眼睛一下子就被翅膀上的一对金瞳捕捉住了。 “小丫头!”她好像听到白邵卿惊慌地喊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喊她,但她已经无法做出反应。 她的身体像石化一样僵硬直立在原地,眼睛则不受控制地直视着那可怕邪恶的金瞳,金瞳上布满了蜘蛛网般黑色的裂痕。 三个弹指的功夫其实不过是眨眼之间,没有任何人赶得及救她。 她的全身上下迅速地由内而外地剧痛起来,她似乎能感受到一把小刀从体内旋转着剜她的肉,噗的一声,一朵血花在她肩头绽开,螺旋状生长的花瓣如刀片般锋利,切割血肉生长而出。 她明明痛得濒死,偏偏还发不出一丝声音。 突然,一道惊鸿白光宛如神迹般从天而降,洞穿了无头翼马怪的右翼。 同时一只有力的手臂抱住桑悦的腰,带她瞬移到安全地带。 桑悦感到全身急速奔流的血液逐渐放慢速度,但心口还是剧痛,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终究还是受了内伤。 “别运炁,”温柔清澈的嗓音对她叮嘱道。然后干燥温暖的手指按住了她的手腕,一股清爽如秋风的灵力注入她体内,涤荡过四肢百骸,抚顺了紊乱的血流速度和灵力。 桑悦既痛又茫然地抬起头,看见张湛然清秀绝伦的侧脸。 “科……科圣……” 张湛然对她温柔地一笑:“还好不负所托。” 桑悦还没领会他这句话的意思,就听见沐若拙和蔼的声音在边上响起:“悦儿。” 她连忙抬眼一看,沐若拙果然就在旁边看着她,虽然一身血污看起来受伤不轻,但至少还能自己站着。 她惊喜地唤道:“义父!” 张湛然把她交给沐若拙,然后立即返身去助康回。 沐若拙立即给桑悦肩上的伤止血包扎,两人来不及交谈,都紧张地把目光放在战局上。 张湛然召出三百偃甲傀儡,每个傀儡的武器技艺各不相同,冲锋陷阵,防守护卫,配合精妙。 而他手中的圣器百炼,融汇了刀、枪、剑、戟、弓、弩、针、簪、钺、叶等世间各种武器,变化万端,随着他的身法动作,武器不断演变,偏偏每一种武器都被他使得炉火纯青,连贯起来变幻莫测,毫无缝隙。 八头虎的八个怪头都被他搞得摸不着门路,防不胜防。 康回召唤出自己的元神,那是一柄百炼钢刀,刀柄首部有一龙形大环,环内又有一只龙雀,龙环上的龙鳞中各镶嵌一枚雕刻成八角星纹的七宝,分别是金、银、琉璃、水晶、砗磲、珊瑚、琥珀,七宝排列为北斗七星之形,因此号为七星龙雀刀。 康回一刀挥出,刀光扫过,血月之下突然隐现一道紫虹。 而紫虹之下,八头虎的一条长颈中段突然爆开一道血喷泉,血肉被整齐切开,仅剩一点皮毛连接着。 康回提刀而动,速度快得肉眼只能捕捉到一点绝尘残影,刀光如一道道凭空出现的紫色虹光,迅猛凌厉地朝高空中的怪头劈斩一路过去。 在修真界,刀圣的威名无人不知,但他还有一个名号,人们总是很难把他们联系在一起,那就是虹仙。 昆仑有一仙道,名为曜修,只有身怀曜灵根的修士方能修炼,这类修士可操控星辰日月之光芒。 比如,御光为虹。 康回当下施展的刀法,就是他的绝技,刀光虹影! 一式垂虹夜月,如从天而降的笔直虹光将八头虎的一头斩首。 一式桥影流虹,如半圆弧形的虹光将邪煞的长颈截断。 …… 一式千丈晴虹,长宽千丈的紫虹飞掠过处,一条长颈怪头被完全笼罩在刀光虹影之中,似有百万道凛冽刀锋同时在巨蟒一样的脖颈上飞速劈砍,金血四溅,八头虎剧痛嘶吼! 长颈怪头挣扎想逃,但它的动作和虹影刀光相比笨拙得如同蜗牛! 不多时,整条长颈怪头就被剔成了光秃骨架,被打散的骨架从高空中轰然摔落,巨大的声音震耳欲聋,金色诡异的血液流淌满地。 那强大澎湃,令天地变色的灵力交锋,释放出山一样沉重的威压,几乎要压碎桑悦的每一寸骨骼,但她却忍不住睁大眼睛痴迷地看着。 这一刻,桑悦清楚意识到,如张湛然、康回这般仙圣级的仙人,他们并非直面风暴的强者,他们自己就是风暴。 无论遭遇何等实力悬殊的逆境,就算是早已命定失败结局的战役,他们也不会退缩半步,坚毅如最后一道城墙。 桑悦第一次亲眼近距离地目睹这无与伦比、夺天地造化的力量。 一种难以言喻的澎湃情绪在她身体里蔓延。 她并不倾慕张湛然或康回。 但是她向往他们,向往那种力量。 当张湛然和康回集中攻击八头虎的时候,无头翼马怪就悬浮在一边的高空中旁观。 张湛然的元神机关雪豹一边挡在前面保护着灵修们,一边观察无头翼马怪。 几十个回合以后,八头虎被他二人联手从百丈高的蓝琉璃顶上掀翻,山一般庞然的身躯在地面上砸出一个大坑,腾起久久不散的浓烟。 张湛然身周飞舞的银杏叶在他手中凝聚变化成一把白羽扇,他凌空一扇,长风过处,天地间的浓烟尽数散去,众人视野再度恢复清明。 八头虎似乎被打懵了,倒在坑底一时没能站起来。 桑悦凝眸看去,发现八头虎竟然不止八个头颅,还有一张脸隐藏在八根脖子和虎身的连接处。 第五十三章 血霜花 那张脸单拎出来生得极美,蜜金肤色,面如满月,看上去竟是个风华正茂的女子面容,但她双目紧闭,眉头微蹙,似乎很悲伤。 这张脸的额头上还佩戴一枚独特的黄金饰件,这个饰件在额头正中呈倒三角形向下止于眉心,三个尖角处各点缀了一颗红宝石,造型别致而精美。 桑悦还想细看时,一直坐山观虎斗的无头翼马怪终于出动,从高空俯冲而下攻向八头虎,不,算上那张藏起来的脸,它其实是九头虎。 九头虎立即用长颈绞住无头翼马怪,两大邪煞厮杀在一起。 趁此机会,康回和张湛然火速带灵修们逃走。 * 张湛然带路,领众人逃出王宫来到一个府宅里。 这里是一个极其庞大的内庭院,规模远比之前康回他们之前探索的民居大得多。 不详的淡红色月光直照进院子里,三面都是精致豪奢的廊檐彩画,柱子也是雕琰表饰,廊下铺满了色彩鲜艳的黄地对波狮象人物或红地对波联珠狮凤龙雀的毛毯。 庭院中间放着一张长桌,桌上摆满呈放在金盘里的食物和镶嵌宝石的黄金酒壶,当然盘子里的食物都已经腐烂恶臭了,甚至还有巨大的蛆在上面蠕动。 这应该是落迦国某位贵族的府邸。 张湛然道:“此处是我和沐师叔之前藏身的地方,不知为何,僵尸和狗头人都不曾进犯这里。大伙儿先在这儿暂避吧。” 张湛然从万工轿里召出数名重伤昏迷的修士。 这些修士都和无头翼马怪对视过,身上结满了从体内切割绽放而出的血花,已然面目全非。 昆仑的随行医仙连忙去探查他们的生机,最后却只是悲哀地摇了摇头。 这些修士,无一生还。 所有人都沉重地垂下眼。 康回依然冷静得吓人,面无表情地伸手触摸血花,触之冰冷,还冒着森森寒气。 众人才发现,这血花竟然是修士的鲜血凝冻而成。 “有点……像霜花,”桃笙看着那血花低语。 康回眼珠移动,冷静阴鸷的眼神瞥向她。 张湛然也惊问道:“你说什么?”他的眼神间还带有一分血战时的凌厉锐气。 桃笙怕生,更怕仙圣,连忙低眉畏怯地说:“小妖失言,请仙圣勿怪。” “别怕,我不是责怪你,”张湛然闭了闭眼收敛血气,把神色放柔和,“我只是想知道,你说的像霜花是何意?你见过类似的术法吗?” “我……我……”桃笙平时除了和桑悦一起听课,总是把大部分时间花在看书上,经常一个人呆在藏书阁里,除了桑悦外鲜少与人打交道,因此养成了社恐的性格,当面对陌生人或是人数较多的时候,就容易紧张,一紧张说话就结巴。 桃笙看向桑悦求助。 桑悦知道她社恐,默契地颔首接过话头:“我来说吧。” 桑悦和桃笙都是水灵根,为了更好地研习水脉法术,她们经常会观察水在自然界中的各类形态。 桑悦先从纳戒中祭出一株鲜活的药草,然后另一手捏诀施法,她的捏诀动作有些笨拙,试了两遍都没成功。因为她怕冷,所以冰雪一类的法术她钻研得不多。 桑悦有些尴尬,好在第三遍终于捏对了手诀。药草的根茎内部开始爆出锋利的冰丝,这些冰丝缠绕在一起组成冰花瓣,就像龙须糖一样。冰丝结成的花瓣继续卷曲、折叠、缠绕,最终成了一簇洁白的霜花。 霜花形状恰和尸体上的血花类似。 “在秋冬之交或初冬之际,当温度极度下降时,由于水在冷冻时会膨胀,植物根茎内的汁液便会从根茎细孔处溢出,并在极低的温度下迅速凝结,形成这种卷曲类似花瓣的冰冻霜花。”桑悦展示完后,霜花就立即消融成水,她随身携带的灵石已经不多了,现在必须省着点用。 张湛然道:“这么看来,这应该是一种水脉术法,血液中本来就含有大量水分,而凝结霜雪也是水脉中的高阶术法。” “我从未见过如此邪性霸道的水脉术法,”白邵卿心有余悸地道,“每个灵修日复一日的淬体就是为了强化肉身,因此仙人肉身本来就是极强的防御盾,但这翼马怪却能无视这层防御,直接操控灵修体内鲜血,并凝华成霜花爆体而出,未免太过可怕。” 康回凝重地蹙眉道:“放眼邪道中有名的那几个邪煞,也从未施展过类似的邪术。” 桑悦心想,这鬼地方真是越来越扑朔迷离了。好在义父已经找到,眼下终于可以设法离开这里了。 无论是九头虎还是无头翼马怪,现在都无法探究其来历。康回便换了话题,看向沐若拙道:“不知白桦府君为何来到落迦遗迹?” 沐若拙诚恳地朝众人施礼,致歉地道:“此番沐某涉险,小女任性,连累诸君分神相救,皆是沐某之罪。” 康回扫一眼桑悦道:“这小丫头确实是头犟驴,欠教训。” 我特么……桑悦心中暗骂。 白邵卿打圆场道:“桑悦小娘子也是救父心切,其情可怜。” 桑悦有些意外地看一眼白邵卿,没想到这个眼高于顶的小子居然会帮她说话。心道算你小子有良心,没白救你。 白邵卿也看了眼桑悦,在夜明珠月白光辉的映照下,桑悦原本淡褐色的琥珀瞳变成了漂亮的蓝灰色,竟有几分荡人心魂的感觉。他别开目光。 沐若拙接着道:“我此番来落迦遗迹,是为了救我的大女儿沐清枝。五年前,我由于修为停滞,为求突破,去往人间修习不同文种,结果得罪了一个擅长魇镇恶咒的邪修,这邪修潜入我府中作乱,对幼女施加魇镇恶咒,令她昏迷至今。为了解救清儿,我一直在三界遍寻解咒之法。就在一个多月前,我查到那邪修踪迹,一路追至落迦遗迹外围,本想抓住他,却反被他拖入沙暴之中。之后我便失却了他的行踪,并被僵尸犬煞追杀,在灵石耗尽前侥幸逃到这座府邸躲避起来。如果不是科圣相救,恐怕沐某根本无法离开这里。” “又是邪修,”康回凝神思索,说到邪道,他不得不想到拘弥国国师,“难道他们是一伙儿的?” 白邵卿道:“这落迦国变成如今这副田地,和这些邪道定然脱不了干系!” 步练师来到康回身侧,压低声音道:“所有人的灵石都不多了。” 煞炁会污染灵炁,因此煞炁积聚之地施法极耗灵炁,再加上连番恶战,施展的都是高阶术法,灵石自然消耗得快。 如今在修真界,圣品级的储物法器只有仙王才有能力持有。天品、御品也是稀罕宝贵之物。大部分有条件的仙人用的都是妙品及其以下的储物法器。 一般一个妙品储物法器填满灵石,能支撑一个化仙期仙人在非战斗环境下用二十天。 而这个落迦国环境实在太过恶劣,一夜之间,就让灵修们的灵石损耗了三分之二。 若是灵石耗尽,修士便没有灵炁施法,力量比凡人强不了多少,届时恐怕都得死在这里。 步练师继续问道:“刀圣,接下来我们是进还是撤?” 所有人都陷入死寂般的沉默,都把目光看着康回。 第五十四章 落迦元帅府 康回刀削斧劈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沉稳阴鸷的眼睛目视前方,沉默半晌,吐字道:“进!传令下去,所有人趁此机会调息吐纳,六个时辰后再度出发!” “是,”步练师没有任何异议,领命而去。 康回看向沐若拙道:“白桦府君,你和令千金都是不巧卷入此地的局外人,此番任务我们不便带着你们。而且我们此行生死未知,我会让部下替你们补足储物器中的灵石,你们最好设法尽快离开此地。” 沐若拙见康回郑重其事,知道他们执行的任务定然十分机密,于是道:“是,若我和小女能找到出去的传送阵,沿途会给诸位留下记号。但只要给我们二十枚上品灵石即可,否则沐某绝不敢受。” 康回点了点头:“凡事以性命为重,不必强求。” 张湛然道:“这个府邸十分特殊,僵尸犬煞都不敢入侵这里,此前我和沐师叔来不及把这里探查完全。康兄,我想趁这时间再探查一遍。” 康回道:“去吧。” 桑悦看向沐若拙说:“义父,我想和科圣一同调查。说不定这里就藏着出去的办法呢?” 沐若拙摸摸她的头:“刚结束一场恶战,不想调息休养吗?” 桑悦摇头:“我想尽快离开这里,不想休息。” “好吧,”沐若拙道,“义父也去。” * 张湛然见他们想跟着,便让万工轿变形成一只巨大的机关鹰,让他们坐在机关鹰背上。科圣单手捏诀,机关鹰便飞快地朝前掠去。 机关鹰飞过一重重的长廊和巨门,来到一个看上去像是书房的地方。 这里一排排的木架子都是正常世界的十倍高大,穿行在里面宛如置身于一大片黑暗的巨木森林。 架子上面都堆满了文书,有纸质文书、绢质文书、木简、函牍、桦树皮文书等。一张纸都大得可以当被子盖。 这些异常高大的物品给人深深的压迫感。 张湛然停下来在这里探查。 桑悦在满地纸张间行走观看,在木架格子间不断地移动,半晌后得出结论:“这里的文书种类好丰富,光这一面架子,文种便涵盖了汉文、梵文、佉卢文、于阗文、龟兹文、突厥文、波斯文、藏文。” 桑悦作为天生字胚,全身上下除了脸和脖子,皮肤上覆盖了各种文字形胎记,平时无聊的时候就数自己身上有多少种文字,也会去找书比对这些字的含义。因此虽然她读不懂这些字,但可以大概认出来是哪国的文字。 沐若拙也站在一张巨大的桌案上,翻看着桌上纷乱的文书:“这里还有许多朝廷文书、私人信札、契约、典籍、佛经……曾经居住在这里的人应当是身份极贵重的大臣。” 沐若拙精通多种文字,所以能够辨别出这些文书的内容。 张湛然找到一张夹在两本书之间的宣纸,他用御品松风石召风把上面的书漂浮起来,并把那张纸抽出铺在地上。 纸上写着一个个人头大的汉文字体,组成一首七言诗。 诗名写着“西域驼岭古道赠巴格元帅”,桑悦细细地把整首诗读完,还好这首诗写得通俗易懂,大概意思就是,诗人在西域驼岭古道上给落迦国的巴格元帅送行。 桃笙道:“这个巴格元帅,想必就是这座府邸的主人了。” “巴格元帅?”沐若拙默念一遍,也用占风铎召风抽出一本又大又厚的书,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佉卢文,“这是落迦国的史书,最后几页记录了巴格元帅的生平。” 张湛然问道:“师叔可否转译?” 沐若拙点头,一边看着这本床一样大的西域史书一边说道:“这上面写着,落迦国是个修真国度,王族和权贵皆修习仙道术法。巴格元帅便是落迦国中最为精通术法的骁勇之将,手中兵权仅此于落迦国王。巴格元帅膝下有一子一女,长子达吾提继承了他的衣钵,成为护国大将。二女儿齐曼丽姬成为了落迦王的王后。” “后来距离落迦国万里之遥的犬戎妖族大举进犯落迦,并在落迦国的水中投毒,达吾提战死,落迦王和落迦王后都因喝了毒水而病死。巴格元帅成为摄政王,率领举国军队和犬戎妖族死战。” 史书末尾最后一行佉卢文变成了黑红色,上面还溅了大量血迹。 沐若拙缓缓转译道:“国城破,落迦亡。” 张湛然道:“看来这名巴格摄政王,便是最后一任落迦王了。” “犬戎妖族是什么妖?是犬妖吗?”桑悦问道,她想起了之前看到的狗头人邪煞和库尔班。 “不错,是犬妖,”张湛然道,“我记得,妖族史书上记载,犬戎妖族也是三百年前突然消失的。” 见桑悦疑惑不解的眼神,张湛然对她解释道:“这犬戎妖族生活在北疆草原,我只在《志怪图鉴》上看过它们的样子,是全身赤红皮毛,额头上有三道白色宽纹的巨形犬妖。这个特征和之前我们看到的犬煞倒是很像。据说犬戎妖族不拜星神,拜尸神。” 在神洲大陆,星神并不是唯一信仰,只不过星神的影响力最广,也最根深蒂固。就像邪修信奉古魔一样,还有许多部落民族,有其独立的神灵信仰。 只要这些神灵信仰不像邪修那样危害人间,修真界一般不会去制约。 桑悦好奇地问:“尸神,是什么神?” 张湛然道:“是犬戎族的祖先,第一代部落首领戎宣王,犬戎妖族认为,戎宣王死后,其魂魄尸解成神,仍在护佑着他们的部落,于是称之为戎宣王尸神。妖史记载,犬戎妖族一般不会离开草原,但三百年前,犬戎族突然举族消失,无人知晓原因。” 他看向那佉卢文史书:“没想到,犬戎族竟是和落迦国交战,然后两国一起覆灭在落迦王城中。” “所以这犬戎族,就是那些狗头人邪煞的前身,”桑悦道,“还有库尔班,他的真身很可能也是犬戎妖族。” 沐若拙又翻了翻周围的文书,不过再无所获:“史书在落迦国亡后戛然而止,我们还是不知道,落迦国境内为何会变成凶煞之地。” 张湛然道:“这里的空间如此宽广,或许还隐藏着别的线索,我们接着探查吧。”说完,他便将那西域史书收入纳戒之中,然后继续朝里面走去。 * 就在他们探查到书房中间时,却没有看到书架,只看到一堆被轰成碎片的木材和金属。 张湛然飞到那七零八碎的废材堆中间,用手抚摸一个破损生锈的金属齿轮:“这是西域镔铁。” “这铁怎么了?”桑悦问。 “这是一种天品级的宝贵灵铁,炼器师打造机关法器的珍稀材料。” 张湛然一边说,一边把这些碎片都拼在一起。很快,在他手下便拼出了一个动力机关。 他把周围的废材都挪开,露出地面上一个凹坑,坑里可以看见一些被毁坏的金属机关。他伸手敲击周围的地板,听了听回响,说道:“是西庚陨金炼造的,西庚陨金是圣品级灵铁,比西域镔铁更加宝贵坚硬,绝不会平白无故用来铺地,下面应当藏有暗室。” 沐若拙当即道:“是否能修复机关,下入暗室?” 张湛然道:“若是能找到半数以上的机关原件,我应该可以修复。” 于是沐若拙和桑悦、桃笙立即分头搜寻被粉碎的机关原件。 * 很快,张湛然就将机关修复了三分之一,看上去像是一个很高的由齿轮、转盘、拉杆等机械零件组成的动力机关。 桑悦用水梭伞操控着水流,卷起一个巨大的齿轮放到附近,便回头继续去找别的零件。 张湛然见桑悦的水梭伞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暂且放下手头的金属零件,叫住她:“桑悦小娘子。” “啊?”桑悦回头看他。 张湛然微笑道:“你的法器有损,后面行动恐有妨碍,我送你件法器可好?” 桑悦心动不已,科圣送的法器,自然再好不过。 第五十五章 白羽毛虫 张湛然伸出手,掌心中出现一片白色的羽毛,这羽毛居然还会自己轻轻蠕动。 桑悦定睛一看,头皮瞬间麻了,这哪是羽毛,分明是一只伪装成羽毛的毛毛虫。 “这,这是给我的吗?”桑悦强颜欢笑。 “是啊,”张湛然微笑点头道,“这是我近日用偃甲机关术造成的偃甲兽,原型是一种剧毒的白羽毛虫。不过别怕,在你发动它前,它的毛是没毒的。” 桑悦心道,大哥,原来你是直男啊,难怪长得这么帅还单身。 那毛毛虫在他掌心缓缓地蠕动着,看得桑悦头发都快竖起来了。张湛然毫无察觉地继续道:“别看它小小一只,遇到危险时先注入灵力再将它扔出去,会像武修的法天象地一样变得巨大,带毒毛刺炸开的威力,相当于渡劫圆满境仙人的全力一击,共可以用三次。” 桑悦心中默念,福生无量天尊,这玩意儿小小一只就差点让我原地去世了,我可不想看到它变大的样子。 但她还是硬着头皮伸手接了。 张湛然造的偃甲兽非常的逼真,连细节都还原得非常好。毛毛虫的脚上有吸盘,在桑悦的掌心一吸一吸地蠕动着。 她连忙把这玩意儿收进了纳戒里,眼不见为净。 桑悦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灵光一闪,道:“想来那只会爆炸的四脚蛇也是科圣的手笔吧?” “啊,这个,”张湛然轻咳一声,有些尴尬地道,“我本意并非伤害你们……” 桑悦笑说:“我这才明白,原来当时科圣是故意卖了个破绽给我们,让我们发现,而且还在我们都躲开时才引发爆炸。若非仙圣仁厚,桑悦哪还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啊?” 科圣笑:“你不气恼就好。” 桑悦想想,似乎每次见到张湛然,她都或多或少受了人家的馈赠,这次更是欠下了难以偿清的人情,心中难免过意不去:“科圣,每次见面你都送我东西,可我却没什么能报答你的。” 张湛然见她很是过意不去的样子,略微想了想,笑说:“我听闻沐师叔所居福地里的白桦树都是生长千年的灵木。实不相瞒,我对里面的白桦树汁垂涎许久,只是不好意思讨要。你今后若有闲暇,不如送我一壶白桦琼液可好?” 桑悦立即笑着点头答应:“好啊,等回到凤麟洲,我一定带着白桦琼液登门拜访科圣。” 就在这时,张湛然像是察觉到什么,眼神瞬间就变了,戒备而凌厉地看向巨大的雕花木窗外。 一个巨大的影子从外面映照在窗上。 那影子的身躯像是老虎,但脖子上却紧紧挨挨地挤着八个人头,这八个人头连接着的脖子开始无限地蜿蜒生长,朝四面八方分散而去。 沐若拙和桃笙也发现了异样,连忙退至张湛然身边。 张湛然祭出一道半透明的白纱抛向空中,围绕着他们形成一个高大的方形空间,从外部看去,白纱笼罩下的他们和被复原的机关都像瞬间消失一样,被隐形起来。 他的左手捏成剑指点在自己眉心,闭目,嘴里默念着什么。 桑悦问:“科圣这是做什么?” 沐若拙道:“科圣的元神还在刀圣身边,元神和本体意识相连,他是通过元神给刀圣传递消息。” 隔着半透明的白纱,可以看到九头虎的一条长颈怪头在书架间缓慢地游走巡逻。距离和隐性纱越来越近。 沐若拙道:“蜉蝣羽衣虽然能掩蔽返虚期修为的耳目,但只要被碰到就会被发现。湛然,机关还有多久才能复原?” 张湛然一边凝神修复着机关,一边答道:“至少还需一刻。” 沐若拙道:“好,为免暴露,我先去引开九头虎。” 说完,不等张湛然和桑悦阻拦,沐若拙就施法掠出白纱范围,绕了个圈子藏到书架上,把一本书推倒,掉在地上的书发出砰的声响,立即引起了怪首的注意。 张湛然狠狠地咬了咬牙,凝神加快修复机关的速度。 桑悦焦急地看着白纱外的沐若拙,他在书架间东躲西藏,怪首游走的速度越来越快,由于找不到沐若拙终于发怒,不惜撞倒书架也要翻出沐若拙。 一个巨大的书架倒下,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连带着一排排书架齐齐倒下。对沐若拙来说不亚于一场巨大的雪崩。 桑悦急急对桃笙嘱咐道:“阿笙,你留在这里帮忙。”然后立即掠身出去,躲在一个书架后面,用水流卷着一本大书打在怪头后脑勺上。 怪头勃然大怒,立即朝桑悦所在的方位猛冲而去。 桑悦跳上白桦叶飞掠奔逃,同时手心里捏紧了张湛然给的白羽毛虫,一旦逃不掉,就只能浪费科圣的法器了。 “成了!”张湛然大喊。 同时白纱迅速回卷收起,张湛然双手迅速握诀,手掌按在地上,圣器百炼化为无数道锁链从地面上升起捆缚住怪头。 张湛然先后瞬移到桑悦和沐若拙身边,带着他们回到机关前。 立柱状的机关飞速运转,一方三步长宽的方形地板朝左侧移动收缩,腐朽的气息从地道里面喷涌而出,露出往下延伸的阶梯和令人窒息的黑暗。 四人立即跃入地道,张湛然立即按下机关合拢地面。 就在地面快要合拢前,怪首挣脱了锁链,朝地道口扑来。 巨大的怪脸扑面砸来,那个视觉冲击力实在是让人心惊胆战。 砰的一声巨响,怪脸砸在了合拢完全的陨金地板上。 圣器百炼化为一片极薄的银杏叶,钻过狭小的缝隙飘入张湛然手中。 张湛然收起百炼,朝漆黑的地道下看去:“走吧。” * 张湛然抛出一颗白色的夜明珠飞在前头照明。甬道的头顶左右都是凹凸不平的石壁,只有一人多高,一次仅能容一人通行。 张湛然走在前面,沐若拙殿后,走了大约一刻钟,往下的阶梯才走到尽头。前面是一个空无一物的地下室,前方墙壁上左右各开了一个门洞,门洞后面都是漆黑的甬道。 张湛然放出两只枯叶蝶前去探路,并通过元神联络康回。 不多时,枯叶蝶飞回,它们振翅洒落的淡金色灵粉在空中绘制出路线和两条甬道尽头的景象,一个是位于王宫的宫殿,另一个是座不亚于元帅府的华贵府邸。 张湛然把手从眉心放下,道:“康兄他们正前往王宫,我得即刻去与他们汇合。两条甬道途中都还算干净,枯叶蝶没有探知到危险。沐师叔,你们……” 沐若拙道:“那我们便不去王宫拖后腿了,我们走另一条道。” 他朝张湛然施礼道:“前路艰险,小心。”桑悦、桃笙也连忙跟着施礼。 “你们也是,保重,”张湛然回了一礼,便像风一样掠入通往王宫的甬道。 第五十六章 少女的绝望 桑悦跟着沐若拙走完甬道,打开机关门,外面是一间空旷的炼丹房,房子中间放着一个巨大的丹炉,墙壁呈环形,墙上挖造出一圈圈的橱子,每个橱子里都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彩绘陶瓶,彩绘图案都是西域流行的骆驼纹、葡萄纹或几何纹饰等,每只瓶子上面都雕刻着不同的佉卢文,颇为壮观。 桑悦把一个水桶那么大的陶罐抬下来,只见里面还放着两三颗拳头大的丹药,都被煞炁污染了,满是黑气。 她缓缓地沿着墙壁转悠,走到正中央,望着最顶上一个橱子,那个橱子与别的不同,里面铺着华丽柔软的丝绸,丝绸上放着一个金瓶,金瓶正面用红宝石排列镶成一个倒三角形,看上去华贵异常。 桑悦双手握诀,水流从地面升起凝结成一道道阶梯,搭建到华贵橱子前。 她踏上水阶梯,把金瓶取下来,发现橱子里还有一卷黑色绢质文书,也拿下来。 “义父,你看这两样东西。” 沐若拙先把黑色绢质文书打开,上面用金墨书写着几行佉卢文:“这上面说,这金瓶是落迦王御用,里面承装的是来自中原的国师容九旒炼成的七转长寿仙丹。” 桑悦把金瓶打开,里面空空如也。 “姐姐,你看这个锥形纹样,”桃笙指了指瓶身上的倒三角形宝石纹饰,“那只九头虎的其中一张脸上也戴着类似的配饰。” 桑悦点点头,她想起来了,九头虎藏得最深的那张脸,那张脸的额头上也戴着一枚黄金打造的倒三角形饰件。 “既然这金瓶是落迦王御用,那这个倒三角形很可能是落迦王室的纹徽,”桃笙道。 “所以那个九头虎的来历和落迦王室有关?” 桑悦话音刚落,沐若拙突然警觉地看向丹室门口,喝道:“什么人?” 只见一道人影从门口飞速闪过,消失在黑暗里。 沐若拙抬手祭出圣器,那是一枚煤精多面印。所谓煤精,指的是一种黑色灵石,具有明亮的沥青和金属光泽。 整个多面印由天然的圣品煤精石制成,呈球体八棱二十六面,其中正方形印面十八个,三角形印面八个,有十四个正方形印面镌刻印文。那些印文形似篆书,又如云气舒卷,或神似狂草,或间以星图,气韵生动,造型奇异,飘逸自如,带着仙风玄韵,这便是修真界特有的仙家字体云篆。 沐若拙双手飞快握诀,多面印中立时飞出一个黑色印泥凝聚成的云篆的“定”字。 “定”字飞向门外,笔画如烟云缭绕,只听得两三声鬼哭狼嚎般的咆哮,几口粘稠的黑红血痰从门外飞来,扑散盖住了云篆。 紧跟着三个大如斗瓮、圆滚滚的人头从门外骨碌碌滚了进来。 这人头越滚变得越大,停下来时将近一人多高,嘴巴张开像簸箕那么大,布满黑黄的獠牙。每个人头的脑门上都用像血一样的墨写着“大头鬼凶”四个字,而且还是分别用隶书、行书、草书三种字体写的。 沐若拙看见那些血字,顿时脸色一变,甚至有发怒的倾向。 “义父,怎么了?”桑悦忙问。 “这笔迹,就是那害了清儿的邪修!” “什么?” 桑悦话音刚落,两颗巨头就猛地弹跳起来,朝他们的位置张开血盆大口飞扑而下。 桑悦连忙抓住桃笙,和沐若拙一左一右避开。 她刚一落地,就感到地面不对劲,连忙推开桃笙,第三个大头从她脚下破土而出,一口咬住她的腰部,差点将她拦腰咬断,鲜血直流。 桑悦惨叫一声,忍住剧痛双手飞快握诀,伞剑齐发,将大头切成四块。 桃笙连忙将她从血泊尸块中小心翼翼地抱住。她的腰上被咬出一圈巨大的牙印,整个人险先被咬断,血流不止,桃笙连忙撒上止血药粉,但药粉却很快被血冲走。 另一边,沐若拙独自对战剩下的两颗怪头,他召出多面印中的“泰山压顶”四字,白色的云篆分别化作两座山峰,将怪头们压成了一滩血泥。 处理完怪头,他不假思索地朝门外掠去。 桃笙连忙冲过去,哭着拉住他:“白桦府君,您先救救二小姐吧。” 沐若拙露出一瞬为难的表情,从纳戒中祭出一把仙丹塞进她手里,便甩开她的手:“悦儿交给你了,我还要救清儿,对不住!” “白桦府君,求您救救她吧,没有您她会死的……”桃笙声嘶力竭地哭喊着,跪在地上用力地磕头。 但沐若拙还是头也不回地追袭邪修而去。 桃笙哭得歇斯底里,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沐若拙离去。 她只能止住哭声,回到桑悦身边。 桑悦虚弱地掀开眼皮看她一眼:“阿笙,对不住,这回可能要连累你和我一起死了……” 妖与人族结成灵契,一旦灵主死去,则灵侍亦死。 桃笙一边手忙脚乱地用丹药给她止血,一边忍不住哭道:“姐姐,你不应该救我的,这样至少你能活下去啊。” 桑悦闭上眼睛,发出细弱的叹息:“我不想再看到身边的人死了。” “姐姐,你不会死的,我会救你的,我可以救你的,”桃笙一边安慰她,一边按功效分出沐若拙给的仙丹,帮桑悦止血,给她服下续命仙丹。 桃笙全神贯注地盯着她的伤势,不断地用仙丹给她疗愈:“好了,血终于止住了,一枚六转聚魂丹可以聚敛魂魄,三枚五转续命丹,共可以续命一个时辰……” 但不管她怎么努力,桑悦的生命力都在无可挽回地消散下去,气息都逐渐变得只进不出。 桃笙用完了所有能用的丹药,束手无策地跪坐在血泊里,呆呆地看着桑悦苍白垂死的脸。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这里没有医仙,我的医术也不够精湛……”桃笙双手捂住脸,六神无主地失声哭泣起来。 哭了一阵之后,她心中越来越绝望,情绪反而渐渐平静下来。 她轻轻抚摸桑悦苍白的脸,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伤口,躺在她身边,用额头贴着桑悦的脸颊。 “姐姐,无妨,要走,我们就一起走吧。” 桃笙闭上眼睛,不禁回想起从前,她和桑悦也是这样依偎在养病坊庭院里的竹床上睡午觉,王二狗还是那么精力充沛地爬到桂花树上,摇下一阵又一阵的桂花给她们当被子。馥郁如蜜的花香萦绕在她们鼻端。 第五十七章 追忆 小厨娘追着小书呆,让他给自己念菜谱。小书呆烦不胜烦地让她先把之前教给她的字学会。 到了晚上,她们一起去厨房给小厨娘打下手。 小厨娘把大米粉、糯米粉和白砂糖和在一起,捏成团后又揉散成细粉,用筛子筛一遍,取一部分用紫薯粉调色。 然后小厨娘让桃笙将打湿的纱布平整地铺在蒸笼上,一层白色米粉,一层紫色米粉,又一层白色米粉地铺进蒸笼里,用木平勺轻轻地把表面抹平。 小厨娘叮嘱她:“不要压实,这样蒸出来的糕才松软。” 桃笙再按小厨娘教的,用小刀把糕切成小块,在糕面上撒上一层干桂花,盖上纱布放进蒸笼里,王二狗负责看火。 小厨娘安排桑悦洗莲藕、削皮,并切下藕节的一端头部放在一边备用,再把浸泡了一个半时辰的糯米用细筷子塞进莲藕的藕洞里,用细柳杖把切下来的藕节头部盖回去固定,放进锅里,加水没过莲藕,放入红糖、冰糖、红枣,并撒上一些干桂花,煮到汤汁变浓稠,在藕上能挂得住,便取出来切成片,淋上红润的糖汁,洒上一撮桂花,即是一盘香甜软糯的桂花糖藕。 小厨娘自己则把杀好的鸭子拔毛去脏洗净,用葱姜和去年酿的桂花酒焯水去腥,再倒上黄豆酿的酱油,加入大茴、香叶,并撒上桂花,小厨娘自己掌控火候,用筷子戳鸭腹,熟到能轻松戳进去后,取出来后趁热用刀斩切成块,装盘洒上桂花,便是一道清香不腻的桂花鸭。 小书呆他们把桌椅都搬到桂花树下,饭菜摆满一桌,大家就着满满的桂花香用饭。 晚饭后,桑悦便会跟着仇一一去小山坡上练剑。 一开始,桃笙也陪着桑悦一起练剑,但仇一一告诉她,她并不太适合用剑,更应该把心思放在修习水脉术法上。 于是桃笙便天天捧着桑悦买给她的《水脉经》自学,独自修炼的过程既艰难又枯燥,每当遇到问题时,她便总是去请教小书呆。 当她修炼到炼气四层后,却陷入瓶颈,长达三年没有任何进步,那段时间她请教小书呆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小书呆大概被她问烦了,有天中午,推开她递过来的书说:“你太急于求成了。” 桃笙绞着手指,垂着头低声说:“可我已经三年没有感悟进阶了。姐姐花费了那么多灵石在我身上,可若是将来遇到危险,我的能力却还不足以保护她……” 小书呆打断她:“你的心思太重,心绪不定,不适合修仙。” 桃笙被他的直截了当说得愣住,张了张嘴想反驳,但又无从反驳,最终只闷闷地低声说了句:“……是。” 她伸手想要把书拿回来,却听见小书呆接着说:“但作为灵侍僚佐,并不是只有武力高强才有资格辅佐主君。” “兴汉四百年之张子房,也未尝自己亲自上阵杀敌,但却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小书呆道,“你应当先认识到自己的长处,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我的长处?”那时候的桃笙只能懵懂不解地看着小书呆。 桃笙睁开眼睛,一时有些茫然,没想到在这个生死关头,她会想起这么多以前的事情。 自从听了小书呆那一席话后,桃笙知道自己在修仙上没什么天赋,便着力于做一名谋士,偷偷学着小书呆的样子分析事态、察言观色和搜集情报。 在跟着桑悦进入白桦福地后,她更加意识到,作为一名灵侍,并不是身体足够强健,修为足够高强才算有价值,很多时候,运筹帷幄的谋划,甚至比武力更重要。 没错,并不是只有修为高才能解决问题。 现在放弃还太早了,主君一息尚存,而她手足健全,头脑清晰,怎能原地等死? 不管是什么办法,她都要拼命到最后一刻才行。 桃笙振奋精神,轻轻摘下桑悦手指上的纳戒戴在自己手上:“对不起,姐姐,借纳戒中灵石法器一用。” 然后她双手握诀,用水凝结成三层防护罩将桑悦严严实实地保护在其中,并把张湛然给的那只白羽毛虫放在桑悦身边。 随即桃笙化为一股水流,朝来时的甬道掠去。 * 眼前一片漆黑,随着意识的苏醒,全身的疼痛也在同一时间清晰地传来。桑悦忍不住呻吟出声。 “姐姐,”桃笙听见她的声音,连忙呼唤。 桑悦睁开眼睛,先是看见双目红肿得像桃子的桃笙,周围依然是那间丹室,而她的身上还盖着一件极宽大的男子外袍,银白色的衣袍上绣着娄金神犬纹,领沿袖口又点缀着淡粉色秋兰花纹。 “嘶——”她想要坐起来,但腰部疼得像断成两截似的。 她身上的衣裳是上品六铢天衣,质地轻细如云雾,哪怕被撕成碎片,只要注入灵力就能迅速复原,完好如初。 她腰部被撕碎的衣裳已经复原,应该是桃笙做的吧。 桑悦撩开衣服,看到腰上缠着一圈厚厚的白布,隐隐渗出些血色。 “姐姐,别动,”桃笙连忙轻轻按住她,“虽然科圣用九转七返灵砂给你治好了伤,但要彻底痊愈还需要再等一等。” “科圣?他不是去王宫了吗?怎么会在这里?”桑悦纳闷,“这衣服也是他的吗?” 桃笙点点头:“姐姐你伤势过重,我只好原路返回去找科圣帮忙,好在科圣就在王宫的甬道出口处镇守。科圣宅心仁厚,听说姐姐重伤,二话不说便前来搭救。” “义父呢?” 桃笙低头查看她的伤势,没有回答。 桑悦了然,心中不由泛起一阵失落,轻声说:“义父去追邪修了吧。” 桃笙在意地看着她:“姐姐……” “没事,好阿笙,我不难过,我进沐家的目的是为了变强,为了有能力复仇,不是为了当他们的女儿,人家以亲生女儿为重,本就是人之常情,”桑悦说这番话的时候,眼圈还是忍不住泛红,有泪从眼角滑落,但她很快粗鲁地抬手抹去了。 桑悦轻抚腰上缠裹的白布,原本难以忍受的剧痛此刻居然好受很多:“我还以为我死定了,没想到这么重的伤还能死里逃生,你方才说……科圣用来救我的是啥?什么砂?” “九转七返灵砂,”桃笙说完补充道,“是修真界最好的续命仙丹,几乎可以起死回生。” 桑悦顿时瞪大眼睛:“九转仙丹,一定很贵吧?” 一至五转为灵丹,六至九转为仙丹。 九转品级的仙丹价值不可估量。 桃笙郑重地点头:“非常贵,一般只有仙王才有,偶尔会赐一两粒给宠信的仙臣,被当做圣器一样的传家宝贡着,代代相传。” 桑悦有种不祥的预感,小心翼翼地问:“那究竟是有多贵呢?我还得起吗?” 桃笙用手指点着下巴思索:“一粒九转七返灵砂,应该可以换一座较小的四等爵仙国吧。” 桑悦深吸一口凉气,下一刻剧烈咳嗽起来,差点背过气去。 桃笙连忙给她顺气。 第五十八章 怀疑 “桑悦小娘子醒了,”清澈而又温柔入骨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张湛然微笑着朝她们走来,“身上可是疼得厉害?” “好多了,”桑悦说,“只是又让科圣破费了,九转仙丹何等珍贵,桑悦日后一定倾力偿还。” 张湛然摆摆手:“丹药本就是用来救命的,它的用处便是救治生灵,若是遇见性命垂危者却藏而不用,才是本末倒置。” 说完,他从纳戒中祭出一口小鼎,鼎下生火,然后往鼎里倒入灵泉水,用小刀将灵兽肉切成片投进去,并不断地往里面扔一些桑悦不认识的灵草灵叶。 他说:“你现在重伤,需要进补些灵膳才能恢复得快。” 桑悦受宠若惊:“谢谢科圣,可是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王宫那边……” “放心,王宫那边的事已经料理得差不多了,不然我也不能抽身赶来啊,”张湛然朝她安抚一笑。 “那就好,”桑悦松口气。 张湛然用勺子搅动着鼎里的食物:“有句话我不知当不当问。” “科圣请讲。” 张湛然叹息一声,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桑悦的头:“我没想到沐师叔竟会弃你不顾。方才的情形,没人救你你定然没命,不管沐师叔出于什么目的收养你,他把你带回来,就理应对你负责才是。更何况,你还特意为了救他身陷险境。” “如若你想,我会向沐师叔说道此事,”张湛然温柔而认真地凝望着她的双眼说。 桑悦觉得有些冷,忍不住往火堆挪了挪靠近:“……义父义母养育教导我,给我修仙的机会,是莫大的恩情,我来找义父,就是为了还他的恩。我觉得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不需要他们更多的关照我,我不想,欠他们更多。” 张湛然轻轻点头:“原来你是这么想的?也好。” 他看向桃笙说:“桃小娘子,劳烦你再寻些柴火来可好?眼下灵石紧缺,能不施法还是不施法的好。” “是,我这就去,”桃笙连忙站起来去寻木柴。 桑悦担忧道:“你一个人去会不会有危险?” 桃笙笑说:“姐姐放心,科圣不是刚从那个方向走来吗?不会有危险的。” 张湛然点点头。桑悦这才看着桃笙走远。 “桑悦小娘子,你对任何人都如此真心以待吗?”张湛然忽然问道。 “啊?”桑悦被他这个问题问得有点懵,“我只是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罢了。只是科圣怎么突然问这个?” 张湛然看她懵懂的样子,有些怜悯似的摇摇头:“你可知,桃笙见到我时,求的不是救你,而是说你命不久矣,希望我立即炼化你的魂魄,救她一命。” 桑悦不禁愣住:“……炼化我的魂魄,是何意?” 张湛然解释道:“你与妖结契时,曾吞下她的半缕命魂,这半缕命魂融入你的魂魄之中,因此她的性命系于你身,你死,则灵侍亦死。当灵主性命垂危时,灵侍若想活命,就得趁你魂魄未散之时,将魂魄炼成精魂法器,如此灵契才可延续,灵侍也得以续命。” “但炮制魂魄的过程会令其遭受莫大痛苦,一般来说,炼器师只会将凶兽或是敌人的魂魄炼制成精魂法器。而且完成后,魂魄就会丧失意识和智慧,变成蒙昧无知的魂体,被永生永世禁锢在法器之中,不得解脱。被用于战斗过程中还要饱受厮杀之苦,堪称是修真界的一大酷刑。” 桑悦不敢置信地听着他的话,愣了半晌,才回过神问道:“除了……除了这个办法以外,还有别的解契办法吗?” 张湛然轻轻点头:“有,但别的方法对灵主和灵侍的修为要求很高,且或多或少都会使灵侍受到损伤,只有这个办法,对灵侍无害,而且利益最大。” 他补充道:“即便是为了活下去,但在你还有救的情况下就做出这种打算,还是太过冷血残忍了。” 桑悦的嘴唇都忍不住颤抖起来,说不清是愤怒更多还是悲伤更多。 她一心把桃笙当妹妹和朋友,她不敢相信桃笙竟然这样对她。 可张湛然又没有理由骗她。 自从四年前,被夏获鸟欺瞒背叛的那一刻之后,她再次领会到了那种锥心的疼痛。 她疼得忍不住用手抓住胸口的衣服,蜷起身子。 难道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一个人,一个妖能够信任的吗? * 桃笙捡拾木柴回来以后,明显感觉到桑悦对她冷淡很多。她感到十分疑惑,生性内向寡言的她又不敢多问,只能悄悄地打量着桑悦和张湛然的脸色。 桑悦心力交瘁,吃了点张湛然煮的仙膳后便闷头大睡。 不知睡了多久,桑悦被冻醒了,她感觉到身体的热量似乎在不断流失。她想要起来靠篝火近点,然而她的意识虽然醒了,但身体却不知怎的不受控制,就像鬼压床那种感觉。 自从修仙以来她还是第一次经历鬼压床。 桑悦意识不断地挣扎,最终睁开了眼睛,却看见一片黑暗中,桃笙站在她面前,双手之间漂浮着一颗散发绿色光芒的类似珠子或者丹药的物体。 而那物体发出的绿光在半空中凝聚成无数双手,伸进桑悦身体里,正不断地拉扯着她的魂魄,似乎要把她的魂魄和身体剥离开来。 桑悦张开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怒目瞪着桃笙。 而桃笙的嘴角勾着诡异残忍的笑容,像看一具尸体似的那样看着她。 桑悦悲愤交加,气得简直要发疯。她拼尽全力调动体内灵根中的所有灵力,墨蓝色的灵力凝聚成水流抢夺着自己的魂魄。 她腰部的血痂崩裂开来,鲜血四溅,剧痛之下双手率先能动了,她伸出双手抓住了自己半离体的魂魄,触感暖暖的,外层像云雾会陷进去,里面又有股韧劲,她挥舞着双手撕扯开那些绿手,但很快反被绿手把双手手腕按在地上,桑悦拼命拧动身体挣扎,嗓子里发出怒吼! * “桑小娘子,醒来!” 两根微凉的手指点在桑悦眉心上,随着一股微凉的灵力注入她的脑门,灵台顿时一清。 桑悦睁开眼睛,身旁的篝火依然燃亮着橙黄温暖的火光。 而她一只手被一张符箓贴住手腕粘在地上,另一只手则拽着张湛然的手腕不放。张湛然不想伤她,被迫由她抓着,宽大的袖子垂下来盖了她半身,有淡淡的类似柑橘的清新味道。 桑悦见自己指甲都陷进张湛然手腕的肉里了,连忙松开他的手。 张湛然好像感觉不到痛似的,看都不看自己手上被抓出来的指甲印,只收回手,松了口气看着她笑说:“醒了就好。” 桃笙扑过来扶住桑悦:“姐姐!” “我怎么了?”桑悦疑惑地问。 张湛然道:“方才我刚从外面探索回来,就看到你躺在地上拼命挣扎,只能先用符封住你。” 他一边说一边把桑悦手上的符箓撕下来:“用灵力一探,方知是煞炁侵入你体内,引发梦魇。” “煞炁入体?”桑悦伸手摸了摸头上的面具,在面具上摸到一丝缝隙,“难怪,面具坏了。” “无妨,补一下就好,”张湛然伸手在面具裂缝上抚过,指尖白色灵光一闪,裂缝便补上了。 桃笙撩开她的衣服,看见白布都被血染红了,忙道:“姐姐,你身上的伤口裂开了,我给你重新包扎吧。” 桑悦低头看见她的指尖有些许绿色粉末,当即抓住她的手伸到面前,闻了闻有药材的味道,于是质问道:“这是什么?” 桃笙被她的语气吓到,愣了一下才说:“这,这是药葫芦上掉下来的漆。” 说着她指了指墙上一个巨大的绿漆药葫芦:“我想找找看这里有没有出去的办法,所以刚才一直在探查丹房里的丹药和书籍,手指上就蹭到了漆。姐姐,怎么啦?有什么问题吗?” 桑悦盯着桃笙的眼睛看了片刻,最终勉强勾起嘴角笑了笑说:“没什么,你继续探查吧。” “你的伤?” “无妨,我自己会包扎。” “那好吧,”桃笙小心地看了眼她的脸色,但还是乖乖地走到一边继续调查丹室了。 第五十九章 邪心 桑悦等她走远后,便开始重新包扎伤口,张湛然在她的衣服被撩开时便立即背过身去不看她。 桑悦悄悄捏了个隔音的法诀,然后低声向张湛然问道:“科圣,你可知什么法器珠子或丹药能吸取别人的魂魄吗?” 张湛然想了想说:“邪道里针对魂魄的法器和丹药多种多样,若说珠子和丹药,常见的有封魂琥珀珠、噬魂邪丹之类的,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桑悦便把梦中发生的事都告诉张湛然,并说道:“那个梦实在是太过真实,而且我看到桃笙手上还有残留的丹粉。” 张湛然神色凝重地道:“倘若那不是梦,按照那施术手段,很可能就是噬魂邪丹。” 桑悦无比痛心:“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相依为命这么多年,而且在我印象中桃笙一向心善,怎么突然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张湛然想了想,叹息:“或许是由于这里的环境,这里的煞炁极度浓郁,虽然有面具保护,但也不能保证完全阻隔煞炁,金丹期以下的灵修难以抵御这等浓度的煞炁,很容易被煞炁侵害魂魄,生出邪心,放大内心凶残的一面。” 桑悦不由心生惧意:“我们真的要尽快离开这里了。可是,义父他不在,我又失去了战力……” “我先带你们和康兄他们汇合吧,然后再一起想法子出去。” “好,”桑悦六神无主,听他这么说连忙点头称是。 * 张湛然走在前面,桑悦、桃笙跟在后面再度进入甬道。 桑悦捂着还未完全痊愈的腰伤,吃力地跟在张湛然身后。 桃笙伸手想要搀扶她,被她侧身躲开:“不用。” 张湛然神情一凝,连忙熄了夜明珠的光,示意她们躲在甬道边的缝隙里。 只见漆黑之中,一颗虎毛长颈的人面怪头幽幽地伸了出来,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四处张望。 三人都屏住呼吸。 张湛然通过右耳戴的传音耳坠向她们传音:“我去引开那怪头,你们趁机快走。” 语毕,张湛然立即纵身飞掠出去,掌心飞出无数银杏叶,叶片全部锋利如刀,刺向人面怪头的眼睛。 在怪头闭眼躲避的刹那,张湛然贴着它的虎毛长颈飞掠到了它后头。 怪头当即发出猛虎般的咆哮,长颈迅速回缩,疯狂地追杀扑咬张湛然。把整条甬道都撞得震动起来,乱石不断落下。 桑悦和桃笙连忙趁机逃跑,就在乱石碰撞声中,隐约传来机关运转的声音,紧接着她们两人脚下踏空,往下坠去。 桑悦身在半空连忙召出白桦叶接住她们,向上飞去。 然而她力有不逮,白桦叶飞得很慢,她心道糟糕,灵力不够用了。 “哐”地一声巨响,头顶上的石板轰然合闭。 桑悦心中一惊,传输的灵力一时没接上,便连人带法器从高空中翻落。 她们身在半空,四面墙壁上顿时射来密如蝗雨的弩箭。 两名少女根本无法节省灵石,一股脑儿地调用了纳戒中能提取的所有灵炁。 桃笙用灵力化出一把水绸扇,卷去近身的箭矢。 桑悦从伞柄中抽出细长的水梭剑,一面以伞为盾,一面舞出剑光削去箭矢。 她们的身体不住下落的同时,听到了地面传来的诡异嘶吼声。 眼角余光一看,顿时心中叫苦不迭。 地面上竟然挤满了紫僵,正虎视眈眈地仰头盯着她们。 两人借着飞舞的水珠和箭矢在半空中腾挪了半晌,终究还是不得不掉进僵尸群里。 于是水光、箭影和僵尸的断肢残臂相互交织。 桑悦飞出水梭伞,伞边缘的水流凝结成锋锐的水刃,飞旋过处,削去十来个紫僵头颅。手挽剑花接连洞穿僵尸眉心。 桃笙的水绸扇中带着剑意,柔中带刚,水绸翻飞波光粼粼,一挥扇将数名紫僵腰斩。 清澈的水流和浑浊恶臭的尸血融汇在一起。 恶战将近一个时辰后,暗室内尸横遍野。 桑悦的水梭伞都被僵尸撕得破破烂烂,她将剑从最后一只紫僵的脑袋上拔出来时,累得几乎要晕倒,不由将剑拄在地上撑着身体。 桃笙看向她的脸时,不由得吃了一惊:“姐姐,你的脸,你中毒了!” 桑悦强打精神抬头看她,只见桃笙嘴唇变成了紫色,脸颊上也生出几块紫斑。 她正要张嘴说话,嘴里就吐出一口紫黑色的血。 “咳咳,”桑悦抹去嘴角的血,“你,你也中毒了。” 桃笙变色,连忙检查着地上的僵尸,翻开它们身上破烂的衣服,发现它们身上都有溃烂的箭伤。 “这些僵尸生前都是被毒箭射死或毒死,所以他们尸变后指甲上也带了毒,”桃笙面如死灰地说。 桑悦看看自己身上一道道的血痕,再看同样狼狈的桃笙,不由苦笑一声。 桃笙道:“科圣会回来救我们吗?” “科圣独自一人面对返虚境的邪煞也够呛,”桑悦道,“还是先想着自己救自己吧。” 桑悦翻开僵尸尸身,仔细地摸查每一寸土地和墙壁,寻找机关暗门。 忽然一个熟悉的小东西映入她的眼帘。 那是一组墨色的,在一具尸体上跳来跳去的笔画线条,那笔画组成的是一个楷书的字灵,冤。 桑悦把目光看向尸体的脸,由于尸变的缘故,这人的皮肤都变成紫黑色,长长的獠牙探出嘴唇,但依然能看出是个三四十岁的男子。 在满地西域僵尸中,这具僵尸是个少见的中原人面孔。三百年前人间中原还算太平,和西域往来频繁,所以有少数中原人出于某些原因也会来到西域生活。 “冤?还真是,死在这个地方确实很冤,”桑悦碰了碰那个冤字,冤字的线条在她指头上绕了绕,最终还是不感兴趣地避开,依旧贴在尸体的衣服上。 也好,收服这个字灵也不是什么好事。桑悦便没有接着碰这个字灵。 桃笙道:“姐姐,尸体衣服上写了字。” 他的衣服胸口和袖子上都有几行变黑的陈旧血迹写成的佉卢文和楷书,应该是他濒死时用指头蘸着血写的。 虽然佉卢文看不懂,但是楷书已经写得很清楚:巴格元帅有不臣之心,命我等工匠修筑暗道,与国师容九旒暗度陈仓,增设机关箭池后,将我们困于此地射杀。冤也!恨也!我血尽将亡,身上还剩有一颗箭毒解药,若有后来者取之解毒,望将此消息带出为我等报仇。 桑悦翻开尸体衣服,果然从衣服内衬缝着的袋子里找到了一颗黑色药丸,不禁皱眉:“只有一颗?” 她话音未落,突然感受到一阵劲风朝着她后颈袭来。 桑悦下意识地就地一滚闪到一边,但躲闪间手臂还是被锋利的东西划出一道口子,抬眼便看到桃笙的水绸扇萦绕于四周漂浮,水流上还带着一丝从她身上取得的鲜红血迹。 “桃笙,你干什么!”桑悦怒不可遏并痛恨地吼道。 第六十章 反目 “姐姐……我,不是的,你听我解释……”桃笙慌慌张张地朝她解释,好像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攻击桑悦。 桑悦半信半疑地等她解释。 然而,又是一道劲风从背后袭来,这次桑悦躲得慢,肩膀被砍得很深,血如泉涌。 桑悦忍痛仔细一看,再次勃然大怒,这次偷袭她的是一把黑红色的血绸扇,桃笙悄悄施法凝聚了僵尸的尸血,并凝成绸扇形从背后偷袭她。 “姐姐……” 这一次桑悦再也不等桃笙解释,抬起水梭剑,水流沿着剑身凝聚成长枪直接洞穿了桃笙的咽喉。 桃笙的声音戛然而止,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桑悦。最终绝望而悲痛地闭上双眼,倒在地上。 桑悦红着眼睛散去水凝长枪,缓慢而踉跄地走向桃笙。 桃笙是桃花水母妖,体内大部分都是灵水,她的伤口处不断汩汩流出都是清澈的水。 确认桃笙彻底死去后,桑悦痛哭失声。 她无力地跪倒在地上,掩面痛哭,手里的解药滚落在地上也不愿去捡。 随着机关咔咔运转的声音响起,墙壁上打开了一扇三步宽、一人多高的门。 张湛然从门外走进来,看见室内的惨状先是一惊,再看到唯一幸存的桑悦时,连忙快步过去把她扶起来:“桑小娘子,这是怎么回事?” “科圣,你终于来了!”桑悦看着他嚎啕大哭,扑进他怀里。 “没事了,没事了,”张湛然轻抚她脑后的头发。 桑悦哽咽道:“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张湛然话还没说完,便感到心口一凉。 桑悦左手抓着水梭剑直接贯穿了他的心口,扎了个透心凉,并且桑悦的灵力同时凝结成几十道极细的水珠,刺穿了张湛然的琵琶骨以及浑身上下的穴道。 “我替你说吧,”桑悦说,“是因为让我们掉进这里根本就是你设计的,对吧?” “你说什么?”张湛然先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当看到桃笙站起来擦去脸上伪装的血后,他脸上惊讶的表情才迅速淡去,转变成一种戏谑玩味的神态。 “呵呵,还真是整日打雁反被雁儿啄了眼,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张湛然饶有兴味似的笑问,似乎并不担心自己被戳出几十个洞并囚困的处境。 “在桃笙用邪丹夺我魂魄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字,那是个隶书的‘魇’字,就藏在桃笙的头发上,是你利用魇镇恶咒操控桃笙攻击我的吧。” 邪道中也有字修,他们写出的字咒都充满诅咒和不祥的邪恶力量,被修真界称为魇镇恶咒。 “张湛然”被识破后不仅不恼怒,反而露出兴味更浓的眼神:“莫非你竟是天生字胚?” 桑悦从库尔班那儿得知,能看见字灵的除了天生字胚外还有其他体质,这假货很明显是想诈她的话。 桑悦猛地出手,恶狠狠地掐着他的脖子:“现在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那三个大头鬼也是你的杰作吧,你就是我义父的仇人!你把我义父引开,又故意诱导我和阿笙自相残杀,究竟有什么图谋?” “张湛然”被她掐得喘不上气,涨红的脸上却还带着得意的嬉笑:“你……猜啊。” 要不是张湛然这张脸长得足够漂亮,桑悦真想直接掐死他。 桃笙说道:“或许我们该称呼你为容九旒容国师?” “你先用魇镇恶咒操控桃笙,挑拨我们反目,再引我们进入地下暗道,”桃笙道,“我们来时这条暗道没有任何机关,而你带我们回返时,先是再度用幻术迷惑我们,然后发动机关使我们坠落暗室,想进一步引导我们自相残杀。这甬道既然是巴格元帅和国师容九旒暗度陈仓的所在,也就是说,知道这甬道机关的,除了巴格元帅以外,就只有落迦国的国师容九旒。” 桃笙一边说一边留意着假张湛然脸上细微的表情,从他听到巴格元帅和容九旒这两个名字时表现出的不同反应,胸有成竹地微笑道:“看你这脸色,你果然是容九旒。” “呵,”容九旒发出一声嗤笑,“还挺厉害,原来你这小妖怪还会鬼谷子识人术啊。” “会不会说人话?”桑悦骂道,“那昆吾教的拘弥国国师,与你又是什么关系?落迦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你们这些邪道搞的鬼?” 真不知道这落迦国境内到底藏了多少个邪修,一个是从康回眼皮底下逃走的昆吾教,一个就是眼前这容九旒。 容九旒轻蔑嗤道:“哼,就凭你这小东西,也敢质问我?” 桃笙脸色骤变,连忙喊道:“姐姐,离他远点!” 桑悦连忙朝桃笙的方向飞掠后撤。 与此同时,容九旒身上的水柱快速蒸发消失,他伸手拔出胸口的剑刃,身上的剑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 被容九旒捏在手里的水梭剑,从和他手指接触的部分开始长出了铁锈,这铁锈迅速蔓延整个剑身,最终整把剑都被腐蚀锈化成一堆铁渣。 “姐姐!”桃笙惨然唤道。 桑悦连忙看向桃笙,顿时惊恐地瞪大眼睛,只见桃笙双腿都融化成了一滩水,上半身立在那一滩清水中还在不断融化。 桑悦想要去拉她,伸出的手却也融化成了血水,双脚也迅速腐烂成血水烂肉。 不多时,在她自己的惨叫声中,她整个人就像烈日下的雪人一样迅速消融,只剩下一颗头颅立在血水中。也不知这是什么邪术,虽然脖子以下都没了知觉,桑悦却还头脑清醒地活着。 容九旒走过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顶着张湛然那张清秀的脸无比嫌恶地说:“可真是恶心啊。” 桑悦死到临头满腔仇恨,什么也不顾忌了破口大骂:“要说恶心谁能比得过你们这些邪修畜牲,你往那一站比你家猪狗牛羊拉的屎都膈应人!” 容九旒阴冷地笑着,一把捏住她的脸颊:“骂得这么脏,伶牙俐齿是吧?那我就割了你的舌头喂给你吃如何?” 他一边说一边也这么做了,抬手祭出一把匕首伸进桑悦嘴里。 刀尖刺向桑悦的舌根,铁腥味的鲜血在口腔中弥漫,就在容九旒缓缓切割时,一串黑色线条像鞭子似的猛地朝他抽来。 容九旒立即翻身后撤,饶有兴味地道:“哦?佉卢文字灵?” 在他喃喃自语间,两只赤红色皮毛的巨犬突然从暗道口扑将出来,这两只巨犬的体型高大得堪比骏马,头上有三道较宽的白纹,分别叼走了桑悦和桃笙,飞奔离去。 其中年老的那头赤犬留下一串佉卢文,这些文字立即化出大片长满尖刺的骆驼刺植株,严密地堵住了出口。 容九旒把双手笼进袖子里,并不追,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们被带走。 第六十一章 赤犬妖 桑悦对身体的感知力逐渐复原,感受到自己的后衣领正被犬牙叼着。 她连忙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手脚,发现自己的躯干四肢都很完整,没有残缺。再看桃笙,同样如此。 桑悦不由长舒一口气,看来刚才身体融化的情况应该是那邪修施展的幻术。 “快放我们下来!”桑悦忍着舌根传来的痛楚喊道,满嘴都是血腥味。她不知道这红毛巨犬妖是敌是友,可不想被他们叼着走。 两只红毛巨犬根本不听,但却头一扬,把她们抛到自己背上驮着,似乎是通过这个举动表示自己没有敌意。 桑悦和桃笙面面相觑,桃笙问:“姐姐,怎么办?” 桑悦也没有办法,只能说:“先看看情况吧,那邪修也不知有没有追来,现在不能停。” 两只红毛巨犬叼着她们飞快地通过一条条四通八达的甬道后,沿着一条阶梯向上窜去。 阶梯尽头有人在上面搬开了石板。 两只红毛巨犬便驮着她们敏捷地窜上地面,停了下来。 这上面是一个巨大的华丽西域宫殿内部,地上铺满五彩斑斓的毛织鞍毯,或坐或站着十几个人,竟是库尔班带领的那一群秘境镖师! 这些镖师居然也跟进来了! 桑悦手中当即凝水成剑,另一手把桃笙拉到自己身后,像只蓄势待发的豹子一样盯着周围的秘境镖师们。 “库尔班在哪?你们想干什么?!”桑悦喝道。 “仙子,莫恼,我们并无恶意。” 随着苍老的话音落下,那两只巨型赤犬分别变化成了人形,正是库尔班和他的徒弟西日阿洪。 “库尔班——”桑悦愈发戒备,这时她忽然注意到,在镖师们背后的角落里,一个人躺在地毯上,正是沐若拙。 沐若拙浑身是血,紧闭着眼似乎重伤昏迷,他的周身被一团淡青的烟霭萦绕着。 另有一个人跪坐在他身边,那人身形看上去像是少年,用一块厚密的白布从头裹到腰间,脸容都被罩在阴影下,遮掩得严严实实。 少年手中捧着一个铜香炉,那淡青色的烟霭就是从香炉中缓缓升起的,散发着多种草药花木混杂在一起的清新馥郁香味。 桑悦兔起鹘落般冲到那少年面前,一剑挑飞他的香炉,单手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提起来。 “你在干什么?!”桑悦喝问。 那少年遮盖头面的白布被桑悦扯散,头上的兜帽滑落,倾斜出如瀑的雪白鬈发,惊骇地睁大了一双淡紫色的绝美星目。 少年很快就冷静下来,任由桑悦粗暴地揪着他的衣领,毫不挣扎,淡然地将双手抬起合十,向她行了个佛礼,平和答道:“出自波斯的馥齐香,可消除煞炁,疗愈伤口。” 桑悦恶狠狠地盯着他的眼睛,但少年已没有任何惊怕,平静坦然地迎着她的目光。 “阿笙,快过来。” “来了,”桃笙的身法没桑悦快,这才化作一股水流掠到桑悦身侧。 桑悦朝那些香气馥郁的淡青烟霭看了一眼,桃笙会意,用手朝自己鼻端扇了扇香味,嗅了片刻后,道:“姐姐,确实是疗愈灵香。” 库尔班再度说道:“仙子,稍安勿躁,倘若我们真要害你,又何需从那邪修手下把你们带回呢?” 桑悦对那少年低声威胁了一句:“老实点!”然后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粗鲁地把少年拖到自己身边。 少年只能被迫坐在地上,脖子被桑悦掐着,不得不仰起头,但他的双手始终维持着合十的姿势。 阔孜巴依忙道:“仙子,不要伤害柔孜少爷,他是好的!” 桑悦冷笑道:“你们都是犬戎部落的赤犬妖吧。” 她一双瑞凤眼冷冷盯向阔孜巴依,这名五官深邃的白面少年,分明被沐成章重伤,现在却毫无异样地站在这里。 桑悦说出自己的推测:“阔孜巴依,你分明受了那么重的伤,却好得这么快,就是因为妖身向来比人族肉身抗打,也比人族恢复得快吧!” 阔孜巴依有些羞愧似的,不敢看她。 “说什么灵侍,也都是骗人的!好个精心设计的骗局,把老娘耍得团团转!”她又低眸看了一眼被自己挟持的少年,妖只能和凡人结灵契,既然巴依和柔孜都是妖,所谓灵侍一说也是骗人的说辞了。 柔孜抿了抿唇,轻声道:“很抱歉。” “哼。”桑悦冷冷低哼一声。 之前只是远远地在囚车中看了柔孜一眼,桑悦并没有注意对方的容貌,但如今近距离再看,说实话,这少年的美貌真的杀伤力极大,在这种情况下都能令桑悦有一丝惊艳、甚至是震撼的感觉。 哪怕在如此极端的环境中,仍像光一样引人瞩目的容颜。 他看上去相当于人类十六七岁的年纪,脸型较长,眼角较尖,眼型像一把形制优美的剑,灿若星辰,惊心动魄。瞳孔是很淡的缺乏色素的紫色,像琉璃盏似的,漂亮、干净且脆弱易碎。 俊朗高耸的鼻梁,将他的眼窝衬托得更加凹陷,眼神也因此显得迷离深邃。薄唇微抿的弧度极为优美,宛若两片轻合在一起的、纤长绮丽的金灯花瓣。 披散如瀑的雪白鬈发,肤色苍白得过分,如月中聚雪那般清透苍白,透着淡淡的光晕。 宛如从古老壁画中走下来的神明少年,清澈而神性的眼眸,很圣洁的美。 桑悦第一次见到如此好看的少年,而且如此纯粹神圣的俊美,竟然出现在一个绝非正派的妖族队伍里。 柔孜的视力显然不太好,看人时微眯着眼,雪白的睫毛像白羽似的,垂下来盖住自己的目光。 被桑悦掐着脖子也毫不反抗,只跪坐在地,安静地双手合十,维持着佛礼。 如果是在别的地方遇见这样的绝世容颜,桑悦或许会忍不住驻足欣赏好一会儿。但现在可不是犯花痴的时候。 桑悦看了看其他的犬妖,他们化为人形后,都是棕红色头发、黑瞳,而柔孜这个皮肤和瞳色实在是浅淡得过分,桑悦推测他应该是天生的白毛症。 白毛症就是桑悦原来时空所说的白化病。 这个病症在西域极受歧视。 因为在西域众多水源稀有的国度中,人们最害怕的怪物邪煞就是旱魃,传说中旱魃身高数丈,皮肤惨白通体白发,脸上只于额顶生有一只竖立的眼睛,瞳色淡紫,因畏惧阳光只在夜间行走,所过之处湖泊干涸,大地干裂。 而白毛症病人的肤色和毛发皆雪白、畏光,种种特征和旱魃相似。 所以在西域很多地方会把天生白毛症的人当做旱魃血裔,绑在沙漠里活活晒死祭天。当然,事实上白毛症和旱魃根本没有直接关系,纯粹是无稽之谈、谣言惑众。 这柔孜就是以自己天生的病症为诱饵,故意让拘弥国的兵马抓住他,从而让库尔班展开这一系列计划的吧。 阔孜巴依还说他是好的?!呸,好个鬼! 见桑悦目不转睛地瞪着他,柔孜这才想起自己的兜帽掉了,终于有些慌张,因为白毛症的外貌在西域备受嫌恶,他平时很少在人前展露容貌。 于是他不禁松开合十的双手,自惭地拉起兜帽侧过脸,遮挡住满头雪发,雪白的眼睫也像白羽一样遮盖住淡色的瞳孔,眼珠微移,悄悄地用余光觑看桑悦的表情。 “不错,我们都是犬戎妖族,”库尔班道。 桑悦:“库尔班,你先是费尽心机骗我们把你带进落迦国,如今把我们带到这里又想干什么?” 库尔班先深施一礼,道:“老奴一是为了报答此前仙子的救命和庇护之恩,二是为了祈求仙子原谅……” “少来这套!”桑悦见他故技重施,不耐烦地道,“你要是真想报恩,现在就让我们走。” 库尔班不紧不慢地说:“仙子,莫说外面凶险,你们两人难以离去,再加上白桦府君重伤昏迷,难道你们能抛下他离去吗?” 虽然沐若拙为了救亲生女儿弃她而去,但在一起生活了四年,他也悉心教导了桑悦四年,要说桑悦没有一点孺慕之情那也不可能。 桑悦沉声问道:“我义父怎会重伤昏迷,莫非是你们害的?” 西日阿洪立即道:“和我们没关系,我们在国师府里看见他的时候他就重伤昏迷了。” 桑悦冷笑:“所以现在又要用我义父来威胁我吗?” “我们犬戎族并非忘恩负义之族,仙子大可以带着白桦府君离去,我们绝不会阻拦。老夫只希望仙子停留片刻,听老夫一言,这也关系到离开此地的办法,”库尔班看上去极有诚意地说出这番话。 “你有办法离开这里?”桑悦半信半疑地看着库尔班。 “此事说来话长,仙子不如坐下详谈。” 桑悦心中已不再信任库尔班,但眼前又找不到好办法,可以让她带桃笙和沐若拙安然离去。 虽然她现在看起来气势不弱,其实完全是硬撑着。容九旒的邪术将她伤得很重,体内不时传来的剧痛已经让她不能冷静思考。 桃笙的声音从她脑海中响起:“姐姐,眼下已别无选择,只能赌一赌,听听看了。” 桑悦用灵识回答:“嗯,只能这样了。” 桑悦警惕地问:“此地安全吗?” 库尔班看向阔孜巴依,阔孜巴依走到窗边看了眼天空中的血月,那血月此时只有一半是亮的,像半个血红色的玉盘。 阔孜巴依便道:“外面仍是上弦月,此时是安全的。” 桑悦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血月的月相和危不危险有什么关系?” 库尔班再度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老奴会将所知之事一一道来。” 桑悦和桃笙对视一眼,桃笙轻轻点头,桑悦便松开了柔孜。 桑悦体力不支,终于忍不住微微踉跄一下。 柔孜及时伸手,扶住了她的手肘。 桑悦立即一个凌厉的眼刀狠狠地瞪过去。 那眼神凛冽凶猛至极,宛如洪荒神战壁画上,正在狂烈鏖战的凰鸟神禽,足以令人胆颤,并且还是出自一个重伤的少女,就更加令人始料不及。 柔孜不由一惊,却只是垂下眼,依旧执着地扶着她站稳,然后才收回手。 桃笙连忙递过来一个担忧的眼神,桑悦安抚地朝她轻轻摇头,缓缓呼吸吐纳,然后一同走过去,提起裙摆席地而坐,听库尔班怎么说。 库尔班便将三百年前犬戎族和落迦国的恩怨,言简意赅地讲述起来。 其实三百年前,库尔班还没有出生,这些故事是他的父亲说给他听的。库尔班的父亲是当年犬戎族头领最小的儿子,那时候才十岁。 如今的犬戎族族群凋敝,只剩下二十余只犬妖,但三百年前的犬戎族,妖数众多,是北疆草原上最强大的赤犬妖部落。 犬戎妖族在北疆繁衍了数万年,从没离开过草原,其实是为了保护一种名为光马的异兽。 在犬戎族,光马甚至比他们的犬戎王更加重要。 因为这光马和他们信奉的戎宣王尸神息息相关。 在犬戎族的神话中,戎宣王是他们的第一代部落首领,为了保护部落而战死,魂魄尸解飞升成神,鲜血洒在地上就化为了光马。 犬戎族认为光马是尸神在人间的化身,将其奉为圣兽,世代保护并祭拜。 光马的数量极其稀少,整个北疆草原也只有四匹而已。 无论任何人想要伤害光马,犬戎族都会与之拼死作战,不死不休。 光马的外形就是一匹赤红色的野马,它的特异之处在于,鸣叫声是一种榴榴、榴榴的类似辘轳抽水的声音。无论白天黑夜,光马的眼睛和皮毛都会散发白光,光可照耀千里。 又是马,又是榴榴声,这不得不让桑悦想起来那只无头翼马怪,桑悦把这个想法说出来。 “那就是我们的圣兽,”库尔班悲痛地叹息说:“我们也想不到,圣兽受煞炁侵染,竟然会化成如此可怕的邪祟。” “既然是你们的圣兽,为什么会死在落迦国内?” 库尔班继续说道,圣兽生性自由,经常在部落外围奔跑觅食,周围的部落都深知这种会发光的生物就是犬戎族的圣兽,也不会猎杀它。 直到有一天,一队西域骑兵突然闯入草原,围猎抓走了所有圣兽。 犬戎王立即派出最强壮的赤犬妖队伍追寻圣兽,一路追至西域,历经数月才调查到猎走圣兽的是落迦国的将军达吾提,也就是巴格元帅的儿子。 达吾提将圣兽献给了落迦王,落迦王将圣兽斩首,以圣兽首级炼制法器,圣兽的身体则被供奉在王宫祭坛上,献祭给落迦国信奉的星神太白天尊。 为了报仇并夺回圣兽尸身,犬戎族和落迦国几番交战,先是小部队偷袭、刺杀,最终演变成了两国大战。 第六十二章 交战 在交战期间,犬戎族派出犬妖潜入落迦王城,在王城水渠中投入族中秘制毒药,该毒名为幻毒,可令落迦国人日渐虚弱、产生幻觉。 然而,落迦国的国师容九旒很快就研制出以赤犬妖血肉为药引的解药,于是从那以后,落迦人不仅猎杀犬戎妖族,还将他们活捉回去烹煮食用。 说到这里的时候,桑悦想到之前民居中发生的事情,忍不住打断道:“可我们之前在民居,锅里的分明是人骨。照你这么说,锅里本应该是犬妖骨骼才对。” 她知道自己这番话很残忍,但她必须问清楚。 库尔班道:“这点我也不是很清楚,幻毒会使中毒者产生可怕的幻觉,或许有的落迦人眼中最可怕的幻觉就是我族赤犬妖,才将同类错认,在幻觉中把同类烹煮了吧。” 桑悦心中不由叹息一声,战争实在是太惨了。 库尔班接着说道,后来落迦国自己内讧,落迦王出于猜忌杀了将军达吾提,自己不久后也病死,巴格元帅当上了摄政王。 这巴格元帅确实能耐不小,将犬戎族打得节节败退,最终犬戎族只能以献祭全族的代价祈求尸神庇佑。 关于那场祭祀,库尔班的父亲是这么和他说的,那是在成百上千,死于战争的同族尸体前举办的最盛大的祭祀,焚烧尸体的火焰冲天而起,映红了半面夜空,族中巫师站在火焰前,发出撕心裂肺的怒嚎,如雷霆般响彻天地。 所有赤犬妖都相信,那一刻,犬戎王尸神真的降下神通附着在大巫身上,向子民们传达他的悲痛。 最后那一战前夕,犬戎王只留下小儿子和数十余赤犬妖作为最后的血脉,除此之外,全族参战。 数十万赤犬妖汇聚成的妖潮,以性命为代价一路血战,长驱直入攻进落迦王城。 犬戎王踩在尸堆之上,向尸神献祭所有同族与敌人的血肉魂魄,让尸神降下神通,降下巨大的沙暴吞没落迦国内的所有生灵。 那一天,无论是西域枭雄落迦国,还是草原霸主犬戎族,都一同埋葬于滚滚沙暴之中,成为尸神的贡品。 又是献祭血肉魂魄,又是屠尽一国生灵,这尸神听起来根本不是善类,只怕是邪神古魔之类的邪典信仰吧,桑悦心想。 虽说邪神古魔应该都乖乖呆在地底深处的魔域里面出不来。但邪道似乎有办法通过血肉献祭的邪术,短暂地让古魔的一部分力量降临到自己身上。所以对修真界来说,这些邪典信仰不可小觑。 这段历史到这里还未结束,因为犬戎族还有一息微弱的火苗尚存,就是以库尔班父亲为首的那一小支赤犬妖。 他们的任务是找回圣兽的尸身。 对于犬戎妖族来说,圣兽是尸神的人间化身,哪怕只剩下尸骨,也一定要找回继续供奉,只有这样,尸神才会继续庇护犬戎族的生息繁衍。 两百年前,库尔班父亲曾带领队伍进去过一次,但再也没有出来。 后来库尔班长大,这任务便落到了他的头上。 库尔班父亲留给他的线索也很少,他只知道沙暴非常危险,不能硬闯,必须找到正确的入口,而入口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变换。 库尔班尝试了很多办法都没有用,最后,他想到了借助修真界的力量。 在恰巧得知沐若拙消失在沙暴中后,库尔班便利用这件事,计划了后面的一切。 他安排柔孜作为祭品去拘弥国调查,再让阔孜巴依和西日阿洪以这个为借口接近沐成章,为的就是引起仙人们的注意,引出沐若拙消失在落迦鬼魅碛的线索,让凤麟洲的灵修替他们打开进入落迦国的通道。 老狐狸啊,可真是老狐狸,听到这里桑悦都不得不佩服库尔班的老谋深算。 这场环环相扣的骗局,作为入局者,桑悦觉得自己既冤,又不冤。 冤是自己太过轻信他人。 不冤是因为这个骗局确实缜密。 桑悦道:“所以你半路逃走,就是为了接应其他镖师,去找圣兽的尸身?” 库尔班点点头:“没错。说来惭愧,老奴知道我们所信奉的尸神和圣兽不为仙道所容,只能出此下策。” 神洲大陆地域辽阔,除了修真界奉星宿神明为正统神道外,还有许多不同的生灵种族有不同的信仰。 对修真界来说,不管这些生灵种族信奉的是什么,只要不作恶便罢,一旦借助这股力量作恶杀生,在人间兴风作浪,那便会被列为邪道。 犬戎妖族献祭尸神覆灭一国,显然触犯了仙规。 桑悦开始轻轻转动手上套着的扳指:“所以眼下你们虽然找到了圣兽的身体,但却发现它已经化为邪煞带不走,又想用情报和我们做交易,帮你们把圣兽打回原形,好让你们带走吗?” 库尔班面不改色地道:“仙子只说对了一半,老奴实是为了寻求共赢之法。” 桑悦一边思索着,一边悠悠道:“何谓共赢?” 库尔班掀起衰老的眼皮,着意打量了一眼眼前这十四岁的少女。 她双手垂放于膝上,肩背挺直,带着世家大族中礼仪规训的优雅。之前种种行事中还带着少年人的毛躁鲁莽,但眼下与他对坐交谈这一刻,却愈发显得沉稳起来,说话时的语气和神态,完全超出了她这个年龄的水平。 还真是仙道世家教养的好啊。库尔班再看一眼自己教的那些毛头小子,心下摇头叹息。 库尔班道:“老奴的父亲虽然未能从沙暴中生还,但在两百年前,还有一位仙娥也进入了落迦国,并受我父亲临终嘱托,将我父亲所搜集到的落迦国内情报都带出,交给了我。不仅如此,那位仙娥也慷慨地留下了她所调查到的线索,以及离开落迦国的办法。” “比如通过血月判断吉凶,就是这位仙娥留下来的情报。在上弦月时,九头虎就待在将军府中。下弦月时,九头虎会在王后寝殿内徘徊。大概是因为忌惮九头虎的力量,所以僵尸犬煞都不敢靠近元帅府和王后寝殿。因此只要避开九头虎出现的时间,这两个地方就是最安全的。 到了满月,九头虎就会出现在王宫的蓝琉璃塔顶上,这时所有的僵尸和狗头人都会汇聚到王宫展开厮杀。这个时候就必须离开王宫,否则九死一生。这个血月的变化规律和正常月亮不同,有时好几个时辰都不变化,有时变化又在一瞬间,所以要命人时刻观察月相。” 说到这里,库尔班神秘地看了桑悦一眼:“仙子难道就不好奇,刀圣他们探索落迦国的目的为何吗?” 说不好奇那自然是假的。知道的多有时是坏事,但有时也是好事。 桑悦回以一笑:“这可是仙侯仙臣的事,老先生如何得知?” “老奴当然知晓,因为这消息也是老奴特意命人宣扬出去的,”库尔班神秘一笑,“他们要找的是落迦国国宝,上古神器残骸。” 第六十三章 丽姬 “神器?!”桑悦震惊地瞪大眼睛。 仙道炼器师所能炼造出的最强法器被称为圣器,但任何一件圣器在上古神器面前都不值一提。 神器,由神明所造,可开天辟地,倒转日月,逆天改命! “落迦国既然持有神器,为何还会沦落到灭国的境地?” “虽是神器,但终究是破损的残骸,且沉眠了数万年之久。寻常修士,又怎能调用得动神器中万分之一的威力呢?” “好吧,那你倒是说说,离开落迦国的办法是什么?” “根据那位大仙所说,凶煞之地是由浓郁煞炁盘踞不散所形成的邪异空间,凶煞之地内不同的位置煞炁浓度有高低之分,其中煞炁最为强劲的地方,被称为煞炁漩涡。只要能冲散煞炁漩涡,使其出现缺口,这个邪异空间自然而然就会被打出一道罅隙,从空间罅隙冲出就能回到本真空间。” 桑悦忙问:“那这里的煞炁漩涡在哪里?” 库尔班不假思索道:“就是那九头虎。九头虎是这块煞地中最强的存在,每时每刻都在吸纳煞炁,于是身周便形成了煞炁漩涡。只要彻底打败它,就能开启生路。” 桑悦一听,先是愣了一下,下一刻就十分泄气地一摆手:“这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区别?科圣和刀圣联手都只能暂时封住九头虎行动,没过多久,那邪煞又恢复得全须全尾地追杀我们,简直逆了天了,这还怎么打?” 库尔班立即一本正经地忽悠道:“所以才需要我们合力啊,老奴可助上仙们取得神器残骸,有神器在手,上仙们又何惧返虚期邪煞?而我们则只需取回圣兽尸骨,然后一同离开这险恶之地,此为共赢。” 桑悦问:“神器残骸在哪?” 库尔班老谋深算地呵呵一笑:“仙子,老奴说的情报已经够多了,神器残骸的下落是老奴最后的情报了。在仙子答应合作前,老奴是不会说的。仙子若是应允,只需将老奴告知给你的情报传递给刀圣,想必刀圣自有定夺。” 桑悦的耳朵上还带着传音法器,要给康回传消息并不难。 她沉默着,手指不停地轻轻敲击着自己的膝盖,良久才道:“你已经骗过我一次了,我怎么知道这回说的是真是假?倘若我再传一次假消息给刀圣,让我有何颜面再见他们?” 库尔班点点头:“早知仙子有此顾虑,老奴也准备好了证据。” 他说完站起,带桑悦来到一个高大的梳妆台前。他们爬到台子上,只见台面上放着一把镶嵌红宝石包金剑鞘的巨剑,上面镶的红宝石像面全身镜那么大,桑悦能从宝石上面照见自己狼狈的样子。 库尔班朝金鞘剑伸出手,掌心的字灵居然都从皮肤上飘立起来,朝金鞘剑的方向飘动着黑色的线条:“老奴一靠近这把剑,身上的字灵便蠢蠢欲动,想必这把剑上寄存着极其深刻的记忆。” 桑悦除去手套,将手靠近金鞘剑,看见手背上的字灵果然在微微蠕动。 库尔班咬破手指,以指间血在金剑鞘的红宝石上书写着什么,一串小而密集的佉卢文从他的袖子下面游走到手背上,像活着的蠕动的虫子,并随着他一笔一画的动作移动到红宝石上。 桑悦见状不禁心想,自己何时也能将字灵操控得如此娴熟?想到这里她就丧气,她现在连入门的门槛都没摸到呢。 库尔班解释道:“这是佉卢文中的‘抽取’之字灵,‘抽取’二字最不挑食,什么都吃。因此通过‘抽取’之字灵,能够抽取出任何人和物体身上寄存的记忆。这座宫殿是落迦王后的寝殿,这把剑必然是王后随身物件,附着在其上的正是与落迦王后相关的记忆。仙子可以先看完这段记忆,再判断老奴话中真假。” 桑悦调侃道:“老先生,之前你教我字灵的时候,可没告诉我字灵还能这么用啊?” 库尔班毫无羞愧之意地呵呵一笑:“像老奴这般摸爬滚打谋生的,总要留几手嘛。” “好吧,果然深谋远虑,”桑悦没有接着调侃他,“您请。” 库尔班抬起手,佉卢文字灵就像钓鱼的鱼线一样甩起,前端伸出两条细长的黑线,抓住并抽出一团灰色的烟雾。 在字灵吸收这团烟雾前,库尔班从字灵的线条手上抢下那团雾气,抹在半空中,烟雾中逐渐浮现出元帅府的样子。 ****** 宽敞的院子里立着一面靶子,靶心已攒簇着十来支箭,距离靶心百步距离的位置,站着一名彩绣华服的西域美人,正专注地对着靶心拉弓搭箭。 她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有着明润细腻的蜜糖色皮肤,精致的圆脸,昆仑岫玉般的浅绿眼瞳,高挺微翘的小巧鼻梁,略显娇憨的含珠唇。 这张脸,不就是九头虎身上那张闭目沉睡的美人脸吗?不过此刻她的额头上还没有佩戴倒三角形额饰。 女孩脖颈上戴着三串色泽清澈的宝石项链,长发编成细细的辫子,发辫里点缀着稍小的玛瑙宝石,衣服刺绣上也缀满熠熠生辉的珠宝,戴着色彩艳丽的帽子,帽子后面缀着长及腰际的缂丝花纹丝巾,脚踩羊皮靴子,腰间挂着把红宝石包金剑鞘的短剑。 桑悦推测,这把短剑就是她们现在所见的畸变巨剑。 少女一箭射出,箭矢再度正中靶心,和前面的箭紧紧簇拥在一起。 周围端着水果点心的仆从们立即欢呼。 看她的服饰,以及旁边仆从对她的态度,这少女很可能就是元帅的女儿,齐曼丽姬。 丽姬明媚地笑着看自己的杰作,旁边坐在软榻上的美貌妇人笑着朝她招手说话。 她们说的话都是西域话,好在有库尔班在一旁翻译。 美貌妇人看上去应该是元帅夫人,容颜有着脂粉掩饰不住的憔悴,体态病弱,看起来身体不太好。 元帅夫人爱怜地摸着丽姬的脸颊:“好啦,今天是你的生辰,快去换上我给你准备的那件衣裳吧。” 丽姬嘟了嘟嘴:“只有母亲给我备了礼物,父亲和哥哥今天一天都没看到,是不是忘了我生辰了?” “你父亲和哥哥事务繁忙,不过他们再忙,也不会忘记我们丽姬的生辰,他们已经回来了,只不过还在议事厅商讨些事情。” 丽姬闻言立即把手里的弓箭扔给了仆从,笑说:“那我去找他们要礼物!” 她俯身抱了抱母亲,然后就像一只活泼的羚羊一样小跑开了。 丽姬来到议事厅,朝门边看守的两名门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侧耳偷听。 却不料哥哥达吾提正好从里面出来,两人差点撞上。 走在达吾提后面的巴格元帅斥责她:“多大的人了,还和小孩子一样没个正形。” 丽姬悄悄地撅了下小嘴,手背在身后,脚尖踢着地上一颗小石子,她瞥见达吾提脸色不是很好,于是忍不住问道:“爹爹,哥哥,你们在聊什么啊?” “聊的自然都是正事,小丫头少打听,”巴格元帅道。 丽姬顿时满脸不服:“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难道我不是家族一员吗?” 巴格元帅道:“小小女子,告诉你又有何用?” “我的力气很大,我也可以和哥哥一样上马打猎,迎敌对战!” “胡闹,女孩子打什么猎,对什么战,再让我看见你偷练你哥的刀,就打断你的腿,还不快去找你阿娘学纺织。” 丽姬愤愤地把脚下石子踢得老远,喊道:“女孩子怎么了!我本来就可以和哥哥一样厉害,凭什么不让我练!” 丽姬含着眼泪喊完,用力一跺脚便转身跑开。 * 丽姬冲到马厩里,骑上自己的白马冲出家门。 她一路策马驰骋,任带着细沙的沙风刮走眼泪,飞快地穿过街巷,冲到西郊的草原上。 草原上清新的空气和畅快的长风让她心情稍微平复一些,身后又传来了男子嘹亮的声音:“丽姬!” 丽姬回头一看,果然是哥哥达吾提骑着他的汗血宝马追来了。 丽姬心中生出几分嫉恨怨怼,火气又燎上来了,哼了一声不再理他,继续扬鞭加快速度。 第六十四章 落迦王后 达吾提的坐骑是万里挑一的千里马,很快就拉进了距离。 丽姬愈发生气,心想若是他追上来就抽他一鞭子。 岂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呼,马儿嘶鸣,然后就是重物摔在地上的声音,男子呻吟哀嚎。 丽姬连忙勒住了马,来不及细想骁勇善战的哥哥怎么会摔下马背,一心手忙脚乱地下马冲到哥哥身边,焦急地把他扶起来:“哥哥,你怎么样?伤哪儿了?” 达吾提夸张做作地捂着胸口:“哎哟,全身都疼!” 丽姬一听他声音中气十足,眼里还带着几分没掩饰住的促狭,气得一拳锤在他胸口上:“你再装下去试试!” “丽姬,哥哥知错了,”达吾提连忙道歉。 “哼,我就知道,咱们英勇善战的大将军怎么会摔下马背,传出去岂不是要把全城的人笑死!”丽姬阴阳怪气地讽刺道。 达吾提看着她的脸色,笑着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你看这是什么?” 丽姬淡淡地扫了一眼,眼睛霎时间亮了,惊喜地道:“中原的丝绸!” 那是一条轻薄如烟又典雅精美的织成锦,以白色为底,布满富有中原特色的山石树图案,不知是由何种工艺制成,花纹平贴,摸上去十分流畅,没有丝毫凹凸滞涩之感,浑然天成。 丽姬抢过来,拿在手里爱不释手地把玩。 “你不是一直想要中原上好丝绸制成的帔巾吗?喏,这是我托一支商队从中原带来的,据说这还是中原皇朝的贡品,费了好大劲才到手呢。” 丽姬抚摸着如水的丝绸和精致的刺绣,矜傲地朝哥哥挑了下下巴:“哼,那这次就原谅你了。” * 丽姬过完十七岁生辰后不久,就从母亲那里得知,国王要娶她为王后。 当她得知这个消息时,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大吵大闹,甚至逃离家门。 但她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没有出门。 达吾提每天都去看她,等丽姬终于肯开门见他时,眼睛里的光明显比从前暗了几分,一向明媚的脸上也多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忧愁。 丽姬小口小口地吃着达吾提带来的肉馕饼,几杯三勒浆下肚,才扯开嘴角对达吾提笑说:“哥哥,日后进了王宫,我再也没有机会骑马去城外看看外面的世界了。你以后可以经常来看我吗?跟我说说外面的国家和部落都长什么样!” 达吾提不忍地微微皱眉,但最终还是点头说:“好。” “太好了,谢谢哥哥。”丽姬露出和从前一样的笑容,像个小太阳。 到了出嫁那天,身体一直不太好的母亲强撑着替她完成妆容,亲手给她戴上黄金打造的倒三角形额饰,这个饰件在额头正中,向下止于眉心,造型别致而精美。 这倒三角形饰品的起源和来历已经无人知晓,只知道是起源于洪荒之世、神明时代,是落迦国王室才有资格使用的纹徽。 戴上这个纹徽,就代表着从今以后她就是王后。这个额饰戴上后就不能摘下,除非落迦王亲手将其取下。而一旦取下这个纹徽,就相当于废黜了王后之位。 不过桑悦记得,那个九头人面虎的黄金三角额饰上,三个尖角处各点缀了一颗红宝石,但这个额饰上并没有宝石,造型更简单朴素一些。 母亲认真地叮嘱她:“进了王宫以后要小心侍奉君王,大王喜怒无常,秉性凶狠,千万不要触怒他。” 丽姬安慰母亲:“我不会触怒他的,我一定躲他躲得远远的。” 母亲见她还像个小孩子似的天真,用手帕掩住嘴咳嗽了几声,无奈失笑:“你毕竟是王后,还是要履行王后职责的。” 丽姬连忙给母亲轻轻顺背:“好啦,母亲别担心,我晓得。” 婚宴在王宫最高的蓝琉璃塔中举办。 宾客都是周边西域各国的王子使臣,各种稀罕宝物放满大堂,年轻貌美的侍女用金盘承接着美酒佳肴,如流水般接连不断地替换。 八十八名乐工分成四列,坐在舞筳四角,竖箜篌、琵琶、五弦、笙、笛、箫、篦篥、毛员鼓、都眃鼓、答腊鼓等乐器的声音和谐同奏。 舞筳中央跳着精彩的胡旋舞,美人舞服上的金线宝珠随着舞姿闪烁着绮丽光辉,令人眼花缭乱。 宾客们看得尽兴,但落迦王却漫不经心地摇着黄金嵌宝石的酒杯,杯中深红色的葡萄美酒荡漾着一圈圈淡淡涟漪,破碎地映照出他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 落迦王的肩头站着一只乌鸦,漆黑的羽毛呈现蓝紫色光泽,非常漂亮。 这只乌鸦毫不客气地把头探到落迦王的酒杯里喝酒。 落迦王不仅不生气,还用手指轻轻抚摸它的头。 在落迦国的神话传说中,太白天尊派遣毕宿天耳星神下界,赐予了落迦人祖先土地食物,教化他们,帮助他们创建国城。 所以在落迦国,毕宿星神的地位仅次于太白天尊。 毕宿星神有个神兽形态的身外化身,名为毕月乌,顾名思义,就是形似乌鸦的神兽。因此落迦国上下皆奉乌鸦为祥瑞。 落迦国内的乌鸦品类多样,但其中真正的瑞兽,只有雷乌一族。 瑞兽,其实和妖很相似,都是传承自上古血脉,生下来就有灵智,能幻化人形,口吐人言。 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在于,瑞兽是上古之时受到神皇册封的祥瑞,名字被记载在古神遗留的瑞兽榜上。他们从古至今都是人族的同伴、保护兽,生下来体内就只有至纯灵炁。 而妖生下来时体内煞炁和灵炁驳杂,没有古神册封。 落迦王身边的这只乌鸦就是他自小亲手养育的雷乌瑞兽,与他极为亲近。 丽姬其实也觉得无聊,但她面上戴着金线宝珠穿成的面纱,外人看不出她的表情,而且她谨遵母亲的嘱咐,极力使自己肩背挺直坐姿端庄,这才给人一种很是专注郑重的错觉。 到后面丽姬身体僵直得酸痛,还有点昏昏欲睡,直到落迦王突然开口说话,令她瞬间清醒。 落迦王道:“这乐舞本王已看过很多遍,颇觉乏味,不如来几场勇士决斗助兴。” 站在他肩头的雷乌也张口,嗓音低沉悦耳,竟比落迦王不遑多让:“决斗助兴,决斗助兴!” 丽姬不由得多看雷乌几眼,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国鸟。并不是所有的瑞兽雷乌都有资格陪伴在大王身侧,只有少数幼鸟出生时就能引来雷电护于周身。这样的雷乌才会被选为国鸟。 落迦王不顾巴格元帅和达吾提微变的脸色,噙着微笑拍了拍掌心,两组身着西域盔甲的武士提着杀气森森的武器上来,赶走舞姬们,占据了舞筳中央的位置。 武士们在落迦王一声令下后两两一组,招招狠辣地比拼起来,场面堪称暴力凶残。 但凡了解落迦国内情的人都暗暗反应过来,巴格元帅在落迦国权势滔天,与落迦王面和心不和久矣。 甚至有传言说,落迦王迎娶丽姬为王后,其实被巴格元帅逼迫的。 落迦王在婚宴上闹这一出,显然是有心给巴格元帅和王后一个下马威。 当落迦王心思黑暗地去看新娶王后的脸色时,却出乎他的意料。 只见王后一双明眸盯着斗得最精彩的武士,放在身前的手暗暗握成拳,好像一副跃跃欲试,恨不得自己也上去打一场的样子,竟比他看得还要开心。 要知道在前面演奏乐舞的时候,落迦王和她离得近,分明看见她的上下眼皮都在打架了。 第六十五章 还债 “王后喜欢看勇士决斗?” 低沉的男子声音响起时,丽姬慌张地扫了落迦王一眼,连忙正了正自己身形,朝国君矜持地点了点头。 “是吗?不愧是将门出身。”落迦王淡淡地说,声音不辨喜怒。 丽姬想了想,用母亲教她的话回应:“丽姬出身的宗族,全是承蒙王上信任才有如今的地位。” 落迦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丽姬便重新把目光放在武士角斗上,看得津津有味。 婚宴结束后,丽姬先被送进了婚房,婚房里垂挂着层层叠叠的红纱金幔,桌上金杯里溢出的不是酒水,而是璀璨的珠玉,侍女们都退出门外,只留下她一个人坐在铺满锦绣丝绸的大床上。 之前在婚宴上丽姬脸上戴着面纱,不方便取食饮酒,此时饥渴难耐,便忍不住用小刀割了几块羊肉垫肚子,并一口气喝了半壶葡萄美酒。 刚开始,她还能在床边保持端正的坐姿,后来酒劲上头,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就倒在床上酣睡起来。 第二天一早醒来,她看着空荡荡的婚房尚有些茫然。侍女告诉她,昨夜落迦王曾来过,见她睡着便只看了一眼就离去了,宿在了别的美人宫里。 听见这话丽姬便松懈地打了个呵欠,索性母亲教她的都用不上,她也乐得轻松,于是摸着空空的腹部问道:“好饿,有吃的吗?” 侍女们都一脸复杂的看着她。 * 在王宫住了几日,无所事事的丽姬觉得十分无聊,从前未出嫁时,她还能常常缠着哥哥带她出去骑马游猎,而现在,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在花园里散步,再大再美的花园,一连逛过几遍后也没什么新意了。 正是由于太闲,她愈发怀念母亲的手艺,觉得王宫里的吃食没滋味,于是便打算按照母亲的办法自己腌制玫瑰酱。 这天她去花园采摘玫瑰,却发现玫瑰园门口摆着一张两人高的花楼式纺织机挡住了去路,纺织机前还站着两名侍女。 丽姬问侍女:“这是谁放在这儿的?” “是拘弥国进献的美人阿娜尔,已被大王封为侧妃。侧妃说她想要一边闻着玫瑰花香一边织一副画送给大王。” 西域人喜欢花团锦簇的绫罗绸缎,各类精致的纺织品在诸国间是不亚于金银宝石的硬通货,达官贵人们都争先恐后地重金求购中原的丝绸。所以在西域,女子往往以练就精湛的纺织术、缂丝术自豪。 丽姬道:“这纺织机堵在路上,让别的想赏花的人怎么办?这样吧,我把这织机挪到边上的空地去得了。” 丽姬的侍女立即说:“奴去叫人来搬运。” 丽姬笑着展露一串贝齿:“不用那么麻烦。” 丽姬是中品土灵根,从小跟着哥哥以武修道时便展露出力气过人的天赋。由于落迦王宫的规矩,后妃不得习武修仙,丽姬一身力气无处发泄,眼下正好借此机会松松筋骨。 当下她单手抓住纺织机的一只脚,轻松得像拎一只鸡仔似的,把整个两人多高的织机抬了起来,在众人吃惊震撼的目光中抬着织机往空地走去。 刚走没两步,意外发生了,纺织机的几根柱子接连崩断,随即整个散架,那织到一半的缂丝画更是被扯散,丝线乱成一堆乱麻。 丽姬看着散落一地的狼藉缩缩脖子,吐了吐舌头。 “我都没用什么力气啊,这织机谁造的?也太不坚固了……要不我赔侧妃钱成吗?” 之后,侧妃哭着去向落迦王告状,说王后毁了她辛辛苦苦织了一个月的布。 落迦王的回复也很快传达到了王后宫里,六名侍者搬着一个全新的花楼织机摆在了王后寝殿里,说落迦王下令,让王后一个月内纺出一模一样的布抵偿侧妃。 丽姬烦躁地理着成千上万根不同的丝线,没理多久就把手里纺锤一扔:“我最烦的就是纺织,他居然让我一个月内纺这么复杂的花样!我就是不吃不喝也纺不出来!” 侍女连忙把纺锤捡起来拍干净:“这是王的命令,王后不得不从啊。” “烦死了!”丽姬气闷地跺了跺脚,躲进纱幔里面,在床边坐着想办法。 她闷在寝殿里想了半天,最后终于想出一个办法,她带着短剑去到花园里,挑了一根几十年的老竹劈断,取其中一节劈成竹条,劈去里面的竹节。 她用短剑将竹条边缘修饰整理后,再用砂灰和毡子用力打磨抛光。用火烤干竹子的水分,并压弯成竹弓,放到阴凉通风处晾晒,趁此时间,她又去王宫后厨捡来牛筋制成弓弦。 达吾提是金灵根,擅长炼器,小时候教过她怎么造弓箭。 就这样丽姬用了大半个月的时间造好一张弓和三根箭矢,然后大摇大摆地提着弓箭去找侧妃。侍女们见她忙活大半个月布是一点没织,反倒造出一个大杀器,顿时吓得瑟瑟发抖,纷纷跪在地上阻拦她。 但她们哪是丽姬的对手,被丽姬轻而易举地推到一边,继续往侧妃寝殿前进。 当丽姬气势汹汹地提着弓箭迈进侧妃院子时,侧妃正在给落迦王喂葡萄吃。 两人一看她手里的弓箭顿时变了脸色。 落迦王是面色阴沉,侧妃是花容失色,惨白着小脸躲在落迦王身后。 “王后,你提着弓箭而来,是想射杀本王还是侧妃?”落迦王不紧不慢地从软榻上坐起,冷冷道。 落迦王肤色黝黑,发色银白,两侧编成几条发辫散在肩上,俊美无俦,宛如神子。左耳下戴着一枚黄金倒三角形耳饰,在阳光照耀下于他脸侧闪烁金光。 他的黄金三角纹徽和丽姬的略有不同,上面点缀着三颗红宝石,仔细看,三角边上还镂刻着精巧古朴的乌鸦纹。 他的双眼是异瞳,左眼湛蓝,右眼深棕。这在落迦罗原本被视为不详,但在他登上王位后,没有人再敢说出这种话。 他这一问倒把丽姬问懵了,丽姬直言道:“为何要射你们?我是来向侧妃还债的啊。” 丽姬看向侧妃说:“我虽然不会纺织,但是我射箭打猎很厉害。”指了指天空,“我可以把天上的金雕射下来给你。” 侧妃惊得说不出话来。 落迦王勾起一边嘴角,似是讥诮:“是吗?” “当然。” 说完,丽姬便朝着天空张弓拉箭,不动声色地将弓拉到满圆,瞄准了高空上一个盘旋的黑点。 箭矢咻地飞出,片刻后,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天而降。 落迦王面无表情地一手抓着侧妃的胳膊闪到一边,丽姬也自己往后跳开一丈远。 一人多高的金雕把地面砸出一个浅浅的凹陷,烟尘四起。 第六十六章 干旱 周围的人都被灰尘呛得咳嗽起来,落迦王一拂袖,灵力化风荡开,烟尘当即散去,只见丽姬射出的那支箭矢竟是洞穿了金雕的双眼。 金雕是种飞行速度极快的凶兽,这凶兽浑身是宝,所以经常被修士当做狩猎对象。丽姬居然能一箭将千里高空中的金雕毙命,作为凡界修士来说,这箭法属实惊人了。 落迦王微微眯了眯眼,他的修为比丽姬高,所以很轻易便看穿她的品阶,是筑基一层。 丽姬介绍着那金雕尸体说:“这是只凡品金雕,羽毛、鸟喙、利爪、骨骼均可炼器,血肉则可入药炼丹,可谓浑身是宝,卖到灵市去至少能换五匹中原的织成锦,如此可够偿还侧妃的织品?倘若还是不够,我再多猎几只就是了。” 侧妃惊得哑口无言,躲在落迦王身后不敢出来。 落迦王问:“你当真只是为了偿还侧妃?” “对啊,不然干嘛?”丽姬疑惑地歪头,美丽的脸庞显得很娇憨。 落迦王意味不明地微微一笑,朝她走过来,伸出手。 丽姬把弓箭放到他手里。 落迦王用手指摸了摸弓弦:“这弓箭怎么如此粗糙?” 丽姬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地笑:“这是我自己做的,糙是糙了点,但是射程还不错。” “以后不许再在王宫中射箭,”落迦王命令道。 王后立刻犯难地皱眉:“那我该怎么补偿侧妃?” “这只金雕够了。” “够了?那我是不是不用再织布了?” “嗯。” “太好啦!”丽姬顿时欢天喜地起来,大方地说,“大王若是喜欢,这弓箭就送给你啦。” 她开心地转身跑开,侍女连忙紧张提醒她:“王后,请您注意仪态。” “哦哦,”她听话地放慢脚步端正了姿态,迈着端庄的步伐走开了。 落迦王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眼瞳里显出几分疑惑。 * 这出闹剧之后,丽姬的日子过得平静而无聊。 好在达吾提遵守承诺,果然得空就进王宫来看她。 “哥哥,听说你们去了北疆草原,是真的?你见到犬戎妖族了吗?他们真的都是会说话的大狗吗?” 达吾提笑着一一回答她:“北疆草原的犬戎妖族是赤犬妖,每一只体型都有野马那么大,他们说的都是犬戎话,和犬吠或狼叫声很像。他们不喜欢外族,我们一靠近他们就跑了。那里还有一种会发白光的马,叫做光马,在夜里它身上散发出来的光可以照亮一大片草原,像掉下来的月亮似的,据说整个草原上只有四头,非常漂亮。” 丽姬撑着下巴双眼发光地听着哥哥详细地讲解外界的见闻,一脸的羡慕向往。每次听完哥哥讲述的经历,她都能开心好几天。 哥哥还会带给她母亲写的信,信里除了关心她以外,还教她怎么取得大王的欢心。 刚开始丽姬还按照母亲指点的,给落迦王送些美食、美酒和中原瓷器等礼物,但落迦王每次都不见她,不是处理公务就是在陪其他侧妃。 被侍卫拦了几遍后,丽姬觉得自己已然尽力,无愧母亲的叮嘱,便也懒得再去找落迦王了。 落迦国境内气候炎热,几乎没有春秋两季,就连冬天也是十分短暂。 正值十月时,丽姬喝着八宝茶,殿内四角的机关七轮扇无休止地扇着风,但她仍觉得房间里闷热不堪。 她走到殿门外看着明晃晃的太阳,自言自语:“今年好像比去年还要热啊。” 到了傍晚时暑热稍散,她去花园里散步,发现偌大花园里的花果植株枯死了近一半。打扫枯叶的侍者个个嘴唇干裂,皮肤被晒得黑红。 其中一个侍者脚步虚浮,坚持着扫了两下后倒在了地上,丽姬命人扶起来一看,是中暑脱水了,立即让侍女取来温水,给这侍者少量多次地喝下。 丽姬问其余侍者:“你们怎么都渴成这样?难道没给你们水喝吗?” 侍者答道:“今年国内干旱无雨,国人好多都饥渴而死,大王将王宫的储水分发给了国民,宫内的用水量就减了很多。现在每名侍者每天只能领到一碗水,喝完就没有了。” 人都没有水喝,花园里的植株就更别提了,往常精心呵护的珍惜草木,由于好几天没有浇水,都被烈日晒死了。 王宫里的情况尚且如此,外面的平民百姓又该如何生存,丽姬不敢想象。 丽姬来到落迦王处理公务的宫殿,想要打探他打算如何处理干旱问题。 落迦国信奉毕宿星神以及毕月乌神鸟,以乌鸦为祥瑞,因此宫中饲养着数不清的乌鸦。 时值傍晚,无数乌鸦在宫殿前群集,有的在空中飞翔,有的栖息在枝头,有的在地上啄食侍者洒下的谷物,有的用鸟喙梳理着羽毛,振翼肃肃,飞鸣哑哑,数千百万,宫殿的屋顶楼头黑压压一片,几乎都被乌鸦占满了。 这些乌鸦毫不怕人,丽姬走过时,甚至还有乌鸦落在她肩上,亲昵地梳理她头上的纱巾。 当丽姬来到殿门前时,在廊下盘旋着的国鸟雷乌高喊:“王后来了,王后来了!” “进来,”落迦王阴沉的声音从宫殿里面传来。 丽姬走进去,雷乌也跟着飞进来,落在了落迦王的手边。 落迦王抬手抚摸着雷乌的羽毛,那通体漆黑羽毛中透出极其漂亮的蓝紫光泽。 丽姬把右手放在左边的胸前,身体向前倾侧行礼,然后说:“愿大王安好。” 落迦王点点头,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桌上,撑着下巴:“王后可是为干旱之事而来?” 丽姬愣一下,然后道:“是的。” 落迦王从满桌中挑出一份绢质的文书,由雷乌叼着送到她面前。 第六十七章 夜歌 丽姬展开,阅读上面密密麻麻的佉卢文,很快皱起眉头:“有商队上报,在千里外的荒漠中看见了旱魃?这……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落迦王反问她,“国内突发旱情,这时又有人见到旱魃,不是很合理吗?” 旱魃自上古之时便被称为僵尸之王,是大乘期品阶的可怕邪煞,所行之处赤地千里,会给人间带来干旱灾劫,贻害无穷。 “可,可是上一次旱魃现世,已经是三万年前的史料记载了,那一头旱魃已被昆仑仙帝伏诛,况且像旱魃这种大乘期级别的邪煞现世,仙洲的星卜师应当提早预测到并告知下界呀,”丽姬下意识反驳。 “仙门有星卜师,邪道自然也有办法隐藏星象,而且你也说已经过去三万年,足够三界演变得天翻地覆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大王说话的口气好像中原人啊。好深奥,听不懂。”丽姬诚实地说。 落迦王很少听到这么直白的话语,不禁顿了一下,竟是难得的无言以对。 丽姬看到他的桌子上将近一半都是汉文书,心道难怪。 落迦王睨她一眼,继续问道:“倘若不是谣言,王后以为该如何应对?” “旱魃是大乘期邪煞,非我等凡俗修士能够抵抗,应当先遣斥候队伍前去调查是否真有旱魃出没,若是真的,则需立即上报昆仑仙宗和凤麟仙洲求援。”丽姬当即侃侃而谈,她年少时经常和哥哥玩排兵布阵的游戏,因此很快就想到对策。 落迦王似笑非笑的,却看向他的雷乌问道:“阿文,你觉得呢?” 雷乌语调从容道:“王后所言有理,面对大乘期邪煞,派出去调查的修士品阶不能低于金丹期。” 丽姬第一次见识到瑞兽的聪明,不禁心下暗叹。 “金丹期?放眼整个国都,又有几个金丹期修士?”落迦王轻哼一声,看向丽姬道,“王妃应当是筑基一层修为吧?” 丽姬把目光从雷乌身上收回:“是。” “本王欲亲自前往调查旱魃踪迹,王后可愿同往助我?” 丽姬先是愣了一下,见落迦王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毫不犹豫地说:“当然,丽姬愿保护大王。” 落迦王满意地勾起嘴角:“好。” 当落迦王牵着丽姬的手来到众臣面前,提出要带王后一同出征时,巴格元帅立即反对。 巴格元帅道:“王后身为女子,怎能随同大王一同出征?” 落迦王不以为然道:“据我所知,王后自小修行,如今已是筑基一层,这个实力在国内已属高手。本王认为,有王后的助益,定能事半功倍。” 在这期间,看着为这事争辩的落迦王和父亲,丽姬其实是懵懂的,她也不明白一直对她冷淡的落迦王为什么会想起带上她。 不过有一点好处就是,离开王宫策马荒原,这件事本身足以令她精神振奋。 作为旁观者的桑悦却看得明白,落迦王这是怀疑国内突发干旱很可能是巴格元帅的阴谋,所以带上元帅的女儿丽姬,以防有危险时可以利用她。 丽姬从来没有学过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心思十分单纯,自然想不到这一层。 桑悦很有几分同情丽姬,眼前这一段真实的记忆,对她们来说就像戏台上一场将喜怒哀乐一一剥开的大戏,作为戏台下的看客,她们只能默默注视,就算与其中的角色共情,也无法插手其中,因为这是早已发生过的事情,一切已成定局,无法扭转。 在落迦王的强硬要求下,丽姬最终还是随同出行了。 出城后往北,骑乘灵马疾驰五日,终于来到商队所说的死魂林,放眼望去,苍莽黄沙间尽是或挺拔、或倒伏的胡杨树,姿态各异,如同远古之时就残存的遗物。 此处煞炁弥漫,就是在这里,商队看到了旱魃出没。 临近傍晚,天色还很亮,西面太阳未落,东面月亮已经升起,这里的日月比任何时候看上去都还要大,日月同辉,美不胜收。 王后开心地扬鞭指着天空:“大王,哥哥,你们快看,日月同辉!” 年轻王后银铃般的嗓音就如同清泉一般,令疲惫的人们精神为之一扬。 落迦王下令安营扎寨。 等帐篷搭起来,天也彻底黑了,落迦王拿着本汉文书在案前看着。 丽姬从纳戒里取出茶具,煮了一碗八宝茶端到他手边。 落迦王头也不抬地道:“还不睡?” 丽姬道:“大王,我睡不着,我想出去看月亮。”她大睁着一双美玉的淡绿色眼睛,眼巴巴地看着他。 落迦王似笑非笑地抬头看她:“好啊,那就一起去吧。” 夜空下的荒漠洒下一串银铃般的女孩笑声。 “我第一次骑马来到这么远的地方,”丽姬高兴地笑说。 “你再大声点,把旱魃喊出来最好,”落迦王跟在后面不咸不淡地道。 丽姬吐了吐舌头。她像只敏捷的小羚羊,轻盈地跳到附近最高的一株死去的胡杨树梢上,坐下来望着明月,轻轻晃动双腿。 银色的月光映照着死魂林中姿态各异的枯死树身。 据说这些胡杨树千年前就已枯死,至今不朽,于苍莽静谧间产生一种震慑人心的奇异力量。 “你看到了,这月亮与国都内的可有不同?”落迦王站在树下,散漫地背靠在一株胡杨树的树干上,扬起脸冷漠地看着天上明月。 “我觉得,荒漠上的月亮看起来好像比国都里的大些。” “嗯。” 两人陷入沉默。 丽姬是个不说话会觉得不自在的人,忍不住打破沉默:“大王,要不我给你唱首曲子吧?” “唱吧,”落迦王貌似懒懒地闭上眼睛。 丽姬放声便唱,落迦王不禁皱了皱眉。 不远处坐在篝火前的达吾提和侍卫们听得十分痛苦,有个人想要用手指堵住耳朵,被达吾提瞪了一眼,他立即不敢动了。 达吾提悄悄地撕了两团布塞进耳朵里。 听得最清楚的落迦王忍不住掏了掏耳朵。 丽姬唱完,再度陷入沉默,于是她道:“大王,要不你也来唱一首?” 第六十八章 刺杀 这个要求对落迦人来说并不过分,而且还是一种体现善意的邀请。 落迦国举国喜好歌舞,上至大王,下至平民,自小耳濡目染,就算天生五音不全的,也能像丽姬这样嚎两嗓子。 落迦王沉默片刻,就在丽姬觉得被拒绝时,他开口清唱起来,却是首汉文歌:“玉琯均和,金风候气。神其格思,同粢洁币。降福无疆,德泽光被。酌献吾身,愿承世间,所有之恶,以佑我儿……” 由于修真界的典籍绝大多数都是以汉文记载的,所以丽姬从小也学汉文,能听懂这是一首祈求太白天尊赐福孩童的歌谣,传说太白天尊通过吹奏玉琯来掌管秋季万物的运行规律,因此歌词中有“玉琯均和,金风候气”一说。 本该是神圣优美的曲调,但是被落迦王唱起来,改了几个音调,反倒听来阴森森的瘆人。 夜风袭过,丽姬忍不住搓了搓自己的手臂。 落迦王唱完后,丽姬忍不住说出了心里话:“大王,祈神的歌这么唱,神灵都会被吓跑吧。” “呵,这么容易就被吓跑,还算什么神?”落迦王说到神时不仅毫无敬意,甚至还有些蔑视。 丽姬连忙跳下树,冒犯地抬手捂住他的嘴,指了指夜空中明亮的太白星:“大王,神明无所不知,吾等皆是太白天尊的信徒,还请慎言。” 落迦王不屑地拨开她的手:“出来这么久,居然只是为了赏月唱曲,真是无趣至极。” 丽姬不爽道:“我又没有让大王陪我,再说了这地方除了赏月唱曲还能做……” 无数暗器从四面八方朝他们袭来,落迦王单手捏诀,无数白色线状闪电在他身周闪现,蜿蜒交错,围绕着他们形成圆形的雷电盾壁。 丽姬听见暗器噼里啪啦打在雷壁上的声音。 落迦王退去雷壁,丽姬看见无数白色犬牙掉在地上,犬牙上应该是涂了毒,掉到地面上后周围半指范围内的土地都迅速变黑,并被腐蚀出一个个小凹坑。 几十个戴着面具的人影从黑暗中窜出,兔起鹘落般持刀挥向他们。 “大王小心,”丽姬结起一面土壁替他抵挡下刀锋。 落迦王漠然看她一眼,双手握诀,无数黑鸟从空中如弩箭般俯冲而来,是乌鸦! 乌鸦们一头扎进这些刺客的眼眶里,翅膀还在外面扑闪着,吃光他的眼珠和脑子,钻开了后脑壳像弩箭一样飞出! 丽姬骇异地看着这残忍的杀人术法,这手段过于暴戾邪性,简直是邪术了。 很快,达吾提他们听到动静赶来救驾,面具刺客们被杀得节节败退,幸存下来的几个竟全部捏碎爆裂丹,把自己和同伴的尸体炸成满地模糊血肉。 丽姬从没见过这么血腥的场面,反胃地冲到一边呕吐起来。 落迦王却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看着达吾提他们探查战场。 达吾提折下两根胡杨木的树枝作为筷子,把腐土里的毒牙夹起来细看。 “哥哥小心,”丽姬怕他把毒牙拿得太近,连忙提醒道。 “王后勿忧,”达吾提安抚一句,目光仍观察着毒牙,随即向落迦王禀报道,“大王,这是北疆草原犬戎妖族的犬牙。” “北疆犬戎妖族?”落迦王低沉地幽幽道,“本王与他们素无交恶,他们竟敢公然行刺本王,背后必然有人指使。” 落迦王不怒反笑,问道:“王后,你认为这场刺杀幕后主使当为何人?” 丽姬见他放着哥哥这个大将军不问反倒问她,不禁愣一下。 达吾提脸色微变,但只按捺着不敢出声。 丽姬不疑有他,强忍着浓郁的血腥味,缓缓道:“眼下还无法断定,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些刺客熟知我们的行踪才能埋伏在此,这说明两种可能,其一,最初商队给出的消息就是假的,其二,就是知晓此次计划的朝臣或队伍里出了奸细。所以如今可以从商队、朝臣队伍、犬戎族三个方向派人调查。” 落迦王笑了笑,眼神却阴沉:“就按王后说的去查吧。” 达吾提等人立即领命而去。 看到这里的时候,桑悦不禁问道:“这时候落迦国应该还没有动犬戎族的圣兽吧,那犬戎族为什么要刺杀落迦王?” 库尔班也露出意外的表情,显然他也不知道这场刺杀:“老奴并未从父亲那里听说此事。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些犬妖使用的不是本族的狩猎身法。” 阔孜巴依亦道:“我们虽然会把脱落的爪牙炼制成法器,但却不会在上面涂毒。而他们操控毒牙的手法,和昆吾教邪修的暗器乌血钉很像。” 又是昆吾教,桑悦沉吟,点了点头算是略过这个话题,继续看记忆。 丽姬仍站在原地,忍着恶心问道:“大王,你好像对刺客出现并不意外,你早就察觉到了吗?而且你多番试探,是在怀疑我吗?” 落迦王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这个心直口快的女孩竟是比他想象的更聪明。 他不由轻笑:“真可笑,王后,听说你也不是心甘情愿做这个王后,怎么,被本王怀疑却会让你觉得很难接受吗?” “当然无法接受了,我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被怀疑?”丽姬愤懑地道。 “呵,是吗?”落迦王踏过满地鲜血朝她走来,抬起她的下巴,轻轻擦去她脸颊上溅到的血迹:“忠心可不是用嘴说的。” 丽姬恼怒地拨开他的手,竟是一点儿也不怕冒犯他。 落迦王却没有任何惩戒,只冷笑着转身朝帐篷走去。 * “大王,这里不安全,臣以为应该立即撤离此地,”达吾提向落迦王提议道。 落迦王原本漫不经心的脸骤然变色,扭头看向一边:“晚了。” 达吾提一惊,连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巨大的人影突然闪现到了他们五十步之外的位置。 那是个三人多高的巨大身躯,和传闻中一样,它满头白发直直披散到地上,脸相对身体的比例来说过长,嘴裂很大,鼻梁上没有双眼,只有额顶长着一颗巨大的竖立的眼睛,瞳色淡紫。苍白的开裂的皮肤缝隙里流淌着金红色的岩浆。 披在它身上的青色衣袍上同样流淌着岩浆,宛如诡异的金红花纹。 哪怕还隔着一段距离,令人难以忍受的热浪依然扑面袭来。 它站在月光下,地面上却没有它的影子。 它的嘴巴开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古籍记载,旱魃日中无影,疾呼无响。 从古至今,都没人弄明白这是什么原因。 因为古籍上还写着,靠近旱魃百步者,皆亡。 第六十九章 旱魃 这是场单方面的虐杀。 以旱魃所在的地方为圆心,方圆百步的地面都在瞬间皲裂,裂缝中涌动着滚滚金红岩浆。 就好像大地受了伤,露出流淌着滚烫血液的血管。 人们的皮肤光是接触到空气,就像被浇了开水一样瞬间长出烫伤的水泡。 达吾提带着落迦国勇士们全力施法,才结成一个防御结界,把落迦王和丽姬保护在中央。 但在旱魃高温的煞炁压迫下,结界不断地缩小,暴露在结界外面的修士瞬间就被烤成人干,然后又在几个弹指的功夫,化为灰烬。 金丹期以下的修士们毫无阻挡之力,只能全部挡在落迦王前面,不顾反噬的风险,舍弃血肉也要维持结界。 丽姬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压倒性的恐惧,身体不受控制地隐隐颤抖起来。 落迦王面无表情地掠出人群站在前面,在达吾提的阻拦声中,落迦王用灵力拨开他,祭出一把巨大的钺形法器。 钺,上古兵器,似斧而大,刃口呈弧形,长柄。 落迦王手中的斧钺比他还高几分,通体白色铁质,能够看出有修补痕迹,长柄上镶嵌着四枚圣品级灵石,看上去高贵无比。 旱魃竖立的巨眼盯着这斧钺。 达吾提立即认出来,震惊地喃喃道:“神器残骸。” 这就是神器残骸?桑悦心中震撼。 桑悦仔细看去,在这件修补过的神器上,只有不到四分之一的斧刃保留着远古神圣的纹路,余下的部位都是用极其珍贵的西庚陨金修补而成。 落迦王凝神提炼灵石中的灵炁,长柄上镶嵌的一枚圣品灵石立即消散成烟雾状的灵炁,融入到斧刃上的纹路中。 落迦王双手掌心有白色雷电不断地穿刺闪烁,举起残神钺朝旱魃隔空劈下。 空气似乎瞬间变得锋利起来,旱魃像被无形的锋刃从头顶开始劈成了两半。 金丹期修士只是举起神器残骸一挥,就能够重伤大乘期邪煞。 有这样的神器残骸在握,放眼整个修真界,包括昆仑仙宗在内,都不敢轻易对落迦国这个凡间修真国度出手。 然而,人们还来不及欢呼,就发现旱魃被劈开的身体像水波倒影一样扭曲了几下后,又立即合并在了一起,竟然在眨眼间完全愈合了。 落迦王神情凝重沉默不语,勉力强忍着催动神器残骸带来的反噬。 丽姬见状,本着两军对阵气势绝不能输的原则,鼓足勇气喊话道:“区区腐尸烂肉,待吾王把你砍成十七八块,看你还能不能复原!” “丽姬!”达吾提连忙喝止她,一时间忘了君臣尊卑。她一个小小筑基期,怎么敢挑战大乘期邪煞? 旱魃巨大的竖瞳眼珠微转,朝着她的方向迈出了一步。 落迦王双手持握残神钺横挥,长柄上又一枚宝石消散,夜空中竟然降下一道山一样巨大的白色钺形灵力。 旱魃身周有如火山喷发一般,滚滚岩浆冲天而起。 两股强大的力量如两道横亘天地的巨大浪潮相互对撞。 爆发的风暴席卷万里,所有置身战局中的人都被风暴卷着飞向遥远的四面八方。 丽姬就像是断线的风筝一样被风暴乱卷忽上忽下,在令人窒息的力量压迫中昏迷过去。 * 丽姬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戈壁石下的阴影里。 外面依然是烈日炎炎的荒漠,落迦王就躺在烈日下快要被晒干了。 丽姬跑出去,脚底传来滚烫尖锐的痛感,低头一看,原来她的衣服和鞋不知何时都被旱魃的岩浆烧得破破烂烂了,双脚的鞋底都不见了。 丽姬顾不得许多,先把昏迷的落迦王扛起来放到阴影下。 她看到落迦王的右手和半边身体都干瘪得像干尸一样,以至于身上的衣服空荡荡的。 “糟糕,这是施法反噬。”丽姬焦急地皱眉。 看来金丹期修士操纵残神器还是太勉强了,以至于力量不足只能以自身血肉弥补,这便是施法反噬。 丽姬想要给落迦王输送灵力,但她身上的灵力为了保护肉身已经榨干了,纳戒也被震碎,里面的灵石都丢了。 落迦王的纳戒倒是还在,但是她用不了,而且他既然被术法反噬,就说明身上的灵石都耗尽了。 眼看着落迦王气息微弱,嘴唇干裂,几乎要被渴死。 丽姬捋起袖子,割伤了手臂内侧,让血液滴落到他嘴里。 等落迦王差不多饮够了血后,丽姬才从衣服上撕下条布包扎手臂,虚弱地靠在一边。 落迦王在浑身剧痛中醒来,感觉到似乎有人在摸他的脉搏,立即警惕地抓住对方的手。 落迦王抓住丽姬的手,恰好握在她的伤口上,丽姬吃痛地皱眉:“好痛,轻点轻点。” 落迦王松开手,但拉住她的手腕不放,狐疑地捋开她的袖子,看到她手上的割伤,再想到自己意识模糊间喝下的液体,自然明白了原因。 落迦王握紧她的手问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大王,你……是不是脑袋撞伤了?保护你本就是我们阿羯贺一族的使命啊。我族三代皆为将帅,这是先王和王上对我们的信任,阿羯贺族人毕生都会护卫大王。” 丽姬从小就被教导要维护宗族,以宗族存亡为己任。而护卫宗族的荣光,就是护卫落迦王。 落迦王的眼神里露出几分困惑,不禁费解地歪了歪头打量她,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地松开了她的手。 “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其他人被风刮得远不远,我们要等哥哥他们找过来吗?” 落迦王环顾着热气蒸腾的苍莽荒漠,道:“残神钺的威力罡风可波及上万里,我们被罡风刮到四面八方,等达吾提将军他们找过来,只怕已晒成人干了。” 丽姬皱眉:“我身上的灵石都不见了,大王身上想必也没有储备了吧?” 落迦王看了看自己干枯的手臂和手指上的纳戒,道:“为了运转残神器,灵石都用光了,只能靠徒步走出这片荒漠了。” 他指向不远处最高的一处沙丘,道:“先爬上去看看周围有没有绿洲。” 落迦王将外袍扯下来撕成两半,一半罩在头上遮挡阳光,一半递给了丽姬。 丽姬接过,落迦王的外袍很大,而且由于是用珍贵的妙品火浣布制成,没有被旱魃的邪道异火烧毁,她用短剑割下两片布料裹在赤裸的双脚上,剩下的当做头巾裹住头脸。 爬上山坡后,他们眺望四野,可惜的是周围根本没有绿洲,但也不是全无收获,地面上可以看到一些动物的足迹。 第七十章 取暖 他们沿着动物足迹行走,在太阳快落山前,在四周捡了一些枯死的胡杨木生火。 夜幕降临,星空璀璨。 通过观星,落迦王很快找到了落迦国都所在的方向。他借丽姬的短剑在木头上做了个指示方位的记号,深深地插在沙地上。 沙漠的夜晚气温降得很快,丽姬坐在火堆边,仍是冻得身体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落迦王朝丽姬伸出手:“来这里。” 丽姬犹豫一下,但还是抱着双臂走到他身边,落迦王把她搂进怀里。前面是火堆,后面是宽厚的怀抱,这样确实不冷了。 从没被异性这样亲密接触过,丽姬有些不自在,但也知道这是为了生存,所以纠结了片刻后,便主动依偎在落迦王怀里相互取暖。 远处隐隐传来狼叫声,丽姬惊了一下,但抗不住身体虚弱疲惫,眼皮不住地打架。 落迦王见她昏昏欲睡的样子,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摸了摸她枯燥打结、满是沙土的头发:“累了就先睡吧。” “不行,”丽姬连忙强打精神,“荒漠中有野狼邪祟出没,一定要有人守夜,还是大王睡吧。” “我守上半夜,你守下半夜,”落迦王淡漠的语气,却不容置疑。 确实,眼下他们没有灵石法力傍身,和凡人没什么两样,只能相互协作才能离开荒漠。 于是丽姬说道:“那大王记得叫醒我。”然后便靠在他胸膛上睡去。 丽姬被落迦王轻拍脸颊叫醒时,地平线上正升起金红耀目的朝阳。 “啊?天亮了?”丽姬困顿的睡意很快散去了,忙道,“大王怎么不叫醒我?” “叫过了,像只酣睡的小猪一样根本叫不醒!” 饶是身体虚弱,丽姬也被激得脸皮涨红:“怎么可能!你叫了我肯定会醒啊!” 落迦王轻笑一声,第一次听见他不是那种嘲讽的冷笑,丽姬不禁愣了一下。 “走吧。” 往前走了二三里后,丽姬感受到一些腥臭的煞炁,连忙捂住鼻子:“前方有煞炁,大王,我们要不要绕路?” 落迦王却眼神一闪,加快脚步朝前走去。 “大王,煞炁弥漫的地方往往伴生着邪祟,很危险的,”丽姬一边追一边劝说。 前面出现了好几具被晒干的人类断肢残骸,看上面撕咬的伤口,应该是被头冠蝎虎拖到这里吃掉的商队。 “你看吧,都说了很危险。哥哥以前教过我,遇到这种情况就只能绕道走。” “头冠蝎虎的巢穴应该就在附近,”落迦王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 落迦王单手捏诀,指间涌出一股妖绿色的光芒渗入干旱的土地,很快,一簇骆驼刺受到法力的催生迅速蔓延生长,形成一个植物帐篷罩住丽姬的头顶和周围,只留下一个小窗露出丽姬的脸。 “哎?大王你这是做什么?而且你不是没有灵力了吗?” 落迦王没有解释,只道:“你留在这里别动,这些骆驼刺会保护你,等我回来。” “不……” 落迦王极具压迫感地看她一眼:“本王的命令你也不听从吗?” “……”丽姬只能闭嘴。 落迦王走后,丽姬独自一人坐在骆驼刺帐篷里,她百无聊赖地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这些骆驼刺朝内的方向开满了花。 丽姬正饥渴难耐,而骆驼刺的花是可以直接吃的,落迦国人经常摘来拌面蒸食。 于是她便避开树枝上的刺,把花朵一一摘下来塞进嘴里嚼食,味道有一点儿苦,但丽姬现在没有挑食的余地。 差不多填饱肚子恢复点力气后,丽姬见落迦王还没回来,实在是坐不住了,于是掏出腰间的短剑把骆驼刺劈开一个出口。 落迦王只是施法操控植物形成防御结界,但没有防着丽姬,所以丽姬很快就从里面脱身而出。 她沿着地面上落迦王的足迹寻去。 * 前方煞炁的腥臭味越来越浓,还伴随着浓郁的血腥气。 当丽姬爬上一个小沙丘,看到眼前的景象时,不由震惊地呆在原地。 沙丘下面的沙子都被鲜血染成了红色,遍地是头冠蝎虎的尸体。 而落迦王正坐在群尸中央打坐,双手握诀,周围的煞炁凝聚成如有实质的妖红色烟雾环绕在落迦王四周。 那些妖红色烟雾通过落迦王身上的伤口钻进他的身体里,他右半边身体干瘪的皮肤下血肉迅速充盈起来,伤口处外翻的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回愈合。 丽姬惊骇地往后退了一步,结果沙子松软,她整个人滑倒,从沙丘上翻滚下去,撞到一个头冠蝎虎的尸体才停下来。 当她爬起来时,落迦王已经睁开眼睛看着她,那双异瞳里闪烁出诡异的嫣红光芒。 丽姬吓得低呼一声。 落迦王迅速伸出铁钳般的手把她拉过来,禁锢在身前。 而在丽姬方才站的位置下方,一只头冠蝎虎破土而出,张牙舞爪地朝他们扑来。 “漏网之鱼,”落迦王冷笑一声,单手捏诀,施法聚敛煞炁,无数枫木的枝条从地底穿刺而出,将那只头冠蝎虎扎得对穿。 鲜血四溅,落迦王还从容地召唤骆驼刺形成一片绿幕屏风,挡住了溅过来的鲜血。 丽姬发现,落迦王的双手都变成了橘红色布满叶脉纹的巨爪,手臂皮肤也硬化,出现很多沟纹裂痕,像树皮一样。 大量的煞炁会使得生灵扭曲畸变,落迦王的身体显然就是受到煞炁侵蚀了。 由于太过震惊,丽姬一味呆呆地看着落迦王异变的部位。她怎么也想不到,一直以来信奉正统星神的落迦国的大王,竟然会修习邪术。 落迦王感受到她的目光,还以为她是被吓傻了,沉声道:“让你留在原地,怎么不听话?” 丽姬这才意识到自己还靠在他怀里,连忙站直身子,磕磕巴巴地道:“我,我放心不下,可是,你,大王你怎么……” 落迦王嗤笑一声:“我怎么会吸纳煞炁修炼邪术是吗?” 丽姬无比费解地道:“我之前明明看到大王吸纳灵炁施展仙道术法,难道,那都是假的吗?” 落迦王淡淡解释道:“本王是木脉和雷脉双灵根。木脉修习邪道,雷脉修习仙道,如此便可正邪双修。” 丽姬愕然地看着他。 第七十一章 正邪双修 修士体内只有一种灵根,就叫做单灵根。有两种及以上灵根就是多灵根。 灵根属性决定了修士所能掌控的天地自然之力。 比如单水灵根修士只能操控水。 单火灵根修士只能操控火。 如果单水灵根修士想要操控火的话,光凭自身是无法做到的,还要借助火脉法器或丹药。 当然并不是说灵根数量越多越好。 因为单灵根修士只能专攻一种属性术法修习,注意力集中修炼速度自然更快,往往能在这个领域内修炼得更高深。 而多灵根因为有多种不同的修炼方向,会分散修士的注意力,影响修炼速度和深度。 所以单灵根和多灵根,各有优劣,无分上下。 “可是正邪双修?哪有这种修炼方法?”丽姬无法接受地说,“自古正邪不两立,清浊不相容。灵炁和煞炁互斥,怎么可能共存一体,就算大王你是双灵根,体内的煞炁和灵炁最终也还是要分个高下,结果不是成仙,便是入邪。古往今来,那些试图正邪双修的修士,最终都是堕入邪道了啊。” “没有先例,本王可以做这个先例。” “大王,你是不是被哪个邪道蛊惑了?”丽姬睁大眼睛,无措地看着他,似乎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哈哈哈哈哈,”落迦王放声大笑,仿佛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甚至笑得喘不过气来。 他走近丽姬,伸手亲昵地抚摸她的脸颊,语气低沉魅惑:“我的王后,就算我真的入了邪道,又如何?你要向昆仑仙宗告发我吗?” “是谁说就算失掉性命也要护卫本王?倘若王后也骗我,你和邪道,孰善孰恶啊?” 落迦王紧盯着她的眼睛,左眼湛蓝、右眼深棕的异瞳极为妖异,仿佛要吸走她的魂魄一般。 丽姬和他对视片刻,心跳莫名加快,咚咚不停地敲打着她的胸腔,最终她还是败下阵来,抬手轻柔地放在他的手背上:“落迦国不能无王,我当然会一直护卫王上。” 落迦王对这个回答并不算很满意,但眼眸里的戾气还是淡了一些。 丽姬接着补充道:“但丽姬身为王后,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大王堕入邪道,我会阻止你继续修炼邪术。” 这回轮到落迦王讶异了:“你凭什么觉得你能阻止我?” 丽姬斩钉截铁地道:“只要大王一日不杀我,我就会一日设法劝阻你。” 落迦王哭笑不得,偏偏又觉得女孩这副倔强天真的神情还挺可爱。 “行了,先活着走出这个沙漠再说大话吧。” 落迦王施法操控枝条剥下头冠蝎虎的皮,并把枝条变得很细,像线一样自动将兽皮缝制成水囊,如法炮制做了好几个兽皮水囊后,然后把兽尸举起来放血灌满这些水囊。 凶兽体内灵炁和煞炁驳杂,直接饮其血会在体内淤积煞炁,有损灵修的修为。 不过丽姬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抓起一个水囊忍着腥味咕噜咕噜喝了下去。 落迦王见丽姬双脚上缠的布已经破烂不堪,脚底皮肤直接踩在滚烫粗粝的沙子上。 他心中不知又触动了哪根情肠,突然伸出双手握住她纤细的腰,把她抱到了一具头冠蝎虎尸体上坐着。 丽姬突然被他抱起,惊讶地低呼一声,然后更吃惊地看着他蹲下身,用手耐心地替她擦去双脚上的沙砾。 “别,这个我自己可以……”丽姬羞涩不已,想要收回脚。 但落迦王的大手握住了她的脚裸:“别动。” 丽姬羞赧地缩起身子,等双脚的砂砾都被拂拭干净后,落迦王转过身去,让她到自己背上来。 “不不,这样太失礼了,”丽姬连连摆手,虽然她平常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但也知道让大王背她太失礼数。 “王后,你非要让本王把你绑到背上吗?”落迦王往后侧过脸来看她,酷烈的阳光照耀着他凌乱的银发和黝黑俊美的侧脸,宛如一位粗犷高大的神只。 丽姬只好乖乖地趴伏在他背上,拆开裹在头上的布用手顶着罩在他们的头顶上遮阳。 走了一阵儿后,炎热的阳光忽然消失了。 丽姬放下布一看,天上不知从何时开始,聚结了浓厚庞大的黑云,遮住了阳光。 带着寒意的长风刮过炎热已久的沙漠,乍暖还寒,丽姬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贴近并抱紧了落迦王的肩背。 落迦王凝眸望向风起云涌的昏暗天空,只见黑云之间似有巨兽穿梭游曳其中,翻涌的黑云浪潮中不时隐现出青黑色的巨大鳞片。 天地间黑得宛如夜晚。 很快,在巨兽怒吼般的雷声中,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落迦王施法催生出一片巨大的芭蕉叶,让丽姬举着挡雨,同时炼化体内煞炁,加快速度朝前飞掠。 “大王你看,那是什么?”丽姬伸手朝前一指,大声喊道。 落迦王抬目看去,只见昏黑的雨幕中,一个星光般的亮点尤为醒目。 那亮光朝他们的方向飞来,越来越近,那是一只巨大的丹顶鹤灵禽,纤细修长的鹤嘴里衔着一盏橘黄色的精巧螃蟹灯。 丹顶鹤背上坐着一名粉色火焰纹深衣的修士,他和丹顶鹤的身周罩着一层看不见的结界,雨水遇到结界自动分流,一点儿也没有淋湿他们。 那名修士生着一双黑白分明的丹凤眼,脸型较长下巴稍尖,面中偏凹,神态坐姿皆沉静优雅,偏偏眼神带一点儿孩童似的顽皮天真,嘴唇很薄,长相有些类似妖精图卷上蛇妖的韵味,妩媚风流。 他似乎看到了落迦王他们,正驱策着坐骑灵禽朝他们飞去。 修士翩然落到泥水中,但泥水却并未染脏他的鞋袜衣摆分毫,他腰间佩戴的双玉舞人玉组佩随着动作发出琳琅动听的声音。 修士笑着朝落迦王施了个中原的道礼,说的也是中原话:“敢问可是落迦王和王后?在下是炎洲鸿都门学的修士容九旒。” 容九旒!桑悦下意识地握紧拳头,这个狗邪道原来是在这个节点出现的。而且他居然还自称是炎洲鸿都门学的灵修。 炎洲就是仙王九幽子执掌的仙洲,与凤麟洲一样并列五霸仙洲。鸿都门学则是炎洲最高等级的灵修学府,里面的灵修常年霸占修真界的丹师榜、琴修榜、幻修榜、火修榜等诸多仙榜榜首。 第七十二章 容九旒 落迦王放下丽姬,他们看不出对方的修为品阶,知晓对方的力量必然在他们之上,于是一同回了个西域按胸躬身的礼节。 落迦王问道:“仙师怎知我二人身份?” 容九旒笑说:“旱魃已被昆仑仙宗的司刑仙人、凤麟洲世子、玄洲七公主,以及在下的恩师等诸位仙人联手诛杀,我们还救下了达吾提将军等数人,得知大王、王后与他们失散,师父便命我前来寻找。两位可随我共乘灵鹤,与你们的臣属会合。” 说罢容九旒还指了指头顶的瓢泼大雨解释道:“这场大雨就是七公主为了熄灭旱魃的邪火所下。” 在修真界,只有仙王之子才能被尊称为公子,仙王之女则被尊称为公主。 被仙王选定的下一任继承王位的公子,又被称为世子。 “难怪呢,这场雨下得这么突然,原来是仙洲公主施法呀,”丽姬恍然大悟。 落迦王也不再怀疑,和丽姬一起坐上丹顶鹤。 丹顶鹤的飞行速度很快,飞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后,就看到了一群仙姿佚貌的仙人和达吾提他们。 这时雨也差不多停了,仙人们纷纷撤去了避雨的法器和法术。 桑悦在这些仙人里看到个非常熟悉的面孔,正是康回。 三百年前的康回,身量和样貌和现在几乎没有差别,只是神态气质上有一定变化。 那时的康回身上尤带着几分少年的英气和青涩。 两眼黯黯明黑,里面甚至还流转着两点光。眼下淡淡的乌青也无损少年的锋芒和锐气。 虽然已初具冷酷凌厉的气势,但不似现在这般阴鸷凶戾。 容九旒向落迦王和丽姬一一介绍,衣饰最为华贵的白衣男子和黑衣女子便是世子和七公主。世子般般入画,七公主国色天香,各有各的高贵气韵。 七公主的身边跟着一名少女修士,那名少女修士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一袭墨蓝色的水佩风裳,是七公主的徒弟姬玄山人。 然后是一名赤袍银绣火焰纹的仙人,那仙人双眸细长,瞳如点漆,肤如凝脂,风姿超逸。容九旒介绍道:“这位是我的恩师,炎洲的淳和天师。” 炎洲天师叶淳和的身后站着一名身量单薄的少女,那少女头戴帷帽,手上也戴着手套,全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看不见模样。 叶淳和赠予他们仙丹,很快治好了他们身上的伤。 容九旒介绍那名帷帽少女道:“这位是姜素女小娘子,也是我日后的小师妹。” 落迦王和王后一一见礼表达谢意。 仙人们与落迦王稍作攀谈后,婉拒了落迦王的宴请,各自离去。 只有容九旒被留下来。 叶淳和说:“九旈,你好生送大王和王后回落迦国,然后便趁此机会留在凡间红尘炼心,磨炼一番吧。” 红尘炼心针对的是那些从小在仙洲仙山中长大的修士,意思就是让修士去往凡间俗世历练,在红尘中游历磨砺心智。这是修仙路上极其重要的修炼方式,不管在红尘中经历怎样的悲欢离合,只有始终坚守道心者,才具备修成正果的希望。 容九旒故意叹了口气,假装伤心地调侃道:“都说是新不如旧,果然啊,师父有了小师妹就不要大徒弟了。” 叶淳和举起手中羽扇拍拍他的头:“休得胡言,不要拿你的小师妹打趣。此番若是在凡间没有领悟,不要回炎洲说我是你师父。” 容九旒一本正经地施礼道:“师父放心,弟子一定在红尘中沉心修炼。” * 容九旒送落迦王和丽姬回国后,在落迦王的盛情相邀下接受了他的宴请。 在酒宴上两人相谈甚欢,落迦王半醉之间说道:“中原有句话,叫做一见如故。我初见仙师时便这种心情,敢问仙师,我们从前是否见过?” 容九旒微笑道:“在下自小便在仙洲中跟随师父修行,第一次红尘炼心是在三十年前,或许那时有缘与大王见过,不过红尘中人熙熙攘攘,在下未能一一记得,还望大王勿怪。” 落迦王轻轻点了点头,眼神中一丝灰暗情绪很快被他掩饰过去,他郑重地举杯敬道:“落迦国近年灾祸不断,如今旱情仍然未解,小王自知德才有缺,恳请仙师留下做护国法师,万望仙师怜惜吾国数十万子民。” 容九旒推辞几番后,最终还是答应了做一段时间的国师。 当上国师的第一天,为了解决落迦国的干旱问题,容九旒进献了一种异草草种。 这种异草叫做变昼草,形状和芭蕉很像,种在沙地里不需要水浇灌就可以长得非常高大茂盛,能够抵挡沙暴,保护水土。 有了变昼草抵挡沙风,空气都变得湿润起来,干涸已久的井底也再度涌出了地下水。 但变昼草有一个很明显的缺点,那就是它有一种背明向暗的特殊力量,以变昼草为中心,方圆百步以内会一直黑得像是夜晚。 为了彻底解决干旱,落迦国内种满了变昼草,从那以后整个国内只有永夜,无日无月无星,没有一丝光明。 王宫里,丽姬在院子里和侍女用夜明珠玩起了弹棋,就是相互用手指弹夜明珠,去打对方的珠子。 自从陷入永夜后,落迦王命人送了很多夜明珠制成的灯树给她。这些夜明珠的色泽很稀罕,像火焰一样是橘红色的,远远看去宛如一团炽热的火焰,比灯烛还明亮。 后宫中每个侧妃美人都有,倒也不是特别看重她。只是听说唯独她的夜明珠色泽如火。 从荒漠回来后,落迦王就没有来见过她,反倒是时常召见别的美人。 丽姬以前不觉得有什么,但现在却越想越不舒服,赌气也不想见他,只能无聊地摘下几颗夜明珠,玩起了弹棋游戏。 远处隐隐传来乐舞声,有侍女嘀咕道:“大王又去看阿娜尔侧妃的胡旋舞了。” 正和丽姬游戏的侍女突然惊呼一声。 只见丽姬信手一弹,夜明珠像一颗飞逝的流星一样,把墙壁打穿了一个洞,飞到了寝殿外面。 “我去捡珠子!”丽姬蹭地站起来,憋着闷气小跑出去。 她跑到寝殿外的步道上,正看到容九旒俯身从地上捧起一只乌鸦,那乌鸦的翅膀上带着血迹,应是受了伤。 而丽姬弹飞的那颗弹珠就嵌在旁边的墙壁上。 “啊?这是被我打伤的吗?”丽姬很歉疚。 第七十三章 异瞳小王子 容九旒轻轻展开乌鸦的翅膀,查看了下伤口后笑说:“王后别担心,只是小擦伤,敷药医治一段时间就会好的。” “呀,它也是异瞳!”丽姬惊奇地低呼。 这只乌鸦的左眼是蓝色,右眼是黑色。 容九旒道:“这小家伙也是雷乌瑞兽一族,可惜天生异瞳,被驱逐出族群了。” 丽姬轻轻“啊”了一声,不忍。 “王后娘娘若是喜欢,这只小雷乌就留下来陪伴你吧,我会命人定期送药过来。”容九旒不好意思地解释,“臣最近要给大王炼药,因此抽不出身照料这小家伙。” 丽姬立即担忧地问:“大王病了吗?” 容九旒摇摇头,沉声道:“王后应当知晓大王在修炼邪术吧?” 丽姬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紧张地环顾四周。 容九旒失笑:“王后放心,我身上带了隔音丹,我们说的话不会有第三个人听到。” 丽姬忧虑地问:“国师会将此事上报给昆仑仙宗吗?” 容九旒立即摆手:“当然不会,我知晓大王幼年时命途多舛,修炼邪术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和王后提及此事只是希望你多加劝谏大王,毕竟修炼邪术后患无穷,还是要及早回归正道。” 丽姬郁闷地叹息:“国师不知道吧,大王见我的次数比飞鸟见鱼儿还少。我劝他的话他也根本不听。”说着神情愈发落寞,“国师去找阿娜尔侧妃比我更管用。” 容九旒只是笑笑,忽然换了个话题问道:“王后娘娘前几日是不是常做噩梦?” “国师怎么知道?”丽姬睁大眼睛,还以为是对方医术精湛,不禁钦佩道:“不愧是仙洲来的仙人,当真是厉害。” 容九旒失笑:“不是臣厉害,是大王告诉臣的。” 桑悦发现,这容九旒在落迦王和丽姬面前还真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完全看不出他骨子里的阴险狠辣。 记忆烟雾中的丽姬露出愕然的神情:“啊?” 容九旒温言道:“前几日我与大王议事时,他对臣说,王后怕黑,常被梦魇困扰,问我有没有办法医治。我告诉大王,在白山黑水之间的靺鞨国,出产一种红靺鞨宝石,相传这类宝石是梦神趾离遗留在人间的神力结晶,放在身边能驱逐噩梦,带来好梦。之后数日,臣便看到大王一直在亲自挑选红靺鞨宝石,集齐一个铜盘后才命人制成灯树送到后宫。” 他的目光落在深深嵌入墙壁的那颗散发火焰般光芒的橘红色夜明珠上:“这颗珠子,正是红靺鞨宝石。” 他微微一笑:“所以王后怎知大王不想见你呢?” 桑悦暗道不妙,这邪道好像有意撮合丽姬和落迦王,但她绝不会认为容九旒是真的好心牵红线,这阴险小人肚子里不知道装着什么坏水呢。 丽姬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问道:“刚才国师说大王修邪术是不得已,是怎么回事呢?” 容九旒道:“这要从大王小时候说起。” 落迦王的母亲是一支中原商队进献的美人,由于她生下的小王子双瞳异色,这在西域被视为不详。他的父亲视他为怪物,一直没有给他取名,只有她的母亲用生疏的西域话给他取了个名字,阿依勒,代表新月。 当小王子长到五岁时,由于打伤了欺负他的哥哥,引得他的父亲大发雷霆,将他们母子俩一同驱逐到被称为死魂林的沙漠上。 死魂林是一片巨大的煞炁弥漫的沙漠,在那里只有无数枯死的胡杨树,千里之内找不到任何水源。 沙子下面还栖息着许多名为沙患的邪祟,会制造流沙吞噬生灵。 没有任何食物和水的中原女人带着幼儿在死魂林中举步维艰,当阿依勒中暑昏迷时,母亲只能割腕以血喂他。 阿依勒在母亲的鲜血滋养下多撑了一天,而他的母亲却虚弱而亡。 但阿依勒也只是多续命几个时辰而已,他太过虚弱,只能躺在母亲的尸体边上静静等死。 母亲的血的味道引来了沙患,这邪祟在沙子下面制造出流沙,缓缓吞食着他们的身体。 直到一名仙道修士路过,才将阿依勒从流沙中拉出,但母亲的尸体终究是被沙患吞噬了。 修士给阿依勒服下恢复健康的灵丹,并送他回到落迦国。 落迦国朝野震动。 在没有粮食和水的情况下,在死魂林中活过五天,这在落迦国无异于神话。 所有人都惊叹小王子顽强的生命力,而他又在进入王宫时,被新生的国鸟——雷乌选中。 瑞兽雷乌一族,只有极少数的幼鸟出生之时就能引来雷电护佑周身,也只有这种幼鸟会被选为国鸟,陪伴在落迦国王身侧。 国鸟雷乌只和阿依勒亲近,于是有大臣说他是被毕宿星神选中的天命之子。 他的父亲这才恢复他的王子身份,将阿依勒接回王宫中生活。 但回到王宫并不代表能就此过上安逸的生活,王子们之间为了争夺王位明争暗斗,各种手段层出不穷。 落迦国是个修真国度,王室子弟皆有灵根修为,阴谋手段也比寻常俗世国度更加复杂。 阿依勒就是那个时候为了迅速强大起来自保,才偷学邪术的吧。 丽姬问道:“那个救了大王的修士,就是国师吧?” 容九旒颔首:“由于那段记忆对大王来说太过痛苦,所以我没有和他相认,虽然大王很可能已经猜到,但还是希望王后不要戳破才好。” 丽姬点点头:“我明白。” 她这才明白,自己用血喂落迦王的举动,一定是无意间令他回想起幼年的惨痛记忆,才令他那样大为触动吧。 第七十四章 非人哉 在容九旒有意无意的撺掇下,丽姬主动来找落迦王,却被告知落迦王去了北苑刑场。 据说北苑刑场是落迦王为了满足自己处刑罪人的癖好创设的。而这正是他被诟病残暴的重要原因之一。 丽姬找到了北苑刑场,被门外的侍卫们拦住。 这时容九旒出现,对侍卫说:“大王说今日的药由王后亲自送入,你们不得阻拦。” 侍卫见是落迦王近日最宠信的国师传话,并不敢多问,直接放丽姬入内。 容九旒把药交给丽姬时,悄悄加塞了一枚红色丹药和一枚传音丹到她手里,传音入密道:“这是四转伏火丹,若遇危险可用。” 丽姬刚进去,侍卫们就封住了门,并说只有落迦王亲自来,才会开门。 门后面的道路两边种满了变昼草,巨大的如芭蕉般的叶子在高处交叠在一起,形成一条漆黑的甬道。 说是草,其实变昼草的茎叶枝干都高大粗壮得像树一样。因此在变昼草的枝干上寄生了无数发光植物,有的呈现蓝紫色,像无数犬牙交错,有的花瓣顶端长着许多长须,像是一只往上探的鬼爪,这些植物的光芒五彩斑斓,极其妖艳诡异,一看就是最好不要碰的东西。 丽姬拿出一颗红靺鞨宝石照明,那些蠢蠢欲动的诡异花须一碰到宝石灵光就立即收缩回去。 丽姬举着宝石缓步朝前走去。 穿过变昼草甬道,前方却是一片树林,林中种的依然是类似变昼草和那些光怪陆离的诡异植物,周围寂静如死。 她咽了咽口水,朝前走出一步,突然一声大笑从她脚下传来,丽姬吓得大喊一声跳开,低头一看,她踩中的是一朵拳头大小的白色花朵,而花瓣中央,居然是一个不断怪笑着的人头。 丽姬连忙拔出腰间的短剑对准这邪祟。 那人头看见雪亮的短剑,朝她阴险地怪笑了几声以后,就闭上眼睛不动了。 丽姬猛然发现,通往林子深处的道路上居然满地都是这种人头怪花。 而她视线上移,才发现,一株无比高大茂盛的树木上,在树冠间长满了这种人头怪花。它们有的和正常人头差不多大,有的只有拳头大小,发现丽姬后,就都歪着头,好奇似的盯着她看。 随后,这些人头怪花全部同时爆发出刺耳的怪笑。 丽姬连忙捂住耳朵,飞快地朝前跑去。 身后骇人的笑声还没甩开,前方树林里又出现一个怪异的黑影。 丽姬进退不得,只能僵立在原地,随着黑影缓缓走出,她看到一个极其可怕的,只看一眼就令人作呕的……邪祟。 那是一个巨大的,皮肤惨白的邪祟,细长的手脚像蜘蛛一样分岔开,撑出身体在地上不紧不慢地爬行,类似人的躯干腹部朝上,青筋暴突的脖子往下垂,挂着两个惨白、面带微笑的男子头颅,身上还挂着一些粘结的血块残肢,像是把好几具尸体的肢体拼凑在一起一样。 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不可名状的邪物,丽姬的精神受到强烈的刺激,竟一时动弹不得。 在修真界,这种不可名状的邪祟有一个统称,叫做非人哉。 眼看着那非人哉笑着一步步朝她靠近,血腥气和尸臭味逐渐将她包围。 就在丽姬找回一点理智,指间捏着四转伏火丹要弹射出去时,一声乌鸦的叫声传来,那非人哉停住动作,然后立即扭头朝乌鸦叫声传来的方向迅速爬去。 丽姬本来想要立刻逃离,却听见那乌鸦叫声变成了低沉的男子人声吟唱,但是吟唱的内容很古怪,像是异族语言一样根本听不懂。 但丽姬可以听出,那是雷乌的声音,既然雷乌在,落迦王想必也不远。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咬紧牙关追着那非人哉而去。 非人哉爬到了一个空地上,那里立着一圈围成闭环的九根铜柱,每根铜柱样式都一样,柱子中段交错盘绕着两条铜蛇,顶端立着一尊带翼虎怪,底座横卧一条张开血盆大口的鼍龙。 铜柱上缠绕着许多锁链,锁链上挂着好些不成人形的尸体和残肢断臂。并在右侧都站着一只非人哉。 那碰巧给丽姬带路的非人哉是最后才到,它爬到最后一根空余的铜柱右侧便不动了。 铜柱环内的地面上用鲜血绘制着一个巨大的圆形阵法,阵法上画满了邪道符文。 落迦王阿依勒就盘腿坐在阵法中心。 阵法上空盘旋着黑压压的乌鸦群。雷乌一边在吟唱,一边引导着群乌在空中翩翩起舞。 很快,铜柱顶端盘踞的虎怪铜像全部睁开了金色的眼睛,铜铁熔铸成的毛发竟然也像刺猬一样根根竖立起来,背上巨大的羽翼展开,宽大得如同战旗一般,相互连接成环。 法阵爆发出刺目的血色光芒,铜柱右侧的非人哉们身上开始不断地渗出金色的血,金血沿着法阵纹路从九个方向朝落迦王汇去,直接从他皮肤表层渗透进去。 落迦王的身体开始发出诡异的变化,他的四肢变得粗壮,手脚发出骨骼嘎吱嘎吱声,一节节伸长,皮肤变得像树皮一样,上面生长出层层叠叠的血红色枫叶,密密麻麻覆盖了他的左半边身体,而他的左眼里居然长出了树根,盘根错节覆盖了他的左半张脸,非常可怕。 丽姬当即反应过来,落迦王这是吸纳了过多煞炁,身体开始扭曲变异了。 这个阵法定是某种用来修炼的邪典阵,而引导阵法运行的,就是天上那正在吟唱的雷乌! 丽姬两指捏紧短剑剑柄,扬手朝雷乌投掷而去! 雷乌沉浸在吟唱中,一直都没有发现她,被她这一下打得猝不及防,虽然及时闪避,但还是被削下好几根羽毛,差点一头栽倒到地上。 看到丽姬后,雷乌立即目露凶光,携带着闪电朝丽姬俯冲袭去。 速度之快,丽姬根本躲闪不及。 眼看着雷乌就要啄瞎她的眼睛,一股力量突然把丽姬拉开。 落迦王抱着她闪现到一边,对着怒不可遏的雷乌道:“瓦尔拉文,够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雷乌愤怒地道:“她打断了祭祀,必须杀之献祭,否则古魔必然发怒啊大王!” 丽姬同样惊诧地道:“它的名字是瓦尔拉文?” 落迦王先是冷脸对雷乌道:“你听命的究竟是古魔,还是我?!” “臣不敢,”雷乌连忙不断地低头躬身。随着落迦王做了个退去的手势,它便带着乌群们退去。 接着落迦王再面无表情地看向丽姬:“名字是我取的,不好吗?” 瓦尔拉文,意思是享用死者尸体的乌鸦。这名字在西域的寓意十分不详,她没想到落迦王竟然会给国中灵鸟取这种名字。 丽姬实话实说:“这名字不太吉利。”她没想到,身为国中瑞鸟的雷乌居然也和落迦王一起修炼邪术,甚至,看雷乌的反应,还在极力督促落迦王修炼邪道。 落迦王知道她一贯直来直去,倒也不生气,只沉声问道:“谁让你进来的?” 丽姬不想连累国师,在落迦王强烈的压迫感下,只能硬着头皮胡扯道:“是我自己要来的,我听说你病了,很想念你,就抢了国师的药给你送过来。” 说着她拿出容九旒给的药瓶。 落迦王接过药瓶,倒了一粒灵丹放进嘴里。 服下灵丹后,他身上的煞炁逐渐消散,诡变也徐徐平复下去,手脚缩短到正常的长度,枫叶从他身上簌簌脱落,左眼的树根也掉落在地上,皮肤恢复平滑,变得和正常人一样了。 丽姬恍然,原来容九旒炼药是为了帮落迦王压制煞炁。 但她很快就忧虑地皱紧眉头,煞炁远比灵炁霸道,长此以往,落迦王终究会入邪成煞。 落迦王见她心思都写在脸上,淡淡宽慰道:“放心,本王还没那么快变成邪祟。” 丽姬知道直接劝落迦王无用,生平第一次,她开始绞尽脑汁迂回地想计策,还真让她想到一个,她道:“大王,我听说花园里从象雄国移植来的须弥千里光开了,据说这佛道瑞草发出的光就像星河一样,可好看了,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说完她便生怕被拒绝地挽住落迦王的手,半拉半拽地把人带走。 落迦王服下灵丹后似乎有些迷蒙迟钝,竟是任由她把自己带走。 临走前,丽姬没有忘记悄悄施法,把掉在地上的短剑捡回来。 第七十五章 反复无常 到了花园里,看着漆黑一片的花田幼苗,落迦王凉凉道:“这就是王后说的像星河一样的花?” “这个……我可能听错了,我们来早了,可能还要再等一两个时辰吧,”丽姬硬着头皮圆谎,反正已经把他从刑场那个鬼地方拉出来了,绝对不能再让他回去。 “本王没工夫在这儿坐上两个时辰,”落迦王漠然道。 丽姬本以为他会甩袖而去,结果落迦王却是单手捏诀,一道绿色灵光萦绕在他掌心,他张开手放到嘴边轻轻一吹,那道灵光分散成无数流萤般落入花田里。 紧跟着,在灵光照耀下,花田中的灵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蔓延,绽放五色花瓣,花瓣上发出柔美的光辉,宛如一道流淌在地面上的五色光河。 丽姬高兴地拍手说:“我差点忘了,大王有木灵根啊!” 灵草的光辉映照着女孩美丽快乐的脸庞。 落迦王的目光只停顿了一瞬便收回:“王后喜欢可在这儿多赏一会儿,本王累了,就不奉陪了。” 丽姬担心他会回去刑场,连忙拉住他的手:“我和大王一起……” 面对落迦王扭头看向她的淡漠眼神,她噎了一下,才继续道:“大王,我的寝殿离这儿挺近的,要不你去我那里?或者我们去你的寝殿也可以。” 落迦王先是微诧,随后微微歪头,脸颊边黄金倒三角形耳饰微微摇晃,更添惑人之色,似笑非笑地道:“王后这是要侍寝吗?” “啊?” 落迦王的笑里带了点儿意味不明的坏:“还是本王的寝殿离这儿比较近,就去我的寝殿吧。” 进了寝殿后,落迦王带着丽姬来到了热气腾腾的浴池前。 落迦王挥退左右,站在原地张开双手,朝丽姬挑了挑眉。 丽姬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这是要自己给他宽衣。 丽姬脸颊烫得像是要烧起来,低着头走到落迦王身前,伸出手却犹豫着不止该从哪儿下手。 记忆烟雾之外,作为看客的桑悦默默地伸手蒙住了桃笙的眼睛。 桑悦穿越前的身份是女大学生,杂书看得不少,精神世界已经算不上纯洁,但她的小水母可是干净得很,千万不能被带歪了。 记忆烟雾中,落迦王丝毫没有放过丽姬的意思,垂眸悠闲地欣赏着丽姬的窘迫。 丽姬咽了咽口水,眼角余光瞥见水池边放着一瓶酒壶一只酒杯,如获救星似的,走过去拿起酒壶说:“大王,我有点渴了,要不我们先喝两杯?” 说罢她不等落迦王说话就仰头喝了一杯下去。 她吧咂下嘴,还挺好喝,就是不够壮胆,于是她又灌了一杯下去。 当她要喝第三杯时,落迦王夺过了她的酒杯:“行了,这酒是中原的白堕鹤觞,下肚后酒劲很大,寻常人喝一杯就会醉倒一月。” 丽姬的脸颊已经满是红彤彤的酒晕,迷迷蒙蒙地看着他:“大王,都说了不要修邪术了,你看,你都修出两个脑袋了,好丑……” 话还没说完,她就一头朝水池里栽去。 阿依勒眼疾手快地将她的身体捞住,让她靠在自己胸前,缓缓吐出两个字:“笨蛋。” 从那以后,丽姬就像个影子似的跟着落迦王。除了和大臣议事、处理公务时不跟着,只要他想往北苑刑场去,丽姬就会冒出来打断他。 阿依勒明显看出她的企图,却任由她笨拙地靠近自己,占据他的时间。 有时公务繁忙的落迦王看见探头探脑的丽姬,也不免半戏谑半嘲讽地逗她:“王后,你就这么喜欢来找本王?” 然后他好笑地看着丽姬慌慌张张、抓耳挠腮找借口的样子,烦闷的心情莫名就好了很多。 丽姬想出的阻止落迦王修炼邪术的办法,就是频繁地找他喝酒赏花。 不过她不敢再喝白堕鹤觞那样的烈酒,只是带些西域当地的三勒浆美酒。 这夜,落迦王似乎格外疲惫,只一手撑地,喝了两杯酒,然后就躺在千里光花田里。 身周是明明灭灭的橙红色花瓣光辉,他放松戒心地闭上眼睛,声音难掩困倦:“让我,睡一会儿吧。” “好,”丽姬凑过去,把他的头扶起来放在自己膝上枕着,轻摇中原商队献上的纱绢团扇给他送风。 当落迦王陷入沉睡时,丽姬忍不住低头,悄悄亲了一下他的鼻尖。 她没有注意到的是,远处雷乌栖息在屋顶上,望着这美好的一幕,眼里流露出极端的阴鸷和恶毒。 * 过了几天,远征归来的达吾提进宫来探望丽姬。 丽姬得知消息兴奋不已,小跑着,像飞鸟投林一般扑到达吾提怀里。 达吾提被她撞得往后退了半步,无奈又宠溺地用手拍拍她的后背,然后握着她的腰把她举到了旁边的秋千上坐着,不动声色地拉开彼此距离。 刚说了没两句话,就见达吾提敛容正色地朝丽姬身后施礼:“大王。” 丽姬转身见落迦王走来,他淡淡地朝他们点了点头,那一刻他给丽姬的感觉,像是回到了最初那种疏离冷漠的姿态。 落迦王似笑非笑道:“将军与王后果然如传说的一般,兄妹情深。” 那天落迦王和他们一起坐着吃茶点,偶尔谈及几句公务,丽姬也听得不是很明白。 不过王上言语平和,将军恭敬,倒似是一副君臣和睦的景象。 就是从那天之后,落迦王突然开始冷落丽姬。 先是落迦王再也没有主动来找丽姬。在这前不久,落迦王还经常主动带些美酒来看她,带她去猎场骑马。 之后就算是丽姬去找落迦王,也好几次被避而不见,渐渐地,她终于明白,是落迦王不愿见她。 丽姬伤心,却不明原因。 丽姬对落迦王态度的急转直下百思不得其解,就算知道他性情素来反复无常,也还是不能接受。 当阿娜尔侧妃趾高气昂地来到她的宫殿,炫耀落迦王送给她的珍宝时,丽姬当下命人把她轰出去,并放言阿娜尔再踏入她的宫殿,就放乌鸦咬她。赶走阿娜尔后,她的内心依然嫉妒得快要发狂,就像是被烧不尽的野火一遍又一遍燎灼。 第七十六章 雷乌之死 丽姬被嫉妒和深深的思念之情折磨得睡不着。闭上眼都是落迦王的音容,睁开眼,看到那些明亮的红靺鞨宝石灯树,想到落迦王若即若离的情感,更是备受折磨。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日,丽姬对落迦王的情感由爱又生出几分怨怼。不禁怨他的若即若离,捉摸不透。 她也曾失去理智地纠缠过,在落迦王的宫殿门前一坐就是半夜,也试图闯入落迦王的宫殿问个明白,结果却被雷乌冷嘲热讽兼厉声呵斥,并派兵士把她一路拖回了寝殿。 因为这件事,她的王后之名被人们传成了笑话。 宫中还传出类似王上要废黜王后,提拔侧妃的风言风语。 这天夜里,丽姬喝得醉醺醺的正欲沐浴,却听见替她试水的侍女突然惨叫一声,倒在水里抽搐了一阵后就不动了。 别的侍女想要将她扶起来,刚下水突然身体痉挛抽搐,然后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 别的侍女还想要去拉她们,被惊醒的丽姬拦住:“别碰水!” 丽姬扯下浴池边一幅纱帛,挥出去一头缠住一个侍女,扬手将她们拽到岸上。 她用纱帛缠住手去探看尸体,发现两名侍女身上都有雷击痕迹。 “瓦尔拉文!”丽姬愤怒咆哮,“给我滚出来!” 雷乌从漆黑的树梢上飞出,落在窗沿上歪头嬉笑道:“王后娘娘好像变聪明了一些啊。” 丽姬恼火地盯着这处处与她作对的异兽,但见它身上萦绕着煞炁,眼神邪异。 “你身为国中瑞鸟,本应该辅佐王上福佑子民,但你反而吸纳煞炁修炼邪术,如今不仅蛊惑王上,还想谋害我,在我的寝殿里滥杀无辜!你这孽畜,罪该万死!” 雷乌冷笑道:“王后列的这一条条罪状,臣都认下,可那又如何,你有本事对付我吗?你不过就是被王上厌弃的弃妇罢了。况且实话告诉你,就是王上命我来处决你的。” 丽姬愣了一下,紧接着断然喝道:“不可能,王上怎么可能……” 雷乌无礼地打断她:“为何不可能?是我骗你?还是你自欺欺人?你真以为王上喜欢你吗?若不是因为你背后的世族,他可会多看你这个愚蠢的女人两眼。” “我是什么样还轮不到你来说,我是主,而你是臣,是孽畜!”丽姬怒吼,当下双手握诀,沙土凝聚成的大手迅速朝雷乌抓去。 雷乌敏捷地飞起逃开,嘲讽地讥笑着飞向空中。 当天夜里,丽姬服下丹药醒酒,命人安置了两名侍女的尸体,然后盛装去见落迦王,想要问个清楚。 她看着禁闭的宫门,大声喊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求见大王,若是大王依然不愿见我,那么从今以后,丽姬再也不会出现在大王眼前。” 丽姬固执地站了一个时辰,落迦王始终没有出现。 她让侍女们把带来的红靺鞨宝石都放在地上,终于死心离去。 既然求而不得,丽姬也无法可想了。 夜里她心痛得睡不着,泪流满面。 往后的日子里,丽姬孤独地坐在宫殿里时,开始无比地思念亲人。 她实在独自承受不住,把哥哥达吾提叫进宫里诉说心事。 达吾提听完沉默半晌,深深叹了口气:“或许我不该进宫看你,是哥哥害了你。” 丽姬愕然追问:“哥哥为什么这么说?” “之前父亲让我一直瞒着你,但现在我想你也应该知道了。其实今时今日我族的声望在国内日益鼎盛,大王已经忌惮我族许久。原本大王对你或许真心喜爱,但是我进宫后反而提醒了他你是阿羯贺族人,所以我想,这应该就是他突然冷落回避你的原因。” “怎么会这样?”丽姬如遭雷殛,脸色煞白地喃喃道。 达吾提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丽姬有些犹疑地问:“哥哥,那阿羯贺族真的全心效忠王上吗?” 达吾提正色道:“当然,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无论如何,阿羯贺族的使命都是护卫落迦国,这点永不会变。” 丽姬得知真相愈发失落起来,原来是王上的权位盖过了初萌的情谊。 她很无力,君王和大臣世族之间的较量是现实中无法跨越的天堑。权位二字,儿女情长与之比起来,就像泡沫一般虚浮脆弱。 丽姬忍不住恳求达吾提:“哥哥,母亲如今身体怎么样?我很想念母亲,你能不能,能不能偷偷带我出去看她?” 达吾提知道妹妹现在心都被伤透了,不忍心再拒绝她。于是答应过几天带株中品翳形草进宫里,再悄悄带她离宫。 * 达吾提如约带着隐身的丽姬悄悄离开王宫。中品翳形草足以蒙蔽金丹期修士的耳目,而王宫中的侍卫,最强修为也就是金丹期。 当翳形草的效力消失时,达吾提已经领着丽姬在王城偏僻的小巷中穿行。 这个小巷很肮脏,地面和两边的墙壁上布满了黑色的泥团。 丽姬往前走快要踩中一个泥团时,被达吾提迅速拉了回来,往后掠去。 而四周围那些泥团居然全部同一时间发出剧烈的爆炸,并且熊熊燃烧起来。 “这是雷脉法术!”达吾提严峻地蹙眉道。 达吾提先是祭出一个盾牌法器护住自己和丽姬,随后祭出一枚御风珠召来强风,迅速席卷周围扑灭火焰。 天空出现黑压压的乌群,雷乌带着一群乌鸦从高空飞来,它们迅疾地抿翅俯冲而来,像弩箭一般不断地袭向达吾提。 看着达吾提被乌鸦群团团围困,丽姬心急如焚,脑海中突然想起落迦王操纵乌鸦钻进刺客脑子里的可怕画面。 她怒目看向高高在上的雷乌,心中再也忍不住怀疑,杀他们究竟是雷乌自作主张,还是落迦王的授意。 她想起了容九旒给的那枚四转伏火丹,朝雷乌弹射而去,雷乌立即结起雷电盾牌抵挡,但它没想到的是,这是四转灵丹,相当于元婴修士的一击。而雷乌不过是筑基期,根本抵挡不住。 伏火丹爆发出赤红的火光,将黑电、雷乌和周围的乌群一同吞没,爆炸声震耳欲聋。 当火光消失时,天空中飘下无数灰烬,如同黑雪一般。 四周围陷入寂静。 伤痕累累的达吾提震惊地和丽姬四目相对。 “妹妹,你……杀了雷乌?” 丽姬后知后觉,僵硬地点了点头。 “那可是王上从小亲手培养的国鸟!妹妹,你太冲动了,”达吾提压低声音指责道。 其实达吾提并非敌不过雷乌,只不过碍于雷乌的身份不能伤它,束手束脚罢了。 “……”丽姬咬住下唇,她不敢想象落迦王大发雷霆的样子。 第七十七章 锁心 达吾提抓住她的手腕转身就走。 “哥哥,你要带我去哪?” “我先送你回王宫,”达吾提道,“然后我会去向王上请罪,禀明是雷乌先攻击我,我才会误杀它!” “不行,我犯的错我自己承担!”丽姬用力挣扎。 “丽姬,别任性!”达吾提严厉喝道。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道森冷的声音:“好一个自己承担,好一个兄妹情深。” 丽姬和达吾提闻声顿时像被冰封了一样愣在原地。 阿依勒骑着骏马缓缓出现在巷子口,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们。 丽姬挡在达吾提前面道:“雷乌残忍霸道,滥杀无辜,甚至无视法度刺杀将领,王上,此等恶禽难道不该诛杀吗?” 阿依勒那双异瞳直直地盯着丽姬:“王后,我问你,你杀雷乌有几分是为了私怨?” 丽姬愣一下,多日不见,再见已是形同陌路。唯一熟悉的,还是阿依勒似能堪破人心的目光和一针见血的口吻。 丽姬积怨已久的情绪突然在此刻爆发出来,大声喊道:“对,我早就想杀这畜生了,不仅因为它伤害我哥哥,还因为它蛊惑你修炼邪术!” 落迦王眼神阴沉得可怕,嘴角却还在笑:“看来是本王一直以来太纵容你了,王后才敢如此任性。” 丽姬讥嘲地惨笑:“你从来都没有信任过我,这也叫纵容吗?” 落迦王的脸上彻底失去所有表情,冷冷道:“送王后回宫。” 站在他身后的金丹修士们立即上前,拿出限制灵力的缚灵锁链锁住丽姬的手腕和脚腕。 落迦王缓缓策马过来,从马上弯腰把丽姬抱到了自己身前,一只手困住她挣扎的身体,另一手持着缰绳策马奔向王宫。 落迦王一路抱着丽姬进入她的寝殿,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扔在床上,并命人用锁链将她锁在宫殿里。 丽姬怒吼:“阿依勒你要杀就杀,阿羯贺族的子女绝不受此羞辱!” “你只知你是阿羯贺族人,那你还记得你是本王的王后吗?”阿依勒沉声低吼道。 丽姬目光通红地盯着他:“当你纵容雷乌刺杀我和哥哥,不辨忠奸的时候,我就不想当这个王后了。” 落迦王眯了眯眼露出极具压迫性的目光。 丽姬无惧他的威压继续说:“阿依勒,我对你已经彻底死心了。你要罚我就罚吧,只求你给我一个痛快,不要让我等太久。” 落迦王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丽姬的本性向往自由,从小矜贵又骄傲,把她像鸟雀一样锁在宫殿里,对她而言无疑是巨大的羞辱和心灵摧残。 她拒绝进食,更拒绝任何人的靠近,只是不断地挣扎着,寻找各种办法解开锁链。然而缚灵锁链并非凡物,而是中品仙道法器,能够限制她的灵力,使得她与普通人无异,若无钥匙根本无法脱身。 如此过了三天,她一口水都没喝,披头散发,手腕脚腕都在挣扎间磨得血肉模糊。 她气息奄奄地地靠在床沿上,整个人虚弱得如一缕幽魂。被锁链缠住的手腕和脚腕都挣扎得血肉模糊,竟是半分从前活泼明朗的样子都找不到了。 她的侍女终于忍不住,跑到落迦王面前哭求。 落迦王迅速动身来到她的寝殿,见她这副虚弱的样子,当即下令诛杀所有照顾丽姬的侍者。 “住手!”一直闭目不言的丽姬这才睁开眼睛,失望地道,“阿依勒,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 她虚弱的声音里蕴含着无限挑衅:“既然有这么多手段,怎么不把我也杀了?你最厌恶的不是我吗?” 落迦王眼神如刀剐向那些战战兢兢的侍者们:“都滚下去!” 侍者们连忙惊慌地退得干干净净。 落迦王缓步走近丽姬几步,眼神似深情又似无情:“王后,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喜爱你还来不及。” “呵,”丽姬终于学会了短促的冷笑,“说什么鬼话!你把我像鸟雀一样锁在这个牢笼般的宫殿里。我这个王后在你眼中,算什么?” 她举起手上的锁链展示给他看:“你真的喜欢过我吗?我还是你的妻子吗?” “我宁可你杀了我,也不想受此折辱,”丽姬突然愤怒地扯动锁链,不顾锁链摩擦着她皮开肉绽的手腕。 落迦王闪现到她面前,抓住她的手阻止她的动作。 “从小到大,瓦尔拉文是伴我最久的活物。你杀了它,我本该杀了你。”落迦王贴近丽姬,修长的手指温柔地在她纤细的脖颈上流连。 丽姬也伸手绕到他脑后抚摸他银色的发辫,袖子滑下露出她藏起的短剑,无声地对准他的脖颈,冷漠地看着她的心上人:“丽姬也说过,大王随时可以下手。” “奇怪的是,我舍不得。”落迦王拿了一粒辟谷灵丹含在嘴里,然后开始亲吻她,并不容拒绝地把灵丹渡进她嘴里。 嘴唇上陌生的柔软的触感令丽姬大脑一白,怔愣间被迫吞咽下他喂过来的丹药。 落迦王微笑着,不动声色地拿下她手里的短剑。 “不要把剑握得这么紧,小心伤到手。”落迦王说着,把剑扔得远远的。 他解开了丽姬手脚上的锁链,小心翼翼地上药包扎好,然后把柔软的唇贴在她的掌心。 他左耳下戴着的黄金倒三角形耳饰,在烛光照耀下于他脸侧闪烁金光。左眼湛蓝,右眼深棕的异瞳,是如此邪魅摄魂。 丽姬迷惑地看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堂堂王上,竟也以玩弄他人感情取乐吗?” “丽姬,我很喜欢你,我本来也想要试着放你自由,但是瓦尔拉文没了,我的身边空空如也,还有谁能弥补他空缺的位置呢?”落迦王伸手抚摸她的脸颊,拇指轻轻抚过她丰润的唇。 等不到丽姬的回答,他俯身吻住她的唇,深深缠绵一番后,轻轻啃咬。灵丹让丽姬恢复了些力气,但落迦王的拥吻又令她浑身酥软。 丽姬微微喘息:“要怎么样你才能放过我?” “永不可能。我的王后,自然要一直留在本王的宫殿里,”落迦王把她抱到床榻上,丽姬身体紧绷,宛如受惊的小兽,下意识地抓紧他胸前的衣服。 “放开我,”丽姬无措地说,想要推开他。 落迦王牵住她的手,亲吻她的指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异色双瞳似深情又悲伤,声音低沉:“你不爱我了吗?” 丽姬愣住,泪水不自觉地溢出眼眶,落迦王吮去她的泪,吻像蝴蝶采蜜般不断地落在她脸上,身上。 丽姬飘忽的意识不断地告诉她这样不对,但是落迦王的异瞳仿佛能够摄取她的魂魄,令她昏昏沉沉,不由自己。 迟来的缠绵像烈火燎遍全身。 丽姬感到自己像是被一道闪电劈成两半,又坠入暗河中起伏飘摇不定,只能紧紧抱住身上的浮木。 出于尊重他人的隐私,面对这段记忆时,在场的人和妖都左顾右盼,桑悦蒙住了桃笙的眼睛,侧过脸看向窗外。 西日阿洪抬头盯着天花板。 柔孜闭目垂首双手合十。 好在亲昵间,落迦王拂袖散下了周围的纱幔。 几十重纱幔重重叠叠地飘落,掩盖住了两个纠缠不休的人影。 第七十八章 长明灯 落迦王不再用锁链锁着丽姬,但是在整个宫殿布下了结界,她的活动范围只限于王后宫殿内。 丽姬永远学不会顺从,总是想法设法地反抗,但一遍又一遍被落迦王识破,并毫不留情地打破她的希望。 丽姬对落迦王的爱在日复一日的囚禁中消磨。 但落迦王反而来看她的次数愈发频繁,有时还会和她说起一些国事。 丽姬现在仅剩的消遣就是教异瞳乌鸦说话,她给它取了个名字叫沙麦尔,意思是风。 她会在落迦王走后对沙麦尔说:“被折断羽翼的鸟儿不足为惧,所以才能得到他的几分信任,多自大的人啊。” 她用手指轻轻抚摸沙麦尔的小脑袋,忧郁而温柔地说:“沙麦尔,别怕,我永远不会折断你的翅膀。” 落迦王有天搂着她,一边喂她吃糕点,一边聊起最令他头痛的事。 变昼草带来了甘甜的水流,也带来了永恒的黑暗。这种黑,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远比以前任何一个黑夜还要晦暗。从前有月光的日子里,屋里点一两支蜡烛就足够明亮,但现在,无论点多少烛火都无法完全驱散黑暗。 黑暗带来的还有罪恶,偷盗谋杀案屡禁不止。就算落迦王发布的刑罚已经十分严苛,但还是有不少人以身犯法。 但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瘟疫。 万物生灵长时间没有日月光辉的照耀,就会日渐虚弱,而疾病瘟疫就会趁虚而入。 无法适应永夜漆黑的人们,越来越无精打采。 疾病在国都中蔓延,隐隐有发展成瘟疫的趋势。 于是落迦王派遣达吾提将军出城,寻找炼造妙品法器长明灯的材料。 丽姬听说过,只要能找到足够珍稀的天灵地宝,佐以适配的异火和材料,就算是低阶灵修,也有可能炼造出高阶仙器。 但是这类宝物实在是可遇不可求,达吾提纵然是金丹修士,但这等任务对他来说着实是太过刁难了。 丽姬正要直抒胸臆地顶撞落迦王,后者像是早料到她的反应,邪气地笑说:“这可不是本王逼他去的,而是他自己请命,他和本王定下一个约定,只要他带回妙品灵宝,便让我解你禁足。” “玩弄我们兄妹就这么有意思吗?!”丽姬生气地瞪着他。 “还不错,”落迦王挑下了眉,“越是喜欢忤逆本王的人,我越喜欢一节一节打弯他们挺直的脊背。” 丽姬奋力从落迦王怀里挣脱出来,一扬手掀了桌子。落迦王特意为她准备的美酒珍馐和玩物随着哐当震响摔成一地狼藉。 随后她不顾落迦王阴沉下来的脸色,甩袖离去。 * 半个月后,丽姬听说了哥哥凯旋归来,并带回妙品灵宝的消息。 又过半月,国师容九旒与达吾提合力,成功将妙品灵宝炼制成妙品法器,长明灯。 落迦王遵守约定解了丽姬的禁足,并带她一同观看长明灯升天的典礼。 在城西门外的大会场上,路左右各立有西天界神像,每一尊神像都有五层楼那么高,正中央最为高大神圣的神像便是太白天尊。 太白天尊双手平放于胸前,手掌上平放着一把巨剑,神秘威严,震慑人心。 长明灯就被放在剑身中央,散发着明亮的月白光辉,远远看去宛如一个坠落在神像剑上的巨大月亮,驱散了方圆百里的黑暗。 丽姬远远地看见,太白天尊的足下还放着一座黄金打造的笼子,笼子里关押的却是四具无头的马尸。 她问容九旒:“国师,那是什么?” 容九旒神秘地微笑道:“那是献祭给太白天尊的祭品。” 这马尸,恐怕就是圣兽光马的尸体了,桑悦推测。想来这盏长明灯和圣兽光马脱不开关系。莫非这光马的头颅,就是炼造长明灯的珍稀材料吗? 桑悦扭头看见库尔班难掩愤恨的神情,便知道自己猜中了。 落迦王带领数百修士一同朝长明灯注入灵力,长明灯缓缓升入夜空,形状越来越小,光芒照耀之处却越来越广,最终化为夜空中一轮皎洁的圆月,整个落迦国都被笼罩在柔和的光辉之中。 大会场周围的落迦国人们共同见证这一盛举,在凡人们的眼中这无异于神迹,纷纷激动地呐喊欢呼,称颂国君盛德,响彻天地。 那一刻澎湃的声势,甚至让多日死气沉沉的丽姬眼里也恢复了几分从前的神采。 升月盛典结束的那个夜晚,落迦王发了疯似的拉着丽姬在花田里彻夜沉沦,他施法用花草结成屏障,像耽溺于情欲的艳鬼,抱着丽姬一同沉入深渊。并趁着丽姬不注意的时候,摘下自己的黄金三角耳坠,替换了丽姬的额饰。 翌日之后,他的态度便急转直下,又恢复从前那副冷漠模样,再也没有主动来见她。 丽姬早已习惯了他的喜怒无常,很满意他终于厌倦了自己,并告诫自己无视心中莫名其妙的隐隐作痛。 可当她想要施法逃出王宫时,却发现自己再度无法施展法力。一照镜子,才发现自己的额饰被落迦王换成了他的纹徽。 国王把象征王位的黄金三角纹徽戴在王后额上曾有先例,这代表着大王对王后的真情矢志不渝。而国王的黄金三角纹徽同时也是上品法器,能够随着国王的心意远距离操控佩戴者。 丽姬对此出离愤怒,但又无计可施。她实在想不明白,落迦王明明不爱她,为什么偏要纠缠着她。 * 自从有了长明灯后,落迦国太平了一段时间,国力逐渐昌盛,直到落迦王突然频繁遭到刺杀,打破了这难得的平和局面。 落迦王命人很快就查出,这些刺客都是犬戎族的赤犬妖。 他当即下令诛杀城中所有赤犬妖,一时间国城中血流成河。在这期间,他还亲手斩下前来刺杀的犬戎王长子首级。 这一举动也彻底激怒了犬戎族,挑起了之后的两军大战。 丽姬虽然深居宫中,但消息却不闭塞,因为她豢养的乌鸦沙麦尔也出自雷乌瑞兽一族,十分机敏,能够飞出宫外给她带回外界的消息。 丽姬也由此得知外面的战况。 正如之前库尔班所言,战况愈演愈烈,犬戎族不惜代价,派出最为身手矫健的赤犬妖队伍偷偷潜入王城,在落迦国的中央水渠中投毒。 沙漠中的国家由于少雨,都十分重视兴修水利,城内通常根据地势挖造很多竖井,井的底部相互凿通连成地下水渠,这些水渠交错复杂,如同整个国度暗藏于地下的血管脉络,连通所有民居和王宫。 这个计策无疑十分狠辣并有效,给了落迦国这个沙漠之国致命一击。 第七十九章 投毒 毒水不到半天就蔓延了国都各个角落,被落迦国民从井底打出用于饮食。 落迦国民们的身体迅速虚弱下去,眼前出现可怕的幻觉,躺在床上少则数日多则半月就会死去。 落迦王迅速诛杀了投毒细作,并命令国城内的修士清换水渠内的毒水。 但中毒的人实在太多,落迦王只能寄希望于国师容九旒,希望他能尽快配制出解药。 在这种紧张的境况下,丽姬最担心的就是体弱的母亲,数次让沙麦尔飞去元帅府看望家人。 但元帅府里戒备十分森严,设着固若金汤的结界,哪怕沙麦尔带着丽姬的信物前去,也被拦在门外。 这让丽姬十分疑惑,心中隐隐不安。 直到战事暂歇时,达吾提迅速进入王宫找到丽姬,甚至不顾王命要强行带她出宫。 “哥哥,怎么回事?”丽姬被哥哥脸上的表情吓住了。达吾提虽然面无表情,但眼睛里却是忍不住要哭的征兆。身为年轻将领,纵使刀剑加身亦不改其色。丽姬从没见过他哭。 达吾提嗓子沙哑,沉沉的道:“阿娘……走了,我带你回去送她最后一程。” 丽姬脑子一白,意识还没反应过来,眼泪已经率先流淌而下。她沉默了一下,才问:“什么是走了?” 达吾提只能说得更加直白:“阿娘被天神接走了。”他忍不住别开脸,眼泪也流淌下来。 丽姬心痛得难以自抑,哭了好一会儿才问:“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这么突然,为何我什么都不知道?” 达吾提用手背迅速并粗鲁地抹干眼泪,拉着她的手腕:“先走,出去再告诉你。” 还没出宫门,就被巴格元帅带兵拦住。 巴格元帅淡漠地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严肃地道:“大王有令,王后不得擅自离宫。达吾提将军,你在做什么?” 丽姬哭着看着冷漠的父亲:“阿爹,哥哥说阿娘去世了,是真的吗?” 巴格元帅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你阿娘一个月前去了,今日下葬。” 丽姬心中无比寒凉,不敢相信地瞪着他:“一个月前?!之前我派沙麦尔去家里探望,发现家里封锁一切消息,难道就是在隐瞒母亲的死讯吗?” 巴格元帅皱了皱眉,道:“国城外两军交战,战事正酣,倘若你母亲的死讯传出,无疑会减损士气,助长敌军气焰!” 丽姬看着父亲面具般毫无表情的脸,终于爆发,暴怒地吼道:“那为什么瞒着我!我是你们的女儿啊,对我最好的阿娘离世了,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要瞒着我!在她受病痛折磨时我却不能陪伴她!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巴格元帅看着歇斯底里的女儿,仿佛不理解她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反应,不禁加重了语气:“王后,请您注重自己的身份和仪态!” “放屁的王后!”巴格元帅的话就如火上浇油,丽姬彻底怒火中烧,痛苦地抓扯着头上的额饰,把头发抓得凌乱不堪,“我根本就不想当这个王后,是你不让我参军,是你让我为了家族嫁给根本不爱我的大王!” “从小到大你都是这样,什么都不告诉我,你的眼里从来就没有过我,你只把我当做是和上位者结亲的工具!” 巴格元帅眼中有一瞬间的怒火,但他很快忍住了,将手放在胸口上朝她躬身:“臣不敢,请王后息怒。” 丽姬泪流满面,她甚至想狠狠地撞在墙上用身体上的痛楚来抵消内心的煎熬:“我不要你把我当成王后一样尊重,我只是希望你可以像个正常的父亲一样尊重您的女儿!” 达吾提将手放在丽姬肩上:“妹妹……” 丽姬无比痛苦绝望地看着巴格元帅:“我以为我早已习惯您的忽视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连母亲离世您也要瞒着我,我对您太失望了。” 她扫了一眼巴格元帅带来阻拦她的军队,绝望凄惨地笑了一下,令人触目苍凉:“我到现在才彻底明白,你一点都不在乎我,或许你也没有爱过阿娘。” 她踉跄着推开达吾提的手,缓慢地转身离去,走向金碧辉煌的囚笼。 走了不过数十步,抬眼时看到了她此刻最不想看到的人。 阿依勒身着银白色的国王服饰,看上去如此的高贵俊美,宛如神子。 他缓步朝她走过来,目光凝望着她。 丽姬漠然地扫了他一眼,没有注意到他想要伸出的手,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她漫无目的地在王宫里游荡,不知该去往哪里,直到她身体越来越疲软,一下子晕倒在地上。 远远跟在她后面的阿依勒立即现身,闪现到她身边,把她抱起来送回寝殿。 容九旒被急召来给丽姬诊治,很快得出结论:“王后也中了犬戎的幻毒。” 阿依勒的脸上出现一瞬间的震惊失态,但他很快就隐藏住情绪,垂下的手默默攥紧:“还请国师全力延续王后的性命,并尽快配制出解药。” 容九旒点头:“臣定当竭尽全力。” 数日后,容九旒就研究出了解药,他称,幻毒是用赤犬妖的妖血作为药引秘制而成,解毒的办法就是将赤犬妖的血肉佐以药方,熬煮成药膳服用。 于是落迦王亲自带兵出征狩猎犬戎,俘虏了大批赤犬妖带回王城,烹煮犬戎肉给国人解毒。 落迦国民吃过药膳后,果然都陆陆续续地痊愈了。 阿依勒亲自挑选了一个最健壮的赤犬妖带回宫中做王后的解药。 但丽姬情绪抑郁,对治病都不上心,药膳每次只喝一点就不喝了。 落迦王得知她的病情不仅没好,还在持续恶化,就来到宫里看她。 彼时丽姬瘦得双颊凹陷,一双无神的大眼睛盯着床顶发呆,了无生气,宛如花圃中即将枯萎的蔷薇。 落迦王就站在距她几步之遥的地方,默默注视了她一会儿,缓缓问道:“为何不喝药?” “不为什么,只是觉得没什么意思。”丽姬气若游丝地说。 落迦王垂下眸去:“你病好后,就让你出宫。” “真的?”一直盯着床顶的丽姬脸色终于有了些许变化,缓慢地转过头,虚弱地看着他。 落迦王抬眼深深地看着病弱的女孩,终究是点了点头:“在你走之前,本王会送给你一件礼物。” 第八十章 长命灯 大概是心中对未来又有了几分期盼,丽姬开始认真喝药,身体也日渐好转起来,不再终日躺在床上。 每次她喝药的时候,沙麦尔都会恰到好处地飞过来,鸟喙里总叼着一些有疗愈功效的奇花异果,并一定要看着她吃下去才罢休。 这天丽姬刚把药喝完,沙麦尔又叼了一小株红色的药草过来轻轻放在碗里,并站在碗沿上歪头看着她。 旁边的侍女看见那红色药草,惊喜地笑道:“哎呦,这可是不惑仙草,有明目、破解幻术迷障的功效,只生长在遥远的南方仙洲,真不知道这小乌鸦是怎么找到的?” “丽姬,吃药,”沙麦尔低头轻轻啄了啄丽姬的手,示意她吃下去。 索性沙麦尔带回的药草都有益无害,丽姬也不想辜负它的好意,便拿起来吞服下去。 这天丽姬独自坐在庭院里插花,沙麦尔又叼来一个苍白色的东西放在桌子上,丽姬以为又是什么药材,定睛一看,花瓶都摔在地上,整个人吓得蹭地站起来。 沙麦尔叼来的居然是一截人类手指。 “沙麦尔,你在干什么!故意吓我吗?”丽姬呵斥道。 沙麦尔无辜地歪歪头,看着她,然后又啄啄那手指:“丽姬,吃药。” “不许啄,我不是告诫过你很多次吗,不能吃尸体!”丽姬想让侍女把手指清理掉,但心却突突直跳,忍不住仔细去看那手指,并疑惑问道:“你到底是从哪儿叼来的?你上战场去了吗?” 沙麦尔歪头:“赤犬妖是药,在厨房。” 丽姬越看那手指越有种莫名的熟悉,那手指的指腹上有厚厚的拉弦的箭茧和旧伤,尤其是下半截指背上有三颗痣。 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 哥哥达吾提右手的无名指上,就有三颗痣。 丽姬的心沉沉地堕下去,不安如浓墨般在她心中肆意蔓延。 她跟着沙麦尔悄悄来到厨房,在一个巨大托盘上,看到了哥哥的尸体,心脏已经被挖空了,手指也都断了。 丽姬想到了那碗据说是用赤犬妖心脏熬煮成的药膳,顿时呕吐起来。 宫人们发现她在门外,连忙跪了一地。 丽姬呕了一阵才稍微平复一点,双目血红地颤声道:“你们,你们在做什么!” 宫人们道:“王上命我们烹煮赤犬妖肉做成药膳给王后服用。” “你……你们说这是赤犬妖?”丽姬颤着手指着达吾提的尸体,“那分明是,分明是……” 厨工疑惑道:“王后,这就是大王亲手猎杀的赤犬妖啊。” “你们究竟是疯了还是盲了!这明明是……”丽姬咆哮到一半,猛然清醒了几分。 她扭头看向沙麦尔,颤声问:“沙麦尔,你觉得这是什么?” “赤犬妖啊,王后的药。”沙麦尔道。 有个宫人小心翼翼地问道:“王,王后,您是不是幻象发作了?” 丽姬按住额头,是了,她中毒生病,眼前会生出幻觉。 不,不对,自从她吃了沙麦尔带回的不惑仙草,眼前就再也没有幻觉了。 不安和怀疑压过了心里的那一丝庆幸。 还有一种可能,出现幻觉的不是她,而是这些宫人和沙麦尔。 丽姬不敢再看达吾提的尸体,连忙匆匆回到宫里。 她思索一番后,找容九旒借来了隐身丹。 只要把隐身丹佩戴在身上就能隐形,她悄悄来到落迦王的宫殿里,想要查看战场上的卷宗,她要查清楚,哥哥究竟有没有死。 她在落迦王的桌案上翻找着,放在最上面的都是佉卢文写成的战情文书。 她看到其中一卷上写着达吾提的名字,立即拿起来,只看了一行字,整个人就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文书上写着,达吾提下落不明,长命灯已灭。 长命灯是一种油灯形态的法器,里面的灯油融入修士鲜血炼制而成,一旦点燃,任何风吹雨打都不会熄灭,除非该名修士死去。 也就是说灯燃,人在。灯灭,人亡。 在落迦国这个修真国度,但凡朝中身份较高的修真大臣,都会留一盏长命灯置放在蓝琉璃塔中。 达吾提的长命灯熄灭,就说明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亲人接二连三的死讯让丽姬濒临崩溃。 就当她快要失声痛哭时,殿外传来了脚步声。丽姬连忙把手放在嘴里狠狠咬住,阻止自己发出呜咽。 殿门是开着的,她一回头就看到了落迦王肩头停着一只年轻的雷乌,朝殿内走来。在瓦尔拉文死后,雷乌族就立即送来了新的国鸟侍奉大王。 丽姬捏紧了身上的隐身丹,小心翼翼地避开落迦王,往门外走去。 落迦王在桌案前落座,忽然若有所思地对着他的雷乌新宠道:“瓦尔拉文,你说,当她发现自己吃的是亲哥哥的肉时,会不会疯掉?” 他给新宠取的名字依然是那个不详的瓦尔拉文。 丽姬猛地回头,目眦欲裂,岫玉般的双眼中似凝冻着尖锐的恨火。 落迦王毕竟是金丹期修士,敏锐地察觉到门口处的杀意,立即抬眼看去,丽姬一凛。 就在这时,一道白电划破黑夜,雷声响彻天地,引开了落迦王的注意力。 丽姬已经迅速冷静下来,趁机屏息逃离。 在记忆烟雾之中,丽姬看不见的东西,在记忆烟雾之外,桑悦看得非常清楚。 那就是落迦王的肩上,分明跳动着一个充满煞炁的魇镇恶咒,是个隶书的“说”。 显然,容九旒是通过魇镇恶咒操控落迦王在此时此刻说出这句话。他在挑拨落迦王和丽姬的关系! 看来这个邪道王八真的非常喜欢使用反间计! 记忆烟雾中,落迦国迎来了久违的大雨。 跑到远离大殿的地方后,丽姬不再朝隐身丹内注入灵力,否则雨幕中出现一个透明人影更加引人注意。 她跑到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四周无人,任由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身上,她却感觉不到疼,只觉得恶心反胃不已。 丽姬虚弱地趴在地上呕吐起来,其实胃里已经没有东西,呕出来的都是酸水。 吐了好一阵后,恶心感才消停一些,她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怒吼和哭声,重重地以拳砸地。 雨水隐没了泪水,打湿了年轻王后美丽但疲惫的容颜。 丽姬抽出怀里的短剑,紧紧放在胸口的位置,低声对着它发誓:“哥哥,我知道你的冤屈,丽姬发誓,会用你送我的这把剑,为你报仇!” 由于这是三百年前的记忆,桑悦就算看出这是邪道故意反间他们,也无法改变什么。只能继续看下去。 第八十一章 祈神舞 自那以后,丽姬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在宫中休养,每日送来的药她都会偷偷埋在树下。在侍者们眼里,根本看不出什么异样,只觉得王后似乎长大了,比从前沉静了许多。 丽姬不再摆弄弓箭等武器,反而让侍者给她找来了舞服,每日勤苦练习舞乐。侍者们都很高兴,觉得王后终于想通了,开始重新赢取落迦王的欢心。 到了秋分之时,是落迦国每年一度祈神大典的日子,落迦国民称之为秋分节。 残酷而长久的战乱使得落迦国人心惶惶,落迦王决定大办祈神大典,借此安抚民心。 丽姬趁此机会,自请作为神乐舞者,于大典之时献上祈神禳灾之舞。 祈神大典在大会场如期举行,周围人山人海,落迦国民们都在一同观看这盛大的祭祀典礼。 大会场左右两边的神像,都被落迦人覆上璀璨的珠宝和锦缎绮罗装饰,远比平时看上去庄严华美。 尤其是太白天尊的神像,神像手中的平举的巨剑上摆满了上千盏灯柱,宛如燃烧着的神剑,散发着涤荡一切邪祟鬼煞的光辉。 落迦王站在太白天尊神像的脚下,与国民一同观赏会场中央神圣典雅的祈神舞乐。 丽姬扮作的神乐舞者位于最前方领舞,她头戴花冠宝饰,臂间披帛随着手势飘荡,裙摆随着舞步飞扬。 美人舞如莲花旋,世人有眼应未见。 她面上覆着细小珠玉串成的面纱,让落迦王恍惚回忆起她初入王宫时在婚宴上的模样。 神乐舞者手捧着一盏黄金酒杯,且舞且行,杯中酒涓滴未洒,她来到落迦王面前,盈盈下跪,双手将酒杯举过头顶奉给君王。 落迦王看见她额头渗出的一层薄汗,伸出的手指似乎想要替她拂去汗珠,但在半道上还是理智回转,依照祭礼规则端起酒杯,朝太白天尊的神像颂念一段祝词,然后扬起酒杯将酒朝神像泼去。 第一杯酒,是献给天神。 第二杯酒,才是献给人间君王。 落迦王举杯饮下,酒刚入喉,他就有些不胜酒力似的微微踉跄一下,周围的礼官心里都忍不住一咯噔,这么多国民在场,要是典礼出了差错,那可就大大不妙。 幸而神乐舞者眼疾手快地扶住落迦王。 在周围人眼里看来,落迦王似乎是醉倒无力地半靠在神乐舞者身上。 也许是连日战乱使得王上太过劳累了吧,众人心中闪过这样的念头。 但在记忆烟雾之外的桑悦,却将那短短一瞬间的动作看得清楚。 丽姬妆扮的神乐舞者,在落迦王饮下毒酒后无力的刹那,迅速抽出了腰间从不离身的短剑,迎上去,在扶住他的同时,将短剑没入了他的心口。 在祈神舞乐中,舞者身上都会佩戴一些不开刃的武器作为装饰,所以她可以带着短剑入场。而她又是王后,没人会检查她的佩饰。 酒里下的毒是中品莨菪散,无色无味,哪怕是王宫的御用医修都无法察觉,一旦饮下,灵脉就会瞬间封闭无法施法,并且伴随着四肢瘫软,任人宰割。 短剑上的毒名为见血封喉,同样是中品毒药,只需三滴的量,就能轻松杀死金丹期修士。 这场刺杀,一气呵成,完美无缺。 落迦王微微睁大了眼睛,似乎从没想过,丽姬会杀他。 丽姬缓缓地扶着他面向神像坐下,借着衣服遮挡住插在他胸口的剑。在旁人眼里看来,他们似乎在继续下一步仪式。 落迦王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双眼渐渐漫上许多血丝,隐约闪烁着一些水光,但最终,那极度绝望的眼神中浮现出了一丝释然。 他伸手轻轻抚了下她的脸,露出令人心碎的眼神,惨然一笑:“死在你手里,也好……” 丽姬愣了一下,但眼神依然冷漠如霜。她计划的下一步现在就该拔出剑迅速逃离,但强烈的心痛却令她大脑一瞬空白。 这时隐藏在落迦王附近的修士们终于察觉异样,空气中浮现出数道透明的人影朝他们迅速靠近。 落迦王挥挥手,那些透明的人影,以及左右想要上前的宫廷侍卫都纷纷退回原位。他不动声色地拔出匕首,藏进丽姬的披帛里,头才无力地垂下去。 “为什么?”丽姬揪住落迦王的衣襟,低声质问,“为什么要杀我哥哥,还把他的肉喂给我吃!你简直是邪魔!”一滴泪水从她冷漠的眼角滑落,没入面纱中。 她心中或许还尚存一丝丝期待,期待落迦王能辩驳,但落迦王已经闭上眼睛,生息断绝,不管是辩驳还是惩罚她,都做不到了。 在落迦王的指令下,护法修士和侍卫都没有阻拦丽姬。 她朝前毫无阻拦地离去,直到一支军兵拦住了她,所有兵士拈弓搭箭,锋锐的箭尖从四面八方围住了丽姬,而站在军兵后面指挥的,是巴格元帅。 巴格元帅的脸冷硬如铁,宛如戴着面具,上面看不出一丝表情:“王后,王上之死,是否与你有关?” 丽姬微抬下巴,直视他道:“是我杀了王,但我不后悔为百姓除掉一个暴君。” 巴格元帅道:“战乱当前,你竟然在祈神大典上弑君,不仅是目无法度更是藐视神明,大逆不道!还不束手就擒!” 落迦王的国鸟瓦尔拉文,和丽姬的沙麦尔都栖停在神像的剑柄上,始终冷眼注视着这场一弹指顷的杀戮。然后同时一展翅,飞到了国师容九旒伸出的手臂上。 丽姬这才注意到,容九旒和巴格元帅并肩而立。 丽姬似乎一瞬间想通了很多,轻笑一声:“父亲,我不弑君,您又怎么称王?” 巴格元帅八风不动的脸终于有一丝开裂:“住口!你果然是病糊涂了,才会犯下这等弑夫弑君的大错,现在还在这里胡言乱语,真是荒唐!” “哥哥被暴君所杀,父亲不会不知道吧!您冷眼旁观,是因为一切都是您的谋划吧!”丽姬的目光扫过容九旒,微微一笑,“真没想到,父亲居然连国师也拉拢了。所以你们早就知道我会杀暴君,而你们只是默默推动这一切。” 丽姬接着含泪讥笑道:“我听说中原有句话,叫做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如今看来,父亲为自己打算的确实深远。用我和哥哥的骨头铺成的称王之路,父亲应当满意了吧。” 第八十二章 无星之夜 丽姬仰起头看着夜空,无尽漆黑中只有一轮圆月散发着朦胧的光辉:“父亲,从前我像仰望星星一样仰望你和哥哥,你们告诉我,要维护宗族,以宗族存亡为己任。可是,你只把哥哥当成你的利剑,而我只是联姻的裙带。从你让我做王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永远不会像重视哥哥那样重视我,若不是母亲病了,我不想让她伤心,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做这王后,就算忤逆你也在所不惜!” 她不由叹息一声:“这夜空,好寂寞啊,一颗星星也看不见了。” 丽姬说着,朝她向往的城门方向走去。 对准她的成百上千根箭矢蓄势待发。 巴格元帅喝道:“丽姬,不要再上前!” “母亲和哥哥都不在了,我不会再听你的话了!”丽姬话语坚决,步伐亦坚决。 容九旒对巴格元帅淡淡道:“元帅,该不会不愿诛杀弑君逆贼吧?” 接着又状似漫不经心地补充一句:“元帅,弑君者不死,你无法服众!” 元帅叹息一声闭了闭双目,脸庞冷漠坚硬如石刻。 巴格元帅闭上眼睛:“还请国师速战速决。” 容九旒微微一笑,对落迦王的国鸟说:“瓦尔拉文,去吧。” 雷乌即刻如一道黑电般飞掠而出,洞穿了丽姬的心脏。 丽姬迈出的步子还没落下,便下意识地捂住空荡荡的心口,软软倒了下去。 容九旒缓步走到丽姬的尸体前,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大睁的眼睛:“如此不甘心的魂灵,倒不枉费我这一番功夫。” 记忆烟雾到此,便彻底消散了。 落迦国年轻王后的一生,也终结于这一刻。 * 桑悦和桃笙心情沉重地对视一眼。 桃笙道:“这个邪修容九旒,在落迦王还是幼童的时候就开始布局了,进献变昼草就是他的阴谋开始实施的那一刻,他在一步步引导落迦国和犬戎族开战。不仅如此,还故意挑拨落迦王和王后自相残杀。这一国一族的覆灭,都是他造成的!是他把一个繁荣国度变成了人间地狱。他这么做,究竟有何目的?” “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目的,这个贼邪道,都罪该万死!此等祸害,不能留于世间!”桑悦道。 桑悦想了想,朝库尔班道:“老先生,我就再信你一次,这就向刀圣传信,也希望你不要再对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不然,我绝不与你罢休。” ****** 桑悦单手捏诀施法,将灵力注入传音法器,很快,金摇叶耳坠里便传出嘈杂的声音,兵戈交接、惨叫痛呼声混作一团,显然对面陷入了激战。 “刀圣,沐桑悦有事禀报,”桑悦道。 “讲!”康回低沉冷厉的嗓音从耳坠儿中传来。 传音法器能够一对多,也能一对一传递消息,但是桑悦第一次用这种传音耳坠,因此还不能灵活运用,所有人都能听见他们的对话。 “我遇见了库尔班,他说他知道神器残件的下落……”桑悦把重点放在前面,虽然耳坠里的人们都陷入沉默,但她能感觉到,自己成功引起了康回的注意。 随后,她言简意赅地讲来龙去脉说完。 康回紧跟着询问了几个细节,桑悦一一答复。康回很快便下令道:“小丫头,我命科圣和邵卿道人带一半人手与你汇合,你们现在何处?” 桑悦刚要回答,捏诀施法的手却被人按下打断,耳坠儿里的声音登时没了。 她一惊,抬头一看,发现按住她手的是柔孜。 “你……” “抱歉,但眼下没时间了,”柔孜歉然地打断她的话,伸手一指窗外夜空中的血月,上弦月正在飞快地移动变化,朝下弦月的月相靠拢。 库尔班也是此时才注意到月相的变化,向阔孜巴依喝道:“怎么不盯着!” 阔孜巴依慌忙解释:“我一直盯着,它是突然变化的。” 阔孜巴依是犬戎部落里的千里眼,视力最佳,连他都没发现的变化,却被视力最差的柔孜提前感知到了。 库尔班没空继续追究,深深看了一眼柔孜后忙道:“下弦月快要出现了,九头虎很快就会随之来到王后寝殿,我们必须马上撤离,此时不能动用灵力,否则九头虎嗅觉很灵敏,会追过来。” 岂料这血月的变化速度快得简直猥琐。 众人刚出得宫门,下弦月的月相便已经形成。 抬头一看,只见九头虎的九个怪首正拖着长长的脖颈在高空中游走。 众人不能动用灵力,只能贴着扭曲的墙壁轻手轻脚地快速移动。 突然,高空中传来一个清亮的女声,说的是佉卢文,桑悦听不懂,但听声音和记忆烟雾里的丽姬很像。 她不敢搭理,只拉着桃笙往前狂逃。 一条浴桶那么粗的长颈从天而降,像巨蟒一般环绕成一个圆壁,圈住她们,把她们和众人隔开。 桑悦看见,长颈上浓密的黄黑虎毛像波浪一样起伏涌动,虎毛下面时不时涌现出血肉模糊的尸块残肢、僵尸腐烂的残脸。浓重的腥臭味像是人直接掉进了万尸坑里。 长颈垂下来,顶端是一张比正常人大十倍的巨脸,这张脸若是忽略它的体型,其实很美。 她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有着非常漂亮的麦色肌肤,小巧精致的圆脸,昆仑岫玉般的浅绿眼瞳,高挺微翘的精致鼻梁。 额头上佩戴着象征王位的倒三角形黄金饰件,尖角向下止于眉心,三个尖角处各点缀了一颗红宝石,别致精美。这是落迦王亲手给他的王后戴上的,不知该说是信物还是枷锁。 化身邪煞的丽姬歪头打量着桑悦,神情竟似如少女时期那般纯真烂漫,然后张口说了一串桑悦听不懂的西域话。 桑悦又惊又怕,不知道这邪煞想干嘛。 反倒是丽姬的那张美人脸想了想,再度开口换上了生涩的中原官话:“你们是中原人吗?” 桑悦和桃笙面面相觑。 “怎么不说话?你们很怕我吗?”美人脸看上去有些沮丧。 桑悦有点懵了。 不知道丽姬死后又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这么可怕的邪煞,但在记忆烟雾里,她分明是个心地善良、敢爱敢恨的少女。 如果丽姬愿意沟通的话,桑悦觉得不妨一试。只不过要很小心应对才行,毕竟是返虚期的邪煞,惹恼她可不是闹着玩的。 桑悦小心谨慎地答道:“回王后的话,我俩确实是中原人。” “太好了,”美人脸微笑,“那你们留下来陪我玩一阵子吧。我来王宫这么久,不知为什么,这里的人都很怕我,一见我就跑,不愿意和我玩。” 桑悦一头雾水地和桃笙面面相觑,这邪煞在说什么?王宫里除了他们这些外来者,哪还有人?除了僵尸就是犬煞。 她说的人,难道就是僵尸? 怎么感觉这邪煞,好像有点神志不清的样子。 “你们不愿意吗?”美人脸很沮丧。 桑悦哪敢拒绝,答道:“不敢,只是不知王后想玩什么?” “西域的游戏我都玩腻了,和我说说你们中原的姑娘喜欢玩什么吧。”美人脸微笑道,长颈升起,松开对她们的围困。 库尔班他们都不见了,应该是趁机都逃了吧。 桑悦苦笑了下,只能和桃笙一起,跟在九头虎后面进入宫殿。 第八十三章 善心邪煞 桑悦没想到,自己居然和返虚期的邪煞下起了五子棋。 这个邪煞说玩游戏,还真的是玩。 桑悦只是随便一个提议,美人脸就认认真真地学起了五子棋的游戏规则。 桑悦只好从纳戒中祭出平时玩的如意棋盘,这是凤麟洲出产的娱乐性和攻击性兼备的法器。 如意棋盘和棋子能够随意变大变小,而且只要把手放在棋盅上,只需注入一点点灵力,就能凭意念操控棋子落在棋盘上。 还好如意棋盘有这等妙用,不然九头虎和桑悦她们体形悬殊,棋子太大或太小都下不了。 桑悦让棋盘和棋子变大,和九头虎下起来。 在下棋的过程中,美人脸全神贯注盯着棋盘。桑悦发现,九头虎的其他八张脸此时眼睛都是闭起来的,并轮流伸长脖子,飞在宫殿的各个角落或宫殿外面守着。 当美人脸低头沉思的时候,桑悦看到,她头上的倒三角形额饰上多了几条黑线,当那些黑线完整地爬到正面时,方能看清,那是一个楷书的“悲”字字灵。 这字灵飘到桑悦面前,伸出黑色线条,触碰到她的眉心,当感知到她身上的灵力后,忽然化为一团墨色的烟雾,烟雾上站着一名手掌大小的仙娥。 那仙娥整体看上去是半透明的,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面貌,上衣是一件五色鱼鳞衣,乍看是沉稳的深蓝色,细看之下,才能看见衣料上刺绣色彩斑斓,有如阳光照耀下的鱼鳞,十分美丽,下身则系一条洁白如浪花的裙裳,衣饰精致又独具风情。 仙娥肤如凝脂,面若满月,体态丰艳,珠圆玉润,她的美貌雍容大气、鲜艳妩媚。 半透明的仙娥小人道:“这位道友,倘若你遇到我留下的这段记忆,不必惊慌,也不要声张,且找个安全之所,耐心听完接下去这段话,或许能成为你离开这处凶煞之地的方法。” 桑悦见九头虎一点反应都没有,好像什么都没看见、听见。 她表面上继续泰然自若地和九面虎下棋,又分出一部分精力,用灵识向桃笙询问:“阿笙,你看见了吗?” 桃笙:“看见了,姐姐,这应该是只对灵修展示的术法,所以邪煞看不见。” 桑悦:“我怎么觉得这仙娥看着有些眼熟?” 桃笙想了想:“我们之前在丽姬的记忆中见过她,她是玄洲的七公主,和其他仙人联手制服了旱魃。” 桑悦记起来了,竟然是五霸仙洲之一,玄洲的七公主。 七公主留下的记忆小人继续说下去:“这九头虎邪煞是落迦国的丽姬王后死后所化,丽姬王后生性善良,受邪道容九旒的陷害才会落得如此下场。 即便她化为邪煞后,仍有一颗头颅遗存着人性和善良。只不过由于她的经历太过痛苦,很多记忆被她刻意遗忘,意识也一直停留在刚嫁入王宫的那段时间里。 如这般仍遗留一部分善心的邪煞,被称为善心邪煞,仍有被超度的可能。只要能开解她的心结执念,就能使她自行溃散解体。 丽姬的心结所在,便在于落迦王杀了其兄长,并骗她吃下兄长血肉。 但据我调查得知,王后哥哥达吾提并非被落迦王所杀,落迦王更不是有意骗王后吃下兄长的血肉。 而是落迦国国师容九旒,利用某种手段,将达吾提带领的军队在战场上尽数变成赤犬妖的形态,才被落迦王所领的寻找药引的同族军队猎杀。 只要能查清容九旒的手段,并找出证据呈现在丽姬面前,心结必然迎刃而解。切记,此事必须在丽姬的美人头颅清醒时方可行。 由于我灵石即将消耗殆尽,不能在此继续调查,只能强行打败九头虎,暂时冲散煞炁漩涡离开。倘若道友已别无选择,或是留有余力,不妨沿此线索调查下去,超度了王后邪煞,亦能彻底摧毁凶煞之地,不失为一桩功德。” 话说完后,七公主的记忆小人就伴随着烟雾消散了,“悲”字灵又飘回到九头虎美人脸的额头上。 字灵往往喜欢吸食和字义匹配的记忆,可见丽姬的记忆有多么悲伤,才会如此吸引“悲”之字灵。 桑悦用灵识和桃笙传话:“阿笙,你觉得七公主说的可信吗?” 桃笙:“仙史上确实有过成功超度善心邪煞的记载。而且我也认为,落迦王没有杀达吾提。” 桑悦:“何以肯定呢?落迦王并不是个仁慈的君王,更何况他自小受煞炁侵蚀,心性扭曲也不奇怪。” “煞炁会扭曲人的心性,但不会降低人的心智,”桃笙用灵识笃定地道,“落迦王知道王后与其兄长感情深厚,如果他真的杀了达吾提,绝不会不提防丽姬。可是姐姐不觉得,丽姬杀落迦王,杀得太容易了吗?直到死,他都对她没有一点儿防备。” 桑悦:“嗯,有道理。” 桃笙:“姐姐,如今我们别无他法,也只能一试了。” 这时,桑悦右耳上戴的金摇叶耳坠微微发热,这说明有人正在向她传音。 桑悦:“我的耳坠儿有人向我传音。” 桃笙:“让我拖住九头虎,姐姐寻机施法和对面的灵修联络吧。” 于是桑悦故意将这盘棋输给九头虎,趁美人脸高兴的时候说道:“王后娘娘,在下身体有些不适,可否休息片刻,由我的妹妹与您接着玩。” 美人脸关切地问:“要不要我叫医修来给你看看?” 桑悦愣了一下:“不用了,大概是近日舟车劳顿,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美人脸道:“好,那你去吧。” “谢王后娘娘。” 桑悦心中不由暗暗惋惜,丽姬是个好人,可惜被邪道所害。 桑悦找了个距离较远的偏僻角落,这才单手捏诀,催动传音耳坠,里面立即传来张湛然温柔入骨的声音:“桑悦小娘子,你们还好吗?” 说来奇怪,张湛然的声音温温柔柔的,没什么力量和威严感,但就像秋阳一样皎然,好似能驱散所有阴霾黑暗似的,一瞬间就能让人安心不少。 “我们还好,科圣你们在哪儿?” “我们在王后宫殿外围,已和犬戎妖族遇见,他们告诉我你们被九头虎带进了宫殿里面。现在九头虎的三个怪首都在宫殿外围巡逻,为免惊动她,所以我们才没有冒进。” 桑悦:“桑悦明白。我这边也有要事禀告。” 她便将自己刚才得出的结论和情报都告知给张湛然。 张湛然听完,很快便道:“你们做得很好,我现在立即带人去调查容九旒当年的邪术手段,只是在此期间,还得辛苦你们继续和九头虎周旋。那只白羽毛虫还在吗?” “还在,科圣放心,若是九头虎暴起,我就用白羽毛虫防卫,然后带着桃笙立即逃走。” 张湛然:“相信我,一定不会让你们有事。” 桑悦只当他这句话是安慰,并没有放在心上。 她不知道的是,科圣那些为人称道的品性之一,就是从不轻易许诺,一旦许诺,他必然说到做到。 桑悦想了想补充一句:“科圣人,若是可以的话,你们能不能派人调查一下,当年落迦王想要送给王后的离别礼物是什么?若是能找到的话,或许对解开王后的心结有帮助。” 张湛然:“好,我记下了。” 第八十四章 清醒 桑悦回到桃笙身边时,刻意看了眼窗外,只见夜空中的下弦月开始往满月的趋势的变化。 当满月形成时,九头虎就会展露邪恶,王宫中又会开启残酷厮杀。 桑悦的心跳不自觉地加快,如果张湛然能在满月形成前找到证据那自然最好,如果不能,她就必须在满月前设法带桃笙逃走。 又下了两盘棋,宫殿内莫名其妙地扬起一阵清凉秋风,风中还夹杂着几片不知从哪儿来的银杏叶。 长风在宫殿内缓缓席卷,风中夹杂的银杏叶拼凑成一道阵法。以张湛然为首的灵修们和犬戎妖族同时在风中显现身形。 张湛然的左手上捧着一个传送罗盘,是天品级传送法器,能探测方圆千里的地形并进行百步内大批人马的任意传送。不过带的人越多,传送前的施法时间就越长,因此在之前逃跑时,张湛然没有用这个法器。 张湛然往罗盘中注入灵力,磁针微微一动,他整个人便瞬移到桑悦和桃笙前面,阻隔在九头虎和她们之间。 桑悦在人群中扫了几眼,见赤犬妖们都在,但不见沐若拙的身影,便低声问:“我义父呢?” 张湛然:“别担心,沐师叔重伤昏迷,我暂且将他安置在万工轿中。” 巨大的美人脸的警惕地看着他们:“你们是何人?为何闯入我的宫殿?” 张湛然彬彬有礼地朝九头虎欠身:“小仙是凤麟洲张湛然,得知丽姬王后心中迷惘,特此献上一物,希望能开解王后百年之惑。” 真不愧是仙圣,这办事效率也太快了。桑悦在心里给张湛然点赞。 美人脸目露迷惑之色:“仙人,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张湛然朝身后看了一眼,白邵卿牵着一只被锁链捆绑住的紫僵和步练师一同上前。 步练师从纳戒中取出一个小型的残破丹炉,丹炉像是被炸过,只剩了三分之一,但依然可以看见上面精美的火焰纹:“王后娘娘,不知你可见过这丹炉?” 美人脸仔细看了看,痛苦地皱起眉:“我……我不知道……” 步练师道:“这是国师容九旒的丹炉,您一定见过,只是不愿记起罢了。我是名丹师,可把这里面剩余的丹尘凝练成丹,王后看仔细了。” 步练师掌心燃起金红色火焰,火焰把丹炉托举到半空中。女丹仙双手飞快握诀,丹炉里面的丹尘在火焰中逐渐凝聚,形成一颗小拇指头大小的黑色丹药。 步练师再把这黑色丹药扔到紫僵嘴里。 白邵卿扔开锁链,只见那僵尸身体立即拱起,四肢匍匐着地,皮肤上长出浓密的赤红色犬毛,鼻子和嘴往前凸出,竟在三个弹指间,就从人形僵尸变成了一只赤犬妖的形象。 桑悦骇异地看着这一幕。 步练师解释道:“这种丹药名为万相丹,炼丹时只要投入想变成的东西的一部分,比如毛发或叶子,炼成后服下丹药,就能变化成该事物的形态。容九旒就是通过用赤犬妖的犬毛炼制万相丹,再投入到达吾提带领的军队饮食中,使得他们在半路上就变成赤犬妖,才会受到落迦王所领军队的误会和攻击。” 九头虎的身躯微微颤抖起来,美人脸露出无比震惊而迷惑的神情,似乎还不敢相信。而它的颤抖越来越剧烈,如此庞大的身躯,一颤起来,连地面都在震动。 张湛然从纳戒中取出一张桦木长弓,和一个装满箭矢的箭囊。这组弓箭朴实无华,没有过多的装饰,只在弓身上雕刻着一串佉卢文。 张湛然道:“这才是落迦王当年真正想要送给王后的离别赠礼,这张弓中蕴含着一缕落迦王分离出来的魂魄,因此这是一张具备金丹修士实力的中品魂器。它被炼造出来的唯一目的,是为了保护王后。弓身上的佉卢文,意为,愿吾心上之人,自由如风。” 美人脸完全呆住了。 张湛然的眼中露出慈悲和不忍之色,他直视着美人脸震惊的双目,柔声道:“王后娘娘,您该醒了。” 在丽姬的视角,她的身体和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发生强烈的畸变。 她的视野变得很高,眼前的人们都变得很小,她看到了自己白皙修长的双手变成了虎爪,身上长满了恶心的肉瘤,肉瘤里有着许多黏连的尸块。 “不!”她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美人脸的金瞳流淌下金色的鲜血,她的另外八条脖颈在空中疯狂乱舞。 灵修们都恐惧地祭出武器,张湛然抬手阻止众人:“不要轻举妄动。” 只见九头虎并没有攻击他们,另外八个怪头都回缩到了虎身上。 九头虎还在颤抖,绝望崩溃地用两只虎爪埋起那张美人脸,像是要呕出自己的心肺那般痛哭起来。 那样绝望苍凉的哭声,闻者恻然。 血泪在地面上淌成一片血池。 美人脸哀泣道:“我,我都想起来了。我以为王上杀了哥哥,还把哥哥的肉做成药膳骗我吃下。然后,我杀了他,可是我错了……” “我不该杀他的,对不起……阿依勒……” 这时,美人脸额头上的那枚“悲”之字灵似乎感觉到宿主大限将至,从额头上飞出,飘向了桑悦。 桑悦虽然对玄洲七公主没什么了解,但从她的所作所为能感觉到她是位正派人物,而且她能够在这个凶煞之地全身而退,说明她可能是比张湛然他们还强大的仙道大能。 把仙道大能的字灵收着总没坏处吧,桑悦心想。 于是她朝字灵抬起手,“悲”之字灵便附着到了她的手背皮肤上。 张湛然凌空飞向九头虎,竟是丝毫不惧危险,这么近的距离,返虚期的邪煞足以一口吞噬他。 他的眼神慈悲温柔:“浮生若梦,这场噩梦你受累了。”然后他便唱诵起《超度咒》。 《超度咒》是上古神明所创,流传至今最古老的道经之一。 仙人清越的道经咏唱声,在大殿中生出空灵回音,有种包容万物的慈悲和跨越千古的深远。 灵修们也陆续跟着他一起颂唱。 在沉浑悠扬的颂唱声中,九头虎的诡异身躯逐渐解体,尸块肉瘤全都脱落掉到地上,然后就怪头,一个、两个、三个……全都轰然坠地,九头虎的身形越来越小。 桑悦没有学过超度咒,只能静静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 突然,她的腰部伤口处开始瘙痒难耐,起初桑悦只以为是伤口愈合的自然反应,忍着不去用手挠痒。 然而,下一瞬间,她的整个腰间像是墨鱼一样突然喷出大量的黑红色浓墨,这些黑红浓墨在宫殿中拉伸铺展开,形成一张庞大的酷似蜘蛛网的东西,把包括张湛然在内的所有灵修都牢牢地黏在了网上。 第八十五章 字修斗法 若从高处俯瞰,巨大的宫殿已然被纵横交错的黑红蜘蛛网覆盖,而灵修和犬戎妖族们就像被蜘蛛网粘住的小昆虫一样。 超度的颂唱声在这突变中戛然而止。 这些蛛丝不仅限制住了灵修们的行动,还在不断吸食他们身上的灵力。 灵修们下意识地挣扎,用法器攻击蛛丝,而每一根蛛丝被牵动的同时,桑悦的腰腹处就像被钝刀子捅进去一般,内脏都被搅动得痛不欲生。 桑悦忍不住发出痛苦的惨叫! 张湛然察觉到蛛丝牵绊着桑悦,忙道:“所有人停下,先别动!” 容九旒便在此时闲庭信步地从宫殿大门处走进来,笑吟吟地看着众人道:“说得对,诸位可千万别乱动,不然每动一下,这小娘子可有的罪受了!” 桑悦破口大骂:“容九旒,你对我做了什么!” 容九旒含笑看着她:“小仙子,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会用什么仙丹救你吧?你猜猜看,你那副被咬成两截的小身板,是用什么缝起来的?” 桑悦此时管不上什么大庭广众、礼仪规矩,直接当着众人的面撩开自己的衣服,拆开裹伤白布。 只见她那血肉模糊的伤口上赫然以血写着四个隶书大字“海蜘蛛丝”。这是容九旒的魇镇恶咒。 海蜘蛛是一种生长在南海岛屿中的巨蛛,性格凶残,据说喜欢以虎豹麋鹿等猛兽为食,无论多么矫健的巨兽,只要撞到海蜘蛛丝上就无法挣脱,直到尸体腐烂被海蜘蛛吞食。 容九旒笑道:“但也无需害怕,只要这恶咒在,你就死不了。” 他抬头和张湛然对视:“不过若是恶咒被破了,你必定受尽痛苦而死。” 容九旒让魇镇恶咒化为蜘蛛丝,黑红色的蛛丝紧密地缝合了桑悦的伤口,同时也以她为中心扩张成巨大的蛛网,成为囚禁灵修们的牢笼。 有的灵修再次暗中施法挣扎,蛛丝一被牵动,桑悦立即痛苦地蜷起身子。 容九旒仿佛不忍心地道:“哎呀呀,你们修仙之人怎么能这么狠心呢?没看到这小仙子都快疼死了吗?连在下这个邪修都看不下去了。” 容九旒拍了拍手。 桑悦便感到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并从胃里爬到了她的喉咙处,她恶心地张开嘴,吐出一滩妖绿色的肉块和液体。 仔细看去,那些肉块竟然是一些还在蠕动的乌**、乌龟足、打碎的龟壳等东西,而且这些东西上面都蠕动着许多血红色的恶心的像触手似的肉虫。 桑悦意识到,这都是当时假张湛然喂她吃下的灵膳。 强烈的恶心感几乎让她呕出内脏,这是她此生第二次如此地痛恨一个人。 容九旒的手中滑下一支毛笔,提笔在空中写下一个隶书的“合”字。 然后笔尖一扫,那“合”字就飘到桑悦的呕吐物上面。 在魇镇恶咒的作用下,那些蠕动的肉块和液体都自发地聚集到一块,重新拼凑成一只红瞳乌龟,身上长满了蠕动的茂密如海藻般的肉虫触手,但这乌龟的龟壳下面只伸出三只脚。 桃笙连忙提醒道:“姐姐小心,这是邪祟三足溪毒鳖,它的嘴里能射出影沙,一旦被它射中影子,人就会被重伤。” 三足溪毒鳖很快就张开嘴,喷出数道黑色的砂砾,被击中影子的几名灵修立即惨叫一声,口中吐血不止。 张湛然咬紧牙关左右为难,一旦挣脱蛛丝桑悦必然无辜死去,但不挣脱难道能眼看着邪修屠戮同伴? 容九旒也忌惮张湛然的实力,不敢把他逼上绝路,笑道:“科圣放心,我可不敢在你眼皮子底下杀人。不过——” 容九旒再次提笔,在空中飞快地书写着,毛笔笔尖溢出黑红色的煞力,随着他的笔法在空中凝聚成四个字——隶书的“自斩其首”。 容九旒对着这两个字轻吹一口气,一下子便化出十来个“自斩其首”,并迅速飞出,紧紧贴在那一个个赤犬妖的手臂上。 赤犬妖们顿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手不由自主地拔出刀,朝自己的脖子全力砍去。 霎时间,血落成雨,十几个犬妖断头滚了一地。 “杀几只妖总无妨吧!”容九旒残忍狞笑道。 库尔班目眦欲裂,死死盯着地面上滚落的柔孜的头颅,这绝美如神只的少年头颅,仍睁着那双如紫水晶般清澈透亮的眼睛,圣洁而无辜。 很快,这颗少年头颅便化为了一个雪白皮毛的犬首。妖族在极度虚弱和死去时,都会变成兽态。 库尔班伸出左右手同时在空中飞快地书写佉卢文,无数佉卢文在他的指下飞出,如细小的黑色飞虫飘在空中。 他左手写出的佉卢文缠住柔孜的头颅,送回到身体上缝合起来。右手写出的佉卢文则化为无数西域利器、尖锐植物及凶禽猛兽朝容九旒攻去! “居然还有一个天生字胚!”容九旒眼睛一亮。 容九旒写了一个隶书的斩字和剥字,斩字化为巨刀轻而易举地切散了库尔班的所有攻击。 剥字化为一个拿着许多刑具的剥皮酷吏,飞到库尔班面前直接把他脖子上一块布满字灵的皮给撕了下来。 库尔班发出剧痛狂吼。 就在库尔班陷入下风之时,他的身上忽然飞出一个很特别的字灵。与库尔班惯用的佉卢文字灵是截然不同的文字。 那是个象形字,形状像一把带有锯齿的斧头。桑悦只能推测出那应该是甲骨文,但不懂这字是什么意思。 那个甲骨文字灵一斧劈下,剥皮酷吏就被打散,成了四溅的血色墨汁。 那字灵所化的斧头飞旋着朝容九旒袭去,将他打得连连后退。 容九旒的眼里却发出了狂热的光:“哦?圣品字灵!” 桑悦死盯着两名字修对战的场面。 为什么?他们都能这么自如地操控这一个个文字,使它们爆发出惊人力量,而她却不行? 不,既然他们能做到,她一定也可以! 桑悦一边观察他们如何操控字灵,一边回忆库尔班传授给她的方法。 此时此刻,桑悦最想要的是一柄剑。 她深深呼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仔细回想,那些苦苦练剑、持剑奋战的回忆在她脑海中迅速闪过。 直到她回忆起,仇一一那时挡在她身前,毫不畏惧地将剑送入天魔体内。 桑悦摘掉手套,抬起那只失去皮肉,只剩下漆黑骷髅骨爪的右手,一笔一划地在空中书写,撇、点、横、竖、横竖…… 一个楷书的剑字,从她衣袖下的皮肤一路游走到她的指尖,再从她指尖飞出,飘到空中。 这字像活的一样,最初的那一撇变得越来越长,形成锋利的剑刃剑身,其余的笔画则陆续化为了剑锷、剑柄。 桑悦握住这柄字灵化成的剑,毫不犹豫地朝自己腰腹处,那些张牙舞爪的魇镇恶咒捅去! 第八十六章 字灵对抗恶咒 桑悦用剑之字灵,把魇镇恶咒和自己捅个对穿,那四个魇镇恶咒仿佛被刺中七寸的蛇一样,黑色的线条挣扎缠绕在剑刃上。 这是字灵和恶咒的交锋! 整张蜘蛛丝网在同一时间崩溃,化为墨汁滴落在地面。 张湛然一得自由,立即操控无数法器直取容九旒。 那些法器中飞出一只金雕机关兽,俯冲向那三足溪毒鳖,溪毒鳖直接把头足都缩进龟壳里,但它没想到这机关兽的力量之蛮横!金雕的利爪直接一上一下扣住龟壳,猛力剥开,铁喙将里面的邪祟龟肉捣得稀碎,再也无法复活。 容九旒也没想到这小丫头竟然对自己这么狠,只能舍下被他重伤的库尔班,转而和张湛然斗法。 容九旒显然不是张湛然的对手,张湛然分出无数法器牵制住邪修的魇镇恶咒,自己则手持一把战戟直取容九旒,展开近战。 张湛然浑身上下都是自己炼制的高阶仙器,脚上穿的是流光千斤靴,既能像流光一般瞬移,又能在攻击时加上千斤巨力,一脚将容九旒从空中踢落,在地面上砸出一个深深凹陷的巨坑。 同时他掂起手中的百炼战戟,同样以流星坠地之势,朝容九旒掷去,贯穿他肩部,将他狠狠钉在了坑底。战戟上穿刺着无数游蛇般的白色闪电,如无数利刃凌迟着容九旒的肉身,使他丧失反抗能力。 张湛然虽然性情温柔,但绝非优柔寡断之人。只不过大多数时候,他将利刃归鞘,不去伤害无关的人。当面对邪修时,他便凌厉冷酷如猎豹,毫不介意让作恶者承受加倍的痛苦。 容九旒狼狈地忍受着战戟雷电锁身之痛,一个弹指前还嚣张得不可一世的邪修,眨眼就变成了束手就擒的阶下囚。 但这邪修依然朝张湛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并伸手指了指张湛然身后。 张湛然皱了皱眉,扭头往身后看去。 只见无头翼马怪就在此刻冲进了宫殿。 灵修们纷纷骇异地躲避开去。 无头翼马怪的断颈里飞出数条细长血管,扎在了地上那些断头切口上。 它一个接一个地把那些头颅接在自己的断颈上,但每一个的尺寸都不对,于是它又一个接一个地把这些断头扔掉。 但凡是无头鬼怪,都对寻回自己的头颅有种执念,这在三界并不是秘密。容九旒就是故意用断头把无头翼马怪引来。 当把最后一个断头扔掉后,无头翼马怪终于将注意力转移到地面上的九头虎身上。 由于超度仪式的中断,九头虎被解体的身躯开始缓缓地拼合回去。 无头翼马怪立时扑上去,断颈出喷出无数血管扎进九头虎的躯体里,这些血管将两个邪煞都包裹在一起,形成一个庞大如山的血瘤。 步练师骇然道:“无头翼马怪在吞噬九头虎,一旦它融合成功,必然会诞生一个大乘期的邪煞!” 大乘期邪煞是什么?是半魔,是邪道的邪帝,是只有修真界的仙王才能匹敌的怪物! 如张湛然这样渡劫期八层的仙圣,在大乘期邪煞面前也无异于螳臂当车。 趁此机会,容九旒蘸着自己的血在地上写下两个隶书“举父”。 举父是西荒煞炁之地中常见的,一种形似巨形猕猴的邪祟,力气极大。 容九旒写下的魇镇恶咒很快便化形成一只体型堪比大象的猕猴,猕猴的手臂上有着人脸似的花纹,尾巴却像是豹子尾。 形似巨型猕猴的邪祟举父伸出两只大臂,不顾电击牢牢抓住战戟,使尽全力将其拔了出来。 张湛然回头看向容九旒,不紧不慢地抬手,似乎在思索要不要把他就地正法。 容九旒忍痛笑道:“科圣,在想是否要杀我吗?那你可要想好了,杀我可是要耗费不少灵石的,你的法器越强,消耗的灵石就越多。此刻你纳戒中储备的灵石也快要弹尽粮绝了吧。与其杀我,还不如想想,怎么带你身边的这些人逃出生天吧,哈哈哈哈。” 在容九旒的笑声中,他的身周忽然飞出许多银色的蝴蝶,仔细看去,那些蝴蝶都是以金属冶炼制成的榫卯机关兽,外形和漂亮轻薄的蝴蝶一般无二,翅膀边缘如刀。 张湛然瞬间被痛苦的回忆击中,眼神震颤。当他再次看向容九旒时,却发现对方已经变成了四年前死去的小师弟的脸。 “小师弟”的脸庞扭曲着,似乎极其痛苦:“湛然师兄,别杀我。” 张湛然的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 就在下一瞬间,那些蝴蝶机关兽如箭雨般朝他袭去,白邵卿连忙喊道:“小心!” 张湛然扔出一个翠玉函,那是一个天品碧绿翠玉打造而成的法器,能够吸纳敌人的法器和法术攻击。 所有的蝴蝶剑都被收入翠玉函中。 白邵卿:“不好,邪修跑了。” 宫殿中已没了容九旒的身影。 白邵卿正要去追,张湛然叫住他:“不必追。” 张湛然施法打开翠玉函的盖子,只见里面空空如也:“是幻术,这邪修集魇镇、读心术和幻术于一身,我们眼下灵石储备紧缺,不宜与之纠缠。当务之急是阻止大乘期邪煞出世。” “所有灵修,列阵!” 在张湛然的号令下,灵修们齐刷刷祭出法器,一同施法攻向那巨大的血瘤。 桃笙正勉力施法凝结出一个泡泡结界,把自己和桑悦罩在里面,抵御众多灵修同时施法的威压。桑悦的身体已经残破不堪,实在经不起任何伤害了。 桑悦用字灵克制了魇镇恶咒,但魇镇恶咒偏偏续着她的命,当她彻底克制恶咒的时候也是她丧命之时。 眼看着魇镇恶咒还在她的伤口上张牙舞爪,桑悦再度把剑捅深了一些。她就是宁可死,也不受邪修的摆布! 桑悦咬牙忍痛,提起最后一丝力气道:“阿笙,如果我这回撑不下去,你就去求科圣,让他把我炼成精魂法器,就说是我自愿的。” 桃笙坚决而严肃地道:“姐姐,我会救你的,而且今后不要再同我说这种话,我此生只愿与你同生共死,就算让我死上一万遍,我也绝不愿意凌虐你的魂魄。” 说完,桃笙忽然把桑悦横抱了起来。 桑悦忍着疼痛,发出虚弱的声音问:“阿笙,你要带我去哪儿?” 桃笙脸上的神情无比执着认真:“我带你去库尔班先生身边,老先生精擅字修之法,既然容九旒的魇镇恶咒能给姐姐续命,老先生说不定也可以。” 第一章 悲田养病坊 深夜,一架飞机夜空云海中穿过,与此同时,巨大的电光闪烁的雷云黑压压地从天而降,飞机无可避免地冲入雷云之中。 经济舱里,桑悦正靠在椅背上休息,只听得耳边一阵巨大的轰鸣,耳膜都被震得失聪了,一道白光从她眼前闪过,然后整个机舱在她的脚尖之前一厘米距离,断开了!切口整齐得像是被高温激光枪切开的一样,那是一道闪电将飞机劈成了两半! 桑悦顿时被雷声震得双耳失聪,听不到任何声音,还没反应过来,身上的安全带就断开了,整个人被高空气流从座位上冲走,自高空往下坠落! 桑悦吓得大叫闭上眼睛,她没有发现,高空中无声地出现数十个由小变大的黑洞,里面是吞噬一切光芒的漆黑,她掉入其中一个黑洞之中,很快,所有黑洞瞬间缩小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神洲大陆的高空之中,出现了一个黑洞,远远看去渺小得像是一个蛀虫咬的洞,从黑洞里面掉出一个更加渺小的黑点,往近了看,才能看出那是个人的轮廓。 桑悦还在下坠。 从高空下坠的无限失重感让她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几近窒息般的晕眩感。她感觉自己像是穿过大气层一样,全身灼热得像是燃烧起来。 扑通一声,她终于掉进了水里。刚脱离失重的极限恐怖,现在又面临淹死的绝境。 她拼命挣扎,好在她水性不错,她从水面探出头,发现自己居然掉在了一片湛蓝的汪洋大海里,岸边离她有大概七八百米,这时一个退潮的海浪涌过来,她又被推远了几米。 她知道没时间让自己休息,不然会漂得越来越远,连忙拼尽全力朝岸边游去。不知怎的,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变小了一些,一个浪推过来她就能漂老远,游得很吃力。 她爬到岸上,累倒在了沙滩上。 “姨姨,你看那是什么?”一个小孩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她心想,该不会是指她吧? 然后一阵脚步声朝她走过来。 桑悦勉强掀开眼睛,看见一个穿着本色麻布衣裳的女人蹲在她身边,看着她微笑:“太好了,还活着。” “可怜的孩子,和我回家吧。”女人小心翼翼地伸手把她抱起来,像抱小孩一样横抱在胸前。 桑悦顾不得疲累,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缩小了起码一倍,像是六七岁小孩子的手。由于太过震惊,桑悦晕倒在女人怀里。 她醒过来的时候,看见一群身着古装的小孩趴在她床边,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她。还有人戳戳她的脸颊。 看见她醒了,一个小男孩带头用客家方言喊道:“黑炭怪醒啦!” 一个女人走进来一掌拍在他脑袋上:“阿猫,不许胡说。” 那女人一身朴素的麻衣,类似唐朝古装的形制,额头饱满,眼睛大而清澈,眼神精明锐利,鼻梁很高挺,嘴型小巧且微微撅起,容颜标致俏丽,有着古灵精怪的少女感,但眼神却很成熟且带着几分沧桑。教训完小孩,扭头对桑悦笑起来时很亲切。 桑悦听见她们说的都是客家话,就用客家话问了一句:“你们是谁,这是哪里?” “你会讲客语呀,太好了,不用从头学起了。我叫夏获鸟,是这座悲田养病坊的坊主,这里的孩子都叫我姨姨,”夏获鸟亲切地笑说,“以后你可以和这些孩子一样住在这里。” 桑悦是土生土长的福建客家人,自然会讲客语,只是口音略有不同。她看看自己变小的双手,问道:“有镜子吗?” 夏获鸟露出几分同情的神色,但还是拿来一面镜子递给她。 桑悦接过镜子一看,手一抖,把镜子掉在了床上。 她脑袋轰地一下,连忙检查自己的身体,发现自己不仅变成了六七岁的小孩,且浑身皮肤都被烧得焦黑,但是她感觉不到一点痛感。黑糊糊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还能分辨出来,连眼皮都是焦黑的,和柯南里面阴森森的小黑嫌疑人有得一拼。 夏获鸟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是谁用异火烧你?竟然对一个孩子下这种毒手,真是狠辣的心肠。” “我……我叫桑悦,什么是异火?” “异火是仙道或邪道修士的一种法术,和凡间的火不同,不同的异火有不同的特性。就如烧伤你的异火,它只毁了你的容貌,但不伤你性命,也不会觉得疼痛。” “仙道?邪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是福建吗?” “福建是什么地方?没听说过,这里是越国的小岩村。” 越国?桑悦只记得先秦时期的诸侯国里有个越国,但是看这些人的服饰,也不像是秦朝时期的衣着。 这时那个淘气的小男孩突然冲到她面前,小小的脑袋一下子变成脸庞大的猫脸,怒目圆睁地瞪视着她。 桑悦吓得呆住了。 夏获鸟呵斥:“阿猫!” 阿猫龇着牙朝桑悦示威一下,变回人形。 这视觉效果比电影院里的3d大片刺激多了。 “……他,他是妖怪?”桑悦惊恐地颤着声问。 “是啊,”夏获鸟微笑说,似乎见她承受能力还行,补充道:“我也是只鬼怪。”说着,她披上放在床头的红底黑纹的羽毛织成的大袖衫,那件羽衣居然直接融入了她的身体,双手变成了翎羽分明的翅膀,光滑无暇的脸蛋上也长出了细密的羽毛,本来就凸的小嘴变成尖尖的鸟喙,小巧玲珑的脑袋逐渐变成了鸟头,赫然就是一只黑红相间的巨鸟。 桑悦眼白一翻,再度晕过去。 “哎哟,不好,”夏获鸟张开鸟喙说道。 ******* 桑悦醒来的时候,听到耳边有轻微的呼噜声,睁眼一看,是只灰色小狗。大约是现在小桑悦的四个巴掌大吧,卧在她脑袋边上,小小的一团。 桑悦用手戳戳它的脑袋,突然,这小狗越来越大,变成了一个穿灰衣的六七岁的小男孩,仍在呼呼大睡,却把桑悦吓得噌地坐起来。 “他叫王二狗,已经活过十七个年岁了,但是换算成人类年龄,和你差不多,”夏获鸟笑着走过来,手里端着个木制大碗,碗里冒出热气腾腾的汤面香味。 桑悦鼻端闻着面香,早就饥肠辘辘的肠胃顿时咕咕叫起来。 夏获鸟端着碗,用筷子夹起面条起来放在嘴边吹凉,然后伸到桑悦面前。 桑悦不太习惯被当成小孩子,道:“我自己可以的。” 夏获鸟便把碗和筷子放进她手里。难怪这么香,只见汤面上铺满了小菜,有蒿菜炒鸡蛋,凉拌折耳根,还有一个散发着艾草香的青团。 “好吃吗?” “好吃,比外卖好吃多了,”桑悦咬了一口青团,里面包的蛋黄咸甜适宜,外面的面皮很软但不粘牙,透着艾草清香,好吃得让她简直想要落泪,问道,“这是怎么做的?” “昨天孩子们上山采了很多野菜回来,小厨娘就煮了一大锅玉竹豆腐汤,再把煮好的面下进汤里。蒿菜鸡蛋是另炒的,用鸡枞油拌了折耳根。艾叶青团的面皮是用艾草汁、猪油和的糯米粉,里面包的是去年腌制的咸鸭蛋的蛋黄,蛋黄碾碎后和糖、芝麻揉在一起,放进蒸笼里的时候底下垫着桑叶。” 桑悦正吃着,睡在她枕边的灰衣男童鼻子抽动着醒过来,像小狗一样双手撑在床上,支起上身,眼巴巴地看着她。桑悦实在被他看得过意不去,夹了一口伸到他嘴边:“你吃吗?” 男童嗷呜一声张口把面吃了下去。他的眉眼生得很端正,浓眉大眼的,吃完朝桑悦憨憨地笑起来,活像个二哈。 夏获鸟道:“狗儿,你的那碗在厨房,快去吃吧。” 灰衣男童瞬间就从人形变成了小灰狗,跳下床撒丫子跑了。 桑悦:“姨姨,刚刚听你说,他已经十七岁了?” “是啊,但妖族孩子的成长速度一般都比人类慢,在没有修行的情况下,他们的十七岁就相当于人类孩子的七岁,模样和灵智也都会维持在孩童阶段。” 桑悦点点头:“这样啊。” 夏获鸟道:“若是通过吸纳灵炁修行的话,妖怪的孩子就可以成长得很快。”她笑了笑,“但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了,等你们长大以后想修道了再说吧。” 桑悦听不懂,只好埋头干饭。 一碗下肚,从胃到整个人都被熨帖得温暖满足。 桑悦痛定思痛地接受了自己穿越到异世界的事实。在不了解这个世界的情况下,她没有告诉夏获鸟自己是穿越者,只是旁敲侧击地向她了解这个异世界的情况。 首先她所处的土地是越国领土,越国周围还有其他国家。由于平民百姓的家里都没有看舆图的习惯,因为私藏国土舆图会被官府当做别国细作捉起来。桑悦只能根据夏获鸟的描述在脑海里大概勾勒出这片土地的形状。 越国的东南面位置沿海,而小岩村则位于越国的西北角,周围都是山地丘陵,以盛产岩茶出名。至于家在山地的夏获鸟为什么会大老远飞到海边,她说是为了捕捞海鱼增补家用。而且对鸟类鬼怪来说,每天飞一段时间是必要的修炼。 这里的语言文化和她所来的时空有很多共通的地方,但又不完全一样。 最大的区别就是,这是个人、仙、妖杂处的世界。 悲田养病坊是夏获鸟开设的收养三界孤儿的小机构,这些遗孤里有人类孩子,有妖童,甚至还有仙门世家里被遗弃的无灵根孩子,每个孩子的吃用开销都很大,夏获鸟便开垦田地种了几株灵茶和三亩灵草,收获时拿去灵市上售卖换取钱粮。每个孩子到了能做事的年龄,夏获鸟都会给他安排农作任务。 至于桑悦的烧伤,凡间的医师无法治愈,必须去遥远的仙域请名门大派的医仙才行,这都是悲田养病坊无法提供的条件。夏获鸟只能在扣除吃用的情况下,根据每个孩子的劳动贡献发放月钱,桑悦如果想要治好自己的容貌,也得自己攒钱去仙域才行。 桑悦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回到原来的时空,也不可能贸然尝试让雷劈自己。她现在的第一要务是活下去,然后就是攒钱治病,等有了实力,并对这个世界足够了解后再想别的。 由于桑悦是新来的,夏获鸟并没有急着给她安排活干,只是让王二狗带她在山上四处逛逛,让她再考虑一段时间,自己决定要不要留下来和她们一起生活。 第二章 被妖怪收养 春雾弥漫在山腰上,一只背着背篓的灰色小狗冲在最前面,在铺满落叶的地上跑着跑着,就变成了七岁的小男孩,他跳着指着前面的山涧小溪:“阿悦你看,就是那里,里面有很多鱼虾,还有河蟹!” “晓得啦,”桑悦跟在后面提着个小木桶,她的体力不能和王二狗比,喘息着,大口呼吸着仲春寒凉的山中雾气。 这时天空中突然传来巨兽成群鸣叫般的巨响,两个孩子都抬头去看,桑悦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 只见树林上方飞过八头艾叶状斑纹的雪豹,每头雪豹都有野马那么大,呼出的气都化为云雾,在高空中铺成一条延绵的云路。 这八头艾叶斑纹雪豹以云雾为缰绳,后面拉着一辆精雕细刻、宽阔高大的高雅车厢,轮子下面碾过春风云雾为路,浩浩荡荡地冲进前面的林子里。 王二狗兴奋地叫起来:“哇!是仙人车啊!他们落在前面林子里了,阿悦,我们快去看看!” 说完王二狗就一溜烟地朝仙人车的方向跑去。 桑悦心想,你不是犬妖吗?为什么上赶着冲到仙人面前?不怕他们降妖伏魔啊?想归想,她可不认识下山的路,只能老老实实地追着王二狗而去:“你等等我啊!我不认识路!” 仙人车落下的地方不远,只见一个凡人县令带着十来个衙役已经等候在哪里,其中两个衙役还用担架抬着一个摔断腿的猎户。 车厢里陆续出来七个人,他们个个身着银白色宽袍广袖,衣袂飘逸,脚踩木屐,左肩上绣着峥嵘威严的西方七宿星辰神兽,右肩及领沿袖口上缀有淡粉色西府海棠花纹。 每个人右耳上都戴着个银质的镶金嵌玉的耳坠,右手拇指上也都有一枚形制各不相同的扳指。 他们都身着华美的广袖长袍,衣服质地轻细如云雾,无风自动,似仙气萦绕周身。 桑悦不禁小声问道:“这些都是仙人啊?” 王二狗也不太明白,懵懵懂懂地说:“姨姨说,修仙的都叫灵修,里面最厉害的叫仙人。不过不晓得是灵修还是仙人的时候,一律叫仙人就对了。” 桑悦大概明白了,灵修是修仙者的统称,而只有实力达到一定程度的,才是真正的仙人。 这是仙人车里走出来最后一名少年,看上去大约十五六岁,他的相貌在这群仙姿佚貌的少年少女里并不算多出挑,只是那张清秀绝伦的脸容轮廓,眼角狭长且上挑的狐狸眼,以及微笑的猫一般嘴角微翘、唇珠丰润的含珠唇,处处透着让人舒服的清爽,让人联想到朝阳、清风和碧草。 他的特别之处在于那纯净清新的气质,浑身上下都带着清冽如玉又倜傥出尘的少年气。 如玉少年的年纪在人群里看上去不大不小,但看其他人对他的态度,显然是领头的人。 县令带着衙役们纷纷给他们跪下,他连忙止住:“不必多礼,直接说鬼娃娃作怪的事吧。” “是,科圣人,”县令连忙示意担架上的猎户,“快把实情和仙圣说来。” 猎户道:“听说以前有给早夭的孩子配冥婚的习俗,这冥婚的墓葬啊就埋在这座山上。有时候村里死去的孩子配不成,稍微有点钱的人就去别的地方买来贱卖的女孩儿,直接给殉葬了。” 科圣张湛然听到这里顿时皱起眉。猎户见状就不敢说了,直到另一名灵修道:“接着说啊。” 猎户再瞅一眼张湛然脸色,见他没有发作,便接着说,“听说有个病重的孩子就是被卖去殉葬的,当时说他病死了,不能错过时辰就急急下葬,后来举办仪式的巫师又说,其实那孩子当时还剩一口气在,但是另一个孩子的父母认定了时辰不能错,非要当时下葬,他们花了重金,其他人也不敢说什么。” “后来这孩子化成了孤魂野鬼,领着其他孩子夜夜哭哇。”猎户接着道,“到了晚上没人敢留在山里,要不是上回我追一头野猪追进这里,和那畜生纠缠许久,也不至于磨到太阳下山。那时天黑了,我就看见,一个这么大,这么高的黑糊糊的人影,”猎户比划了一下半个成人高的位置,“爬到前面那棵山椒树上,发出小孩儿哭叫的声音,盯着我和那只野猪看。吓得我连野猪都不要了,连滚带爬逃下去山去,这不还摔了一跤,摔断了腿。” 王二狗窝在草丛里,小声嘀咕:“要是我们能见到鬼娃娃就好了。” “啊?为啥?我感觉好吓人啊,你还想见他?找他玩吗?” 王二狗疑惑道:“你从来没去过三界灵市吗?灵市上有个万相坊,喜欢搜集世上稀有少见的妖鬼图鉴。要是这个鬼娃娃长得很奇特的话,把它画成图像送到万相坊里,能得到一大笔赏金。” 这时外面一名灵修道:“会不会是小孩儿晚上故意搞怪吓人?就像藏在那草丛后面的两个小孩儿一样。” “小孩?”县令连忙命衙役,“你们去看看。” 两个衙役走过来,看到草丛里正拉着王二狗准备跑路的桑悦,登时吓得大喊:“鬼!鬼娃娃!” 一名灵修飞身掠来,一手一个拎着王二狗和桑悦的衣服后领子,把他们扔到了人前。 其余灵修也纷纷被吓了一跳:“这是什么怪物?好丑。” 他们纷纷召出武器指着桑悦和王二狗。 在他们的眼里所看到的,一个是妖气明显的男童,另一个则是全身焦黑看不清五官,只剩下一双眼睛的丑怪小孩。 王二狗怯怯地抱着桑悦,桑悦心里也发憷,不会真被降妖除魔了吧? “别胡说,把剑收起来,这是个孩子,”张湛然道,他走过来蹲下身朝桑悦微笑,温柔地轻握起她凹凸不平的焦黑的小手,目露不忍,“这是邪修的冷翠尸火烧伤,真狠心。” 桑悦心想,夏获鸟只能说出她是被异火烧伤,张湛然却能一眼看出是什么火,可见这个科圣还真有两下子。 张湛然的眼里流转过对邪修的怒意,但抬头看向桑悦的时候眼神又温柔下来:“很痛吗?” 桑悦摇了摇脑袋:“不痛的。” “你多大了?”张湛然问。 “七岁吧,”桑悦不太确定地说。 “你不知道自己几岁?” “我是孤儿呀。” 张湛然不再追问了,只是很温柔地看着她,摸摸她烧得不剩一根发丝的头。除了夏获鸟和缺心眼的王二狗,张湛然是第三个不被她外貌吓跑,也不对她示以厌恶的人了。 县令道:“钟猎户,你看看,会不会是这两个娃娃搞怪扮的?” 猎户忙道:“绝对不是,那怪东西的头比这两个娃娃的头加起来还大,嘴巴张开有这么大,”猎户比划了一个大铁锅那么大的尺寸,“我跑的时候回头看它有没有追上来,亲眼看到它扑到地上,把那只野猪一口生吞下去。” 县令满头冷汗地道:“仙圣,求求你一定要救救我们啊,快把这鬼娃娃超度了吧。” 张湛然道:“莫怕,这里确实有一股较淡的妖气,但还不到为祸人间的地步,我倒觉得不是鬼怪,很可能是妖精凶兽之流。” “无论是什么妖魔鬼怪,只要您能降服,下官和百姓愿奉上珍珠一斗。”县令身后的师爷打开手里捧的一个朴素的檀木盒子,盒里装满了浑圆的白珍珠,珠光流转。 桑悦看得眼都直了,但那些灵修却一副嗤之以鼻的模样,其中一个女灵修道:“灵炁这么淡,全都是下品灵珠,在凤麟洲扔在地上都没人捡。”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充满鄙夷意味,县令他们顿时满脸尴尬。 桑悦侧耳听见不远处潺潺水流声,又跑到猎户指的山椒树前,在树上摸到了一把黏糊糊的液体,放在鼻端闻了闻,是一股腥臭味。她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桑悦举手:“我可以抓到鬼娃娃!要是抓到了有赏金吗?” 县令朝她赶苍蝇似的摆手:“小娃娃赶紧回家,别在这里玩闹。你家大人是谁?再闹我就治你家人管教不严之罪。” 第三章 大鲵 王二狗很怕官,拉拉桑悦的衣角,桑悦坚持道:“那不是鬼!是一种鱼。”好歹她也是水产养殖专业的本科生,是时候学以致用了。 “书里就有记载啊。《本草纲目?鳞部四》称:鲵鱼,在山溪中,似鲇有四脚,长尾,能上树,声如小儿啼,故曰鲵鱼。这种叫做大鲵的鱼喜欢躲在溪河深潭内的岩洞、石穴之中,头大扁平而宽阔,叫声就像婴儿哭声一样,能游水也能上岸爬树。《水经注?伊水》引《广志》里也说道:鲵鱼声如小儿啼,有四足,形如鲮鳢,可以治牛,出伊水也。意思是大鲵的块头可以长得相当大,能把牛都给治服了。是不是很像这位猎户大叔形容的怪物?” 县令被她连珠似的话语说得愣住了。 桑悦朝水声传来的地方一指,向猎户问道:“猎户大叔,那个地方是不是有个很深的水涧,而且水流很湍急呀?” 猎户道:“是,那里潮湿地滑,水深不见底,没人敢过去。” “这就对了,正合大鲵习性。”大鲵,也叫娃娃鱼,桑悦大学实习的时候还真养过,她接着道:“我以前见大人养过这种鱼,有办法把它钓出来给大家看看。” 张湛然:“你还太小了,不能让你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桑悦琢磨一下,她以前在网上查到过,据说有些大鲵体长可以长到二米左右,体重也能达到五十千克左右。如果猎户没看错的话,能生吞一头野猪的娃娃鱼该有多大啊?况且娃娃鱼生性凶猛,光靠她和王二狗两个小孩怕是钓不上大鱼,甚至还可能被大鱼拖走。 于是桑悦脑筋转了转,道:“那科圣哥哥,我把方法告诉你,要是你们用我的方法抓到了鱼,赏金四六分怎么样?” 周围人都被她童稚又贪财的话语逗笑了,桑悦心里仅存的一点期待都被他们笑没了,撇撇嘴。 张湛然却笑着说:“好啊,只要你的方法奏效,那一斗珍珠都给你。” “好耶!”桑悦原本暗下去的眼睛立即又亮了起来。 “小师哥,你真要相信这怪小孩的话?”一名灵修质疑道。 张湛然道:“《本草纲目》和《水经注》我也看过,里面记载的内容和这小姑娘说的分毫不差,而且她说的更加详细。秦时甘罗十二岁拜相,唐李泌七岁赋棋,可见人间不乏神童智者,不能光以年纪表象论高低。” 其余灵修都不再劝了,要说神童,张湛然自己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吗?他可是被修真界誉为千年来最杰出的仙道骄子,六岁就能造云梯飞鸢,十四岁金丹圆满,所造机关兽令天下机关大师惊叹不已,号称“小科圣”,数十年间不断地突破境界,成为最年轻的渡劫期仙圣之一。换了别人说出上面这番话,或许众人会嗤之以鼻,但他说出这番话,也许有人依然不认同,但却无法反驳。 桑悦多少有点心虚,她的外壳是七岁,但内里可是实打实的二十二岁本科生,所说的也都是书本上学来的知识,真担不起神童智者这么大的称号。 桑悦说道:“大鲵视觉不好,嗅觉和触觉灵敏,喜静怕惊、喜阴怕风,所以捉它的时候要最大可能的减少动静,不然它不会出现。它喜欢夜出晨归,除了觅食外很少外出活动,要钓它得在夜里撒饵。大鲵食肉,以水中的鱼虾和昆虫为食,尤其喜食河蟹。” 于是王二狗带路,带这些仙人灵修去鱼虾丰富的山溪里准备晚上钓鱼的饵料。 桑悦满心期待地站在边上观摩灵修施法,只见其中一个女灵修站在溪边,她的右手腕上戴着一个宝相花纹金钏,伴随着她双手舞动,金钏上飞出数十道桃红色流光,在空中交织成一幅绮丽的宝相花纹丝网。 丝网中放射出无数桃红色如丝状的光,以四面八方的角度朝水面穿射而去,等丝光收回的时候,桑悦发现那是一根根极细的淡粉丝线,不知是什么材质,明明比头发丝还细,却不会被扯断。每道丝端都钓着一尾鱼或是一只河蟹,大约有上百来只吧。 另一名男灵修转动手中玉戒指,那是个三环结构镶嵌宝石的银扳指,每个环都可以自由转动,上面雕刻着繁复花纹。 戒指里飞出一道白光,化为一尊骆驼状的吉金机关兽落到地上,背上驮着一个巨大的吉金水鉴。那机关兽整体看上去黄灿灿的,桑悦乍一看还以为是用金子打造的。 后来桑悦问了夏获鸟才知道,那并不是黄金,而是一种叫做吉金的炼器材料。 吉金是在纯铜中加入锡或铅的合金,是洪荒神明创造出来的灵材。吉金的色泽金黄,打造成各类器物以后宛如金器一般华贵威严。 这机关骆驼的每个关节都能活动,像活的一样行动自如。 所有钓上来的鱼虾都被放进机关骆驼背上的水鉴里。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木牛流马升级版? 桑悦特意好奇地凑近观察那机关骆驼,只能看出它的身体是由无数金属零件组合而成,其余的看不出什么门道,也不知道它依靠什么动力运转的。 灵修们回到大鲵栖息的水涧边探勘地形,张湛然在周围走了一圈后,选好了一个大鲵出水的位置,他转动手上玉扳指,从里面飞出道白光,化为一座微缩宫殿般繁复到极致、朱金木雕的万工轿,稳稳落到地面上。 整个轿子四面打开,顶部沉入地面,变成一个巨大的严丝合缝的木板,每个木板里面又伸出一块木板,一块接着一块,不断地向外扩展,遇到长着树木的位置,那些木板还会自动分离,绕开树身后再拼合在一起,非常灵活多变。 少年仙圣手指变了个法诀,木板就不再往外扩展了,但紧跟着,木板的表面颜色发生了光怪陆离的变化,变得和地面的颜色越来越接近,最终和铺满落叶的地面融为一体,要不是亲眼所见,桑悦根本不会发现这里隐藏了一个陷阱。 显然制造这顶轿子的材料也不是桑悦印象中的普通木材,而是某种她不知道的天灵地宝。 中途桑悦和王二狗回了趟家,夏获鸟还没回来,桑悦就和其他孩子留了口信,告知夏获鸟他们晚上要在山上钓鱼。 太阳西沉时,张湛然看见桑悦他们又爬上山来,想叫人送他们回家,但桑悦本人好奇心很重,又和她所学专业相关,非常想见识一下能生吞野猪的娃娃鱼究竟有多大。王二狗更是心心念念地要把怪鱼画下来拿去卖钱。 于是她和张湛然解释道:“我们会躲得远远的,不会妨碍你们。如果你们现在把我们赶走的话,我们也会自己找地方躲起来看,那样不是更危险吗?” 张湛然无奈,自觉拿这孩子根本没办法,只好说:“那就跟在我身边不能乱跑哦。” 桑悦自然满口答应。 夜里,万籁俱寂,寒风嗖嗖地在树林里刮过。 那戴着宝相花纹金钏的女灵修站在远处,把所有连接着丝线的鱼虾河蟹都抛进水涧里,这些饵料都是活的,活蹦乱跳地水中游曳着,丝线被拉扯得越来越长。 桑悦和王二狗被张湛然带在树上躲好,听见躲在下面树枝上的灵修嘀咕:“怎么什么动静都没有啊?” “对啊,哪有什么婴儿哭声。” 又等了许久,王二狗头一歪靠在桑悦肩上睡着了,桑悦觉得自己坐得屁股都酸了,正想挪一挪,王二狗突然流了哈喇子滴在她衣服上,黏湿冰凉,还有点腥臭,她心想以后一定要教这孩子刷牙漱口。 想着想着,桑悦隐隐意识到不对,抬头往上一看,就见一个巨大的黑影趴在树冠上。原来那腥臭的水滴不是王二狗的口水,而是从这家伙身上滴下来的。 下一瞬间,张湛然大喝一声:“小心上面!”他边喊边双手抱起桑悦和二狗飞身跃离树枝,话音未落,那个黑影已经张开血盆大口朝树枝咬去,骇人的咬合力把粗壮的树干瞬间撕得四分五裂。 躲在下面的灵修们连忙惊呼着逃离。 桑悦躲在张湛然怀里,心里有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想法,这只娃娃鱼,似乎知道他们要捕捉它,甚至特意从水涧另一个出口游出,悄无声息地躲在树上埋伏他们! 一名蓄着胡子的中年男仙人喊道:“这大鲵在埋伏我们,它不是普通的凶兽,而是筑基期以上的精怪!” 紧接着又传来一名少年的大喊:“这里还有一只!” “这里也有!”又一个人喊道。 张湛然一手一个,抱着桑悦和二狗跃到另一棵树上,俯瞰地面,只见树林里左右两边又飞快爬出两只庞然大物,灵修们把夜明珠抛向空中,白光将这些大鲵精照得纤毫毕现,这三头大鲵的头竟是比猎户比划的大铁锅还要大上一圈,三米长的身躯,活脱脱的巨兽!别说吞野猪了,一口吞两个人都不是问题! 灵修们纷纷变化出弓弩飞剑朝三头大鲵招呼,大鲵身上迅速分泌出恶臭的黏液,劈在它身上的武器都从坚硬的皮肤上滑开。 大鲵们还发出像婴儿叫声一般的声音,在这深山老林里听起来比哭还恐怖,非常的渗人。原本正要攻向大鲵的几个少年在听见声音的一瞬间都犹豫了。 第四章 光阴郎 张湛然单手捏诀,这个看起来温温柔柔的仙人,转眼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有种尽在掌握的凛冽锋芒。 地面上的铁板飞速移动起来,在大鲵精踏上铁板的一瞬间,铁板上每隔寸许升起上百根木柱,将大鲵精围在中央,木柱顶端的铜制机括榫卯自动变化,从内部横向伸出木柱连接在一起,转眼就变成一座固若金汤的木笼。 这些木头的质地竟然比凡间的钢铁还要坚硬,不管大鲵精怎么横冲直撞都无法脱身,还把自己撞得晕头转向。 木柱还在机关凹槽上不停地移动,相互靠近,把疯狂挣扎的大鲵精的活动空间进一步挤压,当大鲵精不敢动弹时,地板上又伸出半圆形的铜制镣铐把大鲵精的手足都固定住。 他如法炮制地将另外两只大鲵精也关押起来,这才带着桑悦和王二狗落到地面上。其余灵修都松了一口气。 “狗儿!阿悦!”夏获鸟的声音从树林里传来。 仙人们把武器对准她:“来者何人?” 夏获鸟从林子里走出,连忙行礼道:“民妇夏获儿,是半山腰悲田养病坊的坊主,这两个孩子都是坊中孤儿,我来接他们回去。” “姨姨!”王二狗和桑悦唤道。 张湛然摸摸桑悦的头:“明早记得过来领赏金。” “好!” 到了第二天早上,王二狗叫醒桑悦,两人拿上纸笔,兴冲冲地跑到山上,看见县令他们正惊叹地看着铁笼里的大鲵精,并向灵修们连连致谢奉承。那只装满珍珠的木盒,也在灵修的示意下交到了桑悦的手里。 桑悦看见张湛然坐在被关押的大鲵精面前,正专注地用刻刀把小木块雕刻出榫卯结构,并把木块一个个拼接起来。 怪物似的小女孩牵着小男孩朝张湛然走去,只见一个榫卯模型已经制作完成了,那是一只张牙舞爪的扁头鱼身四脚的家伙,和笼子里的大鲵精如出一辙,桑悦道:“是大鲵!” 张湛然抬头朝她一笑:“没错哦,是大鲵。” 王二狗很喜欢,眼里闪着光,憨憨地用童稚的声音说:“再多做点。” “好,没问题。” 张湛然把一只大鲵的木刻榫卯拼接完后,只见笼子里的大鲵精身体溃散成了一片黑色雾气,从笼子里飘散出来,被吸纳进榫卯模型里。木制的大鲵精模型顿时像注入了灵魂似的,在张湛然手里扭动摆尾,挣扎起来,张湛然用手指敲了敲木制大鲵的头,它终于老实起来,静止不动了。 “哇!”王二狗惊奇地扑在张湛然面前,好像要把大鲵精找出来,桑悦连忙把他拉开。 张湛然笑笑,拿起剩下的材料兴致盎然地问道:“喜欢什么玩具?” “我想要一个竹蜻蜓!”王二狗天真地回答。 “竹蜻蜓么?还好我会,”张湛然又笑看桑悦,“小娘子呢?” 桑悦摆摆手,拿起手里的纸笔:“我就不用了,科圣哥哥,可以让我把大鲵精画下来吗?二狗说把画像卖到万相坊可以换钱。” “可以呀。” 桑悦高兴地把纸笔在石头上铺开画起来,张湛然削着木片做竹蜻蜓。 一名中年男仙人走过来,将手里的竹简教给张湛然,说道:“湛然,这是另外两只大鲵精用鱼尾在地上写的文字,和一些异界来的光阴郎用的是同一字体。” “有劳沐师叔,”张湛然双手接过竹简。 桑悦好奇地瞅了一眼,心道我去,这不就是现代的简体汉字吗?难不成这三个货居然是她的同乡? 中年男仙人沐若拙接着道:“这三只大鲵精都是良品水灵根,他们自称原来的世界灵炁在迅速枯竭,因此它们修为缓慢,但是通过时空罅隙误入此地后,它们得到灵泉滋养,修为成倍增长。” 桑悦表面上装作在画画,却悄悄竖起耳朵听着。 一名灵修冷哼道:“这些异界来的玩意儿都是邪祟,它们根本就是故意的,把自己那个世界的灵炁都滥用光了,才跑来掠夺我们的资源。” 张湛然道:“时空罅隙的成因至今还没有结论,根据记载,所有光阴郎都是意外掉进时空罅隙,才来到神洲大陆。就像被迫背井离乡的旅人,不要对他们抱有太大的偏见。” “画完了吗?”王二狗凑过来看桑悦的成果,无意中碰到她的手,道:“阿悦,你的手好凉啊。”然后抓起她的手摩挲着放在嘴边哈气,想要将她暖起来。 桑悦心中正忐忑,只得强迫自己笑了笑,心里则盘算着,光阴郎大概就是这个世界给穿越者起的名号吧,这个世界的仙人似乎对时空穿越具有一定的认知和理解,并且还在研究这方面的知识。而有一部分人对穿越者的态度并不友好,所以她最好不要暴露自己穿越者的身份。 张湛然把做好的竹蜻蜓送给了王二狗,还送了一个漂亮的银杏花纹手鞠球给桑悦。 他说:“这是我们那里专给孩子做的护身法器,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会自动运转一次,不过最好不要去危险的地方哦,不然你们姨姨会担心的。” “谢谢科圣哥哥,”桑悦按着王二狗的头谢过他。 回到悲田养病坊,桑悦把那一斗南珠的赏金,和王二狗平分。然后又把自己那一份分成两份,一份交给夏获鸟,作为她这段日子以来吃用的报酬,余下的则保留藏好。 而大鲵精的画卷他们也卖给了万相坊,虽然万相坊只是施舍般地给了他们一千钱,但桑悦和王二狗还是高高兴兴地平分了这笔钱。 ******** 养病坊往西南一里地里,种着五株茶树和三亩灵草田,那是坊中人们赖以生存的根本。 王二狗指着前面五株高大的茶树说:“这是铁罗汉灵茶树,最大的那株一千岁,最小的也有三百多岁,仙人最喜欢喝这种茶了。每年衙门都要带人收很多茶叶,说是要做工什么。” 桑悦:“做贡品?” “对,对,”王二狗说,“一株茶一年可以出六七个茶饼,一个茶饼有五铢钱那么大,”王二狗用手指圈成铜钱大小,“一个饼拿到灵市上可以卖一千钱。” 王二狗又指向另外三亩紧挨着的,绿油油的灵草田说:“这些灵草叫紫花苜蓿,是灵修的灵兽坐骑们最喜欢吃的牧草。这三亩田的灵草放到灵市上卖,得来的钱就足够整个悲田坊半年的口粮了。” 桑悦在心里打着算盘,坊里加上夏获鸟共有十个人,每个月的吃用开销合起来是五千钱。这五株灵茶树加上三亩灵田,一年的收成是六万钱,刚好够吃用。 旁边一名外号叫做小书呆的文弱男孩突然插话道:“但是官府征收赋税,所有的收成三分取其二,剩下的三分之一就算省吃俭用,也只够坊里四五个月的开销。再加上以前给大家治病,姨姨还在钱庄借了钱,每个月要还三百文的利息,钱根本不够用。” “三分之二的税?!这不就是苛捐杂税吗!”桑悦瞪大眼睛。 突然一颗小石子扔到桑悦脑门上,好痛,她瞪眼看过去,果不其然,又是那只阿猫。 阿猫道:“我要告诉姨姨,你们偷懒不干活,就是想吃白饭!” 桑悦懒得搭理这个小鬼,和王二狗一起提着装满灵泉水的木桶朝紫花苜蓿田走去,她用葫芦瓢舀灵泉洒在药草上,岂料泉水刚触及灵草,草叶瞬间就像被火烧了一样蜷曲焦黑成一团。灵泉所到之处,瞬间焦了一片。 周围的孩子们吓了一跳,阿猫指着她大喊:“你就是个怪物!扫把星!”然后连跑带跳地向夏获鸟告状去了。 夏获鸟赶来一看,桑悦无措地站在远离灵田的地方,但是半片灵草都被燎得枯萎焦黄,眼看是没救了。 第五章 鱼塘 夏获鸟没有赶着去救灵草,而是扭头握住桑悦的手,摸摸桑悦的脸蛋:“别担心,不怪你,大概是你身上的异火火毒太强烈,灵草抵抗不住才被烧坏了,是姨姨考虑不周,不是你的错。” 桑悦本来做好了被骂的准备,一颗紧张慌乱的心被她说得放松下来,诚心诚意地说:“对不起。” “都说了不是你的错,错的是给你下异火的人。”夏获鸟朝她露出无比治愈的笑容,“是咱的错咱就认,但不是咱的错,谁也不能让咱背锅。记住了吗?嗯?” 桑悦点点头。 阿猫生气地喊:“姨姨,她长得又丑又小,还什么都不会,养她就是浪费粮食!” “阿猫,不许胡说!”夏获鸟蹙眉斥责,显然她对阿猫这野性难驯的性子也没什么办法。 这个臭小子!桑悦忙道:“我会养鱼。我以前家里就养过鱼。” 阿猫嗤之以鼻:“我们又没有池子也没有鱼。” 桑悦道:“我这几天和二狗在附近转了转,咱们住在半山腰,周围土壤肥沃,有不少洼地适合挖开养鱼。至于鱼苗,山上溪里有很多鱼种,有草鱼、黄鳝、甲鱼还有河虾河蟹,只要织个网多捕些大鱼或小鱼苗来就可以养了。” 夏获鸟高兴地摸摸她的头:“阿悦真聪明,养鱼好啊,我早就想这么干了,要是养得好不仅能给大家伙添口粮,还能多一笔入账。那就让你来选鱼塘吧,你要是看中了合适的地方就告诉我,若是有主的,我去租下来。” “谢谢姨姨,”桑悦淡淡地看了一眼阿猫,后者气得毛都炸起来了。 ******* 这天夏获鸟去每隔五天一次的乡村墟市卖粮食,桑悦拿着芦苇编成的扫帚打扫庭院,一把干牛粪啪地扔到了她的头上。抬头一看,果然就是孩子王阿猫带着一群捣蛋鬼小弟来闹事。 “黑炭怪被砸中了!哈哈哈哈哈哈!”阿猫放肆地挑衅着,朝她做鬼脸,还扭过身子来拍拍屁股。 这只小猫妖,小小年纪就喜欢逞凶斗狠,欺软怕硬,头一次见面就化出妖态给她个下马威,后来更是一口一个黑炭怪的叫她。桑悦本来不喜欢和小孩子一般见识,但眼下见这个熊孩子越来越捣蛋,非得整治他一顿不可了。 “你们看,黑炭怪和牛屎是一个颜色的!我们用牛粪把她埋起来,”阿猫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招呼另外三个孩子一起拿干牛粪扔她。 桑悦冲上去就和阿猫打起来,其他孩子迅速围攻过来。 “阿悦!你看我抓的大鱼!”王二狗兴高采烈地提着两只草鱼跑过来,看见扭打在一起的孩子们,立即扔下手上翻白眼的鱼,冲入战团:“不准欺负阿悦!” 除了桑悦以外,养病坊的孩子的智力都受到年龄的限制,实打实的稚嫩,根本不懂成年人的险恶。就算妖族孩子力气大些,但也抵不住桑悦脑筋转得快,她故意把阿猫推到小书呆身上,小书呆的书掉在地上,被连踩几脚,还糊上了牛粪。一向不温不火的小书呆顿时大喝一声,捡起书敲向阿猫。 桑悦又把另一个孩子推向小厨娘,打翻了小厨娘洗了半天的菜,菜叶还被踩得稀烂,小厨娘气得抓起葫芦瓢就冲向那孩子。就这样,桑悦不断地引入“援兵”,以多欺少的战局很快就变得势均力敌起来。 刚开始桑悦瘦瘦小小的身板还在混战中不断挨打,但很快她就打出“战术”来了,脚下使绊子,用牙齿咬,泥巴糊眼,各种阴招层出不穷,很快就把这群小鬼一个个打趴下,哭着等夏获鸟回来告状。 夏获鸟头疼地看着这些个灰头土脸的小鬼,最后只能一视同仁地罚所有孩子抄书。 阿猫被揍了以后还不服气,又想发设发地捉弄她,但每一次都被桑悦识破,加倍奉还。原本放在她被窝里的小蛇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衣服里,掺和了砂子的面饼居然被他自己吃到了……经过十来回合后,阿猫的爪子都被她磨平了,看见她都绕路走。 夏获鸟只当桑悦是早慧,偶尔会费解地摸摸她光溜溜的脑袋:“我记得凡人的孩子七八岁时,应该没有这么聪明吧……” ****** 田埂上花叶犹带晨露,一只草蚱蜢爬到一片草叶上吸食着露水,突然一只穿着草鞋的黑糊糊的小脚奔跑而过,草蚱蜢迅速跳开,躲进草丛里。 全身黑糊糊,只有一双眼睛明亮的孩子迎着清晨的风小跑,还牵着一名布衣荆钗的美貌农妇的手。 夏获鸟道:“小心摔着。” 桑悦拉着夏获鸟来到一片洼地前,道:“姨姨,这片洼地就很好!” 桑悦黑糊糊的脸上很难看出表情,但是嗓音难掩兴奋,这可是她花了七天的时间,和王二狗一起转遍了山头,才选好的理想地。 “我前几天看完了《沈氏农术》,上面写了‘池畜鱼,其肥土,可上竹地,余可壅桑,鱼,岁终可以易米,畜羊五六头,以为树桑之本。’我们可以先把低洼地挖深变成水塘,挖出的泥堆放在水塘的四周为地基,六分为基,四分为塘,基上种桑树,塘中养鱼,桑叶用来喂蚕,蚕屎用以饲鱼,而鱼塘中的塘泥又可以取上来作桑树的肥料。”桑悦一边说一边双手比划着解释,看见夏获鸟略显迷惑的脸,猛地想起来自己是个孩子,连忙换上更加童稚的语气说,“这样我们不仅有鱼,还有桑树可以养蚕吐丝啦!” “阿悦真聪明,不仅把《农术》读完,还能学以致用了,”夏获鸟欣慰地摸着她的小脑袋。 其实桑基鱼塘的知识是她在现代学会的,她打定了主意要用这种农业模式,但又不能显得过于聪明,让人起疑。于是她特意向小书呆请教,学习古代繁体字,翻了好几本诸如《齐民要术》的古籍,才在一本叫做《沈氏农术》的书上看到十分类似的相关记载。 夏获鸟很爽快地道:“我去问问这片地有没有主人,若是有便租下来。” 当天下午夏获鸟就带回好消息,那块地本是镇上一户清流人家的,由于太过偏僻,多年废弃不用,可以低价租给他们。 于是夏获鸟便花钱请了些农户帮忙挖鱼塘,筑地基,种桑树。 为了避免吓到那些普通农户,夏获鸟给桑悦做了一身黑衣和帷帽,穿上以后桑悦从头到脚黑得非常统一,全身焦黑的可怕样貌都被遮掩起来。 在这期间,王二狗和桑悦便去山溪里抓大鱼和鱼苗,暂且先养在院子的鱼缸里。 ****** 春光正好,桃花漫山。 桑悦把帷帽扔在一边,掖起双腿裤脚,拿着自制的渔网罩子网鱼苗。她抬头看见王二狗抓着一只五颜六色的桃花鱼往水桶里放,忙道:“二狗,快住手,桃花鱼不能扔鱼苗桶里,它会吃小鱼苗!” “噢!那放了它?”王二狗问。 “别,放在大鱼的桶里吧,待会儿我们用虫子多钓点,带回去让小厨娘用盐腌了,裹上面粉油炸,味道酥麻酥麻的,可好吃了!” 王二狗乖乖地把桃花鱼放进大鱼的鱼桶里。 山风刮过,桃花如雨落了两个孩子满身,顺着溪水潺湲而去,好似一条淡粉的水流。 “阿悦!你快看,这里的桃花会动哎!”王二狗用合着的两掌捧着水,让一小片桃花在掌心中摆动,涉水跑到桑悦面前。 桑悦定睛一看,喜道:“二狗,你抓到桃花水母啦!” 王二狗的掌心里,飘着一只形似桃花的淡红色小水母。无头无尾,身体透明,分成四瓣,柔软如绸,有铜钱那么大,缓缓地一张一缩,像只可爱的小伞。 王二狗:“桃什么母?” 桑悦用手指把桃花水母从水中捞出来,放在眼前观察,小小的一捻,摊在她手指上失去了形状:“它是一种活在淡水里的小水母,对水质的要求很高,只出现在清澈的水里,所以很少见。它不仅长得像桃花,寿命也和桃花开谢同步。桃花开的时候,桃花水母出现。等到桃花都谢了,桃花水母也都消失了。” 桑悦把桃花水母放回溪水里,它很快就恢复成小伞,一张一合地游开了。 “汪!”王二狗突然炸毛,朝桑悦身后发出一声警戒的犬吠。 桑悦扭头看去,只见一个穿淡粉衣衫的小女孩浮在水面上朝他们漂来。 那女孩仰面飘在水面上,一动不动,桑悦心里也害怕,但还是鼓起勇气截住了女孩,只见她双目紧闭,大约十岁的模样,粉白娇嫩的脸庞,像淡粉色的初绽桃花,又像水蜜桃一样水嫩动人,胸膛微微起伏,呼吸着,她浸在水里的衣服周围汇集了很多桃花水母,淡红的、洁白的、乳白的、棕紫色的……无头无尾,身体透明,分成四瓣,柔软如绸,有铜钱那么大,好像一只只五彩的小伞,缓缓地一张一缩,悠悠然飘荡上下。 第六章 桃花水母 桑悦使了吃奶的劲儿去抱女孩,桃花水母们都散开,结果女孩轻得不可思议,反倒是她自己用力过猛,身体后仰一屁股倒摔在水里。 而那小女孩依然浮在水面上往下游飘去,被王二狗截住。 “这孩子好轻啊!”桑悦惊叹。 女孩似是被惊醒,睁开眼睛迷茫地看着王二狗,又有些迟钝地看向桑悦,她不仅不害怕,反而眼睛一亮:“你是钟隐竹吗?” “啊?”这回换桑悦茫然了。 “你真的不是钟隐竹吗?”桑悦把女孩带到岸上后,女孩又轻声问了一遍。 “不是,”桑悦摇头。 女孩盯着桑悦看了一会儿,用手比了比两人的身高,桑悦比她矮一点儿,轻柔的嗓音说:“嗯,你不是她,阿娘说,她比我还高一点儿。” 桑悦问:“你是谁?为什么从水里漂下来?” 女孩道:“我叫桃笙,我的家就在水里啊,我本来在等人,不小心睡着了。” “你阿娘呢?” 桃笙依旧指了指溪水:“也在水里啊。” 王二狗道:“你是水里的妖怪吧?你的真身是啥?” 又是一阵风,桃花飘落,桃笙身体忽然变得透明起来,摇摇手示意她不能说话了。然后虚弱地靠着桃花树坐下,闭上眼休息去了。 后来连续几天,他们都在桃花溪边看到桃笙。她的性格很腼腆,总是悄悄躲在树后看着她们捉鱼。 桑悦主动把小厨娘做的桃花糕分给桃笙吃,桃笙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在桑悦鼓励的目光咬了一小口,桃花的甜香味在她唇齿间漫溢开来,她露出惊喜的表情,朝桑悦微笑。 王二狗也把自己的风车、竹蜻蜓等小玩意儿给桃笙玩,她都很喜欢,也会投桃报李地告诉他们哪里的鱼多,还带他们去找灵泉的泉眼。 一来二去,三个孩子就熟悉起来。 桃笙身体很虚弱,每天睡着的时间比清醒的时候多。桑悦从没见过她回家,她说自己就住在溪水里,上岸是为了等人,等那个叫做钟隐竹的人。 这天乘桃笙醒着,桑悦好奇地问道:“钟隐竹到底是什么人啊?” 桃笙摇头:“我也不晓得,只晓得我的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祖母给她留了一封信。让我们等钟隐竹来了以后把信交给她。” 王二狗一脸懵逼地扳着手指,挠头骚耳:“一二三四……” 桑悦提醒他:“就是历经十二代。” 王二狗道:“啊,那么久啊?这个凡人应该不知转世轮回多少遍了,应该早就忘记这件事了吧。” 桃笙:“不会的,祖宗们都说那个人一定会记得的,只要她来,我们就能等到。” 桑悦忽然福至心灵,指着溪边的桃花树问道:“你们出生的时候,是不是桃花都开得很好?等你们老了的时候,桃花都快掉光了。” “是啊。阿娘常说,花开花谢,就是一辈子。”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早晨出生的菌类不到黑夜就死去,因而不知黑夜与黎明。夏生秋死或春生夏死的寒蝉,永远没见过春天和秋天。 桑悦想起初见桃笙的时候,她的身边围满了桃花水母,这下更加确认了她的身份。 桃花水母的生命和桃花同开同谢,它们的寿命是三个月的花季。十二代桃花水母妖,就是过了十二年。 桑悦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等呢?你可以下山去找她呀。” 桃笙仰头看着漫天纷飞的桃花雨,无奈地笑了笑:“桃花水母妖是很弱小的一支妖族,我们不能飞,不能远离灵泉。失去灵泉的滋养,我们的身体就会变得虚弱,透明,最终被晒干变成水雾消失。我们没有什么厉害的法力,只能守着口耳相传的诺言,代代等候着传说中的友人。” “那你的祖先有描述过钟隐竹的模样吗?”桑悦问道。 “嗯,”桃笙拿起树枝在地上画起来,一个圈,一竖,两撇,左右两边再加两道直线,圈圈里面又加了两个点当眼睛。嗯,很形象的火柴人。好吧,口耳相传了十二代的长相,确实只能是个传说。 桑悦又有了个疑问:“十二年对凡人来说也是很长的时间,你怎么认定钟隐竹一定能认出你呢?” 桃笙腼腆地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脸蛋说:“因为我和我的祖先们长得一模一样啊。” 桃笙解释道,这片溪水只孕育了一个能够化成人形的桃花水母妖,当桃花快要凋谢干净的时候,身体已经衰败的桃花水母妖就会把力量寄存在溪边的桃树里,等到来年开春桃花盛开的季节,桃树就会把寄存的妖力连同桃花一同送入到溪水里,第一个遇见并吃掉桃花的小水母就会化为人形,成为新一任桃花水母妖。由于继承了上一代祖先的力量,所以代代水母妖的长相都一样。 在去年桃笙还是小水母的时候,上一代桃花水母妖就经常坐在水边对小水母们交待诺言。等到桃笙继承妖力后,自然而然就会想起祖先的交待。 王二狗打个哈欠道:“好无聊啊,要是让我过三个月无聊的日子,我宁可只活三天,只要能让我随便跑随便吃。” 桑悦把手按在王二狗头上,把他面朝下摁在地上,朝桃笙咧嘴笑:“别见怪,狗嘴里总是吐不出象牙。” 桃笙转动竹蜻蜓,看着它飞向天空,喟叹:“我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啊。” ****** 鱼塘挖好了,桑悦和王二狗一起把鱼缸里的鱼转移到水塘里。 “桑悦,王二狗,有人找你们!”小书呆的声音从旁边的桑田处传来。 桑悦抬头一看,桃笙正站在不远处的阳光底下晒着,满头大汗,身体隐隐地有了透明的迹象。 “你想好了?”桑悦把桃笙让到屋子里坐着,递给她一瓢灵泉水。 桃笙接过来咕噜咕噜喝下去,畅快地摸一下嘴巴,点头:“嗯,想好了。我要出山去找钟隐竹。就算她不来,我也要完成这个诺言,因为我答应了阿娘和祖宗们。” 桃花水母妖一族似乎天生就有种使命感,对诺言看得非常重要。 “可你的身体……” 桃笙平静地微笑道:“离开灵泉水脉后,我会越来越透明,也许会在桃花凋谢前消失,但是我已经选好了,不后悔。桑悦小娘子,还请你教我找人的办法。” 桑悦用手指支着下巴琢磨:“一般会上山游玩的女子,不是住在村里就是镇上吧。可是该怎么找呢?总不能跑到街上乱喊吧?” 正好大家都放下农活休息,小书呆捧着书坐在边上看着。别看他外貌只是个十二岁男孩,看过的书却比养病坊里的任何人都要多,堪称移动的百科全书。就连夏获鸟遇见不明白的生僻问题,都会拿来问他,而他多数时候都能答上。 桑悦能肯定他不是人类,但也不知道他的真身是啥。 除了看书的时候,小书呆也要和其他同龄孩子一样做农活,但皮肤依然白皙得像无瑕疵的宣纸一样,眉宇间有着鲜明的书卷气。 桑悦问他:“师言,你晓得要怎么样才能找到十二年前的人吗?” 顾师言是小书呆的名字。 小书呆合上书,直接看向桃笙淡淡地道:“桃小娘子,乱世谋生不易,我们并非是有余力做好事的人。若是我们花心思出力气帮你找人,你能给我们什么呢?” 桃笙被问得愣了一下,懵懂地看了看自己,她始终穿着化形以来变化的淡粉衣衫,身上别无长物,最终有些脸红地道:“我也不晓得能给你们什么?” “灵泉泉眼吧,”桑悦支招,“把你晓得的灵泉泉眼的位置告诉我们,灵泉对培育灵草、养鱼什么的都挺重要的,对吧,师言?” 小书呆不言语,只看着桃笙,等她回答。 桃笙毫不犹豫地道:“好,我把我晓得的灵泉水脉位置都告诉你们。” 她的眼睛是如此干净得不染尘垢,如同两泓清澈的山泉水。小书呆微微蹙眉,低头翻书:“可以问问看村里的修谱师。” 桑悦道:“是谁啊?” 小书呆解释道:“修谱师就是用活字印刷术帮人修族谱的人。小岩村只有一位修谱师,今年六十多岁,他是前年刚搬过来的,从前一直住在镇上,修过几百家人的族谱。如果钟隐竹不是背信弃义的人,那她没能赴约或许是因为乔迁、嫁娶、丧病等意外,这些情况下都会用上族谱,有条件的家族大多都会趁这机会请来修谱师修补老旧的谱册。所以不妨先去问问看。” “你还真是什么都晓得啊,佩服佩服,”桑悦道。 “那个老头儿脾气可是古怪得很呢,”坐在门口择菜的小厨娘插口道,“平常从不和人打交道,有人上门找他还会被赶出来。” “啊?”桑悦立即扭头对王二狗喊道,“狗儿,咱把早上抓的大草鱼装两条带去!” 第七章 修谱师 这是一间木石结构的单层房屋,屋外是一圈篱笆,大门前有一片庭院,但地面坑坑洼洼疏于打理,地上卧着一只大黄狗。 里面大门没关,可以看见屋子里坐着个头发花白的驼背老人,他的面前摆着一张旧木桌,桌上放着一个方方正正的木板,木板里夹着一排方形小木块,他把老花眼朝木块凑得很近,全神贯注地用刻刀在上面雕刻着。 桑悦带头,王二狗提着装鱼的水桶和桃笙跟在后面,刚一走进,院子里那只大黄狗就龇牙咧嘴地冲出来,朝他们狂吠:“汪汪汪汪!” “汪!”王二狗也不甘示弱地龇起牙。 桑悦连忙敲了一下他的头:“不许现形!别吓到老人家。” 王二狗委屈地闭上嘴,那只大黄狗倒是被他那一吼吓破了胆,夹着尾巴缩到角落里去了。 三个孩子进到庭院里,桑悦敲了敲门:“罗大爷,我们是住在山上养病坊的,姨姨让我们送两条鱼给你。” 罗大爷头也不抬,板着脸:“老头子没闲工夫招待你们,带上你们的鱼回去!” “姨姨说……” 罗大爷噌地站起来走到门边,一脸凶悍不耐烦,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回去告诉你们家大人,要学手艺找别人去!” 桑悦忙道:“我们不是来学手艺的,只是晓得您人脉广,想来问问您给多少家姓钟的家族修过族谱,记不记得一个叫钟隐竹的名字?” “荒唐!族谱上写的内容只有本族人才看得,哪能随便告诉给外人!这是我们这一行的行规!” “哐”的一声,门关上了,里面还传来上门栓的声音。 “……”桑悦和王二狗、桃笙他们面面相觑,让王二狗把鱼和桶放下后,他们就回家了。 傍晚时分,半明半昧的庭院上空有几只蝙蝠盘旋着。庭院里放着大木桌,桌上摆满了饭菜,大家搬着小板凳围在桌边吃饭。 夏获鸟给每个孩子碗里都发了一个桃花糕,坐在桑悦身边的桃笙没想到自己也有,红着脸小声道谢。 夏获鸟朝她亲切地笑笑,嘴里还不忘唠着家常:“罗大爷啊,他的脾气确实不太好,尤其不喜欢小孩子,嫌孩子吵。但其实他人不坏,就是做事古板了点,也是个苦命人,你们别老去烦他。” 桑悦嘴里含着桃花糕,鼓着腮帮说:“是因为经常有人找他学手艺,他才觉得很烦的吗?” “我前几天听隔壁盘大娘说过一耳朵,”夏获鸟一边喝粥一边说,“有回他和村长喝酒,喝多了哭着说出来的。罗大爷家以前住在在汀州,世代修谱。本来家境不差,一直活得好好的,后来还把手艺传给了他的小儿子。 有天他那小儿子收了来路不明的贿赂,把雇主家的族谱内容透露了出去,也不知那族谱里有什么渊源,竟引得皇帝发怒下旨屠了那家满门。他们家的事也被传开,从此在汀州失了信誉也丢了活计,只好搬走。途中又遇见兵匪,他被打得只剩一口气,妻子和儿子都没了,好在有赤脚大夫从那路上经过,把他救了下来。从那以后,他只埋头修谱,要是有人问他里面写的什么,他就会大发雷霆。” 桑悦听得入神,把小米椒酱当饭扒进嘴里,辣得满脸通红,灌了一大口水下去还不顶用,直接辣得跳下饭桌,用手往嘴里扇风,脑袋辣得发烫。 满桌的人都被她逗得笑起来。 第二天桑悦她们又带上一筐野菜来到罗老头门前。 罗老头看见她们就板着脸招手:“进来!”然后手一指角落里的水桶,水里两条草鱼还在欢快地游着。 罗老头:“提走!” 趁着提鱼空档,桑悦快速地观察了一遍屋里,只见架子上摆满了字盘,各种拇指头大小的字模整齐排放着,还有各种刻刀和木料。 桌子最上面放着一本老旧的族谱,一半都被书虫给蛀没了,在翻开的书页上写着“汀州、临汀、白石溪水、罗氏”等字样。桑悦想起小书呆说过,修族谱的时候,本家人都会把修谱师请到祠堂里去修,以示庄重,没有人会随随便便把族谱扔给修谱师带回家里去。 桑悦猜测,这罗老头修的该不是自家的族谱吧? “娄丝虎,恩呀嘿唐珍来赖喀戛能嘛?”(客家话:老师傅,你也是汀州来的客家人啊?) 罗老头听出她的汀州口音,不咸不淡地看她一眼:“黒。”(客家话:是。) “我以前也住在汀州啊,最喜欢喝老家的草鱼汤了。老爷子你不喜欢吃鱼的话,下次给你带其他好吃的呀!”桑悦笑着说。 “哼!没有下次!别来烦我!”虽然话还是不中听,但罗老头的脸色明显软化了一点。 桑悦装作没听见,带着王二狗、桃笙和两条草鱼走了。 第三次登门拜访前,桑悦提前用一枚珍珠换钱,买了牛肉、河田鸡、糯米粉、面粉等食材,又买了汀州美食的菜谱念给小厨娘听,小厨娘不负所望地做出了正宗的汀州客家美食汆牛肉、珍珠丸、白切鸡和灯盏糕,再装上一壶家酿的米酒,桑悦提上食盒便带着王二狗和桃笙一起去找罗大爷。 罗大爷鼻子抽动着,看向了香味的源头,三个孩子手里的食盒。 罗老头放下字模,桑悦极有眼力见地带头把盒子里的菜摆出来,给老头倒上米酒。 罗老头筷子拿起来就没停过,像是回味无穷似的把鸡肉放在嘴里细细咀嚼着,吃完了珍珠丸、白切鸡,就着汆牛肉汤把灯盏糕吃得精光,又小酌了两口米酒。 桑悦懂得罗老头此刻的感受,从小吃到大的老家菜,离家久了吃不到,总会想念这味道。 酒足饭饱后,罗老头接过桑悦刚沏好的茶,看向她们道:“你们三个小娃娃,到底想找什么人啊?找到了又能干啥?” “桃笙的阿娘和钟隐竹娘子是手帕交,但是后来钟娘子不告而别,桃大娘一直很想念她,就在去世前给桃笙留了一封信,让桃笙一定要把信送到。桃笙是我们这群孩子里最孝顺的,只要是她阿娘说的话,她就一定要做到。” 桑悦抢在桃笙前头解释完,虽说这是人、仙、妖杂居的世界,但对普通凡人来说,仙和妖还是挺遥远的存在,夏获鸟在人前也一直是以人的身份交际的。 人和妖之间总有些芥蒂,桑悦好不容易才让罗老头松口,可不想他因为桃笙妖怪的身份心存疑虑。 罗老头想了想道:“那封信让我看看?” 桑悦看向桃笙:“可以吗?” 桃笙想了想点头:“阿娘没说不能给别人看。”于是从怀里将信拿出来,说是信,其实一张薄纱手帕,上面用丝线绣着几行字,那字体笔画古老质朴,有点象形字的风格,桑悦一个都看不懂。 罗大爷皱着眉看了片刻,确认道:“没错,这是周朝时候的金文,我只在一户人家里见过,他们的女儿出嫁前,请我去祠堂修族谱,他们祠堂的祖先牌位上写的就是这种文字。我当时看不懂,还以为他们要让我修天书,连忙回绝。然后他家老爷告诉我这不是天书,是金文。还说修族谱用小楷就行,我这才应下了。那户人家就姓钟,那出嫁的小娘子叫什么我不记得了,但我记得那两家人都是当地望族,婚礼办得特别大,大概,是十二年前的事吧。” 桃笙忙问:“那她现在在哪?” 罗大爷道:“听说她嫁到永定雷家去了,后来全家都跟着搬了过去,再也没回来过。” ******* 永定雷家距离悲田养病坊所在的小岩村很远,坐马车大概要半个月的路程,但是夏获鸟说她可以变成大鸟送她们过去,只需要五日的路程便够了。 桑悦和桃笙坐在红羽黑纹的巨鸟背上,远远看见一座四层楼高的圆形土楼屹立在鹅卵石铺成的大地前方,恢弘的大门上用钟鼎文题着雷宅两个大字。 不时有乘坐法器或坐骑的灵修们从天而降,去往雷宅。大门前站着一个红衣青年,正毕恭毕敬地接待着这些灵修。 巨鸟落到地上,桑悦和桃笙沿着巨鸟垂下的羽翼滑到地面上,巨鸟褪去身上的羽衣,化成了美妇人的模样。桑悦连忙把掉在地上的羽衣捡起来,夏获鸟将其收进包袱里拿着。 夏获鸟看向雷宅微蹙眉尖,有些犯难:“听说这雷宅围楼里的人素来厌恶妖精鬼怪,今日还邀来了这么多有名望的仙门。我们只怕是进不去。” 桑悦看一下桃笙,后者的身体越来越透明了,双手几乎都看不见了,娇嫩的半透明的脸上也显得很是焦急。 “姨姨,我们试一试吧,”桑悦道。 夏获鸟点头,牵着她们的手上前,还没到门前,就被两名雷宅灵修拦下。 “站住!来者何人?”雷宅灵修戒备地盯着她们。他们从这妇人还有粉衣小女孩的身上探知到了明显的鬼气和妖气,还有一个戴着黑纱帷帽和手套,浑身上下遮得密不透风的小女孩,虽然从她身上闻不到妖气,但怎么看都很可疑。 “这小孩怎么回事?”雷宅灵修指着桑悦再度喝问。这些妖精鬼怪该不是又想出什么诡计来捣乱的吧? 第八章 钟隐竹 夏获鸟远远地朝门前那名红衣青年施礼道:“敢问阁下可是雷家大郎君?”来之前夏获鸟都打听过了,雷家家主是续弦娶的钟隐竹,他那早夭的前妻为他生下一名嫡子,就是眼前这个雷大郎。 红衣青年皱眉,缓步走来:“正是。” “我们是受令堂钟大娘子的故交之托,来给她送信的。请大郎君明鉴。” 桃笙立即双手捧着信呈在雷大郎面前。 雷大郎看都不看就拂袖道:“我阿娘向来深居简出、洁身自好,怎会与妖物为友?休要再妖言惑众,赶紧走吧。” 桃笙急忙道:“我们不进去,麻烦你把这种信交给钟隐竹大娘子就可以了。” “放肆!尊夫人名讳岂是你这小妖能随便叫的,”旁边的雷家灵修呵斥道。 桃笙被那名灵修的大嗓门吓了一跳。 夏获鸟挡在桃笙前面道:“雷大郎君,我晓得像你这样的名门望族看不上我们这等羸弱的小妖鬼。你应该也不晓得,这孩子的一族,一生只活三个月吧。” 雷大郎看了一眼半透明的桃笙,略微皱眉。 夏获鸟接着道:“虽然仅有一季的生命,但是她们为了令堂的诺言,整整等了十二代。对朝生暮死的妖怪来说,最珍贵的莫过于性命和时间,但她们却可以为了一个承诺放弃这一切。不管你信与不信,请把这封信递交给令堂看一眼,只要看一眼便知分晓。” 雷大郎纠结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家母病重,医仙说过不能再受半点妖邪侵扰。我不能冒这个险,抱歉,请回吧。” 桃笙半透明的脸上难过地淌下泪来,她快要消失了,来不及再把这份信托付给下一个桃花水母妖了。她想起自己曾经信誓旦旦地答应阿娘,一定会等到钟隐竹,把信交给她。可是现在她要食言了。 桑悦心里也感到难受,忍不住讨厌起这个古板固执的红衣青年来。 “世世代代都坚守一个诺言,这份决心实在令人钦佩。”一个温柔纯净的嗓音从众人身后传来。 听来有几分耳熟,桑悦回头看去,便看到八头雪豹拉着的仙人车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坐在车上的张湛然敏捷跃下,他的身后照常跟着几名灵修,一同缓步走来分别见礼:“雷大郎君,夏娘子。” 最后他还不忘弯下腰,朝桑悦露出一个温柔治愈的笑容,眼睛笑眯眯的宛如水滴形,亲切明媚极了:“小姑娘,我们真有缘。” 桑悦隔着帷帽的黑纱看着他,都被他的笑容感染到。 张湛然向雷大郎道:“雷大郎君,我可以担保,她们身上绝对没有会损害凡人的邪气。可以通融一二吗?” 雷大郎忙道:“原来是科圣的朋友,是小人失礼了。诸位快请入内。” 雷大郎对张湛然非常尊敬,在他发话后,再也不敢怠慢夏获鸟她们,亲自引她们去见钟隐竹。 雷大朗带着她们穿过一圈套一圈的围楼环,院子里有小孩聚在一起唱顺口溜,童稚的嗓音清脆明亮:“高四层,内四圈,上上下下四百间。圆套圆,圈套圈,历尽沧桑数百年。楼中楼,天外天,住上人口近一千。阴阳八卦布其间,天地人楼合为先。” 走在张湛然身后的灵修小声道:“这雷宅围楼可真有意思,楼内有楼,环环相套。” “不错,永定地势险峻,灵脉丰饶,一度受邪祟觊觎,恶妖四起,聚族而居的环形楼利于防守,共御外敌,可容纳千余人,一座楼便可比拟一座小城池了,”张湛然明显也对雷宅围楼充满兴趣,边走边仔细观察着。 雷大郎听见他对围楼的夸耀,与有荣焉,不时回头和他攀谈起来。 雷大郎带他们到了楼上,一个孩子正站在房门前吹着风车,看见人来,立马扑到了雷大郎怀里。 “这是我阿弟,”雷大郎摸摸孩子的头,然后指指紧闭的房门,“这就是阿娘的居室,她曾被魔物所伤,缠绵病榻多年,有时连阿爹和阿弟都不认得,平时不见外客。今日炎洲九幽仙王屈尊驾临来为阿娘诊治,不知结果如何,我先去奉询一声。” 雷大郎敲敲门道:“阿娘,有三位娘子想见您一面,孩儿可以带她们进来吗?” 很快,侍女从里面打开了门,一股浓厚的药味从屋里散发出来。 进了室内,只见有两人。 其中一个躺在床榻上,是个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婆婆,看年纪应该有九十多岁了。她穿着一身锦缎华服,但身形小的可怜,露在衣袖外面的手枯瘦萎缩得像鸡爪一样,虚弱地靠在枕头上。 另一个坐在床头鼓凳上,看身形是个娴雅袅娜的少女,一袭红衣,头戴一顶红纱帷帽,纱幔直垂到腰际,看不清容颜,就连放在膝上的手也戴着红底金纹的蚕丝手套,整个人遮得密不透光。 桑悦看到这少女忽然就想到自己,她也用帷帽和手套把自己遮得密不透光,浑身上下一色黑。 但自己是由于浑身上下烧伤焦黑,怕吓到别人。这少女又是因为什么不能见光呢? 包括张湛然在内的仙人灵修们都朝少女恭敬施礼:“拜见九幽子仙王。” 仙王这个称呼一听就很厉害,众仙之王,况且连张湛然都对她俯首称臣,桑悦不由得紧张,连忙拉着桃笙一起行礼。 “众卿免礼,”少女的声音透着一种独特的冷感,安宁、隽永、清冽、沉着、不争炎凉的低调,并且神秘深邃。 雷大郎上前朝榻上的老婆婆唤了一声:“阿娘。” “宣儿……” 雷大郎激动地道:“阿娘,您认得我了?” 就在这时,老婆婆的目光看到桃笙的一瞬间,那双浑浊的眼睛瞪大了,她激动地勉强从床榻上撑起身子,颤抖地朝桃笙伸出手。 桑悦和桃笙都有一瞬的诧异和震惊,按理说十二年前钟隐竹刚出嫁,年纪应该是三十岁左右,再怎么病重,也不可能病成九十多岁的老婆婆。 老婆婆:“桃,桃……” 桃笙一愣,连忙从怀里拿出那张手帕递给老婆婆。 老婆婆的手抖啊抖,终于接过了那张手帕,她还想要握住桃笙的手,但桃笙的手已经变成半透明的虚影了,她只触到了一团虚无。 桃笙解释道:“你就是钟隐竹娘子吗?我不是桃桃,我叫桃笙,桃桃是我的十二代祖母。这份信是她交待我给你的。” 衰老得只能躺在床上的钟隐竹忽然像是注入了一股活力,她热泪盈眶地连连点头,用手一遍遍抚摸着手帕上的刺绣,由于昏花的老眼看不清楚,于是用手召来雷大郎,让他把信念出来。 雷大郎拿着手帕念道:“隐竹,你教我的金文我都学会了,你瞧我写的好不好?你要出嫁了,我却不能去祝贺,你还在生我的气吗?你嫁过去的地方,有桃花吗?有的话是不是已到花期了?你这么爱哭,所以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我们一族的性命和桃花开谢同步,桃花凋谢干净的那一日,就是我消失的那一天。 不过你不要太伤心,因为我的妖力会化入桃树里,等到桃花再度开放,花瓣落入水中被桃花水母吃掉,就会有新的桃花水母妖继承我的妖力化为人形。她是我的孩子,我们会长得很像,并且一代代传承下去,就像你们人类一样生生不息,所以不必难过。想我的时候,就上山看看桃花吧。切勿忧伤,顺祝曼福不尽。” 钟隐竹将手帕收回来贴在心口,又朝桃笙伸出手,激动地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嘴里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音节。 九幽子按住她的肩,嗓音低柔:“嘘,莫急,你想要同她们解释是吗?让孤给你施针,把你的记忆抽出给她们看。” 她从药箱中取出一根针,扎在老人脑部轻捻:“好了,现在脑海里想着你想说的画面。” 一股淡白色烟雾沿着银针被汲取出来,少女抽出这团烟雾,在空中一抹,烟雾中展现出钟隐竹出嫁后的记忆情景。 钟隐竹站在土楼的了望台上,望向西南方的天空,那里被丘陵遮挡着,但依然能看到有黑气不断地从山后冒出,在空中凝聚成无比浑浊的黑云。 “那是之前两国交战被屠的城池,冤死的亡魂化为恶鬼邪祟在人间游荡,它们会沿途攻击灵脉丰饶的土地,”一个高大的三十多岁的男子站在她身后解释道,是她的丈夫雷成。 “它们也会攻击围楼吗?”钟隐竹问。 雷成神情严峻地点点头。 钟隐竹拉了拉手中的弓弦,自嘲一笑:“我虽然是凡品灵根,但也有一战之力。” 后面是大段灵修和邪祟交战的画面,恶鬼邪祟成群结队地涌向蕴藏灵脉的围楼,钟隐竹和丈夫一起带领族人们守楼。 良久,画面才终于安静祥和起来,钟隐竹站在院子里看着满树桃花,雷成拿着兔毛裘衣轻轻盖在她肩上,听见她轻声呢喃:“我好想去见她。” “是你说的那位手帕交?” 钟隐竹点头,伸手接住空中飘落的花瓣,目露怀念。 雷成搂着她:“外面还有成群结队的邪祟觊觎楼中灵脉,你又怀了身孕,不宜远行。等孩子生下来,我们再一起去拜访你那位挚交可好?” 钟隐竹微笑着抚摸自己的肚子:“嗯,好。” 桃花开了又谢,她的时光在驱邪、怀孕、生子中流逝。 画面陡然一转,围楼上空陡然出现一个庞大无伦的怪物,披着血红色的长袍,正高高俯瞰着围楼,它的模样极尽恐怖恶心之能事。头顶一个奇形怪状的恐怖脑袋。双眼眯成两条细缝,下半张脸上的肌肉尽数萎缩,露出里面白森森的骨骼,而那骨骼居然是一尊精雕细琢诡异交错的狞怪骨雕,额头也出现一个巨大的黑洞,黑洞里探出一个双目通红的骨雕蟾蜍,蟾蜍的眼睛呈现出邪异的金色。 更可怕的是,这脑袋不仅一个,它的整个身体上都紧挨生长着九个一模一样的怪脑袋。 桑悦听见一名灵修失声惊呼:“金曈天魔!” 烟雾状的记忆画面中,站在围楼屋顶和了望台上的人们同时朝怪物放出灵箭。九个怪脑袋同时张口一吐,无数金色的粘稠血滴如大雨般朝围楼洒落,碰触到金血的箭矢就像豆腐渣一样粉碎。 钟隐竹正站在屋顶上朝怪物射箭,一滴金色的天魔血液击碎围楼结界,溅到了她脸上。 那滴金血迅速渗入她的皮肤肌理,转眼间,年轻光滑的皮肤变得松弛苍老,皱纹满脸,满头乌发化为银丝,挺直的身体也躬下去,手脚畏缩无力地倒在屋顶上。 二十来岁的年轻美丽女子,眨眼间就变成九十多岁的老人。 烟雾散去,记忆消失。 桃笙骇异地看着,良久才逐渐回过神,静静地看着床榻上的老人:“原来是这样,所以你才一直没有来。我明白了。” 桃笙走过去,把额头轻轻贴在老人额头上:“谢谢你,没有忘记桃桃,没有忘记我们。” 第九章 灵侍 走出房间后,桃笙立即虚脱地倒在地上,桑悦连忙抱住她,她的身体更淡了,整个下半身都消失了。但她的脸上却露出满足的微笑。 “哥哥,”桑悦看向张湛然,急得连科圣这个敬称都忘了喊,“你可以救救桃笙吗?” 张湛然被小女孩这声哥哥喊得心底一颤:“别怕。” 他从玉扳指的芥子空间中取出一个玉盒,打开玉盒里面只装着一颗雪白的丹药,他把丹药喂进桃笙嘴里,她的身体稍微复原了一些,下半身重新浮现出来,但依然是半透明的状态。 “要想救她,只能结灵契,”幽净、空灵又带有几分难掩倦怠的声音从头顶上方响起。 桑悦仰头一看,是炎洲仙王九幽子,她虽是统领万仙的王者,但言行间不知为何透着几分淡淡的忧郁倦怠,红衣笼着纤弱的身形,红色浓艳,但她气质却幽静。 “好,只要能救她就行!”桑悦来不及细问,立即道。 九幽子蹲下身从她怀里接过桃笙,不紧不慢地解释道:“灵契是凡人和妖精签订的契约,一旦契约达成,将死的妖精生命便会延长,但必须成为凡人灵侍,终生守护凡人。主人死,则灵侍亦死,灵侍死亡或受伤,对主人没有任何影响。当主人生下孩子时,则灵契会延续到孩子身上,只要主人血脉不断,灵契就会代代传承,直到灵契期限结束,每一个灵契的期限,是九百年。” “汝答应否?”九幽子问桃笙。 桃笙看了眼桑悦,眼中充满希冀:“我还想多了解这个世界。” 九幽子又朝向桑悦问:“灵契之主每月至少要用一颗中品灵石温养灵侍,否则灵侍将会灰飞烟灭,汝愿意承担否?” “好,我愿意,”桑悦说。 九幽子将手放在桃笙心口的位置,从她身体中抽出一道铜钱大小的、半透明的虚影,那是一只淡粉色的桃花水母。 九幽子把这团虚影递到桑悦面前:“这是她的半缕命魂,吞下去便可结契。” 桑悦接过虚影,闭着眼睛仰头吞下,感觉到一股凉意沿着喉咙游走到心脏的位置。 桃笙的身体越来越清晰,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完全正常了,她高兴地搂着桑悦的脖子。 九幽子伸手轻拍桑悦的肩膀:“小姑娘,随孤过来。” 夏获鸟像是猜到了什么,连忙激动地催促桑悦:“阿悦,你快随仙王去,快。” 九幽子将桑悦带到她休息的雅间,伸手给她把脉,然后出手如电地在她身上多处穴道点了一下。 桑悦顿时感到全身冷得想要打颤,像是那种南方寒冬时节,渗入骨髓的那种刺骨阴寒,焦黑的皮肤上还陆续窜出一些绿色的火苗。 九幽子单手捏诀,掌心燃起一道紫色火焰,这火焰有眼睛有嘴还有手,它迅速地出手揪住桑悦身上的火焰吞进自己嘴里,满意地咀嚼着,似乎还嫌吃得太慢,干脆从九幽子掌心飞出来,沿着桑悦烧伤的身体飞速游走一遍,直到将她身上的绿色磷火全都吃光,这才回到九幽子手中,打了个饱嗝,化为一缕紫烟消失了。 九幽子执笔写了一张药方,连同一副竹简一同交给站在旁边的夏获鸟:“每日按这药方药浴,孩子身上的黑痂就会褪去长出新肤。这竹简上写的是供养灵侍之法,尚可一看。” 夏获鸟高兴地道:“多谢九幽仙王!”然后连忙掏出身上所有的银钱,略显窘迫地放到九幽子面前,“民女身上只有这点微薄之资,来日必将诊金如数奉上。” “勿需如此,举手之劳而已,”九幽子把银钱推回去,“留给孩子买药吧。” 夏获鸟想要拉着桑悦磕头,也被九幽子止住。夏获鸟看出她性情沉静清冷,不喜俗礼,再度道谢两句后便带着桑悦和桃笙退出来。 桑悦出来后没有看见张湛然,料想是雷宅里的灵修宴会开始了,虽然钟隐竹有心让侍女留住她们,但夏获鸟心知灵修世家不会喜欢妖鬼住在眼皮底下,也怕妖鬼的煞炁冲撞了钟隐竹惹出大祸,于是不敢再多逗留,连忙化身大鸟带着两个女孩儿朝家飞去。 ****** 桃树上的桃花早已凋谢干净,枝头上隐约结出青涩的果子,日头也一天天地灼热起来。 桑悦起床洗漱后用院子里的水缸照了照自己,倒影里出现一张轮廓流畅的鹅蛋脸,皮肤粉白细嫩,吹弹可破,一双媚眼如丝的瑞凤眼,瞳色宛如琥珀般空灵梦幻,茶褐色中带点蓝灰,甚至在不同的光线下会流转出不同的颜色。虽然眉毛和头发还没长出来,但已然是个沉鱼落雁的美人胚子,难以想象长大以后是怎样的绝色。 自从用了九幽子的药方后,她身上的黑痂就逐渐脱落干净了,新生的肌肤很娇嫩,养了几天才可以下地干活。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水里倒影出来的女孩模样,并不是她自己的脸。或者说,这具身体本来就是另一个小女孩的身体。 她也没想到这具幼小身体的脸蛋会生得这么美。 生得美固然可喜,但在乱世中若没有保护自己的力量,那这绝色容颜很可能会演变成一场灾难。 而且这具身体的脖颈以下布满了黑斑,就如她露在外面的双手,全是大块大块的黑斑,只露出一点点白色肌肤,像是某种奇怪的皮肤病似的,找大夫看,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没想到刚治好烧伤,又有皮肤病,桑悦都麻了。 她有心看病,但寻常的大夫治不了,高超的医仙又并非凡人想见便能见的。 九幽子统管的仙境名叫炎洲,乃是修真界五霸仙洲之一,五霸仙洲就是当今修真界中实力最强的五个诸侯仙国。 在炎洲有许多无上仙法,其中炎洲医仙的医道在修真界绝对是首屈一指。 然而炎洲远在南海,和凡间隔着千山万水,医仙们来无影去无踪,凡人根本无从寻觅。桑悦能够在雷宅围楼得到九幽子的治疗,用夏获鸟的话说,那真是天赐的机缘。 桑悦只能和从前一样,先存钱再另想办法。 她戴上笠子帷帽,一身本色淡黄的麻布衣裳,腰后别一把柴刀,脚上套着草鞋,提着装满蚕沙的竹筐,往鱼塘走去,桃笙已经在鱼塘边上投喂蚕沙了。 “主人,你先歇着,让我来吧,”桃笙提着空竹筐朝她走来。 桑悦:“阿笙啊,我不是说过嘛,你还是不要叫我主人了,我听不习惯。” “可是,我听说其他灵侍都是这样称呼他们的主人的。” “我又不认识其他灵侍,你也不用跟他们一样,你就是你,”桑悦寻思了下道,“这样吧,如果一定要有个称呼的话,不如就叫我姐姐吧。” 桃笙乖巧地点头:“嗯,姐姐。” “乖啦。”桑悦被她叫得心头软软的。 桑悦扔完了蚕沙,拍了拍手走到桑树下坐着,拿起放在树下的用布包好的竹简,翻看起来。 她正在看的就是九幽子给的灵侍竹简,里面主要记述了供养各类灵侍的方法。 “汪汪汪!”不远处传来王二狗的吠叫声,他正撒丫子追赶着鸭子,傻乐的脸庞活像个二哈。这小犬妖虽然活了十七年,但模样和智力还是停留在七岁孩子的水平。 桑悦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竹简上,这上面也写了一些关于妖怪的知识。 妖,指的是上古之时就存在,血统古老的一种生灵。拥有灵智,智慧能与人族媲美。 妖一生下来就有兽形和人形两种形态,并能够在这两者间自由变化。 若是变化不完整的,无论是兽态中残留人类特征,或是人形中残留兽态特征,都会被视为畸形、残疾,这类妖童会被妖族舍弃。 因为在这世间的半人半兽多为邪祟,变化不完整的妖要么过于羸弱活不久,要么日后容易成为祸害。 妖怪的成长速度大部分都比人类慢,而且妖怪的成长和它吸纳的灵炁量以及修为高低息息相关。 所谓灵炁,就是修真界存在的根本。 灵修和凡人最大的区别,就是灵修体内有灵根,通过灵根脉络能够吸纳灵炁,将其转化成灵力,借此施展术法。而凡人体内没有灵根,也就不能吸纳灵炁。 灵炁存在于大陆海洋的灵脉、灵石、灵兽、灵草、灵泉等天材地宝中,开采淬取过程艰难,只有实力雄厚的门派家族才有能力掌握大量的灵炁资源。说白了就是有钱有灵炁,才有能力修仙。 就像凡间家境不错的人才能读书当官一样,能够汲取灵炁修行的妖怪比人类孩子的成长速度更快,身体素质也更强大。 但像王二狗、桃笙这样,没有充沛的灵炁资源修行,但又天生带有灵智的妖童,就会一直维持在孩童状态。 小岩山上的灵泉灵炁稀薄,养养灵草还行,用来修炼是远远不够,否则也轮不到养病坊建在这里。 桑悦看向正在往鱼塘里倒灵泉的桃笙,心里盘算着,竹简上写道,就算是没有灵根的凡人也可以供养灵侍,最少一个月一颗中品灵石,这点灵炁只能够维持灵侍不死。若是每个月能用一颗良品灵石供养,那灵侍还有点余力能够修炼长大,甚至可以像修真者一样炼气筑基,施展小法术,灵炁越多,越有助于灵侍修炼强化。 一颗中品灵石相当于一两银子,一千文钱。一颗良品灵石就相当于一两金子了,桑悦叹息,目前鱼塘还没有收入,养病坊的经济也不稳定,眼下她也只能保桃笙不死了。 但也有值得高兴的事,她发现用灵泉饲养普通的鱼,鱼会长得非常快,而且不容易生病。现在鱼塘里已经有半数以上的肥硕大鱼了,再过不久就可以拿到墟市上贩卖。 ****** 为了赶墟市,这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大家就起身了,桑悦带着王二狗和桃笙把大鱼都捞起来用木盆装好,小书呆把坊里要买的东西罗列在纸条上,夏获鸟拿着纸条驾着牛车载他们去赶集。 到了墟市上,只见两边道路很多商贩已经摆开了摊子,夏获鸟挑了个不错的位置,帮她们把鱼摊摆好,有些担心地问道:“只留下你们三个可以吗?” “姨姨,可以的,你不是还要买米和布吗?快去吧。”桑悦道。 夏获鸟想了想,拿出一个铃铛挂到桑悦脖子上:“要是有事就摇铃铛,我会马上赶到。” “好的,姨姨,”桑悦点头。夏获鸟摸了摸他们的头就去买东西了。 天大亮的时候,赶集的人们陆陆续续多了起来,这时墟市才算开始,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各个村来赶集的人络绎不绝,道路逐渐拥挤起来,热闹非凡。 良久,她们的鱼摊依然无人问津。 王二狗见状,立即站起来放声叫卖:“大——草——鱼儿嘞哎——黄鳝——甲鱼哟——” 有他开头,内向的桃笙也鼓起勇气喊起来,桑悦把桃笙拉到自己身边:“你先歇着,等二狗喊累了我们再轮流喊。” 突然,前面的人群里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拥挤的人群迅速如潮水般朝两边分开,让出一条路,只见一支官兵押送着一队囚车从远处走来,拉囚车的不是牛马,而是好几个手脚戴着镣铐的人。 “唰”的一声,沾满血肉的鞭子打在那些拉车人的背上,顿时皮开肉绽。 执鞭的官兵大声喊道:“这些人无视国法,不交赋税,还想偷跑到邻国,犯了通敌叛国大罪!今日游街示众,明日立即押送到都城问斩!你们都看清楚了,通敌叛国就是这个下场!” 桑悦骇异地看着囚车里和拉车的人们,她出身在和平年代,除了影视剧,从没见过饿得皮包骨头宛如骷髅的真人,眼眶里全是痛苦到麻木的神情。亲眼看见这一幕,她只觉得心头如遭重击,惨绝人寰,比恶鬼还可怕。 桃笙小声道:“三分取其二的赋税,农家辛苦一年连饭都吃不起,要是能跑谁不想跑?” 桑悦把手指竖在唇间,朝她比了个嘘的手势。 第十章 小乞丐 等到押送囚车的队伍离开后,墟市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热闹,似乎这里的人们对此都习以为常,以致麻木了。 王二狗、桃笙和桑悦在墟市上叫卖了半天,价钱一降再降,鱼依然没有卖出去几条。桑悦意识到自己失策了,现在这世道,穷人吃不起鱼,有钱人则不屑吃草鱼,市场太窄了啊。 最后墟市都快结束了,她们才找到一家菜馆把鱼都贱卖出去,勉强收回成本。 夏获鸟赶着牛车送大伙儿回家,路上还不忘安慰桑悦:“没事,草鱼不好卖我们就养别的鱼,等灵市开了我去书店里看看,找本养灵鱼的书给阿悦。听说仙门里灵鱼一向很好卖。” 桑悦立即谢过夏获鸟。她无声地叹息一声,倚在栏板上看着路边青翠的农田,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小身影从对面走来。 看个子大概十二岁左右,半张脏污的脸埋在脖子上的一块黑色破布里,看不清模样,现在天气已经热起来了,再加上他衣服单薄,偏偏围个这么厚的破布,还有一群蚊子和苍蝇围在破布边上打转,他也不赶。手上拄着个破烂的伞,走路一瘸一拐的。 当这小乞丐从牛车边经过的时候,夏获鸟停下了车,还从车上翻出一包烧饼。 孩子们都知道夏获鸟要干什么,阿猫不高兴了,想要拦住夏获鸟:“姨姨,我们自己都不够吃了。” 夏获鸟道:“没事,不够的话姨姨再去挣钱买。” 桑悦听小书呆提过,夏获鸟这类鬼怪是由失去孩子的产妇死后鬼魂变化成的,因此有种独特的天性,那就是特别喜欢小孩子,不管是人类还是妖精鬼怪,就是看不得孩子受苦。 赋税居高不下,连生存都成问题,夏获鸟却一直在外面捡小孩,难怪最喜欢姨姨的阿猫总是针对新来的孩子,再这么下去夏获鸟很可能把自己累倒的。 夏获鸟拿着烧饼朝小乞丐走去:“孩子,等一等。” 小乞丐停住脚步,背对着她,身体仿佛害怕似的微微颤抖着。 桑悦好奇地看着他,这时夏获鸟已经走到孩子身后一步远的距离,小乞丐手中的破伞寒光一闪,桑悦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大喊:“姨姨,小心!” 一把长剑从破伞的伞柄里面抽出来,一线寒芒飞速划向夏获鸟的脖颈,很难想象这个破布娃娃一样的小乞丐竟然能挥出如此惊人的一剑。 夏获鸟敏捷地往后退开,一道血痕出现在她的脖子上。 她震惊地看着小乞丐,然后伸出手轻轻抚过脖颈上的伤口。 桑悦松了口气,看来不是致命伤。 孩子们都冲下车围住夏获鸟。 而对面的小乞丐在那一剑之后似乎丧失了所有力气,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夏获鸟等了片刻,见小乞丐没有动静想要上前。阿猫连忙抱住她,桑悦也道:“姨姨。” “没事,我去看看,”夏获鸟朝他们笑了笑,轻柔但不容置疑地拉开阿猫,走到了小乞丐边上,她试探着伸出手,拿走小乞丐手里的剑收进伞鞘里,交给跟过来的桑悦。然后她赶走那些围在破布周围的蚊蝇,解开了他脖子上围的破布,顿时露出骇异的神情。 桑悦感到一阵反胃,眼睛像被刺伤了似的的猛地别过头去不敢再看。 小乞丐的脖子上是一道露出喉管的伤口,血都流干凝结成黑色的硬块,非常的可怖。 “他是鬼怪,还有救,”夏获鸟看着气若游丝的小乞丐说,然后把他抱起来放在车上。 “姨姨!这小子想杀你啊,你为什么还要救他!”阿猫气得脑袋都变化成凶猛的猫头,身体也四肢着地化为巨型猫妖,龇牙咧嘴想要扑上去撕咬,被王二狗连忙抱住。 夏获鸟淡然一笑:“他想杀的不是我,是追杀他的人。” ****** 回到悲田养病坊,夏获鸟把小乞丐放在床上,先是解开他的衣服,帮他擦净血污包扎伤口。站在边上帮忙洗布的小书呆看了一眼脸色涨得通红,把布塞给桑悦,然后拉着呆呆的王二狗快步离开房间。 桑悦也愣了一下,没想到原来是个女孩。夏获鸟耐心地把她脸上、身上的脏污都擦干净,渐渐显露出细腻的黄白色肌肤,精灵般微翘的鼻尖,平直的眉弓带一点英气,像在森林里长满刺的玫瑰,周围萦绕着雾气,带一丝冷意和玫瑰的馥郁。 夏获鸟小心翼翼地从身上取出一枚良品灵石,含在嘴里,然后朝女孩脖颈伤口处吹出一股灵力,灵力融入翻开的皮肉中,那些坏死的筋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愈合起来,愈合到一半的时候,女孩睁开了眼睛。 她先是直直盯着屋顶,然后慢慢地转过来看向她们,桑悦被她的眼神刺了一下。她第一次在一个孩子的眼睛里看到如此绝望死寂的神采。 夏获鸟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沉默了一阵,才缓缓开口,她的喉管被割破,发出的声音就像破败的风箱:“我快要死了,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夏获鸟道:“你若是想着活下去,自然有活着的办法。” 女孩飘散的目光终于凝聚在夏获鸟脸上,疑惑:“为什么救我?你想要什么?” 夏获鸟轻笑:“你听说过夏获鸟吗?我这类鬼怪天性看不得孩子受苦。” “原来如此,”女孩道,“可你也救不了我,我的魂魄快散了,除非有凡人愿意和我结灵契才能重新聚敛起来。” 结灵契是妖精鬼怪将死时最后的求生手段,通过和凡人结灵契可以借凡人的气运延长生命,但却会失去九百年自由,在此期间必须遵从凡人的召唤。所以不到无药可救时,妖精鬼怪也不想出卖自己的自由。 夏获鸟见她重新萌发求生意志很高兴,微笑说:“坊里正好有三个凡人孩子啊。” 夏获鸟让桃笙把另外两个凡人孩子叫来,和桑悦并排站在一起。 “你瞧这三个孩子怎么样?”夏获鸟像卖菜似的,轻松地对女孩说道。 女孩沉吟了片刻,当真认真端详起他们,那双死寂的黑色眼睛里短暂闪烁出奇异的湛青光芒。 最终,躺在床上的小丐女颤抖地伸出手,指着桑悦,气息微弱:“我选她。” 桑悦外表平静,内心我去!为什么,别选我啊!你看中我哪里,我改还不行吗?虽然药灵竹简上写了养灵侍没上限,只要养得起就行。 问题是养不起啊!!! 夏获鸟看向桑悦:“阿悦,你愿意吗?” 桑悦为难道:“姨姨,我已经有桃笙了。” 夏获鸟点点头,便想劝小丐女:“你再看看其他人呢?” 小丐女闭上眼睛:“我只要她,如果不是她,就让我死吧。” 桑悦心道,有这种必要吗?我的魅力有这么大吗?不要搞得像以死逼婚一样啊。 “这……”夏获鸟也没了办法。 桑悦奇怪地问:“为什么非得是我?” 小丐女淡淡道:“我所修瞳术,能看出人体内的灵根脉络,这些孩子里,只有你身怀灵根,虽然是凡品水灵根,但总好过没有。一旦凡人与妖结契,灵主死,则灵侍死,我当然要尽量选没那么容易死的。” “哦。” 好吧,至少这个小鬼怪很诚实。 最终在夏获鸟殷切的目光和小丐女死寂的眼神下,桑悦还是结了灵契,吞下了她的半缕命魂。 桑悦道:“我还不晓得你叫什么?” 女孩想了想道:“我叫仇一一。”结成灵契后,她颈部的伤终于全部愈合,声音也变得稚嫩清甜,但语气依然透着远超她年龄的沧桑。 桑悦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连忙说:“那你先休息。” 她看见睡在门口的缩成一小只的王二狗,顺手抱过来,放在她脑袋边上:“我们都住一个屋子里,有事就喊我,或者把这只狗叫醒也行。” 小书呆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桑悦,我有话和你说。” 桑悦来到庭院里,小书呆倚着苍翠的桂花树站着,脚边立着仇一一的伞,见她走过来,便抬手把伞剑朝她扔过去。 桑悦手忙脚乱地接住:“干嘛?” 小书呆道:“你看清楚她脖子上的伤了吗?” “没仔细看,怎么了?” “她出剑的惯用手是右手,脖颈伤口起端在脖颈左侧,左深右浅,切面斜向下,”书呆子边说边比划了一下右手拿剑横在脖子上的姿势,“她是自刎。” 桑悦心中一惊,心中存疑地蹙眉:“你还懂得验伤?” “信不信随你,”小书呆面无表情淡淡道。 桑悦可不想得罪这个小腹黑,忙道:“谢谢提醒。” 小书呆指了指她手里的伞剑:“这柄伞,光是离它一步远就让我浑身难受,是仙门才有的法器。” “你不想问问她,仙门灵修为何会化身为鬼怪,并且自刎吗?” 桑悦回头看了眼黑漆漆的屋子:“她已经睡下了,让她歇会儿吧。” 小书呆摇摇头:“一个个都这么心软。” “我们都知道姨姨的鬼怪天性,一定会把她留下来,所以你看好她。若是今后她会给坊里带来灾祸,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我会不择手段让她永远离开养病坊。”小书呆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有种杀人不见血的味道。 桑悦有些不满了:“你这是在找我商量吗?还是在威胁我?” “提醒而已,”小书呆说完便朝自己房间走去。 第十一章 被绑 晨起,桑悦捧着一套干净衣服来到仇一一的房间,发现她睁着眼睛。 桑悦:“你不会一晚上没睡吧?” “不是,刚醒,”仇一一不带任何情绪的清冷声线回答。 “把衣服换好吧,我带你去吃早饭。” 桑悦给仇一一找了个位置,给她盛好饭拿好馒头,然后她坐在仇一一边上,一手端碗一手拿着馒头,桌上还放着本灵鱼图鉴,一口馒头一口粥,间或翻书,汤汁撒到了纸上。 小书呆看不下去抽走了书:“吃完再看,不要在我面前糟蹋书!” “啊?我都快看完了!只差最后几行字!” 小书呆仗着身高把书放在最高的柜子顶上。 “我草!”桑悦拿他没办法,只好加快吃饭速度。 仇一一安静地坐在她左手边,肩背笔直坐姿优雅,用勺子舀着稀粥,不紧不慢地喝着,她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举止气度有种无从掩饰的高贵,和周围的孩子形成鲜明对比,桃笙都看呆了。 “看什么?”仇一一察觉到桃笙在看自己,疑惑。 “没事,”桃笙摇摇头,埋头喝粥。 仇一一环顾四周,似乎也反应过来自己和环境格格不入,于是学着其他孩子的样子,端起碗大口大口喝起来。 夏获鸟让桑悦多陪陪仇一一,但是仇一一吃完饭后就坐在台阶上,看着天空发呆,桑悦坐过去有心和她搭话,她也不吭声,桑悦便从小书呆那里要回了书,坐在台阶上看起来。 阿猫背着一大捆柴回来,看见她们坐着发呆,顿时讽刺道:“一个个懒得像头蠢猪,只晓得吃白食的家伙!” 桑悦道:“养猪本来就是宰来吃的,还要嫌它懒,你是暴君吗?凭什么骂的都是猪,猫就不懒不吃白食了?这世上也有蠢猫好吧!” 她故意咬重蠢猫两个字,气得阿猫抄起一根木柴就朝她甩过来,桑悦连忙抬手抵挡,但预想中的疼痛迟迟没有出现,她睁眼一看,仇一一抓住了那根木柴,朝阿猫走去。 阿猫对这个阴沉的少女有些发憷,但还是恶狠狠地斥道:“你想干什么?信不信我撕烂你的脸!” 仇一一捡起地上的斧头,把木柴摆在木桩上,手起斧落,木柴就整整齐齐地四等分了。轻松得好像没有用力气。她就这样用半盏茶的功夫砍完了所有的柴,院子里的人都震惊地看着她。 “够吗?”仇一一指着那堆柴火,面无表情地说,“不够我再去砍。” 阿猫恨恨地啐了一声,扭头走了。 桑悦一边整理木柴一边道:“别理他,那小子性格一直这么野,明天我让王二狗带你去山上砍柴。要不要去鱼塘那边看看?” 仇一一淡漠地轻轻颔首。 * 深夜,桑悦在半梦半醒的时候,听到羽毛扇动的声音,她爬起来凑到窗前去看,只见夜色中,一只大鸟在月光下用鸟喙梳理自己的羽毛,羽毛不断地往下滴着水珠。她的一只爪子蜷缩着,爪子里抓着一个细密的网兜,网兜里装满了浑圆的珍珠,颜色不一,有白,有黑,有青,流动着绚烂的光华,光彩夺目。 “姨姨又去采珠了,”王二狗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化成人形坐在她边上揉着惺忪睡眼,“采珠就是到海底下去找珠贝,用小刀把贝壳撬开,拿走里面的珍珠……” 桑悦打断他:“我晓得采珠是什么。姨姨采珠是为了交上赋税,对吗?” “嗯嗯,姨姨采的不是普通的珍珠,是天生带有灵炁的宝珠。修仙者最喜欢这种珠子了,在灵市上可以卖很多很多钱。” 桑悦仔细看去,夏获鸟滴在地上的水珠竟是粘稠的,像血一样缓缓洇开。 桑悦皱眉:“很危险吧。姨姨经常去采珠吗?” 王二狗道:“好像每个月都会去吧。之前就是在采珠的时候把你带回来了。” 桑悦低声喃喃:“姨姨只和我说她去捕鱼……” 屋外夏获鸟发出微弱的呻吟,她从网兜里叼出一枚白色珍珠,用鸟喙碾碎成粉末,洒在被鲨鱼撕裂的伤口上,伤口逐渐止血,愈合。这一趟不过采了十来颗宝珠,结果倒有一半要用来养伤,夏获鸟心疼不已。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桑悦心想,就算她把自己存的那些下品珍珠拿出来换钱,也只能解一时之困,赋税这么高,早晚会把养病坊拖垮。 院子里大鸟收拢双翅,身上的羽毛褪去变成一件红底黑纹的羽衣掉到地上,化为一名衣着朴素、眉眼精巧的美貌妇人。 她捡起羽衣进了屋里,桑悦和王二狗早就躺下假寐。她把羽衣仔细折好放进箱子里,然后给每个孩子都盖好了被子,还亲了亲他们的脸颊或是额头。 桑悦感受到夏获鸟柔软的嘴唇在额头上轻轻一吻,身上还带着海水冰凉微腥的气息。 这一夜注定无眠,得好好想想赚钱的办法了,桑悦暗暗下定决心。 ****** 桑悦幼嫩的脸上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把自己想了一晚上的赚钱法子告诉大家。 “姐姐要养丹鱼吗?”桃笙惊讶地道。 “丹鱼是什么鱼啊?”王二狗懵懂地挠头。 桑悦把灵鱼图鉴翻开,指着上面画的一条发着赤红色火光的鱼,解释道:“这就是丹鱼,是一种异兽,原产于邻国的丹渊灵水中,书上说丹鱼喜欢在夜里浮出水面,鱼鳞会发出赤红如火的光芒,宛如水中烛火。丹鱼全身是宝,尤其血液中蕴含丰富的水脉灵炁,是修士非常喜欢的食物和炼器材料。只要我们能把灵泉水脉接到鱼塘里,也能养活丹鱼。” 小书呆道:“但是一尾丹鱼鱼苗就价值一两银子,最起码要买个一百尾,这还只是买鱼苗的花销,若要把灵泉水脉接通鱼塘,更是要花大价钱请工人,哪来的钱?” 桑悦道:“我之前攒的珍珠除去开销,足以买一百尾丹鱼鱼苗,剩下的钱再请工匠开挖水渠,若是不够,便只好去钱庄再借些银两。以我们灵泉的水质,一年就能把鱼苗养大,留下一半产卵的鱼,另一半拿到灵市上贩卖,就能稳赚不赔了。” 小书呆无奈轻笑:“此事若能成自然是好,但若不成,你这些珍珠可就全打水漂还要欠债了。” “没错,成败在此一举,”桑悦笑着坚定地道,“我已经决定好了。” ****** 在小岩山半山腰有株千年老树,树枝延伸的形状像是仙人指路,树后一百步有个山洞,那里就有三界灵市的入口,这是每隔五天在固定地点举办的集市,就和凡间乡村的墟市一样,汇聚了方圆十里的人、妖、鬼、精怪以及修士商贩们。 罗刹鸟带着孩子们穿过山洞内长长的昏暗甬道,来到灵市,桑悦看到眼前的景象,忍不住惊叹地睁大了眼睛,就像在看一部无比真实的3d梦幻电影。 前方半空中漂浮着一个巨大的水泡,水泡里装满了水,水中有一尾披着马鞍的白色大鱼,鱼背上驮着华丽车轿,四面垂下水草、珊瑚和珍珠编制成的珠帘,从桑悦她们头顶缓缓飘过。 妖精们在街道上肆无忌惮地显露原身。 道路两边的摊主们大力兜售着各种奇形怪状的生物或物品,嘈杂的声音里充满了听不懂的各地方言和妖语,光怪陆离的事物在这里不胜枚举。 “哇!” “啊!” “汪!” 第一次来灵市的桑悦、桃笙和只来过一次的王二狗都发出不同程度的惊叹。 “我靠!那是啥?海螺吗?好大!房子一样大的海螺!”桑悦惊呼大喊,手指着一个三米高的巨型海螺,海螺壳上绑着华丽的鞍子和锦绣座垫,整体看上去就像一座移动的海螺状阁楼。座垫上端坐着一名妙龄少女,在她的座垫背后还立着一株高大艳丽的珊瑚树。 “那是南海海螺车,”小书呆淡定地道,“冷静点,不要做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话音刚落,桑悦他们三个就激动地冲进人群里,小书呆叹了口气,别过头装作不认识他们。 夏获鸟忙喊:“人多别乱跑!” 穿过大半个灵市,夏获鸟牵着桑悦来到一个丹鱼的摊子前。摊子前摆着三个装满水的大木盆,将丹鱼分成大、中、小三个体型分开卖。 眼下鱼塘还没挖好,桑悦只是想向摊主多询问些关于养殖丹鱼的事项。 突然,一辆破旧的马车从街道上疾驰而过,两边人群纷纷惊慌散开让开道路。 夏获鸟和桑悦被人群推搡挤开,桑悦差点被挤到木盆里,就在这时,人群里一个驼背老汉的身后突然张开巨大的蝙蝠般的白色肉翼,像布一样迅速包裹住桑悦冲进飞驰而去的马车里。 桑悦的眼前一片黑暗,只感觉到有只手死死掐着她的脖子,她奋力挣扎也无济于事,不过几息的功夫,就彻底失去意识。 当她恢复意识的时候,感觉到自己躺在冷硬的东西上面,摸起来像是木质地板,身旁传来一个陌生的公鸭嗓声音,原本想睁开眼的动作立即抑制住了,她努力让自己的呼吸趋于平缓冷静。 “大哥,”公鸭嗓捏着桑悦的下巴打量,“这小丫头脸蛋倒是长得不错,但是这身皮也太丑了,全是黑斑,能卖出好价钱吗?” “老三,跟你说了多少遍好好学学掌眼,就你这半桶水的功夫,还想和大哥比眼力呐,”另一个娇甜得发腻的女子声音响起。 桑悦感觉到女人捏起她的手抬起来,戳着她布满黑斑的手背:“这可不是黑斑,你瞧,这里淡一点的地方是不是能看出笔画来?这可是天生字胚!这丫头现在年纪小身子没长开,等日后长大了,这些黑斑就会化开,变成从古至今上百种不同的天书文字,是那些字修符仙求之不得的宝贝,价值连城!” 公鸭嗓哎哟一声,乐呵呵地说:“还是大哥英明!慧眼啊!” 一杯略烫的茶水泼在桑悦脸上,她心中暗惊,继续装睡?还是睁开眼睛? 第十二章 天生字胚 桑悦心里飞快思考着,选择慢慢睁开了眼睛。 这群人显然是惯匪,抓她那人掐脖子的力道只怕都是算好的,几秒之间就让她失去意识,很可能连她何时醒来都算好了时间。 她不能装得太过,否则更容易让他们起疑。 她做出天真孩子的模样,懵懂地看着周围环境。屋子里只有三个人,一个白发刀疤脸坐在桌子后面,一个光头瘦脸的壮汉,还有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 刀疤脸本来长得挺英俊,一双尖形耳,但是两道交错的伤疤砍伤了他的一只眼、鼻梁和嘴角,扭曲了原本端正的五官,嘴角露出一颗尖牙,变得狰狞如恶鬼。 桑悦猜测,十有八九是这人扮成驼背老汉抓的她。 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趁势做出被吓到大哭的模样。 刀疤脸皱眉:“字胚用不着舌头,把她舌头割了。” “好嘞,大哥!”公鸭嗓的壮汉老三掏出腰上的匕首,还故意挽了个熟练的刀花,一手捏住桑悦的脸颊。 要命,装过头了! 桑悦连忙止住哭声道:“叔叔,我想回去找哥哥,我家有好多小孩,只有我哥哥和我一样长得黑黑的,他还等我回家陪他玩。” 老三停住刀,那刀疤脸也看了过来。 公鸭嗓指着她手上的黑斑:“你哥哥身上也长了这种东西?” 桑悦怯怯地点头:“嗯。” 公鸭嗓惊喜道:“两个天生字胚啊!只要把他们都卖了,咱们三百年都不愁吃喝了!酒肉女人,要什么有什么!白佛大哥!” “吵什么?小心外面有独角羊。”刀疤脸白佛打开窗户,从外面看,这个房子一样大的巨大空间,居然完全容纳在一个疾驰的破旧马车里面,他张望了几眼后就关上窗。 他的独眼盯着桑悦看了许久,阴沉地道:“找个地方停车,明天再带这小丫头回去找她哥哥。” 桑悦心中略松一口气,至少他们停下来,夏获鸟她们找到她的机会就更大了。而她也可以试着伺机逃跑。 公鸭嗓把桑悦关进了一个昏暗的屋子里,里面还关着其他孩子,衣衫褴褛,双眸失神,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伤痕,门开的时候全部露出惊恐的神情。 门被公鸭嗓关上,桑悦找了个角落坐下来,暗中观察着屋内环境,思索办法。 这是个木制屋子,除了铺在地上的几张破烂薄毯、空空如也的破碗别无他物,加上桑悦共有六个孩子,另外五个孩子紧挨着坐在一起。 桑悦摸了摸地板,木板很厚实,钉得很牢,不可能徒手拆开。也找不到趁手的适合偷袭的武器。 小房间的门轻轻吱呀一声,忽然打开了一条缝,桑悦惊坐而起,咦,公鸭嗓没上锁? 是故意的?还是自信一群小孩逃不出去? 桑悦静坐片刻,站起来朝门走去,并朝孩子们比了个嘘的手势。孩子们都怯怯地看着她,不敢出声。 她走到门边,从门缝里往外看去,白佛怀里搂着女人,公鸭嗓坐在他们对面,三人正在喝酒。 房间门就在他们背后。 桑悦心里盘算着,就算这三个人喝醉,外面至少还有一个驾车的人,要怎么样才能逃走呢?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女孩的哭泣声,怯弱地问:“有人吗?” 白佛的眼神蓦地锐利起来,女人也站了起来,白佛向公鸭嗓使了个眼色,公鸭嗓抓着匕首背在身后,走过去开门。 公鸭嗓的背影挡住了桑悦的视线,看不见门外的人,桑悦心都不由自主吊起来了。 只听公鸭嗓戒备问道:“小孩,你哪儿来的?” 女孩软糯可怜的声音哭泣着说:“我阿娘带我上山摘果子,然后阿娘就不见了……我看到这里有辆车,就想问问,你们看到我阿娘了吗?” 公鸭嗓回头朝白佛看去,白佛做了个抓住的手势。 公鸭嗓于是换上一副和蔼的口气:“这么晚了小姑娘怎么能一个人在树林里走呢?快进来等你阿娘吧。” “谢谢叔叔。” 女孩话音刚落,一柄剑刺穿了公鸭嗓的心脏,并从背后冒出来,桑悦连忙双手捂住自己的嘴,把惊呼硬生生扼制在喉咙里。 公鸭嗓的尸体迅速地变成了一头死去的黑熊,被对方用力一踢,倒飞出去砸向白佛和女人。女人发出一声怒吼,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猞猁,白佛也瞬间变化成一只独眼的白色蝙蝠妖。 猞猁妖一爪把砸过来的尸体撕成两半,四分五裂的血肉后面,手持伞剑的女孩出手如电,剑光一闪而过,削了猞猁半个脑袋。 是仇一一! 白蝠妖猛地扑过去,利爪如刀抓向仇一一,他的实力显然远高于另外两个妖怪,仇一一已经躲得很快,但肩膀还是被他撕开一道口子。 桑悦打开门冲出去,在房间里找到一把扫帚和一把匕首,她迅速用匕首从衣服上撕下长布,把匕首紧紧缠绕在扫帚柄上,然后举起扫帚像举起长矛一样,瞅准时机扎在白蝠妖的背上! 白蝠妖大怒吼叫,翅膀一扇把桑悦拍飞出去,她的身体撞翻了墙壁边上的一个木箱,箱子里倒出一堆发光的宝石。 鲜血从桑悦的头部涌出来,流淌在宝石上面。她趴在地上,眼前变得模糊,意识也变得迟钝。 白蝠妖的两只利爪把仇一一按在地上,张开尖牙刺向她的脖颈,仇一一的伞和剑掉在一边,只能用两只手拼命撑住白蝠妖的上下颚,眼看着就支撑不住了。 仇一一眼角瞥见桑悦的方向,嘶声大喊:“灵石!快把灵石给我!” 桑悦的意识被女孩绝望的叫声唤回一些,她连忙抓了一把面前的宝石朝仇一一扔去,白蝠妖却趁机一爪按住仇一一的右手,利齿咬住她的左臂用力撕扯。 仇一一发出痛苦的惨叫。 桑悦的心底里涌现出剧烈的恐惧和绝望,凄厉地大喊:“住手!” 瞬间,她的右臂传来剥皮剜肉般的剧痛,房间里大部分的灵石都化成薄雾状气体涌入她的右臂,她手背上的黑斑扭动变化成一个小楷杀字似的刺青,这个字从她皮肤上脱离出来飘向空中,这字像活的一样,一撇变得越来越长,活像一把锋锐的墨色砍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白蝠妖连劈数十下。 白蝠妖被这个不断挥动笔画,宛如屠夫的字打退,那一撇化作实质黑刀的笔画直刺洞穿了他的咽喉。他的尸体轰然倒下。 飘在空中的杀字越变越小,最后变成指甲盖那么大,飞回来附着在她的手背皮肤上静止不动,像原本就刺在皮肤上的纹身似的。 第十三章 反噬 桑悦的右手疼得她瘫坐在地上,额头冷汗直冒,那种痛入骨髓的折磨,令她想死的心都有了。她的整条右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皮肤消失,血肉像是被无形的恶魔吮食吸干,涓滴不剩,最后只留下两截伶仃的黑漆漆的骷髅骨臂和骷髅骨爪。 “啊——”桑悦痛苦地呻吟、喘息。 遍体鳞伤的仇一一拄着剑朝她走来,仇一一抓了一把地上的灵石,汲取了上面的灵炁,她身上的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然后她迅速出手点住了桑悦右臂周围的几个穴道,并把手放在她额头上,注入灵力。 桑悦的疼痛渐渐缓解,像是从地狱走过一遍回来。 仇一一道:“原来你是字胚。” “字胚是什么?那几个人贩子也说我是什么天生字胚,到底是什么鬼!”桑悦疼得嘶气,又虚弱又烦躁地说。 仇一一用牙齿从衣服上撕下长长的布条,一边帮她包扎手臂一边解释:“天生字胚是一种特殊体质。这类人生下来皮肤上就有一种奇特胎记,那胎记的形状是一百多种不同的古今文字。你身上这些黑色胎记其实是紧紧挨在一起的各种文字。” 桑悦很想把关于字胚的信息搞清楚,但她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而且总觉得好像遗漏了什么,某个地方不太对劲,问道:“一一,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看到这辆车停在树林里,外面没有人看着,直接潜进来的。” 仇一一正准备用灵力帮桑悦治疗头部的伤,却被桑悦把手按下来。 桑悦用一种惊恐而急迫的神情看着她:“外面没人?驾车的人去哪了?不好,我们快逃!” 话音刚落下,只见一个男人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他的身体暴涨撑破了衣服,化为一只有无数触角的章鱼怪物,坑坑洼洼的皮肤看上去丑陋可怕,迅速蠕动着将她们靠近。两条粗壮的肉质触手像鞭子一样卷住了她们两人,高高举起朝地板上拍去。两个女孩都已经筋疲力尽,再被章鱼妖这么重重一拍,必然变成两摊血泥! 鲜血四溅! 断裂的触手掉落在地上,桑悦从松脱的触手里爬出来,和仇一一相互扶持着站稳。 死的居然是那只章鱼妖,他已经变成四分五裂的肉块,一个不高但矫健的身影踩在肉块上面,敏捷地避开了满地血污,落在了她们面前。 “死鱼妖,真腥!”那人声音低沉地咒骂着,正用布擦拭着手上沾满妖血的汉环首刀。 他看起来像个身量不高的少年,但声音却低沉沙哑而冷淡,听上去像成年男子。 轮廓流畅的容长脸,额头饱满方广而如螓,阴沉地低着一双平眉,眼窝极深,使得那双吊梢四角眼显得更加阴鸷威严,眼下带着乌沉的黑眼圈。英气端正但又一身戾气,总之看上去就很不好惹。 紧跟着一批六七个人先后冲进了房子里,本来还算宽阔的空间一下子拥挤起来,这些人的装束和少年相似,都背着一个看起来很沉重的大型紫金武器匣,一身栗紫色箭袖劲装,肩膀上绣着独角的似羊又似麒麟的獬豸纹。桑悦忽然意识到,白蝠妖说的独角羊或许指的就是这些人。 “不愧是刀圣,出手太快了,一下子干掉了四个大妖!” 刀圣康回利落地把刀收回背后的刀匣里,道:“我只杀了那只章鱼怪,其余三个应该是这两个小孩干掉的。” 其余人这时才注意到桑悦他们,纷纷拔刀指向仇一一,警惕道:“有鬼气!这里还有个小鬼!” 仇一一垂下头似乎不敢直视他们,在面对恶徒的时候她都不曾露出半点胆怯,但面对这群人时,她却显得更加戒备,努力把自己隐藏起来。 桑悦壮起胆子挡在仇一一前面,恰好对上了康回的那双鹰视狼顾的吊梢眼。 康回拨开同伴的刀,居高临下地盯着桑悦:“小丫头,你背后那只伞骨鬼怪是你的灵侍吗?” 在此之前桑悦并不知道仇一一的真身是伞骨鬼怪,只知道自己得保住她,于是道:“是的!是她救了我!” 康回的目光落在她缠满绷带的只剩骷髅骨爪的右手上。 桑悦不禁害怕,担心这群人也觊觎字胚的体质,但还是努力镇定地问道:“你们是来救我们的仙人吗?” 一名女灵修答道:“是啊,我们是昆仑仙宗的武修,小姑娘,这里除了你们还有别的孩子吗?” “他们在那里,”她伸手一指旁边的房间,这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里面的孩子吸引。 康回也漠然地收回了自己审视的目光。 灵修们把被囚禁的孩子都抱出来,夏获鸟也带着小书呆他们赶到,昆仑灵修问完口供后,就容许她带着桑悦和仇一一回家。 夏获鸟得知是康回救了她们,去到康回面前千恩万谢,后者只是冷漠地点了点头,便挥手让她们离开。 一路上夏获鸟紧紧牵着她俩的手,晚上也是抱着她们才睡下。 夏获鸟真的很疼爱孩子啊,桑悦被搂在怀里的时候心想。 ****** 仇一一坐在水边,把剑刃放在磨刀石上来回磨砺着。桑悦坐在边上,轻轻抚摸着自己失去血肉的骷髅手,她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词,九阴黑骨爪。她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原本认真磨剑的仇一一看到她脸上诡异的笑容,愣了一下:“你还笑得出来?” “可能是因为我之前比这还惨,心理承受能力增强了吧,”桑悦敛起笑容正色道,“你晓得独角羊是什么吗?” “独角羊?”仇一一想了片刻,“这是邪修用来指代昆仑天刑司灵修的黑话。因为昆仑仙宗设立天刑司监察三界,而天刑司以公正之兽獬豸为纹徽,獬豸兽形似羊,额上生有独角。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因为我听到那几个人贩子说过这个词,他们好像很怕独角羊,不,应该是昆仑灵修。他们看起来好厉害,到底是什么来历,你能和我详细说说吗?” “昆仑仙帝是修真界、人界、地界的三界共主,他坐镇于最强仙域昆仑仙山,创建天刑司监察三界,除了任由人族自治以外,他命天刑司掌管仙、妖、鬼三者的刑罚。天刑司在三界的权利极大,遇见触犯仙规者可代仙帝依律处治。寻常妖精鬼怪见了天刑司的灵修自然害怕,就像凡间的普通百姓都害怕衙役捕快一样。”仇一一说这番话时,眼神变得很冷,嘴角也噙着一抹少见的冷笑,看似说着夸赞的话,却毫不掩饰眼中的嘲讽。 桑悦看出仇一一不喜欢谈论和昆仑仙宗相关的话题,于是立即转移话题,抬起手背上胎记问道:“这胎记有办法除去吗?” 仇一一摇头:“我也不知。” “我这个体质一旦被人发现,同样的事情以后还会再次发生,是吗?” 仇一一细致地用破布擦拭着磨好的剑,光亮的剑身上倒映出她冰冷凛冽的双眼:“你晓得字修吗?” “不晓得,”桑悦摇头。 “字修像剑修、画修一样,是修真界的一种修炼方式,修炼这种术法的人写出来的字是活的,不同的字义代表不同的力量,就像当时你发动的那个杀字,它把字义付诸于行动,杀死了白蝠妖。我对字修也不是很了解,只晓得他们热衷于收集学习世间的各类文字,似乎不同的文字蕴含着不同的力量。 你当时的情况,应该是在极端的情绪下觉醒了天生字胚的能力。那一字的威力虽然很强大,但是由于你连基础的炼气法门都没学过,导致你没有灵力,于是身上的字反噬了你的血肉。当施术过程中提供灵力的能量不足以维持术法施行,那么施术者必须以失去自己的部分身体作为代价,这就是术法反噬。天生字胚对修炼此道的修士来说,就像先天法器。莫说邪修,便是仙家为了修炼也有不择手段的时候。” 桑悦也望着她的剑,顺势道:“这也是仙家法器吧,你从前是仙家中人?” 仇一一沉默不语。 第十四章 夏获鸟的女儿 “不想回答也没关系,”桑悦笑笑,“其实我想问的是,你可以教我仙术吗?教我操控身上的字,把我的手变回来。” 仇一一点头:“我可以把我所学都教给你,毕竟我的性命系在你身上,你变强,我才没有后顾之忧。但是修仙不是易事,煎熬苦痛之处犹如搬山填海,我不喜半途而废之人,一旦开始教,就不容许放弃,你吃得了这个苦吗?” “吃不了也得吃了,不过比起吃苦,我更担心太穷买不起灵石修仙啊。” 仇一一也陷入沉吟,这时桃笙捧着一卷纸小跑过来:“姐姐,我把灵泉水脉图画好了。” “阿笙做得好,”桑悦高兴地把图纸接过来。桃笙本是桃花水母,擅长寻找灵泉水脉,所以她让桃笙把山上能探知到的灵泉水脉都画下来,以便下一步计划,开挖灵泉水渠引入鱼塘。 桑悦一手支着下巴,看着错综复杂的水脉图:“嗯,要怎么挖才最省钱呢?我还是去找小书呆,让他帮我想想办法吧。” 仇一一道:“若是要开挖水渠,我倒是有个法子,比请劳工省事一些。” “什么方法?” 仇一一看着桃笙道:“给这孩子买一本炼气期的水脉功法。” “水脉功法是啥?” “天地自然的力量,被分为金脉、水脉、土脉、火脉、木脉、雷脉、风脉等诸多种类。水脉功法指的便是操控水的术法。桃笙本是水系妖灵,正适合修习水脉。只要她能修习到炼气四层的功法,操控地下水流开辟水渠不是问题。所消耗的功法和灵石花销应该和请劳工差不多,但是更省事,而且桃笙修炼所得还可以在今后危急时保护你们。” “听起来不错,”桑悦心里已经有了决定,又不免好奇地问,“那你是哪一脉?” “金脉,剑修。”仇一一不假思索地答完,突然咬住了下唇,露出落寞的神色,“不,我现在只是一个寄身于伞骨的鬼怪罢了。” “是我多嘴了,抱歉。” 仇一一摇摇头,提起剑往山坡上走去,桑悦已经摸清了她的一些习惯,不高兴的时候就会去练剑。 桑悦把图纸小心地收好,带上桃笙去找小书呆,计划已经趋于完善,接下去就是一步步去执行了。 庭院里的桂花树开了又谢,度过三轮,每一年都吃过了小厨娘做的桂花糕、桂花糖藕、桂花酱和桂花鸭……桑悦的三年时光就在鱼塘和坊间无声逝去。 这三年里熬过了一开始最难受的时候,桑悦逐渐摸清了养丹鱼的门道,每季在灵市卖鱼的收益越来越多。 除去养病坊吃用开销的钱,剩余的她用来扩大鱼塘养鱼苗,再把照顾不过来的鱼塘租给别的农户照管,为防眼热的山贼强盗,还花钱请了护卫和恶犬。如此经营下来,加上灵田、茶树、和桑蚕缫丝所得,刨去赋税,养病坊至少已经不愁吃穿。 “姨姨的女儿?”桑悦有些惊诧。 这天夏获鸟忽然把孩子们都叫到面前,只有仇一一不在,不过她向来独来独往,也没人觉得意外。 夏获鸟抚摸着膝上一块红色的残布,微笑道:“是啊,你们的姐姐。”然后她平静地说起了自己从人类女子化为鬼怪的往事。 二十年前,混战不休的九州大地上有一楚国,彼时楚国与邻国交战,她的丈夫死于战场,村里人听说敌军马上就要杀过来,吓得连夜拖家带口的逃跑。唯有她怀胎十月,丈夫死于战场,家中只剩下年迈的婆婆,无力逃走。 产妇躺在铺着一条薄被的木板床上,满头大汗,动弹不得,身下血流不止。 年迈的婆婆拖动蹒跚的步伐,端着刚烧好的热水进来,颤抖的老手拧干布上的水,忙着帮她擦拭:“媳妇儿,别怕,我儿会保佑你的,再使把劲儿,啊……” 婆婆把她嘴里咬的布换了条干净的,她拼尽全力地咬紧了牙关,意识朦胧中,她听见了一群马蹄声。 提着刀剑的军兵冲进来,不由分说地在屋中乱翻,求情的婆婆也被他们一刀杀死。她吓得卸了力,隐隐约约听见一声婴儿啼哭,但是屋里越来越冷,冷得她动弹不得,就这样逐渐失去意识,陷入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魂魄从腐烂的尸体上脱离出来,变成一缕虚弱的幽魂,漫无目的地在荒废村野间飘荡,周围都是和她一样冤死的蒙昧魂魄。 她心中怀揣着对孩子的执念,当地府鬼差来引魂魄投胎时,她逃了。 她想找到她的孩子,确保孩子平安她才能离去。 但她不知道的是,人死后魂魄逃避地府鬼差的捉捕,在人间流连不愿投胎,没了肉身的保护,久而久之就会被煞炁侵染化为鬼怪。 她的魂魄逐渐变形,手臂上长出羽毛,最终变成羽翼,化为了夏获鸟。 在民间传说中,这是死去产妇的执念所化,她从前听着这些鬼怪传说只是一笑,从没想过会应验在自己身上。 产妇没有见过孩子,只听过孩子的哭声,怀胎七个月的时候,婆婆看着肚皮预测说是个女孩,那就姑且先当做是女孩好了。 她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学会脱去羽毛再度化出人形。她不想一副鬼鸟模样吓到孩子。 变成夏获鸟的好处就是,她可以在空中飞快翱翔,很快就找到害死她的那些军兵。 她看清了他们头上的红缨,这才发现竟然是楚国的军队,她曾经送丈夫上战场,自然认得这甲胄。 她终于明白,原来是因为楚国兵力弱,粮草不足,将军便纵容兵士抢掠百姓。 将军带着人马穿过尸横遍野的战场,剧烈的黑色阴风刮过,在空中拼凑成鬼怪夏获鸟,军马嘶鸣,将士惊恐四散而逃。 夏获鸟褪去羽毛化为妇人,骑着阴风飘向那名杀死婆婆的兵卒,长着黑色利甲的手掐住他的脖子举在半空,问道:“我的孩子呢?” 兵卒吓得失禁,在惊恐中竟然认出她的脸,惨叫着说:“我不晓得!不晓得!我们没有找到粮食就走了,没有动那孩子!” 夏获鸟接着问:“是男孩还是女孩?” 兵卒努力回忆自己当初看的那一眼,那孩子满身血污,一点声音都没有,分明是个死胎,谁有心思去分辨男女,但此刻为了活命,他闭着眼睛喊道:“女孩!是女孩!” 第十五章 襁褓 “真是个女孩,”夏获鸟喃喃,微微一笑,五指上尖锐的黑甲戳进了兵卒的脖子里。粘稠鲜血顺着她的掌心手背流淌。她像是被浓烈的血气刺激到,浑浊的黑红色在她的双目中弥漫开,鬼怪的本能使她感到饥肠辘辘,想要破开兵卒的脑袋尝尝里面热气腾腾的脑浆。 她举起利爪,一声微弱的哭泣从尸堆里传来,眼中的黑红色化开稍许,露出一些眼白。 她垂下手扔掉兵卒尸体,翻开尸堆,一个脏兮兮的小男童躲在里面,气息微弱可怜地哭泣着,他的耳朵尖尖的,毛茸茸,屁股后面还有一条小尾巴,无力地耷拉着。是只还未化形完全的小犬妖。 夏获鸟伸出那只干净的手摸摸孩子的脸,小犬妖饥渴地捧住她的手,吮吸着她的手指。 她眼中的黑红色全部散去,重现清明,哭着把小犬妖抱进怀里。 夏获鸟捏捏王二狗的脸蛋:“然后我就带着二狗子一起找女儿,虽然女儿没找到,但是捡到的孤儿越来越多,干脆就建了这个悲田养病坊。”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找她,花了许多灵石在妖界聘请妖精寻访各界,就在今天,妖精们给我送来了这个,这是我给女儿绣的襁褓。”夏获鸟将手中残破的红布视若珍宝,双手合十,望天祈祷,“老天有眼,终于要让我找到她了。” 她摸摸小书呆、小厨娘和桑悦的头:“这一次出去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来,坊里你们三个最懂事,帮我好好照顾弟弟妹妹们,好吗?” 桑悦心中升起伤感和不舍,忍不住抱了抱夏获鸟的脖子,她的意识毕竟是成年人,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做这么亲密的动作:“姨姨,你还会回来吗?” “当然啦,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我不会丢下你们任何一个人。等我找到你们的姐姐,大家聚在一起好好过日子好吗?” “好呀!”孩子们齐声说。 夏获鸟披上羽衣,化为黑红相间的大鸟飞向高空,正值初夏,晴空万里,她飞过碧蓝的天空,消失在山的背后。 桑悦久久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有些怅然若失。 小厨娘最快振奋起来,用锅铲敲着锅沿说:“都别愣着了,赶紧帮我洗菜呀。一个个长得那么快,吃得那么多,我一个人哪做得了那么多饭啊。” ***** 吃过晚饭,桑悦提起一把适合孩子用的短剑,走到山坡上练习仇一一教她的剑招。 天色已暗,太阳落下的地方燃烧着橘红的余晖。十岁的小女孩挥舞短剑,成为一抹飞快变化的剪影,几只巴掌大小的蝙蝠在将夜的半空中盘旋。 小书呆顾师言手握一卷书走上山坡,目光望向桑悦身后。 桑悦也跟着看过去,一把油纸伞像巨大的蒲公英似的飞来,其中一根伞骨化为一缕青烟,落到地上拼凑成一个女孩,冷若冰霜的精致脸蛋,半身血污,收伞当拐杖一样拄在地上蹒跚走来。 桑悦要过去扶,小书呆冷笑一声:“桑悦,同样的话我不想再提醒你第二遍。” 仇一一站住脚,冷峭的双眼淡淡地看着小书呆:“我晓得分寸,不会连累你们。” 这些年坊里妖童都能补充些灵炁成长,顾师言已经长到十五岁,俨然是个青竹般秀拔天骨,清癯玉立的少年,嘴角挑起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态,竟有几分令人胆寒的气势:“你懂什么叫分寸?那你能否告知我,为何追杀你的两个尾巴那么轻易就被甩了?” 仇一一有些惊讶。 顾师言沉着脸道:“若非我在灵市雇妖暗中跟随,你死了不要紧,整个养病坊都要跟着你陪葬!” 仇一一的脸依然冷若冰霜,只用力握紧了手中剑。片刻后她看了一眼桑悦的手中剑,妖精鬼怪与人结契,主人死,灵侍死。好在这三年桑悦学剑已有自保手段,于是她清冷道:“好,我走。” 桑悦本想着仇一一确实莽撞,让小书呆说她一两句也好,但哪能真赶她走,别的不说,她的命都是仇一一救回来的。 “小书呆,你这话是否过重了!”桑悦说了一句顾师言,然后跑过去拉住仇一一,“好了,消消气,先把伤口包扎一下。” 仇一一甩开她的手,身躯化为一阵烟吹进伞里,伞面自动张开,旋转着迅速飞离,像大风吹过的蒲公英般迅疾。 桑悦急得跺脚,顾师言也一言不发地走了,留下她一个人风中凌乱。 找到仇一一的时候,她正抱膝坐在草地上,肩膀上的伤已用撕下来的衣服包扎好了。桑悦凑过去在她身边坐下,从怀里掏出用油纸包着的绿豆糕,拿起一块送到仇一一嘴边:“饿不饿,吃点吧?” 仇一一冷淡地想要推开她的手,却不慎把绿豆糕打落在地上,桑悦连忙捡起来,借着月光剥去上面弄脏的部分,碎碎念:“小厨娘做的,可好吃了,不能浪费啊。”她把剩下干净的糕点塞进嘴里,美美地吃起来。 仇一一淡漠地看她一眼:“别再来找我了,你只要按照我教你的剑招学下去,总有学成的一天。只要你不死,我就不会有事。” 桑悦现在是炼气期一层,在修真界不算什么,但在凡间足可匹敌中流的武者,只要坚持练剑,自保能力就不会太差。 “咳咳,”桑悦差点被绿豆糕噎住,仇一一摇摇头,把腰间的水壶递给她,桑悦喝水把糕点从喉咙中间送下去,缓了口气,方才一本正经地问:“能告诉我,你的仇人是谁吗?” 仇一一漠然道:“桑悦,我除了自己以外,不信任何人。平心而论,你应该能理解我吧?若你真是十岁的凡人孩童,再高的天赋,又怎能在短短三年内经营起七亩鱼塘?” 桑悦对她这番话并不意外,说真的,她装小孩确实装得不到位,但是这样的乱世,她想不到更好的生存方式,因此也无力伪装。 只好做个掩耳盗铃的人,别人不问,她也不说。因为她不知道说出真相会带来什么后果。 桑悦想了很久,想到偶尔听见的关于光阴郎的传言,人们对这类未知的天外来客的畏惧厌恶,又想到仇一一在人贩子手里舍命救她。 终于下定决心道:“你说对了,我不是真小孩,这副身体不知是何来历。但我并不是夺舍,侵占这具身体非我本意,我也不晓得为什么我会来到这个世界,我是从另一个时空莫名其妙掉到这里的光阴郎。” 桑悦简单解释完自己在地球的身份和穿越经历,然后道:“我确实不能太双标,自己有秘密还追问你的秘密,但就算我说出自己的秘密,也不代表你就要用你的秘密来换。我呢只想表达一件事,我相信你。” “一一,如果你有更好的去处,我不会拦你,如果没有,就留下来吧。我不知你仇敌是谁,但看得出你现在不是他对手。说句实话,希望你不要生气。如果是顾师言报仇,我相信他一定会成功,而目前的你却不一定。勾践虽弱,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你曾经告诫我,练剑要吃十足十的苦,而你是否能咽下报仇之前的隐忍之苦呢?” “你要我等,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你的力量胜过仇敌,或者你有了完美无缺的计划,足以干掉他并全身而退的时候。” 仇一一沉默。桑悦任由她思考,也知道她的心防很重,不可能一下子就对别人托付信任。 又吹了一会儿夏夜里的凉风,桑悦试着去牵仇一一的手,她没有拒绝,桑悦就把她牵回家了。 第十六章 金曈天魔 夜里桑悦和桃笙、王二狗走在鱼塘边,远远看去两个人在鱼塘里拼命地捞丹鱼送到岸上,岸上一人把丹鱼往桶里装,还有一个壮汉把看守鱼塘的农夫用泥巴塞住嘴,死死按在地上。 虽然鱼塘请了人看守,但总有些小妖小贼觊觎这满池的鱼,所以桑悦学了剑后不时会在晚上巡逻。没想到今晚又遇见了。 桑悦直接朝那按人的壮汉甩出腰间的柴刀,这一下是灌注了灵力的,柴刀的木柄打在那人肩上,咔嚓一声,肩骨骨裂,疼得那人倒在地上直呻吟。 另外三人想逃,桃笙抬手一指,鱼塘里的水卷起来化为水绳缠住水中捞鱼的两人。王二狗猛扑出去把剩下一人用拳头打倒摁在地上。 “没事吧?钟叔。”桑悦扶起地上的农夫。 钟叔吐掉嘴里的泥巴:“还好你们来了,不然这个鱼塘准被这些王八蛋给糟蹋了。” 在鱼塘帮工的农夫们都知道,这坊里的孩子都不是普通人。一开始虽然害怕,但是为了吃饱饭还是硬着头皮来帮工,经过一年多的工夫,大家伙儿逐渐相熟起来,虽然有的人还是忌惮,但钟叔已经看开了,不管是妖是人,只要能让他全家吃饱饭的,就是好人。 “夜里不都是安排了四个人守着吗?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钟叔叹息道:“老蔡死了,听人说是被妖魔杀的,半个脑壳没了,脑子被吃得精光。另外两人的老婆不敢让他们出来守夜,就只剩我一个了。” 桑悦皱眉:“蔡叔是在哪里出事的?” “听说……是在县城里喝酒的时候。” 桑悦让桃笙和王二狗接着巡视,自己则和钟叔看管着鱼塘和那四个盗贼。等天一亮,她就招呼来几名大人把这四个盗贼押到县衙里。 街道两边房舍紧闭,巡逻的捕快衙役倒是多了一倍。于是他们直接把盗贼交给了相熟的巡逻捕快。 捕头临走前还特意提醒他们去看城头张贴的公文。 公文上写道,仙人有谕,天魔出世,目前已虐杀百姓十七人,皆生食其脑。百姓居家需关紧门窗不得随意外出,不得夜间出行。三月内不得出城,不得往来集市。 天魔? 普通百姓喜欢把妖魔放在一起称呼,实际上这个世界妖怪很常见,但魔却不是。 桑悦想起仇一一教给她的关于修真界的常识。甚至可以说,魔和神一样是众生遥不可及的存在。 五万年前,在神皇下达“绝地天通”的神旨后,所有古魔被驱逐回魔域,所有天神也被召回神界,从此三界无神也无魔。 而后世的修炼者,不管是成魔还是成神,修炼过程都非常艰难。 邪修(灵修)境界分别为: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出窍、化煞(化仙)、渡劫、返虚、大乘。 每一个大境界里,又分出一到十层的小境界,第十层小境界又叫圆满境。 练至大乘期时方为半魔(半神),意为半步成魔(半步成神)。 跨越大乘期圆满境进入非天(通天)期后,方为真魔(真神)。 真魔(真神)六千年也难出一个,很多大能级别的邪修和仙家在练至大乘期后就再也无法突破,虽有九百年寿命,但也只能一直滞留在半魔和半神的阶段。 修真界史书中有记载的,过去的五万年间,修炼成功的大魔统计只有八位。 而且每个大魔出世之时,都会立即引动“绝地天通”的神旨法则。 “绝地天通”的法则会打开一个单向通往魔域的裂缝,强行将大魔驱逐到魔界,令其从三界消失。 但有一种魔例外,那就是金瞳天魔。它是三百年前突然从天而降的怪物,连大乘期的玄洲仙王都被它重伤。这让仙人灵修们意识到,它凌驾于整个修真界之上的诡异力量,只能以魔呼之。 天魔,意为天生魔物,不是邪道修炼而成,出现时也不会引动神旨法则的驱逐。 它以人为食,夺取了人类食物链顶端的位置,凡人和灵修的天敌。 桑悦曾在雷宅围楼里钟隐竹记忆中看到的,身躯巨大如山,极尽恐怖恶心之状的怪物,就是金瞳天魔。 那种怪物竟然就藏匿在这片土地上吗?桑悦感到一阵恶寒恐惧。 桃笙道:“明知有天魔,竟然还要封城?这不是拿城里人喂它吗?” 钟叔道:“仙人都是飞在天上打架,哪里看得到我们这些蚂蚁一样小的凡人。” 桑悦心想,难道仙人想要把天魔困在这里吗? * “把天魔困在宁泉县?那里面的百姓如何安置?” 炎洲仙殿内,仙王九幽子坐在赤玉打造的宝座上,厅堂两边列坐众仙。康回所在的昆仑仙宗位置靠前,他身边的一名仙人问道。 九幽子在阳光照不进的大殿内没有戴帷帽,穿着一袭红底以金丝绣朱雀纹的雍容王服,红色浓烈,愈发衬得她空灵朦胧。 她整个人像是用一块无瑕白玉雕琢而成,皮肤白得近乎透明,连头发、眉睫也皆是一色苍白。 冰肌玉骨,不染纤尘,像月光照耀下的雪一般清透,仿佛散发着淡淡光晕。 这种苍白实属太过,以至于显出脆弱之感。 但无论是过分的苍白,还是脆弱感,都难掩她不可方物的绝色容颜。 小巧的方脸上,眉如远山之形,纤秀而眉锋微挑,眼窝较为深邃的桃花眼,瞳色是极淡的紫粉色,空灵明净如琉璃。 白羽般的眼睫微垂,偶尔流露几分难掩的倦色,给人一种绝美而忧郁的印象。 她的身姿纤细,弱不胜衣,像一尊披着华贵红衣的冰玉神女雕像。 如月影、如微梦,充满缥缈易碎之感,美得令人心疼。 听到昆仑灵修的问话,她把目光投向了坐在她下首的炎洲天师,那是个满头银发一丝不苟地束起的老人,身着赤色的袍衫,看脸上的皱纹大约凡人四五十岁的面貌,仪态高雅,气品高华,双眼细长而有神。 炎洲天师叶淳和说道:“我们已经派遣精英灵修在宁泉县及其下辖的小岩村、茶树村、老槐村暗中监视。且每名灵修都配备了凤麟洲科圣所炼造的搜查天魔的斥候铜仪。” 叶淳和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一样黄色的铜制天球仪,他挥舞手中白色拂尘,让天球仪飞到中央半空中,让众仙和灵修们看得更清楚。 球体上镶嵌细小如星子的珍珠宝石,每颗宝石能自由移动,相连成线绘制成舆图。四龙环绕的玉虬支架支撑着球体,玉虬龙口中皆含着金色火光。下置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兽足环座,座上有东、南、西、北四象字,座心为嵌有指南针的罗盘。 张湛然解释道:“铜仪四面的玉虬口中所含是感知过天魔气息的万灵古燚,万灵古燚有探查世间万物之能,一旦探知到天魔气息,就会催动铜仪,铜仪上的星光就亮起,指出方位。” “这是装有天魔遗留水晶的木盒,”张湛然拿出一方镇魔所用的大椿木盒,盒子里放着一个不规则的白色水晶。 张湛然将盒子盖上,抛到空中让它随意上下翻飞。无论木盒移到哪里,相应位置的星光就会紧跟着亮起。 “按下白虎兽首的右耳,这方位就会传送到每个天球仪上,让灵修们同一时间知道天魔所在地。” 众仙窃窃私语,有赞叹的,有质疑的,有反对的。 叶淳和看了眼九幽子,九幽子轻缓而从容地道:“各大门派派遣仙人在宁泉县调查多年,就是为了揪出那只在雷宅围楼作乱的天魔。这只天魔曾生食各派灵修共计一百三十二人,凡人共计五十六人。今日以孤与炎洲为首,请诸位道友共同诛杀天魔,以慰亡魂!” 她的嗓音低柔,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众仙纷纷寂静下来,朝这位年轻而忧郁的仙洲王者躬身施礼:“吾等愿随九幽仙王,诛杀天魔!” 叶淳和双眼微弯,露出师长标配的欣慰的微笑,又看向康回道:“迄今为止,只有昆仑仙宗曾经成功阻挡天魔进犯人间城池,并留下战场记录。刀圣,不知对于天魔,昆仑有多少了解?” 康回手里端着茶盏,垂着沉稳阴鸷的眼:“你说的是五十年前沙洲之战吗?我觉得那应该不是我们赢了,只是那鬼东西吃饱了自己消失而已。那一战,昆仑出动九百名兵仙围剿天魔,第二批援兵赶到时,天魔已经消失,战场上只留下金丹期以下灵修中毒老化至死的尸体和残肢断臂。而金丹期以上灵修及仙人尽数失踪,尸骨无存。” “诸位若要问战术,康某只有四字,唯战而已!” 第十七章 快逃 桑悦回到坊里就立刻让大家用灵市买的结界符把鱼塘封起来,所有的护卫都遣散回家。 难得空闲,她就找出了三年前张湛然送她的那颗手鞠球,和桃笙玩起了抛球。 正在满院子追着公鸡的王二狗忽然激动地喊道:“阿悦,桃笙,你们快瞧!那是不是姨姨!” 桑悦抬头望向高空,果然看见一只黑红相间的大鸟由远及近地飞来,惊喜地笑起来:“太好了,是姨姨!” 赤鸟落到地上,脱去羽衣化为妇人。 阿猫和另外两个孩子率先冲过去,夏获鸟被孩子们簇拥着,揉揉他们的脑袋。 夏获鸟笑着看向桑悦:“阿悦,你怎么不过来?” 桑悦笑着朝夏获鸟跑去,两边的天空中突然飞来两名灵修,各持一柄燃烧熊熊火焰的长剑,交错着斩下了夏获鸟的头颅。 桑悦震惊地往前冲了两步,才惊骇地站住了,脑中一片空白,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太突然了,这是怎么回事?姨姨就这么……死了? 阿猫疯狂大喊,那两名灵修迅速把阿猫和另外两个孩子抱走飞到离尸体五米的位置。 桑悦下意识地想要去碰触滚在地上的,犹带微笑的头颅。 灵修大声喝道:“不要过去!”他们手里抓着的天魔斥候铜仪,面对夏获鸟的方向,正不断地闪烁着警示的光。 就在这时,夏获鸟的身躯像是迅速长出无数肉瘤般不断膨胀起来,地上头颅也主动翻滚跳跃着,加入到那团肉瘤里面。 肉瘤不断地变化着,像是一双无形巨手把各种人类肢体、鬼怪妖物拼凑在一起随意揉捏,越变越大,最终变成像座山一样高的怪物,披着血红色的长袍,高高地俯瞰众人。 怪物头顶一个奇形怪状的恐怖脑袋。双眼眯成两条细缝,下半张脸上的肌肉尽数萎缩,露出里面白森森的骨骼,而那骨骼居然是一尊精雕细琢诡异交错的狞怪骨雕,额头也出现一个巨大的黑洞,黑洞里探出一个双目通红的骨雕蟾蜍,蟾蜍的眼睛呈现出邪异的金色。红袍下露出来的身体上还紧挨生长着九个一模一样的怪脑袋。 和钟隐竹记忆里的怪物一般无二。 不,钟隐竹的记忆远没有亲眼看到的清晰、恐怖!那种如有实质的压迫感令人恶心得想趴在地上狂吐不止。 金曈天魔张开巨大的红袍,那红袍竟然是合拢在一起的羽翼,展开后铺天盖地,那十颗诡异的头颅下面都长着长长的鸟类般的颈项,一同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啼叫。 两颗怪头同时探出,下巴上长的骨雕像是把佛像和恶兽拼在一起的怪物,大口一张一合,就把两名灵修咔嚓咬断,吞下喉咙。 咬着灵修血肉的怪头冲向桑悦时,她的手鞠球发出耀眼白光,整个球抽丝分离,转眼间化为无数条丝线编织成的大网紧紧缠绕住了金瞳天魔。 仇一一率先反应过来,大喝:“快逃!”然后马上拉起桑悦快速奔逃。 小书呆、小厨娘和桃笙连忙连抱带拉地带上其他孩子,桃笙叫上王二狗,王二狗又拉上了呆滞的阿猫。 小书呆喊道:“分头跑!” 孩子们分头逃离,金曈天魔的十个头颅也分到了不同的方向。有的追向孩子们,还有的探向村庄和城镇。 颈项不断伸长,一颗巨大诡异的头颅对桑悦和仇一一穷追不舍。 几根血红色的羽毛齐刷刷射过来,像剑一样削伤了两个女孩的双腿。 她们摔倒在地上,怪头伸过来凝视着她们。 如此近距离的一眼,桑悦顿时全身瘫软,身体抖如筛糠。 怪头额头黑洞里伸出的金眼蟾蜍扭曲变化着,最终变成了一个美妇人的上半身,温柔的声音好似最耐心的安抚:“阿悦,泪水太苦太咸,别哭。” “你是姨姨吗?” “怎么不是呢?” 桑悦哭问:“为……为什么?” “傻孩子,养你们,就是为了吃啊。” 夏获鸟话音刚落,一把长剑贯穿了她的心脏。 仇一一挡在桑悦前面,把剑朝夏获鸟身体里推去,天魔的金色血液溅在她脸上,她嘶声呐喊:“桑悦!快逃!如果你能活下去,等你变强大的那天,记得帮我报仇!” 金色的天魔血渗入仇一一脸颊上的皮肤肌理,桑悦眼睁睁看着她的身体迅速衰老虚弱下去,挽成双丫髻的乌发变成银丝根根脱落,皮肤松弛布满褶皱,腰背佝偻下去。 像是千百年的光阴在仇一一身上飞速流逝过去。 身体腐烂,骨骼风化,化为飞灰,只留下一根伞骨掉在地上。 “可惜了,浪费了这一身新鲜嫩肉,让我吃了该多好!”夏获鸟咂着嘴说,一副万分可惜的模样。 快跑啊!快跑!桑悦听见脑海里的自己在疯狂呐喊,但是她的双腿却依然在原地颤抖着。那一刻,比不断靠近的怪物头颅更让她恐怖的是,不受自己控制的身体。 蓝紫色的翻涌的火焰从天而降,迎风则燃,摧枯拉朽,灼热而霸道的气息将天魔和桑悦隔开。 酷热的火焰沿着天魔怪头一路蔓延,半边头角都被融化,烧得它暴怒狂吼。 那奇异的蓝紫色火焰落到桑悦身边,在她周围的土地灼烧蔓延,头尾连成一圈,形成一道保护屏障。 这些火焰的颜色宛如寒冰炼狱般神秘、冷艳而危险,对外是近乎岩浆般的高温,对内桑悦却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孩子,待在火阵里,别出来,”清冷淡漠的声音从天空传来。 桑悦惊骇地隔着紫火抬头看去,一袭红衣的九幽子飘浮在空中,她的头上戴着红金帷帽,帷帽下一条红绫覆眼,双手也戴着红底金纹的蚕丝手套,全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不见一丝光。 九幽子掌心燃火,环绕着天魔巨大的怪头和脖颈飞快地向前飞去,所到之处,紫焰燎灼,一路爆破不休,紫焰腾空百丈之高,吞没怪物身躯,怪头发出剧痛的鬼哭狼嚎! 另一颗怪头冲过来咬向九幽子,叶淳和坐在一只巨大丹顶鹤的背上飞在空中,面前横一张五十弦锦瑟,他抬手一拨,数道金红火焰射向空中,顿时在天魔怪头身上炸开无数璀璨的火树银花。强大的爆破力将怪头轰炸得摇摆不定。 叶淳和道:“仙王,莫要贪战,还请暂避三丈,王上离天魔太近了。” “老师,是我冒进了,”九幽子微微低头,往后飘开三丈,听话得像私塾里被先生教导的学童。 然后九幽子也在身前幻化出一张锦瑟,双手拨弦,天空中浮现出一道繁复的火焰纹圆阵,阵前凝聚无数紫焰火球冲向怪物巨首,剧烈的爆炸声震耳欲聋,火浪朝四周飞速扩散蔓延。 第十八章 茧 另一边,小书呆带着三个孩子逃进树林里,身后一颗十首魔鸟的头颅紧追不舍,一个孩子体力不支地摔在地上大哭起来。 “七七!”一个孩子喊道。 小书呆拉住另外两个孩子继续跑,喝道:“别管他了,快跑!”他心想,那个孩子甚至还可以给他们拖延一点时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只有利益本身大于他这条命时,才值得他去舍命争取,这乱世万物如刍狗,死生不由己,本就如此。 身后孩子的可怜的痛哭声还在传来。 小书呆狠狠地咬了咬牙,松开两个孩子的手:“快往前跑,找个地方躲起来!” 魔鸟怪头张开血盆大口冲向那坐在地上哭泣的孩子,小书呆猛冲过去抱住孩子从地上翻滚而过。 怪头扑了空,立即调转方向朝他们冲去。小书呆只来得及把孩子推开,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就在这时,一架五米高的朱金木雕的万工轿从高空落下,轿身上的榫卯齿轮追风逐电般运转着,木板朝着上下左右迅敏延伸。且这法器的材质居然还可以肆意变化,从木头直接变化成了钢铁,形成一道高大坚硬的铜墙铁壁挡住魔鸟怪头。 八只雪豹所拉的仙人车从怪头边上乘云驾雾飞过。 站在车顶上的张湛然扬手,他手上扳指里飞出无数金色银杏叶,仔细看去,那些银杏叶都是以薄铁打造而成,以精细的机关连接在一起。 那些银杏叶在空中飞速移动,锋利如刀,席卷如风,凝聚成一个千万把利刃形成的巨大龙卷风,飞速卷向天魔怪首。 天魔怪首被银杏叶的剑风逼退,被利刃切割得愤怒嘶吼! 趁天魔怪首还没反应过来时,银杏叶在空中快速汇聚,分组拼凑组合,从外形到材质都在转瞬间完成变化,形成一根根漂浮在空中的巨大榫卯木条。 张湛然的手往下一压,以上亿年圣品灵枫木制成的榫卯木条如陨石般飞速落下。 天魔怪首的金曈隐隐发亮,它看出了这些巨型木条内部精心建造的芥子空间,里面容纳着大量精纯灵炁,在短时间内输送到内部精密的阵法里。 刹那间,阵法运转完成,所有榫卯条爆发出强烈的白色雷电,闪电如游蛇般上面穿行环绕。 榫卯条相互咬合,拼合成一个个严丝合缝的八卦锁,将天魔的长颈一截一截锁在里面。 八卦锁之间以上百道猛烈的白色闪电相连接,形成坚不可摧的电网桎梏,将天魔头颈禁锢在高空中! * 在山道上,桃笙化为一股水流卷着两个小孩拼命往前逃着,王二狗变成了小狗在前面跑,小狗衣服的兜里飞出一只竹蜻蜓,那是张湛然送给他的玩具。 竹蜻蜓一分为二,二分为四,瞬间变化出上百只竹蜻蜓,同时飞快旋转,四周气流都被带动奔涌而来,聚集成强劲的龙卷风,朝天魔怪头飞去,风中竹蜻蜓高速旋转,边缘锋利如刀,切割着天魔头颈。 天魔怪头被刀龙卷逼得往后退了几分。 但很快,桃笙灵炁耗尽,抱着两个孩子摔在地上,她把孩子们推开催促他们快逃,王二狗化为人形跑过来拉她。 天魔怪头怒吼吹散刀龙卷风,喷出无数细长血红的筋络卷向孩子们。 血色筋络在半途中就被无数道刀光拦截。 康回从天而降一般,双手持握一把超过他身量的斩马大刀,身法迅如飞星,凌厉猛烈地朝追杀而来的怪头劈斩过去,刀光沿着天魔脖颈一路飞速劈砍,金色的天魔血在空中飞溅如雨。 昆仑仙宗的灵修们纷纷避开剧毒的天魔血,吓得大喊:“刀圣,您离天魔太近了,小心毒血!” 康回每隔两丈就用一把斩马长刀深深刺入天魔的血肉,他一松开刀柄,长刀就会成倍增长,化为巨刀洞穿天魔颈骨! 每留下一把刀,他都会迅速从刀匣中拔出新的斩马刀继续劈斩,长刀悬浮在高空中,桎梏住天魔颈项不能动弹,直到那城墙般巨大蜿蜒的颈骨,被一百把巨刀从不同角度牢牢钉在高空中。他才返身退回同伴身边。 康回用布擦拭着刀上的天魔血,昆仑灵修们又震惊又担忧地看着他,康回抬起头,他的脸上戴着铁面具,手上也戴着手套,面具和手套上都溅满了金血。 “凤麟洲造的面具和手套足以格挡天魔血,我已经试过了,”康回看着昆仑灵修们冷漠道。 感情您是在拿自己的命给凤麟洲的炼器师试装备啊!昆仑灵修们再度震惊。 康回不满他们呆愣的状态,皱眉:“不要像小孩一样大呼小叫!赶紧分散开御敌!” “是!”昆仑灵修们连忙从芥子行囊中取出面具和手套戴上。 炎洲、昆仑、凤麟洲三万名仙人灵修合力将十首魔鸟的十颗怪头都封锁在地面上。 灵修们气喘吁吁:“三大仙洲联手合攻,还有大乘期仙王坐镇,这魔物居然还是毫发无伤!” 康回肩抗斩马刀飞掠而来,站在空中,向身旁的张湛然道:“总觉得太容易了。” 就在这时,天魔的十颗头颅突然同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尖锐啼叫。 趁灵修们痛苦捂住耳朵的时候,它将所有力量凝聚在一颗怪头上,奋力挣扎。 那一颗怪头被炎洲五千名仙人以南明离火为火笼封住,它不顾灼痛甩动长颈。 九幽子和天师叶淳和同时双手握诀,蓝紫色和赤红色的火焰化为十二只火鸟,环绕着火笼飞舞,层层加固火笼,以防天魔挣脱。 天魔见无法冲出火笼,竟然硬生生把头和颈项扯断,断头的颈项在天空乱甩,金色的血液如雨喷洒向众仙。 天魔的金血粘稠无比,像一只只有生命的,会蠕动的金色的虫子,一旦粘在身上,就像有生命似的往灵修的身体里钻,金丹期以下的灵修被血液触及皮肤后,迅速开始老化,被风一吹就揉碎成齑粉。 而金丹期以上的灵修和仙人,被魔血渗入皮肤后,身上开始凝结出白色的丝状体,一层又一层像丝茧一样把他们包裹在里面,从茧上不时出现的凸起还能看出里面的人在奋力挣扎。 “这是怎么回事?是茧?”有灵修疑惑问道。 有人小心翼翼地说:“怎么看上去像是邪修的化煞茧。” 邪修的化煞期和灵修的化仙期分别是修士正式成为邪煞或真仙的重要修炼阶段。 灵修渡天劫,羽化成仙。 邪修则是渡杀劫,茧化成煞。 邪修在步入化煞期前,自身煞炁会将他们不由自主地化成茧形,在茧内忍受筋骨扭曲蜕变之苦,心魔摧残之杀劫,方能化为足与真仙匹敌的邪煞。 倘若说化煞期之前的邪修身上还有一丝人类意识,那么步入化煞期以后的,只能用非人哉来形容,不管是从外貌还是心性上,都不再是人。 邪煞的外貌会发生不可名状的异变,通常会保留一部分人类模样,但身体的各个部位会畸变成兽形或草木形,外观极其的邪恶可怕。 从心性上,丧失所有的人类情感,不知何谓同情和怜悯。漠视一切生命,同类在他们眼里和蝼蚁或食物没有两样。 邪修界一律称化煞期的邪修为邪君,灵修们则直呼为邪煞。 眼下这天魔又想耍什么诡计?为什么要把灵修们困在茧里?众仙心念电转,都有不祥的预感。 第十九章 战 康回手持斩马大刀,飞掠而去,直接对着空中一个成形的茧连劈上百下,刀光纷乱如雪。 周围的灵修们都惊得呆住了,还有人想要阻止:“刀圣,里面还有人!” 张湛然抬手拦住想要阻止的人:“再看看。” 康回动作不停,直到整把斩马刀都被崩裂成碎片才停下,但面前的白色丝茧竟然毫发无损。 “这玩意儿比邪修的化煞茧硬多了,”康回说。 周围的灵修们纷纷各显神通,试图用法术破开丝茧救人。但没想到,那看似脆弱的白色丝茧竟比铜墙铁壁还要坚硬,那些丝都是一根根比钢铁还坚硬的水晶丝,烧不掉,剪不断,打不破。各种千锤百炼的法术打上去,茧毫发未损。 张湛然用手抚摸着这晶体茧,他认出来,这和之前捡到的天魔晶体应该属于同一种材质。他曾经试图炼化它,但它坚不可摧,他用尽各种方法都无法炼化。 突然,张湛然手下的茧像蛋壳般龟裂出一道缝隙,煞炁和杀意同时朝他面门袭来,他迅速向后掠开五步。 只见一只尖利的兽爪破茧而出,紧跟着整个茧碎裂,里面的仙人、灵修已经变成了非人的存在,身体关节反转扭曲,长出兽类一般的峥嵘头角,作为人类的特征只剩下依稀可辨的五官。 众人震惊,这不正是邪煞! 周围的茧如有共鸣般纷纷碎裂,破茧而出的灵修们,全都变成了诡异的模样。 在一名身材曼妙的女修身上,一簇簇姹紫嫣红的芍药撑破衣裳,在她的背部、胸前生长蔓延,她的脑袋上半部分都看不见了,开满了姹紫嫣红的花,只露出半个尖秀的下颌,乍看像戴了花冠,近看则格外恐怖,因为那些花正是从她的脑部生长而出的。 更有少年的头变成了半透明的水母状,甚至能看见里面的脑部结构。 他们的眼睛无一例外地变成金色,全都变成了半人半兽或半人半草木的奇形怪状。狰狞恐怖的模样比起金曈天魔也不会逊色多少,如果不是五官上还有几分人类的模样,同伴们根本就不敢确定他们的身份。 “师,师兄,是你吗?”一名炎洲的年轻灵修不敢置信地朝那名破茧而出、关节反转的灵修问道。 “师弟,当然是我。”面骨狰狞的师兄答道,嗓音和以前一样温厚。 那名师弟似乎还想说什么,师兄就一抬手,一把燃烧着赤红火焰的长剑削去了师弟的头颅。 所有从茧内出来的灵修都失控发狂,六亲不认地朝同伴们发动攻击,残杀同伴,食其血肉。 很多灵修都没能反应过来,有的即使反应过来,也无法抵抗。 灵修中毒茧化变成邪煞后,法力比从前直接提升了一个大境界,他们甚至都保留着过往的记忆和智慧,能够言语沟通,但却不带一丝情感,只有强烈的虐杀同类的欲望。 叶淳和皱眉,喃喃自语:“原来这就是金丹期以上灵修全部消失的原因,天魔血能够直接将灵修转化为邪煞,并操控他们。” 九幽子用紫火灼干飞溅而来的天魔血,并杀死了围攻她的数名茧化灵修,问道:“为何只选金丹期以上灵修?” 叶淳和看向那十首魔鸟:“大概是因为金丹期以下的灵修法力太弱,不足以承受天魔血之毒吧。” 仙人队伍瞬间折损了大半,局势转眼扭转。 天上仙魔厮杀,血落成雨,像虚幻又真实的地狱图景。 上万名仙门灵修如流星般一同从高空中陨落,他们身上残存的灵光在日暮黄昏中划过凄艳的轨迹。 张湛然用一把虎首连环弩连环射击,箭一旦射出去又爆裂成上百道烟花般的箭雨,转瞬就射倒了一大批茧化邪煞。这还不算,有的箭还会轮番爆破,或是放出毒烟,使得被射中的邪煞再也无法站起来。 当他把箭头指向下一个邪煞时,认出那是这次队伍里年纪最小的师弟,师弟似乎也认出他,垂下双手,暴突的眼睛里留下热泪,淌过狰狞的脸。 “湛然师兄,救救我,”小师弟的嗓音紧张而哽咽。 在凡间调查天魔的途中,小师弟还悄悄给他看自己做的一支剑簪,说是等回凤麟洲后要送给心仪的师姐,请他帮忙指点意见。 那是一向开朗活泼的小师弟,少见地红着脸和他分享心事,眼神里却含着雀跃的光。 张湛然咬紧牙关,举着弓弩的手却开始颤抖。 小师弟趁机挥袖,袖中滑出一支镶玛瑙蝴蝶银剑簪,剑簪悬浮在他掌上飞快旋转,剑影中飞出百只白色蝴蝶,蹁跹绝美,成群结队地扑向张湛然,即便张湛然迅速后掠躲避,但身上还是同一时间出现上百道血痕。 这就是张湛然顺手替小师弟改进的剑簪图稿,在簪子首部加上了以金属冶炼制成的蝴蝶状榫卯机关兽,和漂亮轻薄的蝴蝶一般无二,翅膀边缘如刀,飞过的时候能在瞬息间命中敌人要害。 小师弟当时看完图稿还很兴奋地说,剑簪本是近战法器,如此改进后便利于远攻,攻防一体,威力惊人,当场给这个法器取名叫做蝴蝶剑。 他没想到小师弟将这个机关法器做得这么好,也没想到这套机关术会变成用来对付自己的杀人技。 * 张湛然对准小师弟的箭头迟疑着没有射出,另一手飞出上百片银杏叶与蝴蝶剑对拼。 直到一束千丈垂虹般的刀光飞来,拦腰斩杀了操控蝴蝶剑的小师弟,张湛然抬眼一看,是康回赶至。 张湛然很快便收整心态,立即用机关匣收服了无主的蝴蝶剑。 康回看着遍体鳞伤的张湛然,眼神和语调皆冷漠:“他不是你师弟,从茧里出来的都是邪煞,非人哉!他们不死,就会有更多无辜者丧命。” 说着他朝地面抬了下下巴,张湛然顺着他的示意朝地面看去,地面上桑悦、桃笙、小书呆等孩子们都蜷缩着,恐惧可怜地躲在角落里。 战斗中被殃及的村庄房屋倒塌,满地鲜血残骸。 “你是领头的,你若不战,你身后带的这些人也不敢战,只有死路一条。”康回冷然道。 张湛然看了一眼自己身后,凤麟洲的灵修们面对同门化身的邪煞都露出了痛苦惊惧的表情,节节败退。 而邪煞们下手则毫不迟疑,招招残忍至极。 张湛然深吸一口气,他的脸上身上都淋满金色的邪煞血和鲜红的人血,沉重地点头:“张湛然责无旁贷。” 他面无表情地伸手祭出一个精密的浑天仪。 这浑天仪由座、支架和天球三部分组成。天球又是星宿、赤道、黄道、恒隐圈、恒显圈等十二个圆环相互嵌套。用红、白、青、紫、金等海底明珠点缀成上千颗星星,散发出柔和而动人的光辉。 浑天仪的顶上趴着一只白底黑纹的铁质机关雪豹,把下巴搁在和身体等长的大尾巴上,半眯着眼睛,慵懒得像只晒太阳的猫。 这是他的元神,斥候铜仪就是以此为蓝本炼造出来的。 “小浑!”张湛然唤了一声元神的名字,口中默念仙法咒诀。 机关雪豹昂起头颅,口中吞吐出大片黑色物质,这黑色不断蔓延,竟然吞噬了周围的光,形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鸿蒙宇宙,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亮起了无数唯美壮观的星云。 这漆黑而梦幻的星云秘境迅速扩大,将周围的灵修和邪煞都笼罩其中。 第二十章 战后 九幽子淡漠的声音里含了一丝震撼:“这是……识海。” 天师叶淳和也低叹道:“不错,科圣将所有人都拉进了他的识海。老夫还是第一次见到,一名炼器师能够如此精妙地控制识海,在炎洲,很多化仙期幻修都做不到这点。” 九幽子红绫下懒倦合着的双眼终于睁开,透过红绫和帷帽看向周围漆黑而璀璨的星云宇宙识海,淡淡悲悯道:“若非精通幻术的幻修,任何修士将外敌带进识海,皆是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 叶淳和叹道:“科圣,好魄力!” 星云鸿蒙的识海中落下无数银雨,敌方被银雨触碰的金属法器全部都像豆腐渣一样一碰就碎。 叶淳和道:“这银雨便是科圣所炼造的圣器啮铁元水吧,性柔如水,无坚不摧,果然名不虚传。” 在科圣的星云识海中,他可以精准地操控每一颗水滴,对法器的掌控妙至毫颠。所以遇到同伴的法器,银雨就会避开,而遇到敌方的法器,啮铁元水就会渗入法器中,从内部破坏其结构。 刀圣康回也召出了自己的元神七星龙雀刀,一刀划过,飞出一道百丈长的半圆弧形虹光,失去了法器护体的邪煞们头颅纷纷落地。 地面上,桑悦抬起头,只见西边残阳如血,所有的灵修和邪煞都在一瞬间消失不见。只有那金瞳天魔还被禁锢在空中用力挣扎。 直到刀圣残余的刀光化为一道若隐若现的长虹,穿梭识海连接现实,宛如指引逝者幽魂方向的魂桥。 下一瞬间,邪煞的尸体断头带着金色血雨从高空中纷纷落下。消失的仙人灵修们也再度出现在高空中。 仙人灵修们刚对付完邪煞,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金曈天魔已经趁机把另外九个头颅都挣脱出来。 仙人们皆暗自心惊,他们光是对付对抗茧化邪煞就要耗尽灵炁,若是天魔再度出击…… 然而,失去了一颗头颅的魔鸟没有继续战斗,而是扇动翅膀,朝远处飞去。 桑悦抱膝缩在紫色火圈里,呆呆地看着天空,她在仇一一的指导修炼下已经是炼气一层,所以目力很远,能够清楚地看到那个失掉头颅的颈项回过头,看向她。 颈项的伤口里探出了妇人的半个身子,精巧的脸上流下一滴泪水。 后来不管过去多少年,桑悦回忆起这滴泪,都会感到十倍的怒火升腾起来,煎熬着胸膛里的心。 她怎么还有脸哭! 这算什么,兔死狐悲吗?!鳄鱼的眼泪?! 仙人们最终以生还二十六人,活捉两名邪煞其余全歼的结果,结束了这场战斗。 九幽子缓步走在尸横遍野的大地上,看着炎洲灵修们收敛尸身。 她看见康回捡起一把断刀,走向一个邪煞尸体。 康回举着刀端详,她本以为康回想要对尸体泄愤,但他只是倒转刀柄,面无表情地蹲下身,将那断刀放在尸体的手里。 九幽子走过去时,看到那断刀上刻着昆仑天刑司的獬豸纹徽,以及那灵修的名号。 叶淳和走过来朝她道:“仙王,这天魔残首应该如何处置?” 九幽子抬头看着那被火笼封印的恐怖巨首,断颈处的血肉甚至还在不断地抖动,这东西还活着,她相信只要火笼一旦解开,这头颅就会立即飞走,去寻它的身体。 九幽子道:“天魔血有剧毒,且会自主移动伤害生灵,必须全部用法器密封起来,不可遗留一滴在人间。至于这天魔首……” 天魔首勉强可以算是这场恶战的战利品,也是日后对付天魔的突破口。 但这一战是三大仙洲联手,所以这战利品怎么分配是个难题,若是把天魔首切成三分,这么大的魔首,切开时定会涌现许多毒血,被毒血触碰到的一切都会迅速老化腐朽,对人间生灵造成二度严重伤害。 叶淳和见她迟疑,提议道:“不如先问问科圣和刀圣可有计策?” “也好。” 张湛然道:“小仙有一办法,可将天魔首分为三份,而不使魔血外流。” 他将手按在地上,先是召出一个巨大的水晶容器,从地下升起将整个魔首封住,然后让九幽子操控火焰刀进行切割,灼热的高温迅速将伤口烧灼止血,哪怕留下一两滴魔血,也被水晶法器封住。 由于天魔杀不死,就算切成碎块也会愈合,所以在天魔首一分为三后,张湛然迅速操控水晶容器将三个部分分隔开,避免它们再度合并。 三大仙洲各取其一带走。 这不仅是战利品,也是珍贵的材料,针对天魔首进行试炼,仙人们才能找到杀死天魔的办法。 保护桑悦的火圈已经消失,她一瘸一拐地拖着伤腿,捡起地上一根染血的伞骨,这是仇一一留下来的唯一遗物,她把伞骨贴在自己心口上,虚脱般地跪在地上。 该死!该死!桑悦双手用力地揪着自己的头发,稚嫩的脸蛋因为恐惧和懊悔扭曲得无比丑陋。 该死的明明是你桑悦!桑悦在心中哭喊。 为什么自己会如此软弱?软弱得连剑都抬不起来? 如果她敢于站起来反抗,也许…… 一双温暖的大手抓住了她的两只细小手腕,温柔但不容置疑地把她的头发拯救出来。 桑悦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看去,那是一名中年仙人,蓄着文雅的胡须,五官端正亲和,有点眼熟。 她想起来了,这人好像是张湛然的师叔,姓沐。 “莫哭,莫哭。”沐若拙像个安慰女儿的父亲一样轻轻梳理她的头发,擦掉她脸上的泪水,有些怜悯地托起她伶仃细小的骷髅右手看了看。然后轻松地让十岁的她坐在自己一条手臂上,把她抱了起来。 桑悦想起其他孩子,连忙挣扎着张望着:“还有桃笙、二狗、小书呆他们……” “别担心,每个孩子都有人照顾。” 沐若拙带着桑悦腾空飞起,她看到桃笙、王二狗他们确实被其他灵修牵着、抱着离开,这才放下紧吊着的心弦,无力地靠在仙人肩上。 幸存的孩子们被安置在了宁泉县客栈里,由炎洲灵修出资照料他们的饮食起居,并将他们一个个分开带走询问和夏获鸟有关的事情。 * 深夜,弯月如银钩挑破暗蓝的苍穹。 桑悦和桃笙、王二狗坐在客栈后院的台阶上,天空中一道橙黄色流光由远及近,那是一盏巨大的孔明灯状飞行法器。 孔明灯降到院子里,两根极细的橙红色丝弦束着小厨娘和小书呆的腰身,把他们送到了地面上。随后孔明灯便轻盈地升到夜空中飞走了。 桑悦她们连忙迎上去,小厨娘和小书呆的神情都很疲惫。 炎洲仙人为了追查夏获鸟化身的金曈天魔,把养病坊里的孩子们都审讯了一遍,小厨娘和小书呆的年纪最大,被留下来审问的时间也最长。 小厨娘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眼睛,看见她们便道:“你们还没睡啊?” 桃笙看了眼桑悦,以往桑悦对别人的问话都不吝于给反应,但自从亲眼目睹仇一一丧命后桑悦就变得很沉默,似乎把自己和外界隔离起来。 于是只好由平常内向的桃笙回答道:“姐姐和二狗都说睡不着,干脆等等你们,没事吧?” 小厨娘道:“没事,炎洲仙人想对付的是金曈天魔,还看不上我们这些小妖怪。” 小厨娘趁桑悦走过来扶她的时候,凑到桑悦耳边小声说:“你去谢谢小书呆吧,他把经营鱼塘的事儿都揽在自己身上,炎洲的那些灵修才没有怀疑到你。否则谁会相信一个普通的十岁人类女孩能经营这么多鱼塘?” 桑悦听完,静默着老老实实地走到小书呆,伸手搀扶着他说:“谢谢你。” 小书呆垂目看了她一眼,第一次没有拒绝别人的触碰,眼神里流露出少有的困惑:“有一点我想不明白,既然姨……夏获鸟是金曈天魔,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吃了我们?还要和我们在一起生活这么长时间?” 桑悦脸色苍白,慢慢地摇头:“我不晓得。” 小厨娘神情阴郁地道:“难道是想圈养我们,把我们养大了更好吃吗?” 桃笙踌躇道:“有没有可能是为了掩饰身份呢?” 小书呆微蹙着眉,桃笙连忙不自信地道:“我说错了吗?” 小书呆摇头:“不,你接着说。” 桃笙看了眼桑悦,后者朝她鼓励地点点头。虽然桃笙平日里内向怕生,在人群中存在感低,但实际上她生性安静痴迷看书,有着和小书呆不相上下的头脑,甚至思维比小书呆还要缜密细致一些。 桃笙接着道:“我的意思是,也许金瞳天魔建立养病坊的目的,就是为了更好地隐匿在人群中,方便它伺机食人。” 说着她又看向王二狗:“二狗,你在她身边最久,你记得养病坊是什么时候建起来的吗?” 王二狗在得救后就一直呆呆的,似乎是被吓傻了,又似乎不愿接受眼前的事实。被桃笙询问后,他惊恐地睁大眼睛,用看怪物似的眼神看着她们:“你,你们怎么尽说我听不懂的话,姨姨真的变成吃人的怪物了吗?怎么可能,骗人的!我一定是在做噩梦,天亮了梦就醒了!” 第二十一章 星空 小书呆挣开桑悦的手,走到王二狗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眼神凶狠得仿佛要打人,沉声呵斥道:“别傻了!死了这么多人你还想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你还以为她真把你当儿子吗?照顾你不过是她别有用心的手段罢了!她不过是利用你,利用我们,这种虚假的感情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 小书呆这一席话令在场所有孩子沉默,这番话他何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 王二狗崩溃地大喊一声猛地把小书呆推开,泪流满面,痛哭了一阵后,他才哽咽着说:“十五年前,养病坊是十五年前建的……” 桃笙和桑悦对视一眼,桃笙喃喃道:“十五年前,金瞳天魔曾突然出现攻击雷宅围楼。” 小书呆接着推测道:“她失败了,所以才在小岩村建养病坊。经常外出去海边其实是为了监视雷宅围楼和吃人。既能监视雷宅围楼不引人怀疑,又能暗中猎食让自己更强大。我们……只是她储备的口粮。” 他说完按了按额角:“说到底这些都只是猜测而已,没有任何证据支撑。” 小厨娘道:“要不要问问那些仙人关于天魔的事?” 小书呆摇头:“问他们没用,仙人正是因为对天魔一无所知,才会对着我和你反复地追问。” 小厨娘见桑悦始终呆呆的,忍不住问道:“阿悦,你在想什么?怎么一直不说话?” 桑悦抬起头,双眼瞳孔里像是燃烧着黑色的火焰,那一刻她的眼神,让小厨娘想起了仇一一。 “我永远无法理解披着人皮的吃人怪物的想法,”桑悦声音低缓地道,“我只记得,天魔杀了仇一一,我答应了一一,要替她报仇。” * 桑悦和桃笙回到小岩村去取之前贮藏的银两。 鱼塘和养病坊都成了废墟。周围被炎洲灵修用阵法结界围住,不许凡人靠近。 还是沐若拙认出她们,走过来询问清楚后,让一名凤麟洲灵修取来废墟下搜找出来的银两和衣物交给她们。 桑悦和桃笙一起把银两平分成十份,这是养病坊里幸存的孩子人数。在整理衣物的时候,桑悦看到了仇一一常穿的一件黑衣,她的东西不多,只有几件换洗衣服,一把伞一把剑。 桑悦把仇一一和其他亡故孩子的衣物一起交给帮忙立墓的灵修,请求灵修将这些一同葬入墓里。 对天魔的调查告一段落后,炎洲灵修便做主,寻找有余力的人收养坊里幸存的孩子们。 陆陆续续的,小书呆成为教书先生的养子,小厨娘被酒楼老板收养,王二狗被修谱师罗老头收养,罗老头虽然不算富裕,但在这乱世里有家住有饭吃已属不错,况且他可以跟着罗老头学手艺,长大了生活也有保障。偏偏这傻小子还不肯走,非说要等桑悦和桃笙也被领养了才愿意走,桑悦费尽心思半哄半骗地说服了王二狗,他这才和罗老头走了。 直到最后,只剩下了桑悦和桃笙。 沐若拙找到她们的时候,两个女孩正坐在仇一一的墓前,夕阳西下,日暮黄昏,桑悦手里捏着一截血迹斑斑的伞骨在发呆,桃笙用轻细的声音哼着悼亡的歌:“薤上露,何易曦。露曦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桑悦跪坐在墓前,手指攥着那根染血的伞骨,呆呆看着那简朴的墓碑。 仇一一两次救她性命,甚至为了救她而死在她眼前,桑悦暗暗发誓,从今以后,完成仇一一的遗言就是她今后活着的第一目标。 桃笙看到沐若拙走过来便停住歌声,桑悦也把伞骨收起来。 乡野间的女孩不懂什么叫行礼,只站起来以示恭敬,唤他的仙人封号:“沐府君。” 中年仙人摸摸桑悦几日都没打理的凌乱头发:“小桑悦,明天我们就要启程回凤麟洲了,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桑悦直视着他的眼睛:“您要收养我吗?” 沐若拙有些惊讶这孩子的直接,和蔼地微笑说:“没错,我有个女儿,和你一样聪明,但是她受到邪修的魇镇恶咒,至今昏迷不醒。看到你让我想起她,我想我的夫人应该也会有同样的想法。” 桃笙紧张地抓着自己的衣角,担心自己会被抛下,桑悦握住桃笙的手:“那桃笙呢?” “她是你的灵侍,你可以一直带着她。” “您会教我们仙术和在这个世界活下去的技艺吗?” 沐若拙挑了下眉,隐约感觉到这小女孩的特别之处,像是一只经历过陷阱后谨慎又顽强的小狐狸。 这点特质反而让他对女孩多了几分关爱,笑说:“当然,你能学多少,我便教多少。” 桑悦想了一想,她可以看出,沐若拙是出身显赫优渥的仙道世家,凤麟洲的灵修包括张湛然在内都对他颇为尊崇。进入沐家修习仙术,至少从表面上来看是百利无害的事情。 虽然当时她没来得及答应仇一一,但她冷静下来后已下定决心,一定要替仇一一报仇,更要强大自身手段。 从直觉上来说,她从沐若拙身上感觉不到恶意。这是个不错的机会,她想试试看。 她缓慢而坚定地点头道:“好,我和桃笙跟您走。” * 翌日,桑悦和桃笙登上了凤麟洲灵修们回程的贯月槎。 贯月槎是一座八层楼高的华贵楼船,具有凤麟洲炼器师精心设计的机关构造,以大量精纯灵炁驱动,穿行于高空云海之中,其壮丽程度,据说不亚于修真界最豪富的交易市场海市蜃楼。 但这条驰骋云海的大船此刻不见丝毫热闹,沉寂如死,宽阔的船板上摆满了死去灵修的棺椁。 每天夜里,船板上都有灵修轮番守夜,目的是提防喜欢趁夜偷袭的邪修、邪祟。 正值盛夏,夜里繁星漫天,站在行驶于云海的船板上,璀璨的银河近得仿佛触手可及。 桑悦来到甲板上,看见张湛然独自坐在船舷上守夜,和平常待人时温柔开朗的状态不同,他望着星空的神情无比的专注,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给人一种不易靠近的清冷和疏离感,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 想了想,桑悦还是走上前去,拉了拉他的衣袖。 张湛然低下头看她,没有笑,但拍了拍她的头:“怎么了?这么晚还不睡?” “你太高了,请下来一下,”桑悦仰头看着他说。 张湛然挑了挑眉,从船舷上轻巧地跳了下来,单膝点地蹲在她面前,目光和她平视:“嗯,如何?” “抱抱你,”桑悦张开手抱住他的脖子。她也就是仗着现在年纪小才敢这么造次了。 “谢谢你们,救了我们的命。” 第二十二章 凤麟洲 凤麟洲位于西海中央,所谓西海,其实是西荒广袤沙漠中一个巨大湖泊群,湖泊周边形成了许多生机盎然的沙漠绿洲,凤麟洲便是其中最辽阔的仙洲。 凤麟洲外围被仙人引入北冥弱水环绕,宽阔的弱水河如同一条漆黑绸带围绕住仙洲,将仙洲和凡间的沙漠隔绝。 北冥弱水的颜色漆黑如墨,乃是一种圣品级别的异水,能够吸收世间的任何力量。 常人只要碰到一滴弱水,就会变得十分虚弱。而大量弱水凝结成的河流,就更加可怕了。 在弱水形成的河流上方,鸿毛不浮,飞鸟不渡,只要有任何生灵从弱水上方经过,力量都会被弱水瞬间吸收殆尽,最终无力挣扎地沉入河底。哪怕是仙人也不例外。 因此有实力的仙道门派都喜欢用弱水河流作为护城河。门内仙人只有通过弱水河两岸的传送门才能进出。 当贯月槎驶近弱水河上空时,张湛然站在船头,朝高空处抛出一枚娄金神犬纹白玉符。 蓝天白云之间,缓缓升起一道宏伟的山门牌坊,山门整体是以铜铁铸造而成,表层镀满白银。山门前蹲坐着两只铜铁镀银的机关白狮,体型宛如大象,纵然一动不动,在流云缭绕下仿佛活的一般,令人见之心惊。 整座山门牌坊高耸无伦,完全能容下两艘贯月槎并行驶入。门里面呈现出另一片天地,无数由精巧机关打造而成的金属凤鸟和麒麟机关兽在高空中敏捷飞掠。各色仙人车和机关船在空中川流不息。 高空之下,是绵延无尽的黄色沙漠,但这沙漠又被上千个大大小小的绿洲和繁荣昌盛的机关城打散,形成千城沙漠的奇观。 桑悦第一次见到,世上竟有如此奇妙之地,可以将绵延无尽的沙漠和青山绿水、繁荣城镇这三种极致的景色融合在一起。 贯月槎经过空中传送门进入仙洲,沐若拙牵着桑悦和桃笙的手,换乘一辆由五头机关白狮所拉的仙人车,来到沐若拙居住的白桦福地。 沐若拙让侍女带桑悦和桃笙去洗漱,换身衣服,并问道:“夫人在哪?” 侍女答道:“在房中看书。” 沐若拙点头:“我先去看看夫人,等二小姐梳洗好后,你直接带她来夫人房里。” “是。” 侍女们把桑悦抱到用竹节从山上引入的天然温泉池里,解开衣服的时候,侍女们都目不斜视,没有一个人对她满身的文字形状的胎记表示惊讶。 侍女拿来一颗白色的芬芳馥郁的丸子递到桑悦面前,桑悦问这是什么。 侍女说是五香丸,含在嘴里可使口齿留香。桑悦这才明白,这其实类似于现代的口香糖, 桑悦从没洗过这么精致的澡,问的最多的就是这是什么,侍女都伶俐而温柔地一一答复了。用来煮汤洗发的是西域国家的贡品茵樨香。而沐浴所用的金色香膏则是以丁香、沉香、青木香、桃花、钟乳粉、真珠、玉屑、蜀水花、木瓜花各三两,奈花、梨花、红莲花、李花、樱桃花、白蜀葵花、旋覆花各四两,麝香一铢等十七味灵草灵花制成。 沐浴过后,侍女们服侍她换上一袭六铢天衣,这种天衣就是凤麟洲仙人们平常穿的衣衫,重量只有六铢,质地极轻细,穿在身上如同云雾一般。 这件六铢天衣的样式十分精美,云水蓝色开领广袖衫子,束齐胸同色襦裙,裙头配一条淡黄色锦鸡连珠纹锦带。 侍女们又把桑悦披肩的头发烘干,梳成小横鬟髻,两边插上两对扇形金钗。 站在镜子前,看着里面陌生而绝美的小女孩,桑悦都愣住了。 侍女领着桑悦穿过曲折的回廊,去往夫人房间,远远地就听见里面传来女子生气哭诉的声音:“你怎么能让别的孩子来取代你的女儿!” 侍女连忙站住了脚步,心知此刻不宜让桑悦见夫人,于是想要把女孩牵走。 但女孩儿却站在原地不动,并不容置疑地挣脱了侍女的手,往房门口走去。 屋内,夫人苏罗想起中了魇镇恶咒,至今昏迷不醒的幼女,心痛如绞地喝道:“此事我绝不容许!没有人能取代我女儿的位置!” “夫人,此事……”沐若拙正欲解释,目光看到立在门口的纤小身影,顿时止住了。 “我并不想取代任何人,”清甜稚嫩,却又远超其年龄稳重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苏罗愣了一下,朝门外看去,目光久久停滞在桑悦身上。这是个玉雪可爱的女孩,和她印象中的女儿很像,但脸上带着超出年龄的寂寥神情,宛如一抹淡薄的幽魂。 桑悦继续不悲不喜地道:“您就算要让我伪装成您的女儿,我也做不到。可以劳烦您让人送我回坊里吗?我记不得回去的路了,而且也走不了那么远。” 苏罗愣了一下,问道:“孩子,你家在哪?” “越国小岩村。” 苏罗沉默了一瞬,忍不住继续问道:“……你家只剩下你一个人吗?你今后要怎么过活?” “我还有个妹妹叫桃笙,我们会养鱼,而且那里还有其他的小伙伴。”桑悦心里盘算着,虽然鱼塘和养病坊都在仙魔大战中付之一炬,但她和桃笙身上还存着点银两,又有法力傍身,回去以后再把鱼塘经营起来,总有办法过活。 苏罗抿了抿唇,通红的双眼望了一眼自己的丈夫。 沐若拙看出妻子脸上的迟疑和动容,安抚地微微一笑,示意侍女道:“先带姑娘下去休息吧。” 桑悦走后,苏罗低声道:“她才十岁,还那么小,和我们的女儿一样大。” 沐若拙把妻子抱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着。 * 桑悦趴在桌子上等得睡着了,桃笙坐在她边上看着门外,见苏罗走进来,紧张地坐直身子。 苏罗抬手放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桃笙犹豫了一下,没有叫醒桑悦。 端详着桑悦靠在手臂上熟睡的脸,站在苏罗身后的侍女不由得压低声音赞叹:“好标致的孩子,看上去和大小姐一样的伶俐呢。” 苏罗微微笑了。 侍女又看着桑悦失去血肉只剩骨骼的伶仃右臂叹息:“可怜见的,这手怎么伤成这样。” 苏罗没说话,做个手势让侍女把带来的糕点放在桌上。然后她想了想,伸手轻轻拍了拍桑悦的肩头,桑悦只吧唧了下嘴,没醒。 桃笙忙道:“我把姐姐叫醒。” 苏罗摆摆手,俯下身轻柔地托起桑悦的头靠在自己肩上,把她抱起来往床榻上走去。她的动作很娴熟,像是做惯了这类照顾孩子的事。 桑悦不知梦到了什么,嘴角流下口水淌在苏罗肩上,苏罗愣了一下,无奈失笑,似乎触动衷肠,眼里蓦地流露出悲伤的情绪,把她放在床榻上后用手帕给她擦了擦嘴角,盖上被子,然后疾步匆匆走出房间。 侍女叹息一声,朝桃笙招手,带她去安置房间。 第二十三章 修仙 桑悦一觉睡到大天亮。 看见鱼贯而入的侍女和打扮一新的桃笙,她很快意识到,自己是被留下来了。 梳洗过后,有侍女给桑悦讲了规矩,教她晨昏定省的礼仪。 桑悦被她们簇拥着来到厅堂,拜见义父义母,然后一同用早饭,所有饭食都是能够补充灵炁的灵米、灵兽肉等。 修仙世族用饭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所以没有人说话。沐若拙还算从容自在,苏罗则只是心事重重地埋头吃饭。 桑悦问道:“义父义母,我可以再要一个盘子吗?” 沐若拙和煦地道:“自然可以,但你要盘子何用?” “这个糕点好吃,我想给阿笙留点,”桑悦说完,侍女们脸色都变了,这可不是她们教的,毕竟是凡间来的孩子,太没规矩了。 沐若拙和苏罗只是有些意外地对视一眼,但也随她去了。 见他们二人没反对,桑悦就用公筷每样各夹了一块糕点摆在盘子里,等见了桃笙再给她。 饭后沐若拙说要给桑悦安排修炼功课。 白桦福地里有个丹枫亭,顾名思义,是建在丹枫林里的一处宽敞雅致凉亭,在凡间此时大部分地方正值夏日酷暑,但在凤麟仙洲,这里只有一种季节,那就是秋季。 而现在正值仲秋,天水之间,全是清明,枫叶金黄深红,有古色苍茏之慨。 沐若拙剑指点在桑悦额头,在他手指所点之处一缕白色灵光闪烁,他探知完,收回手微微点头:“炼气一层。你之前修的是什么道?” “是剑道。” 沐若拙隔空御风卷来一柄木剑,递给桑悦:“且练一遍我看。” 桑悦依言练了一遍。 沐若拙简单地点点头道:“尚可。你这剑法可完整?所有招数都练会了吗?” “这剑法一共有十卷,我只练了第一卷,剩下的九卷都背熟记在脑子里了。” “你这剑法可以继续练,但是行炁心法要换,”沐若拙说着,转动手上扳指,取出一捆竹简,“这是上品心法《虚室生白》,有十六字要义,明心见性,虚室生白,无念为宗,心不染尘。行炁时心无杂念,方能达到清澈明朗的境界。给你三个月的时间,将它背熟,可能做到?” 桑悦见只是一捆成人手臂粗的竹简,毫不犹豫地道:“可以。” 沐若拙微微一笑,将竹简打开,垂下来的竹简不停的滚啊滚,仿佛能够无限生长延伸似的,绕着整个庭院铺了三圈。 我去!桑悦瞪大眼睛,呆站在原地一时说不出话来。 沐若拙接着道:“我平日里要去秋水学宫授课,无法每日督促你修炼,便请了两位金丹灵修做你的老师。” 沐若拙朝一名高大魁梧的灵修伸手介绍道:“这位是肖先生,每日晨起你要随他易筋淬体,除了你现在学的剑术,他还会教你一些新的功法和术法。” 仇一一教过桑悦,易筋就是指灵修练习强健筋骨的武修功法,淬炼强化肉身,这是每个修仙者的必修课,仇一一教给她的剑法便具有易筋功效。 沐若拙又朝一名面白微须的灵修伸手介绍:“这位是庄先生,你要同他练字学书法,学天文、地舆、历算、阴阳等学说,磨砺心智。” 桑悦敬重地朝两人施礼:“弟子拜见肖先生,拜见庄先生。”她这礼数是早上侍女刚教的,做的不伦不类,但诚意在,两名先生也知道她来自凡间乡野,不以为怪,都含笑点头。 “每天下课后晚间你的义母会教你礼法,以及讲解历代天神和修真界的经史。” 桑悦顿时有种重回高中的感觉,肃然起敬,只能心中含泪一一答应。 安排妥当后沐若拙便自行离去了,肖先生留下来指点桑悦剑术,先生一上来就很严厉,桑悦也不敢偷懒,一套剑法练下来大汗淋漓。 下课后午间休息时,苏罗命人送来了一份木樨眉黛青酥山,侍女说,是用晶莹剔透的乳酥拌入蜂蜜,在盘子上淋成山峦的形状,再用寒冰符冷冻,定型成巍峨多姿的山峰,以灵果汁染绿,以木樨花和果雕装饰成花木,远看去真像一座长着木樨树的微雕青山。 这不就是古代版冰淇淋嘛! 桑悦把桃笙叫过来,把酥山先给她尝,桃笙没吃过这个,看到上面冒着白气,憨憨地吹了吹。 把桑悦都给逗笑了,道:“这个不烫,是冰做的,小心冻牙。” 桃笙含了一口在嘴里,冻得微微缩起脖子,然后露出欢喜的笑,那是吃到真正的美食的笑容。她立即舀了一口送到桑悦嘴里,甜糯,冰凉,滑腻。 她们一人一口,坐在亭子里把这酥山分食干净。 一个熟悉的曲调浮现在桑悦脑海里,她忍不住轻声哼唱起来:“你爱我,我爱你,你是冰山甜蜜蜜……” 桃笙红着脸道:“我也爱姐姐啊。” 桑悦揉揉桃笙的头开怀大笑:“好,我们是相亲相爱一家人。” 苏罗站在丹枫林里,看着简单快乐的女孩们,嘴角也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 晚上等桑悦做完所有功课后,苏罗先教桑悦一些待人施礼的基本礼节和动作,学得差不多时,便让她沐浴更衣,让她到床榻上躺着,而苏罗则坐在床榻边上,给她讲起十一万年前上古神族的历史。 对这个一开始不接受她的义母,桑悦并不会觉得心怀芥蒂,这毕竟是人之常情。她既不刻意取悦义父义母,也不会疏远他们,她只要做好一个孩子便足够了。 反而苏罗在她面前有点放不开的意思。想必看着养女总会忍不住想起昏迷的亲生女儿,她的情绪是十分复杂的吧。 苏罗有些尴尬地翻开书给她讲历史,由于讲的是历史悠久的创世神以及太古神明,听起来就和神话故事差不多,桑悦听得津津有味。 见她听得认真,苏罗也渐渐从容起来,后面直接放下书,用她自己更生动的语言讲起故事来。 这个时空在现存的仙史记载中,至今已有十一万年的历史。 第二十四章 古神 史书记载的创世神是太一神皇,他是宇宙中太一星辰上诞生出的神明。 太一神皇从宇宙降临到还是一片混沌的世界后,开天辟地,划分阴阳清浊二炁,使清者浮升为天,浊者沉降为地。从此便有了神洲大陆。 神洲大陆,意为神明眷顾之地。 桑悦心想,这就相当于她原来时空的盘古大帝吧。太一星就是她在原来世界熟知的北极星,在夜空中有群星拱卫的天相。 苏罗接着讲述道,开天辟地之初,天地本没有日月,一片黑暗。 直到后来天空中出现了两颗最明亮的星辰,光芒能够照耀整个大地,太一神将之分别命名为日月。但日月的升降没有规律,有时候白昼会持续好几年,而黑夜只有一瞬,而有时候黑夜又会连续上百年,没有白昼,时间混乱无序。 于是太一神皇册封太阳星君,掌管太阳的运行,制定了日升日落的规则。册封太阴星君,掌管月亮的运行,制定了月升月落的规律。从此天地间有了日夜交替。 在神州大陆,人们相信,宇宙中每个星辰上都有一个广阔世界,里面居住着许多的神灵、神兽。 太一神皇便是宇宙中的星空之帝,众神之首。 传说神皇为了更好的治理神界,把神界划分出五个方位,并分封五位天尊,作为神族诸侯,各自掌管一方神界。 这五方天尊分别是东方神界重华天尊、南方神界荧惑天尊、中央神界地侯天尊、西方神界太白天尊和北方神界辰勾天尊。 而这五方天尊所在的星辰世界,也是世人所熟知的五大星辰,在晴朗的夜里,只要人们抬头就能很轻易地寻找到。 在民间俗称分别是木星、火星、土星、金星、水星。 神史中记载着,太一神皇为了将神洲大陆变得更加适宜万物生存,就让五方天尊各自派遣分身和神臣降临到神洲大陆,改善气候,教化生灵。 于是神明们纷纷降临神洲大陆,传授凡人各类术法,从此创立了仙道。 天神所济,众仙所从。 由于每个神明传授的道法不同,后世仙道的传承和信仰便也有所区别。 比如昆仑仙境传承的便是太一神皇的道法。 而凤麟仙洲传承的则是太白天尊的道法。因此凤麟仙洲又奉太白天尊为神祖。 相传,太白天尊开创了剑术、炼器术、影术等术法,并在气候恶劣紊乱的洪荒时代,制定了秋季万物的运行法则,从此世间便有了孟秋、仲秋、季秋三种月令。 在秋季月令的制约下,天地间的万物需谨遵法令生长运行,如此一来,神州大陆便被打理得更加适宜万物生存繁衍。因此太白天尊又有了另一个尊称,那就是西界秋帝。 太白天尊的真身居于宇宙中名为太白星的星辰世界中,座下最强的辅佐神臣是白虎神。 白虎神是太白星中的天生神兽,辅佐太白天尊掌管西方神界内大大小小的星辰世界。 因此在凤麟仙洲,白虎神的地位在灵修心目中的地位仅此于太白天尊。白虎纹亦被视为至高无上的神徽,只有凤麟仙王才能使用。 在这个时空,仙道所崇拜的洪荒神明都来自于诸天星辰,因此被统称为星神。 除了这些洪荒星神以外,就是后世修真界中由仙者修成的真神。 桑悦认真聆听,再往后依然没有听到任何一个她以前所熟知的神话人物,例如《山海经》记载到的西王母、羿、精卫这些都没有。显然这个时空的神族历史和她原来时空的神话固然有些许相似之处,但区别非常大。 到了子时,一天下来功课繁忙的桑悦熬不住了,打了个呵欠,苏罗微笑一下将书收起,安置她休息,再施法让照明的夜明珠熄灭。 ******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桃笙就进来叫醒桑悦,这时侍女们也才刚起,她们没料到桑悦起得这么早:“二小姐,夫人说你昨夜做功课累着了,让你多休息呢。” 桑悦一边穿衣服一边说:“不睡了,我还要起来背书。”开玩笑,那么长的竹简,看完都吃力,她不用点功哪里背得下来。 侍女们连忙进来服侍她洗漱。 桑悦背了一个时辰的书,拜见过义父义母用完早饭后,肖先生就来带她去淬体练功。 桃笙也跟着她一起旁听练功,时不时地充当和桑悦切磋的对手。 丹枫亭前就是桑悦的修炼场,肖先生坐在亭子顶上,看着桑悦练了一个时辰的剑后,招手把桑悦叫到自己面前。 桑悦气喘吁吁地爬到亭子顶上,肖先生道:“你学过握诀没有?” “握诀?”桑悦迷惑地歪了下头,“没有。” 桑悦倒是听仇一一偶尔提过捏诀和握诀,不过在凡间,捏诀的典籍和与之匹配的心法口诀都较为贵重且难练,所以凡间修士大部分在炼气期不学捏诀。一些简单的法术只需要默念口诀、运转心法就可以施展了。 肖先生抬起双手,他的手指粗壮却又柔软非常,两手指掌灵活地交错相扣,结成一个复杂好看的手形:“握诀是太古神明传授给仙人操纵自然万物的道法之一,单手叫做捏诀,双手则为握诀。基础的手诀根植于手指间特殊的点位,故又称之为‘手诀’、‘诀文’。” “诀文变化万千,象征诸天星斗二十八宿、十天干、十二地支、九宫、八卦、五行、四相、方位、以及万事万物等。古神借此来演述造化的奥秘、空间的位置、气候的变换,故而通过诀文,在手上就形成了一个浓缩的宇宙天舆图象。《阴符经》有云:‘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乎身’。在灵修的法术有效范围内,手诀将成为自然力量运行的规则。” “我现在结的这个手诀是《抱朴子·内篇卷》中九字真言的第一个临字印。完整的手诀叫做——”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肖先生双手变幻,每吐出一个字,就变幻一个手诀,他做得很慢,让桑悦能够看清每个握诀过程。 “这是炼气期灵修必学的第一门手诀,单独使用,可号令天赋灵根的自然之力为己作战。”肖先生运转灵力,桑悦腰间挂着的青钢剑不受控制地挣脱飞出。 青钢剑飞到肖先生面前,朝着肖先生手诀所指之处迅猛飞出,瞬间将十丈外的一块巨石劈成两半。 桑悦被这惊人的力量骇住。 肖先生考问道:“徒弟,你可看出我的天赋灵根是哪一类?” 桑悦想了想,肖先生能够直接施法操控她的剑,说明他的灵根天赋很可能和金属相关。 于是她很快答道:“应当是金脉灵根。” “不错,”肖先生颔首,“把双手伸出来,你且先学会这九字真言印,这是最基础的手诀。你是水灵根,那就先试试看在空中凝出水流。” 桑悦先是把手诀的动作记熟,然后又花了半个时辰练习,才能够在空气中凝聚出水流。 肖先生:“好,接下来你再驱动这股水流卷起你的剑,并自如地使出剑法。要让水流变成你的第三只手。” 桑悦凝神静气,努力地让水流包裹住青钢剑,并带动青钢剑飞起来。就像操控身体外的第三只手那样,用水把剑举起。 肖先生见她能御剑了,便祭出一面藤盾牌:“学生,朝这面盾牌使出全力击打。” “是,”桑悦应道,御水缠裹着剑身,朝盾牌猛力刺去。 然而,剑尖刚碰到藤牌就被弹飞,摔在地上。 肖先生:“把剑捡起来。” “是,”桑悦正要走过去捡剑,又被肖先生叫住。 “做什么去?用九字真言印御水,忘了吗?” “回先生,没忘,”桑悦连忙站住,双手握诀,御水捡剑。 肖先生:“这是一面凡品藤牌,你如今才炼气一层,光用九字真言印是打不破的,需在前面加一个攻伐手诀。” 肖先生又教了桑悦一个辅正驱邪印。 等她学会后,肖先生道:“你现在先结一个辅正驱邪印,后面再加上九字真言印一起施法。” 桑悦依言,虽然有些磕磕绊绊和停顿,但还是把两道手诀一起完成了。 飞水御剑朝藤牌刺去,这回在藤牌上划出了一道口子。 桑悦眼睛一亮:“威力更强了!” 肖先生:“九字真言印可以跟任何手诀连贯使用,无论是防御还是攻击性手诀,只要缀上九字真言印,则可以将上一道手诀法术的威力加强一倍。” 桑悦为了让自己更容易理解,把九字真言印想象成打游戏发技能时的威力加成。 肖先生:“在众多手诀中,威力最强的手诀要数星宿手诀,乃是向星宿神献祭自身灵力,祈求神明赐予一部分神力附着在自己身上——” 说到一半,肖先生突然考问:“凤麟仙洲信奉的西方七宿星神名号是什么?” 神族为了便于管理,将多个临近的星辰世界圈在一起称为一个星宿。类似神州大陆上一个州里面有许多的城池。 西方七宿星神指的便是西方神界中掌管七个重要星宿领域的主神,同时也是白虎神麾下最强的七大神将。 桑悦挠着脑袋想了想,她记得昨天晚上苏罗讲过,缓缓答道:“奎宿天将星君,娄宿天狱星君,胃宿天仓星君,昂宿天目星君,毕宿天耳星君,觜宿天屏星君,参宿天水星君。” “嗯,”肖先生点点头,“每位星君都具备各自的神兽形态的身外化身,分别是奎木狼、娄金狗、胃土雉、昴日鸡、毕月乌、觜火猴、参水猿。” 肖先生双手握诀,结成奎星手诀,手形很像一头望月吼叫的狼:“这便是奎木狼手诀。施展此诀便可借助星宿狼神之力施法。星宿诀是诀文中最强大最难掌握的,以你现在的修为只需记住即可,不必掌握。所以灵修的手,不仅要硬朗拿得起重剑,也要灵活柔弱无骨,方能施展更多的握诀法术。今日传授的握诀手法你课后也必须多加练习。” ? ?桑悦、张湛然、康回、九幽子、桃笙、王二狗、仇一一、小书呆等人仙妖怪们祝大家元旦快乐!希望二零二三年诸位心想事成! 第二十五章 修真界 午间休息一个时辰后,桑悦就要到书房听庄先生讲课。 庄先生一进来就把书放桌上,背着手提问:“学生,当今三界是哪三界?” “修真界、人界、地界。” “三界由谁执掌?” “三界皆由昆仑仙帝执掌。” “昆仑仙帝坐镇何方?” “坐镇于修真界的最强仙域,昆仑仙山。” “当今修真界的势力是何布局?” “昆仑仙宗之下是五霸仙洲,五霸仙洲之下还有六十七个诸侯仙国,共计七十二个诸侯仙国。” “仔细说说,什么是诸侯仙国,什么是五霸?” “修真界疆域辽阔,昆仑仙帝为了更好地治理修真界,分封仙王、仙侯,命这些王侯各自治理一方仙境。这些由仙王侯治理的仙境便是各个诸侯仙国。而‘霸’意为诸侯之长,是一方诸侯之中的领袖之称,同样由仙帝册封。五霸便是五个实力最强盛的诸侯仙国,同样也代指统领五霸仙洲的五位仙王。” “五霸仙洲的名称和方位呢?” “西部凤麟洲,南部炎洲,东部生洲,北部玄洲,中部云海天都。” 庄先生接着问道:“当今仙帝的仙号是什么?昆仑仙宗以哪位神明为祖神?实力最强,千年内占据仙榜榜首的修仙之道有哪些?” “仙帝仙号为环枢,昆仑仙宗的祖神是太一神皇,最强仙道有武修、舞修、音修、曜修、星卜师。” “凤麟洲呢?” “西旻子仙王,祖神太白天尊,最强仙道有剑修、影修、炼器师、秋令修士。” “炎洲?” “九幽子仙王,祖神荧惑天尊,最强仙道有琴修、瑟修、医修、香修、丹修、火修、幻修、庖修、夏令修士。” 庄先生轻轻点头,继续问:“生洲?” “苍灵子仙王,祖神重华天尊,最强仙道有画修、木修、御兽师、春令修士。” “玄洲?” “玄虚子仙王,祖神辰勾天尊,最强仙道有海修、水修、字修、符修、冬令修士。” “云海天都。” “浣霞子仙王,祖神镇星天尊,最强仙道有风修、云修、雷修、土修、阵道师、冥修。” “灵石品级分为哪几种?不同品级的灵石之间如何换算?” “灵石品级分为:凡品、下品、中品、良品、上品、妙品、御品、天品、圣品。一枚下品灵石相当于十枚凡品灵石。一枚中品灵石相当于十枚下品灵石,以此类推。” “灵石的品级和修士施法有何关联?” 桑悦:“一枚凡品灵石所含的灵炁量能让修士施展一个炼气期一层法术,二枚则是一个炼气二层法术,或是两个一层法术,以此类推。 一枚下品灵石能让修士施展一个筑基期一层法术。或是十个炼气期一层法术。 一枚中品灵石是金丹期一层法术。 一枚良品灵石是元婴期一层法术。 一枚上品灵石是出窍期一层法术。 一枚仙品灵石是化仙期一层法术。 一枚御品灵石是渡劫期一层法术。 一枚天品灵石是返虚期一层法术。 一枚圣品灵石是大乘期一层法术。” 庄先生:“知道为什么要让你学会灵石计数吗?” 桑悦:“因为灵石内蕴含的灵炁是修士的施法根本,如果没有灵炁,灵修就不能施法,与凡人无异。如果遇到危险时灵修身上没有足够的灵石储备,就会沦为待宰羔羊。” 酉时正,也就是日落时分庄先生下课,到戌时末这段时间都留给她做功课背书,亥时苏罗再给她讲课。 对普通的人类孩童来说,她的睡眠时间太少,课业也繁重,但据说修仙世家的孩子基本都是这般教养,只要有灵米灵兽肉补充灵炁,就可以维持一整天精力充沛。 也许是由于日子过得充实,三个月很快过去。 虽然桑悦并没有特意去亲近义父义母,但苏罗还是日渐开朗起来,沐若拙见状很是满意,顺势和苏罗商议,在桑悦的名字前面冠上沐姓,全名变成了沐桑悦。 * 这天沐若拙休沐,便来到书房考教桑悦功课:“悦儿,虚白心经的第三十四卷第一页讲的是什么?” 桑悦朗朗背诵道:“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而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 沐若拙又抽背了几卷,桑悦都答上来了,他满意地摸摸她的头:“做得好。现在我便教你如何运用这心法……” 他引导着桑悦打坐,让她手里捏着一枚上品灵石,感知灵石中的灵炁,将灵炁从手指穴位引导入体内。 沐若拙道:“好,现在引导灵炁从下丹田开始,逆督脉而上,沿任脉而下,经历尾闾、夹脊、玉枕三关,上、中、下三丹田和上下鹊桥作周流运转,同时默念心法。依次行三轮。” 桑悦驱赶着灵炁在身体内按灵根脉络,循环周转。行过三轮小周天后,又听见沐若拙说:“现在将灵炁分流到十二经络,行四轮大周天。” 四轮大周天后,灵炁已经被转化成精纯的灵力,桑悦将灵力缓缓归入丹田中沉淀下来。 三轮小周天和四轮大周天行完,正好将虚白心法全部默念一遍。沐若拙让她每天都要按照这个规律修炼心法。 “做的不错,”沐若拙看她的眼神似乎带着几分深意,“你本是天生字胚,于你而言最合适的修炼之道还是字修,现下我便教你如何以字修仙。” 听到天生字胚这四字,桑悦心中不由微微一动。 她在白桦福地这段日子以来,和桃笙一起暗中探听仆从的谈话,得知沐若拙并不是纯正的字修,他从炼气到成仙,一直以来修的都是炼器术,是凤麟洲中赫赫有名的炼器大仙,还曾经教导过幼年时代的科圣张湛然。 然而,达到化仙期五层后,沐若拙的修为就开始停滞不前。于是他绞尽脑汁,萌生出了借助字修的字符提升炼器术,锻造出高阶字符类法器的想法,转而开始钻研字修术法。 后来,他遭到邪修的报复,沐若拙的亲生女儿沐清枝被邪修施下魇镇恶咒,从此昏迷不醒。 在这之后为了救醒沐清枝,沐若拙更是倾尽全力研修字咒类术法。 桑悦猜测,沐若拙之所以收养自己,和她天生字胚的体质一定有很大关系。 在摸清楚养父的想法后,她心里反倒觉得踏实一些。有条件的示好,总比看不清动机的“善意”更容易应对。 毕竟这世上没有付出努力就得到的东西,代价才最贵。 第二十六章 字修 “悦儿,你可知何谓字修?”沐若拙带桑悦来到庭院里,命木头做的机关偶人搬来书案,铺开上等的澄心堂纸,压上玉蟾蜍镇纸,向桑悦问道。 庄先生教过各种仙道的基础知识,还有仇一一也给她解释过。 桑悦忍住心中一闪而过的刺痛,答道:“字修指的是将灵力附着在字体上,通过文字施法的修士。字修写出来的字都是活的,字还能附着在其他生灵身上,赋予其力量。” “还有吗?” 桑悦摇头:“其他的我就不晓得了。” 沐若拙谆谆善诱地讲述道:“相传洪荒之时,神皇所在的太一星,以及五大神界的古神,使用的都是不同的神文语言。每一种神文里,都蕴含着能够运转天地法则的神力。上古神明们将神文简化成凡人更容易学会的文字,传授给侍奉神的凡人灵修,文字便成为凡间修士向九天神明沟通的桥梁。主要有两种作用,一是祝祷,祈求神明降下福祉。二是咒禁,意思是带来灾厄的字咒,用来处制恶徒,驱除邪魅。这便是最初的字修。” “每个字修都要学会两手写字,右手写出的字是咒禁,攻击性强,用于征伐。” 沐若拙用右手写了个小楷的裂字,这字像是活的一样从纸上一点点翘起,挣脱出来飘到空中,和一只从空中飞过的蝴蝶相遇,墨色附着在蝶翼上,那蝴蝶的右半边翅膀顿时断裂,从空中摇摇晃晃地坠到地上。 “左手写出来的字,是为祝祷,象征守护、治愈、生长。” 沐若拙再度用左手写了个小楷的合字,合字像是鲤鱼打挺一样从纸上跃出了,连蹦带跳地跑向地上的残蝶,把蝶翼里面的裂字挤出来,自己附着在上面,那半片蝶翼自动飞起来和残蝶重新愈合在一起,蝴蝶再度飞舞起来。 而被挤出来的裂字很快就被阳光晒干,蒸发成一缕黑烟消失不见。 “那字修和画符的符修有什么不同呢?”桑悦问道。 “符修和字修的本质类似,都是以灵力入墨,会万物之精气。但字修所学之字,除楷书外,现存的还有甲骨文、金文、佉卢文、梵文等上百种字体,施术效果也各具差异。越是古老的接近神族的文字,则越是强大。 而符修要学的符文只有一种,那就是云篆,云篆本是天上的云气自然凝结的各种形态,太一神皇将其描摹下来,造成文字,又把它传到人间,成为修道的一门无上妙法。符修施法,必须将云篆刻录在灵玉、灵铁、灵纸等载体上,才能发挥其威力。 字修前期修炼也需要纸笔作为施法载体,但后期大成者,无需纸笔法器,只需用手指凝聚灵力,就能在空中书写施法。” “你是天生字胚,据说这类体质都具备天生的书法天赋,我就先从最简单的楷书教你吧。” 沐若拙在纸上写了个楷书的“风”字,抬笔后立即有一阵清风从院中拂过。 然后他把笔递给桑悦:“照我的字临摹一遍,记得全神贯注默念行炁心法,参透字义,把灵力凝聚在字上。” 桑悦自从右臂遭到反噬萎缩后,时不时会疼痛不利于活动,因此她的左手已经锻炼得十分灵活,她接过笔一笔一划地认真书写,心里其实十分烦躁,真是什么体质不好,偏偏是字胚体质。 她从小就不耐烦练字,由于小学时经常被罚抄书,写字力求速度,不求质量,连写简体字都写得像狗扒。 虽然庄先生教了她三个月,但常年来的写字习惯不是那么容易改的,以至于庄先生每次看她的功课都要长吁短叹一番。 更何况现在还要一边默背心法,一边用毛笔写繁体字。 果然,她写完后字丑不说,更没有一丝灵力。 沐若拙出身修仙世家,从没见过有人能把毛笔字写成这样,就算是三岁小孩写的笔画也比这个端正多了吧。 他用手按着额头道:“传说字胎都有与生俱来的书法天赋,莫非是因为灵根所限的缘故吗?” “夫君,你未免太着急了,”苏罗提着食盒走来,显然把他方才说的话都听在耳里,一边把糕点放在桑悦面前,一边问道,“悦儿可曾洗髓?” 洗髓指的是洗去凡人灵根中的污秽煞炁,这些污秽煞炁有的与生俱来,有的是因为生活环境煞炁太重、吃了太多充满煞炁的凶兽荤腥、被邪道重伤等后天所致,需要灵炁富裕的先天灵泉或是服食洗髓灵丹方能清除污秽。 这些污秽煞炁堵塞在灵根脉络中,会极大地限制修炼。修真界中不乏这样的例子,有的人因为灵根中煞炁淤积,常被误认为是下品灵根,结果洗髓后才发现,竟是资质优越的上品灵根。 “未曾,”桑悦答道。 苏罗朝丈夫挑了下眉,仿佛在说,你看吧。 沐若拙只得理亏承认:“是我心急了,那就劳烦夫人带悦儿去十丈瀑布洗髓吧。” * 白桦福地内有一处十丈高的小瀑布,瀑布如一道白练从天而降汇入池塘,四周植满树叶金黄的白桦树,白云树影倒映水中,美如画卷。 十丈高的瀑布冲刷在身着白衣的女孩身上,她咬牙支撑着身体坐在石头上,抵抗着从高处落下的强劲水流冲刷,冰冷的水流就像寒冰做成的巨锤一样,接连不断地朝她身上砸去。 单薄的身体里不断渗出一缕缕黑色的粘稠物质,很快,身上的白布都被煞炁杂质染黑了,成为一袭黑衣,墨色在水面上不断蔓延开去,守在岸边的侍女都变了脸色,原本清澈的湖面逐渐变成了巨大的墨池。 而水边方圆十步的的植物都像是被毒药污染了似的,迅速枯萎衰败下去。 苏罗骇异地看着桑悦,心想这孩子体内竟有如此多的煞炁,她之前究竟经历了什么啊? 洗髓的过程是极其痛苦的,眼看着桑悦即将晕厥过去,苏罗连忙飞身掠过水面,将她抱走。 苏罗看着丈夫问道:“这孩子的灵根脉络里怎会有如此多的污秽煞炁?” 沐若拙也蹙着眉:“这孩子从小似乎遭到邪修迫害,我第一次见她时,她浑身都是邪修异火烧伤,并且对自己受害的事情毫无记忆。” 苏罗抚摸着桑悦的脸颊,动作虽温柔,眼神却愤怒不已:“天杀的邪修,他们怎么对孩子下得去手!” 他们的女儿何尝不是被邪修所害昏迷不醒?苏罗触动衷肠,对桑悦又多一分近似母爱的疼惜。 ****** 桑悦醒来后,桃笙告知了她事情经过。这具身体本不是她的,因此她也不知道灵根里为何有如此多的杂质,真相应该和原主身份有关。 由于不想暴露自己是穿越者,对外她只说自己记忆全失,苏罗不想揭她伤疤,因此也不许旁人追问。 苏罗带着桑悦在探灵石前重新测了一遍灵根,发现经过洗髓后她竟然从凡品灵根变成了下品灵根。 在修真界普遍来说,灵根品级决定了修士的修仙天赋和肉身灵根脉络对灵力的储备量。 灵根脉络越复杂、强度越高,能提炼储备的灵力就越精纯、越充沛。这说明灵根资质越好。 修真界的灵根资质被分为九等。品级自下而上分别是:凡品、下品、中品、良品、上品、妙品、御品、天品、圣品。 而且苏罗认为她体内的杂质还没有完全清除干净,灵根品级还有更进一步的可能。 但十丈瀑布的灵水被杂质污染,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自然冲刷干净。 “倒是还有一个洗髓灵域,但是……”苏罗思索道。 “但是什么?”桑悦问。 苏罗摸摸她的头笑说:“你别看这里气候凉爽,那是因为凤麟仙洲四季如秋,但在人间有些地方,现在已经是寒冬了。那处洗髓灵域叫做净海,正是位于人间,这时节水面应该都结冰了,还是等人间回暖时再带你去吧。” “义母,我不怕冷。我已经炼气二层了。”经过这段时间的修炼她进阶了一层,体能也强化不少,只要不怕吃苦,这个阶段的小修士身体足以抵御严寒。 “我想早点学会术法,把我的手变回来,”桑悦抚摸着自己失去血肉的右臂骨爪说。 苏罗见状只好依着她,带她乘坐五头机关马拉着的仙人车,穿过凤麟洲弱水岸边的传送门,去往人间的净海。 第二十七章 净海 从凤麟洲到净海,就算乘坐妙品飞行法器也要经过三四天的路程,但苏罗带着桑悦通过传送门,来回只需要半盏茶的功夫。 净海传送门设在高空中,以雪山垂直往上三千丈为坐标,用白桦福地特制的传送玉符方能乘坐。越过连绵不绝的沙漠,白雪覆盖的草原和山峰,山背后云雾之下,出现了绝美的湛蓝大湖,像一颗璀璨的蓝宝石镶嵌在群山之间的断陷盆地中。 群山环绕,天水相映,隆冬时节,湖面上冰涌水凝,岸边蓝冰层层叠叠,在阳光照耀下晶莹而璀璨,构成一派西北林海冰湖的壮阔景色。 从高处俯瞰,可以看到林海中分布着几处妖族部落王庭。 苏罗带着女孩们一边飞一边说道:“这周围居住着好几个妖族的部落,它们在几百年前就归顺于凤麟洲,乃是仙洲附庸部落。西北地域少雨少水,但凡宽阔些、一眼看不到岸的水域都被这里的居民称为海,正如这片湖泊,被他们命名为净海。” “义母,这里好美啊。这是不是就叫做人间仙境啊?”桑悦惊叹道。 苏罗笑道:“悦儿说对了,净海本是凤麟仙王在凡间用来驯养灵兽的一个园囿,是名副其实的人间仙境。百年前你的义父在一场仙妖之战中立下大功,仙王就将净海赏赐给了你义父,同时也让你义父负责治理周边妖族。” 苏罗带着桑悦和桃笙落到岸边,桑悦的嘴里呵出白气来,心里叹道,这里美是真美,冷也是真冷。 苏罗道:“净海周围巡视的都是白桦福地的道兵和灵修,悦儿可以在这里放心修炼。” “谢谢义母。” 天气很冷,净海水面上覆盖了一层破碎的薄冰,宛如冰龙掉落的鳞片,在苍白的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锋利、美丽而冰冷,随着水流被推动堆积在岸边。 桑悦解开身上的孔雀裘和衣衫,只剩下一件白色单衣,忍着冰冷刺痛拨开冰渣,往冰水深处走去。 酷寒的冰水和碎冰,如同千万把细小的刀子不停切割着皮肉。 其实桑悦特别怕冷,她从小生长在南方,适应的是温暖潮湿的气候。这种刺骨的严寒对她来说,不亚于一种酷刑。 但是她要变强,就必须学会忍耐和承受。 她的牙不受控制地颤抖,相互磕打着,但她依然忍着刀割般的冰冷痛苦,将整个身子沉入冰水里,没过肩膀,碎冰刮过她的皮肤,流淌出黑色的污浊煞炁,很快就染黑了一片水域。 经过多日易筋淬体,凡间的严寒和冰渣已经不足以真正伤害到她的肉身,她死不了,但寒冷和痛感还在。 偏偏越是刺骨的冰寒灵水,越有利于洗髓。 她只能咬牙忍着这凌迟般的严寒,全神贯注地吸纳净海水里纯净的灵炁,用以洗濯灵根脉络里的污秽煞炁。 苏罗嘱咐桃笙守着桑悦,随后便离开了,每天这个时候她都要去陪沐清枝说话,她坚信就算女儿昏迷着也能听到她的声音。 桃笙坐在岸边雪地里,从怀里掏出一本书翻开朗诵起来:“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 时光就如同沉默的白驹,在日复一日的修炼和桃笙的朗诵声中倏忽流逝。 珠流璧转,日居月诸,四年过去了。 天刚蒙蒙亮,残存的黑夜中还依稀可见黯淡的星子,净海的岸边飘荡着少女清甜的读书声:“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 净海又是一年寒冬,但桃笙明显像株向阳生长的桃树一般抽条长个了,披着粉色羔裘的身影依稀可见十四岁少女般的婀娜绰约,水蜜桃般可爱的脸庞褪去了几分稚嫩,捧书吟咏的神态更多了几分文雅从容。 这时正值日出前夕,银河渐渐隐退,净海东面的山背后紫色、粉红色、橘黄色等美好的色彩依次出现。 净海的水面也逐渐亮起来,气候很冷,水流在流动过程中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又在跌宕中破裂成块,被流水推着去到岸边,水和冰交击摩擦的声音破碎而清澈。在日出的光辉照耀下,波光粼粼,整个水面像是冰龙褪下的龙鳞,雾气弥漫,只看到少女用瓢朝自己头上浇着冰水的朦胧影子。 远处,雾气后面的岸边,一群高大的马鹿成群结队地低头饮水,其中两头马鹿将嘴伸进水里时,喉咙一动,口中悄无声息地滚出两个金属球沉入水里,这两头马鹿安静地喝着水,在马鹿群的簇拥下,它们细小的动作无人察觉。 而沉入水中的两枚金属球则在水中徐徐展开,精密的关节像鱼类的骨骼一样从各个角度探出,铁片寸寸相扣、咬合、变化,最终变成两只金属鱼,鱼尾一摆,如离弦之箭般飞快地朝水深处游去。 * 桑悦只穿了一件白色中单,用灵力操控水流将上半身托出水面,她不断地用瓢舀起冰水朝身上冲洗,沾湿的衣衫紧贴着少女婀娜的身段,冲下来的冰水依然干净清澈,只偶尔掺杂了几丝黑色的杂质。 经过四年的洗髓,她的灵根脉络里杂质已经被清洗得很干净,灵根品级也展露出天品水灵根的本质。 也就是说她的灵根资质十分优异,在九种灵根品级中仅次于圣品灵根。 而且除了天品主水灵根以外,她身上还发现了辅灵根。 有的修士体内只有一种灵根,这种就叫做单灵根。 而有的修士体内存在两种及以上的灵根,这种就是多灵根。 多灵根的修士,体内灵根由于资质高低,又被分出主次。 比如桑悦体内资质最高的就是天品水灵根,所以水灵根是她的主灵根,简称主水灵根。 她体内存在的另一种灵根是音灵根,是较低一等的御品,所以是辅灵根,简称辅音灵根。 直到最后一点煞炁杂质也被清洗干净,桑悦这才朝岸边游去。 就在这时,桑悦诧异地停顿了一下,因为她感受到水流的流速突然变快,并且是朝着和岸边相反的方向流淌而去。 原本应该漂向岸边的浮冰,突然调转了方向,从桑悦身边浮过,逆向漂向水中央。 桑悦还没反应过来,水流猛然湍急起来,像是被巨大的吸力吸过去的一样,她被水流朝净海中央的方向卷去。 净海中央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黑洞,周围的冰水如瀑布般飞速朝洞中冲刷而去。 “姐姐!”桃笙也发现了异象,立即扔下书,双手飞快握诀,凝水化为长袖,飞向水中卷住桑悦的双手和腰,然而她没料到水流的流速有多湍急,吸力有多强,不仅没把人拉上来,自己也被拽进水里。 两人被卷入深水里。 桑悦连忙捏了个水息诀,方能在水下自由呼吸。 桃笙右手的水袖卷着桑悦,左手在水下朝岸上挥去,另一条水袖破水而出,飞到岸上抓住一株大树树身,才在急速的水流冲刷中停住。 “我——靠——”桃笙的脑海里传来桑悦的声音。灵侍和灵主之间以半缕元魂牵连,灵识可以短暂互通。所以只要灵侍愿意,并且距离百米之内,都可以把想法直接传递到灵主的脑海里。反之灵主亦然。 桃笙顺着桑悦的目光看去,看见了黑洞的源头。所有的水流都倒灌进水中一个黑色漩涡中。 那巨大的漩涡似乎只是一个巨型生物的眼睛,水下昏暗,看不清它的全貌,只能模糊看见那巨兽的头部轮廓顶上长着一对大角,颌下长满茂盛水藻般漂浮的浓密长须,很像羊头的形状。 “这是什么……水怪?”桑悦道。 昏暗的水底,庞然大物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不晓得啊,”桃笙震撼地喃喃道,“没想到净海水底竟藏着这样一头庞然大物。” 突然,那巨兽张开巨口,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惨叫,听起来像是深海巨鲸的濒死悲鸣。 第二十八章 千岁青羊 桑悦看见两条游鱼般的黑影飞快地逆着水流远去,速度迅疾,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 不等她细想,桃笙就拉着她从激流中冲出回到岸上。 寒风凛冽,冰冷刺骨,桃笙收了法术,两手的水袖溃散成水流坠落,连忙捏个法诀沥干两人身上水分,并从纳戒里取出一件湖蓝色孔雀裘披在桑悦的身上。 净海的水位飞快地下降,转眼间,满湖的水就下降到从前一半不到的位置。而且水流彻底沸腾起来,以比之前更汹涌的速度朝水底巨兽的方向卷去。 桃笙担忧地道:“净海是方圆千里唯一的水源,牵系着周边妖族部落的生存,若是净海枯竭,妖族动乱,白桦府君定会被凤麟仙王问罪。” 桑悦是沐若拙的养女,沐若拙出事,桑悦必受牵连。 “嗯,先通知净海散人,”桑悦抬起右手,拇指上戴着一枚青玉扳指,那是她的纳戒,由于凤麟洲灵修自古以来就有戴扳指、耳坠的习惯,所以纳戒、耳坠成为这里最常见的储物类法器。 桑悦从纳戒中祭出一个红铜打造的风铃状法器,铃摆铸造成倒垂的剑形羽毛,正面雕刻着两行云篆书写的咒文,宝铎含风,响出天外。 这法器叫做占风铎,是沐家内部的传信法器,若遇敌袭时也可用来示警和求救。 桑悦左手持占风铎,右手捏诀注入灵力,占风铎立即自己摇摆起来,铃声清脆,周围很快形成一阵小小的旋风。 铃声越来越清越高亢,随着风朝四面八方拂去,声振林木,惊起千层鸟。 很快,净海周围出现几十个传送山门,巡守净海的灵修们纷纷从传送山门中飞出。 这些灵修都是沐若拙所养的道兵,就像凡间有些国家的王爷会豢养府兵一样,在崇尚力量的修真界中,很多修仙世家为了壮大自己,广纳人才礼遇豪杰,培养许多外姓修士作为道兵护卫家族。 为首的是个干瘦严肃的老者,容貌大约凡人五十多岁的样子,他就是净海散人,沐若拙安排看管净海的灵修。 与此同时,水底的巨兽惨叫声更加凄厉,并且直接昂首冲出了水面。 那巨兽的外貌很像一头巨羊,如山一般高,身上披满了水草,仔细看去,原来它的皮毛原本就是青灰色的,那些“水草”有很多就是它的长毛,庞大的双角呈八字状朝两边弯曲,而最令人惊骇的是它的双眼,它的双眼就像巨大的海眼一样,不断地朝外流出血红的水流,像两条血色瀑布从高空冲刷下来。 净海散人飞过来时,先是冷冷地打量一眼桑悦和桃笙,那神色简直就是把怀疑两字写在了脸上。 净海不是他的真名或道号,只因为他被沐若拙派来看守净海,在修真界习惯把封地冠在灵修封号前面,所以才被称为净海散人。 化仙期以下的修士称号从高到低分别是:出窍期道人、元婴期真人、金丹期山人、筑基期散人,虽然拥有这四种称号的灵修都尚未成仙,但他们往往是同境界中的最强者。 每个仙洲相隔一段时间都会举办斗法会,在斗法会上会安排同境界修士斗法比拼,名列前茅者才有资格取得这四种封号。 所以净海散人颇有些恃才傲物的性子。而且他出生于凤麟仙洲,自小就以天人自居,认为凡人都是愚昧庸俗不堪,自然也看不上桑悦这个凡间来的二小姐。 净海散人看桑悦、桃笙那一眼,是在观察她们的修为。 正常情况下,修为的每一境界对下个境界力量都是碾压性的,修为高的人能够感知到对方体内的灵力精纯程度,从而判断出对方的修为境界,而修为低的人则看不出对方的修为。 净海散人看出,桑悦和桃笙都是筑基三层,这等修为根本不足以伤害到筑基期圆满境的青羊精。 既然不是她们捣鬼,净海散人就直接忽视了她们。 虽说身份上分主次,但净海散人作为沐家道兵,却只敷衍地朝桑悦拱了下手,桑悦还没来得及说话,他便越过桑悦,脚踩飞行法器朝巨羊飞去。 好像多看桑悦这个凡人一眼,都会令他难受似的。 桑悦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掩饰尴尬,操控一片白桦叶状的飞行法器跟在净海散人后面。 作为白桦府君收养的凡人养女,她的地位并不高,虽然下人们称呼她为二小姐,但这称呼只是虚名而已。 沐家的下人和道兵很多都是出生在仙洲,为了以示仙凡有别,仙洲本地人士就算不是修士,也自诩为天人,并认为凡界污秽混乱,凡人鄙薄,不将凡人放在眼里。 桃笙在一旁看着,心里也不禁暗暗叹息。其实下人的态度很多时候都取决于真正的主人。如果沐若拙夫妇真的看重桑悦,又怎会任由下人看轻她呢。 净海上空有道兵惊慌道:“青羊灵侍的眼睛怎么没了!” “好像是被修士用法器剜去的!”其他观察着青羊伤口的道兵说。 “青羊灵侍好歹也是筑基圆满境的精怪,怎么会轻易被剜去眼睛?” “该不会是附近妖族作乱吧?” 道兵们都不免惊惶起来,青羊灵侍遇袭,净海干涸,他们看守不力定要受罚。 净海散人大声喝道:“道兵听令,封锁消息,丙部留守搜查,甲部搜查妖族部落,乙部搜查各处传送门,务必追回青羊灵侍双眼!” 说完他正要带队而去,桑悦飞上去拦住他,无视他暴躁的神色问道:“你们把这头巨兽叫做青羊?它是义父的灵侍吗?为何我在此地修炼四年,没有人告知我水下有这等巨兽?” 第二十九章 捉贼 净海散人不正眼看她:“此地危险,请二小姐暂避。”说罢一个闪身绕过桑悦就走,另有两名道兵过来围住桑悦,目的自然是“请”她暂避。 桑悦喊道:“难道通往白桦福地的消息也要封锁吗?” 净海散人顿住。 桑悦不依不饶地追问:“净海生变,为何不禀告义父义母?” 净海散人皱了皱眉但还是答道:“府君远游未归,夫人素来忧劳过度,府君临行前便命我等琐碎小事不得打扰夫人。二小姐放心,我等自会料理此事。” 桑悦心道,这个老狐狸,还真把老娘当小孩儿哄。 她明白,这番话都是托词借口,其实净海散人就是害怕受到罪责,想先封住消息,找回青羊双眼后再禀告沐若拙,如此一来事情已经完善处理,他也不会被罚得太重,顶多被斥责两句看守不力。 他想阳奉阴违,桑悦也不点破。 因为她在沐家没有威望,和净海散人硬碰硬没有好处。 而且她作为养女,有些事要避嫌,不该管的别管。不然若是扣一顶贪恋权势,图谋家主之位的罪名给她,她可受不了。 于是她说道:“散人有决断就好,我只有些疑问想请教散人,如若散人不能解答,我也只能去打扰义母了。” 净海散人此刻正是十万火急的时候,但桑悦把苏罗搬出来后,他虽然恼火,却不得不耐下性子道:“请说。” “这青羊究竟是什么异兽?为何藏在净海底下?” 净海散人忍着怒气解释:“二小姐实在该换个先生授业了,竟连兽和精怪都分不清楚。” 桑悦听他出言讽刺,故意慢条斯理地气他:“哦,那就有劳散人给我讲讲了。” 净海散人攥着拳,深吸一口气道:“兽类,只有兽性,不具灵智,如虎豹豺狼等,不过是凶猛些的禽兽。精怪,乃是物老成精,通常是某一动物、草木或器物在灵炁充裕之地,经千年以上的灵炁浸润,才能生出灵智。且精怪与妖不同,只有在成仙之后才能修得人形,在此之前,只能保持兽形或草木形。 这头青羊精,乃是千岁树精所化。本是凤麟仙王的灵侍,后来连同这片净海一同赏赐给白桦府君,成为白桦府君的灵侍。 千岁青羊不食五谷,只吐纳山脉地底的灵炁,多余的灵炁则从它双眼溢出化为灵泉,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这片净海灵水。因此千岁青羊的双眼又被称为海眼,海眼所在之处必有灵水冒出,滋养周边万物。但若海眼消失,这片净海也会逐渐干涸,化为荒漠。” 桑悦正思索着,只听桃笙分析道:“青羊双眼被剜后,便立即引水入眼,应该是为了找回被剜走的眼睛,这才引得灵水倒流卷走姐姐,而后来青羊放弃引水,必然是她察觉到盗贼已经带着海眼离开净海。既然如此,搜寻净海已无必要,应当全力搜寻各处传送门。” 净海散人哼了一声:“我倒不知,何时轮到区区妖奴教老夫做事!” 桃笙顿时脸烧得像个红蟹,咬唇低下头去。 桑悦道:“阿笙只是实事求是分析情报,散人说话请放尊重些!” 净海散人的耐心耗尽,拂袖道:“事态紧急,恕老夫不能再耽搁。” 桑悦却不慌不忙:“我还有两个线索要告知散人,当时我在水下曾看见两条鱼状黑影,要知道净海之水酷寒,没有任何鱼类能在里面生存,所以这两道黑影极为可疑。另外,突变之前净海岸边还有一群马鹿在饮水。请散人参详。” “我知道了,”净海散人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动身,但桑悦再度叫住他。 桑悦道:“我带阿笙协助追击,散人不会不同意吧?” 净海散人扭头就走:“二小姐随意。” * 净海散人乘坐飞行法器掠走,眨眼就消失在天际。 桑悦向桃笙说:“这老头儿也忒刚愎自用,根本没把我们的话听进去。” 桃笙道:“姐姐莫与他置气,无论如何我们都要追回海眼。否则当时只有我们二人在净海,若是追究起来少不了麻烦。” “知晓知晓,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就当我还一些恩情给义父吧。” 桃笙伸手指了指岸边一名躲在树林里的御兽修士:“能够进入净海的马鹿应当都是白桦府君命人豢养的灵兽,每头灵兽身上都戴着御兽环,兽环和地舆图相连,通过地舆图可以探知灵兽所戴兽环位置。御兽修士那里应该有舆图。” 桑悦不得不感叹桃笙的细心和博学,这四年来她潜心修炼不问世事,多亏桃笙替她观察四周讲解见闻,她才不至于变成一个只知修炼的痴人。 她们找到那名炼气期的御兽修士时,他正偷偷摸摸躲在树后面看热闹。 桑悦她们乘坐法器飞到他背后,他都没发觉。 桑悦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他立马吓得坐到地上大喊:“小人是来找马鹿的,请上仙恕罪!” 桑悦轻咳一声道:“原谅你了,把你的地舆图借我一看。” “原来是二小姐啊,您吓死我了,”那御兽师松了口气,从腰间解下捆成一卷的地舆图递给她,“您怎么突然想看地舆图?” 桑悦不答,只看着舆图,那是一卷兽皮制成的舆图,上面绘制了净海方圆千里的范围,森林、山脉、草原都绘制得清清楚楚,有许多白色发光的圆点在森林的位置成群结队地缓缓移动。 桑悦指着那些白点问:“这些就是马鹿的移动轨迹吗?” 御兽师道:“没错,每头马鹿的前脚上都戴着御兽环,它们走到哪里,舆图上都会显示,如此就不担心灵兽走失或被人偷猎了。咱凤麟洲的科圣可真是厉害啊,这可给我们这些兽师省了好多力气。” 桑悦道:“除了白桦道兵以外,只有这些马鹿可以自由出入净海法阵吗?” 净海外围每日都有道兵巡守,就算有道兵不小心打个盹儿,还有天上、地面、地底三道阵法,据说哪怕是只蚊子都会被看不见的阵法墙挡在外面,若是有人强闯,藏在各个角落的法器会同时发动攻击并示警召集道兵。 “那不止,除了马鹿以外,这里还养了黑鹳、金雕、野马、盘羊……”兽师扳着手指算给她听。 桑悦打断他:“这些灵兽身上都有御兽环?没有御兽环就进不来?” “没错。” “那如果有人杀了灵兽盗走御兽环不就可以潜进来了吗?” “那不能够,”兽师笑着摆手,“每个御兽环只认一名兽师,兽环上有防御法阵,除了我之外,其余人靠近马鹿三步以内阵法就会运转,同时舆图上白点也会变成红点示警。如果对方破了法阵,那兽环会自毁,以防有人盗兽环偷偷潜入净海。所以自从有了御兽环,咱的马鹿再也没丢过,也没人能偷猎。” 第三十章 继续捉贼 “那兽环就没人能解开吗?” 兽师偏头想了想:“净海散人或许能解,御兽环一旦戴上就锁住了,上了九道环锁呢,密文只有净海散人那里才有。” 桑悦和桃笙对视一眼,难道她们猜错了?盗贼不是通过马鹿从外面潜入的? 又或者是净海散人监守自盗?桑悦很快就自己否定了,他没必要干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蠢事。 桑悦对桃笙低声说:“我还以为盗贼是杀了马鹿把皮披在身上潜进来的。难怪散人不理我们,因为他觉得没人能破解御兽环。” 桃笙道:“姐姐,且莫断言,凤麟洲的炼器术在修真界名列前茅,倘若贼人是个修为高超的炼器师,未必无法破解兽环。” 兽师不以为然:“那修为高超的炼器师也不能来偷咱的马鹿啊。” 桃笙看着桑悦手中舆图,指着其中两个离群的白点问:“这两头马鹿怎么离群这么远?行动速度也快很多?” 兽师连忙凑过来一看,哎哟一声:“他们怎么跑到金雕的地盘去了,我得赶紧把它们赶回来,不然养雕的又要找我吵架。” 桃笙想了想道:“姐姐,我们也去看看。” 桑悦祭出白桦叶飞行法器,把兽师也叫上来,朝舆图所指的方向飞速掠去。 她们来到一处悬崖下的山谷,一路行来,在高大树木的顶部、悬崖峭壁背风的凸岩上她们看到好几个枯树枝堆积成盘状的巨巢,宽近四步远,高达半人多高,巢内铺垫细枝、松针、草茎、毛皮等物。大概还不到繁殖期,巨巣里全部空空如也。 停在马鹿白点所在的位置,兽师连忙四顾张望,却连马鹿的影子都没看到,只有二十来只金雕在他头顶上方呈圆圈状盘旋。 突然一只金雕猛地朝她们俯冲而来,两翼展开约有六步那么宽,黑压压的如一片迅捷靠近的黑云。 桑悦立即从纳戒中祭出伞剑,白色的大伞唰地打开,大小与金雕不遑多让,但是素白的伞面上点缀的桃粉色海棠花纹总是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可爱娇俏。 这是苏罗亲手替她炼造的伞剑法器,在苏罗眼里,总是把她当成是小女孩。 这套伞剑在炼造过程中融入了大量的水脉灵材,像桑悦这类水灵根修士操控起来就比纯金属法器容易许多。 其实桑悦不喜欢粉白色的伞剑,她觉得容易脏难打理,每当修炼过后伞剑上有了脏污,她都要花上一枚灵石用洗濯诀清洗法器,这时候她就会更喜欢黑色,不显脏。但既然是苏罗亲手做的,她也就用着了,取名叫做水梭伞、水梭剑。 金雕的利爪撞在伞面上,砰地被弹开。 地面上顿时响起一个人的叫嚷声:“哎!弄啥呢!哪个二球货打俺们家小雕雕!” 被弹飞的那只金雕在空中盘旋一周后乖乖地飞到那人身旁,那人便很宝贝地摸着这只猛禽的脑袋。 兽师刚被偷袭一波,平时没少受这种惊吓,当下气不打一处来地道:“这就是那养傻雕的!雕傻人也傻。” 桑悦愣了一下,还以为兽师说的是沙雕,心想这该不会也是穿越来的同伴吧?等他说完才知道原来是傻雕。 她们降到地面上,养雕的看见桑悦吓了一跳,连忙施礼道:“二小姐,您咋到这儿来了?” 桑悦平白无故被他骂一顿,也没工夫和他计较,开门见山道:“有两只马鹿到了这里,你可曾看见?” 养雕师说:“没有啊。这里除了金雕没别的灵兽了!” 兽师把舆图怼到养雕师的面前:“你自己看!舆图上这两个白点是不是在你这!你个养雕的,是不是你把咱的马鹿藏起来了!” 养雕师骂道:“你个瓜皮!俺藏你的马鹿有个屁用!小雕雕又不能吃!俺咋知道你的马鹿跑哪儿去了?” 由于有御兽环的保护,豢养的灵兽之间会被阵法隔开。 桑悦把舆图拿回来,将上面的白点比对着天上盘旋的金雕一起看,她发现这两个白点的移动轨迹和其中两只金雕是一致的。 她朝养雕师伸手:“把你舆图给我看看。” 养雕师脸色骤然一变,明显露出心虚的表情:“二小姐咋的突然要看舆图?” 兽师乐于见他吃瘪,不嫌事大地道:“二小姐想看就看,你赶紧拿出来!该不会是你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不敢给人看吧!” 桑悦不愿与其废话,手指一抬,一道水流从指间飞出卷走养雕师腰上的舆图。她展开一看,问道:“金雕共有多少只?” 养雕师支支吾吾地道:“二十……二只。” “少了两只,”桑悦皱眉喃喃。 “原来如此,”桃笙也很快反应过来,“盗贼把金雕和马鹿的御兽环调换了,所以从舆图上看马鹿数目不变,如此就算道兵看了舆图也不会怀疑到马鹿上面。” “这也证明盗贼确实是扮成了马鹿,”桑悦抓住兽师,“快!带我们去马鹿活动范围内最近的传送门!” 兽师连忙应是。 * 在兽师引路下,桑悦和桃笙进入传送门。 眼前白光一闪,当光芒消散时,周围环境一下子变成了一片黄沙大漠,炎炎烈日下风卷狂沙,没有防备的两人眼睛、耳朵、嘴巴里都进了沙子,在这种环境里,作为水母妖的桃笙比桑悦还要难受很多,不停地用手揉眼睛,桑悦止住她,随后祭出两顶幂篱,一人一顶戴在头上躲避风沙。 桑悦将白桦叶升到高处俯瞰,在传送门往西一百步的距离,发现了那两只马鹿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飞过去一看,那两只马鹿已经死了,死不瞑目似的大睁着圆眼睛,半个身体都被黄沙掩盖,如果她们再晚到一步,尸体估计就被风沙掩埋了。 桑悦跳到地上去,把马鹿尸体从沙子里拖出来。其实她也可以用法术把沙子卷走,但这种体力活她大多数时候都愿意亲力亲为,因为施法要消耗灵石,也许是以前节俭惜物惯了,她不想浪费,喜欢把灵石省着用,顺便还可以锻炼体力。 马鹿尸体上没有看到明显的伤口和血迹,前腿上还戴着御兽环,但桑悦靠近时御兽环没有反应。 第三十一章 少年 她拨开马鹿腹部的长毛,发现毛下皮肤被割开一条长长的口子,但依然没有血,打开一看,腹腔里都被掏空了,没有一滴血,连骨骼都被剔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用木头榫卯拼合而成的骨架。 “这莫非是偃甲机关术?”桃笙在旁边说道。 “什么是偃甲?”桑悦迷惑地问,“我只听说过周穆王和偃师的故事,还没听说过偃甲。” “偃甲机关术正是周朝时炼器仙人偃师所创,”桃笙解释道,“据说偃师只用灵兽皮革、灵木、灵树脂、灵漆等材料便可以造出媲美活人的人偶。这项机关术在周朝灭亡后随之失传,今年九月又被科圣重新复原现世。他不仅做出了人偶,还做出了各类偃甲机关兽,比当今纯以铜铁打造的机关兽更加轻巧灵活,还可以假乱真。” 自从来到凤麟洲以后,桑悦再没有见过张湛然,但他似乎又无处不在,到处都能听到他的名号。 在修真界有个“仙中至圣”的封号,只封给在某一领域做到极致,达到当代最完美境界之人。张湛然的封号之一科圣,便来自于他在机关炼器术上的卓越成就。小到纳戒、兽环,大到须弥洞府、仙人行殿,都有他的炼器手笔。 但张湛然不可能无聊到来凡间偷人家的眼睛吧。 桑悦问道:“那这偃甲机关术是否已外流?” “嗯,科圣从不私藏技巧,时常将研制出来的炼器术成稿编撰成书任人学习。不过由于科圣幼年时家境并不富裕,为了修习炼器术不得不和雕虫斋签订炼器分成契约,所以他的大部分机关成果都是放在雕虫斋售卖。据说他刚完成了偃甲机关术的初稿,便被雕虫斋刊印成册,但只有十份,在竞卖场上以高价卖给了凤麟洲最显赫的十大世家。” “十大世家,这可麻烦了。”桑悦叹息。范围太广,短时间内很难查清楚是哪家捣鬼。 她钻进两只马鹿的腹部里试了试,发现里面的空间有点大,应该更适合十六七岁的匀称少年人。 “这里面完全可以容下一个人,贼人估计是通过藏在这个马鹿机关兽的腹中,偷偷潜入净海的,”桑悦道。 她估测好对方的体型后便出来,朝桃笙点了点头。 桃笙很默契地明白了她的想法,她化出妖身,无头无尾,身体透明,分成四瓣,柔软如绸,灿若桃花的桃花水母,好像一只顶天立地的巨伞,缓缓地一张一缩。 桑悦双手握诀,墨色灵力化成一股源源不断的水流,呈螺旋状流向天际,桃花水母便以水流为阶梯,悠悠然朝天空飘荡而去。 桃花水母穿越风沙隐入云层,很快,风云变色,云层越来越厚,遮天蔽日,天地间昏暗下来,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风雨覆盖了方圆千里的沙漠。 这是降雨探微术,桃笙最擅长的术法,利用的是水脉妖怪对水流的极致感知力。 桃笙升入高空中,以灵力化雨,只要是雨水覆盖的范围内,哪怕是小到一只蚂蚁,她都能很快感知到。 在白桦福地,桃笙就是通过这种办法窃听了很多情报。 云层中一道闪电劈向西南方向,其实那是桃笙的一条触手,她在指示她找到的盗贼方位。 桑悦立即乘坐白桦叶朝西南方向掠去,她是主水灵根,在雨水中飞行她的速度不仅不会被阻碍,反而如鱼得水般不停地闪现,很快就看到了前面奔逃的两个人影。 不出所料,那是两名少年人,都生着一头棕红色的头发,以及西域人高鼻深目的长相。 他们一人踩着一块灵木打磨成的板子,像滑雪一样在起伏的沙丘之间飞快滑过,势如脱兔,逃得飞快。 雨停了,一股水流从天而降拼凑成少女桃笙,飘然降落到桑悦身边。 桑悦看着那两人,呵了一声:“好像玩得还挺高兴啊。” 她将剑从伞柄中拔出,却将剑垂下,只把伞抛向空中。水梭伞于空中撑开飞快旋转着,有几颗水珠跟着萦绕盘旋,迅疾如电地朝那两人掠去。 很快,伞就追到了两名少年面前,旋转得越来越快,伞沿下飞舞的水珠迅速增长,化为密集的雨帘呈螺旋状旋转着将他们罩在中间。那水珠一颗颗都坚硬如铁,其中一名少年拔刀砍去,甚至在水珠帘上砍出几点火花。 小一点的少年皮肤较白皙,惊恐地道:“灵修追上来了!” 年龄稍长的少年也才十八九岁的样子,皮肤黝黑,隔着水珠帘看了一眼桑悦她们的方向,沉声道:“别怕,只是两个筑基三层的小丫头!而且还是水灵根,咱们土克水,稳赢!” 两名少年一头扎进土里,就像擅长地下打洞的地鼠一样从地底下绕过攻击游走。 “是土行术,”桃笙说。 依据五行相生相克之法,在同境界修为中,土脉法术是克制水脉法术的。 桑悦把手按在白桦叶上,全力注入灵力,白桦叶瞬间加速,如全力疾奔的千里马一般,很快就追到两名少年后方。 正当她准备施法时,桃笙喊道:“上面!” 桑悦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巨大的黑影像座山似的从高空朝她们压下。 那是一个沙土凝聚成的巨婴,呈俯卧睡眠的姿态,庞大如山,压下来的时候飞沙走石,白桦叶来不及逃出它的范围,桑悦和桃笙一起被压在下面。 两名少年从沙子里钻出来相视一笑。这一击倒不至于把筑基期修士压死,但也可以将其重伤压在下面出不来。 然而,他们脸上的笑容还没维持多久就僵住了,三道白色剑光从巨婴体内交错劈斩而出。 沙婴小山霎时间四分五裂。同时一道水光朝着白面少年疾速袭来。 黑面少年连忙拽着白面少年后掠,同时单手捏诀升起三道土壁屏障。 水凝结成剑刃如同弩箭一般连续洞穿三道土壁,才停在白面少年的鼻尖前,他后怕地喘息着。 黑面少年脸色变化,很快判断出来:“这丫头绝不止是筑基三层。” 风卷黄沙中,桃笙一手掩住口鼻咳嗽着,桑悦站在她前面双手持剑,水流接在她的剑刃上陡然伸长,化为一柄直刺十步远的长枪,要不是那黑面少年搭救及时,白面少年就被她的水凝长枪贯穿了。 这沙漠干燥炎热的气候令桃笙这类出生水乡的妖怪很不舒服。桑悦让她站在一旁观察情报,自己则与两名少年混战在一起。 就在这时,远处空中一道开口就盛气凌人的年轻男人响起:“什么人在此地喧哗!” 地面上的四人都抬头朝空中看去,只见两辆仙人车从远处空中飞驰而来。 两辆仙人车和前头拉的机关马都是用吉金打造而成,通体金黄,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无比华贵。车架四面都是无遮蔽的车栏,雕琢精美的车盖上四面垂挂着轻薄如烟的帷幔。 前面的车上坐着一男一女,后面的车上则坐着两名少年,他们无一例外的衣着华贵仙逸。 第三十二章 沐氏 开口说话那男子看上去十九岁左右,样貌不丑不妍,中等身量,一副傲慢的神气。 桑悦注意到那些机关马的左边颈项上都铸刻着沐家族徽。 见没人回答,那人再度开口,依然是那傲慢的语气:“都是聋子么?我问你们是什么人?”然后抬手指着桑悦手中伞剑,“你是何人,为何用着吾族族徽法器?” 桑悦的手中伞剑是苏罗亲手炼造,剑身和伞面上也有沐氏族徽。 仙道世家的族徽,一般都是自商朝中期流传下来的象形文字,具有绘画的特点。也可以看作是一种保留着氏族先人身份特征的图腾。 比如沐氏族徽就是一个风雨之下的树木象形图案,据说代表了沐族先祖曾是古时候崇雨的农耕氏,职责是种植灵木。 桃笙走到桑悦身边低声说:“他是火棘真君之子沐成章,与他同乘的是她妹妹沐雨微。后面的车上是无患道君的嫡长子沐息尘和庶次子沐庭筠。” 沐若拙那一代有三兄弟,老大火棘真君,老二沐若拙白桦府君,老三无患道君。 也就是说,这四个年轻人和沐桑悦算是堂哥、堂姐关系。 桑悦虽是沐若拙养女,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些人,这四年来沐若拙只让她潜心修炼,没有带她参加过沐族宴会。 桃笙私下调查过沐家人之间的关系,虽说同为一族,但三兄弟只是表面祥和,内里为了沐家家主之位和圣器的继承权一直明争暗斗。 当下桑悦自报身份道:“小女沐桑悦,白桦府君是我的义父,这二人盗走了义父净海灵域中的海眼,我正奉命捉拿他们。” “原来你就是那个凡界来的沐桑悦,”高傲而轻蔑的少女声线响起,是沐雨微,她梳着高耸的发髻,上面簪着朵白中透着黄绿的霜蕊花,是名叫玉伶观的品种。花有巴掌那么大,如万千发丝般的花瓣,每一片都如蛾须般细长微卷,栩栩如生,华贵艳丽。 少女身段腰细腿长,生着小巧的心形脸,眼睛较大而眼神跋扈,嘴唇薄得太过尖刻,五官算是中人之姿,浓郁艳丽的妆容为她增色不少,透出几分攻击性的美艳,一开口,那措辞口气和她哥哥一般的盛气凌人,听起来实在令人感觉刺耳。 桑悦没有理会他们倨傲的态度,因为在他们说话的功夫,那名黑面少年就抛出一个黑色弹丸,那弹丸在空中爆炸,黑色的沙尘顿时遮挡了所有人的视野。 “上品牵机毒砂!姐姐小心!”桃笙喊道。 牵机毒砂是一种剧毒的攻击法器,顾名思义,法器细小如砂砾,佐以牵机毒液炼制而成。 毒砂呈黑色,若是挨上一粒,便会立即毒发,全身抽搐,直到中毒者的头和脚碰在一起,上身和腿拉直,看着就像织布机的牵机一样,整个毒发过程痛苦至极,且死状极惨。 上品毒砂足可攻破出窍期仙人的防御,出窍期之下更是闻风丧胆。 桑悦拉着桃笙退避及时,立即驱伞飞速旋转起来卷走所有黑砂。黑砂都被收入伞中,视野再度清晰起来。 好在法器虽好,但用它的人已是强弩之末。 桑悦双手飞快结成一个胃土雉星宿诀,又附加一个九字真言印。两道手诀灵力附加在水梭剑上,立即爆发出惊人的威力,水梭剑飞起一头扎进沙土中,宛如飞快奔袭的野雉一样在沙子下毫无阻碍地飞快游走。 三丈外的沙子地面,两名少年破土而出,他们被水梭剑追得毫无办法,只能逃到地面上。 沐成章突然呵斥道:“贼人受死!” 他抬手捏诀一指,袖中飞出七柄柳叶形的小刀风驰电掣般朝两名少年袭去。 少年们狼狈躲闪,那七枚柳叶刃绕到他们身后,合并到一起,发出灼亮的淡青色灵光,灵光闪烁间,转眼就变化成一名长眉细眼、柳腰袅娜的美丽女子。 那女子面无表情冷若冰霜,手指一扬,飞出两枚柳叶刃打中白面少年的肩膀。 “是器灵!”桃笙惊叹一句。 桑悦点头,凤麟仙洲最强盛的仙术之一就是炼器,而沐家又是凤麟洲最强的炼器世家之一。 法器被炼器师炼成以后,并非一成不变,而是会随着炼器师不断通过灵力温养和战斗淬炼去进化。 在炼器师的磨砺和灵力长期温养过程中,达到妙品级别的法器有可能开启灵智,化为人形帮助主人参与作战,即为器灵。 那长眉细眼的美人想必就是沐成章的器灵,从法器柳叶刃中孕育而出。 桑悦脑海里突然传来桃笙的声音:“姐姐,这两名少年耳朵上戴的耳坠都是主仆法器。” “什么是主仆法器?”桑悦同样用灵识询问。 桃笙:“主仆法器指的是一类专门用来操控佩戴者的法器。一般来说,法器炼造者即为主君,佩戴者就是仆从,在佩戴法器期间,仆从必须践行答应主君的任何事情,一旦出现背叛主君的举动,法器便会发动惩罚机关,杀死佩戴者。” 桃笙虽然没有参战,但却一直仔细地观察着三人斗法,本来是想要寻找少年们的破绽辅助桑悦,没想到却发现了更有用的情报。 她性情沉静好学、心思缜密,作为观察者搜集情报再适合不过。 就在几个弹指的时间里,白面少年又被交织成网的柳叶刃划上了好几十道口子,剧痛倒地,悲愤地抬头看着沐成章喊道:“你……” 桑悦看见沐成章嘴角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眼看着白面少年似乎要对沐成章发出质问,黑面少年却十分焦急的对白面少年大喝一声:“住口!” 桑悦立即指尖一弹,将三颗晶莹的水滴射向白面少年,后者根本来不及闪躲。 那三枚水滴犹如精钢制成的弹珠一般,其中一枚射穿了白面少年的耳垂,把他戴的绿松石耳坠子弹飞到百步开外的沙丘上。只听砰地一声炸响,火光冲天而起,桑悦耳朵被震得嗡嗡直响,就在这一瞬间,那枚耳坠子竟然将整个沙丘夷为平地。 桑悦立即再看一眼沐成章,只见他不满地阴沉下脸,从单手捏诀变成双手握诀,器灵美人立即遵从他的指令,朝少年们再度射出数枚飞刃。 桑悦当即御伞拦下飞刃,同时上前一剑削掉了黑面少年右耳下面的绿松石耳坠子,挑飞到远处。 黑面少年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却发现连一点擦伤都没有,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桑悦。 沐成章也愣住了,要知道他的柳叶刃可是妙品器灵,实力相当于一名化仙期仙人。当然器灵的发挥和持有者的修为也有很大关系,沐成章目前筑基圆满的修为,也只能让器灵发挥出筑基圆满境的实力,不到她真实力量的二成。 但即便只有二成,也足够在筑基期境界修士中所向披靡了。毕竟在筑基期就能持有妙品器灵的修士可不多。 桑悦为了不暴露自己隐藏修为的事,故意大声道:“义母炼造的妙品法器果然厉害!” 其实水梭伞和水梭剑都是上品法器,远不如妙品。 而桑悦这句“炫耀”也激怒了沐成章,他厌恶地啐道:“一个卑贱凡奴也配用妙品法器!二叔母真是疯了!” 桃笙乘机施法,用一个水流凝结成的泡泡把白面少年包裹起来。 泡泡悬浮在空中,白面少年握拳用力一砸水壁,但水壁极具柔韧弹性,被他打出一个拳印后很快就回弹恢复原状,他知道自己逃不了了,连忙朝同伴喊道:“快跑!” 黑面少年略一犹豫,桃笙的水流已经飞到他面前,他来不及多想,立即遁地逃走。 第三十三章 障目香 沐成章恼怒地拂袖,召回器灵,同时狠狠地剜了桑悦一眼,破口大骂:“蠢货!你怎么敌我不分?” “像你这样的大聪明,难道看不出他的耳坠有问题吗?”桑悦别有深意地说,“他很可能是受人指使,当然要留活口审讯以便抓出真凶。” “你!” “哥,犯不上和凡奴动气!咱们还是先帮二叔抓贼吧!”沐雨微道。 “哼!外来的癞皮狗,今后走着瞧!”沐成章啐了一声,拂袖催动仙人车乘风离去,其余人跟在他后面。 “你们!”桃笙生气地想要冲上去理论,被桑悦拉住。 桑悦若有所思地道:“真是奇了,我瞧着他们也没有那么好心啊?丢的又不是他们的东西,他们这么急着捉贼做什么?” 桃笙想了想说:“沐家正是沐成章把偃甲机关术初稿买下的。” “这下他们的嫌疑就更大了,”桑悦看了一眼那被关在水球里的棕发白皮肤少年,后者有些畏怯地别过头躲避她的目光。 桑悦道:“阿笙,你留在这儿看着这小子,我去追他们,等我回来。” 桃笙应是:“姐姐小心。” * 沐成章从纳戒中召出一只黑金沙蜥机关兽,机关沙蜥跳到沙漠上,四肢感受着沙子下面的震动,很快找到黑面少年潜沙游走的方向,迅速地跟踪过去。 沐成章操控仙人车跟在沙蜥后面。 沐雨微回头看了一眼,见桑悦站在一片白桦叶上,飞行而来跟在后面,于是道:“哥,那只癞皮狗追过来了。” “呸,真是只野狗!恶狗!”沐成章不屑道,“用你的障目香甩开她!” 沐息尘轻轻咳嗽着,温声说:“成章哥,雨妹,她好歹也是二叔的养女,和我们同为沐氏子弟,这样欺负她不太好吧。而且这片沙漠地处蛮荒,有许多头冠蝎虎的巢穴,若是把她困在这里恐怕会很危险。” 沐成章道:“收起你那妇人之仁吧,我可没有这么低贱的凡奴姊妹。连头冠蝎虎都打不过的废物,死了又如何?别说二叔不在,就算他在,我也不信他会为了一个螟蛉假女降罪真正的沐氏血脉!” 沐雨微单手捏诀,从纳戒中召出一个花鸟纹鎏金银香球。 该香囊由两个半球组成,有子母口可以扣合。下半球内装有两个同心圆机环和一个盛放香料的香盂。大的机环与外层球壁连接,小机环分别与大机环和香盂相连。内外环的轴孔正好垂直,这样,香盂既不会前后倾斜,也不会左右摇晃。盂心随重心作用,始终与地面保持平行。因此银香球可以随意滚动而不使香料侧翻。 球体外面还挂着一个银色链子,沐雨微将链子缠绕在指尖,悬于眼前,球体镂空处飘溢出来的翠色篆烟在空中凝结不散,她吐息一吹,带着浅淡异香的篆烟朝着桑悦的方向弥散开去。 霎时间,翠色篆烟弥散在空中,所到之处飞沙走石,狂风卷起砂障遮蔽了桑悦的视野,沐成章他们的身影淹没在铺天盖地的黄沙之中。 桑悦只好停下来,站在白桦叶上茫然地环顾四周,迷失在暗无天日的黄沙之中。 她摸了一下纳戒,心道糟糕,她这次出来匆忙,灵石带得不多,方才打斗一场再加上飞行法器的消耗,只剩下六十多块下品灵石。 要知道修士每次施法都要消耗灵石,灵石会逐渐化成灵炁被修士吸入体内转换成灵力,再通过释放灵力,从而操控天地万物。 灵石品级和灵根品级是一样的。灵石品级从下而上也是:凡品、下品、中品、良品、上品、妙品、御品、天品、圣品。 品级越高的灵石越稀少,圣品灵石更是需要经过上亿年天地变化自然形成,诸如珊瑚玉、化石、水晶、陨石等至宝,持有者不是地位超然就是富可敌国。 一枚凡品灵石所含的灵炁量能让修士施展一个炼气期一层法术,二枚则是一个炼气二层法术,或是两个一层法术,以此类推。 修真界统一灵石货币,一枚灵石就是一枚铜钱大小,十枚凡品灵石含有的灵炁量相当于一枚下品灵石,十枚下品灵石的灵炁量则相当于一枚中品灵石,以此类推。 桑悦现在身上只剩下六十多块下品灵石,也就是说她现在的灵炁储备只够她施展三十来个筑基三层的法术。 她跳到地上,把白桦叶收起来,现在她的灵炁得省着用,不然连回到净海都是问题。 风沙越来越大,五步外已经看不清楚。 这阵风来得诡异,而且她远远看见沐雨微捏诀施法的动作,想必就是她在搞鬼。 桑悦立即用灵力将自己的五感放到最大,鼻端闻到一股几不可闻的淡香,湿润的,类似海风味道的辛凉淡薄香气。 原来是障目香,桑悦心道。 炼器师的法器并不拘泥于金属暗器,万事万物都可以被炼器师炼成法器,比如一片灵树的叶子,一滴灵兽的口涎,还有从灵兽或灵木中提炼出来的一缕灵香等。 障目香便是用深海巨蜃的血液炼制而成的灵香,施展后能够依据环境捏造幻景,把人困在幻景里走不出来。 幻景范围就是香气能笼罩的范围。 据说御品及以上的障目香能够做到无色无味,使对手无法察觉。但御品以下的障目香则或多或少携带着深海巨蜃的天然异香,炼器师只能想方设法地把香味减淡,而无法完全除去,所以只要遇到同境界内,五感特别敏锐的修士,就能立即意识到这是障目香造出的幻境。 她只要走出障目香笼罩的范围,就可以离开幻境。 桑悦往前走着,前方突然出现一个人影,那人影在风沙中走得很慢。 就在她狐疑的时候,那影子好像发现了她,一下子站起来,好像之前都是跪着行走的,站起来竟有两个人那么高,并突然加快了速度,朝桑悦这里走来。 她听见了呜呜的低鸣声,当下吓得魂飞破散,这什么鬼东西啊? 不管三七二十一,桑悦拔腿就跑。 然而,就在她奔逃过程中,周围这些巨大的人影越来越多,并纷纷朝她围拢过来。 桑悦不由得心惊胆战起来。 第三十四章 秘境镖师 沐成章他们一直追到日落西沉。暗蓝色侵占了大片寰宇,只剩下远处西方一缕血色残阳。 机关沙蜥趴在沙丘上,脑袋左顾右盼,竟然失去了方向。 他们跟丢了。 “废物!”沐成章跳到地面上,暴怒之下一脚踹向机关沙蜥,这一脚运用了灵力,直接把一整只机关沙蜥踢得四分五裂。那只机关沙蜥的脑袋在沙丘上滚了几滚,仍在不停呆呆地眨着眼睛。 “那小子莫非是地鼠转生的,真能钻!”沐成章啐道。 这时,沐息尘抬手一指前方,道:“你们看,前方有人。” 前方沙漠上出现一支骆驼队伍,由于距离太远又风沙漫天,看不太清楚,只见他们停在沙漠里一动不动,不知想干什么。 “庭筠,你眼力好,看看都是些什么人?”沐息尘扭头看向神情冷漠的沐庭筠。 沐庭筠面无表情地单手捏诀,极目远眺,深棕色的瞳孔中有两道银光流转而过,这是他所修的瞳术。 少年看了片刻后开口,嗓音清冷至极:“共十七人,所持法器杂乱无章,仙道、佛门、邪道、鬼道皆有。修为亦是参差不齐,最低者炼气三层,最高者筑基五层。” 沐庭筠言简意赅,寥寥数语将那支队伍的情况讲述清晰。 沐息尘听完弟弟的话,沉吟道:“听起来,应该是各类杂学修士集结成的秘境镖师吧。” 除了修真门派和修真家族认可的正统灵修之外,还有许多独自修行的修真者,被称为散修。他们出于种种原因不能进入修真门派,只能在三界之中流浪。 有时他们会聚集在一起,形成团体相互扶持,以探索秘境狩猎灵兽、挖取灵石为生,在没有秘境可以探索的时候,他们也会接取替人运送货物的任务。 这类散修一开始不成体系,但由于成效不错,后来有更多的散修纷纷效仿,久而久之自成一脉,被称为秘境镖师。 沐雨微不屑地道:“嘁,什么杂学,明明就是不伦不类的散修,一群乌合之众。” 这群秘境镖师都是棕红色头发、深鼻高目的西域人,领头人的是个头发略杂乱、身形佝偻的老人,他用一块灰麻色的布把自己从头到腰裹起来,一手拄着胡杨木制成的拐杖,一手牵着骆驼。 在落日余晖照耀下,他苍老的脸庞像历经千年风沙的胡杨树皮。 在老人身后,两名散修一左一右,中间押着个年轻人,正是那棕红色头发的黑面少年,他走路一瘸一拐,膝盖处不自然地扭曲着,脸上挂彩嘴角噙血,像是刚经历过一番毒打。 沐成章他们都心生疑惑,眼见那批镖师要把黑面少年带走,立即飞过去将他们拦住。 “站住!”沐成章喝道,指着黑面少年说,“这厮是我们捉拿的盗贼,你们要带他上哪儿?” 老人看见这群少年人的装束,当即跪伏在地,用带有西域口音的中原话说道:“仙师恕罪,我等是秘境镖师,这不成器的小子是老奴劣徒。他鬼迷心窍勾结另一名劣徒盗取了仙师的灵域至宝,我等事先毫不知情,直到他逃回来才问出真相。” 老人从储物袋中祭出一个木盒,双手颤抖着把盒子打开,里面装着两枚硕大的黑色晶石,正是千岁青羊的双眼所化。 “我等正准备奉还宝物,并将这劣徒交由仙师处置。恳请仙师大发慈悲,饶过我等性命。” “算你们识相,”沐成章冷笑道,“倘若你们胆敢包庇此贼,这条队伍里的人,一个都别想活!” 黑面少年愤恨地抬起头瞪着沐成章,目眦欲裂。 沐成章恶狠狠地威胁:“怎么?你还不服气,莫非你还想拉着这伙人一起死?” 黑面少年咬牙低下头去,一声不吭。 “今日便让你们瞧瞧,卑贱凡奴擅闯灵域是什么下场!” 沐成章残忍一笑,随即一拂袖,上百枚柳叶刃从不同方向密如蝗雨地袭向黑面少年,镖师队伍里大多数人都不忍心地低下头去,没人敢阻拦,也没人能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被戳成千疮百孔的筛子。 一把白底桃粉花纹的油纸伞席卷着暗红色的血流从斜刺里袭来,白伞飞快旋转着,伞沿甩出的血色水幕如一面巨大的盾将所有的柳叶刃悉数挡下。 柳叶刃被震退,在空中拼凑成器灵美人,一个跟斗落在地上,吃痛捂着胸口。 沐成章怒喝:“什么人!” 最后一缕夕阳余晖也消失在天际,暗蓝的天空中月轮高悬降下黯淡的冷白光辉。 清冷的月光风沙之中,一个尤显青稚的少女身影蹒跚着缓步出现,她的身后还拖着一个和她差不多高的庞大黑影。 少女走到月光下,展露于人前,正是桑悦,她满身血污风沙,只剩下一双琥珀色的瑞凤眼依然清澈明亮,宛如从地狱血海中走出的罗刹鬼女。 而她左手拖着的,是一只两人多高的巨大蝎虎,这头兽的脖颈上一柄剑直没入柄,正是取它性命的致命伤。 镖师队伍中有人低呼道:“这,这是头冠蝎虎!” 头冠蝎虎是沙漠中常见的狡猾凶兽,擅长模仿猎物的行为,用来哄骗猎物。 当头冠蝎虎发现附近有人时,就会挖出沙漠中的人类尸体,把头拧下来戴在头上,披着人的长袍,在飞沙走石人类看不清楚的时候出现,模仿人的行为跪着行走,骗人靠近后扑上去撕咬食人。 在西域沙漠中镖队最怕遇见的就是头冠蝎虎的巢穴。 “又是你!”沐成章怒不可遏。 桑悦朝黑面少年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目光直视沐成章:“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我以为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小子不能杀,要留着他的性命带回去审问清楚。” “我偏要杀他,你能奈我何!”沐成章对桑悦厌恶到极点,偏要和她对着干。 “哦,既然如此……”桑悦右手按在剑上一用力,剑光一闪,将蝎虎头颅自脖颈处齐齐斩断。 在沐成章狐疑的目光中,她双手高举起兽头,张开嘴,让断口处不断涌出的鲜血朝自己脸上口中淋去,她像饮酒似的酣畅淋漓地饮着腥甜的兽血。 行为举止极其的狂野恣意,和她仍显青稚的少女身姿形成一种强烈的反差感。 沐雨微嫌弃地皱眉捂嘴,止不住反胃的感觉:“恶心死了。” 沐息尘目光一闪,很快明白了桑悦的行为:“她一定是灵石用完了,所以在汲取凶兽血中的灵炁。” 凶兽体内往往灵炁和煞炁驳杂共存,通常要经过净化煞炁提炼灵炁,才能供灵修吸纳施法。 像桑悦这样直接饮兽血往往是迫于无奈的举动,因为这会使体内淤积很多煞炁污秽,往后修炼时事倍功半,要花更多的时间去洗髓。 很有可能,她这一路追来,都是靠饮兽血补充灵炁维持的。 第三十五章 库尔班老人 桑悦喝到肚子有点涨的程度后,把兽头扔到一边,提起剑道:“既然如此,那就斗法吧。谁赢了谁做主。” 沐成章气得脸部抽搐,他有信心能打赢桑悦,但这件事细究起来对他没有好处。他已经错过了最好时机,再坚持杀掉黑面少年的话,桑悦事后完全可以向沐家长老告他干扰调查的罪名。 沐雨微道:“哥,别和这个没教养的脏丫头一般见识,随她自己料理去,咱们已经仁至义尽了,先走吧。” 桑悦故意叹息一声,有心膈应他们:“哎呀,真可惜,我还以为可以回去告你们一状,就说你们干扰调查,意图杀人灭口。” 沐成章忍了一忍,最终还是暂时将恶气压下,只用手指了指桑悦:“小贱人,走着瞧。” 沐雨微嫌兽血腥臭脏污,赶紧拉着沐成章登上仙人车飞驰而去。 沐息尘却停留在原地,嘴角带着柔和笑意,在桑悦看过来的时候,微微欠身施礼,温声说:“桑悦妹妹,你独自一人可以吗?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桑悦这才认真地端详起这名年轻男子,样貌约莫十七岁,容颜明净秀美,瞧着温润无害。身体消瘦得有点过分,凤麟洲的天人服又类似魏晋时的宽袍大袖,挂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的,更加显得身形孱弱起来,肤色苍白,两颊瘦削,说句话的功夫都忍不住轻轻咳嗽,但嘴角始终噙着温煦笑意。 同时她也打量了下站在他身前半步的沐庭筠,他的年纪比沐息尘小一岁,样貌极其的冷艳出众。 沐庭筠身姿英挺,脸型较方,轮廓平直硬朗,下巴稍尖,斜飞入鬓的剑眉下是一双修狭秀媚的柳叶眼,眼角尖锐,眼下是挺直峭拔、鼻峰微凸的驼峰鼻,薄唇,嘴角收势锋利,从五官线条到脸部轮廓,全部都透着干脆利落,以及不近人情的疏离冷隽。 整个人像寒潮中的雪松一样挺拔清俊,如浸染秋霜的松针一般冷峭英锐。 那种极致冷艳的气质,令人望而生畏,不敢与之亲近。 桑悦有求于人,本想尽力展示友善之意,但是被沐庭筠身上的冷漠气息劝退。 所以她虽然站得离沐庭筠更近,但说话时身体和目光都下意识地偏向沐息尘的方位。 她抱拳施礼道:“两位堂兄,我出来得匆忙,身上的灵石都用完了,你们可以借我点灵石吗?回去后我会立即奉还。” 沐庭筠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看向沐息尘。 沐息尘笑着抬手,腰间的储物锦囊便自动解下来飞到桑悦手中:“我带的也不多,你看这些够用吗?” “够了,够了。”桑悦用灵力一探,就知道里面装满了妙品灵石。 “不用还了,就当我给你的小小见面礼吧。”沐息尘温和大方地说。 “多谢息尘堂兄。” 沐息尘又开始咳嗽起来,沐庭筠便扶着他的胳膊坐上仙人车,和桑悦告辞后离去。 桑悦转身看向骆驼队,老人依然跪在沙地上,见她看过来,连忙恭敬地双手呈上装着青羊双眼的木盒。 她将木盒收入纳戒中,同时伸手将老人搀扶起来。 老人受宠若惊地拄着拐杖站起。 就在这时,桑悦看见老人肩头舞动着几条细长的黑线。她一开始以为自己看错了,用力眨了眨眼睛再看,真的有几条黑线,这些黑线组成一串,乍看有点像现代音符,仔细看有的形状又类似驴唇。 这些黑色的线条串联着,在老人肩头上爬上爬下,甚至伸出黑色的触手挂在他耳朵上摇来摇去。 老人很自然地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肩,像是要拂去尘埃似的,那些黑色的线条就乖顺地从他耳朵上跳下,趴伏在他肩上。 这景象让桑悦感到熟悉又陌生,她忽然想起七岁那年被人掳走,手背上杀字显形时的那一幕。 这些年来,她在剑道上的修炼突飞猛进,但在字修上的修炼却丝毫没有进展,她始终无法操控文字脱离纸面活起来。 虽然沐若拙不曾明说,桑悦也能感觉到他的失望。 她右手至今没有痊愈,现在双手还戴着白色蚕丝手套,她忍不住隔着手套轻轻抚摸着手背上的杀字。 “仙师还有什么吩咐吗?”老人谦卑地问道。 桑悦回过神来,道:“你是这个镖队的领头人?这小子是你徒弟?叫什么名字?” “是,老奴名叫库尔班。这劣徒是我的大弟子,叫西日阿洪。” 黑面少年西日阿洪立即大喊道:“一切都是我主谋的,和其他人没关系。” 库尔班老人喝道:“闭嘴!” 桑悦抬手,掌心上方凝聚出一面水镜,水镜中展现出白面少年的容貌:“那这小子呢?” 库尔班叹息道:“这是老奴的二弟子,叫阔孜巴依。” 他忽然再度跪在地上,桑悦连忙扶他,他也不肯起来。 “既然如此,那我们都跪着说话吧,”桑悦只好也跪下去,库尔班这才吓得站起来。 库尔班拜道:“仙师,万望仙师仁慈,老奴愿奉上所有财物,任凭仙师驱遣,只愿仙师饶恕他们性命。” 西日阿洪原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没想到老师父竟然这么为自己求情,不由动容。 桑悦波澜不惊地问道:“就在刚才,你不是还要用这徒弟的性命换取安宁吗?怎么现在又改口了?” 库尔班颇为忌惮地朝四周张望一圈,确定沐成章他们已经走远后,方才说:“请仙师恕罪,我等浪迹天涯的散修,实在是不敢得罪仙界的仙师啊。只要随便派出一名金丹大师,整个镖队必将尸骨无存。老奴毕竟多年来和这两个劣徒相依为命,若非他们铸下滔天大错,又怎会舍弃他们性命。” “这个错误,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桑悦道,“你这两位徒弟对净海地形了如指掌,又是偃甲机关术,又是上品牵机毒砂,各种手段层出不穷,似乎非常懂得怎么对付净海驻守灵修,若是没有熟悉净海内部情况的人为他们出谋划策,任何俗世散修都很难做到这一点。所以我更好奇的是谁是幕后指使。” 桑悦见阿洪神色越来越紧张,分明就是被她说中无法反驳的样子,于是勾唇笑了笑,进一步说道:“若是你们愿意指证,回去后我会向长辈求情,将他们从轻发落。” 西日阿洪立即道:“就是……” “放肆!”库尔班一拐杖砸在阿洪背上,打断他的话,“仙师面前你怎敢大喊大叫,你已经害惨了阔孜巴依,难道真的要让整个镖队为你陪葬吗?” 阿洪只好低下头去。 桑悦发现,这库尔班的神情虽然悲伤,但眼神依然锐利警醒,如潜伏在沙漠中的猛兽。 从库尔班的话语里可以感受到,他们对幕后主使非常的忌惮。正如库尔班所说,凤麟洲内但凡有些头脸的世家门派,要想除掉一个俗世的镖师队伍,那是轻而易举。 看来她是问不出什么了。 第三十六章 威胁 虽然她几乎可以肯定幕后人的身份,但没有人证物证也不能奈何对方。 桑悦心下暗叹一声,加了一道水绳捆住阿洪,把他甩到白桦叶上,又对镖师们提醒道:“近日你们不要乱走,随时等候传讯审问。” 库尔班连忙称是,众人心知肚明,逃是逃不走的,凤麟洲的仙人有的是办法搜寻他们。 桑悦带着阿洪飞出一段距离后,若有所思地摘下右手的白色蚕丝手套,整个右手没有皮肉,只有漆黑的骷髅骨爪,骨爪上面密密麻麻的覆盖着小指甲盖那么大的黑色文字胎记,这些文字的排列没有规律,没有秩序,各种不同文化风格的文字紧紧挨在一起,完全不含任何意义。 除了手背上那个楷书的繁体杀字,其余的字符她就没一个看得懂的,只能通过字形辨认出一些字体类别,有商朝甲骨文、殷周金文、战国中山篆、佛教梵文等古老文字。 楷书是当代通用的字体,也是她最易懂的。由于桑悦连操控楷书都无法做到,所以沐若拙没有教她更复杂的字形。 她轻轻抚摸着那个杀字,忍不住回想起当初它显形时的威力,她真的能够掌控这种力量吗? 桑悦上齿咬住下唇,思索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单手捏诀操控白桦叶掉头,回到镖队所在的位置。 见她去而复返,所有人都再度吊起一颗心。 桑悦从白桦叶上飘然落下,走到库尔班面前,彬彬有礼地询问道:“老先生,在下有一事不解,请问你肩上那个动来动去的黑色符文是怎么回事?” 库尔班似乎预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平静地道:“仙师果然能够看见字灵。冒昧问一句,仙师可是天生字胚?” 桑悦道:“不错。” 库尔班看着她戴着空荡荡手套的右手说:“仙师的右手也是被字的反噬所伤吧?” 桑悦不答反问:“你方才说的字灵是什么?” 库尔班道:“天生万物皆有灵性,修真界人人皆知有器灵、剑灵、木灵,但却很少有人知道字灵,因为字灵只有天生字胚和少数特异体质才能看见。” 老人伸出手掌心朝上,他的手掌布满龟裂的伤痕,苍老粗粝如枯木,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但很快,他袖子下面的手腕处游走出来一串密密麻麻的黑色文字,那些字完全是附着在他皮肤上,像活着的蠕动的虫子,从他袖子下面爬到掌心。 “老奴也是字胚,”库尔班说,“有幸曾得一位前辈指点,她告诉我字灵诞生于造字者写出的第一批字,由于注入了造字者全部心血,再加上千百年不断的传承,这第一批字久而久之便孕育出灵性。于是字脱离载体,能够在世间自由行动,具有比普通符文更强大的力量,字出法随,是为字灵。” 库尔班将手伸到肩上,肩上那一连串桑悦看不懂的神秘字符爬到他手指上,直接附着在他的指背上,看上去像是一串刺在皮肤上的奇特纹身:“这是佉卢文字灵,佉卢文是西域各国的通用文字,亦是老奴的母语。” 库尔班道:“字灵生性自由,会主动选择宿主附着在其身上。有一种体质最受字灵喜爱,出生之时便会吸引众多字灵附着己身,由于字灵太多,紧挨在一起变成寻常人肉眼可见的黑色胎记,这便是天生字胚体质。” “你可以告诉我怎么样控制字灵吗?”桑悦按捺不住迫切的心情,激动地询问,她摘下右手手套,露出漆黑的骷髅骨爪,“我这右手还能治好吗?” 库尔班看了眼那黑不溜秋的骷髅手,肯定地点头道:“能。” 他朝桑悦躬身道:“只要仙师能让我的两名徒弟平安归来,老奴愿把操控字灵的方法和所有字灵奉与仙师。” 桑悦逐渐冷静下来,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库尔班提出要求是很正常的事。 她慎重地想了片刻,咬牙答道:“好,成交。” * 桑悦带着阿洪来到桃笙看守巴依的位置,沙漠一入夜气温骤降,寒风卷着黄沙,桑悦却没有见到桃笙和巴依。 沙风中隐约传来微不可闻的呻吟声。 桑悦循着呻吟声看去,不由得心头一紧,脸色大变,只见桃笙的双手双脚都扎满了银色长针,被钉在沙漠上,被沙漠夜里的酷寒冻得脸色发青,嘴里呼出断断续续的白气。 而巴依不知所踪。 桑悦连忙飞掠过去,却被数道空中袭来的金色长针逼得后退。她抬头一看,只见沐雨微站在帷幔飘扬、高大华贵的仙人车上,凌空傲然睥睨着她。 而她身旁沐成章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名长相阴柔的男子,男子穿着墨绿色胡服,手上悬浮着一朵巴掌大的玉伶观霜蕊花,如万千发丝般的花瓣,每一片都如蛾须般细长微卷。 桑悦眯着眼仔细一看,沐雨微头上那朵玉伶观果然不见了,这纤长的花瓣若是每一根都抻直,就和钉着桃笙的银针一般无二。 这绿衣男子想必就是沐雨微的妙品器灵,是她用来簪发的那朵玉伶观霜蕊花。 风沙中,沐成章拖着巴依一脸挑衅地走出,巴依遍体鳞伤,几乎被打得不成人形。 “混蛋!”被水绳捆绑住的阿洪挣扎着起身暴喝。 桑悦立即抬手捏诀,阿洪再次张嘴时,嘴里就吐出一个泡泡,他先是一惊,然后不管他怎么摇头晃脑的挣扎,那泡泡都随着他的吐息忽大忽小,总之就是不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喊啊?怎么不喊了?”沐成章像戏耍玩物一样,笑得残忍而得意。他一只大手抓着巴依的脸将其高高举起,双脚离地。 巴依没有半点反应,像只破布娃娃一样在他手下摇摇晃晃。 “你们猜,我要用多少灵力才能把这颗脑袋捏碎?见过人脑长什么样吗?”沐成章一边得意地说,一边在手上施加灵力,直到巴依疼得呻吟出声。 “成章少爷,请住手,杀了证人对你并没有好处。”桑悦只得好声好气地道。 沐成章看着她脸色便沉下来:“小贱人!谁给你的胆子这么同本少爷说话?真以为被我二叔收为养女就和我平起平坐了吗?还想和本少爷斗法?凭你也配?像你这种凡奴,在我面前连跪着提鞋的丫鬟都不如!” 沐雨微和玉伶观施施然地从仙人车上飞下来,落到桃笙身边。 沐雨微扫了眼桑悦满是血污的脸,无比嘲弄地对玉伶观笑道:“阿观,你瞧,她那张脸是不是很好笑?哎哟,她还瞪我,真是吓人,好像女鬼啊。” 玉伶观笑着赞同道:“小姐,凡人低贱,样貌粗陋,别污了你的眼睛。” “是挺碍眼的,”沐雨微娇俏地嘟了下嘴,朝钉在地上的桃笙抬了抬下巴,“不过嘛,妖怪可比凡人恶心多了,你先把那个料理干净。” “是,”玉伶观的指缝间探出三根银针。 “不要!”桑悦连忙喊道,“是我错了!” “哦?”沐雨微居高临下地睨视着她。 “求求你们,放过桃笙,有什么都冲我来,”桑悦双目含泪,强忍屈辱道,“我错了。” 她缓缓跪在地上,深深地把头磕下去:“成章少爷,雨微小姐,我为之前冒犯你们的话在此赔罪了,要打要罚你们随意,让我做什么都行,只求你们放了我的妹妹。” 沐雨微闻言哈哈哈大笑起来:“哥,阿观,你们听到了吗?这丫头还真的认妖怪当妹妹啊!哈哈哈哈,太好笑了吧!” 玉伶观笑着附和道:“难怪那只水母妖被钉在地上的时候,嘴里还一直姐姐、姐姐的叫。这就是所谓的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吧。” 沐雨微被他逗得花枝乱颤。 桑悦的额头抵着沙土,咬牙强忍怒意,用力握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沐成章道:“她们不是姐妹情深吗?那就把她们钉在一起好了。” “哥哥也太慈悲了,”沐雨微又笑起来,对桑悦说,“小丫头,你别动哦,你要是动一下——” 沐雨微说着拔下头上一根金簪,操控金簪飞起对准桃笙的脖颈飞刺而下。 桑悦瞳孔骤缩。 金簪悬停在桃笙脖子的皮肤表面,“——那我这根簪子就只能赏给这个水母妖了,你不会害我丢掉这根簪子吧?” 桑悦全身僵硬,一字一顿地道:“我、不、动。” “很好,”沐雨微笑道,“阿观,那你就再给我们展示一遍你的新招数吧。” “好,少爷小姐请赏。”玉伶观一扬手,上百根银针宛如一场绵密银雨般将桑悦整个人罩住。 桑悦一动不动,明亮的琥珀色双瞳里倒映着这场如雨丝般美丽的杀人法术。 阿洪睁大眼睛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第三十七章 反击 桑悦眼神一凝。 无数鲜血泼洒在黄沙之上。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几十道细长的水柱凭空出现洞穿了沐成章、沐雨微及其器灵的手足,这些水柱精准地穿透了他们的穴道,封住他们的灵脉,阻隔了他们体内灵力的运转,使他们不能施法。 与此同时,桑悦飞快捏诀,划出一道球形水幕将自己保护其中,挡住所有银针。 但仍有几根威力最强的银针刺破水幕,朝桑悦面门袭来。 她迅速侧身躲避,其中一根银针擦着她的额头皮肤过去,皮肤被刺破,但没有流血,只浮现出一片淡绿色的叶形花钿,叶子轻飘飘地被风从她额间吹落。 沐家两兄妹哪里受过这等罪,都疼得近乎昏厥过去,沐雨微更是哭叫起来。与此同时,他们身上佩戴的占风铎感知到主人受伤,同时发出求救的铃声。 桑悦连忙再度施法用水球包裹住占风铎,但还是迟了一步,求救的风铃声已经随风远去。 沐成章恨道:“你也是筑基三层,怎么可能一招破我肉身!” 玉伶观盯着那片掉在沙地上的绿叶形花钿,道:“她不是筑基三层!那是蝉翳叶花钿,可以隐藏修为!” 桑悦不等他说完,迅速捏诀施展第二个术法,把沐成章、沐雨微连同他们的器灵一起都封在了巨大的泡泡里,泡泡里的水淹没了他们的口鼻,水里被桑悦下了上品麻沸散,他们很快就昏迷过去,水面也随之降到他们脖子下面。远远看去,就像两只水海胆悬浮在空中。 桑悦毫不停歇,继续双手飞快握诀,用水凝结成两个空泡泡裹住了巴依和桃笙,把他们移到自己身边。 她确实不是筑基三层,而是筑基圆满,出于谨慎才用蝉翳花钿掩饰真实修为,以免遇见比自己修为高的人时被一眼看穿。 这是她在凡间时就培养出来的生存习惯,居安思危,未雨绸缪。 事实证明这个后手还是很有必要的,所以她在十丈外就感知到了沐成章他们的灵力,于是提前握诀,只要她意念一动,就能趁他们不备随时施法。 沐成章和沐雨微的修为一个是筑基圆满,一个是筑基九层,而这修为多半是靠吞服丹药、法器辅助堆砌起来的,几乎都是投机取巧。 而桑悦的修为全是靠自身打熬筋骨、磨练心性的修炼方式得来,若要算真本事,他们两个加起来都远不是桑悦的对手。 虽然他们的器灵很强,要是能发挥全部实力桑悦早就没命了。 但是沐成章和沐雨微实力不济,这两人身为炼器师,但操控法器的技巧和桑悦这个非炼器师相比好不到哪儿去。 他们对器灵的操控太过死板,不够灵活。 像沐若拙、张湛然这样的炼器大师,就算他本人丧失行动能力,手下的法器依然能主动吸纳灵气,继续战斗。因为他们本身实力也足够强大,不怕法器脱离控制。 而落在沐成章和沐雨微手里的器灵,完全就是傀儡法器,每次行动前都要得到主人施法传达的指令,才能进行下一步行动。 而他们不敢放松对器灵的控制也是因为害怕器灵的自主意识太强,直接脱离他们的操控反噬其主。 因此桑悦只要遏制住沐成章兄妹的灵力,让他们不能施法即可。 得不到主人施法传达的指令,器灵就只能束手站在原地,等着挨打。 桑悦把桃笙轻轻放在白桦叶上,红着眼把她身上的银针一根根拔下,昏迷的少女发出无意识的痛苦呻吟。 这一刻桑悦杀了那两兄妹的心都有了。 桃笙像是知道她的想法一样,嘴里发出破碎的声音:“姐姐……” 这声呼唤叫回了桑悦的理智。 桑悦立即带着两名少年连忙往净海传送门赶去,同时摇响占风铎,向苏罗传讯:“义母,沐成章和沐雨微兄妹要杀桑悦,求义母相助。” 占风铎是沐家内部的传讯法器,通过它可以施展名为“风传花信”的风脉法术,就是以风媒介,千里之外传递声音。 占风铎的铜铃表面和内部都可以镌刻花纹。每个占风铎都有自己的专属花纹,只有镌刻了相同花纹的占风铎才能接收到对方的风信。 而在施展“风传花信”时,对方传来的风信,只有占风铎的佩戴者和接触者才能听到,别人是听不到的。 除了以风传音外,沐家还有一种特殊的铃语,用来传递秘密消息。 被桑悦用泡泡封印前,沐成章、沐雨微的占风铎发出的就是求救的铃语。 桑悦心脏怦怦乱跳,暗自祈祷,希望义母会在敌人前面赶到。 在她抵达前,通往净海的吉金传送门突然间自动浮现,同时,门中发出一束耀眼白光,白光中人影绰约。 桑悦心头一紧。直到看见苏罗独自从门中飞掠而出才松了口气。 苏罗看见桑悦满身血污,心疼地道:“阿悦,可有受伤?” “没有,但是桃笙受了重伤,义母,怎么办?”桑悦发觉自己的声音里不自觉带了一丝恐惧和依赖。桃笙的伤让她有点六神无主了。 苏罗当即给桃笙服丹疗愈。 修真界的丹药等级分为九转,一至五转为灵丹,六至九转为仙丹。 苏罗给桃笙疗伤用的都是六转仙丹。 桑悦也拿了很多药给阿洪,任由他给巴依治伤,同时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和苏罗讲述清楚。 苏罗神情凝重地听完,看了眼巴依和阿洪,手放在占风铎上,施法传音入密对桑悦说:“阿悦,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你义父已经半个月没有音讯了。” 桑悦一听就知道事情不妙,心沉下来。 沐若拙为了解开独女沐清枝身上的魇镇恶咒,经常会外出游历蛮荒、探索秘境,寻找各种诅咒和解咒之法。 有时出去一整年,有时出去几个月,但义父义母伉俪情深,不管出去多久,沐若拙隔一段时间都会给苏罗传信,还从没有过联系不上的情况。 “会是伯父他们搞的鬼吗?”桑悦皱眉分析,同样是用占风铎传音入密,“否则为何这几年来都相安无事,偏偏趁着义父不在的时候作乱。” 苏罗的神情愈发焦虑,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拉着桑悦的手说:“孩子,带着桃笙快逃。” “义母?” “此次他们有备而来,你打伤了成章他们,你大伯、大伯母绝不会放过你。去找你的义父吧,若你义父还在,他能庇护你,如若……他已不在,那你就永远不要再回白桦福地,走的越远越好,”苏罗一边说,一边从自己的纳戒里取出许多法器灵石都塞进桑悦的纳戒里。 然后她看向阿洪和巴依:“这两个孩子交给我处理吧。” 桑悦想起和老人的约定,连忙说:“不,义母我要带他们走,他们留在这里反而危险,伯父家一定会想方设法把他们灭口。往后我们再要找人证物证可就难了。” “可是你逃跑带着他们不太方便吧。” “不会的,我有办法。” 苏罗见她坚持,只好说:“那好吧。” 桑悦把青羊双眼交给苏罗:“义母,赶紧把眼睛还给青羊灵侍吧,让净海恢复原状,不要给伯父他们任何可趁之机,我会带着义父回来的。” ****** 库尔班带着镖师们蜷缩在地缝下面,地缝宽度只容一人进出,里面空间倒还算宽敞,能容纳十来个人。 地缝口被镖师们用一块兽皮几枚竹钉子钉住,风卷狂沙不断打在兽皮上,沙沙嘈杂。 一名镖师嘴里呵出白气,搓着手说:“今天夜里可真冷啊。” 他指着挡风的异兽皮说:“瞧瞧,刚拿出来没多久就结了一层霜。” 就在这时,一把锋利的剑刃穿透了那带霜的兽皮。 库尔班的脸色立即就变了,连忙把靠近兽皮的镖师都拉开。 那把剑将兽皮划出一个大口,一张带着血污、稚嫩而美丽的脸从裂口上探出来。 是桑悦。 桑悦先把重伤的桃笙和巴依抱下去,库尔班连忙接过。她让阿洪先跳下去,然后撑开水梭伞形成一个半圆形的水凝结界挡住裂口,防止风沙继续往下灌,这才跟着跳下去。 “仙子,你这是……” 桑悦露出个有点痞气的笑容:“老先生,我按照约定把你的两个徒弟送回来了,你不高兴吗?” 库尔班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连忙让座,亲手把一碗热茶递到桑悦面前。 桑悦接过茶坐下:“实不相瞒,这两个小子是我从我堂哥堂姐那里抢过来的,此番我也是深深得罪了他俩。我堂哥堂姐你也见过了,他们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就算你再把这两个小子送回去赔罪也无济于事。” 库尔班看了眼重伤的巴依又看了看阿洪,阿洪眼含愤懑地朝他点了点头。 老人长叹一声,道:“求仙子救我们。” 桑悦看向阿洪:“你先把来龙去脉说一遍,我要晓得他们是怎么布的这个局。” 皮肤黝黑的少年看了眼库尔班,库尔班道:“说吧,把一切详细地告诉仙子。” 第三十八章 打动字灵 阿洪于是说道:“我们镖队一直以来都驻扎在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拘弥国,今年年初开始,国内绿洲中的湖水便开始干涸,胡杨林大片大片地死去,城中的坎儿井打上来的也都是沙子。城外的沙暴越来越大,国土逐渐被沙漠蚕食。国师散布谣言,说是旱魃的血裔隐藏在城中召来了干旱和风沙。” “国君听信谗言,派兵抓走了巴依的灵侍柔孜,要把他绑在沙漠中执行炙祭。” “什么是炙祭?”桑悦问。 阿洪恨恨道:“就是在最炎热的沙漠上设立祭坛,将祭品绑在祭坛上曝晒七日,活活晒死祭天。说什么把旱魃血裔的魂魄献祭给上天,这样天神才会重新赐福降雨于国内。但其实柔孜根本不是什么旱魃血裔,只是一个快要灭绝的妖族部落遗孤而已。绿洲之所以变小,明明是国君为了修建宫殿大兴土木,把胡杨林砍去了一大片,才导致沙妖邪祟趁虚而入,水源干涸!” “然后呢?”桑悦问,她想知道沐成章是怎么找上他们的。 阿洪掀起眼皮看了眼库尔班,闷闷地说:“我和巴依想救回柔孜,但是师父不让。于是我就想办法和巴依一起偷偷去鬼市淘换法器。” 鬼市一般建在地下鬼界,做的都是见不得光的生意,比如交易偷抢的法器丹药、贩卖鼎炉、聘请杀手等,各种腌臜污秽而又利润高昂的黑暗交易在里面层出不穷。 没有门派依仗,靠在秘境中搜寻宝物猎取异兽生存的秘境镖队,除了光明正大地在三界灵市交易外,也经常会在鬼市找些不见光的门路出手宝贝,因此阿洪和巴依对出入鬼市驾轻就熟。 阿洪接着说,他们在鬼市本来是想黑吃黑,在百鬼楼的竞卖场偷一个厉害的法器用来救柔孜,而他们偷的正是沐成章的法器,结果不必多说,被沐成章的器灵柳叶抓个正着。 沐成章在调查清楚阿洪和巴依的来历和目的后,便许诺放他们一马,但要求他们盗取净海中的青羊精双眼。 阿洪和巴依为了活命只好答应,沐成章便让他们戴上主仆耳坠,倘若他们交待出和这场交易有关的讯息,或是有违背的举动,耳坠就会立即爆炸。 桑悦心想,从沐成章的举动看来,他根本就没想过放过两名少年,而且早就计划好了怎么样杀人灭口。他故意和沐息尘兄弟结伴出现,是想让沐息尘兄弟为他作见证,摆脱嫌疑。但他没想到碰上桑悦这个硬茬子,反而差点暴露杀人灭口的目的。 “那你们见过他吗?”桑悦抬手,手心上方凝成一面水镜,镜子里显现出沐若拙的脸容。 阿洪仔细地看了片刻,皱眉摇了摇头。 桑悦又转向其他人:“大伙儿都看看吧,听闻镖队向来眼观八方消息广,他是我的义父白桦府君,此番游历西域尚未归来,杳无音信,但只要找到他,他必能保你们镖队平安。” 库尔班对着镖师所有人沉声道:“从现在开始,一切都听仙子的。” 他一说话,镖师们都正襟危坐起来,仔细看着水镜里面的沐若拙思索起来,直到一名镖师开口道:“我见过!好像是一个多月前吧,我看到这位仙师坐着一片白桦叶法器,去了落迦鬼魅碛的方向!” “落迦?”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是个什么地方?”桑悦问。 库尔班的脸色很难看,面沉如铁:“那是个很诡异的地方,传闻是被神明降灾之地,常年笼罩着遮天蔽日的沙尘暴,无论是任何活物,进去以后都会被沙暴吞噬。” “神明降灾?”这个说法搁在现代,桑悦也就当神话传说听听。但这个世界不一样,是修真世界,神明是真实存在于他们的历史中的,虽然说天神都去了遥远的神界,但有一部分人还坚信天神仍然在洞察下界,并能够降下神通影响整个大陆。 但事实上,几万年来都没有真正具有说服力的神通临凡,很多天神降福、天神降灾最终都被查出是有心人故弄玄虚的手段。 所以在修真界流传最广的观点是,天神早就撒手不再管三界的任何事情,任由三界自治。 库尔班也看出桑悦脸上的不信服,解释道:“这是三百多年前的传说,虽然落迦鬼魅碛现在只是一片沙漠戈壁,但多年以前其实是一个富饶的国家,叫做落迦国,国城中的居民由于不敬神招致神怒,神降下七天七夜的风暴毁灭了这座国,从此无论谁企图接近这里,都会猛风暴发,烟云四合,道路迷失。” 有镖师补充道:“十几年前还有一队化仙期老祖为首的修士们进去探索,没有一个出来的。” 修真者平时除了在门派修炼以外,最常见的举动就是组队去秘境历练、探索灵宝。 有的地方越是危险,里面的天灵地宝就越多越珍贵。 连化仙期老祖都有去无回,那这地方确实称得上可怕。 义父为什么要去落迦鬼魅碛呢?是被伯父火棘真君引过去的吗? 情报就这么多,怎么想都想不出答案,桑悦先把疑问放到一边,因为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她对库尔班说道:“老先生,关于字灵一事,你可以兑现承诺了吗?” 库尔班似乎也等着她说这句话,站起身说:“还请仙子移步。” 库尔班带她去到地缝最深处的角落里,写了一个桑悦看不懂的佉卢文,这个文字的线条无限伸长像张黑色的网一样把他们两人和其他人隔开,桑悦便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了。她猜测这个字的字义大概就是隔音。 “先生可以不用纸笔施法?”桑悦诧异地问。 沐若拙说过,化仙期以下的字修,施展字系法术时都需要纸笔法器作为载体。但库尔班的修为只有筑基五层,不然也不需要找桑悦帮忙了。 库尔班道:“一般来说,字修初期修炼,都需要纸笔作为载体。但天生字胚本来就是字灵载体,所以修炼之初就可以跳过这一步,直接以灵力为墨,以天地为纸,召唤字灵。” 他接着道:“仙子想要学会操控字灵的方法,首先起码要精通一门完整的文字体系。光是对一两个字一知半解是行不通的,必须熟知该字种的所有文字。只有先理解它们,才能操控它们。 对初学者来说,掌握一门文字不难,因为大部分修士最起码都熟识一种文字,难的是要学习多种文字。所以老奴虽然可以将佉卢文字灵都献给仙子,但仙子要想操控它们,还需要将佉卢文尽数掌握,理解每一个字的造字本义。” 桑悦顿感头痛,但好在她有心理准备,知道任何修炼都没那么容易,于是道:“好,我晓得了,还有呢?” “其次就是,每时每刻都必须投喂字灵。” “啊?每时每刻都必须投喂?这么能吃的吗?”桑悦忍不住吐槽一句,不过吐槽归吐槽,她还是继续问道,“我听闻三界大多数能够豢养的精灵,都是以修士灵力为食的,字灵也是如此吗?” “字灵也吸食灵力,但除了灵力以外,它们还需要一样必不可少的食物,那就是记忆。” “记忆?” 库尔班点头:“字灵以记忆为食,但不是普通的记忆,它们很挑食,只有最专注、最纯粹、最强烈的情感记忆才能打动它们。” 第三十九章 落迦鬼魅碛 “情感记忆?”上升到心理学了吗?桑悦觉得很迷茫。 “不管记忆中寄存的情感是宝贵还是痛苦,只要情感越深刻,字灵就越喜欢。老奴打个比方,以便于仙子理解。” 库尔班伸手指了指桑悦的手背:“仙子身上的字灵除了这个‘杀’字之外,其余都是凡品字灵。” 他看见桑悦微微睁大的眼睛,点点头道:“不错,字灵也有品级,划分方式和灵石、法器一样。” “仙子的这个‘杀’之字灵是下品,它之所以比其他字灵强,对仙子更为驯顺,应是曾被仙子投喂过杀意极其强烈的记忆。而其他没有被投喂过的字灵都在沉眠。” 桑悦犹如醍醐灌顶一般,她回忆起幼年时“杀”字出现的那一幕,那时候,正是因为她的杀心足够强烈,才误打误撞唤醒了它吧。 桑悦问道:“难道说不同的字灵要投喂不同的记忆吗?” “是的,比如喜之字灵,只吸食最为愉悦的那段记忆。武之字灵,喜欢吸食武痴或武艺高强者的记忆。” “因此,要想驯服字灵,必须有坚定不移的毅力和专注力,在这个过程中,你可能会失败百次千次,但必须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不竭,千次万次,为了你的心之所向,毫不犹豫地奋战于这世间水火。只有这样,你所经历过的一切,才会成为无比纯粹不可磨灭的记忆。当你投喂给字灵的灵力和记忆足够纯粹时,它们就会被你打动,听令于你。” “字胚除了操控自身附着的字灵外,还能收集外界的字灵。在三界之中,还有许多字灵喜欢附着在普通人、动物或者器皿身上,而这些被附着物都有一个相同的特征,那就是他们身上都承载着一段极为深刻的记忆。” “当记忆随着时间被遗忘时,字灵就会主动离开寻找下一个宿主。有的记忆是无法随着时间流逝的,字灵就会长时间附着在这个宿主身上。所以若想捕获对方宿主的字灵,只要将那一段吸引字灵的记忆抽取出来,注入自身脑海,那么字灵自然而然也会随之而来。” “当然,此法说来简单,实则不易。毕竟突然多出一段别人的记忆,自然也要承载记忆之中的喜怒哀乐,若非心智坚毅者,不可多为。” 库尔班从储物袋中取出一个针灸袋,打开,里面并排摆放了一百来根一指长的银针:“这是用万灵古燚淬炼的银针,万灵古燚是能够探查万灵记忆的异火,但只有火灵根修士能够使用。于是有炼器师以万灵古燚淬炼银针,使银针也有了抽取记忆的功效。将针扎入印堂穴,便能抽取出被扎针者脑海中正在记起的那一段记忆。” 老人将针灸带推到桑悦面前:“仙子,动手取走我的记忆吧,我的字灵就都归你所有了。假以时日待仙子学会了所有的佉卢文,就能随心所欲地操控佉卢文字灵了。” 桑悦心想,记忆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极为私人和宝贵的,如果她现在就取走老人的记忆和字灵,定会引起镖队众人的不满,对后面的行动造成影响。 因此她道:“这个不急,当下字灵留在你身上远比给我有用得多。毕竟要寻找我义父下落,还得多仰仗老先生和镖队的力量。” 库尔班没料到她会这么说,紧绷的肩背稍稍松懈一些。没有人会希望自己的记忆和陪伴一生的字灵就此被剥离。他松口气道:“仙子放心,这也关系着整支镖队的存亡,老奴绝不敢怠慢。” * 桑悦坐在桃笙身边,背靠着墙闭目休息,忽然听到一声微弱的“姐姐”,连忙睁开眼看向桃笙。 桃笙身上缠满了绷带,躺在铺好的锦被上,虚弱地看着她,自责地说:“姐姐,是我太弱了,危险关头还需要你保护。” 桑悦用手梳了梳她柔软的头发,桃笙的优点是细腻,但缺点也是心思太过细腻,总是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害怕给别人拖后腿。 桑悦也躺下和桃笙依偎在一起,小心翼翼地不碰到她的伤:“阿笙,读过三国志吗?” “读过不下十遍。” “你觉得诸葛武侯厉不厉害?” “厉害啊。” “那他会上阵杀敌吗?” “不会啊。” “我也觉得诸葛武侯很厉害,但再厉害的人,也不可能十全十美,面面俱到。你啊就是我的诸葛亮,你只需要做你擅长的事就行了。” 桃笙虚弱地朝桑悦笑了笑:“嗯。” “睡吧,安心把伤养好,”桑悦轻轻地给她掖了掖被子。 * 沙漠中,一支西域骑兵押送着一个囚牢,囚牢里关押着一个满头白色鬈发、淡紫眼瞳的少年,这少年便是巴依的灵侍柔孜。 骑兵和马身上都武装着坚硬的铠甲,狂风呼啸,砂砾不断地击打在铠甲上,他们沿着肆虐的风沙艰难行进。 领队的是拘弥国国师,他只穿着一袭白衣骑在马上,用洁白的头巾包裹住头脸抵挡风沙,衣袍被沙风吹得猎猎飞舞。 越往前走,风沙越大。 只见远处,昏黄的沙尘风暴像一堵没有边际的巨墙,连接着天和地,风的声音犹如无数幽魂在鬼哭狼嚎。 这支西域军队不知道的是,沙地之下也有一支队伍在悄无声息地跟着他们。 漆黑的沙地中,阿洪在前面开道,在他的法诀下,沙地自动垒成一条甬道,桑悦跟在后面,手中握着一颗夜明珠照明,在她身后是桃笙、库尔班和另外五名镖师。 在三天前,有镖人打探到拘弥国的国师将于带祭品柔孜出城,前往落迦鬼魅碛前设立祭坛,执行炙祭。 于是桑悦和桃笙便决定跟着拘弥国祭祀队伍前往落迦鬼魅碛,顺便帮秘境镖师们救柔孜。 由于要潜行,人数不能太多,所以库尔班只点了阿洪和另外五名修为最高的镖师同行。 桃笙作为水母妖,突破筑基期后就觉醒了水母妖族的古老天赋,那就是极强的再生修复能力,哪怕身体缺失了一部分都可以再生,因此重伤下她恢复的速度比寻常修士快很多。再加上苏罗给她疗伤用的都是六转仙丹,所以只修养三天桃笙就已经完全康复了。 其余的镖师则和重伤未愈的巴依则藏在安全地带待命。 “有异响!”库尔班突然说。 沙漠上方狂风嚎叫,沙地下则安静如死。因此库尔班突然说话的声音在寂静环境下格外清晰,所有人都立即停下来。 桑悦学着库尔班的动作,把耳朵贴到沙壁上仔细倾听。一开始没听见什么,渐渐地,有种窸窸窣窣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像是一群虫子钻沙的声音。 这声音越来越近,移动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库尔班连忙把桑悦拉开,一只漆黑、冰冷、锋利的巨型怪物破土而出,张牙舞爪地朝众人扑来。 桑悦吃了一惊,慌忙召唤水梭剑刺向那怪物,剑尖刺入怪物体内,灵力迅速扩散凝结成巨大的浅棕色液体球,这透明液体的质地极其粘稠,乃是百万年前的桃胶,一种从洪荒之时的灵桃树上分泌出来的太古异水,名为太古桃花泪。 这太古桃花泪粘性极强,而且可以在液体、半固体和固体之间随意变化。 怪物被裹住后凝结在里面,就像蜜蜂被凝固在了琥珀中。 仔细一看,被桃花泪困住的怪物,外形类似一个巨型黑色骷髅头,比一个成年人还要高大,头下原本是连接脊椎的位置变成一只六只细长的骷髅骨爪,前面两根骨指特别长,呈镰刀状向内钩,像刀剑一样尖锐锋利,后面四根骨指分岔开,就像蜘蛛的腿一样。整体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骷髅头和蜘蛛爪的组合体。 “师父,这是什么东西?”阿洪觉得恶心可怖,皱着眉问。 库尔班也疑惑地皱着眉:“老夫在沙漠上混迹数十载,从来没见过这种鬼怪邪祟!” 第四十章 鬼怪 桑悦召回水梭剑,想凑近点观察的时候,那根镰刀状的骨指一下子探出了桃花泪凝固的琥珀,差点把她的鼻子削掉。 琥珀上出现的裂纹越来越大,眼看怪物就要挣脱出来。 库尔班警惕地道:“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多了,快到地面上!” 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下子密集得像雨一样,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阿洪连忙开路,朝地面上冲去。 众人奋力逃到地面上。整个沙漠像锅里煮开的水一样沸腾起来了,沙子起伏翻涌,沙浪里爬满了骷髅头蜘蛛。 但这些骷髅头蜘蛛并没有继续追击桑悦他们,而是成群结队地攻向拘弥国的押送队伍。 领头的拘弥国国师被几十只骷髅头蜘蛛围住,他包住脸的头巾滑落,露出英俊阴沉的容貌,高鼻深目、黑色鬈发绿瞳,典型的西域人样貌特征。 国师身手非凡,在西域兵惊慌失措的情况下,他一个人就能同时操控三十三种法器,单挑一群骷髅头蜘蛛。 桃笙对战况进行分析,用灵识对桑悦说:“这个国师的修为应在元婴七层以上。” 桑悦心中一凛:“元婴七层?那我们千万不要和他正面对上。” 骷髅头蜘蛛们同时张开血盆大口,口中喷出黑色的蛛网将国师一层层包裹起来。 国师游刃有余地挣脱蛛网,就在这时,两个长相奇怪的人影从沙子里冲出来,一左一右夹击国师。 在看清那两人的长相时,桑悦差点吓出一身冷汗。 那两人的头部都比正常人大了一倍,而且都长得非常畸形,一看就知道是恶鬼。 左边那个双目暴凸,眼圈发黑,下巴整个畸变消失,从上颚里生长出来六串白森森小型骷髅串联成的骨骼,但脖子以下的身体都和正常人一样,手提一把二米多长的斩马刀,而他的身形看上去却相当于十三四岁的少年,如果不看他的头部的话,给桑悦一种初中生甩着超长巨刀狂砍的感觉。 右边那个头部长着两张脸,前后各一张脸,每张脸都煞白,带着诡异的笑。双面恶鬼抬手间操控着一大片银杏叶,这些银杏叶飘起来时轻盈飒爽如秋风,但却非常厉害,变化多端,时而凝聚成短剑,时而化为与人等高的重剑,被那个双面恶鬼使得比十八般武艺还精彩。偏偏这恶鬼头部那么可怕,但身形却非常优美夭矫,身周银杏叶乱舞飞散,竟有点翩若惊鸿的意思。 在这两只恶鬼的夹击下,国师被重伤,骷髅头蜘蛛们迅速喷出蛛网把他裹住,其中一只骷髅头蜘蛛将裹成茧状的国师囫囵吞入口中。 这两个恶鬼没有理会逃走的西域兵们,分别骑在一只骷髅头蜘蛛的头上,带着蜘蛛群消失在风沙中。 桑悦立即对库尔班说:“有没有办法跟上他们?不晓得这些恶鬼和我义父失踪会不会有关。” 库尔班的手指在空中比划,写出一串佉卢文,这串文字立即飘向那些恶鬼离去的方向:“我用‘跟踪’这两个字追着他们,他们应该都不是字修,看不见字灵就不会察觉。” 那些西域兵逃归逃,还不忘把灵侍柔孜这个祭品带上,库尔班让阿洪带着另外三名镖师去救柔孜,剩下的人则继续跟着库尔班的字灵前行。 五人一路跟踪恶鬼,眼看着离那巨墙一样的沙尘暴越来越近。这里确实和之前库尔班形容的一样,猛风暴发,烟云四合,感觉整个人都要被刮飞起来,沙子打在身上生疼。就算是修士在这里一不小心也会迷失道路。 沙风中还裹挟着浓郁的腥臭味道。 “这里什么味道?好臭,”桑悦抬起手臂捂住鼻子说。 “快屏住呼吸,是煞炁!”库尔班说。 传说天地未分的混沌世界中,只有阴阳清浊二炁,二炁交融错杂,难舍难分,太一神皇开天辟地后,清者浮升为天,是为清灵之炁,浊者沉降为地,是为浊煞之炁。 灵修以清灵之炁修行,邪修则以浊煞之炁修行。 煞炁远比灵炁凶悍危险,凡是煞炁聚集之地,气候都会异常恶劣,而且长期生长在那里的兽类植物都会发生可怕的畸变。 邪修便是以煞炁作为修行本源,相对而言他们的修行速度比灵修更快,攻击性也更强,但在修炼过程中会逐渐受煞炁影响而在肉身和心境上都发生畸变,会变得越来越冷血嗜杀、狂躁易怒,直至泯灭人性,因此才被修真界视为毒瘤。 对灵修来说,煞炁无异于毒瘴。大量的煞炁进入灵修的体内,不仅会污染灵炁,还会堵塞灵脉,损害灵修肉身和修为,使灵修变得虚弱。 好在秘境镖师们经验老道,早有准备。库尔班从储物袋中祭出一叠白色面纱给桑悦,“这是用灵药汁浸过的辟毒面纱,戴在脸上可以阻隔煞炁,但时效只有一个时辰。面纱一旦变黑,就要立刻换新的。” 桑悦把面纱分成两份,和桃笙平分。 * 抓走国师的两只恶鬼终于停下来。 桑悦他们躲在一块戈壁后面远远观望。 在遮挡视野的沙风中,只能隐约看到前方的戈壁下停着车辆坐骑,和一座高大的仿佛是宫殿的建筑,建筑外面还有三十个人影在看守着。 那两名恶鬼从骷髅头蜘蛛头部跃下,然后所有的骷髅头蜘蛛全都聚集到一起,像极其精密的机械一样拆解成一顿零散的部件,而这件零件又极有规律地聚集在一起,互相咬合、拼接,最后巧妙地变化成了一座微缩宫殿般四面紧闭的长方形轿子。 然后,轿子的金属色泽逐渐变幻成木头油漆的材质,最终看上去赫然就是一顶朱金木雕的万工轿。 整个形变过程环环相扣令人眼花缭乱,精密、流畅、规律、优雅,充满机械特有的美感。 桑悦不由一愣。 这万工轿是凤麟洲中修士最喜欢的出行法器之一。 刚来到凤麟洲的时候,桑悦一看到万工轿和八只机关雪豹拉的车就会想起张湛然,直到她在天街上同时看到成百上千的万工轿和各式各样的机关车,才知道凤麟仙洲的大部分灵修、仙人都喜欢将出行法器打造成轿子或车舆的形态。 桑悦正奇怪恶鬼也会使用凤麟洲的万工轿时,一只蜥蜴无声无息地爬到离她不远的地方,被一名镖师看到,捡起一枚小石子想扔过去把它吓走。 桃笙看见,立即谨慎地抓住他的手,她狐疑地观察着那蜥蜴,沉吟:“不对,这是只栖息在屋檐缝隙中的守宫,不是生长于荒漠戈壁的沙蜥。有古怪!” 守宫和沙蜥都是蜥蜴,但是品种、外形以及习性都有区别。 事出反常必有妖,桑悦赶紧道:“都离这四脚蛇远点!” 她话音未落,那只蜥蜴身上发出猛烈的爆炸,火光在眨眼间喷涌席卷了方圆十丈。 幸而桑悦已有防备,身前迅速结起一层水幕屏障,同时一手抓着库尔班,另一手拉着桃笙迅速往后掠。 另外两名镖师反应也快,连忙跟着逃开。 但是爆炸的冲击力度非常之大,就算他们防御和逃跑都及时,还是被震飞摔在地上。 从地上爬起来时,桑悦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糟糕,这一定是炼器师的机关爆破兽,被发现了!赶紧逃! 但对方没给她逃走的机会,烟尘还没散去,一个人影就闪现到桑悦面前,一脚飞踹向她,桑悦迅速地举起双臂交叉格挡,但整个人还是倒飞出去三丈才在空中翻转过来,踉跄落地。 踹她的人是另一种恶鬼,他的脖颈以上的整个头部完全是一团熊熊燃烧的赤红色火焰,没有五官。 桑悦想起在《志怪图鉴·百鬼篇》的书中见过这种恶鬼图鉴,叫做炽燃鬼,生前皆是脾气暴躁,喜欢以暴力欺凌他人者,死后被阎王判官罚入地狱火海,有红莲业火从体内燃起,由内而外灼烧周身,乃是猛鬼。 桑悦正想寻找逃跑路线,却发现之前看见的那个双面鬼和扛着斩马刀的刀鬼分别闪现到了桃笙和库尔班的后方。 桃笙抬手,水流在她手中凝聚成一把飘逸的水绸扇,素手一挥,水流凝聚成的轻薄绸带朝着双面恶鬼卷去。 双面恶鬼祭出一个葫芦抵挡,葫芦被桃笙的水绸扇击碎,里面溅出的黑色水液融入到桃笙的水绸扇里。 桃笙闷哼一声,整个人像是瞬间被抽干了力气似的委顿倒地。 桑悦立即飞掠过去,提剑直刺双面恶鬼,炽燃鬼紧随其后,祭出一把蛇首连环弩朝她连发射出三箭,三根箭矢在空中化为三条火焰凝聚成的巨蟒朝桑悦背后咬去。 她在躲闪过程中,脸上戴着的变成灰色的面纱被其中一只火蟒蹭过,瞬间燃烧起来,她连忙把面纱扔掉。 “咦?”那双面恶鬼看着桑悦,发出一声疑惑的低叹,喊道,“且慢!” 桑悦没听清楚,也不管他说了什么,拼尽全力刺去。 炽燃鬼先是愣了一下,但见桑悦去势汹汹,也没有收手。 双面恶鬼于是两指夹住桑悦的剑尖,连人带剑往自己身后带去,另一手祭出一面长犀盾立在地上,盾牌上的犀牛兽首张开血盆大口,将咬噬而来的三条火焰巨蟒尽数吞下。 双面恶鬼的两根手指犹如铁钳一般,牢牢夹住了剑尖。 桑悦发狠地咬牙,正欲再度施法挣脱时,听见双面恶鬼发出少年般清澈温柔的嗓音:“桑悦小娘子?” 桑悦一下子愣住了,半信半疑地抬头,看着那长相可怕的双面恶鬼。 第四十一章 傩面 双面恶鬼抬手,像摘面具一样,揭下自己正面的那张脸。 他的头颅出现短暂的扭曲光影,最终所有光影都汇聚成他手中一张面貌狰狞的傩面具。 他抬手摘下面具的瞬间扬起嘴角,略带腼腆,露出一个令人惊艳的坏笑,又很快破防,笑得见牙不见眼。 他把傩面具斜戴在脑袋上。 被挥舞斩马刀的刀鬼抓住的库尔班和另外两名镖师都忍不住愣一下。 令人没想到的是,双面恶鬼的真容是如此清秀绝伦,一双柔和秀狭的狐狸眼,目光澄澈又传神,唇珠秀致,嘴角微翘的优美唇形宛如含笑的猫儿,眼睛笑得弯弯的像初月,温柔入骨。 他既不邪魅,也不阴郁,反而如初绽的樱花般干净柔软,像新生的碧草般令人心生欢喜。 “好久不见,桑小娘子,”少年看着桑悦,露出清新温柔的笑意:“还记得我吗?” “科圣?你……为何会变成恶鬼的模样?”桑悦一时间不敢认,担心这是恶鬼刻意变化的幻象。 “哦,”张湛然笑着用手敲了敲头上的面具,“这个傩面法器叫做‘千脸面具’,戴上后可以随意更换上千种容貌,而且此处煞炁浓郁,这面具还有逐疫辟毒的功效。” 桑悦端详着张湛然的脸,他和记忆中相比几乎没什么变化。 修士突破元婴期时肉身便会驻颜,一直到仙人五衰之前,容颜都不会变化老去。 张湛然十六岁突破元婴,因此初见时他是二八少年,如今再遇,仍是那个纯净清新的少年。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 但桑悦觉得,张湛然温柔的眼神下面依然多了一些什么,使他看上去更加成熟,也更多了一些距离感。 张湛然见桑悦身上没有防御,直接暴露在浓烈的煞炁环境中,便祭出一张面具递给她:“煞炁极其损耗修为和肉身,快戴上。” 那张面具被雕刻勾画成一只翘嘴猴的形状,翘嘴皱鼻,细眉小眼,又滑稽又可爱,竟有点儿沙雕的感觉,她推测这应该不是傩面,而是张湛然自创的面具样式。 桑悦正憋气憋得难受,匆匆看了一眼就赶紧戴在头上。 张湛然接着说:“我们之所以扮成恶鬼,是听说附近的拘弥国喜欢把生灵带到这里活活晒死祭天,所以便设法将他们吓走,希望他们不要再犯这种错误。” “原来如此,我替那些被献祭的生灵谢谢诸位仙圣,”桑悦收起剑恭谨地抱拳施礼,然后把桃笙从地上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张湛然见状问道:“他们都是你的同伴吗?你们怎么会来这里?” “义父半个月前进入落迦鬼魅碛后就了无音讯,所以我才找来这些秘境镖师和我一起寻找义父下落,本想着跟踪这里的恶鬼搜集线索,没想到是诸位仙圣伪装,还请科圣饶了我的同伴和灵侍吧。” “好,”张湛然毫不怀疑,干脆地点头,祭出一个新的紫金葫芦,将沾在桃笙身上的那些黑色水珠吸出,收入葫芦里。 张湛然解释道:“这就是弱水河里的北冥弱水,能够吸收世间任何力量。任何生灵触碰到它都会变得虚弱,但只要在一个时辰内把弱水吸干就可以恢复如常。” 果然,随着身上弱水吸干,桃笙虚弱的手脚逐渐恢复力气,直到恢复正常。 刀鬼和炽燃鬼也相继掀起脸上的傩面具法器,展露真容。 其中刀鬼桑悦竟然也认识,正是幼年时救过她和仇一一的刀圣康回。康回的形象和她模糊的记忆完美重合,他的身量不高但挺拔,看上去如十三四岁的少年,高眉深目,悬胆鼻,薄唇。扛着超出自己身高的斩马刀,乍看去是违和的,但他低沉冷淡的眼神,不怒自威,足以震慑人心。 康回应该是不记得她了,看着她眼神并没有什么变化。 那个炽燃鬼倒是全然陌生,他的真容很英俊,皮肤极白,硬朗的方脸,大而明亮的葡萄眼,双唇薄厚适中,弯起一边嘴角露出饶有兴味的笑,不太像仙修,倒像是凡间某个高傲而又玩世不恭的贵族子弟。 桑悦回忆自己见过的所有灵修和仙人,除却那些仙人服饰的加持,真正称得上仙气飘飘这四字的,只有两位。其中一位便是张湛然。 仙气本是一个虚无缥缈的词汇,但在看到张湛然的时候,这两个字便如同有了实质。 后来桑悦阅历渐深,终于想到该怎么解释这种气质,那就是有故事,但是依然干净纯澈的人。 张湛然替桑悦简单做了介绍,朝康回的方向伸出手:“这位是昆仑的刀圣,康回仙圣。” 康回淡淡地点了下头。 张湛然又介绍那玩世不恭的灵修说:“这位是秋水学宫白邵卿道人。” 桑悦一面见礼,一面心下暗惊,好大的阵仗! 刀圣康回自不必说,他是渡劫期武修榜的榜首,有传言称,他一己之身可敌万仙。 秋水学宫则是凤麟洲最顶尖的灵修学府,相当于凡间王朝国子监的地位。里面的学子不是权贵子弟就是天纵英才,再加上白邵卿一身玉色服饰,衣冠楚楚,要知道凤麟洲服色尚白,衣服颜色越浅,代表其身份越尊贵。 玉色,是凤麟洲权贵世家才有资格穿的颜色。 而且白姓,是凤麟洲仙道宰相白眉祖师的族姓。白邵卿的身份不言而喻。 康回看向张湛然,冷淡地道:“我们来这里可不是带小丫头找老子的,你别忘了我们此行的任务。” 张湛然道:“我们这次探索的范围比较广,找人也是顺便嘛。”然后又看向桑悦说,“白桦府君也是我从前在秋水学宫的授业恩师,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就先回家,我一定会尽全力寻找白桦府君,并把消息带回给你和师叔母。” 桑悦道:“我当然信任科圣,但是——” 她举起手中伞剑,把带有沐家族徽的那一面展示给他看,“这是义父亲手盖印的沐氏族徽,只要我注入灵力,就能和他身上的族徽遥相呼应。伞剑又是我的认主法器,只有我才能催动。而且这毕竟是沐家家事,诸位探索秘境已经很危险了,怎么能再劳动仙圣替我们涉险找人呢?我只是想跟随你们一起进秘境,然后我们会自行寻人,绝不给你们添麻烦。” 沐若拙毕竟对她有养育之恩,她可不想临阵脱逃,还是要亲自去找他才放心。 张湛然摇摇头:“这次我可不能答应你了,这里面确实非常危险,我们自己也没有把握。” 桑悦意外,能被封为“仙圣”的都是渡劫期及其以上的仙人,连他们都觉得棘手,这个落迦国遗址里面究竟有多可怕? 这些仙人又为什么要进入这个没落的西域古国呢? 第四十二章 断腿 康回面色阴沉,语气冷酷,毫不留情地道:“趁现在还有机会赶紧滚,否则我就把你们的手脚全都打断,扔在沙漠里,让你们像虫子一样爬回去!” 虽然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众人毫不怀疑他会说到做到。 桑悦却是面无惧色,倔强地道:“就算刀圣把我的手脚打断,我也会朝落迦国的方向爬过去!” 白邵卿忍不住轻笑一声,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康回冷哼道:“小丫头,你是领头的?你带这些人进去送死,若是遇到危险时拖后腿,我只会让你死得痛快点。” 桑悦点头:“好,若遇绝境不用刀圣动手,我会自行了断。至于是否会拖后腿,刀圣可以试我。” 康回不语,只把斩马刀抛起,刀尖落下后,插入地面一半之多。 他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朝桑悦招了招,示意她进攻。 桃笙想要阻止,但被库尔班拉住,老人道:“这事你帮不上忙。” 张湛然也站在原地,安静地袖手旁观。 其一,桑悦此举十分冒险,康回虽然言语凶狠,但让她们回去何尝不是为她们的安危考虑。 其二,这事他做不了主。 康回是昆仑仙宗刀圣,整个修真界都在昆仑仙宗的统治之下。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凤麟仙洲作为五霸诸侯仙国之一,乃是昆仑仙帝的臣属。 所谓大国下卿相当于小国上卿,就算同为仙圣,昆仑的仙圣地位自然高于各部仙洲的仙圣。 因此不管他们的任务是什么,这支队伍的最高决定权都在康回手里。 桑悦若想跟着这支队伍进落迦国,就必须先过康回这一关。 桑悦捏紧手中剑,气势汹汹地全力攻向康回。 结果,单方面被康回暴揍了一顿。 当她趴在地上累得动弹不得的时候,前者冷酷无情地一脚踩断了她的腿骨! 断骨的那一刹桑悦忍不住惨叫出声,但她很快咬牙忍住,把后面半声咽下喉咙里。 康回毫无愧疚之心地扫了她一眼,便走了。 连白邵卿都忍不住觉得小腿一痛,但张湛然只是习以为常地看着他们对练,又习以为常地看着康回提刀离去。 桃笙连忙扶起桑悦想给她疗伤,张湛然走过来说:“你们随我来吧。” 桃笙立即点头,想要把桑悦抱起来,但桑悦却推开她的手,固执地看着张湛然:“科圣,我可以跟着你们去落迦了吗?” 张湛然有些无奈地微笑:“可以,你过关了。” * 桃笙抱起桑悦,跟着张湛然走向八豹仙人车。 走近看,桑悦才看清,果然是从前张湛然坐的那辆仙人车,是华盖车的样式,车厢高大得像一个移动的小房间,上面的雕纹和彩漆雅致清贵,由八只银白镔铁打造的雪豹机关兽拉着。 在车舆的旁边,是一座宫殿般富丽华贵的移动行宫,那行宫从外面看大约能容纳百余人,下面由四十九只形态各异的巨型机关獬豸兽驮着,一旦这些机关獬豸兽运转起来,这座行殿就可以自由移动。 獬豸是昆仑天刑司独有的代表性瑞兽,这座行殿应该是刀圣带来的。 行殿外面有三十个灵修在看守。其中一名灵修警惕而锋利的目光朝桑悦瞪来,桑悦连忙收回视线。 张湛然领着她们进入车厢。 八豹仙人车从外部看只相当于一个小房间的大小,但内部则是一个无比广阔的须弥空间。 踏入门内后,眼前豁然开朗,入目所见是漫山遍野的胡杨林,宛如望不到边际的金黄海洋,这里就是张湛然受封的三秋圣境。 修真界的洞天福地被划分为五大等级,从优到劣依次为:大洞天、圣境、小洞天、福地、洞府。 这五大等级又被分出九个小层级,比如洞府还有凡品洞府、下品洞府、中品洞府……直到圣品洞府等区别。 寻常修士居住的地方都是洞府,只有家世显赫或位高权重的仙人才能拥有洞天福地。大概就相当于修真界的别墅吧。 还有一部分仙人,既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多大的权力,仅凭惊世的才华和刻苦修炼得来的成就,得到仙王的赏识,赐予封地。 张湛然就属于这一部分仙人。 桑悦曾经听沐若拙闲谈时提过一些,三秋圣境是凤麟洲内最美的圣境,未经雕琢时就已经风光秀丽,后来凤麟仙王又命生洲的画仙出手,完全参照人间秋季时节的壮丽山河去改造,更是奇景迭出,美轮美奂。 整个圣境方圆八百里,相当于四个唐朝长安城那么大,十分壮阔。 西旻子仙王对科圣的宠信由此可见一斑。 马车里的这个须弥空间,准确来说只是科圣将三秋圣境分割出来的一部分,叫做季秋圣境。其余两部分,孟秋圣境和仲秋圣境都坐落在凤麟洲内。 长风卷起黄叶,带着秋日独有的凉爽。凤麟仙洲奉太白天尊为神祖,太白天尊又是执掌秋季的西界秋神,因此凤麟众仙崇尚秋季,喜欢把居所内的气候定格成金秋三月的节气。 张湛然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怕她们无聊似的提出话题搭话:“很疼吧?” 桑悦不敢说疼,担心又要被他赶走,于是摇头说:“不疼,我扛得住。” “落迦古国里只会比康兄更危险。”张湛然抬手打了个响指,那刮得桑悦伤口有点疼的秋风就停了。没了风声,树梢上的鸟鸣声愈发清晰悦耳。 桑悦看着他略显清瘦而又有力的背影,终于忍不住问道:“一个凡间的西域古国遗迹,为什么会这么危险呢?还劳动这么多仙界大能一起来探索?” “这个问题,不可说,”张湛然微笑着摇摇头。 穿过胡杨林,前方出现一个胡杨木搭建的雅致房屋院落,屋前有溪流有花草,风景秀丽,是张湛然平时用来接待友人的客房。 进了客房,张湛然抬手召来一个由原色木块组建而成的榫卯机关偶人。 这偶人身上的部件都是大大小小、或长或短的木头方块,关节处则用木质球体,灵活程度丝毫不亚于真人,娴熟地给她们煮茶,虽然脑袋也是一个大方块,没有做五官,但腹腔里却可以发出声音:“贵客请喝茶。” 张湛然又命偶人找出一盒膏药给桃笙:“这是治疗骨折的断续膏,以桑小娘子的伤势来看,敷上药后半盏茶的功夫就可以把断裂的骨骼接续起来了。” 桃笙连忙道谢。 张湛然:“这里面很安全,你们便在此处安心休养吧,我还得去外面探索,请恕不能多陪,有任何事你们只要吩咐这里的机关偶人就好了。” 交代完张湛然便走出房间,机关偶人灵活地送他出去,并带上房门。 桑悦上完药后休息了一会儿,腿一好便跳下床,把桃笙吓了一跳,急着要把她按回床上。 桑悦笑道:“阿笙,我已经好了,科圣给的药真不错,说什么时候好就什么时候好,我得去好好谢谢他。” 她们让机关偶人带路,出了八豹仙人车,外面又是那一片狂风呼啸的沙漠。 就在这时,左面不远处传来一道轰然巨响,桑悦下意识地展开一片水幕屏障罩住自己和桃笙,只见无数飞镖近距离地从她眼前飞过。 第四十三章 仇之字灵 等轰鸣声和攻击都尘埃落定时,桑悦看向事发地,居然是张湛然的万工轿。以轿子为圆心,地面被炸开一个大坑,坑里面扎满了各种各样的飞镖袖箭等暗器。 但纵然是如此强烈的爆炸,爆炸中心的万工轿依然固若金汤,丝毫未损。 康回和另一名陌生仙人就站在坑的边缘,康回盯着坑中心的万工轿,依旧那副冷淡凶戾的样子,但多了几分沉思:“每个刀刃上都淬了剧毒,好在有你提醒,不然这种法器还真不容易躲开。” 一个人像风一样从桑悦身旁掠过,是白邵卿,他焦急地看着那陌生仙人道:“哥,你没事吧?” 桑悦仔细一看,发现白邵卿和这仙人的眉眼确实十分相似,只是气质迥然不同,前者活跃桀骜,后者儒雅沉着。 桃笙在桑悦耳边轻声说:“这位是白眉仙相的长子,影圣白秋臣。” 白秋臣的名号比弟弟白邵卿响亮多了,据说在凤麟洲里,他是仅次于张湛然的炼器奇才,而他手中掌握着仙器榜上排行第五的圣器浮光掠影,元神也是影子形态,因此被封为影圣。 “我没事,阿邵,小心地上的淬毒法器,”白秋臣说道。 “这是怎么回事?”白邵卿问。 “我们在审问拘弥国国师的时候,没想到他居然还有余力催动邪器,而且还是邪道的御品法器,名为暴雨梨花,爆炸的同时会发出上千种暗器,威力可波及方圆十丈以内。” 康回从背上刀匣中拔出一把环首刀,用刀尖挑起坑边沿一条锁链,转动刀柄把锁链在刀刃上缠了几圈,然后猛地发力一拽锁链,锁链像具有灵性一样飞速缩短,一个白色人影像块破布一样从万工轿里飞出,嘭地一声巨响坠落在康回脚边。 康回一脚踩在那人手腕上,脚底一碾,咔嚓,传来骨骼碎裂的声音。 地上那人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正是拘弥国国师,但在这种极致的痛苦之下,他仍旧对着康回露出一丝挑衅般的冷笑。 “这小子的杀手锏应该都用光了,那我就换个地方审讯,”康回一边说一边一脚踩断了国师另一条手腕,他回头面无表情地扫一眼白秋臣,“你们应该不想看吧?” 白秋臣礼貌地抱拳道:“那就有劳刀圣了,我去和科圣会合探索入口,邵卿,你负责安排灵修把这里带有剧毒的法器都清理干净。” 白邵卿应声是。 两位仙圣离去后,白邵卿便叫来十几名炼器师清理淬毒法器。 桑悦为了争取和他们同行的机会,主动对白邵卿说:“请教白道人,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白邵卿摆摆手:“筑基期的能帮什么忙,这些暗器上面涂的都是见血封喉的剧毒,不懂就别碰。” 桑悦也不强求,只点点头离开,直到她看见地上一把匕首的柄上,挂着一个晃晃悠悠的黑色线条组成的方块状字灵。 她蹲下去观察,发现那字灵是个小楷的仇字。 桑悦目光下移,不由得一愣,匕首上铸写着四个蝇头小楷“观宋烟浔”,字字刚劲有力,笔画锋利如剑。 她不知道这四个字代表什么,但这四字的笔迹让她觉得很熟悉,在哪里见过呢? 她绞尽脑汁地在脑海中搜寻着,终于捕捉到一点灵光。 这锋利如剑的笔法,是仇一一的笔迹! 她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正要设法带走这匕首时,却被人抓住胳膊一把拽起来。 白邵卿不耐烦地道:“要不是看在科圣的面子上,小爷可没空管你的死活!让你别乱动听不懂吗?赶紧走,别碍事!” 桑悦反抓住他的手臂,无视他嫌弃的表情,忙问道:“道人,这把匕首也是那个国师的暗器吗?” 白邵卿深吸一口气,甩开她的手:“不然呢?这铸造手法和上面淬的毒不都一样吗?” 通过法器看出铸造手法对炼器师来说不难,但对门外汉来说可不容易。 “这匕首上面还有字,”桑悦假装懵懂地提示道。 白邵卿扫了一眼,冷笑:“这有什么稀奇。打造这把匕首的材料应该是那个国师从别人那里抢来的,可能原本是那个什么宋烟浔的刀啊剑啊之类的法器,被国师抢走后投炉重炼,只是这认主法器的铭文是最难炼化的,就留下来了呗。” 桑悦突然感觉到指尖微痒,低头一看,那个仇字的小楷字灵不知什么时候挂到了她的指尖,还在顺着她的手指往上爬,最后附着在了她的手背上。 “你在听我说话吗?”白邵卿已经在压抑火气了。 “啊?”桑悦回过神忙道,“听见了。” “听见了就赶紧从我眼前消失!” “是。”桑悦最后看了一眼那匕首,带着桃笙快步离开了。 当走到没人看见的位置时,她从怀中拿出一根染血的伞骨,伞骨上雕刻的“仇一一”三字,笔画锋利如剑,和那匕首铭文的笔法如出一辙。她把伞骨贴到心口上,感受到自己狂乱的心跳,直跳得心口微微发痛起来。 * 夜空中悬着一轮圆月,将沙漠照得一片银色,宛如下了一场雪。 桑悦坐在戈壁上看着这片景色,竟有种苍莽广袤的美感。 一片巨大的银杏叶像海里的蝠鲼一样缓缓扇动两边的叶片,从远及近地飞来。 叶片上乘坐的正是张湛然,还有白秋臣浑身是血地躺在他身边。 灵修们敏锐地察觉到他们,以康回、白邵卿为首的灵修们都赶紧围上去。 张湛然道:“影圣冲进了沙暴里面探索,出来时便身受重伤昏迷倒地。” 白邵卿紧皱着眉。 有灵修道:“影圣一向稳重,怎么会贸然冲进沙暴?” 还有人直接质问道:“科圣为何不拦住他?” 张湛然默然没有辩解。其实他劝阻过,但影圣意志坚决,趁他不注意的时候自己冲了进去。这支队伍里原本就有很多人对他不信服,多说无益,等影圣醒来一切自然会水落石出。 康回喝道:“别吵了,先把人带进行殿,去把医仙叫过来!” 等人都散去时,只剩下张湛然和康回还留在原地。 康回道:“国师松口了,这小子是昆吾教的,他说他知道进入落迦古国的办法,并会给我们带路。但是这小子心眼很多,他的话不能尽信。” 昆吾教是西域最为臭名昭着的邪教之一,据说门内邪修擅长五大邪术,分别是蛊惑、邪器、炼尸、诛仙剑术以及邪乐术,是修真界的大敌。 “嗯。”张湛然轻轻应道。 康回见他有些心不在焉,问道:“你看到沙暴里面有什么了吗,居然能把渡劫期的影圣伤成这样?” 张湛然立即皱紧眉头,摇了摇头:“沙暴里面全是煞炁,若是没有法器保护根本无法呼吸。铺天盖地的全是风沙,在里面久了就算是仙骨都会被沙子打穿。” 他犹豫了一下,接着说:“我只看到一个一闪而过的影子,但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的错觉,因为那个影子看起来……很奇怪。” 第四十四章 拘弥国国师 康回挑眉:“有多奇怪?比邪煞长得还丑吗?” “我模糊看到一个很长的脖子,没有头,身体像马,但是皮毛上的花纹又类似虎纹,背上似乎还有一对羽翼,”张湛然微微皱眉,回忆着那个画面。 “啥玩意?”康回纳闷,他斩过不少邪煞,但却没见过这么邪的东西。 “就算是邪煞,他们所有畸变的样貌都已经涵盖在了古籍里,都有据可查,但是这种……形貌的生灵闻所未闻,或许是我看错了吧,”张湛然按了按额角。 世人总以为仙圣全知全能,但其实,天地间有太多未知难解的谜团,莫说是仙圣,哪怕是仙帝都对此难以探究。 “你知道昆吾邪教进落迦国的目的是什么吗?”康回换了个话题。 张湛然疑惑地挑眉:“不是以生灵活祭求雨吗?” “那只是他用来骗凡人的鬼话而已。那个祸国殃民的玩意儿说,他要把那一整个军队都带进落迦国献祭。” 张湛然震惊之余,又觉得意料之中,这确实是邪道能干出来的事。 “献祭给谁?” 康回摇头:“审讯的方法我都用遍了,那小子怎么都不肯说。毕竟还要留着他的命带路,只能先这样了。” * 八豹仙人车内部,三秋圣境的客房里,桑悦正在清点纳戒里的灵石和法器,桃笙从外面走进来,让木头偶人出去带上门。 桃笙走到桌边,先拿起茶壶咕噜咕噜朝嘴里灌了一大口水,然后用袖子拭了拭嘴角,说道:“姐姐,打听到了,那拘弥国国师自己招供说,他是昆吾邪教的。” “昆吾邪教?” 桃笙道:“昆吾教是起源于西荒煞地的一个邪教,据说上万年前就存在了,在西域各国隐秘发展了很多邪教徒,并且如今还有往中原侵蚀的迹象。这个邪教有五大邪术,分别是蛊惑人心的骗术、炼制邪器术、以生灵为材料的炼尸术、诛仙剑术和邪乐术,每一样都令灵修防不胜防,是修真界最忌惮的邪教之一。” 桑悦用手托着下巴沉吟:“这个昆吾教的暗器上有一一的笔迹,无论如何,我都得会一会他。” 桃笙道:“国师如今被关押在科圣的万工轿里,轿子外有两名出窍期灵修看守,姐姐要如何见他?” 桑悦笑笑,从纳戒中祭出一片类似薄荷叶的干草说:“我有这个。” 桃笙眼睛一亮:“翳形草!” “没错,这是义父亲手炮制的上品翳形草,足以蒙蔽出窍期的修士耳目,虽然一片的时效只有一刻钟,但我这里刚好有两片。” 桑悦走出八豹仙人车后,躲在阴暗处,把翳形草放进嘴里,然而整个人就像原地消失一样,瞬间隐形了。 隐形的桑悦走到万工轿门口便屏住呼吸,避开两名看守的修士,蹑手蹑脚地钻进轿子里。 轿子里面同样是个须弥空间,入门后是一条甬道。 穿过甬道,就是一个很宽的房间,里面光线很暗,四面都是铜墙铁壁,只在靠墙的位置点了一盏千枝灯。 在灯光照耀下,隐约可以看见一个被酷刑折磨得不成人样的人形,他被锁链紧紧地缠绕锁住,四肢还被长刀钉在墙壁上,伤口的血都结痂了。 当桑悦缓步靠近的时候,国师掀起眼皮看向她,满是血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桑悦没有立即开口说话,只是沉默地观察着他,看见他干裂起皮的嘴唇,想了想,抬手在掌心凝聚了一团水珠,送到他嘴边。 国师瞥了她一眼,慢慢地低头去够水。桑悦把手伸到离他足够近的位置,让他喝水。 国师喝了两口水后,看着桑悦扯开嘴角笑了:“筑基期的小丫头,你是自己偷偷溜进来的吧?” 桑悦不答反问:“白天你发动的那个法器,叫做‘暴雨梨花’对吧?是你亲手炼造的?” “不错,怎么,感兴趣吗?想学?” “嗯,是有点意思,”桑悦也对他一笑,“里面有的材料还不错,你打劫了不少修士吧?” 国师呵地笑了一声:“小丫头,你的时间不多,别拐弯抹角地套话了,想问什么直说吧。” 桑悦也不客气,直接问道:“宋烟浔是谁?” 国师似乎有些吃惊,略微想了想道:“没印象,为什么问我这个人?” “这个名字铸写在一把匕首上,而这把匕首是从你的‘暴雨梨花’里发射出来的,你不知道?” 国师恍然大悟似的:“原来你说的是暗器上的铭文。” 他微微耸了下肩:“那些材料要么是别人进献,要么是我在灵市上重金购买所得。修真界来路不明的东西多了去了,那些法器的由来我不可能一个个去查。” 他的目光透过乱发审视着桑悦,忽然一笑:“不过吾身看你这女娃娃面善,有意与你结缘,若你能帮我一个小忙,我也可以设法替你调查此事。” 桑悦转身就走。 国师脸色蓦地沉下来,阴阴地道:“小丫头,你知道你是在送死吗?” 桑悦回头看他,挑起嘴角露出三分戏谑三分漫不经心的笑:“在这里看起来快要死的人不是我吧。” 国师冷笑:“落迦鬼魅碛里的宝贝确实举世难寻,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曾认为自己是天选之子。但你天赋再高,抢得过那些境界远高于你的修士吗?而且里面的可怕之处,就算是那些渡劫期的仙圣都自顾不暇,何况是你?等你走投无路的时候,记得来找我,至少我能保你活着。” 桑悦皱眉,但她担心外面的修士随时会进来,不敢再逗留,赶紧含下最后一片翳形叶离开了。 回到八豹仙人车的客房里,桑悦拿出留影镜,把影像放出来给桃笙看。 桃笙仔细看着镜子里国师的脸,突然眼神一亮,伸手朝镜面一点:“就是这里,他在撒谎。” “怎么看出来的?”桑悦问。 桃笙爱看书,经常整天窝在藏书阁里,尤其喜欢看兵法谋略的书籍,而她又天资聪颖,勤学好问,通过看书自学,习得了很多不同寻常的技能。 比如鬼谷子识人术。 鬼谷子识人术可以说是古代的微表情心理学,通过观察对方表情的细微变化,从而揣测出他的内心想法。 战国时期着名的谏臣东郭牙提出的君子三色说,就是典型的识人术。 桃笙手指轻触镜面,镜面中的影像就停止了,她的指尖正好落在镜中国师的脸上:“当你在他面前说出宋烟浔的时候,他脸上惊讶的表情超过了一瞬,这是他故意伪装出来让你看到的,人脸上真实的惊讶表情都非常短,稍纵即逝。” “还有这里——”桃笙让留影继续动,然后很快再度按停,“他说不晓得那些法器来历的时候,单肩耸动了一下,这意为他对自己的说法没有信心。言语和动作不一致,他这是在说谎。” 桑悦沉吟道:“他晓得宋烟浔的身份,但是他故意隐瞒,是想利用我帮他逃走。真是个老狐狸。” 这下桑悦又多了一个非进落迦国不可的理由,她原本打算到了金丹期以后再着手调查仇一一的身世,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如今线索自己送上门,那她就不可能放过。 她向仇一一许诺过的,继承她的仇恨,替她复仇。 第四十五章 传送阵 翌日,由拘弥国国师引路,康回率领众灵修前往落迦古国的入口。 影圣的本体尚未醒来,但他的元神臣影放不下弟弟白邵卿的安危,执意要一同进入落迦古国,康回便由他。 在煞炁浓郁的地方施法消耗的灵炁是平常的一倍,像行殿、八豹仙人车这类需要消耗大量灵炁、又不容易隐藏的大型法器就不适合带着探索,也同样留在营地。 桃笙和桑悦性命相连,肯定是和桑悦一起行动。至于库尔班和另外两位镖师,桑悦让他们不必跟着冒险了。 库尔班命令另外两位镖师在外面候着,但他自己却说什么也要跟着进入落迦国,说是找不到沐若拙,镖队也逃不了沐成章的报复。 由于队伍马上要出发了,桑悦也只得随他去了。 得知库尔班和桃笙也要随行,张湛然便也给他们一人配了一件傩面法器,用以阻隔煞炁。 所有修士都是轻装上阵。 张湛然再度让万工轿变化成骷髅头蜘蛛的模样,骷髅嘴里坐着国师,国师身上拷着灵木打造的桎梏和锁链,外面一排骷髅牙齿细长坚硬,就像一排密集的铁牢栏杆,三根蜘蛛足飞快交错着,自动走进队伍中央。 桑悦心想,别看张湛然一副仙气飘飘的样子,恶趣味还是挺重的,虽然这机关打造出来的目的就是用来吓人,但不是直接把人吓死好吧,这玩意儿冷不丁冒出来,胆子略小一点的恐怕就原地去世了。 在国师的指引下,队伍越来越靠近沙暴,所有人必须施法才能保持身形而不被狂风卷走。 桑悦用手挡着粗粝的飞沙走石,抬头看去,那沙尘暴就如同一堵横亘在天地间的巨墙,黄沙像狂躁的巨浪在里面不断地翻涌。 队伍沿着沙暴边缘绕行。 修士们被浓郁腥臭的煞炁和飞沙走石折磨得苦不堪言,白邵卿看了一眼被骷髅头蜘蛛囚禁住的国师,后者躲在铁牢里反而显得悠哉闲适。 白邵卿不爽地问:“还有多久才到?” 国师漫不经心地道:“修道之人超然物外,连这点耐心都没有吗?” 白邵卿冷冷道:“这都走了两个时辰了,你该不是耍我们玩吧?” 国师冷笑:“你以为魔域是那么好进的吗?” 桑悦听见便问:“科圣,落迦国不是一个三百年前的凡间古国吗?怎么他说是魔域?而且除了金瞳天魔以外,真魔已经在三界消失,怎么还会有魔域呢?” 张湛然道:“人间的土地有时候会因为煞炁侵蚀,或是邪祟妖道的破坏使得灵炁消失、煞炁弥漫,那么这片土地就会变成煞地。而有的邪修故意散布谣言,将这种现象归于古魔所为,他们认为古魔能够从魔域操控人间,并将人间土地改造成凶煞之地,作为他们日后归来所需的魔宫。” 根据修真界的神史记载,神界与人界的通路被称为天梯,魔界与人界的通道被称为地脉。 五万年前,太一神皇为了整顿人、神、魔杂处的混乱世间,将所有魔驱赶到魔域,所有神召回九重天,然后推倒天梯、斩断地脉,史称“绝地天通”。 从那以后,与人界相通的只剩下妖界、鬼界,世间从此无神也无魔。 仙人修炼成神,会即刻受神旨法则指引,化虹飞升九重天。 邪修锻炼成魔,亦会被强制驱逐到魔域,立即堕入九幽地。 桑悦道:“哦,说到底这就是迷信嘛,邪修自作多情的幻想呗。” 国师听见立即瞪了桑悦一眼。 张湛然微微一笑。 白邵卿的脸色也好了很多,得意地看着国师被怼得无话可说。 桑悦接着道:“我还听说,落迦亡国的原因是因为触怒天神,所以天神降罪,才用黄沙将整个国度掩埋。” 张湛然摇头道:“凡人不知神史、畏惧神力,故而有此猜测。但一来天神命三界自治,五万年来都不曾干涉三界之事,二来天神慈悲,怎会如此残害生灵?” “我也是这么想的,”桑悦道,“所以落迦国一夜之间灭国其实和都没有关系,很可能是邪道捣的鬼?” 张湛然正欲回答,突然神色一变,敏锐地看向沙暴之中。 桑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昏黄的沙风之中隐隐约约呈现出一个干瘦的人影,那个人影瘦得非常可怕,身体四肢都枯瘦如柴。 国师立即道:“就是他!快把他拉出来,那就是地标!” 张湛然单手捏诀,一股锁链以绝尘灭影之势冲入沙暴,精准地缠绕住那人身体,将他从沙暴中带出放在地上。 众人定睛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那是一具被暴晒蒸干水分的干尸,脸部呈现无比扭曲可怖的表情。 康回和张湛然蹲下身仔细观察尸体。 桑悦也强忍着恐惧仔细看去,这应该是个男尸,他的嘴唇上留着两撇八字小胡,衣饰保存良好,穿着西域人的墨绿色无领对襟长袍。在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用黑红色的血画满了符文。 康回解开尸体身上的衣服,只见干尸全身都画满了符文。 张湛然用手触摸着干尸身上的符文,仔细研读:“这些符文是连贯的,是一个完整的阵法。” 国师阴冷地笑道:“没错,这就是进入落迦国的传送阵。” 桑悦心下恶寒,居然把阵图画在死人身上,用尸体作为传送阵的阵眼,邪道真是有够心理变态的! 国师似乎看出她的心思,笑说:“别这么看着我,这可不是我画的。” 他接着道:“喏,想进去,就把手放在尸体身上,注入灵力就可以了。” 像这类不知底细的传送阵,它的危险系数特别高。因为无法预测传送过去的地点是什么样的,没准一传送过去下面就是邪祟巢穴或刀山火海,直接玩完。要知道在修真界,阵道师最喜欢搞这种让人痛恨的骚操作,所以他们一直在“不好惹的修士种类”榜上排名第一。 白邵卿抓住他脖子桎梏上缠绕的锁链,猛地一拽,国师被狠狠地撞在铁栏上。白邵卿冷冷道:“你最好别耍花样!” 国师昨天受过一轮酷刑,被他这么一拽,全身伤口都崩裂开,他忍痛道:“怕死,还探索什么?” 白邵卿手上施力,锁链越收越紧。国师脸上青筋暴起,脸色涨红,呼吸困难。 康回道:“别弄死了。” 白邵卿哼了一声,甩开锁链。 “我先进去试试,”张湛然向康回道,“如果是双向传送阵,我会传信给你,如果是单向传送阵,两个隔断的空间无法传信,那就隔一个时辰看我的元神,倘若元神无事你们再进来。” 他的掌心里化出一个精密的浑天仪。这浑天仪非常的精致,巧夺天工。整体由座、支架和天球三部分组成。天球又是星宿、赤道、黄道、恒隐圈、恒显圈等十二个圆环相互嵌套。用红、白、青、紫、金等海底明珠或宝石点缀成上千颗星星,散发出柔和而动人的光辉。 浑天仪的顶上趴着一只浑身雪白的铁质机关雪豹,正一脸呆萌地叼着自己的大尾巴。 康回接过张湛然的元神,点了下头:“小心。” 张湛然伸手按在干尸上注入灵力,干尸的心口处顿时出现一个小型的黑色漩涡,而张湛然整个人都被吸入进去,一眨眼就消失了,漩涡也随之消散。 第四十六章 元神 桑悦用灵识询问桃笙:“科圣说的元神是什么?” 很快,桃笙婉转柔和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每个修士修炼到元婴期的时候,体内便能开启识海,识海中内藏元婴。这元婴乃是修士的精、气、神凝聚结成的圣胎,代表着每个人内心深处的天性。因此每个人的元婴形态各不相同,有的是人形、有的是动物、草木或器物状态。 在出窍期,元婴便可脱离肉身出窍显形。但这时候元婴尚且脆弱,不能离开灵修太远。而且这时候元婴就是修士的命门。元婴在,修士的肉身就算粉身碎骨也能复活。但元婴灭,修士就是彻底死了。 到了化仙期,元婴便成长为元神,拥有和本体不相上下的力量,可以离开仙人自主行动,在仙人战斗时将会是强有力的帮手。” 桑悦问:“元神是由元婴成长来的,那是不是只要元神不灭,仙人就可以无限复活了?” “没错,”桃笙道,“一般来说,只要保护好元神,仙人就杀不死。但是本体死去后元神需要传送力量给本体,让本体原地复活,元神力量会因此被削弱。如果本体复活次数过多的话,元神会陷入沉睡,这时本体就不能再复活,直到元神恢复为止。” “所以科圣把元神交给刀圣,是用本体给我们开路,如果他遇到危险的话,元神就会感应到吧,”桑悦不由感叹道,“阿笙你看,真的有人可以把命交到别人手上哎,这有点好磕怎么办?” 桃笙疑惑的声音在她脑海中问道:“好磕是什么意思啊?” “额,我就是小小的感慨一下,科圣和刀圣之间的交情太好了。” “的确,元神是仙人的性命所在,若是将元神交予他人之手,那定然是极其信任之人,”桃笙认同道。 桑悦忍不住打量着康回手里的浑天仪,一想到这是张湛然的元神,就感到不可思议。 趴在浑天仪顶上的机关雪豹体态矫健,豹躯周身遍饰黑色的卷云纹、鳞片纹以及云雷纹,充满仙逸的神气,被叼在嘴里的大尾巴甩开后和身体一样长。 机关雪豹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掀起眼皮打量了她一眼,然后抬头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又把大尾巴甩到自己脑袋下,爪子和下巴搭在尾巴上,眯着眼睛昏昏欲睡,蜷缩的宽大利爪藏匿起了勇猛霸气,倒显得十分的憨态可掬了。 它的美貌和无辜的表情很容易让人产生可以摸一下的错觉。 不过桑悦心中再蠢蠢欲动,也不敢真的上手去摸,毕竟桃笙说了,元神有着和本体一样的战斗力。 * 张湛然进去许久,康回并没有得到回信。 等了一个时辰之后,康回见浑天仪上的机关雪豹还是懒洋洋的没有反应,便指挥队伍陆续通过干尸传送阵。 康回让白邵卿带队先行,把桑悦、桃笙和库尔班安排在了队伍中间,而他则带着国师殿后。 桑悦、桃笙和库尔班一起把手放在干尸身上,注入灵力,三人同时被吸入漩涡。 再度睁开眼时,眼前极为昏暗,她们之前在外面是白昼,但在这里面却是黑夜,到处飘荡着粉紫浑浊的雾气,使得视野很受限制。 漆黑的夜空中悬着一轮巨大的血色弯月,形如镰刀。借着暗淡的淡红色月光,能隐约看见前方房屋的轮廓,是西域常见的泥楼高台,每栋楼都建得非常之高大,得有几十层以上的高度,并且房体都能看出明显的倾斜和扭曲,看上去有种病态的畸变感。 家家户户门前都种植着一种类似芭蕉树的植物,高度几乎和屋顶一样,宽大的枝叶茂密而繁盛。 迷雾之中,隐约可以看见周围散布着一些静止不动的人影,更远处则有几个巨型的类人的影子在朝她们靠近。 桑悦刚要开口说话,背后就突然伸出一只手迅速捂住她的嘴,一道黑色的影子爬上她的身体,像绳索一样将她紧紧绑缚住。 她眼角余光看见,桃笙和库尔班也分别被其他修士控制,捂住嘴。 制住她的人伸手摘下桑悦右耳的银耳坠,换成一枚金摇叶耳坠戴在她耳垂上。 “嘘,别发出声音,是我!”桑悦感到耳垂上被对方换上的东西微微发热,然后白邵卿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 桑悦立即反应过来,白邵卿给她戴的是传音入密法器。 白邵卿点了点她耳垂上的金摇叶耳坠,传音道:“之后的行动用这个交流。” 凤麟仙洲和凡间西域各国的男女都有穿耳戴耳饰的习俗,不过男子只戴右耳,女子则是两耳都戴耳饰。因此凤麟洲的炼器师很钟爱把各类法器做成耳饰的形状。 再看桃笙和库尔班,他们也按要求换上了耳坠。 桑悦试着把灵力注入金摇叶耳坠,传音道:“是。” 白邵卿松开她身上的影子束缚,传音:“随我来。” 桑悦跟着白邵卿放轻脚步,屏住呼吸,走进百步外一个无形防护阵内。 阵心飞快地转着一个陀螺,看得出整个防护阵就是由这个陀螺展开的。 除了张湛然以外,所有修士都在这个阵里。 很快,康回带着国师也进来了,康回非常老练,一看到这里的情况立即扔出一张符封住国师的嘴,不让他发出声音。 然后不等白邵卿去接,他就朝防护阵的方向走来。 “科圣呢?”康回问。 白邵卿指了指陀螺边上用剑刻在地上的笔迹,极具美感的行书,笔画牵丝引带、绞转衔接,整体遒媚多姿,温润闲雅。 “科圣写的,”白邵卿道。 康回上前细看,只见写道:传送阵口百米处有紫僵数百只,五丈巨游尸五只,一丈毛僵三只。众尸闻声而动,将吾追袭于此,吾先行引走游尸毛僵,留防护陀螺一枚,后来者可藏身于陀螺阵内,以防僵尸。 僵尸就是尸变邪祟,没有魂魄的行尸走肉,它们在光的照耀下没有影子,在风中张嘴怒吼也没有声音,游离于三界之外。 在修真界,将僵尸分为九种层级,分别是紫僵、白僵、绿僵、伏尸、游尸、毛僵、飞僵、不化骨、旱魃。 其中紫僵最弱,旱魃最罕见也最可怕。 紫僵的尸变时长最短,皮肤呈紫色,炼气期修士足以应付。 巨游尸是一种体型会不断变大的僵尸,体型越大,力量也越强。五丈巨游尸可以匹敌元婴期修士。 毛僵则是修炼八百年以上的僵尸,黑发披面及地,铜筋铁骨,刀剑水火不入,而且行动敏捷,纵跳如飞。修真界有句话,碰上毛僵,化仙期以下必死无疑。 桃笙疑惑地道:“落迦国三百年前才灭国,但这里却有三只八百年毛僵,这三只毛僵是一直都在这里,还是后来进来的呢?” 康回伸手扯了一下国师身上的锁链。 国师嘴被封着,但眼睛里分明带着戏谑的笑,手指比划着在空中写道:无可奉告。 第四十七章 僵尸城 白邵卿也有些惊诧:“我还是第一次进到这么多僵尸的地方。怕不是整个国的子民都尸变了吧?” 康回问:“王宫在哪里?” 白邵卿伸手指了指西面一座巍峨的蓝色圆顶塔楼,那里的建筑非常高大显眼,并且扭曲变形也更加严重,有的像蛇一样弯弯扭扭,有的朝地面倾斜,有的好几个宫殿像叠罗汉一样叠在一起,呈倒三角形,看上去摇摇欲坠。 “传闻落迦国极其富庶,王宫塔楼圆顶上铺设的都是蓝琉璃瓦,应该就是那里了。” 康回眯眼眺望他手指的方向,看着那奇形怪状的建筑群道:“这是宫殿?” 白邵卿道:“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畸变的房子,想来是因为这里的煞炁过分浓郁,连环境都发生如此严重的异变。” 康回看到王宫周围可见范围内游荡着几十只巨型僵尸,冷静问道:“路线多久能勘测出来?” “蟋蟀、田鼠、麻雀、鸿雁四种机关斥候各二十只,都放出去了,”白邵卿道,“这座城很大,而且僵尸太多,斥候回来的时间无法估计。我们只能等,等斥候回来。” 众人只能按捺住躁动不安的心,等了大约两个时辰,放出去的机关斥候才陆陆续续回来。 斥候抖动身体,散发出星星点点的淡金色的灵粉,白邵卿取出一张黑色的绢帛,这些灵粉就汇聚在绢帛上,绘制出舆图路线。 又等了一个时辰,所有回来的斥候拼凑出来的舆图依然残缺不全,只能画出四分之一的城池路线。 “半数以上的斥候都没有回来,应该是都被僵尸拦截了。”白邵卿无奈道。 这时一阵阴风吹过,几片枯黄的树叶飞到康回身边,康回伸手接住一片,那片枯叶居然探出细小的触手站立起来。 “哎哟我去,还会动,”桑悦吓一跳。 那片枯叶接着变化,紧紧合在一起的枯叶原来竟是两片,左右打开,露出深蓝色的翅膀,原来是一只神似枯萎树叶的蝴蝶。 “这是……枯叶蝶?”有修士疑道。 白邵卿喜道:“这是科圣的机关斥候。” 几只枯叶蝶飞到白邵卿手中的舆图上方,抖落淡金色灵粉,不一会儿便补全了余下的路线。 康回和白邵卿一同审视着舆图,选出了两条相对安全的通往王宫的路线,康回当即下令道:“昆仑武修和凤麟炼器师各自分为两列,我和白道人每人各领一列,分头前往王宫,沿途需搜集线索,调查国城尸变原因,同时留意是否有凤麟洲白桦府君沐若拙的下落,发现后无论生死,立即将消息报予我和科圣。无论哪只队伍先到王宫,都以法器传音。” 白邵卿道:“是。” “小丫头,你们三个跟我走,”康回眼角余光撇向桑悦。 桑悦愣了一下:“啊,可是……” “怎么,有异议?” “没,没有,”桑悦连忙摆手,“多谢刀圣。” “要谢就去谢科圣,”康回淡淡道,“那小子说了,一个人都不少,他就给我打六把好刀,并十万百炼钢。” 桑悦:“……” 昆仑武修们心中不禁腹诽,刀圣果然是一如既往的无利不起早,可怜科圣被他逮住了机会狂薅。 * 落迦国城内每个高台房屋的样式都很相似,而且墙壁高得惊人,简直就是一个迷宫城。 由于飞到高处容易引起巨型僵尸的注意,众人不能使用飞行法器,只能沿着地面行走,还得小心绕开那些在大街上四处游走的紫僵。 紫僵对这群修士来说虽然不算可怕,但要是缠斗起来容易发出声音,引来更可怕的僵尸。 康回敏捷而谨慎地在前头带路,关押国师的骷髅头蜘蛛看上去大块头,但却意外地轻盈,跟着康回在墙壁上爬上爬下,居然不发出一丝声音。 他让炼器师放出机关兽引开附近的僵尸,然后瞬移到一处较矮的房屋前。这房子虽然是周围比较矮的,但还是有六层楼高,门也是普通民居大门的三倍。 康回个子不高,所以他飞到大门上,单手攀住门环,另一手将刀插入门缝利落地劈开门锁。 门一打开,就有两只瘦成皮包骨的紫僵咆哮着扑出来,但很快就被康回身后的两名昆仑武修一左一右拧掉了脖子。 等他们确认里面没有危险后,康回做了个往里进的手势,其余修士立马掠入房间,殿后的人合上门扉,并在门上贴上防御符和希声符。 漆黑的房间里,灵修们拿出夜明珠照明,每个夜明珠都散发出月白色光芒,可照亮十步以内的距离。 房屋里都是西域风的家具摆设,十分简朴,但是每件家具又都大得惊人,光是一只缺口的陶碗就能罩住整个人,给人感觉像是置身于巨人居所之中。 桑悦再看倒在地上的那对紫僵,一男一女看上去像是夫妻,年纪四十多岁,体型和正常人无异。从他们身上和房屋里沉积的灰尘来看,他们应该在这件屋子里被关很久了。 看他们的服饰风格,像是这间房子的原住民,但是从体积上来看,差别又太大了,以他们的体型和房屋大小对照,就像两只老鼠住在正常人类的屋子里。 看来,还真是因为煞炁影响环境,连房子都扭曲变形得极端高大了。 桑悦将灵力注入伞剑上的沐家族徽,感知沐若拙的方位,呈现象形图案的族徽微微抖动起来,说明沐若拙确实也在这片诡异空间之中。但距离太过遥远,而且有浓郁煞炁的干扰,无法准确感知到他的位置。 康回让修士们分散开搜集线索,当桑悦从骷髅头蜘蛛边上经过时,听到了锁链哗啦移动的声音,她抬头一看,正对上骷髅铁齿牢后面国师似笑非笑的目光。 那目光狡猾又阴冷,让桑悦很不舒服。这家伙是在提醒她之前的约定吗? 桑悦心想,放了你?想得美,当我傻么? 于是桑悦再不理他,当做没看见径直走开。 库尔班掀开一面织花布帘,里面是一个相对较窄的土墙屋,墙边搭建着简陋而高大的灶台,灶台边堆积着胡杨木柴,应该是厨房。 这里的灶台都有三米多高,桑悦点足飞掠到台面上,身周扬起一片灰尘,呛得她微微咳嗽。在她身旁,放着一只床一样大的瓷盘,盘子里叠着两片馕饼,上面同样覆盖满了灰尘。她用手摸了一下,硬得跟石头似的。 “刺——刺——”她的身后突然传来让人毛骨悚然的刮擦声,像是有一只锋利的爪子在不停地刮擦着某块金属。 桑悦感觉全身的寒毛都在一瞬间竖起来了。 第四十八章 伏尸 “姐姐,在锅里,”桃笙忽然颤声说。 “啊?我不在锅里,”桑悦又怕又懵。 “不是,姐姐,发出声音的东西在锅里,”桃笙伸手指了指桑悦身后的铁锅,她很害怕的,声音都颤抖得有点变声了。 桑悦连忙拔剑出鞘,同时转身盯着铁锅,锅上被盖子盖着,上面还压着一块石头。 声音就是从锅盖内部边缘传出来的,似乎有人正不停地用指甲刮擦锅盖想要出来。 库尔班神情凝重得吓人,沉声问:“仙子,是否要打开看看?” 房间里寂静如死,因此那刮擦声格外清晰,听得人心里发毛。外头的那些精英修士们身法又很轻盈,根本听不到他们的声音。桑悦甚至怀疑他们都不在附近。 她的脑海里冒出喊人的想法,但又很快压下去,她怕给别人留下胆小怕事的印象。毕竟是她自己硬要跟来的,若是遇到一点儿未知的变故就大惊小怪,那也太打脸了。 “开吧,”桑悦咽了下唾沫,强压下恐惧说。 桃笙和库尔班一人用水绳,一人用字灵化成的墨绳,合力把石头挪开。 桑悦则死死盯着锅盖下方,石头刚被挪开,里面的东西就瞬间顶开了锅盖,迅速地冲了出来,那东西的速度实在太快了,桑悦根本来不及看清是什么,就感觉脸颊边上一凉,那东西直接擦着她的脸皮就飞过去了。 她连忙转过身去想要去追,没想到康回正巧掀开帘子走进来,冷酷威严的脸上眉头都没动一下,抬脚就把那只飞影踩在脚底。 他冷冷地脚下一碾,传来骨骼嘎吱作响的声音。 桑悦看向他脚下,只见他踩住的居然是一只白惨惨的骷髅骨手,那骨手被他踩得几欲碎裂,五根骨指还在不停挣扎划拉着地面。 康回脚下微一用力,骨手彻底被他踩得粉碎,分崩离析,留下的两根骨指抽搐了两下后也不再动弹了。 他嫌弃地看着桑悦她们震惊的脸色:“区区一只鬼手,就让你们吓成这个样子。” 他那双毫无感情的吊梢四角眼落在桑悦脸上淡淡一瞥:“蠢物,还不把脸擦干净,血气会引来更多不干净的东西。” 桑悦这才感觉到脸颊上些微刺痛,用手一摸,原来刚才被骷髅手蹭过的地方破皮渗血了。 桃笙连忙掏出药膏来抹在她的伤口上。 康回跃到灶台上,一边抬袖挡在口鼻前阻隔灰尘,一边用刀鞘把锅盖挑开,只见锅里赫然躺着一具人骨,除了脱离的右手外,其余部位骨骼都很完整。 康回扫了一眼边上瓷盘里的馕,疑惑地皱了皱眉。 库尔班震惊地喃喃道:“怎么会是……” 跟在康回身后进来的修士道:“这人骨沉在锅底,难道是……” 康回沉声道:“这应该是他们尸变前做的,否则僵尸吃肉用不着烹煮。” 桃笙顿感不适,十分难受地用手捂住嘴。 有修士惨然道:“常闻人间爆发饥荒时会发生同类相食的惨事,但都只是在书上看到……” 桑悦眼角余光看到瓷盘里的馕,心里一紧,更加的毛骨悚然:“不,不是因为饥荒,这里的馕都没动过。可是明明有食物,为何还要食人?” 所有人都露出骇然的脸色。 康回出声打破沉默:“走吧,这里没别的线索了。” ****** 众人离开这座庞大的民居,继续朝王宫方向前进。 前面出现一个十字街口,有十来个紫僵和两头小山一样庞大的巨游尸在那里来回徘徊。 康回的声音通过耳垂上挂着的传音耳坠传入桑悦脑海:“步练师、燕小乙听令,你二人去引开巨游尸,其余人跟紧我趁机突围。” 桑悦看见康回的手指从扳指上挪开,昆仑没有佩戴耳饰的习俗,所以康回带领的昆仑修士戴的都是扳指形传音法器。 步练师是名女丹师,她的掌心托着一只小巧的金红色炼丹炉,炉身周围环绕飞舞着三枚赤红仙丹。燕小乙则是个男武修,他的武器是一杆长戟。这两人都是康回在昆仑天刑司的得力部下。 一男一女两名仙人应了声是后,立即飞身掠出,他们都是化仙期以上的仙人,不用凭借飞行法器就可以御风飞翔。 步练师和燕小乙各自吸引一头巨游尸往相反的方向走去,只见他们身姿轻盈如飞鸟,在高空中如履平地,还故意放慢速度在两只巨游尸眼前打了个转,惹得巨游尸暴怒,挥舞着双手朝他们追去。 康回扫了一眼骷髅头蜘蛛嘴里的国师,见他还算安份,便继续带领众人朝前冲去。 堵在路口处的紫僵们一闻到灵修的气息,立即如同饿虎扑食般冲来,如果是炼气期的修士遇见它们,必然是一番恶战。 但是在这群精英修士面前,它们张牙舞爪的动作显得迟钝得可笑,像一茬韭菜似的,很快就被几道刀光剑影削没了。 桑悦连拔剑的机会都没有。 她惊叹地看着前方一名昆仑刀修行云流水般的刀法,心中暗想,什么时候我的剑法也能达到这种境界? 然而,就在下一瞬间,那名刀修前进的身形突然一顿,紧接着他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像是被某种怪力迅速拖进了地底。 所有人都惊骇地停住步伐,眼睁睁看着一名同伴原地消失,而地面上唯一的痕迹只是一堆松散的泥土。 康回迅速飞身折返,从背后的紫金刀匣中拔出一把唐横刀,反手劈向地面,那一刀如电如虹,直将地面劈出一个三丈深的沟壑,泥土中露出刀修的一只手,被康回迅速握住,他猛力将刀修从地底拽出。 刀修破土而出的那一幕,宛如噩梦。 被康回拉出地底的不仅是刀修,还有七只全身血红的僵尸,这些僵尸没有皮肤,甚至可以直接看到血管在肌肉中蔓延。它们都扑咬在刀修的身上,猛兽般尖锐的利齿撕咬着他的肩颈、手臂、腰侧、双腿,直将刀修咬成了血人。 当刀修像萝卜一样被康回从地底拽出时,这七只血尸就像连在萝卜上的根须一样被一同扯出,宛如从地狱冲上人间扑咬活人的恶鬼。 康回冷冽出刀,刀光如一闪即逝的紫虹,七只血尸的脑袋都从下颌处被齐齐削断,利齿尽数从刀修的身上脱落。 康回在瞬杀七血尸的同时喝道:“是伏尸!所有人离开地面!”说完他立即把刀修扔给飞到空中的部下,控刀斩杀争先恐后从地底爬出的伏尸。 伏尸,顾名思义,就是善于躲藏在地下的僵尸,它们擅长土遁,能把人迅速拖入地下分食,是元婴期邪祟,这玩意儿尤其胜在出其不意,让人防不胜防。 桑悦连忙祭出白桦叶飞行法器,伸手去拉桃笙,刚搭上桃笙的手腕,地底下就冲出一只血红的手死死抓住桃笙的脚踝。 第四十九章 机关雪豹 桃笙惊叫一声,桑悦紧抓着她的手腕,然而那血尸的力量非常,桑悦整个人都被拉下去,幸好她另一只手死死扣住了白桦叶的边缘,并灌注全身灵力操控白桦叶飞高,桃笙才没被血尸拉入地底。 双方极限拉扯僵持。 桃笙只觉得自己几乎要被两股相反的巨力撕成两半,痛苦不堪。 桑悦同样快要坚持不住,她的心中此刻无比的恐惧,她不敢松手,一旦松手桃笙必死无疑,然而不松手,桃笙同样会痛苦死去。怎么办? 就在这时,数道白光掠过,截断了血伏尸的手,桑悦感到手上力道一松,立即把桃笙甩到白桦叶上,然后一边驱使白桦叶飞高,一边在爬上去后回头看。 那数道白光原来是数片巴掌大小的方形铁片,铁片上铸刻着卷云纹、鳞片纹以及云雷纹等不同的花纹,根据花纹的不同,每个铁片上面裹挟的自然力量也不同,卷云纹铁片拖云带雾、飘忽不定,鳞片纹寒气森然、触之冰封,云雷纹携带闪电、迅捷无比。 这些铁片紧贴着地面,穿行在血尸群中如入无人之境,接连救出了数名被伏尸缠住的修士。 那些铁片最终都汇聚到空中,环绕在一头巨型机关雪豹的身周,那机关雪豹体态矫健,昂然傲视,悠然地轻摆尾巴。 要不是看见机关雪豹脖颈上挂着的浑天仪,桑悦根本想不到这是张湛然那个慵懒可爱的元神。 “所有人不要恋战,撤离此地!”康回命令道。 骷髅头蜘蛛的三只金属脚也变化成了一对金属机关羽翼,跟着队伍飞行在空中。 康回在前方开路,地面上已经爬满了伏尸,犹如血尸大潮,四肢着地飞快爬行,争先恐后,后面的爬得快就踩着前面的,观感上极其恐怖。 负责引开巨游尸的步练师和燕小乙一回来就见到这架势,俱是吓了一跳,燕小乙叫了一声:“我的天爷啊!”连忙跟着步练师加入逃跑的队伍。 由于这声势浩大的架势,周围的紫僵和巨游尸也被相继引来。 所有人在半空中都飞得战战兢兢,飞得太高容易被巨游尸抓住,飞得太低又恐会被跳跃起来的血尸扑咬。 库尔班的飞行法器是一只酒葫芦,品级不过是凡品,速度远不及桑悦的上品白桦叶,眼见一只巨游尸的大掌拍下来,就要落在他头顶上。 桑悦连忙飞掠过去,把他拉到白桦叶上,于空中绕行逃离尸掌。 “老先生,撑得住吗?”桑悦问。 “老奴没事,多谢仙子,”库尔班惊魂未定,突然像是听到什么,问道,“你们有没有听见……狗叫声?” “狗叫声?这地方会有狗吗?”桑悦疑惑地看向桃笙,后者同样茫然地摇了摇头。 下一刻,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地面上的血尸几乎都在同一时间停顿住,追过来的巨游尸也都停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半空中所有修士都愣了一下,同时下意识地提高警惕。 那种感觉,不禁让桑悦想起高中的时候在教室上晚自习,老师不在的时候,所有学生都在三三两两的聊天,一片嘈杂,突然,整个教室都莫名其妙地安静了,鸦雀无声。每当这个时候,桑悦都会下意识地去看教室门外是不是老师来了。 面对这诡异的现象,修士们没有丝毫头绪,只能困惑而紧张地屏住呼吸。 极端的寂静中,高空中传来的凶狠的犬吠和狼嚎就显得格外清晰。 所有的血尸和巨游尸都开始后退,虽然僵尸的面部都是僵硬的,做不出任何表情,但从它们落荒而逃的肢体动作上还是能看出他们的恐惧。 僵尸们就像潮水一般退去。 众人都凝眸看向高空,只见前方高耸入云的泥楼高台顶上,四道黑影在屋顶间纵跳如飞,几个弹指的功夫,就跳到了附近的高台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一众灵修。 漆黑苍穹中的巨型血月不知不觉地变满,从镰刀状变成了半月形。淡红色月光愈发明亮,清晰地照亮了那些黑影的模样。 它们的头锐喙长,像是某种长相奇怪的狗,但是身体却像人类一样笔直地站立着,上半身皮毛颜色赤红如血,头上有三道较宽的白纹,腰部以下又都是青靛色,尾巴朝天直立,又尖又长,尾端尖锐得像剑一样。 这些狗头人冷冷地看着众人,金色的眼睛发出邪异的光芒。无声地呲牙,下颚的两寸长的獠牙像弯刀一样朝外弯曲,上面还挂着血肉残渣。 “这……这是犬妖?” 有修士用传音法器反驳道:“不对,它们的眼睛是金色的,世上只有邪煞和天魔才是金瞳金血,非人非妖,非鬼非仙,奇形怪状,诡谲莫名,是为……” 这名修士的话还没说完,康回的脸色突然就变了,连传音法器都来不及用,直接暴喝一声:“小心!” 四只狗头人瞬间朝人群猛扑过来,除了康回以外,其余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桑悦睁大眼睛,看着四名灵修突然从飞行法器上栽倒,直挺挺地摔在地上,他们的胸前都变成了黑红的大窟窿,大量的血从里面涌出来。 再看那些狗头人,他们已经跳到了另一边的高台上,铁爪般的手掌上各自抓着一颗兀自鲜活跳动的灵修心脏。 它们把心脏丢进嘴里,像是几百年没吃饭一样狼吞虎咽地啃食起来。 金瞳金血,非人非妖,非鬼非仙,奇形怪状,诡谲莫名,是为邪煞。 邪煞是由邪修、邪祟修炼而成,由于体内炼化了大量煞炁,从肉体到心理都会极度扭曲,外貌会畸变成半人半兽或半人半草木的可怕模样,心理则会产生强烈的食人冲动,六亲不认。 “这些狗东西都是渡劫期,燕小乙同我留下拖住它们,其余人带上伤者继续往前!”康回一声令下,拔刀斩向狗头人。 就在这时,一道细微的锁链的拖动声引起了康回的注意。他身形一顿,鹰隼一样凌厉的目光射向飞在空中的骷髅牙狱。 坐在骷髅牙狱嘴里的国师,朝康回露出一个挑衅的微笑。 康回连忙大喊:“所有人远离骷髅狱!” 他的话音刚落,剧烈的爆炸以国师为中心猛烈炸开,骷髅狱被崩成碎片,汹涌的火光涌向四面八方。 距离骷髅狱十步远的白桦叶更是直接被爆炸的力道轰飞出去,桑悦三人都重重地拍在十丈远的一面泥墙上,把泥墙都砸出一个大洞,掉进了里面的房间里。 康回将灵力灌注于手中唐横刀,平直地一挥。所有的火浪硝烟都在他刀锋一挥间消散而去。 悬浮在空中的骷髅机关头碎片重新拼凑在一起,但里面的国师早已逃之夭夭,只留下一副毁坏的桎梏和锁链。 康回啐了一声:“该死!这龟孙子居然是渡劫期!” 在他身后,四只被炸懵的狗头人迅速回过神,再度朝人们发起攻击。 第五十章 井 桑悦带着桃笙和库尔班从墙洞里爬出来时,大部分人都继续前行了,只剩下康回和燕小乙,至于那四具狗头人的尸体则全部躺在他们脚下。 燕小乙气喘吁吁,一副快要脱力瘫软在地的样子,但康回仍旧面不改色地用布擦拭着刀身上的血迹。 桑悦对上康回冷酷阴鸷的眼睛时,心里吓得咯噔一下。 “跟上!”康回冷漠地吐出这两个字,便朝前飞去。 桑悦连忙捏诀召来白桦叶,带人跟上。 越靠近王宫,附近的僵尸和狗头人就越多。在灵修没来之前,这些僵尸和狗头人还在相互混战,但一闻到灵修的气味,就像饿虎扑食般蜂拥而来。 而且这些邪祟不仅不知疲倦,还越战越猛,根本打不退,非常的难缠。 灵修们再强,接连不断的恶战打下来也扛不住,攻防逐渐吃力起来。 桃笙道:“姐姐,强攻绝非良策。” 桑悦无奈道:“可又有什么办法?这里的僵尸和犬煞实在太多了,不管走哪个方向都会被围堵。” 库尔班道:“仙子,沙漠中的国家由于少雨,都十分重视兴修水利,城内通常根据地势挖造很多竖井,井的底部相互凿通连成地下水渠,这些水渠交错复杂,从民居可以直通王宫地下,想必这落迦国也不例外。我们可以先沿着地面找到竖井,下入水渠后前往王宫。水渠的空间有限,里面至少不会有巨型僵尸。” 桑悦想了想,单手捏诀施法,将灵力注入耳上戴的传音耳坠,把库尔班的这个提议告知康回。 康回听完略一沉吟,脚踩长刀飞掠到桑悦她们的白桦叶前面,一边捏诀御刀杀敌,一边看着库尔班问道:“你清楚西域建筑构造?” 库尔班拱手道:“老奴在西域做了百年的镖客,熟悉得很。” 康回一伸手,单手将库尔班拎到自己的飞行法器上:“带路!” 库尔班佝偻着腰连忙称是。 由库尔班指路,康回开路,众人寻到一个隐蔽的竖井潜入地下水渠里。等所有人都下来后,康回一刀劈去,竖井坍塌封住了入口,也把追赶过来的僵尸都挡在了外面。 康回命凤麟洲的炼器师们再度放出斥候,重新制定从地下水渠前往王宫的路线。在这期间,灵修们终于有机会停下来休息。 水渠里面漆黑又寂静,一脚踩下去都是干燥的沙子,没有一滴水。但是桑悦坐下来认真听的时候,隐约能听到很细的水流声,想来有的水渠里面还是剩一点水的。 桃笙拿出灵丹给桑悦疗伤。桑悦伸出两指捏起一枚白色的春雪润骨丹,想起库尔班伤得也不轻,于是问道:“老先生呢?这些丹药也给他一份吧。” 桃笙愣了下,道:“应该是与刀圣在一起吧?” 可她们抬头一看,康回独自一人背靠着自己的刀匣,在用布仔细地擦拭一把横刀。库尔班既不在康回边上,也不在人群里。 桑悦连忙起身寻找,才发现库尔班居然正孤身一人朝前方漆黑的水渠里走去。 “老先生!你去哪?”桑悦叫道,岂料这一叫不要紧,库尔班听了立即朝黑暗里飞身就跑。 桑悦心中狐疑,连忙追去,康回比她速度更快,闪电一样从她身边掠过,眨眼就掠到了库尔班身后。 就在康回的手快要抓住库尔班时,这个身材佝偻的老人突然扑倒在地上,四肢着地的同时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像猛兽一样四肢并用矫健地朝前窜出,他的身体在逃跑中不断变化,四肢关节变形,手脚都长出兽类的钩爪,身上的衣服被赤红色的皮毛覆盖。 这一幕把桑悦吓了一跳。这老人,莫非不是人类? 同时一堵墙凭空出现挡在了康回面前,康回拔刀去砍,被劈开的墙壁却又迅速恢复完整。康回不由皱了皱眉,他擅长强攻,刀锋所指处所向披靡,但如果面对的是故作玄虚的阵法或术法,那就非蛮力可破,他还得花时间思索破解途径。 桑悦赶至,看到墙面右上角的一处缝隙里有几根黑色线条在蠕动。 但康回却对其视而不见。 桑悦立即猜到,库尔班写的这个应该是表达“墙壁”意思的佉卢文,她伸手一指字灵位置,道:“刀圣,这是字修法术,字眼在墙壁右上角第五道夹缝!” 康回朝着她说的位置一刀斩去,字灵被劈得粉碎,墨汁四溅,整个墙壁迅速融化消失,只剩下几滴浓墨落在地上。 “库尔班!”桑悦恼怒地大喊向前追去。 康回伸手拦住桑悦:“跑远了,我已经感知不到他的存在,这老头熟知地下水渠的地形,他是故意引我们进来并甩开我们。” “草!”桑悦忍不住啐一声,气得想跺脚,“这贼老头居然骗我!他到底想干什么?” “不知底细的人你也敢带在身边?”康回睨着她。 桑悦被问得哑口无言,她哪里想得到库尔班居然敢不顾镖队的安危背叛她?而且看刚才的架势,库尔班逃跑的样子根本不像是人类,倒像是能化形猛兽的妖。他又熟悉落迦国地下水渠的地形,但之前却一直装作第一次进来的样子。 这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老人还真是瞒了她不少事情啊。 她把所知的关于库尔班的所有事情都交待给了康回。 “他逃跑时化形的样子,很像是犬妖,”康回沉吟道。 说到犬妖,桑悦很难不联想到狗头人:“难道他和那些狗头邪煞有关吗?” 康回扫了她一眼,明显不愿与她说太多细节,这时机关斥候回来了,他很快重新选定了路线,队伍继续朝前出发。 在地下水渠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时,康回突然停下脚步。 他戴着扳指的手轻轻捏了个诀,桑悦意识到,应该是有人通过传音扳指向康回传递消息,并且这个消息只传递给康回,所以其他人的传音法器里没有声音。 很快,康回便道:“是白道人,他们已经到了王宫,但是遇到了强敌。距离此地不远,所有人随我前去驰援。” 前方出现了淡红色的月光,应该是有一座竖井。 康回像是突然察觉到什么,连忙急刹住脚步。 井口处传来一道狂风呼啸般的声音,紧跟着一只无比巨大的头颅钻入井底,朝众人张开血盆大口猛扑过来! 众人连忙四散躲避,那怪头的脖子奇长,长满了老虎一样的黄毛黑纹,而且似乎能无限延伸,在狭窄的地下水渠里横冲直撞,紧追着人不放! 桑悦紧紧拉着桃笙,乘坐白桦叶冲进拐角的水渠里,那怪头无限延伸,像巨蛇一样从水渠口边上冲过去。 “我的天爷!什么怪物脖子这么长?”桑悦忍不住吐槽一句。 岂料那怪头不仅能延伸,还能回缩,仿佛听见桑悦的声音似的,猛地回缩到她们位置的水渠口,并朝她们猛冲而来。 “我去!”桑悦心脏都快被吓得跳出来,连忙操控白桦叶狂逃。 第五十一章 八头虎 眼看着就要被怪头追上,桑悦身后的墙壁左侧突然被巨力破开,一把巨大的斩马刀卡在了怪头嘴里。 持刀人正是康回。 斩马刀卡在了怪头的牙缝里,因此怪头一时不得动弹,只转动着碗大的金色眼珠。桑悦不由皱了皱眉,由于四年前遭遇天魔之祸的缘故,她十分讨厌金色的眼睛。 尽管讨厌,她还是认真观察起怪头的样子,它的五官和人类类似,像一张放大十倍的惨白人脸,牙齿像老虎一样粗壮锐利。 这巨型人脸的脖子又粗又长,浓密的虎毛下面还长着硕大的腥臭肉瘤,仔细看去,那些肉瘤居然在不停地蠕动翻滚,像个无比粘稠的血肉团,里面涌现出许多血肉模糊的尸块残肢、僵尸腐烂的残脸。 桑悦只看了一眼就快要呕吐。 康回背后的刀匣像扇子一样打开,机括运转,从中间推出一把唐横刀。 康回的手伸到背后拔出唐横刀,正想动手时,那怪头居然直接一口咬断了他斩马刀,这下连康回都有些变色,要知道这把斩马刀可是天品法器,连返虚期仙人都打不断。 他双手持刀朝着冲来的怪头劈下,精纯的灵力凝炼出巨大的刀光,宛如一道横出天外的飞虹,石破天惊。 劲健雄浑的灵力朝四面八方排去,几乎将水渠震塌,怪头和刀圣都各自后退数丈。 乍看上去,这一回合打个平手,但桑悦仔细看去却发现,康回的刀都砍崩卷刃了,反观怪头却毫发无伤,脑壳上连个印子都没有。 桑悦不由心生惧意,我的天爷,这可是位列渡劫期武修榜榜首的刀圣啊。连刀圣都对付不了吗? 康回喝道:“炼器师,开道!” “是!”随后赶来的凤麟洲炼器师们连忙各自祭出一只穿山甲机关兽。 一人多高的穿山甲们飞快利落地朝地面方向钻土开道,挖出宽阔的隧道,修士们紧随其后。 康回独自一人留在最后拦住怪头。 * 王宫广场上,周围都是巨大畸变的建筑,但依稀可以看出里面一些繁复奢华的西域建筑细节。 广场中央,灵修们正和厮杀混战。 白邵卿长这么大,第一次如此狼狈。他的浅色衣袍都被撕烂,并染上血污,浑身上下都是僵尸利爪和牙齿撕咬出来的伤。 他双手保持握诀的手势,身前飞着一件菱格纹汉白玉瓶,白玉瓶中不断飞出各种黑影。这些黑影形状各异,有蛇影、虎影、猫影、熊影、雕影等。 “影蛇缠,虎影扑,猫影扼喉,熊影撕——”白邵卿不断地发出号令操控着黑影。 这些影子除了通体漆黑以外,动作习性和凶兽没什么两样,甚至比凶兽还强壮,精准地完成白邵卿的每一个指令,蛇影像无比坚韧绳索一样爬到僵尸身上,再把僵尸五花大绑,猫影专攻僵尸的脖子,虎影扑咬,熊影则直接将僵尸举起来撕成两半。 在他的周围,还有五个和他身高体格一模一样的黑影,仔细观察的话,那漆黑的五官也和白邵卿一般无二,那是他的五个影子分身。 白秋臣的元神臣影也护卫在他身边。同样是和白秋臣一模一样的黑影状实体。 白秋臣虽然重伤休养,但他还是派出自己的元神臣影保护弟弟,此前臣影一直隐藏在白邵卿的影子里面。 影子们同样在和僵尸厮杀。 当白邵卿的影子分身被僵尸大力撕咬时,他的身上也会出现一模一样但伤势较浅的撕咬伤。 白邵卿忍痛观察四周,看着周围剩下的不到一半的同伴,再看一眼前方蓝琉璃塔顶上的庞大邪煞,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近乎绝望的恐惧。 手掌下震动逐渐强烈的地面令他心头一紧。又有别的怪物要出来了吗? 下一刻,穿山甲机关兽们破土而出涌出地面,冲向僵尸群里。穿山甲后面缀着一群灵修,一见到白邵卿他们,立马反应过来加入战团。 白邵卿还来不及惊喜,一个蓝衣少女身影猛地朝他扑来。 同时操控上百条黑影,白邵卿已经筋疲力竭,居然躲闪不及,被对方抱着在地上飞快地滚了五六圈。 停下来时那女孩还压在他身上,白邵卿气不打一处来,心中骂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添乱,正欲呵斥,只见原来他所处的位置已经被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的惨白僵尸占据了。 那是一只白僵,身上散发出的尸气、皮肤和眼珠皆为白色,眼睛和尖锐如匕首的指甲也是全白。危险程度比紫僵高,是筑基期邪祟。 它似乎格外狡猾,居然能冲破影子们的防御圈进来偷袭他。 当白僵举着利爪朝他们刺来时,桑悦迅速从白邵卿身上跳起来,挡在前面御剑除尸。 白邵卿是出窍期道人,但是他伤得很重,身上灵力几乎消耗殆尽,没了灵力的修士和凡人没什么两样,这才沦落到被筑基期的桑悦所救。 这时一颗巨大的怪头张开血盆大口从天而降,白邵卿连忙唤道:“四影,影宫结界!”同时双手在月光下比出一个宫殿形状的手影。 他的四个影子分身听召,飞到他身前,融合在一起化为巨大的宫殿形淡灰色影子,立在地面上,把包括桑悦在内的修士都罩在其中。 桑悦杀红了眼,追着僵尸劈砍,身体正要跨出影宫结界时,被白邵卿一把拽住胳膊拉回。 怪头猛地一口咬在影宫结界上,半透明的灰色结界上龟裂出细小裂痕,但好歹没有彻底裂开,只是白邵卿猛地吐出一口血。 怪头缓缓退后,无功而返地回到高空中。 白邵卿咽下嘴里的血,有些虚弱地对桑悦说:“别乱冲!仔细看塔顶!” 桑悦顺着他的指引抬头看向那处高耸入云的蓝色琉璃塔顶。 塔顶的背后是一轮巨大的血月,这血月不知何时已成满圆,和站在琉璃顶上那极度畸变的怪物相互映衬,场景说不出的诡谲可怕。 恐惧像浓墨一般从心头氤氲而起,飞快地占据了桑悦的四肢百骸。 那一瞬间,她就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拉回到了四年前,第一次直面天魔时的惨烈处境! 高耸入云的蓝琉璃塔顶上站着一只巨虎,但它的脖子却有八条,每根脖子都可以无限伸长,在高空中像绸带一样疯狂飞舞,长着和人相似的狰狞怪脸,眼瞳发出邪异的金色光芒,嘴裂一直延伸到两边耳下。 刚才攻击她们的怪头原来就是这么来的! 八颗怪头时而在空中观察战局伺机而动,时而落下无差别地攻击所有僵尸和修士,将僵尸和灵修都咬碎吞下。 “这……这是天魔吗?”桑悦颤声问道。看着这极为相似的长颈多首和金色眼瞳,她很难不联想到天魔。 “不是天魔,如果是的话,我们早就死了,”白邵卿道,“应该是某种邪煞,但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样子的邪煞,以前闻所未闻。据我观测,这怪物修为应该已经达到了返虚期七层左右。” “返虚期!还七层!”桑悦震惊地瞪大眼睛,心想完了完了!这也没比天魔好到哪去。 刀圣、科圣这样的仙圣级人物都还是尚未圆满的渡劫期,这还怎么打?! 四年前小岩村天魔一战,虽然也是力量悬殊,但里面至少还有大乘期仙王和大乘期天师这两个仙道实力巅峰坐镇,精英修士三万余人。 而眼下这场仗,不管是实力还是人数都远逊于敌人,这局势也太恶劣了! 在这座不知名的巨大宫殿前,僵尸数量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越来越多。 “所有灵修,随我撤退!”康回带着灵修们且战且退,伺机突围。 就在大家千辛万苦地杀到宫门,快要突出重围时,前方忽然传来声势浩大、此起彼伏的狼嚎和犬吠声。 那一刻的绝望之情,实在是无以言表。 浑身浴血的灵修们被迫停在原地,腹背受敌。 “姐姐,天上好像有奇怪的声音,”桃笙说。 除了嘈杂凶狠的狼嚎犬吠声,夜空中还传来一种古怪的声音,榴榴,榴榴,榴榴……很难形容。 桃笙皱着眉不解道:“这个声音,怎么有点像井上面的辘轳抽水的声音。” “啊?这天上该不会真有人在打水吧?难道是太阴娘娘?”桑悦向夜空中极目眺望。 噗嗤一声,燕小乙刚被她逗笑,下一瞬就不由叫苦:“要命!太阴娘娘可不能长这样吧!” 桑悦看去,只见高空中飞来了一个畸形物种。 那物种身体长得像马,但是长长的脖子上却没有头,颈端有一道整齐的流淌着金色血液的切口,像是头颅被某种利器斩断了,周身赤红色皮毛上布满老虎一样的黄黑花纹,背上还长着一对巨大的赤红色羽翼,但羽翼紧紧合拢在身体两侧,四蹄在夜空中奔跑如履平地,由远及近的踏空而来。 第五十二章 无头翼马怪 康回不禁眯了眯眼,这东西,好像就是张湛然形容的沙暴怪影! 随着这无头翼马怪的飞近,成百上千的狗头人也撞破宫门,蜂拥而入! 修士们连忙握紧法器做好了死战的准备。 然而,那些狗头人居然看都不看灵修一眼,反而绕过他们直接冲进僵尸群里大杀四方! 灵修们在那一刹那都懵了。 臣影道:“邵卿,设影宫结界!” 臣影也融入到影宫结界中,顿时把影宫范围扩大到罩下所有人。同时防御力也拔高到化仙期强度。 康回立即对白邵卿道:“你这影宫结界能维持多久?” 白邵卿道:“有兄长元神加入,若是灵炁充裕,能一直维持下去。” 康回看向步练师,女丹仙立即单手捏诀,她掌心的丹炉里飞出一枚七转灵炁丹,进入白邵卿口中。 白邵卿顿觉体内灵炁充盈起来,全力维持影宫结界。 浅灰色的影宫结界外面,狗头人军队和僵尸群混战在一起,血肉横飞! 巨游尸抓住狗头人便往嘴里塞,而狗头人也撕碎僵尸啃食其肉。 夹在中间的灵修们宛如一叶在巨浪中岌岌可危的扁舟,在结界的保护下暂保一时安宁。 战势极为激烈,不到一个时辰就快见分晓,通过相互吞噬,无论是僵尸还是狗头人,力量都飞速暴涨。 几刻前,一只巨游尸接连吞噬十来只狗头人,便进阶成了毛僵。 而狗头人通过吞噬僵尸,体型越来越大,速度也越快。 虽然狗头人里面最差的都是化煞期,但通过不断地吞噬僵尸,竟能够一跃而至渡劫期,实在是令人惊骇。 桃笙喃喃道:“难怪……难怪这个三百年前才出现的凶煞之地里面,竟然会有八百年的毛僵!竟是这么来的!” 如此下去,僵尸和狗头人的数量虽然锐减,但双方实力却不减反增。 战至尾声时,是狗头人占了上风。 成百上千的血肉献祭,最终淬炼出了五只返虚期的狗头人邪煞。 这五只狗头人一同攻向八头虎,扑在巨蟒长蛇般的颈项上啃噬撕咬。 八头虎却还是气定神闲的样子,甚至发出女子般尖锐的怪笑,八头乱舞,长颈相互交错,偏偏还不打结。不多时,五只狗头人就被咬得二死三伤。 无头翼马怪的腹部起伏,发出榴榴、榴榴的声音。然后令人惊讶的事情就发生了,无头翼马怪的断颈里涌出无数细长血管,飞快地缠住包裹了幸存的三只狗头人,将它们全部卷走,融化成金色的血水吞噬入体内。 然后,无头翼马怪朝影宫结界内的灵修们张开了背上的双翼,像船帆一样巨大的赤红色翅膀里,羽毛缝隙间钻出密密麻麻的眼睛,瞳孔都是金红色。 桑悦惊觉恶心和不详,下意识地扭头避开。 影宫结界瞬间溃散。 白邵卿感觉全身像是被凌迟一般剧痛,几乎要昏厥过去。 所有的黑影都回到白邵卿脚下,连元神臣影也不例外。 “臣影哥!”白邵卿忍痛喊道。 地面的影子传来声音:“邵卿,我被这返虚期邪煞重伤,必须休养,否则我与你哥哥性命不保。” 元神就是仙人的命脉,若元神灭了,仙人就是真的死了。 白邵卿略松一口气:“你好好休息,剩下的交给我。” 影子便沉寂下去。 影宫结界溃散后,有的灵修反应稍慢,和无头翼马怪翅膀上的金瞳对上眼,然后紧跟着,他的全身动弹不得,只能僵直地和那金瞳对视。 对视之后,须臾之间,便有无数血花从修士体内爆出,血色锋利的花瓣从体内切割旋状着,以无比凄美残忍的姿态向外开放。 就这样,接二连三的修士被体内爆裂如花的鲜血杀死。 康回目眦欲裂,大喝提醒众人:“不要和金瞳对视,一旦对视超过三个弹指,鲜血就会爆体而出!” 同时他挥舞着斩马刀飞掠而去劈向翼马怪的翅膀。 然而翼马怪却忽然原地消失,康回的刀有史以来第一次落了空。连他都不免在空中微微一怔。 下一瞬,翼马怪直接闪现到了桑悦面前,吓得桑悦心脏骤停,眼睛一下子就被翅膀上的一对金瞳捕捉住了。 “小丫头!”她好像听到白邵卿惊慌地喊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喊她,但她已经无法做出反应。 她的身体像石化一样僵硬直立在原地,眼睛则不受控制地直视着那可怕邪恶的金瞳,金瞳上布满了蜘蛛网般黑色的裂痕。 三个弹指的功夫其实不过是眨眼之间,没有任何人赶得及救她。 她的全身上下迅速地由内而外地剧痛起来,她似乎能感受到一把小刀从体内旋转着剜她的肉,噗的一声,一朵血花在她肩头绽开,螺旋状生长的花瓣如刀片般锋利,切割血肉生长而出。 她明明痛得濒死,偏偏还发不出一丝声音。 突然,一道惊鸿白光宛如神迹般从天而降,洞穿了无头翼马怪的右翼。 同时一只有力的手臂抱住桑悦的腰,带她瞬移到安全地带。 桑悦感到全身急速奔流的血液逐渐放慢速度,但心口还是剧痛,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终究还是受了内伤。 “别运炁,”温柔清澈的嗓音对她叮嘱道。然后干燥温暖的手指按住了她的手腕,一股清爽如秋风的灵力注入她体内,涤荡过四肢百骸,抚顺了紊乱的血流速度和灵力。 桑悦既痛又茫然地抬起头,看见张湛然清秀绝伦的侧脸。 “科……科圣……” 张湛然对她温柔地一笑:“还好不负所托。” 桑悦还没领会他这句话的意思,就听见沐若拙和蔼的声音在边上响起:“悦儿。” 她连忙抬眼一看,沐若拙果然就在旁边看着她,虽然一身血污看起来受伤不轻,但至少还能自己站着。 她惊喜地唤道:“义父!” 张湛然把她交给沐若拙,然后立即返身去助康回。 沐若拙立即给桑悦肩上的伤止血包扎,两人来不及交谈,都紧张地把目光放在战局上。 张湛然召出三百偃甲傀儡,每个傀儡的武器技艺各不相同,冲锋陷阵,防守护卫,配合精妙。 而他手中的圣器百炼,融汇了刀、枪、剑、戟、弓、弩、针、簪、钺、叶等世间各种武器,变化万端,随着他的身法动作,武器不断演变,偏偏每一种武器都被他使得炉火纯青,连贯起来变幻莫测,毫无缝隙。 八头虎的八个怪头都被他搞得摸不着门路,防不胜防。 康回召唤出自己的元神,那是一柄百炼钢刀,刀柄首部有一龙形大环,环内又有一只龙雀,龙环上的龙鳞中各镶嵌一枚雕刻成八角星纹的七宝,分别是金、银、琉璃、水晶、砗磲、珊瑚、琥珀,七宝排列为北斗七星之形,因此号为七星龙雀刀。 康回一刀挥出,刀光扫过,血月之下突然隐现一道紫虹。 而紫虹之下,八头虎的一条长颈中段突然爆开一道血喷泉,血肉被整齐切开,仅剩一点皮毛连接着。 康回提刀而动,速度快得肉眼只能捕捉到一点绝尘残影,刀光如一道道凭空出现的紫色虹光,迅猛凌厉地朝高空中的怪头劈斩一路过去。 在修真界,刀圣的威名无人不知,但他还有一个名号,人们总是很难把他们联系在一起,那就是虹仙。 昆仑有一仙道,名为曜修,只有身怀曜灵根的修士方能修炼,这类修士可操控星辰日月之光芒。 比如,御光为虹。 康回当下施展的刀法,就是他的绝技,刀光虹影! 一式垂虹夜月,如从天而降的笔直虹光将八头虎的一头斩首。 一式桥影流虹,如半圆弧形的虹光将邪煞的长颈截断。 …… 一式千丈晴虹,长宽千丈的紫虹飞掠过处,一条长颈怪头被完全笼罩在刀光虹影之中,似有百万道凛冽刀锋同时在巨蟒一样的脖颈上飞速劈砍,金血四溅,八头虎剧痛嘶吼! 长颈怪头挣扎想逃,但它的动作和虹影刀光相比笨拙得如同蜗牛! 不多时,整条长颈怪头就被剔成了光秃骨架,被打散的骨架从高空中轰然摔落,巨大的声音震耳欲聋,金色诡异的血液流淌满地。 那强大澎湃,令天地变色的灵力交锋,释放出山一样沉重的威压,几乎要压碎桑悦的每一寸骨骼,但她却忍不住睁大眼睛痴迷地看着。 这一刻,桑悦清楚意识到,如张湛然、康回这般仙圣级的仙人,他们并非直面风暴的强者,他们自己就是风暴。 无论遭遇何等实力悬殊的逆境,就算是早已命定失败结局的战役,他们也不会退缩半步,坚毅如最后一道城墙。 桑悦第一次亲眼近距离地目睹这无与伦比、夺天地造化的力量。 一种难以言喻的澎湃情绪在她身体里蔓延。 她并不倾慕张湛然或康回。 但是她向往他们,向往那种力量。 当张湛然和康回集中攻击八头虎的时候,无头翼马怪就悬浮在一边的高空中旁观。 张湛然的元神机关雪豹一边挡在前面保护着灵修们,一边观察无头翼马怪。 几十个回合以后,八头虎被他二人联手从百丈高的蓝琉璃顶上掀翻,山一般庞然的身躯在地面上砸出一个大坑,腾起久久不散的浓烟。 张湛然身周飞舞的银杏叶在他手中凝聚变化成一把白羽扇,他凌空一扇,长风过处,天地间的浓烟尽数散去,众人视野再度恢复清明。 八头虎似乎被打懵了,倒在坑底一时没能站起来。 桑悦凝眸看去,发现八头虎竟然不止八个头颅,还有一张脸隐藏在八根脖子和虎身的连接处。 第五十三章 血霜花 那张脸单拎出来生得极美,蜜金肤色,面如满月,看上去竟是个风华正茂的女子面容,但她双目紧闭,眉头微蹙,似乎很悲伤。 这张脸的额头上还佩戴一枚独特的黄金饰件,这个饰件在额头正中呈倒三角形向下止于眉心,三个尖角处各点缀了一颗红宝石,造型别致而精美。 桑悦还想细看时,一直坐山观虎斗的无头翼马怪终于出动,从高空俯冲而下攻向八头虎,不,算上那张藏起来的脸,它其实是九头虎。 九头虎立即用长颈绞住无头翼马怪,两大邪煞厮杀在一起。 趁此机会,康回和张湛然火速带灵修们逃走。 * 张湛然带路,领众人逃出王宫来到一个府宅里。 这里是一个极其庞大的内庭院,规模远比之前康回他们之前探索的民居大得多。 不详的淡红色月光直照进院子里,三面都是精致豪奢的廊檐彩画,柱子也是雕琰表饰,廊下铺满了色彩鲜艳的黄地对波狮象人物或红地对波联珠狮凤龙雀的毛毯。 庭院中间放着一张长桌,桌上摆满呈放在金盘里的食物和镶嵌宝石的黄金酒壶,当然盘子里的食物都已经腐烂恶臭了,甚至还有巨大的蛆在上面蠕动。 这应该是落迦国某位贵族的府邸。 张湛然道:“此处是我和沐师叔之前藏身的地方,不知为何,僵尸和狗头人都不曾进犯这里。大伙儿先在这儿暂避吧。” 张湛然从万工轿里召出数名重伤昏迷的修士。 这些修士都和无头翼马怪对视过,身上结满了从体内切割绽放而出的血花,已然面目全非。 昆仑的随行医仙连忙去探查他们的生机,最后却只是悲哀地摇了摇头。 这些修士,无一生还。 所有人都沉重地垂下眼。 康回依然冷静得吓人,面无表情地伸手触摸血花,触之冰冷,还冒着森森寒气。 众人才发现,这血花竟然是修士的鲜血凝冻而成。 “有点……像霜花,”桃笙看着那血花低语。 康回眼珠移动,冷静阴鸷的眼神瞥向她。 张湛然也惊问道:“你说什么?”他的眼神间还带有一分血战时的凌厉锐气。 桃笙怕生,更怕仙圣,连忙低眉畏怯地说:“小妖失言,请仙圣勿怪。” “别怕,我不是责怪你,”张湛然闭了闭眼收敛血气,把神色放柔和,“我只是想知道,你说的像霜花是何意?你见过类似的术法吗?” “我……我……”桃笙平时除了和桑悦一起听课,总是把大部分时间花在看书上,经常一个人呆在藏书阁里,除了桑悦外鲜少与人打交道,因此养成了社恐的性格,当面对陌生人或是人数较多的时候,就容易紧张,一紧张说话就结巴。 桃笙看向桑悦求助。 桑悦知道她社恐,默契地颔首接过话头:“我来说吧。” 桑悦和桃笙都是水灵根,为了更好地研习水脉法术,她们经常会观察水在自然界中的各类形态。 桑悦先从纳戒中祭出一株鲜活的药草,然后另一手捏诀施法,她的捏诀动作有些笨拙,试了两遍都没成功。因为她怕冷,所以冰雪一类的法术她钻研得不多。 桑悦有些尴尬,好在第三遍终于捏对了手诀。药草的根茎内部开始爆出锋利的冰丝,这些冰丝缠绕在一起组成冰花瓣,就像龙须糖一样。冰丝结成的花瓣继续卷曲、折叠、缠绕,最终成了一簇洁白的霜花。 霜花形状恰和尸体上的血花类似。 “在秋冬之交或初冬之际,当温度极度下降时,由于水在冷冻时会膨胀,植物根茎内的汁液便会从根茎细孔处溢出,并在极低的温度下迅速凝结,形成这种卷曲类似花瓣的冰冻霜花。”桑悦展示完后,霜花就立即消融成水,她随身携带的灵石已经不多了,现在必须省着点用。 张湛然道:“这么看来,这应该是一种水脉术法,血液中本来就含有大量水分,而凝结霜雪也是水脉中的高阶术法。” “我从未见过如此邪性霸道的水脉术法,”白邵卿心有余悸地道,“每个灵修日复一日的淬体就是为了强化肉身,因此仙人肉身本来就是极强的防御盾,但这翼马怪却能无视这层防御,直接操控灵修体内鲜血,并凝华成霜花爆体而出,未免太过可怕。” 康回凝重地蹙眉道:“放眼邪道中有名的那几个邪煞,也从未施展过类似的邪术。” 桑悦心想,这鬼地方真是越来越扑朔迷离了。好在义父已经找到,眼下终于可以设法离开这里了。 无论是九头虎还是无头翼马怪,现在都无法探究其来历。康回便换了话题,看向沐若拙道:“不知白桦府君为何来到落迦遗迹?” 沐若拙诚恳地朝众人施礼,致歉地道:“此番沐某涉险,小女任性,连累诸君分神相救,皆是沐某之罪。” 康回扫一眼桑悦道:“这小丫头确实是头犟驴,欠教训。” 我特么……桑悦心中暗骂。 白邵卿打圆场道:“桑悦小娘子也是救父心切,其情可怜。” 桑悦有些意外地看一眼白邵卿,没想到这个眼高于顶的小子居然会帮她说话。心道算你小子有良心,没白救你。 白邵卿也看了眼桑悦,在夜明珠月白光辉的映照下,桑悦原本淡褐色的琥珀瞳变成了漂亮的蓝灰色,竟有几分荡人心魂的感觉。他别开目光。 沐若拙接着道:“我此番来落迦遗迹,是为了救我的大女儿沐清枝。五年前,我由于修为停滞,为求突破,去往人间修习不同文种,结果得罪了一个擅长魇镇恶咒的邪修,这邪修潜入我府中作乱,对幼女施加魇镇恶咒,令她昏迷至今。为了解救清儿,我一直在三界遍寻解咒之法。就在一个多月前,我查到那邪修踪迹,一路追至落迦遗迹外围,本想抓住他,却反被他拖入沙暴之中。之后我便失却了他的行踪,并被僵尸犬煞追杀,在灵石耗尽前侥幸逃到这座府邸躲避起来。如果不是科圣相救,恐怕沐某根本无法离开这里。” “又是邪修,”康回凝神思索,说到邪道,他不得不想到拘弥国国师,“难道他们是一伙儿的?” 白邵卿道:“这落迦国变成如今这副田地,和这些邪道定然脱不了干系!” 步练师来到康回身侧,压低声音道:“所有人的灵石都不多了。” 煞炁会污染灵炁,因此煞炁积聚之地施法极耗灵炁,再加上连番恶战,施展的都是高阶术法,灵石自然消耗得快。 如今在修真界,圣品级的储物法器只有仙王才有能力持有。天品、御品也是稀罕宝贵之物。大部分有条件的仙人用的都是妙品及其以下的储物法器。 一般一个妙品储物法器填满灵石,能支撑一个化仙期仙人在非战斗环境下用二十天。 而这个落迦国环境实在太过恶劣,一夜之间,就让灵修们的灵石损耗了三分之二。 若是灵石耗尽,修士便没有灵炁施法,力量比凡人强不了多少,届时恐怕都得死在这里。 步练师继续问道:“刀圣,接下来我们是进还是撤?” 所有人都陷入死寂般的沉默,都把目光看着康回。 第五十四章 落迦元帅府 康回刀削斧劈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沉稳阴鸷的眼睛目视前方,沉默半晌,吐字道:“进!传令下去,所有人趁此机会调息吐纳,六个时辰后再度出发!” “是,”步练师没有任何异议,领命而去。 康回看向沐若拙道:“白桦府君,你和令千金都是不巧卷入此地的局外人,此番任务我们不便带着你们。而且我们此行生死未知,我会让部下替你们补足储物器中的灵石,你们最好设法尽快离开此地。” 沐若拙见康回郑重其事,知道他们执行的任务定然十分机密,于是道:“是,若我和小女能找到出去的传送阵,沿途会给诸位留下记号。但只要给我们二十枚上品灵石即可,否则沐某绝不敢受。” 康回点了点头:“凡事以性命为重,不必强求。” 张湛然道:“这个府邸十分特殊,僵尸犬煞都不敢入侵这里,此前我和沐师叔来不及把这里探查完全。康兄,我想趁这时间再探查一遍。” 康回道:“去吧。” 桑悦看向沐若拙说:“义父,我想和科圣一同调查。说不定这里就藏着出去的办法呢?” 沐若拙摸摸她的头:“刚结束一场恶战,不想调息休养吗?” 桑悦摇头:“我想尽快离开这里,不想休息。” “好吧,”沐若拙道,“义父也去。” * 张湛然见他们想跟着,便让万工轿变形成一只巨大的机关鹰,让他们坐在机关鹰背上。科圣单手捏诀,机关鹰便飞快地朝前掠去。 机关鹰飞过一重重的长廊和巨门,来到一个看上去像是书房的地方。 这里一排排的木架子都是正常世界的十倍高大,穿行在里面宛如置身于一大片黑暗的巨木森林。 架子上面都堆满了文书,有纸质文书、绢质文书、木简、函牍、桦树皮文书等。一张纸都大得可以当被子盖。 这些异常高大的物品给人深深的压迫感。 张湛然停下来在这里探查。 桑悦在满地纸张间行走观看,在木架格子间不断地移动,半晌后得出结论:“这里的文书种类好丰富,光这一面架子,文种便涵盖了汉文、梵文、佉卢文、于阗文、龟兹文、突厥文、波斯文、藏文。” 桑悦作为天生字胚,全身上下除了脸和脖子,皮肤上覆盖了各种文字形胎记,平时无聊的时候就数自己身上有多少种文字,也会去找书比对这些字的含义。因此虽然她读不懂这些字,但可以大概认出来是哪国的文字。 沐若拙也站在一张巨大的桌案上,翻看着桌上纷乱的文书:“这里还有许多朝廷文书、私人信札、契约、典籍、佛经……曾经居住在这里的人应当是身份极贵重的大臣。” 沐若拙精通多种文字,所以能够辨别出这些文书的内容。 张湛然找到一张夹在两本书之间的宣纸,他用御品松风石召风把上面的书漂浮起来,并把那张纸抽出铺在地上。 纸上写着一个个人头大的汉文字体,组成一首七言诗。 诗名写着“西域驼岭古道赠巴格元帅”,桑悦细细地把整首诗读完,还好这首诗写得通俗易懂,大概意思就是,诗人在西域驼岭古道上给落迦国的巴格元帅送行。 桃笙道:“这个巴格元帅,想必就是这座府邸的主人了。” “巴格元帅?”沐若拙默念一遍,也用占风铎召风抽出一本又大又厚的书,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佉卢文,“这是落迦国的史书,最后几页记录了巴格元帅的生平。” 张湛然问道:“师叔可否转译?” 沐若拙点头,一边看着这本床一样大的西域史书一边说道:“这上面写着,落迦国是个修真国度,王族和权贵皆修习仙道术法。巴格元帅便是落迦国中最为精通术法的骁勇之将,手中兵权仅此于落迦国王。巴格元帅膝下有一子一女,长子达吾提继承了他的衣钵,成为护国大将。二女儿齐曼丽姬成为了落迦王的王后。” “后来距离落迦国万里之遥的犬戎妖族大举进犯落迦,并在落迦国的水中投毒,达吾提战死,落迦王和落迦王后都因喝了毒水而病死。巴格元帅成为摄政王,率领举国军队和犬戎妖族死战。” 史书末尾最后一行佉卢文变成了黑红色,上面还溅了大量血迹。 沐若拙缓缓转译道:“国城破,落迦亡。” 张湛然道:“看来这名巴格摄政王,便是最后一任落迦王了。” “犬戎妖族是什么妖?是犬妖吗?”桑悦问道,她想起了之前看到的狗头人邪煞和库尔班。 “不错,是犬妖,”张湛然道,“我记得,妖族史书上记载,犬戎妖族也是三百年前突然消失的。” 见桑悦疑惑不解的眼神,张湛然对她解释道:“这犬戎妖族生活在北疆草原,我只在《志怪图鉴》上看过它们的样子,是全身赤红皮毛,额头上有三道白色宽纹的巨形犬妖。这个特征和之前我们看到的犬煞倒是很像。据说犬戎妖族不拜星神,拜尸神。” 在神洲大陆,星神并不是唯一信仰,只不过星神的影响力最广,也最根深蒂固。就像邪修信奉古魔一样,还有许多部落民族,有其独立的神灵信仰。 只要这些神灵信仰不像邪修那样危害人间,修真界一般不会去制约。 桑悦好奇地问:“尸神,是什么神?” 张湛然道:“是犬戎族的祖先,第一代部落首领戎宣王,犬戎妖族认为,戎宣王死后,其魂魄尸解成神,仍在护佑着他们的部落,于是称之为戎宣王尸神。妖史记载,犬戎妖族一般不会离开草原,但三百年前,犬戎族突然举族消失,无人知晓原因。” 他看向那佉卢文史书:“没想到,犬戎族竟是和落迦国交战,然后两国一起覆灭在落迦王城中。” “所以这犬戎族,就是那些狗头人邪煞的前身,”桑悦道,“还有库尔班,他的真身很可能也是犬戎妖族。” 沐若拙又翻了翻周围的文书,不过再无所获:“史书在落迦国亡后戛然而止,我们还是不知道,落迦国境内为何会变成凶煞之地。” 张湛然道:“这里的空间如此宽广,或许还隐藏着别的线索,我们接着探查吧。”说完,他便将那西域史书收入纳戒之中,然后继续朝里面走去。 * 就在他们探查到书房中间时,却没有看到书架,只看到一堆被轰成碎片的木材和金属。 张湛然飞到那七零八碎的废材堆中间,用手抚摸一个破损生锈的金属齿轮:“这是西域镔铁。” “这铁怎么了?”桑悦问。 “这是一种天品级的宝贵灵铁,炼器师打造机关法器的珍稀材料。” 张湛然一边说,一边把这些碎片都拼在一起。很快,在他手下便拼出了一个动力机关。 他把周围的废材都挪开,露出地面上一个凹坑,坑里可以看见一些被毁坏的金属机关。他伸手敲击周围的地板,听了听回响,说道:“是西庚陨金炼造的,西庚陨金是圣品级灵铁,比西域镔铁更加宝贵坚硬,绝不会平白无故用来铺地,下面应当藏有暗室。” 沐若拙当即道:“是否能修复机关,下入暗室?” 张湛然道:“若是能找到半数以上的机关原件,我应该可以修复。” 于是沐若拙和桑悦、桃笙立即分头搜寻被粉碎的机关原件。 * 很快,张湛然就将机关修复了三分之一,看上去像是一个很高的由齿轮、转盘、拉杆等机械零件组成的动力机关。 桑悦用水梭伞操控着水流,卷起一个巨大的齿轮放到附近,便回头继续去找别的零件。 张湛然见桑悦的水梭伞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暂且放下手头的金属零件,叫住她:“桑悦小娘子。” “啊?”桑悦回头看他。 张湛然微笑道:“你的法器有损,后面行动恐有妨碍,我送你件法器可好?” 桑悦心动不已,科圣送的法器,自然再好不过。 第五十五章 白羽毛虫 张湛然伸出手,掌心中出现一片白色的羽毛,这羽毛居然还会自己轻轻蠕动。 桑悦定睛一看,头皮瞬间麻了,这哪是羽毛,分明是一只伪装成羽毛的毛毛虫。 “这,这是给我的吗?”桑悦强颜欢笑。 “是啊,”张湛然微笑点头道,“这是我近日用偃甲机关术造成的偃甲兽,原型是一种剧毒的白羽毛虫。不过别怕,在你发动它前,它的毛是没毒的。” 桑悦心道,大哥,原来你是直男啊,难怪长得这么帅还单身。 那毛毛虫在他掌心缓缓地蠕动着,看得桑悦头发都快竖起来了。张湛然毫无察觉地继续道:“别看它小小一只,遇到危险时先注入灵力再将它扔出去,会像武修的法天象地一样变得巨大,带毒毛刺炸开的威力,相当于渡劫圆满境仙人的全力一击,共可以用三次。” 桑悦心中默念,福生无量天尊,这玩意儿小小一只就差点让我原地去世了,我可不想看到它变大的样子。 但她还是硬着头皮伸手接了。 张湛然造的偃甲兽非常的逼真,连细节都还原得非常好。毛毛虫的脚上有吸盘,在桑悦的掌心一吸一吸地蠕动着。 她连忙把这玩意儿收进了纳戒里,眼不见为净。 桑悦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灵光一闪,道:“想来那只会爆炸的四脚蛇也是科圣的手笔吧?” “啊,这个,”张湛然轻咳一声,有些尴尬地道,“我本意并非伤害你们……” 桑悦笑说:“我这才明白,原来当时科圣是故意卖了个破绽给我们,让我们发现,而且还在我们都躲开时才引发爆炸。若非仙圣仁厚,桑悦哪还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啊?” 科圣笑:“你不气恼就好。” 桑悦想想,似乎每次见到张湛然,她都或多或少受了人家的馈赠,这次更是欠下了难以偿清的人情,心中难免过意不去:“科圣,每次见面你都送我东西,可我却没什么能报答你的。” 张湛然见她很是过意不去的样子,略微想了想,笑说:“我听闻沐师叔所居福地里的白桦树都是生长千年的灵木。实不相瞒,我对里面的白桦树汁垂涎许久,只是不好意思讨要。你今后若有闲暇,不如送我一壶白桦琼液可好?” 桑悦立即笑着点头答应:“好啊,等回到凤麟洲,我一定带着白桦琼液登门拜访科圣。” 就在这时,张湛然像是察觉到什么,眼神瞬间就变了,戒备而凌厉地看向巨大的雕花木窗外。 一个巨大的影子从外面映照在窗上。 那影子的身躯像是老虎,但脖子上却紧紧挨挨地挤着八个人头,这八个人头连接着的脖子开始无限地蜿蜒生长,朝四面八方分散而去。 沐若拙和桃笙也发现了异样,连忙退至张湛然身边。 张湛然祭出一道半透明的白纱抛向空中,围绕着他们形成一个高大的方形空间,从外部看去,白纱笼罩下的他们和被复原的机关都像瞬间消失一样,被隐形起来。 他的左手捏成剑指点在自己眉心,闭目,嘴里默念着什么。 桑悦问:“科圣这是做什么?” 沐若拙道:“科圣的元神还在刀圣身边,元神和本体意识相连,他是通过元神给刀圣传递消息。” 隔着半透明的白纱,可以看到九头虎的一条长颈怪头在书架间缓慢地游走巡逻。距离和隐性纱越来越近。 沐若拙道:“蜉蝣羽衣虽然能掩蔽返虚期修为的耳目,但只要被碰到就会被发现。湛然,机关还有多久才能复原?” 张湛然一边凝神修复着机关,一边答道:“至少还需一刻。” 沐若拙道:“好,为免暴露,我先去引开九头虎。” 说完,不等张湛然和桑悦阻拦,沐若拙就施法掠出白纱范围,绕了个圈子藏到书架上,把一本书推倒,掉在地上的书发出砰的声响,立即引起了怪首的注意。 张湛然狠狠地咬了咬牙,凝神加快修复机关的速度。 桑悦焦急地看着白纱外的沐若拙,他在书架间东躲西藏,怪首游走的速度越来越快,由于找不到沐若拙终于发怒,不惜撞倒书架也要翻出沐若拙。 一个巨大的书架倒下,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连带着一排排书架齐齐倒下。对沐若拙来说不亚于一场巨大的雪崩。 桑悦急急对桃笙嘱咐道:“阿笙,你留在这里帮忙。”然后立即掠身出去,躲在一个书架后面,用水流卷着一本大书打在怪头后脑勺上。 怪头勃然大怒,立即朝桑悦所在的方位猛冲而去。 桑悦跳上白桦叶飞掠奔逃,同时手心里捏紧了张湛然给的白羽毛虫,一旦逃不掉,就只能浪费科圣的法器了。 “成了!”张湛然大喊。 同时白纱迅速回卷收起,张湛然双手迅速握诀,手掌按在地上,圣器百炼化为无数道锁链从地面上升起捆缚住怪头。 张湛然先后瞬移到桑悦和沐若拙身边,带着他们回到机关前。 立柱状的机关飞速运转,一方三步长宽的方形地板朝左侧移动收缩,腐朽的气息从地道里面喷涌而出,露出往下延伸的阶梯和令人窒息的黑暗。 四人立即跃入地道,张湛然立即按下机关合拢地面。 就在地面快要合拢前,怪首挣脱了锁链,朝地道口扑来。 巨大的怪脸扑面砸来,那个视觉冲击力实在是让人心惊胆战。 砰的一声巨响,怪脸砸在了合拢完全的陨金地板上。 圣器百炼化为一片极薄的银杏叶,钻过狭小的缝隙飘入张湛然手中。 张湛然收起百炼,朝漆黑的地道下看去:“走吧。” * 张湛然抛出一颗白色的夜明珠飞在前头照明。甬道的头顶左右都是凹凸不平的石壁,只有一人多高,一次仅能容一人通行。 张湛然走在前面,沐若拙殿后,走了大约一刻钟,往下的阶梯才走到尽头。前面是一个空无一物的地下室,前方墙壁上左右各开了一个门洞,门洞后面都是漆黑的甬道。 张湛然放出两只枯叶蝶前去探路,并通过元神联络康回。 不多时,枯叶蝶飞回,它们振翅洒落的淡金色灵粉在空中绘制出路线和两条甬道尽头的景象,一个是位于王宫的宫殿,另一个是座不亚于元帅府的华贵府邸。 张湛然把手从眉心放下,道:“康兄他们正前往王宫,我得即刻去与他们汇合。两条甬道途中都还算干净,枯叶蝶没有探知到危险。沐师叔,你们……” 沐若拙道:“那我们便不去王宫拖后腿了,我们走另一条道。” 他朝张湛然施礼道:“前路艰险,小心。”桑悦、桃笙也连忙跟着施礼。 “你们也是,保重,”张湛然回了一礼,便像风一样掠入通往王宫的甬道。 第五十六章 少女的绝望 桑悦跟着沐若拙走完甬道,打开机关门,外面是一间空旷的炼丹房,房子中间放着一个巨大的丹炉,墙壁呈环形,墙上挖造出一圈圈的橱子,每个橱子里都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彩绘陶瓶,彩绘图案都是西域流行的骆驼纹、葡萄纹或几何纹饰等,每只瓶子上面都雕刻着不同的佉卢文,颇为壮观。 桑悦把一个水桶那么大的陶罐抬下来,只见里面还放着两三颗拳头大的丹药,都被煞炁污染了,满是黑气。 她缓缓地沿着墙壁转悠,走到正中央,望着最顶上一个橱子,那个橱子与别的不同,里面铺着华丽柔软的丝绸,丝绸上放着一个金瓶,金瓶正面用红宝石排列镶成一个倒三角形,看上去华贵异常。 桑悦双手握诀,水流从地面升起凝结成一道道阶梯,搭建到华贵橱子前。 她踏上水阶梯,把金瓶取下来,发现橱子里还有一卷黑色绢质文书,也拿下来。 “义父,你看这两样东西。” 沐若拙先把黑色绢质文书打开,上面用金墨书写着几行佉卢文:“这上面说,这金瓶是落迦王御用,里面承装的是来自中原的国师容九旒炼成的七转长寿仙丹。” 桑悦把金瓶打开,里面空空如也。 “姐姐,你看这个锥形纹样,”桃笙指了指瓶身上的倒三角形宝石纹饰,“那只九头虎的其中一张脸上也戴着类似的配饰。” 桑悦点点头,她想起来了,九头虎藏得最深的那张脸,那张脸的额头上也戴着一枚黄金打造的倒三角形饰件。 “既然这金瓶是落迦王御用,那这个倒三角形很可能是落迦王室的纹徽,”桃笙道。 “所以那个九头虎的来历和落迦王室有关?” 桑悦话音刚落,沐若拙突然警觉地看向丹室门口,喝道:“什么人?” 只见一道人影从门口飞速闪过,消失在黑暗里。 沐若拙抬手祭出圣器,那是一枚煤精多面印。所谓煤精,指的是一种黑色灵石,具有明亮的沥青和金属光泽。 整个多面印由天然的圣品煤精石制成,呈球体八棱二十六面,其中正方形印面十八个,三角形印面八个,有十四个正方形印面镌刻印文。那些印文形似篆书,又如云气舒卷,或神似狂草,或间以星图,气韵生动,造型奇异,飘逸自如,带着仙风玄韵,这便是修真界特有的仙家字体云篆。 沐若拙双手飞快握诀,多面印中立时飞出一个黑色印泥凝聚成的云篆的“定”字。 “定”字飞向门外,笔画如烟云缭绕,只听得两三声鬼哭狼嚎般的咆哮,几口粘稠的黑红血痰从门外飞来,扑散盖住了云篆。 紧跟着三个大如斗瓮、圆滚滚的人头从门外骨碌碌滚了进来。 这人头越滚变得越大,停下来时将近一人多高,嘴巴张开像簸箕那么大,布满黑黄的獠牙。每个人头的脑门上都用像血一样的墨写着“大头鬼凶”四个字,而且还是分别用隶书、行书、草书三种字体写的。 沐若拙看见那些血字,顿时脸色一变,甚至有发怒的倾向。 “义父,怎么了?”桑悦忙问。 “这笔迹,就是那害了清儿的邪修!” “什么?” 桑悦话音刚落,两颗巨头就猛地弹跳起来,朝他们的位置张开血盆大口飞扑而下。 桑悦连忙抓住桃笙,和沐若拙一左一右避开。 她刚一落地,就感到地面不对劲,连忙推开桃笙,第三个大头从她脚下破土而出,一口咬住她的腰部,差点将她拦腰咬断,鲜血直流。 桑悦惨叫一声,忍住剧痛双手飞快握诀,伞剑齐发,将大头切成四块。 桃笙连忙将她从血泊尸块中小心翼翼地抱住。她的腰上被咬出一圈巨大的牙印,整个人险先被咬断,血流不止,桃笙连忙撒上止血药粉,但药粉却很快被血冲走。 另一边,沐若拙独自对战剩下的两颗怪头,他召出多面印中的“泰山压顶”四字,白色的云篆分别化作两座山峰,将怪头们压成了一滩血泥。 处理完怪头,他不假思索地朝门外掠去。 桃笙连忙冲过去,哭着拉住他:“白桦府君,您先救救二小姐吧。” 沐若拙露出一瞬为难的表情,从纳戒中祭出一把仙丹塞进她手里,便甩开她的手:“悦儿交给你了,我还要救清儿,对不住!” “白桦府君,求您救救她吧,没有您她会死的……”桃笙声嘶力竭地哭喊着,跪在地上用力地磕头。 但沐若拙还是头也不回地追袭邪修而去。 桃笙哭得歇斯底里,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沐若拙离去。 她只能止住哭声,回到桑悦身边。 桑悦虚弱地掀开眼皮看她一眼:“阿笙,对不住,这回可能要连累你和我一起死了……” 妖与人族结成灵契,一旦灵主死去,则灵侍亦死。 桃笙一边手忙脚乱地用丹药给她止血,一边忍不住哭道:“姐姐,你不应该救我的,这样至少你能活下去啊。” 桑悦闭上眼睛,发出细弱的叹息:“我不想再看到身边的人死了。” “姐姐,你不会死的,我会救你的,我可以救你的,”桃笙一边安慰她,一边按功效分出沐若拙给的仙丹,帮桑悦止血,给她服下续命仙丹。 桃笙全神贯注地盯着她的伤势,不断地用仙丹给她疗愈:“好了,血终于止住了,一枚六转聚魂丹可以聚敛魂魄,三枚五转续命丹,共可以续命一个时辰……” 但不管她怎么努力,桑悦的生命力都在无可挽回地消散下去,气息都逐渐变得只进不出。 桃笙用完了所有能用的丹药,束手无策地跪坐在血泊里,呆呆地看着桑悦苍白垂死的脸。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这里没有医仙,我的医术也不够精湛……”桃笙双手捂住脸,六神无主地失声哭泣起来。 哭了一阵之后,她心中越来越绝望,情绪反而渐渐平静下来。 她轻轻抚摸桑悦苍白的脸,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伤口,躺在她身边,用额头贴着桑悦的脸颊。 “姐姐,无妨,要走,我们就一起走吧。” 桃笙闭上眼睛,不禁回想起从前,她和桑悦也是这样依偎在养病坊庭院里的竹床上睡午觉,王二狗还是那么精力充沛地爬到桂花树上,摇下一阵又一阵的桂花给她们当被子。馥郁如蜜的花香萦绕在她们鼻端。 第五十七章 追忆 小厨娘追着小书呆,让他给自己念菜谱。小书呆烦不胜烦地让她先把之前教给她的字学会。 到了晚上,她们一起去厨房给小厨娘打下手。 小厨娘把大米粉、糯米粉和白砂糖和在一起,捏成团后又揉散成细粉,用筛子筛一遍,取一部分用紫薯粉调色。 然后小厨娘让桃笙将打湿的纱布平整地铺在蒸笼上,一层白色米粉,一层紫色米粉,又一层白色米粉地铺进蒸笼里,用木平勺轻轻地把表面抹平。 小厨娘叮嘱她:“不要压实,这样蒸出来的糕才松软。” 桃笙再按小厨娘教的,用小刀把糕切成小块,在糕面上撒上一层干桂花,盖上纱布放进蒸笼里,王二狗负责看火。 小厨娘安排桑悦洗莲藕、削皮,并切下藕节的一端头部放在一边备用,再把浸泡了一个半时辰的糯米用细筷子塞进莲藕的藕洞里,用细柳杖把切下来的藕节头部盖回去固定,放进锅里,加水没过莲藕,放入红糖、冰糖、红枣,并撒上一些干桂花,煮到汤汁变浓稠,在藕上能挂得住,便取出来切成片,淋上红润的糖汁,洒上一撮桂花,即是一盘香甜软糯的桂花糖藕。 小厨娘自己则把杀好的鸭子拔毛去脏洗净,用葱姜和去年酿的桂花酒焯水去腥,再倒上黄豆酿的酱油,加入大茴、香叶,并撒上桂花,小厨娘自己掌控火候,用筷子戳鸭腹,熟到能轻松戳进去后,取出来后趁热用刀斩切成块,装盘洒上桂花,便是一道清香不腻的桂花鸭。 小书呆他们把桌椅都搬到桂花树下,饭菜摆满一桌,大家就着满满的桂花香用饭。 晚饭后,桑悦便会跟着仇一一去小山坡上练剑。 一开始,桃笙也陪着桑悦一起练剑,但仇一一告诉她,她并不太适合用剑,更应该把心思放在修习水脉术法上。 于是桃笙便天天捧着桑悦买给她的《水脉经》自学,独自修炼的过程既艰难又枯燥,每当遇到问题时,她便总是去请教小书呆。 当她修炼到炼气四层后,却陷入瓶颈,长达三年没有任何进步,那段时间她请教小书呆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小书呆大概被她问烦了,有天中午,推开她递过来的书说:“你太急于求成了。” 桃笙绞着手指,垂着头低声说:“可我已经三年没有感悟进阶了。姐姐花费了那么多灵石在我身上,可若是将来遇到危险,我的能力却还不足以保护她……” 小书呆打断她:“你的心思太重,心绪不定,不适合修仙。” 桃笙被他的直截了当说得愣住,张了张嘴想反驳,但又无从反驳,最终只闷闷地低声说了句:“……是。” 她伸手想要把书拿回来,却听见小书呆接着说:“但作为灵侍僚佐,并不是只有武力高强才有资格辅佐主君。” “兴汉四百年之张子房,也未尝自己亲自上阵杀敌,但却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小书呆道,“你应当先认识到自己的长处,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我的长处?”那时候的桃笙只能懵懂不解地看着小书呆。 桃笙睁开眼睛,一时有些茫然,没想到在这个生死关头,她会想起这么多以前的事情。 自从听了小书呆那一席话后,桃笙知道自己在修仙上没什么天赋,便着力于做一名谋士,偷偷学着小书呆的样子分析事态、察言观色和搜集情报。 在跟着桑悦进入白桦福地后,她更加意识到,作为一名灵侍,并不是身体足够强健,修为足够高强才算有价值,很多时候,运筹帷幄的谋划,甚至比武力更重要。 没错,并不是只有修为高才能解决问题。 现在放弃还太早了,主君一息尚存,而她手足健全,头脑清晰,怎能原地等死? 不管是什么办法,她都要拼命到最后一刻才行。 桃笙振奋精神,轻轻摘下桑悦手指上的纳戒戴在自己手上:“对不起,姐姐,借纳戒中灵石法器一用。” 然后她双手握诀,用水凝结成三层防护罩将桑悦严严实实地保护在其中,并把张湛然给的那只白羽毛虫放在桑悦身边。 随即桃笙化为一股水流,朝来时的甬道掠去。 * 眼前一片漆黑,随着意识的苏醒,全身的疼痛也在同一时间清晰地传来。桑悦忍不住呻吟出声。 “姐姐,”桃笙听见她的声音,连忙呼唤。 桑悦睁开眼睛,先是看见双目红肿得像桃子的桃笙,周围依然是那间丹室,而她的身上还盖着一件极宽大的男子外袍,银白色的衣袍上绣着娄金神犬纹,领沿袖口又点缀着淡粉色秋兰花纹。 “嘶——”她想要坐起来,但腰部疼得像断成两截似的。 她身上的衣裳是上品六铢天衣,质地轻细如云雾,哪怕被撕成碎片,只要注入灵力就能迅速复原,完好如初。 她腰部被撕碎的衣裳已经复原,应该是桃笙做的吧。 桑悦撩开衣服,看到腰上缠着一圈厚厚的白布,隐隐渗出些血色。 “姐姐,别动,”桃笙连忙轻轻按住她,“虽然科圣用九转七返灵砂给你治好了伤,但要彻底痊愈还需要再等一等。” “科圣?他不是去王宫了吗?怎么会在这里?”桑悦纳闷,“这衣服也是他的吗?” 桃笙点点头:“姐姐你伤势过重,我只好原路返回去找科圣帮忙,好在科圣就在王宫的甬道出口处镇守。科圣宅心仁厚,听说姐姐重伤,二话不说便前来搭救。” “义父呢?” 桃笙低头查看她的伤势,没有回答。 桑悦了然,心中不由泛起一阵失落,轻声说:“义父去追邪修了吧。” 桃笙在意地看着她:“姐姐……” “没事,好阿笙,我不难过,我进沐家的目的是为了变强,为了有能力复仇,不是为了当他们的女儿,人家以亲生女儿为重,本就是人之常情,”桑悦说这番话的时候,眼圈还是忍不住泛红,有泪从眼角滑落,但她很快粗鲁地抬手抹去了。 桑悦轻抚腰上缠裹的白布,原本难以忍受的剧痛此刻居然好受很多:“我还以为我死定了,没想到这么重的伤还能死里逃生,你方才说……科圣用来救我的是啥?什么砂?” “九转七返灵砂,”桃笙说完补充道,“是修真界最好的续命仙丹,几乎可以起死回生。” 桑悦顿时瞪大眼睛:“九转仙丹,一定很贵吧?” 一至五转为灵丹,六至九转为仙丹。 九转品级的仙丹价值不可估量。 桃笙郑重地点头:“非常贵,一般只有仙王才有,偶尔会赐一两粒给宠信的仙臣,被当做圣器一样的传家宝贡着,代代相传。” 桑悦有种不祥的预感,小心翼翼地问:“那究竟是有多贵呢?我还得起吗?” 桃笙用手指点着下巴思索:“一粒九转七返灵砂,应该可以换一座较小的四等爵仙国吧。” 桑悦深吸一口凉气,下一刻剧烈咳嗽起来,差点背过气去。 桃笙连忙给她顺气。 第五十八章 怀疑 “桑悦小娘子醒了,”清澈而又温柔入骨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张湛然微笑着朝她们走来,“身上可是疼得厉害?” “好多了,”桑悦说,“只是又让科圣破费了,九转仙丹何等珍贵,桑悦日后一定倾力偿还。” 张湛然摆摆手:“丹药本就是用来救命的,它的用处便是救治生灵,若是遇见性命垂危者却藏而不用,才是本末倒置。” 说完,他从纳戒中祭出一口小鼎,鼎下生火,然后往鼎里倒入灵泉水,用小刀将灵兽肉切成片投进去,并不断地往里面扔一些桑悦不认识的灵草灵叶。 他说:“你现在重伤,需要进补些灵膳才能恢复得快。” 桑悦受宠若惊:“谢谢科圣,可是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王宫那边……” “放心,王宫那边的事已经料理得差不多了,不然我也不能抽身赶来啊,”张湛然朝她安抚一笑。 “那就好,”桑悦松口气。 张湛然用勺子搅动着鼎里的食物:“有句话我不知当不当问。” “科圣请讲。” 张湛然叹息一声,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桑悦的头:“我没想到沐师叔竟会弃你不顾。方才的情形,没人救你你定然没命,不管沐师叔出于什么目的收养你,他把你带回来,就理应对你负责才是。更何况,你还特意为了救他身陷险境。” “如若你想,我会向沐师叔说道此事,”张湛然温柔而认真地凝望着她的双眼说。 桑悦觉得有些冷,忍不住往火堆挪了挪靠近:“……义父义母养育教导我,给我修仙的机会,是莫大的恩情,我来找义父,就是为了还他的恩。我觉得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不需要他们更多的关照我,我不想,欠他们更多。” 张湛然轻轻点头:“原来你是这么想的?也好。” 他看向桃笙说:“桃小娘子,劳烦你再寻些柴火来可好?眼下灵石紧缺,能不施法还是不施法的好。” “是,我这就去,”桃笙连忙站起来去寻木柴。 桑悦担忧道:“你一个人去会不会有危险?” 桃笙笑说:“姐姐放心,科圣不是刚从那个方向走来吗?不会有危险的。” 张湛然点点头。桑悦这才看着桃笙走远。 “桑悦小娘子,你对任何人都如此真心以待吗?”张湛然忽然问道。 “啊?”桑悦被他这个问题问得有点懵,“我只是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罢了。只是科圣怎么突然问这个?” 张湛然看她懵懂的样子,有些怜悯似的摇摇头:“你可知,桃笙见到我时,求的不是救你,而是说你命不久矣,希望我立即炼化你的魂魄,救她一命。” 桑悦不禁愣住:“……炼化我的魂魄,是何意?” 张湛然解释道:“你与妖结契时,曾吞下她的半缕命魂,这半缕命魂融入你的魂魄之中,因此她的性命系于你身,你死,则灵侍亦死。当灵主性命垂危时,灵侍若想活命,就得趁你魂魄未散之时,将魂魄炼成精魂法器,如此灵契才可延续,灵侍也得以续命。” “但炮制魂魄的过程会令其遭受莫大痛苦,一般来说,炼器师只会将凶兽或是敌人的魂魄炼制成精魂法器。而且完成后,魂魄就会丧失意识和智慧,变成蒙昧无知的魂体,被永生永世禁锢在法器之中,不得解脱。被用于战斗过程中还要饱受厮杀之苦,堪称是修真界的一大酷刑。” 桑悦不敢置信地听着他的话,愣了半晌,才回过神问道:“除了……除了这个办法以外,还有别的解契办法吗?” 张湛然轻轻点头:“有,但别的方法对灵主和灵侍的修为要求很高,且或多或少都会使灵侍受到损伤,只有这个办法,对灵侍无害,而且利益最大。” 他补充道:“即便是为了活下去,但在你还有救的情况下就做出这种打算,还是太过冷血残忍了。” 桑悦的嘴唇都忍不住颤抖起来,说不清是愤怒更多还是悲伤更多。 她一心把桃笙当妹妹和朋友,她不敢相信桃笙竟然这样对她。 可张湛然又没有理由骗她。 自从四年前,被夏获鸟欺瞒背叛的那一刻之后,她再次领会到了那种锥心的疼痛。 她疼得忍不住用手抓住胸口的衣服,蜷起身子。 难道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一个人,一个妖能够信任的吗? * 桃笙捡拾木柴回来以后,明显感觉到桑悦对她冷淡很多。她感到十分疑惑,生性内向寡言的她又不敢多问,只能悄悄地打量着桑悦和张湛然的脸色。 桑悦心力交瘁,吃了点张湛然煮的仙膳后便闷头大睡。 不知睡了多久,桑悦被冻醒了,她感觉到身体的热量似乎在不断流失。她想要起来靠篝火近点,然而她的意识虽然醒了,但身体却不知怎的不受控制,就像鬼压床那种感觉。 自从修仙以来她还是第一次经历鬼压床。 桑悦意识不断地挣扎,最终睁开了眼睛,却看见一片黑暗中,桃笙站在她面前,双手之间漂浮着一颗散发绿色光芒的类似珠子或者丹药的物体。 而那物体发出的绿光在半空中凝聚成无数双手,伸进桑悦身体里,正不断地拉扯着她的魂魄,似乎要把她的魂魄和身体剥离开来。 桑悦张开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怒目瞪着桃笙。 而桃笙的嘴角勾着诡异残忍的笑容,像看一具尸体似的那样看着她。 桑悦悲愤交加,气得简直要发疯。她拼尽全力调动体内灵根中的所有灵力,墨蓝色的灵力凝聚成水流抢夺着自己的魂魄。 她腰部的血痂崩裂开来,鲜血四溅,剧痛之下双手率先能动了,她伸出双手抓住了自己半离体的魂魄,触感暖暖的,外层像云雾会陷进去,里面又有股韧劲,她挥舞着双手撕扯开那些绿手,但很快反被绿手把双手手腕按在地上,桑悦拼命拧动身体挣扎,嗓子里发出怒吼! * “桑小娘子,醒来!” 两根微凉的手指点在桑悦眉心上,随着一股微凉的灵力注入她的脑门,灵台顿时一清。 桑悦睁开眼睛,身旁的篝火依然燃亮着橙黄温暖的火光。 而她一只手被一张符箓贴住手腕粘在地上,另一只手则拽着张湛然的手腕不放。张湛然不想伤她,被迫由她抓着,宽大的袖子垂下来盖了她半身,有淡淡的类似柑橘的清新味道。 桑悦见自己指甲都陷进张湛然手腕的肉里了,连忙松开他的手。 张湛然好像感觉不到痛似的,看都不看自己手上被抓出来的指甲印,只收回手,松了口气看着她笑说:“醒了就好。” 桃笙扑过来扶住桑悦:“姐姐!” “我怎么了?”桑悦疑惑地问。 张湛然道:“方才我刚从外面探索回来,就看到你躺在地上拼命挣扎,只能先用符封住你。” 他一边说一边把桑悦手上的符箓撕下来:“用灵力一探,方知是煞炁侵入你体内,引发梦魇。” “煞炁入体?”桑悦伸手摸了摸头上的面具,在面具上摸到一丝缝隙,“难怪,面具坏了。” “无妨,补一下就好,”张湛然伸手在面具裂缝上抚过,指尖白色灵光一闪,裂缝便补上了。 桃笙撩开她的衣服,看见白布都被血染红了,忙道:“姐姐,你身上的伤口裂开了,我给你重新包扎吧。” 桑悦低头看见她的指尖有些许绿色粉末,当即抓住她的手伸到面前,闻了闻有药材的味道,于是质问道:“这是什么?” 桃笙被她的语气吓到,愣了一下才说:“这,这是药葫芦上掉下来的漆。” 说着她指了指墙上一个巨大的绿漆药葫芦:“我想找找看这里有没有出去的办法,所以刚才一直在探查丹房里的丹药和书籍,手指上就蹭到了漆。姐姐,怎么啦?有什么问题吗?” 桑悦盯着桃笙的眼睛看了片刻,最终勉强勾起嘴角笑了笑说:“没什么,你继续探查吧。” “你的伤?” “无妨,我自己会包扎。” “那好吧,”桃笙小心地看了眼她的脸色,但还是乖乖地走到一边继续调查丹室了。 第五十九章 邪心 桑悦等她走远后,便开始重新包扎伤口,张湛然在她的衣服被撩开时便立即背过身去不看她。 桑悦悄悄捏了个隔音的法诀,然后低声向张湛然问道:“科圣,你可知什么法器珠子或丹药能吸取别人的魂魄吗?” 张湛然想了想说:“邪道里针对魂魄的法器和丹药多种多样,若说珠子和丹药,常见的有封魂琥珀珠、噬魂邪丹之类的,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桑悦便把梦中发生的事都告诉张湛然,并说道:“那个梦实在是太过真实,而且我看到桃笙手上还有残留的丹粉。” 张湛然神色凝重地道:“倘若那不是梦,按照那施术手段,很可能就是噬魂邪丹。” 桑悦无比痛心:“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相依为命这么多年,而且在我印象中桃笙一向心善,怎么突然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张湛然想了想,叹息:“或许是由于这里的环境,这里的煞炁极度浓郁,虽然有面具保护,但也不能保证完全阻隔煞炁,金丹期以下的灵修难以抵御这等浓度的煞炁,很容易被煞炁侵害魂魄,生出邪心,放大内心凶残的一面。” 桑悦不由心生惧意:“我们真的要尽快离开这里了。可是,义父他不在,我又失去了战力……” “我先带你们和康兄他们汇合吧,然后再一起想法子出去。” “好,”桑悦六神无主,听他这么说连忙点头称是。 * 张湛然走在前面,桑悦、桃笙跟在后面再度进入甬道。 桑悦捂着还未完全痊愈的腰伤,吃力地跟在张湛然身后。 桃笙伸手想要搀扶她,被她侧身躲开:“不用。” 张湛然神情一凝,连忙熄了夜明珠的光,示意她们躲在甬道边的缝隙里。 只见漆黑之中,一颗虎毛长颈的人面怪头幽幽地伸了出来,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四处张望。 三人都屏住呼吸。 张湛然通过右耳戴的传音耳坠向她们传音:“我去引开那怪头,你们趁机快走。” 语毕,张湛然立即纵身飞掠出去,掌心飞出无数银杏叶,叶片全部锋利如刀,刺向人面怪头的眼睛。 在怪头闭眼躲避的刹那,张湛然贴着它的虎毛长颈飞掠到了它后头。 怪头当即发出猛虎般的咆哮,长颈迅速回缩,疯狂地追杀扑咬张湛然。把整条甬道都撞得震动起来,乱石不断落下。 桑悦和桃笙连忙趁机逃跑,就在乱石碰撞声中,隐约传来机关运转的声音,紧接着她们两人脚下踏空,往下坠去。 桑悦身在半空连忙召出白桦叶接住她们,向上飞去。 然而她力有不逮,白桦叶飞得很慢,她心道糟糕,灵力不够用了。 “哐”地一声巨响,头顶上的石板轰然合闭。 桑悦心中一惊,传输的灵力一时没接上,便连人带法器从高空中翻落。 她们身在半空,四面墙壁上顿时射来密如蝗雨的弩箭。 两名少女根本无法节省灵石,一股脑儿地调用了纳戒中能提取的所有灵炁。 桃笙用灵力化出一把水绸扇,卷去近身的箭矢。 桑悦从伞柄中抽出细长的水梭剑,一面以伞为盾,一面舞出剑光削去箭矢。 她们的身体不住下落的同时,听到了地面传来的诡异嘶吼声。 眼角余光一看,顿时心中叫苦不迭。 地面上竟然挤满了紫僵,正虎视眈眈地仰头盯着她们。 两人借着飞舞的水珠和箭矢在半空中腾挪了半晌,终究还是不得不掉进僵尸群里。 于是水光、箭影和僵尸的断肢残臂相互交织。 桑悦飞出水梭伞,伞边缘的水流凝结成锋锐的水刃,飞旋过处,削去十来个紫僵头颅。手挽剑花接连洞穿僵尸眉心。 桃笙的水绸扇中带着剑意,柔中带刚,水绸翻飞波光粼粼,一挥扇将数名紫僵腰斩。 清澈的水流和浑浊恶臭的尸血融汇在一起。 恶战将近一个时辰后,暗室内尸横遍野。 桑悦的水梭伞都被僵尸撕得破破烂烂,她将剑从最后一只紫僵的脑袋上拔出来时,累得几乎要晕倒,不由将剑拄在地上撑着身体。 桃笙看向她的脸时,不由得吃了一惊:“姐姐,你的脸,你中毒了!” 桑悦强打精神抬头看她,只见桃笙嘴唇变成了紫色,脸颊上也生出几块紫斑。 她正要张嘴说话,嘴里就吐出一口紫黑色的血。 “咳咳,”桑悦抹去嘴角的血,“你,你也中毒了。” 桃笙变色,连忙检查着地上的僵尸,翻开它们身上破烂的衣服,发现它们身上都有溃烂的箭伤。 “这些僵尸生前都是被毒箭射死或毒死,所以他们尸变后指甲上也带了毒,”桃笙面如死灰地说。 桑悦看看自己身上一道道的血痕,再看同样狼狈的桃笙,不由苦笑一声。 桃笙道:“科圣会回来救我们吗?” “科圣独自一人面对返虚境的邪煞也够呛,”桑悦道,“还是先想着自己救自己吧。” 桑悦翻开僵尸尸身,仔细地摸查每一寸土地和墙壁,寻找机关暗门。 忽然一个熟悉的小东西映入她的眼帘。 那是一组墨色的,在一具尸体上跳来跳去的笔画线条,那笔画组成的是一个楷书的字灵,冤。 桑悦把目光看向尸体的脸,由于尸变的缘故,这人的皮肤都变成紫黑色,长长的獠牙探出嘴唇,但依然能看出是个三四十岁的男子。 在满地西域僵尸中,这具僵尸是个少见的中原人面孔。三百年前人间中原还算太平,和西域往来频繁,所以有少数中原人出于某些原因也会来到西域生活。 “冤?还真是,死在这个地方确实很冤,”桑悦碰了碰那个冤字,冤字的线条在她指头上绕了绕,最终还是不感兴趣地避开,依旧贴在尸体的衣服上。 也好,收服这个字灵也不是什么好事。桑悦便没有接着碰这个字灵。 桃笙道:“姐姐,尸体衣服上写了字。” 他的衣服胸口和袖子上都有几行变黑的陈旧血迹写成的佉卢文和楷书,应该是他濒死时用指头蘸着血写的。 虽然佉卢文看不懂,但是楷书已经写得很清楚:巴格元帅有不臣之心,命我等工匠修筑暗道,与国师容九旒暗度陈仓,增设机关箭池后,将我们困于此地射杀。冤也!恨也!我血尽将亡,身上还剩有一颗箭毒解药,若有后来者取之解毒,望将此消息带出为我等报仇。 桑悦翻开尸体衣服,果然从衣服内衬缝着的袋子里找到了一颗黑色药丸,不禁皱眉:“只有一颗?” 她话音未落,突然感受到一阵劲风朝着她后颈袭来。 桑悦下意识地就地一滚闪到一边,但躲闪间手臂还是被锋利的东西划出一道口子,抬眼便看到桃笙的水绸扇萦绕于四周漂浮,水流上还带着一丝从她身上取得的鲜红血迹。 “桃笙,你干什么!”桑悦怒不可遏并痛恨地吼道。 第六十章 反目 “姐姐……我,不是的,你听我解释……”桃笙慌慌张张地朝她解释,好像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攻击桑悦。 桑悦半信半疑地等她解释。 然而,又是一道劲风从背后袭来,这次桑悦躲得慢,肩膀被砍得很深,血如泉涌。 桑悦忍痛仔细一看,再次勃然大怒,这次偷袭她的是一把黑红色的血绸扇,桃笙悄悄施法凝聚了僵尸的尸血,并凝成绸扇形从背后偷袭她。 “姐姐……” 这一次桑悦再也不等桃笙解释,抬起水梭剑,水流沿着剑身凝聚成长枪直接洞穿了桃笙的咽喉。 桃笙的声音戛然而止,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桑悦。最终绝望而悲痛地闭上双眼,倒在地上。 桑悦红着眼睛散去水凝长枪,缓慢而踉跄地走向桃笙。 桃笙是桃花水母妖,体内大部分都是灵水,她的伤口处不断汩汩流出都是清澈的水。 确认桃笙彻底死去后,桑悦痛哭失声。 她无力地跪倒在地上,掩面痛哭,手里的解药滚落在地上也不愿去捡。 随着机关咔咔运转的声音响起,墙壁上打开了一扇三步宽、一人多高的门。 张湛然从门外走进来,看见室内的惨状先是一惊,再看到唯一幸存的桑悦时,连忙快步过去把她扶起来:“桑小娘子,这是怎么回事?” “科圣,你终于来了!”桑悦看着他嚎啕大哭,扑进他怀里。 “没事了,没事了,”张湛然轻抚她脑后的头发。 桑悦哽咽道:“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张湛然话还没说完,便感到心口一凉。 桑悦左手抓着水梭剑直接贯穿了他的心口,扎了个透心凉,并且桑悦的灵力同时凝结成几十道极细的水珠,刺穿了张湛然的琵琶骨以及浑身上下的穴道。 “我替你说吧,”桑悦说,“是因为让我们掉进这里根本就是你设计的,对吧?” “你说什么?”张湛然先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当看到桃笙站起来擦去脸上伪装的血后,他脸上惊讶的表情才迅速淡去,转变成一种戏谑玩味的神态。 “呵呵,还真是整日打雁反被雁儿啄了眼,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张湛然饶有兴味似的笑问,似乎并不担心自己被戳出几十个洞并囚困的处境。 “在桃笙用邪丹夺我魂魄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字,那是个隶书的‘魇’字,就藏在桃笙的头发上,是你利用魇镇恶咒操控桃笙攻击我的吧。” 邪道中也有字修,他们写出的字咒都充满诅咒和不祥的邪恶力量,被修真界称为魇镇恶咒。 “张湛然”被识破后不仅不恼怒,反而露出兴味更浓的眼神:“莫非你竟是天生字胚?” 桑悦从库尔班那儿得知,能看见字灵的除了天生字胚外还有其他体质,这假货很明显是想诈她的话。 桑悦猛地出手,恶狠狠地掐着他的脖子:“现在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那三个大头鬼也是你的杰作吧,你就是我义父的仇人!你把我义父引开,又故意诱导我和阿笙自相残杀,究竟有什么图谋?” “张湛然”被她掐得喘不上气,涨红的脸上却还带着得意的嬉笑:“你……猜啊。” 要不是张湛然这张脸长得足够漂亮,桑悦真想直接掐死他。 桃笙说道:“或许我们该称呼你为容九旒容国师?” “你先用魇镇恶咒操控桃笙,挑拨我们反目,再引我们进入地下暗道,”桃笙道,“我们来时这条暗道没有任何机关,而你带我们回返时,先是再度用幻术迷惑我们,然后发动机关使我们坠落暗室,想进一步引导我们自相残杀。这甬道既然是巴格元帅和国师容九旒暗度陈仓的所在,也就是说,知道这甬道机关的,除了巴格元帅以外,就只有落迦国的国师容九旒。” 桃笙一边说一边留意着假张湛然脸上细微的表情,从他听到巴格元帅和容九旒这两个名字时表现出的不同反应,胸有成竹地微笑道:“看你这脸色,你果然是容九旒。” “呵,”容九旒发出一声嗤笑,“还挺厉害,原来你这小妖怪还会鬼谷子识人术啊。” “会不会说人话?”桑悦骂道,“那昆吾教的拘弥国国师,与你又是什么关系?落迦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你们这些邪道搞的鬼?” 真不知道这落迦国境内到底藏了多少个邪修,一个是从康回眼皮底下逃走的昆吾教,一个就是眼前这容九旒。 容九旒轻蔑嗤道:“哼,就凭你这小东西,也敢质问我?” 桃笙脸色骤变,连忙喊道:“姐姐,离他远点!” 桑悦连忙朝桃笙的方向飞掠后撤。 与此同时,容九旒身上的水柱快速蒸发消失,他伸手拔出胸口的剑刃,身上的剑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 被容九旒捏在手里的水梭剑,从和他手指接触的部分开始长出了铁锈,这铁锈迅速蔓延整个剑身,最终整把剑都被腐蚀锈化成一堆铁渣。 “姐姐!”桃笙惨然唤道。 桑悦连忙看向桃笙,顿时惊恐地瞪大眼睛,只见桃笙双腿都融化成了一滩水,上半身立在那一滩清水中还在不断融化。 桑悦想要去拉她,伸出的手却也融化成了血水,双脚也迅速腐烂成血水烂肉。 不多时,在她自己的惨叫声中,她整个人就像烈日下的雪人一样迅速消融,只剩下一颗头颅立在血水中。也不知这是什么邪术,虽然脖子以下都没了知觉,桑悦却还头脑清醒地活着。 容九旒走过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顶着张湛然那张清秀的脸无比嫌恶地说:“可真是恶心啊。” 桑悦死到临头满腔仇恨,什么也不顾忌了破口大骂:“要说恶心谁能比得过你们这些邪修畜牲,你往那一站比你家猪狗牛羊拉的屎都膈应人!” 容九旒阴冷地笑着,一把捏住她的脸颊:“骂得这么脏,伶牙俐齿是吧?那我就割了你的舌头喂给你吃如何?” 他一边说一边也这么做了,抬手祭出一把匕首伸进桑悦嘴里。 刀尖刺向桑悦的舌根,铁腥味的鲜血在口腔中弥漫,就在容九旒缓缓切割时,一串黑色线条像鞭子似的猛地朝他抽来。 容九旒立即翻身后撤,饶有兴味地道:“哦?佉卢文字灵?” 在他喃喃自语间,两只赤红色皮毛的巨犬突然从暗道口扑将出来,这两只巨犬的体型高大得堪比骏马,头上有三道较宽的白纹,分别叼走了桑悦和桃笙,飞奔离去。 其中年老的那头赤犬留下一串佉卢文,这些文字立即化出大片长满尖刺的骆驼刺植株,严密地堵住了出口。 容九旒把双手笼进袖子里,并不追,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们被带走。 第六十一章 赤犬妖 桑悦对身体的感知力逐渐复原,感受到自己的后衣领正被犬牙叼着。 她连忙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手脚,发现自己的躯干四肢都很完整,没有残缺。再看桃笙,同样如此。 桑悦不由长舒一口气,看来刚才身体融化的情况应该是那邪修施展的幻术。 “快放我们下来!”桑悦忍着舌根传来的痛楚喊道,满嘴都是血腥味。她不知道这红毛巨犬妖是敌是友,可不想被他们叼着走。 两只红毛巨犬根本不听,但却头一扬,把她们抛到自己背上驮着,似乎是通过这个举动表示自己没有敌意。 桑悦和桃笙面面相觑,桃笙问:“姐姐,怎么办?” 桑悦也没有办法,只能说:“先看看情况吧,那邪修也不知有没有追来,现在不能停。” 两只红毛巨犬叼着她们飞快地通过一条条四通八达的甬道后,沿着一条阶梯向上窜去。 阶梯尽头有人在上面搬开了石板。 两只红毛巨犬便驮着她们敏捷地窜上地面,停了下来。 这上面是一个巨大的华丽西域宫殿内部,地上铺满五彩斑斓的毛织鞍毯,或坐或站着十几个人,竟是库尔班带领的那一群秘境镖师! 这些镖师居然也跟进来了! 桑悦手中当即凝水成剑,另一手把桃笙拉到自己身后,像只蓄势待发的豹子一样盯着周围的秘境镖师们。 “库尔班在哪?你们想干什么?!”桑悦喝道。 “仙子,莫恼,我们并无恶意。” 随着苍老的话音落下,那两只巨型赤犬分别变化成了人形,正是库尔班和他的徒弟西日阿洪。 “库尔班——”桑悦愈发戒备,这时她忽然注意到,在镖师们背后的角落里,一个人躺在地毯上,正是沐若拙。 沐若拙浑身是血,紧闭着眼似乎重伤昏迷,他的周身被一团淡青的烟霭萦绕着。 另有一个人跪坐在他身边,那人身形看上去像是少年,用一块厚密的白布从头裹到腰间,脸容都被罩在阴影下,遮掩得严严实实。 少年手中捧着一个铜香炉,那淡青色的烟霭就是从香炉中缓缓升起的,散发着多种草药花木混杂在一起的清新馥郁香味。 桑悦兔起鹘落般冲到那少年面前,一剑挑飞他的香炉,单手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提起来。 “你在干什么?!”桑悦喝问。 那少年遮盖头面的白布被桑悦扯散,头上的兜帽滑落,倾斜出如瀑的雪白鬈发,惊骇地睁大了一双淡紫色的绝美星目。 少年很快就冷静下来,任由桑悦粗暴地揪着他的衣领,毫不挣扎,淡然地将双手抬起合十,向她行了个佛礼,平和答道:“出自波斯的馥齐香,可消除煞炁,疗愈伤口。” 桑悦恶狠狠地盯着他的眼睛,但少年已没有任何惊怕,平静坦然地迎着她的目光。 “阿笙,快过来。” “来了,”桃笙的身法没桑悦快,这才化作一股水流掠到桑悦身侧。 桑悦朝那些香气馥郁的淡青烟霭看了一眼,桃笙会意,用手朝自己鼻端扇了扇香味,嗅了片刻后,道:“姐姐,确实是疗愈灵香。” 库尔班再度说道:“仙子,稍安勿躁,倘若我们真要害你,又何需从那邪修手下把你们带回呢?” 桑悦对那少年低声威胁了一句:“老实点!”然后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粗鲁地把少年拖到自己身边。 少年只能被迫坐在地上,脖子被桑悦掐着,不得不仰起头,但他的双手始终维持着合十的姿势。 阔孜巴依忙道:“仙子,不要伤害柔孜少爷,他是好的!” 桑悦冷笑道:“你们都是犬戎部落的赤犬妖吧。” 她一双瑞凤眼冷冷盯向阔孜巴依,这名五官深邃的白面少年,分明被沐成章重伤,现在却毫无异样地站在这里。 桑悦说出自己的推测:“阔孜巴依,你分明受了那么重的伤,却好得这么快,就是因为妖身向来比人族肉身抗打,也比人族恢复得快吧!” 阔孜巴依有些羞愧似的,不敢看她。 “说什么灵侍,也都是骗人的!好个精心设计的骗局,把老娘耍得团团转!”她又低眸看了一眼被自己挟持的少年,妖只能和凡人结灵契,既然巴依和柔孜都是妖,所谓灵侍一说也是骗人的说辞了。 柔孜抿了抿唇,轻声道:“很抱歉。” “哼。”桑悦冷冷低哼一声。 之前只是远远地在囚车中看了柔孜一眼,桑悦并没有注意对方的容貌,但如今近距离再看,说实话,这少年的美貌真的杀伤力极大,在这种情况下都能令桑悦有一丝惊艳、甚至是震撼的感觉。 哪怕在如此极端的环境中,仍像光一样引人瞩目的容颜。 他看上去相当于人类十六七岁的年纪,脸型较长,眼角较尖,眼型像一把形制优美的剑,灿若星辰,惊心动魄。瞳孔是很淡的缺乏色素的紫色,像琉璃盏似的,漂亮、干净且脆弱易碎。 俊朗高耸的鼻梁,将他的眼窝衬托得更加凹陷,眼神也因此显得迷离深邃。薄唇微抿的弧度极为优美,宛若两片轻合在一起的、纤长绮丽的金灯花瓣。 披散如瀑的雪白鬈发,肤色苍白得过分,如月中聚雪那般清透苍白,透着淡淡的光晕。 宛如从古老壁画中走下来的神明少年,清澈而神性的眼眸,很圣洁的美。 桑悦第一次见到如此好看的少年,而且如此纯粹神圣的俊美,竟然出现在一个绝非正派的妖族队伍里。 柔孜的视力显然不太好,看人时微眯着眼,雪白的睫毛像白羽似的,垂下来盖住自己的目光。 被桑悦掐着脖子也毫不反抗,只跪坐在地,安静地双手合十,维持着佛礼。 如果是在别的地方遇见这样的绝世容颜,桑悦或许会忍不住驻足欣赏好一会儿。但现在可不是犯花痴的时候。 桑悦看了看其他的犬妖,他们化为人形后,都是棕红色头发、黑瞳,而柔孜这个皮肤和瞳色实在是浅淡得过分,桑悦推测他应该是天生的白毛症。 白毛症就是桑悦原来时空所说的白化病。 这个病症在西域极受歧视。 因为在西域众多水源稀有的国度中,人们最害怕的怪物邪煞就是旱魃,传说中旱魃身高数丈,皮肤惨白通体白发,脸上只于额顶生有一只竖立的眼睛,瞳色淡紫,因畏惧阳光只在夜间行走,所过之处湖泊干涸,大地干裂。 而白毛症病人的肤色和毛发皆雪白、畏光,种种特征和旱魃相似。 所以在西域很多地方会把天生白毛症的人当做旱魃血裔,绑在沙漠里活活晒死祭天。当然,事实上白毛症和旱魃根本没有直接关系,纯粹是无稽之谈、谣言惑众。 这柔孜就是以自己天生的病症为诱饵,故意让拘弥国的兵马抓住他,从而让库尔班展开这一系列计划的吧。 阔孜巴依还说他是好的?!呸,好个鬼! 见桑悦目不转睛地瞪着他,柔孜这才想起自己的兜帽掉了,终于有些慌张,因为白毛症的外貌在西域备受嫌恶,他平时很少在人前展露容貌。 于是他不禁松开合十的双手,自惭地拉起兜帽侧过脸,遮挡住满头雪发,雪白的眼睫也像白羽一样遮盖住淡色的瞳孔,眼珠微移,悄悄地用余光觑看桑悦的表情。 “不错,我们都是犬戎妖族,”库尔班道。 桑悦:“库尔班,你先是费尽心机骗我们把你带进落迦国,如今把我们带到这里又想干什么?” 库尔班先深施一礼,道:“老奴一是为了报答此前仙子的救命和庇护之恩,二是为了祈求仙子原谅……” “少来这套!”桑悦见他故技重施,不耐烦地道,“你要是真想报恩,现在就让我们走。” 库尔班不紧不慢地说:“仙子,莫说外面凶险,你们两人难以离去,再加上白桦府君重伤昏迷,难道你们能抛下他离去吗?” 虽然沐若拙为了救亲生女儿弃她而去,但在一起生活了四年,他也悉心教导了桑悦四年,要说桑悦没有一点孺慕之情那也不可能。 桑悦沉声问道:“我义父怎会重伤昏迷,莫非是你们害的?” 西日阿洪立即道:“和我们没关系,我们在国师府里看见他的时候他就重伤昏迷了。” 桑悦冷笑:“所以现在又要用我义父来威胁我吗?” “我们犬戎族并非忘恩负义之族,仙子大可以带着白桦府君离去,我们绝不会阻拦。老夫只希望仙子停留片刻,听老夫一言,这也关系到离开此地的办法,”库尔班看上去极有诚意地说出这番话。 “你有办法离开这里?”桑悦半信半疑地看着库尔班。 “此事说来话长,仙子不如坐下详谈。” 桑悦心中已不再信任库尔班,但眼前又找不到好办法,可以让她带桃笙和沐若拙安然离去。 虽然她现在看起来气势不弱,其实完全是硬撑着。容九旒的邪术将她伤得很重,体内不时传来的剧痛已经让她不能冷静思考。 桃笙的声音从她脑海中响起:“姐姐,眼下已别无选择,只能赌一赌,听听看了。” 桑悦用灵识回答:“嗯,只能这样了。” 桑悦警惕地问:“此地安全吗?” 库尔班看向阔孜巴依,阔孜巴依走到窗边看了眼天空中的血月,那血月此时只有一半是亮的,像半个血红色的玉盘。 阔孜巴依便道:“外面仍是上弦月,此时是安全的。” 桑悦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血月的月相和危不危险有什么关系?” 库尔班再度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老奴会将所知之事一一道来。” 桑悦和桃笙对视一眼,桃笙轻轻点头,桑悦便松开了柔孜。 桑悦体力不支,终于忍不住微微踉跄一下。 柔孜及时伸手,扶住了她的手肘。 桑悦立即一个凌厉的眼刀狠狠地瞪过去。 那眼神凛冽凶猛至极,宛如洪荒神战壁画上,正在狂烈鏖战的凰鸟神禽,足以令人胆颤,并且还是出自一个重伤的少女,就更加令人始料不及。 柔孜不由一惊,却只是垂下眼,依旧执着地扶着她站稳,然后才收回手。 桃笙连忙递过来一个担忧的眼神,桑悦安抚地朝她轻轻摇头,缓缓呼吸吐纳,然后一同走过去,提起裙摆席地而坐,听库尔班怎么说。 库尔班便将三百年前犬戎族和落迦国的恩怨,言简意赅地讲述起来。 其实三百年前,库尔班还没有出生,这些故事是他的父亲说给他听的。库尔班的父亲是当年犬戎族头领最小的儿子,那时候才十岁。 如今的犬戎族族群凋敝,只剩下二十余只犬妖,但三百年前的犬戎族,妖数众多,是北疆草原上最强大的赤犬妖部落。 犬戎妖族在北疆繁衍了数万年,从没离开过草原,其实是为了保护一种名为光马的异兽。 在犬戎族,光马甚至比他们的犬戎王更加重要。 因为这光马和他们信奉的戎宣王尸神息息相关。 在犬戎族的神话中,戎宣王是他们的第一代部落首领,为了保护部落而战死,魂魄尸解飞升成神,鲜血洒在地上就化为了光马。 犬戎族认为光马是尸神在人间的化身,将其奉为圣兽,世代保护并祭拜。 光马的数量极其稀少,整个北疆草原也只有四匹而已。 无论任何人想要伤害光马,犬戎族都会与之拼死作战,不死不休。 光马的外形就是一匹赤红色的野马,它的特异之处在于,鸣叫声是一种榴榴、榴榴的类似辘轳抽水的声音。无论白天黑夜,光马的眼睛和皮毛都会散发白光,光可照耀千里。 又是马,又是榴榴声,这不得不让桑悦想起来那只无头翼马怪,桑悦把这个想法说出来。 “那就是我们的圣兽,”库尔班悲痛地叹息说:“我们也想不到,圣兽受煞炁侵染,竟然会化成如此可怕的邪祟。” “既然是你们的圣兽,为什么会死在落迦国内?” 库尔班继续说道,圣兽生性自由,经常在部落外围奔跑觅食,周围的部落都深知这种会发光的生物就是犬戎族的圣兽,也不会猎杀它。 直到有一天,一队西域骑兵突然闯入草原,围猎抓走了所有圣兽。 犬戎王立即派出最强壮的赤犬妖队伍追寻圣兽,一路追至西域,历经数月才调查到猎走圣兽的是落迦国的将军达吾提,也就是巴格元帅的儿子。 达吾提将圣兽献给了落迦王,落迦王将圣兽斩首,以圣兽首级炼制法器,圣兽的身体则被供奉在王宫祭坛上,献祭给落迦国信奉的星神太白天尊。 为了报仇并夺回圣兽尸身,犬戎族和落迦国几番交战,先是小部队偷袭、刺杀,最终演变成了两国大战。 第六十二章 交战 在交战期间,犬戎族派出犬妖潜入落迦王城,在王城水渠中投入族中秘制毒药,该毒名为幻毒,可令落迦国人日渐虚弱、产生幻觉。 然而,落迦国的国师容九旒很快就研制出以赤犬妖血肉为药引的解药,于是从那以后,落迦人不仅猎杀犬戎妖族,还将他们活捉回去烹煮食用。 说到这里的时候,桑悦想到之前民居中发生的事情,忍不住打断道:“可我们之前在民居,锅里的分明是人骨。照你这么说,锅里本应该是犬妖骨骼才对。” 她知道自己这番话很残忍,但她必须问清楚。 库尔班道:“这点我也不是很清楚,幻毒会使中毒者产生可怕的幻觉,或许有的落迦人眼中最可怕的幻觉就是我族赤犬妖,才将同类错认,在幻觉中把同类烹煮了吧。” 桑悦心中不由叹息一声,战争实在是太惨了。 库尔班接着说道,后来落迦国自己内讧,落迦王出于猜忌杀了将军达吾提,自己不久后也病死,巴格元帅当上了摄政王。 这巴格元帅确实能耐不小,将犬戎族打得节节败退,最终犬戎族只能以献祭全族的代价祈求尸神庇佑。 关于那场祭祀,库尔班的父亲是这么和他说的,那是在成百上千,死于战争的同族尸体前举办的最盛大的祭祀,焚烧尸体的火焰冲天而起,映红了半面夜空,族中巫师站在火焰前,发出撕心裂肺的怒嚎,如雷霆般响彻天地。 所有赤犬妖都相信,那一刻,犬戎王尸神真的降下神通附着在大巫身上,向子民们传达他的悲痛。 最后那一战前夕,犬戎王只留下小儿子和数十余赤犬妖作为最后的血脉,除此之外,全族参战。 数十万赤犬妖汇聚成的妖潮,以性命为代价一路血战,长驱直入攻进落迦王城。 犬戎王踩在尸堆之上,向尸神献祭所有同族与敌人的血肉魂魄,让尸神降下神通,降下巨大的沙暴吞没落迦国内的所有生灵。 那一天,无论是西域枭雄落迦国,还是草原霸主犬戎族,都一同埋葬于滚滚沙暴之中,成为尸神的贡品。 又是献祭血肉魂魄,又是屠尽一国生灵,这尸神听起来根本不是善类,只怕是邪神古魔之类的邪典信仰吧,桑悦心想。 虽说邪神古魔应该都乖乖呆在地底深处的魔域里面出不来。但邪道似乎有办法通过血肉献祭的邪术,短暂地让古魔的一部分力量降临到自己身上。所以对修真界来说,这些邪典信仰不可小觑。 这段历史到这里还未结束,因为犬戎族还有一息微弱的火苗尚存,就是以库尔班父亲为首的那一小支赤犬妖。 他们的任务是找回圣兽的尸身。 对于犬戎妖族来说,圣兽是尸神的人间化身,哪怕只剩下尸骨,也一定要找回继续供奉,只有这样,尸神才会继续庇护犬戎族的生息繁衍。 两百年前,库尔班父亲曾带领队伍进去过一次,但再也没有出来。 后来库尔班长大,这任务便落到了他的头上。 库尔班父亲留给他的线索也很少,他只知道沙暴非常危险,不能硬闯,必须找到正确的入口,而入口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变换。 库尔班尝试了很多办法都没有用,最后,他想到了借助修真界的力量。 在恰巧得知沐若拙消失在沙暴中后,库尔班便利用这件事,计划了后面的一切。 他安排柔孜作为祭品去拘弥国调查,再让阔孜巴依和西日阿洪以这个为借口接近沐成章,为的就是引起仙人们的注意,引出沐若拙消失在落迦鬼魅碛的线索,让凤麟洲的灵修替他们打开进入落迦国的通道。 老狐狸啊,可真是老狐狸,听到这里桑悦都不得不佩服库尔班的老谋深算。 这场环环相扣的骗局,作为入局者,桑悦觉得自己既冤,又不冤。 冤是自己太过轻信他人。 不冤是因为这个骗局确实缜密。 桑悦道:“所以你半路逃走,就是为了接应其他镖师,去找圣兽的尸身?” 库尔班点点头:“没错。说来惭愧,老奴知道我们所信奉的尸神和圣兽不为仙道所容,只能出此下策。” 神洲大陆地域辽阔,除了修真界奉星宿神明为正统神道外,还有许多不同的生灵种族有不同的信仰。 对修真界来说,不管这些生灵种族信奉的是什么,只要不作恶便罢,一旦借助这股力量作恶杀生,在人间兴风作浪,那便会被列为邪道。 犬戎妖族献祭尸神覆灭一国,显然触犯了仙规。 桑悦开始轻轻转动手上套着的扳指:“所以眼下你们虽然找到了圣兽的身体,但却发现它已经化为邪煞带不走,又想用情报和我们做交易,帮你们把圣兽打回原形,好让你们带走吗?” 库尔班面不改色地道:“仙子只说对了一半,老奴实是为了寻求共赢之法。” 桑悦一边思索着,一边悠悠道:“何谓共赢?” 库尔班掀起衰老的眼皮,着意打量了一眼眼前这十四岁的少女。 她双手垂放于膝上,肩背挺直,带着世家大族中礼仪规训的优雅。之前种种行事中还带着少年人的毛躁鲁莽,但眼下与他对坐交谈这一刻,却愈发显得沉稳起来,说话时的语气和神态,完全超出了她这个年龄的水平。 还真是仙道世家教养的好啊。库尔班再看一眼自己教的那些毛头小子,心下摇头叹息。 库尔班道:“老奴的父亲虽然未能从沙暴中生还,但在两百年前,还有一位仙娥也进入了落迦国,并受我父亲临终嘱托,将我父亲所搜集到的落迦国内情报都带出,交给了我。不仅如此,那位仙娥也慷慨地留下了她所调查到的线索,以及离开落迦国的办法。” “比如通过血月判断吉凶,就是这位仙娥留下来的情报。在上弦月时,九头虎就待在将军府中。下弦月时,九头虎会在王后寝殿内徘徊。大概是因为忌惮九头虎的力量,所以僵尸犬煞都不敢靠近元帅府和王后寝殿。因此只要避开九头虎出现的时间,这两个地方就是最安全的。 到了满月,九头虎就会出现在王宫的蓝琉璃塔顶上,这时所有的僵尸和狗头人都会汇聚到王宫展开厮杀。这个时候就必须离开王宫,否则九死一生。这个血月的变化规律和正常月亮不同,有时好几个时辰都不变化,有时变化又在一瞬间,所以要命人时刻观察月相。” 说到这里,库尔班神秘地看了桑悦一眼:“仙子难道就不好奇,刀圣他们探索落迦国的目的为何吗?” 说不好奇那自然是假的。知道的多有时是坏事,但有时也是好事。 桑悦回以一笑:“这可是仙侯仙臣的事,老先生如何得知?” “老奴当然知晓,因为这消息也是老奴特意命人宣扬出去的,”库尔班神秘一笑,“他们要找的是落迦国国宝,上古神器残骸。” 第六十三章 丽姬 “神器?!”桑悦震惊地瞪大眼睛。 仙道炼器师所能炼造出的最强法器被称为圣器,但任何一件圣器在上古神器面前都不值一提。 神器,由神明所造,可开天辟地,倒转日月,逆天改命! “落迦国既然持有神器,为何还会沦落到灭国的境地?” “虽是神器,但终究是破损的残骸,且沉眠了数万年之久。寻常修士,又怎能调用得动神器中万分之一的威力呢?” “好吧,那你倒是说说,离开落迦国的办法是什么?” “根据那位大仙所说,凶煞之地是由浓郁煞炁盘踞不散所形成的邪异空间,凶煞之地内不同的位置煞炁浓度有高低之分,其中煞炁最为强劲的地方,被称为煞炁漩涡。只要能冲散煞炁漩涡,使其出现缺口,这个邪异空间自然而然就会被打出一道罅隙,从空间罅隙冲出就能回到本真空间。” 桑悦忙问:“那这里的煞炁漩涡在哪里?” 库尔班不假思索道:“就是那九头虎。九头虎是这块煞地中最强的存在,每时每刻都在吸纳煞炁,于是身周便形成了煞炁漩涡。只要彻底打败它,就能开启生路。” 桑悦一听,先是愣了一下,下一刻就十分泄气地一摆手:“这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区别?科圣和刀圣联手都只能暂时封住九头虎行动,没过多久,那邪煞又恢复得全须全尾地追杀我们,简直逆了天了,这还怎么打?” 库尔班立即一本正经地忽悠道:“所以才需要我们合力啊,老奴可助上仙们取得神器残骸,有神器在手,上仙们又何惧返虚期邪煞?而我们则只需取回圣兽尸骨,然后一同离开这险恶之地,此为共赢。” 桑悦问:“神器残骸在哪?” 库尔班老谋深算地呵呵一笑:“仙子,老奴说的情报已经够多了,神器残骸的下落是老奴最后的情报了。在仙子答应合作前,老奴是不会说的。仙子若是应允,只需将老奴告知给你的情报传递给刀圣,想必刀圣自有定夺。” 桑悦的耳朵上还带着传音法器,要给康回传消息并不难。 她沉默着,手指不停地轻轻敲击着自己的膝盖,良久才道:“你已经骗过我一次了,我怎么知道这回说的是真是假?倘若我再传一次假消息给刀圣,让我有何颜面再见他们?” 库尔班点点头:“早知仙子有此顾虑,老奴也准备好了证据。” 他说完站起,带桑悦来到一个高大的梳妆台前。他们爬到台子上,只见台面上放着一把镶嵌红宝石包金剑鞘的巨剑,上面镶的红宝石像面全身镜那么大,桑悦能从宝石上面照见自己狼狈的样子。 库尔班朝金鞘剑伸出手,掌心的字灵居然都从皮肤上飘立起来,朝金鞘剑的方向飘动着黑色的线条:“老奴一靠近这把剑,身上的字灵便蠢蠢欲动,想必这把剑上寄存着极其深刻的记忆。” 桑悦除去手套,将手靠近金鞘剑,看见手背上的字灵果然在微微蠕动。 库尔班咬破手指,以指间血在金剑鞘的红宝石上书写着什么,一串小而密集的佉卢文从他的袖子下面游走到手背上,像活着的蠕动的虫子,并随着他一笔一画的动作移动到红宝石上。 桑悦见状不禁心想,自己何时也能将字灵操控得如此娴熟?想到这里她就丧气,她现在连入门的门槛都没摸到呢。 库尔班解释道:“这是佉卢文中的‘抽取’之字灵,‘抽取’二字最不挑食,什么都吃。因此通过‘抽取’之字灵,能够抽取出任何人和物体身上寄存的记忆。这座宫殿是落迦王后的寝殿,这把剑必然是王后随身物件,附着在其上的正是与落迦王后相关的记忆。仙子可以先看完这段记忆,再判断老奴话中真假。” 桑悦调侃道:“老先生,之前你教我字灵的时候,可没告诉我字灵还能这么用啊?” 库尔班毫无羞愧之意地呵呵一笑:“像老奴这般摸爬滚打谋生的,总要留几手嘛。” “好吧,果然深谋远虑,”桑悦没有接着调侃他,“您请。” 库尔班抬起手,佉卢文字灵就像钓鱼的鱼线一样甩起,前端伸出两条细长的黑线,抓住并抽出一团灰色的烟雾。 在字灵吸收这团烟雾前,库尔班从字灵的线条手上抢下那团雾气,抹在半空中,烟雾中逐渐浮现出元帅府的样子。 ****** 宽敞的院子里立着一面靶子,靶心已攒簇着十来支箭,距离靶心百步距离的位置,站着一名彩绣华服的西域美人,正专注地对着靶心拉弓搭箭。 她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有着明润细腻的蜜糖色皮肤,精致的圆脸,昆仑岫玉般的浅绿眼瞳,高挺微翘的小巧鼻梁,略显娇憨的含珠唇。 这张脸,不就是九头虎身上那张闭目沉睡的美人脸吗?不过此刻她的额头上还没有佩戴倒三角形额饰。 女孩脖颈上戴着三串色泽清澈的宝石项链,长发编成细细的辫子,发辫里点缀着稍小的玛瑙宝石,衣服刺绣上也缀满熠熠生辉的珠宝,戴着色彩艳丽的帽子,帽子后面缀着长及腰际的缂丝花纹丝巾,脚踩羊皮靴子,腰间挂着把红宝石包金剑鞘的短剑。 桑悦推测,这把短剑就是她们现在所见的畸变巨剑。 少女一箭射出,箭矢再度正中靶心,和前面的箭紧紧簇拥在一起。 周围端着水果点心的仆从们立即欢呼。 看她的服饰,以及旁边仆从对她的态度,这少女很可能就是元帅的女儿,齐曼丽姬。 丽姬明媚地笑着看自己的杰作,旁边坐在软榻上的美貌妇人笑着朝她招手说话。 她们说的话都是西域话,好在有库尔班在一旁翻译。 美貌妇人看上去应该是元帅夫人,容颜有着脂粉掩饰不住的憔悴,体态病弱,看起来身体不太好。 元帅夫人爱怜地摸着丽姬的脸颊:“好啦,今天是你的生辰,快去换上我给你准备的那件衣裳吧。” 丽姬嘟了嘟嘴:“只有母亲给我备了礼物,父亲和哥哥今天一天都没看到,是不是忘了我生辰了?” “你父亲和哥哥事务繁忙,不过他们再忙,也不会忘记我们丽姬的生辰,他们已经回来了,只不过还在议事厅商讨些事情。” 丽姬闻言立即把手里的弓箭扔给了仆从,笑说:“那我去找他们要礼物!” 她俯身抱了抱母亲,然后就像一只活泼的羚羊一样小跑开了。 丽姬来到议事厅,朝门边看守的两名门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侧耳偷听。 却不料哥哥达吾提正好从里面出来,两人差点撞上。 走在达吾提后面的巴格元帅斥责她:“多大的人了,还和小孩子一样没个正形。” 丽姬悄悄地撅了下小嘴,手背在身后,脚尖踢着地上一颗小石子,她瞥见达吾提脸色不是很好,于是忍不住问道:“爹爹,哥哥,你们在聊什么啊?” “聊的自然都是正事,小丫头少打听,”巴格元帅道。 丽姬顿时满脸不服:“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难道我不是家族一员吗?” 巴格元帅道:“小小女子,告诉你又有何用?” “我的力气很大,我也可以和哥哥一样上马打猎,迎敌对战!” “胡闹,女孩子打什么猎,对什么战,再让我看见你偷练你哥的刀,就打断你的腿,还不快去找你阿娘学纺织。” 丽姬愤愤地把脚下石子踢得老远,喊道:“女孩子怎么了!我本来就可以和哥哥一样厉害,凭什么不让我练!” 丽姬含着眼泪喊完,用力一跺脚便转身跑开。 * 丽姬冲到马厩里,骑上自己的白马冲出家门。 她一路策马驰骋,任带着细沙的沙风刮走眼泪,飞快地穿过街巷,冲到西郊的草原上。 草原上清新的空气和畅快的长风让她心情稍微平复一些,身后又传来了男子嘹亮的声音:“丽姬!” 丽姬回头一看,果然是哥哥达吾提骑着他的汗血宝马追来了。 丽姬心中生出几分嫉恨怨怼,火气又燎上来了,哼了一声不再理他,继续扬鞭加快速度。 第六十四章 落迦王后 达吾提的坐骑是万里挑一的千里马,很快就拉进了距离。 丽姬愈发生气,心想若是他追上来就抽他一鞭子。 岂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呼,马儿嘶鸣,然后就是重物摔在地上的声音,男子呻吟哀嚎。 丽姬连忙勒住了马,来不及细想骁勇善战的哥哥怎么会摔下马背,一心手忙脚乱地下马冲到哥哥身边,焦急地把他扶起来:“哥哥,你怎么样?伤哪儿了?” 达吾提夸张做作地捂着胸口:“哎哟,全身都疼!” 丽姬一听他声音中气十足,眼里还带着几分没掩饰住的促狭,气得一拳锤在他胸口上:“你再装下去试试!” “丽姬,哥哥知错了,”达吾提连忙道歉。 “哼,我就知道,咱们英勇善战的大将军怎么会摔下马背,传出去岂不是要把全城的人笑死!”丽姬阴阳怪气地讽刺道。 达吾提看着她的脸色,笑着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你看这是什么?” 丽姬淡淡地扫了一眼,眼睛霎时间亮了,惊喜地道:“中原的丝绸!” 那是一条轻薄如烟又典雅精美的织成锦,以白色为底,布满富有中原特色的山石树图案,不知是由何种工艺制成,花纹平贴,摸上去十分流畅,没有丝毫凹凸滞涩之感,浑然天成。 丽姬抢过来,拿在手里爱不释手地把玩。 “你不是一直想要中原上好丝绸制成的帔巾吗?喏,这是我托一支商队从中原带来的,据说这还是中原皇朝的贡品,费了好大劲才到手呢。” 丽姬抚摸着如水的丝绸和精致的刺绣,矜傲地朝哥哥挑了下下巴:“哼,那这次就原谅你了。” * 丽姬过完十七岁生辰后不久,就从母亲那里得知,国王要娶她为王后。 当她得知这个消息时,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大吵大闹,甚至逃离家门。 但她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没有出门。 达吾提每天都去看她,等丽姬终于肯开门见他时,眼睛里的光明显比从前暗了几分,一向明媚的脸上也多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忧愁。 丽姬小口小口地吃着达吾提带来的肉馕饼,几杯三勒浆下肚,才扯开嘴角对达吾提笑说:“哥哥,日后进了王宫,我再也没有机会骑马去城外看看外面的世界了。你以后可以经常来看我吗?跟我说说外面的国家和部落都长什么样!” 达吾提不忍地微微皱眉,但最终还是点头说:“好。” “太好了,谢谢哥哥。”丽姬露出和从前一样的笑容,像个小太阳。 到了出嫁那天,身体一直不太好的母亲强撑着替她完成妆容,亲手给她戴上黄金打造的倒三角形额饰,这个饰件在额头正中,向下止于眉心,造型别致而精美。 这倒三角形饰品的起源和来历已经无人知晓,只知道是起源于洪荒之世、神明时代,是落迦国王室才有资格使用的纹徽。 戴上这个纹徽,就代表着从今以后她就是王后。这个额饰戴上后就不能摘下,除非落迦王亲手将其取下。而一旦取下这个纹徽,就相当于废黜了王后之位。 不过桑悦记得,那个九头人面虎的黄金三角额饰上,三个尖角处各点缀了一颗红宝石,但这个额饰上并没有宝石,造型更简单朴素一些。 母亲认真地叮嘱她:“进了王宫以后要小心侍奉君王,大王喜怒无常,秉性凶狠,千万不要触怒他。” 丽姬安慰母亲:“我不会触怒他的,我一定躲他躲得远远的。” 母亲见她还像个小孩子似的天真,用手帕掩住嘴咳嗽了几声,无奈失笑:“你毕竟是王后,还是要履行王后职责的。” 丽姬连忙给母亲轻轻顺背:“好啦,母亲别担心,我晓得。” 婚宴在王宫最高的蓝琉璃塔中举办。 宾客都是周边西域各国的王子使臣,各种稀罕宝物放满大堂,年轻貌美的侍女用金盘承接着美酒佳肴,如流水般接连不断地替换。 八十八名乐工分成四列,坐在舞筳四角,竖箜篌、琵琶、五弦、笙、笛、箫、篦篥、毛员鼓、都眃鼓、答腊鼓等乐器的声音和谐同奏。 舞筳中央跳着精彩的胡旋舞,美人舞服上的金线宝珠随着舞姿闪烁着绮丽光辉,令人眼花缭乱。 宾客们看得尽兴,但落迦王却漫不经心地摇着黄金嵌宝石的酒杯,杯中深红色的葡萄美酒荡漾着一圈圈淡淡涟漪,破碎地映照出他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 落迦王的肩头站着一只乌鸦,漆黑的羽毛呈现蓝紫色光泽,非常漂亮。 这只乌鸦毫不客气地把头探到落迦王的酒杯里喝酒。 落迦王不仅不生气,还用手指轻轻抚摸它的头。 在落迦国的神话传说中,太白天尊派遣毕宿天耳星神下界,赐予了落迦人祖先土地食物,教化他们,帮助他们创建国城。 所以在落迦国,毕宿星神的地位仅次于太白天尊。 毕宿星神有个神兽形态的身外化身,名为毕月乌,顾名思义,就是形似乌鸦的神兽。因此落迦国上下皆奉乌鸦为祥瑞。 落迦国内的乌鸦品类多样,但其中真正的瑞兽,只有雷乌一族。 瑞兽,其实和妖很相似,都是传承自上古血脉,生下来就有灵智,能幻化人形,口吐人言。 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在于,瑞兽是上古之时受到神皇册封的祥瑞,名字被记载在古神遗留的瑞兽榜上。他们从古至今都是人族的同伴、保护兽,生下来体内就只有至纯灵炁。 而妖生下来时体内煞炁和灵炁驳杂,没有古神册封。 落迦王身边的这只乌鸦就是他自小亲手养育的雷乌瑞兽,与他极为亲近。 丽姬其实也觉得无聊,但她面上戴着金线宝珠穿成的面纱,外人看不出她的表情,而且她谨遵母亲的嘱咐,极力使自己肩背挺直坐姿端庄,这才给人一种很是专注郑重的错觉。 到后面丽姬身体僵直得酸痛,还有点昏昏欲睡,直到落迦王突然开口说话,令她瞬间清醒。 落迦王道:“这乐舞本王已看过很多遍,颇觉乏味,不如来几场勇士决斗助兴。” 站在他肩头的雷乌也张口,嗓音低沉悦耳,竟比落迦王不遑多让:“决斗助兴,决斗助兴!” 丽姬不由得多看雷乌几眼,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国鸟。并不是所有的瑞兽雷乌都有资格陪伴在大王身侧,只有少数幼鸟出生时就能引来雷电护于周身。这样的雷乌才会被选为国鸟。 落迦王不顾巴格元帅和达吾提微变的脸色,噙着微笑拍了拍掌心,两组身着西域盔甲的武士提着杀气森森的武器上来,赶走舞姬们,占据了舞筳中央的位置。 武士们在落迦王一声令下后两两一组,招招狠辣地比拼起来,场面堪称暴力凶残。 但凡了解落迦国内情的人都暗暗反应过来,巴格元帅在落迦国权势滔天,与落迦王面和心不和久矣。 甚至有传言说,落迦王迎娶丽姬为王后,其实被巴格元帅逼迫的。 落迦王在婚宴上闹这一出,显然是有心给巴格元帅和王后一个下马威。 当落迦王心思黑暗地去看新娶王后的脸色时,却出乎他的意料。 只见王后一双明眸盯着斗得最精彩的武士,放在身前的手暗暗握成拳,好像一副跃跃欲试,恨不得自己也上去打一场的样子,竟比他看得还要开心。 要知道在前面演奏乐舞的时候,落迦王和她离得近,分明看见她的上下眼皮都在打架了。 第六十五章 还债 “王后喜欢看勇士决斗?” 低沉的男子声音响起时,丽姬慌张地扫了落迦王一眼,连忙正了正自己身形,朝国君矜持地点了点头。 “是吗?不愧是将门出身。”落迦王淡淡地说,声音不辨喜怒。 丽姬想了想,用母亲教她的话回应:“丽姬出身的宗族,全是承蒙王上信任才有如今的地位。” 落迦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丽姬便重新把目光放在武士角斗上,看得津津有味。 婚宴结束后,丽姬先被送进了婚房,婚房里垂挂着层层叠叠的红纱金幔,桌上金杯里溢出的不是酒水,而是璀璨的珠玉,侍女们都退出门外,只留下她一个人坐在铺满锦绣丝绸的大床上。 之前在婚宴上丽姬脸上戴着面纱,不方便取食饮酒,此时饥渴难耐,便忍不住用小刀割了几块羊肉垫肚子,并一口气喝了半壶葡萄美酒。 刚开始,她还能在床边保持端正的坐姿,后来酒劲上头,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就倒在床上酣睡起来。 第二天一早醒来,她看着空荡荡的婚房尚有些茫然。侍女告诉她,昨夜落迦王曾来过,见她睡着便只看了一眼就离去了,宿在了别的美人宫里。 听见这话丽姬便松懈地打了个呵欠,索性母亲教她的都用不上,她也乐得轻松,于是摸着空空的腹部问道:“好饿,有吃的吗?” 侍女们都一脸复杂的看着她。 * 在王宫住了几日,无所事事的丽姬觉得十分无聊,从前未出嫁时,她还能常常缠着哥哥带她出去骑马游猎,而现在,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在花园里散步,再大再美的花园,一连逛过几遍后也没什么新意了。 正是由于太闲,她愈发怀念母亲的手艺,觉得王宫里的吃食没滋味,于是便打算按照母亲的办法自己腌制玫瑰酱。 这天她去花园采摘玫瑰,却发现玫瑰园门口摆着一张两人高的花楼式纺织机挡住了去路,纺织机前还站着两名侍女。 丽姬问侍女:“这是谁放在这儿的?” “是拘弥国进献的美人阿娜尔,已被大王封为侧妃。侧妃说她想要一边闻着玫瑰花香一边织一副画送给大王。” 西域人喜欢花团锦簇的绫罗绸缎,各类精致的纺织品在诸国间是不亚于金银宝石的硬通货,达官贵人们都争先恐后地重金求购中原的丝绸。所以在西域,女子往往以练就精湛的纺织术、缂丝术自豪。 丽姬道:“这纺织机堵在路上,让别的想赏花的人怎么办?这样吧,我把这织机挪到边上的空地去得了。” 丽姬的侍女立即说:“奴去叫人来搬运。” 丽姬笑着展露一串贝齿:“不用那么麻烦。” 丽姬是中品土灵根,从小跟着哥哥以武修道时便展露出力气过人的天赋。由于落迦王宫的规矩,后妃不得习武修仙,丽姬一身力气无处发泄,眼下正好借此机会松松筋骨。 当下她单手抓住纺织机的一只脚,轻松得像拎一只鸡仔似的,把整个两人多高的织机抬了起来,在众人吃惊震撼的目光中抬着织机往空地走去。 刚走没两步,意外发生了,纺织机的几根柱子接连崩断,随即整个散架,那织到一半的缂丝画更是被扯散,丝线乱成一堆乱麻。 丽姬看着散落一地的狼藉缩缩脖子,吐了吐舌头。 “我都没用什么力气啊,这织机谁造的?也太不坚固了……要不我赔侧妃钱成吗?” 之后,侧妃哭着去向落迦王告状,说王后毁了她辛辛苦苦织了一个月的布。 落迦王的回复也很快传达到了王后宫里,六名侍者搬着一个全新的花楼织机摆在了王后寝殿里,说落迦王下令,让王后一个月内纺出一模一样的布抵偿侧妃。 丽姬烦躁地理着成千上万根不同的丝线,没理多久就把手里纺锤一扔:“我最烦的就是纺织,他居然让我一个月内纺这么复杂的花样!我就是不吃不喝也纺不出来!” 侍女连忙把纺锤捡起来拍干净:“这是王的命令,王后不得不从啊。” “烦死了!”丽姬气闷地跺了跺脚,躲进纱幔里面,在床边坐着想办法。 她闷在寝殿里想了半天,最后终于想出一个办法,她带着短剑去到花园里,挑了一根几十年的老竹劈断,取其中一节劈成竹条,劈去里面的竹节。 她用短剑将竹条边缘修饰整理后,再用砂灰和毡子用力打磨抛光。用火烤干竹子的水分,并压弯成竹弓,放到阴凉通风处晾晒,趁此时间,她又去王宫后厨捡来牛筋制成弓弦。 达吾提是金灵根,擅长炼器,小时候教过她怎么造弓箭。 就这样丽姬用了大半个月的时间造好一张弓和三根箭矢,然后大摇大摆地提着弓箭去找侧妃。侍女们见她忙活大半个月布是一点没织,反倒造出一个大杀器,顿时吓得瑟瑟发抖,纷纷跪在地上阻拦她。 但她们哪是丽姬的对手,被丽姬轻而易举地推到一边,继续往侧妃寝殿前进。 当丽姬气势汹汹地提着弓箭迈进侧妃院子时,侧妃正在给落迦王喂葡萄吃。 两人一看她手里的弓箭顿时变了脸色。 落迦王是面色阴沉,侧妃是花容失色,惨白着小脸躲在落迦王身后。 “王后,你提着弓箭而来,是想射杀本王还是侧妃?”落迦王不紧不慢地从软榻上坐起,冷冷道。 落迦王肤色黝黑,发色银白,两侧编成几条发辫散在肩上,俊美无俦,宛如神子。左耳下戴着一枚黄金倒三角形耳饰,在阳光照耀下于他脸侧闪烁金光。 他的黄金三角纹徽和丽姬的略有不同,上面点缀着三颗红宝石,仔细看,三角边上还镂刻着精巧古朴的乌鸦纹。 他的双眼是异瞳,左眼湛蓝,右眼深棕。这在落迦罗原本被视为不详,但在他登上王位后,没有人再敢说出这种话。 他这一问倒把丽姬问懵了,丽姬直言道:“为何要射你们?我是来向侧妃还债的啊。” 丽姬看向侧妃说:“我虽然不会纺织,但是我射箭打猎很厉害。”指了指天空,“我可以把天上的金雕射下来给你。” 侧妃惊得说不出话来。 落迦王勾起一边嘴角,似是讥诮:“是吗?” “当然。” 说完,丽姬便朝着天空张弓拉箭,不动声色地将弓拉到满圆,瞄准了高空上一个盘旋的黑点。 箭矢咻地飞出,片刻后,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天而降。 落迦王面无表情地一手抓着侧妃的胳膊闪到一边,丽姬也自己往后跳开一丈远。 一人多高的金雕把地面砸出一个浅浅的凹陷,烟尘四起。 第六十六章 干旱 周围的人都被灰尘呛得咳嗽起来,落迦王一拂袖,灵力化风荡开,烟尘当即散去,只见丽姬射出的那支箭矢竟是洞穿了金雕的双眼。 金雕是种飞行速度极快的凶兽,这凶兽浑身是宝,所以经常被修士当做狩猎对象。丽姬居然能一箭将千里高空中的金雕毙命,作为凡界修士来说,这箭法属实惊人了。 落迦王微微眯了眯眼,他的修为比丽姬高,所以很轻易便看穿她的品阶,是筑基一层。 丽姬介绍着那金雕尸体说:“这是只凡品金雕,羽毛、鸟喙、利爪、骨骼均可炼器,血肉则可入药炼丹,可谓浑身是宝,卖到灵市去至少能换五匹中原的织成锦,如此可够偿还侧妃的织品?倘若还是不够,我再多猎几只就是了。” 侧妃惊得哑口无言,躲在落迦王身后不敢出来。 落迦王问:“你当真只是为了偿还侧妃?” “对啊,不然干嘛?”丽姬疑惑地歪头,美丽的脸庞显得很娇憨。 落迦王意味不明地微微一笑,朝她走过来,伸出手。 丽姬把弓箭放到他手里。 落迦王用手指摸了摸弓弦:“这弓箭怎么如此粗糙?” 丽姬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地笑:“这是我自己做的,糙是糙了点,但是射程还不错。” “以后不许再在王宫中射箭,”落迦王命令道。 王后立刻犯难地皱眉:“那我该怎么补偿侧妃?” “这只金雕够了。” “够了?那我是不是不用再织布了?” “嗯。” “太好啦!”丽姬顿时欢天喜地起来,大方地说,“大王若是喜欢,这弓箭就送给你啦。” 她开心地转身跑开,侍女连忙紧张提醒她:“王后,请您注意仪态。” “哦哦,”她听话地放慢脚步端正了姿态,迈着端庄的步伐走开了。 落迦王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眼瞳里显出几分疑惑。 * 这出闹剧之后,丽姬的日子过得平静而无聊。 好在达吾提遵守承诺,果然得空就进王宫来看她。 “哥哥,听说你们去了北疆草原,是真的?你见到犬戎妖族了吗?他们真的都是会说话的大狗吗?” 达吾提笑着一一回答她:“北疆草原的犬戎妖族是赤犬妖,每一只体型都有野马那么大,他们说的都是犬戎话,和犬吠或狼叫声很像。他们不喜欢外族,我们一靠近他们就跑了。那里还有一种会发白光的马,叫做光马,在夜里它身上散发出来的光可以照亮一大片草原,像掉下来的月亮似的,据说整个草原上只有四头,非常漂亮。” 丽姬撑着下巴双眼发光地听着哥哥详细地讲解外界的见闻,一脸的羡慕向往。每次听完哥哥讲述的经历,她都能开心好几天。 哥哥还会带给她母亲写的信,信里除了关心她以外,还教她怎么取得大王的欢心。 刚开始丽姬还按照母亲指点的,给落迦王送些美食、美酒和中原瓷器等礼物,但落迦王每次都不见她,不是处理公务就是在陪其他侧妃。 被侍卫拦了几遍后,丽姬觉得自己已然尽力,无愧母亲的叮嘱,便也懒得再去找落迦王了。 落迦国境内气候炎热,几乎没有春秋两季,就连冬天也是十分短暂。 正值十月时,丽姬喝着八宝茶,殿内四角的机关七轮扇无休止地扇着风,但她仍觉得房间里闷热不堪。 她走到殿门外看着明晃晃的太阳,自言自语:“今年好像比去年还要热啊。” 到了傍晚时暑热稍散,她去花园里散步,发现偌大花园里的花果植株枯死了近一半。打扫枯叶的侍者个个嘴唇干裂,皮肤被晒得黑红。 其中一个侍者脚步虚浮,坚持着扫了两下后倒在了地上,丽姬命人扶起来一看,是中暑脱水了,立即让侍女取来温水,给这侍者少量多次地喝下。 丽姬问其余侍者:“你们怎么都渴成这样?难道没给你们水喝吗?” 侍者答道:“今年国内干旱无雨,国人好多都饥渴而死,大王将王宫的储水分发给了国民,宫内的用水量就减了很多。现在每名侍者每天只能领到一碗水,喝完就没有了。” 人都没有水喝,花园里的植株就更别提了,往常精心呵护的珍惜草木,由于好几天没有浇水,都被烈日晒死了。 王宫里的情况尚且如此,外面的平民百姓又该如何生存,丽姬不敢想象。 丽姬来到落迦王处理公务的宫殿,想要打探他打算如何处理干旱问题。 落迦国信奉毕宿星神以及毕月乌神鸟,以乌鸦为祥瑞,因此宫中饲养着数不清的乌鸦。 时值傍晚,无数乌鸦在宫殿前群集,有的在空中飞翔,有的栖息在枝头,有的在地上啄食侍者洒下的谷物,有的用鸟喙梳理着羽毛,振翼肃肃,飞鸣哑哑,数千百万,宫殿的屋顶楼头黑压压一片,几乎都被乌鸦占满了。 这些乌鸦毫不怕人,丽姬走过时,甚至还有乌鸦落在她肩上,亲昵地梳理她头上的纱巾。 当丽姬来到殿门前时,在廊下盘旋着的国鸟雷乌高喊:“王后来了,王后来了!” “进来,”落迦王阴沉的声音从宫殿里面传来。 丽姬走进去,雷乌也跟着飞进来,落在了落迦王的手边。 落迦王抬手抚摸着雷乌的羽毛,那通体漆黑羽毛中透出极其漂亮的蓝紫光泽。 丽姬把右手放在左边的胸前,身体向前倾侧行礼,然后说:“愿大王安好。” 落迦王点点头,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桌上,撑着下巴:“王后可是为干旱之事而来?” 丽姬愣一下,然后道:“是的。” 落迦王从满桌中挑出一份绢质的文书,由雷乌叼着送到她面前。 第六十七章 夜歌 丽姬展开,阅读上面密密麻麻的佉卢文,很快皱起眉头:“有商队上报,在千里外的荒漠中看见了旱魃?这……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落迦王反问她,“国内突发旱情,这时又有人见到旱魃,不是很合理吗?” 旱魃自上古之时便被称为僵尸之王,是大乘期品阶的可怕邪煞,所行之处赤地千里,会给人间带来干旱灾劫,贻害无穷。 “可,可是上一次旱魃现世,已经是三万年前的史料记载了,那一头旱魃已被昆仑仙帝伏诛,况且像旱魃这种大乘期级别的邪煞现世,仙洲的星卜师应当提早预测到并告知下界呀,”丽姬下意识反驳。 “仙门有星卜师,邪道自然也有办法隐藏星象,而且你也说已经过去三万年,足够三界演变得天翻地覆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大王说话的口气好像中原人啊。好深奥,听不懂。”丽姬诚实地说。 落迦王很少听到这么直白的话语,不禁顿了一下,竟是难得的无言以对。 丽姬看到他的桌子上将近一半都是汉文书,心道难怪。 落迦王睨她一眼,继续问道:“倘若不是谣言,王后以为该如何应对?” “旱魃是大乘期邪煞,非我等凡俗修士能够抵抗,应当先遣斥候队伍前去调查是否真有旱魃出没,若是真的,则需立即上报昆仑仙宗和凤麟仙洲求援。”丽姬当即侃侃而谈,她年少时经常和哥哥玩排兵布阵的游戏,因此很快就想到对策。 落迦王似笑非笑的,却看向他的雷乌问道:“阿文,你觉得呢?” 雷乌语调从容道:“王后所言有理,面对大乘期邪煞,派出去调查的修士品阶不能低于金丹期。” 丽姬第一次见识到瑞兽的聪明,不禁心下暗叹。 “金丹期?放眼整个国都,又有几个金丹期修士?”落迦王轻哼一声,看向丽姬道,“王妃应当是筑基一层修为吧?” 丽姬把目光从雷乌身上收回:“是。” “本王欲亲自前往调查旱魃踪迹,王后可愿同往助我?” 丽姬先是愣了一下,见落迦王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毫不犹豫地说:“当然,丽姬愿保护大王。” 落迦王满意地勾起嘴角:“好。” 当落迦王牵着丽姬的手来到众臣面前,提出要带王后一同出征时,巴格元帅立即反对。 巴格元帅道:“王后身为女子,怎能随同大王一同出征?” 落迦王不以为然道:“据我所知,王后自小修行,如今已是筑基一层,这个实力在国内已属高手。本王认为,有王后的助益,定能事半功倍。” 在这期间,看着为这事争辩的落迦王和父亲,丽姬其实是懵懂的,她也不明白一直对她冷淡的落迦王为什么会想起带上她。 不过有一点好处就是,离开王宫策马荒原,这件事本身足以令她精神振奋。 作为旁观者的桑悦却看得明白,落迦王这是怀疑国内突发干旱很可能是巴格元帅的阴谋,所以带上元帅的女儿丽姬,以防有危险时可以利用她。 丽姬从来没有学过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心思十分单纯,自然想不到这一层。 桑悦很有几分同情丽姬,眼前这一段真实的记忆,对她们来说就像戏台上一场将喜怒哀乐一一剥开的大戏,作为戏台下的看客,她们只能默默注视,就算与其中的角色共情,也无法插手其中,因为这是早已发生过的事情,一切已成定局,无法扭转。 在落迦王的强硬要求下,丽姬最终还是随同出行了。 出城后往北,骑乘灵马疾驰五日,终于来到商队所说的死魂林,放眼望去,苍莽黄沙间尽是或挺拔、或倒伏的胡杨树,姿态各异,如同远古之时就残存的遗物。 此处煞炁弥漫,就是在这里,商队看到了旱魃出没。 临近傍晚,天色还很亮,西面太阳未落,东面月亮已经升起,这里的日月比任何时候看上去都还要大,日月同辉,美不胜收。 王后开心地扬鞭指着天空:“大王,哥哥,你们快看,日月同辉!” 年轻王后银铃般的嗓音就如同清泉一般,令疲惫的人们精神为之一扬。 落迦王下令安营扎寨。 等帐篷搭起来,天也彻底黑了,落迦王拿着本汉文书在案前看着。 丽姬从纳戒里取出茶具,煮了一碗八宝茶端到他手边。 落迦王头也不抬地道:“还不睡?” 丽姬道:“大王,我睡不着,我想出去看月亮。”她大睁着一双美玉的淡绿色眼睛,眼巴巴地看着他。 落迦王似笑非笑地抬头看她:“好啊,那就一起去吧。” 夜空下的荒漠洒下一串银铃般的女孩笑声。 “我第一次骑马来到这么远的地方,”丽姬高兴地笑说。 “你再大声点,把旱魃喊出来最好,”落迦王跟在后面不咸不淡地道。 丽姬吐了吐舌头。她像只敏捷的小羚羊,轻盈地跳到附近最高的一株死去的胡杨树梢上,坐下来望着明月,轻轻晃动双腿。 银色的月光映照着死魂林中姿态各异的枯死树身。 据说这些胡杨树千年前就已枯死,至今不朽,于苍莽静谧间产生一种震慑人心的奇异力量。 “你看到了,这月亮与国都内的可有不同?”落迦王站在树下,散漫地背靠在一株胡杨树的树干上,扬起脸冷漠地看着天上明月。 “我觉得,荒漠上的月亮看起来好像比国都里的大些。” “嗯。” 两人陷入沉默。 丽姬是个不说话会觉得不自在的人,忍不住打破沉默:“大王,要不我给你唱首曲子吧?” “唱吧,”落迦王貌似懒懒地闭上眼睛。 丽姬放声便唱,落迦王不禁皱了皱眉。 不远处坐在篝火前的达吾提和侍卫们听得十分痛苦,有个人想要用手指堵住耳朵,被达吾提瞪了一眼,他立即不敢动了。 达吾提悄悄地撕了两团布塞进耳朵里。 听得最清楚的落迦王忍不住掏了掏耳朵。 丽姬唱完,再度陷入沉默,于是她道:“大王,要不你也来唱一首?” 第六十八章 刺杀 这个要求对落迦人来说并不过分,而且还是一种体现善意的邀请。 落迦国举国喜好歌舞,上至大王,下至平民,自小耳濡目染,就算天生五音不全的,也能像丽姬这样嚎两嗓子。 落迦王沉默片刻,就在丽姬觉得被拒绝时,他开口清唱起来,却是首汉文歌:“玉琯均和,金风候气。神其格思,同粢洁币。降福无疆,德泽光被。酌献吾身,愿承世间,所有之恶,以佑我儿……” 由于修真界的典籍绝大多数都是以汉文记载的,所以丽姬从小也学汉文,能听懂这是一首祈求太白天尊赐福孩童的歌谣,传说太白天尊通过吹奏玉琯来掌管秋季万物的运行规律,因此歌词中有“玉琯均和,金风候气”一说。 本该是神圣优美的曲调,但是被落迦王唱起来,改了几个音调,反倒听来阴森森的瘆人。 夜风袭过,丽姬忍不住搓了搓自己的手臂。 落迦王唱完后,丽姬忍不住说出了心里话:“大王,祈神的歌这么唱,神灵都会被吓跑吧。” “呵,这么容易就被吓跑,还算什么神?”落迦王说到神时不仅毫无敬意,甚至还有些蔑视。 丽姬连忙跳下树,冒犯地抬手捂住他的嘴,指了指夜空中明亮的太白星:“大王,神明无所不知,吾等皆是太白天尊的信徒,还请慎言。” 落迦王不屑地拨开她的手:“出来这么久,居然只是为了赏月唱曲,真是无趣至极。” 丽姬不爽道:“我又没有让大王陪我,再说了这地方除了赏月唱曲还能做……” 无数暗器从四面八方朝他们袭来,落迦王单手捏诀,无数白色线状闪电在他身周闪现,蜿蜒交错,围绕着他们形成圆形的雷电盾壁。 丽姬听见暗器噼里啪啦打在雷壁上的声音。 落迦王退去雷壁,丽姬看见无数白色犬牙掉在地上,犬牙上应该是涂了毒,掉到地面上后周围半指范围内的土地都迅速变黑,并被腐蚀出一个个小凹坑。 几十个戴着面具的人影从黑暗中窜出,兔起鹘落般持刀挥向他们。 “大王小心,”丽姬结起一面土壁替他抵挡下刀锋。 落迦王漠然看她一眼,双手握诀,无数黑鸟从空中如弩箭般俯冲而来,是乌鸦! 乌鸦们一头扎进这些刺客的眼眶里,翅膀还在外面扑闪着,吃光他的眼珠和脑子,钻开了后脑壳像弩箭一样飞出! 丽姬骇异地看着这残忍的杀人术法,这手段过于暴戾邪性,简直是邪术了。 很快,达吾提他们听到动静赶来救驾,面具刺客们被杀得节节败退,幸存下来的几个竟全部捏碎爆裂丹,把自己和同伴的尸体炸成满地模糊血肉。 丽姬从没见过这么血腥的场面,反胃地冲到一边呕吐起来。 落迦王却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看着达吾提他们探查战场。 达吾提折下两根胡杨木的树枝作为筷子,把腐土里的毒牙夹起来细看。 “哥哥小心,”丽姬怕他把毒牙拿得太近,连忙提醒道。 “王后勿忧,”达吾提安抚一句,目光仍观察着毒牙,随即向落迦王禀报道,“大王,这是北疆草原犬戎妖族的犬牙。” “北疆犬戎妖族?”落迦王低沉地幽幽道,“本王与他们素无交恶,他们竟敢公然行刺本王,背后必然有人指使。” 落迦王不怒反笑,问道:“王后,你认为这场刺杀幕后主使当为何人?” 丽姬见他放着哥哥这个大将军不问反倒问她,不禁愣一下。 达吾提脸色微变,但只按捺着不敢出声。 丽姬不疑有他,强忍着浓郁的血腥味,缓缓道:“眼下还无法断定,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些刺客熟知我们的行踪才能埋伏在此,这说明两种可能,其一,最初商队给出的消息就是假的,其二,就是知晓此次计划的朝臣或队伍里出了奸细。所以如今可以从商队、朝臣队伍、犬戎族三个方向派人调查。” 落迦王笑了笑,眼神却阴沉:“就按王后说的去查吧。” 达吾提等人立即领命而去。 看到这里的时候,桑悦不禁问道:“这时候落迦国应该还没有动犬戎族的圣兽吧,那犬戎族为什么要刺杀落迦王?” 库尔班也露出意外的表情,显然他也不知道这场刺杀:“老奴并未从父亲那里听说此事。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些犬妖使用的不是本族的狩猎身法。” 阔孜巴依亦道:“我们虽然会把脱落的爪牙炼制成法器,但却不会在上面涂毒。而他们操控毒牙的手法,和昆吾教邪修的暗器乌血钉很像。” 又是昆吾教,桑悦沉吟,点了点头算是略过这个话题,继续看记忆。 丽姬仍站在原地,忍着恶心问道:“大王,你好像对刺客出现并不意外,你早就察觉到了吗?而且你多番试探,是在怀疑我吗?” 落迦王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这个心直口快的女孩竟是比他想象的更聪明。 他不由轻笑:“真可笑,王后,听说你也不是心甘情愿做这个王后,怎么,被本王怀疑却会让你觉得很难接受吗?” “当然无法接受了,我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被怀疑?”丽姬愤懑地道。 “呵,是吗?”落迦王踏过满地鲜血朝她走来,抬起她的下巴,轻轻擦去她脸颊上溅到的血迹:“忠心可不是用嘴说的。” 丽姬恼怒地拨开他的手,竟是一点儿也不怕冒犯他。 落迦王却没有任何惩戒,只冷笑着转身朝帐篷走去。 * “大王,这里不安全,臣以为应该立即撤离此地,”达吾提向落迦王提议道。 落迦王原本漫不经心的脸骤然变色,扭头看向一边:“晚了。” 达吾提一惊,连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巨大的人影突然闪现到了他们五十步之外的位置。 那是个三人多高的巨大身躯,和传闻中一样,它满头白发直直披散到地上,脸相对身体的比例来说过长,嘴裂很大,鼻梁上没有双眼,只有额顶长着一颗巨大的竖立的眼睛,瞳色淡紫。苍白的开裂的皮肤缝隙里流淌着金红色的岩浆。 披在它身上的青色衣袍上同样流淌着岩浆,宛如诡异的金红花纹。 哪怕还隔着一段距离,令人难以忍受的热浪依然扑面袭来。 它站在月光下,地面上却没有它的影子。 它的嘴巴开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古籍记载,旱魃日中无影,疾呼无响。 从古至今,都没人弄明白这是什么原因。 因为古籍上还写着,靠近旱魃百步者,皆亡。 第六十九章 旱魃 这是场单方面的虐杀。 以旱魃所在的地方为圆心,方圆百步的地面都在瞬间皲裂,裂缝中涌动着滚滚金红岩浆。 就好像大地受了伤,露出流淌着滚烫血液的血管。 人们的皮肤光是接触到空气,就像被浇了开水一样瞬间长出烫伤的水泡。 达吾提带着落迦国勇士们全力施法,才结成一个防御结界,把落迦王和丽姬保护在中央。 但在旱魃高温的煞炁压迫下,结界不断地缩小,暴露在结界外面的修士瞬间就被烤成人干,然后又在几个弹指的功夫,化为灰烬。 金丹期以下的修士们毫无阻挡之力,只能全部挡在落迦王前面,不顾反噬的风险,舍弃血肉也要维持结界。 丽姬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压倒性的恐惧,身体不受控制地隐隐颤抖起来。 落迦王面无表情地掠出人群站在前面,在达吾提的阻拦声中,落迦王用灵力拨开他,祭出一把巨大的钺形法器。 钺,上古兵器,似斧而大,刃口呈弧形,长柄。 落迦王手中的斧钺比他还高几分,通体白色铁质,能够看出有修补痕迹,长柄上镶嵌着四枚圣品级灵石,看上去高贵无比。 旱魃竖立的巨眼盯着这斧钺。 达吾提立即认出来,震惊地喃喃道:“神器残骸。” 这就是神器残骸?桑悦心中震撼。 桑悦仔细看去,在这件修补过的神器上,只有不到四分之一的斧刃保留着远古神圣的纹路,余下的部位都是用极其珍贵的西庚陨金修补而成。 落迦王凝神提炼灵石中的灵炁,长柄上镶嵌的一枚圣品灵石立即消散成烟雾状的灵炁,融入到斧刃上的纹路中。 落迦王双手掌心有白色雷电不断地穿刺闪烁,举起残神钺朝旱魃隔空劈下。 空气似乎瞬间变得锋利起来,旱魃像被无形的锋刃从头顶开始劈成了两半。 金丹期修士只是举起神器残骸一挥,就能够重伤大乘期邪煞。 有这样的神器残骸在握,放眼整个修真界,包括昆仑仙宗在内,都不敢轻易对落迦国这个凡间修真国度出手。 然而,人们还来不及欢呼,就发现旱魃被劈开的身体像水波倒影一样扭曲了几下后,又立即合并在了一起,竟然在眨眼间完全愈合了。 落迦王神情凝重沉默不语,勉力强忍着催动神器残骸带来的反噬。 丽姬见状,本着两军对阵气势绝不能输的原则,鼓足勇气喊话道:“区区腐尸烂肉,待吾王把你砍成十七八块,看你还能不能复原!” “丽姬!”达吾提连忙喝止她,一时间忘了君臣尊卑。她一个小小筑基期,怎么敢挑战大乘期邪煞? 旱魃巨大的竖瞳眼珠微转,朝着她的方向迈出了一步。 落迦王双手持握残神钺横挥,长柄上又一枚宝石消散,夜空中竟然降下一道山一样巨大的白色钺形灵力。 旱魃身周有如火山喷发一般,滚滚岩浆冲天而起。 两股强大的力量如两道横亘天地的巨大浪潮相互对撞。 爆发的风暴席卷万里,所有置身战局中的人都被风暴卷着飞向遥远的四面八方。 丽姬就像是断线的风筝一样被风暴乱卷忽上忽下,在令人窒息的力量压迫中昏迷过去。 * 丽姬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戈壁石下的阴影里。 外面依然是烈日炎炎的荒漠,落迦王就躺在烈日下快要被晒干了。 丽姬跑出去,脚底传来滚烫尖锐的痛感,低头一看,原来她的衣服和鞋不知何时都被旱魃的岩浆烧得破破烂烂了,双脚的鞋底都不见了。 丽姬顾不得许多,先把昏迷的落迦王扛起来放到阴影下。 她看到落迦王的右手和半边身体都干瘪得像干尸一样,以至于身上的衣服空荡荡的。 “糟糕,这是施法反噬。”丽姬焦急地皱眉。 看来金丹期修士操纵残神器还是太勉强了,以至于力量不足只能以自身血肉弥补,这便是施法反噬。 丽姬想要给落迦王输送灵力,但她身上的灵力为了保护肉身已经榨干了,纳戒也被震碎,里面的灵石都丢了。 落迦王的纳戒倒是还在,但是她用不了,而且他既然被术法反噬,就说明身上的灵石都耗尽了。 眼看着落迦王气息微弱,嘴唇干裂,几乎要被渴死。 丽姬捋起袖子,割伤了手臂内侧,让血液滴落到他嘴里。 等落迦王差不多饮够了血后,丽姬才从衣服上撕下条布包扎手臂,虚弱地靠在一边。 落迦王在浑身剧痛中醒来,感觉到似乎有人在摸他的脉搏,立即警惕地抓住对方的手。 落迦王抓住丽姬的手,恰好握在她的伤口上,丽姬吃痛地皱眉:“好痛,轻点轻点。” 落迦王松开手,但拉住她的手腕不放,狐疑地捋开她的袖子,看到她手上的割伤,再想到自己意识模糊间喝下的液体,自然明白了原因。 落迦王握紧她的手问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大王,你……是不是脑袋撞伤了?保护你本就是我们阿羯贺一族的使命啊。我族三代皆为将帅,这是先王和王上对我们的信任,阿羯贺族人毕生都会护卫大王。” 丽姬从小就被教导要维护宗族,以宗族存亡为己任。而护卫宗族的荣光,就是护卫落迦王。 落迦王的眼神里露出几分困惑,不禁费解地歪了歪头打量她,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地松开了她的手。 “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其他人被风刮得远不远,我们要等哥哥他们找过来吗?” 落迦王环顾着热气蒸腾的苍莽荒漠,道:“残神钺的威力罡风可波及上万里,我们被罡风刮到四面八方,等达吾提将军他们找过来,只怕已晒成人干了。” 丽姬皱眉:“我身上的灵石都不见了,大王身上想必也没有储备了吧?” 落迦王看了看自己干枯的手臂和手指上的纳戒,道:“为了运转残神器,灵石都用光了,只能靠徒步走出这片荒漠了。” 他指向不远处最高的一处沙丘,道:“先爬上去看看周围有没有绿洲。” 落迦王将外袍扯下来撕成两半,一半罩在头上遮挡阳光,一半递给了丽姬。 丽姬接过,落迦王的外袍很大,而且由于是用珍贵的妙品火浣布制成,没有被旱魃的邪道异火烧毁,她用短剑割下两片布料裹在赤裸的双脚上,剩下的当做头巾裹住头脸。 爬上山坡后,他们眺望四野,可惜的是周围根本没有绿洲,但也不是全无收获,地面上可以看到一些动物的足迹。 第七十章 取暖 他们沿着动物足迹行走,在太阳快落山前,在四周捡了一些枯死的胡杨木生火。 夜幕降临,星空璀璨。 通过观星,落迦王很快找到了落迦国都所在的方向。他借丽姬的短剑在木头上做了个指示方位的记号,深深地插在沙地上。 沙漠的夜晚气温降得很快,丽姬坐在火堆边,仍是冻得身体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落迦王朝丽姬伸出手:“来这里。” 丽姬犹豫一下,但还是抱着双臂走到他身边,落迦王把她搂进怀里。前面是火堆,后面是宽厚的怀抱,这样确实不冷了。 从没被异性这样亲密接触过,丽姬有些不自在,但也知道这是为了生存,所以纠结了片刻后,便主动依偎在落迦王怀里相互取暖。 远处隐隐传来狼叫声,丽姬惊了一下,但抗不住身体虚弱疲惫,眼皮不住地打架。 落迦王见她昏昏欲睡的样子,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摸了摸她枯燥打结、满是沙土的头发:“累了就先睡吧。” “不行,”丽姬连忙强打精神,“荒漠中有野狼邪祟出没,一定要有人守夜,还是大王睡吧。” “我守上半夜,你守下半夜,”落迦王淡漠的语气,却不容置疑。 确实,眼下他们没有灵石法力傍身,和凡人没什么两样,只能相互协作才能离开荒漠。 于是丽姬说道:“那大王记得叫醒我。”然后便靠在他胸膛上睡去。 丽姬被落迦王轻拍脸颊叫醒时,地平线上正升起金红耀目的朝阳。 “啊?天亮了?”丽姬困顿的睡意很快散去了,忙道,“大王怎么不叫醒我?” “叫过了,像只酣睡的小猪一样根本叫不醒!” 饶是身体虚弱,丽姬也被激得脸皮涨红:“怎么可能!你叫了我肯定会醒啊!” 落迦王轻笑一声,第一次听见他不是那种嘲讽的冷笑,丽姬不禁愣了一下。 “走吧。” 往前走了二三里后,丽姬感受到一些腥臭的煞炁,连忙捂住鼻子:“前方有煞炁,大王,我们要不要绕路?” 落迦王却眼神一闪,加快脚步朝前走去。 “大王,煞炁弥漫的地方往往伴生着邪祟,很危险的,”丽姬一边追一边劝说。 前面出现了好几具被晒干的人类断肢残骸,看上面撕咬的伤口,应该是被头冠蝎虎拖到这里吃掉的商队。 “你看吧,都说了很危险。哥哥以前教过我,遇到这种情况就只能绕道走。” “头冠蝎虎的巢穴应该就在附近,”落迦王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 落迦王单手捏诀,指间涌出一股妖绿色的光芒渗入干旱的土地,很快,一簇骆驼刺受到法力的催生迅速蔓延生长,形成一个植物帐篷罩住丽姬的头顶和周围,只留下一个小窗露出丽姬的脸。 “哎?大王你这是做什么?而且你不是没有灵力了吗?” 落迦王没有解释,只道:“你留在这里别动,这些骆驼刺会保护你,等我回来。” “不……” 落迦王极具压迫感地看她一眼:“本王的命令你也不听从吗?” “……”丽姬只能闭嘴。 落迦王走后,丽姬独自一人坐在骆驼刺帐篷里,她百无聊赖地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这些骆驼刺朝内的方向开满了花。 丽姬正饥渴难耐,而骆驼刺的花是可以直接吃的,落迦国人经常摘来拌面蒸食。 于是她便避开树枝上的刺,把花朵一一摘下来塞进嘴里嚼食,味道有一点儿苦,但丽姬现在没有挑食的余地。 差不多填饱肚子恢复点力气后,丽姬见落迦王还没回来,实在是坐不住了,于是掏出腰间的短剑把骆驼刺劈开一个出口。 落迦王只是施法操控植物形成防御结界,但没有防着丽姬,所以丽姬很快就从里面脱身而出。 她沿着地面上落迦王的足迹寻去。 * 前方煞炁的腥臭味越来越浓,还伴随着浓郁的血腥气。 当丽姬爬上一个小沙丘,看到眼前的景象时,不由震惊地呆在原地。 沙丘下面的沙子都被鲜血染成了红色,遍地是头冠蝎虎的尸体。 而落迦王正坐在群尸中央打坐,双手握诀,周围的煞炁凝聚成如有实质的妖红色烟雾环绕在落迦王四周。 那些妖红色烟雾通过落迦王身上的伤口钻进他的身体里,他右半边身体干瘪的皮肤下血肉迅速充盈起来,伤口处外翻的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回愈合。 丽姬惊骇地往后退了一步,结果沙子松软,她整个人滑倒,从沙丘上翻滚下去,撞到一个头冠蝎虎的尸体才停下来。 当她爬起来时,落迦王已经睁开眼睛看着她,那双异瞳里闪烁出诡异的嫣红光芒。 丽姬吓得低呼一声。 落迦王迅速伸出铁钳般的手把她拉过来,禁锢在身前。 而在丽姬方才站的位置下方,一只头冠蝎虎破土而出,张牙舞爪地朝他们扑来。 “漏网之鱼,”落迦王冷笑一声,单手捏诀,施法聚敛煞炁,无数枫木的枝条从地底穿刺而出,将那只头冠蝎虎扎得对穿。 鲜血四溅,落迦王还从容地召唤骆驼刺形成一片绿幕屏风,挡住了溅过来的鲜血。 丽姬发现,落迦王的双手都变成了橘红色布满叶脉纹的巨爪,手臂皮肤也硬化,出现很多沟纹裂痕,像树皮一样。 大量的煞炁会使得生灵扭曲畸变,落迦王的身体显然就是受到煞炁侵蚀了。 由于太过震惊,丽姬一味呆呆地看着落迦王异变的部位。她怎么也想不到,一直以来信奉正统星神的落迦国的大王,竟然会修习邪术。 落迦王感受到她的目光,还以为她是被吓傻了,沉声道:“让你留在原地,怎么不听话?” 丽姬这才意识到自己还靠在他怀里,连忙站直身子,磕磕巴巴地道:“我,我放心不下,可是,你,大王你怎么……” 落迦王嗤笑一声:“我怎么会吸纳煞炁修炼邪术是吗?” 丽姬无比费解地道:“我之前明明看到大王吸纳灵炁施展仙道术法,难道,那都是假的吗?” 落迦王淡淡解释道:“本王是木脉和雷脉双灵根。木脉修习邪道,雷脉修习仙道,如此便可正邪双修。” 丽姬愕然地看着他。 第七十一章 正邪双修 修士体内只有一种灵根,就叫做单灵根。有两种及以上灵根就是多灵根。 灵根属性决定了修士所能掌控的天地自然之力。 比如单水灵根修士只能操控水。 单火灵根修士只能操控火。 如果单水灵根修士想要操控火的话,光凭自身是无法做到的,还要借助火脉法器或丹药。 当然并不是说灵根数量越多越好。 因为单灵根修士只能专攻一种属性术法修习,注意力集中修炼速度自然更快,往往能在这个领域内修炼得更高深。 而多灵根因为有多种不同的修炼方向,会分散修士的注意力,影响修炼速度和深度。 所以单灵根和多灵根,各有优劣,无分上下。 “可是正邪双修?哪有这种修炼方法?”丽姬无法接受地说,“自古正邪不两立,清浊不相容。灵炁和煞炁互斥,怎么可能共存一体,就算大王你是双灵根,体内的煞炁和灵炁最终也还是要分个高下,结果不是成仙,便是入邪。古往今来,那些试图正邪双修的修士,最终都是堕入邪道了啊。” “没有先例,本王可以做这个先例。” “大王,你是不是被哪个邪道蛊惑了?”丽姬睁大眼睛,无措地看着他,似乎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哈哈哈哈哈,”落迦王放声大笑,仿佛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甚至笑得喘不过气来。 他走近丽姬,伸手亲昵地抚摸她的脸颊,语气低沉魅惑:“我的王后,就算我真的入了邪道,又如何?你要向昆仑仙宗告发我吗?” “是谁说就算失掉性命也要护卫本王?倘若王后也骗我,你和邪道,孰善孰恶啊?” 落迦王紧盯着她的眼睛,左眼湛蓝、右眼深棕的异瞳极为妖异,仿佛要吸走她的魂魄一般。 丽姬和他对视片刻,心跳莫名加快,咚咚不停地敲打着她的胸腔,最终她还是败下阵来,抬手轻柔地放在他的手背上:“落迦国不能无王,我当然会一直护卫王上。” 落迦王对这个回答并不算很满意,但眼眸里的戾气还是淡了一些。 丽姬接着补充道:“但丽姬身为王后,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大王堕入邪道,我会阻止你继续修炼邪术。” 这回轮到落迦王讶异了:“你凭什么觉得你能阻止我?” 丽姬斩钉截铁地道:“只要大王一日不杀我,我就会一日设法劝阻你。” 落迦王哭笑不得,偏偏又觉得女孩这副倔强天真的神情还挺可爱。 “行了,先活着走出这个沙漠再说大话吧。” 落迦王施法操控枝条剥下头冠蝎虎的皮,并把枝条变得很细,像线一样自动将兽皮缝制成水囊,如法炮制做了好几个兽皮水囊后,然后把兽尸举起来放血灌满这些水囊。 凶兽体内灵炁和煞炁驳杂,直接饮其血会在体内淤积煞炁,有损灵修的修为。 不过丽姬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抓起一个水囊忍着腥味咕噜咕噜喝了下去。 落迦王见丽姬双脚上缠的布已经破烂不堪,脚底皮肤直接踩在滚烫粗粝的沙子上。 他心中不知又触动了哪根情肠,突然伸出双手握住她纤细的腰,把她抱到了一具头冠蝎虎尸体上坐着。 丽姬突然被他抱起,惊讶地低呼一声,然后更吃惊地看着他蹲下身,用手耐心地替她擦去双脚上的沙砾。 “别,这个我自己可以……”丽姬羞涩不已,想要收回脚。 但落迦王的大手握住了她的脚裸:“别动。” 丽姬羞赧地缩起身子,等双脚的砂砾都被拂拭干净后,落迦王转过身去,让她到自己背上来。 “不不,这样太失礼了,”丽姬连连摆手,虽然她平常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但也知道让大王背她太失礼数。 “王后,你非要让本王把你绑到背上吗?”落迦王往后侧过脸来看她,酷烈的阳光照耀着他凌乱的银发和黝黑俊美的侧脸,宛如一位粗犷高大的神只。 丽姬只好乖乖地趴伏在他背上,拆开裹在头上的布用手顶着罩在他们的头顶上遮阳。 走了一阵儿后,炎热的阳光忽然消失了。 丽姬放下布一看,天上不知从何时开始,聚结了浓厚庞大的黑云,遮住了阳光。 带着寒意的长风刮过炎热已久的沙漠,乍暖还寒,丽姬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贴近并抱紧了落迦王的肩背。 落迦王凝眸望向风起云涌的昏暗天空,只见黑云之间似有巨兽穿梭游曳其中,翻涌的黑云浪潮中不时隐现出青黑色的巨大鳞片。 天地间黑得宛如夜晚。 很快,在巨兽怒吼般的雷声中,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落迦王施法催生出一片巨大的芭蕉叶,让丽姬举着挡雨,同时炼化体内煞炁,加快速度朝前飞掠。 “大王你看,那是什么?”丽姬伸手朝前一指,大声喊道。 落迦王抬目看去,只见昏黑的雨幕中,一个星光般的亮点尤为醒目。 那亮光朝他们的方向飞来,越来越近,那是一只巨大的丹顶鹤灵禽,纤细修长的鹤嘴里衔着一盏橘黄色的精巧螃蟹灯。 丹顶鹤背上坐着一名粉色火焰纹深衣的修士,他和丹顶鹤的身周罩着一层看不见的结界,雨水遇到结界自动分流,一点儿也没有淋湿他们。 那名修士生着一双黑白分明的丹凤眼,脸型较长下巴稍尖,面中偏凹,神态坐姿皆沉静优雅,偏偏眼神带一点儿孩童似的顽皮天真,嘴唇很薄,长相有些类似妖精图卷上蛇妖的韵味,妩媚风流。 他似乎看到了落迦王他们,正驱策着坐骑灵禽朝他们飞去。 修士翩然落到泥水中,但泥水却并未染脏他的鞋袜衣摆分毫,他腰间佩戴的双玉舞人玉组佩随着动作发出琳琅动听的声音。 修士笑着朝落迦王施了个中原的道礼,说的也是中原话:“敢问可是落迦王和王后?在下是炎洲鸿都门学的修士容九旒。” 容九旒!桑悦下意识地握紧拳头,这个狗邪道原来是在这个节点出现的。而且他居然还自称是炎洲鸿都门学的灵修。 炎洲就是仙王九幽子执掌的仙洲,与凤麟洲一样并列五霸仙洲。鸿都门学则是炎洲最高等级的灵修学府,里面的灵修常年霸占修真界的丹师榜、琴修榜、幻修榜、火修榜等诸多仙榜榜首。 第七十二章 容九旒 落迦王放下丽姬,他们看不出对方的修为品阶,知晓对方的力量必然在他们之上,于是一同回了个西域按胸躬身的礼节。 落迦王问道:“仙师怎知我二人身份?” 容九旒笑说:“旱魃已被昆仑仙宗的司刑仙人、凤麟洲世子、玄洲七公主,以及在下的恩师等诸位仙人联手诛杀,我们还救下了达吾提将军等数人,得知大王、王后与他们失散,师父便命我前来寻找。两位可随我共乘灵鹤,与你们的臣属会合。” 说罢容九旒还指了指头顶的瓢泼大雨解释道:“这场大雨就是七公主为了熄灭旱魃的邪火所下。” 在修真界,只有仙王之子才能被尊称为公子,仙王之女则被尊称为公主。 被仙王选定的下一任继承王位的公子,又被称为世子。 “难怪呢,这场雨下得这么突然,原来是仙洲公主施法呀,”丽姬恍然大悟。 落迦王也不再怀疑,和丽姬一起坐上丹顶鹤。 丹顶鹤的飞行速度很快,飞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后,就看到了一群仙姿佚貌的仙人和达吾提他们。 这时雨也差不多停了,仙人们纷纷撤去了避雨的法器和法术。 桑悦在这些仙人里看到个非常熟悉的面孔,正是康回。 三百年前的康回,身量和样貌和现在几乎没有差别,只是神态气质上有一定变化。 那时的康回身上尤带着几分少年的英气和青涩。 两眼黯黯明黑,里面甚至还流转着两点光。眼下淡淡的乌青也无损少年的锋芒和锐气。 虽然已初具冷酷凌厉的气势,但不似现在这般阴鸷凶戾。 容九旒向落迦王和丽姬一一介绍,衣饰最为华贵的白衣男子和黑衣女子便是世子和七公主。世子般般入画,七公主国色天香,各有各的高贵气韵。 七公主的身边跟着一名少女修士,那名少女修士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一袭墨蓝色的水佩风裳,是七公主的徒弟姬玄山人。 然后是一名赤袍银绣火焰纹的仙人,那仙人双眸细长,瞳如点漆,肤如凝脂,风姿超逸。容九旒介绍道:“这位是我的恩师,炎洲的淳和天师。” 炎洲天师叶淳和的身后站着一名身量单薄的少女,那少女头戴帷帽,手上也戴着手套,全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看不见模样。 叶淳和赠予他们仙丹,很快治好了他们身上的伤。 容九旒介绍那名帷帽少女道:“这位是姜素女小娘子,也是我日后的小师妹。” 落迦王和王后一一见礼表达谢意。 仙人们与落迦王稍作攀谈后,婉拒了落迦王的宴请,各自离去。 只有容九旒被留下来。 叶淳和说:“九旈,你好生送大王和王后回落迦国,然后便趁此机会留在凡间红尘炼心,磨炼一番吧。” 红尘炼心针对的是那些从小在仙洲仙山中长大的修士,意思就是让修士去往凡间俗世历练,在红尘中游历磨砺心智。这是修仙路上极其重要的修炼方式,不管在红尘中经历怎样的悲欢离合,只有始终坚守道心者,才具备修成正果的希望。 容九旒故意叹了口气,假装伤心地调侃道:“都说是新不如旧,果然啊,师父有了小师妹就不要大徒弟了。” 叶淳和举起手中羽扇拍拍他的头:“休得胡言,不要拿你的小师妹打趣。此番若是在凡间没有领悟,不要回炎洲说我是你师父。” 容九旒一本正经地施礼道:“师父放心,弟子一定在红尘中沉心修炼。” * 容九旒送落迦王和丽姬回国后,在落迦王的盛情相邀下接受了他的宴请。 在酒宴上两人相谈甚欢,落迦王半醉之间说道:“中原有句话,叫做一见如故。我初见仙师时便这种心情,敢问仙师,我们从前是否见过?” 容九旒微笑道:“在下自小便在仙洲中跟随师父修行,第一次红尘炼心是在三十年前,或许那时有缘与大王见过,不过红尘中人熙熙攘攘,在下未能一一记得,还望大王勿怪。” 落迦王轻轻点了点头,眼神中一丝灰暗情绪很快被他掩饰过去,他郑重地举杯敬道:“落迦国近年灾祸不断,如今旱情仍然未解,小王自知德才有缺,恳请仙师留下做护国法师,万望仙师怜惜吾国数十万子民。” 容九旒推辞几番后,最终还是答应了做一段时间的国师。 当上国师的第一天,为了解决落迦国的干旱问题,容九旒进献了一种异草草种。 这种异草叫做变昼草,形状和芭蕉很像,种在沙地里不需要水浇灌就可以长得非常高大茂盛,能够抵挡沙暴,保护水土。 有了变昼草抵挡沙风,空气都变得湿润起来,干涸已久的井底也再度涌出了地下水。 但变昼草有一个很明显的缺点,那就是它有一种背明向暗的特殊力量,以变昼草为中心,方圆百步以内会一直黑得像是夜晚。 为了彻底解决干旱,落迦国内种满了变昼草,从那以后整个国内只有永夜,无日无月无星,没有一丝光明。 王宫里,丽姬在院子里和侍女用夜明珠玩起了弹棋,就是相互用手指弹夜明珠,去打对方的珠子。 自从陷入永夜后,落迦王命人送了很多夜明珠制成的灯树给她。这些夜明珠的色泽很稀罕,像火焰一样是橘红色的,远远看去宛如一团炽热的火焰,比灯烛还明亮。 后宫中每个侧妃美人都有,倒也不是特别看重她。只是听说唯独她的夜明珠色泽如火。 从荒漠回来后,落迦王就没有来见过她,反倒是时常召见别的美人。 丽姬以前不觉得有什么,但现在却越想越不舒服,赌气也不想见他,只能无聊地摘下几颗夜明珠,玩起了弹棋游戏。 远处隐隐传来乐舞声,有侍女嘀咕道:“大王又去看阿娜尔侧妃的胡旋舞了。” 正和丽姬游戏的侍女突然惊呼一声。 只见丽姬信手一弹,夜明珠像一颗飞逝的流星一样,把墙壁打穿了一个洞,飞到了寝殿外面。 “我去捡珠子!”丽姬蹭地站起来,憋着闷气小跑出去。 她跑到寝殿外的步道上,正看到容九旒俯身从地上捧起一只乌鸦,那乌鸦的翅膀上带着血迹,应是受了伤。 而丽姬弹飞的那颗弹珠就嵌在旁边的墙壁上。 “啊?这是被我打伤的吗?”丽姬很歉疚。 第七十三章 异瞳小王子 容九旒轻轻展开乌鸦的翅膀,查看了下伤口后笑说:“王后别担心,只是小擦伤,敷药医治一段时间就会好的。” “呀,它也是异瞳!”丽姬惊奇地低呼。 这只乌鸦的左眼是蓝色,右眼是黑色。 容九旒道:“这小家伙也是雷乌瑞兽一族,可惜天生异瞳,被驱逐出族群了。” 丽姬轻轻“啊”了一声,不忍。 “王后娘娘若是喜欢,这只小雷乌就留下来陪伴你吧,我会命人定期送药过来。”容九旒不好意思地解释,“臣最近要给大王炼药,因此抽不出身照料这小家伙。” 丽姬立即担忧地问:“大王病了吗?” 容九旒摇摇头,沉声道:“王后应当知晓大王在修炼邪术吧?” 丽姬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紧张地环顾四周。 容九旒失笑:“王后放心,我身上带了隔音丹,我们说的话不会有第三个人听到。” 丽姬忧虑地问:“国师会将此事上报给昆仑仙宗吗?” 容九旒立即摆手:“当然不会,我知晓大王幼年时命途多舛,修炼邪术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和王后提及此事只是希望你多加劝谏大王,毕竟修炼邪术后患无穷,还是要及早回归正道。” 丽姬郁闷地叹息:“国师不知道吧,大王见我的次数比飞鸟见鱼儿还少。我劝他的话他也根本不听。”说着神情愈发落寞,“国师去找阿娜尔侧妃比我更管用。” 容九旒只是笑笑,忽然换了个话题问道:“王后娘娘前几日是不是常做噩梦?” “国师怎么知道?”丽姬睁大眼睛,还以为是对方医术精湛,不禁钦佩道:“不愧是仙洲来的仙人,当真是厉害。” 容九旒失笑:“不是臣厉害,是大王告诉臣的。” 桑悦发现,这容九旒在落迦王和丽姬面前还真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完全看不出他骨子里的阴险狠辣。 记忆烟雾中的丽姬露出愕然的神情:“啊?” 容九旒温言道:“前几日我与大王议事时,他对臣说,王后怕黑,常被梦魇困扰,问我有没有办法医治。我告诉大王,在白山黑水之间的靺鞨国,出产一种红靺鞨宝石,相传这类宝石是梦神趾离遗留在人间的神力结晶,放在身边能驱逐噩梦,带来好梦。之后数日,臣便看到大王一直在亲自挑选红靺鞨宝石,集齐一个铜盘后才命人制成灯树送到后宫。” 他的目光落在深深嵌入墙壁的那颗散发火焰般光芒的橘红色夜明珠上:“这颗珠子,正是红靺鞨宝石。” 他微微一笑:“所以王后怎知大王不想见你呢?” 桑悦暗道不妙,这邪道好像有意撮合丽姬和落迦王,但她绝不会认为容九旒是真的好心牵红线,这阴险小人肚子里不知道装着什么坏水呢。 丽姬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问道:“刚才国师说大王修邪术是不得已,是怎么回事呢?” 容九旒道:“这要从大王小时候说起。” 落迦王的母亲是一支中原商队进献的美人,由于她生下的小王子双瞳异色,这在西域被视为不详。他的父亲视他为怪物,一直没有给他取名,只有她的母亲用生疏的西域话给他取了个名字,阿依勒,代表新月。 当小王子长到五岁时,由于打伤了欺负他的哥哥,引得他的父亲大发雷霆,将他们母子俩一同驱逐到被称为死魂林的沙漠上。 死魂林是一片巨大的煞炁弥漫的沙漠,在那里只有无数枯死的胡杨树,千里之内找不到任何水源。 沙子下面还栖息着许多名为沙患的邪祟,会制造流沙吞噬生灵。 没有任何食物和水的中原女人带着幼儿在死魂林中举步维艰,当阿依勒中暑昏迷时,母亲只能割腕以血喂他。 阿依勒在母亲的鲜血滋养下多撑了一天,而他的母亲却虚弱而亡。 但阿依勒也只是多续命几个时辰而已,他太过虚弱,只能躺在母亲的尸体边上静静等死。 母亲的血的味道引来了沙患,这邪祟在沙子下面制造出流沙,缓缓吞食着他们的身体。 直到一名仙道修士路过,才将阿依勒从流沙中拉出,但母亲的尸体终究是被沙患吞噬了。 修士给阿依勒服下恢复健康的灵丹,并送他回到落迦国。 落迦国朝野震动。 在没有粮食和水的情况下,在死魂林中活过五天,这在落迦国无异于神话。 所有人都惊叹小王子顽强的生命力,而他又在进入王宫时,被新生的国鸟——雷乌选中。 瑞兽雷乌一族,只有极少数的幼鸟出生之时就能引来雷电护佑周身,也只有这种幼鸟会被选为国鸟,陪伴在落迦国王身侧。 国鸟雷乌只和阿依勒亲近,于是有大臣说他是被毕宿星神选中的天命之子。 他的父亲这才恢复他的王子身份,将阿依勒接回王宫中生活。 但回到王宫并不代表能就此过上安逸的生活,王子们之间为了争夺王位明争暗斗,各种手段层出不穷。 落迦国是个修真国度,王室子弟皆有灵根修为,阴谋手段也比寻常俗世国度更加复杂。 阿依勒就是那个时候为了迅速强大起来自保,才偷学邪术的吧。 丽姬问道:“那个救了大王的修士,就是国师吧?” 容九旒颔首:“由于那段记忆对大王来说太过痛苦,所以我没有和他相认,虽然大王很可能已经猜到,但还是希望王后不要戳破才好。” 丽姬点点头:“我明白。” 她这才明白,自己用血喂落迦王的举动,一定是无意间令他回想起幼年的惨痛记忆,才令他那样大为触动吧。 第七十四章 非人哉 在容九旒有意无意的撺掇下,丽姬主动来找落迦王,却被告知落迦王去了北苑刑场。 据说北苑刑场是落迦王为了满足自己处刑罪人的癖好创设的。而这正是他被诟病残暴的重要原因之一。 丽姬找到了北苑刑场,被门外的侍卫们拦住。 这时容九旒出现,对侍卫说:“大王说今日的药由王后亲自送入,你们不得阻拦。” 侍卫见是落迦王近日最宠信的国师传话,并不敢多问,直接放丽姬入内。 容九旒把药交给丽姬时,悄悄加塞了一枚红色丹药和一枚传音丹到她手里,传音入密道:“这是四转伏火丹,若遇危险可用。” 丽姬刚进去,侍卫们就封住了门,并说只有落迦王亲自来,才会开门。 门后面的道路两边种满了变昼草,巨大的如芭蕉般的叶子在高处交叠在一起,形成一条漆黑的甬道。 说是草,其实变昼草的茎叶枝干都高大粗壮得像树一样。因此在变昼草的枝干上寄生了无数发光植物,有的呈现蓝紫色,像无数犬牙交错,有的花瓣顶端长着许多长须,像是一只往上探的鬼爪,这些植物的光芒五彩斑斓,极其妖艳诡异,一看就是最好不要碰的东西。 丽姬拿出一颗红靺鞨宝石照明,那些蠢蠢欲动的诡异花须一碰到宝石灵光就立即收缩回去。 丽姬举着宝石缓步朝前走去。 穿过变昼草甬道,前方却是一片树林,林中种的依然是类似变昼草和那些光怪陆离的诡异植物,周围寂静如死。 她咽了咽口水,朝前走出一步,突然一声大笑从她脚下传来,丽姬吓得大喊一声跳开,低头一看,她踩中的是一朵拳头大小的白色花朵,而花瓣中央,居然是一个不断怪笑着的人头。 丽姬连忙拔出腰间的短剑对准这邪祟。 那人头看见雪亮的短剑,朝她阴险地怪笑了几声以后,就闭上眼睛不动了。 丽姬猛然发现,通往林子深处的道路上居然满地都是这种人头怪花。 而她视线上移,才发现,一株无比高大茂盛的树木上,在树冠间长满了这种人头怪花。它们有的和正常人头差不多大,有的只有拳头大小,发现丽姬后,就都歪着头,好奇似的盯着她看。 随后,这些人头怪花全部同时爆发出刺耳的怪笑。 丽姬连忙捂住耳朵,飞快地朝前跑去。 身后骇人的笑声还没甩开,前方树林里又出现一个怪异的黑影。 丽姬进退不得,只能僵立在原地,随着黑影缓缓走出,她看到一个极其可怕的,只看一眼就令人作呕的……邪祟。 那是一个巨大的,皮肤惨白的邪祟,细长的手脚像蜘蛛一样分岔开,撑出身体在地上不紧不慢地爬行,类似人的躯干腹部朝上,青筋暴突的脖子往下垂,挂着两个惨白、面带微笑的男子头颅,身上还挂着一些粘结的血块残肢,像是把好几具尸体的肢体拼凑在一起一样。 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不可名状的邪物,丽姬的精神受到强烈的刺激,竟一时动弹不得。 在修真界,这种不可名状的邪祟有一个统称,叫做非人哉。 眼看着那非人哉笑着一步步朝她靠近,血腥气和尸臭味逐渐将她包围。 就在丽姬找回一点理智,指间捏着四转伏火丹要弹射出去时,一声乌鸦的叫声传来,那非人哉停住动作,然后立即扭头朝乌鸦叫声传来的方向迅速爬去。 丽姬本来想要立刻逃离,却听见那乌鸦叫声变成了低沉的男子人声吟唱,但是吟唱的内容很古怪,像是异族语言一样根本听不懂。 但丽姬可以听出,那是雷乌的声音,既然雷乌在,落迦王想必也不远。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咬紧牙关追着那非人哉而去。 非人哉爬到了一个空地上,那里立着一圈围成闭环的九根铜柱,每根铜柱样式都一样,柱子中段交错盘绕着两条铜蛇,顶端立着一尊带翼虎怪,底座横卧一条张开血盆大口的鼍龙。 铜柱上缠绕着许多锁链,锁链上挂着好些不成人形的尸体和残肢断臂。并在右侧都站着一只非人哉。 那碰巧给丽姬带路的非人哉是最后才到,它爬到最后一根空余的铜柱右侧便不动了。 铜柱环内的地面上用鲜血绘制着一个巨大的圆形阵法,阵法上画满了邪道符文。 落迦王阿依勒就盘腿坐在阵法中心。 阵法上空盘旋着黑压压的乌鸦群。雷乌一边在吟唱,一边引导着群乌在空中翩翩起舞。 很快,铜柱顶端盘踞的虎怪铜像全部睁开了金色的眼睛,铜铁熔铸成的毛发竟然也像刺猬一样根根竖立起来,背上巨大的羽翼展开,宽大得如同战旗一般,相互连接成环。 法阵爆发出刺目的血色光芒,铜柱右侧的非人哉们身上开始不断地渗出金色的血,金血沿着法阵纹路从九个方向朝落迦王汇去,直接从他皮肤表层渗透进去。 落迦王的身体开始发出诡异的变化,他的四肢变得粗壮,手脚发出骨骼嘎吱嘎吱声,一节节伸长,皮肤变得像树皮一样,上面生长出层层叠叠的血红色枫叶,密密麻麻覆盖了他的左半边身体,而他的左眼里居然长出了树根,盘根错节覆盖了他的左半张脸,非常可怕。 丽姬当即反应过来,落迦王这是吸纳了过多煞炁,身体开始扭曲变异了。 这个阵法定是某种用来修炼的邪典阵,而引导阵法运行的,就是天上那正在吟唱的雷乌! 丽姬两指捏紧短剑剑柄,扬手朝雷乌投掷而去! 雷乌沉浸在吟唱中,一直都没有发现她,被她这一下打得猝不及防,虽然及时闪避,但还是被削下好几根羽毛,差点一头栽倒到地上。 看到丽姬后,雷乌立即目露凶光,携带着闪电朝丽姬俯冲袭去。 速度之快,丽姬根本躲闪不及。 眼看着雷乌就要啄瞎她的眼睛,一股力量突然把丽姬拉开。 落迦王抱着她闪现到一边,对着怒不可遏的雷乌道:“瓦尔拉文,够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雷乌愤怒地道:“她打断了祭祀,必须杀之献祭,否则古魔必然发怒啊大王!” 丽姬同样惊诧地道:“它的名字是瓦尔拉文?” 落迦王先是冷脸对雷乌道:“你听命的究竟是古魔,还是我?!” “臣不敢,”雷乌连忙不断地低头躬身。随着落迦王做了个退去的手势,它便带着乌群们退去。 接着落迦王再面无表情地看向丽姬:“名字是我取的,不好吗?” 瓦尔拉文,意思是享用死者尸体的乌鸦。这名字在西域的寓意十分不详,她没想到落迦王竟然会给国中灵鸟取这种名字。 丽姬实话实说:“这名字不太吉利。”她没想到,身为国中瑞鸟的雷乌居然也和落迦王一起修炼邪术,甚至,看雷乌的反应,还在极力督促落迦王修炼邪道。 落迦王知道她一贯直来直去,倒也不生气,只沉声问道:“谁让你进来的?” 丽姬不想连累国师,在落迦王强烈的压迫感下,只能硬着头皮胡扯道:“是我自己要来的,我听说你病了,很想念你,就抢了国师的药给你送过来。” 说着她拿出容九旒给的药瓶。 落迦王接过药瓶,倒了一粒灵丹放进嘴里。 服下灵丹后,他身上的煞炁逐渐消散,诡变也徐徐平复下去,手脚缩短到正常的长度,枫叶从他身上簌簌脱落,左眼的树根也掉落在地上,皮肤恢复平滑,变得和正常人一样了。 丽姬恍然,原来容九旒炼药是为了帮落迦王压制煞炁。 但她很快就忧虑地皱紧眉头,煞炁远比灵炁霸道,长此以往,落迦王终究会入邪成煞。 落迦王见她心思都写在脸上,淡淡宽慰道:“放心,本王还没那么快变成邪祟。” 丽姬知道直接劝落迦王无用,生平第一次,她开始绞尽脑汁迂回地想计策,还真让她想到一个,她道:“大王,我听说花园里从象雄国移植来的须弥千里光开了,据说这佛道瑞草发出的光就像星河一样,可好看了,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说完她便生怕被拒绝地挽住落迦王的手,半拉半拽地把人带走。 落迦王服下灵丹后似乎有些迷蒙迟钝,竟是任由她把自己带走。 临走前,丽姬没有忘记悄悄施法,把掉在地上的短剑捡回来。 第七十五章 反复无常 到了花园里,看着漆黑一片的花田幼苗,落迦王凉凉道:“这就是王后说的像星河一样的花?” “这个……我可能听错了,我们来早了,可能还要再等一两个时辰吧,”丽姬硬着头皮圆谎,反正已经把他从刑场那个鬼地方拉出来了,绝对不能再让他回去。 “本王没工夫在这儿坐上两个时辰,”落迦王漠然道。 丽姬本以为他会甩袖而去,结果落迦王却是单手捏诀,一道绿色灵光萦绕在他掌心,他张开手放到嘴边轻轻一吹,那道灵光分散成无数流萤般落入花田里。 紧跟着,在灵光照耀下,花田中的灵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蔓延,绽放五色花瓣,花瓣上发出柔美的光辉,宛如一道流淌在地面上的五色光河。 丽姬高兴地拍手说:“我差点忘了,大王有木灵根啊!” 灵草的光辉映照着女孩美丽快乐的脸庞。 落迦王的目光只停顿了一瞬便收回:“王后喜欢可在这儿多赏一会儿,本王累了,就不奉陪了。” 丽姬担心他会回去刑场,连忙拉住他的手:“我和大王一起……” 面对落迦王扭头看向她的淡漠眼神,她噎了一下,才继续道:“大王,我的寝殿离这儿挺近的,要不你去我那里?或者我们去你的寝殿也可以。” 落迦王先是微诧,随后微微歪头,脸颊边黄金倒三角形耳饰微微摇晃,更添惑人之色,似笑非笑地道:“王后这是要侍寝吗?” “啊?” 落迦王的笑里带了点儿意味不明的坏:“还是本王的寝殿离这儿比较近,就去我的寝殿吧。” 进了寝殿后,落迦王带着丽姬来到了热气腾腾的浴池前。 落迦王挥退左右,站在原地张开双手,朝丽姬挑了挑眉。 丽姬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这是要自己给他宽衣。 丽姬脸颊烫得像是要烧起来,低着头走到落迦王身前,伸出手却犹豫着不止该从哪儿下手。 记忆烟雾之外,作为看客的桑悦默默地伸手蒙住了桃笙的眼睛。 桑悦穿越前的身份是女大学生,杂书看得不少,精神世界已经算不上纯洁,但她的小水母可是干净得很,千万不能被带歪了。 记忆烟雾中,落迦王丝毫没有放过丽姬的意思,垂眸悠闲地欣赏着丽姬的窘迫。 丽姬咽了咽口水,眼角余光瞥见水池边放着一瓶酒壶一只酒杯,如获救星似的,走过去拿起酒壶说:“大王,我有点渴了,要不我们先喝两杯?” 说罢她不等落迦王说话就仰头喝了一杯下去。 她吧咂下嘴,还挺好喝,就是不够壮胆,于是她又灌了一杯下去。 当她要喝第三杯时,落迦王夺过了她的酒杯:“行了,这酒是中原的白堕鹤觞,下肚后酒劲很大,寻常人喝一杯就会醉倒一月。” 丽姬的脸颊已经满是红彤彤的酒晕,迷迷蒙蒙地看着他:“大王,都说了不要修邪术了,你看,你都修出两个脑袋了,好丑……” 话还没说完,她就一头朝水池里栽去。 阿依勒眼疾手快地将她的身体捞住,让她靠在自己胸前,缓缓吐出两个字:“笨蛋。” 从那以后,丽姬就像个影子似的跟着落迦王。除了和大臣议事、处理公务时不跟着,只要他想往北苑刑场去,丽姬就会冒出来打断他。 阿依勒明显看出她的企图,却任由她笨拙地靠近自己,占据他的时间。 有时公务繁忙的落迦王看见探头探脑的丽姬,也不免半戏谑半嘲讽地逗她:“王后,你就这么喜欢来找本王?” 然后他好笑地看着丽姬慌慌张张、抓耳挠腮找借口的样子,烦闷的心情莫名就好了很多。 丽姬想出的阻止落迦王修炼邪术的办法,就是频繁地找他喝酒赏花。 不过她不敢再喝白堕鹤觞那样的烈酒,只是带些西域当地的三勒浆美酒。 这夜,落迦王似乎格外疲惫,只一手撑地,喝了两杯酒,然后就躺在千里光花田里。 身周是明明灭灭的橙红色花瓣光辉,他放松戒心地闭上眼睛,声音难掩困倦:“让我,睡一会儿吧。” “好,”丽姬凑过去,把他的头扶起来放在自己膝上枕着,轻摇中原商队献上的纱绢团扇给他送风。 当落迦王陷入沉睡时,丽姬忍不住低头,悄悄亲了一下他的鼻尖。 她没有注意到的是,远处雷乌栖息在屋顶上,望着这美好的一幕,眼里流露出极端的阴鸷和恶毒。 * 过了几天,远征归来的达吾提进宫来探望丽姬。 丽姬得知消息兴奋不已,小跑着,像飞鸟投林一般扑到达吾提怀里。 达吾提被她撞得往后退了半步,无奈又宠溺地用手拍拍她的后背,然后握着她的腰把她举到了旁边的秋千上坐着,不动声色地拉开彼此距离。 刚说了没两句话,就见达吾提敛容正色地朝丽姬身后施礼:“大王。” 丽姬转身见落迦王走来,他淡淡地朝他们点了点头,那一刻他给丽姬的感觉,像是回到了最初那种疏离冷漠的姿态。 落迦王似笑非笑道:“将军与王后果然如传说的一般,兄妹情深。” 那天落迦王和他们一起坐着吃茶点,偶尔谈及几句公务,丽姬也听得不是很明白。 不过王上言语平和,将军恭敬,倒似是一副君臣和睦的景象。 就是从那天之后,落迦王突然开始冷落丽姬。 先是落迦王再也没有主动来找丽姬。在这前不久,落迦王还经常主动带些美酒来看她,带她去猎场骑马。 之后就算是丽姬去找落迦王,也好几次被避而不见,渐渐地,她终于明白,是落迦王不愿见她。 丽姬伤心,却不明原因。 丽姬对落迦王态度的急转直下百思不得其解,就算知道他性情素来反复无常,也还是不能接受。 当阿娜尔侧妃趾高气昂地来到她的宫殿,炫耀落迦王送给她的珍宝时,丽姬当下命人把她轰出去,并放言阿娜尔再踏入她的宫殿,就放乌鸦咬她。赶走阿娜尔后,她的内心依然嫉妒得快要发狂,就像是被烧不尽的野火一遍又一遍燎灼。 第七十六章 雷乌之死 丽姬被嫉妒和深深的思念之情折磨得睡不着。闭上眼都是落迦王的音容,睁开眼,看到那些明亮的红靺鞨宝石灯树,想到落迦王若即若离的情感,更是备受折磨。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日,丽姬对落迦王的情感由爱又生出几分怨怼。不禁怨他的若即若离,捉摸不透。 她也曾失去理智地纠缠过,在落迦王的宫殿门前一坐就是半夜,也试图闯入落迦王的宫殿问个明白,结果却被雷乌冷嘲热讽兼厉声呵斥,并派兵士把她一路拖回了寝殿。 因为这件事,她的王后之名被人们传成了笑话。 宫中还传出类似王上要废黜王后,提拔侧妃的风言风语。 这天夜里,丽姬喝得醉醺醺的正欲沐浴,却听见替她试水的侍女突然惨叫一声,倒在水里抽搐了一阵后就不动了。 别的侍女想要将她扶起来,刚下水突然身体痉挛抽搐,然后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 别的侍女还想要去拉她们,被惊醒的丽姬拦住:“别碰水!” 丽姬扯下浴池边一幅纱帛,挥出去一头缠住一个侍女,扬手将她们拽到岸上。 她用纱帛缠住手去探看尸体,发现两名侍女身上都有雷击痕迹。 “瓦尔拉文!”丽姬愤怒咆哮,“给我滚出来!” 雷乌从漆黑的树梢上飞出,落在窗沿上歪头嬉笑道:“王后娘娘好像变聪明了一些啊。” 丽姬恼火地盯着这处处与她作对的异兽,但见它身上萦绕着煞炁,眼神邪异。 “你身为国中瑞鸟,本应该辅佐王上福佑子民,但你反而吸纳煞炁修炼邪术,如今不仅蛊惑王上,还想谋害我,在我的寝殿里滥杀无辜!你这孽畜,罪该万死!” 雷乌冷笑道:“王后列的这一条条罪状,臣都认下,可那又如何,你有本事对付我吗?你不过就是被王上厌弃的弃妇罢了。况且实话告诉你,就是王上命我来处决你的。” 丽姬愣了一下,紧接着断然喝道:“不可能,王上怎么可能……” 雷乌无礼地打断她:“为何不可能?是我骗你?还是你自欺欺人?你真以为王上喜欢你吗?若不是因为你背后的世族,他可会多看你这个愚蠢的女人两眼。” “我是什么样还轮不到你来说,我是主,而你是臣,是孽畜!”丽姬怒吼,当下双手握诀,沙土凝聚成的大手迅速朝雷乌抓去。 雷乌敏捷地飞起逃开,嘲讽地讥笑着飞向空中。 当天夜里,丽姬服下丹药醒酒,命人安置了两名侍女的尸体,然后盛装去见落迦王,想要问个清楚。 她看着禁闭的宫门,大声喊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求见大王,若是大王依然不愿见我,那么从今以后,丽姬再也不会出现在大王眼前。” 丽姬固执地站了一个时辰,落迦王始终没有出现。 她让侍女们把带来的红靺鞨宝石都放在地上,终于死心离去。 既然求而不得,丽姬也无法可想了。 夜里她心痛得睡不着,泪流满面。 往后的日子里,丽姬孤独地坐在宫殿里时,开始无比地思念亲人。 她实在独自承受不住,把哥哥达吾提叫进宫里诉说心事。 达吾提听完沉默半晌,深深叹了口气:“或许我不该进宫看你,是哥哥害了你。” 丽姬愕然追问:“哥哥为什么这么说?” “之前父亲让我一直瞒着你,但现在我想你也应该知道了。其实今时今日我族的声望在国内日益鼎盛,大王已经忌惮我族许久。原本大王对你或许真心喜爱,但是我进宫后反而提醒了他你是阿羯贺族人,所以我想,这应该就是他突然冷落回避你的原因。” “怎么会这样?”丽姬如遭雷殛,脸色煞白地喃喃道。 达吾提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丽姬有些犹疑地问:“哥哥,那阿羯贺族真的全心效忠王上吗?” 达吾提正色道:“当然,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无论如何,阿羯贺族的使命都是护卫落迦国,这点永不会变。” 丽姬得知真相愈发失落起来,原来是王上的权位盖过了初萌的情谊。 她很无力,君王和大臣世族之间的较量是现实中无法跨越的天堑。权位二字,儿女情长与之比起来,就像泡沫一般虚浮脆弱。 丽姬忍不住恳求达吾提:“哥哥,母亲如今身体怎么样?我很想念母亲,你能不能,能不能偷偷带我出去看她?” 达吾提知道妹妹现在心都被伤透了,不忍心再拒绝她。于是答应过几天带株中品翳形草进宫里,再悄悄带她离宫。 * 达吾提如约带着隐身的丽姬悄悄离开王宫。中品翳形草足以蒙蔽金丹期修士的耳目,而王宫中的侍卫,最强修为也就是金丹期。 当翳形草的效力消失时,达吾提已经领着丽姬在王城偏僻的小巷中穿行。 这个小巷很肮脏,地面和两边的墙壁上布满了黑色的泥团。 丽姬往前走快要踩中一个泥团时,被达吾提迅速拉了回来,往后掠去。 而四周围那些泥团居然全部同一时间发出剧烈的爆炸,并且熊熊燃烧起来。 “这是雷脉法术!”达吾提严峻地蹙眉道。 达吾提先是祭出一个盾牌法器护住自己和丽姬,随后祭出一枚御风珠召来强风,迅速席卷周围扑灭火焰。 天空出现黑压压的乌群,雷乌带着一群乌鸦从高空飞来,它们迅疾地抿翅俯冲而来,像弩箭一般不断地袭向达吾提。 看着达吾提被乌鸦群团团围困,丽姬心急如焚,脑海中突然想起落迦王操纵乌鸦钻进刺客脑子里的可怕画面。 她怒目看向高高在上的雷乌,心中再也忍不住怀疑,杀他们究竟是雷乌自作主张,还是落迦王的授意。 她想起了容九旒给的那枚四转伏火丹,朝雷乌弹射而去,雷乌立即结起雷电盾牌抵挡,但它没想到的是,这是四转灵丹,相当于元婴修士的一击。而雷乌不过是筑基期,根本抵挡不住。 伏火丹爆发出赤红的火光,将黑电、雷乌和周围的乌群一同吞没,爆炸声震耳欲聋。 当火光消失时,天空中飘下无数灰烬,如同黑雪一般。 四周围陷入寂静。 伤痕累累的达吾提震惊地和丽姬四目相对。 “妹妹,你……杀了雷乌?” 丽姬后知后觉,僵硬地点了点头。 “那可是王上从小亲手培养的国鸟!妹妹,你太冲动了,”达吾提压低声音指责道。 其实达吾提并非敌不过雷乌,只不过碍于雷乌的身份不能伤它,束手束脚罢了。 “……”丽姬咬住下唇,她不敢想象落迦王大发雷霆的样子。 第七十七章 锁心 达吾提抓住她的手腕转身就走。 “哥哥,你要带我去哪?” “我先送你回王宫,”达吾提道,“然后我会去向王上请罪,禀明是雷乌先攻击我,我才会误杀它!” “不行,我犯的错我自己承担!”丽姬用力挣扎。 “丽姬,别任性!”达吾提严厉喝道。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道森冷的声音:“好一个自己承担,好一个兄妹情深。” 丽姬和达吾提闻声顿时像被冰封了一样愣在原地。 阿依勒骑着骏马缓缓出现在巷子口,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们。 丽姬挡在达吾提前面道:“雷乌残忍霸道,滥杀无辜,甚至无视法度刺杀将领,王上,此等恶禽难道不该诛杀吗?” 阿依勒那双异瞳直直地盯着丽姬:“王后,我问你,你杀雷乌有几分是为了私怨?” 丽姬愣一下,多日不见,再见已是形同陌路。唯一熟悉的,还是阿依勒似能堪破人心的目光和一针见血的口吻。 丽姬积怨已久的情绪突然在此刻爆发出来,大声喊道:“对,我早就想杀这畜生了,不仅因为它伤害我哥哥,还因为它蛊惑你修炼邪术!” 落迦王眼神阴沉得可怕,嘴角却还在笑:“看来是本王一直以来太纵容你了,王后才敢如此任性。” 丽姬讥嘲地惨笑:“你从来都没有信任过我,这也叫纵容吗?” 落迦王的脸上彻底失去所有表情,冷冷道:“送王后回宫。” 站在他身后的金丹修士们立即上前,拿出限制灵力的缚灵锁链锁住丽姬的手腕和脚腕。 落迦王缓缓策马过来,从马上弯腰把丽姬抱到了自己身前,一只手困住她挣扎的身体,另一手持着缰绳策马奔向王宫。 落迦王一路抱着丽姬进入她的寝殿,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扔在床上,并命人用锁链将她锁在宫殿里。 丽姬怒吼:“阿依勒你要杀就杀,阿羯贺族的子女绝不受此羞辱!” “你只知你是阿羯贺族人,那你还记得你是本王的王后吗?”阿依勒沉声低吼道。 丽姬目光通红地盯着他:“当你纵容雷乌刺杀我和哥哥,不辨忠奸的时候,我就不想当这个王后了。” 落迦王眯了眯眼露出极具压迫性的目光。 丽姬无惧他的威压继续说:“阿依勒,我对你已经彻底死心了。你要罚我就罚吧,只求你给我一个痛快,不要让我等太久。” 落迦王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丽姬的本性向往自由,从小矜贵又骄傲,把她像鸟雀一样锁在宫殿里,对她而言无疑是巨大的羞辱和心灵摧残。 她拒绝进食,更拒绝任何人的靠近,只是不断地挣扎着,寻找各种办法解开锁链。然而缚灵锁链并非凡物,而是中品仙道法器,能够限制她的灵力,使得她与普通人无异,若无钥匙根本无法脱身。 如此过了三天,她一口水都没喝,披头散发,手腕脚腕都在挣扎间磨得血肉模糊。 她气息奄奄地地靠在床沿上,整个人虚弱得如一缕幽魂。被锁链缠住的手腕和脚腕都挣扎得血肉模糊,竟是半分从前活泼明朗的样子都找不到了。 她的侍女终于忍不住,跑到落迦王面前哭求。 落迦王迅速动身来到她的寝殿,见她这副虚弱的样子,当即下令诛杀所有照顾丽姬的侍者。 “住手!”一直闭目不言的丽姬这才睁开眼睛,失望地道,“阿依勒,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 她虚弱的声音里蕴含着无限挑衅:“既然有这么多手段,怎么不把我也杀了?你最厌恶的不是我吗?” 落迦王眼神如刀剐向那些战战兢兢的侍者们:“都滚下去!” 侍者们连忙惊慌地退得干干净净。 落迦王缓步走近丽姬几步,眼神似深情又似无情:“王后,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喜爱你还来不及。” “呵,”丽姬终于学会了短促的冷笑,“说什么鬼话!你把我像鸟雀一样锁在这个牢笼般的宫殿里。我这个王后在你眼中,算什么?” 她举起手上的锁链展示给他看:“你真的喜欢过我吗?我还是你的妻子吗?” “我宁可你杀了我,也不想受此折辱,”丽姬突然愤怒地扯动锁链,不顾锁链摩擦着她皮开肉绽的手腕。 落迦王闪现到她面前,抓住她的手阻止她的动作。 “从小到大,瓦尔拉文是伴我最久的活物。你杀了它,我本该杀了你。”落迦王贴近丽姬,修长的手指温柔地在她纤细的脖颈上流连。 丽姬也伸手绕到他脑后抚摸他银色的发辫,袖子滑下露出她藏起的短剑,无声地对准他的脖颈,冷漠地看着她的心上人:“丽姬也说过,大王随时可以下手。” “奇怪的是,我舍不得。”落迦王拿了一粒辟谷灵丹含在嘴里,然后开始亲吻她,并不容拒绝地把灵丹渡进她嘴里。 嘴唇上陌生的柔软的触感令丽姬大脑一白,怔愣间被迫吞咽下他喂过来的丹药。 落迦王微笑着,不动声色地拿下她手里的短剑。 “不要把剑握得这么紧,小心伤到手。”落迦王说着,把剑扔得远远的。 他解开了丽姬手脚上的锁链,小心翼翼地上药包扎好,然后把柔软的唇贴在她的掌心。 他左耳下戴着的黄金倒三角形耳饰,在烛光照耀下于他脸侧闪烁金光。左眼湛蓝,右眼深棕的异瞳,是如此邪魅摄魂。 丽姬迷惑地看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堂堂王上,竟也以玩弄他人感情取乐吗?” “丽姬,我很喜欢你,我本来也想要试着放你自由,但是瓦尔拉文没了,我的身边空空如也,还有谁能弥补他空缺的位置呢?”落迦王伸手抚摸她的脸颊,拇指轻轻抚过她丰润的唇。 等不到丽姬的回答,他俯身吻住她的唇,深深缠绵一番后,轻轻啃咬。灵丹让丽姬恢复了些力气,但落迦王的拥吻又令她浑身酥软。 丽姬微微喘息:“要怎么样你才能放过我?” “永不可能。我的王后,自然要一直留在本王的宫殿里,”落迦王把她抱到床榻上,丽姬身体紧绷,宛如受惊的小兽,下意识地抓紧他胸前的衣服。 “放开我,”丽姬无措地说,想要推开他。 落迦王牵住她的手,亲吻她的指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异色双瞳似深情又悲伤,声音低沉:“你不爱我了吗?” 丽姬愣住,泪水不自觉地溢出眼眶,落迦王吮去她的泪,吻像蝴蝶采蜜般不断地落在她脸上,身上。 丽姬飘忽的意识不断地告诉她这样不对,但是落迦王的异瞳仿佛能够摄取她的魂魄,令她昏昏沉沉,不由自己。 迟来的缠绵像烈火燎遍全身。 丽姬感到自己像是被一道闪电劈成两半,又坠入暗河中起伏飘摇不定,只能紧紧抱住身上的浮木。 出于尊重他人的隐私,面对这段记忆时,在场的人和妖都左顾右盼,桑悦蒙住了桃笙的眼睛,侧过脸看向窗外。 西日阿洪抬头盯着天花板。 柔孜闭目垂首双手合十。 好在亲昵间,落迦王拂袖散下了周围的纱幔。 几十重纱幔重重叠叠地飘落,掩盖住了两个纠缠不休的人影。 第七十八章 长明灯 落迦王不再用锁链锁着丽姬,但是在整个宫殿布下了结界,她的活动范围只限于王后宫殿内。 丽姬永远学不会顺从,总是想法设法地反抗,但一遍又一遍被落迦王识破,并毫不留情地打破她的希望。 丽姬对落迦王的爱在日复一日的囚禁中消磨。 但落迦王反而来看她的次数愈发频繁,有时还会和她说起一些国事。 丽姬现在仅剩的消遣就是教异瞳乌鸦说话,她给它取了个名字叫沙麦尔,意思是风。 她会在落迦王走后对沙麦尔说:“被折断羽翼的鸟儿不足为惧,所以才能得到他的几分信任,多自大的人啊。” 她用手指轻轻抚摸沙麦尔的小脑袋,忧郁而温柔地说:“沙麦尔,别怕,我永远不会折断你的翅膀。” 落迦王有天搂着她,一边喂她吃糕点,一边聊起最令他头痛的事。 变昼草带来了甘甜的水流,也带来了永恒的黑暗。这种黑,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远比以前任何一个黑夜还要晦暗。从前有月光的日子里,屋里点一两支蜡烛就足够明亮,但现在,无论点多少烛火都无法完全驱散黑暗。 黑暗带来的还有罪恶,偷盗谋杀案屡禁不止。就算落迦王发布的刑罚已经十分严苛,但还是有不少人以身犯法。 但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瘟疫。 万物生灵长时间没有日月光辉的照耀,就会日渐虚弱,而疾病瘟疫就会趁虚而入。 无法适应永夜漆黑的人们,越来越无精打采。 疾病在国都中蔓延,隐隐有发展成瘟疫的趋势。 于是落迦王派遣达吾提将军出城,寻找炼造妙品法器长明灯的材料。 丽姬听说过,只要能找到足够珍稀的天灵地宝,佐以适配的异火和材料,就算是低阶灵修,也有可能炼造出高阶仙器。 但是这类宝物实在是可遇不可求,达吾提纵然是金丹修士,但这等任务对他来说着实是太过刁难了。 丽姬正要直抒胸臆地顶撞落迦王,后者像是早料到她的反应,邪气地笑说:“这可不是本王逼他去的,而是他自己请命,他和本王定下一个约定,只要他带回妙品灵宝,便让我解你禁足。” “玩弄我们兄妹就这么有意思吗?!”丽姬生气地瞪着他。 “还不错,”落迦王挑下了眉,“越是喜欢忤逆本王的人,我越喜欢一节一节打弯他们挺直的脊背。” 丽姬奋力从落迦王怀里挣脱出来,一扬手掀了桌子。落迦王特意为她准备的美酒珍馐和玩物随着哐当震响摔成一地狼藉。 随后她不顾落迦王阴沉下来的脸色,甩袖离去。 * 半个月后,丽姬听说了哥哥凯旋归来,并带回妙品灵宝的消息。 又过半月,国师容九旒与达吾提合力,成功将妙品灵宝炼制成妙品法器,长明灯。 落迦王遵守约定解了丽姬的禁足,并带她一同观看长明灯升天的典礼。 在城西门外的大会场上,路左右各立有西天界神像,每一尊神像都有五层楼那么高,正中央最为高大神圣的神像便是太白天尊。 太白天尊双手平放于胸前,手掌上平放着一把巨剑,神秘威严,震慑人心。 长明灯就被放在剑身中央,散发着明亮的月白光辉,远远看去宛如一个坠落在神像剑上的巨大月亮,驱散了方圆百里的黑暗。 丽姬远远地看见,太白天尊的足下还放着一座黄金打造的笼子,笼子里关押的却是四具无头的马尸。 她问容九旒:“国师,那是什么?” 容九旒神秘地微笑道:“那是献祭给太白天尊的祭品。” 这马尸,恐怕就是圣兽光马的尸体了,桑悦推测。想来这盏长明灯和圣兽光马脱不开关系。莫非这光马的头颅,就是炼造长明灯的珍稀材料吗? 桑悦扭头看见库尔班难掩愤恨的神情,便知道自己猜中了。 落迦王带领数百修士一同朝长明灯注入灵力,长明灯缓缓升入夜空,形状越来越小,光芒照耀之处却越来越广,最终化为夜空中一轮皎洁的圆月,整个落迦国都被笼罩在柔和的光辉之中。 大会场周围的落迦国人们共同见证这一盛举,在凡人们的眼中这无异于神迹,纷纷激动地呐喊欢呼,称颂国君盛德,响彻天地。 那一刻澎湃的声势,甚至让多日死气沉沉的丽姬眼里也恢复了几分从前的神采。 升月盛典结束的那个夜晚,落迦王发了疯似的拉着丽姬在花田里彻夜沉沦,他施法用花草结成屏障,像耽溺于情欲的艳鬼,抱着丽姬一同沉入深渊。并趁着丽姬不注意的时候,摘下自己的黄金三角耳坠,替换了丽姬的额饰。 翌日之后,他的态度便急转直下,又恢复从前那副冷漠模样,再也没有主动来见她。 丽姬早已习惯了他的喜怒无常,很满意他终于厌倦了自己,并告诫自己无视心中莫名其妙的隐隐作痛。 可当她想要施法逃出王宫时,却发现自己再度无法施展法力。一照镜子,才发现自己的额饰被落迦王换成了他的纹徽。 国王把象征王位的黄金三角纹徽戴在王后额上曾有先例,这代表着大王对王后的真情矢志不渝。而国王的黄金三角纹徽同时也是上品法器,能够随着国王的心意远距离操控佩戴者。 丽姬对此出离愤怒,但又无计可施。她实在想不明白,落迦王明明不爱她,为什么偏要纠缠着她。 * 自从有了长明灯后,落迦国太平了一段时间,国力逐渐昌盛,直到落迦王突然频繁遭到刺杀,打破了这难得的平和局面。 落迦王命人很快就查出,这些刺客都是犬戎族的赤犬妖。 他当即下令诛杀城中所有赤犬妖,一时间国城中血流成河。在这期间,他还亲手斩下前来刺杀的犬戎王长子首级。 这一举动也彻底激怒了犬戎族,挑起了之后的两军大战。 丽姬虽然深居宫中,但消息却不闭塞,因为她豢养的乌鸦沙麦尔也出自雷乌瑞兽一族,十分机敏,能够飞出宫外给她带回外界的消息。 丽姬也由此得知外面的战况。 正如之前库尔班所言,战况愈演愈烈,犬戎族不惜代价,派出最为身手矫健的赤犬妖队伍偷偷潜入王城,在落迦国的中央水渠中投毒。 沙漠中的国家由于少雨,都十分重视兴修水利,城内通常根据地势挖造很多竖井,井的底部相互凿通连成地下水渠,这些水渠交错复杂,如同整个国度暗藏于地下的血管脉络,连通所有民居和王宫。 这个计策无疑十分狠辣并有效,给了落迦国这个沙漠之国致命一击。 第七十九章 投毒 毒水不到半天就蔓延了国都各个角落,被落迦国民从井底打出用于饮食。 落迦国民们的身体迅速虚弱下去,眼前出现可怕的幻觉,躺在床上少则数日多则半月就会死去。 落迦王迅速诛杀了投毒细作,并命令国城内的修士清换水渠内的毒水。 但中毒的人实在太多,落迦王只能寄希望于国师容九旒,希望他能尽快配制出解药。 在这种紧张的境况下,丽姬最担心的就是体弱的母亲,数次让沙麦尔飞去元帅府看望家人。 但元帅府里戒备十分森严,设着固若金汤的结界,哪怕沙麦尔带着丽姬的信物前去,也被拦在门外。 这让丽姬十分疑惑,心中隐隐不安。 直到战事暂歇时,达吾提迅速进入王宫找到丽姬,甚至不顾王命要强行带她出宫。 “哥哥,怎么回事?”丽姬被哥哥脸上的表情吓住了。达吾提虽然面无表情,但眼睛里却是忍不住要哭的征兆。身为年轻将领,纵使刀剑加身亦不改其色。丽姬从没见过他哭。 达吾提嗓子沙哑,沉沉的道:“阿娘……走了,我带你回去送她最后一程。” 丽姬脑子一白,意识还没反应过来,眼泪已经率先流淌而下。她沉默了一下,才问:“什么是走了?” 达吾提只能说得更加直白:“阿娘被天神接走了。”他忍不住别开脸,眼泪也流淌下来。 丽姬心痛得难以自抑,哭了好一会儿才问:“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这么突然,为何我什么都不知道?” 达吾提用手背迅速并粗鲁地抹干眼泪,拉着她的手腕:“先走,出去再告诉你。” 还没出宫门,就被巴格元帅带兵拦住。 巴格元帅淡漠地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严肃地道:“大王有令,王后不得擅自离宫。达吾提将军,你在做什么?” 丽姬哭着看着冷漠的父亲:“阿爹,哥哥说阿娘去世了,是真的吗?” 巴格元帅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你阿娘一个月前去了,今日下葬。” 丽姬心中无比寒凉,不敢相信地瞪着他:“一个月前?!之前我派沙麦尔去家里探望,发现家里封锁一切消息,难道就是在隐瞒母亲的死讯吗?” 巴格元帅皱了皱眉,道:“国城外两军交战,战事正酣,倘若你母亲的死讯传出,无疑会减损士气,助长敌军气焰!” 丽姬看着父亲面具般毫无表情的脸,终于爆发,暴怒地吼道:“那为什么瞒着我!我是你们的女儿啊,对我最好的阿娘离世了,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要瞒着我!在她受病痛折磨时我却不能陪伴她!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巴格元帅看着歇斯底里的女儿,仿佛不理解她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反应,不禁加重了语气:“王后,请您注重自己的身份和仪态!” “放屁的王后!”巴格元帅的话就如火上浇油,丽姬彻底怒火中烧,痛苦地抓扯着头上的额饰,把头发抓得凌乱不堪,“我根本就不想当这个王后,是你不让我参军,是你让我为了家族嫁给根本不爱我的大王!” “从小到大你都是这样,什么都不告诉我,你的眼里从来就没有过我,你只把我当做是和上位者结亲的工具!” 巴格元帅眼中有一瞬间的怒火,但他很快忍住了,将手放在胸口上朝她躬身:“臣不敢,请王后息怒。” 丽姬泪流满面,她甚至想狠狠地撞在墙上用身体上的痛楚来抵消内心的煎熬:“我不要你把我当成王后一样尊重,我只是希望你可以像个正常的父亲一样尊重您的女儿!” 达吾提将手放在丽姬肩上:“妹妹……” 丽姬无比痛苦绝望地看着巴格元帅:“我以为我早已习惯您的忽视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连母亲离世您也要瞒着我,我对您太失望了。” 她扫了一眼巴格元帅带来阻拦她的军队,绝望凄惨地笑了一下,令人触目苍凉:“我到现在才彻底明白,你一点都不在乎我,或许你也没有爱过阿娘。” 她踉跄着推开达吾提的手,缓慢地转身离去,走向金碧辉煌的囚笼。 走了不过数十步,抬眼时看到了她此刻最不想看到的人。 阿依勒身着银白色的国王服饰,看上去如此的高贵俊美,宛如神子。 他缓步朝她走过来,目光凝望着她。 丽姬漠然地扫了他一眼,没有注意到他想要伸出的手,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她漫无目的地在王宫里游荡,不知该去往哪里,直到她身体越来越疲软,一下子晕倒在地上。 远远跟在她后面的阿依勒立即现身,闪现到她身边,把她抱起来送回寝殿。 容九旒被急召来给丽姬诊治,很快得出结论:“王后也中了犬戎的幻毒。” 阿依勒的脸上出现一瞬间的震惊失态,但他很快就隐藏住情绪,垂下的手默默攥紧:“还请国师全力延续王后的性命,并尽快配制出解药。” 容九旒点头:“臣定当竭尽全力。” 数日后,容九旒就研究出了解药,他称,幻毒是用赤犬妖的妖血作为药引秘制而成,解毒的办法就是将赤犬妖的血肉佐以药方,熬煮成药膳服用。 于是落迦王亲自带兵出征狩猎犬戎,俘虏了大批赤犬妖带回王城,烹煮犬戎肉给国人解毒。 落迦国民吃过药膳后,果然都陆陆续续地痊愈了。 阿依勒亲自挑选了一个最健壮的赤犬妖带回宫中做王后的解药。 但丽姬情绪抑郁,对治病都不上心,药膳每次只喝一点就不喝了。 落迦王得知她的病情不仅没好,还在持续恶化,就来到宫里看她。 彼时丽姬瘦得双颊凹陷,一双无神的大眼睛盯着床顶发呆,了无生气,宛如花圃中即将枯萎的蔷薇。 落迦王就站在距她几步之遥的地方,默默注视了她一会儿,缓缓问道:“为何不喝药?” “不为什么,只是觉得没什么意思。”丽姬气若游丝地说。 落迦王垂下眸去:“你病好后,就让你出宫。” “真的?”一直盯着床顶的丽姬脸色终于有了些许变化,缓慢地转过头,虚弱地看着他。 落迦王抬眼深深地看着病弱的女孩,终究是点了点头:“在你走之前,本王会送给你一件礼物。” 第八十章 长命灯 大概是心中对未来又有了几分期盼,丽姬开始认真喝药,身体也日渐好转起来,不再终日躺在床上。 每次她喝药的时候,沙麦尔都会恰到好处地飞过来,鸟喙里总叼着一些有疗愈功效的奇花异果,并一定要看着她吃下去才罢休。 这天丽姬刚把药喝完,沙麦尔又叼了一小株红色的药草过来轻轻放在碗里,并站在碗沿上歪头看着她。 旁边的侍女看见那红色药草,惊喜地笑道:“哎呦,这可是不惑仙草,有明目、破解幻术迷障的功效,只生长在遥远的南方仙洲,真不知道这小乌鸦是怎么找到的?” “丽姬,吃药,”沙麦尔低头轻轻啄了啄丽姬的手,示意她吃下去。 索性沙麦尔带回的药草都有益无害,丽姬也不想辜负它的好意,便拿起来吞服下去。 这天丽姬独自坐在庭院里插花,沙麦尔又叼来一个苍白色的东西放在桌子上,丽姬以为又是什么药材,定睛一看,花瓶都摔在地上,整个人吓得蹭地站起来。 沙麦尔叼来的居然是一截人类手指。 “沙麦尔,你在干什么!故意吓我吗?”丽姬呵斥道。 沙麦尔无辜地歪歪头,看着她,然后又啄啄那手指:“丽姬,吃药。” “不许啄,我不是告诫过你很多次吗,不能吃尸体!”丽姬想让侍女把手指清理掉,但心却突突直跳,忍不住仔细去看那手指,并疑惑问道:“你到底是从哪儿叼来的?你上战场去了吗?” 沙麦尔歪头:“赤犬妖是药,在厨房。” 丽姬越看那手指越有种莫名的熟悉,那手指的指腹上有厚厚的拉弦的箭茧和旧伤,尤其是下半截指背上有三颗痣。 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 哥哥达吾提右手的无名指上,就有三颗痣。 丽姬的心沉沉地堕下去,不安如浓墨般在她心中肆意蔓延。 她跟着沙麦尔悄悄来到厨房,在一个巨大托盘上,看到了哥哥的尸体,心脏已经被挖空了,手指也都断了。 丽姬想到了那碗据说是用赤犬妖心脏熬煮成的药膳,顿时呕吐起来。 宫人们发现她在门外,连忙跪了一地。 丽姬呕了一阵才稍微平复一点,双目血红地颤声道:“你们,你们在做什么!” 宫人们道:“王上命我们烹煮赤犬妖肉做成药膳给王后服用。” “你……你们说这是赤犬妖?”丽姬颤着手指着达吾提的尸体,“那分明是,分明是……” 厨工疑惑道:“王后,这就是大王亲手猎杀的赤犬妖啊。” “你们究竟是疯了还是盲了!这明明是……”丽姬咆哮到一半,猛然清醒了几分。 她扭头看向沙麦尔,颤声问:“沙麦尔,你觉得这是什么?” “赤犬妖啊,王后的药。”沙麦尔道。 有个宫人小心翼翼地问道:“王,王后,您是不是幻象发作了?” 丽姬按住额头,是了,她中毒生病,眼前会生出幻觉。 不,不对,自从她吃了沙麦尔带回的不惑仙草,眼前就再也没有幻觉了。 不安和怀疑压过了心里的那一丝庆幸。 还有一种可能,出现幻觉的不是她,而是这些宫人和沙麦尔。 丽姬不敢再看达吾提的尸体,连忙匆匆回到宫里。 她思索一番后,找容九旒借来了隐身丹。 只要把隐身丹佩戴在身上就能隐形,她悄悄来到落迦王的宫殿里,想要查看战场上的卷宗,她要查清楚,哥哥究竟有没有死。 她在落迦王的桌案上翻找着,放在最上面的都是佉卢文写成的战情文书。 她看到其中一卷上写着达吾提的名字,立即拿起来,只看了一行字,整个人就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文书上写着,达吾提下落不明,长命灯已灭。 长命灯是一种油灯形态的法器,里面的灯油融入修士鲜血炼制而成,一旦点燃,任何风吹雨打都不会熄灭,除非该名修士死去。 也就是说灯燃,人在。灯灭,人亡。 在落迦国这个修真国度,但凡朝中身份较高的修真大臣,都会留一盏长命灯置放在蓝琉璃塔中。 达吾提的长命灯熄灭,就说明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亲人接二连三的死讯让丽姬濒临崩溃。 就当她快要失声痛哭时,殿外传来了脚步声。丽姬连忙把手放在嘴里狠狠咬住,阻止自己发出呜咽。 殿门是开着的,她一回头就看到了落迦王肩头停着一只年轻的雷乌,朝殿内走来。在瓦尔拉文死后,雷乌族就立即送来了新的国鸟侍奉大王。 丽姬捏紧了身上的隐身丹,小心翼翼地避开落迦王,往门外走去。 落迦王在桌案前落座,忽然若有所思地对着他的雷乌新宠道:“瓦尔拉文,你说,当她发现自己吃的是亲哥哥的肉时,会不会疯掉?” 他给新宠取的名字依然是那个不详的瓦尔拉文。 丽姬猛地回头,目眦欲裂,岫玉般的双眼中似凝冻着尖锐的恨火。 落迦王毕竟是金丹期修士,敏锐地察觉到门口处的杀意,立即抬眼看去,丽姬一凛。 就在这时,一道白电划破黑夜,雷声响彻天地,引开了落迦王的注意力。 丽姬已经迅速冷静下来,趁机屏息逃离。 在记忆烟雾之中,丽姬看不见的东西,在记忆烟雾之外,桑悦看得非常清楚。 那就是落迦王的肩上,分明跳动着一个充满煞炁的魇镇恶咒,是个隶书的“说”。 显然,容九旒是通过魇镇恶咒操控落迦王在此时此刻说出这句话。他在挑拨落迦王和丽姬的关系! 看来这个邪道王八真的非常喜欢使用反间计! 记忆烟雾中,落迦国迎来了久违的大雨。 跑到远离大殿的地方后,丽姬不再朝隐身丹内注入灵力,否则雨幕中出现一个透明人影更加引人注意。 她跑到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四周无人,任由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身上,她却感觉不到疼,只觉得恶心反胃不已。 丽姬虚弱地趴在地上呕吐起来,其实胃里已经没有东西,呕出来的都是酸水。 吐了好一阵后,恶心感才消停一些,她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怒吼和哭声,重重地以拳砸地。 雨水隐没了泪水,打湿了年轻王后美丽但疲惫的容颜。 丽姬抽出怀里的短剑,紧紧放在胸口的位置,低声对着它发誓:“哥哥,我知道你的冤屈,丽姬发誓,会用你送我的这把剑,为你报仇!” 由于这是三百年前的记忆,桑悦就算看出这是邪道故意反间他们,也无法改变什么。只能继续看下去。 第八十一章 祈神舞 自那以后,丽姬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在宫中休养,每日送来的药她都会偷偷埋在树下。在侍者们眼里,根本看不出什么异样,只觉得王后似乎长大了,比从前沉静了许多。 丽姬不再摆弄弓箭等武器,反而让侍者给她找来了舞服,每日勤苦练习舞乐。侍者们都很高兴,觉得王后终于想通了,开始重新赢取落迦王的欢心。 到了秋分之时,是落迦国每年一度祈神大典的日子,落迦国民称之为秋分节。 残酷而长久的战乱使得落迦国人心惶惶,落迦王决定大办祈神大典,借此安抚民心。 丽姬趁此机会,自请作为神乐舞者,于大典之时献上祈神禳灾之舞。 祈神大典在大会场如期举行,周围人山人海,落迦国民们都在一同观看这盛大的祭祀典礼。 大会场左右两边的神像,都被落迦人覆上璀璨的珠宝和锦缎绮罗装饰,远比平时看上去庄严华美。 尤其是太白天尊的神像,神像手中的平举的巨剑上摆满了上千盏灯柱,宛如燃烧着的神剑,散发着涤荡一切邪祟鬼煞的光辉。 落迦王站在太白天尊神像的脚下,与国民一同观赏会场中央神圣典雅的祈神舞乐。 丽姬扮作的神乐舞者位于最前方领舞,她头戴花冠宝饰,臂间披帛随着手势飘荡,裙摆随着舞步飞扬。 美人舞如莲花旋,世人有眼应未见。 她面上覆着细小珠玉串成的面纱,让落迦王恍惚回忆起她初入王宫时在婚宴上的模样。 神乐舞者手捧着一盏黄金酒杯,且舞且行,杯中酒涓滴未洒,她来到落迦王面前,盈盈下跪,双手将酒杯举过头顶奉给君王。 落迦王看见她额头渗出的一层薄汗,伸出的手指似乎想要替她拂去汗珠,但在半道上还是理智回转,依照祭礼规则端起酒杯,朝太白天尊的神像颂念一段祝词,然后扬起酒杯将酒朝神像泼去。 第一杯酒,是献给天神。 第二杯酒,才是献给人间君王。 落迦王举杯饮下,酒刚入喉,他就有些不胜酒力似的微微踉跄一下,周围的礼官心里都忍不住一咯噔,这么多国民在场,要是典礼出了差错,那可就大大不妙。 幸而神乐舞者眼疾手快地扶住落迦王。 在周围人眼里看来,落迦王似乎是醉倒无力地半靠在神乐舞者身上。 也许是连日战乱使得王上太过劳累了吧,众人心中闪过这样的念头。 但在记忆烟雾之外的桑悦,却将那短短一瞬间的动作看得清楚。 丽姬妆扮的神乐舞者,在落迦王饮下毒酒后无力的刹那,迅速抽出了腰间从不离身的短剑,迎上去,在扶住他的同时,将短剑没入了他的心口。 在祈神舞乐中,舞者身上都会佩戴一些不开刃的武器作为装饰,所以她可以带着短剑入场。而她又是王后,没人会检查她的佩饰。 酒里下的毒是中品莨菪散,无色无味,哪怕是王宫的御用医修都无法察觉,一旦饮下,灵脉就会瞬间封闭无法施法,并且伴随着四肢瘫软,任人宰割。 短剑上的毒名为见血封喉,同样是中品毒药,只需三滴的量,就能轻松杀死金丹期修士。 这场刺杀,一气呵成,完美无缺。 落迦王微微睁大了眼睛,似乎从没想过,丽姬会杀他。 丽姬缓缓地扶着他面向神像坐下,借着衣服遮挡住插在他胸口的剑。在旁人眼里看来,他们似乎在继续下一步仪式。 落迦王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双眼渐渐漫上许多血丝,隐约闪烁着一些水光,但最终,那极度绝望的眼神中浮现出了一丝释然。 他伸手轻轻抚了下她的脸,露出令人心碎的眼神,惨然一笑:“死在你手里,也好……” 丽姬愣了一下,但眼神依然冷漠如霜。她计划的下一步现在就该拔出剑迅速逃离,但强烈的心痛却令她大脑一瞬空白。 这时隐藏在落迦王附近的修士们终于察觉异样,空气中浮现出数道透明的人影朝他们迅速靠近。 落迦王挥挥手,那些透明的人影,以及左右想要上前的宫廷侍卫都纷纷退回原位。他不动声色地拔出匕首,藏进丽姬的披帛里,头才无力地垂下去。 “为什么?”丽姬揪住落迦王的衣襟,低声质问,“为什么要杀我哥哥,还把他的肉喂给我吃!你简直是邪魔!”一滴泪水从她冷漠的眼角滑落,没入面纱中。 她心中或许还尚存一丝丝期待,期待落迦王能辩驳,但落迦王已经闭上眼睛,生息断绝,不管是辩驳还是惩罚她,都做不到了。 在落迦王的指令下,护法修士和侍卫都没有阻拦丽姬。 她朝前毫无阻拦地离去,直到一支军兵拦住了她,所有兵士拈弓搭箭,锋锐的箭尖从四面八方围住了丽姬,而站在军兵后面指挥的,是巴格元帅。 巴格元帅的脸冷硬如铁,宛如戴着面具,上面看不出一丝表情:“王后,王上之死,是否与你有关?” 丽姬微抬下巴,直视他道:“是我杀了王,但我不后悔为百姓除掉一个暴君。” 巴格元帅道:“战乱当前,你竟然在祈神大典上弑君,不仅是目无法度更是藐视神明,大逆不道!还不束手就擒!” 落迦王的国鸟瓦尔拉文,和丽姬的沙麦尔都栖停在神像的剑柄上,始终冷眼注视着这场一弹指顷的杀戮。然后同时一展翅,飞到了国师容九旒伸出的手臂上。 丽姬这才注意到,容九旒和巴格元帅并肩而立。 丽姬似乎一瞬间想通了很多,轻笑一声:“父亲,我不弑君,您又怎么称王?” 巴格元帅八风不动的脸终于有一丝开裂:“住口!你果然是病糊涂了,才会犯下这等弑夫弑君的大错,现在还在这里胡言乱语,真是荒唐!” “哥哥被暴君所杀,父亲不会不知道吧!您冷眼旁观,是因为一切都是您的谋划吧!”丽姬的目光扫过容九旒,微微一笑,“真没想到,父亲居然连国师也拉拢了。所以你们早就知道我会杀暴君,而你们只是默默推动这一切。” 丽姬接着含泪讥笑道:“我听说中原有句话,叫做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如今看来,父亲为自己打算的确实深远。用我和哥哥的骨头铺成的称王之路,父亲应当满意了吧。” 第八十二章 无星之夜 丽姬仰起头看着夜空,无尽漆黑中只有一轮圆月散发着朦胧的光辉:“父亲,从前我像仰望星星一样仰望你和哥哥,你们告诉我,要维护宗族,以宗族存亡为己任。可是,你只把哥哥当成你的利剑,而我只是联姻的裙带。从你让我做王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永远不会像重视哥哥那样重视我,若不是母亲病了,我不想让她伤心,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做这王后,就算忤逆你也在所不惜!” 她不由叹息一声:“这夜空,好寂寞啊,一颗星星也看不见了。” 丽姬说着,朝她向往的城门方向走去。 对准她的成百上千根箭矢蓄势待发。 巴格元帅喝道:“丽姬,不要再上前!” “母亲和哥哥都不在了,我不会再听你的话了!”丽姬话语坚决,步伐亦坚决。 容九旒对巴格元帅淡淡道:“元帅,该不会不愿诛杀弑君逆贼吧?” 接着又状似漫不经心地补充一句:“元帅,弑君者不死,你无法服众!” 元帅叹息一声闭了闭双目,脸庞冷漠坚硬如石刻。 巴格元帅闭上眼睛:“还请国师速战速决。” 容九旒微微一笑,对落迦王的国鸟说:“瓦尔拉文,去吧。” 雷乌即刻如一道黑电般飞掠而出,洞穿了丽姬的心脏。 丽姬迈出的步子还没落下,便下意识地捂住空荡荡的心口,软软倒了下去。 容九旒缓步走到丽姬的尸体前,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大睁的眼睛:“如此不甘心的魂灵,倒不枉费我这一番功夫。” 记忆烟雾到此,便彻底消散了。 落迦国年轻王后的一生,也终结于这一刻。 * 桑悦和桃笙心情沉重地对视一眼。 桃笙道:“这个邪修容九旒,在落迦王还是幼童的时候就开始布局了,进献变昼草就是他的阴谋开始实施的那一刻,他在一步步引导落迦国和犬戎族开战。不仅如此,还故意挑拨落迦王和王后自相残杀。这一国一族的覆灭,都是他造成的!是他把一个繁荣国度变成了人间地狱。他这么做,究竟有何目的?” “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目的,这个贼邪道,都罪该万死!此等祸害,不能留于世间!”桑悦道。 桑悦想了想,朝库尔班道:“老先生,我就再信你一次,这就向刀圣传信,也希望你不要再对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不然,我绝不与你罢休。” ****** 桑悦单手捏诀施法,将灵力注入传音法器,很快,金摇叶耳坠里便传出嘈杂的声音,兵戈交接、惨叫痛呼声混作一团,显然对面陷入了激战。 “刀圣,沐桑悦有事禀报,”桑悦道。 “讲!”康回低沉冷厉的嗓音从耳坠儿中传来。 传音法器能够一对多,也能一对一传递消息,但是桑悦第一次用这种传音耳坠,因此还不能灵活运用,所有人都能听见他们的对话。 “我遇见了库尔班,他说他知道神器残件的下落……”桑悦把重点放在前面,虽然耳坠里的人们都陷入沉默,但她能感觉到,自己成功引起了康回的注意。 随后,她言简意赅地讲来龙去脉说完。 康回紧跟着询问了几个细节,桑悦一一答复。康回很快便下令道:“小丫头,我命科圣和邵卿道人带一半人手与你汇合,你们现在何处?” 桑悦刚要回答,捏诀施法的手却被人按下打断,耳坠儿里的声音登时没了。 她一惊,抬头一看,发现按住她手的是柔孜。 “你……” “抱歉,但眼下没时间了,”柔孜歉然地打断她的话,伸手一指窗外夜空中的血月,上弦月正在飞快地移动变化,朝下弦月的月相靠拢。 库尔班也是此时才注意到月相的变化,向阔孜巴依喝道:“怎么不盯着!” 阔孜巴依慌忙解释:“我一直盯着,它是突然变化的。” 阔孜巴依是犬戎部落里的千里眼,视力最佳,连他都没发现的变化,却被视力最差的柔孜提前感知到了。 库尔班没空继续追究,深深看了一眼柔孜后忙道:“下弦月快要出现了,九头虎很快就会随之来到王后寝殿,我们必须马上撤离,此时不能动用灵力,否则九头虎嗅觉很灵敏,会追过来。” 岂料这血月的变化速度快得简直猥琐。 众人刚出得宫门,下弦月的月相便已经形成。 抬头一看,只见九头虎的九个怪首正拖着长长的脖颈在高空中游走。 众人不能动用灵力,只能贴着扭曲的墙壁轻手轻脚地快速移动。 突然,高空中传来一个清亮的女声,说的是佉卢文,桑悦听不懂,但听声音和记忆烟雾里的丽姬很像。 她不敢搭理,只拉着桃笙往前狂逃。 一条浴桶那么粗的长颈从天而降,像巨蟒一般环绕成一个圆壁,圈住她们,把她们和众人隔开。 桑悦看见,长颈上浓密的黄黑虎毛像波浪一样起伏涌动,虎毛下面时不时涌现出血肉模糊的尸块残肢、僵尸腐烂的残脸。浓重的腥臭味像是人直接掉进了万尸坑里。 长颈垂下来,顶端是一张比正常人大十倍的巨脸,这张脸若是忽略它的体型,其实很美。 她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有着非常漂亮的麦色肌肤,小巧精致的圆脸,昆仑岫玉般的浅绿眼瞳,高挺微翘的精致鼻梁。 额头上佩戴着象征王位的倒三角形黄金饰件,尖角向下止于眉心,三个尖角处各点缀了一颗红宝石,别致精美。这是落迦王亲手给他的王后戴上的,不知该说是信物还是枷锁。 化身邪煞的丽姬歪头打量着桑悦,神情竟似如少女时期那般纯真烂漫,然后张口说了一串桑悦听不懂的西域话。 桑悦又惊又怕,不知道这邪煞想干嘛。 反倒是丽姬的那张美人脸想了想,再度开口换上了生涩的中原官话:“你们是中原人吗?” 桑悦和桃笙面面相觑。 “怎么不说话?你们很怕我吗?”美人脸看上去有些沮丧。 桑悦有点懵了。 不知道丽姬死后又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这么可怕的邪煞,但在记忆烟雾里,她分明是个心地善良、敢爱敢恨的少女。 如果丽姬愿意沟通的话,桑悦觉得不妨一试。只不过要很小心应对才行,毕竟是返虚期的邪煞,惹恼她可不是闹着玩的。 桑悦小心谨慎地答道:“回王后的话,我俩确实是中原人。” “太好了,”美人脸微笑,“那你们留下来陪我玩一阵子吧。我来王宫这么久,不知为什么,这里的人都很怕我,一见我就跑,不愿意和我玩。” 桑悦一头雾水地和桃笙面面相觑,这邪煞在说什么?王宫里除了他们这些外来者,哪还有人?除了僵尸就是犬煞。 她说的人,难道就是僵尸? 怎么感觉这邪煞,好像有点神志不清的样子。 “你们不愿意吗?”美人脸很沮丧。 桑悦哪敢拒绝,答道:“不敢,只是不知王后想玩什么?” “西域的游戏我都玩腻了,和我说说你们中原的姑娘喜欢玩什么吧。”美人脸微笑道,长颈升起,松开对她们的围困。 库尔班他们都不见了,应该是趁机都逃了吧。 桑悦苦笑了下,只能和桃笙一起,跟在九头虎后面进入宫殿。 第八十三章 善心邪煞 桑悦没想到,自己居然和返虚期的邪煞下起了五子棋。 这个邪煞说玩游戏,还真的是玩。 桑悦只是随便一个提议,美人脸就认认真真地学起了五子棋的游戏规则。 桑悦只好从纳戒中祭出平时玩的如意棋盘,这是凤麟洲出产的娱乐性和攻击性兼备的法器。 如意棋盘和棋子能够随意变大变小,而且只要把手放在棋盅上,只需注入一点点灵力,就能凭意念操控棋子落在棋盘上。 还好如意棋盘有这等妙用,不然九头虎和桑悦她们体形悬殊,棋子太大或太小都下不了。 桑悦让棋盘和棋子变大,和九头虎下起来。 在下棋的过程中,美人脸全神贯注盯着棋盘。桑悦发现,九头虎的其他八张脸此时眼睛都是闭起来的,并轮流伸长脖子,飞在宫殿的各个角落或宫殿外面守着。 当美人脸低头沉思的时候,桑悦看到,她头上的倒三角形额饰上多了几条黑线,当那些黑线完整地爬到正面时,方能看清,那是一个楷书的“悲”字字灵。 这字灵飘到桑悦面前,伸出黑色线条,触碰到她的眉心,当感知到她身上的灵力后,忽然化为一团墨色的烟雾,烟雾上站着一名手掌大小的仙娥。 那仙娥整体看上去是半透明的,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面貌,上衣是一件五色鱼鳞衣,乍看是沉稳的深蓝色,细看之下,才能看见衣料上刺绣色彩斑斓,有如阳光照耀下的鱼鳞,十分美丽,下身则系一条洁白如浪花的裙裳,衣饰精致又独具风情。 仙娥肤如凝脂,面若满月,体态丰艳,珠圆玉润,她的美貌雍容大气、鲜艳妩媚。 半透明的仙娥小人道:“这位道友,倘若你遇到我留下的这段记忆,不必惊慌,也不要声张,且找个安全之所,耐心听完接下去这段话,或许能成为你离开这处凶煞之地的方法。” 桑悦见九头虎一点反应都没有,好像什么都没看见、听见。 她表面上继续泰然自若地和九面虎下棋,又分出一部分精力,用灵识向桃笙询问:“阿笙,你看见了吗?” 桃笙:“看见了,姐姐,这应该是只对灵修展示的术法,所以邪煞看不见。” 桑悦:“我怎么觉得这仙娥看着有些眼熟?” 桃笙想了想:“我们之前在丽姬的记忆中见过她,她是玄洲的七公主,和其他仙人联手制服了旱魃。” 桑悦记起来了,竟然是五霸仙洲之一,玄洲的七公主。 七公主留下的记忆小人继续说下去:“这九头虎邪煞是落迦国的丽姬王后死后所化,丽姬王后生性善良,受邪道容九旒的陷害才会落得如此下场。 即便她化为邪煞后,仍有一颗头颅遗存着人性和善良。只不过由于她的经历太过痛苦,很多记忆被她刻意遗忘,意识也一直停留在刚嫁入王宫的那段时间里。 如这般仍遗留一部分善心的邪煞,被称为善心邪煞,仍有被超度的可能。只要能开解她的心结执念,就能使她自行溃散解体。 丽姬的心结所在,便在于落迦王杀了其兄长,并骗她吃下兄长血肉。 但据我调查得知,王后哥哥达吾提并非被落迦王所杀,落迦王更不是有意骗王后吃下兄长的血肉。 而是落迦国国师容九旒,利用某种手段,将达吾提带领的军队在战场上尽数变成赤犬妖的形态,才被落迦王所领的寻找药引的同族军队猎杀。 只要能查清容九旒的手段,并找出证据呈现在丽姬面前,心结必然迎刃而解。切记,此事必须在丽姬的美人头颅清醒时方可行。 由于我灵石即将消耗殆尽,不能在此继续调查,只能强行打败九头虎,暂时冲散煞炁漩涡离开。倘若道友已别无选择,或是留有余力,不妨沿此线索调查下去,超度了王后邪煞,亦能彻底摧毁凶煞之地,不失为一桩功德。” 话说完后,七公主的记忆小人就伴随着烟雾消散了,“悲”字灵又飘回到九头虎美人脸的额头上。 字灵往往喜欢吸食和字义匹配的记忆,可见丽姬的记忆有多么悲伤,才会如此吸引“悲”之字灵。 桑悦用灵识和桃笙传话:“阿笙,你觉得七公主说的可信吗?” 桃笙:“仙史上确实有过成功超度善心邪煞的记载。而且我也认为,落迦王没有杀达吾提。” 桑悦:“何以肯定呢?落迦王并不是个仁慈的君王,更何况他自小受煞炁侵蚀,心性扭曲也不奇怪。” “煞炁会扭曲人的心性,但不会降低人的心智,”桃笙用灵识笃定地道,“落迦王知道王后与其兄长感情深厚,如果他真的杀了达吾提,绝不会不提防丽姬。可是姐姐不觉得,丽姬杀落迦王,杀得太容易了吗?直到死,他都对她没有一点儿防备。” 桑悦:“嗯,有道理。” 桃笙:“姐姐,如今我们别无他法,也只能一试了。” 这时,桑悦右耳上戴的金摇叶耳坠微微发热,这说明有人正在向她传音。 桑悦:“我的耳坠儿有人向我传音。” 桃笙:“让我拖住九头虎,姐姐寻机施法和对面的灵修联络吧。” 于是桑悦故意将这盘棋输给九头虎,趁美人脸高兴的时候说道:“王后娘娘,在下身体有些不适,可否休息片刻,由我的妹妹与您接着玩。” 美人脸关切地问:“要不要我叫医修来给你看看?” 桑悦愣了一下:“不用了,大概是近日舟车劳顿,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美人脸道:“好,那你去吧。” “谢王后娘娘。” 桑悦心中不由暗暗惋惜,丽姬是个好人,可惜被邪道所害。 桑悦找了个距离较远的偏僻角落,这才单手捏诀,催动传音耳坠,里面立即传来张湛然温柔入骨的声音:“桑悦小娘子,你们还好吗?” 说来奇怪,张湛然的声音温温柔柔的,没什么力量和威严感,但就像秋阳一样皎然,好似能驱散所有阴霾黑暗似的,一瞬间就能让人安心不少。 “我们还好,科圣你们在哪儿?” “我们在王后宫殿外围,已和犬戎妖族遇见,他们告诉我你们被九头虎带进了宫殿里面。现在九头虎的三个怪首都在宫殿外围巡逻,为免惊动她,所以我们才没有冒进。” 桑悦:“桑悦明白。我这边也有要事禀告。” 她便将自己刚才得出的结论和情报都告知给张湛然。 张湛然听完,很快便道:“你们做得很好,我现在立即带人去调查容九旒当年的邪术手段,只是在此期间,还得辛苦你们继续和九头虎周旋。那只白羽毛虫还在吗?” “还在,科圣放心,若是九头虎暴起,我就用白羽毛虫防卫,然后带着桃笙立即逃走。” 张湛然:“相信我,一定不会让你们有事。” 桑悦只当他这句话是安慰,并没有放在心上。 她不知道的是,科圣那些为人称道的品性之一,就是从不轻易许诺,一旦许诺,他必然说到做到。 桑悦想了想补充一句:“科圣人,若是可以的话,你们能不能派人调查一下,当年落迦王想要送给王后的离别礼物是什么?若是能找到的话,或许对解开王后的心结有帮助。” 张湛然:“好,我记下了。” 第八十四章 清醒 桑悦回到桃笙身边时,刻意看了眼窗外,只见夜空中的下弦月开始往满月的趋势的变化。 当满月形成时,九头虎就会展露邪恶,王宫中又会开启残酷厮杀。 桑悦的心跳不自觉地加快,如果张湛然能在满月形成前找到证据那自然最好,如果不能,她就必须在满月前设法带桃笙逃走。 又下了两盘棋,宫殿内莫名其妙地扬起一阵清凉秋风,风中还夹杂着几片不知从哪儿来的银杏叶。 长风在宫殿内缓缓席卷,风中夹杂的银杏叶拼凑成一道阵法。以张湛然为首的灵修们和犬戎妖族同时在风中显现身形。 张湛然的左手上捧着一个传送罗盘,是天品级传送法器,能探测方圆千里的地形并进行百步内大批人马的任意传送。不过带的人越多,传送前的施法时间就越长,因此在之前逃跑时,张湛然没有用这个法器。 张湛然往罗盘中注入灵力,磁针微微一动,他整个人便瞬移到桑悦和桃笙前面,阻隔在九头虎和她们之间。 桑悦在人群中扫了几眼,见赤犬妖们都在,但不见沐若拙的身影,便低声问:“我义父呢?” 张湛然:“别担心,沐师叔重伤昏迷,我暂且将他安置在万工轿中。” 巨大的美人脸的警惕地看着他们:“你们是何人?为何闯入我的宫殿?” 张湛然彬彬有礼地朝九头虎欠身:“小仙是凤麟洲张湛然,得知丽姬王后心中迷惘,特此献上一物,希望能开解王后百年之惑。” 真不愧是仙圣,这办事效率也太快了。桑悦在心里给张湛然点赞。 美人脸目露迷惑之色:“仙人,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张湛然朝身后看了一眼,白邵卿牵着一只被锁链捆绑住的紫僵和步练师一同上前。 步练师从纳戒中取出一个小型的残破丹炉,丹炉像是被炸过,只剩了三分之一,但依然可以看见上面精美的火焰纹:“王后娘娘,不知你可见过这丹炉?” 美人脸仔细看了看,痛苦地皱起眉:“我……我不知道……” 步练师道:“这是国师容九旒的丹炉,您一定见过,只是不愿记起罢了。我是名丹师,可把这里面剩余的丹尘凝练成丹,王后看仔细了。” 步练师掌心燃起金红色火焰,火焰把丹炉托举到半空中。女丹仙双手飞快握诀,丹炉里面的丹尘在火焰中逐渐凝聚,形成一颗小拇指头大小的黑色丹药。 步练师再把这黑色丹药扔到紫僵嘴里。 白邵卿扔开锁链,只见那僵尸身体立即拱起,四肢匍匐着地,皮肤上长出浓密的赤红色犬毛,鼻子和嘴往前凸出,竟在三个弹指间,就从人形僵尸变成了一只赤犬妖的形象。 桑悦骇异地看着这一幕。 步练师解释道:“这种丹药名为万相丹,炼丹时只要投入想变成的东西的一部分,比如毛发或叶子,炼成后服下丹药,就能变化成该事物的形态。容九旒就是通过用赤犬妖的犬毛炼制万相丹,再投入到达吾提带领的军队饮食中,使得他们在半路上就变成赤犬妖,才会受到落迦王所领军队的误会和攻击。” 九头虎的身躯微微颤抖起来,美人脸露出无比震惊而迷惑的神情,似乎还不敢相信。而它的颤抖越来越剧烈,如此庞大的身躯,一颤起来,连地面都在震动。 张湛然从纳戒中取出一张桦木长弓,和一个装满箭矢的箭囊。这组弓箭朴实无华,没有过多的装饰,只在弓身上雕刻着一串佉卢文。 张湛然道:“这才是落迦王当年真正想要送给王后的离别赠礼,这张弓中蕴含着一缕落迦王分离出来的魂魄,因此这是一张具备金丹修士实力的中品魂器。它被炼造出来的唯一目的,是为了保护王后。弓身上的佉卢文,意为,愿吾心上之人,自由如风。” 美人脸完全呆住了。 张湛然的眼中露出慈悲和不忍之色,他直视着美人脸震惊的双目,柔声道:“王后娘娘,您该醒了。” 在丽姬的视角,她的身体和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发生强烈的畸变。 她的视野变得很高,眼前的人们都变得很小,她看到了自己白皙修长的双手变成了虎爪,身上长满了恶心的肉瘤,肉瘤里有着许多黏连的尸块。 “不!”她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美人脸的金瞳流淌下金色的鲜血,她的另外八条脖颈在空中疯狂乱舞。 灵修们都恐惧地祭出武器,张湛然抬手阻止众人:“不要轻举妄动。” 只见九头虎并没有攻击他们,另外八个怪头都回缩到了虎身上。 九头虎还在颤抖,绝望崩溃地用两只虎爪埋起那张美人脸,像是要呕出自己的心肺那般痛哭起来。 那样绝望苍凉的哭声,闻者恻然。 血泪在地面上淌成一片血池。 美人脸哀泣道:“我,我都想起来了。我以为王上杀了哥哥,还把哥哥的肉做成药膳骗我吃下。然后,我杀了他,可是我错了……” “我不该杀他的,对不起……阿依勒……” 这时,美人脸额头上的那枚“悲”之字灵似乎感觉到宿主大限将至,从额头上飞出,飘向了桑悦。 桑悦虽然对玄洲七公主没什么了解,但从她的所作所为能感觉到她是位正派人物,而且她能够在这个凶煞之地全身而退,说明她可能是比张湛然他们还强大的仙道大能。 把仙道大能的字灵收着总没坏处吧,桑悦心想。 于是她朝字灵抬起手,“悲”之字灵便附着到了她的手背皮肤上。 张湛然凌空飞向九头虎,竟是丝毫不惧危险,这么近的距离,返虚期的邪煞足以一口吞噬他。 他的眼神慈悲温柔:“浮生若梦,这场噩梦你受累了。”然后他便唱诵起《超度咒》。 《超度咒》是上古神明所创,流传至今最古老的道经之一。 仙人清越的道经咏唱声,在大殿中生出空灵回音,有种包容万物的慈悲和跨越千古的深远。 灵修们也陆续跟着他一起颂唱。 在沉浑悠扬的颂唱声中,九头虎的诡异身躯逐渐解体,尸块肉瘤全都脱落掉到地上,然后就怪头,一个、两个、三个……全都轰然坠地,九头虎的身形越来越小。 桑悦没有学过超度咒,只能静静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 突然,她的腰部伤口处开始瘙痒难耐,起初桑悦只以为是伤口愈合的自然反应,忍着不去用手挠痒。 然而,下一瞬间,她的整个腰间像是墨鱼一样突然喷出大量的黑红色浓墨,这些黑红浓墨在宫殿中拉伸铺展开,形成一张庞大的酷似蜘蛛网的东西,把包括张湛然在内的所有灵修都牢牢地黏在了网上。 第八十五章 字修斗法 若从高处俯瞰,巨大的宫殿已然被纵横交错的黑红蜘蛛网覆盖,而灵修和犬戎妖族们就像被蜘蛛网粘住的小昆虫一样。 超度的颂唱声在这突变中戛然而止。 这些蛛丝不仅限制住了灵修们的行动,还在不断吸食他们身上的灵力。 灵修们下意识地挣扎,用法器攻击蛛丝,而每一根蛛丝被牵动的同时,桑悦的腰腹处就像被钝刀子捅进去一般,内脏都被搅动得痛不欲生。 桑悦忍不住发出痛苦的惨叫! 张湛然察觉到蛛丝牵绊着桑悦,忙道:“所有人停下,先别动!” 容九旒便在此时闲庭信步地从宫殿大门处走进来,笑吟吟地看着众人道:“说得对,诸位可千万别乱动,不然每动一下,这小娘子可有的罪受了!” 桑悦破口大骂:“容九旒,你对我做了什么!” 容九旒含笑看着她:“小仙子,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会用什么仙丹救你吧?你猜猜看,你那副被咬成两截的小身板,是用什么缝起来的?” 桑悦此时管不上什么大庭广众、礼仪规矩,直接当着众人的面撩开自己的衣服,拆开裹伤白布。 只见她那血肉模糊的伤口上赫然以血写着四个隶书大字“海蜘蛛丝”。这是容九旒的魇镇恶咒。 海蜘蛛是一种生长在南海岛屿中的巨蛛,性格凶残,据说喜欢以虎豹麋鹿等猛兽为食,无论多么矫健的巨兽,只要撞到海蜘蛛丝上就无法挣脱,直到尸体腐烂被海蜘蛛吞食。 容九旒笑道:“但也无需害怕,只要这恶咒在,你就死不了。” 他抬头和张湛然对视:“不过若是恶咒被破了,你必定受尽痛苦而死。” 容九旒让魇镇恶咒化为蜘蛛丝,黑红色的蛛丝紧密地缝合了桑悦的伤口,同时也以她为中心扩张成巨大的蛛网,成为囚禁灵修们的牢笼。 有的灵修再次暗中施法挣扎,蛛丝一被牵动,桑悦立即痛苦地蜷起身子。 容九旒仿佛不忍心地道:“哎呀呀,你们修仙之人怎么能这么狠心呢?没看到这小仙子都快疼死了吗?连在下这个邪修都看不下去了。” 容九旒拍了拍手。 桑悦便感到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并从胃里爬到了她的喉咙处,她恶心地张开嘴,吐出一滩妖绿色的肉块和液体。 仔细看去,那些肉块竟然是一些还在蠕动的乌**、乌龟足、打碎的龟壳等东西,而且这些东西上面都蠕动着许多血红色的恶心的像触手似的肉虫。 桑悦意识到,这都是当时假张湛然喂她吃下的灵膳。 强烈的恶心感几乎让她呕出内脏,这是她此生第二次如此地痛恨一个人。 容九旒的手中滑下一支毛笔,提笔在空中写下一个隶书的“合”字。 然后笔尖一扫,那“合”字就飘到桑悦的呕吐物上面。 在魇镇恶咒的作用下,那些蠕动的肉块和液体都自发地聚集到一块,重新拼凑成一只红瞳乌龟,身上长满了蠕动的茂密如海藻般的肉虫触手,但这乌龟的龟壳下面只伸出三只脚。 桃笙连忙提醒道:“姐姐小心,这是邪祟三足溪毒鳖,它的嘴里能射出影沙,一旦被它射中影子,人就会被重伤。” 三足溪毒鳖很快就张开嘴,喷出数道黑色的砂砾,被击中影子的几名灵修立即惨叫一声,口中吐血不止。 张湛然咬紧牙关左右为难,一旦挣脱蛛丝桑悦必然无辜死去,但不挣脱难道能眼看着邪修屠戮同伴? 容九旒也忌惮张湛然的实力,不敢把他逼上绝路,笑道:“科圣放心,我可不敢在你眼皮子底下杀人。不过——” 容九旒再次提笔,在空中飞快地书写着,毛笔笔尖溢出黑红色的煞力,随着他的笔法在空中凝聚成四个字——隶书的“自斩其首”。 容九旒对着这两个字轻吹一口气,一下子便化出十来个“自斩其首”,并迅速飞出,紧紧贴在那一个个赤犬妖的手臂上。 赤犬妖们顿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手不由自主地拔出刀,朝自己的脖子全力砍去。 霎时间,血落成雨,十几个犬妖断头滚了一地。 “杀几只妖总无妨吧!”容九旒残忍狞笑道。 库尔班目眦欲裂,死死盯着地面上滚落的柔孜的头颅,这绝美如神只的少年头颅,仍睁着那双如紫水晶般清澈透亮的眼睛,圣洁而无辜。 很快,这颗少年头颅便化为了一个雪白皮毛的犬首。妖族在极度虚弱和死去时,都会变成兽态。 库尔班伸出左右手同时在空中飞快地书写佉卢文,无数佉卢文在他的指下飞出,如细小的黑色飞虫飘在空中。 他左手写出的佉卢文缠住柔孜的头颅,送回到身体上缝合起来。右手写出的佉卢文则化为无数西域利器、尖锐植物及凶禽猛兽朝容九旒攻去! “居然还有一个天生字胚!”容九旒眼睛一亮。 容九旒写了一个隶书的斩字和剥字,斩字化为巨刀轻而易举地切散了库尔班的所有攻击。 剥字化为一个拿着许多刑具的剥皮酷吏,飞到库尔班面前直接把他脖子上一块布满字灵的皮给撕了下来。 库尔班发出剧痛狂吼。 就在库尔班陷入下风之时,他的身上忽然飞出一个很特别的字灵。与库尔班惯用的佉卢文字灵是截然不同的文字。 那是个象形字,形状像一把带有锯齿的斧头。桑悦只能推测出那应该是甲骨文,但不懂这字是什么意思。 那个甲骨文字灵一斧劈下,剥皮酷吏就被打散,成了四溅的血色墨汁。 那字灵所化的斧头飞旋着朝容九旒袭去,将他打得连连后退。 容九旒的眼里却发出了狂热的光:“哦?圣品字灵!” 桑悦死盯着两名字修对战的场面。 为什么?他们都能这么自如地操控这一个个文字,使它们爆发出惊人力量,而她却不行? 不,既然他们能做到,她一定也可以! 桑悦一边观察他们如何操控字灵,一边回忆库尔班传授给她的方法。 此时此刻,桑悦最想要的是一柄剑。 她深深呼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仔细回想,那些苦苦练剑、持剑奋战的回忆在她脑海中迅速闪过。 直到她回忆起,仇一一那时挡在她身前,毫不畏惧地将剑送入天魔体内。 桑悦摘掉手套,抬起那只失去皮肉,只剩下漆黑骷髅骨爪的右手,一笔一划地在空中书写,撇、点、横、竖、横竖…… 一个楷书的剑字,从她衣袖下的皮肤一路游走到她的指尖,再从她指尖飞出,飘到空中。 这字像活的一样,最初的那一撇变得越来越长,形成锋利的剑刃剑身,其余的笔画则陆续化为了剑锷、剑柄。 桑悦握住这柄字灵化成的剑,毫不犹豫地朝自己腰腹处,那些张牙舞爪的魇镇恶咒捅去! 第八十六章 字灵对抗恶咒 桑悦用剑之字灵,把魇镇恶咒和自己捅个对穿,那四个魇镇恶咒仿佛被刺中七寸的蛇一样,黑色的线条挣扎缠绕在剑刃上。 这是字灵和恶咒的交锋! 整张蜘蛛丝网在同一时间崩溃,化为墨汁滴落在地面。 张湛然一得自由,立即操控无数法器直取容九旒。 那些法器中飞出一只金雕机关兽,俯冲向那三足溪毒鳖,溪毒鳖直接把头足都缩进龟壳里,但它没想到这机关兽的力量之蛮横!金雕的利爪直接一上一下扣住龟壳,猛力剥开,铁喙将里面的邪祟龟肉捣得稀碎,再也无法复活。 容九旒也没想到这小丫头竟然对自己这么狠,只能舍下被他重伤的库尔班,转而和张湛然斗法。 容九旒显然不是张湛然的对手,张湛然分出无数法器牵制住邪修的魇镇恶咒,自己则手持一把战戟直取容九旒,展开近战。 张湛然浑身上下都是自己炼制的高阶仙器,脚上穿的是流光千斤靴,既能像流光一般瞬移,又能在攻击时加上千斤巨力,一脚将容九旒从空中踢落,在地面上砸出一个深深凹陷的巨坑。 同时他掂起手中的百炼战戟,同样以流星坠地之势,朝容九旒掷去,贯穿他肩部,将他狠狠钉在了坑底。战戟上穿刺着无数游蛇般的白色闪电,如无数利刃凌迟着容九旒的肉身,使他丧失反抗能力。 张湛然虽然性情温柔,但绝非优柔寡断之人。只不过大多数时候,他将利刃归鞘,不去伤害无关的人。当面对邪修时,他便凌厉冷酷如猎豹,毫不介意让作恶者承受加倍的痛苦。 容九旒狼狈地忍受着战戟雷电锁身之痛,一个弹指前还嚣张得不可一世的邪修,眨眼就变成了束手就擒的阶下囚。 但这邪修依然朝张湛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并伸手指了指张湛然身后。 张湛然皱了皱眉,扭头往身后看去。 只见无头翼马怪就在此刻冲进了宫殿。 灵修们纷纷骇异地躲避开去。 无头翼马怪的断颈里飞出数条细长血管,扎在了地上那些断头切口上。 它一个接一个地把那些头颅接在自己的断颈上,但每一个的尺寸都不对,于是它又一个接一个地把这些断头扔掉。 但凡是无头鬼怪,都对寻回自己的头颅有种执念,这在三界并不是秘密。容九旒就是故意用断头把无头翼马怪引来。 当把最后一个断头扔掉后,无头翼马怪终于将注意力转移到地面上的九头虎身上。 由于超度仪式的中断,九头虎被解体的身躯开始缓缓地拼合回去。 无头翼马怪立时扑上去,断颈出喷出无数血管扎进九头虎的躯体里,这些血管将两个邪煞都包裹在一起,形成一个庞大如山的血瘤。 步练师骇然道:“无头翼马怪在吞噬九头虎,一旦它融合成功,必然会诞生一个大乘期的邪煞!” 大乘期邪煞是什么?是半魔,是邪道的邪帝,是只有修真界的仙王才能匹敌的怪物! 如张湛然这样渡劫期八层的仙圣,在大乘期邪煞面前也无异于螳臂当车。 趁此机会,容九旒蘸着自己的血在地上写下两个隶书“举父”。 举父是西荒煞炁之地中常见的,一种形似巨形猕猴的邪祟,力气极大。 容九旒写下的魇镇恶咒很快便化形成一只体型堪比大象的猕猴,猕猴的手臂上有着人脸似的花纹,尾巴却像是豹子尾。 形似巨型猕猴的邪祟举父伸出两只大臂,不顾电击牢牢抓住战戟,使尽全力将其拔了出来。 张湛然回头看向容九旒,不紧不慢地抬手,似乎在思索要不要把他就地正法。 容九旒忍痛笑道:“科圣,在想是否要杀我吗?那你可要想好了,杀我可是要耗费不少灵石的,你的法器越强,消耗的灵石就越多。此刻你纳戒中储备的灵石也快要弹尽粮绝了吧。与其杀我,还不如想想,怎么带你身边的这些人逃出生天吧,哈哈哈哈。” 在容九旒的笑声中,他的身周忽然飞出许多银色的蝴蝶,仔细看去,那些蝴蝶都是以金属冶炼制成的榫卯机关兽,外形和漂亮轻薄的蝴蝶一般无二,翅膀边缘如刀。 张湛然瞬间被痛苦的回忆击中,眼神震颤。当他再次看向容九旒时,却发现对方已经变成了四年前死去的小师弟的脸。 “小师弟”的脸庞扭曲着,似乎极其痛苦:“湛然师兄,别杀我。” 张湛然的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 就在下一瞬间,那些蝴蝶机关兽如箭雨般朝他袭去,白邵卿连忙喊道:“小心!” 张湛然扔出一个翠玉函,那是一个天品碧绿翠玉打造而成的法器,能够吸纳敌人的法器和法术攻击。 所有的蝴蝶剑都被收入翠玉函中。 白邵卿:“不好,邪修跑了。” 宫殿中已没了容九旒的身影。 白邵卿正要去追,张湛然叫住他:“不必追。” 张湛然施法打开翠玉函的盖子,只见里面空空如也:“是幻术,这邪修集魇镇、读心术和幻术于一身,我们眼下灵石储备紧缺,不宜与之纠缠。当务之急是阻止大乘期邪煞出世。” “所有灵修,列阵!” 在张湛然的号令下,灵修们齐刷刷祭出法器,一同施法攻向那巨大的血瘤。 桃笙正勉力施法凝结出一个泡泡结界,把自己和桑悦罩在里面,抵御众多灵修同时施法的威压。桑悦的身体已经残破不堪,实在经不起任何伤害了。 桑悦用字灵克制了魇镇恶咒,但魇镇恶咒偏偏续着她的命,当她彻底克制恶咒的时候也是她丧命之时。 眼看着魇镇恶咒还在她的伤口上张牙舞爪,桑悦再度把剑捅深了一些。她就是宁可死,也不受邪修的摆布! 桑悦咬牙忍痛,提起最后一丝力气道:“阿笙,如果我这回撑不下去,你就去求科圣,让他把我炼成精魂法器,就说是我自愿的。” 桃笙坚决而严肃地道:“姐姐,我会救你的,而且今后不要再同我说这种话,我此生只愿与你同生共死,就算让我死上一万遍,我也绝不愿意凌虐你的魂魄。” 说完,桃笙忽然把桑悦横抱了起来。 桑悦忍着疼痛,发出虚弱的声音问:“阿笙,你要带我去哪儿?” 桃笙脸上的神情无比执着认真:“我带你去库尔班先生身边,老先生精擅字修之法,既然容九旒的魇镇恶咒能给姐姐续命,老先生说不定也可以。” 第八十七章 一命换一命 “我的确有办法救仙子,”库尔班奄奄一息地道。 看着库尔班比自己还要糟糕的样子,桑悦真的很怀疑老犬妖这句话的真实性。 库尔班被容九旒重伤,身上好几个血窟窿,脖子、手臂和背部还被活生生剥去一大块皮。 而他的怀里,则抱着一只大白毛犬的尸体,应该是柔孜。 在桃笙她们过来时,他正仔细地用佉卢文字灵把白毛犬妖的断头和身体缝合起来。 桃笙决然道:“老先生,只要你能救姐姐,任何要求您随便提,在下一定不惜一切代价做到。” 桑悦第一次听见桃笙用如此坚决而强悍的语气说话,原本衰弱不堪的心里像是涨起了潮水,温暖而酸涩,垂死虚弱的身躯稍稍多了一丝力量。 库尔班虚弱地笑了:“水母娃娃,你说了不算,要看你的主子能不能答应老夫的条件。” 库尔班看向桑悦:“仙子,我可以把你身上的魇镇恶咒引到我身上,再把身上所有寓意吉祥的佉卢文移转给你,以祝祷之字咒帮助快速愈合你的伤口。但你必须答应我,把柔孜收为灵侍。” 桑悦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了,于是桃笙代为问道:“他还活着?” 库尔班点头:“我用祝祷之字咒勉强锁住他的魂魄,但也快撑不住了。实不相瞒,这孩子是老夫唯一的儿子,我要求仙子活下来后,将他收为灵侍,并将他送上修仙之道。” 桃笙直接替桑悦作答:“一命换一命,这很公平。” 库尔班:“不仅如此,我还要仙子立下九重仙道血誓,只要柔孜还是仙子的灵侍一日,仙子就必须保全他的性命,直到他修炼成仙之后,再还他自由。” 桃笙为难:“姐姐现在只怕是没有力气再立仙道血誓了。” 库尔班:“无妨,我信仙子。待我救活她后再立誓不迟。” 老犬妖让桃笙把桑悦扶正,然后伸出枯瘦的手,点在桑悦的眉心。 密密麻麻的佉卢文全都汇集到库尔班的手臂上,再沿着手臂、手背、手指一路游走到桑悦身上,顺着她的脸庞、脖子滑向她腰部的伤口,像无数密集的蠕动的虫子,覆盖着少女的身体蜿蜒绵亘地爬行。 桑悦腰腹上的魇镇恶咒“海蜘蛛丝”则被佉卢文驱赶着,在桑悦身上四处逃窜,最终逃到了库尔班的手臂处,再一路爬到了他的身上。 库尔班收回手,双手握了个献寿元咒。 桃笙一惊,立即猜出,他这是在利用祝祷字咒,把自己仅剩的寿元转移到桑悦身上。 在库尔班的全力施为下,桑悦身上致命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断掉的骨头重新接起,碎裂的脏腑重新黏连在一起,腰腹处的撕咬伤痕也开始缓缓愈合。 做完这一切后,库尔班的身体已经枯瘦得不成样子,浑身血肉消减殆尽,宛如皮包骨头一般,颓然倒地。 老犬妖献祭了自己最后的寿元救活桑悦,彻底油尽灯枯了。 桑悦虽然没了性命之忧,但伤还在,她忍痛爬起来,来到库尔班身边,低声问道:“老先生,你这么做值得吗?” 库尔班奄奄一息道:“只要老夫没看错人,就值得。” 桑悦不语,抱起旁边的白毛犬妖柔孜,抬手按在犬妖覆盖着柔软白毛的心口处,从他身体中抽出半缕命魂,吞入腹中,如此她便单方面强制结成了灵契。 白毛犬妖脖颈上的伤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消失,而那一圈用来缝合伤口的佉卢文则自发地飘到了桑悦身上。 库尔班仍强撑着一口气看着她。 桑悦知道他在想什么,用剑将掌心划破,双手握九重仙道血誓诀:“天地为证,诸神法眼稽查,弟子桑悦以道心立下九重仙道血誓,收柔孜为灵侍后,需助他修炼成仙,并全力护他周全。如违此誓,必受三劫九难十劫之天谴,永无宁日,直至身死道消。” 库尔班吊着的最后一口气终于散了,魂魄在他身体中散逸,如点点淡白萤火消散在空中。 他颤巍巍地伸出手,一个字灵从他指尖爬了出来。 是那个象形字,形状像一把带有锯齿的斧头。桑悦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意思。 库尔班:“这是那位恩人仙娥留给我的甲骨文字灵,它能带你找到神器残骸,只有神器残骸才能击败邪煞,带你们出去。” “你说的恩人仙娥是她吗?”桑悦心中忽然浮现出个想法想要验证,于是抬手凝结了一面水镜,水镜中映照出玄洲七公主的模样。 库尔班微微睁大眼睛:“正是,她是?” “玄洲七公主。” 库尔班微微点头,又看向依然昏迷的柔孜,在魂魄彻底消散前道:“仙子,望你今后多多提点这孩子……告诉他,他是兴复我族的希望。” 修士与凡人不同,死后不入轮回,魂飞魄散,身死道消。 桑悦心中有种说不出的伤感,这时不远处传来灵修的惨叫声,她抬头看去,在众人围攻的情况下,那血瘤虽然有所损伤,但还是展开了巨大的羽翼,羽毛缝隙间钻出无数金瞳,它的威力变得更加可怕,只要是被金瞳盯上的人,身体上立即会从内部绽开血花。 桑悦连忙用耳坠儿向张湛然传音:“科圣,我晓得神器残件的下落了。” 张湛然这时正忙着救人,两肩、腿上都绽开了血花,但也只能强忍剧痛,听到桑悦的话立即精神一振。 只有找到神器残骸,他们才有对抗大乘期邪煞的希望。 张湛然的元神机关雪豹立即瞬移到桑悦她们身边,尾巴一扫把桑悦、桃笙和柔孜都卷到了自己背上驮着。 张湛然:“有劳你带路。” 桑悦立即伸出手,目光盯着指尖的甲骨文字灵,只见那锯齿斧状的字灵朝着某一个方向狂点头。 别人都看不见字灵,只能由桑悦传达方向:“在西北方位。” 张湛然立即带领众人朝西北撤离。撤离过程中,他还不忘操控万工轿带上幸存的赤犬妖们。 而这时血瘤已经彻底融合,成为一只觉醒的大乘期邪煞,朝众人追来。 张湛然独自留下拦住无头翼马怪,让元神机关雪豹驮着桑悦她们,带领众人继续往前。 第八十八章 溃散 桑悦全神贯注地为众人指路,忽然感觉到身下濡湿,连忙低头扫了一眼,却发现机关雪豹身上居然不断地涌出鲜血,豹口中也发出沉重的喘息。 机关雪豹通体都是钢铁,怎么会流血呢? 桑悦:“这,这是怎么回事?” 桃笙抱着白毛犬妖柔孜,眼眶有些潮湿:“仙人本体死亡后,元神需要为之承担一部分伤害,才能复活本体。科圣的元神身上出现这么多伤,只怕是半盏茶的功夫里已死上七八回了。” 桑悦闻言也不由眼眶一热。但现在可不是哭的时候,她继续潜心盯着字灵指路。 终于,甲骨文字灵从她指尖一跃而下,跳到一个倒塌的巨大神像上,神像周围是一片巨大的广场,躺满了各种形态的巨形神像残骸。 机关雪豹几乎是背着桑悦她们直接摔到神像上,喘着粗气。复活本体的次数越多,元神就会越虚弱。 桃笙忽然大喊:“姐姐!上面!” 桑悦抬头一看,只见一个人影从高空飞速下坠,正朝着她们和机关雪豹的方位。 那人影正是张湛然。他不像之前一样轻盈迅捷如秋风,反而如一片被狂风席卷过的残破的枯叶。 桑悦点足飞掠而起,施法接住张湛然,但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的重力可不是开玩笑,再加上桑悦本就虚弱,施法也不能完全卸力,落地后只能抱着张湛然摔在地上滚了两圈。 “科圣,”桑悦连忙把张湛然托起来,只见那清秀绝伦的脸苍白无比,头无力地歪向一边,毫无生息。 一片巨大的阴影遮挡住半个广场,已步入大乘期的无头翼马怪正铺开巨大的羽翼,在高空俯瞰他们。 众人绝望之际,如虹如电的刀光从天外飞来,将阴影劈开一条裂痕。 是刀圣康回,他接到消息已带着另一半人马赶来,立时和无头翼马怪缠斗在一起。 康回朝着机关雪豹的方向喊道:“湛然,你小子打完再睡!” 机关雪豹将额头贴到张湛然尸体的额头上。片刻后,张湛然便睁开那双柔和秀狭的狐狸眼,眼神沉静如神明。 桑悦回过神,连忙抬手,指向在神像手中巨剑上不停跳跃的字灵:“在那!” 张湛然起身把桑悦她们挡到身后,语速快而沉着:“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桑悦拿出所能做到的最快速度,背起白毛大犬柔孜拉着桃笙就躲到神像残骸的一个角落里。 张湛然来到桑悦所指的位置,那是太白天尊神像的断手处,手掌上连着一把石雕巨剑。 他抬手,圣器百炼在他手中化为一把长剑,张湛然举重若轻地朝石雕巨剑挥了两剑,强大的剑气将石雕巨剑瞬间崩成一堆碎石。 石堆中出现一把巨大的钺形法器,神圣高贵无比。 钺,上古兵器,似斧而大,刃口呈弧形,长柄。通体白色铁质,能够看出有修补痕迹,长柄上有四个镶嵌灵石的银质底座,但灵石都被用完了,四个底座上空空如也。 张湛然右手握住这把残神法器。精通世间各类法器的他,初次面对神器残件也不由迟疑。他需要一点时间,才能试出运转上古神器的方法。 张湛然的左手飞快地变幻手诀,终于,残神钺吸纳了他祭出的灵力,浮现出一层呼吸般的淡淡白光。 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催动神器残骸至少极大量的灵力,而他身上的灵石已然消耗殆尽,更别提拿出圣品灵石来催动神器了。 张湛然的左手坚定地变换成白虎星神手诀,这是太白天尊一脉传承仙法的最强攻击手诀。 从接触残神钺的手臂开始,血肉开始急速地畏缩消失,化成灵炁融入到残神钺内。 当施术过程中提供灵力的能量不足以维持术法施行,那么施术者必须以失去自己的部分身体作为代价,这就是术法反噬。 而仙人的血肉中自然而然充盈着丰富灵炁,不亚于一枚活的圣品灵石。 张湛然忍着凌迟般的剧痛,举起残神钺冲向无头翼马怪,双手持钺,全力劈向它的断颈。 霎时间,夜空中爆发出剧烈的,照彻天地的白光,同时强烈煞力和灵力撞击的余波卷起飓风朝四面八方席卷,地面上巨大的神像残骸都在余波中被碾成尘土。 巨大的轰鸣声震耳欲聋,桑悦她们用来躲藏的神像残骸已经化为齑粉,她只能用力抱住桃笙和柔孜,伏倒在沙土中,并撑起破破烂烂的水梭伞罩住她们抵挡两股力量的威压。 无头翼马怪被白光吞没,庞大的身躯逐渐解体,灰飞烟灭,留下一个巨大的黑色煞炁漩涡,这煞炁漩涡摇晃了几下便轰然溃散。 紧跟着,夜空中血月出现裂痕,宛如碎裂的镜子。 整个天地就像被无数把剪刀同时戳穿的布一样,到处裂开一条条缝隙,缝隙里穿射出本真世界的阳光光束,可以看见本真世界里日光下炎热的荒漠。 邪异空间和本真世界在这一瞬间交汇,把彼此划分成一条条裂缝,像两把相互咬合的梳齿,这景象无比的光怪陆离。 但两个世界的共存景象不会太长久,很快,缝隙越扩越大,酷烈的阳光彻底撕碎并吞没黑夜,融化了血月。 炎热取代了阴寒。 僵尸犬煞们都在阳光下化为一堆枯骨,又被席卷而来的黄沙掩埋。 桃笙发出劫后余生的感慨:“无头翼马怪吞噬了九头虎,也就成为了新的煞炁漩涡,当无头翼马怪被除灭,煞炁漩涡也就溃散,整个邪异空间将不复存在。” 那只甲骨文字灵不知何时跳到了桑悦身边,爬到她手指上,像找落脚处一般找了块皮肤融入进去,宛如刺青。 桑悦环顾四周,当煞炁消散、邪异空间崩溃后,落迦国遗迹回到它本该有的样子,所有的邪祟邪煞都化为枯骨残骸,淹没在黄沙中,建筑都恢复原本的大小,古朴而苍凉。 她看到劫后余生的灵修们都精疲力尽地坐在沙地上休息。 不远处的沙地里出现一个白晃晃的东西,定睛一看,是一个倒栽葱埋在沙子里,只露出个屁股的机关雪豹。 桑悦现在虚弱得都站不起来,只能手脚并用地爬过去,但另一个人比她先到,她抬头一看,是白邵卿。 白邵卿和她四目相对,脸色似乎有些不自然。 然后桑悦眼角余光看见,一个黑影从机关雪豹身上飞快地游曳出来,融入到白邵卿脚下的影子里。 桑悦重伤虚弱,还以为自己看花眼了,并没有深究,只把机关雪豹从沙子里刨出来,它从巨豹形态缩减成了两只手掌大小,很容易就刨出来了。 只见这机关雪豹蜷缩着小爪子,用大尾巴圈住自己,双目紧闭,甚至还发出轻轻的鼾声,已然陷入沉睡。 桑悦把它身上的沙子粗略地拂拭干净,抱在怀里。 机关雪豹是张湛然的元神,也是张湛然的命门,一旦出了差错,张湛然就真的回不来了。 “你做得很好,”康回单手抱着一具白骨骷髅从高空飞来,对桑悦道。 桑悦通过衣饰辨认出那具骷髅就是张湛然的本体,他为了将残神钺的力量发挥到最大,居然直接献祭了一身的血肉。 “把它给我吧,”康回朝桑悦伸出手。 桑悦忙起身把机关雪豹放到康回手上。 康回看向白邵卿道:“立即通知营地,派人来接应伤者。” 白邵卿:“是。” 第八十九章 回归本真世界 回到驻扎营地后,桑悦她们再度被安置在张湛然仙人车里面的三秋圣境。 桑悦躺在客房柔软的床榻上,身体紧绷的那根弦才算彻底放下,足足睡了三天三夜。桃笙和柔孜同样如此,期间三人全靠机关偶人照料,喂食灵丹疗伤续命。 桑悦醒来后只看见一只机关偶人在她床前忙忙碌碌,她吃了机关偶人送过来的水和丹药后便下地活动了下筋骨,推门而出。 院子里有一株高大的银杏树,落下来的金黄叶子铺满院子,宛如铺陈了一地金灿灿的毯子。 张湛然就席地坐在那银杏树下,手里居然拿着她那把被打得破破烂烂的水梭伞,认真地对准上面的破损处,手上不停地涂抹着什么,竟是在帮她修补法器。 桑悦心头一暖,又感到受宠若惊,缓步朝他走去。 张湛然正在补伞面上最后一道裂口,他灵巧地将破裂的伞面用手接在一起,另一只手的指腹抹了一点放在地上的白色膏体,在裂痕上涂抹而过,裂缝合在一起,一点儿都不看出来曾经破损过。 补完以后他又将伞开合几下检查一遍,然后抬头朝桑悦一笑,将修补好的水梭伞递给她:“抱歉,未经同意动用贵法器,身为炼器师,看见法器损伤便忍不住手痒。” 桑悦双手接过伞剑,郑重施礼道:“桑悦多谢科圣,水梭伞是义母亲手为我打造的法器,若非科圣替我修补,我都不知该如何同义母交待。” 张湛然起身将她虚扶起来,眉眼温柔地笑成月牙:“言重啦,我也要谢谢你当时护着我的元神。” 桑悦:“科圣你的身体……” 张湛然爽朗地笑着抬起双手,把自己像衣服一样展示给她看:“医仙已将我肉身复原,没有大碍了。倒是沐师叔和你,还有两名灵侍都有严重内伤,回去以后还得好好调养一番。” “对了,这面具法器该物归原主了,”桑悦忽然想起,从纳戒中祭出张湛然给的那张翘嘴猴面具。 她正想把面具递出,但一看到上面横七竖八的裂痕,连忙收回来:“不好意思,弄坏了,我还是修好以后再还给科圣吧。” “不打紧,只是表面划破了几道,”张湛然接过来,随手用白色膏体修补了上面的裂缝。 桑悦惊羡地道:“好厉害,这么快就修好了。” 张湛然把面具翻覆两下,检查好没有遗漏的损伤后,便柔和着眉眼,笑问道:“你不喜欢这面具吗?” 桑悦:“欸?喜欢,很有趣,也很实用。” 张湛然把面具递给她,含笑:“喜欢就留着吧,送你了。” 桑悦接过来正要答谢,只听见桃笙焦急的声音从院子外传来:“姐姐,不好了。” 桃笙跑进院子里,一见张湛然也在,便局促起来:“见过科圣。” 张湛然温温柔柔地微笑:“不必多礼。你们继续叙话,我去见康兄。” 桃笙忙道:“科圣请留步,可能这件事还得再劳烦科圣出面。” 张湛然好脾气地停住:“哦?何事?” 桑悦微微皱眉,有些不安,其实她不想欠张湛然太多人情。实在是还不完啊。 桃笙:“柔孜要被带走了。仙帝下令,要将三界所有犬戎妖族驱逐回西北雪阴山下草原,命五十名仙人在雪阴山增设结界,将他们的活动范围圈禁在方圆二百里以内,从此不得离开结界涉足人间。姐姐立下了九重仙道血誓,要保护柔孜周全,倘若他被圈禁,姐姐如何能保护他?而九重血誓是不容违背的啊。” 洪荒之世,太一神皇设立了天道法则,用来约束天下灵修的德行。 其中一条法则就是,修真之人一旦立誓,必承因果,倘若违誓,天谴立至。 九重仙道血誓是最厉害的誓言,三界之内没有破解之法。既不能投机取巧用替身法移祸,也没有任何方法减轻天谴危害。 修士若有反悔之心便会立即遭到反噬,轻则身死道消,重则陷入无尽痛苦的恶孽之中。所以哪怕是仙帝仙王立下了九重仙道血誓,都必须践行。 张湛然闻言有些意外,看向桑悦:“你立下了九重仙道血誓?” 桑悦点头,简略地和张湛然说了来龙去脉。 张湛然表示理解,在那种情况下根本没有选择,他想了想道:“其实这事不难,小娘子不必忧心。这回你助我们取得神器残骸立下大功,刀圣回到昆仑仙宫肯定要为你向仙帝请赏。” 桑悦立即就明白他的意思:“所以我可以请求把柔孜赐予我作为灵侍,伴我左右?” 张湛然点头:“正是。” 桑悦如醍醐灌顶一般,豁然开朗。她彻底想通了,难怪库尔班临死前会毫不犹豫地献祭寿元救她,这位老犬妖已经给儿子安排好了一切后路。 他预料到了犬戎族今后会受到怎样的惩戒,也预料到桑悦能通过寻找神器残骸立下大功,并借此保下柔孜。后续发展是如此顺其自然,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中。 之后,康回果然派人来叫桑悦,并问她想要什么。 桑悦便答只要柔孜。 其实她也想多要点天灵地宝啥的,但桃笙建议她不要贪心,毕竟君心难测,若是求赏不得,反而惹的仙帝不虞,那就不好了。 康回道,他会把桑悦的请求回禀给仙帝,但柔孜是罪妖,最终怎么样还要看仙帝定夺,让桑悦和沐若拙回家等消息。然后就派人将她们一起送回了凤麟洲。 桑悦回到白桦福地,只能一边休养一边焦急地等待消息。期间,她记起来答应张湛然的白桦琼液,特意带上一百壶琼液,前去三秋圣境拜访。 不过科圣并没有回凤麟洲,她只见到了科圣的母亲,是个很和蔼可亲的夫人。桑悦表达了谢意,并将白桦琼液交给夫人后便离开了。 又过了五天,仙帝的旨意和柔孜被带到了白桦福地。 仙帝圣旨上说仙帝很赞赏桑悦救父的赤子之心,以及小小年纪临危不乱、有勇有谋的心性。不仅应允了她的要求,还赏赐了三十五样天灵地宝给她。加上柔孜,其实就是三十六样赏赐,正和三十六天罡之数。 这三十五样天灵地宝,每件单拎出来都是价值连城。 其中有一枚八转仙丹,名为太和丹,能够帮助筑基期修士迅速提升修为,直接突破筑基期和金丹期之间的玄关,步入金丹境界。 不仅如此,只要借着这丹力继续闭关修炼,还有机会在短时间内接连突破,一举达到金丹圆满。 第九十章 柔孜 桑悦迫不及待地想要闭关修炼,但在此之前她还得先安置好柔孜。 她的房间右侧是桃笙的卧房,她便让侍女们把柔孜的房间设在她隔壁左侧空房。 等侍女浅云来回禀房间整理好时,天色已晚。 桑悦从自己房间出来,朝左走几步就是柔孜房间。 见房门开着,她轻扣门扉,里面传来少年的声音:“是主上吗?请进。” 那声线微微沙哑,低柔、平稳且沉郁,似带有禅意。 桑悦进去,先是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熏香气息,然后才看见柔孜站在桌案边向她施礼。 “不必拘礼,坐吧,”桑悦端坐在案前,朝柔孜微笑道,示意他坐下。 柔孜便落座在她对面。 桌案上摆着一个鎏金博山香炉,正袅袅地燃升着芳香馥郁的烟霭。 淡白的烟霭若有似无地抚过少年精致而神性的眉目,显得无比秀丽而迷幻。 桑悦轻嗅着鼻端甜净清幽的香味,不禁问道:“这是什么香?真好闻。” 柔孜:“是浅云姑娘拿来的沉香。”浅云是桑悦身边的大丫鬟,桑悦让她负责整理柔孜的房间。 桑悦奇道:“我房里燃的也是沉香,怎么就没这么好闻呢?”她微微欠身凑到香炉前,用手作扇,朝鼻端扇了扇闻香。 柔孜和言道:“也许是因为我加了点枫香和栈香。主上若喜欢,我可把香方写下来。” 桑悦微笑:“好啊,我对香料啥的也不懂,你写下来以后给浅云吧,让她给我屋子里换换味儿。” “是,”柔孜把香炉推到一边,拿起茶盏给桑悦沏茶。 他微微低垂着眼,脸庞苍白而宁静,宛如那缭绕的淡香的烟气,有种一触就幻灭的忧郁孤寂气息。 桑悦接过茶抿了口,之后就不知该说些什么,有些尴尬,只好看了一圈房间然后道:“你要是还缺什么尽管和我说,我会命人去置办。” “谢主上,在下觉得这里很好,不缺什么。”柔孜说话的时候会礼貌而直白地看着对方,他那淡紫的眼瞳像水晶一样清澈透亮,如同没有被任何世俗污染过。天生的白毛症往往伴随着难以治愈的眼疾,如双目畏光、视力不佳,而柔孜还要更严重一些,那就是还会出现瞳颤,瞳孔每时每刻都会出现不自主的微微震颤,使他的视力更加雪上加霜。也使他的眼睛看起来更加绚丽而脆弱。 少年时不时还会无意地呈现地犬类妖族的习性,比如习惯性地微微歪头,认真地侧耳倾听。这细微的动作由容颜圣洁的少年做来,美得直击人心。 桑悦想,这少年应该还没意识到,他拥有这样美到令人叹息的容貌,今后行走在世间将会面临多少危险。 桑悦:“对了,你万里奔波累不累?今日要不早些休息?” 柔孜:“还好,不是很累,方才已经歇息过了。” 桑悦:“哦,那明天我让阿笙带你在白桦福地各处转转,这几天你先把这里简单熟悉一下就好。之后我可能会闭关修炼,想要什么只管告诉阿笙。” 柔孜安静认真地听着她的叮嘱,只在她说完时应一声:“是,主上。” “姐姐,”桃笙的声音像及时雨一样从门外传来,打断了这场尬聊。 “我走了,你安心歇着哈,”桑悦起身,柔孜目送她走到门外。 桃笙迎上来道:“姐姐,白桦府君遣人来说,让你去丹枫亭一趟。” 桑悦纳闷:“有说什么事吗?” 桃笙摇摇头:“没说,只让现在就过去。” “行。” ****** 桑悦到了丹枫亭后,沐若拙便在亭子里等她。 自从在落迦国被沐若拙抛下后,桑悦对他已经没有从前那种敬爱之心。但为了借助沐家资源修炼,她还是得装出从前的样子,尊称对方一声义父。 沐若拙点点头,然后祭出白桦叶状飞行法器,他踩上去后朝桑悦伸手:“悦儿,来,今日我带你去见见你姐姐。” 见沐清枝?桑悦疑惑,要知道自沐清枝昏迷不醒后,沐若拙夫妇就将她保护得很好,桑悦在白桦福地住了四年都不知道沐清枝被他们安置在哪里。 而今为何突然要带她去见沐清枝呢? 桑悦满怀疑惑地牵住沐若拙的手,踩上白桦叶飞行法器。 他们一路飞行到十丈瀑布前,沐若拙祭出一枚白桦叶玉佩,瀑布便如珠帘般自动朝两边打开,水帘后面的石壁缓缓向左推移,露出一条高大宽阔的石头甬道。 从石头甬道飞进去,里面还有好多岔道,他们七拐八绕的,好一会儿才在一个巨大的石窟里停下来。 石窟里靠墙的位置摆着各式各样的多宝格,格子上放着琳琅满目的法器。 照明用的是镶嵌夜明珠的吉金灯树,将整个石窟照得光明灿烂。 石窟中央摆着一面十二扇的杂玉龟甲屏风。 绕过屏风,后面是一个卧室,设有连珠之帐、却寒之帘。一架以金龟、银螯支撑的琉璃玳瑁床,上面镶嵌着火齐珠、水晶等宝石,床前有五色玉器雕琢的精美物件,以及百宝所制的圆案。 苏罗正坐在床前照顾着床榻上躺着的少女。那少女双目紧闭,眉尖微蹙,昏迷不醒。 少女脑后枕的是七宝鹧鸪枕,身上盖着五色辉映的云丝绣被,上面绣着三千只鸳鸯,并间以奇花异叶,其上缀有状如粟粒的灵粟之珠。 单看这百宝库一般的豪奢闺房,便可知沐若拙夫妇有多宠爱这个独女。 而不管堆砌了多少法宝在这少女周身,她的周围依然纠缠着无数的妖绿色煞炁,挥之不散。 沐若拙带着桑悦走到床前:“悦儿,这就是你姐姐沐清枝。” 桑悦低头端详着这沉睡的少女,据说沐清枝是十岁时遭到邪修迫害的,虽然意识陷入沉睡,但她的肉身还是在逐年成长着,所以现在已经是十七岁的样貌。 沐清枝的容貌和沐若拙夫妇都有些相似,长着一张幼嫩的娃娃脸,鼻子小而翘挺、下巴短小圆滑、线条柔和,五官显得很精致,就和陶瓷娃娃一样,十分的娇俏可爱,由于常年陷入沉睡脸色苍白,更加显得楚楚可怜。 沐若拙道:“悦儿,你能否看到清儿身上的魇镇恶咒?” 桑悦:“我试试。” 她俯身凑近沐清枝,仔细观察,直到拨开她的衣领,在她的脖子上看到了两个妖绿色的隶书的字“永眠”,不知道是用什么墨汁写的。 “我看到了,在脖子上有两个隶书‘永眠’。” 沐若拙抬手一指,墙壁上挂的一副墨宝就飞到桑悦面前,那是一副字迹婉媚清穆的草书,写着一行诗句“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落款小字写着,仙爵二十二年卫七醉笔。 桑悦对书法不了解,但一眼看去,就单纯觉得这字十分好看。 沐若拙:“这是仙帝赏赐下来的,玄洲七公主卫茂漪亲笔所书的圣品墨宝,据说能够破解一切令人沉睡的法术。但是若要让这墨宝的力量发挥到极致,需要寻一名天生字胚的字修,让墨宝吸纳足量的修为灵力。” 第九十一章 修为灵力 修士体内的灵力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修为灵力,一类是施法灵力。 修为灵力远比施法灵力重要得多。 判断一个修士的修为高低,就在于她的修为灵力的多少。 修为灵力是用来保护并增强修士灵根脉络的,修为灵力越多,修士的肉身就越强,法力就越高超。 修为灵力在正常情况下只储存在灵根脉络之中流转,除非用一些特殊法器或法阵将其引出,不然修士本身施法时不能调用。 就算能调用估计也不会有修士去用,因为修为灵力是修士通过日积月累的修炼,一点一滴积攒而来的,与灵根脉络最契合最精纯的灵力,关乎修士本身的强大与否。 施法灵力除了在灵根脉络中流转外,还能随时被修士调用引出体外施法。用完后可以随时吸纳灵石中的灵炁重新炼化。 修为灵力若是没了,那修士就会跌落境界,甚至重新回到原点,只能从头开始修炼。 废掉一个修士的修为,其实就是打散他体内所有的修为灵力。 沐若拙要用墨宝吸纳她的修为灵力,就是抽走她这些年来辛辛苦苦修炼得来的成果。 桑悦问:“足量是多少量?” 沐若拙摇头:“不得而知。但我们不会让你一次性牺牲太多修为,只是想让你先尝试一下是否有效。” 桑悦看了看苏罗,后者的眼神里有恳求,也有几分不好意思。 她心中虽然和沐若拙生疏了,但对苏罗还有亲切之感。 折损修为就折损修为吧,欠下的债总要还的。 桑悦:“我试试。” 她伸出手按在墨宝上,这墨宝果然有吸取人修为的作用,桑悦感到体内经脉中有一股热流被源源不断地吸走,使得她的身体感到一阵虚弱寒冷。 桑悦坚持了一会儿,便立即把手收回来。太危险了,这墨宝简直要把她抽干似的。 而吸收了她修为的墨宝上散发出一阵涟漪般的海蓝色灵力,这灵力荡漾开去,果然驱散了一部分沐清枝身上的煞炁。 苏罗不禁激动地惊呼:“有用!” 沐若拙的眼中也克制着激动之色,对桑悦道:“阿悦,若你愿意每月在墨宝中补充一些修为,直到清儿醒来。我会即刻向老祖请命,将你的名字纳入沐家族谱,你将得到和真正的沐氏子弟同等的修炼资源。白桦福地也会全力助你修炼,只要福地里有的天灵地宝,任你择取。” 看着桑悦平静的脸色,沐若拙也意识到自己的要求有些过分,冷静了一些补充道:“若你不愿,我们也不能强求,只能另请高明。” 桑悦细细斟酌,其实沐若拙提出的要求并不是不可以接受。 以她养女的身份其实所能得到的资源还是很有限的,若是能得到和沐氏子弟同等的待遇,还有白桦福地的全力支持,她的修炼进度自然更快。 沐若拙也不是让她抽干所有修为,而是一次抽一部分。 两相比较,几乎是无利无弊。 这四年来沐若拙夫妇也不曾亏待过她,回报他们也属应当。而她用自己的修为救醒沐清枝,也就不欠沐若拙和苏罗什么了。 桑悦看着床上沉睡的沐清枝,心里有种伤感的羡慕,不管是上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她的童年都没有拥有过真正的父爱母爱。 她轻轻点头:“阿悦责无旁贷。” 其实苏罗也知道,修仙之路艰难,为了积累一身修为有多不容易。他们的要求其实称得上强人所难,甚至是趁人之危,毕竟桑悦是一介孤女,要借白桦福地的屋檐栖身,所以才别无选择。 不然这世间哪那么容易找到愿意献祭自己修为的修士?就算是万金聘请也难寻。 苏罗对桑悦的愧疚之情越重,也就越疼爱她,当下忍不住紧紧抱住桑悦,落泪道:“悦儿,谢谢,谢谢你。” 桑悦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轻轻放在义母背上拍了拍。 ****** 东篱小洞天。 姹紫嫣红的百亩霜蕊花海边搭建着一个雅致八角亭,亭子四角都站着一名机关偶人。 天边夕阳西下,将跪在亭前的沐若拙的影子拉得很长。 沐若拙跪得笔直,目光直视着亭子里面,一动不动。 终于,亭子里面浮现出一道小型玄铁传送门,门中白光闪烁,沐家的东篱老祖从白光中走出,坐在桌前。 亭子里的机关偶人立即上前给老祖斟茶。 鹤发童颜的东篱老祖一边用茶盖撇着茶沫,一边淡淡道:“若拙,听下人说你在这里跪了一天,就是为了把那个凡人丫头的名字纳入沐家族谱?” 东篱老祖是渡劫期圆满境的大能,如今已是八百五十岁高寿,论辈分是沐若拙的爷爷。 仙人的寿命也是有终点的,炼气期修士寿数一百,修到筑基期寿数二百,金丹期寿数三百,以此类推,直到大乘期寿数九百岁就是极限。 突破大乘期成神之后,方能被接引到神界,与天地同寿。 修为不够的修士还能通过丹药延寿,但人类修士九百岁就是极限,如果超过九百岁还没成神,依然会寿终正寝。 身为渡劫期大能的东篱老祖早已超过七百岁的寿命界限,靠服食延寿丹续命至今。他的发须皆已雪白,但容颜看上去仍如壮年。 “是,老祖。”沐若拙抬头直视老祖,“孙儿已找到救醒清儿的方法了,桑悦是天生字胚,她的修为灵力有助于破解那邪修的魇镇恶咒。所以孙儿才要助她修行,实则是为了救醒清儿。” 东篱老祖轻啜一口茶:“年轻一代的后生中,本就只有清儿的天资尚能入老夫之眼,可惜这孩子命途多舛。其余剩下的都是庸才。” 他话锋一转:“那桑悦资质如何?” 沐若拙微愣一下,答道:“悦儿洗髓后是天品水灵根,四年前孙儿将她收养后才开始正统修炼,从炼气一层跃升至筑基期圆满境,只用了四年光景,而且在同境界内她鲜有敌手。” 东篱老祖:“听起来倒是个人才。明日你将那女孩儿带来老夫一见,若真如你所说,便纳入族谱。如今沐家后继无人,从外面搜罗些好胚子进来倒也无妨。只是你要记住,不管是什么人才,首先你得控制得住,必须让她为沐家所用。” 第九十二章 沐氏 桑悦跟着沐若拙来到沐氏祠堂。 轩敞肃穆的祠堂内,正前方是一面沐家先祖的牌位墙。两边墙壁上则挂着两排沐家历代英杰的画像。 东篱老祖坐在主座上。 两边坐着沐家长老及沐氏子弟,座次按照辈分尊卑的顺序自上往下依次排序。 桑悦看到了四个熟面孔,沐成章、沐雨微、沐息尘、沐庭筠四人站在靠近门边的位置,其中沐成章和沐雨微都眼神恶毒地盯着她。 倘若沐成章兄妹修炼过用目光杀人的法术,桑悦此刻可能已经千疮百孔了。 桑悦不以为忤。 只有沐息尘对她露出友善的微笑,还用口型悄悄和她说了句:“别怕。” 桑悦回了个淡淡微笑,走到大堂中央,端正地跪下叩拜。 这时,她再次感受到两股不善的目光。 她用眼角余光瞥去,只见沐若拙夫妇的上首坐着一对中年仙人夫妇。 男的着月影白色华服,身量不胖不瘦,容貌不丑不妍,女的梳着高耸华丽的元宝髻,如云乌发上簪着硕大红艳的朱缨花,较宽的方脸,眼睛和鼻子较大,嘴唇很薄,算是中人之姿,在浓郁精致的妆容修饰下,称得上美艳,兼之身段匀称,颇具风韵。 就是他们用毒蛇看见猎物一样的目光狠狠剜着她。 桑悦很快猜到,他们应该就是她的“大伯父”和“大伯母”,火棘真君和朱缨夫人。 比起沐成章、沐雨微眼中赤裸裸的恨意,火棘真君夫妇眼中的恶意更加令人背脊发寒。 这时,上首传来东篱老祖低沉的声音:“起身,抬起头来。” 桑悦起身,但根据礼节规矩,她不能直视老祖,目光只能看着他的足下。 女孩儿抬起脸的那刻,那些漫不经心品着茶的长老们才端详起她的容颜,众人一瞬惊艳。 沐家长老们没想到,凡间竟能生出如此姿容,她只是静静跪坐在那里,便好似冰海上于朝霞中初升的旭日一般,明艳、耀眼,不可逼视。 桑悦的脸上不施粉黛,肌肤并不算白皙,有阳光流连过的痕迹,肤色就像淡淡的琥珀,充满暖意,明润而有光泽。 鹅蛋脸型线条流畅,五官绝美,尤其那一双眼眸世所罕见。瑞凤眼、琥珀曈,瞳色很淡,甚至会随着室内光线的变化,呈现出不同的颜色,灰色,褐色,琥珀色等,说不出来的空灵的感觉,和她对视的时候,就会觉得不由自主地被其吸引。平直的眉弓和斜飞入鬓的长眉为她增添一笔恰到好处的英气。 她还只是豆蔻少女,便已是色如渥丹,灿如明霞。 东篱老祖凝视了她片刻,只眼神一凛,灵力威压便如山一般沉下来,桑悦挺直的背脊难以抵抗地弯下去,脏腑都隐隐发痛,不多时,嘴角就溢出血来。 桑悦双手紧攥成拳,手背青筋暴起,她迟缓地把血咽回去,忍痛努力地挺直肩背。 终于,桑悦身上一松,威压被收回了。 老祖淡淡道:“确实是个天资不错的好苗子。沐桑悦,今日将你纳入沐家族谱之后,你便等同于真正的沐氏血脉子弟,可以参与圣器之争。” 所有人皆是一惊。 沐若拙和苏罗更是意料之外。 火棘真君的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难掩愤愤不平之色。 要知道在修真界,圣器是仙人所能炼造的法器中的极品,多数是上古炼器仙人的手笔,历经数代出色的炼器师淬炼才得以达到巅峰,皆是吉光片羽、稀世之珍。 除了仙帝、仙王能够同时拥有多件圣器之外,唯一同时掌握两件圣器的仙人,只有科圣张湛然,而且他的圣器都是他自己一手炼造的,而不是靠一代又一代的家族积累淬炼而成。 当然,像张湛然这样的炼器天才,在修真界万年难遇。 如沐家这样的鼎盛炼器世家,千年根基,也只有一件圣器。那就是如今由沐若拙持有的煤精多面印。 沐家的圣器之争,指的是沐家年轻一代中,谁最先修成化仙期,谁就有资格继承圣器。 继承圣器的好处不胜枚举,比如圣器无比忠诚,能够帮助主人加速修炼进程,能攻伐杀敌,能替主人探索秘境深处夺得天灵地宝。 更重要的是,如今东篱老祖年事已高。 下一个继承圣器的人,极有可能就是下一任沐家家主。 因此沐家人怎么也想不到,东篱老祖竟然会让一个外来人参与圣器之争。 桑悦也感到意外,但她不是傻子,自然不会以为东篱老祖是真的欣赏她。 显然,这东篱老祖是觉得沐成章这一群小孩斗得不够狠,要把她当成鲶鱼扔进这血腥的斗鱼池里,刺激一下斗鱼们的厮杀之心。 她不用回头都能猜到,沐成章和沐雨微在用多恶毒嫉恨的目光盯着她。 接下来,在族谱上添名的仪式正式开始。 经过一系列繁琐的仪式章程后,桑悦的名字被添在了沐家族谱上,从此一切待遇等同真正的沐氏子弟。 ****** 白桦福地,藏宝阁。 桑悦身后跟着桃笙和柔孜,在琳琅满目的藏宝阁中不紧不慢地挑选着。 既然沐若拙说白桦福地里的天灵地宝任她挑选,那她是不会客气的。毕竟这都是用她的修为换来的。 而且三日后,她也要参与沐氏子弟的神墟遗址试炼,神墟里机遇和危险并存,她打算带桃笙和柔孜一起去,要给他们多挑点法器保命。 桑悦的手指在放满法器的多宝格上拂过,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一眼柔孜。 少年由于天生白毛症,皮肤容易被阳光灼伤,所以他白天出门都穿着一袭西域常见的白袍,白布蒙面,头上裹着白布兜帽,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窝和繁星丽天般的淡紫色眼瞳。即便在室内也不轻易除下。这副打扮,倒令他更添了许多神秘之美。 桑悦:“柔孜,你如今是什么修为?” 柔孜答:“筑基二层。” 比桃笙的修为低一层,看来在神墟遗址里要让桃笙多护着他。 桑悦又问:“你修的是什么道?” “是佛道,香音修。” “佛道香音修?”桑悦对佛道的道法所知不多,好奇地挑了挑眉。 佛道来自于须弥山佛界,佛界不受昆仑仙帝管辖,是独立于修真界之外的强大力量。 佛道在三界信徒众多,其地位和实力,足与修真界分庭抗礼。历史上曾和修真界有过一段争斗,现如今与修真界结为盟友,共同抗击邪道。 桃笙道:“须弥山中有一族,名为香音族,据说其族人个个都身怀香灵根、音灵根,以精通音律法术和香道法术闻名于世。” 桑悦看向柔孜:“那你……” 柔孜轻轻垂眸颔首:“属下母亲是香音族人。” 桑悦轻轻点头,见柔孜不愿细说,也就没有追问他的身世,只转向桃笙问道:“仙帝赐的那些法器里,有适合香音修用的吗?” 桑悦把所得的灵石和法器都分成两份,一份自己管,一份让桃笙管着。 “有一样天品白蝶香,”桃笙很快便给出答案,并把由螺钿紫檀木盛着的香粉取出来交给柔孜。 桑悦:“柔孜,你擅长什么乐器?” “常用的是箫笛。” 桑悦用手指点着下巴,仰着头,目光在多宝格上逡巡着。很快,她看中了一管紫竹箫,伸手取下来,笑着递给柔孜。 “这箫看起来不错,是妙品法器,你先用着试试。” 桑悦又挑了一个游仙枕给桃笙。 这游仙枕由一整块妙品红玛瑙雕琢而成,形制朴拙,拿在手里像暖玉一样触手生温。 桃笙看完玉枕侧面刻录的文字,更加爱不释手:“这游仙枕中容纳了一百名来自五湖四海的谋士记忆,只要枕着它入睡就能进入这些记忆,身临其境地学习这些谋士的见闻和谋略。谢谢姐姐。” 桑悦笑:“你们接着看,需要什么直接拿。” 第九十三章 净土珠缨 三日后清晨,桑悦和苏罗一起用早膳。 桑悦吃饱后放下筷子,朝苏罗告辞施礼:“义母,悦儿要去神墟试炼了,义母慢用。” 苏罗微笑着朝她伸手:“时辰还早呢,不急,来。” 桑悦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地走到苏罗跟前。 苏罗从脖子上摘下来一串嵌珍珠宝石金珠缨,放在手上微笑道:“这串金珠缨是我母亲传给我的嫁妆,你瞧好不好看?” 珠缨是古人对项链的称谓。 苏罗手上这条金珠缨镶嵌有二十八颗珍珠金球,中央是一块赤红若火的鸡血石,搭配晶莹剔透的蓝色青金石吊坠。工艺精湛,雍容华贵,光彩夺目。 桑悦由衷地道:“很好看,很称义母。” 苏罗笑着抬手把项链比到桑悦脖子上。 桑悦连忙推拒道:“义母,这是你的心爱之物,悦儿不能受。” “乖,这是义母送给你保平安的,让我给你戴上,”苏罗一边给她戴上一边说,“这金珠缨是天品防御法器,名为净土珠缨,戴着它遇到危险时便无需惊慌了。” 在苏罗的坚持下,桑悦只好戴着这串净土珠缨。 桑悦轻轻抚摸这串沉甸甸的项链,这可是件价值连城的天品防御法器啊。她由衷感激地道:“谢谢义母。” 桑悦出来后,桃笙和柔孜已经等候多时。她扬手祭出白桦叶飞行法器,变大到能容下三人的程度,带上桃笙和柔孜一同往东篱小洞天飞去。 ****** 东篱小洞天有一个宽阔的大理石铺地的广场,名为试炼场,场上立着一个巨大的汉白玉日晷。 这时广场上已经聚集了二十多名沐家子弟,有宗族子弟也有沐家旁支。 这沐家子弟主要分成两个大队伍,一队围着沐成章和沐雨微。另一队则围着沐息尘和沐庭筠。 剩下的一些人,再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交谈。 桑悦她们三人来了以后,那些沐家子弟有意无意地都离她们远远的。桑悦看在眼里,对此不以为然。 负责带领沐家子弟试炼的是无患道君,他着一袭月影白的广袖长袍,虽然膝下已有两个儿子,但驻颜有术,面貌依然如青年一般,端的是容貌整丽,风流蕴藉。 无患道君的目光看着日晷,随着时间的推移,晷针上的影子慢慢地由西向东移动。等到针影停在晷面上的辰时末,他才转过身看向这些沐家的年轻一代。 他很快地算了一下人数,三十六人。 这时还有两名沐家子弟姗姗来迟,慌张地朝他施礼:“小子来迟,请道君恕罪。” 无患道君扫他们一眼:“按照家规,今后你们也不必来了,自去戒律堂领罚吧。” 好严厉的家规!迟到一次就不许再来,桑悦心有戚戚焉。 无患道君看向剩下的蠢蠢欲动的少年们:“肃静,随我通过传送门。” 无患道君的纳戒中飞出一枚传送玉符,半空中缓缓浮现出一座高大的玄铁传送门。 门里出现一片荒芜广袤的戈壁沙漠,四周生长着许多姿态各异的仙人掌,有的高耸粗壮,宛如巨柱高楼,有的又小巧滚圆,宛如长满刺的蹴鞠球。 凤麟洲是个支撑着庞大仙国的广袤仙境,有着千城沙漠的奇观,其中大小城池成百上千,丰茂绿洲星罗棋布。 靠近东部的地方灵炁浓郁,有许多天然的洞天福地,是繁荣的仙人城镇聚居地。 但越靠近西部,人烟越少,因为那里有一个绵延千万里的巨大沙漠,灵炁和煞炁混杂,里面孕育了许多异兽灵宝的同时也暗藏着无数邪祟巢穴。 这片巨大沙漠以弱水河结界和东部隔绝开。它有两个名字,一个是古战场,一个是陨星沙海。 相传在洪荒之时,这沙漠是天神们带领古仙共同建造的繁荣神域。 在某次古大战中,白虎神将古魔军团引入已是空城的神域,趁机将其封锁在神域中,同时降下摧枯拉朽的陨星神术,将古魔军队联同神域同时夷为平地,揉成齑粉。 于是便形成了这片广袤无垠的戈壁沙海。 那些林立的戈壁石有很多都是上古陨星,是炼器师们梦寐以求的珍贵材料。 这里是经历过厮杀的洪荒神墟,不是普通的天地自然生成的秘境可以比拟,里面的机遇和危险都超乎想象。 每一代凤麟仙王不停地派仙人进入探索,至今仍不知道里面究竟隐匿了多少神秘空间。 凤麟仙王将探索出来的陨星沙海划分成一个个区域,按照功劳大小封赏给各个仙臣世家。 这片朝雾阁仙人柱沙漠就是西旻子仙王赏赐给东篱老祖的神墟遗址。 只有沐家子弟能入内探索试炼。 沐家子弟试炼时被容许带着自己的器灵或灵侍。 朝雾阁是仙人掌的一个品种,顾名思义,这片沙漠中生长许多姿态各异的仙人掌,其中以朝雾阁仙人柱的数量最多,所以以此命名。 无患道君一拂手,每个沐家子弟面前便多了一枚传送玉符和一张绢帛舆图。 “你们大部分人都不是第一次进入神墟试炼,但今日有新入选的子弟,”无患道君看一眼桑悦,继续道,“那我便再叮嘱一遍,此处便是朝雾阁仙人柱沙漠,在舆图上标注的范围是方圆九百里,但实际上里面藏着许多须弥空间,这些须弥空间有的大到万里,有的只是一间石室,因此实际有多大,至今还没有定论。” “这次的试炼时间是七天,在朝雾阁神墟里,共设有七十二道传送门,位置在舆图上都有标注,时间一到,你们手里的玉符就会变红,拿着它进入传送门就能回到东篱小洞天,我会接应你们。当你们遇到危险或灵力耗尽前,也可以提前进入传送门出来。若是七天后迟到未出者,就只能待到下次试炼开启之时再出来。” “神墟中由朱笔圈起的机关禁地,是我们老祖的修炼之所,任何人不得靠近。禁地外围有傀儡修士和机关兽镇守,里面更是布满千变万化的机关,渡劫期圆满境以下一旦靠近立即粉身碎骨。” 桑悦看到西北角那用红色朱砂圈起来的地方,决心要离它远远的。 无患道君:“你们只需用笔在地图上写下一个代表你们的字,这个字便会自主移动到你们当前所处的位置。” 每名沐家子弟只能领一张地图,因此桑悦让桃笙和柔孜也在地图上写字,并把地图交给桃笙保管。 “试炼开始,身为长辈,希望你们七日后都能安然无恙,修为大进。”无患道君说完便从传送门离开。 第九十四章 围攻 无患道君前脚刚走,沐成章和沐雨微就带着他们身后那一帮人,把桑悦她们围了起来。 沐成章:“呦,这神墟遗址里怎么多出来三条野狗,还是两条小母狗,一条小公狗。” 他的走狗们听见这凌辱人的污言秽语,都附和着哈哈大笑。 桑悦站在桃笙和柔孜前面,冷淡地扫视这些人。 沐成章盯着桑悦,继续恶劣地嬉笑道:“想进神墟修炼?可以啊。你不就是个靠认爹修炼的小杂种吗?只要你叫我三声爹,我就让你继续走,怎么样啊小杂种?” 桑悦翘起嘴角,露出一个更加轻蔑不羁的笑容:“子不教母之过!你骂我,我的错。看来老娘之前管教你管教得不够,现在又上赶着来找教训了。是在你身上戳的洞不够多,还是沙漠夜里的冷风不够冷啊?” 那些等着看戏的人们一下子都噤了声,都不敢笑了,生怕被恼羞成怒的沐成章听到。 沐成章气得咬牙切齿:“贱人你找死!” 他扬手就要召出柳叶刃,这时传来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成章哥,还请息怒。” 众人看去,只见沐庭筠在前面拨开人群,沐息尘披着厚厚的青白色毛裘越众而出。 沐息尘轻轻咳嗽两声,带着谦逊温和的微笑:“沐氏子弟严禁自相残杀,这次试炼是我父亲带各位来的,就当是给我父亲和我一个面子,大家减少干戈可好?” 他看向恼羞成怒的沐成章,安抚道:“若是这次试炼安排令成章哥有不满的地方,待出去后息尘一定尽力弥补。我和庭筠在神墟中所得的成果,都分出一半,赠予成章哥和雨妹。” 沐息尘恰到好处地递上了台阶,但沐成章却不想这么容易就算了。 沐成章傲慢地扬起下巴,大声道:“要我放过她?可以!” 他恶毒地盯向桑悦:“小杂种,只要你乖乖把两个灵侍献上,女的给我侍寝,男的给我当试剑石,然后你跪在我脚下把我的鞋舔干净,我就大人不记小人过放你进去。” 桑悦朝沐成章走近几步,作势闻了闻,然后连忙拿手扇了扇,皱着眉露出一副臭不可闻的样子,并用袖子捂住鼻端,朝桃笙和柔孜说道:“我说这地方怎么又臭又吵,原来是有这么大一只满嘴喷粪的臭虫啊!” 桃笙点头,抿着嘴笑:“阿笙也没见过,世上还有如此污秽之物。” 沐成章顿时勃然大怒,朝周围的人吼道:“都傻站着干什么!给我活剐了她们!” 沐成章起了杀心! 自沐家得到朝雾阁神墟以来,死在神墟遗址里的沐氏子弟并不少,可能是死于凶禽恶兽,也可能是死于同族争斗。而这些子弟多半都出自沐家旁支,在沐家地位不高,也就没人追查他们的死因。沐家宗族的长辈只当他们是学艺不精,死了也不可惜。 十三名沐家子弟围攻她们,成倍的法器朝她们袭来。 桑悦脖子上的净土珠缨发出青金色的璀璨光辉,展开一个方圆三十步的结界,所有的法器都被拦在结界外面。 “净土珠缨!”沐雨微看见净土珠缨,顿时眼红,她当初看见苏罗戴着这珠缨的时候就喜欢得不得了,但那是十分厉害的天品法器,而且独一无二,不管她怎么和母亲撒娇,母亲都不可能弄一个一模一样的出来给她。 当下沐雨微十分嫉恨地道:“二叔母竟然把如此宝物传给你这个野狗!” 桑悦道:“野狗骂谁?” 沐雨微嫉妒得昏了头,骂道:“野狗骂你!” 桑悦微笑:“好的很。” 沐雨微见周围的人们偷笑,想了想才反应过来,登时勃然大怒,迅速摘下头上簪的霜蕊花,化为器灵玉伶观,朝结界全力袭去。 但不能发挥全部实力的妙品法器,对上天品防御法器,那攻击根本不足为惧。 沐雨微生气跺脚:“哥,怎么办?” 沐成章面孔狰狞道:“耗着她!把她纳戒里的灵炁都耗光!只要她没了灵力,结界自然不攻自破。” 桑悦在结界里听得清楚,冷笑一下,摘掉了右手上的白纱手套,皮肉全无的漆黑骷髅右手袒露在众人面前。 她的腰上还配着从藏宝阁新取的妙品仙剑,那是一柄以白水晶打造而成,通体通明的剑,取名水精剑。但她现在不准备用。 她抬起右手,在空中写了一个剑字,那剑字的笔画迅速地延伸,变长,最终形成一把实质的漆黑长剑。 桑悦摘下脖子上的净土朱缨放到桃笙手里:“阿笙,保护好自己和柔孜。” 桃笙:“姐姐要迎战?” “嗯,”桑悦挥了挥字灵所化的剑,“我最近在研习字修术法,正好拿他们练练手。” 桃笙:“姐姐小心。” 桑悦提剑走出结界。 沐雨微立即从发髻上摘下一根金簪,迫不及待地朝桑悦狠辣袭去。 桑悦迎上,却绕开沐雨微,迅速飞掠到一边,给站在那里的沐成章刺去一剑。 沐成章连法器都来不及用,狼狈躲闪,桑悦反手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她这一巴掌蕴含了极大力量,沐成章被扇得高飞出去,在空中转体三圈后朝一片仙人掌刺球摔去。 柳叶刃器灵连忙回护,竟是用自己的后背垫在沐成章身下。 饶是如此,沐成章的手还是按在一只刺球上,手掌扎得满是血洞,哇哇乱叫。 而受伤更重的柳叶刃器灵只是惨白着脸,忍痛沉默着将他扶起来。 桑悦有些意外,目光不禁在柳叶刃器灵的脸上停留片刻,她柳眉细眼,纤腰袅娜,看着柔美婉约,却惊人的刚强。 不愧是法器所化的仙灵。 所有人都被桑悦疾如旋踵的速度惊到了。一时不敢相信是真的还是自己的眼睛看错了。 沐成章看着自己扎满刺的手掌,整个人又是怒不可遏,又是疼得颤抖,发出狂暴的咆哮:“贱人,我要杀了你!你们全给我一起上!” 拥护沐成章的子弟们立即朝着桑悦蜂拥而上。 这时,一个少年突然骑着飞行法器从空中落下,提着一柄黑金铁剑,帮桑悦挡住后方的对手。 他手中的黑金剑只是下品法器,在这一堆良品、上品法器里显得古朴无华,平平无奇。但他的修为已至筑基期九层,剑势矫健,纵横交错,以一敌三都能不落下风。 沐成章眯了眯眼,没想到居然有人敢帮桑悦,明摆着和他作对,他喝道:“沐戈涛,你想和这个贱人一起死吗!” 名叫沐戈涛的少年身量不算高大,样貌平平无奇,但举止大方磊落,眼神坚毅果敢。 沐戈涛:“你们一群人围攻一个小娘子,不觉得羞愧吗?这等行径不配为沐氏子孙,若我坐视不管,也不配做沐氏子孙!” 桑悦有些意外,她本以为沐家的年轻一代差不多烂透了,没想到还有沐戈涛这样的人存在。 第九十五章 神墟试炼开始 桑悦:“这位郎君,多谢你的好意,但你没必要为自己惹麻烦。” 她完全能够应付这些人,没必要再拖人下水。 沐戈涛:“我不是帮你,只是看不惯这等行径。” 沐息尘连连咳嗽,服下沐庭筠递给他的丹药才逐渐缓过来,看着打得不可开交的一群人,沉声道:“庭筠,去阻止他们。” 沐庭筠沉默着召出一柄木剑,飞身进入战团中央。 “庭筠少爷出手了,小心鬼见愁!” 他一来,周围的人顿时退避三尺。明明他手里提着的只是一柄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木剑,散发出来的气势却比沐成章的妙品器灵还要凌厉强大。 “怕什么,都给我上!”沐成章喝道,同时操控柳叶刃器灵带头,领着众人朝桑悦袭去。 沐庭筠站在两方人马中间,如渊渟岳峙,屹立不动。 直到那些刀光剑影进入他身周三步范围时,他垂下的手提起剑,木剑上凝聚白色灵力,接引挑飞对方兵刃,剑柄不断地撞飞沐家子弟的身体,就连桑悦砍向对手的剑,也被他拦下,击退。 他的剑法缜密而清奇,双手广袖随剑而动,轻柔的绸衣却被他的力道带动显得极其利落。 桑悦乐得躲闲,干脆避到一个比较安全的角落,看着沐庭筠如何镇压全场。 她祭出一面照骨方铜镜,这也是她从白桦福地藏宝阁拿来的上品法器。这面铜镜能够照出对手的灵力高低。 桑悦用镜子照向沐庭筠,只见镜子里沐庭筠全身的灵脉纤毫毕现,流淌着淡白色的灵力。和她一样,是筑基圆满的修为。 而沐庭筠手中的那柄木剑,则是妙品法器。 沐庭筠对法器的操控能力在沐家年轻一代属于佼佼者,能够较大限度地发挥法器的威力。 他虽然只有筑基期圆满修为,但能凭借妙品法器发挥出金丹期二层的威力。 这时玉伶观从沐庭筠后方袭来,沐庭筠手捏剑柄,剑柄处猝然伸出另一把木剑剑刃,击中玉伶观脖颈,玉伶观白眼一翻,捂着差点断掉的脖颈摔在地上。 要不是那木剑没有锋刃,要不是他是妙品器灵,这一剑他就一命呜呼了。 沐庭筠的单手木剑这时变成了双头剑,他把双头剑从中间分开,又变成双手剑法,经过几个回合,又再度合在一起变成一把双头长剑。 单手剑、两头剑、双手剑,他的木剑能随着他的身法任意变化成这三种形态,且这些变化都在弹指间一气呵成,衔接得恰到好处。出其不意,令人防不胜防。 在沐家年轻一代里,这样的剑法应该算是顶尖了,而且这三种剑法还被巧妙地结合在了一起。 沐成章大骂:“沐庭筠,你他娘的凑什么热闹!” 沐庭筠的声音冷淡得几乎没有起伏:“兄长说住手。” “那你光打我是怎么回事?”沐成章说完又挨他一剑,疼得跳脚。 确实,在桑悦和沐戈涛收手后,就成了沐庭筠一人单挑沐成章他们,而沐庭筠偏又照着沐成章一人打。 沐庭筠冷然道:“你聒噪。” 沐成章几乎都要抱头鼠窜了,只好道:“我不打了,不打了!” 沐庭筠这才停手,随手挽了个极其利落漂亮的剑花,收起木剑。 沐息尘又上前来赔礼道歉,沐成章、沐雨微很想大骂他一顿,但忌惮着沐庭筠,只能带着他们的人恨恨离开。 桑悦抱拳对沐戈涛他们一一致谢。 沐息尘和煦微笑道:“桑悦堂妹第一次进神墟,不妨与我们同行,也好相互照应?” 桑悦婉拒道:“多谢息尘堂兄好意,但我已深深得罪了沐成章兄妹,若是我们和两位堂兄同行,只怕他们会迁怒于两位堂兄。桑悦不想再给你们添麻烦了。” 沐息尘温言道:“其实我和庭筠倒不怕被成章哥他们找麻烦,但堂妹有自己的主见也好。堂妹是筑基期圆满境吧,若是你想狩猎筑基期的凶兽邪祟,可往西边十里处,若是想挑战金丹初期的凶兽,那就往北五十五里。” 桑悦:“多谢息尘堂兄。” 桃笙立即拿笔在地图上圈了起来。 桑悦目送沐息尘他们走出一段路后,才对桃笙、柔孜用灵识传话道:“桃笙,柔孜,待回到白桦福地后,你们找机会调查一下沐息尘和沐庭筠,我很好奇他们是不是真的友善之人。” 桃笙、柔孜:“明白。” 如果是真的友善,那她就记下这份人情。如果不是,那她就要查清楚他们接近自己的目的。 等其余人都走远了,桃笙便拿出一块锦纹花石。这是天品召雨石,环枢仙帝赐的天灵地宝之一。 以往桃笙施展降雨探微术,都要先化出妖身,再让桑悦施法送她进入高空云层。 现在有了天品召雨石,就不需要那么麻烦了。 桃笙往召雨石中注入灵力,只见花纹斑斓的石头上逐渐沁出水珠,就像被雨淋湿的一样。 紧跟着,还是万里晴空的苍穹突然间风起云涌,不多时就阴云沉沉,下起了绵绵细雨。 桃笙站在雨里感知了一会儿了,道:“沐成章他们往北边去了。” 桑悦想了想:“那我们暂且避开他们,先往西边去看看。” 桃笙感知完便收起雨。 数里之外,有些沐家子弟正疑惑地抬头看天:“这神墟里的气候怎么愈发奇怪了?” ****** 柔孜站在一株百年乳香树前,用匕首将树干的皮部由下向上切伤,开一狭沟,树脂便从伤口处渗出并流入沟内,要等几天这树脂才会凝结成干硬的固体,即为乳香,他会在那时再来采集香材。 就在乳香树几步开外的石头缝下,无声地游出一条细长娇小的蝮蛇,头部呈三角形,蛇皮为沙黄色,几乎和荒漠地表融为一体,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蝮蛇悄无声息地游到全神贯注的少年脚边,弯曲着蛇身,猝然朝少年脚踝处出击! 就在蝮蛇獠牙触及少年皮肤前,一道月白色的蝶形烟霭朝蝮蛇俯冲而去。 那沁人心脾且略带辛辣清凉的芳香烟兽令蝮蛇如临大敌,连忙逃到了几步外。 柔孜转过身来看着那蝮蛇,他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紫金香炉,香炉上袅袅地飘着白色的芬芳烟霭,凝聚成几只指甲盖大小的白蝶形烟兽,绕着香炉翩然飞舞。 那蝮蛇是个修炼百年的精怪,已有灵智,连忙把蛇身盘成一盘,尾尖像狗尾巴一样不断震动,“沙沙”作响。同时蛇头不断地点头鞠躬。 竟是在摇尾乞怜。 柔孜凝视蝮蛇精片刻,轻叹一声,将那只镇压在蝮蛇精头顶的小白蝶烟兽召了回来。 蝮蛇精的眼神顿时变得邪佞起来,蛇身一曲,如飞射的短箭一般朝柔孜手腕弹去。 柔孜一惊,却来不及施法。 第九十六章 字灵实战 斜刺里飞来一把黑剑,在柔孜被咬中前贯穿了蝮蛇精的七寸,并带着蝮蛇精在空中回旋一圈,飞回到十丈外桑悦面前。 桑悦抬手往下一压,字灵所化的黑剑便把蝮蛇精钉死在地上。 桃笙在桑悦身边,把她刚猎杀的一堆凶兽收进纳戒里。 柔孜远远地朝她们欠身致谢。 桑悦朝柔孜点了点头,又低头看向那还在挣扎的蝮蛇精,道:“阿笙,这孩子太过善良,不忍杀生怎么办?” 桃笙从容道:“姐姐,杀伐并非修仙的唯一途径,其实兼爱众生才是上古之时最推崇的修仙之道。只不过如今的修士大多数急于求成,渐渐抛却这份道了。 柔孜是香音族人,只吸食灵香为生,精擅调制灵香之道。姐姐也看到了那天品白蝶香的威力,作为香修,他不需要大肆杀伐,只需要懂得如何搜集香材和调制灵香。 随着他调制的灵香品级越高,他自然能从中得到领悟,增长修为。至于到了战斗之时,其实香修是掠阵的极佳人选,姐姐可以在这方面善加引导他。” 桑悦点了点头。她并不想硬生生扭曲一个纯善少年的天性,善良是好的,只是要有分寸。 “只是他容易受奸诈的精怪蒙蔽,这一点还是很不好,阿笙,你去他身边掩护他吧,适当教他怎么分辨善恶。” 桃笙应声好,便化为一股水流,飞往柔孜的方向。 桑悦蹲下身,准备处理那只被钉住的蝮蛇精。 她伸出双手,指尖同时在虚空中书写。 多年修炼,她已能做到一心二用,左右手能够同时写出不同文字。 左手写了“敏捷”二字,右手写了“毒蛇”二字。 这两个字灵组成的词汇从她指尖飞出,扑到蝮蛇精脑袋上,从它脑海里抽出记忆烟雾,并狼吞虎咽地吞食掉。 吞食完记忆后,“敏捷”字灵移动的速度变得更快,“毒蛇”字灵则能够变化成蝮蛇精的样子,并连蝮蛇精的毒牙里面的毒液也一模一样地复刻下来。 抽干蝮蛇精的记忆后,桑悦才给了它一个痛快,再把蛇尸收入纳戒。这些邪祟精怪的皮肉、骨骼和毒牙都是炼器的好材料,拿出去能卖不少灵石。 桑悦看了看远处的柔孜和桃笙,见他们相处良好,便独自一人继续朝西面深入。 当她飞跃出很远时,一群凶兽已经默默地跟了她很久,并远远地将她包围了起来,不断地收缩着包围圈。 等它们的包围圈收拢得差不多了,桑悦这才停下来,静静地盯着领头的那只凶兽。 这是一群筑基期的漠猫,每一只都有成年野牛那么大,体背和四肢浅黄灰色,背中部红棕,猫脸部有二条黑色横纹,无声地咧开嘴时,上颚露出两只尖锐如短匕的獠牙。 领头的那只漠猫,体型是普通漠猫的一倍,已经达到筑基期圆满的力量。一双蓝灰色的猫瞳死死盯着桑悦,冲她发出凶猛威胁的吼叫。 桑悦直视着这猛兽的眼睛,抬手,指尖在空中书写。 这些漠猫贪馋她一身充满灵力的血肉,而她又何尝不是看中它们的记忆和肉身? 猎人和猎物之间的区别,只在于孰强孰弱罢了。 她早就想试试这个字灵了,这群漠猫来得正好。 面对这群想要吃她的凶兽,此刻桑悦的心中也产生了十足的杀意。 她写的是楷书繁体的“杀”字。 每一笔写下,她萎缩的手指、手掌上的血肉就充盈一分,看来“杀”之字灵开始慢慢地认可她了,并把她的血肉还给了她。 当她的右手彻底恢复正常时,最后一笔也堪堪写完。 刺青般的小楷杀字先是从她的衣袖下皮肤游到了手背上,再从手背皮肤上脱离出来,飘向空中,这字像活的一样,一撇变得越来越长,活像一个人举着一把巨长锋锐的墨色砍刀。 这个屠夫般的字灵,宛如离弦之箭般朝漠猫头领冲去。 漠猫头领以同样迅捷的速度朝桑悦猛扑而来。 桑悦又在“杀”之字灵上附加了“敏捷”字灵,“杀”字的速度顿时快了三倍。 那一撇化作实质黑刀的笔画削下了漠猫头领的头颅。比车轮还大的猫头滚落到地面上,猫尸轰然倒下。 其余的漠猫却没有退去,像是要为头领报仇似的,更加愤怒地朝桑悦蜂拥而上。 桑悦甚至只需站在原地,她的目光看到哪里,“杀”之字灵就杀到哪里,而且一击必杀,绝没有多余动作,疾如旋踵,干脆利落。 等到漠猫们全军覆没,桑悦既惊又喜地收回“杀”之字灵,她没想到这个字灵的威力竟然如此之大。 看着满地凶兽尸,她又有些后悔,漠猫是以敏捷着称的凶兽,如果能提炼它们的记忆,她的“敏捷”字灵一定会成倍增长。她也没想到,“杀”之字灵真的是一击必杀,一个活口都没留下来。 桑悦没注意到的是,千里高空中,一只独眼老鹰从头到尾都跟在她头顶盘旋,窥视着这一切。 ****** 数百里外的神墟北处,沐成章等人的面前漂浮着一只巨大的金属打造的鹰眼,鹰眼里映照出桑悦捡拾凶兽尸体的身影。 沐雨薇恨恨道:“哥,这小贱人练得是什么邪术?难怪我们一时奈何不了她。” 沐成章皱眉道:“应该是和二叔学的字脉术法。” 他看向身旁一个獐头鼠目的修士:“沐商,把这小贱人的修为都给我废了,你能不能做到?” 沐商卑躬屈膝地赔笑道:“不在话下,我办事少爷您就放心。” 沐成章满意地笑道:“很好,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多谢成章少爷,”沐商感恩戴德地行了一礼,直起身时又下流地舔了舔嘴唇,嬉笑道:“少爷,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就是事成之后,这小凡奴赏给我做回炉鼎可好?” 沐成章有些意外:“那小贱人的脸蛋和修为倒是上等,但年纪也太小了,还没什么身段。群芳院里随便一个丰乳肥臀的美人都比她有韵味。” 沐商道:“嘿嘿,实不相瞒,我就好这口。” 沐成章大手一挥:“行,便宜你了。” 第九十七章 遇袭断臂 桑悦正忙着用剑把漠猫身上有用的部位砍下了,收入纳戒中存放。 突然,周围刮起了大风,掀起铺天盖地的黄沙。 桑悦被风沙刮得睁不开眼睛,立即将自己的五感释放到最大。鼻端闻到一股湿润的,类似海风味道的辛凉淡薄香气,果然是障目香。 她第一个想法就是,沐成章沐雨微那两个蠢货又来找她麻烦了,连手段都不带变一下的。 紧接着,狂暴的风声中隐约传来“咻咻”的利器破空之声。 桑悦下意识地后掠躲避,这时她的可见范围只有自己周围五步,只见一排锐利的羽毛状暗器一路射到她的脚边。 那些暗器上有两排细孔,细孔中喷出一些蓝绿色毒雾。 桑悦连忙掩住口鼻后掠,却发现毒雾沾在身上没什么影响,但是她脖子上的净土珠缨却被蓝绿毒雾侵染,失去光泽。 看来是专门克制法器的毒雾。 桑悦试图驱散蓝绿毒雾,催动净土珠缨,但却没有用,而且紧接着一排铁羽飞镖再次射来,打断了她的施法。 她丝毫不敢停歇,骑到白桦叶上,飞速寻了个方向逃窜。 遮天蔽日的黄沙中,不时掠过巨型金雕机关兽的身影,应该不下百只。 这些金雕机关兽的攻击进退有度,羽镖交织成网,再加上有障目香的黄沙幻境掩护,桑悦一时间没有反抗之力,只有逃的份儿。 当她终于冲出障目香的幻景范围时,才猛然意识到,这群金雕好像在故意驱赶她朝一个方向逃。 但这时候意识到已经晚了。 她已经落进了敌人的陷阱。 她冲出了蒙蔽耳目的沙暴,却撞进了一大片望不到边际的巨型邪祟仙人球林。 这些仙人球最小的也有一人多高,最大的更是堪比宫殿。每个仙人球上面都长满了怪物似的脸。 那些怪物脸和仙人球相接的部位长满了白色绒毛,每团绒毛上都探出八根奇长的肉红色粗壮触须。这些触须根部很宽,往尾端逐渐收尖,上面还覆盖着形成一圈圈横向纹路的鳞片。 上面两根触须根部长着黑色的眼睛,眼睛上方额头中央的位置,那根触须最短,看上去像犀牛的触角。 中间最大的那根触须,像是吊死鬼的舌头一样垂下来。两边各长着两根触须,朝旁边张牙舞爪地伸展开去。 这些怪脸,诡异得无法形容,光是看一眼就让人心惊胆颤。 桑悦被成百上千的邪祟怪脸团团围住,那景象实在是惊悚。 她记起地图上的标注,这里竟是上古邪祟,绫波邪面的聚居地! 世间所有邪祟,都是古魔的造物、爱宠。于煞炁浓郁之地滋生,生性邪恶,狡猾奸诈,吸纳煞炁,喜食人族,是修士的天敌。 而这绫波邪面,便是西域最可怕罕见的邪祟。它一般出现在煞地深处,所以很少有人见过它,但见过它的,大多数都只剩下一堆骨渣。 这些怪脸感应到生人的闯入,立即兴奋地挥舞起那些触手,朝桑悦袭来。 桑悦突然明白,这邪祟为什么被取名为绫波邪面。 数不清的触手同时舞动起来,密集而狂乱,就如同狂风中的水浪一般。 这些触手一伸,至少能伸展到百米开外,而且速度奇快,刀剑不入。不管是仙剑、字灵还是水脉法术招呼上去,竟只能在那触手的鳞片上打出一个小小的白印子。 桑悦一时难以应对,只能奋力地在密集的触手攻击中躲闪。 她的位置处于邪祟聚居地的外围,但这里已经存在好几棵金丹期实力的绫波邪面。它们的体型更加庞大,速度更加迅猛。 在密集如雨的触手攻击中,又夹杂了几道见缝插针的铁羽飞镖。 桑悦狼狈地朝攻击来处看去,造成这一切的那人果然现出了真身。 那人坐在金雕机关兽的背上,獐头鼠目,气质猥琐。 见她看过来,舔了舔嘴唇,目光在桑悦的脸蛋和身体上逡巡,那眼神淫秽下流至极。让桑悦感到十分的恶心。 陷入绫波邪面的聚居地里,再加上铁羽飞镖的卑鄙攻击,桑悦的灵力消耗极大,渐渐感到力不从心。 在她身边飞舞保护的“剑”之字灵和“杀”之字灵速度都减慢了下来。 桑悦除了让字灵作战外,双手也在握诀,驱策仙剑。 突然,一只铁羽飞镖冲破了“杀”之字灵的防护圈,刺穿了她的手掌,导致她法术中断,一只触手趁势冲过来,触手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口器,每张口器里都是一圈细密尖牙。 桑悦的右手被触手上的口器吞噬,那圈细密的尖牙死死咬住了她的手腕和小臂,把她朝地面拖去。 电光火石之间,桑悦立即召来她的新法剑,水精剑先是劈向触手,但根本斩不断这只金丹邪祟的触手。 于是桑悦当机立断,操控水精剑,从手肘处把右臂斩断!然后重新骑上白桦叶,向前逃去。 * 断臂处的剧痛几乎让桑悦痛晕过去,但她还是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她撕下一块衣角包住伤口,但鲜血仍在不停滴落,引得邪祟们愈发疯狂。 她一开始只敢在外围逃窜,若想逃出去,就会受到铁羽飞镖的密集阻拦。 她的纳戒连同右手都被一只金丹期的绫波邪面夺去了。 眼下她甚至不敢频繁施法,生怕灵力耗尽。更别提操控极耗灵力的字灵了。 她看了眼舆图,决定缩短逃跑距离,操控白桦叶沿直线冲出去。 她仅存的左手,再度把“敏捷”字灵写了五遍,注入五重灵力,疾速朝前逃去。 远远飞在高空中的沐商,见桑悦冲进更为密集的绫波邪祟林中部,人和白桦叶一起消失在了狂舞的触手丛中。 他想了想,决定赌一赌,让金雕飞得更低,也朝绫波邪祟林中部飞去。 * 前方出现明亮的白色灵光。 桑悦惊诧地发现,前面居然有人在炼器。 这里是绫波邪面林的中部,越往里,这些邪祟的力量就越可怕。 中部的绫波邪面全都是金丹五层以上的实力,竟然有沐家子弟在这种地方炼器。 那人一身银灰色的广袖袍衫,用银索攀膊搂起两边广袖,露出下面灰蓝色的束袖。他双手握诀操控着占风铎,脚下踩着一个松塔状的飞行法器。 在他面前,一整座热气腾腾的铸剑炉悬浮在半空中,炉子里流淌着金红的铁浆,一把木剑就插在那铁浆里,却丝毫没有焦灼燃烧起来,剑身周围白焰熊熊,黑烟滚滚。 绫波邪面似乎被那铸剑炉的热气所震慑,都不敢靠近。而那人脚下还堆积着一座小山般的绫波邪面的触手。 他握诀操控着占风铎,用风力把那些触手卷起,扔进铸剑炉里,当做燃料。并专注认真地朝铸剑炉里鼓风,把控火候。 桑悦靠得近些了,认出来,那炼器者就是沐庭筠。 沐庭筠这时也抬起头来,淡漠地看了她一眼,身体还保持着握诀炼器的姿势。 第九十八章 救与不救 桑悦试着靠近铸剑炉方圆十步的安全范围,这里触手较少。 沐庭筠的脸色依然冷隽漠然,也不说话。 桑悦正欲求救,一排紧密的铁羽飞镖从她身后袭来,她身上好几处被击中,从飞行法器上滑落,重重摔在地上。 当桑悦再度狼狈地看向沐庭筠时,他已经无动于衷地收回目光,继续潜心炼器。 看着沐庭筠冷漠的侧脸,以及来势汹汹的追兵,桑悦放弃了向他求救的想法,继续坚持往前逃去。 沐商其实也在观察沐庭筠的反应,见沐庭筠确实没有出手的打算。便笑着向他拱了拱手,继续朝桑悦追去。 终于,桑悦冲出了绫波邪面的聚居地。 但沐商还带着他那一群金雕机关兽紧追不舍。 又一波密如蝗雨的铁羽飞镖从她背后袭来。 “桑悦堂妹!这里!”地面突然传来一道少年的高呼。 桑悦低头一看,只见沐息尘和沐戈涛正站在地面上仰视她。 沐息尘还朝她张开双臂。 他这是要她跳下去吗? 桑悦来不及多想,翻身从白桦叶上跳下。 沐息尘果然点足掠起,在半空中接住她,安稳落地。 见桑悦的衣衫在连番战斗中被撕扯得破烂,大片露肤,沐息尘连忙转开目光,并从纳戒中祭出一件斗篷披在她身上。 沐商自诩是沐成章手下得力干将,丝毫不惧沐息尘这个病殃殃的少爷,肆无忌惮地坐在金雕上笑道:“息尘少爷,成章少爷命我来找桑悦小姐过去叙话,还是快让人同我走吧,您这身子骨可禁不起在风沙里折腾啊。” 沐息尘把桑悦挡在身后,高声道:“桑悦堂妹已入沐家族谱,凭她的身份岂可随便召唤。有什么话,让成章哥亲自过来说吧。” 沐商嗤笑道:“息尘少爷果然名不虚传,好一副怜贫惜弱的仁心。”说着脸色一变,陡然狰狞,“那在下就只能得罪了!” 沐商操控金雕机关兽们朝下俯冲而来。 沐戈涛立即上前迎战。 看着沐息尘轻轻咳嗽的羸弱样子,桑悦又站到对方身前挡着。 沐息尘哭笑不得,轻声道:“你也觉得我弱吗?” 桑悦只一脸凝重地道:“堂兄,能借点灵石吗?” 沐息尘的目光从她失血苍白的脸庞,转向仍在滴血的断臂:“放心,我们还不至于护不住一名重伤女子。” 眼看着沐戈涛渐渐落了下风,一只金雕直直朝沐息尘和桑悦的方向袭来。 这时,一个银灰色的人影飞掠到沐息尘身前,一剑劈开了那金雕机关兽,正是沐庭筠。 与此同时,沐庭筠单手捏诀,一个巨大的铸剑炉从沐商头顶上方出现,砸向沐商。 沐商狼狈躲闪,炉子里飞出的蓝色火星掉到他身上,烫得他惨叫跳脚。 那铸剑炉里的火焰之前还是白色,现在已经呈现漂亮的青蓝色。桑悦虽然没学过炼器,但也知道,这大概就是书上常说的“炉火纯青”。 这也说明,沐庭筠炉中所炼的那柄妙品木剑,更上一层楼了。 沐庭筠和沐戈涛联手,很快便将沐商击败。 沐商见势不妙,立即逃之夭夭。 * 桑悦由衷地向着沐息尘三人致谢。 沐息尘摆手让她不要多言,祭出仙丹灵药来给她疗伤,帮她包扎断臂上的伤口。 沐戈涛看着沐庭筠皱眉:“她是从你所在的方向来的,你既然见到她在逃命,为何不及时出手相救?若是息尘兄不发话,你就不打算救她吗?” 沐庭筠一脸漠然地擦拭着木剑,开口时语气平平,冷淡疏离:“神墟试炼,本就是争夺机缘。既然都是对手,我为何要救她?” “你!”沐戈涛气得连连点头,甩袖道,“好,好,好个一心修道的世家少爷!咱们道不同不相为谋!” 沐息尘把桑悦的断臂仔细包扎好,然后才抬头道:“我这弟弟性子古怪,还望戈涛贤弟勿怪。” 沐息尘:“庭筠,同你说过多少遍,修仙不仅是孤军奋战,更需同舟共济。倘若修真界的仙人全部各自为战,一盘散沙,如何能抵御邪道?” 沐庭筠淡淡垂眸:“是,兄长。”但他冰霜般的脸庞依旧没什么情绪,让人看不出他是真的听进去了沐息尘的话,还是当成了耳边风。 沐息尘有些无奈地轻叹一声,转向桑悦道:“桑悦堂妹,你的断臂掉在哪里了?要是还能找回,出去后便能请来医仙把你的手臂复原。” 修士的肉身可没那么好消化,一般来讲,筑基期圆满境的修士肉身,金丹期邪祟至少要花十天的时间才能连皮带骨地消化掉。 而只要还能找回骨头,就能让医仙把断骨重新接上,敷上仙药复原皮肉。 这时太阳已然西沉,天色半明半昧,神墟沙漠的气温正在迅速下降,刮起了充斥阴寒煞炁的沙风。 夜晚的神墟将会更加危险。 桑悦也不管什么形象了,虚弱无力地坐在地上:“被一只金丹期的绫波邪面吃了。息尘堂兄,能让我暂时跟在你们身边吗?我恢复力气后就会离开。” “你想自己把断臂寻回吗?” “嗯。” 沐息尘摇头:“那太危险了,你先随我们一道休息,等你恢复了,就让庭筠随你一同去。” 桑悦迟疑地看了眼沐庭筠,后者依然是那副冷淡的面孔,看不出任何情绪,也没有出言反驳,似乎默认了兄长的一切安排。 桑悦不会在这种情况下逞强,感激道:“那就多谢息尘哥,庭筠哥了。” * 由于桑悦的伤势太重,沐息尘他们就近找了个地方休息。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四人休息的地方,只有一面被风蚀厉害的天然岩壁能够抵挡沙风,其余三面,由沐庭筠祭出的三面屏风状法器围拢成圈,作为防护。 四人席地坐在中央,沐戈涛用异火、灵水和宝鼎烹煮着凶兽肉。 只要净化了凶兽肉中的煞炁,只留下其中天然的浓郁灵炁,便成了对灵修大补的灵膳。 饭后,沐息尘又另起了一个红泥小火炉,火炉上烘烤着他从纳戒中取出的灵果,有龙眼、柿子、板栗、橘子以及枫露茶。 沐息尘似乎真是个很温柔热心的人,亲手剥了三个烤热的柿子给其余三人,还给他们倒上了茶。 桑悦吃了灵柿和灵茶,自觉体内灵炁已足够充沛,又重新恢复了底气。 她想了想,单手把脖子上的净土珠缨摘下来,递到沐息尘面前:“息尘堂兄,可以劳烦你帮我看看这珠缨吗?它中了沐商的毒雾后就没有反应了。” 沐息尘用丝帕擦了擦手,然后接过来细看,并问道:“那毒雾是什么颜色?” “是蓝绿色的。” 沐息尘道:“是锈蚀毒雾无疑了,这毒雾用各类锈物和恶鬼毒血等具有腐蚀性的毒药调配而成,法器一旦被沾染到,就会被其破坏上面的灵符阵法,无法运转灵力。” 桑悦不禁微微蹙眉,问道:“那还能修好吗?” 沐息尘微笑:“可以,上品以及品阶更高的法器都有一定的自愈能力,只要把附着在上面的毒素清理干净,法器就会自行修复它的符文和阵法。” 少年从纳戒中祭出一个半透明的广口黄琉璃瓶,瓶子里盛了一半的水:“这是上品的午时极阳水,把珠缨浸泡在里面一夜便好了。” 桑悦喜道:“多谢息尘堂兄。”她接过琉璃瓶,把净土珠缨放入瓶中水里。 沐息尘笑说:“何必如此客气。” 桑悦用占风铎和桃笙、柔孜联络,简单说明了自己的情况,但隐去自己受重伤断臂的事,让她们不要着急,也不要在夜间行动,寻找合适的庇身之所,小心避开沐商等人。 桃笙告诉桑悦,她和柔孜会保护好自己,让桑悦不要分心,专注于她眼下的事就好。 随后,桑悦在火堆边开始了打坐调息。她表面冷静,其实内心还是很焦灼的,她想要尽快找回断臂和纳戒,然后和桃笙她们汇合。 第九十九章 寻找断臂 翌日一大早,为了保存灵力,桑悦和沐庭筠一同坐在他的松塔状飞行法器上。 他们先绕着绫波邪面的外围飞行,待桑悦找到遗失手臂的地方,再冲进去。 途中只要桑悦不说话,沐庭筠便一直保持沉默,绝不会主动抛出话题。 桑悦觉得毕竟对方是冒险来帮助自己,有必要和他套套近乎。 于是她没话找话,用手摸着身下的巨型松塔的木质鳞片,微笑说:“庭筠堂兄,你这飞行法器好特别,是你自己炼制的吗?” “嗯。” “怎么炼制的啊?”桑悦好奇问道。 沐庭筠的目光始终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任何风吹草动都纳入眼底,但就是没把少女放在眼里。不过听见问话却也没晾着她,淡淡答道:“《天工开物》飞天卷第十一章。” 桑悦听明白了,这是让她自己去翻书。 她调整一下有些挫败的心态,继续扬起笑脸问道:“那为什么用松塔当坐骑呢?堂兄很喜欢松树吗?” 沐庭筠这次沉默了片刻,才漠然说了一句:“不为什么。” 语气比水还淡。 哦豁,少年你可真是油盐不进啊。 好冷漠,好难聊。 这少年冷脸冷情,桑悦觉得越说话可能越令对方厌烦,接下去的路途中便闭嘴不言了。 直到她发现了丢失断臂的地方,才喊停,并对沐庭筠说:“堂兄,我没了右手,无法用咒禁字灵攻击。但可以用左手书写祝祷字灵,附着在你身上增强你的身法和力量,堂兄是否要试试?” 沐庭筠闻言,若有所思地瞥她一眼,垂下那双修狭秀媚的柳叶眼,思索片刻,才轻轻点头:“嗯。” 桑悦便明媚地咧嘴笑了。虽然眉目间仍然疲惫,残酷的断臂也十分显眼。但她依然笑得那么真心诚意,温暖充盈,仿佛驱散一切阴霾的旭日。 沐庭筠微微蹙眉,转开了目光。 * 少年单手捏诀,驱策松塔法器,迅如猎鹰地冲入绫波邪面林中。 桑悦脖颈上的净土珠缨立即展开防护结界。但以她的修为,最多只能让净土珠缨防住金丹期五层的攻击。更厉害的绫波邪面的攻击就防不住了。 因此,还是有近百条触手穿过结界袭向两人。 虽然桑悦现在有沐息尘送的一个储物囊,灵石储备充足,但只有她一个人的话还是应付得够呛。 好在有帮手。 沐庭筠虽然冷漠,但作为同伴却是极为靠谱。手持那柄妙品木剑,挡下了四分之三的邪祟的攻击。 剩下四分之一,对桑悦就构不成威胁了。 然而,还有更大的难题。 桑悦只能大致记得自己失去手臂的方位,但面对着周围密密麻麻的绫波邪面,她分辨不出,究竟是哪一头邪祟吃了她的手臂。 她祭出照骨镜,最大限度地催动法器,镜中清晰地照出每一头绫波邪面的体内混乱纠结的器官血脉,以及它们体内的各种还没被消化完全的异兽尸体。 场面越清晰,就越恐怖恶心了。 而且由于这些绫波邪面体型庞大、且数量密集,桑悦看得眼花缭乱、头昏脑涨。 在这样一个庞大的邪祟丛林中找她的断臂,无异于大海捞针。 沐庭筠朝她伸出手,喊道:“我来!” 桑悦将照骨镜抛给他。 正统炼器师对法器的运用果然远胜于她。 沐庭筠双手飞快握诀,让照骨镜飞到高空中,变得无比巨大,反射出来的阳光完全笼罩了方圆百里。 在这个范围内,所有被镜光照到的绫波邪面内部都纤毫毕现、展露无遗。 沐庭筠再度变幻了一个昴日鸡星宿诀,深棕色的眼瞳中有银芒似流星般绕着瞳孔不断流转。 桑悦在仙法典籍上看到过这种法术的介绍,是一种名叫秋毫目的瞳术。据说修炼这种瞳术不仅能看到千里之外的事物,而且还像是随时带着微距镜头,连蚂蚁身上的毫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沐庭筠施展瞳术迅速将周围扫视一圈,很快,便施法御剑朝一株绫波邪面攻去:“是它!” 桑悦操控水梭伞和仙剑紧随其后。 沐庭筠双手握诀,呵气成霜,凛冽的白色秋霜瞬间覆盖了整头金丹期的绫波邪面。 这头三层楼高的庞然巨物被寒霜所冻,动作立即迟缓了十倍不止。 桑悦也被冷到,忍不住往自己手上呵了口热气。 沐庭筠右手立起木剑,左手并指,由下至上从剑身上抹过。 原本平平无奇的木剑立即被召唤出强大灵力,剑刃焕发出金属般雪亮凛冽的寒光,并凝结出霜一样的纹路。 沐庭筠身随剑动,剑如流星,舞作纷飞寒光,所到之处将邪祟触手尽数绞成碎块。 在沐庭筠的掩护和开道下,桑悦发现了掉在邪祟胃里深处的断臂,立即冲上去,同时施法,让水流凝结成一只手的形状,去捡断臂。 然而这绫波邪面狡诈至极,在桑悦就要得手前,用一条触手卷起断臂,埋进了根部泥土里。 此举令桑悦勃然大怒。 她单手飞快捏诀变幻,三个弹指间,已经在滴水穿石诀上附加了九字真言诀和参水猿星宿诀。 墨蓝色的灵力如水浪般从她周身汹涌而出,凝结成无数极细的水柱,这些水柱有着惊人的穿透力,从天而降,将这头已去掉半条命的绫波邪面刺成了筛子。 沐庭筠静如深潭的双眼里闪过一丝意外,他没想到少女居然如此狠绝。 施展这种粉碎性的法术,就不怕把自己的断手也碾碎吗? 桑悦当然知道,这个法术可能会让自己的断手雪上加霜。但她必须这么做,因为在这邪祟林中多呆一刻,就多一倍的危险。 她不能和这邪祟纠缠下去,必须当机立断! 然而桑悦没料到的是,在这头绫波邪面被粉碎的同时,地面也开始迅速塌陷。 宛如大地张开了血盆大口,沙土包裹着绫波邪面的碎块飞速流泻下去。 “避开!”沐庭筠喊道,立即掠到桑悦身边,抓住她的左臂想要将她带走。 然而那头绫波邪面居然还没死绝,甩起残余的触手朝他们拍来,将他们一同带进了地底深处! 第一百章 地宫 地下不知有多深。 桑悦和沐庭筠都在急速下坠,由于头部遭受到绫波邪面的临死重击,两人都陷入一阵昏眩。 沐庭筠率先清醒过来,驱策法剑彻底搅碎了绫波邪面剩余的残躯,送它归西! 桑悦也随后在半空中清醒,连忙召出白桦叶接住自己和沐庭筠。 两人同时朝头顶望去,只见上方穹顶都是厚重的沙土凝聚成的,而他们掉下来的那个巨坑正在迅速闭合,在他们的注视下转眼就变成封闭的土顶。 沐庭筠单手剑指一扬,法剑朝土顶刺去,竟被弹飞,摔到了地底!而土顶连个印子都没打出来。 “这……”桑悦微微一惊,但没有接着去打土顶。断臂的她比沐庭筠的战力弱上几分,沐庭筠都打不开,她也就不浪费灵力了。 此刻两人都是气喘吁吁,筋疲力竭。而且他们同时挨了那一下,头上都淌下鲜血,沿着额头脸颊滴落下来,十分狼狈。 沐庭筠道:“先落地。” 桑悦:“好。” 到了地面上,桑悦捡起自己的断臂收入纳戒,再把纳戒戴在左手拇指上,沐庭筠也施法捡回自己的木剑,然后他们才开始观察四周。 只见他们所处的地方,是一个空阔的乱石散落的空地,空地前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悬崖,悬崖上由一座宽阔的石桥连接两岸,然而那石桥中段有一大截已经断裂了。 石桥对岸,是一座无比雄伟巍峨的地下宫殿。 但那地宫的大门也和石桥一样,像是经历过某种惨烈的变故,坍塌了一半,乱石滚落堆积成了一座小山。 一阵煞炁和灵炁参半的阴寒罡风从悬崖深谷下吹上来,风声呜咽如鬼哭狼嚎,在四周回响不绝。 桑悦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看向沐庭筠冷静的侧脸,不好意思地道:“抱歉,害你也掉了下来。” 沐庭筠用瞳术观察完四周,确定附近没有危险后才放下捏诀的手,镇定地道:“多说无益,当下应先调息片刻,再设法出去。” “那我先给你疗伤?”桑悦祭出一条手帕,用水打湿拧干,然后对沐庭筠说:“堂兄,可以坐下吗?” 沐庭筠抬起那双修狭冷艳的柳叶眼,扫过她头上的血污,和她满不在意的稚嫩脸庞。 少年面无表情地伸手接过她的手帕,另一只手按在她肩上让她坐下:“坐下,别动。” “啊?”桑悦有些惊讶但还是乖乖坐着。 少年薄唇微抿,神色肃然地上手,摘下她发髻上的珠钗放在她手里,然后不轻不重地解开她缠发的绸带。 为了方便作战,桑悦只梳了一个简单的双平髻,所以沐庭筠没费太多功夫就把头发打散了。 他拨开她被血濡湿的长发,找到伤口,用手帕拭去半凝固的血,在她伤口附近轻轻按了一下,并问道:“疼么?” 桑悦轻微龇牙,连声道:“疼疼疼。” 沐庭筠又换个穴位轻按,重复了那个问题:“疼么?” 有的地方很疼,有的地方没什么感觉,桑悦一一如实回答。 沐庭筠的手中祭出几根细长的针,奇特的是,他的针是翠绿色的,一时分辨不出是什么质地。 他解释道:“有淤血,需施针化去血块。” 桑悦犹豫了一下,略迟疑地道:“好,有劳堂兄。” 沐庭筠手起针落,在她头顶上扎了几针,轻轻揉捻片刻,桑悦觉得伤口的痛楚确实减轻许多。 过了一会儿,少年收起翠针,熟稔地为她伤口上药,扯布包扎。 沐庭筠把布条在她脑袋上打好结,平淡没起伏的声音道:“好了。” “多谢,堂兄还会医术?”桑悦觉得头伤缓解很多,不禁笑问。 沐庭筠淡淡道:“略懂。” 然后少年自己解开发冠打散头发,并用手指摸索着头顶穴位,给自己头上扎针,只让桑悦给他伤口上药,然后就很熟练地自己包扎好伤口。 他们又调息了片刻。 桑悦道:“堂兄,接下来我们该去哪里找出口呢?”沐庭筠精通秋毫目瞳术,观察力惊人,因此桑悦觉得行动前很有必要询问他的意见。 沐庭筠道:“此处没有出口,唯有入地宫探索。” 桑悦点头,两人一同乘上飞行法器,飞越石桥,朝地宫大门内掠去。 宫殿里面空旷无比,桑悦和沐庭筠在这里面渺小得就像两只蚂蚁。 地面、墙壁和穹顶都是以纯白灵石堆砌而成,由一排排高耸的灵木柱支撑,可以想象这座建筑曾经有多么辉煌雄伟。 然而此刻,这宫殿几乎有三分之二的区域都被摧毁倒塌了,到处是破土而出的巨大根系。 这些根系最细的也有大象那么粗壮,从石板下钻出、从石壁里蜿蜒、从穹顶上垂挂而下。把整座宫殿冲撞得支离破碎。被击碎的巨柱、乱石都静静地倾倒在地上,堆积成一座座嶙峋怪山。 穹顶上还依稀保留这一些古老的,颜色依然鲜艳璀璨的壁画,画的是西方白虎七宿的星图。 高耸庞大的木柱上雕刻了很多神秘深奥的上古图案符文,笔画飘逸优美,像是描绘着某种飘逸鸟类的各种不同形态。 桑悦抚摸着木柱,仔细辨认着上面古奥神秘的符文,轻声道:“这好像是一种上古神文,叫做凤书。” 沐庭筠抬眼看她:“你懂神文?” 桑悦轻轻摇头:“不懂,不过义父近年来一直在钻研字修术法,书房内有许多洪荒神族遗留的神文残片和图籍。我耳濡目染,也就能够记得一些古神文的形状。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名为‘凤书’的神文,由太白天尊和凤鸿天后所创,自绝地天通后就已失传,如今已经没有人能解译它的意思了。” “堂兄,你知道凤书的传说吗?” 沐庭筠摇头:“什么传说?” “在神史上说,西界古神一开始使用的是名为‘虎书’的神文。而‘虎书’则是效仿白虎神的兽态所创的。直到后来,太白天尊迎娶了凤凰五族之一,鸿鹄族的王女为天后。天尊和天后伉俪情深,共创了新的神文,也就是观察描摹凤鸟的各种形态,名为‘凤书’的象形文字。从那以后‘凤书’就取代了‘虎书’,成为西部神界的通用神文。” 沐庭筠若有所思地颔首:“这里的每一块木石,我都无法分辨其材质。尽管其中感受不到任何灵炁的存在,但它们的质地,却比圣品灵铁还要坚硬沉重。足以证明,这宫殿绝非神族以外的生灵所能建造。” 桑悦不禁兴奋地道:“堂兄,那我们是不是发达了?若是我们能探索到一些古神传承,无论是神术还是神器,都是受益无穷啊!” 沐庭筠的神色依然很平静:“这神宫已是断壁残垣,即便是大乘期仙王,也不具备摧毁神宫之能,想来是洪荒之战遗留下的痕迹。遭逢如此重创的神宫,能否留下古神传承还尚未可知,而且遗留下来的也可能是古魔邪兵。现今怎么出去还是难题,不能大意。” “晓得啦,”桑悦用手指蹭了蹭自己鼻子,“就开个小小的玩笑,活跃下气氛嘛。” 第一百零一章 瑞木阿果 两人骑乘着飞行法器,继续在遍布地宫的盘曲如蟠虬的树根缝隙里穿行。 忽然,地面上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少女的呼喊:“喂,你们不要再往前走了,那里很危险!” 桑悦和沐庭筠同时停下来,对视了一眼后,不约而同地观察起声音传来的方位。 那个不知名的少女声音又喊道:“前面有钦原毒蜂的蜂巢,那些邪祟会吃人的,不要再往前了!” 听声辨位,这下桑悦终于看到了说话的人。 那是一个十五六的少女,面容娇憨可爱,穿着橙红衣裙,身体半躲在重重树根后面,怀里抱着一个襁褓,正神色焦急地朝他们招手。 沐庭筠单手捏诀,再度施展起瞳术。 他望向少女指示的前方,双眼中银芒流转,片刻后,他收起瞳术,对桑悦低声道:“前方树根中确实藏着一个阁楼大的蜂巢,周围还有许多修士和兽类的尸骨。” 桑悦低声问:“那女孩呢?” 沐庭筠用瞳术打量了两眼那女孩,眉尖微蹙露出几许困惑,随后轻轻摇头:“看不出来。她身上没有任何灵力,倒似凡人。” 但凡人又怎么会出现在神墟秘境之中呢?这本身就极为矛盾。 桑悦祭出照骨镜悄悄照了下少女,但镜子里却没有少女的身影。 这面上品照骨镜,能照出化仙期以下,三界内所有妖鬼精怪的真身。镜中没有少女的身影,要么她是化仙期以上修为,要么她的来历已经跳出三界,不在照骨镜的认知范围里。 桑悦道:“照骨镜也照不出来,这女孩应当不是凡人,但不知是什么来历,好像对这里情况很熟的样子,先问问看再做打算?” 沐庭筠点头:“嗯。” 两人降到地面上,来到少女面前,先施了一礼。 现在近看,只见那少女身上穿的石榴裙就像是一朵真正的石榴花变成的,裙摆像层层叠叠的宽大花瓣,色泽炽红艳丽,质地柔软细腻。腰间束带是一条碧玉色的女萝藤蔓,两边鬟髻上各簪着一簇盛放的石榴花,以及点缀着几个较小的尤带翠叶的石榴果。 整个人如葳蕤盛放的石榴般秾丽可爱,活像草木精怪修炼而成的花仙。 而她怀中襁褓里,包裹着一个圆润可爱的婴孩,那婴儿看见他俩,还不怕生地咧嘴笑起来。 沐庭筠只静静观察着少女和婴孩,并不打算说话的样子。 于是桑悦只好自己开口:“多谢小娘子提点,在下沐桑悦,这位是我哥哥沐庭筠,我们是误入此地的灵修,敢问小娘子芳讳,仙乡何处?” 听到哥哥这个称呼时,沐庭筠轻轻扫了眼桑悦,但什么也没说。 少女道:“你们叫我阿果就好。我们是奉命守卫松神殿的瑞木。” 所谓瑞木,其实和瑞兽一样,是在上古之时受到神皇册封的祥瑞,天生就具备灵性,并能幻化成人形。 和人族灵修一样,都是太古星神的信徒和弟子。 阿果一边说一边警惕地张望着四周,又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们先跟我走,到了安全的地方再细说。” 但桑悦和沐庭筠都站着不动,显然他们不会轻易相信这名突然出现的少女。 阿果脸色焦急起来,但还是压低了声音:“相信我,这里是松神殿,这些树根都是松神当年和魔将大战之时,遗留下来的法身遗骸。那钦原毒蜂则是魔将遗留下来的上古邪祟,剧毒无比!从前也有修士来到神宫,不相信我们的话,非要去探索莫须有的古神传承,结果都被毒蜂吃了!” 这时,远处果然传来一些嗡嗡的声响。 阿果脸色大变:“毒蜂要出来了,快抓住这条翳形叶树藤,屏住呼吸不要出声!”说着,她的袖子里飞出一条长满翠叶的树藤。 桑悦用照骨镜一照,竟是圣品级别的灵叶。 沐庭筠想了想,抬手抓住了树藤。桑悦一时也搞不清状况,只能跟着做。 阿果默念了几句桑悦听不懂的咒诀,抓着翳形叶的三人便瞬间隐去了身形。 这时,蜂巢里出来的钦原毒蜂已经飞到了他们附近,大约有七八只。 那毒蜂长得和人间的蜜蜂很像,但体型大得惊人,每一只都和鸳鸯鸟差不多大,发出的嗡嗡声更是比普通蜜蜂大上几倍。 这些毒蜂似乎是在觅食,但又漫无目的,时不时胡乱地用毒针蛰一下树根或地上的尸骨。 被蛰中的树根瞬间就发黑萎缩,枯败断裂,粉碎成木沫。被蛰中的尸骨也是先变得焦黑,然后就散成了齑粉。 至少剧毒无比这一点,阿果确实没骗他们。 而且桑悦放开五感,推测了一下这些毒蜂的修为,每一只都远在她之上。于是她完全打消了与之对战的念头。 桑悦感觉到手里的树藤被轻轻扯了两下,然后就不轻不重地把她朝一个方向拽去。 此刻他们都看不到彼此,只能凭借手里的树藤传递信息。 桑悦猜测应该是阿果想带他们离开,只能先跟着走。 * 手中看不见的树藤牵引着桑悦穿过九曲十八弯的的回廊,跨过一个长满藤萝的角门。 那角门里的风景乍看去只是个小院子,但走进去后才发现,原来是个传送门。 桑悦一脚踏入,眼前神光离合一瞬,四周彻底变换成另一番风景。 面前是一片如火如荼的茂密石榴林,怒放的层叠花瓣艳若丹砂,流汁若醴。 纵然天色阴沉,浓云遮住了日光,但石榴花林浓烈的色彩已经足够灼人眼目。 桑悦手里的树藤被抽走,阿果和沐庭筠的身影在虚空中浮现出来。 阿果对他们明媚地笑道:“总算逃回来了。你们想找出口是吧?和我来,我带你们去见花仙娘娘,她有办法送你们出去。” 沐庭筠不假思索地跟着阿果,提步便走。 桑悦不禁皱一下眉,紧走两步来到沐庭筠身边,扯了扯他的袖子。 沐庭筠回头看她,对她一笑道:“妹妹,怎么了?” 神态语气不可谓不亲切,但却笑得桑悦心里疑窦暗生。 但桑悦面上不显,想说的话也在脑海里转了个弯,变成:“没事,哥哥,我就是有点累了。” 沐庭筠牵住她的手腕:“我们走快点,出去后就能歇息了。” 桑悦挣扎了一下,却发现沐庭筠的手指就像桎梏一样牢牢抓住了她,不想让她挣脱似的。她低眸沉思片刻,没再继续挣扎,安静地跟着走。 暂且看看情况,再找机会脱身,她心下暗忖。 第一百零二章 松神殿 桑悦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同阿果搭话:“阿果仙子,你方才说这里叫松神殿?难道这里坐镇的是位松木之神吗?” 阿果笑答:“正是,松神是太白天尊册封的秋令大神之一,掌管包括我等在内的千万种草木的秋季生长变化。松木神让我们掉叶就掉叶,让我们结果就结果。不过自‘绝地天通’,松神回归神界后,就没人管教我们了。” 桑悦问道:“可既然是松神殿,为什么我没看到一株松树,只看到石榴树呢?” 阿果抿唇一笑:“洪荒之时,松神仁慈,大开殿门,只要是诚心前来求学的草木精怪,松神都愿意收为弟子,在神殿中开辟了许多弟子阁,容纳我们的先祖居住。道友所见的就是曾经的石榴精的弟子阁,当然看不到松树啦。” “神明的殿宇是十分辽阔的,起码有好几座山那么大呢,在经历过之战后,这里很多地方都被煞炁侵袭,环境变得愈发复杂且恶劣了。所以两位道友千万别乱走。” “既然古神已去,神殿已毁,为何阿果仙子你们还留在这里呢?” 阿果露出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还不是因为古魔遗留在这里的凶煞邪祟。松神把这些坏东西封印在神殿内,但离去前也未能将其彻底消灭,唯恐日后封印减弱,这些凶煞跑到三界作乱。于是我们的先祖为了报答松神,立誓将世代守卫这里,直到凶煞邪祟彻底消除。” 阿果对答如流,而且说话时情真意切,桑悦都找不出疑点了。 正走着,阿果忽然停住脚步,脸上闪过一丝狰狞,但很快又变成难以掩饰的惊惶。 她慌张地看向桑悦她们道:“不好了,有邪煞闯了进来,你们躲在这里千万别动,我去去就来!” 阿果离去后,桑悦观察着沐庭筠的脸色,倒是没什么表情,但他圈在她腕上的手却在不自觉地不断收紧。 桑悦道:“哥哥。” 沐庭筠如梦初醒似的,忙问:“怎么了?” 桑悦瘪了瘪嘴:“你抓得我好疼。” 少年犹豫了一下,松了点力道,但还是没放开她。 桑悦百无聊赖地在榴花林里东张西望,同一个林子里,但这些石榴树却四时具备,有的郁郁葱葱还没开花,有的绿叶间点缀着星星点点的花苞,有的满树,有的硕果累累。 一根缀着玲珑花苞的枝条正垂在桑悦不远处,她伸手想摘下来玩。 “啪”的一声,被沐庭筠用力地打断,少年怒气冲冲地吼她:“别动手动脚的!” 桑悦的手背都被拍红了,却不生气,只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似笑非笑道:“哥哥,一朵花儿罢了,又不是什么灵花仙果,再者说了,就算是修真界的瑞木自己结出的灵花仙果,平时也是愿意拿出来做买卖,给修士食用的。对瑞木自己又没有任何损害,还能助别的修士修为进益。”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少女惨叫。 沐庭筠再也控制不住表情,暴怒地甩开桑悦,率先冲了过去。 桑悦站在原地想了片刻,看样子,阿果他们好像是真遇到了麻烦。 她环顾四周,来路已经被石榴花果重重掩映,根本看不见了。她独自一人想要离开这里只怕够呛。 于是桑悦也点足掠起,朝沐庭筠的方向追去。 寻着惨叫和打斗声,越过一大片榴花林,前方出现的景象,顿时令两人同时骇然地停下。 阿果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口吐鲜血,她之前抱在怀里的襁褓散在一边,里面的婴孩已被一剑穿心。 而站在她面前的少年,一身雅致飘逸的银灰色广袖宽袍,分明长着修狭秀媚的柳叶眼,眼神却静如古潭,薄唇微抿,单手提着鲜血淋漓的木剑,朝阿果不紧不慢地走去,阿果顿觉压迫感扑面而来。 竟然又出现一个沐庭筠! 桑悦故意问身边的沐庭筠:“哥哥,这是怎么回事?” 沐庭筠不理她,只冷冰冰地盯着对面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少年。 阿果恐惧地扑向桑悦的方向,惨然地朝她伸出手,喊道:“道友快救我!这人是邪煞变的!他杀了我弟弟!” 提着血剑的沐庭筠这才抬眼看向桑悦,清冷如霜的声音道:“还等什么?桑悦——堂妹。” 桑悦再不迟疑,祭出水精剑一剑刺穿身边沐庭筠的心脏,看着少年还没反应过来的冷脸,她嗤笑道:“我忍你很久了,你个赝品!” 被她捅穿的少年仿佛感觉不到痛似的,一动不动,表情也木木的。 桑悦正狐疑时,只见少年抬手覆盖在自己脸上,他的头颅出现短暂的扭曲光影,最终所有光影都汇聚成他手中一张慈眉善目的傩面具。 居然是天品级变化法器——千脸面具。 桑悦也有一张御品级别的千脸面具,是之前科圣所赠,戴在脸上能够随意变化面容和形态。 那少年把面具法器随手扔到一边,面具下的真容,竟然是一颗无比巨大鼓胀的石榴果实。 那石榴的外皮像是被里面的果实挤爆了,正面裂开了三条裂缝,然而仔细看去,那长大的裂口里挤爆出来的红色果实,一只只居然在不停地闪动着!那根本不是什么果实,而是一只只不断眨动的赤红色眼睛! 他的脑袋变成了石榴果,身体还是人形,而脑袋和身体一样高大。 那身银灰色的广袖袍衫也逐渐变成了层层叠叠的橙红色花瓣状裙子。 那花瓣裙猛地展开,像要把桑悦整个人裹进去! 桑悦立即抽剑退开,掠到真正的沐庭筠身边。 这时阿果也不再装了,摘下脸上的傩面具扔到一边,变成人身石榴头的怪物,站起来。 就连地上那被一剑穿心的婴孩也站了起来,扔掉傩面具后显露出高大的邪祟身躯。 两人被三只邪祟围住。 沐庭筠一剑刺入石榴头里,被戳中的眼睛喷出血红色的汁水,溅了几滴在少年的手背上。 他低头一看,那血色汁水里长着一条条头发丝大小的蠕虫,正不住地往他皮肉里钻。 沐庭筠当机立断地抬剑,把那些血水蠕虫连着深深的一层皮肉都削了下去!然后飞快祭出那些翠绿的长针,在伤口周围的穴道扎了几下,止血。 他像感觉不到痛似的,脸色没有一点动容,只在桑悦看向他时漠然提醒:“血中有虫。” 桑悦点头。 那三只人身石榴头的邪祟,站在原地不动,它们身上石榴花瓣变化成的衣裙暴涨起来,伸展得极大,宛如层层叠叠的巨幅橙红绸缎,围成了严丝合缝的半圆,把两人都罩在里面。 那绸缎般的花瓣上布满大大小小的嘴,嘴里面长满了尖利的小牙。人若是真的被它裹住,恐怕就会被这些尖牙嘴一口一口撕成碎片! 桑悦和沐庭筠同时出剑。 少女剑风走的是豪放一路,仿佛,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真力弥满,万象在旁。 少年剑路走的则是缜密一脉,堪称,是有真迹,如不可知。意象欲生,造化已奇。 这两种剑法虽然是初次配合,但还算融洽,很快,那些怪异的花瓣就被剑光碎成无数指头大小的碎片。 三个人身石榴头的邪祟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几步。 桑悦心中嗤道,这东西也就看着唬人,但战斗力一般。 就在这时,昆虫翅膀的嗡嗡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铺天盖地。 沐庭筠的秋毫目能够越级洞察对手的修为。 当下拉上桑悦就跑:“跑!这群毒蜂是元婴期邪祟!” 元婴期!比筑基期的他俩直接高了一个大境界。单只的力量就足以碾压他们,更何况是成百上千只! 第一百零四章 皮袋怪 沐庭筠的秋毫目还能勘破迷阵,拉着桑悦一路逃到了一个传送门前。 邪祟阿果带他们走的应该是不同的传送门。所以出了传送门的景象是桑悦没见过的。 门后是一条遍布青绿铜锈的青铜甬道,桑悦第一次见到这种完全由金属打造,而且如此庞大的建筑。 穿过甬道,就进入了一个铜墙铁壁的房间,地面上到处散落着弩箭刀剑等各式武器,都长满了青绿色的铜锈。 这个房间两边都开了九个铁门,好在这些铁门大多数都被撞坏了。但前路漆黑,不知道走哪里才安全。 沐庭筠迟疑了片刻,这时嘈杂的嗡嗡声已经逼近他们身后,密如蝗雨的蜂针朝他们袭来。 少年再不迟疑,拉着桑悦冲入右侧第一道门。 再次穿过一条甬道后,他们进入了一个更大的,长满青绿铜锈的青铜大殿。 这大殿层高百丈,宽亦是百丈。大约有十五个小山一样的青铜八卦锁,把青铜地板砸出深深的陷坑,个个七倒八歪地镶嵌在地面上。 少年和少女在这些巨型青铜八卦锁之间穿梭,试图躲避那些来势汹汹的蜂针。 那些钦原毒蜂的蜂针毒性惊人,深深刺入青铜器后,原本就厚密的青绿铜锈立即又覆上了一层。 想来洪荒之时,古魔就是刻意造出这种邪祟来攻打神族的! 钦原毒蜂群不断地收缩包围圈,少年和少女一刻都不敢停歇地奔逃。 沐庭筠迅速用秋毫目观察四周,迫切地想要找到出口。 他脚下踩中了什么柔软的东西,那东西还迅速地从他脚下移开,使得他身形一晃。 沐庭筠身上寒毛耸立,定睛看去,那是一只直立起来的,比他还高的大皮袋。 那皮袋外形和凡间的皮袋一模一样,都是用某种动物的皮缝制的,针脚很密实。 但凡间的皮袋不可能像眼前这只一样,直立起来一晃一晃地行走,甚至还歪了歪一个角,像人类歪头那样打量着沐庭筠。 如此人性化的动作,这只大皮袋显然是具备一定灵智的精怪。 皮袋怪的憨态可掬只是片刻,下一刹,就猛地朝少年张开了黑洞洞的大口。 桑悦冲过去想把沐庭筠拉走。 “别过来!”沐庭筠的手往后推,想把桑悦推开。 然而那皮袋怪张开的袋口,就在眨眼之间大了一倍,并且口子里释放出巨大的吸力,一下子把少年少女都吸进肚子里去。 皮袋怪的肚子里看起来和普通皮袋没什么两样,就是异常坚韧,桑悦一剑戳下去都戳不破。 为了防止误伤沐庭筠,她只能把剑收起来,双手相握就要施展滴水穿石诀。 沐庭筠却拦住她的手:“且慢,你听,这皮袋怪能阻挡那些蜂怪的毒针。” 桑悦停手,仔细一听,果然,还能依稀听见外面毒针不断射来的声音,那些尖锐的毒针射在皮袋上,接连发出钝钝的噗噗声,但却一根都没能穿透皮袋。 虽然不知道继续待在皮袋怪肚子里会发生什么,但至少先躲过这群毒蜂再说,桑悦心想。 沐庭筠还抓着桑悦的手腕,这时皮袋怪不知撞到了什么,重重一晃,桑悦这下整个人都失控地跌进沐庭筠怀里。 刚开始皮袋怪肚子里的空间还不算很挤,但是很快这皮袋就越收越紧。 两人被过分地挤压着,桑悦就只能紧紧贴在沐庭筠胸膛上,而沐庭筠的手臂也环在桑悦脑后和背上。少年只能双手握拳,极力减少触碰她的面积。 桑悦的脸几乎都快埋进沐庭筠胸膛里,少年强劲有力的心跳声在她耳边咚咚直响。 桑悦有些难以呼吸,忍不住发声,声音变得闷闷的:“堂兄……我有点喘不过气。” 沐庭筠咬紧牙关,全力地撑开双手,才把皮袋肚子撑开一点点缝隙。 桑悦趁机挪动了一下身子,在沐庭筠怀里找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头只能靠在他的肩上,稍微松快点地舒了一口气。 沐庭筠下意识地把头略偏避开:“皮质坚韧异常,如此已是极限。” “比之前好很多了,谢谢。”其实并没有好多少,桑悦的头靠在沐庭筠肩上,皮袋怪只要晃几下,她的额头就会撞到沐庭筠的脸颊。 但沐庭筠只抿着唇忍耐,额角青筋都微微凸起,她也不好意思再提要求了。 两人在皮袋怪肚子里,感受到皮袋怪不停地晃悠来晃悠去,不知要带他们去哪里。不过毒蜂的嗡嗡声和毒针戳皮袋的声音倒是逐渐远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皮袋怪张开了袋口,明媚的阳光照在了里头少年少女的身上。 不等两人起身,皮袋怪就伸着袋口往地上一吐。 两人顿时感到一股冲力,把他们从皮袋肚子里抛出来,滚在地上。 他们敏捷地从地上跳起来,不约而同戒备地盯着皮袋怪。 皮袋怪却理都不理他们,软绵绵地把自己摊开,铺在覆满黄绿松针的草地上,让秋日恬淡的阳光照暖它身上的每一寸。 沐庭筠和桑悦面面相觑。 危险暂时停歇,之前被迫相拥的场面就更加历历在目。 十五六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不过沐庭筠的脸色却没什么变化,依然神态自若。 而桑悦的心理年龄加起来已有二十九岁,更不可能对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子有什么绮念。 所以两人都没什么忸怩态度,像之前一样自然地观察起周围环境。 皮袋怪把他们带到的地方,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松树林。 比起之前那浓密红艳的石榴花林,这里的色彩清朗爽目多了。 不同品种的松木疏密有致地林立着,树梢上长满累累松塔。秋光透过翠绿柔软的松针,筛下斑驳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清新淡雅的松针香气。地面上覆满黄绿相间的松针,厚厚暖暖的,其中还坠落着数不清的木褐色松塔。 清爽的微风吹过枝叶,发出舒缓的怡人声响。 不远处有条潺湲小溪,水声合着风声,清清袅袅。 负日俯仰,水木明瑟。 第一百零五章 冷情少年 沐庭筠走到溪边,祭出一个竹筒装了点水,再往里投入了一颗白色的丹药,他摇晃了下竹筒,看着丹药在水中如冰雪一般化开,然后便仰头喝起来。 “这水能喝?不怕有毒吗?”桑悦走上来问道,“我的纳戒里还有带的灵泉水,要不你喝我的吧?” 没有修炼辟谷术或者辟谷术修炼不精的灵修,都是需要饮食的。 而且饮用灵水灵膳也是修士补充灵炁最快的方法。 沐庭筠摇摇头:“神墟试炼还有五天,若是太早用光储备,后面将难以为继。” “你说得对,”桑悦也蹲下身来,用手捧了点溪水起来,看起来倒是十分清澈,“但你怎么知道这水能喝呢?” 沐庭筠从纳戒中祭出一枚用白纸包着的丹药给她:“验毒丹,投入水中无色则无毒,黑色则有毒。” “谢谢堂兄。”桑悦接过收入纳戒中,然后也祭出一个木碗,从溪流中舀了点水饮下。 这溪水十分甘甜,而且还蕴含着充沛的灵炁,喝下后桑悦感觉周身疲惫都散去了几分。这应当是天然的上品灵水。 沐庭筠兔起鹘落般点足飞身而起,掠到数丈高的松树枝干上,伸手摘下一颗松塔,他把松塔从中掰成两半,把里面的松子倒在掌心,用力一捏,把松子壳都捏碎,从里面挑出果肉放在嘴里嚼食,吞咽下去。 桑悦见状,也照着他的样子飞掠到树上,摘下松塔剥食松子果肉,新鲜的生松子嚼起来有一股淡淡清甜,而且这其中蕴含的灵炁比那溪水还充沛许多,应当属于妙品级别的仙果了。 忽然,几道硬物破空之声朝桑悦袭来。 桑悦迅速单手捏诀,划出一道球形水幕将自己保护其中,挡住突袭而来的暗器。 她定睛一看,只见被包裹在水流里的竟是一颗颗比松子大一点儿的小石子。 周围的松树上突然间出现了许多金红色皮毛的小松鼠。 这些松鼠也就比成人的手掌大一点儿,一身毛色金红璀璨,像在阳光照耀下的冰糖葫芦的糖片,竖立的一对尖耳朵上还长着两束长毛,宛如幼儿的朝天辫,尾巴蓬松得像霞红色的云团。 远看就一像一团团小火苗站在树梢或挂在松树干上。 这些小松鼠此刻都警惕地盯着桑悦,嘴巴里鼓鼓囊囊的,不断地朝她吐着小石子,试图把这个偷吃它们松子的人族少女赶出它们的地盘。 不过它们至多只是筑基中期的灵兽,唯一的攻击方式就是吐石子,因此攻击力对桑悦来说很有限。 桑悦只用一层小指头那么厚的水壁罩住全身,就能挡下它们的全部攻击。因此她不仅不怕,还在它们的眼皮底下继续悠哉地薅松塔。 她分辨出来,这些小家伙叫做金囊松鼠,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族,除非那人闯入了它们的栖息地。 金囊松鼠本性温驯,而且它们的嘴巴两边有两个颊囊,这颊囊是这类灵兽天生的储物空间,据说相当于两个房间那么大,比一般的储物法器还能装。平时它们会在颊囊空间里塞满食物和石子。 因此很多御兽修士喜欢豢养金囊松鼠作为行动的“储物囊”。有些喜爱小动物的修士也会把它们当做爱宠。 金囊松鼠越聚越多,齐齐发出类似金丝鸣颤的声音。虽然这叫声出奇的动听悦耳,但里面实则充满了威胁愤怒之意。 桑悦看向沐庭筠,想提醒他一起走。 这些小家伙的攻击力虽然不足为惧,但数量众多,若是彻底激怒它们,还是不好收场。 然而当她扭过头时,却看到沐庭筠周身居然没有任何防御,不过他的左手抓着一枚五舌竹簧贴在嘴边,右手灵活地拨动竹簧,发出和金囊松鼠的叫声极其相似的悦耳音色。 金囊松鼠们听见他发出的竹簧乐音,都没有朝他吐石子,而是一只接一只地张开尖锐的小爪子,朝沐庭筠飞扑而去。 “小……”桑悦正要开口提醒,下一幕却再次让她愣住了。 那些金囊松鼠站在少年的肩上,挂在他的胳膊和背上,简直把少年簇拥在中央。 小家伙们收起了尖利的爪尖和啮齿,温顺地用鼻子贴蹭着少年脸颊上浅褐色的皮肤,毫无保留地张开双爪抱住少年,对他展示出脆弱柔软的脖颈和小腹。蓬松的尾巴轻轻地在少年身上扫来扫去。 宛如少年豢养多年的爱宠那样,与他无比亲昵地挨蹭贴近着。 在阳光照耀下,小家伙们蓬松的长毛就像永恒不灭的金色烟花,看上去无比的暖心可爱。 哪怕是沐庭筠这样年少冷情的人,在这么多可爱生灵的簇拥下,都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它们鼓鼓的颊囊,轻轻弯了弯嘴角。 但在发现桑悦看着他后,还不等少女对他露出微笑,他就立即收敛了嘴角那细微得可怜的弧度,回归淡漠状。 在沐庭筠的驯兽乐声下,金囊松鼠们被成功安抚下来,回到自己的窝穴里休息,并大方地分出一块区域的松树给他们取食。 沐庭筠回到地上坐着后,还有一群金囊松鼠围着他打转,在他怀里窝着撒娇。 桑悦看得眼热不已,很想上去捋几把蓬松的金红色尾巴,但她一靠近,那些金囊松鼠就往沐庭筠胸前的衣襟、袖子里面钻,躲在里面不出来。 就算沐庭筠把它们抓出来,也瑟缩成一团,闭着眼睛装死。 “算啦算啦,不摸啦,小东西。”桑悦对着那些小松鼠皱了皱鼻子,但还不至于恶趣味到强抓一只来捋毛。 她倍感无聊,转而对沐庭筠道:“我去附近探索一番,一个时辰后回来。” 沐庭筠垂眼专心地抚摸着金囊松鼠,轻轻点头:“嗯。” 桑悦几步轻快地跳到小溪对岸,往另一个方向的松树林走去。 林子里每隔几步就长着一丛菌菇,有的其貌不扬,有的色彩斑斓,大多数都蕴含着充沛的灵气。 桑悦不禁想起以前在养病坊的时候,也经常跟着小厨娘上山摘菌菇,挖竹笋和野菜。不由唏嘘,也不知小厨娘她们如今过得可好。 桑悦看得嘴馋,而且这些都是妙品以上的灵草,吃下去有助于疗愈伤势,还能增长修为。 她立即祭出一个竹篮来,把看起来能吃的菌菇都摘了投入竹篮里。 草地上还有许多金囊松鼠窜来窜去的觅食。 这些小灵兽比修士还更善于察觉危险,所以桑悦专挑金囊松鼠踩过的地方走。 除了菌菇外,有的松树下还出现了御品赤灵芝。 桑悦心道今日自己定能满载而归,喜滋滋地伸手去摘灵芝。 然而,当她的手指碰到硬邦邦的灵芝柄时,顿时感到一股强大的吸力将她拖入一个黑暗的空间中。 第一百零五章 花海巨石 在被吸力拖走前,桑悦迅速把脚边那个装满灵芝的竹篮踢了出去,然后整个人就堕入无边黑暗之中 桑悦在黑洞般的空间里漂浮了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空间内就突然发出强烈的白光,吞噬了整个黑暗空间。 在强光的刺激下,桑悦不由得闭紧双眼,等到白光逐渐褪去,她开始感受到身下踩着柔软的草地,她还保持着蹲身的姿势,有花草轻轻扫过她的脸颊。 桑悦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花丛中,地上长满了各种颜色的曼陀花。 凤麟洲中只有秋季,只有秋景,她已经很久没看到这么大片的,不属于秋季的繁花了。 她往后看去,是一片看不到边际的花海。 往前看去,花海中突兀地伫立着一座小山般庞然的巨石。 那巨石呈不规则的球形,有十层楼那么高,三百步那么宽,表面光滑得像镜子一样,能够反射出周围的景色,但形状又像一个裸露出里面蜂房的马蜂窝,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洞,从外面望进去,这些洞仿佛能吞噬光一样,里头漆黑无比。 桑悦一手轻按胸口,按捺住突突狂跳的心,松了一口气。她猜测那灵芝上应该隐藏了什么传送法术,把她传送到了这里,还好这里目前看起来没什么危险。 桑悦忍不住朝那奇异的巨石走进,石头表面完全像镜面一样,能够清晰地照出她的身影。 上面的洞有大有小,最大的有两人高,最小的只有小指头那么宽。 就在她走到怪石前十步距离时,一个冷漠严肃的女声忽然呵斥道:“站住,不能靠近!” 那声音严厉得紧,着实把桑悦吓了一跳,她顿时被震在原地不敢动了。 然后她眼角余光看见一朵浅绿色的曼陀罗花探起了花朵,它的枝蔓直立起来,像蛇一样灵活地游到桑悦面前,修长的枝蔓笔直立起,比桑悦还要高。 桑悦吃惊:“是你在说话?你是花精?” 妖和精怪的区别在于,妖自出生之时就能在人形和动植物形之间自由变化。 而精怪则是一些获得机缘的动植物,积年累月修炼出了灵智,能够说人话,但无法幻化人形,只能保持着动植物的形态。因此有俗话说“物老成精”。 曼陀罗的花形像是天然的唢呐,里面发出的女声也是十分清脆嘹亮,冷冷的,很有威慑力:“退下!” “好好好,那么大声干什么嘛,我往后退两步就是了,”桑悦有些委屈地往后退了两步。 那曼陀罗花精接着说道:“此处是我家主人的庭院,若想离开,请答一问。” 桑悦好奇地问:“什么问题?” “阁下是否是光阴郎?如果是,请用一句话证明你是来自地球的穿越者,”曼陀罗花精一板一眼,冷硬地说完。 什么鬼?桑悦一头雾水。 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试探地反问:“莫非花精小娘子的主人是光阴郎吗?” 曼陀罗花精同样冷冷地答非所问:“请阁下回答。” 桑悦轻轻啧了一声,她又换了几个问法试探,但曼陀罗花精就只硬邦邦地重复一句:“请阁下回答。” 答个毛线,我才不答呢,桑悦有些恼火地想。 这些年,她偶尔也暗中调查过一些关于光阴郎的事情。 但修真界对光阴郎的记载可谓是寥寥无几、讳莫如深。 光阴郎,也就是穿越者,本是异界生灵,出于意外,掉进宇宙中的时空罅隙,才来到了神洲大陆。 修真界有很多星象师和文人智者都在研究时空罅隙的成因,但至今都没有结论。 只是经常有些传言甚嚣尘上,称时空罅隙是邪道搞出来的。因为邪道非常喜欢搜寻光阴郎,并擅于把光阴郎的肉身和魂魄炼制成高阶法器。 邪道对穿越者坏得很,但修真界也不算友善,不少人怀疑光阴郎是异界派来的细作,或是邪道搞出来的让人猜不透的某种阴谋。一旦修真界发现了光阴郎,并认为其行为异常,就会将其软禁起来观察。 总之,光阴郎的身份在神洲大陆上会带来诸多危险。 所以除了幼年时告诉过仇一一以外,桑悦没有再告诉任何人,连桃笙都不知道。并非不信任桃笙,而是修真界有太多探知他人记忆的手段。 眼下曼陀罗花精的突然发问,只是让桑悦一懵,但她立刻就反应过来,决不能把自己光阴郎的身份轻易泄露出去。 既然曼陀罗花精这里问不出东西,桑悦也懒得与之缠磨。 花精说她不回答就不能离开,那桑悦还非得试试了。 她当下祭出白桦叶,曼陀罗花精见她召出飞行法器,立即道:“这处花海位于沐家老祖禁地的西南角,不出十里就是禁地边缘,有傀儡修士和机关兽监守巡逻,一旦发现没有佩戴禁地玉符者,会被他们就地格杀。” 桑悦狠狠地皱了下眉,但还是驱策白桦叶朝巨石相反的方向飞去。 出了花海,外面又是寸草不生的黄色沙地。 没飞多久,桑悦就听到前方传来巨兽咆哮的声音。 她立即收起白桦叶,并把法器“千面”戴在脸上,变成一只手指大小的小沙蜥,谨慎地贴着沙面朝前爬去。 她躲在一块石头后面,小心翼翼地往外探头。 只见往前延伸的沙地消失了,地面上取而代之的是用一块块黑色钢板紧密连接铺成的广场。 广场上有四十九名傀儡修士在巡逻,九头小山一样庞大的机关**替徘徊,都在警惕地监视四周。 每个百步立着一根顶天立地的金属巨柱,有的柱子顶端是空的,有的顶端则盘踞着各种擅长飞翔的机关兽。 这些猛禽类机关兽有的正从巨柱上飞起,在高空中盘旋,有的刚从高空中俯冲而下,落停在巨柱顶端。 看来那曼陀罗花精没有说谎,如此严防死守、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的机关边界,必然是禁地无疑了。 桑悦悄悄地往后退,正待离开,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无比瘆人的咆哮。 她猛地抬头往上一看,只见一条盘旋在高空中的巨型百足蜈蚣状机关兽正将头对准了她,那百足蜈蚣全身由赤铜打造而成,背上有一对机关翅膀,头顶两侧的一对巨螯对着桑悦张牙舞爪,体型庞大得宛如传说中的洪荒飞龙。 随着蜈蚣机关兽的一声咆哮,它的口中喷出无数绿色毒液,朝桑悦激射而来。 桑悦避无可避之时,地底下突然窜出什么东西缠住了她的腰,把她瞬间拖到了地底下。 当她回过神时,已不知自己位于地底哪里,只见从上到下、从左到右都是泥土,一条植物的根缠在她腰上,正带着她疾速朝前飞去,而前方的泥土则自动分开,形成一道仅供她一人通行的地下隧道。 很快,桑悦就被抛出地面,眼前再度出现了那片花海,以及宛如蜂窝般千疮百孔的巨石。 桑悦陷入沉思。 第一百零六章 巨石里的声音 另一边,松树林小溪边,沐庭筠在金囊松鼠的簇拥下调息了一个时辰。 随着时间推移,日头朝西边缓缓推移,余晖化出一抹橙红色的晚霞,挂在西边的地平线上。 沐庭筠睁开眼睛,日暮黄昏下,松树林里的光线已经十分昏暗。 少年瞳孔中银芒流转,在周围观察了一圈,都没有看到蓝衣少女的身影。 沐庭筠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落叶,朝桑悦离开的方向走去。一群金囊松鼠依依不舍地跟在他身后。 ****** 桑悦坐在地上想了半天,终于站起来拍拍裙摆上的泥土草叶。 她来到曼陀罗花精面前:“一句话证明自己是来自地球的穿越者是吧?行。” 桑悦认命地叹了口气,仰头望天想了想:“显眼包?主打一个反骨?没关系又活了一天已经很棒了?这种网络用语算不算?” 曼陀罗花精没有立即回答,但是花精身后的巨大怪石里传出了一个无比兴奋的年轻男子声音:“哈喽,哈喽,靓女,听得见吗?” 那男声不仅清澈有磁性,而且非常的阳光开朗。 桑悦听他叫靓女,倍感熟悉亲切,但这抵消不了她的恼火,她用粤语回道:“你是谁?把我传送到这里搞什么啊?穿越者面试啊?” 对方不知有没有听出她的不满,立即也用粤语回答:“哇,你会说粤语,我们不会还是老乡吧?我是深圳的,你呢?” “我不是深圳的,只是小时候好像在深圳上过学……总之我也记不清了,”桑悦冷淡地道,“你先说明白,为什么要把我传送过来,还搞这种莫名其妙的仪式?” “那也很巧了!”似乎桑悦冷冰冰的语气并没有影响到对方,男声依然很欢快地回答,“靓女,我把你传送过来没有恶意,只是别无选择,才能出此下策了。哦,我的护门草告诉我你伤得很重,你也是被沐家老祖抓过来的吗?” 桑悦狐疑道:“护门草?你说的是我眼前这朵曼陀罗花精吗?你是被沐家老祖抓过来的?” 男声道:“对,护门草的外形和各种特征和曼陀花很像。我是被沐家老祖手下的道兵抓住献给他的,算了,先不说这些,先治你的伤吧。你一个小姑娘,手都被咬断了,多痛啊。” “你在这座怪石里面吗?为什么不出来当面和我说话?” “我也想出去,但我出不去啊。我听那沐家老头儿说这石头是什么洪荒陨星,活物进来了就出不去。这不,我就被困在这里面了,”男声嘟哝道。 过了片刻,一条苍翠的藤蔓从怪石的一个洞口里伸出,藤蔓前端还卷着一团蕨类植物。 藤蔓伸到桑悦面前,把那团蕨类植物递到她面前。 那蕨类植物的茎叶和柏树的幼枝叶十分相似,而且枝叶内卷,巴掌大的一团。 男声道:“这是天品九死还魂草,你的断臂还在吗?把断臂接回去,叶子摘下来揉碎敷在伤口上,它就能接回你的断臂,让你的筋骨皮肉重生。” 桑悦婉拒道:“多谢,但这仙草太过珍贵,我无功不受禄。” 男声沉默了片刻,方道:“你担心我会害你吗?我理解,在这个世界我也遇到了不少骗子。不过你不知道,我被困在这陨石里快一年了,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穿越者老乡,我求你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害你?这样吧,我可以立下九重仙道血誓作保证,绝没有骗你、害你。” 男人刚说完不久,晴空万里的天边就响起一道轰鸣雷声。 任何灵修立下九重仙道血誓时都会触动天道法则,引发天边惊雷。 桑悦震惊道:“你来真的?” “当然了,所以你信不信嘛?” 桑悦犹豫了一下,接过那团九死还魂草,仔细观察了一遍。 九死还魂草本就是能够肉白骨的奇珍,天品级别的更是世所罕见。她只在书上见过图样,还真不知该怎么分辨,只能确认这草上蕴含着充沛的灵炁。 桑悦谨慎地摘下一小片叶子,揉烂后涂在腰上一个小伤口上。只见嫩绿草汁一涂上去,伤口果然迅速结痂、愈合,片刻后结痂就自发掉落,露出下面新生的娇嫩皮肤。 见状,桑悦便大胆地从纳戒中取出断臂,操控水流把断臂接上,涂上揉烂的九死还魂草。 男声适时地提醒道:“九死还魂草能迅速让伤口愈合,但痛苦也会加倍。断骨愈合的时候会感到无比钝痛,皮肉愈合的时候会瘙痒难耐,但这些你都要忍住,千万不能乱动。” 桑悦已经感受到断骨处传来的钝痛了,额头都疼出了一层薄汗。这钝痛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才一点点地缓解。但痛感还没完全退去,极度的瘙痒之感就开始了。 桑悦忍不住拔下发髻上的水晶折股钗咬在嘴里,健全的左手死死揪住裙摆,指甲都嵌进掌心里,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动断臂。 ****** 松树林里,沐庭筠的目光顺着散落满地的菌菇、歪倒的竹篮,落到一株御品赤灵芝上。 他用秋毫目观察,只见灵芝生长的地面下,其白色绒毛状的菌丝朝四面八方扩散,占据地下五步方圆的范围,并且形成了一个十分规整的传送阵的纹路。 显然这只灵芝不是天然生长而成,而是有精通木脉法术的修士刻意种在这里的。 眼前的情形不难推断出,桑悦是在采灵芝的过程中,触发了地下隐藏的菌丝传送阵,被强行传送走的。 沐庭筠笔直地站着,默默地看着那株赤灵芝,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手中的木剑忽然发出了声音,先是打了个带酒嗝的长长呵欠,然后才传出一个低沉散漫的中年男子音:“不就是个毛都没长齐的黄毛小丫头,不如任她自生自灭好了,免得多生因果。” 这声音还补上了痞里痞气的坏笑,以及又是一个酒嗝:“是不是啊,嗝,庭筠少爷?” ****** 花海,怪石。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痛感和瘙痒都缓缓减弱、消失。 桑悦用水洗净残余的草汁残渣,显露出新生的皮肤以及完好的手臂。 她惊喜道:“真的好了。” 男声也开心道:“接上了吧!” 桑悦把剩余的九死还魂草放回到地上,语气和缓了很多,认真地道:“多谢啦。” “哎,不客气。对了,怎么称呼?” 桑悦答道:“我原本叫桑悦,现在姓沐,因为我被沐家白桦府君收做了养女。” “……”怪石里的声音静默下去,半晌,那男声才重新响起:“那沐家的东篱老祖是你的?” “东篱老祖是我养父的爷爷。我不是被抓来的,而是作为沐家子弟进入神墟试炼。” 那阳光开朗的男声变得低沉凝重了一些:“那他们知道你是光阴郎吗?” 桑悦道:“除了我自己以外,没人晓得。” 男声立即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你……” 男声突然顿住,桑悦不禁疑惑:“怎么了?” 第一百零七章 桃笙有难 男声道:“又有人被传送来了,是个靓仔,银灰色衣服,提着把木剑。” 桑悦道:“那应该是沐庭筠,我名义上的堂兄。” 男声道:“这靓仔好厉害,我布下的护门草迷阵都快被他砍光了。他是光阴郎吗?” 桑悦摇头:“我和他认识不久,不晓得。”顿了顿她补充道:“但他给我的感觉,完全就是古人的气质。” 男声凝重地道:“屈轶草告诉我,这靓仔年纪轻轻,身上就有几十道业障。我不能冒险让他知道我的事,你能替我保密吗?” 桑悦不假思索地点头:“你我都是光阴郎,我就算为了自己,也不会把你的事说出去。” 男声变得焦急起来:“这靓仔闹得动静太大了,我担心会把东篱老祖惊动过来,只能长话短说了。在修真界绝不能暴露你光阴郎的身份,任何人都不能说,仙人也不能轻信!更不要相信业障缠身的修士!我先送你出去,拜托你一定要回来找我,我会告诉你关于光阴郎的一切!只要你愿意帮我,我一定会报答你的!你出去后可以暗中查查我的身份,我叫东方既白。” 桑悦道:“除了名字以外,还有其他线索吗?” 东方既白很快地思索了一下,道:“我还有个外号叫三绝圣手,你只要一查生洲的东方既白,就知道了。” 这时周围那些曼陀花都伸出长长的藤蔓,轻柔地缠住了桑悦的手脚和腰身。 东方既白道:“我让护门草用土遁送你回到神墟试炼场,再见啦,记得一定要回来找我啊!” 说完,曼陀花的藤蔓们便将桑悦拖入了地底下。 周围一下子变得十分昏暗,桑悦隐约能看到前方厚实的泥土,它们自动分开一条狭窄的甬道,藤蔓们就拉着她在这甬道中飞快穿行,鼻端萦绕着浓郁的土腥气以及植物根系的味道。 藤蔓们把桑悦抛到地面上,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重新回到了满目灰黄的沙漠上。她感觉手腕上有些凉凉的,抬起手一看,一道纤细苍翠的藤蔓缠在她手腕上,结成了一个草环。她想,这应该是东方既白留给她的信物。 很快,她看到了同样被抛出沙地的沐庭筠。 少年双目紧闭,身体软软一动不动的,被藤蔓们轻轻放在地上。 桑悦立即过去,摸摸了沐庭筠的脉搏,倒是依然平稳有力。 她略松一口气,问护门草精:“你们把他怎么了?” 护门草精道:“给他喷了点迷幻花粉,抹除了他关于花田的记忆,以防他节外生枝。半盏茶的功夫就会醒过来了。” 桑悦点头,心道这东方既白做事还挺细心稳健的。 等护门草们土遁离去后,没过多久,少年就昏昏沉沉地醒来了。 他像经历了一场宿醉似的,坐起身用手扶额,片刻后才逐渐清醒过来,看向桑悦的眼神还遗留着几分迷茫:“发生了什么?我怎么在这里?” 桑悦立即把自己当成最入戏的戏子,也一脸迷茫地回望着他:“不知道啊,我一出来就看见堂兄躺在地上,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吓死我了。” 沐庭筠狐疑地眯了眯眼,恢复淡漠的目光打量着她,随即落到了她康复的右臂上。 桑悦明快地笑说:“我在树林里有幸捡到了一株灵芝,吃了以后断臂就复原了,但很快就被里面的树精扔了出来,好在没有受伤,也算是有惊无险了。我想,那片树林很有可能是上古仙人开垦的灵植园,可惜没能多采点灵芝,也不知道今后还有没有机会探索到。” 她张口就来地编着谎话,见少年神色始终淡淡的,也不知他信了没有。 桑悦明媚地笑问:“堂兄,你是特意来找我的吗?让堂兄担心了,真是对不住。” 沐庭筠果然受不了这种肉麻话,当下祭出松塔,点足飞掠其上,转身就走。 桑悦连忙祭出白桦叶跟上。 她看着少年肩背挺直的英锐背影,心中不禁回想起东方既白的话。这个冷酷的少年,年纪轻轻就带上了几十条业障。 洪荒之世,太一神皇设立了天道法则,用来约束天下灵修的德行。 其中第一条就是行善事得功德,行恶事生业障。 灵修多做善事,身上就会逐渐积累出一点一点宛如星子的功德紫光。若是做了恶事,身上就会产生一条一条宛如毒蛇的业障血雾。 功德越多,积累到一定程度后,天道法则会降下福泽虹光,有利于灵修渡劫。反之,业障越多,积累到一定程度后,就会引来天劫惩罚。 同一个人身上的功德和业障可以相互抵消。 一般来说,功德紫光和业障血雾都是肉眼看不见的,只有少数瑞兽瑞木、或借助法器才能看见。 如果东方既白说的是真的,那沐庭筠这个少年,他的经历真的令人很难想象。 他到底做了什么,才会在这个年纪,缠上几十条业障? 沐庭筠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转头瞥了她一眼,沉声道:“看什么?” 桑悦冷不丁被抓个正着,慌张道:“我在想……那个……” 她环顾四周,想法子找补。只见寸草不生的黄沙,和松神殿里草木葳蕤的景象截然不同,于是她故意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道:“难道我们已经离开松神殿了?” 前方传来一阵阵雄浑可怕的吼叫声。 桑悦警惕道:“什么声音?” 沐庭筠驱策飞行法器朝高处飞去,桑悦紧随其后。 他们居高临下地俯瞰,只见西北方向出现一个狮群,那些狮子个个体型惊人,最小的体型也相当于一头大象。 沐庭筠拿出地图比对,道:“是元婴期凶兽,抟象狮群,我们确实出来了。” 地面上的凶狮群似乎发现了高空中的二人,仰天怒吼,朝他们释放出碎心裂胆的威压! 桑悦道:“不能惊动它们,我们快退吧!” 两人朝抟象狮群相反的方向飞出百丈,那猛兽狂吼声才逐渐停下了。 沉默片刻,桑悦问道:“庭筠堂兄,你会把松神殿的事告诉别人吗?” 沐庭筠不答反问:“你呢?” 桑悦坦然道:“我只会告诉桃笙和柔孜。他们都是我的心腹,绝不会外泄。” 沐庭筠道:“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桑悦微笑:“好极了,那松神殿便是只有你我双方知道的秘密所在,里面的资源谁先探索到就是谁的,可好?” 沐庭筠想了想,点头,少年低沉淡漠的声音答道:“可以。” 天彻底黑了下来,墨蓝色的夜空中悬着无数闪闪烁烁的星。 桑悦先和沐庭筠回到沐息尘他们的驻地。 当面和沐息尘、沐戈涛他们道谢后,她拿出精心挑选出来的三分谢礼赠予三人。 沐息尘担忧地道:“真的要现在走吗?入夜正是煞炁浓郁,邪祟肆虐的时候。” 桑悦毫不迟疑地点头:“该走了,我担心桃笙和柔孜。” 她正要告辞,腰间挂着的占风铎传来了风信,不知怎的,里面传来的声音像是桃笙,但是听起来很怪,声线含糊不清,而且断断续续的。 桑悦仔细听了片刻,才听出来,她说的是:“姐姐,救命!” 见桑悦脸色骤变,沐息尘细心地问:“怎么了?” “他们真的遇到危险了,”桑悦拧着眉快速说完,同时摘下占风铎,朝里面注入灵力,感知桃笙的占风铎的方位。 然而占风铎刚飞到空中一会儿就掉了下来,桑悦不由大骇,这意味着桃笙手中的占风铎定是毁坏了。 第一百零八章 诵经 一个时辰前。 戈壁岩石形成的避风角落里,桃笙和柔孜分别披着一张毛毯,坐在篝火两端。 柔孜盘膝闭目,手持一只转经筒不停摇转着,口中默诵着佛经。 桃笙仰望着丽天繁星,不禁轻叹一声:“不知姐姐现在何处?” 柔孜手中的转经筒又转了几周,缓缓停下,睁开如星双目。 桃笙不禁问道:“柔孜小郎君,你方才诵的是什么经?” 柔孜:“是《药师经》。” 桃笙道:“可是‘风雨顺时,谷稼成熟,一切有情,无病欢乐’?可为自己和他人祈福的经文?” 这几日相处下来,柔孜已经见识到桃笙的博学,因此并不惊讶,只平和地轻轻点头。 “那是为谁祈福呢?是为了你的族群吗?”桃笙试探地问。 柔孜忧郁平静地答:“为苦难众生,为族群,为桑悦主上。” 柔孜总是微垂着眼,白睫下半掩着扑朔迷离的眼神,无比的神性而迷幻,带有一丝我见犹怜的破碎之美。 桃笙学了那么久的识人术,却无法从他的表情中探知到任何想法。 桃笙道:“有小郎君祈福,相信姐姐很快就会和我们平安会合了。我们还是像昨晚一样,轮流守夜吧。” 柔孜颔首:“桃小娘子先歇息吧,我守前半夜。” “好,那小郎君可要叫醒我啊,可别像昨晚那样,自己守整晚了,”桃笙裹着毯子躺在沙地上,合眼入睡。 柔孜祭出香炉,香炉的孔洞中飞出十来只香气烟霭凝结成的白蝶形烟兽,散入周围的夜色之中。 很快,柔孜就微蹙了一下眉头,立即起身。 随即便看见,有个小家伙追着一只小白蝶烟兽窸窸窣窣地跑了出来。 那是一只长着猪鼻子的圆滚滚的银灰色毛脚跳鼠,大概只有柔孜的手掌一半大,眼睛、脑袋和身材都圆溜溜的,没有脖子,绒毛细密,像只在沙漠上移动的毛汤圆,短短的小猪鼻子上长着修长的白须,细长的尾巴像是被咬断了一截,可怜的伤口上裹满了泥沙。 这类娇小可爱的沙漠小异兽,是西域修士们最喜欢豢养的爱宠。 在毛脚跳鼠即将咬住小白蝶时,柔孜手指一抬,操控小白蝶飞远了,并说道:“这不是虫子,吃了会难受的。” 跳鼠好像能听懂似的,朝着柔孜眨巴着大圆眼。 柔孜与其对视片刻,终是忍不住起身,想要给它包扎伤口。 在他的手指将要触及时,身后传来桃笙的疾呼:“别动它!快退!” 柔孜一惊,身体立即敏捷地后掠。 与此同时,跳鼠身上的皮毛顿时炸出无数如有实质的光线,这些光线交织成一张细密的光网,倘若不是桃笙提醒得及时,柔孜此刻就被网住了。 桃笙蹙眉道:“这是偃甲机关兽,和普通的机关兽不同,它的外形足可与真正的生灵媲美,以假乱真。” 她抬起手里祭出的一个铜器灯盏,灯盘上跳跃着一朵灰色火焰,在灰色火焰的照耀下,柔孜看到桃笙身上浮现出了一朵淡粉色的桃花水母状魂魄。 桃笙:“这是姐姐给我的灵柩灯,能够照见万物生灵的魂魄,而照不出魂魄的,就是偃甲机关兽。” 桃笙朝灵柩灯中注入灵力,灰色的光焰顿时扩大到百步开外,黑暗中一个人形魂魄被照了出来,正是沐商。 沐商收了翳形叶,一脸嫉恨地啐道:“他娘的,那小娘皮的宝贝可真多,连个小妖侍都随身带着上品法器。” 桃笙皱了皱眉,听出对方话里的意思是和桑悦有冲突,但她很快平静下来,慢条斯理道:“我知道你,你叫沐商,沐家旁支的金丹期修士,跟随沐成章少爷。” 桃笙虽不同于桑悦那般的振古绝色,但却是另一种美,她的相貌淡雅耐看,双颊较窄脸型偏长,肌肤白里透红如水蜜桃,眉毛细长,清澈灵动的杏眼,鼻子高挺,虽然鼻头稍许偏大但瑕不掩瑜,厚薄适中的含珠唇更添几分娇憨可爱。一袭很美的粉裳,温柔的粉色带点雅致的灰色,极衬她婉婉有仪,知书达理的气品,文雅极了。 “哟,小美人,你还知道我?莫不是暗中倾慕我?”沐商顿时涎着脸嬉笑道,目光黏在桃笙的脸上、脖子和身上,眼神像积满了瘴气毒虫的沼泽,不断冒出肮脏下流的毒气泡。 桃笙面上依然波澜不惊,柔孜上前隔在两人中间。 沐商被挡了视线,极为不爽,盯着柔孜恶毒地讥笑一下:“紧张什么?你们的小姐都已经从了我了,你们还不是迟早要跟过来伺候?” 桃笙淡定问道:“看来沐商郎君遇到了我们小姐?” “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沐商满嘴污言秽语地笑着,“你们的桑悦小姐刚受了我的怜爱,此刻正躺在我那驻地的石塌上回味呢!她让我把你们一起叫过去,共享极乐。” 柔孜不禁蹙眉,沉声道:“请自重。” 桃笙则微笑一下,不紧不慢道:“我明白了,一定是沐成章少爷派你报复我们小姐,但你被桑悦小姐打得落花流水,落荒而逃,却不敢就这样回去复命,所以才找上我们,想抓我们给沐成章少爷做个交代。是这样吧?” 沐商被戳破,脸色不由一变。 桃笙继续微笑嘲讽:“你虽是金丹期,却轻易败给了筑基期的桑悦小姐,可见你这金丹期多半是滥竽充数。以沐成章的性子,你这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怕是会沦为他们消遣泄愤的玩物吧。这便是所谓的跳梁小丑,何足道哉——” “该死的婊子!看我不割了你舌头!”沐商立即恼羞成怒,疯狂地朝桃笙扑去。 当他靠近桃笙五步范围内的时候,空气中顿时荡漾起水色波纹,沐商顿时觉得自己陷入了极为粘稠的无形的沼泽之中,每做一个动作都像被黏住了一样,受到极大的阻力,动得比蜗牛还慢。 这便是桃笙设下的静水流深阵。 桃笙拉上柔孜:“我们快退!” 沐商怒喝一声:“想跑!” 夜空中一只机关金雕俯冲而来,朝桃笙、柔孜射出几十道铁羽飞镖。 沐商是金丹二层修为,实力完全碾压桃笙和柔孜。 尽管两人全力闪躲抵挡,还是被打得遍体鳞伤,尤其是他们身上的占风铎都被击碎了。 沐商虽然猥琐无耻但不蠢,毁坏了占风铎,他们就无法向桑悦求援了。 第一百零九章 易碎 桃笙掌心祭出一根出窍期雪精白骡的毛,朝机关兽吹去。 那根细长的雪白骡毛飞到空中,顿时化为无数晶莹坚韧的雪花,虚飘飘一化千,清泠泠千化万,宛如翻涌的白色海涛,挡下了所有的铁羽飞镖。 出窍期的雪精白骡毛仅此一根,用完就没了。 柔孜趁机放出无形无色的风行香,朝桃笙示意:“这边!” 柔孜用风行香引路,两人躲进了一个隐蔽的异兽挖出的洞穴里。 穿过弯曲的洞道,洞巢中趴着一具一人高的大耳沙蜥的腐烂尸骨。 桃笙依然愁眉不展:“沐商是金丹修士,又擅长操控机关兽,我们躲在这里不是长久之计。” 柔孜用袖子包住手,触了一下桃笙的衣袖。 柔孜信奉佛道不忍杀生,因此不穿蚕丝制的六铢天衣,他身上的白袍乃是用法术将灵水灵炁编织成的法衣,唤作风裳水佩,他这件也属于上品,虽然防御力比不上六铢天衣,但擅于变化。 只要注入灵力,并触碰想要变成的服饰,所穿的风裳水佩就会自动复刻成那套服饰的样子。 柔孜身上的白袍很快就变化成和桃笙一模一样的淡粉衣裙,然后他又从纳戒中祭出一件白袍和一个装满墨汁的墨海。 他把白袍递给桃笙,一边用墨汁把白发染黑,一边说:“你换上这白袍去找主上,我去引开沐商。” 黑色的发丝愈发显得柔孜苍白清透,一袭柔美的淡粉衣裙穿在他身上不仅不违和,还有种雌雄莫辨的绝美。 桃笙不禁看呆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不可,你会有危险!” “你已激怒过他,比我更危险。” 桃笙道:“还是不行,你若有性命之忧,姐姐也会遭誓言反噬。” “那你便尽快找到主上来救我吧,”柔孜说完,便朝洞穴掠去。 毕竟是草原上的犬妖血脉,速度之快,桃笙根本拦不住。 桃笙攥了攥拳,只能留在原地焦急等待。 ****** 在柔孜把沐商引走后,桃笙回到了之前的戈壁处。 她双手握凝水诀,然后把手按在沙地上,一股股的水流从她掌心涌出,漫过地面,然后裹住占风铎的碎片,回流到她面前。 桃笙把占风铎的碎片拼在一起,用连金泥修复。 修复占风铎并和桑悦联络,这是目前最快的向桑悦求援的办法。 她学过一点炼器术的皮毛,应该够用。 就在这时,远处高空中传来一声大喊:“快跑!” 是柔孜的声音! 桃笙一惊起身,一只铁羽飞镖擦着她的额头飞过。 她连忙祭出一张土遁符遁入地底,并在额头上贴上一片翳形叶。 沐商骑着机关金雕降落到地面,拎着被铁锁捆缚住的柔孜跳到地面上。 “小娘皮,真能钻!”沐商骂道。 他把柔孜甩到地上,操控锁链分别绑住他的脖子、双手和双脚,锁链的另一端都深深地钉在戈壁石上。 “躲吧,正好让你看看,我是怎么享用这绝色狡童的!”沐商阴笑着,看了一眼守卫边上的机关金雕,只要桃笙忍不住出来,机关金雕就会立即扑上去将她抓住。 柔孜穿着白袍的时候,从头到尾罩得严实,沐商根本没看清他的脸。 所以沐商一心追袭桃笙,当发现是柔孜假扮时,他的愤怒很快就被惊艳取代。 现在柔孜一身粉衣,面容完全显露在篝火下。披散如瀑的鬈发被染成黑色,更衬得肌肤越发的苍白,像月光照耀下的雪一般清透,极浅的淡紫眼瞳不受控地微微震颤着,宛如易碎琉璃。 沐商用手扳正柔孜的嘴,手里举起一个拳头大小的小酒壶,强行把里面的液体灌进他嘴里。 灌完以后,柔孜被呛得不断咳嗽,琥珀色的酒液滑过他皎然俊美的脸颊,像一轮被击碎的月影。 急促的呼吸,不停地挣扎,使他看上去圣洁高贵而脆弱,好像意外坠落凡间的虚弱神只,很容易被占有,但内心又始终坚韧独立。 沐商目不转睛地盯着柔孜那孤峤蟠烟、霞姿月韵般的天神姿容,露出痴缠垂涎之色。 桃笙在地面上留下了一颗法力凝结成的水珠,因此她能够看到地面上发生的事情。 她惊骇地用手捂住嘴,隐隐意识到沐商要对柔孜做什么。 根据她暗中搜集的情报,只知道沐商为了逢迎沐成章和一些沐家长老,经常在各地搜集美人炉鼎,其中不乏灵根优越的幼女。 她不知道的是,沐商竟然还有狎戏娈童的恶习。 桃笙连忙加快了手中修复占风铎的动作。 她深呼吸努力让自己的手不再颤抖,但额头上还是由于焦急沁出了一层薄汗。 柔孜一时还不明白沐商想做什么,只是隐隐意识到沐商要对他做极大的凌辱。 于是他宁可被锁链勒得遍体鳞伤也想要化为犬妖形态,然而,被灌入腹中的烈酒就像团火一样烧了起来。 他全身的灵炁都溃散了,根本无法化为妖态。 柔孜发不出声音,肺腑像是被放在燃烧的火炭上炙烤一般,只能发出无比痛苦的嘶吼,头脑越来越晕眩,神思逐渐恍惚。 无论他怎么拼尽全力地挣扎,四肢都被机关人偶牢牢压在地面上。 沐商无比嚣张淫秽地狞笑着,迫不及待地解着自己的裤腰带。 沐商靠近柔孜,下流地邪笑着,拍了拍柔孜的脸,撕碎他的衣服,在他身上狎昵。 一道如水寒光从斜刺里袭来,绕过了上前抵挡的机关金雕,穿透沐商的肩膀把他钉在地上。 那道寒光正是桑悦的水精剑。 沐商想把剑拔出,站在飞行法器上的沐庭筠双手握诀,木剑鬼见愁飞到空中飞速旋转,剑光中飞出数百粒黑色的珠子,朝沐商袭去。 那些黑色珠子,分别在沐商的脖子、双手和双脚上结成五条珠串,将他牢牢固定在原地。 桑悦骑着白桦叶一马当先从空中飞来,沐息尘、沐庭筠和沐戈涛紧随其后。 桑悦祭出水梭伞,飞快旋转的伞沿携带着无比锋利的水刃,将锁链尽数劈断。 第一百一十章 突破金丹 桑悦掠身上前扶住柔孜,从纳戒里祭出一件斗篷披在他身上。 桃笙从地下土遁出来,劫后余生地喊道:“姐姐!” “阿笙,没事吧?”桑悦连忙焦急而仔细打量了桃笙一番。 桃笙忙摇头:“我没事,但是柔孜哥为了帮我脱困,被沐商不知灌了什么,姐姐快帮他看看吧。” 说话间,桑悦无意中触碰到柔孜的手,滚烫得让她一惊,“怎么这么烫!” 柔孜贪恋她指间的清凉,但在看清是她后,连忙拢紧衣服避开,咬紧牙关,像虾一样把自己蜷缩在一起。 桑悦一时束手无策。 柔孜犹在深重地喘息着。 沐息尘上前一看,有些尴尬地犹豫一下,才低声对桑悦说:“……好像是采补丹。” 所谓采补,就是以他人为炉鼎,通过房中术抽取人鼎的精、气、神,成倍地炼化灵炁,并吸纳对方修为的下流邪术。 被采补之人都会变得十分虚弱,且灵脉受到不可逆转的伤害,甚至因此死去。 采补丹就是用于房中术中控制炉鼎的邪丹。 桑悦的脸色顿时怒不可遏地难看起来,掠到沐商面前,一脚踩在他的胸口上:“解药拿出来!” 沐商满嘴鲜血,讥笑道:“要什么解药,你们两个当场野合一番不就解了?要是你不行,我也可以代劳。” 桑悦眼神一凝,脚下施力,传来骨骼慢慢断裂的声音。 沐商痛不可当,很快就忍不住大喊:“纳戒!在纳戒里!你把我放了我给你!” 桑悦单手捏诀,一股水流卷下沐商拇指上的纳戒。 她拿着纳戒走向沐庭筠三人,问道:“三位,不知你们能否打开这纳戒?” 这是一枚设有防御结界的良品纳戒,若是强行破开,纳戒里的储物空间就会带着里面的东西一起爆炸毁灭。 只有技艺精湛的炼器师,才知道怎么安然无恙地打开这种纳戒。 沐戈涛为难地抓了抓头发:“我修的是剑道,在炼器一术上实在不精。” 沐庭筠一如既往的冷漠,沉默不语。 “我试试吧,”沐息尘接过纳戒,祭出一枚银针,他双手握诀,很快就破开了纳戒上的结界,里面装的东西一股脑儿地散落在地上。 沐商气得目眦欲裂。 桑悦回到沐商面前,冷冷道:“说,哪个是解药?” 沐商不说,桑悦就握住水精剑的剑柄,缓缓转动剑身,沐商肩上的伤顿时被搅出半个血洞。 “啊——我说我说,”沐商疼得浑身抽搐,连忙大喊,“写着清心丹的那瓶。” 桑悦在地上找到清心丹,打开见药瓶里面还剩十来颗青色丹药。 塞了一颗到沐商嘴里,逼迫他下咽。等了片刻见沐商没事,才让桃笙拿给柔孜服下。 柔孜服药后体温逐渐恢复正常,身体才慢慢好转起来。 沐商咳着鲜血道:“息尘少爷,这小妖奴你们也救了,可以放我走了吧?” 沐息尘道:“你得罪的是桑悦堂妹,不是我,求饶的话不该对我说。” 沐商先是呸的一声吐出一口血痰,然后才蔑笑一下,极尽敷衍地道:“桑什么来着?凡人的名字就是拗口,桑悦小姐是吧,求求你了,放了我吧。” 桑悦冷眼看着沐商有恃无恐的样子。 沐商确实不怕他们,金丹境修士,只有被取出或击碎金丹后才会被杀死。 而在场的这些人中,只有沐庭筠能借助那柄妙品木剑杀他。 而筑基期圆满境的桑悦至多能将他重伤,却无法击碎他的金丹。当然他不知道,桑悦身上还藏有科圣送的白羽毛虫,渡劫期圆满境的大杀器。 沐息尘看出桑悦依然怒火中烧,但这场神墟试炼是由他父亲操办的,他也不希望闹出人命。 于是他轻声问道:“桑悦堂妹,你欲如何处置他?” 桑悦面无表情地道:“看此獠行径,定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不知有多少人受过他的毒害,怎能轻易放过他?” 沐息尘压低声音道:“沐商死不足惜,但他背后靠山除了沐成章外还有沐家数位长老。沐商只是他们的一个爪牙罢了。” 言下之意就是,即便杀了沐商,她也无法伸张正义,甚至还会引祸上身。 桃笙也用灵识对桑悦道:“姐姐,息尘少爷说的不错,据我所知,除了沐成章以外,沐商还和沐家五位长老有暗中往来。” 桑悦问:“往来什么?” 桃笙沉默了片刻,才答:“以美貌且具有灵根的女子作为炉鼎,其中不乏幼女。” 桑悦闭上眼,深深地呼吸,胸膛因无尽的愤怒而起伏着。 沐息尘见她神色不对,立即对沐庭筠低声道:“放了他。” 沐庭筠看一眼沐息尘,又看了一眼桑悦。 “快!”沐息尘加重语气。 沐庭筠立起木剑,将所有黑珠都收回剑身中。 没了黑珠的镇压,沐商立即拔了胸口的水精剑,他把剑朝地上狠狠扔去。 桑悦手指一抬,水精剑便飞回她身边。 沐商嚣张地指着桑悦:“我告诉你,姓桑的,待老子恢复,总有一天,我会先弄你那个白发妖奴,再弄你那个女妖奴,最后把你们三个一起弄!弄到你死为止!” 桑悦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从纳戒中祭出一枚金色丹药放进嘴里。 桃笙认出来,是那枚八转太和仙丹。 “吃丹药?你该不会是想现在突破金丹吧?哈哈哈哈哈,”沐商狂妄地大笑:“就算你突破了金丹又如何?你敢杀我吗?息尘少爷跟你说的够清楚了吧。” “像你们这样的凡奴、妖奴,”沐商脸色一变,阴沉沉地威胁:“活该做床上的玩物!” 沐商骑上机关金雕离去。 桑悦闭上双眼,感受着八转太和仙丹在体内化开,引动她体内所有的灵炁在灵脉间喧嚣奔腾。 她纳戒中的灵石全部化为灵炁,源源不断地汇入她的体内。 她身上溢出来的灵力,散发出湛蓝的光辉,像水流般环绕着她徐徐流转。 身旁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个个露出震惊的神情。只有沐庭筠依然冷淡观望。 “她在突破金丹!”沐戈涛终于喊出口。 桑悦的心口处由内而外散发出蓝金色的光辉,那光辉凝结成朦胧的丹状,其中蕴含着万斛源泉般滔滔不竭的灵力,化为一圈圈水色的涟漪,朝四周荡漾开去,水力一波比一波强劲。 沐息尘他们都感到自己像是置身水底一般呼吸不畅,连忙从桑悦身边退开。 当灵力涟漪荡出第十圈时,桑悦猛地睁开眼。 此刻她的修为已跃升至金丹二层。 桑悦抬手在空中从容不迫地写下一个楷书的杀字。 杀之字灵顿时化为一把巨大的黑色屠刀。 黑色的利刃飞去,融入黑夜中。 远处高空中,沐商和他的坐骑机关金雕同时裂成了两半,飞快地朝地面坠去,隐约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 所有人的脸色变幻莫测。 柔孜复杂地看着桑悦。 桃笙为即将引发的后果担忧。 沐戈涛完全震惊于桑悦突破金丹的速度之快,法术之凌厉强大。 连沐庭筠看向桑悦的目光中,都多了一丝意外。 第一百一十一章 闭关 沐息尘先是震惊,而后不由轻轻叹息:“你之前被沐商追杀断臂都忍得,而现在不过是两名灵侍受辱而已,又为何沉不住气了?” 桑悦蹙眉道:“什么叫只是灵侍?修仙之道,不是自然之道,众生之道吗?” “正因他们是我的灵侍,他们发挥自己的才能为我办事,我就该为他们提供庇护之所和修炼资源。两者相互协作才能成事。作为灵主,若连自己的灵侍都护不住,谈何修仙?” 沐息尘被她反驳得面子有些挂不住,但终究还是忍了下来,温和问:“沐商毕竟是沐氏子弟,你之后要如何交代?” 桑悦道:“如实交代。人是我杀的,不管是什么后果,我都担着,不连累别人。” ****** 辞谢了沐息尘他们后,桑悦带着桃笙、柔孜乘坐白桦叶在夜空中四处飞行,连夜寻找闭关之地。 因为她要充分利用八转太和丹的药力,趁机突破金丹的九层小境界。 最终桑悦选中了一个湖泊。 桑悦祭出三枚辟水珠,色泽清冽、光彩熠熠,如泛着青光色的珍珠。这辟水珠化为三个透明的泡泡,分别包住她们三人,缓缓潜入水底。 水底泥沙上沉着许多巨型异兽的尸骨。 桑悦选中了一条巨蛇的头骨,包裹着她们的泡泡悬浮在空荡荡的蛇骨中央。 桑悦施法,将方圆百步的水都驱开,形成一个球形的无水环境,并令水流在外围飞速旋转,形成急速涡旋。任何邪祟凶兽一旦靠近,都会被漩涡撕碎。 她端坐在泡泡中央作为座垫的一泓水流上,潜心闭关突破。 桃笙和柔孜分列左右为她护法。 柔孜盘腿坐在泡泡中央的水流上,不断地摇动转经筒,默念佛经。他看上去一如既往地虔诚,唯有微蹙的一点眉尖,暴露出他无法平复下来的情绪。 任何人遇到这种事,都会感到恶心至极,若非桑悦他们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桃笙也不知怎么安抚他,只能留给他足够的空间和时间。 ****** 五日后,神墟试炼传送门开启。 存活下来的沐家子弟陆陆续续从传送门中飞出,回到东篱小洞天。 沐商的尸体被机关木人抬出来。无患道君淡淡地掀开尸体上的白布看了一眼,有些惊异于那一切两半的伤口之整齐。毕竟沐商是金丹修士,要如此狠准地一剑劈开他的肉身同时击碎金丹,对这些沐家子弟来说绝非易事。 而他也早已从沐息尘那里知晓,这是桑悦做的。 无患道君挥挥手让机关木人把尸体抬下去。 等到日晷上的针影移动到晷面上的酉时末,传送门彻底关闭时,桑悦都没有出来。 沐成章满怀恶意地坏笑:“这小贱人要么就是杀了人不敢出来,要么就是死在神墟里面了。” 沐雨微冷哼一声:“若是死了,还真是便宜这贱人了。” 无患道君轻叹:“倒可惜了个小美人胚子。息尘,庭筠,你们说是不是?” 沐庭筠只微蹙了下眉尖,不吭声。 沐息尘则微笑道:“父亲,现在可惜,还为时尚早,桑悦堂妹是个少见的顽强之人,我宁愿相信她是在神墟里闭关突破金丹,也不信她这么轻易就遇难了。” 无患道君挑了下眉,神态间流转出一种十分吸引女子的风流蕴藉,笑道:“你还是第一次在为父面前谈论小娘子。莫非尘儿喜欢的是这类姑娘?” 沐息尘面露尴尬之色,道:“父亲说笑了。息尘只是听从老祖的安排,把她当妹妹看待。” 无患道君轻轻点头:“也是。若名义上是表兄妹还可行,可惜是堂兄妹。” “父亲——” “哈哈哈哈哈,好,不说了。” ****** 桑悦在水底闭关三月,凤麟洲严寒的季秋如白驹过隙般流逝,迎来了天高气爽的孟秋。 直到她顺利突破至金丹圆满境,才从水底出来。算算日子,沐家每隔三月一次的神墟试炼也再次开始了。 所以她和桃笙、柔孜还得再等几天,等神墟试炼结束后,传送门开启,再一同出去。 桑悦把桃笙和柔孜留在筑基期凶兽出没的地方修炼,自己则乘坐白桦叶,越过一片高耸的沙丘。 即便她撑着水梭伞,炽烈的阳光和高温还是令她汗水直流。 越往前飞,煞炁越来越浓郁,气候也越来越炎热,眼前沙漠的景象在高热下都带着微微扭曲的晃动。 若是金丹期五层以下的修士踏足这里,大概撑不了一盏茶的功夫就会中暑脱水,昏迷过去。 这里是元婴期凶兽,抟象狮子的聚居地。桑悦想试试看自己能不能一举突破至元婴,才来这里冒险。 桑悦把张湛然之前送的翘嘴猴面具斜戴在头上,用来抵御煞炁。她不断地擦拭着额头的汗水,以免汗珠滑到眼睛里遮蔽视线。 桑悦抬手写了一个楷书的“目”之字灵,和一个“耳”之字灵,让它们飞在空中监察四周动静。 字灵与桑悦的灵识相通,所以桑悦立即感到自己的视野扩大到百里之远,听力亦是如此。 前头出现几个凸起的大沙堆,桑悦不用飞近,都能看清那竟是一只只抟象狮的尸体。 桑悦一跳到沙地上,顿时觉得烫脚,这些沙子好像刚用大火和铁锅爆炒过一样。她痛呼着跳起来,连忙捏诀,在鞋底上裹了两层水流,才能落脚。 抟象狮,顾名思义,就是能够搏杀大象的巨狮。这些抟象狮的体型个个都比大象还大上几分,哪怕都变成了躺在地上的尸体,凑近了看依然会感受到一股来自凶猛巨物的压迫感。 她仔细观察,这些凶兽居然都是被一击致命,而且看伤口,应该是剑器所致。 这些抟象狮看体型和毛色,都是达到了元婴期力量的凶兽。能够将它们一击毙命的,必然也是元婴期修士。 然而据她所知,这一代沐家子弟中,还没有达到元婴期修为的人。 神墟试炼期间,除紧急情况,沐家也不会放其他人进来干扰试炼。 这时,在“耳”之字灵的辅助下,桑悦听见远处传来的声音—— 先是听到一阵踩在沙地上行走的脚步声,然后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捡尸,捡尸……嗝,回回让老子捡尸,布那个劳什子阵,臭小子,轮辈分你还得叫老子一声叔呢……真是目无尊长!” 桑悦连忙用蝉翳叶隐蔽修为,再把灵力注入头上戴的千面法器里,变化成一只跳鼠,迅速钻进沙子里。 两个字灵则依然飘在空中替她探查情况。 远处人影渐行渐近,只见是一个不修边幅的中年男人,发冠都歪向一边,垂下不少散乱发丝,脸颊清癯,乜斜着一双鱼泡倦眼,慵懒落拓,衣襟也大喇喇地敞开着,露出麦色的胸膛。手里甩着一个水声直响的酒葫芦,走几步就往嘴里灌一口。 “这大热天的,找个阴凉地喝酒睡觉岂不美哉!”那人竟然单手就把一只抟象狮的尸体提了起来,并将其垒到另一头狮尸上,堆成一个座小山,而他就在小山形成的阴影里躺下,把酒葫芦喝空后,居然就将后脑勺枕在自己的手臂上,睡着了。 桑悦颇感疑惑和好奇。 她驱策“目”之字灵上前仔细查看,见那男子果真醉倒了,才默念水遁口诀,化为一股水流在沙地下飞快潜行,沿着男子来时的脚印,前往探查。 第一百一十二章 撞破 桑悦用水遁潜行了大约四里,方才看见前方灵光闪耀,有人施法。 她照样驱策“耳”、“目”两个字灵前去查看。 炎炎烈日,大漠黄沙之中,十一只足有三层楼高大的抟象狮呈合围之势,杀气腾腾,而被围困的只有一人。 那人背影单薄挺秀,转过脸淡定地环顾元婴凶兽群时,桑悦不由一惊,竟是沐庭筠! 抟象狮们先是一个接一个地朝沐庭筠扑杀,但都被沐庭筠一一躲过。 桑悦猜测,狮群是想用车轮战术耗尽沐庭筠的体力。 沐庭筠应该也意识到这一点,不再被动防卫,张口徐徐吟唱仙法口诀:“载瞻载止,空碧悠悠。神出古异,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 随着他的吟唱,天空中逐渐飘起了白色的霜霰,沐庭筠的手上、脸上也开始凝结出一层薄薄的白霜,冷峭的寒潮以他为中心,朝四面八方迅速蔓延。 抟象狮们几乎同时朝他发动进攻,然而当它们踏入霜霰飘飞的领域中时,就像瞬间被严寒冻僵似的,动作迟缓了近四倍! 沐庭筠左手捏剑指,护腕下飞出一把手掌长、两指宽的鱼肠小剑。 那小剑飘忽如疾风一般,竟然在一瞬间接连刺穿了三头抟象狮的心脏! 抟象狮们齐齐暴怒狂吼,连大地都被它们发出的巨响震动了。狮群一拥而上地扑向沐庭筠。 沐庭筠手持那把鱼肠剑,穿行在狮群之中近身突刺。 他的速度极快,而抟象狮们的动作又被他的法术影响变迟缓,因此两相比较之下,沐庭筠的身法之迅捷,就如穿林飞鸟一般。 这场搏杀只用一炷香的时间就结束了,抟象狮全军覆没,沐庭筠也付出了不轻不重的代价,左肩的血肉被狮爪刮去一大块,右臂骨折,但桑悦亲眼看见他面无表情地用左手把右臂飞快接了回去,眉头都没皱一下。 地底下,看清这一幕的桑悦深深震惊。 沐庭筠一个人,居然全灭了元婴期的抟象狮群。 就算不用照骨镜,桑悦也能肯定,沐庭筠的修为至少是元婴期一层。 然而三个月前,沐庭筠在她面前展示出来的修为只有筑基期圆满。 除非沐庭筠也吃了八转太和仙丹,并且天赋比她,甚至比当今仙圣级别的旷世奇才还高,才有可能在三个月内接连突破两个大境界! 当然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真相十有八九是,沐庭筠隐藏了实力,而且隐藏得非常好,瞒过了沐家所有人,包括东篱老祖在内。 桑悦震惊过后,对沐庭筠这个人简直有点恐惧了。 他不仅有瞒过渡劫期老祖的手段,而且之前他们在松神殿可以说是几经生死,这小子居然都能忍着不显露实力!单凭这种心性城府,也委实可怕了。 桑悦接着看下去,只见地面上,沐庭筠祭出十一个半人高的机关木人和一整座铸剑炉。 沐庭筠双手握诀,不断变幻。 随着沐庭筠的动作,木人们也纷纷动了起来,它们都手持一枚封魂琥珀珠,分别跳到一头抟象狮的尸体上,抽出其魂魄。 再把这些凶兽魂魄都注入到铸剑炉里,原本那铸剑炉里是没有火焰的,但凶兽魂魄注入后,里面立即腾起了诡异的翠绿色的火焰。 那火焰散发的不是热量,而是阴寒刺骨的寒气。 桑悦辨认出来,那是邪道异火——冷翠尸火!幼年的她就是不知何故被冷翠尸火灼烧得全身焦黑,得到九幽仙王医治后才回归正常面貌。 木人们又纷纷掏出一块厚厚的钢块,放进炉中邪火熔炼。 烧出来的钢呈现的也是翠绿色,木人们将其取出后反复捶打。 桑悦还注意到,一旁用来淬火的水池,里面的水居然是血红色的,而且还像沼泽一样不断地冒着泡。她很快就辨认出来,这是地府的奈何血水,此水是鬼界至毒之水,其味道腥秽至极,而且血水中满布虫蛇,任何人被溅上一滴,皮肉都会立即生出脓疮。 以魂魄为燃料的邪火,又用鬼界至毒血水淬火,虽然桑悦对炼器之道只知皮毛,但也足以肯定,沐庭筠分明是在锻造邪器! 冷翠尸火散发出的阴冷寒意不仅在地面上蔓延,还渗入了地下,一路延伸至桑悦身边。 她被冻得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心想这事与她无关,还是当做没看见,赶紧离开吧。 然而,还是迟了一步,沐庭筠似有察觉,银光流转的眼瞳猛地朝她的方向望来。 桑悦心道不妙,立即水遁就逃! 沐庭筠一个剑指挥下,鱼肠小剑立即刺入地底,袭向桑悦。 桑悦被逼出地面前,连忙抬手把斜戴的翘嘴猴面具抹到脸上戴好。 飞沙走石间,沐庭筠只见一人破土而出,等那人转过身面朝他微笑时,沐庭筠眼神微凝。 “庭筠,是我,”桑悦电光火石间,用千面法器把自己变成了沐息尘的样子,此刻正努力学着沐息尘的样子微笑。 她可不想和沐庭筠这种人为敌,沐庭筠给她的感觉就和小书呆一样,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却蕴含着深不见底的危险。 所以她第一反应就是隐藏身份,情急之下,只能变成他兄长的样子,试试看能不能糊弄过去。 然而,还不等她酝酿措辞,只见沐庭筠二话不说,御剑朝她袭来! 桑悦没想到沐庭筠这么快就识破了。她戴的面具可是张湛然给的天品变化法器,连返虚期的大能都会被蒙蔽过去。 想来是她的言行出了破绽,才让沐庭筠一下子就认出她是假扮的。 她有些猝不及防,但还是反应及时地祭出一把朴实无华的上品青钢剑,挡下了这来势汹汹的一击。 单论剑术,桑悦和沐庭筠不分上下,虽然沐庭筠比她高一层境界,但他毕竟刚刚大战一场,又受了伤。两人不知对方底细,也不会一开打就使出全力,所以一时间倒打得难舍难分。 桑悦:“下手这么狠,是想杀人灭口吗?老弟!” 沐庭筠冷然出剑。 桑悦:“我只是路过,与你无冤无仇,也不欲树敌,不会把这件事泄露出去。” 沐庭筠冷淡道:“撤去伪装,显露真身,方才可信。” 桑悦无奈一叹:“算了,那还是打吧。”其实换了是她,应该也会和沐庭筠一样做法。而她也绝不可能向沐庭筠显露真身,把柄还是要捏在自己手里才安全。 她话音刚落,转头就祭出一艘最为普遍常见的飞舟,乘着飞舟飞掠逃走。她暗中在飞舟上写下“敏捷”字灵,窜逃的速度顿时提了三倍。 “……”沐庭筠微恼眯眼,他知道用鱼肠剑拿不下这人,于是立即单手捏诀,外貌看似中年酒鬼的鬼见愁剑灵瞬间被传送到他身边。 沐庭筠冷冷地瞪了鬼见愁一样。 鬼见愁顿时感到全身寒毛耸立,连忙解释:“我没有喝酒……” 沐庭筠不等他说完,抬手捏了个诀,使鬼见愁化为木剑,率先朝桑悦追去。 第一百一十三章 伪装 有妙品剑灵在手,沐庭筠的攻势又强了一倍。 桑悦先是被鬼见愁追上,被逼得舍弃飞舟落到地上。 沐庭筠踩着松塔飞行法器紧随其后,接住被桑悦挑飞的鬼见愁,朝她袭来。 桑悦打斗时避免了一切会暴露自己身份的因素,使的都是常见的法器和剑招。虽然她不能施展擅长的水脉法术和字脉法术,十分束手束脚。但好在她纳戒里法器多,不要钱似的一股脑儿扔出去,沐庭筠也得被她逼退几丈。 桑悦无心恋战,且战且逃。 但沐庭筠这小子是真的狠,招招凶险致命! 桑悦连跑带躲的,被打得栽了好几次跟头,在地上滚得灰头土脸。胸膛里一口恶气冲上来,差点没忍住,就要转身回去和他拼个你死我活。 但她终究还是忍住了。沐庭筠修为高,城府又深,她没必要给自己招来这么厉害的仇家。 当沐庭筠再度追上她时,桑悦被逼得换了剑招。 沐庭筠第一剑先是感觉到不对劲,第二剑就意识到了这是自己的剑路,顿时有种像是在和自己对战的诡异感。 桑悦用的不是自己的剑招,而是临时偷学的几式沐庭筠的剑术。 她的模仿能力极强,只看过几次沐庭筠用剑,就偷学得有模有样。 少年微微眯了眯眼,不信邪似的,继续用单手剑进攻,都被桑悦用一模一样的剑术反击了回来! 他甚至怀疑桑悦的真身是不是擅于复刻他人招数的镜妖。 两人像对着镜子斗剑一般,又过了五招后,两人的剑同时横在了对方的脖颈上。 少年和少女俱是一愣。 僵持不过一刹,沐庭筠另一手的手指一拈、一弹,一根苍翠长针朝桑悦眉心激射而去。 桑悦立即松剑,下腰躲针,同时左手接住落下的剑朝沐庭筠扫去。 沐庭筠只得后掠躲剑,短暂的近身僵局才被打破。 沐庭筠很快就冷静下来,手掌转动剑柄,鬼见愁很快就变化成一杆宛如长枪般的双头剑,劈落桑悦刺来的剑刃,力道之大,令桑悦的剑脱手飞出,同时双头剑飞旋着朝她脑部扫去。 桑悦连忙躲避,但肩膀还是被划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沐庭筠手中的双头剑舞如回旋镖,他一松手,这“回旋镖”便朝桑悦袭去,途中竟扬起了猛烈的飓风,风中分化出无数道剑影,这无数把剑汇聚成的飓风从地面旋转向上,形成剑龙卷风,一旦被卷进去就会被绞成肉泥。 剑龙卷风势不可挡。 电光火石间,桑悦猛然想起幼年时所见张湛然对付金瞳天魔的场景。 她当即抛出一枚上品八卦锁,八卦锁上的榫卯木条自动拆解,飞入剑龙卷风之中,在桑悦的灵力加持之下,搅乱气流,找到鬼见愁后,榫卯木条立即合拢,将那妙品剑灵锁在其中! 桑悦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沐庭筠近身一掌直袭桑悦面门,桑悦只能双手交叉格挡。 等桑悦察觉到不妙已经来不及了,沐庭筠飞快地变掌为捏诀,寒砭刺骨的白霜瞬间封冻住了桑悦的双手。 沐庭筠另一掌抓向桑悦脸上,显然是要取下她的伪装。 桑悦情急之下,拼尽全力扑向沐庭筠,一记头锤狠狠地撞向少年的额头。 她的脑壳之坚硬非比寻常,沐庭筠脑中嗡的一下,寒霜诀都被打散了,人也连连倒退数步,疼痛难耐地以手扶额。 这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桑悦自己也晕了片刻,痛得不住地用手揉头,但好歹比沐庭筠更快缓过来,立即拔腿再跑。 ****** 翻越沙丘,逃出抟象狮的领地后,桑悦老远就看见了桃笙和柔孜。 沐庭筠仍在后面紧追不舍。 桃笙和柔孜也察觉了,站在原地观望着。 桑悦还用千面保持着沐息尘的样子,因此桃笙和柔孜没有认出她来。 恰巧这时,沐息尘和沐戈涛等人也从另一边飞来。 “怎么回事!怎么有两个息尘少爷!” 沐庭筠道:“此人假扮兄长,居心叵测!” 桑悦灵机一动,用灵识和桃笙她们沟通:“桃笙,柔孜,用你们最厉害的法术,打我!往死里打!快!” 桃笙和柔孜先是微愣,然后很快反应过来,相互对视一眼,然后同时施展法术朝桑悦攻去。 沐戈涛和沐息尘的其他跟班们也加入战团。 而沐庭筠在众人面前又开始隐藏实力,“退”回到筑基期圆满境修为。 所以桑悦反而打得轻松多了,没过多久,她就找准空隙,借助法器遁逃而去。 ****** 桑悦逃后,沐息尘便问弟弟,这是怎么回事。 沐庭筠只道,他在狩猎凶兽时,这人便突然出现,冒充兄长想要夺他的法器。 “好在你机敏,没事就好,”沐息尘并没有继续追问细节,似乎很容易就相信了弟弟,不疑有他。 沐息尘又看向柔孜问道:“怎么不见桑悦堂妹?” 柔孜恭谨答:“二小姐在潜心闭关,命我们出来采摘助益突破的药草炼香。” 桃笙原本还担心柔孜潜心向佛,不打诳语会露馅,没想到他答得滴水不漏。 沐息尘听了便不再多问。 所有人都知道,灵主死,则灵侍死。所以方才打斗中,桃笙和柔孜的表现足以证明,那人不是桑悦。 除非他们疯了,想要和自己的灵主同归于尽才会下死手。 ****** 桑悦在水边闭目打坐。 桃笙和柔孜赶来与她汇合,看见她的脸色,却不由一惊。 明明烈日炎炎,桃笙和柔孜都出了一身汗,桑悦的身上却散发着寒气,嘴唇都冻成了青紫色。 桃笙上前轻触桑悦脸颊,担心道:“姐姐,你身上怎么这么凉?” 桑悦一开口说话,嘴边都呵出白气:“中了沐庭筠几剑,这小子施法带霜,被他刺中的伤口寒霜凝结、久久不散,冻死个人!”见桃笙一脸担忧,她又笑着安慰道,“没事,我在这儿晒会儿太阳后舒服多了,只需服丹补足阳气,再调息个两三天,应该就能痊愈。” “对了,之后如何?他们起疑了吗?” 桃笙道:“之后盘查了一阵,好在姐姐谨慎,他们什么都没查出来。想来大部分人都不会怀疑姐姐,但沐息尘和沐庭筠兄弟二人心思深沉,他们虽然脸上不显,但或许还会存有疑心。” 桑悦道:“沐家水深,我不欲过多搅入沐家之事,但却不能不防。等回去后,你们帮我查查这两兄弟,尤其是沐庭筠。” “是。” ****** 沐庭筠坐在一具凶兽尸体边上,用磨刀石磨着鱼肠剑。 鬼见愁捏着个隔音珠,压低声音道:“你怎么还跟没事人一样?你老底都被人看见了,咱们找机会快逃吧!” “逃?”沐庭筠似乎想要冷笑,但嘴角刚提起来,心口处传来的剧痛就打断了他,他忍不住一手按住胸膛,冷艳的脸庞都疼得微微扭曲。 沐庭筠忍着剧烈的心口绞痛,咬牙冷笑道:“……又能逃到哪里去?” 鬼见愁不仅皱眉:“是那小子……” 沐庭筠白他一眼:“现在知道怕了,我命你巡视和清理痕迹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鬼见愁讷讷:“……我,就是被太阳晒得口渴……” 沐庭筠不耐道:“够了,我不想再听你扯谎!” 鬼见愁连忙闭上嘴。 沐庭筠:“怕什么?就算那人敢揭发我,所有的尸体和线索都已经被我抹去了,他空口无凭。更何况,即便被发现了,他们也舍不得前功尽弃!” 鬼见愁:“那这件事,就这么放着不管了?” 沐庭筠沉吟:“那人十分谨慎,所用的剑术、法器,都看不出来历。除非他主动露出马脚,不然很难查。” 修真界变化样貌的手段多种多样,有千面法器、变化符、仙妆脸谱等等。 只要有足够的灵石,这些法器、符箓、仙妆粉黛之类都不难得到。 因此神墟里面的每一个沐家子弟,都有假扮沐息尘的能力。 鬼见愁:“不过沐家子弟里,剑法能与你一拼的不多吧。那个叫桑悦的小丫头算一个,但她的灵侍总不可能攻击她吧,可以把她排除在外。” 沐庭筠摇头:“不,不能排除她,那小丫头不简单。” 第一百一十四章 女蛮国旧事 五日后,朝雾阁神墟的传送门开启,桑悦他们回到了白桦福地。 当晚,桑悦便被沐若拙夫妇叫去谈话。 果不其然,沐若拙问起的是沐商被杀之事。 桑悦一五一十地把朝雾阁神墟里面和沐成章、沐商等人的交恶的情况说出来。 在她说完后,房间里静默了好长时间。 直到苏罗缓缓开口,打破了这份沉寂:“沐商,确实死不足惜。” 面色沉凝的沐若拙看了眼爱妻,神色松动了一些,转向桑悦时仍是惯常温厚的模样:“此事我会料理。但近段时间,悦儿你需谨言慎行,不可再莽撞。” 桑悦回房后,桃笙便立即迎了上来:“姐姐?” 桑悦朝她笑笑:“没事了,这件事有义父挡着。” 桃笙点点头,但并没有彻底轻松下来,这件事对沐若拙而言,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总归是个多出来的麻烦事。沐商虽然只是沐家旁系的旁系,但修为天赋不差,而且背后颇有几个靠山。 她担心的是,沐若拙会因此对桑悦不喜。 桑悦看出桃笙的想法,直言道:“义父收养我的目的有二,第一是救沐清枝,第二是抚慰义母之心。其中第一条是最重要的。他们容忍我,是因为我对他们有大用。而既然他们必须容忍我,我又何必对那些嚣张跋扈的沐家人忍气吞声。” 桑悦:“沐商是该死,但他背后的沐成章、沐雨微更是罪魁祸首!” 桃笙:“姐姐打算如何应对他们?” 桑悦胸有成竹地道:“对付沐成章、沐雨微这种恃强凌弱的草包,只需要用最直接的办法。” ****** 由于沐若拙让桑悦谨言慎行,所以刚回来的十几天里,桑悦都“老实”地呆在白桦福地里修炼,期间她去了一次沐清枝的闺房,将一部分修为灵力注入墨宝,她的修为因此从金丹圆满又跌落到了筑基圆满。 桃笙和柔孜在此期间除了修炼外,还分别搜集到了关于沐庭筠兄弟和东方既白的线索。 白桦福地里人多眼杂,桑悦特意带她们到了仙市上一座有名的竞卖所——湖心飞阁。花重金点了一间带有御品隔音结界的隔间。 柔孜在屋中调制、点燃带有隔音和探知效果的香篆,然后他坐在琴座后,调试了几下茶楼备好的七弦琴,便开始徐徐弹奏起来。 柔孜身具香音族血脉,对乐理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赋,除了最擅长的箫笛,还通晓十余种不同乐器的演奏技巧,包括一些罕见的深山部落里流传的乐器。 伴着清袅的琴音,桑悦在煎茶,她将茶饼放在燃烧异火的小风炉上烤出香味,再放入小石臼中捣碎,随后用茶碾将其碾成茶粉,过筛,然后放入炉中煮。 煎茶的同时,桃笙慢条斯理说起自己探查的结果:“沐息尘是如今沐家年轻一代中声名最好的,作为无患道君和眉妩夫人的长子,待人接物有礼有节,为人处事温和宽仁,据说他生下来就先天不足,患有心疾,久治不愈,但仍自发帮助母亲打理洞府,料理多家法器铺子的生意。我打听了很多人对他的评价,大部分都称赞他是个德才兼备的翩翩君子,只可惜天嫉英才。 据说他自知父母无德,还多次劝诫父母检点言行,因此近几年对无患道君和眉妩夫人评价的风向才渐渐转好了。” 炉中水开始了第一沸,沸水中出现了如鱼目一般的小泡泡,微微传出声响。 桑悦一边往炉中加盐,一边问:“怎么个无德法?” 桃笙:“无患道君风流成性,早年不仅纳了许多姬妾和外室,还时常在凡间云游时,伪装成凡界修士诱哄美貌女子,结下不少露水情缘。他的发妻眉妩夫人出自一个没落世家,年少时曾前往生洲仙界修习仙妆术,擅梳堕马髻,作愁眉啼妆,折腰步,以及龋齿笑,引得无数男子为她倾心,众多女修争相效仿。眉妩夫人美貌而善妒,无患道君对她既爱又怕,曾多次虐杀无患道君的爱妾及其外室,无患道君皆不敢反抗。” “沐庭筠就是无患道君在凡间的一名外室所诞下的私生子。这位外室的来历颇为复杂,乃是西域女蛮国的菩萨蛮。” 水开始了第二沸,炉中边缘如涌泉连珠。桑悦用竹杓舀出一瓢水备用,并往炉中加入剩下的茶沫。 桑悦:“女蛮国,听闻是西域唯一一个女子称帝的修真国,其国人佛道双修。” 桃笙:“正是,由于女蛮国女子数量远多于男子,又个个多才多艺,美貌绝伦,服饰风俗也类似壁画中的菩萨,因此又被西域人称为菩萨蛮。” 桃笙从怀里拿出一张折好的宣纸,把纸打开,上面是桑悦画的五舌竹簧图案。 当时她看见沐庭筠用五舌竹簧发出兽鸣,安抚金囊松鼠,就把这个乐器图案画了下来,作为一个线索交给桃笙去查。 桃笙葱削般的手指轻轻点了点纸上图案:“这乐器名为口弦或口簧,传说是上古一位东界神明所创,在凡间九州广为流传。后来口簧在中原逐渐没落,如今只在古蜀、古滇、夜郎一带的部落里还有人演奏了。不过即便是在部落里,像这种五舌竹簧,也早已失传。反倒是在西域还能找到一些御兽师演奏。相传,是周穆王西巡昆仑、拜访仙圣之时,将口簧流传到了西域,渐渐演变成西域兽师用来驯化灵兽的乐器。” “根据这条线索,我在女蛮国探查得知,沐庭筠的生母本是女蛮国修真学宫的御兽师,名叫娜孜拉。” 炉中水腾波鼓浪,开始了第三沸,桑悦将之前舀出的水陆续的注入炉中,如此三沸而茶成。 桑悦将茶分到各个碗中,施法用水流送到桃笙和柔孜面前。 虽然柔孜不必饮食,只吸取灵香果腹,但茶水香也是一种香。 桃笙继续道:“女蛮国设下律法,菩萨蛮女子不可外嫁,外嫁则离国。外来的男子可与之结道侣,可双修,可入赘。若男子不愿入赘,生下的女婴可以留下由菩萨蛮抚养长大,生下的男婴则交由父亲带走抚养。 若父亲不愿抚养,男婴也可以留在女蛮国由女子抚养。但负心男子必须付出代价,他会受到女蛮国的通缉,要么献出所有修为给女子,要么献出所有身家给女子,并永远不得再踏足女蛮国。” 桑悦听得轻轻点头:“生活在那里的女子,能得到许多外界不曾给予的尊重。” 第一百一十五章 私生子 桃笙说到这里却不禁轻叹一声:“总有外界伤心的女子投靠女蛮国,也总有痴心的女子离开那里。正因菩萨蛮美名在外,且极有主见,不容易倾心于男子,反倒引起某些人的猎奇心理。有些心思不正的男子便以得到菩萨蛮为妻妾,作为炫耀的资本。” 桑悦:“难道娜孜拉后来离开了女蛮国吗?” 桃笙惋惜地点头:“我从娜孜拉的一位故友那里得知,无患道君接近娜孜拉时,伪装成一名风雅有趣的秘境镖师,并刻意隐瞒了自己已经娶妻生子的事实。娜孜拉心性单纯,被无患道君哄骗生下了一个男婴,并外嫁给他,离开了女蛮国。” 桃笙说得口干,端起茶碗轻轻吹凉,啜了一口润喉后,才接着说:“无患道君把她带到了拘弥国一个小边城,给她置办了一个别院,别院里有仆从牧羊作营生。无患道君对娜孜拉说,他是秘境镖师,行走江湖得罪了不少仇家,所以让娜孜拉带着孩子隐姓埋名做个普通人,不要引人注意,避免江湖纷争。” 桑悦听得冷笑:“他是怕被眉妩夫人找到娜孜拉母子吧。” “想来是的,”桃笙道,“娜孜拉给故友的书信里写道,一开始一家三口也曾度过一段平静美好的时光。但后来无患道君归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最后甚至一年才来一次。 娜孜拉忍不住去寻他,却撞见无患道君在极力奉承另一个凡间门派的女修。娜孜拉与之大吵,但由于她自己就是孤儿,不希望孩子没有父亲,所以就忍着没有离开。 自那以后,他们争吵不断,直到娜孜拉终于发现,无患道君在凤麟仙洲已有妻儿。 娜孜拉对此忍无可忍,毅然和无患道君断绝关系,要带着儿子回到女蛮国。” 桑悦听得入神,忙问:“那她们回去了吗?” 桃笙遗憾地摇头:“在娜孜拉准备动身的那天,夜叉恶鬼族突袭小城,大半城民都被恶鬼屠杀,啃食入腹。娜孜拉也死于那场鬼祸中,沐庭筠独自一人活了下来。” 桑悦问:“那时候,沐庭筠多大?” 桃笙道:“应该有六岁了。” 六岁,已经能够记事了,那时候年幼的沐庭筠甚至可能,亲眼看到了恶鬼一口口啃食自己的母亲。 桑悦忽然理解,少年冷峭锋利的气息从何而来。 桃笙道:“后来那场鬼祸,是被秦岭太白门的掌教带领弟子打退的。太白门掌教还收留了几名无依无靠的孤儿带回去,沐庭筠就在其中。 太白门在凡间是数一数二的修真大派,以铸剑术和剑道名扬天下。沐庭筠作为掌教的亲传弟子,天赋卓绝,十五岁筑基圆满,在凡间十大门派举办的论道大会上,打败了所有筑基期的修士,成为当时的筑基期第一人。他打造出来的法剑,还被凤麟洲的法器铺高价收购。 不久后,眉妩夫人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得知沐庭筠是无患道君私生子的身份,并找到了他。” 桑悦不禁疑惑地挑眉:“是眉妩夫人找到他的?我还以为是无患道君呢。一向善妒的眉妩夫人不仅没杀他,还把他带回了无患洞府么?” 桃笙颔首:“确实奇怪。据说,那时的眉妩夫人当众是这样说的,她很后悔自己犯下的诸多杀业,以致业障都报应到了沐息尘身上。为了替沐息尘积累功德,她承诺将沐庭筠接回无患洞府认祖归宗,从此之后的一应用度都和嫡长子相同。” 桑悦一边吹着微烫的茶,一边沉吟:“从目前看来,沐庭筠确实享有了嫡长子一般的待遇,和沐息尘也是兄友弟恭。但我还是感觉……这眉妩夫人的前后转变太突然,也太彻底了。而且沐庭筠又为什么要向沐家隐藏实力,还暗中修炼邪术?” 她想了片刻,没能得出结果,很快就放弃了。 “罢了,说到底这两兄弟不曾犯我,他们家的恩怨也与我无关,查到这里就够了,不必再深挖了,以免引起他们注意,反倒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桑悦道。 她抬头看向柔孜道:“柔孜,弹了这么久的琴,手累不累,要不过来坐会儿吧?” 柔孜很乖地放下琴,捧起茶碗来到茶桌前坐下。 桑悦把他碗里凉了的茶水倒掉,重新盛了一碗热的。 如花果般淡淡清甜的茶香,温暖而芬芳,袅袅地萦绕在柔孜脸前,使他重新回忆起很久以前,对他来说如昙花一现般的稀薄暖香。 柔孜仍是那个忧郁破碎的美少年,桑悦偶尔会设法逗他开心,但没什么成效。少年的眼神始终扑朔迷离,深邃的眼窝里,那双极淡的紫色眼瞳如琉璃剔透,让人感受不到任何情绪。唯有向他问起佛典,少年才会认真地给她讲解,多说几句话。 柔孜从纳戒中祭出一幅画卷递给桑悦。 桑悦展开,只见画上是一名青衣男子,大约二十来岁,言笑晏晏的模样,像春日照耀下的杨柳一样光鲜夺目,清新明净。 他的服饰很有特点,天青色的衣衫上一片素净全无刺绣,却用笔墨丹青疏落有致地画满了山水风光,发髻上也不束冠,只斜插了两只毛笔作簪。 柔孜的声音是清淡的,低柔平稳且带点沉郁:“画中人便是主上要找的三绝圣手,东方既白公孙。” 桑悦吃惊:“公孙?他是公孙?” 在修真界,诸侯仙王之子称为公子,公子之子称为公孙。 东方既白居然是当今生洲仙王的孙子! “确定没错吗?” 柔孜点头:“不会错的,三绝圣手意为‘画绝、才绝、痴绝’,在生洲有此称号的,只有一人,便是九公孙,东方既白。” 桑悦不禁啧了一下,有时候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有的人穿越到异世界啥也不是,有的人穿越异世界一下子就当上了王孙公子。 这小子好好的公孙不当,怎么到处乱跑,还被沐家老祖抓住囚禁起来呢?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三绝圣手 柔孜道:“生洲仙界共有九位公孙,因此东方既白又被称为东方九郎。在生洲仙都流传着一句话,仙洲公孙,九郎最痴。丹青圣手,九郎最愚。” 桑悦不禁迷惑道:“我不明白了,这人既然痴愚,又怎么还能‘画绝’、‘才绝’的?” 柔孜:“生洲仙界的画脉法术在修真界首屈一指,其公子王孙皆擅作画,而东方既白在其中属于佼佼者,他工人像、佛像、禽兽、山水等,画人注重点睛,自云传神写照,尽在双目之中。曾在凡间云游时,于一所佛寺中绘大菩萨壁画,引来许多凡人和灵修仙人围观,画中菩萨极尽传神,恍如真人,轰动一时。并自创了‘神怡在心’、‘以形写神’、‘迁想妙得’等画脉法术。因此被称为画绝。” “被评为‘才绝’,是因为东方既白精于词赋,能妙谈雅对。有人问起他在凡间云游时看到的山川风光,他说‘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若云兴霞蔚’。另有一次仙王带领公子公孙们在云间游玩,让他们品评仙城,东方既白评论道,‘遥望层城,丹楼如霞’。” 桃笙听得入神,赞叹地连连点头:“果然是妙谈雅对。” 柔孜道:“称他‘痴绝’,一是因为他痴迷作画,可以为了画一只凶兽,在山林中潜藏十数年,只为画出那凶兽最真实的神态。也可以为了制作颜料,常年居住在礁石之上,不断地潜入深海之中,只为了寻找能够研磨出世间最白色的贝壳。 二是在于东方既白除了作画、词赋之外,对其余事情一窍不通,尤其容易轻信他人,哪怕他人故意戏耍欺骗于他,他都一律信以为真,不能分辨真假好恶。” 桑悦不禁回想起神墟那人的说话做派,在得知她是光阴郎后,那人确实立即就相信了她,有点儿缺心眼的感觉。但对光阴郎以外的人,东方既白还是很防备的,似乎没有傻到底。 柔孜道:“关于东方公孙的痴绝还有一则轶闻,主上要听吗?” 桑悦:“嗯,左右无事,听听看呗。” “据说东方既白极为迷信神明临凡的传言。于是他的一位兄长就捉弄他,对他说凡间有一座画神庙特别灵验,只要有人向画神供奉画作,画神若是看中了那幅画,就会将这幅画点化成为神灵,召入神界。” 桑悦:“这种话他也会信吗?” 柔孜轻轻点头:“他信了,将自己最得意的画作全部封入一个木箱中,供奉在画神庙中。等东方既白离去后,他那位兄长就命人潜入画神庙里,偷走了箱中所有的画,并把箱子上的封条还原如初。第二天东方既白再去画神庙时,见箱子封条无损,但画作全都消失不见。他毫不怀疑,并且喜不自胜,逢人便说自己的画作都被神明看中,飞升神界之中了。” “呃……”桑悦不禁愕然,“这听起来是挺傻的。” 她想了想,又看向桃笙:“阿笙,你觉得东方既白这个人,是真傻还是假傻?” 桃笙道:“阿笙没见过这位公孙,也说不好。但我听说生洲仙王自上一任世子意外薨逝后,至今没有立下新的世子,公子公孙之间的角逐尤其激烈。身处这般争名逐利、群狼环伺之地,装傻扮愣、回避示弱,不失为一种明哲保身之道。” 桑悦道:“柔孜,你调查时,可知东方既白现在身在何处?” 柔孜轻轻摇头,十分歉疚地说:“属下无能,未能查出九公孙的下落。只知道他十年前就离开了生洲仙界,据说是突然间对邪祟凶煞的样貌起了好奇之心,想要绘制一册邪祟凶煞的图鉴,于是在三界之中漫无目的地四处云游,无人知晓其踪迹。” 桑悦点点头,继而露出充满鼓励的微笑:“我知道了。你们都探查得非常好,调查得很仔细。” 她推开窗,外面晴空万里,孟秋凉爽的长风扫过辽阔的湖面,带着些许湖水湿意灌入室内。 这座竞卖酒楼建在寒露湖的湖心上空,斥巨资从云海天都购买了大量能够悬浮的云石,土木中也运用了大量能够飞行的炼器材料,才搭建成这样一座壮观的空中飞阁。 朝下看去,窗离湖面有五层楼那么高,不远处有数艘华贵豪奢的画舫楼船缓缓驶来。 朝上看去,天空中也有各式各样的仙人车和飞轿朝这里汇集。 桑悦微微眯眼,看到了沐成章和沐雨微的仙人车,她勾唇笑道:“来了。” 湖心飞阁的雅间窗外对着湖景,绕过屏风往里,开门就对着竞卖场。 用来竞卖的法器都被封在全然透明的水晶盒子里,盒子四角上镶嵌着御风珠,能够绕场飞翔,让前来竞卖的修士都有近距离品鉴的机会。 这里只竞卖上品以上的法器,且多数都是稀罕珍品,是凤麟洲内豪富人家和世家子弟时常光顾游乐的场所。 桑悦事先特意调查过沐成章和沐雨微常订的雅间,于是找了个正对着他们房间的位置。 果然,沐成章和沐雨微一落座,就看见了她,面孔显而易见地狰狞了几分。 桑悦好整以暇地给自己倒茶,慢悠悠地品着,像是没注意到他们想杀人的目光。 主持竞卖会的“竹竿子”站在一片红枫叶状的飞行法器上,朗声介绍着身边水晶盒子里的竞卖物:“第一件,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雕虫斋铸剑大师赵夫子以十万年寒铁,历经三年炼造而成的青霜剑,上品六阶法器,手持此剑横扫,一招即可凝霜百里,霜冻之下,无论妖兽鬼怪,皆动作迟缓十倍,尤其克制草木,起拍价十三万上品灵石。” 第一件竞卖品似乎就引起了沐成章的注意,等水晶盒子飞到他们雅间前面时,他充满兴趣地将上身前倾观看,并迫不及待地第一个喊价:“十五万上品灵石!” “十六万上品灵石!”有人提价。 沐成章轻蔑一笑:“二十万上品灵石!” “二十三万上品灵石!” 沐成章不耐烦地喊道:“二十五万上品灵石!”并对喊价那人投去威胁的一瞥。 大概是看出了沐成章对这把剑势在必得,而且再往上喊价就是浪费钱了,于是竞卖场静默下来。 片刻后,一个略低沉英气的少女声音在竞卖场中回响:“三十万上品灵石。” 第一百一十七章 竞卖场 正是桑悦,当沐成章吃惊又愤怒的目光瞪过来时,她微笑着,抬了抬下巴,眼神中流露出来的野性和狷狂,充满挑衅意味。 沐成章暴怒:“四十万上品灵石!” 桑悦不疾不徐地道:“四十万零一千上品灵石。” “你!”沐成章咬牙切齿,额角青筋冒起,“四十九万上品灵石!” 桑悦:“四十九万零一千上品灵石。” 沐成章张口大骂:“贱……” 他的声音刚发出,所在的雅间就张开了隔音结界,所以不管他怎么暴跳如雷,雅间外的人们都听不见他的声音。在湖心飞阁的竞卖过程中,严禁客人污言秽语扰乱秩序。 桑悦顶着众人看冤大头的目光,拍下了青霜剑。 确实是一把宝剑,但并不值如此高价。不过桑悦不心疼,反正沐若拙说了,白桦福地中的资源任她拿取。她耗费自己修为换来的资源,不用白不用。 …… “第九件,素手掬青霭,罗衣曳紫烟。一往屏风叠,乘鸾着玉鞭。乃是十一万年前古修士遗址中寻得的古宝残件,科圣尚是少年之时将其修复完整,内蕴一缕可化为鸾鸟的太古武修灵炁,名为鸾玉鞭,平时可化为玉镯戴在手上,战斗时,可使为长鞭,亦可使其化为古鸾猛禽,上品圆满古宝。起拍价三十万上品灵石。” 太古之时的炼器材料远比如今的材料灵炁精纯,有一部分古宝甚至如今的炼器师都分辨不出是什么材质,但却异常的强大。因此古宝的价值远高于当代法器。 众人纷纷喊价:“三十五万上品灵石!” “三十六万!” “四十万!” 沐雨微喊道:“五十万上品灵石!” 桑悦:“五十万零一千上品灵石!” 沐雨微恶狠狠地剜向桑悦,气得几乎咬碎一口银牙,负气喊道:“六十万!” 桑悦:“六十万零一千!” 竞卖场的所有人都看出来了,这个面生的小女修是在和沐成章兄妹较劲儿呢。 之后无论沐雨微如何喊价,桑悦都在她头上压了一千上品灵石。 沐雨微见状,心生一念,故意把价格越喊越高:“一百五十万上品灵石!” 桃笙运用着鬼谷子识人术,观察着沐雨微的表情,揣测着她的想法,对桑悦道:“姐姐,她到极限了。” 桑悦便点头,不再喊价。 竹竿子激动地大喊:“一百五十万上品灵石一次!” “一百五十万上品灵石两次!” 见桑悦优哉游哉含笑看着自己,沐雨微顿觉不妙。 沐雨微慌了,朝桑悦大喊:“你怎么不喊了?” 桑悦微笑答:“抱歉,我比较穷,喊不起了。” “一百五十万上品灵石三次!成交!” 场上的人们看出她是在故意戏弄对方,都忍俊不禁地笑起来。 坐在上层雅间的白邵卿和白秋臣正在对坐品茶,他们虽然把门开着,却垂着珠帘,因为目前这些上品级别的法器还入不了他们的眼。 直到听见外面满堂的笑声,白邵卿才忍不住掀开帘子看看热闹,他的目光在场上散漫地逡巡一圈,落在了桑悦的身上。 女孩坐在桌边的姿态并不太端庄,胳膊撑在桌子上,支着下巴,神情散朗,言笑晏晏。 数月不见,少女的脸庞似乎长开了一些,那双少见的琥珀色眼瞳里含着种逼人的挑衅,宛如野生的小狼,危险、炙热,野性与纯真并存。 白秋臣见弟弟有些出神,便问道:“你认识这小娘子?” 虽然之前一起闯过落迦国那凶煞之地,但大部分时候都在生死交锋,白秋臣连有些凤麟洲修士的面貌都没仔细看,更何况桑悦这个无名之辈。 白邵卿便简略地和白秋臣解释了一番在哪里见过桑悦。 白秋臣淡淡扫了一眼桑悦,慢条斯理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自然而然的轻视:“一介凡间孤女,也被娇惯得如此任性顽劣。” 白邵卿笑一下:“的确是大胆顽劣。”他放下了珠帘。 沐雨微拍下了鸾玉鞭后,脸色难看了半天。她和沐成章身上的灵石加起来都不够这个数目,只能让侍从回到家里取钱,少不得要被爹娘知道,回去后定然会被重重数落。 想到这里,沐雨微更加怒不可遏。 在竞卖会中途休息的空隙里,沐成章和沐雨微直接骑着飞行法器就冲进了桑悦的雅间。 沐成章二话不说就甩出一把柳叶状的飞刀,桑悦狼狈地闪避,甚至带翻了桌椅。 沐成章操控柳叶刃追袭,桑悦祭出水精剑与之正面硬拼,桑悦抵抗不住,整个人倒飞出去,重重地砸在墙上后又摔在地上。 这时竹竿子带着湖心飞阁的护院修士赶来制止,沐成章才被迫收手。 桃笙连忙扶起桑悦道:“二小姐,你为了救大小姐刚祭出大量修为,眼下不过是筑基九……怎么能和妙品法器硬碰硬呢?” 沐成章一击得手,颇为得意,听闻此言,又和沐雨微对视一眼。 他们早就听说桑悦的修为灵力要用来救沐清枝,所以不管她的修为提升到多高,每隔一段时间又会大幅度退化。 方才听那女妖侍说漏嘴,桑悦眼下应该是退至了筑基九层,而沐成章和沐雨微现在都是筑基圆满,又有妙品法器在手,趁此机会击杀她不在话下。 竹竿子在一旁恭敬但并不谄媚地劝道:“三位都是金尊玉贵的人物,何必为了区区几件法器动怒。诸位也知道湖心飞阁的规矩,竞卖场上禁止斗法。还请消消气,和气生财。” 湖心飞阁背后的势力不小,沐成章也不敢在这里太放肆,只冷笑一下,朝桑悦挑衅道:“小凡奴,你既然有这个胆子戏弄我们,那你敢不敢接我们的斗法令?光明正大的在斗法台上比一比,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和我们抢法器!” 说着,他甩手扔出一块玉质斗法令牌,令牌悬浮在半空中。 这是修真界竞卖所中一种独特的传统,若是实力高强却又囊中羞涩的修士看中了某样竞卖物,但该物件却被他人拍走,那么修士可以向对方投出斗法令。 若对方接下斗法令,那么两人就移步到斗法台上,比试法术。 一旦登上斗法台,生死不论,后果自负。赢者可以收走对手身上携带的所有法器和灵石,甚至是性命。 第一百一十九章 斗法台 桃笙忙道:“不可!” 柔孜也双手合十,诵念一句佛偈劝道:“是法平等,无有高下。主上无需执着于斗法输赢。” 桑悦推开挡在面前的两名灵侍,抬手就接下了斗法令:“怕什么,大庭广众之下他们还敢打死我不成?” 沐成章露出一丝狞笑。 “慢着!”沐雨微突然出声,傲慢地抬起下巴,不甘落后地道:“哥,让我先来。” “小凡奴,那你敢不敢也接下我的斗法令?”沐雨微也甩出了她的斗法令牌。 不等桃笙和柔孜劝阻,桑悦再次抬手引水流接下:“有何不敢!” ****** 斗法台是湖心飞阁最高处的一个露天汉白玉石台,四面都有座位,供客人观看斗法和湖景。中央一个四四方方的擂台,擂台四角都有一道高耸入云的汉白玉石柱,石柱上端都立着一尊参水猿神兽雕像,四根立柱之间相连着水波荡漾的水壁结界,双方便在结界之内斗法。 沐雨微和桑悦分别站在擂台两端。 桑悦感受到两道探究的目光,扭头一看,是沐息尘和沐庭筠,这两兄弟也坐在观战席上。 斗法台上立着一件战鼓法器,上面的一双鼓槌自发飞了起来,朝鼓面重重敲下,发出“咚——”的一道震响,斗法随即开始。 沐雨微一开场就摘下了自己头发上的霜蕊花状妙品法器。那簪花于空中化为年轻男子状态的器灵玉伶观,他一扬手,掌心所持的霜蕊花瞬间散开,如万千发丝般的花瓣,每一片都如蛾须般细长微卷,在他捏诀的刹那全部抻直成一根根银针,密如银雨一般朝桑悦袭来。 桑悦迅速写下敏捷字灵附着在自己双腿上,身法顿时变得宛如岩羊林鹿一般灵活敏捷,躲过了针雨。 沐雨微又摘下耳朵上戴的两只银鎏金点翠蝙蝠求寿耳坠,两枚耳坠在空中发出玄色灵光,随即释放出里面封印的两只肉翅虎凶兽精魂。 这肉翅虎是一种凡间南部常见的凶兽,外形像老虎,但比老虎小一点,背上长着一对蝙蝠翅膀,双目绿莹莹的亮如鬼火。 显然沐雨微的这两枚耳坠是魂器,即炼造过程中需注入魂魄的法器。寻常法器攻击时只能伤到修士的肉身,而魂器则能同时伤到肉身和魂魄。 面对堵截在前方的两头肉翅虎,桑悦立即抬手书写“剑”之字灵。 墨色灵力写就的字灵在她手中化为一柄漆黑长剑。 她连劈两剑,两头肉翅虎的精魂就像纸一样被她轻而易举地划破了,那两只上品九阶的法器,银鎏金点翠蝙蝠求寿耳坠都被切成了两半废铁,掉在地上。 沐雨微一惊,心下不禁生出几分慌乱,不解桑悦一剑的威力为何如此之强。她现在的修为不是才筑基九层吗?不应该啊。 沐雨微稍一走神,桑悦已经飞身掠来,一式上击剑刺出。 沐雨微连忙甩出鸾玉鞭。长鞭卷向剑身,抽向桑悦,桑悦只得抽身退避。 鸾玉鞭在空中化出一道房屋那么大的太古鸾鸟精魂,发出一声响遏行云的清啼,这一声啼叫发出的音波震得桑悦耳膜剧痛,胸膛内气血翻涌。 桑悦把剑换到左手抵挡攻击,右手迅速在空中写了一个“悲”字。 这是之前在落迦国所得,玄洲七公主卫茂漪遗留下来的御品圆满境字灵。 “悲”之字灵飞到沐雨微的额头上,她看不见字灵,只知道桑悦似乎对她画了什么符,随即她就感觉心里莫名奇妙地涌上极大的悲伤。 沐雨微的双眼里莫名其妙地流下两行泪水,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感到无比窒息的绝望和哀伤,什么斗志都没有,整个人直接瘫软,烂泥一样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这就是“悲”之字灵的威力,能够直击对手心灵,让对方瞬间被悲痛压垮,失去战力。 观战的人们都看懵了,因为来观战的也大多都是筑基期修为,缺乏勘破字灵的手段和能力。只看见打着打着,沐雨微突然就像家破人亡似的痛哭流涕起来,不知中的是什么咒,又诡异又滑稽。 不过也有少数几个人能看破,比如修炼了瞳术秋毫目的沐庭筠。 沐息尘问:“庭筠,你看清了吗?桑悦堂妹用的是什么招数?” “应当是字修法术,”沐庭筠简单地对兄长解释了一遍。 “那想必就是传说中的字灵了,”沐息尘轻轻点头,“天生字胚,果然是罕见的奇特体质。难怪二叔会执意收养她,她确实有可能唤醒清枝堂妹。” 没了沐雨微操控,鸾玉鞭只得僵在空中。 桑悦当即一剑刺出,幻化出十二道剑影,将鸾玉鞭碎成了十几截。 在白桦福地“安分守己”的这十几天里,桑悦让“剑”之字灵吃光了藏宝阁里所有法剑上面留存的记忆,“剑”之字灵的坚韧度和锋利度都成百倍增长,已晋升为上品圆满境字灵,切金断玉,不在话下。 鸾玉鞭这件古宝是张湛然十六岁元婴初期时,他的师父为了考验他,给他的练习之作。 科圣的一件少年之作,竟然在竞价场上被两名少女修士喊到百万枚上品灵石的高价,传扬出去自然又是一件人们喜闻乐道的八卦。 后来,有好事者将这件事说给了张湛然听,他却无奈地轻声叹息:“这价钱可以买十件同等品级的法宝了,实在不值呀。若是这件法器没有易主,无论如何也不能做这般货次价高的生意。” 在听说鸾玉鞭被桑悦一剑劈成了十几截后,张湛然只是微微一笑:“如今的小修士进步得愈发快了,这是好事。” 当然,这都是后话。 玉伶观赶忙飞来回护沐雨微。 桑悦瞄准了他掌心的霜蕊花,那是器灵的真身,她剑剑刺中霜蕊花的关节部位,将整朵法器之花削成稀碎零件。 玉伶观最脆弱的关节被桑悦的剑气击得粉碎,身形很快就溃散,只余下一朵七零八碎的霜蕊机关花瘫在地上。 桑悦收了沐雨微身上的“悲”之字灵。 沐雨微的眼泪立即止住了,抬眼看向桑悦时,满是恐惧。 桑悦一脚踩在霜蕊花上,当着她的面将那些金属材质精心雕琢成的花瓣用力碾碎。 眼看着一件妙品器灵就被她这么轻而易举地废了,沐雨微惊骇至极,这时求生的本能借给她一股力量。 沐雨微奋力朝桑悦挥出双手,两手上戴的霜蕊花纹玉镯顿时化出铺天盖地的植株,成百上千条长满霜蕊花的苍翠枝条无限延伸,朝桑悦纠缠袭来。 面对这强弩之末的一击,桑悦都没有用字灵。 她抬起右手,掌心凝结出一个通透的泡泡,她把泡泡甩到花丛之中,嘭的一声,泡泡炸裂,飞出无数晶莹水珠,如同急速飞射的钢珠一般朝四面八方袭去,将交织成网的植株打得粉碎,顿时漫天花叶纷纷扬扬落下。一时间竟显得这残酷的斗法场面有种别样的凄美。 桑悦站在落英缤纷之中,操控数百颗水滴打向沐雨微。 对付沐雨微和沐成章这种嚣张跋扈惯了的草包,桑悦甚至懒得运用太多的心计。既然一味退让只会让他们越来越嚣张,那就必须要给予他们重击,让他们畏惧! 她就是故意引他们扔出斗法令,然后再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到他们害怕!打到他们不敢再犯! 第一百一十九章 明珠暗投 沐雨微从来没这么痛过,全身上下的穴位被这一颗颗硬如钢珠的水滴精准命中,难以忍受的痛和麻同时击溃了她的心智。 她口吐鲜血,倒在地上崩溃大哭道:“不要杀我!救命啊!哥哥!阿爹阿娘!” “妹妹!”沐成章大喊。 桑悦收了水滴,她不能真的杀了沐雨微,不然沐家不会放过她,只要起到震慑作用就行了。 “下去,换下一个上来,”桑悦道。 沐雨微立即连滚带爬地翻下了擂台。 沐成章赶过来扶住她,将重伤的妹妹交给侍从,然后怒火中烧地瞪视着桑悦,跳上擂台。 擂台上的战鼓法器在鼓面上开了一道口子,那应该是它的嘴,它用力一吸,就把擂台上被打废的法器和满地花叶都吸入腹中,转眼就打扫干净上场战斗的法术痕迹。 第二场斗法随即开始。 这兄妹俩的攻击方式十分一致,沐成章同样一上来就召出柳叶刃,化为那柳眉细眼的美人器灵,对桑悦发出强攻。 桑悦驱策“剑”之字灵与柳叶刃缠斗,自己则祭出水精剑直取沐成章。 沐成章朝桑悦一拂袖,桑悦一剑划在那广袖上,只见那衣料上泛起雾白灵光,她感觉剑下的不是什么柔软织物,而像是无比坚韧的铠甲,她连一根线都没有划断,就被震得倒飞出去。 沐成章得意地掸了掸衣袖,傲慢地睥睨她。 桑悦推测,这小子穿的衣裳应该是妙品级别的防御法器——上清五铢服,比寻常的六铢天人衣还要轻上一铢,但却质密柔韧至极,刀剑不入,防御力远胜同等级的铠甲法器。 桑悦当即抬剑,以剑为笔,玄色灵力为墨,在空中书写。 一个甲骨文在剑尖下出现,形状看上去像一把带有锯齿的斧头。翻译过来,是“我”的意思。 这个“我”之甲骨文,也是落迦国中所得,七公主卫茂漪遗留下来的圣品级字灵。 “我”之甲骨文在空中化成实体,形成一个一人多高、通体漆黑的长柄锯齿巨斧。 桑悦松开水精剑,法剑自动跟随在她身侧。她伸手握住巨斧,势如脱兔一般飞掠而出,将斧头劈向沐成章。 沐成章自恃有上清五铢服防御,看着这古朴得近乎简陋的武器轻蔑冷笑,只不紧不慢地往后退了几步。 等到那斧刃划破他的衣襟时,他再想逃已经晚了。 桑悦近段时间才开始学习甲骨文,因此对“我”之甲骨文的操控还很生涩,更何况这还是一个圣品字灵,因此她一天只能驱策“我”之甲骨文发出一击。 但只有一击也够用了。 沐成章的上清五铢服被划开巨大的口子,完美无缺的妙品级别防御顿时出现破绽。 桑悦当即收了甲骨文字灵,驱策水精剑刺向沐成章。 眼看水精剑就要洞穿沐成章肩头,却被飞扑而来的柳叶刃挑飞。 柳叶刃双手各持握一把柳叶状小刀,近身朝桑悦攻来。 美人器灵的骨骼像柳条一样柔弱无骨,又敏捷如蛇,极其擅长近身战。 桑悦稍有不慎就被她划出一道细长的口子,立即召来“剑”之字灵,夹击柳叶刃。 这时,桑悦瞥见沐成章还要扔法器,便抽出空隙,迅速写出“毒蛇”字灵,化为剧毒的蝮蛇凶兽,用毒牙啃坏他的那些法器。 蝮蛇很快就突出重围缠到了沐成章的脖颈上,蛇身悬浮在他眼前,对他张开蛇口,露出尖锐的毒牙,吓得沐成章一动不敢动。 柳叶刃在桑悦和字灵的夹击下,左支右绌,很快落败。 桑悦很欣赏这个女孩子柔中带刚的气质,并不想弄坏她,只想把她打飞后去料理沐成章。 然而,柳叶刃却一次又一次地站起来,挡在沐成章面前。 桑悦凝眸,看着面前这个带着伤还奋力护主的美人器灵。 她不知道,是不是世间所有的器灵都这么忠心。 桑悦不禁低叹一句:“美人儿,你落在这草包手里真是明珠暗投了。” 大概是从没有人对她说过这种话,柳叶刃冷若冰霜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错愕,但她很快就再度寒下脸,朝桑悦袭去。 重伤的柳叶刃全然不是桑悦对手,后者脚都不动,只稍稍一侧身就躲过她的攻击,并抬手在她肩头轻拍一下,将“悲”之字灵按在她身上。 柳叶刃顿时被一股莫名的巨大的悲伤所淹没,闭目跪在地上,不能自己。 桑悦只是随手一试,没想到这类操控情绪的字灵对器灵也这么有用。 也许是因为脱胎于冰冷法器之中,大部分器灵的性格都是不苟言笑、沉默忠心,宛如石心木人。因此人们总认为器灵无知无觉,无情无感,却不知,器灵的情感往往比很多人还要纯粹、直接和真挚。 柳叶刃被克制后,桑悦就可以专心对付沐成章。 桑悦下手毫不留情,把沐成章的骨头一寸寸打断,疼得沐成章满地打滚求饶。在看到沐成章眼里除了恐惧再无其他后,她才收手。 观战的人群中有人忍不住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这小娘子怎么这般狠辣?” “小小年纪,就这般凶狠至极,长大以后如何得了。” 桑悦若无其事地跳下擂台,对那些战战兢兢的沐家侍从说:“把你们少爷扛回去吧。” 柳叶刃低头护卫着担架上的沐成章离开。 桃笙小跑着迎向桑悦,在和柳叶刃错身而过时,她拈指一弹,一滴水珠悄然溅在柳叶刃的手背上。 桃笙借助那滴水传音道:“柳娘子,二小姐让我告诉你,沐成章不值得你如此忠心,你此番败了,若是受他折辱,可来寻二小姐帮你解围。” 柳叶微蹙眉尖,手背上的水渍很快就干了,女孩柔婉的声音随着她轻盈的身影消失。 这一战之后,沐雨微和沐成章都不敢再与桑悦正面为敌。 期间,她的“大伯父”和“大伯母”,火棘真君和朱缨夫人当然气势汹汹地冲来了白桦福地,想找桑悦的麻烦,桑悦也不躲不避,坦然地站在他们面前侃侃而谈。 先动手的沐雨微和沐成章,斗法令也是他们先下的,当日在场的人全都有目共睹,她下手是狠了点,但也只是在践行斗法的规则。 火棘真君和朱缨夫人占不住理,就想用暴力来收拾她,但都被沐若拙和苏罗挡下了。 有沐若拙和苏罗的全力庇护,这场小辈间颇为激烈凶险的争斗也只能不了了之。 第一百二十章 龙吸水 时间一晃,又是三个月过去,沐家的朝雾阁神墟试炼再度开启。 这次,桑悦照旧让桃笙和柔孜结伴自行探索,她则来到东方既白当初送她和沐庭筠出来的地方。 桑悦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东方既白通信,只能试探着将戴着草环的手贴近地面。 只见草环果然探出一条枝蔓钻入地下,然后桑悦就被一股力量拖入地底,一阵土遁过后,来到了了那花海怪石前。 “东方既白?听得见吗?”桑悦对着怪石喊道。 “我在我在!靓女!你终于来了!”开朗活泼的男声立即从陨石深处传来,激动中还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哭腔。 桑悦听见他的哭腔,都懵了:“你……你怎么哭了?你没事吧?” 陨石深处隐约传来抽了抽鼻子的声音:“没事,我就是喜极而泣,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桑悦心道,听着还怪可怜的。本以为自己早已修炼得铁石心肠,却久违的生出了几分过意不去的感觉。 “抱歉啊,神墟试炼三个月才开启一次,之前我又忙着闭关突破,没法调查你的事情,这才拖了六个月……” “没关系没关系,你来了就行!修真界这么危险,你一个女孩子孤身闯荡已经很不容易了。” 桑悦:“我还有些问题想和你确认一下。” 活泼爽朗的男声道:“你问!我知道的都可以告诉你!” “你为什么来凤麟洲?怎么被沐家老祖抓住的?沐家老祖知道你是生洲公孙吗?” “啊,这就说来话长了。” “没事,现在有的是时间,我洗耳恭听,”桑悦说着,席地而坐。 东方既白:“我来凤麟洲是为了找到穿越回地球的办法。” 他找好角度开了头后,便开始流畅地讲述起自己的经历,桑悦发现他的逻辑和口条都很清晰,很容易让人听进去他的话。 他是十三年前穿越过来的,穿越时的情况都忘得差不多了,只依稀记得,那是一次出国旅游的时候,和朋友乘船到深海区潜水,采集珊瑚标本,本来游得好好的,突然,他附近的海水出现了诡异的大漩涡。 无论他怎么奋力地朝反方向游,最终还是被漩涡卷了进去,但那漩涡是向上朝海面旋转的,他感受了极大的吸力把他卷出了海面,并一直往高空中升去。 那种感觉,就像是被绑在加快百倍的巨型大摆锤上一样,心肝脾肺肾都要被甩出来的感觉。很快他就被卷进了漆黑的雷雨云层里,一道闪电朝他劈了过来,然后他就失去知觉了。 桑悦不禁问道:“你该不会遇上了龙吸水吧?” 龙吸水指的是地球上的一种自然现象,由一种特殊的龙卷风造成的。 龙卷风的上端与雷雨云相连,下端延伸到水面上。当龙卷风下端接触到水面时,由于其四周气压高,中间气压低,就会产生很大的吸力,将水流吸入风暴中心的空洞里,并随之形成绕轴向上的涡流,形成了连接天空和海面的壮观水柱,看上去像一条长龙在吸水。 东方既白:“我觉得八成是。但是那种情况还是太诡异了,当时潜水的时候我们反复确认过了天气,一点强风和雷雨的预兆都没有。而且我当时穿着潜水设备,已经潜到100米左右的深度了。一般的龙吸水连鱼都吸不起来,但那场龙吸水的强度直接把我带上了千米高空。” 桑悦发现,虽然她和东方既白穿越时所处的环境不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都遇到了十分异常且可怕的,带有雷电的自然现象。 东方既白接着述说,等他恢复意识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了一张床上,他迷迷糊糊地翻身爬起来,朝床下一看,再次吓了一跳。 那张床居然搭在百米高空中,离地有几十层楼高。而且那张床还是用藤蔓结成的,就挂在一棵树的树干下,虽然上面铺满了锦缎床褥和玉枕,但一阵风刮过,还是会微微晃悠。 他的脑子还没冷静下来,抬头就看到了更加令人吃惊的景象。 他第一眼觉得自己是在做梦,第二眼觉得自己进了天堂。 他看到旁边的一棵树,高大得夸张,就像现代的一座摩天大楼。树冠遮天蔽日,透过树叶照下来细长的阳光光柱都被染成了极淡的黄绿色。 在那摩天大楼一般的树干上,还“搭建”着好几座房子,那些房子的样式十分的奇特,充满光怪陆离的美感。有的是呈螺旋一般四角旋转式的楼阁,有的类似斜斜的宝塔,有的宛如作坊、商铺、宫殿等等……这些房屋都有一些共同的特征,就是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都带有古代中式风格。 而且这些房子和树干相连的那一面,都伸出了一些类似昆虫的足肢结构,“扒”在树身上,并且在不断地,不紧不慢地往上爬。完全和地面平行,却不受地心引力的影响。 他不自觉瞪大了眼睛仔细观察,原来那些房子都被牢牢“粘”在一只巨大虫子的背上,是那些巨虫用足肢牢牢地扒着树,背着庞然沉重的房屋有条不紊地往上爬。 那些屋子有的开着窗,可以看到里面住着人。 有好几个穿着典雅古装的男人和女人见了他,还向他行礼,叫他:“九公孙。” 后来他才知道,那移动的房屋是生洲最常见的修士洞府。而驮着房子的巨虫名叫蝜蝂,是生洲最常见的被驯化的灵虫。 桑悦没去过生洲仙界,但是在庄先生讲课的时候听说过生洲的一些描述。 据说生洲仙界的树木极度的高大,有的一株就堪比一座高山。生洲天人的城镇很多都是建在巨树上的,有“一树一城”的说法。生洲多画修,这些画修很多又对工艺、建筑感兴趣,因此生洲的建筑风格极具特色,匠心独运。 大多数人喜欢住在蝜蝂房里,就是东方既白说的,那种由巨虫背负移动的房屋,蝜蝂背上的房屋都是会自行调整角度滑动的,因此不管巨虫是在树身上爬行,还是在树干上倒挂金钟,房子的地板都始终和地面保持平行,里面的住户甚至都感觉不到一点颠簸。 和桑悦不同,东方既白初来乍到就见识到了无比玄幻的仙界,而且身份又是金尊玉贵的公孙。 所以,在消除了一开始对未知的恐惧后,东方既白的心情就转化成了一种好奇和探索的心态。 他机智地没有告诉别人自己是穿越者,而是努力适应东方既白这个身份,并借此在仙界观察、游玩和探索。 他一开始只是抱着玩玩的心态,尝试了几天修仙的功课,觉得太累就扔下了,闲下来的时候偶尔调查一下关于光阴客的事情,琢磨穿越的原因,以及怎么回去。 直到东方既白的老爹看不惯他这么游手好闲下去,逼迫他认真修仙,东方既白就开始觉得受不了了。 “劝人修仙,天打雷劈,”东方既白说着忍不住用了粤语,“修仙真的厚诡啊。”【修仙真的太苦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光阴客 桑悦明白他的感受。凡间的武术高手,尚且要闻鸡起舞,十年磨一剑不可懈怠。而在更为艰辛的修仙过程中,习武只是最基础的第一步,也就是淬体。之后任何一步,所要受到的磋磨都是前面的千倍万倍。 修仙除了打熬筋骨,还要磨炼心智,光是洗髓时那种深入骨髓的刺痛,就足以吓退很多人了。更别提还要无数次深入险地狩猎凶兽,与邪道斗智斗勇,在天劫下死里逃生等诸般困境。 除了修仙以外,更让他受不了的,就是那些王孙公子之间的尔虞我诈、腥风血雨。 和桑悦不同,东方既白一开始就不需要为生计发愁,也拥有足够的资源,所以他完全可以全神贯注地研究穿越回去的办法。 于是他以云游作画为名义,在三界各处寻访探索,调查时空罅隙的成因,寻找和他一样的光阴客同伴。 但调查了整整十年,他的成果依然乏善可陈。 他知道的关于光阴客的事情只有如下几点。 一,目前他所遇到的光阴客,全部都是魂穿,也就是原来的地球上的身体不知所踪,只有意识附着在了这个世界的人的身上。而被附着者有的可以确认已经死亡,穿越者的意识只是借尸还魂。 桑悦不禁问道:“那些死去的人都是被邪道杀的吗?”因为她穿越过来的时候,这具身体就是受到邪道异火的灼烧而遍体焦黑。所以她一直怀疑原主的死因,以及她魂穿过来和邪道有关。 但东方既白道:“大部分的都查不出死亡原因,能查出来的,也不全是被邪道杀的,也有在试炼过程中失手,或是被同门谋害的。” 那就不能断定穿越这件事和邪道有关了,桑悦心想,然后继续听东方既白说下去。 二,时空罅隙出现的时间和方位是完全无法预料的,哪怕是修真界最厉害的占星师也不能预测,更不明白这时空裂缝是怎么形成的。有传言说,时空罅隙是邪道信奉的古魔造成的,蕴含着某种未知的阴谋。 三、在这个世界留的时间越久,对原来时空的记忆就会越来越模糊。 听到这里桑悦忍不住插一句嘴:“这很正常,时间久了过去的事情总会记不太起来的。”她不明白东方既白为什么要强调这一点。 “不,这一点儿也不正常,”东方既白幽幽地道,“我已经记不起我原来的名字了,你觉得这正常吗?” 桑悦皱了皱眉,她一直都是用的自己的名字,所以不能体会他的感觉。但她也下意识地觉得,正常情况下,就算十三年里一直使用别人的名字,也不至于就把自己的真名给忘了。 东方既白道:“而且,有一段时间我为了保留地球上的记忆,每天都会回忆从前,并写笔记,把以前的事情画下来,还用留忆珠保存那些记忆。但是,每次我做完这些,一个时辰后,我就会眼睁睁地看着我写的那些字、画,它们在消失——” 桑悦忽然有种寒毛耸立的感觉。 他接着道:“留忆珠里面的记忆也会变成一片空白。我猜测,是这个世界在排斥关于异世界的事情。这种排斥反应,最终会让我们彻底忘记从前的世界,把我们同化成这个世界的人。” 东方既白道:“你对此难道没有发现吗?难道你从来不想回去?” 桑悦被他这么一问,忽然有些恍惚,算一算,她来这个世界也已经有八年了,在仇一一死后,她就再也没有想过穿越回去的事情。 桑悦道:“一开始当然想,但后来有了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在这里完成,就不想了。” 东方既白似乎听出了女孩这句话中隐藏的哀伤,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那你现在要不要试着回忆一下,验证我的话是不是对的?” “嗯,”桑悦点头,开始凝神回忆曾经在地球上的生活。然后她发现,她已经想不起来大学以前的任何事情了,大学舍友的面貌也都模糊了,印象比较清晰的,只有那重男轻女的爸妈,和沉迷游戏的弟弟。 她如实告诉东方既白。 东方既白苦笑了一下:“看来我们差不多,不,我比你更严重。我大学毕业之前的事都忘光了,还有几个重要的亲戚朋友长什么样子,什么名字,也记不起来了。就连我爸妈,我也快记不起来他们的样子了,印象最深的只剩下我爷爷,还能回忆起一些他教我画国画的片段。” 他幽幽道:“所以我感觉很害怕,等到我把生活在地球上的事情都忘光了,那我还是我吗?还是彻底变成了东方既白,一个异世界的陌生人?” 桑悦无言以对。 东方既白没有继续纠结这个问题,接下去说,第四,也就是最后一点,光阴客在修真界的处境是极度危险的,因为,对炼器师来说,光阴客的魂魄和肉身都是绝佳的炼器材料。 不知道为什么,用光阴客炼制成的法器格外强大,当今很多圣品级别的法器里面都蕴含着光阴客的血肉魂魄。因此邪道的炼器师,还有某些表里不一的仙道炼器师都热衷于捉拿光阴客,并把光阴客制成法器。 东方既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被沐家老祖抓到了朝雾阁神墟。 一年前,东方既白化名方墨,对外伪装成凡间的普通修士,和三个光阴客结伴同行,一起去探索一个上古星卜修士的洞府遗迹。 结果一进去,他们就遇到了埋伏,原来整座遗迹都是用来诱捕光阴客的陷阱。 埋伏他们的是由沐家老祖暗中豢养的一支道兵,名为百花杀,专门为沐家做各种见不得光的事情。 东方既白他们寡不敌众,很快就被活捉,关在朝雾阁神墟里,那个沐家老祖专用的机关禁地。 在机关禁地里被关着的光阴客有十来个人,每个人都用一个单独的笼子法器关押着。 在那里,东方既白第一次见识到,用活人炼器是多么的惨无人道。 第一百二十二章 封魂陨星 说到这里的时候,东方既白的声音低沉得可怕,还带着些微的颤抖:“太惨了,真的。他把人活生生地抽筋拔骨,那些人发出来的惨叫声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简直就是人间地狱。他把人皮用来蒙成鼓,骨头拿来炼制成剑、珠子、瓶子……” “好了别说了,”桑悦终于听不下去了。 东方既白便及时止住。 后来他能逃出来,一是得益于他隐藏了自己的身份,没人能想到他是生洲公孙,所以他藏着的很多法宝、灵草灵兽都没被搜出来。 二是,强烈的求生欲,让他在被关押的十几天里成功突破。他刚穿越来的时候,这具身体就已经有出窍期三层的修为,他磕磕绊绊地修了十来年,都没什么长进,直到被死亡的恐惧追着屁股赶,才突破了一层,也就是出窍期四层了。 虽然只突破了一层,但在法宝、灵草灵兽的辅助下,他险象环生地从沐家老祖眼皮底下逃出,再被一路追赶到陨石里。 当时他逃到陨石这里,就发现沐家老祖不太敢靠近,东方既白别无选择,只能钻进陨石里躲藏起来。 等他靠近到陨石附近十步之内的时候就感觉到不妙,但已经来不及了,陨石内部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把东方既白直接吸了进去。 那股吸力非常的强大,东方既白完全无法摆脱,只能被吸拽着,飞过错综复杂的陨石孔道,直到进了一个卧室大小的石室里才停下来。 东方既白推测,这个石室大概是这颗陨石的中心。 石室里没有吸力,但只要他踏出石室,那股吸力就会立即出现,把他吸入其中。 他在外面留着灵草,所以能探查到沐家老祖绕着陨石外围徘徊了几圈后,就放弃离开了。 而东方既白也从那时起,一直被陨石困到了现在。 幸好他身上还藏着一个画境卷轴,卷轴里面容纳着一处小洞天,他在小洞天里面种种田、养养灵兽,才不至于饿死。 期间他尝试了很多办法脱困,虽然都以失败告终,但也不是全无收获。 他发现,陨石只吸纳飞禽走兽,但草木则不受其影响。 于是,他操控藤蔓把灵草草种带出去,在荒漠上播种,日积月累,将一片荒地开垦成了花田。又利用灵植发达的根系在地面下无限扩散,形成庞大的根系脉络,不断地探索更远的距离,播种更多的灵植。 他借助各种形态的传送菌菇和灵草,把想要采摘灵植的修士传送过来,让护门草鉴别是不是好人和光阴客,如果不是,就用护门草的迷幻花粉抹除他们的记忆,再把他们扔出去。 桑悦听完不禁赞叹道:“所以你这人果然是扮猪吃老虎,痴绝都是你装出来的吧?” 东方既白笑道:“我穿越来之前,这具身体就有‘三绝圣手’的称号了。我只是延续了‘东方既白’的活命法则。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桑悦道:“没了,你讲得很清楚,就这些。” 东方既白道:“我知道,要请你帮我逃出去,这件事非常难。所以我不会让你白救我的,我现在身上最值钱的就是一幅画境卷轴,画境里面是一处圣品小洞天,里面豢养了一百多种灵兽,种植了三千种灵植,包括之前你见过的那株九死还魂草。只要你能帮我离开这里,我就把这处圣品小洞天作为报答,我可以立九重仙道血誓作保证。” 桑悦没有多做犹豫,很快便道:“成交!” 其实就算东方既白不提报答,光凭他是同乡,又是生洲公孙,桑悦也会设法救他一救,算是为自己增加一位可靠的盟友。 更何况东方既白还提出这么丰厚的条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桑悦更是要使出浑身解数救他出来。 那可是圣品小洞天啊!沐家老祖所住的东篱小洞天都只是凡品级别的,但里面的灵炁充沛程度,以及品类丰富的灵草灵兽,已经足够让桑悦垂涎三尺了。 有这样一处圣品小洞天栖身,哪怕日后脱离了沐家,桑悦也不需要再为修炼资源发愁了。 不愧是五霸仙洲的公孙,出手就是豪横! 当然,桑悦不知道的是,生洲得宠的王孙公子,住的都是圣品以下、凡品以上的大洞天,只有不得宠的,得到的封赏才只是区区几处小洞天。 桑悦道:“凭我一己之力想救你出去不太可能,我还有两个可靠的同伴,她们一个擅长谋略,一个见多识广。我需要把你的事情挑一部分告诉她们,并把她们带到这里一起谋划,你觉得可以吗?” 东方既白思索片刻,心想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便道:“行,那就靠你们了,多谢!” ****** 桑悦把桃笙和柔孜带到了陨石前。 桃笙在陨石前来回徘徊着端详,她双手里握着一卷玉质的简册,手指无意识地在上面的玉简上来回滑动抚摸着,这是她陷入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 那每一根玉质竹简里面都藏着一个芥子空间,往往被修士用来藏书,相当于一个随身携带的小型书房。里面放满了桃笙收藏的各类书籍、五湖四海的修士的见闻记忆,以及她在看书修炼过程中记录下来的各种随笔札记。每一根竹简放满后,她就会用绳子串上一根新的,如今她手里这卷简册上的竹简已经有五十一根,俨然称得上是一个可随身携带的藏书阁了。 桃笙的记忆力超群,又博览群书,让她拿出这卷玉简册的时候,就说明她在查找应对眼前问题的知识。 很快,桃笙就有答案了:“姐姐,这应该是天镜封魂陨星。因为它的表面光滑如镜,所以名为天镜,又因为会封印靠近它的一切带有魂魄的生灵,所以被叫做封魂。很多用来封印魂魄的法器就是以它为原材料的。” 桑悦:“那有什么办法破解封印吗?” 桃笙想了想道:“这块陨星如此巨大,至少也是天品级别的灵材,想靠外力破除它的封印显然不可能,而且还会引来沐家老祖。” 她曲起手指轻轻扶在下巴上:“倒不如,从封魂陨星的特性入手。” 桃笙:“万物生灵的魂魄有浓淡之分,而封魂陨星只封印浓厚的魂魄,也就是人族和各类飞禽走兽。但只要魂魄稀薄到一定程度,比如草木,封魂陨星就感知不到了。” 修真界普遍认为,万物生灵的魂魄有浓厚和稀薄的分别,人族的魂魄最浓厚,草木的魂魄最稀薄。 东方既白兴奋地道:“那是不是只要能让我的魂魄变淡,淡到跟草木差不多,我就能出去了?” 桑悦:“可是人的魂魄变淡,那不就是魂飞魄散……死了?” 东方既白:“啊?” 桃笙道:“假死即可。通过丹药或者术法,可以让人陷入近乎死亡的状态,身体静止不动,没有呼吸,魂魄也会变得极其淡薄。” 东方既白听了道:“等会儿,我先试试,正好我这里养了几种擅长假死的灵兽。” 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从陨石里面传来:“我把藤蔓绑在灵兽身上,另一头扔出来给你们。等我说拖的时候,你们就拽着藤蔓往外慢慢的拉。” 一条苍翠的藤蔓从陨石的一个孔洞里伸出来,游走到桑悦面前。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夜奔 东方既白道:“可以拖了。” 那灵兽倒是不重,桑悦一个人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拖动,就是里面的通道太长了,拖得她双手发酸,中途被柔孜接了过去。 好在这孔洞虽然九曲十八弯的长得可怕,但还是有尽头的。 藤蔓另一头一只绑着一只白鹦鹉,一路软趴趴地被桑悦拖到了脚边,桑悦把鹦鹉身上的藤蔓解开,它立刻就扑腾起来,展翅飞到了空中。 桑悦道:“成功了!” 东方既白也是喜不自胜:“太好了,这法子有用!” 桑悦问道:“东方,你的小洞天里养了那么多灵草,有没有能让人假死的药草啊?” 东方既白叹息:“很遗憾。我这一年里没事干的时候,把小洞天里灵草和灵兽的习性特征都摸透了,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这种救命的神奇药草。” 柔孜道:“主上,我想起有一种能够令人假死的灵花。” 桑悦眼睛一亮:“是什么花?” 柔孜道:“出自南国的天品宝珠茉莉花,把花根剪下来用研磨成汁服下可使人假死,一寸根的量可以让人假死一日,服用得越多,假死的时间越长。最多只能服至六寸,若是服下七寸的量,那就是真的醒不过来了。在西域有人会将这种花调制成安神香,用来治疗不寐或梦魇症。” 桃笙不禁微笑着道:“在西域,从中原运来的香料都极其昂贵,只有达官贵人才买得起,更别说这种天品灵花,柔孜哥真是见多识广。” 桑悦也不禁暗忖,天品级别的灵花在凡间可以说是世所罕见,在修真界也只有巨富豪强才有能力得到。柔孜作为一个凡间西域普通的秘境镖师,应当是没机会接触到天品灵花的,可他对天品宝珠茉莉花却说得头头是道,像是亲眼见过一般。 柔孜从容徐缓地解释道:“从前跟随镖队探索古修士遗址的时候,捡到过不少死去修士的留忆珠,里面容纳了很多天南海北的见闻,年少无知时,都将其当成故事来看,所以有幸得知了一些奇闻轶事。” 桃笙听完,仍若有所思地看着柔孜,柔孜察觉到,坦然地回视,那双深邃迷离的星目分明淡得什么情绪都没有,却还是把少女看得害羞起来。 桃笙有些慌乱地垂眸移开目光,搞得自己看上去更像那个藏着秘密的人。 桃笙对柔孜并没有恶意,只是在她心目中,桑悦永远排在第一位,所以只要她发现了桑悦身边有任何疑点,都会立即指出。 桑悦则完全没放在心上,她对身边人向来秉持用人不疑的心态,因此少年怎么说她就怎么听。 桑悦道:“从陨星里出来的办法有了,但怎么离开朝雾阁神墟也是个问题。” 桃笙:“可以用掉包计。九公孙出来后,可以让他变化成我或柔孜的模样,跟随姐姐离开。但被掉包的人需得在朝雾阁神墟里再留三个月,等下次神墟试炼的时候再出去。” 桑悦不太放心:“神墟里危机四伏,一个人在这里撑三个月可不容易,还是让我留下来吧,让桃笙变成我的样子应该也能蒙混过关吧。” 柔孜:“主上,出了神墟后你还要带着九公孙离开沐家,如今不少沐家人都在暗中留意你,更需小心。应该让我留下,我现在是筑基期圆满境,足以在神墟内自保,况且属下也想要多加历练,尽早突破。” 桑悦惊喜地微微睁大眼睛:“你已是筑基圆满了?怎么这般突飞猛进。” 桃笙道:“柔孜哥修炼起来,是和姐姐一般用功的。” 桑悦点头,拍拍柔孜的肩:“行,那就先照此安排吧。” ****** 雕梁画栋,明烛晃耀外的寝房门外,柳叶笔直地呆立着,面无表情的美丽五官看上去比傀儡更像傀儡。 紧闭的房门里溢出男人兽类般粗重的喘息,间杂着几声女子痛苦挣扎的呜咽,那呜咽听得出来,是因为嘴里被什么堵住了,不然传出来的应该是绝望的哭喊、悲戚的惨叫。 不知过了多久,房内传来男人的一声怒骂:“晦气!不中用!” 然后房门从里面被两个精致人偶打开,一个人影像破烂物件一样被狠狠踢了出来,砰地摔在地上。 那是一个妙龄少女,曼妙的身躯上一丝不挂,细腻的皮肤上布满了各种伤痕,姣好的脸庞已经没有任何生气,大大的眼睛正好对着柳叶的方向。 柳叶面具般死寂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点表情,她的眉头狠狠抽动了一下,直直对上了死去少女的双眼,那双涣散的瞳仁里仍凝着惨不忍睹的绝望和仇恨。 地上的少女身形如烟雾般溃散,化为一面白绢地绣孔雀漆柄合欢扇,原本整洁精美的扇面被血污了,裂成了几块,漆柄也断折了。 两边的侍从立即麻木着脸把碎裂的合欢扇捡起来,递出去扔掉。 一个具备灵智的妙品器灵,拥有着和人族一样喜怒哀乐种种情绪的仙灵,就这么潦草地被践踏和毁弃了。 沐成章自从在湖心飞阁被桑悦重伤后,躺床上休养了三个月才康复。伤一好,他便疯了似的想要尽快提升自己的修为。而他提升修为的方法不是通过老老实实的修炼,而是采补炉鼎。 这些炉鼎有的是灵根优越的贫寒人族女子,有的是器灵,有的是妖侍,虽然身份不同,但结局却一样,那就是被采补和虐待至死。 “贱婢,还不快去给我挑两个新的!”沐成章粗重的声音像叫嚣的野猪一样从房内传来。 柳叶恍若未闻,仍如雕塑一般一动不动。 “废物!耳朵聋了吗!找死!”一盏茶壶飞出来,正中柳叶后脑上,砸得粉碎,热茶和碎片齐飞。 柳叶很快感到温热粘稠的血液濡湿了头发,她垂在身侧的僵直的双手,缓缓地收紧成拳。 ****** 白桦福地。 从神墟试炼回来后,桑悦便拖着疲惫的身体往自己的卧房走,柔孜和桃笙跟在她身后。 快要走到房门前,桑悦敏锐地感受到了一丝陌生而微弱的灵力。 桑悦寻着这股微弱灵力,看向庭院里的一株桂花树,当即低喝:“谁?出来!” 桂花树的树冠窸窸窣窣地动了一下,然后一个人影伴随着许多细如米粒的黄色桂花从树冠里掉了下来。 桑悦眼尖,一看那人的身形有些熟悉,立即召出一股水流接住那人,缓缓将其放在地上。 那人一身黑色劲装,光看身姿,肩若削成,腰如约素,便知是个美人。 这样的身材背影,实在令人一见难忘,所以桑悦立刻就认出来了:“柳叶刃?” 器灵柳叶的身体挣扎着动了一下,但很快就倒回到地上,没有任何回应。 桑悦快步上前,轻轻转过柳叶的肩,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只见那张原本姣好的容颜像是被烈焰灼烧过,皮肤皱缩焦黑、开裂,露出模糊的血肉,眼皮和嘴唇都被烧没了,面目全非。 “柔孜,”桑悦唤了一声。 所谓香、药同源,柔孜作为香修,对药理也触类旁通,在医术上颇有见地。 柔孜会意,立即上前为柳叶诊脉。 少年摸完脉,单手捏诀,一缕白色香气从他指尖飞出,萦绕在柳叶的心口前:“她伤得很重,我先用馥齐香护住她的心脉,再开个药方让她服下,静养一会儿便没有性命之忧。” 桑悦道:“那你和桃笙悄悄去取药熬煮,不要惊动任何人。我先把她安置在我的房间里。” 柔孜和桃笙立即领命离去,桑悦轻手轻脚地抱起柳叶,进房将器灵放在自己的床榻上。 第一百二十四章 柳叶 桑悦喂柳叶喝了药后,没过多久人就醒了。 器灵的意识慢慢清醒,没有眼皮的双目已经无法抵挡光线,血色的模糊的视野逐渐变得清晰,浮现出桑悦专注的面容。 “二小姐,”她沙哑得几乎难以分辨的嗓音轻唤。 桑悦眸中毫不掩饰愤慨:“你伤得这么重,是不是沐成章对你做的?告诉我,我替你教训他!” “不是,”柳叶道,“是我自己跳进了铸剑炉,用三昧真火融掉了身上的沐家纹徽和主人姓名。” 桑悦不由一惊,有些不敢相信地回头和桃笙对视一眼。 沐家的法器身上都被熔铸有沐家纹徽和主人姓名,只要有这纹徽和名字在,法器就必须听从该名沐家人的指令。即便是妙品器灵,不管逃到哪里,都会在纹徽的控制下,被主人一声令下给召回。 到底要有多强大的内心和信念,才能让她对自己做出如此自毁的举动。 桃笙轻声问:“你是为了摆脱沐成章的掌控,才融掉纹徽,前来投靠二小姐吗?” 柳叶:“二小姐,我来是想要效忠于你,而不是求你收留。若我能像恢复到像从前一样战斗,愿为二小姐赴汤蹈火。若我不能恢复,请二小姐将我投入铸剑炉,重新融为炼器的铁块。” 那双在烈焰灼烧下变得极为可怖的双眼里,满含着受尽摧折的绝望,却又挣扎着露出一丝极为坚毅的锐色,令桑悦心神为之震颤。 桑悦不禁上前,轻抚柳叶额头:“放心吧,你一定会恢复到从前的,我保证。” 柳叶的心神微松,很快就再度昏厥过去。 桑悦看着她,低声喃喃:“阿笙,你觉不觉得,她和一一很像?那种眼神……”桑悦说这话的时候很轻很轻,神情怅然若失,像是陷入某段旧日时光之中。 桃笙:“像,但不是。” 桑悦轻轻点头,喃喃:“像,但不是。”她抬头看了眼窗外的夜色,飞快地眨了眨眼,眨去眼中的湿意。 * 桑悦让柔孜用障目香在房间里隔出一个空间,把柳叶安置在里面。并用另一种熏香消除药味,和伤口恶化的味道。 这样侍女们进来时就不会发现,而桑悦也能日夜精心照料柳叶。 数十天后,柳叶恢复到能下地行走的程度,桑悦就让桃笙在外面秘密购置了一处洞府,让柳叶住在里面,桃笙留下照料,并寻找医仙为她继续医治,力求让她恢复到原来的状态。 接下来的时间,桑悦开始留意柔孜的修炼情况,时常和他相互喂招切磋。 这天,桑悦和柔孜在后院的木樨树下切磋。 桑悦为了逼迫柔孜使出全力,出手重了些。柔孜被剑气逼得倒飞出去,后背重重地撞在假山上才停住。 桑悦也被他放出的白蝶形烟兽擦破了点皮。 修炼和切磋时难免受点小伤,桑悦对此不以为然。 她利落地挽个剑花收了剑,朝柔孜走去道:“休息一会儿吧,你把衣服脱了,我给你上药。” 柔孜一贯忧郁淡漠的脸庞都被逼出了惊吓表情,忙不迭慌乱地道:“主上说笑了,我去叫医仙来给你包扎。” 少年甚至慌张得找不到路,一时后退被假山挡住,一时向前又差点撞上桑悦。他耳尖发红,忍不住紧抿了唇,目光立即躲闪开。 好不容易找到了路要绕过桑悦时,却被拉住袖子。 桑悦拉住他,哭笑不得地道:“似我等修道之人都读过《文始真经》,讲的是‘天地虽大,有色有形,有数有方。吾有非色非形非数非方,而天天地地者存。’当身心皆不受局限时,才能将天地之道留存于心胸之中。你们佛修不也有《金刚经》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告诫世人不要执着于任何空相。” 修了这么多年的仙,桑悦的心境也在潜移默化中转变了很多,对男女之别都看得淡了,在她眼里,柔孜和桃笙都一样。 柔孜听着前半段时,面色依然抗拒,耳尖泛红,在听到桑悦提及佛经时,神色才渐渐平复下来。 桑悦又用灵识对柔孜道:“沐家水深,义父怕我逃走,又在我周边布下了诸多眼线。我们必须自己留一手,不能轻易将真实实力暴露在人前。这点小伤,我们相互料理了便是,无须再去叫别的医仙,以防被其探知到灵脉。” 在这沐家,她们能信任的只有彼此。 柔孜最终无奈地长叹一口气,双手合十低声颂念一段佛经:“自诸妄想,展转相因,从迷积迷,以历尘劫。” 念完,他才妥协地道:“那我先给主上包扎吧。”声线已经完全恢复到平时的样子,微微沙哑,低柔、平稳且清淡,带有禅意。 桑悦转身褪下衣裳,露出肩背上够不到的伤。 等柔孜仔细地上完了药,两人再调换位置。 等柔孜不紧不慢地把白袍褪下,桑悦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看着他满背大大小小的伤痕,桑悦不禁错愕道:“这……这不是我刚刚打出来的吧?” 柔孜垂眸低语:“与主上无关,大部分都是陈年旧伤。” 桑悦道:“你才多大,就这么多陈年旧伤。” 柔孜沉默不语:“……” 桑悦单手捏诀,指尖凝聚灵力,伸手用拇指在柔孜背上穴位用力按了一下。 柔孜顿时闷哼一声,疼得身体剧颤一下,连忙咬牙忍了,额头立马沁出一层薄汗。 桑悦的指下,少年背部的穴道里溢出丝丝缕缕黑红色的煞炁。 桑悦微蹙眉尖:“你的灵脉里竟然郁积了如此多的煞炁。光是吃洗髓丹恐怕不够,你怕不怕痛?” 柔孜摇头:“不怕。” 桑悦:“那我带你去净海洗髓吧。长痛不如短痛,任由这煞炁淤积在体内可不是好事。” 柔孜:“好,谢主上。” * 人间正值初夏,净海周边绿草如茵,水质清澈透底。 但由于净海位于高原之上,即便进入夏季,没有结冰的湖水也依然十分冰冷,还带着一点儿咸味,没有任何鱼类能在里面存活。 桑悦单手捏诀,召出藏在水下的定风珠。 定风珠共有八枚,都缝在蜉蝣羽纱的一角。 八枚定风珠悬停在空中,就拉起透明的蜉蝣羽纱围成一个隐蔽空间。 被蜉蝣羽纱圈住的地方,外面的看不见里面,但里面的人则可以看到外面。 桑悦让柔孜入水中洗髓,自己则在羽纱外围随便找了片草地,坐着看书。 桑悦道:“柔孜,我在这儿为你护法,你不要游得太远,撑不住了就出来。” 在蜉蝣羽纱的遮蔽下,她的视线里只能看到广阔平静的水面,少年的声音就像是凭空从水面上传来的一样:“是,主上。”声线微微颤抖,显然已经在忍痛压抑着。 桑悦不放心,每看完差不多五页纸的功夫,便唤一声柔孜的名字,和他搭话。 就这样待了近一个时辰。 桑悦道:“柔孜,今天就到这儿吧,我们明日再来。” 她等了片刻,都没有少年的回应。 “柔孜!”桑悦微微变色,蹭地站起来大声喊道。 “柔孜!你怎么了?听得见吗?”桑悦一边喊一边朝水面疾步走去。 第一百二十五章 白犬 桑悦已经走进蜉蝣羽纱的范围,却依然看不见少年的声影。 桑悦连忙一头扎进水里,她在水中捏诀探知,很快就找到了正在缓缓下沉的少年,连忙游过去将人托出水面。 等她横抱着柔孜回到岸上时,却发现少年白色的长发里先是探出两只毛绒湿透的犬耳,继而五官迅速变化出修长的犬喙、细长浓密的白毛等犬类形态,几个弹指的功夫,俊美的少年就变成了一头身长超过桑悦,体格俊秀至极的大型白犬。 据说妖族在极度虚弱和濒死的时候都会无力维持人形,化出兽态。 桑悦急了,连忙祭出白桦叶,将白犬妖抱上去,往传送门疾速飞掠。 * 白桦福地,柔孜的卧房。 医仙从容不迫地收起白犬妖身上扎着的长针,然后起身对桑悦道:“沐二小姐,能否借一步说话?” 桑悦点头。 两人走出门外,医仙才开口道:“这位小郎君的性命无忧,之所以会在洗髓过程中昏迷,是因为他周身灵脉都被外力所伤,七成以上的灵脉近乎粉碎,洗髓时灵炁入体霸道地洗涤灵脉,重新引发了断裂的灵脉旧伤,那痛楚可想而知,从今日起需用药静养一月以上。” 桑悦微蹙眉尖道:“他的灵脉七成以上都断了?能看出这是多久以前受的伤吗?” 医仙道:“看灵脉粉碎和些许愈合的程度,至少是七八年前的旧伤。” 七八年前,那时候柔孜不是才七八岁,桑悦暗忖。 医仙颇为惋惜地叹了一声,接着道:“倘若没有这些伤,这小郎君本应该是天品,甚至是圣品级别的灵根。” 圣品级灵根啊,那不就是和科圣、刀圣,乃至仙相、仙王一样,修真界资质最佳的灵根。 医仙道:“可惜,他的这些灵脉近乎粉碎,已经没有修复的可能了。今后修炼也不宜过于劳累,不可长时间鏖战,修为更不能超过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 桑悦狠狠地皱了下眉:“若是不能正常修炼,他日后如何成仙?” 医仙道:“恕在下直言,七成以上的灵脉尽数粉碎,纵然他如何天赋异禀,身体已然承受不了强大的灵力,莫说化仙期,就是到金丹期五层,也已经是极限了。若是硬要超过这个极限,那必然性命堪忧。” 桑悦扫了一眼室内,只看到屏风边上露出来的床榻一角,有淡淡的烟霭若有似无地缭绕着。 她沉下眉头,道:“无论如何,我不会放弃的。若是在凤麟洲治不好,我就去炎洲求医,即便炎洲也治不好,三界那么大,我就不信找不到办法。总之来日方长,说什么必然、绝对,还早得很呢。” 床榻上昏迷着的白犬妖耳边萦绕着淡淡的烟霭,耷拉着的两只犬耳微微动了一动。 * 桑悦对柔孜的伤很是在意,毕竟是因为她的医术只有半桶水,没看出柔孜的病根所在,就拉着大犬去洗髓,结果直接把大犬整得卧病在床。 她心里惭愧极了,因此接下来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照料柔孜。 等柔孜醒来的时候,桑悦问起了他这一身旧伤的来历。 但卧病在床的虚弱白犬却同样迷惑地轻轻摇了下头,垂着忧郁破碎的眼睛,犬喙张开,口吐人言:“父亲抽取了我八岁以前的记忆,只留下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物的印象,这旧伤应该是那时留下的,可我已经什么也想不起来。” 桑悦不禁暗忖,库尔班为什么要抽走自己儿子的记忆?是想隐藏什么? 但她没有继续追问,只是轻柔抚摸白犬头顶的白毛,触感果然像想象中一般,柔软如云团,令人爱不释手:“想不起来就别想了,好好休息吧。” 白犬妖微微躲了一下,似乎不适应这样的触碰,但还是忍住了,恹恹地把头搭在双爪之上。 倒是桑悦看出他的抗拒,立即主动收回了手。 大半个月后,柔孜的病情差不多稳定下来。 这天午后,柔孜喝完药很快就睡着了。作为犬妖,他的睡眠时间和人族不太一样,人族往往是晚上一次性睡个够,但柔孜这类犬妖的睡眠时间则是不固定且零碎的,一天能睡着好几次,每次睡一到三刻钟左右,而且一旦周围发生什么风吹草动,他就很容易醒来。 桑悦把药碗放在一边后,目光不自觉地被床榻上的大白犬吸引,忍不住依靠着床榻边坐下,静静地观察。 她从小就对毛茸茸的动物缺乏抵抗力,其中狗子尤甚。 柔孜很少在人前幻化出兽态,桑悦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并且静下心来观察他的犬形。 她第一次意识到,狗子也能用好看,甚至是绝色来形容。雪白蓬松的皮毛宛如月中聚雪,额前有一簇淡金色的皮毛,形成一种仿佛云气盘绕,又像火焰不断向上生长的纹路,有种天然神圣之感。 两只犬耳带着蓬松的长毛绵软地搭在头顶,即便眼睛紧闭,也能看出优美如剑的眼型,犬喙修长俊逸,安静地俯卧在两只交叠的蓬松犬爪上,带着兽类特有的优雅神俊,简直像是传说中从天而降的神兽。 柔孜的性情是忧郁克制的,桑悦自从看出来他不喜欢别人触碰他的皮毛后,就不敢对他上手了。 眼下见白犬妖熟睡,安静、蓬松又柔软的雪白皮毛就像云团一样,触感一定比想象中还舒服,她心里不禁蠢蠢欲动。 桑悦像个小贼一样,屏住呼吸,轻轻伸手抚摸白犬的脑袋,但只敢用一只手指轻轻抚摸他额头那道淡金色的纹路。 见白犬妖依然熟睡着,桑悦胆子更大了一些,手指轻轻抚摸他后颈上绵软的长毛,毛茸茸又温暖的触感,简直像照耀在冬日的阳光下一样舒服治愈。 她小心翼翼地摸了几下,发现他的毛又长又浓密,养伤期间没有怎么梳理,还是稍微有点打结。过了片刻,她的手指又转战其他地方,落在他蓬松柔软的犬耳上。 大概是犬耳极为敏感,桑悦刚摸了两下,犬耳就反应明显地抖动了一下。 桑悦连忙做贼心虚地收回手,趴在床头装睡。 这时,白犬妖也悠悠醒来,睁开那双淡紫色琉璃般的眼睛,瞳孔带着天生的不自主的微微震颤,忧郁、茫然地看着她。 第一百二十六章 救援开始 不久后医仙来复诊,对桑悦道:“旧伤导致的病已经大好了,再喝七天的药就可以停了。不过这小犬郎君还患有轻微郁症,所以看起来精神不佳,二小姐仍需留意。” 难怪柔孜的眼神总是淡得出奇,神情也始终郁郁寡欢,原来真的有症结。 桑悦立即问:“那郁症要怎么治呢?” 医仙道:“郁则气结,此症并无良药,但可用七情相克之法。只要能让小犬郎君心情愉悦,喜胜悲,悲则气消,气则疏结通达,便能不治而愈。” 医仙笑说:“猫犬等妖族都喜欢梳理皮毛,用梳子给他们梳毛可令他们心情舒畅,二小姐不妨命人一试。” 说试就试,当日下午,桑悦就找出了一把精致的花鸟纹玉梳,兴致勃勃地问柔孜:“让我给你梳毛好不好?” 看着少女亮晶晶跃跃欲试的眼睛,白犬只能放弃斟酌拒绝的措辞,乖顺而腼腆地轻声道:“有劳……主上。” 桑悦按捺着撸狗的狂喜坐在床榻边,用梳子一遍又一遍轻柔地梳理犬妖蓬松的长毛。 白犬妖感觉到皮毛被细致轻缓地梳理着,不自觉舒服地眯起了眼。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温柔和耐心。 夕阳金红的光辉透过窗棂,照耀在少女和大型白犬的身上,桌上香炉里飘着袅袅的芬芳烟霭。 静谧得只能听见一人一妖的呼吸声。 桑悦轻声问:“柔孜,这个力道可以吗?舒服吗?” 等了片刻都没有回应,桑悦停下梳子,探头一看,白犬惬意地闭着双眼,呼吸均匀舒缓,已经睡着了。 * 等柔孜彻底康复后,桑悦便带上他一起伪装身份前往鬼市,成功找到并买下了一株天品宝珠茉莉花。 一切按计划进行。 三个月后,神墟试炼如期举行。 桑悦她们来到花海陨石前,通过藤蔓把宝珠茉莉花递给东方既白,然后等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她们再往外拉藤蔓。 拉扯藤蔓的过程中,能感受到另一端带有成年男子的重量。 由于怕磕撞到东方既白,所以桑悦不敢拉得太快,就这样慢悠悠地拽了近一个时辰,终于,一个身着青衣的男人被桑悦拖拽到了面前。 和画像上差不多,但比画像更鲜活好看。 脸型轮廓柔和流畅,只下颌处微见棱角。浓黑的一字眉,眉尾微微上扬。紧闭着的双眼上两排睫毛如扇。鼻峰微凸的秀逸驼峰鼻下,双唇饱满丰润。 发髻上不束冠,只歪斜地插着两支毛笔,一身淡绿色衣衫上挥毫泼墨、疏落有致地画满了山水楼阁。这样的装束很有画修独特的气质。整个人看上去,濯濯如春月柳。 柔孜过来,指尖飞出几缕淡金色的独醒香,香气在东方既白的鼻端缭绕了片刻,昏死过去的男人很快就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后先是茫然地看着天空,目光再缓缓移到桑悦、桃笙、柔孜她们的脸上。 他的手摸了摸身下的土地和花草,如梦初醒似的,开心大笑道:“哈哈哈哈哈,我终于出来了!” 突然,花海上的花草们突然疯狂地飞速生长,朝高空中窜去,藤蔓与藤蔓之间迅速相互缠绕编织,形成一个遮天蔽日的半圆形绿罩结界,把他们紧紧地封闭在其中。 东方既白的笑声也戛然而止。 绿罩结界外隐隐传来重物撞击声和接连不断的爆破声,大地和绿罩都在颤动。 东方既白大惊失色道:“不好!是东篱老祖来了!” “东篱老祖?”桑悦也是大惊,“怎么会?怎么你一出来就惊动了东篱老祖!” 东方既白满脸无辜:“我也不知道啊。有没有可能是你们哪一步不小心被发现了?” “……”桑悦也不禁有些自我怀疑了,立即回忆思索。 桃笙想了想,忽然对东方既白说:“九公孙,得罪了。”她祭出一只净瓶,用手指蘸取里面装的午时极阳水,朝东方既白身上洒去。 桃笙默念口诀,洒出去的水滴迅速扩散成水雾笼罩东方既白周身,很快,他的手背上显现出一道青绿色的蝉形纹印。 桃笙凝重地道:“姐姐,是青蚨子母血印。这类印章法器都是子母一对,不管是被子血印盖上还是母血印盖上,哪怕逃到天涯海角都会被另一枚印章感知到。” “啊?该不会是之前和那老头儿斗法的时候被盖上的吧!”东方既白不敢置信地抓着自己的手看,并对桑悦她们连连道歉,“这事儿我真不知道!对不住!我的错!” 桑悦打断他:“现在不是谁的错的问题!” 这时,外面的攻势愈发猛烈,绿罩结界隐隐有些溃散的征兆。 东方既白的脸色彻底严肃起来:“挡不住了,我先用土遁送你们离开!” 桑悦还没来得及问你怎么办,就和桃笙、柔孜一起,被草根迅速拉到了地底下。 三人被草根拽着,在地底下迅速游走了许久,才被抛出地面。 此时他们距离禁地已经十分遥远,只见禁地完全笼罩在了连绵的黄色沙尘之中,那应该是特意设置的障目结界,因此外面的人根本看不见里面发生了什么。 只能从沙尘里不时闪烁的火光和各种法术判断出,里面正进行着激烈的斗法。 禁地上方的动静很快就引起了试炼中所有人的注意,桑悦让桃笙和柔孜都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混进围观的人群里。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禁地上方就安静下来了。 一头雾水的沐家子弟们纷纷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桑悦心里万分忐忑,怕的是东方既白被抓到,更怕他被拷问或被搜魂,供出她们三人。 但不管心里如何紧张,她的面上都看起来云淡风轻,并好奇地走向不远处的沐息尘,打听道:“息尘堂兄,那是禁地的方向吧?发生什么了,这么大动静?” 沐息尘看向她微笑,又疑惑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但能够调动禁地机关防御的,只有老祖一人。” 桑悦故作惊讶:“是老祖在亲自斗法吗?” 沐息尘道:“应当是的。” 这时,神墟上空传来了响遏行云的清脆风铃声。 是法器占风铎传出的铃语,意思是召集所有人在朝雾阁仙人掌林前聚集。 第一百二十七章 青蚨血印 桑悦忐忑不安地带着柔孜和桃笙来到仙人掌林前。 等所有沐家子弟都集齐后,一头巨龙般庞大的飞蜈蚣机关兽从天而降,蜈蚣头上坐着东篱老祖,以及他身后整齐站立的两排傀儡修士。 东篱老祖虽然已有八百多岁高龄,每日都要服食延寿丹续命,但驻颜有术,依然是青壮年模样,高坐在机关兽头顶朗声道:“沐家小辈们,听好了,今日禁地之中有贼人作乱,吾身不得不怀疑,有沐家内鬼里通外敌,这才私纵贼人潜入禁地。” 桑悦略松了一口气,看来东方既白没被抓住。 东篱老祖继续道:“为了彻查此事,肃清内鬼,今日在场的所有人,无论是沐家子弟还是器灵、灵侍,全都要经由搜魂珠搜魂。没有吾身的命令,任何擅自离开逃避搜魂者,一律当做内鬼处置!” 桑悦一颗心再次吊了起来。 搜魂珠是一种极其霸道,能强制性搜查别人记忆的法器。利用搜魂珠对人强行搜魂,将会对肉身和魂魄都造成极大的伤害,至少要卧床休整十几天才能复原。在修真界一般都是当做刑具,用来对付罪大恶极的囚犯。 沐家老祖真是心狠手辣,对本族子弟尚且如此,更别提对族外之人了。 桑悦绝对不能让他发现自己和东方既白的关系,更不能暴露光阴客的身份。 此时桃笙已经压制不住内心的恐惧,脸色苍白如纸,双手都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胆怯向来是她最大的弱点。 直到一只温暖的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桑悦的声音通过灵识在她脑海中轻响:“别怕,摸摸毛,吓不着。” 桑悦的动作很轻柔也很舒服,桃笙心安了一点。 桑悦接着道:“东篱老祖让所有人搜魂就证明他根本没掌握什么线索。此刻敌在明我们在暗,我们的优势更大。” 桃笙道:“可是记忆是无法作假的。” 桑悦:“记忆虽然无法作假,但可以抽取出来。东篱老祖不可能用搜魂珠把每个人的所有记忆彻底搜一遍,那样所有的沐家子弟都得魂飞魄散。他只不过是想搜查和东方既白相关的记忆,找不到自然就会罢休。放心吧,我有办法。” 沐家子弟们被分成五列,陆陆续续地接受傀儡修士用搜魂珠搜魂。 桑悦让桃笙排在自己前面,柔孜排在自己后面。 她提前用字灵把桃笙的记忆抽出来,放在柔孜的香炉里,因为记忆烟雾和柔孜炉中的香气很像,能够更好地掩人耳目。等桃笙搜魂回来后再让柔孜把记忆还给她。 桑悦去搜魂前,又把自己和柔孜的记忆都抽出来,放在香炉里由桃笙保管。 等她和柔孜搜魂结束,桃笙再把记忆还给他们。 如此一来,果然没出纰漏。 东篱老祖什么都没查出来,还把沐家子弟们全弄得虚弱不已。 尤其是沐息尘身体本来就弱,被这么一搜魂,更是当场昏厥了过去。沐庭筠连忙抱住兄长,给他服下大量的仙丹,才险之又险地护住他的心脉。 东篱老祖只得作罢,放他们回去各自休养。 ****** 等下一次神墟试炼开启时,东方既白的护门草主动找到了桑悦。 花海已经被机关兽们糟蹋得一片狼藉。 东方既白再度躲进陨石里才逃过一劫,对桑悦歉疚地道:“上次没连累到你们吧?” 桑悦摇头,和他大概说了一下她们是如何逃过搜查的。 “要救你出来,就必须先去掉你身上的青蚨血印才行,”桑悦道,“阿笙说,世间只有琉璃净水能洗掉青蚨血。” “琉璃净水?”东方既白思索着,“我好像听说过,须弥山佛界有一个天然的七宝池,池里有八功德水,琉璃净水就是得道高僧用里面的八功德水进一步提炼而成,能净化世间一切污秽恶咒的圣品异水。在修真界是有价无市的珍宝,佛道一般只将其作为礼物赠与仙王、仙帝。这东西,你有办法弄到手吗?” 桑悦:“平时当然没有办法,但也不知道是不是你运气好。鬼市的百鬼楼新开了一场生死赌局,其中一样彩头就是一滴琉璃净水。” 百鬼楼的生死局是鬼市里最着名也最激烈的一种赌局。每一次的生死局的场地和赌法都不一样,赌注则是赌徒们的性命,只要能活下来的就是获胜者。 东方既白惊道:“生死局?这也太危险了,要不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桑悦:“危不危险的也要试过才知道。我有分寸,打不过我就跑呗。” 桑悦听见陨石里隐隐约约传来抽噎声,不禁道:“你……是不是又哭了?没事吧?” 东方既白:“不是,我就是太感动了。咱们认识没多久,你就愿意这么冒着危险救我,我真的是……妹妹,你真是个大好人!” “……”桑悦心里斟酌着,要不要告诉他,其实自己主要是奔着那圣品小洞天去的。 东方既白道:“那我先送你三个我这里最强的灵木和最强的灵兽傍身吧。” 桑悦决定还是先不说了。 过了一会儿,三条藤蔓各卷着一样灵木和灵兽从陨石洞里伸出来。 第一样是一段细长如手链的蓝色植物,主茎纤细,呈褐黄色,分生的侧枝着生细致如鳞片的小叶。其羽叶细密,并会发出蓝宝石般的荧光。 东方既白道:“这是圣品翠云草,擅长大面积的覆盖和绞杀,可以用来牵制和扼杀敌人。” 第二样是一截枣树根,看起来平平无奇。 “这是四味木的树根,只要种在土里不到一刻钟就能结果,果实是堪比西瓜那么大的巨枣,用不同材质的刀剖开会呈现不同的味道,竹刀是甜,铁刀是苦,木刀是酸,芦刀是辣。只有吃甜味的那种才能迅速补充灵力。” 第三样是一只被东方既白灌了宝珠茉莉花根汁,正陷入假死状态的灵兽,是个手掌大小、黑绿色、麻麻癞癞的蟾蜍。 很好,又是一种精准踩中她雷点的生物。 张湛然的毛毛虫。 东方既白的蟾蜍。 这些男人是怎么回事,自己喜欢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拿出来送给别人啊! 第一百二十八章 鬼市 东方既白道:“这是一只出窍期圆满境的万年银蟾,擅于吸收月华,操控月光。光辉所照之处,可使鬼怪无所遁形、灰飞烟灭。” 桑悦虽然第一反应是不适应,但她知道这灵兽强大,就算心理上再难受,她都会强迫自己接受。她从纳戒中祭出一个御兽锦囊,将这蟾蜍收入其中,放进袖子里。 桑悦:“谢啦,祝我马到功成吧。” 东方既白笑说:“祝你旗开得胜。” ****** 鬼市,百鬼楼。 百鬼楼共有九层,桑悦现在就站在最高的第九层,周围站满了来自三界的人鬼妖怪,全是亡命之徒。 生死局是出了名十死无生的赌局,但足够高昂的彩头,依然引得无数亡命之徒前赴后继。 亡命之徒们陆陆续续地走向正在记录生死局名单的鬼侍,接过鬼侍递过来的恶鬼牌,当面咬破手指,把一滴血滴在上面。 参加生死局的赌徒,身上必须挂着百鬼楼发出的一种恶鬼牌,类似凡间叶子戏的纸牌,只不过上面画的是各种形态的恶鬼。 “依依,依依不舍的依依,”桑悦戴着千面,伪装成一个修仙失败的石妖,对着鬼侍说出刚编的化名。 鬼侍头也不抬地递给她一张恶鬼牌,上面画的是一只守财的钱柜鬼,桑悦不禁挑了挑眉,嗯,懂我。 生死局在三日后正式开局,现在领了恶鬼牌就可以走了。 桑悦从百鬼楼出来,闲庭信步地走在鬼市街道上。 鬼市是鬼界独有的集市,出现的时间和方位都没有定律,有时会在地狱边上开一年,有时又会出现在人界,冒着被天刑司剿灭的风险,顶风作案开上几天。 现在,这鬼市就开在鬼界望乡台的附近,这里没有天,极高的上空终日弥漫着一种浑浊的紫黑色的雾气,没有一丝的光。桑悦曾经好奇地穿过浑浊浓雾去看,雾里藏着许多奸诈的鬼怪蛇虫,总是伺机而动地咬噬路人,于是她立即折返了。桃笙告诉她,雾的尽头应当是无垠的封闭的石顶。因为这千万丈厚的石顶之上,就是人界的地面。 街道两边各种歪歪斜斜的危楼,每扇窗里都燃着或浓绿、或血红、或妖紫的烛火。街道上车如流水、人影幢幢,但却听不见任何人声和脚步声,明明看起来很热闹,却有种让人喘不过气的压抑。 沿街摆放着各色古怪诡谲的小摊,很多摊子桑悦都猜不出到底卖的是什么。 逛了没多久,桑悦就感觉到有人,或者说一些非人的东西在跟踪自己。 她想了想,决定先下手为强。 经过一个用各种骨骼打磨成法器的摊铺时,她信手扔下一块上品灵石,抓起其中一把骨剑就甩手掷了出去。 骨剑笔直飞出,突然悬停在一片虚空之中,虚空中剑尖上突然出现了汩汩鲜血,并传出吃痛的惨叫。 随着一面透明的蜉蝣羽纱的滑落,虚空中一个邪祟的身影显现出来,看身影像个高大健壮的男人,但头部却像是一个张开的肉质的伞,伞面上七零八碎地长着眼耳口鼻等五官,伞沿上布满一圈向上突起的獠牙。 桑悦看到伞祟男手上挂着的恶鬼牌,很快就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被盯上。 这次的生死局只发放一百枚恶鬼牌,若是持有者死了,恶鬼牌就会直接失效,不会再增加名额。 因此在生死局开始前,尽可能地杀掉其他赌徒,就是为自己清除后面的竞争者。 伞祟男身上的肉瘤不断蠕动着,很快就把腹部的骨剑吞噬融入了身体里,紧跟着,身形一闪,飙风一般朝桑悦袭来。 桑悦一面躲避,一面暗中祭出照骨镜,照出这邪祟是金丹七层修为。 她不能暴露身份,因此除非必要,不会施展平时惯用的水脉和字脉术法。于是她摸了摸手腕上那一串翠云草环,心中迅速思索着,是逃还是打。 用东方既白送的灵草和灵兽,真打起来倒是不会输,只是她还不想这么快就暴露实力。 但很快她就没有选择的机会了。 因为就在她一直退避,显得较为弱势的时候,又有四个生死局赌徒跳了出来,帮着伞祟男围攻桑悦。 局势变成了五打一。 鬼市素来玩的就是恃强凌弱,笑贫不笑娼。以多欺少、见风使舵是寻常手段,公平比试才会被嘲笑愚蠢。 桑悦被封了退路,便直接放出翠云草缠绕、绞杀敌人,同时自己祭出一柄上品青钢剑,先朝最弱的那名赌徒攻去,施展的剑法还都是之前从沐庭筠那里偷学过来的。 打了几十个会合后,围攻她的赌徒们死了一半,逃了一半。 桑悦毫发无伤,收了剑正欲离去,却突然感觉到一阵凛冽气息从背后袭来。 她情急之下迅速转身,祭出一张妙品金光罩护身符,身前立即展开一个淡金色结界,只见一把木剑刺中她心口前的结界。 护身符上炸开耀目金光,桑悦和木剑都被金光爆发的冲力震出三丈之远。 木剑在空中化为一个落魄懒散、满脸酒晕的中年男子,笑着用手指指桑悦:“小妮子,反应很快嘛。” 剑灵鬼见愁! 他在这里,那沐庭筠岂不是…… 桑悦正飞快思索时,又是一道劲风从斜刺里袭来,她下意识地祭出青钢剑挥去。 叮当一声,和一把鱼肠小剑剑刃相击。 手握鱼肠短剑的是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陌生少年,显然,沐庭筠也做了充足的伪装。 桑悦的目光飞快在少年身上一扫,看到了他腰间挂着一枚画着骷髅鬼蜘蛛的恶鬼牌,顿时感到头皮一紧。 干!这个小杀神怎么也参加了这次的生死局! 想来,沐庭筠一定是看到了她和那些赌徒的混战,从她使用的剑法上认出她来。 这次桑悦没有犹豫,瞅准机会拔腿就跑。 沐庭筠和鬼见愁自然又是对她穷追不舍。一个剑主,一个剑灵,单拎一个出来就极其难缠,何况他们还配合默契。 这个冷冰冰的小杀神修为已达元婴一层,比她高出两个大境界,又铁了心要抓她,任凭桑悦在鬼市上跳下窜、东奔西跑都甩不脱。 桑悦不由得心跳加快,焦急万分。 她放出翠云草拦截沐庭筠,万千藤蔓宛如蓝绿色的潮水般涌向少年。 沐庭筠从容不迫地单手飞快捏诀,口中默念仙诀:“气寒霜凝,草木黄落。” 语毕,他将捏诀的手放在唇边,朝掌心轻呵一口气。 这口气拂过他捏诀的手后,顿时化为一股迅猛的冷峭寒潮,方圆百步内迅速结霜,空中飘飞起米粒大小的霜霰。 触及到这股寒潮的翠云草藤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黄枯萎,零落成泥。 没想到沐庭筠的凝霜术竟然这么厉害,连翠云草也拦不住他! 桑悦只能继续逃,慌不择路地冲进了一间客栈的房间。 那房间里满室药香,到处摆满了各类药材,桑悦冲进来时已经是精疲力竭、气喘吁吁,脚下不知踩中什么,一个打滑向前飞去。 直接扑倒了一名坐在茶桌前不知在沉思什么的白衣少女。 第一百二十九章 气品 桑悦并没有什么痛感,因为对方的身体很柔软,还有舒服而淡雅的药香扑鼻而来。 “对不住,对不住,”她连忙爬起来,顺势也把对方扶着坐起来。 那白衣少女的五官看上去很平淡,是走在路上过眼就忘的容色。被桑悦这么重重一撞也没什么反应,眼神都是涣散的。 桑悦不禁抬手在她眼前摆动,紧张地道:“我是不是撞坏你了?你还好吗?我赔我赔,我带你去看大夫好吗?” 白衣少女涣散的视线逐渐凝聚起来,看着她淡淡道:“我没事。” 这时,桑悦放出的“目”之字灵已经发现沐庭筠追来。 她心下一紧,突然决定赌一把,忙对少女道:“有个坏人在追我,拜托拜托,求你了,就当没看见我。” 说完她就立即双手握诀,先驱策水流关上房门,再用千面法器,把自己变成了茶桌上一只茶杯。 沐庭筠循着桑悦足迹赶来,直接推开了房门,只见满室药材,以及茶桌前独坐的白衣少女。 沐庭筠抱拳问道:“敢问道友,是否看见一名石妖逃窜至此?” 白衣少女拿起桑悦变化的那只茶杯,道:“看到了。” 然后少女的目光落在散落一地的药材上:“她冲进来,弄乱了我的药材,然后就跳出窗外,跑了。” 沐庭筠向来谨慎,听完少女的话并没有离去,而是运转秋毫目,仔细观察着室内留下的痕迹。 白衣少女提起茶壶,往茶杯里倒满了温热的茶水,递向沐庭筠,婉婉有仪地道:“来者皆是客,少侠不妨坐下喝杯香茗润喉?” 少女虽然相貌寡淡,但却气质不凡,有种不招摇的聪明,宛如月夜湖面上,无声飘动、泛着柔光的朦胧白雾,恬淡、从容、清幽、典雅。 这样的气品,是有些令人折服的。 沐庭筠施礼躬身道:“不必,叨扰了。”随即带上房门,往别处追去了。 确定沐庭筠离开后,桑悦变回人形,朝白衣少女施礼道谢:“谢谢啊,那个,要不我还是带你去看看大夫吧?要是不小心被我撞出了内伤怎么办?” 白衣少女:“不必,我没事,我自己就是医修。你还是快走吧,那少年谨慎,或许还会再回来。” 沐庭筠的城府桑悦是知道的,当下也不敢多耽搁,于是拱手行礼道:“那我先走了,有缘再会。” 少女坐着,微微欠身还礼。 桑悦不再耽搁,快步跳窗而出,乘着飞舟离去。 ****** 三日后,生死局开始。 桑悦被随身携带的恶鬼牌强制性牵引着,来到了这个以性命做赌注的赌场。 生死局的赌场一般不在百鬼楼内设置,而是由百鬼楼在外界指定的某一区域。 而这次的赌场看起来像是一片废弃的军营,远远可以看见用白骨骷髅堆砌成的府邸楼台,以及周围的十二座白骨塔。 虽然桃笙和柔孜都被桑悦留在凤麟仙洲,但桃笙每天都会设法调查鬼界和鬼市的相关情报,并传递给桑悦,还推测了几个有可能被选为生死局的地点。 桑悦很庆幸自己没有偷懒,桃笙送来的情报都看过了,所以她现在一眼就能看出,这里就是不论在人间还是鬼界,都臭名昭着的十二京观。 京观,又被称为人骨塔,是两国交战时,战胜国用战败国死去的军士尸骨堆砌成的高台,用来显示军威,威慑后人。 而这里的十二京观,出现在汉末天下大乱、军阀四起之时,那时各路势力混战,其中有一名将领,在战胜后为了彰显自己的军功,下令用尸骨建造了十二座京观。然而他光用敌军的尸骨还不够,竟然把己方战死军士的尸骨也加入其中,令世人都感到极度心寒。 后来,这十二京观被一个号为白骨邪君的鬼煞占据,命令小鬼们将其搬到了鬼界,还用这些白骨骷髅建成了和凡间类似的楼台高塔,形成一座人骨城。 原本这人骨城也算是一个鬼来鬼往的所在,但就在一个月前,人骨城突然变得只进不出。 从城门口往里看不见一个鬼影,而进去的无论是鬼怪还是鬼仙,都再没有出现。 于是百鬼楼就选定这里作为生死局的赌场,赌法也很简单,只要在这人骨城里呆满七天,七天后活着出来就算赢。按照出来的先后顺序来排名,排名越前,获得彩头的数量和选择的机会就越多。 桑悦来到城门口的时候,遇见了几个同样刚来不久的赌徒,被恶鬼牌强制性带进了城门。桑悦腰间的恶鬼牌同样被爆发出一股极强的冲劲,把她拽进人骨城。 进来后,恶鬼牌的力量就消失了,老老实实垂在她腰间。桑悦朝四周张望,都是带着恶鬼牌的赌徒,近一百名,还有些没来的估计是在开局前就被灭了。 赌徒们来自三界,人、妖、精怪、鬼、仙、灵修、邪祟、邪煞都齐全了。 很快,桑悦感受到一道冰冷的目光。 她扭头看去,看到了一个其貌不扬的少年,他的腰间挂着一枚绘制骷髅鬼蜘蛛的恶鬼牌。 正是沐庭筠。 虽然在他的伪装术下,那双冷艳的柳叶眼变成了一双小且圆的鼠眼,但射出来的目光依然冷得能冻死人。 瞪我,哼,谁怕谁!桑悦径直瞪了回去。 她算准了沐庭筠不敢现在对她发难,毕竟他们打起来结果就是两败俱伤,便宜了别的赌徒。 沐庭筠眯了眯本来就小的鼠眼,收回目光,别开了头。 桑悦也默默往角落里退,想离他远点。这时,她不经意地一眼,又被一抹月光般的白色吸引。 竟是那日帮过她的白裙女医修,女医修腰间也挂着一枚恶鬼牌,牌上画的是画皮鬼。 白裙医女独自一人站在各路妖鬼之间,双目空无地望着前方,不知在想什么。 桑悦心想,是那位女医修,她这样文质彬彬的人也来参加生死局吗?而且,她怎么在这么危险的地方也发呆啊? 像人族医女这样弱质纤纤的形貌,在生死局里很容易就被选做第一个猎物。 虽然这次的赌局不需要赌徒们自相残杀,但杀人夺宝、正邪互斗本就是修真界的常事。 一只高大的棕熊怪一路横冲直撞地朝前走去,其余赌徒纷纷给他让道,眼看他就要撞到白裙医女,但那少女依然呆站着,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毫无感知。 棕熊怪鼻孔喷气,扬起大如蒲扇的熊掌就朝白裙医女挥下:“滚开!” 白裙医女的青丝都梳成整洁素净的单螺髻,只有鬓边垂下的几缕碎发,全被掌风荡起。 但让能拍碎铁石的熊掌并未完全落下,因为一把青钢剑带着鞘,稳稳地顶住了熊掌掌心。 第一百三十章 被拒 棕熊怪只觉掌心一痛,穴道被点住使不上力,对持剑者怒目而视:“死妮子,找死!” 桑悦没理棕熊怪,而是看向白裙医女道:“欸,你怎么不躲啊?” 白裙少女恍惚间听见耳畔响起一个陌生的,略低沉英气的少女声音,充满了疑问,既青涩又坚定、蓬勃。 医女涣散的视线终于回拢,意识回笼后先看了眼桑悦,再看向棕熊怪,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对桑悦道了声:“多谢。” 桑悦笑道:“小事。” 然后扭头对棕熊怪一瞪眼:“不想废了爪子就滚!” 桑悦单手简单捏个诀,剑鞘里就透出一股剑气,棕熊怪顿时吃痛,连连后退,啐道:“呸,一对死丫头!早晚死得难看!” “死孽畜,挨得打不够是吧!”桑悦本想再揍他一顿,但扭头一看医女已经走远了,于是便放过棕熊怪,小跑向医女。 “道友,你一个人吗?”桑悦追到了医女身边,和她并肩而行。 医女看她一眼,微微一笑,轻轻点头:“嗯。” “不如我们结伴同行吧?” “为何?”医女目光里带了点审视,轻轻拂过她的脸。 医女的眼神和语气都给人一种奇特的感觉,就是出奇的淡,像是历经千帆后依然波澜不惊的那种平静。 “因为这里很危险啊,而且上次追杀我的那个小子也在,我担心他报复你。” 医女道:“道友多虑了,我向来一人独行,不习惯与人结伴。” 被医女拒绝,桑悦也不强求,正欲放弃时,忽然看到前方死寂的街道上,横七竖八地躺了好几具尸体。 桑悦还在思索时,身旁的医女已经率先飞掠过去,检查起尸体来。 桑悦立即跟在后面,但她只看了一眼,就感觉腹内翻江倒海,一阵一阵的酸苦味倒涌到喉咙里,恶心到了极致,连忙把头转向一边,却又对上了另一具同样惨不忍睹的尸体。 她一手捂住嘴,强行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冲到一边的空地上哇地吐了出来。 陆陆续续,有更多的赌徒发现了尸体,也有更多的赌徒做出和桑悦一样的反应。 那些尸体,有人族、妖怪也有鬼怪,死法都一样,被掏空了腹腔,里面的心肝等脏器全部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尸体被斩下来的头颅和四肢,紧紧挨挨地塞满了腹腔。 这种诡异可怖的死状,就算是鬼怪看到了都不寒而栗。 桑悦吐了一阵,拿出柔孜送的香牌闻了闻,清爽醒神的香气逐渐压制住了强烈的恶心,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去观察尸体。 起身时她才发现,沐庭筠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她周围十步以内,把她吓了一跳。但少年并没有看她,只神情冷漠地蹲在地上,观察着一具尸体。 沐庭筠的冷静和医女的淡然,与周围神情各异的赌徒们形成鲜明对比。 鬼见愁化成人形站在沐庭筠身边,也摸着下巴端详着尸体,直言道:“看这伤口,头像是被硬生生撕下来的,手脚嘛,应该是被某种锋利的爪子切的。” 和他惜字如金的主人不同,这个中年酒鬼般的剑灵明显是个嘴碎的,竟然毫不避讳地把自己探查得来的情报大声说出。 沐庭筠只淡淡看了一眼自己的剑灵,没有理会。 这时医女已经把所有尸体都看过一遍,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具上面说:“这是一具灵修尸身,生前修为至少是出窍期五层。” 也就是说,凶手的修为应当在出窍期五层以上。 这时,人骨塔上传来报时的锣声。鬼界没有天光,只有无星无月的黑暗,因此要靠梆子或锣这类常见的巡夜法器报时。 听锣声,现在已经是子时。 鬼界的计时法和人间差不多,但生活作息完全颠倒,人间的白天,在鬼界是百鬼休息的时候,而人间的黑夜,则是百鬼活动的时候。 于是赌徒们都开始展现出不同的习性,像桑悦这样来自仙洲或人间的,就开始找地方休息。而那些本就是鬼怪的赌徒,则愈发兴奋起来,四处去探索。 桑悦再次提出结伴同行时,医女依然婉拒,桑悦也不强求,便自行离去,寻找一个庇身之所。 她在人骨城里转悠了一会儿,看着那一座座人骨骷髅搭建成的房屋,实在是不愿进去躲避,于是就祭出一张蜉蝣之羽披在身上隐形,随便找了一个安静的摊子角落,在那里盘腿打坐,闭目养神。 这时天上飘下一阵纸钱雨,空气中隐约弥散开香烛味。 不知凡间又是哪些人在祭奠死去的亲朋挚友。 桑悦听说,人间烧的纸钱和香火其实是生者思念和敬意的载体,纸钱在鬼界飘洒一阵后就会消散,但思念和敬意则会融入弥留在鬼界的鬼魂体内,为鬼魂提供一定的魂力,支撑鬼魂等到轮回的那天。 即便知晓原委,这昏天黑地里飘着漫天纸钱的场景,还是让桑悦这个阳间来的人感到瘆得慌。 随着纸钱雨的落下,原本死寂的鬼街竟然陆续活跃了起来。 破洞的灯笼忽然燃起幽绿鬼火,酒肆旗杆上耷拉着的旗帜开始无风自动,还有几只鼠头从墙洞、地缝里探出尖鼻,长须一颤一颤地闻着味儿,确认没有危险后便从洞内、地缝里爬出来,展露出手掌般大、鼠头人身的鬼貌。据说生前贪生怕死、又喜欢阴私算计背叛他人者,死后便会化成这类鼠鬼。 桑悦当即明白过来,鬼市里的鬼怪并不是死绝了,而是幸存下来的都藏起来了。而人间供奉的这场能够提供魂力的的纸钱雨,又把鬼怪们都引了出来。 “救命!救命啊!杀鬼害命啦!”一个惊恐的男声从街道另一头传来。 桑悦循声看去,只见一个书生打扮、满身伤痕的青年男鬼从街头跑来,他的身后空中有五只形态各异的恶鬼,都骑着阴风在追赶他。 那五只恶鬼分别是高达五丈的长鬼,捧着百宝箱的钱柜鬼,穿着赭红色衣服手持火焰红旗的赤帜童子,下巴和脖子都连在一起的无颌鬼,以及被斩断脖子的无头鬼。 赤帜童子虽然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十岁孩童,但其实是擅长引发火灾的恶鬼,他将手中红旗一摇,棋上便飞出一团团宛如芙蓉花般的赤红火团,这些火团有的被书生避开,但更多的实打实打在书生身上,顿时像火上浇油一般猛烈燃烧起来。 书生鬼惨叫不已,连忙倒在地上反复翻滚灭火。 第一百三十一章 黑雾 桑悦看不下去正要出手,书生鬼身上的火团却全部自发地离开他的鬼魂,飞到了另一边。 只见白衣医女从街道另一头走来,手里捏着一丸金红灵丹,赤帜童子发出的那些芙蓉鬼火都被灵丹吸引而去,绕着灵丹旋舞几周后,又被灵丹吸收殆尽。 书生鬼连忙大喊:“救命!仙子救我!” 医女问:“你们为何伤他?” “老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臭娘们管得着吗?”长鬼喝道。 医女的脸色始终平静,语气依然温柔,言辞却决断:“受伤是一瞬间的事,但治伤却要花几天,几年,甚至一辈子。所以任何随心所欲伤害他人者,必当付出成百上千倍的代价。” 说完这番温柔又霸气的话,桑悦暗暗期待着医女应当是个深藏不露且心怀大爱的高手,能将对面一众恶鬼打得落花流水。 然而没想到,医女展露出来的修为竟是平平,好在她会的不少,炼丹、御火、砭针和用毒都十分娴熟,才能和这些恶鬼迂回几个回合。 而在医女和恶鬼们缠斗期间,那书生鬼居然趁机偷偷逃了,扔下救他的医女独自一人对敌。 医女很快就挂了彩,先是被长鬼一掌拍飞,又被钱柜鬼扔出的铜钱击中好几处,如月光般的白衣变得血迹斑斑。 她单膝跪在地上,沾血的白皙脸颊上依然没什么表情,有种见惯生死的淡然平静。 恶鬼们都开始大肆嘲笑这个嚣张又弱小的医女。 “小娘们,本事不怎么样,口气倒不小,若是现在乖乖求饶,爷几个兴许还能大发慈悲放过你。”长鬼得意笑道。 无颌鬼猥琐地搓着双手,他的下巴和脖子都连在一起,声音从腹部发出:“大哥,不如把她交给我,保管她好好听话。” 赤帜童子道:“不行!这娘们能破我的芙蓉鬼火!我一定要把她烧死祭旗!” 说完,赤帜童子就急不可耐地抬起手中红旗,与此同时,一把青钢剑突然飞出,洞穿了他的咽喉,把他钉在街边一所店铺的墙壁上。赤帜童子毕竟是修为较高的恶鬼,穿透咽喉也杀不死他,只不过让他痛上一痛,他愤怒地抬手想把剑拔出来,然而剑身上居然贴满了镇鬼黄符,他的手一碰上就感到雷击般的剧痛,一时间挣脱不得。 恶鬼们都吓了一跳,无头鬼同样是腹腔发声,声线听起来在颤抖:“不,不会是那个东西又来了吧?” 长鬼骂道:“那个东西出现必然伴随黑雾,这用剑的分明是个灵修!老三!” “知道了大哥!”无颌鬼的肚子像蛤蟆一样鼓起成球状,然后喷出一股巨大的腥风席卷四周。 腥风将周围的房屋刮得摇摇欲坠,恶臭味更是熏得人几欲晕倒。 桑悦身上披的蜉蝣羽衣差点被吹走,连忙收入纳戒,同时掠到医女身前,祭出一枚定风珠,在定风珠的力量保护下,她们身周三步都是无风之地。 这五只恶鬼的修为最差的修为是金丹八层,最高的则是那长鬼,在元婴圆满境,被他们围攻倒是十分难打。 桑悦也不再留手,放出御兽锦囊里的万年银蟾,来这儿之前,她已经让银蟾晒足了月光,现在一放出来,蟾蜍全身都发出淡淡的月白色光晕。 “银蟾,去!” 银蟾的体型不过巴掌大小,但在桑悦一声令下后,银蟾的周身散发出光耀百步的银辉,无数纵横交错的银丝像细长的乱箭一样在鬼街上穿刺。 但这些恶鬼都有真本事,要么躲避要么防守,月芒一时也伤不得他们。只除了赤帜童子,他被桑悦的青钢剑钉在墙上,剑身上还贴满了镇鬼黄符,他根本拔不出剑,也就无法躲闪,被月芒劈得重伤吐血。 五只恶鬼中还剩下四个,他们的法术阴邪狠辣,平时不知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淬炼出了诸多阴毒邪器。因此纵然有出窍期灵兽助力,还是十分难缠。 医女服下了几颗疗伤丹药后,便同桑悦一起并肩作战。 双方酣战之时,不知何处隐隐传来几道铮铮声响,像是某种弦乐器演奏的声音。随后一阵黑雾从天而降,那黑雾中充斥着浓郁的煞炁腥臭味。 不知为何,恶鬼们一看见这团黑色煞炁就大惊失色,竟是直接扔下了桑悦和医女,转身就跑。 空中的黑雾凝结成爪状,先是抓住了被桑悦镇住的赤帜童子,将他扯到空中,抓住头和四肢,活生生扯得四分五裂,洒下一阵血雨。 而后这些黑爪很快又抓住了另外四只恶鬼,将其一一分尸,开膛破肚。恶鬼们竟全无反抗之力。 桑悦不禁感到惊怖,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凉了。 这时,街边一个陶俑摊铺里突然传来一个雌雄莫辨的声音:“别动,别发出声音。” 眼看着黑爪杀完恶鬼就朝她们冲来,桑悦哪里忍得住,拍了下医女肩膀忙道:“快逃!” 医女却反握住她的手腕:“噤声!别动。” “你……”桑悦被医女拉住,这时黑爪已经来到三步开外,再跑也来不及了,桑悦只能照做,强行镇定下心神,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黑爪缓缓地飞向她们,突然,远处隐隐传来类似打斗的响声,所有的黑爪立即溃散成黑雾,朝响声传来的方向飞去。 确认黑爪已经完全消失后,桑悦才略松一口气,她目光往向那些恶鬼的残躯,发现他们都变得和之前的尸体一样了,腹腔里的脏器被黑爪掏空,取而代之的是他们的脑袋和四肢。 桑悦感觉到自己的四肢都是冰凉僵硬的,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黑雾究竟是什么来历?” 医女没有回答,而是朝那陶俑摊铺走去:“还记得吗?当时有只陶俑出声提醒我们。” 桑悦连忙跟过去。 只见那陶俑摊铺上摆着许多陪葬用的陶俑,各个朝代的都有,有秦时的兵马俑,战国披甲武士俑,西汉侍女俑,唐时的优伶舞蹈俑等等。 “这些……都是活的吗?是哪个发出的声音啊?”桑悦纳闷道,她伸手戳了戳面前一个双垂髫侍女俑的脸。 那侍女俑的脸颊饱满,看上去十分的端庄可人,右臂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缺失了。但就在被桑悦戳到的下一瞬间,侍女俑突然怒目圆睁,无比的凶神恶煞起来。 “啊啊啊啊啊……她动了……”桑悦吓得差点跳起来。 医女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莫动,据说很多鬼魂会寄居在陶俑中。” “好,我不动了,莫生气莫生气,”桑悦朝那陶俑欠了欠身表示歉意,弯腰时她看到了地上散落的一些陶俑的手脚脑袋,于是把它们都捡起来放回摊铺上。 侍女俑的脸这才恢复端庄原状。 第一百三十二章 鬼戏台 医女若有所思地拿起那些断掉的陶俑肢体,一一比对,拼回到那些陶俑身上。然后从储物囊中祭出一些鱼鳔胶,将这些残损的陶俑拼好。 桑悦虽然不明所以,但也祭出一盒连金泥,帮忙粘连。 被拼好的陶俑居然一个个都露出笑意。 将所有的陶俑都拼好后,这些陶俑纷纷抬手指向一个唐时的缩脖俳优俑。 俳优就是演滑稽杂耍的艺人,那俳优俑歪头鼓肚,双手紧紧交握在腹前,臀部扭向一边,凹出一个曲线身材,脸上的五官皱成了一个“囧”字,用力地撅着嘴,两只嘴角夸张地向下撇,硬是给自己挤出了双下巴。他头戴官帽,手拿笏板,模仿的应该是一个刚被皇帝收拾的文官,好不委屈的模样,令人一看就忍俊不禁。 当这只俳优俑被其他陶俑们指出来时,曲线身材一下子紧张地绷直了,露出大惊失色的表情,然后一道淡白魂雾从俑中飞出,极其迅捷地窜逃而去。 桑悦还没反应过来,医女已经率先追了过去,像一阵风似的从她身边刮过,桑悦连忙跟上。 两个女孩一路追到一个白骨骷髅搭建的酒楼。 无数骷髅拼凑成的骨门被桑悦一脚踹开,然而她却吓得不敢踏入。 门槛前立着一双血肉模糊的断腿,脚上穿着一对绣花鞋静静地踩在血泊里。 再往前几步,房梁上垂挂下来一缕极长的黑发,黑发一端是一颗悬挂在半空的头颅,那颗头悠悠地转动着,前后都被浓密黑发遮挡着,隐约露出一只充满血丝的眼睛。 桑悦吓得脸都白了,医女却对这些浑然未觉似的,径直迈过门槛,绕过那双断腿和头颅朝里走去。桑悦连忙跟在她身后。 这座酒楼的厅堂极大,越过一排排东倒西歪的桌椅,前方搭建着一个宽敞的戏台,戏台上立着各种各样的骷髅人偶,穿着各式华丽而陈旧的戏服,戴着各种或残缺或凄恻或凶狠的面具,姿势扭曲,张牙舞爪。 当她们走到戏台前时,骨门轰然关上了,四周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只能隐约看清一点轮廓。戏台上传来女子凄恻的、如泣如诉的哭声。 桑悦脑子里紧绷的弦一下子就断了,终于忍不住伸手抱住了医女的胳膊:“道,道友,能不能让我牵你的手,我实在是受不了这些,不行了……” 医女道:“我可以先送你出去,一人探索即可。” 桑悦道:“不,不用,就是让我打我还是能打的,只要能找到实体,我只是受不了这种场景,有点害怕……你能不能,牵着我的手啊?” 修仙这些年来,桑悦几次历经生死,也看过了很多血肉模糊的场面,心智上得到了不少提升,但还称不上无所畏惧。她对鬼界的接触并不多,而且从小就怕鬼,面对僵尸这种具有实体的邪祟她不怕,但就怕这种阴森瘆人、未知不可控的氛围。 “莫怕,你看,”医女淡定地抬起手,掌心燃起一簇灰色的火焰,灰白的光辉照亮了整个酒楼,只见门前的断腿和头颅在灰火的照耀下都变成几根布满蛛网的白骨和一个骷髅。 那若有似无的女子哭声也消失了。 医女道:“幽冥鬼火可照见万物魂魄,这些吓人的布置只是一些施加了障眼法、早已魂飞魄散的枯骨,无法伤人,不足为惧。” “嗯,这么一看好多了,谢谢,”桑悦原本紧挨着医女的身躯稍微退开了些,但一只手还是搂着她的胳膊不敢放。 “你抱得太紧,怕是不便施法,还是牵着吧,”医女牵起她的手,医女的手指和掌心都带有修炼留下的薄茧,触感仍是温暖柔软的,五指温柔地滑进桑悦的指缝,和她十指交握,这种更为亲密且安全的牵手姿势,极大程度地抚慰了桑悦此刻恐惧的心情。 “好嘞!”桑悦感觉自己的勇气又回来了,头脑也更清醒了,想起来进鬼市时桃笙特意让她带着的灵柩灯,也是专门用来探查魂魄的法器,于是赶紧从纳戒中取出,和医女一同探查起来。 其实灵柩灯里面燃亮的就是幽冥鬼火,只不过没有火灵根的修士是无法自如操控异火的,因此需要借助法器来存放和使用异火。 两人仔仔细细地转了一圈,把角落都找遍了,都没有找到那个鬼魂。 桑悦纳闷道:“奇了怪了,在幽冥鬼火的照耀下,任何魂魄都会无所遁形,他还能躲到哪儿去?” 医女抬头看向房顶:“从外面看,这酒楼的高度应该有两层。” 桑悦很快明白她的意思:“但是这里却没有楼梯,或是进入二层的传送入口,一定是被藏起来了。” “鬼道阴诡,擅长用幻术、阵法、机关混淆视听,”医女重新观察起酒楼里的布置。 桑悦道:“我有个朋友告诉过我,无论是幻术、阵法还是机关都基于一定规律,只要能找准其原理,就有迹可循。” 医女点点头:“死魂和生魂之间有一个区别,那就是死魂无梦,当他们疲惫沉眠时,只会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生前的过往,在鬼界这叫做走马灯。因此,很多鬼魂在捏造障眼法时都会基于他们生前的一些经历。” 桑悦恍然大悟,无论是人还是鬼,都无法捏造出超出自己认知的幻景,在捏造障眼法时往往要加入一些他们的真实经历作为底稿,而对鬼魂来说,生前的种种经历是他们最跳不出的执念,因此可能他们本身无意这么做,但自己的一部分生前经历还是会影射到障眼法里。 纵然她们对这个鬼魂并无了解,但却有机会从他的障眼法里探知到一些他的生前过往。 在幽冥鬼火的照耀下,这酒楼看起来已经没那么恐怖了,桑悦松开了医女的手,与她分头探查。 桑悦跳上戏台,发现这些骷髅傀儡的装扮以穿戴铠甲的士兵居多,还有骑马提大刀的将领,那些平民装扮的骷髅戏子则几乎都是落荒而逃、跪地求饶的姿势。 似乎唱的是打仗的戏目,桑悦心想。 她从前在小岩村的时候,看过几回散乐巡村的戏班子,这些戏班子走到哪儿唱到哪儿,出现的时间算不准。偶尔收成好的时候,逢年过节,小岩村的村长也会组织筹钱,请戏班子来唱演,为的是迎神送鬼,祈福避灾。 因此每次戏班子出现,都代表着村民们为数不多的热闹和喜庆。 桑悦原本是看不懂戏的,但在夏获鸟——那只金瞳天魔的讲解下,渐渐地就能听懂了。每逢夜里听戏的时候,她为了派遣无聊,还会像个小孩子那样淘气,喜欢拉着王二狗和桃笙一起,偷偷绕到村里简陋的戏台背后,掀开帘子偷看准备上台的戏子们,当然一旦被发现就会迎来一顿臭骂。 思及此,桑悦用力地摇了摇头,想要把脑海里关于小岩村的记忆的甩开。那些辛苦、安宁、快乐且朴素的回忆里都有那个令她痛恨的身影,以致不管是喜怒哀乐最终都化为内心钝痛的仇恨。所以她现在不愿去回忆,不敢去过多回忆。 第一百三十三章 鬼戏 桑悦来到戏台的幕布背后。 这里也摆了几个傀儡木偶,有的在对镜描妆,有的趴在桌上对着一个本子写着什么,有的在整理戏服。整体看上去很乱,桌上、打开的箱子上凌乱地摆放着许多戏服、头冠、以及各种颜色的戏妆颜彩。 桑悦看到有两个穿戏服的骷髅似乎在争吵,手里在抢夺一个纸本子。 她凑过去一看,那应该是一个戏本子。 桑悦想把戏本子取下来,但两只骷髅都捏得死紧。也许这戏本中隐藏着什么线索,她不愿放弃,环顾四周想了想,从箱子里找到一个钱袋子,里面倒出一颗金珠,四块碎银。 她拿了两块碎银分别塞进两只骷髅的手里,使骷髅的手不能再收紧,然后再将戏本子抽了出来。 戏本的前几页都被撕烂了,纸页掉在地上。桑悦把残页都捡起来,和戏本一起放在桌上,仔细拼好。 拼完才知道,这戏本的名字叫做《农家女替父从军》,讲的是人间九州大陆分崩离析,诸国混战不休,其中处于南域的季国,与其相邻的夜郎国便常年交战。 这部戏目的正旦名为董小禾,本是季国的一名农家女,董家除了董父以外别无男丁,董父又在一次上山砍柴时摔断了腿,于是在季国强行征兵时,董小禾只能女扮男装,顶替父亲的名字前往兵营从军。 桑悦一目十行快速看完,看来这是一个类似花木兰开篇的故事。 也许这鬼魂生前是个女武旦,或是个女兵,桑悦心想。 她抬头一看,桌子对面的骷髅手里拿着朱笔,似乎要往本子上写字,那本子上写的也是一个戏目。 她拿过来一看,这个戏目叫做《暮夜金》,这本是上册,讲的是季国皇帝宠幸宦官,以致宦官权倾朝野,肆无忌惮地收受贿赂,买官卖官。百官为了奉承宦官,不断地搜刮民脂民膏作为进献,导致民不聊生。 桑悦隐隐觉得这戏本里隐藏着重要线索,于是在后台仔细寻找《暮夜金》的下册。 她来到角落里,看到一个面墙而坐的骷髅傀儡,这个骷髅傀儡没穿戏服,坐在一个木箱上背对着其他傀儡,膝上摊开一个本子,一手拿着算盘,一手拿着朱笔。 桑悦把本子抽出来,发现不是戏本,是戏班子的账簿。她正想把账簿放下,却看到这一页有几个朱笔画的弯月符号。这几个符号边上记录的都是“知府十两”、“师爷五两”、“村长五百钱”等字样。 桑悦不禁想了一想,暮夜金其实出于一个史书典故,代指的是用于贿赂的不义之财。这个账本上画的弯月应该代表的就是晚上,其标注的文字应该是戏班子用来贿赂各地官员的金额。 她把账本翻了几页,发现每隔三四页就会出现一笔暮夜金。 感觉不像是巧合,似乎是障眼法的一环,也许《暮夜金》戏本下册的线索就藏在这里面,桑悦心想。 她盯着账簿想了一会儿,又把目光投到骷髅班长手里的算盘上,心想,不如先把这些暮夜金都加起来,算出结果看看。 当初在小岩村的时候,她为了给鱼塘记账,就磨着小书呆教她算盘珠算,所以现在已经可以用得很快。手指灵活地在算盘上打了一会儿,就得出了结果。 就在她拨完最后一个算珠的时候,墙壁上传来了机括转动的声音。以白骨堆砌的墙壁表面移开一层,露出后面的一个暗格,里面放着一个铁盒。 桑悦取出铁盒时,那个骷髅班长猛地朝她扑了过来,桑悦吓了一跳,同时身体下意识地动了起来,一脚将其踹飞。 她的心跳加快了几分,提高戒备地盯向被踢飞的骷髅,好在这玩意儿不抗揍,已经被她一脚踢散架了。 桑悦呼出一口气,开始观察铁盒,只见铁盒盒面有四个圆形的凹槽,每个凹槽下面还标注了三个字。 按照从上到下、从右往左的方式,这些字连起来就是:暮夜金,光陆离,故人心,君不知。 她想起之前从钱袋子里倒出来的金珠,放进了暮夜金的凹槽里,严丝合缝,十分合适。 看来思路没错,桑悦又从一个花旦的头冠上找到一颗发光的夜明珠,放进光陆离的凹槽。 从一个扮演帝王的骷髅冕旒上取得一颗玉珠,帝王为君,且“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放进君不知的凹槽。 最后剩下一个故人心,桑悦怎么找都找不到,只能带着铁盒去问医女。 医女这边也已经找到两本戏本,一个叫做《掠臂钏》,另一本叫做《战台风》。听到桑悦说了找故人心的经过后,医女很快便想到什么,带着桑悦来到戏台前排的一个座位前。 那前排中央视野最好的椅子上,坐着一具穿金戴银、身着华服,但又严重腐烂的尸体,上面爬满了欢快耕耘的蛆虫。 医女走过去,将右手穿进一只白色的蚕丝手套里,然后一言不发地将手伸进腐烂如棉絮般的尸体腹部,手掏出来时,腐烂的脏器和蛆虫淋漓掉了一地,她的手上多了一颗暗红色的圆形物体,和满手的蛆虫。 桑悦强忍住腹内翻涌的冲动,心中无比震撼,暗想道,这姑娘的心真狠,手真黑,这么恶心的情况下她也能面不改色地出手。 医女祭出一个净水瓶,桑悦主动接过帮她倒水,洗干净手和那物体,桑悦这才看清,她掏出来的是一颗红玛瑙宝石。然后医女又用异火灼烧一遍红玛瑙宝石清除污秽,再放进铁盒凹槽里。 轻微的咔哒一声响,像是机关开启的声音,铁盒的盒盖微微弾起一点,桑悦将盖子打开,从里面取出《暮夜金》戏本的下册。 两人把四部戏本放在一起。 《暮夜金》下册中说的是一个地方官通过搜刮百姓,用得来的赃款贿赂宦官,竟从此一步登天,宦官将他收为义子,并进献谗言使得皇帝罢免原来的大将,而将这名地方官提拔成了新的将军。 《掠臂钏》说的是新任季国将军在行军途中,放纵士兵劫掠百姓,这些士兵策马进入城镇乡村后,见到妇女,就持刀砍下她们的手臂,抢走她们手臂上佩戴的臂钏。 《战台风》讲的是,战前将军发出奖赏令,每一颗敌军人头可换五两银子。于是士兵们攻城时前赴后继,但有这样一部分士兵,在攻城时躲在后面,只等城破后进城斩杀平民百姓,将百姓的头颅绑在刀上,用来换取赏金。 读到这里,桑悦忍不住攥拳锤了一下桌子:“真是孽畜!杂碎!猪拉的屎都比他们良心干净!” 医女只沉默不语。 第一百三十四章 鬼兵 医女看向戏台:“这四出戏看起来似乎是连贯的,只是哪本在先,哪本在后呢?” 桑悦用手摸着下巴思索:“我觉得,顺序应该是,将军把军饷拿来贿赂宦官,导致士兵们领不到月钱,为了防止战后哗变,将军就利用职权之便,放纵士兵们去劫掠百姓,接着到了战前,发布奖赏令,攻破城池后那些不配做人的杂碎趁机烧杀抢掠。” 她一边说,一边把《暮夜金》放在前面,然后是《掠臂钏》,《战台风》。 “《农家女替父从军》里有句唱词,说的是皇帝突然罢免了原来的武将,新任命了一个将军。这个新将军应该就是通过贿赂得来的官位。所以《暮夜金》应该排在这前面。” 桑悦排完,又问医女:“你觉得呢?” 医女道:“不妨先试试。” “啊?”桑悦挠挠头,“怎么试啊?” 医女把戏本翻到后面附上的曲谱处:“这些戏本背后都附有曲谱,而且戏台上一应乐器俱全,也许可以试试演奏这些曲子。” “演奏曲谱?”桑悦面露难色。 礼、乐、射、御、书、数是仙门世家子弟小时候必学的功课。 在洪荒之时,神明创造了乐器和乐曲作为掌控万物运行的媒介。因此有很多关于上古乐器类神器的传说,如今的修真界也有专门的道法叫做音修、乐修,比如柔孜就是音修。 桑悦也和庄先生学过一些乐律,但后面她只精修剑法,乐律这些就再没练过,很多东西都忘得差不多了。 医女问:“你可懂音律?” 桑悦道:“以前学过一点,但已经很久没练了,如果有比较简单的乐器,倒是可以试一试。” 医女道:“无妨,我略懂一些音律,可以给你提示。” “太好了。” 两人走到戏台旁边的乐器区,桑悦看了看,指着挂在架子上的云锣道:“我敲这个吧。这个看起来和我以前学的编钟比较像。” “好,记不住的地方,我用异火提示你,”医女单手捏诀,一缕绿豆大小的幽冥鬼火就飞到云锣前方。 然后医女又祭出三张画满符文的纸人,朝里面注入灵力后,这三张纸人就变成三个和她一模一样的真人,和医女一同演奏京胡、京二胡、月琴和弦子。 开始演奏时,医女的幽冥鬼火会根据曲谱飞到相应的云锣位置前面,桑悦只要按照火苗的提示敲打就行。 一番吹拉弹唱后,戏台上的骷髅戏子们果然一个个动了起来,不相干的骷髅戏子都退到后台,留在台上的骷髅戏子则随着曲调唱起戏词:“乱世起,人间变,乾坤颠倒,善恶难辨。皇帝听信了宦官谗言,日夜笙歌不上朝,可怜我们升斗小民赋税难熬生存艰……” 句句凄恻,字字泣血,听得桑悦心里沉甸甸的。 终于等到四场戏目全部唱完,房顶传来咔哒一声,缓缓打开一个方口,方口中放下一道楼梯。 抬头看去,只见楼梯口黑黝黝的什么都看不清,寒凉的阴风不断从里面吹出来。 桑悦提着灵柩灯道:“还是我走前面吧。” 医女道:“不怕么?” 桑悦道:“现在已经不怎么怕了,听完这些戏文,想来她生前应该是个苦命人。” 提灯上了二楼,桑悦的头刚冒出来,就感到一阵凌厉阴风扑面袭来。 她早有准备,反手祭出青钢剑抵挡,两兵交接火花四溅。 电光火石间什么也看不清楚,但她通过多年的比斗经验可以猜出,应该是箭矢飞镖之类的东西打在了她的剑身上,然后又被弹飞。 桑悦趁机跃到二楼。 这时她才看清,周遭居然不是楼房,而是忽然变成了一个尸横遍野、血流漂橹的沙场。 应该又是鬼魂的障眼法吧。 前方不远处是一个尸堆,而一名年轻的士兵踩在顶上,左手持弩,右手持刀,明晃晃的弩箭正对准了桑悦。 这名士兵鬼的衣衫破烂,但眉目英气,眼神着透着一往无前的无畏,张口时发出的声线雌雄莫辨:“为什么追着我不放!” 这时医女也紧随其后上来了,桑悦道:“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问问这里发生过什么,还有关于那黑雾的线索。” 士兵鬼冷哼道:“哼,我不信!有本事先打赢我!” 医女轻叹一口气,看向桑悦:“一起?” 桑悦:“好啊,速战速决。”她才不管什么人多人少、胜之不武的,能打赢就行。 这士兵鬼的修为是筑基圆满,但在桑悦和医女的夹击之下,没多久就败下阵来。 桑悦把剑横在士兵鬼脖颈上时,对方眼中毫无惧色。 桑悦不禁一笑,收了剑:“好胆色,真英雄。冒昧一问,阁下应当是女扮男装,替父从军?” 士兵鬼脸色松动些许,微微点头:“是,我真名就叫董小禾,你们在戏曲里听到的那些,都是二十多年前,凡间的季国真正发生过的事情。” 董小禾道:“你们身上都带着百鬼楼的鬼牌,应该是来这里参加生死局的赌徒吧。但如今人骨城已经被你们看到的黑雾占领了,要想活着离开这里,就绕不开那片黑雾。” 桑悦听出她的言下之意,道:“我们要用什么,才能换来情报?” 董小禾的眼神再次坚定起来,目光炯炯地盯着桑悦的双眼:“帮我救一个鬼魂。” 桑悦道:“这个鬼魂是什么来历,为什么要让我们救,这些你得先说清楚,我们才能考虑做不做这个交易。” 董小禾点头,述说道:“前面发生的事情,你们已经听戏曲唱过,我就不多言了。在攻破敌军城池后,我从城墙上下来,看见他们一进城见人就杀,不论老幼妇孺……” 刚进军营时的董小禾,是懵懂且深怀期许的,她没有太大的抱负,只想活着回家和家人团圆。但她心中也有一份骄傲,认为自己是为国而战的勇士的一员。可当她看到将军放纵士兵劫掠本国百姓,带领她的伙长和伍长不断地将屠刀挥向平民时,她简直不敢置信。 她虽然没有加入他们,但为了掩盖自己的身份并且活下去,她选择了视若无睹。当那些百姓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时,她只能躲进一个角落里紧紧地捂住双耳。 从那以后,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而战,感觉自己逐渐变成了行尸走肉,心越来越麻木。 在攻占城墙时,她提刀举盾,迎着密如蝗雨的箭雨登上云梯,抢占敌军城垛。她觉得自己并不是勇武到不惧生死,而是她的心已经麻木到无知觉的地步,所以才无所谓生死。 她浑身伤痕累累,身上不知扎了多少根箭矢,却奇迹般地坚持到打开敌国城门的那一刻。 她原以为,一切终于结束了。 然后,她看到那个贪婪昏庸的将军领兵攻入城池,校尉士卒们延续着一路烧杀抢掠的传统,斩杀敌国平民百姓的头颅挂在刀上,伪装成领赏的军功。 她勉强跟着队伍走过尸横遍野的街道,直到精疲力尽地单膝跪在地上,用刀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她习惯性地对眼前的一切熟视无睹,只想赶紧找个安静的地方躲起来。 当她朝一个巷子走去时,一道撕心裂肺的尖叫声离她越来越近。 第一百三十五章 挑拣魂魄 她抬头,看见伙长满脸血光的笑,他的一只手紧紧抓着一个少女的头发,把那少女在地上拖拽着,快步朝巷子深处走来。 少女的尖叫近乎淹没在周围的惨叫哭喊声中,精致的脸庞在剧痛和极致的恐惧中扭曲得不成样子。 伙长用刀柄推开董小禾的肩膀,对她说:“帮我看着点儿,等我完事再借你玩玩。” 董小禾重伤的身体被他推得趔趄了一下,紧接着,她感到自己右腿被一双柔软的手紧紧抱住了。 泪流满面的少女牢牢抱住了她的腿,苦苦哀求道:“求求你,救救我!求你了!求你了!” “死娘们!”伙长一巴掌狠狠甩在少女脸上,半张脸立马就肿起来了,满嘴是血。 见少女仍不松手,伙长抓着少女的头发把她的额头往地上狠狠磕去,少女被打得头破血流,双手不由自主地就松开了。 再次被拖走时,少女的嘴里还在含糊地念着:“救救我,求求你……” 有别的季国士兵听见动静围过来,见状笑着说:“吴伙长,借我们也玩玩呗。” 伙长大笑道:“好说!” 少女被甩在地上,仍想爬起来,立即又被狠踹一脚。 一口血从少女口中吐出来,但她仍艰难地支起身子,但很快就被伙长扑倒在地。 少女奋力挣扎着,又挨了好几下拳头,但突然,拳头停止了,并且一大股温热的液体淋了她满头满身。 然后,伙长的头从她身上滚了下去,但身体却还压在她身上。 少女被吓懵了,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反应过来,那些粘稠腥热的液体是血,那个试图侵犯她的恶人突然间身首分离。 少女本应尖叫,但她抬头就看到了董小禾血污下那双明亮的眼睛。她便怔住,忘了发出声音。 董小禾一手提着涂满热血的大刀,另一手朝少女递出,严肃喝道:“不想死就起来!” 少女连忙拉着她的手站起。 这时其他的季国士兵都反应过来,大喊:“董和!你居然杀了伙长,是想反叛吗!” 董小禾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似乎是因为血气上涌,来不及细想就出刀了。莫名的,她就是想救下这名少女,并在做完之后感到无比的痛快! 董小禾再度杀红了眼,这次杀的是她的同僚,但她本就体力不支,让两个季国士兵逃了,她追了一会儿,见追不上,便抢了匹马,带着少女逃出城外。 很快,有一队季国士兵开始追杀她们。 快速奔逃的马上,少女紧紧环着董小禾的腰,看着她背上还未拔出的箭矢,哭道:“连累你了,对不住!” 董小禾喝道:“不准哭!” 少女连忙把脸埋在她背上,强忍住哭声。 疾驰的马儿突然踩到了战场上埋着的铁蒺藜,马儿痛苦嘶鸣一声,屈膝倒地,两人都从马背上翻了下来。 少女摔断了腿,董小禾身上的箭矢在这一摔之下,更深地扎入她体内,洞穿了她的肩膀和大腿各处。 董小禾咬牙立刀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向少女,在追兵越来越近的马蹄声中,她将刀抬到了少女面前,少女的身体忍不住抖了一下。 “你想死在他们刀下,还是我刀下?”董小禾冷酷而又疲惫地问。 少女的眼睛已经布满血丝,她绝望而认真地看了一眼董小禾,颤抖着跪直了身体,抬起了脖子,声线战栗而执着:“我……我叫王灵媛,谢,谢谢你,可以知道你,你的名字吗,我,来生再偿还你的恩情。” “董小禾,”满脸血污的士卒无比疲惫地吐出这个名字,“我没救下你,不必记得我。” 说完,她扬起了刀。 “哎,等等,这么死了那就可惜了,”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的声音忽然响起,紧跟着,董小禾手里的刀就突然自己脱手飞出,插在了战场尸堆上。 董小禾戒备地循声看去,喝道:“什么人!” 只见一个一袭白衣的青年不紧不慢地越过满地尸体朝她们走来,他的身后背着一把琵琶,像是名浪迹天涯的乐师,但他的脸上丝毫看不出流离失所的慌张和疲惫,一尘不染的白衣和战场上的血腥污浊形成鲜明对比。 这时追兵都已追至,把董小禾她们,包括那名怪异的琵琶乐师都围了起来。 琵琶男捏着下巴扫视那些追兵,露出几分嫌弃无奈的表情,好像挑菜时看到了一堆烂菜叶那般,连连摇头:“啧啧,不行,不行,肉身不行,魂魄更不行……怎么都破破烂烂的。” “他奶奶的,什么死疯子!”追兵们举刀朝琵琶男砍去。 琵琶男抬手拿过背后的琵琶,五指迅速地一拨弦。顷刻间,所有追兵的头颅都从身体上飞了起来,滚到地上。 董小禾和王灵媛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妖人!董小禾下意识地心想。 王灵媛颤声问道:“阁,阁下是修士吗?” 琵琶男笑而不语,走到王灵媛面前,俯下身盯着她的双眼仔细看了起来,王灵媛忍不住往后躲了躲。 琵琶男满意地笑道:“肉身资质一般,但是魂魄上乘,炼造成魂器少说也是个上品。” 然后他又看向董小禾道:“你的肉身比她好多了,炼制出来的东西会更好。” 董小禾终于忍不住质问:“你究竟……”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琵琶男拿出一个锦囊。 那巴掌大小的锦囊里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然后董小禾就感觉自己的身体越变越小,被吸进了锦囊中。等她恢复意识时,已经置身于一个类似牢狱的地方,王灵媛紧跟着也被吸了进来。 桑悦不禁叹息董小禾和王灵媛的命途多舛:“你们应当是遇到了邪道的炼器师。” 董小禾眼中含恨地点了点头:“那个邪徒自称徐匠师,最喜欢用人的骨肉魂魄炼制邪器,只要被他看上的肉身和魂魄,他就会千方百计将那人杀死,炼成邪器。” 后来,徐匠师把她们带到一个山洞里,对她们进行百般折磨,用她们看不懂的符文阵法把她们炼制成了邪道魂器。 董小禾被炼制成一把煞骨刀,王灵媛被炼制成乌血骨钉,被徐匠师操控着,被迫杀人。 被操控的这二十多年里,董小禾和王灵媛相依为命,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机会脱离徐匠师。 直到一个月前,徐匠师带她们来到鬼市人骨城,她们趁乱找到机会逃走,但王灵媛为了掩护董小禾,又被徐匠师抓了回去。 “所以你想要我们从徐匠师手里救出王灵媛,”桑悦道。 董小禾点头:“是,其实黑雾就是徐匠师搞出来的,但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黑雾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才导致人骨城被黑雾封城,只进不出。你们若想离开人骨城,也必须从黑雾入手。更多的情报我现在不能说,除非你们答应帮我救媛媛。”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万骨骷髅塔 桑悦问:“那徐匠师是什么修为?” 董小禾道:“应该是出窍一层,但他被黑雾重伤,现在的实力至多只有元婴三层,包括他所有的邪器在内。” 医女道:“出窍期的修士,元婴可以脱离肉身出窍显形。你可知他元婴是何模样,平时置于何处?” 对元婴期和出窍期的修士来说,元婴就是命门所在。元婴不灭,修士不死,元婴溃散,修士立死。 董小禾道:“这邪徒疑心极重,从不在我们面前暴露元婴,但我听媛媛说过,她曾经找机会偷偷窥视到……” 说到这里,董小禾皱了皱眉,似乎不知道怎么描述似的,显得有些迟疑地说:“但媛媛描述的那元婴的模样非常的……奇怪,根本说不出来那是个什么东西。” 桑悦费解地道:“啊?什么意思啊?有这么难以描述吗?” 医女颇有经验地解释道:“邪道常年吸纳煞炁,心性积年累月地受煞炁侵染而扭曲,元婴也会因此畸变,变得极其诡异,不可名状。” 董小禾道:“媛媛说,她那时害怕被徐匠师发现,因此也只是偷偷看了两眼,就看见徐匠师怀里抱着一团白色的东西,白得像雪,既长着鳞片,又长着绒毛,长满了很多立起来的类似马耳朵的形状,还有白色的鱼尾,类似白蛇的头,和鼍龙的爪子。” “……我的天爷,这是个什么玩意儿啊?”桑悦完全听懵了,“这个邪道的心理是有多扭曲,元婴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董小禾道:“此獠十分的怕死多疑,就算在没人的地方也不敢让元婴离自己太远,所以平时很可能都是把元婴藏在自己的识海之内。” 医女沉吟道:“若是元婴被置于识海之内,我这边倒是有专门攻击修士识海的法子。” ****** 董小禾带路,引她们来到一座灰白色的高塔前,仔细一看,那高塔都是用无数白骨骷髅搭建而成。 “这就是徐邪道最厉害的法器,万骨骷髅塔,”董小禾严肃地道,“他重伤后一直躲在里面。这座邪塔攻守兼备,媛媛给它起了个别名叫镜子塔,因为它地面上有五层,地底下也有五层,所有的结构摆设都一样。地上的塔是陷阱,地下的塔才是徐邪道藏身的地方,进了塔里无论发生什么,听到什么,都千万不要抬头往上看,不然魂魄立刻会被塔身摄走。” 桑悦从纳戒里祭出三枚扳指:“这是传音法器,我们一人一个,到了里面用这个沟通。” 三个女孩各自戴上扳指,便由董小禾带路,悄悄潜入骷髅塔中。 董小禾带她们绕过大门,从一扇小窗翻进去,进去前又用传音扳指叮嘱:“千万不能抬头看。可以看地面、左右,就是不能看上面。” 桑悦暗暗记下,翻进去后,只见塔的第一层十分的空旷,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道白骨堆砌成的楼梯往上延伸。 在看到那楼梯的时候,桑悦的目光忍不住地就想顺着往上看,但她及时想起董小禾的叮嘱,连忙忍住了。 好险,这个楼梯一定有什么古怪,能够引导别人的目光。 桑悦立即转过身,让楼梯从视野里消失。 就在这时,楼梯上突然传来一道少年冰冷的声音,像深秋的风那样低沉酷寒:“桑悦,受死!” 沐庭筠! 危机感和惊愕让桑悦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向后看去。 桑悦的肩膀往后转到一半,就被她自己硬生生止住了,她立即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脸。 千面法器还戴在脸上,说明她的变化术还在,就算沐庭筠站在她面前盯着她的脸看,都不可能认出她来。 桑悦强行压制住自己的好奇和恐惧心理,把目光往地面上转去。 这时,一个成熟、温婉的年轻女子响起:“阿悦。”语气中含着淡淡的笑意,听起来无比的亲切。 但这样的声音,却让桑悦一时如坠冰窖,紧跟着,无尽怒火又如火山岩浆般迸涌而出,极度恐惧和仇恨的心理让她像是置身于冰火两重地狱之间。 夏获鸟! 那个收养她们,欺骗她们,想要吃了她们,并害死仇一一的金瞳天魔! 桑悦再也克制不住,猛地扭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瞬间,她眼前一黑。 然后眉心传来一点冰凉,就像在闷热夏日里,一块冰突然贴近了滚烫的额头,猝然的冰凉瞬间清醒了头脑。 桑悦意识回笼,就看见医女那张白皙清淡的脸离自己很近,她的左手按在自己肩上,另一手放在自己额头上,浅浅的药香萦绕在桑悦鼻端。 桑悦下意识地往后躲,医女从容不迫地收回手。 桑悦看见她指间拈着一枚银针,不禁皱眉:“怎么回事?” 董小禾道:“刚才我打开了通往地下的通道招呼你们下去,但是怎么叫你你都不应,估计是中了骷髅塔的摄心咒,还好小医女擅长针砭,把你从邪咒里面唤醒。” “摄心咒?” “邪道一种蛊惑神智的邪术,”董小禾道,“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还是看到了什么?” 桑悦脸色难看地点了点头,不欲细说,只道:“是我疏忽了,不过我没事,还是赶紧下去吧。” * 三人沿着骨梯往塔下第二层潜去,楼梯上弥漫着很浓的黑雾,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而且充满腥臭难闻的气味。按理说修士的五感灵敏,普通的雾是无法影响修士视线的,所以这些黑雾必然都是浓郁的煞炁凝结而成。 董小禾从储物袋里祭出一盏青铜油灯,灯芯很特别,居然呈一个葡萄大小的球状。 桑悦忍不住好奇观察,立即感到一阵恶寒,那火焰中央燃烧着的居然是一颗像是人类眼珠的东西,不知为何能够久久燃烧而不化为灰烬,隔着火焰,连上面密布的血丝都能根根看得清楚。 “第二层开始就有煞炁黑雾蒙蔽视野,”董小禾共拿了三盏出来,给医女和桑悦一人一盏:“这是炽燃鬼的眼珠,红莲业火在上面永燃不熄,能够在煞炁黑雾中照明。” 虽然觉得这个油灯十分恶心,但桑悦还是接过了。在邪性的地方用邪性的东西才不容易被发现,她要是掏出个仙器来照明,只怕会惹麻烦。 炽燃鬼眼灯只能照明周围五步,五步之外都是未知而危险的黑暗,因此桑悦走得很小心。 在进骷髅塔前,董小禾就把每层设置的机关陷阱都和她们讲清楚了,但仍不厌其烦地重新提醒一遍。 “二层的黑雾里藏着许多悬丝金铃,切记跟着我走,不要碰到那些金铃,不然引来躲藏在地板下休眠的伏尸。” 越往下走,桑悦越感到一股冻人的寒意,嘴里都呵出白气来,忍不住搓了搓自己的胳膊。 她前面是打头阵的董小禾,女兵突然间停了下来,惹得她差点撞上去。 桑悦一边狐疑地探出头去一边问:“咋了?” 一眼看去,她也愣住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快退 只见塔下第二层只飘着淡淡的黑雾,除了有些碍眼外,并不能阻碍视野。 空中挂着的悬丝几乎都被斩断了,金色铃铛散落一地。 地面上尸横遍野,那些尸体都没有皮肤,全身血红,血管暴突异于常人,显然都是伏尸。这些伏尸原本应该都是藏在地板下的,不知被谁杀了个干净。对方也许是为了揪出伏尸,还把二层的地板打穿了好几个大窟窿,透过窟窿可以直接看到下面一层的景象。 “这是哪个好心人给咱们开路啊?”桑悦惊讶地道。 桑悦踩在地面上,感觉脚底打滑,仔细看去,地面上都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难怪这么冷,结霜了都。她一边冷得牙齿都快打架了,一边想。 她怕冷,而且这霜是法术结成,本就是专门对付修士的。 桑悦蹲下身观察地上的霜,说到凝霜术她很快就联想到了沐庭筠,但不会这么巧吧? 凝霜术在修真界也算是比较大众的法术,各种凝霜的符箓和法器都有,因此光凭这个法术很难判断出其人身份。 “果然恶有恶报,坏事干多了来找麻烦的人自然也多,”桑悦幸灾乐祸道,“要是徐匠师已经被干掉那就更好了。” 董小禾却凝重地皱着眉:“徐匠师死不足惜,但是媛媛还被他掌控着。” 二层的危险都被不知名人士清除了,三人沿着白霜畅通无阻地来到第三层。 塔下第三层是一圈沿着墙壁环形分布的铁门,铁门背后有的是牢房,用来关押徐匠师从各地抓来的怪物邪祟、“材料”,以及他自己炼造的邪器,有的只是用来堆放杂物,还有的是空房。 “这里总共有四十九个房间,牢房有二十八间,杂物房和空房共有三十一间,通往地下四层的传送门就藏在其中一间杂物房或空房内,这个传送门每天都会变幻位置,只有徐匠师自己知道在哪。所以我也不知道位置,只能一间间找过去,”董小禾道。 “徐匠师很擅长布置机关陷阱,每个房间里面都有不同的机关,但由于机关多得他自己有时候都记不住,为了防止自己误触机关,他会把解谜所需的工具和思路隐藏在房间里,用来提醒自己,”董小禾道,“我就是个粗人,当时逃出来多亏了媛媛相助,解谜这些我真不会,只能拜托两位了,我会尽全力替你们抵挡邪祟。” 桑悦道:“可我看你之前在鬼酒楼里布置的幻术挺缜密的。” 董小禾从储物袋里祭出一个一人多高的小型骷髅傀儡戏台:“这是中品邪器骷髅百戏,只要注入煞力和一缕魂魄,它就会立即凝造出以假乱真的幻境和机关陷阱。” 桑悦道:“原来如此,我这人好奇心比较重,还请勿怪。” “我明白,”董小禾道。 每个房间的铁门形制都不太相同,上面都雕刻着壹至肆拾玖的编号。 由于不知道房间里关着的到底是什么,她们决定先选一扇门打开试试。 桑悦选了壹号门。 这扇门上以浮雕的形式绘满了地狱百鬼受刑的景象。两边门扇上的门环也是恶鬼样式,张开血盆大口似乎要择人而噬。 桑悦将整扇门扫了一遍,好奇地伸手去摸上面的浮雕,董小禾连忙制止:“小心!” 下一瞬间,门上一只浮雕恶鬼居然动了,咧开满嘴獠牙朝桑悦手指咬来,还好她眼疾手快,及时收手才没被咬中。 桑悦玩心大起,伸出手指在那只浮雕恶鬼的前方点来点去,转着圈,逗着那只浮雕恶鬼玩。 这一举动引来董小禾的白眼:“你怎么这么皮?都什么时候了,别闹了。” 桑悦收回手,说出自己的判断:“看来这些浮雕的攻击范围不远,只能呆在门上。你们发现没有,这扇门上有好几只恶鬼被雕得一模一样。” 她眼疾手快地在两只相同的恶鬼头上戳了一下,这两只相同的浮雕眼睛立即变成了血红色。 “有反应,”董小禾道,“这应该就是机关了。” 桑悦不禁想起之前住在张湛然的客房里时,房间里各类摆设上也暗藏了很多机关巧思。 真不知道这些炼器师是否都一个样,难道说他们脑力太过发达,光是炼器已经满足不了他们,所以看到什么都要做成机关。 桑悦把所有相同的浮雕恶鬼都戳中,左边的门扇上挪开表面一层铁板,铁板下是一个华容道样式的机关,只不过上面的木牌上画的是各类怪物邪祟。 到这里桑悦已感到耐心告罄。 “华容道?每次玩这个我都输,我能不能直接用剑把它劈了比较快?”桑悦道。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董小禾立即附和,表示深有同感,“可是媛媛和我说,这个铁门材质奇特,不是蛮力可以轻易破坏的,而且里面不知道关着什么,要是直接把门破坏也不妙。” “……”医女道,“我来吧。” 医女是真的神思敏捷,三下五除二就把华容道解了,门锁也随之而解。 等到开门的时候,桑悦自告奋勇地挡在医女前面,论起修为,三人里桑悦是最强的,理应打头阵。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剧烈的腥臭伴随着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 桑悦看到室内一片灼人眼目的红光,一个巨大的人形灯笼正朝她冲来,他的脖颈以上完全就是一盏巨型的血红色灯笼,脖颈以下则是穿着锦缎衣裳的人形,灯笼头上飘着一圈嫣红色的红绳,像饱蘸了鲜血似的,一滴一滴地往地上坠落出深红的粘稠。 灯笼怪扑出来的瞬间,一道寒光从上到下劈开了他的身躯,凛冽的寒风伴着霜霰驱散了令人作呕的恶臭。 但紧随而来的是,更为可怕的杀意! “草!快退!”桑悦一边大喊,一边横剑抵挡。 一招瞬杀灯笼怪的剑毫不停顿地落在了桑悦横起的青钢剑上。 桑悦眼睁睁看着青钢剑从两剑交击的位置开始,出现龟裂的痕迹。 她也看到了黑色的剑身背后,露出来的少年冰冷的目光。 沐庭筠! 第一百三十八章 突袭 “银蟾!”桑悦疾喝一声。 万年银蟾从她的御兽锦囊中跳出,周身散发的白色月华化为五道白色光箭射向沐庭筠。 沐庭筠只得退身躲避,桑悦也连忙抽身后掠,一直退到医女和董小禾附近。 叮当脆响,桑悦低头一看,她的青钢剑彻底断了,剑刃碎成片掉在地面上。 干!真是流年不利冤家路窄,怎么又碰上这个小杀神!桑悦心中暗骂。 沐庭筠一边抵挡着银蟾的攻击,一边远远地看向她,忽然,挑衅地挑起一边嘴角。 “……”桑悦皱了皱眉。 下一刻,沐庭筠纵身飞掠而起,身姿宛如游龙,同时双手飞快握诀,三把长剑如同疾风一般飞向她们身后的三扇门,牢牢地钉在上面。 沐庭筠的手诀再度变幻一个姿势,随即,那三把长剑就像遇到火星的火药桶一样,发出了猛烈的爆炸。 即便桑悦她们躲避及时,耳朵仍被炸得嗡嗡的。而且被炸开的三道门后面,分别涌出了大量的赤水丹砂虫、僵尸以及三足溪毒鳖这三种可怕邪祟群。 徐匠师不愧是出窍期的邪道,家底殷实得可怕,这些房间居然都是一个个广阔的须弥空间,否则无法容纳如此多的邪祟。 赤水丹砂虫的形状就和沙子差不多,以吸食血液为生。别看它们体型小,光是一只就凶猛异常,会钻进别人的皮肤里面,跟随血液流动,吸干血液后再从眼耳口鼻中钻出。更何况眼前这千万只砂虫聚集而成的沙潮。 再加上近百只的僵尸群和剧毒的三足鳖群,三名女修只有逃跑的份! 一错眼的功夫,沐庭筠早跑没影了。 “沐庭筠我干你大爷!”桑悦一边跑一边破口大骂。 桑悦不敢进那个灯笼怪的房间,担心沐庭筠会不会在里面埋伏,于是她随机暴力劈开了肆号门,和董小禾一起跑了进去。 肆号门里关着的是一面阿姐鼓邪器,桑悦拉住董小禾,给两人一起披上了蜉蝣羽衣,隐身躲过阿姐鼓。 追着她们的赤水丹砂虫潮和惊醒的阿姐鼓缠斗在一起。 肆号门里的须弥空间是一座雪山的山顶。阿姐鼓位于山顶的正中央,与惊扰她的邪祟们厮杀着。 桑悦和董小禾趁机躲在一块积雪岩石的背后。 董小禾气喘吁吁,用传音扳指道:“要是再让我碰上那小子,我一定要把他脑袋拧下来踢蹴鞠。” “英雄所见略同,”桑悦无比赞同地附和。之前在神墟试炼里,沐庭筠帮了她不少,对此她还是心存感念的。但现在,什么感谢之情都烟消云散了,她只想把他摁在地上揍得叫姐姐。 “那小子是冲你来的吧?你们什么仇啊?” “说来话长,私怨而已,和他在这里碰上纯属意外,”桑悦简单带过,董小禾见她不想说,也就识趣地不追问。 “等会儿,不对,医女呢?”桑悦惊觉,医女没跟上来! 董小禾也皱了眉,刚才的场面实在是太混乱了,大家各逃各的,很难去关注到别人。 “她好像,没跟上?”董小禾道。 桑悦的脸色凝重起来,盯着前方邪祟混战的场面沉思。 董小禾问:“你怎么叫她医女,你不知道她名字吗?” 桑悦摇头:“我们只是萍水相逢,结伴同行而已。” 她们没有交换名字,因为没有必要,参与百鬼楼生死局的人,要么是亡命之徒,要么就是别有目的,无论哪一种,都不希望自己的真实身份暴露出去。所以她们心照不宣地没有过问彼此。 董小禾道:“我还以为你们是朋友。” 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桑悦语气坚定地道:“我得回去找她。” 董小禾连忙拉住她:“现在出去,你不要命了?而且这一路走来,我看这姑娘行事作风十分老练,或许修为没你高,但心智阅历比你强多了。一来人家未必需要你救,二来若真出了事,凭她的本事都不能脱身,你去了也没用。” 桑悦的头脑逐渐冷静下来,董小禾说的没错,医女的心智头脑都十分出色,论综合能力比她强多了。 就算目前她的修为明显高于医女的情况下,桑悦也不敢说自己与她单打独斗能赢。因为医女掌握的手段,比她想象的多得多,只不过医女不会轻易展露出自己的实力罢了。 ****** 肆拾号房里,黑雾弥漫。 一身素白的少女举着炽燃鬼眼油灯穿行于黑雾之中。 在油灯微弱的光芒照耀下,黑雾中逐渐浮现出一个挺拔高瘦的少年身影。 只是一弹指的功夫,那身影就瞬移到医女面前。 沐庭筠左手握木剑,剑尖抵在医女脖颈上,冷然问道:“他\/她,在哪?” 医女:“不知。” “不怕死?”沐庭筠将剑尖递进毫厘,医女脖颈上刺出一滴细小血珠。 “请便,”医女眼神如镜地与他对视,那双颜色偏浅的茶色眼瞳中只倒映出他冷若冰霜的面孔,除此之外,别无波澜。任何一丝恐惧、或敌对,都没有。 白色剑光一转,沐庭筠收回了剑,一言不发,漠然转身离去。 木剑鬼见愁发出戏谑的声音:“小子,你什么时候学会怜香惜玉了?” 沐庭筠冷然道:“闭嘴。” 少年眸色沉沉,低声道:“那个医修,若是真和她动手,便中招了。” 等到少年的身影彻底隐没在黑雾之中后,医女的身形便突然溃散成无数烟火般的细小火星。 这些细小火星似受到召唤般朝着某一方向飞去,在一个玉白色的指尖上凝聚成一个小小的璀璨的花火。 花火发出的漂亮而微弱的光芒,照亮医女那张寡淡的脸。 这才是她的真身。 ******* 桑悦和董小禾躲了很久,等到阿姐鼓和邪祟们斗得两败俱伤后,才离开肆号房。 从房门出来,就回到塔下第三层中央的空地,到处都是邪祟尸体和打斗过的场面,满地狼藉。 “闹得这么大动静,徐匠师应该已经被惊动了吧?” 董小禾道:“不知道,他被重伤后就一直龟缩在第五层修养,第四层以上的事务都甩给手下的邪器的掌管,否则,我和媛媛也没机会逃跑。” 桑悦压了压眉头:“也就是说,我们还有机会。” 桑悦在已经被破开门的房间里找了一圈,并没有找到医女的声音,用传音扳指也联络不到她。 董小禾问:“还要找下去吗?” “你看,”桑悦指了指地面上一滩黑色的痕迹,像是什么东西被烈焰灼烧过后留下的。 “火脉法术的痕迹罢了,有什么可看的?” 桑悦笑着摇摇头,手指捻起一些黑粉在指腹搓弄两下,然后放在鼻尖轻嗅:“有药香,你闻闻。” 董小禾学着她的方法闻了闻,心中恍然大悟:“这是医女故意留下来的?” 这痕迹在经过剧烈爆炸过后的空地上并不明显,如果不是桑悦探查得仔细,根本不会发现。 桑悦点头:“十有八九。” 两人沿着医女留下的引路痕迹,走进肆拾号房。 第一百三十九章 定身 这个房间里弥漫着浓郁的煞炁黑雾,依靠炽燃鬼眼灯微弱的灯火,她们找痕迹找得很吃力。但好在这个房间似乎是个杂物房,她们走了好一阵子,都没有遇到危险。 烧焦的药粉最终停在一个随意摆放的桌案前,案上摆着一个空荡荡的棋盘。 “什么意思?难道,这里就是传送门?”董小禾问。 传送门并不局限于做成门的样式,只要炼器师想,做成什么形态都可以,可以小到是一枚铜钱,大到是一座山。 “试试不就知道了,”桑悦将手朝棋盘探去。 指尖触及的瞬间,她感到一股强大的吸力袭来,再度睁开眼时,已经换了一个空间。 桑悦还没来得及观察周围环境,就被一阵墨绿色的骤雨笼罩。 她飞快地舞剑罩住周身,同时冲出包围圈。 突然,左脖颈侧传来细微的针扎痛感,桑悦立即伸手从脖子上拔下一根绿色长针,她发现这针形制扁平,只有两端尖锐,而且质地柔韧,居然不是金属制成,而是松针,即松树的叶子。 很快,桑悦就感觉自己左半边身子僵硬得像石头一样,完全动不了了,而且这种僵硬感还在迅速往身体其他部位蔓延。 冰冷的木剑横在桑悦脖颈上,迫使她抬起下巴。 熟悉的冰冷的少年声音从身后传来:“抓到你了。” 寒意以脖子上的剑刃为起点,迅速笼罩桑悦周身。 ******* 少年修长干燥的手指在桑悦脸颊上摸索,手指上的茧轻触皮肤带有不可忽视的粗粝感,桑悦知道,他是在找她的伪装法器,想要揭下来露出她的真面目。 桑悦的脖颈以下都不能动弹了,就算想要偏开头,幅度也小得可怜。 而少年要做出这种动作,也不得不与她靠得极近,在这样危险的距离下,沐庭筠打斗中散乱的发丝不可避免地擦过桑悦耳畔,传来极淡的、冷冽的,略微苦辛的木质雪松香味道。 这时,前方地面上的棋盘散发出一道黑白交织的光芒,董小禾在这束光芒中被传送过来。 董小禾一见眼前这架势,当即大喝一声:“小色鬼!看打!” “……”桑悦眼角余光似乎看见沐庭筠翻了个白眼。 董小禾提刀朝沐庭筠攻去,被沐庭筠毫不留情地用剑柄击中腹部,打飞出去。 沐庭筠眼瞳中银芒流转,这是他的瞳术秋毫目,虽然他的目光紧盯着董小禾,但瞳术带来的宽广视野令他注意到背后有人影袭来。 少年毫不犹豫地一剑向后刺出。 但来者身法宛若惊鸿,一触即走。 沐庭筠只感到自己腰间和剑刃上被对方拂了一把后,自己就动弹不得了。 一张黄色的定身符赫然贴在他腰间,又有一张紫色的封灵符贴在他的木剑上,封住了剑灵。 沐庭筠冷冷地凝视着对方,眼中诧异一闪而过,再看一眼地上被定住的桑悦,少女的脸庞变得无比的苍白奇怪,皮肤上浮现出类似纸张被撕裂的裂痕。 少年很快就反应过来,原来是替身符。 真正的桑悦嘚瑟地叉腰看着他:“哈哈哈哈,让你定老子身,中招了吧!” 沐庭筠唇角微扬,回以一个冷淡而挑衅的笑。 居然比我还嚣张,桑悦心想。 只见沐庭筠的胸前衣裳突然鼓出来一小团,紧跟着爬出来一只小巧可爱的金囊松鼠,像一团漂亮的金红火焰似的,迅速滑到他的腰侧,用嘴咬住定身符轻而易举地撕了下来。 这回轮到桑悦震惊了,沐庭筠究竟还有多少本事,他养的灵宠居然都有破符的能力! 桑悦用的定身符是中品,封灵符是上品,因此封灵符解起来麻烦很多。 沐庭筠让金囊松鼠躲回他怀里,估计他怀里藏着什么可以容纳灵宠的须弥空间。然后自己左手横剑在身前,右手捏诀驱策鬼见愁冲破符箓。 此时不反击,更待何时! 桑悦立即让董小禾先走,自己朝沐庭筠攻去。 董小禾一点也不拖泥带水,留下一句“小心”便去找通往第五层的路。 沐庭筠虽然法剑被封,但他剑法精湛,再加上凝霜术、松针等手段,丝毫不落下风。 桑悦眼看着少年即将破解封灵符,心中暗道不妙。再让这小子纠缠下去,徐匠师就算是死了只怕也要被他们闹醒! 塔下第四层是一道五步宽的长廊,长廊两边俱是房门紧闭的房间。 有的房间漆黑如墨,有的房间里闪烁着诡异阴森的光芒,总之一看就不是好地方。 就在沐庭筠撕下封灵符的刹那,桑悦冲上去合身一扑,把沐庭筠扑倒,两人一起撞开了其中一间房门,滚进了室内。 桑悦坐在沐庭筠腰腹上,两把剑横在两人中间,相互角力。 突然,桑悦感到一阵凛风朝脖颈处袭来。她当即一个后仰,倒翻出去拉开和沐庭筠的距离。 桑悦站定,见沐庭筠已然坐起,左手持着木剑鬼见愁,右手握着一把鱼肠小剑。 她的脖颈处被刚才沐庭筠挥出的鱼肠剑化出一道细细的长线,渗出细小的血珠,被她伸指抹去。 桑悦对沐庭筠的剑术又有了新的认知,他能够左右手同时使剑,而且不论短剑、长剑都用得精湛。 这小子,应该是个天才吧。 桑悦不怒反笑,挑眉不羁道:“想杀我,来啊,要死一起死。” 沐庭筠冷淡地扫她一眼,像看白痴似的,无视了她的挑衅。 少年催动秋毫目,观察着这个房间,被他们撞开的房门居然在一错眼的功夫就恢复如初了,显然进来容易出去难。 桑悦就是故意的,不惜自己涉险,也要带着沐庭筠一起困在这里。 室内还算宽敞,桌椅板凳、屏风书画、碧纱橱里面床榻一应俱全,像是某个富家少爷的卧室。 沐庭筠的目光朝房顶看去。 桑悦顺着他目光看去,一看吓一跳。 只见一个矮小的人影漂浮在房顶上,仔细看,那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梳着齐眉短发,手里紧抓着一个麻袋,嘴角噙着笑盯着他们看。 那眼神,不像在看两个闯入他房间的陌生人,倒像是,在看什么美味的食物。 第一百四十章 目袋 紧跟着,小男孩张开了手里的袋子,无比恶心的一幕出现在桑悦面前。 袋子里像流水一样,源源不断地倒出无数的眼睛,那些眼睛布满血丝,有的还带着眼皮一眨一眨。这些眼睛都是活的,像虫子一样在地面上四处游走,甚至沿着墙壁、柱子攀爬,很快就布满大半个房间,将桑悦和沐庭筠包围其中。 然后,地面上的眼睛如潮水般向两名修士涌来,黏在房顶上的眼睛也像落雨一样朝他们坠去。 桑悦立即放出银蟾,银蟾发出的光丝帮她除去了大部分眼睛。 但剩下的一部分也够她受的了,她不断挥动长剑削向飞来的眼睛,剑刃划过时,有的眼睛炸开的血水溅在桑悦脸上身上,还有的溅在她嘴角,恶臭黏腻无比,那种感觉,比吃屎还恶心。 桑悦抽空看了一眼沐庭筠,没想到沐庭筠的“待遇”比她好多了,差不多三分之二的眼睛都在攻击桑悦,沐庭筠那边倒是打得游刃有余。 干!不带差别对待的!桑悦很愤怒。 但她细细一想,就明白了。邪物嗜血,她的身上有伤口,虽然流的血不多,却足以令这些眼睛发狂。 见一时拿不下两人,小男孩从房顶上飘下来,一堆眼睛簇拥过去,形成一个眼睛堆,让小男孩踩在顶上落脚。 小男孩的额头、两颊、脖子、手背,所有从衣服里露出来的部位,都张开了一只只的眼睛,整个人像是由密密麻麻的眼睛堆积出来的。 全身都是眼睛的男孩微笑着,看向沐庭筠,发出稚嫩的乖巧的声音:“哥哥,你很讨厌这个姐姐吧,不如我们一起杀了她。今天我的眼睛只吃一个人就够了,你帮我,我就放你走。” 我靠!这是个有脑子的邪祟!桑悦暗道失策。 桑悦见沐庭筠真的看向自己,急道:“你不会现在还想着杀我吧?也不看看什么情况,我能有这个死邪祟危险吗?” 沐庭筠面无表情地吐字:“有。” “……”桑悦被他噎住,心想有你个大头鬼! 沐庭筠接着补刀:“如今这境况,不是正中阁下下怀吗?” 她是想借这里的邪祟拖住沐庭筠,自己再伺机脱身,而不是让邪祟和沐庭筠联手灭掉自己啊! 桑悦吃瘪,只能忍了这波讽刺。她没有再和沐庭筠争论,默默握紧了手中剑,把放在怪男孩身上的注意力分了一半到少年那里。 下一刻,沐庭筠御剑而起,凛冽的剑锋罗织成网,从四面八方攻向怪男孩。 “但我和你,来日方长,”少年的话语和他的剑法一样快而冰冷。 桑悦松了口气,立即能屈能伸地附和:“好好好,来日方长!” ****** 桑悦和沐庭筠合力,很快将邪祟男孩打得躲起来,那些眼睛也随之隐匿了。桑悦不禁觉得自己的眼睛得到了解脱。 沐庭筠的剑尖挑起一颗眼珠,端详了片刻后,低声道:“目袋。” “目袋是啥?”桑悦好奇地问。 沐庭筠扫她一眼,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想要不要理她,随后才开口:“一种邪祟,常以持袋小儿的形象出现,袋子里装满恶咒邪眼,被这些邪眼注视后,便会受到诅咒,使人心惊怖,厄运缠身,直到心智癫狂,被恶咒纠缠致死。只有除灭这些恶咒邪眼,才能消除诅咒。” 桑悦心想,他们被恶咒邪眼包围了这么久,肯定已经被诅咒上了,那就必须把目袋揪出来灭掉,才能破解诅咒。 桑悦见沐庭筠在室内到处走动,四处摸索,不禁问道:“你在找邪祟吗?” 沐庭筠言简意赅地道:“找机关。” 眼下两人被迫站在同一战线,虽然仍旧相互忌惮,但为了能离开这里,也只得暂且合作。 桑悦想了想,也开始寻找机关。 沐庭筠在外间探查,桑悦就进了碧纱橱里面。 隔间里面光线太暗,桑悦祭出炽燃鬼眼灯,点燃了桌上白色的蜡烛。 炽燃鬼眼的火是红色的,但白蜡烛上燃起来的火焰却是翠绿色的,诡异非常。 桑悦只能将就着照明,隔间里面也很宽敞,床榻上被子是摊开的,里面鼓出来个人形。 她上前用剑挑开被子,出现一具黑发干尸,穿着女装,怀里抱着一把琵琶。 桑悦注意到干尸头下的瓷枕,朝向外侧的那一端有个小把手,应该是像小抽屉一样可以抽拉的。 她试着伸手像把瓷枕抽出来,琵琶弦发出铮的一声,伴随着细微的铃声。 桑悦连忙缩回手,目光紧盯着那干尸,等了一会儿,那干尸也没动。 她想了想,还是掏出一张定身符贴在干尸额头上,再去动那瓷枕。 这次她有意观察,发现干尸没动,是琵琶弦自己动了,而且琵琶弦响的时候,瓷枕里会发出类似铃声的共鸣。 桑悦猜测,要想打开瓷枕,就要用这面琵琶拨出正确的音律。 又是音律,桑悦忍不住抓了抓自己头发。 看来音律在修真界的各类法术机关中运用得很广泛,她可以不熟练,但不能不懂,不然很容易栽在这上面。回去以后她一定要好好请教柔孜,在音律上用功。 桑悦不可能盲猜,于是又在房间里找起来,看看有没有和乐谱相关的提示。 床榻一头摆着个洗手架,其上镶嵌着一面铜镜,桑悦走过去时,镜子里突然出现一个满脸是血的女鬼,给她吓得差点蹦起来。 仔细看,又似乎不是血,而是女鬼的双眼、嘴巴都被红线缝住了。 桑悦立即抓了一把符箓挡在身前。 镜中女鬼连连摇头,抬起双手,只见她的两手合十,也被用红线缝在一起,她不断地用缝起来的手指碰自己的双眼。 桑悦看出镜中女鬼的装束和床上干尸的很像,于是小心谨慎地来到床前,伸手拨开干尸的眼皮。 干瘪的眼皮下是个空洞,里面放置着一枚铜钱。 桑悦转头看向镜中女鬼,女鬼连连点头。桑悦这才把那两枚铜钱取出来。 女鬼又指指墙边立着的顶箱柜,柜门上挂着一个鬼头锁,那鬼头张大了嘴,露出满口獠牙。 桑悦把铜钱扔进鬼头锁的嘴里,咔哒一声,鬼头锁开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试探 “这就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吗?”桑悦不禁道。 柜子里很空,只放着一个丝绸做的绢人,但绢人的头不见了,双手被红绳缝在一起。 桑悦猜测,这应该就是封印女鬼魂魄的邪器。 她把无头绢人拿出来,从纳戒里祭出一把剪刀,却发现剪不断那红绳。她想了想,仙道的法器解不开这红绳,是不是要用邪道的工具? 桑悦在房间里四处看了看,砸碎了桌上一个茶杯,用碎瓷片把红绳割开,这回有用了。 镜中女鬼双手上的红绳随之消失了。 女鬼蘸着自己心口上的血,在镜子里面写字。 由于镜像是反的,桑悦还得反着看,于是多花了点时间,才知道女鬼写的是什么。 镜中血字:妾本为琵琶女,因琵琶技艺被徐邪道看中,被这邪道所害,肉身和魂魄皆被炼制成枷锁邪器,囚困于此,与邪祟目袋相互制衡。 桑悦明白了,徐邪道是用活人炼制成束缚类邪器,再利用这些邪器来囚禁邪祟。被囚禁的邪祟或许会被他驯服,为他所用,又或许是成为徐邪道炼制邪器的材料。 镜中女鬼做出弹拨琵琶的动作,似是在指导桑悦破解琵琶上的密钥邪术。 桑悦小心翼翼地从干尸怀里取下琵琶,吃力地学着镜中女鬼的动作进行弹拨。 由于镜像是反的,使她学得更加艰难。 第十遍以后,桑悦蹭地起身,把琵琶放在一边,不顾镜中女鬼连连摆手的姿势,怒道:“啊,解不开!完全解不开!不想动脑子了,直接用蛮力砸吧!” 桑悦转身就想把瓷枕拿出来砸个粉碎。 “蛮子,”沐庭筠正巧掀起帘子走进来,冷漠且嫌弃地道。他掀帘的动作自然且优雅,微微倾身,肩背端正,虽然他依然顶着那副平平无奇的伪装脸孔,但这样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却将世家子弟常年浸润得来的修养与气度展露无疑。 少年的身后飘着一个男鬼,显然这房间的“锁”不止一个,而沐庭筠已经解开外面的“锁”,放出了可怜的鬼魂。 桑悦朝沐庭筠做个请的手势:“你行你上啊。” 沐庭筠上了,三下两除二解开了。 “……”桑悦瞠目结舌了片刻,干笑两声缓解尴尬,“哈哈,沐少爷还真是多才多艺啊。” 沐庭筠一个眼神都懒得递给她,只一言不发地打开瓷枕,从里面拿出一颗绢人的头,眼睛和嘴都被红绳缝上了。 少年用手掌托着那绢人头端详了片刻,似乎在想下一步怎么做。 “给我吧,我有办法解开,”桑悦道。 沐庭筠看她一眼,两指捏起绢人头递过去。 桑悦伸出手掌去接,然后找了个凳子坐下,拿起之前的碎瓷片小心翼翼地割开红绳。 沐庭筠默然观察着女孩全神贯注的身影。她坐的位置侧对着他,坐姿并不端庄,仗着自己一身劲装,像骑马那般岔开两腿大马金刀,肩背倒是挺直,垂着修长纤细的脖颈,埋头做事的侧脸看起来十分认真。 第一回见,他\/她伪装成兄长沐息尘的模样。 第二回见,他\/她伪装成相貌平平的石妖,是少女的姿态,张口闭口老子我草,脏话连篇,无论是说话还是斗法时都有种桀骜不驯、野性狷狂的做派。这些迹象无一不在展示,他\/她更可能是男子。 然而,有些行为硬要摆出来让人看到,就太刻意了。 或许,他\/她就是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男子。 “桑悦!”低沉清寒如秋风般的少年音突然唤道。 “欸——”桑悦正专心地解红绳,下意识地张口就应,但就在话音出口的刹那,她的脑子和舌头同时转了个弯,“欸?你在叫谁?” 沐庭筠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双眼:“还有必要装下去吗?桑悦——堂妹?” 桑悦拿捏不准他只是起意试探,还是已然笃定。但她知道,目前最保险的办法,就是装傻。 于是她噗嗤一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笑了:“什么嘛,当初我叫你弟弟的时候,你那么凶,原来你是喜欢当哥哥啊。要是从现在开始叫你堂兄,你能不能以后别再追杀我了?” “你这是承认了?”沐庭筠的眉尖飞快地微蹙了一下,桑悦没有错过他这个表情,看来他是感到了不确定,所以才又进一步问话进行确认。 桑悦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笑道:“承认啊,这有什么好不承认的,堂兄觉得我是谁,我就是谁。” 沐庭筠无视她的挑衅,面无表情地道:“我已经查过了,那日所有进入神墟试炼的沐家子弟,只有你的天赋和实力,能在我手下逃脱。也只有你的剑术造诣,有可能在短时间内复刻我的剑招。” 桑悦依然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含笑:“你对自己真的很自信啊,沐家子弟那么多人,难不成只有你懂得隐藏实力,韬光养晦?” 沐庭筠沉默。 只听那相貌普通,却言笑晏晏的石妖少女接着道:“还有,你只查沐家人,是不是太狭隘了?” 沐庭筠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似乎想要从她的脸上找出任何一丝蛛丝马迹。 桑悦微笑着迎上他的目光,任他打量。 沐庭筠自然而然地想起来,三个多月前的神墟试炼,就有贼人混入朝雾阁神墟,此事直接惊动了东篱老祖,导致所有沐家子弟都遭了殃,被搜魂彻查。 这就说明,朝雾阁神墟不再是只有沐家子弟才能进出的地方,外族之人也有办法混入其中。 因此,眼前这个神秘人说他狭隘,他才无从反驳。 桑悦心里暗松一口气,沐庭筠的疑心应该被打散一些了。 沐庭筠本来就是试探她,在缺乏证据的情况下,只要桑悦咬死不松口,并抛出一些迷惑性的线索,沐庭筠就没办法确定她的身份。 桃笙说的没错,对付沐庭筠这种谨慎又多疑的人,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只要说一些模糊不清的话语,透露一些捕风捉影的线索,他自己就会设想出多种可能,然后,渐渐偏离真相的轨迹。 接下来两人依然维持着脆弱的合作关系,共同解谜,半盏茶的功夫后,镜中女鬼终于被放了出来,房门上的禁制也随之开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机关共生邪人 沐庭筠率先走了出去,桑悦哪里敢落在他后面,连忙跟上,与他差不多同时踏出门。 桑悦正想说那目袋怎么办?他们身上的诅咒还没解开呢。 一转头,就见沐庭筠扬手朝房间里扔出了一个小麻袋,同时他自己迅速飞掠后退,并祭出一面盾牌护在身前。 桑悦连忙有样学样,祭出三面盾牌挡在自己身前。 目袋所在的那个房间顿时发出一道震耳欲聋的巨响,冲出无比炽烈的火光。 一瞬间,整个房间就被炸没了。 桑悦被震得耳鸣,庆幸自己动作够快。她可以确定,沐庭筠扔出去的那一袋子,里面一定装满了爆破类法器。 这么猛烈的爆炸,就算是钢筋铁骨都给炸没了。 桑悦甚至有点可怜那个目袋,可能都没反应过来自己是怎么死的。 这小子,真的是心狠手黑! 一想到这小子和自己还是对手,桑悦不禁打了个寒颤。 “接下来,轮到你我了,”果然,少年森冷的声音即刻传来。 ****** 桑悦和沐庭筠站在看不到尽头的长廊里两厢对峙,剑拔弩张。 突然,桑悦脸色大变,目光直直地看向他身后某处,像是看到了什么极端可怕的东西。 几次三番被眼前这个狡猾的神秘人逃脱,见她如此作态,冷静如沐庭筠也终于厌烦地皱了眉:“你还想耍什么花招?” “这次是真的,”桑悦脸上的惊恐转为凝重。 随后,沐庭筠感到似乎有两阵风从自己身边刮过,前面的“风”是一袭白衣,后面的“风”是一名男装女子拉着一名紫裙女孩。 医女冲到桑悦面前时,抓住了她的手腕:“跑!” 沐庭筠也没有犹豫,紧随其后。 就在她们快跑到地面上那个棋盘传送门前时,棋盘突然凭空消失了。 而背后,一个扭曲怪诞的巨大身影正快速地朝她们靠近。 那像是一个通体白色金属打造而成的怪物,足有两层楼那么高,很难形容他的形态,中间像是一颗长着犄角的牛头恶鬼,然后像四周分散出十来条宛如人类脊骨般,带有锯齿的触手,触手一端全部带着半弯的弧度,锋利如镰刀。乍一看,像一只人立起来的金属蜘蛛,向四周分散的触手投下的阴影如巨网般笼罩住他们五人。 沐庭筠盯着这机关怪物,低声道:“机关共生邪人。” 桑悦问:“什么意思?” 一身紫裙的王灵媛道:“这是一门高阶炼器邪术,邪修将自己的血肉之躯融入到金属机关之中,从而实现人与机关共生的形态,从而机关有了智慧,而人有了钢筋铁骨肉身不灭,徐匠师就是通过修炼这门邪术才能达到出窍期修为的。” 徐匠师当然不可能等着他们商讨出对付自己的办法,那些锋利的触手从四面八方朝他们横扫而来,五人只能分头躲闪,疲于奔命。 桑悦腰间一凉,一道长长的口子被触手尖端拉开,再深一点,只怕就伤及内脏了。 她咬牙忍痛,连忙祭出一枚仙丹服下,一边疗伤一边逃。心想,这死邪道的伤看起来也没那么严重,不像是只有元婴三层修为的样子。 前头剑光如雪,沐庭筠足踏松果飞行法器,背后展开剑阵,正与五只触手激烈搏杀。 怎么逃到他这边来了,桑悦掉头就想跑。 但沐庭筠眼角余光已经扫见她,蓦然开口:“他的肉身藏在背后,那就是他的弱点!” 桑悦咬了咬牙:“信你一次,你最好不要骗我,不然老子跟你没完!” 在沐庭筠、医女、董小禾以及王灵媛的掩护下,桑悦飞掠到机关怪物的背后,指间弹出一枚霹雳子,这是上品爆破类法器。 剧烈的爆炸将外面一层白钢骨骼轰开一个大口,露出里面一个不知是人是狗的物体。 桑悦来不及细想,双手握诀展开剑阵,九把飞剑同时朝那物体袭去。 就在同一瞬间,那物体突然直立起来,从怀中取出一面铁琵琶,锋利的铁爪在弦上信手一拨,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刺向他的九把飞剑陡然就转变了飞行轨迹,转而朝桑悦、沐庭筠、医女、董小禾、王灵媛五人的方向刺去。 桑悦险险躲过反弹回来的攻击,这时才看清,机关怪物背后站着的,那是个人,身上披着带狗头的狗皮斗篷,巨大的狗头罩住了他的脑袋,因此看上去像个直立着的高大的犬煞。怀里抱着一只铁琵琶,从衣袖里露出来的不是人的手掌,而是一对匕首般锋利的铁爪。 徐匠师双手铁爪飞快地弹拨琵琶,那曲调阴森诡谲,听得人头晕目眩,同时弦上飞出数股黑色煞炁,这些黑气凝成爪状朝桑悦袭来。 桑悦不断地操控飞剑抵挡黑爪,并放出银蟾牵制徐匠师的注意力。 三簇赤红色的耀目火焰朝徐匠师飞去,桑悦分辨出来,那是良品道火,三昧真火。 医女右手掌心上捧着一件少见的法器,那是一盏竹编的球状的滚灯,外包金红薄纱内设烛台,烛台上灼灼燃烧着三昧真火。她手持滚灯而舞,踏着古老神圣而优美的舞步,滚灯随着她灵巧的身姿展转相环,旋转飞覆,而里面的烛台火苗在精密机关的作用下,始终保持着向上燃烧的姿态。 后来桑悦才知道,这就是滚灯舞,乃是炎洲独有的驱邪祈福的法术,融竞技、火脉法术、舞蹈于一身。 以舞祈福,以火辟邪。 三昧真火一沾到邪道身上,顿时如同火星碰到了油脂,伴随着医女施法的舞步,三昧真火越演越烈,摧枯拉朽地舔红一片。 眼见着徐匠师被三昧真火烧成了一具焦尸,但下一刻,被烧焦的皮肤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长出新的血肉皮肤,连狗皮斗篷都随之复原。很快,又变成一个毫发无伤的徐匠师。 果然,出窍期的修士,不灭掉元婴就杀不死,肉身会不断地复活。 桑悦正心寒时,一道白光从徐匠师背后闪过,然后狗头斗篷从他脖子上掉了下来,狗头帽里滚出来一个男人的头颅。 沐庭筠身法飞快,斩断徐匠师头颅后,一边躲闪触手攻击,一边将徐匠师头颅踢到远处,恰巧飞向桑悦这边。 第一百四十三章 空花阳焰 “快!”医女递给桑悦一个眼神。 桑悦立即会意,她一剑洞穿徐匠师头颅,将其钉在地上。然后迅速从纳戒里祭出一盏透明的琉璃灯,琉璃灯里燃放着一种绚烂的火焰,宛如一朵小巧而璀璨的烟花,在周而复始地闪烁着。 这是医女事先分给她和董小禾的上品异火——空花阳焰。 空花阳焰只有同时拥有火灵根、梦灵根的修士才能炼制而成,具有催眠、视觉致幻的法力,只要对着它盯上十个弹指,就会陷入幻景之中。 接下来,桑悦只要让徐匠师盯着空花阳焰看片刻,就能将其催眠,然后再让医女侵入他的识海,杀死他的元婴。 突然,斜刺里飞来一道血光,击碎了桑悦手中的琉璃灯,空花阳焰掉落在地,顿时光彩黯淡。 同时,凛冽的杀机从桑悦背后袭来。 桑悦立即向前俯身,躲过那扫向她脖颈的一刀,同时翻身一脚将对方踢飞。紧随而至的数枚乌血骨钉将她从徐匠师头颅边上逼退。 掉在地上的空花阳焰,闪烁了几下微光后,彻底熄灭了。 攻击她的,是董小禾和王灵媛,两人的双目不知何时变成一片白色,没有瞳孔。 董小禾提着煞骨刀,走上来拔出徐匠师头顶的剑,扔到一边。王灵媛抱起头颅,飞掠到机关怪物背上,把头颅安回身体上去。 医女和沐庭筠不约而同地掠到桑悦左右两边,和董小禾、王灵媛、徐匠师形成对峙之势。 医女一袭白衣血迹斑斑。 沐庭筠脸上血混着汗,散落下来的鬓发被濡湿,贴在脸颊上。 桑悦腰上的伤口还渗着血,用手捂着,不能全然直起身。 三人俱是狼狈。 沐庭筠道:“这两人是邪道炼制的邪器?” 桑悦:“对。” “呵,”沐庭筠发出极轻极冷的笑声,像是被她们蠢笑了,“你们带着邪道炼制的邪器,攻入他的老巢?真是——勇气可嘉。” 医女道:“你的意思是,我们被骗了?” 沐庭筠道:“邪道炼器师以魂魄炼制邪器时,必然会利用魂丝操控其心智。魂丝最长可达千米之遥。所以千米之外邪器可以有自主意识,但只要回到炼器师千米距离之内,炼器师就可以轻易再度控制邪器。” 说话间,徐匠师再度弾起琵琶,黑色煞炁随着杀气昭彰的诡谲曲声起伏,化为各种凶兽,伴随着机关触手朝他们袭来。董小禾和王灵媛自左右合围,趁机偷袭。 沐庭筠道:“我先拖住那男人,你们尽快解决掉那两个邪器,能做到吗?” 医女和桑悦对视一眼,医女微微点头,桑悦道:“可以。” 不得不说,沐庭筠这样的人,作为敌人非常可怕,但作为友军,则十分靠谱。 桑悦牵制住王灵媛,医女攻向董小禾。 医女手持滚灯,身法优美宛如舞蹈,数十道三昧真火的火苗围绕着滚灯和女孩飞舞,董小禾的煞骨刀凶狠无比,却每每被飞舞过来的三昧真火阻挡。 医女掌中滚灯翻腾飞覆,在夜里宛若龙珠。 双目发白的董小禾如同精妙的杀人傀儡般,招式越来越狠辣,甚至不顾三昧真火灼伤身体的痛苦,蓄满煞力狠辣地劈向医女。 医女突然把滚灯把空中一抛,双手一合牢牢地掌住煞骨刀刀身,倾身右腿后踢,像踢蹴鞠似的,精准地将滚灯踢向徐匠师。 徐匠师此刻正被沐庭筠缠得无暇分身,一看王灵媛,被桑悦用剑洞穿肩膀钉在了墙上,一时脱不开身。 于是徐匠师只能召唤董小禾扔下煞骨刀,飞掠到他面前当盾牌。 董小禾旋身一踢,踢飞了滚灯。 医女没有去接滚灯,而是飞身掠来,双手飞快变化握诀。 随着她最后一个手诀完成,董小禾身上由内而外地燃起炽亮的火焰,整个人很快就被火焰吞没了。那火焰色彩绚烂,不断地迸发出璀璨的火星,宛如烟花。 由于董小禾挡在徐匠师身侧,与他距离极近,他忍不住看去,目光居然不由自主地被那火焰吸引,无法移开。 他暗道不妙,但已经晚了。 他的身体完全无法动弹了,而魂魄也像是误入深渊般,不断地坠落于黑暗之中。 ******* 数个时辰前,鬼酒楼。 董小禾和医女、桑悦相对而坐。 医女:“但是我不相信你。” 董小禾愣住。 医女道:“并非不信你的为人,而是因为你是邪道一手淬炼而成的邪器。你的魂魄已经被煞炁彻底侵染。虽然在远离邪道的地方你还能保持正直本性,但只要你重新和邪道对峙,必然无法逃脱他的掌控。” “我……”董小禾似乎想反驳,但自己也无法确定,喃喃自语般地道,“真是如此吗?” “你再好好想想,你是怎么从邪道手里逃出来的?”医女问道。 董小禾皱了皱眉,似乎在努力回忆,最终颓然地摇摇头:“我……想不起来。” 医女道:“也许他是故意放你出来,就是为了让你毫无所觉地引诱鲜活的猎物回去,供他吸食恢复?” 董小禾的脸色顿时苍白如纸,眼神中满是无力与绝望:“难怪,难怪我和媛媛,总是时不时就会失去一些记忆。” “我说这些,并不单纯是为了劝你放弃。我有一个对付徐匠师的办法,但制胜关键在于你,你可能会因此魂飞魄散,但我能保证徐匠师必死,王灵媛也可以活。你,愿意这么做吗?”医女不紧不慢地说道。 董小禾沉默半晌,眼神再度坚毅起来:“是什么办法?” 医女祭出一盏琉璃灯,灯中燃放闪烁着烟花般绮丽的火焰。 “这是上品空花阳焰,只要盯着它看十个弹指,就能将人催眠。你需要吞下这火焰,回去重新接受徐匠师的控制,我会和……”医女看向桑悦,“这位道友配合,趁机催动你体内的空花阳焰,趁其不意,使徐匠师陷入沉眠。再用离魂术侵入他的识海,杀死他的元婴。” 桑悦道:“但徐匠师既然能操控这些邪器,未必不能窥视他们的记忆。” 医女点头:“不错,所以在董娘子吞下空花阳焰后,我会抽出你这一段带有真正计划的记忆,然后和桑悦一起配合你去找徐匠师。” 董小禾不假思索地接过空花阳焰,仰头吞下,绚丽的火光透过她脖颈皮肉隐隐照耀着,随后隐没于她的腹部:“如果我再度沦为徐匠师的杀器,请务必杀了我。” 医女轻声而坚定地道:“好。” 桑悦的目光在医女和董小禾之间来回穿梭,心中隐隐升起一股震撼。 这份震撼的由来,她也说不清楚,不知是为董小禾不畏死的勇敢多些,还是为医女非同寻常的睿智果断多些。 医女微微垂眸,桑悦忽然发现,她的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悲悯。 这个计划,归根结底是有些残忍的,以她们的实力,要杀徐匠师,就必须用董小禾的性命的铺垫。 但这也是伤亡最少,最容易成功的计划,巧妙自然,出其不意。桑悦自认现在的自己,没有这样的谋略,也没有这样的气魄。 于是桑悦轻轻拍了拍医女的肩:“这是目前最好的计划了,她们想要的,就是解脱。” 医女淡淡回视桑悦的眼睛,她其实有些意外,这个看起来敢爱敢恨、桀骜不驯的女孩,也会说出这样直指人心的话语。 就在自己用一番不动声色的话语让人去送死,再一次感叹自己的虚伪时,女孩却似乎看透了她的情绪,并毫不介意地安慰她。 女孩通透明朗的情绪,就像小火苗,在压抑混沌的黑暗中,融融地散发着暖光。 第一百四十四章 复活祭坛 万骨骷髅塔,塔下第四层。 在医女的操控下,空花阳焰自董小禾体内燃出。 徐邪道被空花阳焰催眠,肉身和庞大的金属身躯都变得僵硬,一动不动。 医女站在徐邪道面前,双目紧闭,双手保持着握诀的姿势。 她在施展离魂术,侵入徐邪道的识海。桑悦和沐庭筠为她护法。 就在桑悦等得焦躁不安时,医女终于睁开双眼,身体虚弱地晃了一下。 桑悦连忙扶住她,让她靠在自己肩上。医女虚弱的声音轻轻道:“成了。” 走廊上阴风拂过,徐匠师的肉身化为齑粉,灰飞烟灭,金属打造的机关身躯迅速地长满铁锈,掉在地上变成一堆废铁。 桑悦看见沐庭筠捡起徐匠师的一根骨头,用布包好收进纳戒里。推测这少年估计是在准备炼制邪器的材料,这应该也是他潜入万骨骷髅塔的目的吧? 真不知道他炼制这么多邪器想干什么。一想到这些邪器可能会被用在自己身上,桑悦就忍不住和他拉开距离。 王灵媛和董小禾的双眼也恢复正常人的样子。 桑悦拔掉王灵媛身上的剑,她立即奔向董小禾:“小禾姐。” 董小禾身上的空花阳焰还在燃烧,医女伸出手,单手捏诀,董小禾身上的火焰就尽数飞到她的手上。她轻轻握住手,火焰便消失了。 董小禾如梦初醒一般:“我……没死?” 医女道:“空花阳焰是幻火,只能令人陷入幻境,本身没有温度伤不了人。” 桑悦既惊喜又埋怨:“哎呀,那你之前怎么说得好像必死无疑似的。” 医女淡然道:“并非我撒谎,董小禾在这计划中的处境的确是最危险的,我无法确定能保住她。二来,也是为了试探董娘子的决心。” “总是活下来就是天大的好事!”桑悦开心地拍拍董小禾的肩。 沐庭筠握拳放在唇边,轻咳一声。 桑悦不爽地看他,像是认定他会扫兴似的:“咋了?你想说啥?” 沐庭筠没理她,而是看向董小禾和王灵媛:“我方才听见无数机括转动之声,想必是徐匠师死后,触发了万骨骷髅塔的所有机关。按原路返回怕是不可行,你们可知出口在哪?” 董小禾和王灵媛面面相觑,摇了摇头。 医女道:“还有一件事没有完成,现在还不能走。” 沐庭筠微蹙了一下眉尖。 医女道:“我方才侵入徐匠师识海,顺便探查了一番他的记忆。你们可听说过枨枨教?” 孤陋寡闻的桑悦摇头。 沐庭筠道:“你说的是数百年前,人间江南陈朝腐朽,趁机在南陈国作乱的那个邪教?” “正是,”医女颔首,向桑悦解释道:“枨枨教信奉天狗魔星,自诩为魔星信徒,在人间南陈国迷惑凡人,大举邪坛,挖人心脏肝脏祭祀天狗。据说天狗喜弹琵琶,流传下许多琵琶邪曲,所以枨枨教徒的装束就是身披狗衣,双手铁爪,以弹奏琵琶邪曲为绝技。而琵琶弦响起来的声音就是枨枨声,也是他们教名的由来。” 沐庭筠思索道:“但在隋灭南陈之战中,昆仑就下令,命炎洲派遣仙兵剿灭了枨枨教,在一百年前,逃跑的枨枨教主也被炎洲仙王诛杀。莫非,这徐匠师是遗留下来的枨枨教余孽?” 王灵媛道:“小先生说的没错,这徐邪道就是枨枨教余孽,其实枨枨教虽然兴盛于南陈国,但它的起源之地实则在西域。所以徐邪道才会来到这人骨城,在这里搜集材料建起邪坛,想要复活并操控枨枨教主——那个曾以一面琵琶,掏出上万仙兵心脏的琵琶邪帝。” “只不过徐匠师没想到,他费尽心机复活的琵琶邪帝并不完整,而且还差点被琵琶邪帝杀死。” 董小禾道:“你们看到的黑雾,就是还没有完全复活的琵琶邪帝。黑雾封城,只进不出,是因为琵琶邪帝要不断杀戮人骨城中的鬼怪,试图借这些尸骨完成他复活的最终法阵。他的视觉似乎还没有恢复,但听觉格外灵敏,所以越是嘈杂吵闹的地方,越容易成为他首选的杀戮目标。” “难怪当时你让我们不要动,那黑雾就没有攻击我们,“桑悦道,”这黑雾不除,我们就无法安然离开人骨城。” 医女问道:“那琵琶邪帝的复活祭坛在哪里?” 王灵媛道:“在第五层,我可以带路。” 万骨骷髅塔下第五层。 徐匠师直接在第五层塔底的中央设置了大型血腥的邪祭坛。 一米高的祭坛,是由各种巨兽的骨骼和金属熔铸而成的。祭坛方正,长宽都是百米,上面用人心肝脏拼凑成各种诡异的文字和花纹,这些文字和花纹又组成一个复杂的邪阵。 祭坛中央竖立着三根铜柱,中间最高的铜柱顶端用钢铁浇筑着一座怪物像,那是一只长着羽翼的巨型虎怪,身上的毛像刺猬一样根根竖立,宛如钢针,巨大的虎爪正抓着一个持剑的人,那人的人头已经被虎口吞噬。 桑悦一看就觉得有些熟悉,这个带翼虎怪的塑像她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左侧矮一点的铜柱上是另一种形态的怪物,身躯像是笔直站立的大马,但皮毛上却带着类似老虎的花纹,马腹两侧同样长着宽大的羽翼,在高高昂起的马脖子上,本来应该是马头的位置,却长着一张面无表情的人脸。 忽然间,像是灵光一闪,桑悦想起了在落迦国时看到的那只无头翼马怪,除了头部,身躯的形态和这个人面马身的怪物铁像十分相像。 对了,那个带翼虎怪的塑像,她也是在落迦国王的私刑场里见到的。 右侧最矮的铜柱上,立着的铁像同样不陌生,那是一只类似狗的怪物,头锐喙长,像是某种长相奇怪的狗,但是身体却像人类一样笔直地站立着,上半身皮毛颜色赤红如血,头上有三道较宽的白纹,腰部以下又都是青靛色,尾巴朝天直立,又尖又长,尾端尖锐得像剑一样。狗怪的怀里抱着一面琵琶,尖锐的爪子在琵琶上做出弹拨状。 这狗怪,同样和落迦国里赤犬妖族尸变而成的犬煞极为相似! 第一百四十五章 枨枨教 桑悦猜测,这狗怪应该就是枨枨教信奉的天狗魔。至于另外两个怪物,应该也是古魔一类的,而且地位应该比天狗更高。 难道这枨枨教和落迦国的灭亡也有关联吗? 目前已知落迦国灭亡是由邪道容九旒一手促成,昆吾教疑似掺和其中,那么,容九旒、昆吾教和枨枨教,三者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联系呢? 医女道:“只要破坏这祭坛,琵琶邪帝应该就无法复活,黑雾也会散去。” 王灵媛道:“可这邪阵是不可逆的,徐匠师被黑雾击伤后,原本也想停止这阵法,但连他都无法靠近这邪阵十步以内。” 桑悦试着朝祭坛走去,就在她踏入十步范围内时,天狗魔像动了,只是利爪在琵琶上轻轻勾了一下,却发出无比嘈杂纷乱的声音。 桑悦仿佛听到无数邪恶、诡异的窃窃私语,奇怪的发音和尖锐的语调刺得她耳中流血。她感到心跳加快,血流加速,仿佛要冲出体外一样剧痛,连忙后退数步,直到远离祭坛,那些可怕诡异的声音才消失了。 医女和沐庭筠不怕邪地也试了试,情况和她一样。 沐庭筠调息了片刻后,道:“用爆破法。” 医女点了点头:“火克金,只有如此了。” 沐庭筠道:“你们身上是否带有爆破类法器?” 桑悦和医女把纳戒里所有爆破类的法器和丹药都掏出来,堆积成一座小山。 桑悦问:“这些够吗?” 沐庭筠摇了摇头,又看向王灵媛和董小禾:“万骨骷髅塔里有没有?都拿出来,只有材料也行,我可以现在炼造震天雷。” 震天雷就是一种爆破力极强的法器。 王灵媛想了想道:“塔里的爆破法器大概只有五箱,不过材料倒是很多,你要造多少?” 沐庭筠道:“用上所有材料,能造多少造多少。我从来没遇见过这种邪阵,不知道多强的爆破力度才能炸毁它,而现在万骨骷髅塔正在逐渐启动所有机关,灭除入侵者。时间紧迫,我们只有一次机会,不能有所保留。” 医女道:“有药材吗?我也可以炼造伏火丹。” 伏火丹和震天雷一样,都能发出强力的爆破伤害,不过品类不同,一个是丹药,只有丹修才会炼制,另一个则是法器。 于是接下来,桑悦帮助医女寻找药材炼丹,王灵媛和董小禾辅助沐庭筠炼器。 这两人的技法都是一等一的娴熟,极精且快,在半个时辰内就炼造出了五十颗伏火丹,和七箱震天雷。 他们用飞行法器将所有的丹药法器都运送到祭坛上。 桑悦心想,这么强的火力,整座塔怕是都能炸上天了。 布置好后,五人便往地面上撤离。 但万骨骷髅塔的机关已经封锁到地下四层,所以沐庭筠和医女只好在第四层就施法引爆。 五人分别躲在早就准备好的防御法器内。 桑悦躲在上品长犀盾的防御结界内,上面贴满了金光罩护身符,这是她此次所有的防御类装备。由于怕暴露身份,她没有带净土珠缨,此刻不禁暗道失策。 在剧烈的爆炸下,万骨骷髅塔四分五裂,轰然倒塌,几十个须弥空间同时崩坏,相撞,空间和空间的边界紧贴在一起,形成可怕的空间裂缝。一旦不小心经过这个“边界”,就会立刻被错乱的空间切割分尸。 桑悦一边抵挡着不断冲出的爆破火光,一边小心躲避空间裂缝。就在她快要筋疲力尽时,滚滚浓烟中终于出现一个出口,隐约能看见地面上的房屋。 桑悦拼尽全力冲向这个出口,在她的身后,爆发出一道更加剧烈的火光,吞没了整座万骨骷髅塔。 ****** 桑悦四肢瘫软地躺在地上,大睁着眼睛,凝望着灰黑的鬼界天空。 灰黑中渐渐出现了一点一点的细微的白,那是无数米粒大小的霜霰,随着阴风缓缓飘飞着。 细碎的霜霰飘落在桑悦身上,融化在她烧伤的伤口处,冰冰凉凉的,竟减轻了几分灼痛感。 桑悦太累了,累得不愿去想这霜霰的来历,也许是鬼界天气本就奇怪,也许是沐庭筠的法术,但现在的她都没有这个脑力去探究。 休息了好一会儿,桑悦才恢复了点儿力气,飞霜已不知何时停了。 桑悦拄着剑爬起来,看见医女在朝她走来。两人会合,又在较远的地方看到了王灵媛和董小禾。 董小禾被炸伤了腿,王灵媛正扶着她。 医女上前给董小禾治疗伤口,然后四人便结伴离去。 临走前,桑悦又在四周张望了一圈,没有看到沐庭筠的身影。 她有些纳闷,这小子怎么不见了?当然,她相信以沐庭筠的实力,不可能死在塔里。 桑悦没有多想,立即快步跟上了另外三人。 远处,一具不知名的巨兽骸骨在地面上投下漆黑的阴影。 姿容冷艳的少年坐在这阴影里,嘴里咬着一条白布,在给自己的胳膊包扎伤口。 他的衣服被炸得破破烂烂,满身伤痕,连贴在脸上的面具法器都毁坏了,露出原本的容貌。斜飞入鬓的剑眉下是一双修狭秀媚的柳叶眼,挺直的驼峰鼻下是微抿的薄唇,满脸的血痕和污垢也无法遮掩这清奇不凡的容色。伤痛促成的暗沉眸色,反而令少年更透出一种冰冷锋利的美丽。 鬼见愁灰头土脸地坐在一边,仰头将酒葫芦口对准自己嘴里,畅快地喝了口酒:“又让那人跑了?小子,在他\/她身上你都失手多少次了?难得啊。” 沐庭筠松开牙齿,把剩下的白布打了个结,再用牙和手配合咬紧:“方才的飞霜里我融入了上品觅踪水。” 鬼见愁将惺忪的醉眼睁开了一条缝,露出看好戏似的神情:“这法器一旦被觅踪水沾染上,只要对方用灵力运转法器,就能被你感知到所在位置?” 少年再度陷入沉默,答案不言而喻。 所以,只要下次神秘人再次运转那些法器,他就能立即赶到,抓住她! 第一百四十六章 画境 远处的人骨塔传来报时的锣声,到申时了。在鬼界,现在仍是百鬼休息的时候。 桑悦和医女她们回到了之前那座鬼酒楼,王灵媛在房中陪董小禾养伤。 桑悦问她们今后有什么打算。 王灵媛说,等董小禾养好伤,她们会去嶓冢山地府自首,像她们这类被邪道掳走胁迫,炼制成邪器被逼杀人的魂魄,地府都会从轻发落,通常会让鬼仙净化她们周身煞炁,将她们的魂魄恢复成原状,再送入轮回。 医女向她们辞别,毕竟生死局还没结束,她们必须在人骨城里活过七天再出去,才算赢。 说到底,医女和桑悦,在这场赌局里,最终都会成为对手。 桑悦道:“在成为对手前,我可以最后问你一个问题吗?” 医女淡淡问:“是什么?” 桑悦道:“若是有妖,七成以上的灵脉近乎粉碎,是否还能恢复?”医女的医术看起来很是高明,所以桑悦才想起向她询问关于柔孜的病情。 医女的神色依然无波无澜,只眸光微动地看了她一眼:“能否详细说说他的病情,或是有他平常用的药方?” “药方有的,我一直带着,”桑悦从纳戒里祭出药方,上面有的药比较罕见,所以她带着药方也是想看看鬼市上能不能找到相关的药材,多买一点。 医女接过药方看了片刻,又细问了一些关于柔孜的病情特征,然后写下了两张新的药方。 “可治,这两张药方,一份口服,一份药浴,不可间断,便能痊愈。” 桑悦没想到,这样一个难倒凤麟洲医仙的病症,医女这么轻描淡写地就有了治疗方法。 她连忙将两张药方细细看了一遍,不禁诧异:“这……要用到这么多剧毒的药材吗?” 医女淡淡道:“以毒攻毒。只要与合适的药材配伍,就能中和其毒性,增强其药效。不过,重塑灵脉更就是极其痛苦之事,在用药期间,病人不仅需要忍耐药浴时的痛苦,自身也要刻苦修炼,不断用修为去促进灵脉的重生,此举也会引发敲骨取髓般的痛楚。所以,在用药之前,道友可以先问问这位病人,是否要用这份药方。” 桑悦点头,又问:“要用药多久,他才能完全康复呢?” 医女道:“这要看病人自身的体质了,少则十余年,多则上百年。” 桑悦不禁咋舌。 医女低头看着药方,思索了片刻道:“若是用一些特殊法器辅助,应该可以加快疗愈进程。我记得,圣器九重琉璃佛塔,就能够帮人修复灵脉。” 桑悦暗暗记下,虽然圣器于她而言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但终归是个办法,也许以后能得到相关的机缘也说不定。 桑悦想要付给医女诊金,但医女摇头拒绝了:“你之前从恶鬼手中救我,这两份药方,就当还了这份人情吧。” 七日后。 桑悦成为第三个离开人骨城的赌徒。她并没有选择和其他赌徒厮杀,除非对方先对她产生杀机,更多时候她都选择躲藏起来,就这样苟活到了结束的时刻。 直到赌局结束,桑悦都没有再看到过医女,但她询问得知,医女就是最后活下来的,第十个赌徒。但到了挑选彩头的时候,医女却迟迟没有出现。 由于活下来的赌徒只剩下十人,所以三十件彩头就由十人平分,每人能挑选三件彩头。 第一名是沐庭筠,这个结果桑悦并不意外。第二名是个来历不明的邪道。 等他们都挑完,才轮到桑悦,好在她运气不差,琉璃净水没被挑走,她立即下手选中。 剩下的彩头就没什么好挑的了,都是些邪性的东西。 桑悦随便挑了两件看起来比较正常的上品邪器。 一支嗜血人骨笔,附赠的用法图纸上写着:能够召唤阴魂,施法手段是献祭自身血肉,用的时候请小心,不然一不小心把你吸干也是很正常的。 一张工笔建筑图纸,上面画着一个看上去很正常的大宅子,图纸空白处用正楷标注着“泣宅”二字。用法图纸上写着:搭建此宅所用木料取自各种发生过冤杀凶案的凶宅,房子建成后,梁柱便不断地冒水,将所有房间打湿,宛如房子在哭泣,故称“泣宅”。施法手段是献祭自身血肉,便能从图纸中放出泣宅,让最厌恶的人住进去,可以让你再也见不到他。最好不要自己住进去,具体会遇见什么,只有住进去的人才知道。 桑悦把东西收好后回到凤麟洲沐家,有了琉璃净水,后续的一切就顺利很多。 东方既白被解救出来,桑悦送他离开凤麟洲,两人在荒无人烟的沙漠上告别。 “真是太感谢你了。”东方既白把手伸进袖子里,拿出来一根极细的丝线,然后他默念口诀,那根丝线越变越大,最终变成一个长三尺的画卷。 “这是生洲修士最擅长的画修法术之一,名为——画境,画境里可以容纳无比广阔的空间。这幅画卷里面的,就是一个圣品小洞天。” 桑悦按捺着激动的心情,接过画卷打开,画卷立即从她掌中飞起,在空中自动展开,从上至下环绕着桑悦和东方既白,大约有几十米长,上面绘满了秀丽的山水风光,处处透着明快的春意,宛如诗词中描绘的那般—— 小桃灼灼柳鬖鬖,春色满江南。雨晴风暖烟淡,天气正醺酣。 山泼黛,水挼蓝,翠相搀。 东方既白又把进入画境的口诀和手诀都教给桑悦。 桑悦道:“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东方既白抬手抓着头上的画笔,挠挠头道:“我应该会先回生洲吧,离开这么久,不知道还回不回得去?” 桑悦:“……” 东方既白乐观地笑道:“总之先回去试试。” 他夸张地叹一口气:“哎,回去以后可得好好修炼了。” 桑悦大笑:“哈哈哈哈,是啊,你这么喜欢到处乱逛,可别再被抓到了。” “笑得有点过分了啊,”东方既白装作不满的样子用手指指她,但很快自己也忍不住噗嗤笑了。 “那么,再会了,”东方既白轻轻一拂袖,他袖子上的水墨画里有一头细笔勾勒的微小青牛,这头青牛从他衣袖上飞出,化为一只高大温驯的灵兽立于他们面前。 东方既白骑上青牛,朝高空飞去。 第一百四十七章 生辰 六年后,凤麟洲西颢街。 行走在街市上的人们都纷纷抬头朝天上望去。 只见今日天上格外的热闹,大部分都是机关白狮所拉的仙人车,而白狮仙驭在凤麟洲是只有仙官才能骑乘的座驾。白狮数量越多,则证明仙官的官阶越高。 另一部分,亦是凤麟洲的豪富之家,有三层高的富丽楼船,机关巨象驮着走的风雅小楼,还有极其威猛庞然的巨型机关白龙,所有这些家世显赫的座驾,都朝着同一方向飞去。 “凤麟洲最大的机关白龙,这气势真是绝了!” “六狮仙驭,看那上面的纹徽,是白仙相府上的少爷吧!” “快看,后面的八豹仙驭!是科圣的座驾!” “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这么多大仙,集体出游啊?”有人惊叹而懵懂地问。 消息灵通者道:“你还不知道啊?前几日不都传遍了吗?白桦福地那位,天赋卓绝的清枝小姐终于醒了,沉睡了十三年,一朝醒来就是元婴期!今日是这位清枝小姐的生辰,为了庆祝她苏醒,白桦府君宴请了大半凤麟洲的世族!” 白桦福地仙殿内。 沐若拙和苏罗坐在主座上,沐清枝亲昵地挽着苏罗的胳膊,倚在母亲身边,落落大方地回答着敬酒寒暄的宾客的问题。 凤麟洲以白为贵,因此沐清枝在生辰宴上穿了一袭霜色广袖九霞裙,霜色,是一种偏白的淡淡的青蓝色,色泽极其雅致,而沐清枝肤色玉曜,五官精致如陶瓷娃娃,有种天然楚楚可怜之美,与这颜色相称极了。 她满头青丝梳成凌云髻,上戴金雀钗,耳着明月珰。簪星曳月,霞裙月帔,脸如满月,目若青莲,宛如清美典雅的女菩萨。 真是一代国色。 有客人半开玩笑地道:“想来这个月末,仙姿榜上的名字便要更换了。” 昆仑有座天星台,每年都会颁布各大仙榜,对修真界的当代人物或法器、丹药、书画进行点评和排名。 其中有一个仙姿榜,点评的便是修真界最具美貌的女修。还有一个容止榜,点评的则是容颜出众的男修。 这两个榜都将美貌划分为五等。 第一等:振古绝色,即世间罕有的千秋绝色。炎洲仙王九幽子就在此列。 第二等:飘逸出尘。此列的点评方式较为特殊,看中的不是皮相,而是美人骨,也就是才华、品行兼性情。被登上此列的修士,皮相外貌或许并不出色,甚至平平无奇。但她们风骨魁奇,才华横溢,气质独特,别具风情。 第三等:般般入画。即国色天香,风情万种者,能入此列。榜上有名的都是如沐清枝一般的美人。 第四等:香草美人。这一列选的是美貌和气质兼备,堪比香草繁花者。令桑悦感到有意思的是,上个月沐家有一个人,就被选上了容止榜的这一列,那人就是沐庭筠。 容止榜上对沐庭筠写的评语是:华茂秋松,凛若秋霜。不得不说,还是很贴切的。 第五等:容貌昳丽。这一列的容止榜上也有个熟悉的名字,刀圣康回。 满座宾客的身份非富即贵。 桑悦坐在下首,柔孜和桃笙站在她身后,她的位置能够将大半厅堂的宾客姿貌纳入眼底。 坐在最前面的,是白仙相府上的白秋臣、白邵卿兄弟,以及代表天师前来的弟子,接着,就是科圣张湛然。 白秋臣身着皦玉色广袖长袍,面容俊朗,身姿秀颀,一言一行高傲、矜贵而儒雅。他端起面前夜光杯,朝沐清枝祝道:“祝清枝小姐,虚室生白,吉祥止止。” 白邵卿也举起酒杯,接上他兄长的祝福道:“一岁一礼,一寸欢喜。”他穿的是浅云色长袍,这兄弟两人的皮肤都异常白皙,白到像是缺乏血色的程度,一双浓眉下是大而明亮的葡萄眼,唇角扬起倜傥笑意,整个人瞧上去风流蕴藉。 这两兄弟的面容相似,但气度截然不同,一个儒雅矜贵,一个桀骜善笑。他们同时献上祝福的景象,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瞩目。 白秋臣兄弟身后侍立的两名傀儡侍从上前,献上他们准备的生辰礼,白桦福地的傀儡侍从连忙迎上接过。 沐清枝双颊微红,秋水般的目光凝望着白秋臣,优雅地饮尽杯中酒:“清枝谢过影圣和邵卿上仙。” 天师弟子献上生辰礼后,就轮到了张湛然这边。 张湛然依然穿着仙官服饰,也就是当年桑悦初见他时的衣衫,大概他是拜见过仙王或世子后,便直接来赴宴的吧。 银白色宽袍广袖,衣袂飘逸,左肩上绣着峥嵘威严的娄金狗星宿神兽,右肩及领沿袖口上缀有淡粉色秋兰花纹。 这位年轻的科圣和桑悦记忆中一样,并没有太多的变化。虽然是一百多岁的仙人,但由于突破元婴时才十六岁,因此容颜不老,眉眼间仍是少年那般的意气和澄净。 其实他的样貌并不如白家兄弟那般俊朗,单论容色,他并不出挑,难得的是他那份别样的气度。 他的眼眸像被秋雨洗过的天空那般明润澄澈,象牙色皮肤与衣衫颜色相得益彰。粉色本是娇嫩、柔弱的颜色,但穿在他身上却并不显得娇弱或违和,只剩下清新雅致。 传闻中,他的脾气一直很好,待任何人都亲和有礼,面对不公时,嫉恶如仇。而他带给桑悦的印象也一直是如此。 容止榜上,他的名字被写在飘逸出尘那一列。评语是:湛然冰玉,蔼然若秋之静云,色笑袭人。 桑悦回想起从前每次见到他,张湛然确实就像是如冰玉般明澈高洁,犹如秋日云絮般宁静温柔,笑容鲜媚治愈,能感染人心。 此刻,张湛然端坐在那里,带着温柔诚挚的笑意,举杯祝道:“祝清枝小姐与双亲,岁岁年年,共欢同乐,嘉庆于时新。” 他的声音清冽纯正,咬字清晰干净,任谁听到这样的祝福,都会感到开心吧。更何况,身为炼器师榜首的科圣,还将自己亲手炼造的法器作为生辰礼献上。 没有人不想要科圣炼造的法器。 果然,沐清枝在看到科圣的生辰礼后,就露出难掩惊喜的神情,感激地道谢。 桑悦忽然意识到,她和桃笙、柔孜在沐家都没有过过一次生日。一直以来,她们都忙于修炼,没有人提过自己的生辰,也没有想过自己的生辰。 第一百四十八章 赠礼 眼前一派宾主尽欢的融融景象。 渐渐地,宾客送来的生辰礼在屏风后面堆积成了小山。 桑悦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名为嫉妒的情绪。原来,这就是集万千宠爱于一生吗? 有好奇的宾客出言询问:“清枝小姐沉睡多年,一朝醒来即为元婴,不知是何等机缘或是妙法,能否透漏一二呢?” 这个问题显然是大部分人都想知道的。睡着修仙,谁不乐意? 沐清枝款款温柔道:“虽然我遭邪道恶咒所害,沉睡多年,但幸有父亲母亲疼爱,每日夜都会抽空来陪我,给我阅读各类典籍经文、讲述各方逸闻典故。而我的魂魄虽然被困在一片混沌之中,却好在还能听见一些外界的声音。因此便在父亲母亲的鼓舞之下,于混沌之中修行,只望有朝一日能冲破封印。” 众宾客听完,于是纷纷赞扬慈父慈母之爱,孝女有心,心志坚韧等话。 只字未提,数年来桑悦为墨宝渡修为,助她苏醒一事。 其实沐若拙和苏罗都知道,沐清枝醒来即为元婴,只有一部分原因,是她自身魂魄在混沌中修炼而来,更重要的是,墨宝在冲散她身上的恶咒时,将其蕴含的修为灵力都注入了她的体内。 而这些修为灵力,都来自于桑悦。 桃笙不禁微皱了眉,但桑悦却不太意外,只是在现实印证了她的想法时,忍不住嗤笑了一下。 沐清枝醒来的时候,桑悦正好在场,她看见沐清枝被激动万分的苏罗紧紧抱在怀里,母女双双落下泪来。 等到她们破涕为笑时,沐清枝才注意到桑悦,苏罗连忙向她介绍:“清儿,这是你的妹妹,阿悦。” 沐清枝那双纤长秀美如青莲的眼睛,淡淡地上下扫视桑悦,从头到脚,那眼神中透着几分疏离、傲慢,直到那目光落在桑悦脖颈上的净土珠缨上时,她的眼神瞬间变了,飞快地看了一眼苏罗,再转向桑悦时,目光中已经含了一丝隐隐的敌意。 “原来,你就是阿悦妹妹,”沐清枝似笑非笑地朝她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就像此刻在生辰宴上,沐清枝像是带有几分炫耀似的,看向了桑悦,她的目光在桑悦脖子上的净土珠缨上黏了片刻,然后转开了。 恰恰是这一眼,让桑悦的嫉妒之情淡去了很多。 因为桑悦感受到,沐清枝也在嫉妒,甚至是嫉恨她。 * 敬酒赠礼的环节过后,唯恐宾客无聊,主人家便领着宾客们在白桦福地里随意游玩起来。 作为寿星的沐清枝当然要和沐若拙、苏罗一起应酬贵客。 桑悦则忙着安排洞府内的侍从和傀儡,让他们有条不紊地献上仙酒仙膳,招待好诸位宾客,满足宾客各类的喜好和要求。 “十丈瀑布的茶水和糕点还没换么?先把这些送过去……”桑悦正在交待时,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道低沉清寒的声音。 像深秋的风。 “桑悦堂妹。” 桑悦转头看去,不禁微愣。 哦,是他,杀神。 沐庭筠站在一树金黄的白桦树前,微风拂过,落叶纷飞,飘在他的身前身后。 六年前的少年,如今已经成长为挺拔高大的青年,不知道吃的是什么灵丹妙药,个子蹭蹭蹭地往上窜,身长九尺,肩背宽阔,看上去长身玉立。 男人的眉目愈发透出种夺目的艳色。脸型轮廓硬朗冷隽,一双如剑的乌眉下,是修狭秀媚的柳叶眼,纵然目光冷漠,也依然美丽,挺直的驼峰鼻下,微抿的薄唇,全部都透着干脆利落,以及不近人情的疏离。 他叫着她的名,冷淡地望过来。 桑悦蓦然想起,上个月无心扫过一眼的,容止榜上关于他的评语:华茂秋松,凛若秋霜。 原本她只是当件趣事看的,不知道像他这样冷漠的人,被选上容止榜会作何感想。 但此刻乍然回眸的一眼,桑悦的目光也忍不住在他身上停留稍许。 像寒潮中的雪松一样挺拔清俊,如浸染秋霜的松针一般冷峭英锐。真是贴切极了。 话说回来,这六年间,他们之间的交集很少,说的话屈指可数。 桑悦不明白这家伙怎么这时候突然来找她,隐隐地就警惕起来。 “怎么了?庭筠堂兄有何贵干?是哪里招待得不合心意吗?”桑悦笑问。 “来一下,”沐庭筠冷淡地抛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去。 好高冷,有被冻到。 桑悦迟疑了一下,还是跟上了。 两人一路来到了丹枫亭,远远地,就看见沐息尘坐在亭子里悠闲地煮茶。 桑悦更诧异了,这两兄弟想搞什么鬼? “桑悦堂妹,累了吗?快坐,”沐息尘笑着招呼她坐下,他的脸看起来愈发消瘦,似乎病情更重了,说话间又忍不住轻咳起来,连忙抬袖挡住。 和沐庭筠的疏离不同,桑悦和沐息尘的关系还行,平时见面都能聊上几句。 于是她不禁关心道:“息尘堂兄,这丹枫亭里风吹得阴寒,不如到暖阁里坐会儿吧?” 沐息尘笑着摆手:“不妨事。” 面色苍白的青年抬手从纳戒中祭出一只紫檀木盒子,上面镶嵌着精致的螺钿,他笑容温煦地递过来:“恭喜桑悦堂妹突破元婴。” 桑悦不禁怔住:“堂兄还给我准备了礼物?” 沐息尘笑道:“我听母亲说的,这次清枝堂妹的生辰宴也是庆功宴,庆祝你们同时突破元婴。所以就备了两份礼。” 沐息尘真的很贴心,寥寥几句解释了原因,又避开了那些可能令人不悦的细节。 确实是生辰宴和庆功宴合办,但围绕的都是白桦府君的亲生女儿。还有另一个养女,似乎也突破了元婴,不过根本没人在意,况且宴会上,也确实没有提起这个养女半句。 难为沐息尘还记得她。还特意选在这样僻静的位置,既不会拂了沐清枝和沐若拙夫妻的面子,又能让她感到类似雪中送炭的暖意。 “谢谢息尘堂兄,”桑悦由衷地感谢道。 然后,另一只朱褐色檀木盒子递到了桑悦面前,抓着它的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可以看到明显的茧,手背上从虎口处延伸出一道狰狞的陈旧伤痕。盒面上的装饰十分素净,只画着几片金色的银杏叶纹。 桑悦抬眸,对上了赠礼人冷淡的双眼,不禁意外地道:“多谢,庭筠堂兄。” 她双手接过盒子,心里却不禁想,怎么有人送礼还冷着一张脸的?仿佛送的不是礼,是杀气。 沐息尘似乎也看不下去,微笑说:“庭筠,赠礼的时候怎么也不送上几句吉祥话?” 沐庭筠轻抿了一下唇,片刻后,开口道:“祝桑悦堂妹,安乐如意,长寿无极。” 青年清冷沉着的嗓音方落下,不远处就传来一个更为明亮的男子声音:“你们怎么躲在这儿?该不是藏着什么好酒吧?” 第一百四十九章 弱水冰精笔 三人循声看去,居然是白邵卿,他没有前呼后拥,而是独自一人背着手,一派悠闲地朝这里走来。 桑悦回头时正好迎上白邵卿看过来的目光,但青年修士很快就转开了眼。 三人都起身见礼:“邵卿上仙。” 白邵卿摆摆手,看向沐息尘面前的茶具,笑着点点头:“哦,原来是茶。” 沐息尘笑说:“是用白桦琼液砌的枫露茶,邵卿上仙要不要尝尝?” 白邵卿接过递来的茶杯,浅啜一口:“听闻息尘少爷煮得一手好茶,果然名不虚传。” 桑悦见他们有攀谈的架势,便想找个时机告辞。 这时,白邵卿忽然看向她,笑着说:“桑悦小姐。” 桑悦微愣一下,随即含笑回答:“邵卿上仙,何事?” 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笑起来的脸庞有多生动,也就不知道,这一笑间蕴含怎样的惊心动魄。 仙姿榜上,第一等振古绝色这一列,原本只有九幽子仙王一个名字,但就在上月,又添了一个名字,那便是沐桑悦。 今日,桑悦只穿了一件半新不旧的水蓝色广袖长裙,梳着简单的双螺髻,只在发髻中间戴着对鸟对鱼衔胜象牙蔽髻,两边各点缀了一朵蓝宝石金花钿。偏偏越是素妆淡服,越是显得她丰神绝世,惊鸿艳影。 她的容貌已经彻底长开了,淡淡的琥珀肤色,明润而有光泽,鹅蛋脸型线条流畅,五官绝美又带有一股恰到好处的英气。眉弓平直,长眉斜飞入鬓,瑞凤眼,琥珀瞳,较浅的瞳色使她的眼神自带一份朦胧感,说不出的空灵的感觉,似有水光在里面流转。和她对视的时候,就会觉得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甚至沉溺其中。 如此逼人的美艳,使得大多数人都不敢与她对视,望着望着,就会忍不住避开。 但白邵卿这次没有回避,而是直视着她的双眼,从纳戒中祭出一只雕工精美的水晶盒,看上去和送给沐清枝的那份生辰礼很像,只不过花纹有些变化。 “方才在宴席上没能找到机会和小姐攀谈,听闻桑悦小姐成功突破元婴,区区薄礼,请勿推辞。”白邵卿也是听闻白桦福地两位小姐都突破了元婴,所以就备了两份礼,不过他也没想到,沐若拙夫妇对亲生女和养女,厚此薄彼得如此明显。 本来在这种情况下,他作为一个外客,是没必要再把这份礼送出去的。但是在宴席上,远远看见她一眼后,白邵卿忽然就转变了想法,一定要亲手把礼物送给她。 桑悦第一眼看到就觉得这个水晶盒过于贵重,她之后恐怕无法回赠同样贵重的礼物。 但不收也不行,那就是拂了白邵卿的面子。 因此迟疑一瞬后,她便接过道谢。 桑悦从丹枫亭里出来,沿着小径走了一段路,经过一片霜蕊花圃时,忽然被一阵小孩子们清脆的笑闹声吸引。 只见一群宾客带来的孩童坐在草地上玩闹,但他们的大人都不知去哪里交游攀谈了。坐在孩子们中间的唯一的大人,是张湛然。 张湛然的头上戴着一圈金色霜蕊花编成的花环,不知是哪个女童给他戴上的。五六个男童眼巴巴地拿着玩具想和他一起玩,或是等着让他修理,四五个女童,围着他嬉笑玩耍。 有大胆的女孩子从背后抱着他的脖子,调皮的男童往他的怀里钻。张湛然就伸手摸摸女孩的头,又揉揉男童的脑袋,把男童揉到一边。 科圣真的好讨小孩子喜欢啊。 记得小时候刚见面的那会儿,王二狗就特别喜欢他。 有孩子发现了桑悦,大声道:“啊,有个姐姐过来了。” “是个好漂亮的姐姐啊!”有小小女孩天真地惊呼。 小孩子童稚而直白的赞美,是最让人欢喜的。 张湛然抬头看向她,灿然一笑,狐狸眼几乎弯成了水滴状,那是怎样令人无法自拔的笑容啊,动人又纯粹。他的头上戴着金色的花环,像是阳光下最温柔治愈的风景。 桑悦停了一下,朝张湛然笑着施礼。 张湛然拍拍黏着他的孩子们的头,站起身来,笑着迎向桑悦,看了她片刻后说:“桑小娘子,你长大了。” 桑悦也打量他,然后歪了歪头,笑说:“科圣音容未改,仍是少年。” 张湛然笑:“你还和小时候一样,又聪明,又会夸人。” “嘿嘿,我小时候有现在聪明吗?”桑悦在他面前不自觉地放松了一些。 张湛然被她的自信逗笑,伸手摸摸她的头:“当然了,你一直都这么聪明。” “对了,我听说你突破了元婴,真是恭喜啦,”张湛然一边笑说,一边单手捏诀,从纳戒里取出一只长方形白底鲲鹏纹瓷笔盒,“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鱼。” 桑悦受宠若惊地双手接过:“谢谢科圣吉言。” “要不要打开看看?”张湛然微笑。 桑悦推开笔盒,完全是出自本能地轻轻啊了一声,因为她从没见过,做工这么精美的笔。 那是一只透明的白水晶管紫毫笔,通体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鲲鹏纹,笔管内装满了黑色的液体,那黑水不是时何种异水,晃动时微微泛着细碎的蓝光,宛如浸在黑海里的星辰。 她突然理解,沐清枝收到礼物时惊喜的心情了。 “这是我近日新炼的法器,叫做弱水冰精笔,笔管里面装着的就是北冥弱水,对敌时可以按下管侧鲲鱼眼部的机关甩出,”他伸出手,纤长好看的手指轻轻转动一下笔管,把所说的眼部机关展示给她看,他的手上有一些陈旧的小伤痕,即便不用力,手背上也有几道鼓起的淡青色筋络,看上去充满力量。 “不过要小心,弱水能瞬间吸食人的灵力,不要自己碰到了,”张湛然补充了一句。 作为字修,桑悦一支在寻找合适的毛笔的法器,张湛然送的这份礼物,甚至还巧妙地融入了异水,而她本来就擅长水脉法术,简直完美地契合了她的需求。 “谢谢科圣,我真的好喜欢,我一直在找称手的毛笔法器,”桑悦既惊喜又感激地道。 “那我就期待,今后小娘子用它写出来的墨宝了。” “嗯,我会努力善用它的。” 沐清枝的生日宴一直到夜里巳时才结束。 桑悦回到自己房间时,已经累得不行了。她不禁有些佩服沐清枝和义父义母的应酬功力,喝了那么多酒,还要应付那么多人,居然都能游刃有余。 就在她趴在桌前快睡着的时候,柔孜和桃笙先后敲响了她的房门。 他们也给她准备了礼物,柔孜送的是一串他自己亲手做的合香珠串,桃笙送的是她自己绣的储物锦囊。 桑悦把合香珠串直接戴在手上,锦囊收进胸口前贴身放着。 然后她陆续打开了其他的礼物。 沐息尘送的是一只青玉灵芝形五蝠如意,防御型法器。 沐庭筠送的是一把错金银狼首短剑。不得不说,这个礼物倒是挺符合他本人性情的。剑柄上本来应该刻有铭文的地方是空白的,大概是让桑悦自己起名。 白邵卿送的水晶盒是一个带有小型芥子空间的百宝盒,里面装的是一套华贵的首饰,以及一件上品九霞裙。比桑悦想象中的还要贵重许多。 所有礼物里,桑悦最喜欢的还是科圣送的毛笔,不仅因为这是珍贵的御品法器。 桑悦觉得,并不是张湛然在挑选礼物上格外用心,才能令人眼前一亮。他身为科圣,应该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在这些琐事上花心思。 也许他只是,比较愿意为别人考虑而已。就比如她是字修,也是水灵根,但凡认识她的人都知道,但只有科圣会根据她的特质替她择选礼物。 再加上他匠心独运、鬼斧神工的炼器技艺,就很容易令人感到惊喜。 第一百五十章 宫试 桑悦早起坐在桌前看书。 桃笙在她身边转来转去,一会儿拿着个护身符硬要给她挂上:“姐姐,这是我在神庙里求的文曲星符,据说十分灵验,这次宫试你就戴上吧。” 桑悦无奈地笑笑:“我先戴着,但据说宫试入场前都是要搜身的,除了衣饰所有东西都不能带入考场。” “总之先戴着吧,”桃笙格外坚持道。 一会儿桃笙又开始接过侍女的食盒开始布菜,把桂花酒酿圆子推得远远的:“姐姐不能吃这个,等宫试结束以后再吃吧。” 桑悦眼巴巴地看着那碗酒酿圆子离自己而去,不无遗憾地砸吧下嘴。 她端起碗用早膳时,桃笙还不闲着,站在边上翻开一本书念道:“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故天有五贼,见之者昌……” 桑悦实在忍不住了,放下碗,拉着桃笙坐下:“阿笙啊,不至于,你看起来比我这个应试的考生还紧张,搞得我也紧张起来了。来,坐,一起吃,别折腾了。大不了这次考不过等下次。” “呸呸,”桃笙连忙伸手捂她的嘴,“一定能过。” 桃笙又转头看向正在捣鼓香炉的柔孜,道:“柔孜哥,你快念几句经帮姐姐去去晦气。” 俊美沉静的青年抬起脸,隔着袅袅的淡白烟霭看过来,似乎微微笑了:“五蕴悉从生,无法而不造。主上向来心有丘壑,自然吉无不利,春风和气。” 柔孜越长大,不仅变得越发俊美,眼神也越发的淡然,连开口说话的声音,都愈发显得禅意和神性,宛如梵音。 今天是秋水学宫举行入学宫试的日子。 秋水学宫是凤麟仙洲最高等级的修士学府,如科圣、影圣等炼器大师,还有王室贵族子弟都在里面学习修炼过。 每年秋水学宫都会举办入学宫试,只有元婴期得到真人封号的修士才能报名应试。 要想得到真人封号,就必须从筑基期开始参与各地举办的斗法会,筑基期博得散人封号后,才能参与金丹期斗法会,去博山人封号,再到元婴期去博真人封号。 桑悦就是这样一路打上来成为桑悦真人的。 但也有一些例外,因为秋水学宫还有一项规则,那就是五品仙官以上的官宦子弟不需要参加斗法会,因此沐若拙、沐雨微、沐息尘等沐家子弟不需要像桑悦这样一步一个脚印地去争斗法会封号名额。只要达到了元婴期修为,他们就能够直接去应试。 作为沐若拙的养女,总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意思,所以桑悦没有把自己归入官宦子弟那一列,该怎么考就怎么考。 秋水学宫的宫试分为文试和武试。 第一场考的就是文试。 桑悦用完早膳要出门时,只看到了苏罗。 苏罗有些尴尬地道:“清儿说想提前熟悉考场,你义父就先用仙人车载着她去了。” 桑悦不以为意地道:“没关系,时辰还早,我坐白桦叶去就行。” * 桑悦来到秋水学宫,穿过巍峨的宫门,经过照骨镜的法器探查,确认没有携带与考试无关的物件后,才被放进考场。 按照抽签的位置找到座位坐好,桌案上已经放好了纸墨笔砚。 监考的考官居然是张湛然和白邵卿。也对,张湛然是千年来秋水学宫培养出的最出色的炼器师,又是辅佐仙王的科圣,时不时会被学宫请回来讲课授学。 而且这场宫试是由世子傅灵越亲自督办,张湛然作为与世子亲近的仙官兼好友,肯定会被派来帮忙。 至于白邵卿,他如今已是化仙期一层的仙人,在学宫中除了修炼也担任助教一职,被安排来监考不足为奇。 桑悦没有傻到和张湛然打招呼,在考场上和考官凑近乎,完全就是给人留话柄,找死。 张湛然和白邵卿也都没有看她,大概也是有意为之。 学宫中的钟声响起,白邵卿操控傀儡分发考卷,没有考生敢在这两位的眼皮子底下作弊,考场上鸦雀无声,只听得见毛笔蘸墨、在纸上书写的声音。 两名考官在考场里放慢脚步,四处游走。 白邵卿走到桑悦桌边时,停下驻足观看了片刻,只见她卷子上写满了簪花小楷,清婉灵动又不失筋劲。该说不愧是字修吗? 其实桑悦也是无可奈何,她从前是不爱练字的,无奈重生成一个天生字胚的体质,这几年来只能发奋练习书法,练秃的笔可以放满好几个笔筒,虽然说不上多好,但楷书和草书还是写得有模有样了。 一个时辰后,文试结束,卷子被收走。 就在这时,考场外突然传来一阵虎啸声,像是有一整个虎群在齐声狂吼,声音无比的雄浑威严。 众考生回头看去,只见考场大殿外降下十一头白色机关巨虎的飞辇。 考场内发生微微的骚动,要知道,十一机关白虎飞辇的尊贵程度仅次于仙王的十二白虎飞辇,是凤麟洲世子才能骑乘的仙驭。 果然,飞辇上翩然飞下一道衣衫如雪的身影,世子傅灵越头戴银冠,白衣上用银丝绣着西方七宿星纹,步伐沉稳地朝殿内走来。 骨重神寒天庙器,一双瞳人剪秋水。当为这位尊贵青年修士的写照。 傅灵越一边走,一边朝跪地俯首的考生们微笑着抬手:“诸君免礼。” 他走到大殿前方,张湛然和白邵卿分立在他左右。 傅灵越道:“今日笔试之后再加一题策论,诸君尽可畅所欲言。无论执何种观点皆可,无分对错,但我和两位考官会择优选取十名表现卓绝者,文试额外加十分。” 考生们表情各异,有跃跃欲试者,胸有成竹者,也有紧张迷惑者,忐忑不安者。 “便以此为题,”傅灵越扔出一副卷轴,卷轴漂浮在空中自动展开,上面书写着铁画银钩十二个大字——仙凡无别,仙尊凡卑,孰对,孰错。 第一百五十一章 策论 考场静默了一瞬后,一个温柔款款的女声率先打破沉默,是沐清枝,她落落大方道:“臣认为,仙尊凡卑。仙凡之隔,就如云泥之别。《庄子·逍遥游》中有言,‘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寒蝉不知春秋两季,这是短寿,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这是长寿。以短寿和长寿对比,以短见和远见对比,自然是长寿仙人为尊,短寿凡人为卑。” 此言一出,立即有人纷纷点头附和,白邵卿的嘴角也露出些许笑意。 傅灵越和张湛然脸上则看不出什么情绪,两人都一派淡定自若的模样。 有心思灵巧者,很快就想到,世子傅灵越的性情仁厚宽悯,向来是体恤凡人的。而张湛然小时候据说曾在凡间生活过,更是同情长期战乱下水生火热的凡人,常常去往凡间传授凡人各项机械技艺。 这两位大仙心中倾向的答案,自然是仙凡无别。于是那些想要亲近世子派系的考生们立即摇头作反对状。 “臣认为,仙凡无别,无论仙人、凡人,皆应该一视同仁,”有考生大声反驳道,哪怕生在仙洲,从小就是天人的他心里并不这么想,但话出口时还是掷地有声。他在乎的不是什么仙凡之别,在乎的是他的前程。 沐清枝的识海里,她的元婴出声道:“你胆子也太大了,这场宫试毕竟是世子亲自督办的,你还敢这么答?就算你想亲近白相派系,也太明目张胆了,就不怕世子不让你通过宫试吗?” 突破元婴期的修士,金丹周围都会开启识海,于识海之中,金丹便会化为元婴。 元婴象征着每个人内心深处的天性,因此每个人的元婴形态都不一样。 沐清枝的元婴形态是一枚白玉带钩。 凤麟洲天庭的仙官们,如今形成了两大明显的派系,一派是拥护世子傅灵越的清流派,张湛然就属于这一派。另一派,便是依附权倾朝野的白眉仙相派,也就是白秋臣和白邵卿的父亲。白眉仙相素来以强权着称,因此和怀柔的世子处处政见不同。 白眉仙相向来推崇的就是仙尊凡卑一论,认为天下凡人皆为凡奴,就该侍奉仙人。 沐清枝用心念在识海里回答:“世子不会不让我通过宫试的。他和科圣素来推崇公正,不会因为我和他们意见不合,就抹去我的名次。再加上邵卿上仙在这,他可是影圣的弟弟,我当然要抓紧机会告诉他,我是站在白相这一边的。” 渐渐地,辩论场面愈演愈烈,甚至有人忍不住站起来,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 傅灵越不得不抬手让考生们安静,并朝人群中一人看去,忽然道:“庭筠少爷,你认为呢?” 沐庭筠微微一愣,似乎也诧异傅灵越怎么会记得他的名字。但他很快就恢复镇定自若的模样,起身朝傅灵越施了一礼,这时,他看见左前方沐息尘回过头来,朝他使了个眼色。 沐庭筠眸色微沉,顿了片刻,才从容冷静地道:“凡人虽然不会术法,但他们胸中自有丘壑,笔下自有灵性,他们开创的各项工艺,写出来的锦绣诗篇,同样能绵延千秋万代,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长生。” 张湛然眸光微动,目光在沐庭筠身上多停留了片刻,隐含赞同欣赏之意。 傅灵越也轻轻点头,让他坐下。 桑悦心道,怎么还带点名的?别叫我名字,千万别叫我名字。 沐庭筠的位置恰巧在桑悦左前方,因此傅灵越他们站的位置很容易把她也纳入视野。 白邵卿看见她桑悦一味低着头,恨不得把脸埋起来的鹌鹑样子,只道她是怯场或是头脑空空,忍不住轻笑出声。 他的笑声被傅灵越听见,世子有些疑惑地看向他:“白卿,何事可笑?” 白邵卿立即敛了笑意,淡淡答道:“没什么,只是听到诸位考生妙论,细细品来不乏有趣之处。” 傅灵越便一笑而过。 “天神所济,众仙所从!同样的,仙人所在之处,凡人自然应当跟从跪拜!这可是太古之时神皇就定下来的规矩!难道诸位身为修真界,连神谕都不遵了吗?” “阁下真是强词夺理,神皇什么时候发布过仙尊凡卑的神谕。天神所济,众仙所从,那是因为太古之时,古神传授我们的先祖法术,古仙皆为古神弟子,自然要跟从师父意旨。太古之时,本没有仙人,是因为古神传授了一批凡人法术,这批凡人才成为了古仙。仙人本就是由凡人修成的,怎能得鱼忘筌!” “仙人若不是比凡人尊贵,凡人又为何要在凡间建造仙人庙宇供奉仙人?倘若仙凡无别,凡人对仙人没有敬重之心,凡间没了仙人庙宇,岂不是要被邪道邪神趁虚而入?” …… 又辩了一炷香的时辰,几乎所有论点都被说了一遍,考生们终于渐渐词穷,辩无可辩。 傅灵越便道:“若无人再发言,今日的策论便到此为止。” 桑悦装鹌鹑装得累极,心想总算结束了。 然而,下一刻,沐息尘忽然朗声道:“舍妹桑悦有话要说。” 桑悦冷不丁被点名,不禁睁大眼睛嗔了沐息尘一眼,兄弟,你抽什么风?没看到我在扮鹌鹑吗? 沐息尘一脸无辜地对着她笑,张口对她无声地做了个口型:十分。 去你的十分,桑悦真想拿起毛笔在他脸上写个拾字。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她本来作为养女就身份尴尬,自然时时记得韬光养晦。 更何况,这场策论中隐含着党派之争,无论她选哪一方,都会得罪另一方,为自己树敌。 所以她压根不想参与这场策论,没有这十分,她未必就无法通过宫试。 但此刻考场恰巧十分安静,沐息尘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好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傅灵越的目光也在考场中逡巡,问道:“桑悦小姐是哪位?尽可畅所欲言。” 我不想言!桑悦在心里愤愤地想。 但想归想,她还是站起来,朝傅灵越他们规规矩矩地行了个道礼。 桑悦思索片刻,缓缓道:“我认为仙凡有别,是在于人心中的成见。自诩超然世外的修仙者未能脱离红尘,私心深重,所以才需要重视仙凡之别,抬高仙人,贬低凡人。倘若仙人真的心中空明,蠃鳞毛羽昆,万物生灵,又有何区别。‘’ 沐清枝皱了皱眉,很快便出言反驳道:“桑悦妹妹此言,是在说仙尊凡卑全是出自修仙者的私欲吗?” “正是,”桑悦点头道。 满座哗然。 沐清枝有些残忍地笑了:“照你这么说,仙尊凡卑的局面竟是仙人有意造成的,难道说古往今来,历代仙王仙圣仙臣,全都是利欲熏心,存心压榨凡人之徒了?” 这话不好接,说不是,不行,说是,更不行。 桑悦道:“请问清枝小姐,世间万物从何而来?” 沐清枝道:“当然是神皇所造。桑悦妹妹,你是否应该先回答完我的问题,这样也太失礼了。” 桑悦笑说:“我的答案就在问题之中。请问,仙人是否也是神明创造出来的芸芸众生之一?” 沐清枝咬了咬唇,但还是不得不答:“是。” 桑悦道:“所以,只有真正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的神明,才能对万物一视同仁。在天神面前,仙人也不过是苦苦修行者,存有私心无可厚非。然则正因为私心难灭,吾辈修真者,更应当约束自身,潜心修行,博爱生灵,但求无愧于心。” 张湛然目光隐含赞赏地看向桑悦。 白邵卿皱了皱眉,目光紧紧地盯着她。 “好,好一个无愧于心,”傅灵越抚掌赞道,“今日策论如此精彩,吾十分期待之后武试各位的表现。” 第一百五十二章 武试规则 从文试考场出来,众考生要前往试剑坪等候武试规则的发布。 秋水学宫的试剑坪有两个马球场那么大,每隔千米就矗立着一根顶天立地的汉白玉石柱,上面雕满各种栩栩如生的灵兽。 中央两根巨形石柱之间悬浮着一道巨形的双面卷轴,卷轴上的文字每日都由学宫中的太学博士施法更改。 现在,这幅双面卷轴上便书写了数行金色大字。 秋水学宫武试规则如下: 一、三日后巳时武试开考,考生需按时抵达秋水学宫试剑坪,迟到者取缔考试资格。 二、考生必须为元婴期修士。考前,考官会发放无面傀儡,考生必须将自身魂魄注入傀儡之中,操控傀儡方能参与武试。 三、每名考生只能带一名器灵或灵侍,四件法器。灵侍不得额外再带法器。 四、本次武试考场将与云海天都化人宫考生共用,考试期间不得与化人宫考生产生口角、斗殴等矛盾,违者皆取缔考试资格。 五、武试考场及考场规则,于三日后巳时,试剑坪张榜告知。 桑悦正在认真看告示,不远处一群考生已经聚在一起,七嘴八舌高谈阔论十分热闹。 被围在人群中央的人是沐清枝。她本就长袖善舞,修为天赋不凡,再加上有沐若拙夫妇的鼎力支持,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她的声望已然在世家圈子里快速上升。 考生们先是和她对了一番方才文试的答案,发现她大部分都答得精彩,于是都开始纷纷追捧她。 “清枝小姐真不愧是天才,沉眠数十载,一朝醒来就是元婴也就罢了,经文诗赋还样样精通,真是让我这等资质平庸之人汗颜啊。” “清枝小姐是不是还被评上仙姿榜般般入画那一列了?” “是啊,是啊,这才是天之骄子,老天爷赏饭吃。” 沐清枝只能一遍又一遍含笑谦逊地道:“诸君谬赞了。” 沐雨微和沐成章就站在沐清枝边上,但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们。 甚至连沐成章都忍不住有些痴迷地看着沐清枝的侧脸。 身为沐家女,沐雨微借着家族势力,向来在人前风头无两。桑悦作为养女,极少在人前露面,因此抢不了她的风头。但沐清枝就不一样了,她同样是真正的沐家血脉,而且她沉睡十几载,一醒来就是元婴期,这样的奇遇令她吸引了大部分世家的瞩目。 无论容貌、天赋、性情、名望,沐清枝竟是都死死地压住了沐雨微。 沐雨微自然是妒火中烧,当下看着身边一群马屁精,再也忍不住,故意大声道:“她能够苏醒,都是因为沐桑悦七年间,不断地给她渡送自己一半的修为灵力,所以她的修为才能跃升至元婴期,否则怎么可能在沉睡中修炼,还突飞猛进。哼,她算什么天才,真要说是天才,那也应该是沐桑悦才对。” 沐雨微当然讨厌沐桑悦,但此刻,她更嫉妒沐清枝,只想毁掉沐清枝那张大方含笑的俏脸。 果不其然,沐清枝脸上无懈可击的笑容僵住了一瞬。 “沐桑悦?就是你们沐家那个养女?方才考场上最后发言那个女修?” “那女修好生美貌,该不会就是仙姿榜上并列第一的那位吧?” “若说沐桑悦用一半的修为灵力救了清枝小姐,那要是没有失去这一半修为,沐桑悦如今只怕早已元婴圆满,甚至是出窍期了。” 桑悦站得不算远,而且耳聪目明,听了个大概,心道此地不宜久留,还是速去为妙。 就在这时,她感受到一道目光,回眸看去,就看见透过重重人群,沐清枝脸色阴沉地看着她,目光中透着鄙夷、不屑和恨意。 沐雨微这女人并不聪明,但有时候还真能让她歪打正着,几句话就挑起了沐清枝和她的矛盾。 桑悦皱了皱眉,没有理会沐清枝,转身离去。 * 回到白桦福地自己的房间,桑悦便和桃笙、柔孜商议,武试带谁去。 桃笙很快便道:“当然是带柔孜哥去,一来柔孜哥的修为比我高,无论文韬还是武略,都能帮上姐姐。二来,近日又接了不少灵药灵兽的收购单子,我这边定然是无法脱身的。” 自从得到圣品小洞天后,桑悦便将其交给桃笙打理。这圣品小洞天原本就规划得极好,里面住着一群木精、妖侍,职责就是打理灵草田和灵兽苑。 桃笙又购入十五个上品机关偶人,在小洞天里开垦荒地,增大灵草田和灵兽园的面积和品种。并在不惊动沐家的情况下,与凤麟洲内有灵药和灵兽需求的大小店铺进行合作,通过售卖灵草、灵兽换取灵石,如今已存下一笔可观的资财。 在做生意这方面,基本上都是由桃笙全权打理,桑悦和柔孜平日里都以修炼为主,因此桃笙确实是脱不开身。 桑悦便点头道:“好,那就柔孜陪我去吧,顺道也带你历练一番。” 柔孜颔首道:“是。” * 三日后,桑悦和柔孜来到试剑坪参与武试。 试剑坪上空悬停了十艘各五层楼高的华贵楼船,名为挂星槎,是仅次于贯月槎的极为豪奢的飞天楼船。 各考生都乘坐着不同的飞行法器相继来到试剑坪。 一辆机关马飞车落到桑悦不远处,沐庭筠扶着沐息尘从里面出来,走向桑悦。 沐息尘脸上挂着温雅而歉意的笑:“桑悦堂妹,还在生我的气吗?” 桑悦确实不满在文试考场上沐息尘突然点她的名,逼她发言。但这事已经过去三天了,桑悦的气早就消了,况且沐息尘已经解释过自己是出于好意,只是想鼓励她勇于尝试。 因此桑悦只轻轻摇头,淡淡道:“只希望息尘堂兄,日后不要再擅自替我做决定了。” 沐息尘微笑着哄:“好,堂兄以后不会了。” 这时天空中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桑悦他们抬头看去,只见满天的飞行法器中,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一头高大健硕的青牛,在半空中横冲直撞,被撞到的飞行法器的考生们纷纷骂骂咧咧。 “谁啊?” “没长眼睛吗?” “哪来的登徒子,把我的飞绫都扯坏了!” …… 半空中乱成一团,那青牛的飞行速度快如离弦之箭,因此桑悦也看不清上面坐的是什么人,只能分辨出一道天青色的人形残影。 第一百五十三章 武试开启 飞在空中的考生们纷纷朝地面躲避,岂料那青牛又跟着冲下来。 “快闪开!”青牛上传来青年的大喊。 那青牛居然调转方向,朝沐庭筠的方向冲去。 那速度之快,桑悦也自觉未必能闪过。而沐庭筠大约是为了隐藏修为,竟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好像没反应过来似的。 关键时刻,青牛上的人猛地一拉缰绳,青牛被他拉偏了方向朝没人处冲去,而那人自己也被青牛甩飞,一下子扑倒了沐庭筠。 “啊——”人们发出一阵惊呼。 沐庭筠躺在地上,微皱着冷艳的眉眼。 靠在他身上的人磨磨蹭蹭地坐起来,揉着自己的胳膊肘一脸痛苦:“好疼,疼疼疼。” 是个穿着天青色衣衫的男子,头发不束冠,而是簪着几支尤带颜料的毛笔,衣衫上一片素净全无刺绣,却用笔墨丹青画满了令人心旷神怡的山水。 脸型轮廓柔和流畅,只下颌处微见棱角。一字眉,长睫如扇。驼峰鼻,双唇丰润。容颜光鲜夺目,清新明净。 桑悦当即认出来了,竟然是东方既白!他怎么会在这里! 东方既白依然保持着靠在沐庭筠身上的姿势。 这两人的姿容气质迥然不同,一个如同春日照耀下的杨柳,一个仿佛秋霜覆盖下的雪松。 场面既滑稽,又有点,好看。 沐庭筠冷冷道:“请起身。” “哦哦,好,不好意思啊这位小哥,”东方既白忙不迭爬起来,在这期间还偷偷看向桑悦,朝她挤了挤眼。 桑悦确定了,自己没认错,真是东方既白。 两人都默契地装作不认识对方。 “没事吧?要不要送你去看大夫?”东方既白热心地给沐庭筠拍去衣服上的灰尘。 沐庭筠推开他的手并后退了几步:“不必。” 桑悦抬手捂住嘴,把脸偏向柔孜那边忍笑。柔孜微微垂眸看她,忧郁的眉眼稍作舒展,目光淡然如水。 “啊,我的牛!”东方既白忽然大叫一声。 人们的目光又被他吸引过去,只见他的青牛坐骑冲出去一段路后就倒在了地上,吭哧几声过后,就一动不动了。 东方既白扑过去,摸着青牛的尸体神情无比伤心。 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这人谁啊?” “你们看他衣衫领沿上绣的暗纹,那是东方七宿星纹,只有生洲王族才能用的纹徽,他应该就是那个来秋水学宫游学的九公孙,东方既白。” “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傻子公孙?听说他被东部的一名邪帝打散了修为,从出窍期跌落到元婴期,生洲仙王觉得他实在是丢脸,就把他赶到了咱们秋水学宫来游学。” “他不会也要和我们一起参加学宫武试吧?” “看样子是,没想到一个出窍期的公孙,竟然落到这步田地,还要和我们这些元婴期修士一起考试。” “要是我啊,还不如一头撞死。” “得亏他是个傻子,才不怕丢脸吧。” “哈哈哈哈哈。” 桑悦听不下去,越出人群朝东方既白走去,帮东方基本检查青牛尸体。 她祭出弱水冰精笔,在青牛尸体上写下一个草书的“验”字。 验之字灵迅速分散出无数条黑线,在青牛尸体的各处游走。 很快,一只类似蚊子的怪虫被黑线抓住,从青牛的耳朵里扯出来。 东方既白眼疾手快地用袖子挡住,并拿手帕将怪虫包住,收进御兽锦囊里。 桑悦不解地看向他,东方既白只朝她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声张。 桑悦也就没有追问下去,只陪着他演戏:“阁下莫要伤心了,你这头牛也不知是不是得了疯病,还是赶紧找人埋葬了,重新换一头坐骑吧。” 东方既白用袖子抹泪:“我这头牛都跟我好几年了,一直好好的,昨天还吃了五大捆草料,整整五大捆啊。” 桑悦见他如此入戏,只好放任他继续,就在她起身时,东方既白的掌心飞出一条小巧的白色铃兰花枝,滑进桑悦的袖子里,在她手臂上结成一条花手环。 通过这条铃兰花手环传音,她清晰地听见东方既白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我也会参与元婴武试,之后找机会再会面。” * 日冕上长针的影子指向巳时正。 张湛然和白邵卿领着两排无面傀儡乘坐机关飞龙而来。 白邵卿道:“所有人按照武试编号依次上前领取一个无面偃甲人偶,将魂魄融入人偶假身体内,人偶假身就会变成对应修士的模样,修士即可操控人偶假身。此举也是为了保护诸位考生,武试考场是个极为危险的凶煞之地,所以让诸君以人偶假身参与考试,秋水学宫会负责保护好诸位的肉身。各位都是元婴期修士,哪怕人偶假身和魂魄同时被毁,只要元婴不灭,魂魄就会恢复如初,不至于丢掉性命。” “灵侍和器灵没有人偶假身,但会给予一枚传送珠,若遇到生命危险,及时捏碎珠子就可传送回挂星槎。此举不会对考生成绩造成任何影响。” 张湛然道:“本次考场位于凡间的十个凶煞之地,根据每位考生的元婴期修为层级,划分不同考场。为期七日,规则如下。” “一,七日过后,人偶假身没有受致命伤。 二,调查凶煞之地的形成原因,每个人偶假身都配有一枚留影珠,考生需用留影珠记录至少七条线索,并找到相对应的证据才算通过。找到的线索越多,分数越高。 三,诛杀十只元婴期邪祟,并将尸体封印在人偶假身腰间佩戴的玉棺材法器中。邪祟修为越高,分数越高。 四,每名人偶假身都配有一面留影铜镜,考官可以通过铜镜观察到所有人的行动,在武试期间蓄意伤害、阻碍其他考生者,皆取缔考试资格。 五,本次武试考场将与云海天都化人宫考生共用,考试期间不得与化人宫考生产生口角、斗殴等矛盾,违者皆取缔考试资格。 所有分数取文试与笔试之和,本场宫试只取前二千名。” 只取前二千名,但参与这场宫试的人共有八万多名修士,都是仙洲各地推选出来的精英,竞争可谓极其激烈了。 桑悦的武试编号是十四,很快就轮到她领无面偃甲人偶,是由白邵卿指导她。 白邵卿道:“双手握移魂诀,然后额头和人偶假身的额头相触。” 桑悦双手飞快地变化手诀,但她有些紧张,所以速度较慢,最后一个动作停下来想了想才继续。 白邵卿道:“错了,双手的拇指指腹要扣住中指指甲背。” “抱歉,白考官,”桑悦连忙调整动作。 白邵卿微微弯腰,伸手帮她调整了一下手诀姿势。距离稍近,可以闻到她身上一股淡淡的笔墨香,仿佛松木气息中融入了一点花果的香甜。 他用眼角余光扫向桑悦,发现年轻的女修正低眸认真地看着被他调整过的手诀姿势。 “好了,”白邵卿收回手,“额头抵着人偶假身的额头。” 傀儡都是跪在地面蒲团上的,对面同样放着一个蒲团。 桑悦保持着握诀姿势跪在蒲团上,和人偶假身额头相触,一番天旋地转后,她睁开眼睛,只见对面跪坐着她的肉身。 从另一个视角看自己,和照镜子的感觉差别还是很大的,桑悦感觉很新奇,还有一丝陌生。 秋水学宫的助教上前,用一幅画收走了桑悦的肉身。 第一百五十四章 识海元婴 桑悦站起来,发现人偶假身行动起来十分灵活,和她原来的肉身竟然没什么两样,炼器师还真是鬼斧神工啊。 她走到一边,双手握诀,闭上眼睛尝试能否进入肉身的识海。 很快,她的魂魄就来到一片晦暗的,看不到边际的空间。 她站在平整如镜的黑色水面上,这片水域像海那样广阔,周围光线昏暗,模糊看不到边际的。水下偶尔闪过幽蓝的鱼鳞光彩。 往上看,漆黑的苍穹中,飘荡着粉色、紫色、绿色的极光,宛如古神帝女遗留在黑夜的披帛,忽明忽暗,如被风吹动的波浪般连续不停地动荡着,美轮美奂,震撼人心。 桑悦的魂魄往前飞掠,越过一小片黑海后,前面出现点点蓝光。 那些光源,来自高空处垂曳下的,无数闪烁着墨蓝光芒的文字,这些文字凭空连缀在一起,宛如水晶珠帘一般,无风自动,极具高古文雅的意境。 字帘中央悬浮着一个半透明的泡泡,泡泡表面流转着五色斑斓的光,但里面空空如也,看上去一触就破似的,极为脆弱。 没错,这个看上去无比脆弱,实际上也无比脆弱的泡泡,就是桑悦的元婴。 元婴乃是修士的精、气、神凝聚结成的圣胎,代表着每个人内心深处的天性。所以她的天性为什么是个空空如也的泡泡啊?是暗示她内心空虚吗?也不至于这么空虚吧? 在刚突破元婴期,进入识海的时候,桑悦看到这个泡泡人都傻了。 但凡识海里风大点,她都怕把这个泡泡吹破了,然后她人就噶了。 而且,大部分人的元婴一出现就具有智慧,甚至能体现出原身的潜意识,也就是有可能比原身还要聪明。 所以大部分元婴都可以和修士进行对话。然而,这个泡泡元婴从来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无论桑悦怎么尝试,都无法与之对话。 问过了医仙,医仙说,有可能是元婴尚未苏醒,有些人的元婴刚出现时就是沉睡状态,要随着后面修为提升才能被唤醒。 桑悦急也没用,只能先安心修炼了。 看过泡泡元婴后,桑悦就离开了识海。 看来就算魂魄离开肉身,也能感应到识海和元婴。桑悦放下了心。 所有考生都置换了人偶假身后,就被分到了不同的挂星槎上。 桑悦是元婴期一层,和其他所有元婴期一层的考生被划分到一起,坐上壹号挂星槎,被送往相应的考场。 * 挂星槎在云海中飞翔了一个时辰后,悬停在一座凡间城池的上空。 负责这艘挂星槎的考官是白邵卿,他将考生们召集起来道:“下面这座城池本是凡间岐国的领土,叫做宜苏城,十年前,整座城一夜之间沦为凶煞之地。这里就是你们的武试考场。只要捏碎你们手里的传送珠就能进入考场。” 有的考生已经跃跃欲试地拿起传送珠。 白邵卿啧了一声:“急什么?为免有人败得太过难看,再送你们一个忠告,进城之后记得仔细观看布告。行了,去吧。” 桑悦正要捏碎传送珠时,脑海里忽然传来白邵卿的声音:“沐桑悦。” 她不由停住,先是疑惑自己并没有联络白邵卿的传音法器,他如何能往她脑海里传音,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了,她这具傀儡身躯是秋水学宫提供的,而白邵卿是考官,所以应该有一些方法可以直接管理这些傀儡身躯。 于是桑悦用灵识回答:“白考官。” 她不知道白邵卿要对她说什么,猜测也许是提醒,也许是祝福,但下一刻,白邵卿的话却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白邵卿道:“我送你的法器带了吗?” 桑悦愣住了,因为她完全没想到白邵卿会问这个问题。而且她也没带。 这次武试只能带四样法器,她带的一是防御法器净土珠缨,二是弱水冰精笔,三是柔孜的象兽金刚香炉,四是用来变化和隐匿的千脸面具法器。 法器数量有限,她自然只能带要紧的。白邵卿送的礼物大部分是防御法器,而且过于华贵显眼,所以第一个被她排除在外。 桑悦便答道:“在下没带。” 柔孜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只知道桑悦忽然停下,并回头看向白邵卿。他心思玲珑,稍微一想就知道是白邵卿叫住了她。 于是柔孜有些疑惑地看向白邵卿。 白邵卿听见桑悦的回答时便皱了眉,又感受到柔孜的目光,便立即看过去,只见桑悦身边站着的灵侍。 那犬妖灵侍穿着西域常见的香炉紫烟色长袍,比桑悦高半个头,但由于清瘦而显得身量纤秀,头脸都罩在布袍下面,挡得严实,只露出一双淡紫色的琉璃瞳星目,眼神忧郁而有种令人不忍的脆弱感。光看眼睛,便知是个极端俊美的皮相。 白邵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桑悦年纪轻轻尚未出阁,身边怎么带着个这样姿色惑人的男灵侍。 白邵卿不悦地道:“为何不带?你不喜欢?” 桑悦并不喜欢这种霸道的口气,但还是平心静气地回答:“并非不喜欢,只是我身上已经有义母所赠的防御法器,而除了剑、笔等法器,其余的我用不好。” 白邵卿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抿唇不语,脸色黑沉。以他的身份地位,从小到大,只要脸色一变,周围的人立马就会拥上来好声好气地哄劝。 但桑悦根本不属于他身边的这类人。她只一脸急切地看着周围考生纷纷被传送走,捏着传送珠的手又紧又松,完全没在意他的脸色。 桑悦忍不住道:“白考官,还有何指教吗?” 白邵卿又看她着急了一会儿,才终于松口道:“行了,去吧,在凶煞之地里小心行事。” “是,柔孜,我们走。”桑悦忙不迭地捏碎传送珠,柔孜紧随其后,两人的身影顿时化为一阵白光,然后消失。 第一百五十五章 武试考场 片刻后,桑悦和柔孜便被传送到了城门里头。 之前在挂星槎上的时候,天空万里无云,晴朗极了。但是一进这城里,天色立马就变了,空中布满黑云,一丝日光都透不下来,明明是大白天,但光线却暗沉沉的,跟傍晚差不多。 “城里城外完全是两种天气啊,这里好阴沉,”桑悦道。 “凶煞之地向来是脱离真实世界的畸变空间,”柔孜道。 不远处的告示墙前已经聚集了众多考生,都在看墙上张贴的布告。 “那是布告吧,走,看看去,”桑悦叫上柔孜。 布告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城中有鬼疫侵入,至今已夺去半数子民性命,为保全剩余城中子民和外来者,所有人必须按照傩神之神谕行事,否则性命难保。还望家家户户奔走相告,切勿遗漏。 傩神神谕如下: 一,为驱逐城中鬼疫,每七日需举办一次傩祭,傩祭前三天各家各户需准备好祭品、傩祭面具,紧闭门户,无论日夜不得外出,不得大声喧哗吵闹。 二,傩礼善神面具有十三张:方相氏、甲作、巯胃、雄伯、腾简、揽诸、伯奇、强梁、祖明、委随、错断、穷奇、腾根。 鬼疫面具有十一张:鬼虎、疫、魅、不祥、咎、梦、磔死、寄生、观、巨、蛊。 三、除乐舞生外,任何人不得私藏或佩戴方相氏面具,不得私藏或佩戴鬼疫面具。违反此规则者,将视为渎神,受忘念派关押惩戒。 四、遇到鬼疫时可以佩戴善神面具,能在一定程度上震慑鬼疫,但不能和鬼疫正面对抗,需尽快逃跑。 五、鬼疫擅长邪术变化,不要轻信陌生人之言,若家人远离你视野一个时辰以上,亦不可轻信。若无法辨别,只需将善神面具戴在对方头顶上,鬼疫便会暴露真面目。 五、若遇鬼疫且没有善神面具,需尽快逃跑,寻找躲藏之处不得出声,等待忘念派道长前来救援。 六、鬼疫喜欢前往人群密集处,躲藏时应尽量选择人少之地,不得超过三人。 七、忘念派道长皆身着姚黄色道袍,无论身形看上去何等奇特,只要身着姚黄色道袍者,便是救我等于水火的道长,任何人皆需谨遵道长指令行事。 八、傩祭开始时,全城所有人必须提前一个时辰抵达忘念派正殿前观礼,违者视为渎神,受忘念派关押惩戒。 九、神乐观是朝廷专设的管理神乐的衙署,乐舞生们皆居住其中,练习傩祭歌舞。任何人不得无故前往神乐观偷窥、打扰,否则视为渎神。 十、不得在室外逗留超过一个时辰,否则容易被鬼疫缠身。 十一、子时至少要有两人共室。 十二、神乐响起时,无论在何地,都要跪下祈祷天神。 布告边上有一行用鲜血写成的歪歪扭扭的字:官府已和鬼疫勾结,布告真假参半。 桑悦默默将布告看了三遍,把上面的规则全部记住。 “桑悦堂妹,看完布告了吗?”沐息尘带着沐庭筠走过来,温和问道。 “看完了,堂兄呢?” “我也看完了,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行动,也能相互照应?”沐息尘道。 “我们是指?” 沐息尘笑道:“当然是所有沐家的考生。” 那自然包括沐成章、沐雨微和沐清枝。 桑悦便笑笑,摇头婉拒道:“多谢堂兄好意,我不想第一天就触犯武试规则,还是算了吧。” 武试规则第四条,不能伤害其他考生。她跟那三位待在一起,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打起来了。 沐息尘自然明白,也不多说:“那好吧,堂妹多保重。” 桑悦刚走出没几步路,就听见东方既白的声音:“道友!道友!” 东方既白甩着宽袍大袖,乐颠颠地朝她跑过来:“之前多谢你好言提醒,要不带我一起走吧?” 桑悦陪着他演:“好啊,走吧。” * “都走了这么久,这路上一个城里人都没见着啊,人都哪儿去了?”东方既白是个闲不住的,一路上念念叨叨,桑悦第一次遇到他这么能说的人。 倒是挺解闷的。 桑悦道:“你要不要小点声儿,还记得布告规则上写的吗,不要大声喧哗。” 东方既白道:“我嗓门很大吗?” 他看向柔孜问道:“柔孜老弟,我嗓门大吗?” 柔孜用那宛如梵音的声线缓声道:“九公孙,还是谨慎为好。” “行吧,”东方既白只好压低了点声音,又一脸好奇地看着柔孜,“你为什么一直蒙着脸,呼吸不难受吗?” 桑悦道:“柔孜的体质不能见光。” 东方既白抬头看看天道:“现在也没有光啊,别蒙着了,多难受啊。” 柔孜依言把蒙面的布拉下来。 东方既白当即眼睛一亮:“哇,哥们,你长得也太俊了。确实得挡着点,不然迷倒多少小姑娘。” 柔孜似乎不知该怎么回答,只礼貌地笑笑。 柔孜小时候性情便忧郁,长大后似乎好了一些,但眼神变得越发的淡然,越来越令桑悦看不透。 桑悦觉得让东方既白多闹闹柔孜也挺好的,说不定还能把柔孜闹得多笑笑。 这时,前面传来一阵笑闹声。 东方既白道:“你们听,这才叫大声喧哗,我嗓门可没有他们大吧。” 桑悦道:“你也就五十步笑一百步。” 东方既白道:“听起来还挺热闹,走走走,看看去。” 声音是从一个酒楼里传来的,远远地便看见一群姜黄色修士服的年轻男女们聚在靠窗的位置前,嬉笑打闹着。 秋水学宫的人偶假身统一穿的都是蓝白相间的修士服,这群年轻人的修士服上还绣着繁复的云纹,那是云海天都特有的纹样,想来这些人应该是化人宫的考生。 桑悦边走边想,这时楼上忽然飞下来一件东西,不知是谁扔的,速度极快。 桑悦当即抬手接住,只见是一张黄色的傩面具,雕刻的似乎是一头伏在山峰上的巨蛇。敷彩上漆颜色鲜明,极其的粗犷朴拙、庄典华丽。 桑悦对傩术了解的不多,不知道这傩面代表的是神兽还是恶兽。 “祁云客!你看你,差点砸中人!好像还是秋水学宫的考生!” “祁云客又闯祸了!” “抱歉啊,是我失手了,”楼上传来一道明快的少年声音,“这位道友,没砸伤你吧?” 第一百五十六章 化人宫考生 化人宫的考生们都安静下来,被他们围在中间的是个名叫祁云客的俊美少年,少年笑着倚坐在窗边,朝楼下的人致歉。 少年郎的右眼戴着一只黑色眼罩,但这挡不住他的容色。左眉和右脸颊上各长着一颗小痣,俊美得极有特点,笑起来好似能蛊惑人心。一袭姜黄色箭袖劲装,姿态随意地坐在窗台上,踩着黑靴的一只腿也支在窗台上,看上去格外的笔直健美。整个人英气十足,快意风流。 “这是你们的?”楼下的女修士和另外两人同时抬头看过来,她说话时没什么表情,语气略冷。 祁云客不由微微眯了眯眼,目光陷入女孩那双琥珀色瑞凤眼里。 只是一瞬的功夫,他意识到自己出神,带着歉意的笑容更深:“是我们失手掉下去的,我这就下去拿。” “接着!”桑悦直接从下面把傩面具抛给他。 女孩的腕力很大,祁云客接到手里能感受到那股冲劲。如果不是习武之人,寻常男子怕是接不住。 把面具归还后,桑悦转身就朝对面的酒楼走去。这伙人太闹腾,她觉得还是不要住同一座楼的好。 第十条规则里说不能在室外逗留超过一个时辰,虽然不知道这规则是真是假,但目前还是先照做吧。 东方既白道:“欸?不住这里吗?我觉得这里挺好的,人多热闹。” 桑悦道:“我喜静行不行?” “那我还是跟着你感觉安全点,”东方既白立马快步跟上。 酒楼上,祁云客轻笑一下,把面具挂回腰间,自言自语道:“嚯,力气还挺大。” “你小子,居然把棋圣送你的仙器扔着玩,但凡遇到的是个小贼捡了就跑,看你怎么交代!”另一名少年用力地锤了一记祁云客的肩。 祁云客笑着揉揉自己的肩,然后回击一拳到对方肩上:“怕什么,人不是还回来了吗?而且还是个美人!” 有人调侃道:“云客兄,凤麟洲的修士你也敢招惹啊,不怕人家随手一个机关暗器扎死你。” 祁云客笑道:“她扎我才好呢,只要扎不死,我就可以赖着她不走了。” 女修们纷纷笑骂:“祁云客,你真的好不要脸啊。” 祁云客他们所在的酒楼叫食鼎楼,对面的酒楼则名为千味楼。 千味楼的大堂里空无一人,桌椅也摆放得东倒西歪,还有不少利器劈砍过的痕迹,像是曾有很多人在这里经历过惨烈的厮杀。 东方既白道:“这云海天都的人,心可真大,这种环境也能玩得那么开心。” 桑悦:“我看你心也挺大的,好像一点儿也不怕?” 东方既白得意道:“我从小胆子就大。” 他一边说一边走,脚下突然踩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惨厉的尖叫,吓得东方既白哇哇大叫一声,条件反射地蹦到一边捂着心口。 一只鼠鬼从东方既白的脚边吱呀乱叫着逃走。 “噗,哈哈哈哈哈,”桑悦笑得弯下腰去扶住桌子。 东方既白缓过来后一脸尴尬,道:“别笑了,不能大声喧哗知不知道?” 桑悦道:“没事,对面闹得那么大声不也没事吗?而且布告上写的是,傩祭前三天不得大声喧哗。所以,今天应该不属于那个时间范畴里。” “虽然如此,桑悦堂妹还是应该谨言慎行的好,”二楼传来一道清甜的女子声线,是沐清枝的声音。 桑悦抬头,果然看到沐清枝站在二楼栏杆边上俯视着她,身周还跟着五六名女修士。 真是冤家路窄,早知这样还不如住对面,桑悦心中暗骂。 沐清枝接着道:“否则若真引来什么不好的的东西,住在这里的人岂不都要受牵连?” “清枝小姐,对面酒楼的声音可比我大多了,你有这闲工夫不去管管吗?”桑悦怼回去。 沐清枝身边一名女修斥道:“沐桑悦,你可真没有礼教,倘若你是我妹妹,我必得好好教训你。” 这女修的名望不比沐清枝低,她也是凤麟洲十大世家之一的嫡女,魏家的魏紫棠。 桑悦看向魏紫棠道:“你也好意思说别人没礼教,你管别人家闲事很有理吗?还想教训我,有本事来啊。” 桑悦亮出腰间的铜镜,语气里透着股狷狂的匪气,“武试规则第四条,等你来犯。想早点回家就赶紧动手,不敢动就别废话,孬种。” 魏紫棠被桑悦气得满脸通红,还没人敢这样当众给她难堪,羞恼得眼泪都快掉出来。 桑悦不屑地桀骜一笑,转身向柔孜他们道:“走吧,看看还有没有空房间。” 东方既白紧走几步到桑悦身边,小声道:“以后吵架可以请你帮忙吗?” 桑悦道:“请我出马很贵的。” 东方既白道:“只要能赢,价钱好商量。” 桑悦见钱眼开地笑道:“行。” * 三人找了三间相邻的房间住下。 桑悦选的房间里留有一些陈旧的血迹,看上去颇为阴森,但这已经是比较干净的房间了。 进房前她就对东方既白和柔孜说:“我今天恰好有所感悟,下午就先不探索了,我要静心打坐修炼。” 东方既白看向柔孜道:“那小哥你留下来给桑悦护法,我待会儿去附近走走看看。” 柔孜点头。 桑悦在房外设好了隐形的泡泡结界,然后便进屋坐在床榻上打坐调息,默练心法。 等到夜深人静时,桑悦起来轻轻扣响柔孜的房门。 柔孜很快开门,桑悦笑着对他说:“柔柔,我们换个地方。” 桑悦和柔孜离开酒楼,来到不远处一片晦暗的树林。这树林里留有残缺但强大的护法阵,柔孜操控香气探测了一番,没有任何人或妖邪鬼怪的气息。 “可能是从前哪位仙人留下的阵法,那就这里吧。” 桑悦走到阵法中心开始打坐突破,柔孜到阵法周围替她巡查护法。 其实,她在三天前就可以突破金丹二层了,之所以等到现在,其实就是为了钻学宫武试考核的空子。 因为武试考场会根据考生的修为去进行分配。 比如金丹一层修为就对应金丹一层的凶煞之地。 所以她等到进了考场再突破,其实就是投机取巧,增强自己的竞争力。 秋水学宫的武试投机取巧的方式有很多,毕竟大部分都是炼器师,强大的法器和器灵都能快速增强他们的实力。 比如沐成章和沐雨微就带了妙品圆满级别的器灵。 为了应对这种情况,秋水学宫便相应地提升了武试的难度,所以秋水学宫的武试一向是五霸仙洲中最难的,危险级别最高。 桑悦突破完金丹二层,松快地跳了起来,拍拍裙摆自言自语道:“这就叫做,不算犯规的作弊吧。” 树上传来一道忍俊不禁的笑声:“噗嗤。” “什么人?出来!”桑悦眼神蓦然锐利,迅速祭出弱水冰精笔,喝道。 第一百五十七章 阵修少年 一阵窸窣声响起,茂密的树枝自行分开,树叶后展露出一个坐在树干上的少年。 少年郎的皮肤是略深的小麦色,偏窄长的倒三角形脸,脸型轮廓如山丘般硬朗,浓黑的剑眉下是一双半圆的鹿眼,左眼是常见的黑棕色,右眼则是奇特的乌金色。他的瞳仁很大,显得目光温柔无辜,高挺秀逸的驼峰鼻下,是不厚不薄线条恰到好处的唇型。 左眉和右脸颊上各长着一颗小痣,俊美得极有特点,笑起来好似能蛊惑人心。 是白天见过的那少年,原来他的眼罩下是异瞳,桑悦心想。 少年的坐姿极随意,一条腿支在树干上,胳膊搭在膝上,腰间系着那面黄色的岩蛇傩面具,一枚黄玉髓棋子在他修长的指间翻飞如蝶。 “又见面了,手劲好大的姐姐,”少年笑道,他的声音清澈开朗又含着笑意,并带有几分自然而然的调侃,属于那种油嘴滑舌,让女孩们听了又爱又恨的腔调。 桑悦冷然道:“为何在此处偷窥?” “冤枉啊,姐姐,明明是你自己走进我布下的阵法。”少年笑着说,手里翻飞的棋子被他捏在修长的食指和中指之间。 “这是你布下的阵法?”桑悦疑惑道,她看这阵法符文古奥庄严,灵力强大,还以为是某个大仙遗弃在这里的阵。 “是啊,”祁云客将指间的棋子弹出,棋子悬停在半空中,顿时浮现出一个金色光点凝聚成的棋盘,棋盘上错落着黄玉和白玉两色棋子。 “本来想在这里捕些邪祟,布到一半,姐姐就闯进来了。” 云海天都最引以为傲的道法之一就是阵道,所以这少年擅长阵法很正常,桑悦疑惑的是,如此复杂的阵法,真的是一个元婴期修士能布出来的吗? 这少年一口一个姐姐,嘴倒是挺甜,桑悦正想退一步道歉时,忽然感到阴风阵阵,灵炁被冲散,煞炁的腥臭味布满空气中。 桑悦心念电转:“你说你在这里捕邪祟,所以这里根本不是护法阵,而是……” “嘘,”祁云客把手指竖在唇间,从树上飘然落下,轻盈若流云,没发出一点儿声音,“已过子时,姐姐这么大声,可是会把邪祟引来的。” 祁云客走到桑悦面前,低声解释:“没错,护法阵只是迷惑邪祟的表象,这里实际上引诱邪祟前来的捕灵阵。所以你们才能那么容易进来啊。” “柔孜,”桑悦扭头就往外跑。 她的胳膊被少年牢牢地一把拉住,祁云客道:“外面很危险,最好留在这里。” 桑悦甩开少年的手:“松开!” 桑悦立即飞掠到阵法外围,四处寻找,终于找到了柔孜,只见白发青年正缓步绕着阵法外围巡查。 而他的身后,跟着一头长相十分怪异的邪兽。 那邪兽看起来有点像头腐烂的牛,模糊的皮肉下可以看到里面的骨头和脏器,全身不断翻滚着血色的脓包,头部溃烂得只剩下一只眼睛还能分辨出来。 看着恶心至极。 这只邪兽走过的地方,触碰到的花草都立即枯萎死去了。 邪兽还在不断地靠近柔孜,眼看着就要触及柔孜的身体,而柔孜对此毫无所觉。 “柔孜,闪开!”桑悦当即暴喝一声,祭出弱水冰精笔在空中飞快写下一个草书的牢字。 牢之字灵顿时化为一个黑色的铁笼关住那只邪兽。柔孜也在一惊之下立即飞掠避开。 而那只邪兽却直接溃散成一地烂肉,从牢笼里流出来后,朝桑悦飞快掠来。 桑悦来不及闪躲,被那堆烂肉直接穿过了身体,整个人顿时像被抽干了力气一样,跪倒在地。 “梦深薇露,断魂心字,龙涎香去!”柔孜双手飞快握诀,一缕龙涎香被引为断魂心字,朝黑雾飞快袭去。 “万物棋阵,虚实相生!”随后赶来的祁云客单手捏诀,数十枚棋子围着那堆烂肉列做阵,每颗棋子都激射出强大的灵力光束射向那堆烂肉。 在两名修士的夹击下,那堆烂肉朝空中疾速飞掠逃走。 “主上!”柔孜立即掠到桑悦身边,将她从地上扶起来。 祁云客奇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灵主拼命护着灵侍。” 柔孜飞快地看了少年一眼,又紧张地看向桑悦问道:“可有受伤?” 桑悦半死不活地勉强扶着他的手站立着,另一手扶着自己的头:“我感觉头晕晕的,全身乏力,好像受了伤寒一样。” 祁云客道:“方才那邪祟应该是上古灾兽‘蜚’,相传它是十一鬼疫之一‘不详’疫魔的魔宠,只要被它穿过魂魄,就会染上各种怪病,而且很难治愈。不过我认识一个医术不错的师妹,可以让她替姐姐诊治。” 柔孜婉拒道:“多谢小道长好意,在下可以为主上诊治。此地不宜久留,我需先带主上离开,小道长也请保重,告辞。”说完,他将桑悦打横抱起,飞掠而去。 “告辞,”祁云客轻笑着目送他们离去,然后取下腰间的傩面具戴在自己脸上,转身朝阵法中心走去。 * 柔孜将桑悦送回她房间的床榻上,伸手一摸她额头,滚烫得厉害。 桑悦感到自己的头又晕又痛,浑身忽冷忽热,难受极了。 柔孜单手捏诀,将灵力注入桑悦脖颈上的净土珠缨上。 净土珠缨顿时散发出淡蓝色的如水灵光,缓缓淌过桑悦周身,桑悦紧皱的眉头松开些许。 桑悦一把抓住柔孜的手腕把他推开:“柔孜,别给我注灵力了,我自己来,你的病还没好,灵力要用来保护你自己的灵脉。” 说完不等柔孜回答,她就自己双手握诀去催动净土珠缨疗愈自己。但她只坚持了一会儿,实在是过于难受和乏力,只能停下来。 柔孜立即道:“我去调配辟寒香,替主上疗愈。” 在净土珠缨和疗愈香的配合下,桑悦的病情被压制住,好歹是睡着了,身上逐渐开始发汗。柔孜守在她床边,轻轻地用帕子拭去她额头的汗水。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被人猛地踹开,巨响立即把桑悦惊醒了。 柔孜微蹙了眉,朝房门口看去,只见一群秋水学宫的考生气势汹汹地冲进来。 沐清枝被这些考生簇拥在中间,而挡在沐清枝前面的女修士竟然是沐雨微。 沐雨微站在最前面喝道:“沐桑悦,起来受死!你这个心肠狠毒的贱人,竟然敢深夜刺杀清枝妹妹!” 第一百五十八章 另一个桑悦 桑悦施法将衣服穿上,才掀开被子缓缓坐起,勉强提起精神,目光扫向沐雨微,冷冷道:“沐雨微,你找打吗?” 沐雨微显而易见地打了个寒颤,数年前竞卖场斗法台上那一战,桑悦将沐雨微兄妹揍得再也不敢与她斗法。 没想到现在到了武试考场上,沐雨微胆子莫名又大了起来,重新来找她的麻烦。 沐雨微被桑悦一瞪,似乎唤醒了记忆深处的恐惧,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 “雨微姐姐,”沐清枝唤她,沐雨微一回头,眼睛就和沐清枝的对上,不知怎的,沐清枝的目光似乎有种奇特的力量,沐雨微心中的恐惧立即就被驱散了,并且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一定要趁这个机会,将桑悦狠狠地踩在脚底下。 桑悦注意到两个女孩的眼神交流,心中狐疑,这两人什么时候站到一条战线上去了?沐雨微之前不是还当众奚落过沐清枝吗? 沐雨微回头看向桑悦,冷笑道:“敢做不敢认吗?沐桑悦,不只是我,好多人都看见了,你从清枝妹妹的房间里逃出来!” 桑悦道:“笑话!我连沐清枝的房间在哪儿都不知道,而且自进了这座酒楼,我就没进过别人的房间!你们说我行刺沐清枝,有证据吗?就敢闯进我的房间?” 沐清枝道:“桑悦义妹,本来我也不愿意相信,但是我的留影铜镜里记录得清清楚楚,你自己看吧。” 沐清枝取下腰间的铜镜扔到空中,铜镜悬在半空,镜面里开始浮现之前记载的影像,沐清枝在房间里和一个戴着恶鬼面具的黑衣人打斗。那黑衣人的武器居然也是笔,而且施法手段也是字修术法,笔迹和桑悦一模一样。 镜子里,沐清枝祭出科圣送的御品法器——碎红琉璃瓶,那是一只藕粉套红琉璃枫叶鸣蝉瓶,施展时能飞出无数枫叶型暗器,绝美且凛冽。 铜镜里那黑衣人的面具被碎红瓶打落,露出桑悦的脸。 沐雨微喝道:“沐桑悦,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留影铜镜可是秋水学宫给考生配制的监测法器,不可能作伪。你敢不敢把你的铜镜拿出来,看看你半个时辰前都在做什么?” “……”桑悦还真被沐雨微问住了。半个时辰前她在树林里突破金丹二层,虽说这不算作弊,但投机取巧到底不光彩,所以她就用布蒙上了铜镜,没有留下影像。考生是可以短时间蒙住铜镜的,毕竟考生也有自己的秘密和隐私。 桑悦道:“铜镜是不可能作伪,但你们凭什么肯定那黑衣人就是我?诸位都是修士,应该知道伪装成别人的模样可不难!” 沐雨微怒道:“贱人!你还不承认!那黑衣人使得是字修术法,与你如出一辙,你还敢撒谎!你不敢把你的铜镜拿出来,说明你半个时辰前根本就没有留下影像,你是做贼心虚!诸位,不要和这贱人浪费口舌了,赶紧抓了她,再联络考官处置!” 众考生们一拥而上。 柔孜立即将桑悦抱起躲避,桑悦全身无力,只能半靠在柔孜怀里借力,才能勉强站稳,而柔孜寡不敌众,只能先揽紧桑悦的腰,带着她破窗而出。 街道上黑雾弥漫,煞炁浓重,柔孜记着此间凶煞之地的规则,不敢在外面多逗留,只能带着桑悦冲进对面酒楼里。 沐雨微一行人紧追着他们冲了进来。 桑悦正患着重病,头又痛又晕,只能强打精神,半靠在柔孜怀里,一面写出字灵抵抗,一面辩解:“倘若真是我做的,白考官早就将我逐出考场了,何必等你们来揭发!此事定然是有人陷害我!” 沐雨微道:“休想狡辩,白考官日理万机,未必时时刻刻盯着铜镜!为了避免你逃脱,待拿下你后,我们就拆了你的四肢和舌头,将你和你的妖孽灵侍扔出考场!” 桑悦怒极,但无奈此刻神魂极其疲乏,力不从心。 就在这时,一道爽朗清透却又极具威慑力的少年声音从二楼传来:“吵死了!你们要吵请到外面去闹,这座楼里的人可不想同你们陪葬!” 话音落下的同时,一道金色方阵将桑悦二人与对沐雨微一群人隔开,同时另一道阵法封住了被破开后无人理会的酒楼大门。 沐雨微骂道:“哪来的狗在多管闲事!” 祁云客靠在二楼栏杆上,一脸桀骜的笑意,回应道:“哪来的猪在乱叫?” “你!混账东西找死!”沐雨微气得脸涨红,当即就要飞身上去用法器打祁云客,被沐清枝连忙拦住。 不止是祁云客,云海天都化人宫的考生们大部分都被惊动了,陆陆续续从房间里出来围观。 祁云客的好友何述站在他身侧,道:“这座酒楼住的都是化人宫的考生,你们云海天都的修士凭什么在这里吵闹?” 沐清枝道:“确实是叨扰了,还请诸位化人宫的道友海涵。只是此女犯了秋水学宫的考规和众怒,因此我们务必要将她捉拿回去,以免她继续在考场捣乱。还请道友们行个方便。” 见她如此谦逊有礼,有的化人宫考生便松了口:“既如此,那你们便速战速决,不然我们也只能送客。” “理应如此,”沐清枝答道。 见状,祁云客就想翻下栏杆。 何述连忙拉住他胳膊:“你又想多管闲事。” 祁云客奇道:“这叫多管闲事吗?这叫路见不平。” 说罢抽出手,他从栏杆上翻下,流云一般翩然而落,挡在柔孜前面,朝沐清枝等人说道:“我倒是好奇,这位姐姐究竟犯了何种考规和众怒,能否说来听听?” 沐雨微道:“你算什么东西!” 沐清枝拦住她,简明扼要地向祁云客说了经过:“实不相瞒,此女名为沐桑悦,是我的义妹。半个时辰前,我在房中突然遇到刺客暗杀,我将刺客面具打落,发现正是桑悦,秋水学宫的考规明令禁止考生之间自相残杀,所以我等才要捉拿她。” 祁云客笑道:“你确定,是半个时辰前?” 沐清枝道:“当然,刺客逃走时,很多人都看到了。” “好,”祁云客笑着点头,“我可以作证,桑悦师姐没有行刺这位小姐,因为,半个时辰前,她和我在一起。” 第一百五十九章 祁云客 “什么?”沐雨微骂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祁云客自信满满地道:“你们秋水学宫有铜镜留影,我们化人宫也有沙盘录事。” 少年摘下腰间的锦囊打开,囊中飞出一个小小沙盘,悬在半空中越变越大,木盘中的黄色细沙开始自动起伏变化,凝聚出树林、祁云客和桑悦的形象,重现半个时辰前他们在树林里相遇的场景。 祁云客道:“这是化人宫用来监查考生的聚像沙盘,同样无法作伪。半个时辰前,我和桑悦师姐在树林中巧遇,亲眼看到她被邪祟所害,染了重病,绝不可能再去行刺任何人。” 沐清枝她们被祁云客一席话弄得哑口无言。 有的人已经开始动摇:“难道那个沐桑悦真是别人假扮的?” 沐雨微不甘心地道:“凭什么铜镜里的就是假的,你沙盘里的就是真的?沐桑悦,你敢不敢把你的铜镜拿出来,比对一番留影!” 桑悦病弱地缓缓道:“半个时辰前,我的确在树林,但我用布蒙住了铜镜,没有留影。” 沐雨微的气焰顿时再度嚣张起来:“你为何不敢留影?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桑悦道:“放屁,你吃喝拉撒睡都要记录下来给考官看吗?” 桑悦在白桦福地里住了多年,受苏罗教导,平时看上去挺有大家闺秀的礼仪风范,但她性情偏暴躁,从小又在乡间长大,听惯了乡野间粗鄙的争吵,时不时地开口,下里巴人式的脏话流利得令人吃惊,百无禁忌。 哪怕粗暴如沐雨微,也毕竟是个从小长在仙洲的世家小姐,说不出这种话来。因此众人都被这脏话的粗鄙程度惊得安静一瞬。 沐雨微被桑悦粗鄙的言语惊得一愣,然后才恨恨骂道:“你这个下贱凡奴,惯会说污言秽语!” 祁云客忽然朗声道:“是我对桑悦师姐一见钟情,所以夜半约她树林相见表明心意,女孩子脸皮薄,不愿意将儿女心事记录下来让别人看到,这不是很常见吗?除了这个,诸位还有什么要追问的?” 少年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说着语出惊人的话语。 包括桑悦在内,所有人都吃惊疑惑地看着他。 沐雨微愣了半晌,指着祁云客道:“你,你们化人宫不都是清心寡欲的道士吗?你才见她一面就对她表明心意,你要不要脸?” “哈哈,”祁云客爽朗一笑,嘴角两边露出两只虎牙:“化人宫的道士是不禁婚假的。人活一世,不就是只争朝夕,活在当下吗?喜欢就直接说,有何不可,而且我的脸长得这么好看,为什么不要?” 沐清枝她们终于还是无可奈何地退去了。 何述从二楼栏杆上跃下来,重重一拍祁云客的肩:“云海天都修真界的脸都要让你丢尽了。” 祁云客回他一拳:“闭嘴。” 祁云客看向桑悦道:“姐姐,你应该不回对面的酒楼了吧,我隔壁还有间空房,你要不要住下?” 柔孜几不可见地微蹙一下眉。 桑悦道:“多谢,但为了不影响你后面的武试,或许我还是住远点好。” 祁云客耸了下肩,笑道:“于我倒是无妨。刚才那番话都是权宜之计,姐姐不会生我的气吧?” 桑悦很想对他微笑一下,但她病中实在太难受了,说话都很吃力,因此只道:“不会,你是为了帮我,我心中十分感激,但我不明白,你我只是萍水相逢,而且还带累了你的名声,你为何……” 何述道:“不必过意不去,这小子在云海天都早就臭名昭着了。” “去你的,”祁云客一掌过去,被何述躲开。 祁云客笑道:“我行事向来随心所欲,想做就做了,没什么理由。” * 柔孜带着桑悦在酒楼里找了间空房安置下来。 桑悦很快就在柔孜的照顾下睡着了。 这时房门被轻叩两下,传来祁云客的声音:“是我,祁云客。” 柔孜上前打开门:“祁小道长。” 祁云客问:“姐姐睡下了吗?” 柔孜点头:“刚入睡,祁小道长有何事?” 祁云客笑道:“睡着了就行。”还不等柔孜疑惑他此话的意思,祁云客就单手捏诀,一个金色的阵法于他指间成型,飞向床榻上熟睡的桑悦。 “道长,你在做什么?”柔孜戒备道。 “一个小小的护法阵,同时屏蔽了她的五感,让她睡得好一点儿,毕竟接下来的谈话,柔孜大师应该也不想让姐姐听到。” 祁云客一边笑着说话,一边上前一步,少年的身上散发出迫人的灵力,柔孜不得不后退。 房门在祁云客身后自动闭合。 柔孜侧过身子挡在祁云客和床榻之间:“小道长究竟有何目的?” 祁云客开朗地笑道:“不必担心,我对姐姐没有丝毫恶意。” 少年那双人畜无害的鹿眼,神采奕奕地看着柔孜,缓缓地道:“柔、孜、王、子,我是为你而来。” 少年的声音不大,却似有振聋发聩的力量,令柔孜愣在原地。 * 柔孜只愣了一瞬,很快便恢复淡然神态,浅淡道:“为我?为何?”淡然松弛的声线,微微沙哑,有种历经千帆依然淡然松弛的无欲感。 “在下一介灵侍,有何值得小道长图谋?”柔孜问。 祁云客摇摇手指:“柔孜王子,你这话骗骗姐姐绰绰有余,但我掌握的情报,比你想象的还要多。以你两族王子的身份,手中掌握的势力岂可小觑?” 柔孜波澜不惊地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祁云客笑道:“云海天都道家修士,化人宫考生祁云客。还有就是,白骨墟鬼修。” 柔孜道:“‘引其孤魂回,负其白骨归。’中域鬼界最强盛的恶鬼邪派,就是白骨墟。只要是逃进白骨墟的恶鬼,连地府都束手无策,唯有敬而远之。道长究竟是正道,还是邪道?” 祁云客道:“柔孜王子又是哪一道?佛门、仙道、还是邪派?如果光走正邪任何一路,都不能成事,不就应该融合多方力量为己用吗?” 少年把手搭在柔孜肩膀上,凑到他耳边低语:“重要的是结果,至于过程中用的是什么手段,你我都知道,没那么重要。” 感受到少年微凉的吐息拂在耳廓上,柔孜不动声色地移开身体,避开少年的触碰。 祁云客有些委屈地道:“我一上来就自报家门,王子还看不见小道的诚意吗?” 柔孜道:“请不要叫我王子。” “好吧,柔孜大师。我也不拐弯抹角了。你想解脱的,我能助你解脱。你想复仇的,我也能助你报仇。而我需要的,只是必要之时,借你的力量一用。绝对是互惠互利,两全其美的好事,考虑一下?” 柔孜道:“无论小道长所求何事,无疑都高看在下了,在下无法答应,祝小道长另觅贤良。” “你果然没这么容易说服,”祁云客轻叹一声,很快又笑了,“不过没关系,现在我改主意了,你不愿意和我合作,不代表你那位小主上不愿意。” 祁云客的目光朝床榻上看去,病弱沉睡中的女孩,看上去绝美、易碎、毫不设防。 柔孜淡然的语气终于有了一丝起伏:“不要把无关之人卷进来。” 祁云客朗笑道:“哈哈哈哈,你现在的表情终于变得有意思起来了。这样才对嘛,总板着一张脸多没意思。” 柔孜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淡然如水,又恢复了无悲无欲的状态。 “不急,武试才刚开始,我们有的是时间,”祁云客笑着留下这句话,便开门离去。 他留下的护法阵也随之散去,床榻上桑悦难受地翻了个身,似乎是嫌太热,将被子掀开一角。 柔孜大步上前,见她额头果然热出了一片薄汗,抬袖轻轻拭去。 想起她为了救自己,出声引走鬼疫的那一幕,柔孜目中郁色如沉沉烟霭,似乎没有任何情绪,又似乎充满了情绪。 “对不起……”沉睡的女孩听不见灵侍这声忧郁的道歉。 第一百六十章 我要他 武试第二天。 桑悦一觉睡到大中午,在净土珠缨和柔孜的灵香疗愈下,她的病好了大半,身体也恢复了力气,只是还有些咳嗽。 柔孜一夜未眠,做了一串驱散疫病的合香珠串,让桑悦戴上。 “终于,我又活过来了,”桑悦一边喝着柔孜煮的粥一边说。她们除了法器外不能带多余的物资,煮粥用的米和锅都是柔孜在酒楼厨房找的,虽然只是凡间的普通食物,并不能补充灵力,但至少疗愈了桑悦的胃。 没错,人偶假身也是需要呼吸和饮食的,往年秋水学宫用来考试的假身都没有这么精细,但自从科圣复原了偃甲机关术后,各种机关兽和机关人偶就越来越逼真了。 偃甲人偶的神奇之处就在于,明明全是用草木皮革,加上各种阵法术法糅合炼造而成,但从外表看和活人没有区别,而且还具备和活人一样的生活习性。比如,偃甲人偶通过吃饭,也能够汲取食物中的营养转化成活动所需的能量。将魂魄附着在人偶里面后,受伤以后的痛感也是一模一样的。 秋水学宫就是特意保留了附魂人偶的各项感官,为的是考察考生们的真实水平。 除了不能诞育生命,没有灵根不能通过自主修炼让人偶假身更强以外,偃甲人偶其实和真正的肉身没有区别。 “对了,昨晚上那么大的动静,我怎么都没看到东方既白?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桑悦问。 柔孜摇头:“要不要我去酒楼里探访一下?” “别,别去,”桑悦摆手,现在对面那座楼的考生对她和柔孜都不待见,不能让柔孜过去受气。 “不用了,那么大的人了应该自己能照顾自己。” 东方既白再落魄,那也是生洲的九公孙,还轮不到她来关心。 “还是好好想想怎么通过武试吧,”桑悦说着,祭出弱水冰精笔,写下一个甲骨文的“目”字和“耳”字。 这些年她潜心钻研了很多种文字,而越是古老的文字,越容易施展出强大的力量。 甲骨文是象形字,写出来就像是十分形象的简笔画,“目”之字灵十分灵动地眨巴着,和“耳”之字灵一起,从窗子飞了出去。 等了一刻钟的时间,两个字灵就飞回来了,贴在桑悦的手腕内侧。 现在桑悦已经能够自如地操控字灵,所以她把身上的字灵都藏在衣服能遮挡住的地方,至于脸、脖颈、双手等平时裸露出来的地方则肌肤光洁。这样就不至于别人一眼就能看出她是字修。 桑悦道:“我方才放字灵出去探查,沐清枝已经用法器探出了煞炁漩涡的所在。不过她们很谨慎,后面都是用传音法器沟通,根本听不到地点。” 沐清枝的决策倒是没问题,煞炁漩涡是煞炁最为强劲的地方,很可能是凶煞之地形成的源头。虽然危险,但也是最有可能接近真相的地方。 她伸出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另一手的手指抵在唇边,看向窗外沉吟。 柔孜知道她陷入沉思时往往是这副情状,就没有出声打扰她。 “有了,”桑悦很快就有了主意,“我听闻阵道之术包罗万象,也有专门用来探测的阵术。祁小师弟的阵法看上去就很厉害,不如我们和他合作?” 柔孜当即道:“不可。” “为何?”桑悦疑惑,一双瑞凤眼忽闪忽闪地眨着,好奇地看着他。 柔孜垂眸道:“祁小道长毕竟是化人宫考生,武试规则也提到两家考生不能相犯。” “我又不是要去冒犯他,”桑悦道,“武试规则说的是不能揍化人宫的考生,但没说不能和他们合作啊。他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拉倒,我也不可能因为这个打他吧。哎呀,总之试试看呗,试试也不会掉块肉。” “好吧,”柔孜找不出别的理由,只能妥协。 * 祁云客坐在桌边喝茶,听完桑悦的提议,笑说:“我确实可以找到煞炁漩涡,但姐姐你,可以给我,我想要的吗?” “你想要啥?”桑悦问。 柔孜上前挡在桑悦前面,阻隔祁云客看向她的视线。 祁云客扬唇一笑,朝柔孜抬了下下巴:“我要他。” “……”柔孜愣住。 “……”桑悦也愣了。 “你你……你要柔孜?”桑悦吃惊到结巴。 “对,我我我,要你身边这位灵侍。”祁云客戏谑地学她说话。 “不是,”桑悦把柔孜拉到自己身后护着,“你几个意思啊?” 她心中暗自吐槽,昨天还说对我一见钟情,今天又说要柔孜,这小道士靠不靠谱啊?不会真看上柔孜了吧? 桑悦道:“柔孜虽然是灵侍,但绝不是你们这些龌龊的世家公子脑子里想象的那种身份。” “哎哟我天,”祁云客险先一头栽倒在桌上,哭笑不得地道,“姐姐你快打住,我只不过是想找个打手在武试期间保护我而已,” “打手?” “对啊,我瞧着柔孜大师就很不错,忠心耿耿。” 桑悦狐疑:“你需要人保护吗?你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祁云客一脸无辜地道:“这叫什么话?我难道不需要保护吗?而且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人,姐姐好像对我有什么误解?” “这个条件我不能答应,能否换个?”桑悦还是摇头拒绝,柔孜不是物品,不能拿来做交易。 祁云客摊开手:“姐姐,那我就爱莫能助了。” 他一手放在桌上,撑着下巴,眨眨眼睛看着桑悦,清澈的嗓音循循善诱地道:“可是姐姐为何不能答应呢?论起修为,姐姐肯定比我强,就算没有柔孜大师的助力,我想姐姐也能通过武试。而姐姐身上应该没有探测类的法器吧,在这座城中盲目地找煞炁漩涡,可是要花费不少时间的,最快也得四天吧,姐姐有这个时间去耗吗?” 这时柔孜忽然淡淡开口:“我随小道长去。” “啊,柔孜?”桑悦疑惑地看向白犬妖。 柔孜对她温文浅笑:“主上,及早找到线索要紧。” 柔孜心想,既然他不能阻止祁云客接近桑悦,那就由他来盯着这人好了。 祁云客迎上柔孜的目光,灿烂一笑:“好极了。” 桑悦的视线在他俩之间来回一圈。 桑悦对祁云客道:“那你别欺负他。” 祁云客无辜脸:“姐姐把我当什么人了?” 他说着,掌心祭出一把铜钱,扬手一洒,铜钱便在地上布成一个简易的法阵。 少年道士双手握诀,铜钱上顿时发出金色灵光,这些灵光沿着某种规律往外延伸,形成一个完整的八卦阵。 “这是望气八卦阵,能够探查方圆千里的地形,以及煞炁的深浅浓度。眼下嘛,”祁云客用手摸着下巴盯着阵法中起伏的金光,抬手指向阵法中央,“煞炁漩涡在这里,位于城池中心的神乐观。” “这个神乐观大不大?能探出煞炁漩涡是什么吗?” 祁云客道:“神乐观还挺大的,快比得上半个皇宫了吧,煞炁漩涡具体是什么,那就探不出来了,因为那东西藏得很深。” 少年道士一边说,一边指尖凝着灵力金光,在桌上画了个简洁易懂的神乐观地图。 桑悦默默把地图记在脑子里,然后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化人宫的考题和秋水学宫的考题不同,祁云客要做的是抓住一百只邪祟。 因此帮桑悦找出煞炁漩涡后,祁云客就要带着柔孜与她分道扬镳。 在他们走前,桑悦对柔孜说:“柔孜,把手伸出来。” 桑悦祭出弱水冰精笔,在他掌心写下一个字灵,然后蜷起他的手指让他将字灵藏在拳心:“凡事小心,遇到危险就立即捏碎传送珠,不要逗留,不要担心我。” 柔孜道:“好。” 祁云客倚在门边,施施然地朝桑悦伸出一只手掌。 桑悦道:“干什么?” 祁云客歪头笑道:“姐姐不给我写个护身符吗?” 桑悦酸溜溜地道:“你有柔孜护着,还要什么护身符?” “说的也是,”祁云客朗笑,丝毫不觉得尴尬地收回手。 然后少年难得端端正正地站好,双手熟练地握诀,原地列了个传送阵,带着柔孜化为一道金光消失。 第一百六十一章 黑衣女 目送他们离开后,桑悦立即提笔,以灵力为墨,在空中书写下一个草书的“目”字。 “目”之字灵从门缝里飞出,桑悦的视野顿时豁然开朗,门外的街道都映入她眼帘,千米之外的酒旗上的污渍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目”之字灵飞向高空俯瞰地面,她要找出一条通往神乐观的,最快且安全的路线。 城中街道上依然空无一人,桑悦正在规划路线时,“目”之字灵突然捕捉到一道黑色的身影。 那身影,熟悉而诡异。因为,那身段,看起来竟然和她一模一样。 难道这就是那个刺杀沐清枝的黑衣人?她为什么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有何目的? 桑悦立即让“目”之字灵跟着那黑衣女子,自己则远远地缀在后面。 在桑悦走后不久,一名甩着酒壶的中年男子从隐蔽的巷子里走出,化为一柄木剑朝空中飞去。 * 淡淡黑雾弥漫的树林间,沐庭筠单膝跪在小溪边,在磨刀石上认真地磨着鱼肠剑的剑刃。 鬼见愁化为人形落在他身后:“人引过来了。” 沐庭筠头也不抬地道:“好,一壶酒。” 鬼见愁当即眉开眼笑,抬脚足尖一钩,沐庭筠身边放着的酒壶就飞到了他手里,他依靠在树干上畅快地大口饮用起来。 * 桑悦跟踪那黑衣女子的背影来到城外北郊的偏僻树林里,越往树林深处,煞炁黑雾越来越浓重。 前方出现一大团浓郁到近乎墨色的黑雾,像是某种邪阵的结界。黑衣女子毫不犹豫地冲入了那团黑雾中。 桑悦远远地躲在一株树后,操控“目”之字灵飞进去观察。以她如今的修为,她的字修施法范围可以达到方圆二里。 黑雾之中,“目”之字灵飞到了黑衣女子的前方,看清了她的脸,果然和桑悦长得一模一样。 桑悦心中一凛,只见字灵继续跟着黑衣女,穿过黑雾弥漫的林间小道,走了大概数十步的距离后,停了下来。 黑衣女的前方出现一个用上千个人类头骨拼成的大型圆阵。每个头骨里都囚禁着一个散发幽绿磷光的魂魄,那些魂魄惶恐不安地挣扎着,使得头骨眼洞里的幽光忽明忽暗,阴森非常。 头骨圆阵的中央一人背对着她盘膝坐着,那人身上穿着的是秋水学宫男考生的蓝白服饰。 那人开口说话了,桑悦对这声音既熟悉又陌生,因为平时这声音总是温和带笑的,但此刻听来,却阴沉狠辣。 他说:“精气一耗尽,马上就一动不能动了吗?还好召回得及时,不然要是被人捡到,那可就麻烦了。” 他话音落下,那黑衣女的身形就如雾一般溃散,变成一个黑衣女绢人掉落在地上。 这黑衣女似乎是某种邪道法器变化成的。 桑悦操控“目”之字灵飞到那男子的前方,看清他的正面。 果然,是沐息尘! 他的左手捧着一颗血红色头骨,头骨上已经雕刻了大半繁复诡异的图案,他的右手举着一把刻刀在继续完善雕刻。 每刻完一段图案,阵中就会飞出几道魂魄被吸入他手中血头骨。 血头骨中已经塞满数十道魂魄,在里面无比惊恐地冲撞,想要突破束缚。但沐息尘都视若无睹,面无表情地,残忍地持续着雕刻,只偶尔按捺不住地咳嗽两声,才能让他停下片刻。 这邪阵,以及他的行为,分明就是在炼制邪器! 还有那黑衣女绢人,分明是受沐息尘操控召唤而来的。是他要陷害自己,挑起自己和沐清枝的争端! 目前看来,沐清枝是沐家年轻一代中资质最卓越的,最有可能继承圣器,成为下一代沐家家主。所以沐清枝成为众矢之的不足为奇。 假扮桑悦攻击沐清枝,若是成功,沐清枝就无法通过秋水学宫武试,自然名望大大下降。就算不成功,也能挑拨两女互斗。 此计阴毒得很。 桑悦想过,沐家很多人都有动机,但唯独没想到是沐息尘。 一来,沐息尘自出生起就患有严重心疾,先天不足,每日都要靠灵药吊着命,活命都难,更别提修炼了。因此他早就被排除在沐家家主的人选之外,其余人对他的戒备也最低。 二来,沐息尘实在是擅于伪装,对外永远是谦逊有礼,万事周全的样子,几乎人人对他赞誉有加。桑悦也是被他数次示好,温和无害的样子蒙蔽,才从来没有怀疑他。 之前有传闻说,沐息尘的病可能活不过三十岁。他这副身体根本不可能去竞争沐家家主之位,又为何要行此毒计? 难道是替沐庭筠抢?可能吗?虽然平时看上去他们兄友弟恭,但毕竟是同父异母,感情真能好到这种地步? 桑悦驱策“目”之字灵仔细观察千魂头骨邪阵。 之前她在沐家的神墟试炼中,无意中窥探到沐庭筠在炼制邪器,同样用到了很多魂魄。 而沐息尘也是如此。 他们炼造的究竟是什么邪器?要用来干什么? 桑悦暗暗把阵法图案记下,准备之后找机会查清楚。 就在这时,沐息尘竟似有所察觉,他的袖子里飞出一根诡异的骨杖,那骨杖顶端是一颗萎缩的人头,杖身则是长长的略微弯曲的脊骨。 脊骨杖旋转着飞出,一下子打散了飘在空中的“目”之字灵,然后便如离弦之箭般朝桑悦的方向袭来。 被发现了! 桑悦转身就逃。 “字灵?”沐息尘脸色阴沉得可怕,大喊,“沐庭筠!” 沐庭筠穿透黑雾飞身掠来,站在千魂头骨阵外。 “追上她!将她魂魄封住带来!带不回就杀!”沐息尘道。 “是,”沐庭筠答完,立即朝桑悦的方向掠去。 * 桑悦重新写出楷书的“耳”、“目”字灵替她观察后方。 脊骨杖似乎不能离开沐息尘太远,已经撤回了。但沐庭筠带着鬼见愁紧追而来。 怎么又是这个杀神!又是熟悉的追逐战! 桑悦祭出弱水冰精笔,晶莹剔透的笔杆里,一股墨色水流循环流动,散发星点蓝光。 她提笔在空中写了一个甲骨文的“妆”字,她的字写得极速且精,本来是七笔的笔画,她挥笔眨眼之间就完成了,就像是笔尖直接甩出来一个字似的。 甲骨文是象形字,非常的生动形象,字形左边“爿”代表木板床,右边为“女”,意思是一女子在床边梳妆打扮。而桑悦写出来的甲骨文还会动,那个“女”字就不停地伸出黑线一样的手做出往脸上敷粉的动作,真的像活的一样。 那“女”字动了几下后,整个字逐渐变大,最终变成了一个身着蓝白相间修士服的“桑悦”,朝东面奔逃。 桑悦自己则祭出千脸面具,戴在脸上化为一只黑色的燕子,朝相反方向逃去。 数里之外,沐庭筠运转秋毫目,已然窥见桑悦逃走的背影。 但这时,他的右手手背上忽然结起一层薄霜。沐庭筠心中一凛,是六年前他留在那人法器上的觅踪水生效了! 那人此刻的距离不算远。 沐庭筠不假思索,直接舍下桑悦,朝觅踪水感应到的方向追去。 第一百六十二章 识海梦境 黑色的燕子在林间疾速穿梭,忽然,四周的温度骤降,林间飘起了米粒大小的霜霰。 一粒霜霰落到燕子身上,它的翅膀歪了一下,立即从高空坠落,在半空中,变成了沐成章的模样,飘落到地面上。 是桑悦被击落后,及时用千面法器变成了沐成章的模样。 “沐成章”感到左臂剧痛,似乎能感受到一把小刀从体内旋转着剜她的肉,低眸一看,只见噗的一声,一朵血花在她右臂上绽开,螺旋状生长的花瓣如刀片般锋利,切割血肉生长而出。 因为人偶假身体内流淌着的都是特别提炼的白色灵液,所以溅开的也是白色的血花。 恐怖的记忆在这一刻被唤醒,居然是血霜花!落迦国里那只无头翼马怪的邪术! 那怪物不是灰飞烟灭了吗? 越来越多的霜霰朝桑悦飘来,方才就是被霜霰碰到的地方生出了血霜花! 桑悦立即写出“青钢剑”三字,三个字灵凝成一把青钢剑,她握住剑柄舞出剑阵,剑风席卷,将所有霜霰都吹散开去。 漫天飞扬的白色微霜中,眉目冷艳的青年从空中飞掠而来,手持木剑毫不留情地朝她脖颈横劈。 阴魂不散啊,沐庭筠! 桑悦立剑抵挡,双方爆发的法力迫使他们各自倒飞出一丈。 原来不是怪物,是沐庭筠施的法,难怪威慑力没有落迦国里那么可怕。 但如此罕见的邪术,沐庭筠怎么会的?他和邪道究竟有什么渊源? 半盏茶的功夫,和沐庭筠打了十来个会合,桑悦渐感吃力。 六年前沐庭筠的修为就比她高,如今他的修为更强了,至少已达到元婴七层,足足比桑悦高了五层。 而且沐庭筠还占了数量优势,他应该是进了考场后就地取材炼制的法剑,长剑短剑各种材质属性的都有,虽然品阶不高,但足有二三十件,像蜂群一样围着桑悦持续不断地发出攻击。 每个考生身上只能带二百枚良品灵石,再让沐庭筠这样车轮战耗下去,桑悦迟早弹尽粮绝。 怎么办?打不过,逃不了!这次要被沐庭筠抓了吗? 这时,桑悦的脑海里突然传来一个略低沉英气的女声:“这就怕了?怎的如此软弱?” 桑悦警惕,在脑海中回应:“什么人?” “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吗?”脑海里的女声道,“我是你的元婴,蓝如海。” “我的元婴?你会说话了,你还有名字?” “这是我自己取的名字,虽然我们本是一体,但共用名字也不太方便。” 桑悦被沐庭筠打得一个踉跄:“你是来帮我的吧?” “当然,总不能看着你被击败。”元婴蓝如海道,“你设法靠近他,用额头贴住他的额头,一瞬即可,我有办法制他。” 桑悦没别的办法,只能先相信自己的元婴。 她瞅准时机,抓住沐庭筠的双手,一记狠狠的头锤撞向他的额头。 剧痛让眼前一黑。桑悦龇牙咧嘴地揉着自己的额头,当眼前的金星散去时,她发现周围已经换了一片天地。 漫天飞雪宛如飘扬的鹅羽。 桑悦发现自己躺在雪地上,好冷,她看到了自己呼吸时吐出的白气。 她本就怕冷,忍不住冻得微微颤抖起来,连忙起身,感到头还是痛的。 四周白茫茫的一片,是片广阔的雪原,雪地上还残留着凶兽逃走的足迹。 “终于醒了,劳你助我脱困,必有重谢!”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少年声音。 桑悦循声看去,只见雪原上凭空出现一丛巨大的冰簇,一名少年正被困在冰簇中间,动弹不得。 那少年看上去才十三四岁,脸庞轮廓已经初显棱角,线条利落又冷淡,双眸是修狭秀媚的柳叶样式,眼角尖锐,鼻梁挺直峭拔,薄唇,充满少年式的精致、稚嫩和冷隽。 这不就是变小的沐庭筠吗? 少年沐庭筠的目光不似长大后冷酷,虽然疏离清冷,但也干净纯粹,直白正气。 “只要把剑给我就行了,”少年继续出声恳求。 桑悦笑了,不紧不慢地拍拍身上的雪粒,她发现自己也变了,身体变小了,装束也变成一袭黑白相间的鹤氅。 桑悦猜测,这里大概是沐庭筠的记忆梦境。 之前看到书上记载,有的强大的元婴可以将别人的魂魄拉进自身识海,趁机读取对方的记忆,并捏造出梦境困住对方。 没想到她的元婴蓝如海居然这么厉害。 桑悦当下看着被困少年,好整以暇地道:“你不是很厉害吗?现在知道示弱了。可惜,求错人了。” “老子早就看这把剑不顺眼了,砍人贼疼,”她一边嘟囔一边走向掉在地上的木剑,捡起鬼见愁,扬手就朝远处扔去:“走你!” 木剑宛如疾速飞翔的隼鸟,消失在茫茫雪空中。 沐庭筠:“……” “这里风景不错,你就留在这儿慢慢欣赏吧。告辞,小姣童。” 桑悦笑着说完风凉话,足尖一点,朝反方向飞掠而去。 她漫无目的地在雪地上飞掠,思索,不知道元婴蓝如海为啥把我也拉进梦境,难道是技艺不精,出错了? 趁现在沐庭筠被困住,她应该立即脱离梦境逃走才对。 “桑悦,快停下!”蓝如海的声音终于再次于脑海中响起,“我之前在全力捏造梦境,所以无暇与你解释。你不能在梦境里惹怒沐庭筠。” “怎么回事啊?”桑悦问。 元婴蓝如海道:“我把他的魂魄拉进了我们的识海,并用他的一部分记忆给他捏造了梦境。在这场梦里,我给你捏造了一个身份,是他记忆里一个几面之缘的师妹,你需要在梦中拖住他,让他沉浸在梦中不要醒来,拖得越久越好。梦里一年,人间一刻。我会在梦外考场接管人偶假身,布置好退路。” “这是我们从他手下逃脱的唯一机会。” 桑悦再次检查了一下现在的身体,发现腰间挂着一块木牌,牌子上雕刻着:太白门乐部崔茶茶。 太白门,之前桃笙调查沐庭筠时说过,是收留他的人间修仙门派。 蓝如海道:“当沐庭筠的情绪起伏过大时,梦境世界就会出现裂痕,你要及时稳住他的情绪。小裂痕只有你能看到,一旦裂痕大到无法修复时,他就会醒来。” “裂痕长什么样啊?” 桑悦话音刚落,就看见空中出现一道道细长的黑色蚯蚓般的裂缝。 蓝如海一直稳重的声线终于带上了些许焦急:“这就是裂痕!大概是你的敌意过于突然,与崔师妹的身份不符,引起了他的怀疑。你快去稳住他!” “……”桑悦想骂人但又不知道骂谁,只能认命地迅速原路返回。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不合 回到冰簇那里,发现已经有一名太白门弟子找到了沐庭筠,并助他脱身了。 那名太白门弟子也才十二岁的模样,称呼沐庭筠为师兄。 沐庭筠从雪地里捡起一个储物锦囊,从中祭出一把青钢剑,便要和师弟一同御剑离开。 “沐师兄,”桑悦叫住他们。 沐庭筠回头看见她,眯了眯眼角不做声。 桑悦扬起笑脸道:“师兄果然厉害,这么快就脱困了,我方才同师兄开了个玩笑,师兄会生我气吗?” “只是玩笑吗?”沐庭筠的目光冷淡而锐利地看着她,似乎要透过她的肉身看穿她的魂魄。 “当然,你看我不是立马就回来了吗?” “我的剑伤过师妹吗?可我似乎没有同师妹切磋过,”沐庭筠敏锐而仔细地观察着她的表情。 桑悦被问住,蓝如海及时地在脑海中道:“他在诈你,你们一年前切磋过,只是这记忆很模糊,他自己也快忘了。” 桑悦微笑道:“师兄不记得了,一年前,师妹可是被打得好疼。人人都说师兄剑术出众,所以我才想看看,师兄没了剑还有没有那么厉害。但我并没有害师兄的意思,只是想看看师兄着急的样子。” 旁边的师弟都听不下去了,道:“师妹你也太斤斤计较,太顽劣了!就算师兄切磋时不慎弄疼你,那也不是有意的。” 沐庭筠踏上青钢剑,御剑而起,对师弟道:“赵师弟,走吧。” 桑悦道:“你们去哪?” 沐庭筠:“捡剑。” 桑悦道:“能带我一程吗?我的法器都不见了,身上一颗灵石都没有。” “……”沐庭筠第一次遇到这般厚颜无耻的人,顿了一下方道,“师妹不是很厉害吗?现在知道示弱了。可惜,求错了人。” “这里风景不错,师妹就留在这儿慢慢欣赏吧。告辞。” 沐庭筠把之前桑悦说的风凉话都还了回来。还挺记仇。 桑悦不甘放弃地示弱道:“师哥,你忍心把我一个弱女子扔在雪地里挨冻吗?” 沐庭筠道:“师妹抬手就能将我的剑扔到百里之外,如此手劲,怎会是弱女子?无需妄自菲薄。” 沐庭筠和师弟御剑飞行,绝尘而去。 桑悦孤零零地站在风雪里,发现空中那些黑长蚯蚓般的小裂缝逐渐愈合,消失不见。 她松了口气,但心情并没有好很多,因为太冷了,她一向怕冷。 她拢了拢鹤氅,冷得牙齿打架。崔茶茶的修为不过炼气二层,肉身并不够强健,不足以抵御寒冷。桑悦也不能暴露自己的实力,只能忍着冻迎着风雪向前走。 不是,她也不知道太白门在哪儿啊。 桑悦连忙在脑海里召唤元婴,但是蓝如海久久没有回复,估计是去到梦外考场布置退路了。 “崔师妹,”那名赵师弟忽然御剑飞回来了,并递给她一柄长剑,“这是沐师兄自己炼的剑,飞得很快,师兄说给你用,不用还,剑鞘上镶嵌的灵石足够你回师门了。还有这条剑穗,上面穿的是定风珠,师妹要是觉得风刮得冷,把剑穗挂上就可以辟风。” 桑悦感到很意外,不禁问道:“这真是沐师兄的意思?他有……这么好吗?” 她还记得,之前在沐家神墟试炼里,她被沐商追杀,沐庭筠看见了却见死不救。虽然之后在沐息尘的要求下,沐庭筠帮她找回了断臂,但他大部分时候都是一副不近人情、冷漠萧瑟的样子。 赵师弟道:“沐师哥对我们这些师弟师妹一直都很好啊,只要你不是太过分,不可能真的为难你一个小姑娘。” 真没想到,沐庭筠小时候还是副面冷心热的心肠?怎么长大后性情差别这么多? 桑悦跟着沐庭筠他们回到了太白门。 太白门位于秦岭雪峰之巅,冬夏积雪,处处冰雕雪琢,宛如琼楼玉宇,乃是凡间修真界的第一剑派。 桑悦在太白门只住了两天,就真切地察觉到了凡间和仙洲的差距。 太白门虽然是凡间的第一剑派,但无论是灵石、灵草还是灵材等资源,都比不过凤麟洲的一个小世家。 太白掌门的修为也只到元婴期七层左右。 凡间的修真资源比起仙洲,实在是贫瘠太多。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用来形容仙洲修真界和凡间修真界,似乎同样贴切。 桑悦坐在她的法器瑶琴的琴首,怀里抱着食盒,飞到试剑坪上。 天上还在飘雪,但试剑坪上修炼的弟子依然很多。果然,顶尖门派里的弟子就是刻苦,卷生卷死,风雪根本阻挡不了他们修炼。 太白门的试剑坪分为三个宽阔广场,中间以台阶和步道相连。 从南往北依次是练剑处、射艺处、淬体处。 桑悦落到练剑坪上,朝人群中辛苦练剑的一人笑着招招手。 一看见她,那人便兴高采烈地把剑归鞘,小跑着朝她跑来,娇憨地道:“崔师姐,你又带什么好吃的来了?” 跑过来的少女是太白门剑部的宋小师妹。 沐庭筠是掌门亲传弟子,剑部的大师兄。崔茶茶则是乐部琴修。蓝如海特意替她选了个沐庭筠记忆里交集不深的人物身份,以防她太快露出破绽。 但也因此,桑悦要盯着沐庭筠,就得想办法迂回着来。 除了听大课,日常切磋和执行任务以外,不同道法门类的弟子并没有太多接触的机会。毕竟师父和修习内容都不一样。 桑悦也不可能明目张胆地跟着沐庭筠,就只能先从他身边的人入手,比如最好哄的剑部小师妹。 只要她和小师妹成为好朋友,就算频繁来剑部玩也不会惹人起疑。 宋小师妹和桑悦一样,极重口腹之欲,偏偏太白门又饮食清淡。桑悦便经常往山下跑,每次都带回一些人间美食和小师妹一起品尝,一来二去,就混熟了。 小师妹帮忙,把桑悦这回带的樱桃毕罗分给剑部的弟子们品尝。 桑悦用小碟子装了一个,并拿起装着热茶的竹筒,走向还在练剑的沐庭筠。 风雪缠绕在少年的剑刃上,一招一式,充满凛冽的美感。 桑悦用手遮在碟子上挡着寒风,站了一会儿等少年收式,才上前递上竹筒道:“沐师兄,休息一下吧,尝一个?很甜的。” 为了更容易让沐庭筠放下戒心,桑悦有意营造温软无害的性格,因此说话时故意装得温言细语的。 她自认已经装得足够用心,可惜收效甚微。 沐庭筠收剑入鞘,连一个眼神也欠奉,从她身边走过淡淡道:“我不喜甜食。” “哦,”桑悦目送着他离开,微笑着把樱桃毕罗送进自己嘴里,心道,死小孩,挑食鬼。 第一百六十四章 莽撞 小师妹蹦蹦跳跳地朝她跑过来:“崔师姐,你别生气,大师兄是真的不爱吃甜食,应该不是针对你。” 呵呵。 桑悦问:“那他喜欢吃什么?” 既然要让沐庭筠沉浸在梦里,那就要让他觉得在梦里过得舒心,桑悦觉得有必要打探一下他的喜好。 小师妹手指点着下巴思索:“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喜欢吃的,和大家一样,厨房做什么他就吃什么。哦,对了,大师兄好像特别能吃辣,还喜欢吃馊的。” 桑悦疑道:“吃辣的倒是正常,但是吃馊的,什么情况?” 小师妹道:“也不能说是馊的,只能说是像馊的。哎呀,怎么解释呢?大师兄他小时候不是在西域长大嘛,西域那里的口味和我们这儿不太一样。大师兄身上经常带一种西域干粮,不知道是什么做的,他分给我们尝过,吃起来味道特别奇怪,很难形容。总之我吃过一次后绝对不想再吃第二次。” “好吧,”桑悦道。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桑悦又问:“你觉得大师兄是个怎样的人啊?” 小师妹思索道:“我觉得吧,大师兄很严厉,对别人严厉,对自己更严厉。但他也是个特别好的人,每次下山历练遇到危险,他都是第一个挡在大家前面。只要有他在,任务就没有失败的。” 小师妹忽然朝她挤眉弄眼,笑得贼兮兮的:“崔师姐,你怎么突然问起大师兄的事啊?” 桑悦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人小鬼大。我之前不小心得罪了他,所以想找机会向他赔罪。” 小师妹道:“难怪你们之间看起来怪怪的。你是怎么得罪他的?你不会对他撒谎了吧?” 桑悦面不改色地道:“没有。” 小师妹松口气:“那就好。千万不要在大师兄面前撒谎,他那双眼睛可厉害了,一眼就能将人看穿。而且他最讨厌的就是表里不一,爱撒谎的人。之前有个爱撒谎戏弄人的师兄,把大师兄惹恼了,整整七年,大师兄都没有理过他。” 桑悦:“……真好。” 真好啊,年轻气盛,少年人的眼里只有是非黑白。 倒也奇怪,这么正气凛然的少年,之后又为何会走上邪路,修炼邪器呢? * 这日午后,天空布满厚重的阴云,雪越下越大。 桑悦经过大殿时,看到剑部的弟子们全部都跪在大殿台阶下,头上肩上落满了白雪,远远看去像是六个雪人。 她撑着伞来到小师妹身边,陪她跪着,将伞撑在小师妹头顶。 小师妹想把伞推回去:“你快走,不然掌门师尊看到了可能连你一块儿罚。” 只要桑悦不想动,小师妹自然推不动她。 桑悦道:“你先说说,发生了什么事?” 小师妹无奈,只能由着她,目光偷瞟着跪在最前面的沐庭筠的背影,压低声音道:“这次任务失败了,赵师兄受了重伤,差一点就……” 桑悦道:“任务失败是常有的事,弟子重伤也是,掌门从没这样罚过,这次何至于此?” 小师妹道:“掌门师尊说,大师兄在这次任务期间过于莽撞,不顾自身安危,也没有尽到保护同门的责任,所以罚他在殿前跪地思过。但我们都知道,大师兄已经做得很好了,于是一起替大师兄求情,掌门师尊更生气了,还是不肯收回成命,所以我们就陪着大师兄一起跪。” 桑悦问:“那他,真的莽撞了吗?” 小师妹想了想,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凑到桑悦耳边说:“这次任务是驱逐一个村庄里的恶鬼。我们到那村庄的时候,已经有好几个人被恶鬼吃了。大师兄也和以前做任务时不一样,还没进村庄的时候,脸色就格外的吓人。他抓住恶鬼后,又把那鬼放了,孤身一人跟着恶鬼去了鬼巢,想把那些恶鬼都杀光。赵师兄发现他独自行动,就叫上我们一起去帮忙,场面真的很凶险,如果不是后来掌门师尊及时赶到,我都不知道这次能回来几个人。” “但是,这也不能怪大师兄啊,”小师妹又低叹着补充道。 桑悦心里也不禁叹息,她记得,沐庭筠的母亲就是被恶鬼吃掉的。 她明白这种感受有多痛苦,如果是十三岁的她,再次遇到夏获鸟,她或许会比沐庭筠更冲动。 又跪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掌门走出殿门,无奈让弟子们全部起来,回房休息。 桑悦送小师妹回房后便离开,经过沐庭筠的房间时,发现门前的积雪都没有脚印。 空中再次出现了许多黑长蚯蚓般的裂缝。 桑悦叹了口气,想了想,御琴飞到试剑坪,果然看到试剑坪上的傀儡剑阵被开启,少年独自一人在三十六个持剑傀儡之间冲杀。 旧伤崩裂,又添新伤,黑白相间的长袍早已血迹斑斑。 少年的眼里仿佛燃烧着血色的火,决绝而孤寂。 桑悦走到凸起的石台前,旋转上面的石质机关,所有的持剑傀儡都停住了。 沐庭筠停住,冷漠地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走向石台,伸手想要再度开启训练机关。 桑悦抓住他的手腕:“沐师兄,你该去疗伤了。” 沐庭筠低沉沙哑地道:“滚。” 好凶啊,快被仇恨烧得失去理智了吧,连往日的修养都顾不得了。 桑悦道:“你要是不去疗伤,我就去告诉掌门,让你一个月练不了剑。” 沐庭筠瞪了她一眼。 桑悦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 沐庭筠无奈地甩开她的手:“能否不要多管闲事?” 桑悦脑海中想象着桃笙平时安慰自己的模样,温言细语地道:“你要是练剑把自己累死了,我和你的师弟师妹们,还有掌门以及你救过的所有人,也要伤心死的。” 沐庭筠的手扶着石台,脸上露出了一丝疲惫,沉默良久,才缓缓道:“你很烦,知道吗?” 桑悦道:“你也很犟,比牛还犟,我们扯平了。” 她伸手扶住沐庭筠,少年的身体已经透支到极点,情绪稍一松懈,就陷入半昏迷的状态,只能任她摆布地被扶到瑶琴上。 在不惊扰任何人的情况下,桑悦带沐庭筠回到了他的房间。 每间弟子居的空间布局都是一样的,都设有一个浴房。桑悦进浴房里,熟练地放好药泉和各类疗伤灵药,再将昏迷过去的沐庭筠脱去衣衫,放进药泉里。 在这过程中,桑悦发现少年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伤痕,其中最凶险的,是心口上三道狰狞的恶鬼爪痕,以及腰腹部贯穿的刺伤。 这是在柔孜之后,桑悦第二次看到这么遍体鳞伤的躯体,还是在这么小的年纪。 桑悦忽然觉得,自己对这个少年,已经无法产生一点讨厌的情绪了。 甚至久违地感到一丝愧疚。 桑悦摇头甩去脑海中的不忍,纵然年幼的沐庭筠境遇堪怜,可她们现在是敌人,她不能心慈手软。否则在梦外被沐庭筠抓住,到时候可怜的就是她了。 桑悦照顾少年药浴疗伤后,又将人抱到了床榻上。 她摸摸少年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热,也许是治疗得及时,少年沉睡中呼吸逐渐平稳。空中那些蚯蚓般扭曲的裂缝也开始逐渐愈合。 桑悦在床边一直守到凌晨,见沐庭筠伤势没有反复,才趁着众人没有苏醒时悄然离去。 第一百六十五章 沉溺 桑悦隔了两日后,又来试剑坪找小师妹玩。 这天雪难得停了,阴云散去,透下淡白的稀薄而柔和的阳光。 桑悦和小师妹嗑着瓜子,聊起山下城镇听到的戏文。 “小师妹,”少年低沉清寒的声音传来。 宋小师妹一下子蹭地站起来,把手里的瓜子全塞桑悦手里,满脸紧张:“是,大师兄。” “你方才剑招错了十处,近日懈怠了。” 宋小师妹连忙提剑上场:“我现在就去修炼。” 看把孩子吓得,桑悦投去同情的目光。 “你也是,”少年声音再度朝她的方向传来,“崔师妹。” “啊?”桑悦正磕着瓜子,一脸懵地向少年看去。 冬日淡白的光下,少年持剑而立,肩背挺直,如松如柏。坚定敏锐的目光直直朝她看来。 自从回到太白门后,沐庭筠还是第一次主动叫她。 “你次次来剑坪只游戏闲谈,从不修炼,想必崔师妹自信天赋异禀,于修炼上另辟蹊径。” 阴阳怪气,这小子说话这么歹毒的吗? “来,与我切磋,”沐庭筠道。 又有什么毛病?突然针对她? 桑悦的目光落在少年手中的剑上,太白琴部也是琴剑双修,所以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沐庭筠要和她比剑。 桑悦道:“我今日没有带剑。” 沐庭筠递出手中剑,剑柄朝向她:“剑给你,我用剑鞘。” 桑悦没有拒绝的理由,只能拔剑出鞘。 没有想到,她也有把鬼见愁握在手里的一天,虽然是梦,但逼真得和现实没有两样。 鬼见愁虽是木剑,却比铁剑还沉。桑悦掂了两下,便适应了这个重量,但为了符合崔师妹的身份,她不能展露实力。 三个回合下来,沐庭筠喂招喂得心累。 周围的人也看得眼累。 剑部弟子们第一次看到有人抡剑差点把自己抡飞的。 破绽多得沐庭筠都不知道挑哪个去打。 终于沐庭筠忍不住了,在桑悦踉跄着一剑刺来的时候,用剑鞘口对准剑尖,收回了剑,并用剑鞘敲了一记桑悦的肩头。 于他而言只是轻轻一敲,桑悦却反应夸张地连退数步,并痛呼:“好疼!” 沐庭筠摇头:“剑法凌乱,步法不稳,根骨太弱,出剑太慢。” 小师妹帮桑悦找补道:“大师兄,崔师姐是琴修,修炼法门以琴技为主,剑术为辅。你不能用剑部的标准教师姐呀。” 沐庭筠倒也不反驳,看向桑悦道:“那你用瑶琴与我切磋。” 自从在鬼市生死局里,吃了不会音律的亏后,桑悦就开始重拾音律了。但她修炼的乐器是编钟和编磐,对别的乐器不感兴趣也没练过。在梦境这段日子里她也没有花心思去学琴。 糟糕,不会露馅吧? 切磋开始,面对沐庭筠的长剑,桑悦直接拿琴当剑使,抡琴就砸。 “……”沐庭筠与她过了几招,终于看不下去,一手抓住琴的一端,“你是琴修,若是让你师父看到这般用琴,岂不是要罚你?别闹了,用弹的。” 桑悦心想我也没闹啊,她感觉自己这样抡琴用得挺好的。 桑悦道:“可我弹琴很难听的,我怕你们听了笑话我。” 沐庭筠看了看周围的师弟师妹们,道:“谁笑,罚抄心经五百遍。” 师弟师妹们顿时抿紧了自己的嘴。 桑悦只好盘膝坐在地上,瑶琴横于膝上,开始弹琴。 很快,她的眼角余光就看到剑部弟子们悄悄撕下自己的衣角,塞在耳朵里。 试剑坪上只听得见不成曲调的拨弦声。 只有沐庭筠强撑着听下去。 等到曲调终于收尾,剑部的周师弟像是捡回了一条命似的,忍不住抱怨:“琴修能把琴弹成这样?大师兄是剑修,一只手弹都比这好听。” 沐庭筠漠然扫他一眼。 周师弟想起五百遍心经,连忙低头不敢说话了。 沐庭筠对桑悦道:“过几日就是大考,你打算如何应对?” 太白门是三月一小考,一年一大考。若是小考和大考表现皆不合格者,是会被收回弟子资格,送回老家的。 原来沐庭筠是因为这个才突然关心起她的修炼。 桑悦低头不语,佯装一副伤心的模样。 沐庭筠上前接过她手里的琴:“听得出你是懂音律的,只是疏于练习。还有,琴弦松了。” 沐庭筠帮她调好琴弦,并没有把琴还她,而是将琴横在膝上,将她刚才的曲子弹奏了一遍。 桑悦不禁想起他吹奏五舌竹簧安抚金囊松鼠的那一幕。 能用乐器与兽物对话,他自当是懂乐理的。 沐庭筠的琴声很好听,但桑悦听过柔孜弹的琴后,再听别人的琴声,就再也不会产生惊艳之感了。 不过有一说一,沐庭筠是金、水、木三灵根,并没有音灵根,主修剑术和铸剑术,弹琴能弹成这样,已经很厉害了。 沐庭筠冷漠但耐心地教了几遍,见桑悦仍然学不会,便道:“今日你就同剑部在这练琴,直到练会为止。” “……哦,”桑悦哪能说不,只能埋头和琴死杠。 之后几天桑悦都被沐庭筠押着练琴,直到大考结束,才被沐庭筠放过。 * 桑悦渐渐适应了太白门的生活,发现太白门的《启明剑诀》清奇缜密,颇为厉害,于是一边致力于让沐庭筠沉浸梦乡,一边偷偷学起了《启明剑诀》。 时光荏苒,梦里一年多很快就过去了。 沐庭筠的个头就像春笋似的,一下子拔高了很多,眉目愈发的冷艳英锐,俨然是个美少年,和桑悦十四岁那年初见他时的印象重合。 性情也沉稳许多,但依然很冷硬,很严厉,像太白山常年积雪的白石。 在这期间,沐庭筠的情绪大部分时候都是平稳的,桑悦不禁感到,或许沐庭筠的内心本就很眷恋在太白门内修炼的时光。所以,不需要她过多地改变什么,他自己也愿意沉溺在这段梦境里。 第一百六十六章 折纸 这日晴空无雪,桑悦带着糕点来到剑部的弟子居,看到小师妹坐在院子石桌前,桌上放了五叠高高的符纸,每叠符纸所用的笺纸颜色都不同,为黄、白、玄、赤、青五色。旁边折好的纸鹤、纸兔等都快堆满了。 桑悦问:“这是在忙什么呢?小师妹也开始学符术了吗?” 小师妹仰起脸朝她笑道:“崔师姐,我在帮符部的师姐折符纸,折一百只可以换一枚凡品灵石,或者换一只下品符纸兽。这几天正好空闲,我就想挣点灵石攒起来,等下山的时候花。” 桑悦道:“我可以试试吗?看起来还挺有意思的。” 小师妹道:“好啊,师姐陪我,我折得手都酸了。” 小师妹开始教桑悦折纸,不禁赞道:“师姐学得好快啊。” 桑悦笑笑不语。她是字修,符修就是由字修衍生出来的,而符纸折纸术又是从符修衍生出来,所以她都略有涉猎。 忽然,元婴蓝如海的声音不期然地在桑悦脑海里响起:“你的折纸术还比不过小师妹。” 桑悦纳闷地道:“我为什么要和小师妹比折纸,而且比不过怎么了?” 蓝如海道:“你一直钻研字修之道确实没错,但字修衍生出来的符修和符纸折纸术你却练得太少。你想帮一一报仇,想杀天魔,光凭如今这点本事怎么能做到?” “……”桑悦觉得蓝如海说得不无道理,于是虚心纳谏,“你说得对,我现在就开始练折纸术。” * 沐庭筠坐在书案前抄写心法。 他的书案正对着窗,天光晴朗,满室明亮。 院子里传来几道清脆悦耳的风铃声,是望春玉兰树稍头上传来的,那里挂着的护花铃响了。 铃声落下的片刻,一个用浅蓝绫带缠着双环髻的脑袋从窗头冒出来。 女孩双手撑在木窗台上,把手伸进屋内,在他桌上放下什么。 沐庭筠轻轻抬眸一扫,是两只折纸河豚,吹满气的纸肚子极为圆滚,瞧上去气鼓鼓的。 桑悦脸上挂着调皮灿烂的笑:“师哥,像不像你,可爱吧,总是气呼呼的。” “……”沐庭筠和两只纸河豚大眼瞪小眼,无语。 她还伸出手指戳戳纸河豚的肚子:“你看,戳一戳,还是这么鼓,一点都不消气的。” 沐庭筠道:“……拿走。” 桑悦故意把耳朵凑近一点儿:“啊?你说你喜欢,送你啦!” 说完不等沐庭筠反应,就笑着离开窗台,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雀跃地跑远了。 沐庭筠盯着两只纸河豚看了片刻,肚子滚圆,全身是刺,仿佛装满了气,下一刹就要炸开。 少年嘴角轻轻弯起细微的弧度,容颜映着淡日暖光,干净明亮却并不炙热,是少年很少呈现在人前的率真与朝气。 沐庭筠拿起两只纸河豚,放进抽屉里摆正收好。 * 凡间修真界三年一度的论道大会即将开启。 作为太白最具天赋的剑部弟子们,都被派往下山历练。 桑悦给剑部送行时,偷偷在沐庭筠身上写下了“追踪”字灵。在他们下山后,悄悄跟在他们后面。 进入试炼秘境后,前三日都有惊无险,直到第四日。 沐庭筠带着师弟师妹们在秘境内探索灵材,他点着人头,问道:“小师妹呢?怎么还没回来?” “指不定贪玩又跑远了,”赵师弟道。 沐庭筠正要说话,就听见小师妹恐惧且带着哭腔的喊声:“大师兄救命!” 沐庭筠眼眸一凛,整个人如兔起鹘落般朝声音传来的方向飞掠而去。 小师妹正惊恐地拼命地往前逃,一把雁翎刀飞速旋转着袭向她后颈。 沐庭筠飞掠到小师妹身后,侧身一踢,将那把雁翎刀踢得倒飞回去。 十八名身着紫白相间劲装的修士御刀追来,为首那人接住了飞回来的雁翎刀。 桑悦躲在暗处,认出对面穿的皆是萧辰刀宗的修士服。 萧辰刀宗和太白门都是凡间十大修真门派之一,两派距离只隔了一座山头,近年来萧尘刀宗气焰越来越狂妄,隐隐有压过太白门的意思。 为首的是萧辰刀宗的精英弟子郭川,举刀指着小师妹道:“你们太白门的女修手脚不干净,竟然敢偷我们萧辰刀宗的灵材,太白门的,你们有什么话说?” “大师兄,我没有偷!是他们诬陷我!”小师妹左脸受伤肿起,泪水和着血污淌满了脸,带着哭腔连忙解释。 沐庭筠的目光沉冷下来,对她点头:“不必多说,我知道。你先去包扎伤口。” 小师妹感激而充满信任地点点头,被六师妹扶走。 少年傲然直视刀宗众人,道:“太白弟子道法清正,绝不容任何人构陷!” 沐庭筠提剑指向郭川:“应是诸位灵修,向太白门宋师妹致歉。” 萧辰刀宗摆明就是来找麻烦,没事挑事。而沐庭筠亦是刚正不阿,丝毫不让。 双方很快就打起来,萧辰刀宗以多欺少,以大欺小,那郭川已有一百多岁,修为金丹期一层。沐庭筠虽是少年英才,但也才十五岁,刚至筑基圆满境界,无论阅历、修为都难以抵挡郭川,而且还要保护身后一群师弟师妹,很快就落了下风。 沐庭筠带着师弟妹们且战且退,让他们退到飞舟上赶紧返回师门。 赵二师弟想留下和沐庭筠一起殿后。 “走!”沐庭筠一掌落在赵二师弟肩头,劲力将他送到飞舟上,紧跟着双掌在舟身上一拍,飞舟顿时疾速飞向高空。 沐庭筠独自一人拦住萧辰刀宗众人,结果可想而知。 少年被从飞剑上击落,于高空狠狠坠地,郭川追到地面,一脚狠狠踩在少年断腿上,将膝盖骨碾得粉碎。 在这惨烈的痛苦之中,少年发出兽一般的痛吼呐喊。 郭川见他已无反抗之力,得意地道:“小杂种,你也配用妙品仙剑?” 说着,便伸手去抢沐庭筠手里的鬼见愁。 沐庭筠的手无力地松开,然后,挣扎着,捏成一个剑诀,木剑顿时爆发出强大的灵力,贯穿了郭川的手掌,洞穿了他的肩膀,将他钉在十丈外的山壁上。 萧辰刀宗的人都被这强大的爆发力震住了。 沐庭筠立即召回鬼见愁,唯一用得上力的左手紧紧抓住剑柄,任由鬼见愁将他带入高空。 萧辰刀宗的修士连忙去追,躲在暗处的桑悦看不下去了,虽然明知是梦,但也想减少些沐庭筠的痛苦。 她扔出早已折好的五只符纸纸鹤,五化十,十化百,百化千,密密麻麻的纸鹤群挡住了萧辰刀宗的修士们。每一只纸鹤的翅膀都锋锐如剑,在他们的肉身上划出一道道血口,吓得他们纷纷逃避。 第一百六十七章 冷暖 鬼见愁带沐庭筠逃回了太白门。 掌门在房中替沐庭筠接上断腿,疼惜地摇了摇头:“这腿灵脉已断,七日后的论道大会,我会将你名额取消,你好生养伤。” 沐庭筠闻言,立即激动地支起虚弱的身体:“师尊,弟子的伤无碍,我可以参与论道。” “莫要逞强!”掌门加重了语气,打断他最器重弟子的执念,“我意已决,无需多言!” “师尊!” 师弟师妹们也围上来纷纷劝说,让沐庭筠安心养伤不要逞强。 待掌门和众人离去后,沐庭筠只歇了几个时辰,等到深夜恢复点力气后,硬是从床上爬起来,拄着剑一步一步挪到大殿门前,带着那条伤腿,跪在冰冷的石地上。 他想要靠这种方式祈求掌门,给予他继续参与论道大会的机会。 桑悦站在暗处,悄然看着少年勉强挺直,却疼到发抖的背影。 她忍不住在脑海里询问元婴:“他为何,能做到这般地步?” 蓝如海道:“论道大会的第一名,可得一上品灵铁,这对凡间炼器师来说是绝佳的灵材。沐庭筠的鬼见愁从一开始就有裂痕,这裂痕随着时日越来越大,他是想要用这灵铁修复法剑。毕竟,这是他唯一的妙品灵宝,用来报仇的利器。” 跪了两个时辰后,沐庭筠终于疼晕过去。 桑悦过去将少年打横抱起,地上留下一小汪黑红的血。 桑悦不禁叹息,心道,你还这么小,怎么就这么拼命啊?这时候一块灵铁,就能让你连命都不要了吗?” 沐庭筠被带回他自己的房间,这是桑悦第二次在这里照顾他了。 “还是发烧了,”桑悦摸摸少年的额头,将拧干的布巾放在他额头上降温。 “如海,我想帮他。如果让他在梦里过得好点儿,他是不是就不会这么快醒来了,”桑悦道。 蓝如海道:“可以试试。但这个梦境世界是基于他的记忆捏造的,我也不能随意更改,让我看看他的记忆里有没有什么灵药。” “有了,东北方向秘境之中有一株千年延嘉草,能接续灵脉,你可以去采摘。那里有大群凶兽,你要小心,要是在梦境里死了,你就会离开梦境,那么沐庭筠也会很快醒来了。” “好。” 沐庭筠不知道自己昏厥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了床榻上,膝盖处近乎麻木的痛已经减轻了很多。 他抬眼,看到的是这样一副景象。 房内燃着烧红的炭火,驱散室内大半的严寒。木窗被支起一道小缝透气,天光在雪地的反射下明晃晃地透进来。 坐在床头的少女,便被这光照耀着。她安静得和平时判若两人,坐姿松弛地倚在床边,微低着头,目光全神贯注地看着手上画满符咒的符纸,较为丰满的手指灵活地折叠着,又用上剪刀剪出一些花纹,鱼鳔胶黏贴出羽毛,很快就形成一只活灵活现的纸凤凰。 大雪窸窸窣窣地敲打在窗棂上。 冬宜密雪,有碎玉声。 微寒而宁静,柔暖而治愈。 她把纸凤凰举起来放在眼前端详,宛如鹰隼端详着自己的利爪,眼里,有没藏住的野性。 于是温柔治愈的画卷瞬间出现裂痕,展露出一丝暗藏的狂野和神秘。 她将折好的纸凤凰放在桌上,桌面已经有十来只符纸兽。这时眼角余光终于瞥见沐庭筠,立即欣喜地笑道:“终于醒啦?感觉身体怎么样?头晕吗?腿疼吗?” 温言细语的声音,她的眼神再度变得绵软无辜。 沐庭筠在她的搀扶下坐起来,轻轻摇头。 “那总该饿了吧,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桑悦说完就走出房门。 没过多久她就带了一碗清淡菜粥回来,放进沐庭筠手里。 “快吃,趁热。” 沐庭筠慢慢喝着粥,桑悦又在床头坐下拿起符纸,感受到少年的目光,她抬头粲然一笑:“大师兄,你喜欢什么?我给你折。” 少年沉默良久,久到桑悦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沐庭筠低声开口道:“羊,还有,金囊松鼠。” “大师兄喜欢这两种灵宠吗?”桑悦一边折纸一边问。 沐庭筠回忆道:“小时候,母亲经常带着我和家中仆从一起牧羊,翻过前面的草地,就是一片松树林,林中栖息着金囊松鼠的族群。母亲会教我爬树,坐在树上吹奏口弦,召唤松鼠。” 不知是哪里触动了少年,桑悦第一次听见他用如此和缓的语调,说这么大段的话。 桑悦便顺着他的话提问:“牧羊要起大早吗?” 沐庭筠轻轻点头:“嗯,要及早将羊群赶到鲜草茂盛的地方,西疆正午日头很大,在烈日出来前,还要把羊群赶到树林边上遮阴。” “听起来要走很远啊,那你们中午呆在树林里,吃什么?” “平日一般是羊肉烤馕蘸着辣椒酱,还有奶疙瘩。”沐庭筠单手捏诀,书案上一个小木人立即动了起来,灵活地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包油纸,乐颠颠地送到沐庭筠手里。 沐庭筠将油纸打开,里面包着的是一些零碎的、形状不一的白色块状物,像是简单粗暴的农家糕点,有股醇厚的奶香味。 “好香啊,”桑悦说,有些嘴馋。 “尝一个?”沐庭筠将手往前伸出,递到她面前。 桑悦挑了一块放进嘴里,差点没晕过去。那味道很难形容,又咸又酸又硬又臭,像发酵的酸面团加了点盐,更像馊了的饭菜、呕吐物的味道。 她想吐掉,但见沐庭筠认真地看着她,她出于礼貌愣是强逼着自己咽下去,脸都绿了,急忙冲到桌边灌了一口茶水。 她想起小师妹之前说的话,恨自己不信邪。 沐庭筠的嘴角微微显露一丝忍俊不禁的笑意,浅淡得像外面阴云透出的微光。 “吃不惯?” 桑悦难得一副被打败的样子,实话实说:“我不想再吃第二次。” 少年又无声地轻笑一下。 桑悦不禁看呆了一瞬,真不愧是美少年啊。 沐庭筠自己挑了一块放进嘴里,咀嚼着咽下,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他就着奶疙瘩,喝完了那碗粥。 桑悦不能想象这两者混合起来是什么味道。 她折完了纸羊,觉得手冻得有点僵。 怕炭气熏到沐庭筠,所以她将碳炉放得离床头很远。 “你冷不冷?要不要再加盆炭?”桑悦问。 沐庭筠摇头:“不用,已经很暖和了。” 果然,人与人之间的冷暖是不相通的。 “你冷么?”沐庭筠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情绪,从被子里伸出双手,拢住桑悦的手轻轻揉搓,他的手掌在被褥里包裹得很温暖,宛如温度恰到好处的汤婆子。 “以前冬天,手冷的时候,母亲就是这么给我取暖的。”沐庭筠垂着眸说。他的眼是修狭秀媚的柳叶式样,睫毛像食草小兽那样长且密,垂下来难得显露一丝温驯。像是收入鞘里的宝剑,有种锋芒敛藏的英锐。 这家伙,小时候,还挺招人喜欢的。桑悦心想。 桑悦的双手暖和起来后,沐庭筠就立即收回了手。 少年面色如常,但是薄红的耳廓却将他的心情展露无遗。 第一百六十八章 雪仗 在论道大会前夕,沐庭筠的腿伤彻底康复,掌门答应恢复他的名额。 沐庭筠在论道大会上博得头名,震惊四座。 桑悦知道,在她不存在的真实经历中,沐庭筠哪怕是拖着伤腿,也赢下了这个第一。 在她所认识的人里,对自己能狠到这种程度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仇一一。 为了庆祝沐庭筠的第一,赵师弟带头张罗着,将太白门的年轻弟子们群聚在雪地里,架篝火,炙肉饮酒。 这是太白门长年清规戒律下少有的放肆场面。掌门和长老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少年们的欢声笑语不绝于耳,这边还在烤肉,另一边就打起了雪仗。 一团雪球砸在了小师妹的烤肉上,她顿时生气地拉起桑悦一起加入战团。 桑悦怕冷,捏了六七个雪球后就觉得手指冻僵了,连忙揣进袖子里,靠双脚走位躲在师弟们背后,闪避着雪球攻击。 眼看着有三个雪球扔过来,桑悦来不及躲,边上忽然飞出来三个雪球,正好将袭来的雪球全都在半道打散了。 沐庭筠踩着雪轻飘飘跃到她边上,将一样东西塞进她手里。 触手温暖圆润,桑悦低头一看,是一枚系着流苏的辟寒珠。 桑悦将辟寒珠系在腰间,珠身不断散发出融融春光般的暖意,将寒冷尽数驱散。 小师妹和周师弟不知怎的对抗起来,各自去拉人组队,将游戏变成了一场气势汹汹的对抗赛。 周师弟抢先一步拉走了沐庭筠,小师妹就赶忙把桑悦拉到自己的队伍里。 双方每局出三人上场,哪一方被打中的雪球多哪一方就输,输的下场换人。 沐庭筠、赵师弟和周师弟一口气赢了三局。 到了第四局的时候,小师妹这方有琴部的钱师兄身手矫健,好歹拉回点分数。 小师妹拉着桑悦的手大声给钱师兄鼓气。 桑悦被周围的情绪感染,一时也有点忘形,大喊:“钱师兄!好厉害!使劲砸赢他们!” 原本不慌不忙捏着雪球的沐庭筠看了一眼桑悦,又扫了一眼钱师兄。 他的脸上没什么变化,但扔雪球的速度和力量明显增了数倍,角度也愈发刁钻,并且只取钱师兄。 众人眼看着一颗雪球分明掉在了地上,还能弹起来打中钱师兄。 这是打雪仗吧?不是真的打仗吧!众人心想。 只见沐庭筠扔出的雪球快得只剩下一道道淡白残影。 周师弟连忙加快捏雪球的速度,将捏好的雪球都堆到沐庭筠脚边。 钱师兄最后都快被堆成雪人了,第四回合惨败。 小师妹慌慌张张地拉着桑悦上场。 桑悦眼看着这三个小子前四局狂烈的攻势,有些发怵,她很不喜欢雪滑进衣领里的感觉,那叫一个透心凉。 但是,开局后,一个雪球都没落到她身上。 之前明明百发百中的沐庭筠,突然就扔不准了。不仅扔不准,每每有雪球砸向桑悦时,都会在半路遇上他“扔偏”的雪球,在半空中炸开一团白色。 周师弟无语得跺脚:“大师兄,你别打我的球啊!” 沐庭筠低头捏着雪球道:“抱歉,失手。” 桑悦趁机朝他砸出两个雪球,他也不躲,只将手抬起来挡了一下,雪团散开,白雪撒了少年满头满身。 小师妹开心得蹦起来:“大师兄,你们被砸中三十二下,这局输啦!” 但由于前面输得太惨,虽然把沐庭筠他们打下了场,小师妹这一队还是输了。 赢的队伍开心地弹剑击节高歌。 输的队伍个个满脸沮丧,沉默无语。 沐庭筠被周师弟硬拉过来弹剑,但脸上却没多少胜利方的喜悦,目光忍不住透过人群,看向桑悦。 只见桑悦和小师妹面面相觑,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不喜欢输吗?沐庭筠心里闪过了这个念头。 * 太白门的大考再度临近,桑悦被琴部长老点名,留堂练琴。 琴部长老喜好风雅,这日午后雪停,便让弟子们在梅林雪地里练琴。 桑悦双手烦躁地在琴弦上乱舞,震得树上的雪纷纷扬扬落下。 有人踩着雪缓步走近,问道:“还没学会吗?” 桑悦抬头一看,是沐庭筠,他为了御兽而学音律,因此得空时会来琴部旁听。 “学不会,对我来说太难了,”桑悦痛苦地道。 沐庭筠道:“你方才这几个音错了。” 少年说着,走过来,伸出右手在琴弦上弹拨了几个音节,连缀成清越的曲调。 桑悦叹道:“我记得有一次不知是谁说的,你单手弹都比我弹得好听,还真没说错。” “只要认真学,总能学会,”沐庭筠提起衣摆仪态端正地在她边上坐下,“你先学右手指法,左手我来。” 两人弾拨起同一把琴。 沐庭筠配合着她生疏的右手指法,左手从容地在琴弦上揉按。 一曲下来,桑悦觉得确实顺耳很多。 微风吹过,细碎的雪粒飘在他们头顶衣上。 沐庭筠极有耐心地把琴弦上的雪轻轻扫开。桑悦像小狗甩水一样甩了两下头,把头发上的雪都甩下来,飘到了琴弦上,也溅到了身旁少年的脸颊上。 沐庭筠伸手按住了她的头:“再甩,更笨了。” 为了贴合娇憨绵软师妹的性格,桑悦在“嘁”和娇嗔之间,强迫自己选了后者。 “你不喜欢琴吗?”沐庭筠忽然问。 桑悦愣了一下,觉得沐庭筠和崔茶茶其实交集不深,对彼此并不了解,说实话也没关系,于是道:“我喜欢听琴,但不爱学,提不起兴趣。” “既然如此,为何不换个乐器?”沐庭筠问。 “其实想换来着,”桑悦道,“但门内传授的乐器对我来说都差不多,没有我特别喜欢的那种。” 桑悦笑着说:“我喜欢的是编钟、编磐,大气,好听。” “如果有编钟、编磐,你会认真学吗?” “会啊,但是这里找不到这种大型音系法器,”桑悦道。 沐庭筠若有所思。 第一百六十九章 除夕 大年三十这天,太白门的弟子都被分为五人一队,下山护卫凡间百姓。 只因大年三十晚上,又名除夕夜。 夕,古兽名,形似狮,体大,双头,四耳八腿,性凶残。吼声撼山岳,虎豹闻声,莫不慑伏,惧月光,素穴深山,入腊,年三十无月之夜,乃离山入市,觅人饱腹,遇难幸免,迨除夕闻爆竹声,见大红与火光,方惊去。 夕兽这类恶兽,只在大年三十无月之夜出现,择人而噬,因此这天晚上才会被叫做除夕夜。 桑悦略施小计,被分到了沐庭筠和小师妹她们这一组,五人一起在城镇里摆起小摊,免费发放门派内各弟子做的大红春联、红爆竹和红灯笼,用来抵御夕兽。 一听说是太白门的修士,百姓们蜂拥而来,排成长长的队伍来领春联等物。 “抱歉,春联已经领完了,”沐庭筠礼数周全地微微欠身,对一名男子道。 那男子早有准备地从袖中抽出一叠红纸,拉住想要离去的沐庭筠衣袖,道:“小灵修,劳烦你当场给我写一副吧,不然我回去后没法和老爷交代。” 沐庭筠道:“我并非符修,写出来的字没有辟邪灵力。” 男子道:“无妨无妨,只要是灵修写的字就行。” “好吧,”沐庭筠只好接过笔。 他擅长小篆,运笔如蚕吐丝,骨力如绵裹铁。 写完后,那男子虽然看不懂,却觉得好看,连连称赞:“好字,好字,多谢小灵修。只是不知小灵修写的是什么?” 小师妹噗嗤一声笑出来。 沐庭筠道:“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 男子还没道谢完就被挤到一边,更多的人捧着红纸围了过来。 沐庭筠却并没有接着写,而是左右张望两眼,看向目前最清闲的小师妹:“宋师妹,你来写吧。” 小师妹连连摆手:“大师兄,你知道我字写得有多丑吧。” 她回头看向桑悦,撒娇地眨巴着眼睛,一脸祈求地道:“崔师姐,要不你来写好不好?” 桑悦受不了这种眼神和表情,抬手按了按额角:“好吧。” “有劳,这里就交给崔师妹了。”沐庭筠把笔递过来。 “沐师兄,你去哪儿啊?不会是去偷懒吧?”桑悦一边接过笔,一边开玩笑。 沐庭筠伸手,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桑悦不满地瞪他:“被戳破就动手么?” 沐庭筠不答,翩然离去。 到了晚上,家家户户点灯燃烛,阖家欢乐,一同守夜。 太白门弟子们也要守夜,但不是坐在屋子里,而是坐在屋顶上,为了提防夕兽入城吃人。 小师妹抱着两包烧鸡蹭到桑悦身边,还带了一小壶果子酒。 桑悦道:“喝酒不好吧,待会儿真遇上夕兽怎么办?” 小师妹道:“没事,这是果子甜酒,不醉人的,而且还有大师兄在呢,他抓夕兽可厉害了。” 桑悦道:“说起来,自上午过后,就没见过沐师兄人影,你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吗?” “不知道啊,大师兄向来如此,来无影去无踪的,我们都习惯了。” 到了午夜时分,城中燃放起了烟花。其中还是太白门火部弟子炼造的烟花最好看。 桑悦和小师妹并排坐在寒冷屋顶上,仰望着火树银花不夜天,守着人间烟火度过一夜。 * 除夕夜安然无恙地过去,弟子们都回到师门。 元旦这天,终于不再需要执行任务。到了晚上,师门大殿上举办晚宴,掌门和所有弟子们群聚一堂,共享美食。 酒足饭饱,小师妹拉着桑悦一起,和火部弟子们一起放烟花。 桑悦放了一个烟花便退出来,捂着耳朵观赏斑斓夜空。 弟子们聚在一起颇为拥挤,桑悦被挤得后退,不知踩到了谁的脚,回头道歉:“对不住。” 扭头的瞬间,不期然地与沐庭筠四目相对,两人都微愣一下,然后少年微微低头道:“崔师妹,借一步说话。” “欸?啥事?” 不知又有谁推了她一把,桑悦下巴磕在少年肩上,好疼。 沐庭筠顺势伸手揽住她的腰,足尖一点掠出人群。 两人来到了练琴的梅林。 沐庭筠带着她又在梅林里飞了一段,才将她放下。 只见一套雍容大气的编钟被静静地摆放在雪地梅林之中。 恰巧漫天烟花齐齐燃放,璀璨斑斓的光辉落在精致华美的编钟上面,也落在少年的眉眼和身上。 “崔师妹,愿尔祯祥,长乐未央,”少年素来微寒的声音,夹杂在欢庆的爆竹声中传来,似乎也沾染了几分温度。 “这是,给我的吗?”桑悦不敢置信。 “嗯,是……新年礼,”沐庭筠的耳廓又泛红了,他有些忙乱地回避她的视线,拿起丁字钟锤,递给她,“试试看,音准不准?” 桑悦拿起来,佯装生疏的样子,轻轻敲击了一下,音很准,很清脆,很明亮,很好听。 她看出来,这是一件良品法器,哪怕是在凤麟洲,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要独自集齐灵材,炼制这么一套大型音乐法器都不容易。更何况,还是在灵材资源远不如仙洲的凡间。 并且沐庭筠一直以来主修铸剑术,很少看到他锻造除剑以外的法器。 桑悦掂了掂手里的丁字钟锤,推测是用兽骨炼造的,心中那个小小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 “除夕夜你消失了一晚上,就是为了抓夕兽作为灵材吗?” 沐庭筠点头,轻描淡写地道:“夕兽并不难抓,只是将恶兽骨骼打磨成法器颇费功夫。” 看着少年清冷的面容上真诚的双眼。 桑悦忽然觉得,自己真该死啊。 她开始不敢想象,梦醒之后沐庭筠会作何反应。 以他之后不近人情的性子,一定会,杀了她吧。 * 正月初十这天,太白门的上空风雪骤然停歇,成百上千只白孔雀在高空云集,形成万众仰望的祥瑞景观。 长老们看出,这些白孔雀都是上品机关兽,定然是凤麟仙洲上仙的手笔。 掌门连忙带着长老们御剑来到山门前迎接。 两头银白机关巨狮驮着华贵的宝座,穿过云层降临。 一名仙夫人带着一个仙雅少年从宝座上翩然飞出,落到地面上。 那仙夫人梳着堕马髻,化着愁眉啼妆,眉尾往下倒,眼睛下面抹着胭脂,看起来像刚哭过一样,显得整个人梨花带雨,楚楚动人,让人看了心生怜惜。脚踩折腰步,走路时如风摆柳,好似缓缓跳着折腰舞,腰向两侧折出优美的曲线,纤细得好像要折断的样子。 那少年的眉目细看和沐庭筠有些相似。 正是眉妩夫人和沐息尘。 第一百七十章 负心 眉妩夫人向太白掌门微微点头,笑起来时好像牙痛一般以袖遮着脸颊浅笑,十分的妩媚又柔弱地问道:“我儿沐庭筠可在?” 太白掌门不禁愣住。 掌门将眉妩夫人迎入大殿交谈,并把沐庭筠叫了过去。 桑悦和剑部弟子们围在一起,赵师弟在操控带有水镜的机关燕子偷看大殿内的情况。 眉妩夫人离开座位,楚楚动人地走到沐庭筠面前,去牵他的手。 沐庭筠把手背在身后,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眉妩夫人的手在空中尴尬地顿了一下后收回,妩媚地掠了掠自己的鬓发,梨花带雨地哭诉起来,哭自己无德无才,不得夫君信任,又哭妹妹红颜薄命,沐庭筠命途多舛,还哭自己罪孽深重,沐息尘体弱多病,她想要为自己赎罪,为沐息尘积福,因此特意来接沐庭筠回无患洞府认祖归宗,从此之后的一应用度都和嫡长子相同。 沐庭筠看看面前这个言辞凄切的继母,又看看恭敬站在一边,苍白而文雅的异母哥哥,心里只觉得荒诞。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鬼见愁的剑柄,这是小时候父亲送他的礼物,但此刻他却觉得有点恶心,又连忙把剑柄松开了。 六岁那年,母亲和父亲大吵一架后,求得一纸和离书,收拾了包袱要带他回女蛮国。然而,偏偏就是那个晚上,恶鬼袭城,尸横遍野,母亲没了…… 沐庭筠对父亲是心怀埋怨的,所以他修仙一心只为给母亲报仇,不曾想过寻找这个抛弃他们的父亲。但他心里,对这个父亲也不是一丝期待都没有,不然也不会把鬼见愁一直带在身边。 但是此时此刻,这细如蚕丝一般的期待,终于断裂了。 刚过十六岁的少年,也曾下山被师弟拉着去听戏,从戏文里知道了什么叫负心汉,什么叫外室。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在他幼年的印象里,那个作为他父亲的男人总是常年不归家,母亲与父亲争吵时会骂他负心薄情,满口谎言。 沐庭筠垂在身侧的双手,渐渐握紧成拳。 原来如此,原来他竟是这种人的儿子。 太白掌门道:“庭筠,你可愿随眉妩夫人和你兄长去往凤麟仙洲,回归你父亲膝下?” “不,弟子不愿,”沐庭筠脱口而出,提起衣摆郑重地跪在地上,斩钉截铁地道,“母亲离世之时,已与父亲和离,庭筠和沐家早无瓜葛。” 太白掌门惜才,不禁劝道:“可是仙洲中的修炼资源,非凡间所能比拟。以你的资质,留在太白门委实可惜了,若能进入仙府,将来你定能成为一代剑仙,但在太白门,在这凡间,要想成仙实在渺茫啊。” 沐庭筠道:“太白门养育庭筠九载,掌门师尊授业解惑之恩,师弟师妹友爱之谊,庭筠皆铭记于心,此生执剑唯愿守护太白,请掌门师尊成全。” 少年郑重地俯下身子,额头置于地上,稽首长拜。 “你这孩子……”太白掌门一大把年纪,眼中也隐含泪光,叹道,“唉,那你就留下来吧。” 眉妩夫人眯了眯眼,抬袖挡在唇边,遮掩着脸上的不满,她的语气明显冷了下来:“太白掌门,你这是何意,竟是要阻拦我们一家团圆吗?” 太白掌门道:“这孩子既与太白有缘,夫人何不成全。缘浅尚能凭修得,缘深进退岂由人。为人父母,也当正视孩子的心意啊。” 眉妩夫人彻底怒了,也懒得再装,冷冷道:“区区凡俗门派,也该忤逆仙洲道君?你们经得住真仙一怒吗?” 沐庭筠皱了眉,长老们惴惴不安。 太白掌门捋着长须,从容浅笑:“真仙一怒,纵有十个太白门,也将在一夕之间灰飞烟灭。” 眉妩夫人傲慢地扬起下巴:“知道就好。” 太白掌门道:“正因凡族羸弱,昆仑仙帝才会施行凡间自治的仙规,严禁仙人威逼屠戮凡族,并设天刑司监管三界仙律。太白门只需遵从天地之道,持身正大,便无所畏惧。” “好,好一个无所畏惧,”眉妩夫人连连点头,目露凶光。 “娘,”沐息尘及时叫停想要发作的眉妩夫人,“既然弟弟今日不愿走,那我们就改日再来看他吧。” 眉妩夫人看向病弱的儿子,想了想,点头:“也罢,那就改日吧。” 沐息尘经过跪在地上的沐庭筠身边时,对他微微一笑,在沐庭筠冷锐如剑的目光中,俯下身在他耳边低语:“贤弟,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 待这二人走后,沐庭筠朝太白掌门一拜,便快步离开大殿。 路上撞见偷窥的弟子们,他抿唇一言不发,从储物囊中祭出一把青钢剑,御剑而去,消失在天际。 空中再度出现黑长蚯蚓般的裂缝,这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多。 桑悦连忙御剑追去,悄悄跟在沐庭筠后面。 沐庭筠飞到了太白峰的最高处,拔仙台。峰顶有两大冰斗湖,即冰川侵蚀成的冰斗中积水而成的湖泊。 少年走向其中一个冰斗湖,扬手将鬼见愁扔进了冰冷的湖水里。 桑悦听到剑身里传来中年男子的怒骂声:“臭小子!你爹造的孽,关老子什么事!” 咕咚一声,剑沉进湖里了,中年男子骂骂咧咧的声音也一同沉没。 眼看着梦境世界里的裂缝越来越多,蓝如海催促桑悦赶紧行动。 “你催我也没用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桑悦焦躁地抓了抓头发。 蓝如海道:“笨!跳湖,捡剑,用苦肉计!” “我冻死了算谁的?” “梦醒了你落在他手里一样是死!” 桑悦无话可说,飞奔出去,扔掉身上的鹤氅,一头扎进冰冷的湖水里。 她跳湖的位置离沐庭筠很远,因此当少年看过去时,只看到她像抿翅的白鸟一样冲向湖面,根本来不及阻止。 水声响起的刹那,少年毫不犹豫地也一头扎进湖水里。 桑悦忍着刀割般的冰水酷寒,奋力游向湖底,捡起插在湖泥里的木剑。 与此同时,她的后衣领像是被铁钳抓住了似的,整个人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朝湖面拽去。 沐庭筠将她拖出水后,近乎粗暴地将她随手扔到地上,狠狠地道:“疯了?” 他们一出水,在严寒的气候下,头发上,眼睫上的水珠就迅速变白结冰。 桑悦冻得直打哆嗦,一边抖,一边急忙把怀里的剑用双手捧出来,牙齿打着架说:“你,你的,剑,别,扔,有,有用。” 沐庭筠愣住了,然后,脸颊侧的线条微微绷紧,似乎在咬牙。 桑悦抖得愈发厉害,像筛糠似的。 沐庭筠深吸一口气,劈手夺过了剑,同时抓起地上的鹤氅,粗暴地盖在她身上,一手抓住她的手腕,不容反抗地朝她身上输送灵力,助她逼退寒意。 “不要浪费灵……” “闭嘴,”沐庭筠低沉冷漠地凶道,声音明明是轻的,却透着让人不敢招惹的压迫感。 他垂着眼,眉睫上结着的白霜,掩映了瞳孔里闪烁的微光。 桑悦赶紧抿住了嘴。这时,周围那些黑长蚯蚓般的裂缝又开始逐渐愈合了。 送完灵力,沐庭筠狠狠地系好了她脖子上鹤氅的系带,手像铁钳一样抓着她的手腕,带着她御剑飞向弟子居。 第一百七十一章 折腰 正月安然无恙地过去,眉妩夫人说的“改日”并没有出现。 太白门上下的警戒逐渐地松懈。也正因此,当萧辰刀宗在深夜突然发难之时,太白门才会始料不及,被打得猝不及防。 这一战,太白门差点灭门。 萧辰刀宗如有神助,上至掌门下至弟子,各种凡间难得一见的妙品、上品法器层出不穷,更有百只妙品机关兽助阵,在太白门里肆意冲杀,千年殿宇一夕之间灰飞烟灭。 危难关头,太白掌门打开唯一的退路——传送门,将幸存的弟子全部传送到百里之外。 沐庭筠和长老们拼死将重伤的太白掌门也送入传送门,留下殿后,以自身性命为同门博取生路。 赵师弟挡在沐庭筠前面,被仙箭洞穿心脏,当场毙命。 沐庭筠目眦欲裂,双瞳几欲滴血,不顾反噬的危险,竟是要献祭全身血肉来操控千把飞剑。 眉妩夫人便在此时出现,驱策两头天品白狮机关兽,轻而易举地将沐庭筠一爪拍晕过去。 桑悦用甲骨文“藏”之字灵,隐匿住自己的身形,尾随着眉妩夫人的仙人座驾,进入凤麟洲无患洞府。 昏迷的沐庭筠被他们用仙人锁链锁住,关在一处阴暗庭院里。 沐庭筠醒过来的时候,看到眉妩夫人和沐息尘坐在对面品茶。 他带着杀人的戾气,愤怒地冲过去,但手脚都被锁链锁住,且周身灵力被封。 少年被锁链缠住,狼狈地摔在地上,冷冷地盯着这对母子。 “瞧瞧,这狼一样的眼神,”眉妩夫人把茶盏放下,走上去捏起沐庭筠的下巴,“草原上生的野种就是没规矩,你就是这么看自己的继母的?” 沐庭筠嫌恶地甩开她的手:“毒妇!你恶贯满盈,人人得而诛之。” 眉妩夫人恶毒地冷笑一声,用手拨开他脸上的乱发:“皮相长得倒不错,和你娘一样天生下贱,活该早死!” 突然,女人发出一声惨叫。 沐庭筠的动作快得像豹子,一口咬住了眉妩夫人的手腕脉搏,鲜血登时涌了出来。 沐息尘召出尸魂脊骨杖将沐庭筠击飞出去,身体砸在墙上又摔落地面。 沐庭筠的头歪在一边,脑后流淌出鲜血,昏死过去。 眉妩夫人怒目看向沐息尘:“下这么重手做什么?你以为找这么一副躯壳容易吗!圣品金灵根,天底下能找到几个,何况还是血缘相近的亲族,最适宜你的魂魄。” 她连忙上前查看,颇为小心地扶起沐庭筠,见他头破血流,双目紧闭陷入昏迷,不禁狠狠地皱眉,瞪向沐息尘:“这副躯壳最终是要留给你用的,难道你想要一具断手断脚的躯体吗?” 沐息尘道:“可是娘,他这样是不会乖乖听话的。如果他修为不够,我还是不能顺利夺舍。” “为娘自有办法。” 躲在暗处的桑悦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之前的种种疑惑都在此刻串联在一起,豁然开朗。 难怪沐息尘要用那么多魂魄炼制邪器,应当都是为了他今后夺舍做准备。 而沐庭筠同样暗中用魂魄锻造邪器,莫非是为了对付沐息尘所用? 眉妩夫人叫来下人和医仙将沐庭筠搬到床榻上处理伤口。 等到房间里所有人都离去后,沐庭筠才缓缓睁开眼睛。 看来他是装晕,眉妩夫人和沐息尘的目的,他应该也了然了。 到了夜里,眉妩夫人再度来到关押他的房间。 女人手里抓着一只拳头大小的青釉魂瓶,她将瓶盖打开一道缝隙,一缕淡白魂魄从里面溢了出来。 那魂魄是个西域装扮的妇人,浅棕色鬈发裹在白色纱巾里面,穿着朴素的棉布袍服,秀美的脸庞上布满愁绪和惊恐。 沐庭筠彻底愣住了,在和魂魄四目相对的瞬间,用西域话脱口而出道:“阿娘——” 妇人魂魄当即挣扎起来,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魂瓶结界,她拼命朝沐庭筠伸出手,似乎想要抚摸他的脸颊,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眼角淌出的泪在空中化为灰白的鬼雾。 沐庭筠的脸色刹那间惨白,暴怒地朝眉妩夫人冲去。 眉妩夫人将魂瓶盖上,不紧不慢地退了一步,刚好站在沐庭筠被锁链绑缚的活动范围之外。 少年只能再次徒劳地扑倒在地上。 眉妩夫人妩媚地笑道:“如你所见,你娘的魂魄在我这魂瓶之中住得很好。但她今后还能不能过得好,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沐庭筠的双手死死抠在地面上,崩裂的指甲里鲜血直涌,在地面上形成刺目的黑红指痕。 他双手攥紧成拳,肩背不断战栗着,但他咬紧牙关,渐渐地,就不抖了。 沐庭筠缓缓地,端正地跪好,肩背挺直,举手于额前然后徐徐拜下:“继子……庭筠,拜见眉妩夫人。从今往后,听凭夫人教诲。” 眉妩夫人俯下身子,挑起少年的下巴。 桑悦站在她身后,不由一惊。 只见少年已然不是从前少年了,他的双眸里再没有一点光,幽暗得宛如地域里无尽的深渊。 所有的光明、正气、英锐、赤忱和希望,都在短短一瞬间,尽数溺毙在血淋淋的黑暗之中。 只剩下一片死寂的阴冷,不动声色的城府。 这才是,她在本真世界中认识的那个沐庭筠。 眉妩夫人满意地理了理他的乱发:“乖。” 沐庭筠又被关了两日,眉妩夫人和沐息尘才再度前来。 “庭筠,想离开这里吗?”眉妩夫人柔声问。 “全凭夫人吩咐。” 眉妩夫人抬手,从纳戒中祭出七十二枚闪烁着蓝色毒光的细如发丝的骨针:“这是主仆法器,忠心骨针。唯有在你心口处埋下这些骨针,我才能相信,你真的别无二心。” 主仆法器的作用,就是用来操控别人。一般来说,法器炼造者即为主君,佩戴者就是仆从,在佩戴法器期间,仆从必须践行答应主君的任何事情,一旦出现背叛主君的举动,法器便会发动惩罚机关,杀死佩戴者。 将法器直接埋入心口,不亚于一场酷刑。而且从此以后,再无半点自由。 沐庭筠却眼也不眨地答应:“好,但在下有一个要求,望夫人成全。” “哦?”眉妩夫人冷冷地睥睨着他,“你不会认为,这样就能换得你母亲的魂魄吧?” “不,”沐庭筠恭敬地拜道:“在下只是想恳求夫人和息尘少爷出手相助,光复太白门,让萧辰刀宗,血债血偿。” 眉妩夫人和沐息尘相视一眼。 第一百七十二章 梦醒 沐息尘笑道:“弟弟还真是心怀正义啊。” 眉妩夫人想了想道:“萧辰刀宗的掌门贪心不足,近日还想同我索要法器攻占别的门派。这老家伙气焰嚣张不懂收敛,实在让人腻烦。可以,这个要求允了。” 眉妩夫人在一旁看着,让沐息尘将忠心骨针刺入沐庭筠体内。 桑悦再也看不下去,想要出手阻止,元婴蓝如海察觉到她的意图,及时提醒道:“你想干什么?还不到你出手的时候!” 桑悦道:“到此为止吧,任由他醒过来好了。” “你也知道这只是梦境,一切早已发生无法改变,又何必多此一举。这般心慈手软,日后如何成大事!”蓝如海恨铁不成钢地斥道。 桑悦掷地有声地道:“我就是想放过他!” 说话间,她操控字灵和折纸兽从屋外发动攻击。 在骨针刺穿少年皮肉前,屋外传来巨响,甲骨文的“我”之字灵从外面一斧破开结界,折纸兽们将坚硬的木墙撞出裂痕,潮之字灵化为汹涌的浪涛冲破墙壁涌了进来。 黑如浓墨般的潮水充满整间屋子,淹没了屋内的所有人,遮蔽了他们的五感。 一只鱼状的折纸兽灵敏地从眉妩夫人那里叼走钥匙,交给桑悦。 桑悦游到沐庭筠身边,迅速用钥匙解开他的锁链,将一只纸海螺放进他手里,向他传音:“待你灵力恢复,先引开他们。我帮你救出你娘魂魄。” “崔茶茶?”沐庭筠不敢置信。 “等你活下来再解释!”桑悦让纸鲸驮着沐庭筠逃走。 沐庭筠察觉到纸海螺异常的重,撕开,发现里面放满了上品灵石。 桑悦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到关押娜孜拉的魂瓶,然后便立即去找沐庭筠。 沐庭筠正被眉妩夫人和沐息尘围攻。 桑悦帮忙牵制住眉妩夫人,沐庭筠趁机抓住沐息尘,将那七十二枚忠心骨针打进沐息尘的心口里。 眉妩夫人顿时方寸大乱:“我儿!” 局势顿时扭转,沐庭筠双手握诀,通过忠心骨针操控沐息尘攻击眉妩夫人。 眉妩夫人投鼠忌器,再加上桑悦趁机偷袭而重伤。 两人挟持了沐息尘,一起逃出无患洞府,离开凤麟洲。 逃回凡间,桑悦用折纸兽探路,寻了一处僻静的山洞,把沐息尘关押起来。 沐息尘本就体弱,一番颠簸去掉了半条命,再加上忠心骨针的作用,很好控制。 桑悦不关心沐息尘的死活,把他往山洞深处随便一扔,就去替沐庭筠疗伤。 明明全身上下被折磨得看不到一块好肉,却始终一声不吭。 沐庭筠这人真是从小就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少年的目光始终看着面前的魂瓶,眨眼都很少,似乎怕一个不小心魂瓶就消失了。 桑悦用手轻轻梳开他打结的头发,用手捻去一些凝结的血块,缓缓说道:“魂瓶上有很强的封魂结界,大概要去地府找一位修为高强的鬼仙才能打开。” 少年低低嗯了一声,就不说话了。 他没有问她的真实身份,桑悦更不会主动去提。 * 地府,黄泉路,奈河桥畔。 阴间幽暗无光,奈河里流淌着浑浊的血黄色河水,似无数亡魂的泪与血汇聚而成。 一座斑驳的石桥横跨奈河,桥上排着长队的亡魂,神情麻木,被鬼差押送着前行。 河岸上,盛开着大片血红的彼岸花。花瓣如血滴落,随风飘散,落入奈河便化作一缕青烟消散。 血色花海之中,从魂瓶中解救出来的娜孜拉将儿子搂进怀中,不舍地无声哭泣。 一向冷硬的沐庭筠在母亲魂魄面前展露出从未有过的脆弱,他放任自己靠在母亲怀里,闭上眼睛。 桑悦靠在一块石头边上站着,静静等待。 他们利用沐息尘敲诈了眉妩夫人一大笔灵石,再用这笔灵石在鬼界请了一位鬼仙,打开了魂瓶。 现在,沐庭筠要亲自送他的母亲踏上去往轮回的路。 生离死别,痛彻心扉。 他却要活生生再经历一次。 娜孜拉知道自己作为鬼魂阴气深重,不敢在儿子身边待太久,纵有再多不舍,也只能狠心松开沐庭筠,踏上奈河桥。 从此,再无相见之日。 等到娜孜拉的身影平安走过奈河桥,彻底消失在视野之中,沐庭筠仍久久呆立在原地。 少年忽然踉跄着,向奈河桥跌出两步,终于忍不住心中悲痛,像是要将心肝脾肺一同吐出般大喊道:“阿娘!” 凄怆的喊声久久回荡在阴暗冷潮的高空中,远处似有无声鬼魂在哀鸣着应和。 桑悦缓步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沐庭筠肩上。 少年已然泪流满面,感受到她的触碰,没有回头也没有躲避,只抬手把脸深深埋在手臂上,无声垂泪。 桑悦默默地将手收回来。 沐庭筠,别这样,别哭了。桑悦在心里说。 这样会让我心软。 会让我后悔啊。 * 回到人间后,桑悦和沐庭筠一前一后走在林间小道上。 桑悦手里百无聊赖地挥舞着竹竿,打开挡路的野草、树枝和飞虫。 “你,叫什么名字?”身后的少年忽然出声问道,嗓音还带着几分沙哑。 “……”桑悦挥竹竿的手垂在了身侧。 “你不是崔师妹,你的修为堪比一派长老,你是什么人?”沐庭筠问。 “你想为你的崔师妹报仇吗?”桑悦问。 沐庭筠摇摇头:“不,我只知你于我有大恩,我想报答你。可以告诉我吗?” “不可以,”桑悦背对着他,拒绝。 沐庭筠失落地垂下眼,但并不意外:“我明白了,以后不会再问。” “沐庭筠,”桑悦问,“你还有什么心愿吗?我来助你达成。” 达成所愿,送你一个收尾圆满的梦后,你就醒过来吧。 * 沐庭筠偷偷修炼邪器准备攻打萧辰刀宗,等桑悦发现的时候,想要劝阻已经来不及了,他的邪器基本上都炼制好了。 桑悦并不阻止他复仇,只是不希望他接触邪器,入邪道的没有好下场,落迦王就是前车之鉴。 但沐庭筠心思深沉又坚定,被桑悦明面上数次劝阻后,他就设法避着她,暗中学习锻造邪器。 他取凡间十大恶人之脊骨,鬼界三百六十只恶魂,炼制出十把上品邪魂剑。 像萧辰刀宗趁夜偷袭太白门一样,沐庭筠也在午夜时分,如同夺命修罗一般,踩着血路杀进刀宗。 十把上品邪魂剑宛如割草一般收割着人头。 桑悦的一百只纸鹤作为前锋,五十个符纸纸人环绕在沐庭筠周围保护着他,还有六十只纸狮子化为巨兽,负责阻拦、吓跑那些前来送死的低阶弟子。 少年操控着杀人如麻的邪器,双目倒映着无边血光,好似瞳孔已被鲜血染透。 桑悦明白了,他小小年纪,身上背负的几十道业障从何而来。 十把邪剑将刀宗掌门钉死在了大殿宝座上。 少年也终于力竭地单膝跪倒在地上。 桑悦飞掠过去,单膝跪在他面前,轻轻扶住他的肩问:“沐庭筠,你如愿了吗?” 沐庭筠疲惫地抬起头看她,见她鬓发散下一缕,抬手想要替她掠到耳后,却看到自己满手血污,自嘲一笑,收回了手。 “仇敌已除,太白门再无后患,我现在没有更大的心愿了,”沐庭筠看着她,唇角勾起一丝苍凉的微笑。 “好,”桑悦轻轻抱住他,在少年不知所措、羞涩抿唇的片刻间,祭出长剑贯穿他的心脏,“那就醒过来吧。” 梦境世界瞬间崩塌。 第一百七十三章 恶血剑和折纸 密林,煞炁黑雾四处缭绕。 沐庭筠和桑悦同时睁开眼睛。 沐庭筠浑身上下贴满了纸人,被束缚在一棵树上。 桑悦则维持着“沐成章”的外形,站在他对面十步开外的位置。 沐庭筠抬起脸,冰冷刻骨的眼风瞬间飞至,他咬紧牙关压抑着难以抑制的怒火,脸色阴沉得像棺材。 他咬牙切齿、怒不可遏地道:“你——怎么敢!” 桑悦心虚畏惧地往后退了两步。 元婴蓝如海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你只拖住了他三年,梦里三年,梦外三刻。时间太仓促,我做的布置未必能挡住他。” “早说,我现在就跑!” 桑悦拔腿逃跑的瞬间,沐庭筠挣脱了纸人束缚,带着万千怒意的一剑朝她背后斩来。 蓝如海事先布置的上百只符纸折纸兽从四面八方飞出,袭向沐庭筠。 沐庭筠眼神一暗,甩手祭出邪器——恶血剑。 血红色的三尺剑落到地面上,化为一个巨大的血潭。 粘稠的鲜血像是有意识一般,从血潭中飞出,黏住符纸纸兽们,也把飞掠在半空中的桑悦拽落,掉进血潭里。 背后剑风袭来,桑悦连忙抽出腰间的纸匕首抵挡。 双方激烈交战之时,大群的纸鱼从天而降,攻向沐庭筠。 等到沐庭筠冲破纸鱼阵,提剑刺向桑悦时,突然在半道上力竭,浑身提不起一丝灵力。 桑悦趁机反攻,单手掐着沐庭筠的脖子把他摁在血潭里,另一手转动匕首朝他直刺而下。 沐庭筠冷冷地睁着那双柳叶眼,死盯着那把即将夺取他性命的匕首。 那匕首削去他鬓边的发丝,贴着他的耳沿扎在血潭底部。 面临将死危机都能面不改色的青年,终于无法再保持镇定,露出了不能理解的诧异。 他目光游移,看到对方仍然顶着“沐成章”的那张脸,微张的气喘吁吁的唇,往上,是“他”充满侵略性、凶狠而又冷酷的眼神。 “为何不杀?”他问。 桑悦骂道:“闭嘴!没有下次!这次放过你,以后别再惹我!” 她想要松开青年修士,但又有点不放心,于是又骂一句:“老实点!听到没有!” 沐庭筠此刻受制于她,已经放弃了挣扎,但依然没有展露屈服,面对她的威胁,不做任何回应,只沉默地看着她。 桑悦道:“闭上眼睛,不许动,敢动一下你就死定了!” 沐庭筠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慢慢闭上了眼睛。 桑悦松开他的脖子立即跳开,转身拔腿就跑。 沐庭筠在心中默数了七个数,然后就睁开了眼睛,运转瞳术秋毫目,他的视野顿时扩展出方圆十里,四面八方、天上地下,大到飞鹰,小到蚂蚁,都纤毫毕现。 果然,又跑了。真是个奇怪的人,不管是输是赢,都一副落荒而逃的模样。 明明她可以轻而易举地抹断他的脖子,让他立即退出武试考场。 可她却,放过了。 沐庭筠知道对手跑了,但却依然一动不动地躺在血污之中,不是他听神秘人的话,而是他真的太累了,不知对方用了什么法术,导致他浑身乏力,一点力气也没有。 而且他的脑子里已经被这个奇怪的对手,以及她奇怪的行为占满,这一刻他心里的好奇和疑惑达到了巅峰——这个人究竟是谁? 另一边,蓝如海在桑悦识海中说道:“你的千脸面具被他沾上了觅踪水,所以才会被他追踪到,不能再用了,你现在只能用字灵隐匿身形。” 桑悦回答:“原来如此,知道了。” 她立即摘掉千脸面具,化出原样,然后写了个“藏”之字灵,将自己隐身。 桑悦一边跑,一边问:“沐庭筠怎么回事?最后一招他怎么突然就变弱了?是你干的吗?” 蓝如海道:“那群纸鱼身上的符咒,其中有一只是我用弱水为墨书写的。只要他触碰到了,就会被吸干灵力,全身疲弱。” 桑悦惊道:“你竟然能操控弱水写字!” 要知道弱水可是上古圣品异水,能够吸收世间的任何力量。任何人只要碰到一滴弱水,就会变得十分虚弱。 这世上唯有玄洲仙王才有能力同时操控三滴弱水。除此以外,人人面对弱水,都只能敬而远之。 所以各大仙洲才会放心地用弱水作为护城河。 蓝如海道:“我目前只能操控一滴弱水。我能做到,你自然也可以,只要你修炼得足够强大,又何止操控区区三滴。” 桑悦道:“你还真是……有点狂妄啊?我的元婴这么强的吗?” 蓝如海道:“元婴的性格,是修士一部分潜意识的体现。虽然你自己不知道,但我,就是你。” “我的野心,就是你暗藏的野心。” “好了,捏造识海梦境耗费的魂力很多,我也累了,接下来你自己应对吧。”蓝如海的嗓音里确实带上了几分疲惫。 桑悦只得道:“好,你先歇着。” * 柔孜用香气烟霭困住一只邪祟,将其封进一枚玉石里,放入锦囊。 锦囊中已经放了三四十枚玉石。 他拿着锦囊走向祁云客。后者正随意闲适地坐在树干上,用金色灵力在虚空中布了个棋盘,正在自己和自己对弈。 柔孜将锦囊扔给祁云客,少年头也不抬地接住。 祁云客道:“真不愧是柔孜大师,做得干净漂亮!” 他轻巧地从树上跃下:“你先往西北方位直走,那里还有两只邪祟,我待会儿去与你汇合。” 柔孜淡淡地点头,便安静地朝西北方位飞掠而去。 祁云客抬手在空中落下一子,面前便出现一个金光凝聚而成的小型阵法。 阵法上显现出桑悦在林间飞掠的身影。 祁云客单手掐诀:“在乾位,用字灵隐匿身形,是为了躲谁呢?那么在离位的是……有点意思。” 沐庭筠还躺在血潭里,一动不动。 一阵脚步声不紧不慢地靠近,像是有人散着步走到了他边上。 沐庭筠睁开眼睛,便看到异瞳少年蹲下来,似乎饶有兴味地欣赏着他的狼狈模样。 祁云客道:“哟,这么惨啊,你猜,我来的路上遇到了谁?” 沐庭筠冷冷地看着他。 祁云客伸出两根手指:“我告诉你是谁,你帮我做两件事。” 沐庭筠冷然道:“滚。” 祁云客依旧笑着:“可惜啊,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他起身施施然地离开,心里默念自己的步数,一步,两步…… “站住,”清寒如秋风般的声音果然传来,“两件什么事?” 祁云客脸上的笑意加深,灿烂得像个得逞的奸商。 ? ?沐庭筠上章好感 500 ? 本章好感- ? 桑悦摊手:“……” 第一百七十四章 神乐观 桑悦悄悄潜入了神乐观。 一进观内,她就被里面不可名状的场景刺激到浑身发麻。 那是几十只巨大的多足虫,每一只都有半人多高,身躯至少有五步那么长,立起来俨然是个庞然虫怪。 乍看有点像蜈蚣,但桑悦觉得比蜈蚣恶心很多,这些巨虫的躯干两边密密麻麻长满了五六十对酷似人手的长足,手臂极其的细长,细的只剩下骨头,长得几乎和身体等长。 这些巨虫有的相互交叠着,有的扭曲着紧贴在一起,还有的盘绕在柱子上。 桑悦强忍住恶心,在神乐观里进行探索。 她身上的灵石消耗了太多,接下来法术必须省着点用,要是能找到神乐观的灵石库房进行补给最好。 桑悦用字灵探路,躲进了一个相对干净的房间,就在她要关门的时候,神乐观里突然传来乐声。 这乐声初听,庄严、肃穆、典雅,但细听之下,曲调中暗藏着错误的杂音,有种掩藏不住的凌乱。 桑悦想起,布告第十三条写着:神乐响起时,无论在何地,都要跪下祈祷天神。 但布告边上又有一行血书:官府和鬼疫勾结,布告真假参半。 所以,要不要跪? 桑悦迅速地想了想,选择不跪,躲在了门后。 门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 她放出“目”之字灵,看到院子里出现了十来个戴着傩戏面具的人,有的戴着鬼疫面具,穿的是色彩斑斓的杂色衣服。有的带着善神面具,穿的是同一式样的黄衣白裳。 估计是观内的神乐舞者。 这些戴面具的神乐舞者纷纷跪在地上。 对面飘来了一个身着华服的人,上衣乌金色,下裳朱红色,脸上戴着方相氏面具。 “方相氏”站在院子里,没有跪。 下一刻,“方相氏”忽然摆了一个宛如壁画上神明的舞姿。 然后,跪在地上的那些神乐舞者就一个接着一个地炸了,蓬地化为一地鲜血淋漓的沙子。 桑悦恶寒,看来她歪打正着,不跪才是对的。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庆幸,“方相氏”的后脑勺上突然长出了第二张脸,面具后面那双金色的眼睛直直盯着门后面的她。 桑悦立即后退,房门化为一堆沙土,“方相氏”飘了过来。 跟随“方相氏”一起飘来的,还有地上那些混杂着血肉的红砂。那些红砂凝聚成一只只巨手,朝桑悦拍来。 净土珠缨顿时发出青金色的光芒,展开三步方圆的防御结界,红砂巨手重重地拍在结界之上。 “方相氏”垂下双手,他的袖管里不断地涌出更多的砂子,疯狂地朝桑悦拍击而来。 桑悦体内的灵力不断地注入净土珠缨,就像一碗被倒出去的水一样,快要见底。 这样下去可不行。 桑悦双手握诀,发动净土珠缨的第二层术法——净化结界。 笼罩着她的结界光芒变成了青白色,原本阻隔在外面的砂子全部漏了下来。 但落在结界里的砂子都静静地躺在地上,看上去和普通砂子一样,一动不动,没有半点攻击性。 净土珠缨的第一层术法是防御结界,即阻隔一切攻击。 第二层进阶术法是净化结界,即净化一切带有杀伤力的人事物。无论是敌人还是法器,在进入结界范围后,所发出的攻击都会丧失杀伤力,变得柔和无害。 第二层术法消耗的比第一层的灵力多得多,桑悦不敢浪费,连人带结界一同攻向“方相氏”。 “方相氏”明显看出了净化结界的厉害,以桑悦难以企及的速度瞬移躲开。 糟了! 桑悦知道自己错过了唯一的机会。 由于灵石不足,桑悦的灵力很快就维持不住净化结界。 “方相氏”不断地远距离操控红砂攻击她,很快就发现她身周的结界消失了,一下子瞬移到她背后,抬手就卸掉了她的左臂,远远扔了出去,人偶假身里白血似的灵液像喷泉一样涌出来。 桑悦连忙飞掠远离,但“方相氏”的速度快得惊人,又瞬移过来,拆掉了她的右腿。 剧痛袭来,桑悦几乎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附魂偃甲人偶受伤的痛感,和真实肉身的痛感是一模一样的。 她颓然倒在地上,“方相氏”追过来,同时拆掉了她的右手和左腿。 桑悦也同时拿出最后的杀手锏,“杀”之字灵从她指尖飞出,化身屠夫的字灵上前一刀就挑飞了“方相氏”的面具,那面具似乎是黏着他脸皮的,被挑下来后,露出一张没有皮的鲜血淋漓的脸。 “方相氏”痛苦至极地捂着脸弯下腰去。 “杀”之字灵乘胜追击,把“方相氏”大卸八块。 桑悦身上仅存的灵力终于被榨干,她失去四肢的躯体已无任何自保之力,只能躺在地上等死。 激烈的打斗声引来了更多的神乐舞者,这些家伙的身躯变高变长,衣服下探出四五对细长的手,躯体和手都扭曲诡怪,一看就知道都是邪祟。 桑悦失去了双手,无法再操控“杀”之字灵进行下一步攻击,她也没有双腿,无法逃跑。 只能睁大眼睛躺在地上,等着出局。 神乐舞者们围了上来,令人窒息的腥臭味和恐怖同时淹没了桑悦。 它们不仅在拉扯她的躯体,还要透过躯体撕扯她的魂魄。 痛苦让桑悦放出嘶吼。 天上飘起了白色的霜霰,冷峭的寒潮无声袭来。 当霜霰落到这些神乐舞者身上时,它们一个接着一个,身上自内而外炸开无数血霜花。 宛如一群身上开满血花的怪物。 有人踏着满地或白或红的霜花从容不迫地走来。 他蹲下身,打量着桑悦狼狈的样子,冰冷而笃定地道:“抓到你了——桑悦堂妹。” 桑悦不由得苦笑:“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啊,沐庭筠。” 沐庭筠伸出一指按在桑悦的额头上,她的意识顿时昏沉,陷入黑暗之中。 * 不知过了多久,桑悦悠悠转醒。 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无门无窗的密室里,立即爬起来,发现手脚都恢复了。 正当她疑惑自己是不是已经被送出考场时,密室墙上打开一道门,沐庭筠脸色阴沉地走了进来。 桑悦想要站起,身体立即僵硬如石,不得动弹。 她苦笑,就知道没这么简单。 沐庭筠危险地凝眸,看她一眼,冷峻地道:“你的这具人偶假身被我缝了傀儡丝,这间密室设有封魂结界,能够隔绝你和元婴的灵识交流。” “在这里,你不能寻死,无法求援,”沐庭筠面无表情,声音却越来越冷酷,“十年,二十年,乃至百年,没有人能找到这里,你会被一直关着,直到魂飞魄散。” 桑悦强迫自己冷静:“你就这么恨我吗?其实除了你追杀我的时候我还手,我并没有主动伤害你和你的利益啊。” 沐庭筠的唇角露出一丝讥嘲的冷笑,这点表情也像晨露一样很快消失:“为何窥探我?” “不是,当初在神墟试炼的时候都怪我那该死的好奇心。我就是想看看沐家年轻一代中哪个子弟这么深藏不露,没想到就撞见你了。我真不是有意窥探你,我们无冤无仇的不是吗?” “无冤无仇,此刻你还能说出这种话?”沐庭筠眼里飘过一丝凶狠的冷笑。 侵占他的记忆,捏造梦境。 在梦中肆意欺骗戏弄于他,揭开往日血腥伤疤。 梦中那最后夺命一剑…… 由于这个捏造之梦,他的记忆甚至出现些许混乱…… 这些,在她看来还叫无冤无仇! “有啥仇嘛?虽然我打过你,但不是你先打我的嘛?而且我们都是修士,打来打去不是很正常嘛。”桑悦表情无比坦然地道。 沐庭筠已然怒到极致,但他越怒,脸上越是不显。看着桑悦这厚颜无耻、装傻充愣的样子,又有一种泥牛入海,有劲无力的挫败感。 沐庭筠面无表情道:“堂妹果然豁达,想必亦能理解我永绝后患之心。只好委屈你的魂魄,永远栖息于这座密室之中。” 他转身就要离开密室。 桑悦连忙喊道:“慢着。沐庭筠,你我可以结盟,我助你复仇!” 沐庭筠回眸看向她,一双眼静似冰封的湖面,不起微澜。 桑悦继续劝说:“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敌人,沐息尘。你锻造邪道魂器,不就是想避免被沐息尘夺舍吗?我可以帮你对付他,并且救出你的母亲。” 沐庭筠道:“我不需要盟友。” “不,你需要。不然你不会故意引我过去,让我发现沐息尘的诡计,你是想要坐山观虎斗吧。既然沐息尘可以挑拨我和沐清枝,借旁人力量达成自己目的,你又何妨一试?” 第一百七十五章 秘密 沐庭筠静默不语。 桑悦接着道:“你虽然可以把我关在这里,但我的元婴依然能操控我的肉身在外界随意行动,为了找到我的下落,我的元婴定会成为你的劲敌。与其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盟友。” “我可以替你扫清,你在复仇路上的障碍,”桑悦直视着沐庭筠的双眼,无比认真地道。 沐庭筠走过来,俯下身,盯着她的双眼,仿佛要看穿她魂魄:“我怎么知道,这不是又一场花言巧语的欺骗?” 桑悦张了张嘴,有些哑口无言。看来他是对梦境里的事耿耿于怀。 沐庭筠从袖中摸出一枚珠子。 桑悦:“这是……留忆珠?” 沐庭筠道:“你捏造幻境,窥视我的过去,扰乱我的记忆,怎能只有我授人以柄。我当然也要你过去的所有记忆,你知道我多少弱点,就拿你的来换。” 果然是睚眦必报啊。 桑悦犹豫片刻,只能道:“……好。” “机会只有一次,别耍花招。” “你太看得起我了,我都这样了,还能耍什么花招?” 沐庭筠冷哼一声,将珠子按在她额头上。 桑悦思忖了一番,其实她窥探到的沐庭筠的记忆只有他十三岁到十六岁之间的。 沐庭筠最生气的应该是她知道了他的软肋,也就是他母亲的事情。 所以她不一定真的要给出所有记忆,只要用同等价值的秘密交换就行。 对她来说,至关重要的秘密有两个,一个是光阴郎。一个是为仇一一报仇。 用哪个秘密换呢? 如果告诉他自己是光阴郎,这杀神不会当场把她的魂魄炼成魂器吧?还是不要冒险了。 桑悦在留忆珠里留下和仇一一有关的三年记忆。 她睁开眼睛道:“我放好了。” 沐庭筠拿了留忆珠,走到一旁闭目打坐,读她的记忆。 桑悦感觉心里很怪异,有种被人当面读日记的感觉,既害羞又不安又愤怒,比被陌生人扒掉衣服还难受。她开始明白沐庭筠的感受了,被别人窥视过去记忆,真的有种想把对方揍一顿的羞恼和冲动。 大概两个时辰后,桑悦闭上眼睛想睡觉了,才听到沐庭筠起身的声音。 “别睡,该动身了。” 桑悦闻言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终于能动了! 她道:“我能不能再问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沐庭筠冷冷地瞥她一眼。 “好好好,不想说就不想说嘛,还是那么容易生气,”桑悦低声嘟囔,“真是河豚哥。” “你说什么?” “我说我来打头阵,保护你,”桑悦谄媚地笑道,有点贱兮兮的。 “管好你自己,”沐庭筠冷冷道。 桑悦在他背后敢怒不敢言地挥拳踢腿。 * 狭窄的甬道里,沐庭筠在前面带路,他有瞳术秋毫目,能够透过洞壁观看到百米外的事物,因此可以及时避开危险。 密道的分叉路很多,错综复杂,又有邪祟在四处徘徊。桑悦不敢乱跑,只能紧跟着沐庭筠。 “那个,堂兄,”桑悦轻声唤。 沐庭筠冷漠地道:“废话少说。” “你能不能借我点灵石?我现在身上只剩一块中品灵石了。” 沐庭筠头也不回地说:“第三次。” “啥?” 沐庭筠微微侧首瞥她一眼:“这是第三次,你在作战期间借灵石。” “啊?是吗?我有这么衰吗?”桑悦细细回忆,好像还真是,初见沐庭筠兄弟那次,神墟试炼断臂那次,再加上现在,确实是三次。 桑悦自己都忍不住扶额:“啊,我好惨啊,而且怎么每次都被你撞见。” 沐庭筠不语,只认真观察着周围环境,然后快步向前拐了个弯,停在一间密室前。 他脚步停得突然,桑悦差点撞上去,好歹她是个修仙的,反应够快,才稳住了。 沐庭筠一手拿起密室上挂的锁,另一手指间祭出一枚细长笔直的松针。他的松针不是普通草木,可以变得坚韧如铁,也能柔软如丝,他将松针插进锁眼,不知是怎么戳弄的,总之很快就将锁打开了。 两人迅速闪进了密室里。 桑悦不禁眼前一亮,这密室似乎是个藏宝室,里面放着不少灵石法器。 她立即毫不客气地捡了一个储物袋,把灵石和能用的法器都装进去。沐庭筠也顺便补充物资,挑拣法器。 等储备补充得差不多了,两人便离开密室,继续在甬道中前行。 * 甬道尽头是一个向上的阶梯,沐庭筠滑动墙壁上的机关,头顶一块石板徐徐打开。 两人走上出口,来到一个金碧辉煌的轩敞神祠。 神祠的墙和柱子上贴着许多色彩艳俗的图画。 沐庭筠只看了一样,就像被烫到一样,目光飞快地避开。 桑悦先是懵懂地看了片刻,分辨出是什么的时候,才慌张移开目光。 这里居然贴满了避火图,这神祠也太不正经了。 避火图其实就是春宫图,民间相传阴阳调和双修图能够以“阴”制“阳”,避免火灾。 但此画不雅,一般人家都是夹在书里,或贴在看不见的隐蔽处,从没见过这样堂而皇之地张贴出来的。 而且还是贴在神祠里。 再看供奉的那座金色神像,更是诡异,荒淫,且血腥。 吉金打造的人身蛇尾的邪神,有着四只羽翼,三只类似虎豹的利爪,九条尾巴,两个头颅,平坦的脸上除了一张血盆大口外,没有别的五官。 邪神的九条尾巴紧紧缠绕着一个人族女子,她的四肢都以不正常的角度歪着,显然是被蛇尾绞断了。而且其中一个蛇头正保持着咬断她脖子的姿势。女子的脸痛苦得扭曲如鬼。 桑悦不禁道:“这是什么玩意儿?哪路邪神?是傩祭中的鬼疫之一吗?” “是十一鬼疫之中的魅魔,”沐庭筠微蹙着眉尖道,“据说十分擅长采补炉鼎的下流邪术。” 桑悦疑道:“神乐观是凡间朝廷专设的管理神乐的衙署,而凡间中原大部分地区有傩祭的风俗,供奉的应当是方相氏大神和十二神兽,怎么会给鬼疫邪神雕塑金身,并且供奉在神祠里呢?” 沐庭筠不答,只拿出留影珠将这座神庙记录下来。 没错,这邪神祠恐怕是一条重要线索。 桑悦也连忙拿出留影珠记录,并从地上捡了一张避火图折好,放进专门用来存放证据的储物锦囊。 这是他们这场武试评分的关键。 就在这时,神祠大门突然被一把推开,两个人拉着手冲进来。 沐庭筠和桑悦同时御剑刺去。 冲在前面的那人连忙道:“别打!别打!是我!自己人!” 赫然是东方既白。 而被他隔着衣服拉住手腕的姑娘,也是桑悦许久未见,且意料不到的。 那是一个看起来相貌寡淡,但气若幽兰的女子。是桑悦曾在鬼市生死局中结识过的,那位医女。 医女显然也认出了桑悦和沐庭筠,对两人淡淡地点了下头。 医女身上的血迹是红的,而秋水学宫人偶假身的血是白色,化人宫瓷偶假身受伤流的是金色细沙。 所以医女不是考生。 “是你?你怎么又来这么危险的地方,还和九公孙在一起?”桑悦有些惊喜,不禁问道。 “你们认识?算了,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快!先躲起来!”东方既白急匆匆地道。 东方既白扑过来拽着沐庭筠,医女也拉着桑悦,四人躲到邪神像的背后。 东方既白拔下头发上插的一支毛笔,左手祭出一个白瓷莲花形画碟,画碟就是画师们用来盛颜料和调色的小盘,这只画碟造型为八瓣莲花,每个“莲花瓣”里放着深浅不一的绿色,盘中间有圆形水池。 东方既白执笔蘸取了一点绿色,将笔尖在盘中圆池上轻舔了两下,把颜料抹匀,然后在地面上简洁而迅速地勾勒几笔,一条隐匿树藤顿时从他笔下显现出来,圈住四人形成一个不大的圆阵。 四人的身形立即凭空消失。 第一百七十六章 邪神祠 很快,神祠紧闭的大门自动朝两边打开,一群带着各式傩面具的神乐舞者排成整齐的队伍,迈着从容优雅的舞步进入神祠内。 桑悦迅速数了一下,共有六十个,两两一组共舞,在神像前排成三列。 邪神像上的蛇尾和羽毛纷纷打开,每个鳞片打开,里面都滑出一条极其细长的类似蛇信子的分岔舌头 成百上千条像红绳一样细长的蛇信在神祠里乱舞,环绕在那些神乐舞者的周围,不时舔触他们的皮肤,或是滑进他们的衣服里面。 这些鲜红的蛇信子很快朝着桑悦他们的方向延伸过来。 桑悦心中紧张,看了一眼沐庭筠,后者似乎也没有什么办法,他把手放在了剑柄上,做出强攻的准备。 这时,医女拿出一个小瓷瓶,从里面倒出一些白色的药粉,沿着隐匿树藤倒了一圈。那些蛇信子不知怎的,就自发地避开了隐匿树藤环绕的区域。 桑悦松了一口气。 很快,除了四人躲藏的方寸之地,整个神祠的地面,柱子,屋顶,布满了缓缓蠕动飘舞的蛇信子。 东方既白继续观察那些神乐舞者,忽然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医女也要探头去看,他连忙伸手捂住她的眼睛。 医女不紧不慢地将他的手拿下来,纤秀手指在他掌心滑动,写道:无妨。 东方既白感到掌心痒痒的,脸突然通红,慌张地点下头,收回手转开脸。 桑悦也往外探看,一下子怔住了。 那些神乐舞者,舞着舞着,都纠缠在一起,然后就叠在一起,行起了房事! 桑悦没经历过这种场面,一下子都看愣了,惊呆了。 沐庭筠只看了一眼,就厌恶地转开视线。 医女宠辱不惊,依然淡定地看着,就像在观察病人身上的伤口一样。 东方既白最忙,他抬头看着屋顶,瞄一眼医女,她在看,于是他也瞄一眼,噫,不堪入目,又抬头看屋顶,再瞄一眼医女,她怎么还在看,有这么好看?那他也看,噫,看不下去,如此反复。 这时地面上的密道门忽然被打开。 四个人都警惕地盯着那个出口,手要么按在武器上,要么捏诀,做防备状。 一个人从里面冒出来,竟是祁云客。 祁云客正要说话,就被东方既白捂住嘴拽过去。 柔孜紧随其后出来,桑悦连忙伸出手指压在唇瓣上,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柔孜很温顺,纵然疑惑但也安静地点头,任由桑悦拉着他的手腕把他牵到身边。 不像祁云客还在呜呜咽咽地挣扎着想说话。 沐庭筠轻轻扫了一眼桑悦握着柔孜的手。 桑悦对着祁云客放出字灵,在空中组成一句话:噤声,懂吗? 祁云客连连点头表示懂了。 东方既白示意他悄悄看向前面。 祁云客探头,眼睛蓦地睁大了,然后一点儿也没有害臊的意思,反而认真看了起来。 和医女的过分淡定不同,这小子完全就像个小淫贼。 柔孜则看了一眼就像被烫到一样,低下头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默念佛号。 祁云客推了推柔孜,对他无声地做口型:快看。 柔孜轻轻蹙眉,摇头。 这时医女也拍了拍桑悦的肩,用手指在地面上写道:采补炉鼎之术。 于是其余人都再次朝那些神乐舞者看去。 只见那些被压在下面的神乐舞者,皮肤很快失去光泽和弹性,身体也逐渐萎缩,然后,脸上的面具都戴不住滑落下来,将一副干瘪的丧失生机的可怕面容呈现在众人眼前。 所谓采补,就是以他人为炉鼎,通过房中术抽取人鼎的精、气、神,成倍地炼化灵炁,并吸纳对方修为的下流邪术。 采补术也有强弱之分,眼前这种,能在短时间内将人吸成干尸的,无疑是上品级别的邪术。 很快,一半的神乐舞者都成了不再动弹的干尸。 剩下的三十个神乐舞者,就在尸体边上,再次无声地舞动起来。 而此时,那座金色的邪神像,竟然也动了起来。 它的九条蛇尾在空中狂乱舞动,然后其中一条猛地拍向了桑悦他们! 被发现了! 六人分别朝不同的方向躲闪。 鲜红的蛇信们交织缠绕在一起,形成尖锥状,从四面八方追袭着六人。 东方既白滚进了神乐舞者们中间,他发现蛇信子虽然紧追着他不放,但却会绕开那些神乐舞者。 他不禁想起了城中布告上的第四条规则:遇到鬼疫时可以佩戴善神面具,能在一定程度上震慑鬼疫。 虽然下面血字的提示说真假参半,那就说明有一半的概率,这条规则是真的。 他决定赌一把。 东方既白喊道:“大家有没有认识,傩戏十二善神的面具长什么样啊!” 大傩术是一门古老且高深的术法,一般在中原地带的门派中继承流传。 其中云海天都的傩术最为强大精深。 像桑悦,东方既白等人只是听说过傩术,施法时需要佩戴面具,对里面的善神和邪神则是一概不知。 但祁云客作为云海天都的修士,且在这届考生中也算是个博学的人才,对傩术自然十分了解。 祁云客当下点拨道:“你左边三步便是善神雄伯。” 东方既白一看,是个形似獠牙野猪怪的傩面具。 他立即就地滚过去,迅速捡起傩面具戴在脸上,原本迅疾攻向他的蛇信子就在同时全部停下,但没有离开,而是怀疑地绕着他徘徊。 东方既白紧张地观察四周,开始学着其他的神乐舞者那样,抬手,提腿,缓缓舞蹈。 蛇信子这次终于缓缓退开。 另外五人见这办法有用,立即如法炮制,在祁云客的帮助下找到善神傩面具戴在脸上,然后混进神乐舞者中间,学着那些整齐划一的诡异的舞蹈动作。 祁云客忍不住布了六个小型传音阵,一人脚下一个,然后他一边舞蹈,一边踩着阵法问道:“各位,我们要这样舞到什么时候?” 东方既白道:“不知道啊,你不是云海天都的吗?知道这玩意儿弱点在哪儿吗?” 祁云客道:“道友,这仿造的是邪神,太古邪神!我要是知道邪神的弱点,还用得着在这儿比划吗?” 桑悦忍不住打断他们:“你们两个够了,还聊上了。能不能说点有用的,比如这玩意儿到底是个什么修为?” 沐庭筠运转秋毫目,回答了她:“这邪祟是出窍一层。” 桑悦忍不住骂道:“干!真倒霉!” 出窍期一层修士至少能同时灭杀一百名元婴圆满修士,而她们才六个人,还都是元婴初期! 而同境界邪祟的实力,还往往比灵修还要高一些。 第一百七十七章 对舞 祁云客慌张地问道:“现在该怎么办?我们总不能一直跟着跳下去吧,要是他们跳到后面又开始不可描述怎么办?我们现在不应该赶紧逃吗?” 柔孜扫了一眼故作惊慌的祁云客,暗道此人演技精湛。 在场的人中,只有柔孜知道这少年有多么深不可测。 甘遂道:“敌我修为差距太大,最好在不惊动魅魔像的情况下逃走。” 桑悦道:“对,还是先观察看看,我们尽量往大门去靠,然后注意魅魔像的动静,找时机溜走。” 这时,群舞变成了两两对舞。 其中一名神乐舞者的动作比较少,只需要轻缓摇动腰肢就行,但另一名神乐舞者的动作就大多了,动作妖娆无比,充满挑逗,露骨的意味。 桑悦和医女一队,两人面对面。 桑悦尴尬道:“啊这,我实在不会啊。” 前面简单的舞步她还能跟上,但这种高难度的艳舞,她就不行了。 医女道:“无妨,我来学。你只要学动作少的。” 医女精通滚灯舞,因此在舞蹈上的学习能力远比桑悦高。 她戴着面具,腰肢款摆,媚眼如丝,姿态极尽妩媚,但有些近乎下流的动作,在她做来,却艳而不俗。 桑悦不禁想起一句话,美人在骨不在皮。 桑悦忍不住朝另外四人看去。 说实话,看两组男人尴尬对舞的场面挺搞笑的。 沐庭筠和柔孜是一队,沐庭筠果然没有跳艳舞,别说他不会,以他的性格,就算会估计也不愿意跳,所以只能让柔孜来。 而柔孜跳得格外的好,他是香音修,在歌舞上有极高的天赋,再加上他本就是霞姿月韵、男女通杀的长相,戴上面具后,只露出一双星目,看上去就是个高挑的美人。 柔孜拿捏着分寸,需要肢体接触的动作只是虚拂过去,这支艳舞由他跳来,只剩下致命的迷人。 这谁扛得住啊。 反正桑悦自己扛不住。 但她看一眼沐庭筠,面无表情地配合着柔孜,冷漠地缓舞着。 没关系,沐庭筠本来也不属于正常人。 再看祁云客和东方既白那一队。 东方既白看着眼前艳舞撩人的少年,忍不住把视线别开。 祁云客提醒道:“道友,你得看着我,你看那些蛇信子过来了。” 东方既白只好强迫自己转回去看着他:“道友,我感觉我要瞎了。” 祁云客疑道:“我跳得不好吗?” 东方既白:“挺好的,就是跳太好了,有点恶心。” 祁云客也是从小练傩舞的,学艳舞也学得很快,跳得十分不错。 就是学得太好了,连挑逗的眼神都学了十成十。 东方既白实在是受不了看着一个大男人对着自己跳这种风骚舞蹈,还抛媚眼。 舞到后面,有个相互把面具往上推开,对视的动作。 东方既白和祁云客此时已经完全无法管理好表情了。 两个男人的表情明显在憋笑。一看就和周围深情脉脉的神乐舞者们不一样,不合群。 大群蛇信子立马就朝他们围了过去。邪神像似乎被激怒,蛇尾在空中狂甩。 桑悦忙道:“你们两个别笑了!” 祁云客强行忍笑:“抱歉。” 东方既白也立即肃容抿唇:“不好意思。” 两人表情严肃地忍了十来瞬,后槽牙都快咬碎了,最后还是憋不住笑。 祁云客:“我忍不住了,哈哈哈哈。” “噗嗤,”东方既白边笑边说,“抱歉,我受不了男人与男人的对视,对不住。” 在他们笑起来的同时,邪神像立即对他们发动了攻击,两人只能仓惶躲闪。 同时那些神乐舞者也发生了剧烈的畸变,他们的身体变得越来越长,最后甩掉面具,撑破衣服,变成一只只巨大的千手虫怪。 正是桑悦刚进神乐观时,在庭院里看到的那种巨虫。 这些虫怪争先恐后地朝六人扑咬而来,挥舞着数不清的无限伸长的细长怪手,激得桑悦全身发麻。 她立即祭出弱水冰精笔,以灵力为墨,在空中行云流水地书写了一个草书的杀字。 桑悦已经补充了足够的灵石,所以现在才能无所顾忌地使用杀伤力更强的字灵。 飘在半空中的“杀”字,像活的一样,一撇变得越来越长,活像一个人举着一把巨长锋锐的墨色砍刀。 桑悦又在“杀”之字灵上面附加了“敏捷”字灵。 杀之字灵顿时势如破竹,冲向虫怪群中,宛如一道黑色的闪电般左劈右战。 好似一名精湛的厨师施展着极其利落的刀法切菜一般。 虫怪们的残躯和腥臭的血液流淌了一地。 杀之字灵,大杀四方。 众人都被这极端暴力但又十分爽快的场面震慑了一瞬。 东方既白惊叹道:“哇,你好凶残啊。” 桑悦:“滚。” 祁云客赞道:“姐姐这招真是漂亮!” 桑悦向少年道士笑一下:“有眼光。” “杀”之字灵的狂暴为他们博得了片刻喘息机会。 但魅魔像很快就反应过来,九条巨大的蛇尾纷纷朝他们袭来。 沐庭筠施展秋毫目,眸中银芒流转,向祁云客道:“小道长,我们这几人五行俱全,能否列五行阵法?” 祁云客眼睛一亮,道:“这位兄台厉害啊,没想到你们炼器师还这么懂阵法,那我便设五行相生盖天阵,烦请诸位跟着代表你们各自灵根属性的符文站位。柔孜兄,你的身法最轻,乾位就交给你了。” 柔孜道:“好。” 祁云客双手握诀,他的身周散发出一阵金色的云雾,这些云雾迅速凝结成一个巨大的圆阵,覆盖了大半座神殿。 祁云客的阵法符文用的是云篆,他担心有的人看不懂,还在下面加上了小楷。 桑悦很快找到了坎水符文,她踩在金云凝结成的符文上,只觉得脚下绵软,仿佛真的踩在云团上一样。 甘遂站在离火位。 东方既白站巽风木。 祁云客站艮山土。 沐庭筠站兑泽金。 五行相生,祁云客的五行阵能引导他们的灵力相互转化,在消耗最少灵力的情况下,释放出威力最强的法术。 桑悦手握弱水冰精笔,按动机关让笔杆变成剑柄,剑之字灵沿着冰精剑柄形成墨黑色的剑刃。 弱水冰精笔中藏着多种巧妙的机关变化,张湛然都编成小册放在了笔盒里面,桑悦还来不及一一练习,便先记了几个对她目前来说最实用的。 比如这剑柄形态,就能够方便她在上面安装各种锋利的剑刃,若是打开刃了还能随时替换。 身为水灵根修士,桑悦以水御剑,出剑时自带一层水刃,加大攻击范围的同时,更加强了攻击强度。一剑挥去,柔软水流顺着虫身环绕,顷刻化为利刃,将长虫断成数截。 桑悦一边杀一边问:“这些大虫什么怪物,怎么长得这么恶心!” 祁云客道:“传说魅魔会把信徒变成淫虫,可能就是这个!” 桑悦道:“干!我就不该问,听完更恶心了!” 沐庭筠身周飞舞着几十把威力强大的法剑,有的是他亲手炼制,有的是他在密室中捡的,他呵气成霜,被白霜触及到的虫怪和蛇信子速度顿时迟缓了数倍,然后被他操控的剑阵像刈草一般除灭。 医女祭出一样少见的火脉法器。形状是一根铁质长杆,两端各熔铸了一个方块状的铁笼,笼中装满燃烧着蓝橘色异火的木炭,名为火壶。 随着医女的舞步和抖动,笼中异火熊熊燃烧,火焰腾起数丈之高远,火星更是漫天飞溅,绚烂至极。 她的舞步灵敏、从容、有力而震撼,火焰顺服地与她共舞,所到之处,诸邪退避,焚尽灾厄。虫怪和蛇信子皆在炽灼火焰中化为灰烬。 东方既白身法飘逸,一边躲闪,一边提笔在空中勾勒,被他笔尖扫过的虫怪,身上迅速长满碧草繁花,宛如阳春降临,当这些鲜妍柔软的花草覆盖满整条长虫时,它轰然倒地,一动不动,终将化为供养花草的尘土。 在修真界,最擅长操纵空间之力的两大道法流派,莫过于画修和阵修。 画修只要手中有笔,有充沛的灵力,就能随时随地创造画境,画境中可容纳万物。 也可以随时随地将画境中的一切召唤出来。 比如此刻的东方既白,提笔即阳春。 第一百七十八章 合力 邪神像眼看着这些修士各个身怀绝技,立即发动更加猛烈的邪术,它身上四只不对称的羽翼全部伸展开。无数金色的羽毛宛如乱箭般朝六人射去。 祁云客手拈金色玉石棋子,布在空中,同时双手飞快握诀,金色的灵光在空中飞快地交织勾勒,很快展开一个巨大的方形大阵。 所有射向方形大阵的金羽都在触及阵法后消失,然后下一瞬,全部奉还回去。 若说画修操控空间之力的特点是广袤深远,那么阵修操控空间之力的特点就是精湛多变。 祁云客布的这一手大挪移阵,更是精妙至极,快准狠,将魅魔金身的攻击尽数奉还,一下子就废了魅魔像的一只翅膀。 以至于魅魔像都不敢再发动如此强劲的攻击,害怕被他再次挪移回来。 当然,这也是因为这魅魔像毕竟不是真的魔,只是不知何种原因被炼化出来的邪祟,所以不够聪明,看不出祁云客的虚实。 祁云客目前不过是元婴一层修士,而大挪移阵转移的力量越强,对修士的修为要求就越高。 眼看着魅魔像一只翅膀已经废了,祁云客立即就撤了阵法,浑身大汗淋漓,踉跄着从空中坠落,被东方既白操控藤蔓扶了一下才站稳。 柔孜隐隐觉得祁云客的实力不止于此,但后者的神情和姿态又看不出任何破绽。 委实看不透此人。 柔孜没能观察多久,一条长满了蛇信子的蛇尾就朝他横扫而来。 在即将被击中时,柔孜的身形迅速溃散成淡白烟霭,弥漫在空中。被蛇尾打散后,从四面八方飘开。 这是须弥山香音族独有的法术——聚散如烟。 以香气为食的香音族,也像香气一样缥缈莫测,能够在虚实之间自由变化。在实体化虚的情况下,任何攻击都对他无效。只有当他凝成实体时被击中,才会受伤流血。 飘散的淡白烟霭重新凝聚在一起,化成实体,柔孜毫发无伤,身周缭绕白色灵香烟霭,无需别的飞行法器,就能悬飞于空中,轻盈无比。 他将一支自制的简陋竹笛横在唇间。 笛声清袅,如木落淮南,雨晴云梦,月明风袅。 他身周馥郁的烟霭顿时化为三只巨大的白鹤烟兽,朝蛇尾飞掠而去,一只鹤爪将蛇尾按在地面上,另外两只尖喙如长戟齐啄,堪堪啄碎蛇鳞,蛇尾狂甩,四只鹤爪如铁笼般将其死死压制在地。 所谓医药同源,医女当即便认出这是上品鹤顶灵香,邪物的克星。 柔孜以仙音操控灵香,比纯粹握诀操控灵香的方式更快,且威力更强。 杀之字灵消耗的灵力极多,桑悦不能长时间地施展,立即将字灵收了回来。她没有忘记武试考核的评分规则,连忙祭出法器元婴玉棺材,将元婴期的几只淫虫都吸纳封印进玉棺材内。 想要杀死元婴期的邪祟,就必须摧毁其元婴,或是容纳元婴的识海。而识海藏于心脏,所以必须要彻底摧毁邪祟的心脏,它才不会复生。 不过这种巨型淫虫的心脏很难找,因为它的身躯很大,心脏却很小,所以没办法招招致命。 而玉棺材这种封印类法器的好处就在于,就算没有杀死邪祟,只要在它复生之前,虚弱之时,就能将它收入法器封印起来。 所以桑悦只要尽量把淫虫切碎,趁肉块愈合之前将其封印就行了。 很快,桑悦就封印了六只元婴期淫虫。 这时,六只淫虫居然齐齐朝她扑咬过来。 一阵烟霭迅疾飘来,柔孜挡在桑悦前面,一掌拍向其中一只蚰蜒千手虫怪,他的手心飞出一个草书的“谢”之字灵。 “谢”之字灵飞快地变大,形成一个半透明的黑色屏障,将所有的攻击都阻隔在外面。 很多时候,人们一看到“谢”字,联想到的就是感谢,或是姓氏,但“谢”字还有一个字义,那就是谢绝,即推辞、拒绝。 因此“谢”之字灵,其实是一种防御性字灵。 而且“谢”之字灵是相对来说比较好炼化的。 字灵通过吸食记忆而变强,只要收到别人的诚心感谢越多,“谢”之字灵就越强大,就能够帮桑悦谢绝更猛烈的攻击。 目前桑悦身上最强悍的防御字灵就是“谢”字,所以她才会把这个字灵给柔孜防身。 桑悦持剑而动,水流凝为有形利刃。 柔孜横笛而奏,妙音化为无形锐刺。 虫怪们当即四分五裂。 除灭了这六只淫虫后,桑悦见祁云客被蛇尾追得左支右绌,对柔孜道:“我没事,你去帮帮小道长吧。” 柔孜有些抗拒地轻蹙眉尖,想说那人其实不需要任何保护。但他终究没说,只点点头,顺从了桑悦的指挥。 柔孜伸出手,谢之字灵飘回到他掌心,他对桑悦说:“那主上把这字灵收回吧,不然我会担心。” “好吧,”见柔孜这么说,桑悦也只好把谢之字灵收回。 东方既白妙笔生花,画地为牢,笔尖在地面掠过之处,巨大粗壮的树根拔地而起,这是他收服的两株千年榕树精,平时都被他养在画境之中,此刻被他召唤出来,但只显形了根部。 粗壮的榕树根牢牢地缠住邪神像的两只翅膀。 医女将两枚白色丹药投入火壶之中,刹那间,蓝橘色的火焰化为青白相间的异火。 她单手挥舞火壶,烈火于她周身暴涨,却不肯伤她分毫。她宛如驾驭火焰的王者,火壶凛然旋舞之间,青白色烈焰朝邪神像的两翼席卷而去。 炽焰摧枯拉朽地吞噬一片,在魅魔像的怒吼中,它的两翼悉数化为灰烬。 但奇异的是,同样被青白异火燎灼过的树根却一点儿事儿也没有,连半点焦痕都看不见。 “厉害,厉害,来,击个掌鼓舞下士气,”东方既白兴奋地朝医女举起手。 医女看了一眼,不解但礼貌地举起手。 东方既白笑着对着她的掌心轻拍了下,完成击掌。 医女的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只从纳戒中祭出几枚白色丹药,分给其他人:“这是诛邪丹,抹在法器上有助于腐蚀邪祟鳞甲。” 桑悦将诛邪丹捏碎抹在剑刃上,一剑朝邪神像蛇尾劈出,果然,之前不过是能在蛇鳞上砍出些印子,但现在已经能一剑砍碎鳞甲了。 “不愧是丹修,帮大忙了!”桑悦赞道。 祁云客和柔孜分别将诛邪丹粉末融入阵法和烟霭,合力斩断一条蛇尾。 祁云客脚踏白云落在柔孜身边,还有样学样地对柔孜说:“柔孜兄,击掌!” 柔孜无奈,但他是个心肠慈悲的佛修,只要是不过分的小要求,他都不会拒绝别人,于是他伸出了手。 祁云客和他重重击了下掌。 桑悦眼看别人都和同伴友好相处的场面,觉得自己也不能落后,看向正巧落在自己身旁的沐庭筠:“堂兄,咱们……要不要也击个掌?” 第一百七十九章 失控 沐庭筠冷淡地扫了她举起的手一眼,撇下一句:“无聊。”然后便转身飞掠而去,斩去一只蚰蜒怪。 桑悦对他做了个鬼脸。 她正要放下的手被人轻拍了一下。 抬头一看,是祁云客的笑脸,他刚好踩着祥云从她身边飞过。 祁云客击完掌后,忽然进一步握紧了她的手,把她带离地面,然后——甩了出去! “姐姐,出剑!” 桑悦只见面前邪神像的金色蛇尾越来越近,蛇鳞下划出来的蛇信子都快甩到她脸上,连忙全力一剑劈出,剑刃上甩出一道锋利的水流,宛如巨大的刀弧,将蛇尾劈成两截。 她被甩出去的趋势未减,正好飞向沐庭筠。 奇怪的是沐庭筠居然没有避开,反而好心地伸手捞住她的腰,她才没有摔到地上。 “多谢,”桑悦简单向沐庭筠道谢,然后掠到边上,一边御剑战斗,一边对着祁云客就骂开了,“祁云客!你把老娘当剑使!我杀了你!” “姐姐,我看你的流水剑法那么好,借用一下嘛!而且我们不是配合得很好嘛!” 桑悦骂道:“配合你的头!脖子伸过来!我让你看看什么叫御水剑法!” “别啊,姐姐,我错了。” 六人中沐庭筠的法剑最为锋利,但桑悦的御水剑法的爆发力最强,每逢危机之时,桑悦被激得发挥潜力,就会挥出比鬼见愁更加锋利的水刃! 而祁云客就是看中了这一点,他甩人也不是随便一甩,同时还将自己的大量灵力于瞬间附着在桑悦和她的剑上,增强她的速度和力量。 于是,这一剑相当于两人合力一击,自然威力无比。 这魅魔金身极其坚硬,虽然他们六人连番攻击,合力之下也能斩断蛇尾,但确实没有这一下快准狠。 东方既白目光一闪,冲到桑悦面前:“桑悦,来击个掌!” 桑悦还以为他也是来鼓舞自己的,颇为自得地笑道:“我刚刚那一剑怎么样?俊吗?” “厉害!真俊!”东方既白击掌的同时握住了她的手,将她甩了出去。 “……”桑悦又斩落一条蛇尾。 桑悦落地骂道:“东方既白!东方贱人!你也找死是吧!” 东方既白贱兮兮地赔笑:“借用一下,借用一下!” “我借用你大爷!” 沐庭筠且战且转移,落到桑悦身边,朝她伸出手。 桑悦:“……” 桑悦飞快地和他击了个掌,然后缩回手。 沐庭筠看她一眼,手依然伸着。 桑悦:“我不干!” 沐庭筠浅浅地道:“不干?” 轻描淡写的语气里,分明透着威胁。 看在这家伙是刚合作的盟友的份上。 桑悦:“好好好,来吧。” 桑悦伸手握住他。 沐庭筠握紧她的手,他的手臂极有力量,轻而易举地将桑悦带起抡圆了一圈后,再甩出去。 桑悦感受到沐庭筠清寒的水脉灵力萦绕在她周身,让她腾得更高更快,她于半空中身随剑转,剑锋过处,灵力凝结成清澈而凛冽的水刃,带着石破天惊的力量,朝着两条怪异蛇尾挥出巨大的扇形水弧。 唰!两条蛇尾齐刷刷坠地。 桑悦在空中翻转两圈才落地,单膝跪在地上,用剑拄着身体。 祁云客赞道:“杀得漂亮!” 东方既白道:“好配合!” 桑悦一句都没听进去,拄着剑站起来,一脸菜色地骂骂咧咧:“草,甩来甩去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忍不了了,都给我死!” 桑悦持剑于空中挥洒,一个草书的“杀”字迅速成形。 黑色的屠夫持着巨大的长刀,朝邪神像杀去! 然而,“杀”之字灵一刀斩向邪神像后,忽然又朝附近的祁云客劈去。 祁云客差点没躲开,连忙闪到一边,火速认错:“姐姐,别恼,我真的知错了!” “不是……不是我想攻击你……”桑悦也愣了,她根本没有操控“杀”之字灵攻击祁云客。 桑悦双手握诀,想将杀之字灵召回,却发现字灵根本不听她召唤,反而开始无差别攻击周围的一切。 沐庭筠一剑接住朝他背后劈来的杀之字灵,目光冷淡地瞥了一眼桑悦。 很清寒的目光,还有一丝隐约的哀怨,让桑悦心头一凉。 桑悦忙道:“字灵不听我使唤了!你们小心!” 柔孜、医女、东方既白接连被字灵攻击,只得退避。 桑悦焦急地双手不停握诀,“杀”之字灵却宛如脱缰的野马,乱杀一通。 本来就有邪神像这么个大邪祟做强敌,现在又多了个大杀器,另外五人都且战且躲,十分狼狈。 桑悦更加焦急自责,但心底却又升起另一种诡异的兴奋感,宛如升腾的浓墨一般,无法抑制地在她识海中弥散开来。 她感到自身的灵力迅速流失,都被“杀”之字灵夺去了。 怎么回事?屋顶怎么淌血了?她的视野,怎么都变成了红色? 桑悦双眼逐渐浮上一层血色,任谁都能看出不对劲。 医女收了火壶,翩然飞掠到桑悦身边,右手并指在桑悦身上穴道疾点,随着她的点穴手法,医女温暖如夏风的灵力通过穴道注入桑悦体内,帮助桑悦理顺紊乱的灵炁。 最后医女两指点在桑悦眉心,从容缓声唱诀:“熏风解愠,昼景清和,新霁时候,心魂安定——” 桑悦眼中血色退去,逐渐恢复清醒。 柔孜和东方既白都赶来护在她们周围。沐庭筠和祁云客继续吸引邪神像的注意。 医女一只手握起桑悦的手,两人各出一手配合握诀,医女帮桑悦收回杀之字灵。 医女扶着桑悦道:“杀之字灵过于暴虐,会侵蚀施法者的心智,甚至反噬心魂,反过来操控施法者。” 桑悦道:“那我以后岂不是不能再用这字灵了?” 医女道:“在你确定自己的心智足够强大前,最好别用。” 桑悦只得点头:“我明白了,多谢。” 好在杀之字灵虽然乱杀一气,但也不是一点用儿也没有,至少给魅魔像重创了几下。 沐庭筠和祁云客趁机打开了神祠大门。 “快走!”祁云客朝她们喊道。 医女扶着桑悦,柔孜和东方既白殿后,六人连忙逃出神祠。 等所有人都冲出来后,祁云客转身就用阵法封住了神祠大门。 沐庭筠在上面加持了六把法剑。 东方既白操控藤蔓布满殿门。 柔孜双手握诀,他身前的香炉里飞出无数只白蝶形的烟兽,加固封印。 四名修士合力,才把里面的邪祟封住。 第一百八十章 怨魂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无星无月,周围静谧如死。 六人都万分警惕地盯着神祠大门,眼看着大门震动了几下后,又归于宁静,且封印没有动摇的迹象,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邪神像和附近的淫虫都被封在神祠里面,所以此刻院子里反而相对安全。 东方既白道:“接下来去哪儿?诸位有计划吗?” 祁云客笑道:“九公孙,不先和我们引荐一下你身边这位道友吗?” 东方既白啊了一声,忙道:“对对,差点忘了,我的错。这位是甘遂甘道友,一位很厉害的云游医修。我之前触犯规则被抓到这里,就是她救了我。” 祁云客笑问:“我们都是来此应试的考生,不知甘道友为何孤身一人来此凶煞之地?” 甘遂道:“我于四方云游,并无特别目的,只为了搜集古药方,复原古方中的各类丹药。” 医修甘遂说着,抬眸与祁云客对视。 甘遂的眼瞳是很浅的茶褐色,有种雾蒙蒙的氤氲感,再加上脸上总是木木的没什么表情,所以目光显得很缥缈,好像对世间的一切都满不在乎。 所以她的目光很少认真地凝聚在某个人或事上。 此刻四目相对间,祁云客不禁失神一瞬,然后就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甘遂的眉眼木然中又带有几分倦怠,也没有转开视线,漫不经心地凝视回去。 沐庭筠不禁微诧,暗道此女不简单。 甘遂的容颜是寡淡得缺乏存在感的,本来属于平日里见到过眼就忘的那种类型。 但她却先后令东方既白和祁云客这两人失神,流露出惊艳的目光。 而且还有桑悦这样的振古绝色站在她身边,但他们的目光依然被甘遂吸引。 委实有些奇怪。 东方既白忍不住把手在祁云客眼前挥了挥,并打了个响指:“哥们,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祁云客回过神,爽朗地咧嘴一笑,嘴角两边露出两只虎牙:“没了,我问完了。” 东方既白道:“我觉得,接下来我们还是一起行动吧,这地方太邪性了,人多也能相互照应,你们怎么看?” 沐庭筠直接淡淡地道:“我要去寻兄长,便不与诸位同行了。” 东方既白有些遗憾,但还是点头道:“明白,那兄弟你路上小心。” 他自来熟地拍了拍沐庭筠的肩,后者面无表情,抱拳施礼后便转身御剑离去。 桑悦没说话,她和沐庭筠私下里结成了联盟,但明面上最好不要显得亲近,否则会引起沐息尘怀疑。 祁云客道:“我的考题是抓邪祟,和各位目的不同,也不同行了吧。” 桑悦道:“我们可以合作,你帮我们找线索,我们帮你抓邪祟,怎么样?你还差多少邪祟?” “嗯,”祁云客想了想道,“元婴初期的就不说了,抓起来简单,关键是我想抓两只元婴五层的邪祟。” 桑悦有些吃惊:“你确定要元婴五层?” 祁云客笑道:“与我同届的考生中人才辈出,我当然要抓几只高阶的邪祟才能保证通过武试。” 桑悦道:“既然如此,和我们合作,不正为你多一分胜算吗?方才我们几人配合的优势,你也看到了吧。” 祁云客好像被她说通,点了点脑袋:“有道理,那就依姐姐所言,先帮你们找线索吧,期间若是遇到合适的邪祟,再见机行事。” 商量妥当后,五人便开始找地方休息。 哪怕是仙人,也不可能每时每刻都保持紧张紧绷的状态,也是需要休息,恢复魂力的。 魂力就是魂魄的力量,也可以称之为精神,精力。 修士施法消耗的除了灵炁,体力以外,还有就是魂力。 所以刚结束一场大战的五人,必须先找地方修养一下,恢复精力才能再战。 祁云客用阵法探查,带众人来到了神乐观的弟子居。 东方既白道:“晚上千万不能独自一人呆在室内,我就是因为犯了这个规矩,才在夜里被面具人掳到神乐观的,要不是遇到甘道友相救,你们现在应该都看不到我了。” 柔孜道:“那就挑两个相邻的房间吧,主上和甘娘子一间,我们三个男子一间。” 找好房间后,五人就各显身手地在周围布下防御结界和术法。 东方既白在周围洒下一圈护门草的种子,细嫩的幼苗很快就破土而出,拔高,伸展,开放出鲜妍的酷似曼陀罗花的花形。 护门草能够迅速感知到方圆五里的危险并大声示警。因此五人无需安排守夜,都可以安心歇下。 桑悦整理好了床榻,问甘遂道:“甘道友,你喜欢睡里面还是外面?” 甘遂道:“都行。” “那你睡里面吧,我睡外面,”桑悦笑着拍拍床。 两人躺到床榻上后,桑悦道:“甘道友,谢谢你不嫌弃我,还愿意和我住一间房。你不怕我突然又发狂伤到你吗?” 甘遂轻声道:“不会,我能确定已经稳住了你的心魂,只要你不用过于暴虐的字灵,就不会被反噬。” “对不住啊,我好像还攻击了你好几下,疼不疼啊?” “没关系,你只是被反噬了,这对修士来说很常见。” 桑悦朝甘遂凑近了一点,认真地盯着她的脸看,甘遂皮肤白皙,但不算细腻,能看到一些细小的毛孔和雀斑,还有一些旧的和新的小伤痕。 她伸手,用衣袖小心地擦擦甘遂脸上的血痕。 “有药吗?我给你擦点吧,可别留疤了,”桑悦心疼地说。 甘遂道:“一点小伤,不碍事,留疤也没关系。” “那怎么行,我去问九公孙有没有草药,”桑悦说着就起身跳下床。 甘遂拉住她的手:“不必去,我有药。” 甘遂把药给她,桑悦小心地蘸取药膏涂在医女的脸上。 这时隔壁男人们的声音很清晰地传了过来,凡间的房间不像仙洲洞府到处有隔音结界,这里的木墙隔音效果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祁云客说:“东方兄,我发现你和传说中不太一样。” 东方既白道:“你也觉得我比传说中俊多了?” 祁云客道:“俊是一方面,关键是你没传说中那么傻。” 东方既白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生气:“你听到的是什么传说,我是画痴,不是白痴!” 祁云客道:“听说你的画很值钱,可以给我画一幅吗?” 东方既白道:“这倒是没问题,但你要等一等,我现在有更想画的人。柔孜老弟,你在念佛经吗?没事你继续念,我给你画一幅画怎么样?” 祁云客道:“柔孜兄,让他画两幅,另外一幅给我。” 东方既白:“你拿人家画像干什么?” 祁云客道:“卖钱啊,你落款的时候三绝圣手的章多盖几个。” 东方既白道:“盖多了不好看,要看留白多少。” 桑悦给甘遂涂完了药,很快就犯起困,她别开头打了个哈欠:“他们怎么这么能聊?甘道友,你觉得吵吗?我让他们小声点。” 甘遂淡淡地道:“不会。” “行吧,那抓紧时间休息,”桑悦检查了一下甘遂有没有盖好被子,然后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 武试第三天。 祁云客在院子里画好望气八卦阵,探查完神乐观后,朝西北方向一指,那里有座三十层高的楼台,是神乐观里最高的建筑。 “长生楼,煞炁漩涡就在那里。” 五人朝长生楼飞掠而去,还没到,就见一个身影从楼顶向下直坠,发出砰地巨响。 桑悦他们都被惊了一下,连忙赶过去查看。 只见坠楼的是个身着华服的女子,五官本是美丽的,但鲜血从她口鼻和眼中涌出,模糊了她的脸容,身下更是淌了大片的血液,手足都断折扭曲成诡异的姿势。 甘遂想要走近尸体查看,桑悦连忙拉住了她。 因为桑悦看到,尸体动了。 坠楼的女尸,双腿忽然曲起,然后腰背向上拱起,碎裂的身体以一种诡异的姿势直立了起来,然后甩着断折的双臂,猛地朝桑悦他们冲来。 桑悦立即召出“剑”之字灵,横剑在手。 柔孜飞掠过来挡在她前面,左袖一扬,缠在桑悦手腕上阻止她出剑,同时右手手掌立在身前,口中念诵一句梵语佛经。 女尸听到这句佛经,动作一下顿住了,僵立在原地。 柔孜回头向桑悦解释道:“主上,这是一只怨魂,因执念深重才在人间流连不散,并非恶鬼,不如度化她,再向她问询线索。” 桑悦点一下头。 为了安抚怨魂,柔孜摘下了面罩露出真容,展示他的无害和诚意,他一边念诵着佛经,一边朝怨魂走近。 怨魂低垂着头,看起来还算安静地聆听着度化佛经。 柔孜停在她身前两步距离,掏出一条洁白的手帕,递给怨魂。 怨魂抬起七窍流血的脸,呆呆地看向柔孜,断折的手颤抖地伸出,去接那条手帕。 突然,怨魂的脸色骤然变得狠厉,伸出去假装借手帕的手猛然朝柔孜一挥。 鬼魂的手并没有碰到柔孜,但甩了柔孜一脸的血,然后就飞快地窜逃而去。 “喂!”桑悦生气地呵斥。 东方既白和祁云客立即追了过去。 柔孜低下头一手捂着脸,慢慢蹲下身去。 桑悦连忙过去,拿开他的手查看:“怎么了?受伤了吗?” 柔孜苍白的脸上被甩出了三道血痕,其中一道血痕甩进了他的右眼里,原本淡紫的眼瞳都被染得通红。 “主上,我没事,”柔孜安慰她说,“只是右眼里多了一个声音,一个男人的声音,在不断地喊‘救我妹妹’。” 医女走过来,看了看柔孜的右眼后说:“刚才那只鬼留了一丝怨念在他眼睛里,只有满足这丝怨念的要求,它才会消散。” 桑悦疑惑道:“刚才那只鬼看起来不是女子吗?怎么是男人的声音,难道说,那是个男扮女装的鬼?” 这是祁云客和东方既白都匆忙跑回来了。 桑悦忙问:“那个鬼呢?” 东方既白道:“我们追到一半,突然冲出来一群虫怪,只能躲起来,那只鬼反倒帮我们把虫怪引走了。” 祁云客道:“只是这里到底不安全,还是先进楼里吧。” 于是祁云客扶起柔孜,五人一同进了楼。 哐的一声,门猛地在五人背后阖上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长生楼 祁云客看着楼里的场景,“嚯”了一声,道:“这么热闹?” 楼里一层,似乎是一个修习舞蹈的训练场,此刻站着二十多个人,男女都有。 这些人小的有八岁,大的也不过二十出头,都穿着一色的舞服,或翘袖,或折腰,或提腿,每个人都摆着不同的练舞姿势。 靠墙还坐着一排人,那些人手里都拿着一样乐器,做演奏状,但整层楼除了祁云客刚才的说话声,就一直静悄悄的。 因为这二十多人,全都一动不动,宛如假人一般。 但要说是假人,也不全对。 因为他们的眼珠还会动,随着桑悦等人的走动,这些练舞者的身躯不动,但眼珠子则一直跟着他们动,甚至移到眼角的极限,几乎翻成白眼。 桑悦感到瘆得慌,问道:“这些人都怎么回事?” 祁云客道:“谁知道呢,总之都不是活人。” 他走到其中一个少年假人面前,在假人直勾勾死盯着他的目光下,他伸手用力捏了一下对方的脸,被他手指捏过的地方,没有半点真实皮肉的凹陷感,反倒坚硬如墙似的,还掉下来不少白色的粉末。 东方既白道:“这哥们往脸上涂了多少粉啊?这么厚,还掉屑了都。” 桑悦一直知道自己嘴挺坏的,但是自从遇到祁云客和东方既白后,发现这两货的嘴一个比一个欠。她都要自愧不如了。 祁云客搓了搓指腹上的粉末,道:“不是脂粉,是磨得很细的砂子。” “砂子?”桑悦一下子想起来了那个把她打得半死的“方相氏”,那东西操控的就是红砂,这两者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联呢? 桑悦赶紧把这个线索也告诉给其他人。 东方既白猜测道:“该不会是方相氏把活人当做模具,在他们身上覆盖满砂子,把他们做成了这样的假人吧?” 此话一出,所有假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对准了东方既白。原本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都变得狰狞无比。 场景一下子从诡异进阶成了惊怖。 “我猜对……”东方既白明明被吓了一跳,还要继续说,还好旁边的甘遂眼疾手快,连忙捂住了他的嘴,对他摇了摇头。 “不要再刺激他们,”甘遂低声道。 东方既白连连点头,甘遂这才把手拿下来。 柔孜捂着右眼说:“主上,那个声音说,他的妹妹叫董仙儿,眉心有一点朱砂痣,十六岁。” 桑悦点点头:“好,让我探查一番。” 不止是为了柔孜的右眼,桑悦的直觉告诉她,这兄妹俩身上可能存在着关键线索。 她单手捏诀,放出“目”之字灵。 第一层楼的构造就是个宽阔的习舞场,没有任何隔间,因此“目”之字灵只要飞到空中,视野完全可以洞察完这片区域。 无论是所有假人的样貌,还是屋顶角落的蜘蛛网,桑悦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很快就探查清楚,这里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这里没有线索,去楼上看看吧,”桑悦对其他人说。 就在五人走向楼梯口时,那些一动不动的假人居然同一时间,全都堵在了楼梯口,移动速度快得,他们没一个人察觉。 桑悦皱了下眉,抬手,手中字灵化为一柄墨色长剑,指向这群挡路的假人。 “非得逼我一个个超度你们吗?再有挡道者,有如此地!” 桑悦持剑朝地面一劈,一笔墨色化为巨大的刀弧,将地面劈开深深的沟壑。 她身上初显的霸气,宛如海面下庞然大物若隐若现的身影,令人忍不住想要退避。 楼梯口的假人们顷刻间做鸟兽散。 东方既白都忍不住赞道:“厉害,厉害,你是王,吓鬼王,比钟馗还钟馗。” 桑悦道:“我还以为得打一架,没想到这么简单。” 祁云客道:“或许这些鬼原本就不想攻击我们,只是想阻止我们上楼。” 话不多说,五人沿着楼梯去往二层。 出了楼梯口,迎面而来的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空气闷热干燥得让人透不过气,隐隐传来肉质、衣服、毛发等烧焦的味道。 突然,六七道蜿蜒曲折的闪电像是从房梁上劈下来的一样,狠厉地劈裂了黑暗,在瞬间照亮了第二层,伴随着轰鸣的雷声,只见二三十个身着舞服的人正一动不动地站着。 “地面危险!”不知从哪传来一道陌生的女子呵斥声。 桑悦立即下意识地临空跃起,单手捏诀,一条折纸鲤鱼迅速变大,载着她浮在半空。 另外四人也及时各显手段离开地面。 甘遂身周飞舞着一枚御风丹,此丹可以口服也可以外用,可令人御风而行。 东方既白脚下踩着一片绿叶,那是蹑空草的叶子,外用内服都能使人在空中行走,如履平地,也是炼制御风丹时需要用到的一味重要药材。 刚才示警的则是东方既白衣袖上长出来的护门草。 画修们作画的工具从来不局限于纸笔,东方既白就很喜欢把自己的衣服当成画纸。 桑悦记得昨天他的衣服上只有一半的水墨画,早上再看的时候就已经完整了,估计是他昨晚上画完的。 那些淋漓水墨所绘就出来的山水草兽,都是随时可以冲出画境的异草灵兽。 祁云客则施展了云脉法术,脚踏流云。 柔孜更不必说,他身为香音族,身体可以在虚实之间变幻,只要他想,在人形状态下也可以轻如烟霭,悬于空中。是少见的,没有修到化仙期也能自主飞行的修士。 再看地面,只见原来二层的地面竟是金属做的,闪电劈下来以后贴着地面飞快地四处游走。若非刚才那句示警及时,且他们躲得足够快,只怕会被电懵。 雷电接二连三地劈下来,毫无间隔时间,雷鸣声震耳欲聋。 桑悦发现,这些闪电劈落的位置虽然每次都不一样,但却始终没有劈到那些直立的死人身上,在地面上游窜时,也会绕开那些死人。 借着闪电的光,桑悦还看到死人群里有两三个人影掠过。 难道有活人? 在数道闪电朝他们劈来前,五人分别朝不同的方向躲闪。 桑悦骑着纸鲤鱼掠到了两个假人中间。 就在这时,雷鸣中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大喊:“不要靠近死人,他们会动!” 桑悦猛然一惊,只见原本静止不动的两个死人,突然像全身抽搐似的,双手乱挥,身体乱转,蓝白色的电光像无数条小蛇一样环绕在死人身体上。 她及时克制住了用拳脚抵挡的本能反应,一边操控纸鲤鱼疾速后掠,一边扔出一只纸鲸鱼。 纸鲸鱼在脱手后瞬间变得巨大,把两个死人牢牢地压制在身下。 不过纸虽然不导电,但却怕火,在经受了几次雷电冲击后,纸鲸鱼的身上立马出现黑色的焦痕,然后就冒烟燃烧起来。 载着桑悦的纸鲤鱼也被闪电劈中,顿时燃烧起来。 “主上!”柔孜立即化为白毛巨犬,四脚踏着烟霭飞奔而来。 桑悦从燃烧的纸鲤鱼背上跳开,骑到白犬背上。 第一百八十二章 雷击 方才提醒她的声音有些耳熟,桑悦忍不住在时暗时亮的闪电下四处寻找。 一个青年穿着秋水学宫的考生服,正艰难地蜷缩在一张飞在半空的纸鸢飞行法器上。只见他衣服上破了好多口子,露出来的手臂上有明显的雷击痕。 “柔孜,我们过去救他,”桑悦道。 在那面纸鸢摇摇晃晃地下坠时,白犬飞掠过去,桑悦一手抓住了那人的手臂,这时数道闪电朝她们劈落,净土珠缨立即展开结界,将雷电全部挡在外面。 桑悦轻易将那青年拽了起来,放到一条大纸鱼背上让他骑着。 “桑悦小姐,多谢,”那青年劫后余生地感谢道。 “我也谢你刚才的提醒,戈涛兄,”桑悦对这样貌平平,但一身正气的青年笑道。 眼前的青年桑悦并不陌生,他和其父母是沐氏旁支里少有的清流。 当年她在神墟试炼时被沐成章兄妹带人围攻,就是沐戈涛率先见义勇为,一腔孤勇地冲出来帮忙。 “应该的,”沐戈涛一边说,一边将目光四处张望,脸色看起来很焦急。 桑悦发现他找的是另外两个人的身影,那是一男一女,看服饰同样是秋水学宫的考生,都狼狈地缩在一个残破的纸鸢法器上,慌乱地躲避着随时劈下来的闪电。 “他们是你的同伴?”桑悦问。 沐戈涛点头,那两人和他一样都是寒门子弟,所以在武试中结伴同行。他想去帮他们,但是力不从心。要请求桑悦帮忙,一时又开不了口。 桑悦没说话,只单手捏诀将防御结界扩得更大,然后带着沐戈涛飞掠出去,用纸鱼救下那两人。 甘遂喊道:“快去楼梯上。” 桑悦率先把沐戈涛他们三个都送到通往三楼的楼梯上,甘遂他们也相继逃了过来。 楼梯是木质的,而且那些闪电最多只劈到五六级台阶,众人一同往上跑,逃出雷电区域。 * 沿着楼梯往上走,上方忽然传来打斗声。 桑悦对祁云客道:“祁云客,我们两个先上去看看?” 她找祁云客一起开路是有原因的,云海天都和宜苏城都位于神州大陆的中域,仙界和相邻凡间之间的风俗也是相近的,从之前祁云客的表现来看,他明显更了解这里的风俗和邪祟,若是遇上了当地特殊的邪祟,他也能更快反应过来。 祁云客不情不愿地说:“姐姐,开路这么危险的事,得加价。” “加加加,赶紧的,”桑悦压低声音催促。 柔孜本来想跟着,但桑悦让他留下接应,他只好听从。 桑悦和祁云客缓步走上楼梯,只见前面有四个秋水学宫的考生,都是炼器师,正操控法器不断攻击一些血红色的云团。 楼梯上很暗,但炼器师施法时法器上散发的灵光照亮了周围环境,只见楼梯上散落着一些人类的残肢断臂,这些残肢一部分枯瘦如柴,像是已经死去很久了,一部分是草木皮革制成的木偶残肢,应该是失败的秋水学宫的考生,另一部分残肢看起来像是瓷器,这是云海天都的考生用的瓷偶假身。 有很多血色云团积聚在楼梯上,有的云团下面可以看到一截砍断的脖子,似乎这些云都是吸附在人头上,把人头都给完全笼罩住了。 那四个炼器师正疯狂攻击着这些血云,把血云一个接一个地打得溃散开。 散开的血色云雾缓慢地朝他们涌去。其中一个炼器师把血色云雾从口鼻处吸了进去,然后他的身体很快剧烈地抽搐起来,片刻后双手无力地垂落,呆呆地站在原地。 紧跟着,更多的血色云雾从这名修士的口鼻处呼出,形成浓厚的血色云团,完全笼罩住了那人的脑袋,要是远远看去,就像这人的头变大了两倍,那云团还像活的一样在不断翻涌。 祁云客连忙屏住呼吸,同时用手捂住桑悦的口鼻,在血色云雾蔓延过来前,拉着她赶紧往后退。 等退到安全位置时,祁云客才松开手。 桑悦差点憋不住了,连忙大口呼吸,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祁云客道:“那些血云是一种云脉邪术,叫做吃人血云术,只要吸进一点那些血红色的云气,这些血云就会在人的体内吸干他的血肉和魂魄,然后化出更多的血云,从眼耳口鼻中涌出,包裹住尸体的头颅,并长久地寄生在尸体头部。遇到这种血云不能打,一打它就会越散越广,只能屏住呼吸躲开。” 这时楼上的血云已经开始朝下方蔓延过来,桑悦双手捏诀,操控净土珠缨展开结界罩住自己和祁云客,血色云雾全部都被阻隔在外。 祁云客不禁赞叹:“好厉害的防御法器,不愧是炼器世家的人。” 桑悦只苦笑一下:“还行吧。” 她招手让后面的人都过来,用净土珠缨带着众人上楼。 途中经过那三名炼器师时,沐戈涛好心提醒:“你们不要再攻击血云了,屏住呼吸不要吸入云气就能通过。” 那三名炼器师都依言屏住呼吸,然后跟在他们后面上了三楼。 三楼依然是个练舞场的构造,从二楼开始,长生楼就开始不设窗户了,室内乌漆嘛黑的,黑暗中只能看见隐隐约约的十来个人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脑袋都是正常人的两倍大,而且形状诡异,像一大团会动的黏土似的,正不断地缓慢地涌动着。 甘遂捏诀施法,橙红色的火焰凝聚成五六只巴掌大的火鸟,散入室内,很快照亮了周围环境。 场上有十来个云头尸体,通过服饰可以分为三类人。 一类穿着神乐舞者的服饰,云团罩着尸体的头颅,血色不断地翻涌着,头部以下的部位都是极其瘦小的人形,四肢和身体都呈现苍白、枯瘦的皮包骨状态,宽大的舞服松松垮垮地挂在上面。 一类是秋水学宫的人偶假身,另一类则是云海天都考生的瓷偶假身。这些人显然都在这一层失败了。 看来并不是所有云海天都的考生都了解这种云脉邪术,祁云客的学识渊博程度,在他们这届考生里应该是靠前的。 这些云头尸体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有笼罩在它们头上的血云在察觉到魂气后,会缓慢地飘回来。 维持净土珠缨的结界要消耗大量灵力,所以桑悦只留了一点时间让大家捡拾地上的灵石和法器,然后就赶忙将众人都送上了通往四层的楼梯。 等到确定那些血云不会再跟来时,桑悦立即收了法。 第一百八十三章 楼梯 一炷香后,桑悦抬头看着往上延伸,仿佛没有尽头的楼梯,狠狠皱了眉:“这条楼梯怎么这么长?” “主上,有问题,先停下别走了,”柔孜用手指了指楼梯扶手,一只月白色烟霭凝聚成的白蝶栖停在上面,缓慢地扇动着翅膀,传来淡淡的沁人心脾的花香,并掺和着森林里辛辣清凉的气息,“大约三刻钟前,我在扶手上留下了这缕白蝶香,没有我的操控,它不会消散也不会移动位置。此后我们一直往上走,却又遇上了这只烟兽。” 沐戈涛道:“怎么回事,难道是鬼打墙?” 甘遂祭出幽冥鬼火,灰白色的火焰照出在场所有人的魂魄:“这里只有我们的魂魄,没有别的鬼魂。” 祁云客单手捏诀,然后蹲下身将手放在楼梯上,他的掌心流淌出淡金色的云雾状灵力,形成长条状的阵法符文,沿着楼梯向上和向下蔓延。 他起身拍了拍掌心的灰土,难得一本正经地道:“应该也不是阵法。” 桑悦在楼梯扶手上写下“探查”二字,两个字灵的笔画线条迅速地蔓延开去:“也不是字脉法术和符术。” 沐戈涛的朋友,那名叫做许亭秋的女炼器师说:“那剩下的就是法器了。” 许亭秋身量娇小,比桑悦矮了一个头,性格文静,说话轻声细语。但背上却背着一个比她自己还高一点的大型火药箭铁弩,通体全用铜铁打造,造型古朴,光是看着就觉得重。 “许道友,方兄,你们能看出来是什么法器作怪吗?”沐戈涛问自己的两个朋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反正我是看不出来的,你们都知道我专攻剑术,对炼器术一窍不通。” 方敬是个身长九尺,样貌周正的魁梧壮汉,道:“光看哪里看得出来,要试才行,我先攻击看看!” 方敬祭出他最厉害的法器——五音工尺镖,这是他自己炼造的良品七层法器,他虽然是个彪形大汉,炼造的法器却格外精巧,工尺镖形似铜钱,掷出后能发出类似箜篌的音律声,可以演奏成各种仙道灵曲,也就是在法器原本的攻击力上又附加了一层音律法术,破坏力更强。 他甩手朝前方楼梯扔出一串工尺镖,演奏的是《秦王破阵乐》的第一句,带有雄浑杀气的曲调顿时幻化出金戈铁马,气势汹汹地冲向楼梯。 轰的一声巨响,楼梯被炸开一个大口,还没等众人看清楼梯下面是什么,黑洞里就涌现出大量黑红色的煞炁。 所有人顿时如临大敌,几乎是同时朝那个破口施展攻击法术。 越来越多的黑红煞炁如潮水般涌出,吞没了众人的法术灵光。 甘遂喊道:“快停手,越攻击煞炁只会越多!” 东方既白道:“快跑!” 众人连忙朝楼梯下方逃去,跑了一阵后,他们发现破口出现在了他们的下方,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煞炁,而煞炁都往楼梯下方涌去。 但由于这个楼梯似乎呈现一个扭曲的环形,他们身后煞炁正迅速地蔓延过来。 柔孜召出白蝶香阻隔煞炁,沐戈涛双手握诀,他的黑金铁剑一化二,二化四,四化八,形成巨大的防御剑阵,将所有人保护在中央。 总算把大部分的煞炁都阻隔在了外面。 虽然还有丝丝缕缕的煞炁会渗透进来,但众人都还能忍受。 许亭秋指着那楼梯破口道:“你们看,这楼梯在自行修复。” 确实,那破洞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成楼梯的样子,而涌出来的煞炁也因此越来越少。 桑悦问:“这是什么邪器?” 炼器师们纷纷摇头:“看不出来。” 桑悦:“那能推测出来邪器的品阶吗?” 方敬道:“按照材质,机关复杂程度,容纳的煞炁量,自我恢复速度……” 桑悦打断他:“说重点!” 桑悦的美艳中带有三分英气,而她脸上最英气的地方便是那双斜飞入鬓的长眉,此刻她眉头一皱,眼神也跟着严肃锐利起来。 方敬被她凶到,忙说:“应该在上品五层,不,七层到圆满之间。” 桑悦问:“我们这么多人合力攻击的话,能打开出口吗?” 许亭秋摇头:“以我们这些人的修为,就算所有人合力,顶多只能打出一条小缝隙,大概只有蚂蚁能通过吧,而且这邪器自我修复能力很快,同时还伴随大量煞炁,根本连靠近都没办法。” 一名男修道:“凡间这么个小破地方,居然还有上品高阶邪器!莫非是哪个邪道炼器师在这里安了老巢?” 这一番话说得人人都面色凝重。 东方既白头疼似的摸着额头:“我最烦和炼器师斗法,意想不到的手段太多。” 祁云客道:“你们画修也没好到哪去,斗法的时候什么奇葩异草飞禽走兽都有。” 炼器师们齐声道:“你们阵修也没好到哪去!” 每次把阵修画的复杂无比、捉摸不透的阵法刻录到法器上,都是炼器师最难言的痛。 祁云客耸耸肩。 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对策,东方既白率先撩起衣摆瘫坐在楼梯上:“跑得好累,不歇会儿吗?” 于是每个人随便找了个地方就坐在楼梯上。 桑悦和甘遂、许亭秋坐得比较近,和那些男修们隔着一段距离。 她盘膝坐在楼梯上,双手捏诀打坐调息。 在三楼遇到的那三名男炼器师,都悄悄盯着桑悦看,目光在她的脸庞、胸口、腰和腿等部位游移,其中那个叫封进元的男修,目光最为放肆露骨。 封进元扫了一眼其他人,这里只有三个女修,其余都是男修,然后他就从袖子里掏出一叠纸张,和他的两个同伴嬉笑说:“欸,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们把之前捡的春宫图都拿出来看看。” 其中一个男修道:“现在看不太合适吧?” 封进元道:“有什么不合适的,这春宫图都是我们在神乐观捡的,说不定里面也藏着什么线索。” 他这么一说,另外两人就心安理得地将春宫图拿出来,由封进元带头对着那些图大肆“品评”。 “这个女人可真骚啊……你们看这个胸,还有这个腿,哈哈哈……” 许亭秋听在耳朵里感到非常的恶心,虽然这三个男人看似是在说春宫图,但这里只有她们三个女修,他们说这种话分明就是一点儿对女子的尊重都没有。甚至就是故意说这种话来恶心人的。 这让她觉得和当面被人说下流话调戏一样恶心。 她看了看旁边的桑悦和甘遂,她们都在闭目打坐,甘遂的脸色很平静,桑悦的眉头微蹙,像是有点厌恶有点不适。 桑悦是千秋绝色,虽然做着比较凶的表情,却只会让人觉得她不可方物的美艳更加生动。 男修那边,东方既白开口说道:“在场还有淑女,注意下言辞吧。” 封进元朝东方既白翻了个白眼,没理他,接着发表猥琐言论。 桑悦忍无可忍地睁开眼,一记眼刀飞过去:“你嘴里喷的粪恶心到我了,从现在开始闭上嘴!” 封进元一看引起了她的注意还挺开心,结果被她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反应过来后顿时恼羞成怒:“我说什么了,我不过是说捡到的几张图……” 他话还没说完,手里的那些春宫图全部燃烧起来。 男人连忙甩手扔开。 桑悦一看甘遂抬着右手,指尖上跃动着一朵橙红色火焰。 封进元怒吼:“你们两个干什么!” 东方既白站起来挡在两名女修前面:“留意下风度,别吼女人。” “关你什么事?”封进元上前就想推东方既白。 桑悦抓着东方既白的胳膊将人往后拽了一下,一道水壁挡住封进元的手:“怎么着?你还想打人吗?孬种!” 第一百八十四章 口业 封进元看到桑悦护着东方既白,两人站得那么近,被骂得恼火的同时十分嫉妒:“你居然敢骂我!谁给你的胆子!” 桑悦眼神犀利地骂道:“你无非就是见这里男多女少,觉得女子只能忍气吞声,不敢骂你,打不过你,所以就放肆言语轻薄。不就是个只敢说下流话占便宜的孬种!” 封进元被骂得面红耳赤,彻底撕破脸跳脚骂道:“你才是个真正下贱的养女,无权无势的贱婢,你凭什么这么跟我说话?” 封进元瞧了一眼站在她身边的东方既白,目光猥琐地道:“哦,我知道你胆子怎么这么大了,原来有个九公孙给你撑腰,还真是傻子和贱人配一对。” 桑悦冷冷地嗤笑了一下,目光微微一眯,气势顿时变得很危险,像潜伏水下的鼍龙盯住了岸上饮水猎物的脖子。 东方既白连忙道:“你不要胡说行不行?大家不要听他的,谣言止于智者,而他明显看上去就不聪明。我和桑悦只是兄弟!” 说这话的时候他飞快而仔细地观察了一下甘遂的表情。 而甘遂依然没什么表情。 桑悦本来很生气,被东方既白一打岔,怒气消了大半,不满地道:“兄弟?为什么不是姐妹!” “行行行,你说了算,姐妹也行。”东方既白从善如流地妥协。 沐戈涛站起来调停:“好了,大家都坐下休息吧。” 本来顺着台阶下这件事也就了了。 但封进元却依然盯着桑悦看,这张脸他第一眼看见的时候就痴迷得不得了,恨不得立马金屋藏娇那种。 更何况她只是个凡间孤女,而他父亲可是白相门生,凤麟洲仙君,论身份地位完全胜过白桦府君沐若拙,他想要她,她根本没能力反抗。 就算她和东方既白看起来关系不错,但这个九公孙,不过就是个落魄无能的傻子罢了。 只不过他不喜欢她那种锋利的眼神,他要一点一点磨灭她的尊严,打折她的脊背,让她在自己面前婉转乞怜。 于是封进元不依不饶地道:“九公孙,十万上品灵石够不够?买你这个姐妹陪我一个晚上!” 众人只见一道青色的残影晃过。 然后封进元就滚下了楼梯,人偶假身的嘴都被打歪了。 “你真不懂什么叫适可而止是吧?”东方既白举着的拳头因为用力过猛,手指都打烂了,露出下面草木皮革做的血肉,和铜铁做的骨骼。 东方既白还要上前,祁云客及时拦住他:“一拳就够了,不然就算你是九公孙,接二连三地触犯武试规则也说不过去。” 桑悦同样暴怒,但柔孜挡在她面前,用淡白灵香缠绕禁锢住了她,柔孜温声劝道:“主上,你不能出手,否则就半途而废了。英雄不争一时长短。如这般犯口业者,自将受拔舌地狱惩处。” “你们看,那是什么东西!”许亭秋发出一声惊喊。 只见一道巨大的诡异的影子不知何时出现在墙壁上,几乎把下方的墙壁和屋顶都占据了。 紧跟着,无数鲜红的宛如蛇信子的细长舌头从黑影里滑出来。 “是那尊魅魔像,快跑!”桑悦喊道。 众人都转身拔腿就跑。 那些蛇信子的移动速度极快,转眼就缠住了封进元的双腿,把他拽倒在楼梯上。 “啊!”封进元发出惊恐的惨叫。 但他很快就喊不出来了,因为大量的蛇信子钻进了他的嘴里,堵住了他的惨叫。 众人回过头时,看到封进元人偶假身的舌头被连根拔起,还有他一团淡白色的人形魂魄也被蛇信子死死缠绕着,拖进了黑影里。 那魂魄张大了嘴似乎还在叫喊,几条蛇信子滑过去,缠住生魂的舌头,再度将其舌头连根拔出! 更多的蛇信子在空中乱舞,在搜寻下一个猎物。 所有人都玩命奔逃。 逃了一阵后,祁云客喊道:“没追来,别跑了,再跑又回去了!” 大家这才停下。 桑悦气喘吁吁道:“那尊魅魔像怎么不追了?” 柔孜道:“方才我们只看到了它的影子和舌头,也许它知道这里有囚困型法器,所以只敢用舌头进来试探。” 这个推测听起来还挺合理,桑悦点点头。 祁云客似笑非笑地看着柔孜,笑而不语。 沐戈涛道:“我们还是赶紧想办法突破这个法器吧,不然也不知道那邪祟什么时候会冲进来!” 桑悦道:“我想到一个办法。我们每个人都用上破坏力最强的法术,合力攻击一个点,只要能把这个邪器打开一条缝隙就行,柔孜是香音修,他可以化为无形香气沿着缝隙出去。” 甘遂点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所以要有人出去,从外部破解机关。” 许亭秋道:“可是楼梯被破坏后会喷出大量煞炁,柔孜郎君能抵挡住吗?” 香音族化为无形香气后,虽然不惧怕实体攻击,但依然会受到煞炁邪香这等气体的伤害。 桑悦道:“让柔孜带上我的净土珠缨就行。” 一个男修道:“这楼梯受到的攻击越强,涌出来的煞炁就越多。如果我们都被煞炁憋死了,你这灵侍还是没找到机关该怎么办?” 桑悦道:“阁下要是有别的办法也可以说出来,大家一起献策。” 那男修道:“我觉得,你应该把那净土珠缨留下保护我们,只要你这灵侍速度快点应该就死不了,就是死了也不过是个……” 桑悦冷然道:“好了,你可以闭嘴了。把时间留给大家想点有用的。” 祁云客道:“我觉得姐姐这个办法甚好,就不额外浪费脑力了。” 东方既白道:“你是不是懒?” 祁云客道:“你不懒你想。” 东方既白:“我也觉得这个办法好。” 许亭秋和方敬也点头:“眼下我们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于是众人便按照这个办法,所有人同时朝着一个点全力攻击,在煞炁汹涌而出的时候,柔孜拿着净土珠缨,迅速化为无形香气,逆着煞炁涌来的方向,找到一丝缝隙,从缝隙间飘出。 在煞炁涌来的同时,沐戈涛等人也立即祭出防御法器,摆成防御阵法。 接下来,也只能等柔孜尽快找到线索了。 桑悦留意到东方既白受伤的右手,道:“东方,你的手不疼吗?要不要修一下?” 他的右手手背金属骨骼都露出来了。 东方既白像是才反应过来疼,抓着自己的手腕道:“啊,我的手怎么变成这样了,疼死我了……甘道友,能帮我治治吗?” 他睁大那双又大又圆的荔枝眼,亮晶晶且可怜巴巴地看着甘遂。 桑悦嫌弃但尊重地移开视线。虽然对东方既白不分场合对姑娘撒娇的行为有些不耻,但毕竟这家伙是自己的姐妹,只能表示尊重。 甘遂看了看他的手道:“九公孙,你现在的身体是人偶假身,并没有伤及到魂魄,应该让炼器师给你治伤。” 方敬道:“我来吧,就是擦破点皮,用鱼胶粘回去就好了。” 东方既白:“……” 第一百八十五章 赌名 柔孜从缝隙中飘出后,就感到强风阵阵,不断地把他的香气吹散,难以聚拢。 香音族以香气为食,体态轻盈,聚散如烟,因此风是他们的克星。 柔孜只能化为白毛巨犬,这是他最重的兽态,才能顶住强风站稳。 白犬抬头观察四周,发现他已经来到了四楼的楼梯口,依然是个宽敞的习舞场,但场上却空无一物,除了阵阵不知道从哪儿刮出来的强风。 迅疾的风声中,白犬敏锐地闻到了一丝死尸的味道。 他抬起头,发现了尸臭的来源,屋顶上漂浮着十来具神乐舞者的尸体,他们的头都紧紧贴着屋顶,似乎用力在往上顶似的,把脖子都顶得往下歪,于是都变成了低头朝下看的姿势,但他们的脸皮都被剥了下来,一张张地贴在屋顶上,双脚悬空,脚尖朝下垂着,十分的诡异。 阿弥陀佛,柔孜目露不忍,默念一句超度经文。 这时,忽然有什么粗长的东西缠上了他的身体,并迅速地收紧,似有无数坚硬冰冷的小刀在同时切割着他的皮肉,几乎是一下子就令他感到窒息。 柔孜立即运转净土珠缨展开结界,身上那东西很快就消失了。 “哈哈哈,哪来的大狗,身上怎么这么香?”一个低哑的少年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柔孜猛地回头去看,便看到一个白肤黑发的俊美少年,从头到脚裹着黑色的斗篷,有着很严重的驼背,将这少年的身高压低了将近一半。 柔孜打量着少年,推测道:“你是这节楼梯的邪器器灵?” “很聪明啊,比我之前吃的那些蠢货都要聪明多了,”邪器灵说话时不张口,声音是从腹部传出来的。他的腹语听起来带笑,但脸却始终僵硬木讷。 方敬他们推测的邪器品阶误差太大了,这是个妙品级别的邪器,所以才能生出邪器灵。 邪器灵绕着白犬转了一圈,白犬也跟着转,始终保持正对他的姿势。 也许是忌惮净土珠缨的结界,邪器灵才保持着相距三步的距离。 “我们来玩游戏吧,你赢了,你们都可以活,你输了,就做我的活傀儡,那些人也会被我吃光,”邪器灵道。 “什么游戏?” “当然是三界家喻户晓,老少皆宜的赌名游戏。” 三界生灵皆有名字,而名字本身就是一种特殊的咒文。 有一门术法,叫做禁名术。精通这门术法的修士,只要得到任何一个生灵的名字及其一缕命魂,就能够通过呼唤或写下这个生灵的名字,操控他做任何事情。 赌名游戏就是基于禁名术产生的。 有一些修士炼造出了专门用来禁名的法器,被称为禁名赌约。 在赌名前,双方都要触碰禁名赌约,禁名赌约会立即收走触碰者的名字和一缕命魂。 如果游戏双方都猜中了对方的名字,那么两者相安无事。如果双方皆输,那么两个人的名字和魂魄都会被禁名赌约收走,变成无知无觉的僵尸。 如果一方输一方赢,那么赢的人就能通过名字完全操控输者。 “我已经知道你的名字,你叫柔孜,你们在楼梯上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所以接下来,你要猜我的名字。”邪器灵木着脸,声音却笑嘻嘻的,似乎笃定柔孜不敢拒绝。 柔孜也确实不敢拒绝,就算明知这是个不公平的游戏。没办法,硬拼的话,他不是邪器灵的对手。 “好,我赌,”白犬形态的柔孜点头说。 邪器灵召出了刻录在铁片上的禁名赌约,不知道是没有手还是不想示人,邪器灵用额头点了一下铁片,完成触碰。 柔孜一目十行地看完赌约内容,赌约的时限是一刻钟,他抬起一只犬爪碰了一下。 赌约立即生效,柔孜感到一阵魂魄被剥离的寒冷和刺痛感。 邪器灵脸庞僵硬,腹语在邪笑:“一刻钟之内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杀一个人,在我把所有人杀光之前,你要快点猜。” 伴随着邪器灵的腹语,一阵黑红色的煞炁在半空中凝聚,煞炁中呈现出楼梯上桑悦她们的影像。 所有人都在捏诀施法,结阵抵御煞炁,突然之间,楼梯板上突然刺出无数尖锐的长矛。 大部分人反应很快,立即飞身躲过,施法飞在空中躲避。 只有一个男修的手臂被尖矛刺穿,大声惨叫着劈断尖矛逃离。 邪器灵笑着说:“你还得谢谢我,这个男人之前还出主意想害死你呢。” 柔孜道:“我佛慈悲,不能因为一两句口角就希望别人死。” “你好慈悲哦,我最喜欢吃的就是伪善的心脏,心眼越多,嚼起来越脆。” 柔孜知道邪器灵是故意想扰乱他的心神,所以他的脸上和心中都不起波澜。只认真打量着邪器灵,并观察周围环境,寻找线索。 似乎看不惯柔孜这副平静的样子,邪器灵的声音隐有怒意:“那如果是这个女人被攻击呢?你还能这么冷静吗?” 一阵浓黑煞炁出现在桑悦背后,煞炁中飞出无数工尺镖,幻化出一队金戈铁马冲向桑悦。 柔孜心头一紧,这邪器灵能够把自身受到的攻击全数返还! 桑悦在法器变化的军队中左冲右突,虽然有些狼狈,但并没有受伤。 柔孜略松一口气,道:“她是我的灵主,你既然想夺我之名操控我,就不可能杀害她,否则她死我亦死。” “不能杀她,但让她痛一痛还是可以的!”邪器灵用腹语狞笑。 虽然柔孜极力让自己维持平静,但邪器灵还是看出他对桑悦的情绪波动。 于是更多的法术攻击朝桑悦袭去。 楼梯上,桑悦被一圈煞炁围在中央,之前他们对楼梯释放的法术,都一个接一个地朝她招呼了过来。 就在许亭秋的火药箭即将轰炸桑悦前,柔孜道:“我知道你的名字了。” 楼梯上的攻击猛地停住,桑悦露出狐疑的表情,立即逃到攻击范围之外。 邪器灵戏谑而又轻蔑地笑道:“你想清楚了?只有一次机会。” 柔孜淡淡地凝视着邪器灵,道:“你是衔尾蛇环。” “你,不可能!”衔尾蛇环大惊失色。 “你怎么能猜中,你是不是作弊了?是谁在帮你!”衔尾蛇环怒吼。 赌名游戏必须是由游戏双方独立猜出答案,只要衔尾蛇环能找出柔孜作弊的证据,那它就不会输! 第一百八十六章 衔尾蛇环 柔孜忧郁的眉眼看着他,目光好似悲悯,轻叹道:“很好猜,你的腹语虽然极力掩饰,但仔细听还是能听出一点波斯语腔调。你第一次攻击我时,我感受到了鳞片。屋顶上尸体脸上撕下来的脸皮少了一张,是因为你把那张脸贴在了你的后脑勺上,用来蒙骗人。你真正的脸其实藏在背后,斗篷下面。你用腹语而不是用嘴说话,说明你的嘴里可能咬着什么不方便说话。” 蛇鳞的触感,失踪的一张脸皮,木讷僵硬的脸和带有波斯语口音的腹语,柔孜无声而迅速地收集着这些线索,进而推测出答案。 它的脸不是真正的脸,而是从屋顶上尸体扒下来的脸,真正的脸其实在后脑勺的位置,嘴里咬着它的尾巴。因此他的嘴不能动不能说话,只能用腹语发声。 柔孜继续道:“我从小生活在西域,因此知道,西域波斯国有一个拜蛇教,信奉的是衔尾蛇神,意为不死、永生、无限轮回。那里的修士会参照衔尾蛇神制作成衔尾蛇环类法器,用来禁锢或灭杀敌人。” “在楼梯上,不管我们走多久,都像是在一个环内不断奔跑,没有尽头也没有起点,这也符合衔尾蛇环无限轮回的特性。” 柔孜条分缕析,禁名赌约很快就判定柔孜赢,朝柔孜飞去。 衔尾蛇环立即暴起,身上斗篷碎裂,贴在后脑勺上伪装的脸也脱落,化为一个头尾相衔的人面蛇祟,飞速旋转着朝禁名赌约撞去。 柔孜也立即纵身跃出,先它一步叼走禁名赌约。 在衔尾蛇环朝他攻击过来时,柔孜已经和禁名赌约完成名字交接,他偏头张嘴放开禁名赌约,从容道:“衔尾蛇环,停下。” 疾速飞掠而来的衔尾蛇环堪堪停在柔孜的鼻尖前。 衔尾蛇环的脖子以下是蛇的形态,只有头部类人而诡异,眼睛是两个漆黑的洞,没有眉毛和鼻子,嘴裂咧开到脑后,尖锐的咬着自己的蛇尾。 此刻那双黑洞似的眼睛死死盯着柔孜。 在这充满恶毒和怨恨的目光下,柔孜淡淡道:“把你腹中的所有人都放出来。” 楼梯上,东方既白指向楼梯上方:“快看,楼梯口出现了。” 这节楼梯已经恢复正常,他们站在楼梯中段,往上就能看见出口。 柔孜平稳而禅意的声音从四楼传来:“主上,四楼有强风邪术,会把人吹向屋顶活活困死,你们上来要做好防御。” 白犬站在楼梯口等着他们,桑悦第一个上来,柔孜立即展开净土珠缨的结界罩住她。 等众人安然无恙地走上通往五楼的楼梯时,桑悦才好奇的追问柔孜是怎么破解邪器机关的。 在场的炼器师们立即竖起耳朵听。 柔孜便言简意赅地把经过说了一遍。 方敬佩服道:“柔孜先生真是博学,我身为炼器师都没有听说过衔尾蛇环这种法器。更不知道什么拜蛇教,真是汗颜。” 柔孜道:“过奖,在下父亲是秘境镖师,所以幼年时听父亲讲过很多西域各国的风俗罢了。” 桑悦知道柔孜一向谦虚,其实他的见识广博程度和桃笙不相上下。 论见识和谋略,桑悦自知不及她俩,这也是桑悦提出让柔孜来找机关的原因。 柔孜又向邪器灵问道:“以你的修为,完全可以杀死我们所有人,和我玩赌名游戏是多此一举,你应该不只是为了好玩吧?” 衔尾蛇环的怪脸暴怒地拧起,但终究无法抵挡禁名术的威力,被迫用腹语答道:“我看你这大狗是香修,能够化为无形香气来去自如,所以想控制你带我出去。” 桑悦道:“你出不去?那你是被谁困在这里?” 邪器灵狞笑地看着桑悦,咬着自己的尾巴不说话。 柔孜唤了一遍衔尾蛇环的名字,把问题重复一遍,衔尾蛇环才不情不愿地回答:“当然是神乐观主那个老小子。” “神乐观主就是此地的煞炁漩涡吗?” “谁知道。” “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为什么会变成凶煞之地?” “不知道。” 桑悦怒道:“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衔尾蛇环蔑笑道:“我一来这里就被嵌在楼梯上,帮那老小子抓逃出去的人。除了这节楼梯,我去不了别的地方。” 柔孜问:“那些人为什么要逃?” 衔尾蛇环想了想道:“我听那些人在我肚子里骂,神乐观主是老淫贼,这里是个大淫窟,他们如果不逃迟早会被折磨死。” 桑悦问:“那你对这个地方还知道什么?” 衔尾蛇环充满恶意地咧嘴笑:“在变成凶煞之地前,除了神乐观主和他邀请的客人,所有上过五楼的人,都会死。而现在,只要是踏进长生楼的人,就会死。” 柔孜又问:“是谁炼造了你?” “拘弥国国师图努克。” 桑悦心头一震,暗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柔孜也看了一眼桑悦。 这些年来,桑悦一直在调查仇一一的身世,而图努克炼造的邪器,那把带有仇一一笔迹的匕首,是桑悦目前得到的唯一线索。 桃笙和柔孜暗中调查了容九旒、图努克这两个邪道,还有宋烟浔这个名字很久,但时至今日,依然是大海捞针,一无所获。 桑悦避开众人,用灵识对柔孜说:“你悄悄地问他知不知道宋烟浔,不要让别人发现。” 除了之前被沐庭筠逼迫外,桑悦从没有对外说过仇一一的事。 一来,她清楚地记得,仇一一在看到天刑司仙人时下意识的躲避行为,甚至带有几分恐惧。 二来,仇一一在谈及天刑司时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敌意。她在没有成为鬼怪前,应该是仙门中人,一定是遭遇了某种重大变故,才会怀揣着那么深的仇恨忍辱偷生。但她却没有向天刑司告状和求救,也有可能,她已经向天刑司告过状,但却没得到回应,甚至遭到了意想不到的迫害,所以她才会那么忌惮天刑司。 天刑司的耳目众多,在三界权力极大,在不清楚仇一一怀揣着什么秘密的情况下,桑悦不能暴露她的事情。 柔孜避开众人,悄悄地用传音香对衔尾蛇环传音。 很快,柔孜就用灵识向桑悦传音:“它说它在炼器窟里时见过一把剑,剑上的铭文写着雨师观宋烟浔。其余的他就不知道了。” 太古毕宿星神,其身外化身又被称为毕月乌,同时也是执掌降雨的雨神,是家喻户晓的神明,凡间各个地方都有供奉雨神的雨师观,这个范围依然很大。 桑悦决定宫试结束后,先从凡间南域的雨师观开始调查。 桑悦道:“这衔尾蛇环就让它继续留在这吧,用来挡住那尊魅魔像,柔孜你觉得呢?” 柔孜点头:“主上说的是。” 于是柔孜又叫了一遍衔尾蛇环,命令它在原地留守。 在柔孜说话的时候,东方既白蠢蠢欲动的伸出手想摸一摸蓬松的白犬毛。 柔孜不动声色地躲开,身周缭绕起白蝶香,端庄圣洁的香气令人闻到后立即生出敬畏之心,不敢靠近亵渎。 东方既白只好收回手,他观察了一圈周围环境,道:“你们有没有发现,这一层的人比楼下的人好看很多?” 祁云客道:“脸皮都毁成这样了,你还能看出好不好看?” 东方既白不无骄傲地道:“我是画修,一副头骨摆在我面前我都能立即画出他生前的样子。” 沐戈涛道:“人都死了,好看不好看的还有什么用?” 东方既白道:“我就是觉得奇怪罢了,甘道友,你觉得怪不怪?” 甘遂点头:“这四层楼之间确实存在着一些规律。 一楼的人死于土,数量最多。 二楼的人死于雷电,数量比一楼的少,容貌比一楼的姣好。 三楼的人死于血云,容貌看不出来,但数量更少。 四楼的人死于风,数量继续递减,容貌远胜一楼和二楼。” 桑悦道:“怎么感觉像是青楼里的人在选花魁一样,不断地筛选出长得好看的年轻男女?” 祁云客道:“确实,而且土脉,雷脉,云脉,风脉都是中域修真界流传最广的法术门类。还有一样,就是冥脉,这些死人的魂魄都被封了尸体里,说明还有擅长控鬼的修士。如果这里的邪修不是像我这样全能的杂学修士,那应该就是招纳了擅长不同邪术的邪修。” 众人相安无事地走完楼梯,来到第五层楼,依然是个空阔的习舞场,但场上站满了人,大部分是活人。 第一百八十七章 挑衅 半柱香前,长生楼第五层。这里站了二十来个人,都是来这里探索的秋水学宫和化人宫的考生。 沐庭筠站在沐息尘身旁两步。 几名修士朝他们走了过来,秋水学宫和化人宫的考生都有。 这些修士纷纷向沐庭筠道谢:“多谢庭筠少爷出手相救,不然我们都到不了这里。” 沐庭筠只微微点头:“言重。” 其中一个女修含羞将一个香囊递给他:“这里面是我自己炼制的人偶零件,要是假身受伤了可以替换。” 沐庭筠摇摇头:“多谢,好意心领了。” 等这些道谢的修士都散开后,沐息尘阴冷嘲讽的笑声在沐庭筠脑海里响起:“弟弟,当英雄的滋味如何啊?” 沐庭筠的心口处镶嵌着主仆法器,所以沐息尘能通过操控法器直接在他识海内说话。 沐庭筠只沉默不答。 沐息尘一见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就嫉恨得发狂,立即发动了融入沐庭筠识海内的主仆法器。 沐庭筠顿时感到钻心的剧痛,咬牙闷哼一声,抬手用力的揪紧心口的衣襟。 当旁边的修士诧异地看过来时,沐息尘就关切地伸手扶住弟弟的手臂,然后对别人宽慰地解释:“没关系,这是我弟弟的旧疾,稍作休息就好了。” 沐息尘一边说一边持续地催动扎根沐庭筠识海的骨针,刺入他的元婴。 就像是千万根针同时在心脏里搅动那般的痛。 沐庭筠强撑了一会儿,终于再也扛不住,单膝跪倒在地上,手恨不得掏进人偶假身的胸膛,将自己魂魄的心口掏空。 只要能停止这种痛。 沐息尘得意地欣赏着沐庭筠此刻的表情。经过他长时间的“调教”,沐庭筠再痛也不敢发出声音,因为一旦沐庭筠喊出来,沐息尘就会更得意,并十倍百倍地变着花样折磨他。 沐息尘既要为自己今后做铺垫,让沐庭筠学会收买人心,不让别人察觉夺舍后他性情大变,又嫉恨沐庭筠这个私生子此刻的风光。 凭什么这个贱种能有一具健康的身躯和圣品金灵根,而他却只能饱受折磨,还要眼睁睁看着他风光? 所以越是有人敬佩沐庭筠,沐息尘就越要折磨他。 在难以忍受的剧痛中,沐庭筠一度快要昏厥过去。 模糊的视野里,楼梯口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好像幻觉那般。 桑悦到了五层,目光扫过人群,很快就注意到了跪在地上的沐庭筠。 他的人偶假身的额头、脖颈和手背上青筋暴起。一只手死死地揪紧心口上的衣襟,像是正忍受着看不见的酷刑。 沐庭筠似乎也看见她,但他很快就低下头去,不让人看清他痛苦的脸庞。 桑悦不紧不慢地朝沐息尘走去。 沐息尘脸上挂着温润关切的表情,眼底却对她的靠近心生忌惮。 一个高大魁梧的深肤男子拦住了桑悦。 是沐息尘的器灵。 桑悦微笑道:“息尘堂兄,你这器灵倒是忠心,堂妹想找你说句话都不行,难道说堂兄病情加重了吗?那谨慎些也是应该的,为什么不让庭筠堂兄给你造个轮椅,推着你走岂不是好?” 沐息尘被气得轻咳两下,但脸上仍挂着翩翩君子的笑:“多谢堂妹关怀,是我这器灵失礼了,还不退下。” 器灵冷冷地盯着桑悦,缓缓退下。 桑悦上前,故意用她沾满灰尘的手,去拍拭沐息尘肩上看不见的灰尘,当然是越拍越脏。 又在他耳边低语道:“息尘堂兄身子骨弱,更要握紧手里养了许久的刀,不然刀没了,那可就危险了。” 在拍拭沐息尘肩膀的片刻,桑悦在他肩上留下了一个甲骨文的手之字灵。 沐息尘顿时感到像是有一只铁爪狠狠抓住了他的肩膀,疼得他微一踉跄。 桑悦假模假样地虚扶一下:“息尘堂兄,瞧你这虚弱的样子,多可怜,堂妹祝你长命百岁呀。” 口蜜腹剑,谁不会呢。桑悦学沐息尘的样子温软地笑着。 是挑衅,更是威胁。 挑衅他身体羸弱,只能倚仗沐庭筠和器灵。 威胁他,一旦沐庭筠和器灵没了,她就会来对付他。 在沐息尘发动器灵前,桑悦收走了字灵。 沐息尘也就没有发作,为了在人前维系翩翩君子的形象,他忍着痛,温雅笑道:“堂妹伶牙俐齿,可惜不是言出必随的音修。” 桑悦点到为止,留下一个威胁的微笑后便走了。 沐息尘隐忍着怒意,收了法术。他现在确实不可以把沐庭筠逼得太紧。 沐庭筠感到心口的剧痛慢慢停了下来,面无表情地重新站起,护卫在兄长身旁,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桑悦回到同伴们身边,东方既白通过铃兰手串向她传音:“你和沐息尘有矛盾?” 桑悦:“很明显吗?” 东方既白:“不能说明显,只是我有平时画人物养成的习惯,闲着没事就会观察身边的人。” 桑悦不禁暗叹,自己也差点被东方既白平时装傻充愣的样子蒙蔽了。 她几乎忘了,这家伙只有出窍期修为时,就能单挑渡劫期圆满境老祖并成功逃走,绝对不是传闻中那个傻乎乎的画痴,光是观察人的这种细致入微和敏锐,他就和桃笙有得一拼。 桑悦道:“这孙贼在武试第一天就暗算我。” 东方既白道:“那要不要我替你出气?” 桑悦:“你还是先照顾好你自己吧。” 东方既白:“别见外啊,等着瞧吧。” 一道少年声音穿过人群传来:“祁云客,你小子死哪儿去了!” 何述板着脸朝祁云客走过来:“连声招呼都不打,人就没了,你到底去哪里鬼混了!” 祁云客笑道:“交了几个新朋友,来,一起认识一下。” 何述本想发作,但出于世家子弟的修养,还是立即端正了姿态,在祁云客给他介绍东方既白等人的时候一一见礼。 何述长着一张娃娃脸和猫眼,容貌整丽,说话时喜欢微抬下巴,神态带着一丝高傲。 祁云客问道:“这里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多人都聚在这里。” 何述道:“你没发现吗?这一层没有楼梯。” 祁云客道:“当然发现了,我还看到了中央地面上画着一个传送阵,说明如果要上楼,就要通过这个传送阵。” “你看这个,”何述伸出手,他的手背上盖着一个红色合欢花状的纹印。 祁云客坏笑揶揄道:“这是哪个姑娘给你盖了章?” 何述轻哼一声,朝大厅角落抬一抬下巴:“喏,那个‘姑娘’,等着吧,‘她’等会儿也会给你盖。” 桑悦也跟着他的示意看过去,只见有五个戴着方相氏面具的人贴墙站着,面具上雕刻着不同的云篆,分别是风云雷土冥。 祁云客道:“这算哪门子姑娘,那我还是敬谢不敏。” 何述道:“我估计这印章很可能就是传送阵通行的媒介。而且这些东西只挑长得好看的人盖章,遇到样貌普通的人就根本不理会。” 方敬道:“这里的邪祟一定是个好色之徒!” 这时四个方相氏忽然瞬移到桑悦面前。 第一百八十八章 盖印 桑悦下意识地要防御,何述忙道:“不能抵抗,不然会被杀死。” 桑悦只好深吸一口气,任由一个方相氏抓住了她的手腕,在她手背上盖印。 然后东方既白,许亭秋和方敬也依次被盖印。 在这期间,甘遂忽然闪身躲到桑悦身后。 桑悦虽然不解,但还是不做声地站直将她挡住。 甘遂双手握诀,施了个幻术,转身出来时,便换了一张螓首蛾眉的美人脸。 方相氏也没有察觉出异样,依样给甘遂盖印。 祁云客被略过,不禁诧异:“他们的眼神是不是有问题?” 其他人也疑惑,除了柔孜,这里的男修里就数祁云客的容貌最佳。 在容止榜上,祁云客被评为第三等,般般入画。 东方既白则是第四等,香草美人。 桑悦看了看祁云客道:“你要不要把眼罩摘了试试?” 祁云客摘了眼罩,一双异瞳令众人眼前一亮,既奇异又俊美。 方相氏们果然一下子注意到他,给他盖印。 祁云客不满道:“这是歧视戴眼罩的人吗?真是岂有此理。” 何述道:“也许他们觉得你戴着眼罩是因为右眼有疾,所以才会略过你。” 桑悦低声对白犬道:“柔孜,你就化为无形香气,跟着祁师弟吧。” 白犬轻轻点头,身形立即溃散如烟霭,消失不见。 沐戈涛请甘遂给自己也施了个幻术,改换了一个英俊面貌,得到盖印。 不久后,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靡靡之音。 面具上写着“风”字的方相氏高喊道:“今日中选二十五人。中选者即刻站上中央传送阵。” 所有手背上有合欢花纹印的人都站到了大厅中央,地面上画着一朵巨大的合欢花。 很快,传送阵上燃亮耀目白光,等白光消散之时,众人已经来到了一个陌生的房间。 房间十分轩敞,富丽堂皇,主座上坐着一个高冠华服的中年男人,左右两边的宾客席上各坐着五个兽首人身的鬼怪。这些怪物周围又各陪着几个貌美的少年男女,服侍着吃喝,以及捏肩捶腿等。 主座男人和鬼怪们像打量物件似的,带着让人不舒服的笑,打量着灵修们。 灵修们传送过来的位置就在房间中央,正好方便了这些怪物围观欣赏。 大部分黏腻的目光落在那几个姿容最出众的几人身上,尤其是桑悦。 一个长着男人的身体,脖子上顶着一颗猪头的鬼怪,满嘴流淌着脏臭的涎水,粗声粗气地大笑道:“今天这批供品真是活色生香啊,多亏了徐观主,我等今日有福了!” 另一个豺狼头男人身的鬼怪附和:“没错,这些个儿可真是仙子下凡啊!” 它还抓起一块糕点扔向桑悦,桑悦立即侧身躲过。 “尤其是这个!我还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女人,真是绝色!绝色啊!” 主座男人毒辣的目光盯着桑悦,笑道:“贾掌门,如此绝色,可还看得上眼?” 被称作贾掌门的,是个穿着姚黄色道袍的鬼怪,坐姿板正地坐在右上首第一个位置,长着野猫头男人身。 猫头掌门矜持地微微一点头,道:“尚可。” 桑悦想起城门告示上的规则,姚黄色道袍是城中忘念派修士的法服,这个贾掌门,该不会就是忘念派的掌门吧? 猪头鬼怪顿时哈哈哈大笑:“难得贾掌门点一点头,之前多少出挑的美人儿给掌门劝酒,掌门连眼睛都不看一下,全拖下去做了美人壶。” 这时一个男修大声道:“一群丑八怪在这里大放厥词!我们还等什么?一起上啊!” 这人振臂高呼,但没人应答。 沐息尘在心中不屑嗤道,蠢材。 那男修见没人理他,脸色尴尬一下,骂道:“全是胆小鬼!那就我来!” 这是个化人宫的考生,是名风脉修士,虽然没谋略,但修为不差,掌心凝聚一个小旋风甩出,顿时化为飞沙走石的飓风刮向神乐观观主。 就在快要击中时,空中拦起一道黑红色的煞炁结界,挡住了所有攻击。 同时地板上雕刻的鬼头都飞了出来,咬住了那男修的四肢,令他不能动弹。 一个冥方相氏飞来,拧下了那个男修的头颅,并把飞出来的魂魄塞回瓷偶人头里。 这一连串动作只在须臾之间,没人来得及阻止。 眼看着冥方相氏捧着瓷偶人头飞向神乐观主,熟练地将那男修魂魄团成一小撮,塞进桌上一支烟斗里,用鬼火点燃。 神乐观主抽了一口魂烟,无比惬意地吐出烟圈:“这灵修的魂魄抽起来就是舒服。” 众人心中惧是一寒。 这些鬼怪不足为惧,但是这房间中藏着的邪器机关,以及它们身边站着护卫的方相氏面具人,实力可怕。 “观主,快开始让我们挑人吧,我已经等不及要和这些小可爱玩了,”一个狐狸头女人身的鬼怪用娇媚的声音撒娇道。 “看来我们的胡夫人已经等不及了,好好好,”观主笑着,指向桑悦,“绝色佳人,你是最有福气的,去伺候贾掌门吧。” 桑悦长眉倒竖,眼神凶狠如猛兽,张口骂道:“绝你大爷!给你绝后要不要!老娘问候你全家!” 神乐观观主被骂得懵了一下,脸色黑了一层。 全场寂静。 贾掌门道:“空有美貌,粗野无礼,先磨磨她的性子吧。” 观主皮笑肉不笑地盯着桑悦道:“说的是。” 于是略过桑悦,接下去由豺狼鬼怪挑人。 何述忍不住悄悄对祁云客道:“我第一次见这么凶的女人,这姑娘要是不说话,一定有很多男修追求她做道侣。” 祁云客道:“男修又不是金银珠宝,也许人家姑娘压根就不想要男人做道侣呢。” 豺狼鬼怪立即挑中了沐清枝。 沐清枝轻轻看向那豺狼鬼怪,眸光流转,豺狼鬼怪忽然就改口了:“算了算了,我不要这个,换那个吧。” 被指到的是另一个化人宫的女考生,她的脸色立即就白了,咬了咬嘴唇。 豺狼鬼怪对着她勾手道:“美人儿,自己把衣服脱了,过来吧。” 这女修出身世家显贵,何曾受过这种羞辱,顿时气得涨红了脸,怒道:“我堂堂李氏一族,岂能受此折辱!” “不识好歹!来人,给我扒了她的衣服!”豺狼鬼怪喊道。 方相氏们立即上前。 那女修大惊失色,立即拔剑自刎,顿时魂飞魄散,只剩下一具瓷偶空壳。 看来是自主放弃武试了。 “混账!”那豺狼鬼怪大骂,一拳捶碎了身旁一个美少年随侍的头颅。 第一百八十九章 选人 似乎每个鬼怪只有一次选择机会,接着就轮到狐狸头鬼怪夫人选。 这时坐在狐狸夫人下首的狗熊夫人连忙道:“胡姐姐,把那个大眼睛的头上插毛笔的留给我好不好,我就喜欢这种才华横溢的男人。” 东方既白悚然一惊。 狐狸夫人笑道:“给你给你,我看中的也不是这个。” 她伸出一只指甲长长的白手,朝祁云客勾勾手指:“没错,就是你,异瞳的俊俏小郎君,过来吧。” 东方既白同病相怜地拍拍祁云客的肩膀:“我第一次这么真切地认识到,美貌是种罪过。” 祁云客无比赞同地点头:“都怪我俩长得太俊。” 在场男修们对他们投去带有杀气的目光。 祁云客带着散漫的笑,不紧不慢地朝狐狸夫人走去,一点儿也看不出难受的样子,还从善如流地给狐狸夫人倒了酒。 那些世家子弟死都不愿意做,觉得受辱的事情,他却一点儿也不在意,依然笑吟吟的,似乎很闲适。 在狐狸夫人想要摸他的胸口时,祁云客不动声色地笑着,一边朝狐狸夫人抛了个媚眼,一边隔着袖子把她的手缓缓放回桌上。 “别心急,胡夫人,”祁云客笑吟吟道。 狐狸夫人似乎被他的美色蛊惑到,娇笑连连地点头。 与之相比,东方既白就没有那么轻松了,他一脸视死如归地坐在狗熊夫人身边。明明是个身长九尺的高个子,缩在那里却显得十分弱小无助。 狗熊夫人道:“小可爱,你为什么坐得离我那么远,我要不开心了。” 东方既白强颜欢笑道:“夫人,这个距离才方便我欣赏你的倾国倾城貌啊。” “哎呀,”狗熊夫人害羞地捧着脸道,“小嘴儿真甜,来亲一个!” 东方既白连忙强装镇定地道:“夫人,您是个有格调有才华的夫人,我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轻浮你呢?” “像您这样清水出芙蓉的女子,只可远观不可亵渎,如果要让我毁坏你的清白,那我宁可一头撞死!” 狗熊夫人连忙抓住他的袖子阻止他:“好好好,我们不让他们看,等会儿宴席散了,我们再入洞房。” 接下去,一个犀牛夫人选中了沐庭筠。 “那个小眼睛的,用木剑的美男子看过来,”犀牛夫人勾着手指道。 沐庭筠冰冷地一眼扫过去,宛如寒潮过境,居然把那鬼怪给吓了一跳。 “哎呦,居然还敢瞪我,给我打断他的手脚抓过来!” 在地面上的鬼头飞出的瞬间,沐庭筠早有提防,一记鞭腿踢碎一个鬼头,然后踩着另一个鬼头凌空跃起,出剑如疾风,辗转腾挪间斩去所有袭来的恶鬼。 宛如秋风扫落叶般凛冽利落。 “风吹霜满,叶落天寒,”沐庭筠默念仙诀,口中呵气成霜,白霜在空中和地面上飞快绵延,那些被霜气冻结的方相氏,动作顿时慢得堪比老牛。 沐庭筠用剑挑飞了其中一名风方相氏的面具,面具和那人的脸是黏在一起的,面具被扯下来的同时,那人的脸也被撕下来。 “风方相氏”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脸惨叫,神乐观主脸色一变,用酒杯敲了敲桌子,剩下的方相氏把“无脸方相氏”和方相面具都捡走,然后立即退到结界之外。 无脸方相氏连忙把面具戴回自己脸上,然后就立即恢复了原状。 桑悦暗自推测,看来,这些人原本只是普通鬼怪,是他们脸上戴着的方相氏面具赋予了他们力量。 这些面具邪器,很有可能也是图努克造的。 难道和落迦国一样,这宜苏城沦为凶煞之地,也是由邪道一手促成的? 沐庭筠赶走方相氏后,又双手握诀,祭出三个大型剑阵,全力朝结界劈去。 一番强攻下来,结界毫发无损。 众人十分失望,连沐庭筠都打不开,在场就没人能破开这结界了。 沐庭筠神情冷静地收了法术。 桑悦注意到,她们所站的房间中央是青石地板,只有外围的宾客席地上铺了地毯,不知道这布置和这里的机关结界有没有关联。 结界外那些鬼怪们一点紧张的情绪都没有,看起来它们都对这结界很有信心。 神乐观主指着沐庭筠道:“这个身手不错,不如就把他留在场上添添乐子。” 犀牛夫人也无可奈何,只好放弃。 接下来,被选中的人,有的带了器灵或灵侍的,就让器灵或灵侍替自己去。没有器灵和灵侍,既不像沐庭筠身手高强又不愿受辱的世家子弟,就纷纷自己散去魂魄放弃武试。 最终,死了五人,被选走四人,房间中央只剩下十六个人。 神乐观主道:“好了,让我们开始玩乐吧。” 他话音一落,地板上就伸出许多鬼爪,牢牢抓住了每一个人的脚踝,连沐庭筠都没能躲开。 沐庭筠感到耳朵里有点痒,正要伸手去摸,耳中传来东方既白的声音:“别动,别动,这是我放的传音蚂蚁,每个人都有,只要喂给它一点儿灵力,就能用心念传音。” “我自己实在是没法脱身,只能向大伙儿求助了,”东方既白道,“息尘少爷,在宫试前我就听过你的大名,听说你聪敏过人,能不能想办法救救我们啊?” 沐息尘突然被戴了顶高帽,愣了一下,然后温和地答:“九公孙抬爱了,我们兄弟二人一定会尽力帮助大家脱困。” 桑悦悄悄翻个白眼,沐息尘真是个敬业的伪君子,不过在这种环境下,利用一下他的心眼倒也不错。 沐息尘问道:“九公孙,你们现在有机会施法吗?” 东方既白道:“不行啊,我一踩上这里的地毯,就感到浑身灵脉都被封闭了,连力气都快提不起来了。” 沐息尘道:“看来那地毯是个专门克制灵修修为的法器。那么眼下我们需要里应外合,一是破坏这个圈住我们的结界,二是毁掉那个地毯。” 沐清枝道:“我这儿有两滴天品啮铁水,只要能找出这里机关的枢纽,一滴就能将其毁坏。” 啮铁元水是科圣炼造的专门用来对付邪器的圣器,是一种类似水银的液态金属,但对生灵无毒,凡人捧在手心里玩都没问题。但如果是任何法器或金属碰到一滴啮铁元水,那就会立即被破坏所有结构,碎成豆腐渣。 天品啮铁水则是一些高阶炼器师仿照啮铁元水,呕心沥血做出来的替代品,和圣器的威力不可比拟,但天品级别和以下的邪器都能立即破坏,在三界往往被卖出天价。 沐息尘不禁想,二叔和二叔母为了让沐清枝通过宫试,真是舍得下血本。 沐息尘问道:“庭筠,给你多长时间,你才能测算出这个机关结界的枢纽?” “至少一个时辰。” “好,还请大家努力坚持一个时辰。” 这边灵修们在窃窃私语,那边神乐观主在扔骰子。 “今天玩什么呢?哦?六点,那就来投壶吧。” 一群怪物们又给场中央的灵修们都编了号。 桑悦是壹号,沐庭筠是贰号,显然,她们两个出头鸟被针对了。 神乐观主兴致盎然地拍了拍手,两个方相氏抬出来一个大酒缸,他们把酒缸倾倒,一大堆人头从里面倒了出来,这些人头都会动,像一群大蜘蛛那样从大缸游到了场地中央。 好几个修士都吓得尖叫起来。 桑悦仔细观察,发现这些人头的头顶都被挖出一个小洞,做成了人头壶,头发披散在脸颊两边,铺在地面上像一潭黑水,通过头发的快速的蠕动,这些人头壶才能在地面上飞快游走。 由于死后魂魄还被封禁在头里面,这些人头壶还能像生前一样做鲜活的表情。有的在哭,有的麻木,有的还在对人抛媚眼。 一个头顶插满短箭的人头壶游到桑悦面前,道:“选支箭。” 第一百九十章 投壶 桑悦随便选了一支短箭,她脚上的鬼爪随之松开。 然后所有的人头壶就像疯了似的在四周快速游走起来。 这些人头壶移动起来速度飞快,几乎形成一道道黑色残影,在场目力能够跟上人头壶的,只有桑悦和沐庭筠。 但桑悦的目力就算能跟上,也看不清,因为飞起来的发丝把人头壶的脸都挡住了。 她也不知道投哪个壶是对的,只能盲选。 于是她随便选了个人头壶,眼睛紧盯着,然后迅速掷出短箭。 眼见着短箭精准入壶,那人头壶却弹跳了一下,把短箭弹了出来。 桑悦反应极快,迅速操控水流卷住那个人头壶和飞出的短箭,本来她想直接把短箭插进那人头洞里,但是看见那人头涕泪横流地哭叫的样子,感到于心不忍,于是转变为把短箭轻轻放进去,用水流将那颗人头壶轻轻放回地上。 人头壶立即不哭了,苍白秀美的男人脸含泪朝桑悦笑了笑,喊道:“壹号行酒令,执笔做祝寿诗一首,需得场中人半数以上称赞。不行酒令者必死,行酒令但未成功者受惩。” 两名侍女捧着纸笔来到场上。 两名少女分别抓住卷轴一端,摆在空中。 桑悦用笔舔了墨,在纸上行云流水地写起来。 不少人被她的行草惊艳了一下,之前听她言语做派,只觉得她是个粗俗无礼的人,没想到她还真会写诗,而且书法这么好。 如甘遂、沐戈涛等和桑悦站在一边的人,当然直接夸好。 沐清枝和沐息尘为了对外营造自己善良的形象,也只能说好。 而沐雨微那些看不惯桑悦的人,都说不好。 剩下的不认识桑悦的,有的说好,有的说不好,也有的不说话。 最后,轮到沐庭筠时,竟形成了一个平票局面。 也因此,沐庭筠这一票就格外关键。 桑悦看向沐庭筠,后者淡淡扫她一眼,便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字说:“很好,桑悦堂妹妙笔。” 狐狸夫人娇柔地打了个哈欠,道:“这么无聊的酒令怎么还留着?” 神乐观主道:“胡夫人说的是。” 他将手里的烟斗在桌上敲了敲,被桑悦投中的那人头壶顿时原地爆炸,形成一摊黑红血泥,魂飞魄散。 其他的人头壶们都吓得瑟瑟发抖。 “你找死!”桑悦愤怒至极,抬手就要召出字灵。她知道一定是人头壶给她喊的酒令过于简单,引起鬼怪们的不满,才遭此大祸。 沐庭筠道:“桑悦堂妹,冷静。” 桑悦用难过又倔强的眼神看了沐庭筠一眼,忍了下来。 鬼爪再次牢牢抓住桑悦的脚踝。 接下来是沐庭筠投壶,他凝霜让人头壶们的速度变得缓慢,投中了其中笑着的壶。 笑脸人头壶喊道:“贰号行酒令,给柒号盖盖头。” 柒号是沐清枝,她脚上的鬼爪把她也松开了。 沐清枝盈盈欲泣地看着沐庭筠:“庭筠堂兄,这不合礼法……” 沐庭筠并不看她,只看着侍女呈上来的红盖头。他把盖头拿起来,只见这块刺绣华美的红布沉甸甸的,正不断渗着血,一滴滴地往下淌。 任谁都能看出这是个邪性至极的邪器。 沐清枝脸上楚楚可怜,心中则暗自提防,如果沐庭筠要给她盖这个,那她就只能对他施展媚珠。 沐庭筠看了盖头片刻,把自己左手攥成拳头,将红盖头盖在了自己的左拳上。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那红盖头就陷了下去,好像沐庭筠的拳头融化了一样。 沐庭筠迅速掀起盖头扔到空中,只见那红盖头底下出现了一张长满獠牙的大嘴,正嚼食着人偶碎片和沐庭筠的魂魄。 沐庭筠右手捏诀,迅速御剑将其切成碎片。 他的反应已经快极,但还是失去了一只左手手掌。 沐清枝的脸色煞白,劫后余生地松了口气,如果这个盖头是盖在她头上,那她这颗项上人头可就保不住了。 叁号是许亭秋,她用法器困住了一个人头壶,再将短箭投了进去。 人头壶喊道:“叁号行酒令,在一刻钟内,与顺位向下四人玩滴蜡。” 肆号到捌号分别是何述,沐雨微,甘遂,沐息尘。 何述一见侍女当真点了支白色蜡烛上来,耳朵顿时红透了。 有不少世家子弟暗中都通过炉鼎双修之术增进修为,比如沐雨微和沐息尘,都知道很多花样。 何述虽然不屑此术,但偶尔也和祁云客等人一起去着名的炉鼎花楼吃酒,因此知道一些。 甘遂是医修,见多识广,而且房中术也是她们会接触到的一种修炼法门。 只有许亭秋是个懵懂的,茫然问道:“什么是滴蜡?” 沐雨微露出一抹戏谑轻蔑又意味深长的笑容看着她。 沐息尘用咳嗽掩饰过去。 何述红了红脸,也不太好意思解释。 这时侍女向许亭秋催促道:“请接蜡烛,不接者死。” 许亭秋连忙接了,她刚把蜡烛握在手里,眼前就忽然出现一个浑身血红的人形怪物。 那怪物就像一个正在融化的人,五官,皮和血肉都像融化的蜡一样一条一条耷拉在脸上,诡异的脸几乎贴在许亭秋鼻尖上。 许亭秋立即惨叫一声,将蜡烛扔了出去。 那怪物发出桀桀怪笑,张开双臂就朝许亭秋拥来。 许亭秋连忙倒飞出去逃离,凌空一发火药箭射向蜡人怪。 红色的弩箭扎进蜡怪肩膀上后,嘭地一声巨响炸开,火光直冲房顶。 蜡人被炸成了一地蜡油,但那大片蜡油却立即飞了起来,继续朝许亭秋扑去。 “救命!救命啊!”许亭秋惊恐大喊。 何述连忙飞掠过去救人,但眼看着来不及了。 突然,散发着恶臭腥气的蜡油在许亭秋面前消失了。 同时又传来一声惨叫,是沐雨微发出的。 众人看去,只见沐雨微不远处,甘遂手里握着那支燃烧的白蜡烛,蜡人就躬身站在甘遂面前,脸几乎碰到甘遂的鼻尖,直勾勾地盯着她。 甘遂淡淡地与怪物直视着,开口道:“这是人油蜡烛,用惨死者的尸油和一千只恶鬼冤魂炼造成的邪器。每个生魂碰到它时,必须紧紧握住,就会有一罗预的活命时间,一罗预后,必须找到新的生魂抓住它。这样它才不会攻击人。” 何述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甘遂道:“我是云游医修,曾经遇见过被人油蜡烛折磨的病人,他们全身都变成了融化的蜡,但由于魂魄被封禁在里面,所以成了活死人,每时每刻都忍受着被高热融化的痛楚,不得解脱。” 许亭秋感激地道:“多谢甘道友救命,你,你这样握着蜡烛不痛吗?其实我刚才除了被吓到以外,还有就是抓着蜡烛的手感到像火烧一样的剧痛。” 甘遂点头:“握住蜡烛的人都会感到被油锅煎炸的剧痛,但想要获得这一罗预的时间,就必须忍住这份痛。” 很快,一罗预要到了,许亭秋咬了咬下唇,鼓足勇气道:“下一个我接,我之前没有握够一罗预,所以可以吧?” 甘遂点头,把蜡烛给了许亭秋。 许亭秋疼得直接跪倒在了地上,脸庞痛苦得青筋直冒。 和甘遂始终面无表情的脸形成鲜明对比。 ? ?这里古代时间借鉴了古代印度梵典《僧只律》的记载,一刹那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一日一夜有三十须臾。 ? 一念=0.018秒 ? 一瞬=0.36秒 ? 一弹指=7.2秒 ? 一罗预=144秒=2.4分钟 ? 一刻钟=15分钟 第一百九十一章 蜡怪 沐雨微不屑地道:“有那么疼吗?别装了。再装也不会有人心疼你。” 许亭秋疼得快要昏死过去,根本听不清别人说了什么。 甘遂跪坐在许亭秋身边,熟练地捏开她的嘴给她喂了一粒丹药。 有了这颗丹,许亭秋才没有直接疼死。 “下一个我来吧,”何述看了眼病殃殃的沐息尘和嚣张跋扈的沐雨微,知道这两人都不顶用,于是主动接过蜡烛。 一握在手里,何述就知道刚才许亭秋的反应没有半点作假,他感到自己的每一块皮,每一块肉,每一寸骨头,都像是放在油锅里煎炸着一样。 他也疼得跪在了地上,不知道甘遂和许亭秋到底是怎么忍过来的。 就在他快要坚持不住时,一只手捏开了他的嘴,给他喂了两颗丹药,那痛苦才稍微缓解一些。 大庭广众之下,沐息尘碍于面子,只能从何述手里接过蜡烛,但在这之前,他向甘遂讨了十来颗丹药。 沐雨微看到前面三个人痛苦的模样,心里很是发憷,她根本不想从沐息尘手里接过蜡烛。 但这时沐清枝说话了:“雨微姐姐,一罗预要到了,你会帮息尘堂哥接蜡烛的,对吗?” 沐雨微不由自主地看向沐清枝的眼睛。只有她才能看到,沐清枝眼里闪烁着妖绿的光芒。 看着这双眼睛,沐雨微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变得无法拒绝沐清枝的任何要求。 沐雨微呆滞地点头道:“嗯,我接。” 她接过了蜡烛,但突如其来的剧痛让她发出一声惨叫,她迅速把蜡烛扔了出去。 飞出去的蜡烛砸在何述身上。 蜡人迅速抱住了何述。 在何述的惨叫声中,他开始融化,逐渐和蜡人合并在一起。 “救我!谁来救救我!”何述痛苦地喊。 一只苍白的手洞穿了融化的蜡人身体,抓住了那支燃烧着的白蜡。 是甘遂。融化的蜡人开始沿着她的手朝她身体蔓延,而她的身体也开始融化。 “甘道友!”许亭秋喊道。 “甘遂!”桑悦也忍不住喊,她可不是人偶假身,而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 眼看着甘遂的一半脸都开始融化时,蜡油忽然缓缓倒流,回到地面上重新变成了一根白蜡烛。 何述和甘遂融化的身体也逐渐复原。 “这是怎么回事?”何述惊诧地问。 “唉,”坐在狐狸鬼怪身边的祁云客叹了口气道,“你们当然没事,缺胳膊少腿的是我们。” 何述看过去,只见祁云客和东方既白都失去了一条左臂。 祁云客接着道:“两位夫人说我们可以和她们玩赌局,赌谁能毫发无损,赌中了,那就相安无事,要是赌输了,我们就要替被押注的人受罚。” 何述问:“你把注押我身上了?” 祁云客笑道:“是不是很感动?感动就给你大哥多争点气,我可没有三头六臂保你。” 何述的感动之情顿时烟消云散,气道:“我现在不想感动了,你还是滚吧。” 甘遂看向东方既白的断臂,朝他点一点头:“多谢,我会治好你的。” 东方既白乐观笑道:“好呀,所以你可不能输,我等着你来治我。” 由于他俩这两句话是用传音蚂蚁说的,狗熊夫人只发现东方既白眼睛亮亮地看着甘遂,觉得有猫腻但又找不到证据,只能愤怒地扳过东方既白的下巴:“不准看别的女人,不然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东方既白连忙闭上眼道:“我不看不看。” 但他还是偷偷地睁开一只眼睛,朝甘遂调皮地眨了一下。 甘遂默然移开了目光。 接下来,每一次行酒令被惩罚的灵修,都会失去身体的一部分。根据抽中的邪器威力不同,被吃掉的程度大小也不一样。 桑悦也被一只寄居在邪器的罗刹鸟夺走了两只眼珠,没了视力,全靠其他的感官完成投壶游戏。 很快,就有人被吃得只剩下头颅,冥方相氏就会用指头在那从头顶钻孔,做成人头壶。 终于,沐庭筠的声音宛如天籁般在众人耳中响起:“诸位听好,这个机关结界的枢纽设置在结界之外,神乐观主脑后的墙壁里。” 沐戈涛问:“可我们要怎么离开结界,把啮铁水打进去?” 沐息尘道:“只能试试美人计了。”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桑悦,她被邪祟夺去了双眼,两行白血从凹陷的眼皮底下流淌过脸颊,尽管如此,在她静默不语的时候,仍有种极致的凄美。 桑悦不知道别人都在看她,只是感到所有人都沉默了:“……” 她现在双目失明,也无法自告奋勇。 沐庭筠对沐清枝道:“清枝堂妹,能否借媚珠一用?” 沐清枝被突然这么一问,眼神躲闪了一下:“什么媚珠?” 沐庭筠从容道:“用千年以上狐妖的内丹炼制而成的媚珠,佩戴在身上就能够蛊惑他人心神。堂妹就是用这法器才避免被鬼怪选中的吧。” 沐清枝的心彻底慌乱了一下。 媚珠能惑人,这是很多炼器师都知道的事情,但却没人知道,在邪道禁书中记载着媚珠更深一层的用法。 就是取美人媚骨研磨成粉,骗人喝下,再施展媚珠控制其识海元婴,就能令人对自己言听计从。 她就是用这个方法控制了沐雨微,所以被揭穿用媚珠时才会惊慌。 不过这邪道禁书是沐若拙暗中收藏的孤本,被她无意中发现才挖掘出来,就算是科圣都不可能知道媚珠有这种用法,所以沐庭筠更不可能看穿这一层。 沐清枝立即冷静下来,问:“堂兄要把媚珠给谁用?” 沐庭筠冷静地道:“我用。” 所有人:“……” 没有人能想象出,沐庭筠这个棺材脸献媚的样子。 沐息尘的眉头更是狠狠跳了一下,要是沐庭筠在大庭广众之下丢脸,叫他日后怎么用这具身体出现在人前? 沐清枝又道:“可我要怎么把媚珠给堂兄呢?” 桑悦道:“我可以用‘藏’之字灵把法器隐形,再用‘送’之字灵把法器递给庭筠堂兄。” 虽然她们之间关系不好,但眼前这种困境下,也只能暂时放下龃龉。 字灵成功将媚珠和天品啮铁水都送到沐庭筠手里。 沐庭筠催动媚珠后,整个人的气质瞬间变了,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分明还是那双柳叶眼,但里面透出一种冷冷的妩媚。 他的表情变得柔和,恭敬地单膝跪在地上,抬眼看向神乐观主道:“恳请观主,放我兄弟二人一条生路,在下愿报答观主不杀之恩。” 沐庭筠低着眉眼朝前方弯一弯嘴角,带着一丝谄媚和顺从,有种荡人心魂的魅惑。 周围的人们完全为这精湛的演技震惊到了。如果沐庭筠不修仙,去唱戏也一定能成为顶尖名角,戏王之王。 桑悦虽然看不见,但也能听见沐庭筠低沉惑人的声调,与平时判若两人,也是大感震撼。 神乐观主邪性一笑,一勾手指:“很好,那你先出来给我倒酒。” 第一百九十二章 反击 沐庭筠不紧不慢地朝前走去,在看到结界打开一条缝的瞬间,他拈指一弹,一枚披着银霜的松针飞射而出,瞬间洞穿了神乐观主的眉心,刺入他脑后的墙壁里。 涂满啮铁水的松针宛如切豆腐一般,顺利刺入机关枢纽之中。 方相氏们只愣了一瞬,就迅速朝沐庭筠攻过来。 沐庭筠的断手处迅速长出松木质地的木手掌,他的木灵根令他生来就能操控松树之灵。 他把媚珠扔回给沐清枝,两手快速握诀,身周飞出十五把长剑,形成剑阵,凛冽地绞杀围攻过来的邪祟。 与此同时,啮铁水就像啃食堤坝的白蚁一样迅速朝整个房间暗藏的机关席卷而去,摧枯拉朽。 很快,抓住所有人的鬼爪和结界尽数崩碎。 沐庭筠又把另一枚带有啮铁水的松针射入地毯,片刻后,这个遏制灵修们法力的地毯邪器也崩坏成一地粗糙的头皮和头发。 得到自由的灵修们分头朝鬼怪们攻去。 沐息尘头一次感到自己快维持不住伪君子的形象,心头的火气正不断地攀升着。 因为战斗一开始,东方既白就开始抱头鼠窜,并躲到了他的身后,不仅如此,施法的时候,东方既白画出来的藤条还接连几次打中他的头。 沐息尘被害得中了邪祟好几招,十分狼狈,他怀疑东方既白是故意的,但看着后者傻乎乎的样子,又找不出证据。 而且傻子还不断喊着:“息尘少爷救我!” 以至于众目睽睽之下,为了维持君子形象的沐息尘无法甩开他,只能忍气吞声。 混战中,一阵细雨忽然从房顶上洒落。 一开始灵修们还怀疑是新的邪器作怪,但实在无法躲开,被雨丝碰触到后,却发现里面含着精纯的水脉灵力。 “哪来的雨,居然还能补充灵力?”沐戈涛问道。 “我下的,水脉法术天降甘霖,”桑悦道。 方敬感动地道:“桑悦道友,没想到你这么有奉献精神,但是你这么耗灵力扛得住吗?” 桑悦祭出了弱水冰精笔,配合剑之字灵,凝成一把黑色长剑,一边挥剑杀邪祟,一边道:“你以为我愿意啊,我现在瞎了,只能用雨水来感知邪祟位置。” 只要是水触及到的地方,她就能感知到一切。 柔孜的声音忽然通过灵识传来:“主上,你的雨洗掉了那些侍女脸上的花钿,我看到一个鬼侍女眉间有朱砂痣,很可能是董仙儿……她现在逃进了暗道里……” 桑悦道:“你快去追!” “是!”柔孜立即从无形香气化为白犬,朝逃走的鬼侍女追去。 由于法术·天降甘霖太耗灵力,桑悦很快就停了雨,微喘道:“不行了,感觉身体被掏空。” 祁云客在房间内布了一个八卦阵,道:“姐姐,你现在面向正八卦乾位,向巽位五步出剑!” 但桑悦没动,硬抗了邪祟一招,虎口顿时被震裂。 祁云客不解:“姐姐?你怎么不动?” 桑悦有些狼狈地躲闪着:“不要说方位,我分不清!说上下左右。” 沐庭筠:“你分不清方位?” 祁云客:“你分不清方位!” 东方既白:“你分不清方位!” 灵修们全部震惊。 堪舆地理是修士的必修课,他们随便一个人闭着眼都能画出八卦方位图,连方位都分不出,是怎么获得秋水学宫考试资格的? 桑悦怒道:“别叫,谁再叨叨吃老娘两剑!” 桑悦偏科就是这么夸张,地理是她的弱项,她看得见的时候当然能分清,但现在光靠听力,就会反应慢一点。 战斗的时候反应慢半分都是致命的。 祁云客只好道:“姐姐,往左三步,走!” 桑悦依言走位,一剑劈出,感受到剑刃劈开了某只邪祟的身躯。 在祁云客的引导下,桑悦大杀四方,剑锋上甩出的水流形成疾速旋转的水刀,将邪祟们斩得稀碎。 何述第一次见识到同辈施展这么凌厉的水脉术法,忍不住瞪了祁云客一眼:“祁云客,你果然骗我,你之前还说水灵根的女修都性柔如水!” 东方既白道:“那你一定没有见识过钱塘江大潮。” 这时,桑悦被几只邪祟围攻,她让笔剑脱手自主杀敌,自己则手无寸铁地迎战一个方相氏,狠狠一拳砸出,拳风激荡之处,伴随着一阵汹涌澎拜的浪潮法术,狠狠地将那方相氏拍在了屋顶上。 当她操控水流感受到方相氏面具从鬼怪脸上脱离后,伸出去的手往前一抓攥紧成拳,水流立即像巨手一样绞紧鬼怪和面具,将其捏得粉碎。 何述差点惊掉下巴,道:“现在见识到了!” 桑悦召回笔剑,黑色剑刃横在身前,抗住对面方相氏压来的沙兽,感到身后有腥臭煞炁逼近,但没法闪避。 正打算设法避开要害时,那邪祟发出一声恐怖的惨叫,不知被谁诛灭了。 她感受到一点冰冷的霜霰吹到后脖子上。 “不好!神乐观主没死,他跑了!”沐戈涛高喊。 桑悦仔细分辨出嘈杂中一个逐渐远去的逃跑声,并感受到沐庭筠独有的寒霜气息紧追而去。 她立即追着那寒霜气息而去,一边追,一边在身周五步范围内飘起了细雨感知周围环境。 桑悦差点没追上,远远地听见前面传来打斗声,等她赶到的时候,打斗已经结束了。 “沐庭筠?”桑悦轻声问。 “嗯,”沐庭筠淡淡回一个气音。 “神乐观主呢?被你杀死了吗?”桑悦问。 “在地上,死了。” “哦,那你没受伤吧?”桑悦随口一问。 沐庭筠没有回答,还迈着步子朝她走过来。 “干嘛?”桑悦有点怵他,感受到逼近的寒霜气息后,一只脚往后退了小半步。 沐庭筠隔着衣袖抓住她的手腕,将两个圆溜溜的东西塞进她手里。 “什么东西?”桑悦摸着那两个小圆球。 沐庭筠冷淡道:“那只罗刹鸟死了,顺手捡的。” “我的眼睛?”桑悦反应过来,高兴地笑了,“谢谢你啊。” 桑悦粗暴地将两个眼珠子塞进眼窝里。 “咦?我怎么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沐庭筠凉凉地道:“装反了。” “哦,”桑悦连忙把两只眼珠子转啊转,好不容易转正了,一低头,又掉了。 桑悦:“……” 她连忙跪在地上,双手摸索眼珠子。 沐庭筠捡起两只人偶眼珠,在袖子上擦了擦蹭去灰尘。 “别动,”沐庭筠说着,另一手抬起她的下巴,认真仔细地把眼珠装回去。 桑悦眼前重现光明,真诚地道:“谢谢你,盟友,我亲爹都没对我这么好过。” 她所剩无几的对原来世界的记忆里,她那个重男轻女的亲爹,经常只会辱骂她,喜欢说女子生来没用这种屁话。 而在这样诡谲危险的环境里,与她关系亦敌亦友的沐庭筠,还记得捡起她的眼睛收起来,还给她。 沐庭筠面无表情:“你喜欢随便认爹?” 桑悦目光诚恳:“我只是想说,你是个好人。” 沐庭筠愣了一瞬,然后极短极轻地冷笑一下,转过头去看神乐观主的尸体。 他用短剑挑开观主的脸皮,只见下面又是一层皮,而且肤色一块块的很不均匀,衔接处用黑色的头发缝合在一起。 桑悦不解:“这是?” 沐庭筠道:“用数具尸体缝合炼制成的尸傀,传自西域昆吾邪教的把戏。” 桑悦凝重道:“那真正的神乐观主在哪里?” 这时,柔孜的传音香递来消息:“主上,我找到董仙儿了。” “好,我们马上过去。” 桑悦回答完柔孜,对沐庭筠道:“我的同伴找到新线索了,赶紧过去吧。” 沐庭筠没动,似乎不想跟过去。 桑悦就隔着衣袖抓住他的手腕:“走啊。” 她的手劲很大,沐庭筠来不及拒绝,就被她拽着跑起来。 第一百九十三章 巨心 一路跟着传音香,桑悦找到了柔孜所在的房间。 只见柔孜站在一边,他右眼里的血红色已经消失了。 名叫董仙儿的鬼侍女坐在凳子上,手里捧着一缕血红色的怨念。鬼侍女的脸庞麻木,但手上抚摸怨念的动作很温柔。 见到桑悦两人进来,董仙儿连忙起身行礼。 桑悦也回了个万福礼。 “灵修,使不得,我只是一个卑贱凡奴,”董仙儿连忙摆手惊道。 “别这么说自己,我也是凡人,小时候一样是在凡间乡野里长大的,”桑悦和善地笑着说。 见董仙儿紧张不安的情绪消散一些,桑悦拉着她坐下。 “你能不能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我们?” 董仙儿麻木的目光看着桑悦,木然的脸颊狠狠抽动了两下,终于流露出一丝绝望。 她把兄长的怨念紧紧握在掌心,仿佛能从中汲取到一点力量。 董家本是城中做着小本生意的普通民户,但她兄妹二人容貌姣好,天资聪颖,所以兄长董子游就去了忘念派修炼,而妹妹董仙儿则被神乐观主选中,成为神乐舞者。 进了神乐观后,每天都要在长生楼练习舞乐,然后根据才艺评级。才艺越好,走到的楼层就越高。 授艺的师父们说,只有最优秀的神乐舞者才能上到五楼,得到神乐观的真传。 所以董仙儿一直努力练舞,终于登上了第五层。而这,就是噩梦的开端。 神乐观到处搜集美貌的年轻男女,培养才艺,不是让她们在神圣的祭坛上演绎祈神舞乐,竟然是把她们当做随意折辱的玩物,用来取悦各地慕名而来的达官显贵。 这些人里有修士也有凡人,他们都修炼同一种污秽邪术,每时每刻折磨她们,掠夺她们的生命,把她们当做献祭邪魔的供品。 身在忘念派的董子游发现了忘念派和神乐观之间暗中勾结的勾当,男扮女装潜进神乐观,一来是为了救妹妹,二来是想找到神乐观的肮脏证据,公之于众。 但董子游并不知道,参与神乐观邪术的势力有多么盘根错节,朝廷,门派,富商巨贾……不只是这一座城,这些人的势力范围甚至已经抵达天子都城。 凡间已经无处申冤,董子游最终决定向昆仑天刑司告状,天刑司监察三界,在三界各地设有隐藏的监察驻点,凡人无从得知,只有修士才能找到。 董子游费尽心思,将证据和诉状投进了监察驻点,结果他等到的不是执法仙人,而是神乐观的邪修。 董子游被抓回去,并在当晚于长生楼的顶层,和所有人牲供品一起被绑在祭坛上,献祭给魅魔。 被封印在魔域的魅魔通过血腥的祭坛,将一部分邪恶的力量传递过来,重新染指人间。 自那晚以后,魔物降下的灾厄,笼罩了整座城池。 作恶多端者变成更可怕的邪祟。 无辜受害者成为不得解脱的冤魂。 凶煞之地中所谓的规则,只是愚弄生命的手段。 桑悦问道:“那个邪祭坛在哪里?你可以带我们过去吗?” 其实到目前为止,桑悦已经找到了凶煞之地形成的真相,线索已然充足。 但她怀疑那个邪祭坛就是煞炁漩涡,这一点至关重要,只有破坏煞炁漩涡,凶煞之地才会崩溃,回归本真世界,城中万千魂魄才能获得自由。 就算她没办法破坏煞炁漩涡,至少也要把这条线索带出去,请更厉害的大仙们来捣毁这个邪恶的地方。 董仙儿答应带路后,桑悦立即把消息传给了东方既白,让他询问其他人是否要一起探索。 等众人汇合时,便一同朝邪祭坛进发。 长生楼的最顶层几乎没有地方落脚,因为整层楼都被一颗巨大的心脏塞满了。 而这个心脏,是由成百上千具腐烂的尸体,被不知名的黏液黏连在一起而形成的。 好几个灵修只看了一眼,就跪在地上干呕不止。 祁云客用阵法探查完后,肯定地道:“这就是煞炁漩涡!” 众人立即合力施法,朝这个硕大的腐烂的心脏攻去。 就在这时,大楼猛地抖动起来。 地板,墙壁,屋顶,到处长出来猩红的肉和内脏,一道厚重的肉壁猛地挤过来,包裹住心脏,挡住了灵修们的攻击。 沐庭筠立即运转秋毫目,一向冷静的脸上罕见地变色,大喊:“快跑!这邪祟即将化煞!整座长生楼都是它结的茧,楼里面其实是它的肠胃!” 桑悦试图在肉壁上打洞,但试了几下后就立即放弃了,这些肉和内脏不仅厚,还能迅速愈合,桑悦刚用剑划开一个口子,这该死的肉壁就立即复原了。 而且,这些肉一旦碰到法器或人的身躯,就会疯狂地朝法器和人身上蔓延。 沐戈涛只是脚尖碰到了肉墙,很快整条腿就被猩红的肉覆盖,动弹不得。 如沐雨微这些人,他们头部以下都已经埋进了肉壁里。那些肉和内脏还不断地往他们嘴里爬去。 柔孜试图化为无形香气,但无处不在的浓郁煞炁会污染他,迫使他只能凝聚回人形。 沐庭筠和桑悦挣扎得最久,但也逃不开被疯长的肉缠住的厄运。 桑悦在绝望之中,和所有人一样,被裹成了肉瘤。 目之字灵和剑之字灵奋力地从肉缝中挤出来,它们受桑悦的差遣,在肉壁中到处寻找邪煞的弱点。 忽然,目之字灵发现,居然还有一个人能够自由行动。 那个人是甘遂。 甘遂已经恢复了平平无奇的样貌,但她平静而充满压迫感的气势,却绝对不容忽视。 甘遂平时很少有情绪波动,甚至是战斗的时候,神情都带着几许倦怠。 此刻她呈现出来的气势,更多的来自于她的眼神,淡淡的懒倦之中,还多了几分冰冷和厌恶。 甘遂从容不迫地朝包裹心脏的肉壁走去,所过之处,那些肉就像是被瞬息的剧烈高温炙烤过一样,眨眼就变得焦黑,然后化为一地灰烬。 甘遂走到肉壁前,祭出一张焦尾无弦琴,指尖在看不见的琴弦上轻轻一弹拨。 霎时间,淡绯色的火脉灵力凝聚成丝弦乱舞,如无数锋利刀丝把肉壁切成碎块。 紧跟着,所有丝弦上腾起熊熊烈火,将碎肉焚为灰烬。 肉壁后面的巨型腐烂心脏就这样暴露出来。 甘遂的手指在无形琴弦上轻轻一抹。 赤红色的火焰如自下而上的灼热风暴旋转直上,宛如顶天立地的火焰巨柱,吞没了腐烂心脏。 猩红的肉和内脏纷纷化为灰烬。 第一百九十四章 武试结束 武试第四天。 当坐在挂星槎上的白邵卿看向武试考场时,只见神乐观中的那座高楼,变成了一条体型冲入云霄的巨型蚰蜒虫,这巨虫正挥舞着无数只手,不断地扭曲摇摆,像是中了奇毒一般。 紧跟着,巨虫的身体寸寸断裂,宛如烧焦的纸钱被风轻轻一吹,从头到尾,一段一段地化为黑色灰烬。 与此同时,宜苏城上空积聚了十年的煞炁黑云在一阵剧烈地翻涌过后,猛地溃散了。 时间正值本真世界的黎明,随着天边破晓的光辉重新降临宜苏城,那些暴露在真实晓光下的邪祟,一个接着一个,在痛苦惨叫中化为枯骨飞灰。 没有去过神乐观,只在其他地方探索的考生们都愣住了。 巨虫忽然被异火烧成灰烬,裹在肉瘤里的灵修们纷纷重获自由,在感受到自己在不断下坠后,全部都反应过来,祭出法器或施法让自己悬于空中。 所有人都惊呆了。 “怎么回事?是谁打败了邪煞?”沐戈涛惊问。 “咦,甘道友呢?甘道友怎么不见了!”东方既白喊道。 唯一知道答案的桑悦,想起甘遂消失前,对着她的目之字灵,比了个手指抵在唇间的手势。 于是桑悦选择了缄默不答。 “凶煞之地崩溃了,但现在离七日之期还剩三天,我们的武试算通过了吗?”许亭秋担忧地问。 方敬安慰她道:“我们搜集到的线索还有抓的邪祟都够了,一定算通过。” 许亭秋想想觉得有理,微笑起来。 由于凶煞之地崩溃,他们提前完成了武试,白邵卿操纵着挂星槎驶来,接秋水学宫的考生们返回凤麟洲。 桑悦登船时忍不住问:“白考官,城中冤魂们该怎么办?” 照白邵卿以往的性子,他肯定一两句话敷衍过去,但对桑悦,他很愿意多说几句:“已经通知了负责这片区域的地府鬼仙,很快黑白无常就会来给冤魂引路,届时地府的阎王判官自然会根据他们的所作所为,进行审判赏罚。” “那就好,我替冤魂们谢谢白考官,”桑悦不禁笑了,董仙儿,董子游他们这回能得到应有的公正了吧。 “不过是凡间常见的鬼魂罢了,你还特意来问,倒是心善,”白邵卿笑看她脏兮兮的脸蛋,拿出一条丝帕递给她,“瞧你狼狈的样子,拿去擦擦脸。” 桑悦不喜欢白邵卿说凡间鬼魂时那种不屑一顾的语气。 “哦,多谢提醒,不碍事,我用袖子擦擦就好,”她也没有接丝帕,只粗鲁地用袖子擦了擦脸,便行礼离开了。 白邵卿尴尬地收回丝帕,脸色一下子就黑了,盛气凌人地皱着眉,目光沉沉盯着她离去的背影。 夜里,挂星槎柔孜房间。 柔孜坐在床榻上,摇着转经筒,口中默念佛经。 房间桌子的位置,忽然传来了一阵棋子相互敲击的声音。像是有人从棋盅里抓了一大把棋子,然后又松开手,任由棋子落下发出的清脆敲击声。 柔孜不紧不慢地将佛经念完,才睁开眼睛。 坐在桌前的祁云客看向他,明朗笑道:“好无聊啊,陪我下盘棋怎么样?” 柔孜一看门窗,果然被施加了封闭阵法,不由得轻叹一口气:“祁道长,这是通往凤麟洲的挂星槎,不是你们云海天都的云兽楼。” 祁云客大喇喇地坐在椅子上,把一条腿的脚踝摆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笑道:“有区别吗?不管是挂星槎,还是云兽楼,我不是照样来去自如。” 柔孜注意到祁云客腰上的挂饰,神色微微变了变。 少年道士腰上挂的是一枚线索珠和一个玉棺材封印法器。上面遗留的血渍,以及划痕,都和桑悦的一模一样。 可桑悦在登上挂星槎时,明明已经把法器都交给考官了。因为这是考生武试评分的证据,必须立即上交,不得作假。 祁云客笑着用手指勾起腰间的法器:“发现了?” 柔孜皱眉:“你究竟想怎么样?” 祁云客笑意盈盈:“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我来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你。既然无法直接拉拢你,我当然只能另辟蹊径了。” “如果姐姐不能进入秋水学宫修炼的话,她在沐家一定更容易受到那位清枝小姐的刁难吧,真可怜,这种时候,要是我邀请她来云海天都游学,给她提供在化人宫旁听的机会,你猜她会不会答应?” 柔孜知道,桑悦一定会答应。 因为她比任何人都迫切地希望变强。 “我答应你,”柔孜平静地吐出这四个字。 祁云客抚掌而笑:“好极了。” 柔孜看向祁云客的目光幽暗得像噬人的深渊:“祁道长,不要再利用她。” 祁云客笑着走上前,一手搭在他肩上,嘴唇凑到他耳边,低语:“那就要看今后你行事的手段,是否能让我满意了。” 离开挂星槎后,祁云客仰躺在云鲸背上,于夜空中飞行,嘴里惬意地哼着小曲儿。 空中忽然飘飞出大片大片的霜花,大得异常那种,有成人手掌那么大,能清楚地看见上面每一道晶莹剔透的纹路。 美丽,冰冷,薄且锋利。 一个人轻轻踩在一片霜花上,拦在云鲸面前。 祁云客笑着坐起身:“怎么,还想和我做交易吗?” 沐庭筠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回想起他和自己交易的两件事。 一,救桑悦。 二,造出能够以假乱真的秋水学宫的留影珠和玉棺材法器。 沐庭筠当然不知道,祁云客用他造的假法器刚刚空手套了一头白狼。 因此沐庭筠怎么都想不通祁云客的目的,这才忍不住拦路询问:“你和她,究竟是敌是友?” 祁云客笑道:“我和她非敌非友,不过我倒是很有兴趣和你交个朋友。” 另一边,东方既白心中烦闷,正打算出门看星星。 门一开,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门口。 东方既白既惊又喜:“是你。” 甘遂的眸中映照出烟火般的绚丽火光,对他说:“请让我进去。” 东方既白的目光顿时就被她眸中火光吸引住,很快,眼神都涣散开去,生动的表情也变得呆滞,呆呆地把她让进屋里,关上门。 甘遂看着他的眼睛,问:“你的眼睛,是否和别人的不一样?” 东方既白像任人摆布的傀儡似的,呆呆地回答:“是,我天生观魂目,能看见万物的魂魄。” “你也看见了我的魂魄吗?” “是的。” “我的魂魄是什么样子?” “是……我见过最美的样子,倾国倾城,非花非雾,春风十里独步。” 甘遂微愣一下,继续问:“你给我画像了吗?” “画了。” “可以给我吗?” 东方既白呆呆地从胸口处取出一张白色的锦缎,上面细笔勾勒了一个女子绝美的侧影,神态忧郁而倦怠。 原来她在别人眼里是这样的吗? 甘遂对着画看了好一会儿,轻叹:“画得真好,多谢,这幅画我拿走了,你也忘了我吧。” 甘遂指尖燃起火焰,将画烧成飞灰,随风散去。 然后她也化为一捧绚丽而短暂的火星,消失无踪。 东方既白的眼神恢复清明,他如梦初醒地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却想不起来自己站在门边是想要做什么。他抓了一会儿自己的头发,想不起来后就作罢了,耸耸肩坐回到桌前,继续研磨颜料。 第一百九十五章 调查 回到白桦福地后,桑悦立即搜查自己的房间,把所有和沐息尘有过接触的东西都翻了出来。 其实也没什么,也就是一只空的储物袋,一个青玉灵芝形五蝠如意,这是沐息尘庆祝她突破元婴时送的防御法器。 桑悦烧了储物袋,砸了玉如意,发现玉如意的手柄处是中空的,里面放了一个小拇指大小的,用头发编织成的巫蛊娃娃。 果然,沐息尘就是在这里做的手脚,利用桑悦房中的巫蛊娃娃悄无声息地汲取她的魂气,由于每天只吸取一点点,所以根本无法察觉。久而久之,就能吸取到足够量的魂气,复制出一个能够以假乱真的巫蛊替身。 桑悦用异火烧了巫蛊娃娃,心想,哪怕没有和沐庭筠结盟,她也绝对不会放过沐息尘。 沐清枝房间。 沐清枝窝在母亲苏罗的怀里,梨花带雨地哭诉在武试考场里的经历。 在说到长生楼第五层时,她添油加醋地把本就惊险的场面说得更加恐怖,听得苏罗和沐若拙心惊肉跳。 沐清枝泣道:“女儿那时好生羡慕,桑悦妹妹有净土珠缨的保护,能够免于邪术侵害。爹爹,娘亲,我好怕,我怕今后再遇到相似的邪祟时,我依然没有自保之力。” 苏罗轻拍她后背:“好孩子,别怕,以你的表现通过宫试不成问题,等进了秋水学宫修炼,你的修为自然会与日俱增,就无须惧怕这些邪祟宵小了。” 沐清枝摇头,哽咽:“要是我也有净土珠缨就好了,娘亲,小时候,你不是说会把珠缨传给我的吗?可为什么现在给了别人……娘亲,你为什么对桑悦妹妹比我还好,你是不是不疼我了?” “傻孩子,说什么呢?”苏罗疼爱地抚摸着女儿头发。 沐若拙道:“那时我们要同桑悦商议,让她用自己的修为救你苏醒,你母亲觉得对她有所亏欠,这才将净土珠缨给她防身。” 沐清枝泣道:“可是桑悦妹妹的实战经验远比我强,而且她也不是炼器师,无法发挥出净土珠缨的全部威力。娘亲,我真的很想要净土珠缨这样的高阶防御法器,你和桑悦妹妹商量一下,用别的防御法器和她换好不好?” 苏罗为难:“这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 沐清枝哭道:“可是我真的很怕,小时候做噩梦,娘亲就会把珠缨给我抓着,说能驱退邪祟。现在女儿整夜噩梦睡不着,却没有珠缨保护了。” 沐若拙道:“既然清儿想要,那就拿五件妙品法器和桑悦换回来吧。” “好吧,”苏罗只能点头。 * 桑悦看着桌上五件妙品法器,听苏罗说明来意。 她心里是感到有些难过的,但却没有办法。甚至连指责沐若拙夫妇偏心的资格都没有。 毕竟谁家父母的心不偏向自己的亲生骨肉。 桑悦摘下净土珠缨还给苏罗,道:“本来就是义母的,现在物归原主。” 桑悦对苏罗还是有几分孺慕之情的,但现在她要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告诫自己,不要再妄想了,这是别人的娘亲。 苏罗尴尬地拍了拍桑悦的手背,便离去了。 桃笙关上房门,捏诀施法,开启了房中的隔音结界。 “姐姐,这位清枝小姐容不下我们,我们不该坐以待毙。。” 桑悦道:“我明白,你有计策吗?” “这要看姐姐的态度了。若是要继续留在沐家,姐姐就势必与清枝小姐为敌,我会助姐姐想方设法博取苏罗夫人的怜惜,直到姐姐突破出窍期为止,因为出窍期的修为,在修真界才能堪堪自保。” “若是姐姐选择立即离开沐家,桃笙认为这不是上策。一旦离开沐家,姐姐也会失去在秋水学宫修炼的资格,而姐姐天生字胚的体质,在现今动荡不安的修真界,必然会受到多方势力的觊觎。” 桑悦将手攥成拳,有些恼火地锤了下桌子:“只恨我修炼太慢,若是现在脱离沐家庇护,我甚至不能确保我们的安危。但要让我卖弄心机只为了争夺宠爱,我实在是做不来。我这暴脾气,忍不了一天就会原形毕露。” 桃笙劝道:“小不忍则乱大谋。” 桑悦忍不住一叹,她也不想寄人篱下,但她不仅要保护自己,还要保护桃笙和柔孜。 她想了又想,道:“那就折中一下吧,目前有两件要事,要先完成。” 桑悦点头:“一是调查凡间的雨师观,探查一一的身世。二是我已经答应了沐庭筠,要帮他对付沐息尘,不能让他被夺舍。” “完成这两件事后,不管我有没有突破出窍期,我们都一起离开沐家。这寄人篱下的日子,我也早就过够了。” “阿笙,这段时间要多辛苦你了,你不仅要和柔孜一起随我去秋水学宫旁听,还要打点生意,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和我们说,若是要增加傀儡或法器什么的就尽管去买。” 桃笙笑道:“姐姐还说呢,上次你说要帮忙,结果算错了一个账,害我和傀儡们找了半天才改正过来。” “啊这……”桑悦知道自己是个粗心的,只好摸鼻子尴尬笑笑。 “姐姐和柔孜哥就安心修炼吧,生意上的事有我。” 桑悦点头:“银竹最近执行的任务多吗?重不重要?” 桑悦救下柳叶刃后,桃笙就建议她搭建一个暗卫组织,一来这是独属于她的暗部力量,二来方便搜集线索,三来做生意时有些重要的押送货物的任务也不必假手于人,桑悦依其所言,一开始是以柳叶刃为首的六人小队,组织命名为银竹,后来逐渐地吸纳身手高强的人才,现在已有十六人。 桃笙道:“她们手上的事都可以放下,我会安排出去。” 桑悦点头:“好,那把柳叶叫来吧,我要和她交代一下去凡间调查雨师观的事情。银竹所有人都去,这次务必要有个结果。” 等到柳叶她们领了任务退去,桃笙道:“姐姐,前阵子做生意时,有个老板向我透露了一个获取情报的好地方,据说那里的情报从来没有出过错,唯一的缺点就是,要价高。” 桑悦问:“多高啊?很离谱吗?” 桃笙笑道:“两三条情报的话,我们应该还是出得起的。” 桑悦点头:“那我们一起去看看。” 翌日清早,柔孜留在白桦福地修炼,桃笙和桑悦前往位于凤麟洲西面的仙市。 桃笙还替桑悦养了一名门客,叫做青黛,她原本是被卖入青楼的炉鼎,因为得罪了某个达官显贵,被斩断了双腿,扔在大街上。但青黛硬是凭借强大的求生欲活了下来,她擅长仙妆术,便靠一双巧手为别人梳妆赚些小钱,艰难谋生。 桃笙做生意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发现了青黛后,便重金将她聘为门客。 青黛在桑悦和桃笙脸上用各种仙妆灵材涂涂抹抹,其中有一些诡异的骨头、羽毛、黏土之类的东西,给她们搭配了衣冠,将她们变成两个高鼻深目的西域男子。 那个情报交易所的位置十分偏僻,改头换面后的桑悦和桃笙在巷子里七弯八拐,找了许久,才看到一个高出地面五六级台阶的风格奇特的窄小建筑。 因为凤麟洲多金脉炼器师,所以建筑风格偏好添加金属,独具一格,而仙市上商铺的建造风格就更加大胆了。 这个商铺从正面看,像一把加了剑柄的厚重长方形钢材,被弯成了半环形。 上面雕刻了四个大字——不断剑坊。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不断剑坊 走进环形里面,就进入了一个须弥空间,这里面看上去倒是一个正常的兵器铺的样子。 只卖剑,古剑,今剑,短剑,长剑,断剑,新剑……各式各样。 店里的伙计只有一男一女,男的在用布擦剑,女的则站在柜台后面拨算盘记账。 有客人进来他们连头也不抬,更没有主动迎过来招呼,都冷淡着脸,一点儿也不热络。 桃笙挑了一把生锈的断剑,走向柜台,对算账女子说:“买这个送磨剑石吗?” 女子知道这是来了个懂行的,道:“客人真要,我们店里可以帮您磨利,但价格起码这个数。” 女子在算盘上拨出了一个数,五万上品灵石以上。 “磨剑也有讲究,不同的磨剑石价钱也不一样。” 意思是不同的情报,他们要价不一样。 桃笙温文尔雅地一笑,道:“这光有剑也不行,我们也要剑鞘。” 意思是价钱可以商议,但也要看他们能不能给出相应的情报。 擦剑男子过来,对他们道:“贵客这边请。” 擦剑男领他们上楼,穿过一道隐蔽的机关门,进了一个房间。 擦剑男说:“一次只能进一个人,两位谁先?” 桑悦和桃笙对视一眼,然后道:“我去。” 擦剑男道:“请站到莲花纹地板上。” 桑悦站上去,一阵白光闪耀,将她传送走。 桑悦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无比巨大的空间,她就像一只误入宫殿的小蚂蚁。 四面的墙壁都高耸得几乎看不到顶,这些墙壁上装满了整齐的抽屉,每个抽屉上都挂着一把机关锁。 一阵踢踏踢踏的脚步声靠近,桑悦回头,看到一个机关人偶端着托盘朝她走过来。 托盘里放着纸笔。 人偶说:“请贵客把想知道的内容写在纸上。” 桑悦提笔写好,机关人偶把纸放进唯一没有挂锁的抽屉里。 很快,从高处飞下来一个两边长着金属翅膀的铁盒。 人偶道:“这条情报价值五十万上品灵石,若贵客确定买下,请把灵石倒入筒锁中。” “只有一条吗?我可是问了两个人。” 人偶道:“目前本店只能回答贵客一个问题,另一问题尚无情报,若贵客看过情报后信得过本店,也可以付下定金雇佣我们为您搜集情报。” 桑悦道:“我先看看情报质量再说。” 铁盒上挂了一把机关锁,锁形像是一个圆筒,表面是一环环的写着数字的密文。 桑悦把戴着纳戒的手放在筒锁上,朝里面不断地扔灵石。 最后多扔了一个,筒锁还吐出来还给了她。 筒锁打开,桑悦从铁盒里拿出一叠纸,纸上写着关于容九旒的生平。 容九旒,出生炎洲医仙世家,本为炎洲仙道的天之骄子,现为南陆第一邪教揭谛斋中邪修,修为渡劫期三层。 天生字胚体质,天品幻灵根,精擅邪道字脉的魇镇恶咒,读心术,幻术,炼邪丹术、邪蛊术。 七岁拜炎洲天师叶淳和为师,与现任炎洲仙王九幽子为同门师兄妹。 十八岁考入炎洲最高修士学府,鸿都门学。 据天刑司最新调查案卷推测,容九旒二十岁就拜入邪教,暗中修炼邪术,潜伏在炎洲灵修之中。 三十岁在凡间红尘炼心,设计挑拨凡间落迦国与北疆犬戎妖族的战事,使两国灭亡,落迦国沦为凶煞之地。 一百岁时,与同门共同讨伐揭谛斋,与邪教里应外合,使得炎洲仙军大败,同门师弟妹十人身亡。此举引起彼时还是炎洲九公主的仙王九幽子和天师叶淳和怀疑。 同年,容九旒毒杀全家老小,在残杀同门三人时,被炎洲九公主姜素女阻止重伤,濒死之时,被揭谛斋邪帝救走,逃离炎洲。 三百三十岁,与昆吾教邪修花惊定出没于凡间越国,助花惊定成为越国国师,使越国都城沦为凶煞之地。 三百三十六岁,与昆吾教邪修花惊定出没于宜苏城,宜苏城沦为凶煞之地。 这便是所有关于容九旒的情报了。 这些邪道真是坏透了,走到哪儿祸害到哪儿。 越国的小岩村,就是桑悦小时候在凡间生活的地方。 没想到,越国都城居然变成了凶煞之地,那小厨娘和王二狗她们会遭到波及吗? 桑悦觉得这不断剑坊的情报十分详细,于是付了定金,请他们调查关于图努克的情报。 回到白桦福地后,桑悦把情报给桃笙看。 桃笙道:“看来这两大邪教揭谛斋和昆吾教已经结盟,他们在凡间不断地创造凶煞之地,不知有着怎样的阴谋。” 桑悦道:“我怀疑这花惊定可能就是图努克的另一个身份。” 桃笙点头,观察了一下桑悦的脸色,道:“姐姐是在担忧那些身在越国的孩子们吗?” 桑悦轻叹:“毕竟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小书呆我倒是不担心,小厨娘应该也能照顾好自己,就是王二狗那个傻小子最让人放心不下,凡间邪祟如此猖狂,真不知道她们现在过得怎么样。” 桃笙道:“不如让银竹顺便打探一下他们的消息。” “好,”桑悦立即用占风铎万里传音给柳叶,让她们打探王二狗等妖怪的近况。 * 六日后,秋水学宫张榜公布宫试中选名单,桑悦排在元婴一层考场第一名,顺利进入秋水学宫修习。 进入秋水学宫后第一件事就是选道院。由于凤麟洲以炼器术,影脉术法,剑术这三脉道法为修真界最强,所以这三脉道院最受欢迎,选的修士最多,其次就是掌管秋季草木时令的秋令院,以及金木水火土五行道院。 字修院在秋水学宫算是比较冷门的道院,桑悦这一届弟子总的才二十人。 而像炼器院这种大道院,下面又细分为铸剑院,铸刀院,暗器一院,暗器二院,暗器三院…织染院,司饰院,火器院,营造院等等。每个分道院里至少有五十名弟子。 每个人除了主修的道院外,还能选多个道院的课,一旦选了,每三个月各个道院都会进行大考,考核不通过的次数多了就会被逐出学宫,所以选课也要量力而行。 桑悦主修道院选的是字修,另外还选了水修院,音修院,剑修院,武修院,香修院,舞修院的课,香修和舞修的课都是为柔孜和桃笙选的,这样她俩才能跟着旁听。 在字修院里,讲的第一堂课是心法课。 桑悦按照讲学上仙的要求,打坐冥想,灵识沉入识海。 她来到自己的泡泡元婴前,此时终于不只是个空空如也的泡泡了,泡泡的中央悬浮着一颗小指头大小的鱼卵。 鱼卵外壳是半透明的,中间有一个又小又圆的蓝团子,蓝团子已经能勉强看出是个蜷缩成团的小鱼苗,仔细观察还能找到闭起来的小鱼眼。 “蓝如海?”桑悦对着鱼卵轻唤。 “做什么?”鱼卵在泡泡里轻轻浮动了一下。 “你是什么鱼啊?” “等我孵化出来才知道。” “那你什么时候才能孵化出来?你赶紧长大,学会出窍,替我上学堂。” 蓝如海:“……真无耻。” “不开玩笑了,说真的,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快点长大,毕竟元婴期的修士不仅要修炼自身,更要修炼元婴。” “除了法术外,你修炼心法的时间要比以前多一倍,多进识海,在这里也能修炼法术,其中音脉法术很有助于强化元婴。对了,还有多看书,多用字灵抽取别的生灵记忆,我可以随时阅读,不然在这识海里也太过无聊了。” “没想到修仙之后,我还是逃不掉养鱼的命啊,”桑悦无奈地叹息,然后又开心地笑了,“这样也很好,算是重拾老本行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学堂 这天桑悦收到了柳叶的回信,她说越国小岩村因为战乱和饥荒已经空无一人,小书呆、王二狗和小厨娘都消失无踪,生死难料。 桑悦心中伤感,但也无能为力。只能让银竹继续调查雨师观的线索。 秋水学宫,字修院学堂。 桑悦坐在书案前誊抄秦篆字帖。 一群人乌泱泱地走到了她的书案前。 为首的是魏仙君家的嫡女,魏紫棠,沐清枝的好友,武试头一天差点被桑悦气哭的那个女修。 魏紫棠一家是上古花仙的传承,掌管的是秋海棠,她选的也是秋令院,主修秋海棠花灵一脉的法术,不仅人长得花容月貌,打扮得也像秋海棠一样粉嫩娇艳。 魏紫棠端庄地提起裙摆,坐在桑悦对面:“桑悦小姐,在练字呢?听说你从小在凡间的乡下地方长大,是不是所有的凡人都像你一样啊,蠢笨懒惰贪心不足,不仅喜欢鸠占鹊巢,连人家阿娘送给亲生女儿的法宝都要抢。” 桑悦一边写字一边冷淡地道:“闭上你的嘴,你这胡编乱造的样子真的很丑。” 魏紫棠第一次听见别人当面说她丑,气得脸都白了。 她身后一名女修当即站了出来,一看就是个牙尖嘴利的。 看来这次长记性了,知道自己骂不过,就找了个能说会道的帮忙。 桑悦打了个响指,凝结了六个小泡泡,分别罩住自己以及桃笙她们的耳朵。 任凭对面的女修们小嘴叭叭叭,泡泡里依然安静,什么也听不见。光看着她们疾言厉色的样子还挺滑稽。 桑悦根本不理她们,继续写字。 魏紫棠气不过,扬起右手,一条满是长刺的秋海棠花鞭从她掌心飞出,凌厉地朝桑悦脸上甩去。 柔孜单手捏诀,一缕无形的定神香飞出,阻挡住带刺花鞭,并绕住魏紫棠周身,她当即动弹不得。 “混账!快放开我!”魏紫棠怒骂。 她的那些朋友纷纷要出手攻击桑悦三人,都被柔孜定住。 一直到檐下课铃敲响,讲学的仙人进得门来,便看到这副场景。 柔孜趁此时收了香气。 讲师斥责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桑悦道:“如夫子所见,这些别的道院的同窗要来砸场子。” 讲师吹胡子瞪眼道:“放肆,你们都是哪个道院的,助教给他们记下名来,送到他们的道院上仙处!” 魏紫棠整了整衣衫,优雅地施礼道:“周夫子,吾乃魏家魏紫棠,这位同窗冤枉我们了,我们方才只是在开玩笑。” 周夫子一听是魏家女,生气的脸色顿时缓和了很多,语气也温和下来:“闻课铃响了,如若不是来旁听的,便散去吧。” 魏紫棠甜甜笑道:“是,夫子。” 桑悦忍不住皱了眉,看着魏紫棠她们大摇大摆地离开。 下了学堂后,桑悦在飞回白桦福地的途中,被魏紫棠带人拦在空中。 这次领头的不是魏紫棠,而是一个男修,桑悦暗中用照骨镜一照,发现此人的修为是元婴期圆满境。 桃笙用灵识告诉桑悦:“姐姐,此人是封家七少爷封明元,封进元的兄长。” 桑悦在心中冷哼:“看来是给他那个弟弟报仇来了。” 封明元第一眼见到桑悦时也难掩惊艳,他是个恃强凌弱惯了的人,脑子当下就转过了好几个玩弄这个绝色美人的想法,顿时目露精光。 “难怪我那弟弟为了你神魂颠倒,还真是个大美人!” 他没有第一时间发难,而是痞坏地笑着朝桑悦勾勾手指:“乖乖过来,别怕,我不动你。” 桑悦手掌朝下,朝他做了个招呼小孩的招手动作:“孙贼,过来让你姑奶奶好好看看。” 封明元的脸色顿时黑得像锅底:“敬酒不吃吃罚酒?” 桑悦道:“啊?你想给你奶奶敬酒,真孝顺。” 话音未落,封明元就冲了过来,一拳砸向桑悦。他的靴子就是飞行法器,因此能在空中如履平地。 桑悦早有准备,脚下一蹬,把载着桃笙和柔孜的白桦叶踢飞数丈远,同时用一式四两拨千斤的上善若水掌拨开了这一记重拳。 桑悦落下时,足尖踩着一滴水珠,御水凌空。 封明元返身一计鞭腿袭来,桑悦早就给自己施加了敏捷字灵,迅速矮身,一记扫堂腿将其撂倒。 封明元明显没想到桑悦身手这么好,抬手就想召出法器。 魏紫棠立即喊道:“封哥哥,在这里玩得不尽兴,还是带她去那里吧。” 封明元被这一喊冷静下来,这里位于秋水学宫的上空,来来往往的讲师和弟子很多,在这里把事情闹大的话,收场起来很麻烦。 于是封明元残忍地笑了一下,朝他的手下比了个手势。 他的手下扬手将一件东西朝桑悦扔了过来。 迎面而来的血腥味,有一滴血甩在了桑悦脸上。 桑悦抬手接住,是一只粗壮的男人断臂。 她皱眉。 魏紫棠咯咯笑道:“你不会连你朋友的手都认不出来吧?” 桑悦冷冷地问:“谁的?” “封哥哥,我忘了,那人叫什么啊?” 封明元耸耸肩:“方敬还是沐敬?谁会去记这些贱民的名字。” 勃然而发的怒火在桑悦双瞳中熊熊灼烧,她咬了咬牙,道:“他们现在人在哪?” 魏紫棠笑道:“想见他们,就跟我们来吧。” 魏紫棠飞快地看了眼柔孜,道:“她这两个灵侍也很有姿色,一起带走吧。” 桑悦暂时压下怒火,回到白桦叶上坐着。 桃笙皱着眉,一脸担忧:“姐姐。” “别怕,我有把握,”桑悦用灵识道。 桑悦听说过不少世家子弟欺凌弱小的事。但真正落在她自己头上时,才更加觉得令人发指! 桃笙给桑悦分析过秋水学宫背后的势力,秋水学宫的祭酒依附于白相,上行下效,学宫中便兴起了趋炎附势之风。世家贵族的子弟在学宫内横行霸道,肆意欺凌寒门子弟,哪怕一时闹大了,也会被很快压下去。 由于秋水学宫往年的徇私舞弊之事过于猖狂,世子和科圣才挤出时间来亲自督办今年的宫试。但他们二位却不可能只看顾着学宫这里。 一来,如今邪道愈发猖獗,更有不明来历的天魔肆虐,三界战乱不休,世子傅灵越光是处理战事就已经焦头烂额,而科圣张湛然则早已住进了神器院,奉命钻研复原神器的技法,这是目前仙道与天魔抗衡的唯一希望,自然是重中之重,无暇分心。 二来,白家是上古仙兽,仙白蝠族,在凤麟洲已有上万年根基,凤麟仙王又极其信任白相,因此白相的势力在仙庭依旧盖过世子一头,秋水学宫已经被白党牢牢掌控,就算世子有余力整顿学宫,也没那么容易。 第一百九十八章 红枫林 封明元他们把桑悦三人带到了秋水学宫里一处僻静的红枫林深处。 秋水学宫堪比一座山城那么大,除了各个道院学堂以外,学宫里还有各种林木山水风景。 有很多人迹罕见的地方早已荒废。 比如这片红枫林,林中红亭地板上长起了杂草青苔,亭子顶上还有散落着鸟蛋壳的鸟窝。 此刻,就在这年深岁久的亭子前,一群灵修正大肆喧哗着。 沐戈涛的黑金古剑断了,他衣衫褴褛,遍体鳞伤,一名男修正踩着他的脸,狠狠地往满是枯叶的土里碾,将他的脸都踩得变了形。 方敬的右肩和手臂连接处被利刃截断,血如泉涌,还被两只机关人偶踩住腿弯,按住肩膀,迫使他跪在地上,一名男修不断地扇他耳光,旁边的人还在计数:“一百零一,一百零二……” 许亭秋在哭,她的双手被绑起吊在了亭子里,三个女修正一起扒开她的衣服,把用来熨烫衣服的火斗往她的躯体上烙。 桑悦当即暴怒,水精剑和剑之字灵同时飞出,将那三个女修分别钉在了亭外的树上,其中剑之字灵能无限变长,把两个女修洞穿腹部钉在了一起。 同时她飞掠过去,手持弱水冰精笔,按动机关,笔端立即流淌出黑色水流,这水流凝结成黑色的细长剑刃。这便是弱水冰精笔的又一种机关形态——笔剑。 她挥剑斩断捆仙索,接住掉下来的许亭秋。 许亭秋哭着缩在她怀里,桑悦从纳戒中祭出一件外袍裹住她。 “没事了,”桑悦轻抚她头发,把她轻轻放在地上。 然后她手持笔剑朝其他人攻去。 封明元没料到她的速度居然这么快,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救下了许亭秋。 他再不保留实力,直接祭出法器一对妙品精钢铁尺,如飞鹰般朝桑悦刺去。 桑悦单手捏诀,成百上千条纸鱼朝封明元冲去。 封明元不断地挥动铁尺,发现这些纸鱼全都不堪一击,一戳就破。就在他以为很快就能冲出鱼群时,忽然感到全身乏力,甚至连站在原地的力气都没有,整个人像一摊烂泥一样倒在地上。 桑悦知道封明元的修为高出自己很多,所以一出手就用上了蓝如海用弱水画过符的纸鱼,封明元只要碰到一下,就会立即被弱水吸收走所有力量,不管是灵力还是体力。 封明元被制服后,其他人对桑悦来说根本不足为惧。 在秋水学宫修炼的这半个月,她的修为突飞猛进,已经进阶为元婴四层。 桑悦双手飞快握诀,召唤太古桃花泪凝聚成七个桃胶分身,迎战那些群攻而来的修士。 她自己则飞快出剑,挑断了那个打耳光男修的手筋脚筋,高高踢起腿朝他肚子狠狠一跺,伴随着强劲的腿风,一阵巨大的水流宛如从天而降的瀑布,将那男修砸进一个庞大的土坑里。 然后返身一脚将那个计数的修士踢飞三丈远,沿途砸断了三棵树。 这便是水脉法术——大浪淘沙——她每一次出拳和出腿都带有一股澎湃且迅疾的水流。被她击中,就像是被足以掀翻楼船的大潮猛拍一记。 桑悦用御水剑法将扑过来的两只机关人偶绞杀成碎片。再抓住那个踩脸的男修,抓着他的后脑勺将他的脸狠狠砸进地面,一拳砸断他的背脊,同时伴随着强大的水劲将他也砸进了大坑里。 桃笙和柔孜赶紧扶着重伤的三人避开战场,并给他们治疗。 魏紫棠见自己这边节节败退,不再躲着,扬起秋海棠花鞭就朝桑悦甩去。 桑悦双手握诀,纳戒中飞出两架编磐,两架编钟,围成方阵将魏紫棠等人困在中央。 七个桑悦桃胶分身都飞掠过去,配合无间地敲奏起编钟,编磐。 威严大气的乐声荡漾开去。 被乐声震荡的魏紫棠等人,宛如太古之时方开智的人族,遇见了从天而降的古神,无比的敬畏恐惧,双腿发软地跪在地上。 他们都感到心肝俱裂,是真的内脏开裂,纷纷在剧痛中吐血不止。 古乐曲《萧韶》,相传是太白天尊所谱,能令敌人心生敬畏恐惧,拜伏于地,摧毁恶人肝胆。 看着魏紫棠等人一个接一个地像烂泥一样躺在地上。 桑悦收起乐器,走到封明元面前,抓着他的头发把他一路拖到魏紫棠等人面前。 “沐桑悦,你死定了,我封家绝不会放过你,”封明元有气无力地威胁。 桑悦用力地将他的脸踩在地上。 方敬的脸被打肿得不成人样,大着舌头喊道:“桑悦道友,够了,不要再为我们得罪他们了。” 桑悦面无表情地道:“你觉得我踢他一脚,和踢他十脚有区别吗?在我们什么都没做的时候,他们就像该死的蚊子一样,莫名其妙地来咬我们,这种喜欢欺凌别人的渣滓,就是该打!” 桑悦一边说,一边脚踩着封明元的脸,如法炮制地狠狠地往地上碾去。 如愿以偿地听到他的痛呼,欣赏着他狼狈不堪的样子,桑悦戏谑地道:“你看起来好像一坨屎啊。” “从里到外,都脏透了。” 魏紫棠哭骂道:“沐桑悦,我爹是凤麟洲仙庭仙君,你等着被魏、封两家的上仙挫骨扬灰吧!” 世家欺凌弱小,就是依仗着权势目无法纪。但桑悦也不得不承认,足够大的权势,确实令寻常人难以抗衡。 就如同她现在,如果不是忌惮十大世家,封明元和魏紫棠两人就该付出更惨重的代价。 桑悦踢开封明元,提起魏紫棠的衣领,面无表情地一耳光扇过去,把她打得偏过头去。 魏紫棠被打懵了,从小到大,她都是爹娘的掌上明珠,谁敢打她耳光! “疼吗?”桑悦问。 魏紫棠气得目眦欲裂,像是恨不得咬下桑悦的肉,正要破口怒骂,桑悦又是一耳光扇过去。 “我有个朋友教过我一句话,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百倍奉还。” 这句话是仇一一教给桑悦的,小时候有一年,村里的几个地痞无赖抢她们的鱼,把桑悦的头摁在鱼塘里差点淹死。 仇一一赶来救下桑悦,说完这句话后,把那些地痞无赖的腿全部打断,以后只能拄着拐杖走路。 “你教唆这些渣滓打我朋友这么多下,算算你要还我多少?” “还觉得打人爽吗?” 桑悦左右开弓,劈完左脸劈右脸,把魏紫棠打得像个被水泡发的白面馒头,布满毫不美观的青紫红指痕。 “现在我爽了,你呢?” 第一百九十九章 证据 “沐桑悦,你在干什么!”一声娇叱响起。 这声音在魏紫棠等人听来不啻于天籁。 魏紫棠顿时又提起了一些力气,朝来人大喊:“清枝,救我!快救我!” 桑悦抬眼看去,只见白邵卿和沐清枝站在一起,沐息尘,沐庭筠等十来个灵修站在他们后面。 沐清枝今日穿一身蜜合色六铢天人衣,梳着惊鹤髻,簪金花树步摇,和同样锦衣华服的白邵卿站在一起,两人华美得晃眼。 桑悦的手里依然抓着魏紫棠的衣领,明媚而又危险地笑了:“清枝小姐,在背后看了这么久的好戏,终于舍得出来了?” 沐清枝的眼神只微微闪烁了一下,立即义正辞严地道:“你简直不可理喻!还不快把紫棠放开!” 桑悦施施然地俯身,贴到魏紫棠耳边轻声说:“魏紫棠,你要是还有些脑子,就好好想想是谁教唆你来对付我。她倒是悠哉悠哉地躲在后面看好戏,拿你当刀使。等你都被打得差不多了,才这么万众瞩目地出现。” 她刚说完,白邵卿就走了过来。 桑悦松开了魏紫棠。 白邵卿扫视一圈半死不活的众人,沉声道:“都是你干的?” 桑悦道:“不是,请白上仙明鉴,桑悦一定配合审问。” 白邵卿看了她一会儿,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就好像养了灵兽的修士,看着自己的兽宠胡闹惹祸那样的笑。 在桑悦疑惑的目光中,白邵卿回头对灵修们道:“都带去医治,包扎好后直接带到规训堂审问。” 离开时,沐庭筠缀在最后面,看了眼亭子顶上的坐兽,趁没有人注意到他,他从地上捡了几片枯叶,弹指射出,将那些坐兽的眼睛划出几道划痕。 到了规训堂,白邵卿亲自审讯。 封明元他们全部咬死是桑悦先动手斗殴。 那桑悦他们也咬死是封明元他们欺凌在先,桑悦只是正当防御。 白邵卿不耐烦地按了按额角。 有人提议道:“白上仙,那红枫林的亭子上应该装设有隐蔽的留影珠,不如取来一看。” 白邵卿道:“快去。” 很快,坐兽眼中的留影珠就被取来了,并在规训堂里呈现出一个时辰前的影像。 前半个时辰,全是封明元和魏紫棠等人施暴的过程。 沐戈涛和方敬浑身颤抖不已,许亭秋更是几近崩溃,桑悦连忙将许亭秋搂进怀里,捂住她的眼睛。 后半个时辰,留影珠却没有记录下来,影像全是一片空白。 白邵卿问:“这是怎么回事?” 有炼器师拿起留影珠查看,道:“留影珠上有划痕,恰好破坏了珠子上的留影阵,所以只能录下前半个时辰的影像。” 也就是说,封明元和魏紫棠等人欺凌学宫弟子的证据确凿,而他们却没有证据证明桑悦毒打他们。 只要桑悦咬死不松口,甚至可以说是他们自己相互之间打的,反正没有证据。 于是白邵卿便让桑悦他们回去,把魏、封等人留下训斥。 翌日,桑悦等到的关于魏、封等人的处罚是,回家面壁思过三日。 桑悦当然不服,她不敢想象许亭秋他们听见这个处罚会有多寒心。 她立即冲到了秋水学宫的驾霄阁,这阁室采用的是云海天都的云石以及各种悬浮灵材,建于高空云层之中,是白邵卿在学宫里面专设的执行公务和休憩之所。 桑悦飞到驾霄阁上,立即被门口看守的两名白府道兵拦住。 桑悦不顾他们的驱逐,在门口高喊道:“白上仙,沐桑悦求见!” 白邵卿的声音很快从阁中传来:“进来!” 桑悦见三楼的窗户自动敞开,里面的纱帘也自两边分开,便直接御剑飞了进去。 室内件件摆设处处精细,博山香炉里燃着袅袅淡香,精妙的仙音烛高层露台上花鸟玲珑,正优美舞动着,伴随着悠扬清妙的乐音。 白邵卿躺在紫檀木的矮榻上,美丽的偃甲人偶侍女跪在榻前,双手托举着果盘、点心盘等。 “坐,你倒是来得巧,我新得了一提顾渚紫笋,来陪我一起尝尝,”白邵卿坐起来,示意桑悦可以坐在茶桌前,他迈着大气优雅的步伐走过来,开始着手煮茶。 桑悦迟疑了一下,坐到茶桌前,开门见山地问道:“白上仙,封明元和魏紫棠的处罚仅仅是面壁思过三日?他们欺凌同窗的行为你也看到了,何等猖獗残忍,怎能如此轻易放过!” 白邵卿道:“除了面壁三日,我还命他们都拿出三十万上品灵石赔偿给被欺凌的弟子。” 桑悦难抑怒火,无比愤懑地道:“封明元在学宫中横行霸道已不是一两日了,被他欺凌过的弟子不下五十人,何况这次只差一点,方敬、沐戈涛、许亭秋三人可能就会丧命在这些纨绔手里,然而这两名罪魁祸首的处罚竟然只是禁闭三日!天理何在!” 白邵卿看了一眼桑悦,见她眼眶都气得发红,更衬得她的眼神极其凛冽,充满逼人的野性和危险。 这不是他想看到的眼神。 白邵卿也不高兴,除了他爹和兄长,从没有人敢用这么咄咄逼人的语气和他说话。偏偏这个沐桑悦,好几次对他不假辞色,竟是丝毫不给他面子。 白邵卿早已明确自己的心意,他是真的对桑悦一见钟情,但依然不能为了她得罪封家和魏家。 不是他怕封、魏,白家在凤麟洲的权势无须畏惧任何世家。只不过十大世家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为了这点小事惊动那些世家老头,他觉得不值得。 没错,在他看来,这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他想要哄桑悦,可以用很多别的更轻松的办法。 白邵卿便忍着几分怒气道:“这就是你对学宫上仙说话的态度吗?” 桑悦不敢置信地微愣一下,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人。 在这个身份高贵的上仙的眼里,贫寒子弟就没有半点人权吗? 她在控诉不公,他却只觉得她的态度不够恭敬! 桑悦彻底对白邵卿不抱希望了,心中充满愤怒和无奈。 她面无表情地站起来,硬邦邦地行了个抱拳礼:“叨扰白上仙了,告辞。” 白邵卿恼火地道:“站住,把茶喝完再走。” 桑悦头也不回:“弟子不配喝学宫上仙的茶。” 只见桑悦御剑一头扎入云层之中,白邵卿用力地把桌上的茶具都扫到了地上! 第二百章 铸剑 十日后,秋水学宫,铸剑院。 沐戈涛提着他的黑金断剑来到锻剑坊。 坊中有五排锻剑房,每个锻剑房里都设有三个炼剑炉,每个炉台旁还有一个帮忙搬运的机关人偶。 但沐戈涛来的时候,前面的炼剑炉都被占满了,他只能到最角落,堆满杂物的炼剑炉前,更没有帮忙的机关人偶。 沐戈涛被打断的右臂已经被医仙接好了,但现在依然不能提重物,只能用左手一点一点清理杂物。 周围的修士没有人过来帮忙,因为他被封明元欺凌的事早就在学宫传遍了,没有人敢帮他,担心被封明元一起报复。 沐戈涛好不容易把炼剑炉收拾出来,却发现没有锤子,没有铁钳,没有炭火。 他只好先提起一只脏兮兮勉强能用的水桶,先去井边打水,把桶洗净,再一桶水又一桶水地提回去,单手把水池冲洗干净,再放满水。 准备好后,他祭出一堆木炭,开始烧炉子。 一道清冷沉稳的声音忽然从门边传来:“煤炭炼铁易碎,重铸宝剑最好还是要用焦炭。” 沐戈涛抬头一看,诧异道:“庭筠少爷?” 锻剑坊是分男女的,所以这里都是男剑修,沐庭筠和所有正在铸剑的剑修们一样,把上身的衣服都脱下来绑在腰间。他身长九尺,平时穿着长袍只觉得长身玉立,但把衣服脱了,才发现他上身筋肉虬结,肌肉线条紧实流畅。他单手把两筐焦炭抗在肩上,站在门外没有表情地看着沐戈涛。 沐戈涛苦笑一下:“在下知道,但我阿娘病了,家中现在买不起焦炭。” 虽然他家拿到了封魏两家赔的灵石,但凤麟仙洲的大部分财富和资源都被掌握在世家手里,因此物价高得离谱。 他阿娘治病就已经欠下一大笔债,用赔偿的灵石才勉强还清,而平时他们剑修用来锻剑的各种灵材又价格高昂。因此,沐戈涛淬炼法剑从来用的是最便宜的灵材。 沐庭筠不作声地扛着焦炭走进来,熟练地用铁钳把炉中煤炭拨出,将一筐焦炭倒了进去。 “庭筠少爷?”在沐戈涛不知所措的目光中,沐庭筠祭出带有紫色异火的火折子,扔进炉里将火点燃。 “这,这是焚天紫炎?”沐戈涛惊呼。 沐庭筠幅度不大地点了点头。 焚天紫炎是圣品级别的异火,一朵小火苗就价值连城。沐庭筠居然直接扔进了他这破旧的炼炉里。 沐庭筠拿起炉台上一截黑金断剑,用手指弹击剑刃,聆听清脆的剑吟。 他轻轻点头:“是上品灵铁,但从前的铸剑工艺没将它的杂质清理干净,重新铸造,应该能成上品法剑。” 他把断剑放回去,对沐戈涛说:“等炉火火色变为青紫色,再投入炉中。” 沐戈涛这时才敢确定,沐庭筠不是在捉弄他,而是真的想帮他铸剑。 不怪沐戈涛多疑,毕竟沐庭筠从前一直和他的兄长沐息尘呈现出截然相反的性格。 与沐息尘的温润仗义不同,沐庭筠沉默寡言,冷漠无情,既不喜欢与人结交,也从不管他人闲事。 所以沐戈涛一直以为沐庭筠傲慢冷血,和那些高高在上的世家纨绔没什么不同。却没想到,在这铸剑院中,唯一愿意施以援手的人竟是他。 “多,多谢,”沐戈涛道。 沐庭筠微微一点头,抬手抓住风箱把手,开始熟练地往炉中鼓风。 沐戈涛连忙也开始鼓动另一个风箱。 其实沐戈涛并不是个喜欢麻烦别人的人,但他知道沐庭筠的铸剑术在整个秋水学宫都是名列前茅,连科圣张湛然都对沐庭筠铸的剑赞不绝口。 甚至有一次,科圣还在众多相剑师面前承认,只要沐庭筠勤学不辍,那么他的铸剑术总有一天会追上他,与他并肩而立。 所以沐戈涛没有拒绝沐庭筠的好意,铸剑高手亲手替自己铸剑,这是任何剑修都求之不得的好事。 * 夕阳西下,放课时,桑悦和方敬、许亭秋一起来找沐戈涛,就看到两个大男人光着膀子,正轮流挥舞着锤子,锻造同一块烧红的钢材。 一路走来,看到的全是光膀大汉,许亭秋早就羞红了脸,恨不得闭着眼睛走路,一直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桑悦倒是混不吝,照样目不斜视。 只在看到沐庭筠时,目光忍不住在他的胳膊和腰腹上停留了片刻,不得不说,这身材真好看。 “你们怎么来了?”沐戈涛挥完最后一锤,抬头才发现桑悦她们,立即笑着打招呼。 他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才反应过来自己没穿上衣,连忙双手抱胸对方敬骂道:“你疯啦,怎么把她们两个小娘子带进来!” 骂完立即忙不迭地把衣服穿上,连汗都来不及擦。 沐庭筠本来背对着她们,回头看了一眼,迎上桑悦的目光后立即回头躲开了,也迅速把衣服穿上。他的侧脸依然冷静,唯有耳尖不可抑制地微红了一点,不仔细看的话旁人根本无法察觉。 其实桑悦也没见过这阵仗,也不好意思明目张胆地多看,只能偷瞄几眼,这么快就被衣服挡住了,心里不禁感觉有点遗憾。 方敬无辜地道:“我拦了,但是桑悦道友我也拦不住啊。” 桑悦道:“没错,是我硬要进来的,下学了,一起走吧。” 她担心沐戈涛他们回学宫修炼会遭到魏、封两人的报复,所以一下学堂就来找他们,要把他们安全送回家。 沐庭筠整理好衣服便朝门外走去,沐戈涛忙道:“庭筠少爷,今日多谢了。” 沐庭筠淡淡道:“明日继续。” 说完,他没有多看桑悦她们一眼,便绕开她们从容离去。 桑悦也没有和他打招呼。 沐戈涛见他们这副形容陌路的样子,不禁小声问桑悦:“你和庭筠少爷关系不好吗?” 桑悦装作理所当然的样子,道:“对啊,一直都不好。庭筠堂哥一直不爱说话,我和他向来没什么好聊的。” 他们表现出来的关系当然要差,不然沐息尘可要起疑了。 沐戈涛挠挠头,道:“可是我觉得,庭筠少爷其实没有那么冷漠,他人还挺好的。” “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呢,走吧,”桑悦说。 * 沐戈涛和桑悦吵了一路。 沐戈涛说:“男女三岁不同席。” 桑悦说:“迂腐。男女若是真要不同席,不说话,不相见,那就把这神洲大陆一分为二好了,男的占一半,女的占一半。若是如此,我觉得没问题。” 沐戈涛说:“你这是强词夺理,我只是想告诫你,你是闺阁小姐,应当知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 桑悦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有何不可看,不可听。而且谁想非礼你们这些臭男人了?我们一路都目不斜视,根本不想看。” 他们两个在前面争辩不休,走在后面的方敬和许亭秋相互无奈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揉了两个纸团,塞进耳朵里。 这时,一名陌生的女修忽然御剑来到桑悦面前,将一个精美的紫檀木螺钿盒子塞进她手里:“桑悦小姐,这是有人托我带给你的,请收好。” “谁给我的?” 女修意味深长地抿唇一笑,没有回答就走了。 桑悦打开盒子,发现里面是一对华美的金镶珠宝耳坠,她只是用手指拿起来看,耳坠中的传音术就发动了,她的耳朵里传来了白邵卿的声音:“下学了吧?今日秋声馆有新出的戏目,请桑悦小姐赏面。” 许亭秋笑着道:“这是哪位男修送的吧?” 桑悦并没有高兴的意思,上次和白邵卿不欢而散,就没有再见过他,现在过去了这么多天,难道白邵卿这才想起来算账吗? 桑悦道:“那今天不能和你们一起走了,你们先回吧。” 三人点头表示理解,结伴而去。 桑悦目送他们离去时,祭出了弱水冰精笔,分别写了三个守护字灵,护送他们三人回家。 第二百零一章 听戏 秋声馆,桑悦一进来,就有侍者恭敬地过来迎接,并将她引到了三楼雅间。 侍者将她送到门前就恭敬地退走,桑悦独自走进去,只见白邵卿惬意地坐在软榻上听着馆中奏乐,桌上摆满了茶水点心。 “等你很久了,”白邵卿朝她笑得很开心,“快坐,看看有没有你喜欢吃的。” 桑悦行了道礼,然后坐在桌前。 白邵卿走过来,由于这雅间内没有侍从,也没有机关人偶,只有他们两人,所以白邵卿亲手给她倒了茶。 桑悦又欠身行礼,看着白邵卿坐下后说:“白上仙叫在下过来,有何要事吗?” 白邵卿笑道:“不是说了吗?请你来听戏,这算不算要事?” 桑悦看他笑容满面,不像要和她算账的样子。 既然如此,那她就有话说了。 桑悦喝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道:“白上仙,沐戈涛道友,方敬道友还有亭秋道友都回学宫修炼了。” 白邵卿瞥她一眼:“哦?他们的伤这么快养好了。” 桑悦道:“并没有完全好,只是他们素来勤奋,所以刚能下地,就忙着回来修炼了。毕竟在学宫中修炼的机会对我们来说都很宝贵。” 白邵卿听出她的言下之意,喝了口茶笑道:“你希望我在学宫中庇护他们?” 桑悦点头:“秋水学宫是为凤麟仙洲培育人才的所在,而白上仙和您的兄长影圣,令尊白相,都是凤麟洲劳苦功高的大仙臣,想必也不愿意看到这些英才被埋没。您位高权重,只有您发话,才能遏止这欺凌之风。” 白邵卿发现,原来桑悦并不是任何时候都那么莽撞桀骜,她还是懂得低头,懂得说好话的。 白邵卿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他们与你是什么关系?你这么为他们着想?” 桑悦道:“他们三人都是我的朋友。不过就算不是我的朋友,路见不平,也该拔刀相助。” 白邵卿点点头:“既然这是你第一次朝我开口,那我就为博美人一笑,替你庇护这三人,放心吧,从今天开始,不管是封家的,还是魏家的,没人敢动他们。” 桑悦喜道:“多谢白上仙。” 终于笑了,这还是白邵卿第一次见到她发自内心的明媚笑容。 她生着一双较大的瑞凤眼,眼角尖锐,有种天然媚意,平时看着疏远而又深情。笑起来也远不如其他眼型亲切,只有种逼人的美艳,风情万种。 “不过许亭秋也就罢了,但另外两个男修,你毕竟是世家小姐,不应和外男走得太近。” 桑悦心中不以为然,她不可能以后只和女修切磋吧?只要是修炼斗法,那么不管是和男修还是女修,接触都是难免的。 但是现在还是不要反驳白邵卿了,不然若是惹怒他,又不愿意帮忙了该怎么办? 桑悦便没有说话,陪白邵卿坐着听了会儿戏,聊了几句。 白邵卿见她听得认真,又微微蹙着眉似乎有些疑惑,便问道:“你平日里爱听戏吗?” 桑悦道:“喜欢,但是不常听。”毕竟她大部分时间都用来修炼。 “那你觉得这戏怎么样?可还入耳?” “在下觉得唱功很好,身法也很美,我第一次听到这么好听的戏腔。” 白邵卿道:“若是唱功和身法不好,他们也不可能站在这里唱。秋声馆从来只挑最顶尖的戏修。可是我看你的表情,不像喜欢的样子?” 桑悦道:“因为这戏文和我以前听的都大不一样。” 白邵卿挑眉:“哪里不一样?” 桑悦想起小时候在人间,还有到了仙洲后偶尔听的戏,戏文唱的不是缠绵悱恻的情爱,就是传说,仙人除祟,忠臣良将,清官断案等等故事,无一例外的,唱诵的都是邪不胜正,善良公义。 但今天唱的这出戏,讲的却是一个世家如何持续壮大,变成更大的世家,如何通过筹谋算计,获得更多的利益。里面出现的平民百姓,忠良好人,都成了世家的垫脚石。善未必有善报,恶未必有恶报,只有一群追名逐利者利用阴谋阳谋,在不断地掠夺收敛资源,为自己堆砌登高的台阶和穷奢极欲的金屋。 桑悦意识到,原来这便是某些世家贵族和普通人家教授子弟的差别。 桑悦不能说,戏文里有些损人利己的手段令人不齿,为了一己私利视人命如草芥极其可恨。 这些话肯定会触怒身为世家贵族一员的白邵卿。 她只能说:“我平日里只爱听降妖除魔的浅显戏文,所以复杂些的戏文就听不大懂。” 白邵卿很热情地替她解释戏文涵义。 桑悦和他三观不同,话不投机,只能勉强应付。 等台上的戏唱完一场的间隙里,桑悦便道:“天色不早,在下该回去了。” 她将那装着华美耳饰的紫檀木螺钿盒子放在桌上:“多谢白上仙请我来听戏,这耳坠过于贵重,在下绝不敢受。” 白邵卿不悦道:“本来就是送你的,还回来算怎么回事?” 桑悦道:“无功不受禄,在下福薄,受不起贵人如此重礼。改日再拜谢上仙,告辞。” 在她离开之后,白邵卿看着桌上那华美贵重的紫檀木螺钿盒子,目光越来越阴沉。 * 半个月后,秋水学宫,藏书楼。 学宫中的藏书楼修建得极其富丽壮观,楼梯宛如尾翎飘逸的凤凰一般通往不同的楼层和区域,错落有致,乍一眼看去,宛如巨大的凤凰神境。 轩敞的大厅中央悬浮着巨大且精美的金属天文仪器,每时每刻精准演绎着宇宙中星辰的运转,周围的书架各式各样,有的旋转向上,有的呈方柱状,有的呈中空的螺旋形,机关金属和木质榫卯的建筑之美在这里被展现得淋漓尽致。 沐庭筠独自站在巨剑状的书架前寻找铸剑古册,修长的带有伤痕的手指慢慢拂过悬在古册上作为标识的象牙书签。 雕花木窗将阳光筛成一道道优美的花木形状,静谧地落在书上,手上,衣衫上,青年侧脸上。 微尘在光中无声飞舞。 “庭筠堂哥,”一声压低的带笑的呼唤忽然从身后响起。 是偏英气低沉的年轻女子的声音。 沐庭筠回过头去,只见桑悦手里举着一本书挡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绝美的瑞凤眼,笑盈盈地看着他。 他微愣一下,然后迅速朝沐息尘的方向看去。 他运转秋毫目,隔着一层书架,发现沐息尘被东方既白拉着看画,没时间监视他。 沐庭筠略微放心,但还是浅浅皱眉,用冷漠并带着几分警告的目光看向桑悦。 桑悦却不怕他生气,笑着上前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两人被一同吸入书架上的画卷中。 画境内有一条九曲溪,水绕山行,其中一段溪流大约六步宽,两边绿树成荫,幽静凉爽,溪水清澈见底,可以清楚地看见水下鱼群和底部的五色鹅卵石。 沐庭筠和桑悦乘坐的竹筏就漂流在这段溪水上,有戴着斗笠的机关人偶不紧不慢地撑着竹竿。 沐庭筠神色淡漠地观察着周围环境。 桑悦笑道:“堂兄别紧张,这里是我的一处隐蔽洞府。” 这里就是她的圣品小洞天,从前东方既白给她的谢礼,她将这里改名为一川风月。 画卷平时都是由桃笙收着,桑悦为了方便自己随时进入,请东方既白帮忙加画了一幅入口。 沐庭筠冷淡地问:“何事?” “你忘了吗?盟友,自那日约定之后,过去都快一个月了,你都不曾给我消息,只好我来找你了。” 沐庭筠默了片刻,问:“明知会被利用,为何还主动前来?” “堂兄,利用是相互的,我可从不做亏本生意。” 沐庭筠低声道:“轻狂。” 桑悦听了反倒开心地哈哈大笑,用手撩着清凉的溪水玩。 沐庭筠微叹一声,道:“今晚子时,松神殿,松木林。” 桑悦笑道:“好,不见不散。” 她将水往空中一甩,凝成一面水镜,镜中呈现出画卷外藏书阁的影像。 瞅准附近没人的时候,桑悦就把沐庭筠送回书架处。 等沐庭筠离开一会儿后,她才出去,收走画卷。 第二百零二章 棋子 影修院,幽静小路。 白邵卿和白秋臣两兄弟并肩而行。 白邵卿道:“兄长这次要炼的蟠螭灯,灵材都备齐了吗?” 白秋臣道:“还少一道影子,不过无妨,很快就能找到。” 白邵卿笑道:“想必又是一件圣器要出世了。” 白秋臣淡淡道:“圣器又如何?如今已是人人都能炼造圣器了。若是连科圣几十年前炼造的圣器一击都扛不住,也不过是件废物。” 白邵卿知道白秋臣有心结,修真界的炼器榜上,在张湛然出现前,白秋臣一直是第一,科圣这个称谓本来是属于他的,但自张湛然带着他的圣器出现后,白秋臣就只能稳居第二。 从那以后,白秋臣每造一件法器,就算他自己不比,别人也会将其同张湛然比较,而每一次都是惨败。 白邵卿百思不得其解,明明白秋臣炼器用的灵材都是圣品级别,张湛然所拥有的灵材资源远远不及白家,但张湛然的法器就是更加坚固,更加锋锐,变化更加巧妙。 直到白邵卿看过张湛然画的机关图纸,不管他多么不情愿,都不得不承认,此人确实是天纵奇才。一张图纸里,一半以上的机关构造都是白邵卿前所未见,是张湛然根据古人经验、今人积累和自身构思大胆创新而成。 虽然白秋臣总是败给张湛然,但白邵卿心里却觉得,这也没什么,因为修真界的炼器师里,能和张湛然比的,也就只有白秋臣了。 这句话白邵卿说过一次,白秋臣的脸色阴沉冷漠得让他心有余悸。 那时白秋臣无比阴沉地说:“连你也认为他是炼器师的标杆?我永远赢不了他?” 不久前,神器院的比试一定给白秋臣造成了很大打击,虽然白秋臣没有显露出来,但白邵卿能感觉到。 在神器院中担任要务的仙人,都是由凤麟洲世子和天师亲自筛选的三界仙圣。 神器院中本来安排了两个将作大匠的仙职,其中之一毋庸置疑是科圣张湛然,另一个空位本来应该属于在炼器榜上排名第二的白秋臣。 但天师特意进行了一场比试,让两名实力打平的修士,分别持有影圣炼造的圣器和科圣炼造的圣器,进行斗法。 结果,科圣的圣器一击就打败了影圣的圣器。 天师上报仙王,认为同为将作大匠,实力差距如此之大不合适,于是奏请只留一个将作大匠的名额,增设六名将作少匠。 这么一来,白秋臣若是要进神器院,就只能做张湛然的副手。 白秋臣自然不甘屈居人下,便放弃了进入神器院,而是更加潜心钻研炼器术,力求有朝一日超过科圣。 白邵卿道:“兄长那些不满意的法器尽管塞给我,反正我是不嫌圣器多的。哪日兄长不忙了,再替我铸一把剑吧。” 白秋臣无奈摇头而笑:“你自己多久没炼器了?” 白邵卿道:“我都几十年不炼了,你知道,我做不来这些精细的活计,还是剑修道法比较适合我。” 白邵卿早就放弃了炼器,专攻影脉术法和剑术。他知道自己的天赋不及兄长,也就不在这上面费劲了。 白秋臣问:“你近况如何?” 白邵卿道:“我正要和你说,我有了一个……” 他的话半路打住,因为他们都听到不远处传来了女子交谈的声音。 一个高傲尖锐的女声道:“也不知道我这辈子学炼器,有没有希望进神器院,不求和科圣并肩,只求做个少匠也够我名扬天下了。” 白邵卿心道不妙,是哪来的蠢货在这里乱叫,他好不容易才岔开话题,又被这家伙勾起白秋臣的心结。 只见白秋臣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阴沉。 很快,另一个温柔甜美的女声答道:“以你的身份,只想着进神器院,也太委屈你自己了。就算科圣真能复原神器,神器也并不属于他自己,而属于仙王,仙王最信任的人,又是白仙相。一枚棋子再厉害,也终究是棋子,只能任由执棋者摆布。好好的执棋人不做,却去争着做棋子,何苦来哉?” 白邵卿发现,在听完这个女声说的话后,白秋臣的眼神逐渐缓和。 白邵卿笑了笑,立即快步朝前走去。 转过一片花树,前面有一座亭子。 两名女修就在亭中一站一坐。 沐雨微站着用扇子扑蝴蝶,沐清枝坐着在雕刻皮影。 沐雨微率先发现白家兄弟过来,连忙拉着沐清枝行礼。 “见过影圣,白上仙。” 只是一个行礼的动作,也能高下立判。 沐雨微惊慌失措,沐清枝从容优雅。 白秋臣看了眼桌上雕刻到一半的美人皮影,问道:“清枝小姐也是影修?” “是,我和雨薇妹妹在这里做课业,”沐清枝有些羞涩地笑,“小女拙作,见笑了,不知圣人能否指点一二?”她拿起桌上的皮影递给白秋臣,眼神里又带着点儿崇拜和期待。 世上大部分男人都拒绝不了这样的眼神。 白秋臣接过皮影,耐心地指点了几句。 沐清枝很高兴地笑起来:“原来如此,难怪我怎么刻都觉得不对,还找不出原因,多谢影圣。” 明明只是一件小事,却可以让她笑得这么好看,这么久。 两个男人在沐清枝面前都感到很舒服放松,她笑的很甜美,而且让他们感觉受到了很多关注。 白邵卿心想,什么时候桑悦也能这样对他就好了,但又觉得不太可能。 桑悦凶悍,危险,野性,桀骜不驯,时而展现出来的眼神,宛如猛兽。 白秋臣看了眼沐清枝的笑颜,问:“你喜欢下棋?” 沐清枝笑吟吟道:“喜欢。”然后又有些羞赧,“不过,其实我下棋输的时候比赢的时候多。” 白邵卿嗤笑:“输得多还爱玩?小姐莫不是有棋瘾?” “哪有,才不是”,沐清枝害羞地娇嗔,“因为我知道,棋子就是用来把玩的,每个棋局中,都有那么一两枚至关重要的棋子,但这样重要的棋子,每个执棋人,可以有千千万万枚。” “有的棋局,输赢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享受的,是摆布这些棋子的乐趣。” 白秋臣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儿,迎上她的笑眼时,他也微微一笑。 白秋臣有事先离开了,白邵卿并没立即跟着走,而是用手指挠了挠脸,向沐清枝问道:“你知道你的妹妹都喜欢什么吗?” 沐清枝微愣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温柔体贴地浅笑:“白上仙,我有很多个姐妹,不过我猜你问的,是我的桑悦妹妹吧。” 白邵卿点头承认:“就是她。” 沐清枝笑道:“能被白上仙喜欢,真是桑悦的福气。” 白邵卿笑道:“要是她也像你这么想就好了,你这妹妹的脾气,我是实在看不透。送过去的衣裳首饰,宝物法器全被退回来。约她游玩赏乐,不是在听课就是在闭关,我有这么可怕吗?她还这般特意躲着我。” 沐清枝笑道:“别看桑悦妹妹性子火爆,其实她也很擅长欲擒故纵的戏码。” “你的意思是,她并非对我无意?” 沐清枝笑道:“这还得白上仙亲自去问问她才行。” 白邵卿道:“她都不肯见我,我上哪儿问去。” 想了想,他道:“今晚我约兄长去长乐坊看歌舞,你也带你妹妹一起来,如何?” 沐清枝为难地想了很久,白邵卿忙道:“事成,我也会帮你在我兄长面前美言。” 沐清枝这次点点头:“那好吧,还请白上仙定好一个幽静雅致的雅间,我会安排妹妹过去。”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白邵卿高兴地离开。 沐雨微道:“你当真要撮合白上仙和桑悦那贱人?凭她也配!” 沐清枝笑道:“以她的身份,白邵卿不可能真的娶她,顶多让她做个外室或者小妾。只有我们这些真正的世家贵女,才有资格嫁入白府。把她送给白邵卿做礼,能让白邵卿欠我人情,有更多的机会接近影圣,对我来说有利无害。” 第二百零三章 媚术 白桦福地。 傍晚时分,桑悦三人在院子里修习各自的功课。 侍女浅云笑吟吟地端着托盘过来,道:“桑悦小姐,先歇歇吧,快瞧夫人给您挑的簪子,可好看了。” 桑悦收了剑,用袖子擦了把汗走过来:“义母怎么突然送我簪子?” 浅云笑道:“夫人说,今晚带两位小姐一起去长乐坊观赏歌舞,特意选了一模一样的两支簪子,让小姐们戴上。” 长乐坊是凤麟洲最顶尖的舞乐坊,在修真界,观赏舞修和乐修的演奏,不仅仅是一种娱乐和放松,也是一种提升修为和魂力的方式。 桑悦低头看向那金簪,是支簪头坠了两颗金球的香球簪,那两颗金球都是可以开合的,里面填好了上等香料。 浅云道:“让我给小姐戴上吧。” 她拿起簪子就要往桑悦头上戴,桑悦配合地弯下腰。 柔孜朝桃笙使了个眼色。 桃笙立即上前从浅云手里接过簪子:“小姐满头大汗的,还是先梳洗一番吧,待会儿我给小姐戴上。” 浅云笑道:“也好,那我去准备,夫人说辰时出发,小姐莫要迟了。” 等浅云走后,桑悦问道:“这簪子有问题?” 柔孜拿过簪子,把自己手里的香炉给桃笙,让她去去味儿。 柔孜道:“是里面填的香料不对,有死人骨头的味道,和清枝小姐身上的气息,很类似。” 桑悦看着那簪子,思索道:“把里面的香料换了,但味道闻起来不能变,可以吗?” 柔孜点头:“可以。” 桑悦道:“我去会会她,看她又想做什么。” 时辰还早,她应该能在子时前脱身,再去松神殿赴约。 * 桑悦简单梳洗过,戴好换过香料的簪子。 苏罗唤人来请,桑悦带着桃笙和柔孜过去,一起乘坐仙人车,去往长乐坊。 进了长乐坊,沐清枝忽然格外热情地挽起桑悦的手,拉着她跟在苏罗后面。 苏罗在前面和别的贵妇人寒暄,她们两人就手执纨扇站在后面。 桑悦用扇子挡着脸,低声道:“清枝小姐,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可以向你保证,等我修炼到出窍期,就会离开沐家。如此你我能否不再相犯?” 沐清枝怀疑地道:“你当真愿意自己离开沐家?” 桑悦道:“当然,小姐不是孤儿,所以不知道寄人篱下的滋味并不好受。到了出窍期,我离开沐家也有自保能力,自然不会赖着不走。” 沐清枝温柔地笑笑:“好啊,那祝妹妹早日突破出窍期。” 但她心里想的却是,可惜晚了,你现在想走也走不了了,谁让你要勾引白邵卿。 桑悦也在心里想,给过你机会了,若是你现在收手,还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 进了雅间,欣赏完一场歌舞后,沐清枝轻摇纨扇,忽然唤道:“桑悦妹妹。” 桑悦理所当然地抬眼看去,一对上沐清枝的双眼,心头就忽然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只觉得以前怎么没发现,沐清枝的眼睛这么美丽深邃,目光如此清冽沉静,让人移不开视线。 沐清枝笑盈盈地道:“我方才看见了紫棠妹妹,你陪我过去同她们一起说话可好?” 她的声音也透着一种独特的冷感,清冽、沉着、安宁、隽永,像月光一样温柔舒缓。 总之,现在的沐清枝所散发出来的感觉,完全击中了桑悦的心弦。 让桑悦觉得,拒绝她的要求变得特别艰难。 识海里蓝如海道:“她对你用了媚珠。” 桑悦用灵识道:“我知道,不过我还留有理智,没有完全被她控制。” 蓝如海道:“大概那簪子里的香就是用来加强媚珠的蛊惑力,你没有吸入,所以就未被完全掌控。不如将计就计,看看她想做什么。” “嗯,我也是这样想的。” 桑悦起身挽住沐清枝的手。 沐清枝笑道:“娘,我和妹妹出去走走。” 苏罗见她俩关系变得这么好,甚感欣慰,含笑点头:“去吧。” 桑悦跟着沐清枝到了长乐坊的顶楼,进了一个富丽堂皇的房间。 一进门,房门就自动关上,闪过九道封闭阵法。 沐清枝再也不掩饰眼中的鄙夷和不屑,居高临下地吩咐:“去把桌上的酒喝了。” 桑悦假装温顺的样子,倒了酒放到嘴边,鼻端闻到一股带着甜意的寒冷的酒香。 总之不是好东西。 桑悦假装喝下,其实都倒给了爬到她舌尖上的“藏”之字灵。 沐清枝见她把空杯放下后,眼神轻蔑不屑,语气却温柔地道:“好妹妹,你听姐姐的话吗?” 桑悦顺从地道:“都听姐姐的。” 沐清枝从纳戒里祭出一本《玄素双修经》:“那你就乖乖呆在这里,好好地看完这本书,等白邵卿白上仙来了,你要照着这书上面写的好好伺候他,让他高兴,记住了吗?” 《玄素双修经》是修真界的双修古籍。 书倒不是坏书,是正宗的仙道宝典。在修真界,两个有情人可结为道侣,道侣之间情到浓时、水到渠成的双修,不失为一种修炼之法。 双修之后,两人的修为都能有所进益。 但双修要的是两情相悦,如果有一方不情愿,或虚情假意,那么弱的那方就容易被强的那方采补。 而桑悦当然是一点儿也不喜欢白邵卿。倘若真让白邵卿得逞,她就会沦为炉鼎,修为尽废。 沐清枝真是出的好毒计。 当沐清枝转身往门外走时,桑悦迅速出手,一张用北冥弱水绘制过的纸人贴到了沐清枝背上。 桑悦剪纸人用的是水纹纸。 水脉修士能够通过法术将水编织成衣裳,自然也能通过法术用水造纸。 这种水凝法术造出来的纸,就叫做水纹纸。 水纹纸上的法术一旦生效,就会化成水雾迅速消失,不留痕迹。 沐清枝是个多疑的性子,本来也有防备,但没想到桑悦出手如此之快,而且法术又如此奇诡,竟能让人一下子失去所有力量。 沐清枝当即疲弱地倒在地上。 “你,你没被控制,你对我做了什么?” “你猜啊,”桑悦邪气地笑了笑,拿起桌上的酒壶倒了一杯,捏开沐清枝的嘴,给她灌了下去。 然后御水把沐清枝送到了床榻上。 那本《玄素双修经》也放在了她的枕边。 “良宵苦短,清枝小姐自己慢慢享用吧。”桑悦说完,立即闪身出了房门。 桑悦担心碰到白邵卿,迅速回到雅间,和苏罗说沐清枝去了别的楼层玩,她还有功课没完成,便先回白桦福地去了。苏罗没有怀疑,便让她回去。 既然沐清枝如此歹毒,那她自然要以牙还牙。 第二百零四章 偷听 桑悦带着桃笙和柔孜,骑乘白桦叶在夜空中飞行。 一只游隼忽然飞到了桑悦身边,和她们并排前行。 桑悦看了一眼,那游隼立即朝她张开鸟喙,小巧的舌头缩进喉咙里,然后从喉管处推出一个小小的金属圆柱。 “嗯?难道是不断剑坊送来的情报?”桑悦伸手取出那金属圆柱。 金属圆柱上展开了一个手掌大小的圆阵,汲取了一丁点儿桑悦身上的灵力,确定了她的身份后,才变化成一张纸。 纸上写着,图努克,西域人,拘弥国国师,昆吾教邪修。另一层身份,汉人,凡间越国国师花惊定。精擅邪道炼器术、尸傀术,修为渡劫期一层。 花惊定此刻正与容九旒在凤麟洲长乐坊旁暗巷会面。 文字下面是一张凤麟仙洲的详细地图,图上有两个朱砂红点,代表的应该就是花惊定和容九旒的位置。 这两个死邪道竟然来到了凤麟洲!而且看距离,和桑悦她们并不远。 这时候已经快到子时了,桑悦再不赶去沐家神墟,就会错过和沐庭筠约定的时间。 她很快就做出了抉择,对不起了,冷若冰霜的沐霜霜。 她要先去看看这两个死邪道想做什么,因为这两个家伙关系着仇一一的身世,而且他们制造了那么多凶煞之地,其中不知还隐藏着怎样的阴谋。 桑悦让桃笙和柔孜留在原地:“如果我一刻钟后还没回来,你们就去附近搬救兵。” “姐姐小心。” 桑悦用蜉蝣之羽披在身上隐形,朝地图上显示的位置水遁而去。 * 灯火照不进的窄巷里,桑悦披着蜉蝣之羽,躲在一堆废弃的人偶机关兽残骸后面。 她放了甲骨文的“藏”、“耳”、“目”三个字灵一起去黑暗里探索。 三个字灵碰到了一层封锁结界,桑悦又放了甲骨文“匿”和“开”之字灵过去,悄悄在结界上开了个小口,把三个字灵放进去。 “目”之字灵在黑暗中发现了两个身影,一红一黑。 穿红衣的是容九旒。 披着黑色斗篷的应该就是花惊定,他戴着兜帽,帽子下面还戴着一张银色面具。 “耳”之字灵听到容九旒说:“……你的动作要快点了,那只两脚羊已经是渡劫期七层,如果天刑司把他派出来,只怕你又要像前面两次一样半途而废……” 花惊定打断他:“我帮你们布局的已经够多了,到现在你们还只是拿些不痛不痒的东西钓着我,你竟还敢得寸进尺!” 容九旒轻声哄道:“嘘,别这么容易激动,当初不是说好的吗?你要把“哢囃哢??”养出来,我们才会给你,你想要的。” 容九旒说到把什么养出来的时候,出口的是一种诡异的发音,有些类似巨兽咔嚓嚼碎骨头的声音,在桑悦听来非常的刺耳难辨,不知道是某种异族语言,还是邪道的暗号。 他们在养什么? 花惊定正要说话,容九旒忽然朝桑悦的方向一扬手。 桑悦连忙跳开后掠,一枚血红色的毒丹打在她方才的位置,炸开血红色的毒粉。 沾到毒粉的金属和地板都滋滋地冒着黑色毒泡。 多亏桑悦逃得及时,不然被打中那还得了! 她脚不沾地,在半空中祭出白桦叶扭头就逃。 没逃出几丈,前方和上空就升起黑色的毒雾,形成障壁堵住前路。 身后,花惊定不知所踪,只剩下容九旒不紧不慢地蹑空飞来。 “我说怎么这般眼熟,原来是故人,”容九旒邪笑道,“小丫头,我正想着找你呢,你就出现了,看来我们之间,还真有几分缘分在。” 桑悦把头别向一边,看墙不看他,只道:“好好说话,别恶心人。” 容九旒嫌恶地道:“我恶心你?你长成这副样子,还好意思说我恶心你?” 桑悦:“……” 据说,邪道的审美和仙道都是反着来的,彼此都觉得对方长得诡异恶心,正因如此,很多邪道才喜欢凌虐仙人的尸体,把尸体重新摆成他们认为“正确”的样子。 “你长大了很多,真是越长越恶心啊!”容九旒叹道。 见桑悦扭着头看向一边,就是不看他,容九旒冷笑:“长得不好就算了,还这么无礼,你的义父义母没教过你,与人交谈的时候应该正面看着对方吗?” 容九旒擅长幻术,不能看他,尤其不能看他的眼睛。 桑悦已经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蒙住自己的眼睛,同时她不动声色地默念仙诀,身周浮现出成百上千个泡泡。 容九旒嗤笑道:“你以为不看就不会陷入幻术了吗?” 对了,还有听力。 高超的幻术师还能通过声音让人陷入幻术。 桑悦连忙凝结两个泡泡包住自己的耳朵。 还有嗅觉,容九旒擅长毒术,可能会用散发在空气中的毒。 桑悦戴上了千脸面具,除了变化以外,这面具还是强大的辟毒法器。 自从知道沐庭筠能感知到千脸面具的方位后,她就没再使用了,眼下是逼不得已。 桑悦通过泡泡感知容九旒的方位,然后,捏了个诀。 所有的泡泡同一时间炸开,化为无数雨丝长针朝容九旒刺去。 趁此机会,桑悦立即从他身边掠过,奔逃。 冲出三丈远后,桑悦立即感到了不对劲,连忙停了下来。 因为她感到温度瞬间变得无比的寒冷,有大片的雪花飘到了她的脸上。 她嗅到了冰冷腥咸的海风的味道,还有冰冷刺骨的海水溅起来,打湿她的裙摆。 桑悦扯下了脸上的面具和遮眼布条,也放开了自己的听力。 发现自己居然站在了汪洋大海的海面上。 天上在飘鹅毛大雪。 她冷得脸色发青,牙齿打架,连忙运转灵力护体取暖。 蓝如海的声音响起,但不是从她的脑海响起,而是从空中。 蓝如海道:“你中了容九旒的幻术。” 桑悦道:“我发现了,我该怎么出去?” 蓝如海道:“我也不知道……他已经侵入了我们的识海,我要赶紧躲起来,不然被他抓到我们就完了。” 蓝如海急促地说完,声音就消失了。 桑悦不敢干扰她,如果元婴被容九旒拿捏住,就相当于她的性命被拿捏住。 海面上漂浮着一座巨大的冰山,这是桑悦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见冰山,她不知道是不是冰山都是这个样子,看起来如此的……怪诞。 眼前的冰山,表面的肌理看上去滑腻、充满肉感,像是蓝白色的肥腻巨肉,仿佛一部分肢体暴露在海面上的怪物,随时都要动起来。 而下一刻,这冰山真的动了! 第二百零五章 诗 破水而出的,是一头巨大的怪鱼,它的头像楼层一样,长了三层巨口,每一层都长满细长尖锐的牙齿。 这是上古凶兽——鮨鱼,修真界又叫它犬首邪鱼,因为它的头看上去很像畸变的犬首。一般栖息在北海海域,擅长伪装成冰山捕食灵修仙人。 桑悦祭出照骨镜,照出这凶兽是出窍期修为。她正想用镜子好好观察这凶兽的弱点,照骨镜却被极寒冻裂了。 鮨鱼的三层巨口大张,发出震耳欲聋的尖鸣! 冰冷刺骨的温度持续下降,飘在海面上的雪花化为无数巨大的冰刺从天而降。 桑悦在海面上狂奔逃命,密集的巨型冰刺在她身后紧追。 桑悦祭出水精剑和水梭伞攻向鮨鱼,伞剑飞到一半全都被冻成了冰渣。 她一边逃,一边双手握诀,操控海水凝结成一群水鲨鱼,朝鮨鱼攻去。 鮨鱼朝水鲨群尖厉吼叫,一下子就把所有水鲨都冻成了冰块。 桑悦暗骂一声。 很快,海面上也开始结冰,桑悦的右脚鞋底被冰面冻住,她只能脱鞋保命,凝结了一个泡泡飞掠到空中,继续躲避冰刺。 诡异的严寒逐渐击溃了她的护体灵力,往她的四肢百骸里渗透。 桑悦再度开始牙齿打架,握着弱水冰精笔的手和没了鞋子的右脚都快冻僵了。 她一边躲避冰刺,一边运笔写诗。 字灵可以配合施法,因此一句诗的力量大于一个四字成语,一个四字成语的力量又大于单独的一个字。 越是好诗,越是佳句,发挥出来的力量就越强。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能伏! 诗句一成,字灵们立即幻化为万千墨剑,从四面八方咬向鮨鱼。 墨剑们斩其鱼鳞,旋转凝聚成剑龙卷风,搅碎其肉。 然而鮨鱼的反应极快,迅速用寒冰包裹住了周身,形成无比坚硬的冰晶盔甲。 这下子,剑阵攻上去连个印子都留不下来! 桑悦的心头升起一股恐惧之感,但她很快就告诫自己要冷静。 在幻术中死去,就是直接魂飞魄散。她现在的元婴还很弱,还在被容九旒追杀,她不能死,否则元婴没有余力来复活她。 * 桑悦冷得发抖,她的身上被扎了十来根大大小小的冰刺,乍一看像是有点秃顶的刺猬。 她咬着牙,一手握住腹部一根冰刺,用力拔了出来。极寒之下,血刚流出来一点儿就被冻住了。 桑悦忍着痛,迅速把手上,大腿上妨碍动作的冰刺都拔了。背上还有两根来不及处理,因为新一轮的冰刺又从天而降了。 呼呼,呼哧,是她自己的喘息声。 她踏着冰冷的海面狂逃,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 桑悦一边逃,一边调匀自己的呼吸。 不能再拖了,不然她会直接冻死在这里。 是生是死,就在接下来的行动中见分晓! 桑悦把弱水冰精笔咬在嘴里,双手飞快握诀,海水腾空而起,凝结成七个和桑悦一模一样的水分身。 水分身分散攻击,干扰鮨鱼的注意力。 桑悦趁机靠近,从鮨鱼的侧面飞跃到它的背上,她左手持弱水冰精笔,右手持甲骨文字灵“我”,字灵凝成一把带有锯齿的黑色巨斧。 她踏着鮨鱼的脊背,一路飞奔到鮨鱼的头顶,高高跃起朝它头顶中央全力劈去。 黑色的灵力凝成巨刃,带着石破天惊的力量,将鮨鱼的冰盔甲劈开一道裂缝,将其劈得皮开肉绽。 鮨鱼感受到痛苦,立即疯狂地扑腾翻滚,卷起高高的浪潮。 桑悦一斧砍进冰盔甲里,就像登山用的镐子一样深深凿进冰盔甲里,挂住自己,左手施法操控弱水冰精笔上机关,使其变形成一把精巧冰精弩。 桑悦扣动悬刀,带有北冥弱水的冰晶小箭宛如白电般飞射而出,扎入鮨鱼的伤口深处。 鮨鱼的体态太过巨大,一滴北冥弱水要想吸干它的力量也需要点儿时间。 鮨鱼愤怒嘶吼,操控无数冰刺朝桑悦袭来,桑悦连忙收了“我”之字灵,从鱼背上一跃而下,并御水飞掠,逃到距离十丈外的海面上。 ……七,八,九,十。 桑悦默数到十,鮨鱼终于折腾不动了,虚弱地漂浮在海面上。 桑悦双手握诀,朗声吟唱仙法口令:“天下水域,皆听吾令,吾为御水灵修!” “滴水穿石,敕!” 海面上升起无数细长的水柱,穿透力极强,瞬间将整条鱼打成了筛子。 幻术凝结成的假空间,就像被打碎的琉璃盏一样,崩溃消散了。 桑悦依然站在长乐坊旁的暗巷里。 容九旒就站在她对面,对她邪气一笑,然后拈指一弹,一枚燃烧着紫色毒火的毒丹朝她射去。 桑悦正要躲闪,一面巨盾从天而降,挡住了毒丹! 同时一口金色巨鼎飞旋着砸向容九旒。 容九旒立即操控邪丹与之对抗,嘭的一声巨响,容九旒倒飞出十丈外,转身就飞掠而逃。 “小的们!给我上啊!弄死这天杀的邪道!” 随着一道清亮的少女声音响起,十五名人偶武士举着不同的武器朝容九旒追去。 跟在后面的还有一群骑在机关虎豹兽上的银甲兵仙。 其中一个没有披挂银甲,只穿着浅紫色衣裙,怀抱琵琶的少女格外显眼。 一个银甲仙将连忙冲过去,拉住少女坐骑的缰绳,无奈恳求道:“小师姑!小祖宗!你别冲那么快!你要是有个好歹,我怎么和师父交代!” 桃笙和柔孜都飞到了桑悦身边。 桃笙道:“姐姐,一刻钟到了你还没回来,所以我们去请了附近巡视的虎豹骑。” 虎豹骑,凤麟洲的精锐兵仙军队,率领这支军队的大仙将,是张湛然。 桑悦疲惫地点点头:“做得好,来得很及时。” * 容九旒还是逃了。 虎豹骑的副将莫扬亲自向桑悦问话。 桑悦隐去了自己调查花惊定和容九旒的事情,只说是自己偶然碰见,除此之外,将偷听到的对话一五一十告诉给副将。 莫扬问话很仔细,也很敏锐,道:“那邪道说,他本来是想主动找你的?” 桑悦点头:“对,那个死邪道明明一直说我长得很恶心,很讨厌我,但一开始却说,就算我没有碰见他,他也是要来找我的。果然邪道的脑子都有问题。” 第二百零六章 失约 莫扬脸色变得有些凝重,道:“这邪修很可能是把你当成了猎物。你以后要多加小心,尤其这家伙还是个幻术师,邪道的幻术师非常善于精神污染,他们经常以蛊惑仙人堕入邪道为乐。有的仙人,也许只是和邪幻师对视了一眼,一开始毫无察觉,但渐渐地就会发疯发狂,直到彻底失去理智,变成邪煞。” “待会儿我让医仙先给你探看一番,确认无误后你再走吧。” 桑悦也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莫将军,我能请教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为什么我已经封闭了视力,听力和嗅觉,也没有碰触到容九旒的身体,还是中了他的幻术?” 莫扬思忖道:“这些幻术师施展幻术的手段多种多样,我没有参与这场斗法,也不好断定,但我师父经常提醒我,和幻术师对上时,还要注意封闭自己的触觉。比如说温度,幻术师能够利用异火或别的手段微妙地改变周围的温度,通过细微的忽冷忽热的触感对人进行催眠。” 桑悦细细思量,其实她也不记得中幻术前,周围的温度有没有变化了,实在是太紧张了。但十有八九,容九旒就是通过触感催眠的她。 “原来如此,多谢解惑。” “小事,小事,”莫扬笑道,“我看你持有我师父造的弱水冰精笔,你就是桑悦小娘子吧?” 桑悦奇道:“将军尊师是科圣吗?” 莫扬笑道:“正是。” “原来你就是我哥提到过的桑悦娘子啊,”活泼清亮的少女声音响起。 是个杏仁眼小兔牙,模样娇憨可爱的女孩子,看面貌大概十四五岁的年纪,穿着浅紫色的衣裙,笑吟吟地朝她们大步走过来。 莫扬介绍道:“这是我的小师姑,尊师的妹妹,泠然小姐。” 桑悦闻言起身,朝张泠然施礼。 张泠然轻快地回了个礼,笑着凑到桑悦面前,仔细地打量她。 “小师姑,你别又语出惊人啊……”莫扬紧张地盯着张泠然,好像怕她把桑悦吓死。 “小姐姐好漂亮,长得好像一个人,”张泠然笑着说。 桑悦不禁问:“像谁?” 张泠然灿然笑道:“好像我未来的嫂嫂!” 莫扬伸手捂脸。 桑悦愣了一下,然后被逗笑了。 莫扬忙道:“小师姑童言无忌,桑悦小姐别见怪。” 然后他又对张泠然道:“小师姑,你可别再惹祸了,不然我要告诉师父了。” 张泠然朝他吐吐舌头:“臭莫扬,就会找我哥告状!告去吧,我才不怕他!” 她又娇俏地朝桑悦笑道:“我哥是个只知道炼器的铜铁脑袋,我爹娘想替他求亲都想破脑袋了,可是他从来没有主动提过什么女孩子,唯一一次,说的就是你。” 桑悦微挑眉头,好奇地问:“那科圣说我什么?” “他说你是他见过最勇敢的小姑娘。” 桑悦讶然地问:“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张泠然想了想道:“好像是,十来年前?” 桑悦噗嗤笑出声:“我知道是什么时候了,那时候我才七岁,科圣怜贫惜弱才这么说的。” 张泠然尴尬地挠了挠自己的脸,还想说什么,莫扬赶紧把她拉走了:“小师姑,哪有你这么牵红线的,你这不是做媒,是斩桃花运啊!人都要给你吓跑了。” 张泠然还在喊:“小姐姐,一开始我听我哥夸你,我还很不服气,但是我今天看到你一个人单挑渡劫期的邪修,立马就觉得服气了,你是真的勇者!” 莫扬连忙捂住她的嘴,不忘回头叮嘱:“桑悦小娘子稍坐,我安排医仙过来给你诊察。” 很快医仙就来了,替桑悦仔细把脉诊察一番后道:“小姐的眼睛依然很清醒,没有煞炁浸染的痕迹,而且你既然能自己突破幻境,说明你的魂力足够强大,不会那么容易被邪修污染的。不过你身上还是沾染了不少煞炁,回去后记得洗髓。” “好,多谢医仙。” * 桑悦终于能够离开,她没忘记和沐庭筠的约定,立即往沐家神墟的方向赶去。 考进秋水学宫的沐家子弟,都会得到沐家神墟的传送玉令牌,具有随时进入沐家神墟修炼的资格。 松神殿,松木林。 桑悦赶到这里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晨光照耀着草地上晶莹的露珠。她迟到了很久。 郁郁葱葱的松木林静悄悄的,只能听见几道鸟儿的清啼。 桑悦叹了口气,沐庭筠一定早就走了,是她自己失约,错在于她,这没什么好说的。换做是她被爽约的话,此刻只怕暴跳如雷了吧。 但她还是觉得,要来看看才行。 桑悦垂头丧气地打算离开。 “来了,”清寒如秋风的声音,从头顶上方飘来。 桑悦惊喜地抬头看去,只见沐庭筠坐在一株高耸的松树上,背倚着树干像是在小憩,一群金囊松鼠窝在他的身上和怀里,像是给他盖了一层金红色的毛毯。 沐庭筠一动,金囊松鼠们也醒了,乖乖地从他身上散开,但还有两三只趴在他的肩上。 沐庭筠从树上一跃而下,站在桑悦面前。 桑悦道:“抱歉,久等了。” 沐庭筠点头:“是很久。” “……你今天早上有大课吗?” 沐庭筠看了眼天色:“赶不及了。” “我也赶不及了,只能被记过啦,”桑悦一边说,一边露出带有歉意的灿烂笑容,“谢谢你等我。” 她的瑞凤眼眼角尖锐,有种天然媚意,平时看着疏远而又深情。笑起来并不如其他的眼型亲切,只令人觉得美艳逼人,似含情脉脉,风情万种。 沐庭筠的脸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他望向天边缓缓升起的旭日,道:“我在这里修炼,没有刻意等待。” “好好好,你不是好心等我,你是顺便等我,”桑悦简单解释了一下她昨晚遇到的事情。 沐庭筠听完面无表情,只淡淡点头。 桑悦道:“说正事吧,你打算怎么对付沐息尘?需要我做什么?” 整个松木林里只有她们两人,所以不怕隔墙有耳。 第二百零七章 合作 沐庭筠走开两步,将背靠在一株松树的树身上,双手环胸,微微垂眸作思索状,晨光照在他的侧脸上。 草地上有露水,是湿的,桑悦用手指沾了一滴露水,施法将其变成一个泡泡,她舒服地坐在泡泡上面。 片刻后,沐庭筠说:“大概七日后,西北天魔战场会传回捷报,世子和科圣会成功诛杀金瞳天魔,凯旋归来。” 桑悦就像嗅到危险气息的小兽一样,瞬间一凛。 西北天魔战场她知道,那里盘踞了一只金瞳天魔,世子傅灵越带兵讨伐,已经和这只金瞳天魔胶着了数月之久。 她不知道的是,传闻张湛然不是一直在神器院里钻研复原神器吗?怎么他也去了天魔战场?是秘密支援吗?那么如此隐秘的军机大事,沐庭筠是怎么知道的? 沐庭筠观察着她的脸色,解释道:“半月前,科圣就已经复原了神器娄金钺,然后秘密驰援天魔战场,昨晚,他们利用神器成功诛杀了第一只金瞳天魔,只是他们还要围剿残余邪教,所以暂时封锁战情。” “他们杀了第一只金瞳天魔,真的?金瞳天魔真的被他们杀死了?”桑悦心中激荡。 自从金瞳天魔现世之后,修真界与天魔的战役八成以上都是惨败,只能退避防守,剩下的二成也只不过是勉强将金瞳天魔驱逐一二。 还从来没有成功诛杀金瞳天魔的战绩。 但是傅灵越和张湛然他们,真的做到了! 桑悦曾经也隐隐担心,金瞳天魔的实力如此可怕,她真的能复仇成功吗? 而现在,她的决心和信心同时大增。 桑悦欣喜地握了下拳,但不忘眼下的事情,问道:“这是战场上的事,与你的计划有什么关系吗?” 沐庭筠道:“这场大捷,将轰动天下,待仙军凯旋归来,不久后就是凤麟洲的重阳节盛会。凤麟仙王必定大办除秽大赛,赏赐的彩头都是前所未有的法宝。” “这些法宝里,有两样是用光阴客的骨血和魂魄炼制而成,有利于夺舍,沐息尘一定会抢。” 桑悦皱眉:“光阴客也是活生生的人,以人炼器惨无人道,仙规也是明令禁止的,怎么还能作为法宝赏赐?” 沐庭筠看她一眼,道:“以人,仙兽,妖炼器,向来是禁而不止,总有人以权谋私,暗中勾结,世子和科圣曾多次上书请求下令严查,但都被白相党羽压下。” 桑悦心下愤懑,但这些事不是她有办法解决的,只能抿唇不语。 “你要我替你抢得这两件法宝吗?” “对,除秽大赛前三天,我就能得到法宝图样和布置在赛场上的大概位置,届时我再通知你。” “好,没问题。”桑悦点头答应。 “堂哥还真是深藏不露,消息如此灵通和广博,上至仙朝,下至战场,你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真是令人佩服。” 沐庭筠知道她有意试探,答非所问地道:“你身上煞炁深重,应该及早洗髓。” 这话题转的不可谓不生硬。 桑悦知道自己是没办法从这家伙嘴里套话的,立即顺着台阶下,放弃了试探。 “不知堂兄能否推荐几个洗髓的好去处?在仙洲或在凡间的都行。” 桑悦不敢回白桦福地或净海去洗髓,担心沐清枝在里面搞鬼。 既然沐庭筠消息这么灵通,便顺口一问。 沐庭筠道:“此地距离三百里处,就有一个圣品洗髓灵湖。” 桑悦迟疑道:“堂兄平时是在那里洗髓吗?” 当初她们发现松神殿的时候约定过,谁先探索到的区域和资源就属于谁,只要设好结界示意就行,所以这灵湖是沐庭筠发现的,理应属于他。 “不是,我另有一处洞穴灵池,”沐庭筠面无表情,但耳朵尖微微红了一点,“灵湖是昨晚无意间探索到的,我没用过,可以划给你。” 桑悦笑道:“堂兄好大方,这算是我替你抢法宝的报酬吗?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嗯,”沐庭筠从纳戒中祭出一张地图递给她,上面标注了那灵湖的位置。 桑悦接了地图,又笑问:“堂兄近日与人结交比从前频繁许多,可是沐息尘逼迫所致?” 沐庭筠淡淡道:“他欲夺我躯壳,自然要提前让这具躯壳提升声望。” 桑悦笑道:“我信堂兄必然是笑到最后之人,何不趁此机会多建立属于你自己的人脉和心腹,毕竟你要对抗的不仅是沐息尘和眉妩夫人,还有他们手下的势力,要想日后坐稳无患洞府家主的位置,光凭一人之力是不够的。” 沐庭筠很聪明,一点就通,道:“你想让我收拢谁?” “沐戈涛,方敬和许亭秋三人,堂兄应该知道他们吧?” 沐庭筠点头:“沐戈涛的剑术确实不错,另外两人的炼器造诣也不低,为何你自己不用?” “实不相瞒,若我有足够的势力和地位,我便可自行保住他们,将他们收为已用,但我没有。原本我曾请求白邵卿照拂他们免受欺凌,这段时日以来也确实相安无事。” “但是,我今晚得罪了白邵卿,只怕他小肚鸡肠,收回照拂,任由纨绔再度欺凌他们三人。” “得罪?”沐庭筠漫不经心地轻声问。 桑悦学他答非所问的样子,只道:“收他们三人为道兵不仅是加功德的好事,也对堂兄有利,堂兄可愿答应?” 沐庭筠见她不想说,也不多问,只微微颔首:“嗯。” 桑悦笑道:“能得堂兄庇护,这三人在学宫中方能安然无恙,他们都是知恩图报之人,日后必会全力帮助堂兄行事。” * 桑悦按照沐庭筠给的地图,找到两株雪松树形状的传送门。 她走进传送门,迎面而来的严霜寒潮冻得她一个激灵,连忙抱住自己的双臂,缩起身体。 但目之所见的美景,又令她深深一叹。 眼前是一片宽广的湖泊,湖面上飘荡着朦胧的白雾,两岸的雪松、榆柳和芦苇丛上挂满了雪白的雾凇,一派杳霭流玉的洁净景致。 有黑色和白色的天鹅在湖面上缓缓浮游、戏水,映衬着烟波浩渺、霜枝玉树,宛如画神笔下绝妙留白、意境清空的画卷。 岸边有一冰碑,上面雕刻着雾凇湖三字。 这圣品洗髓灵湖美则美矣,但这里的寒气凄神彻骨,以至于桑悦没有太多心思欣赏。 比起桑悦在幻境冰海上感受到的苦寒不遑多让。 桑悦忍着冻走到湖边,伸手触碰湖水,只觉湖水冰得像小刀一样,切割着她的手指。 她连忙把手缩回来,身体颤抖,牙齿咯咯打架。 沾了水的手指上瞬间结上一层薄薄的青霜。 蓝如海道:“你生于凡间南域,从小就体质怕冷,所以一直避开冰霜系法术不学,但这个弱点要是不改掉,就会像昨晚一样,被敌人利用。” 桑悦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努力地赞同点头:“你说得对,很多讲师都说,冰霜系的法术杀伤性强,适合攻伐,我看沐庭筠的霜系法术威力就挺厉害,确实不能再因噎废食下去了,我也要修习霜雪系法术。” 蓝如海道:“所以你为什么还不下水洗髓?” 抖如筛糠的桑悦:“……因为我怕冻死,总要循序渐进的来吧。” 她咬了咬牙,把自己的双手都按进寒湖里。 第二百零八章 剑修课 沐庭筠回到无患洞府自己的房间,正在房里坐立不安的鬼见愁连忙迎上来:“你怎么才回来?” 沐庭筠冷静地瞥他一眼,径直走到桌边坐下:“怎么?” 鬼见愁急得想跺脚,道:“老子快吓死了,沐息尘那个小混蛋差点就发现了你的尸傀!” “你这尸傀是用你的精魂和精血养的,虽然和你一模一样,栩栩如生,但若是沐息尘折磨尸傀时刀再切深几分,就会发现下面都是死肉,你平时能不用就不用,今晚怎么去了那么久,你去干什么去了?” 沐庭筠用手指在桌腿上叩了几下,一重一轻然后四重三轻,桌腿处弹出来一个小抽屉,里面放着一枚黑色的藏尸珠。 他拿起珠子召出尸傀。 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尸傀现身,单膝跪在地上。 沐庭筠操控尸傀脱下衣服,发现胸口和背上又多了好几处伤口,或剥皮,或剜肉,或烧伤等等,粗略一看,就有十几种酷刑手段。 沐息尘生性残忍,最喜欢用各种酷刑折磨他人,要不是他还用得上沐庭筠的躯壳,沐庭筠只怕早就被拆成骨渣了。 饶是如此,沐息尘也是时不时地暗中折磨他,折磨完,再用灵药将他治好,以便下一次的私刑。 沐庭筠面无表情地祭出针线,又解开自己的上衣,再用刀从自己身上削皮割肉,用来修补尸傀,一边忍痛淡淡道:“会见盟友。” 鬼见愁忍不住把头别开一点,不忍看他自伤,但听了他的回答,表情立即变得微妙起来,充满戏谑揶揄地笑:“你去见那大美人了?我说呢,我懂我懂。” 他拍拍沐庭筠的肩膀:“我就说那丫头对你也有几分意思。” 沐庭筠肩上的伤口被他拍中,疼得眉头一抖,冷冷地看他一眼。 鬼见愁连忙收回手,但嘴碎没停:“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但你下次能不能提早打好招呼,我也好早做准备替你掩护,总不能当真要美色不要命吧。” 沐庭筠不想再与他废话,扔了一袋灵石给他,冷淡地说:“出去。” 鬼见愁双眼大亮:“这么多灵石,给我买酒的?” “随意。” “哟,今儿个什么日子?我们庭筠少爷也大发慈悲起来了。” “倘若让我发现你逛青楼,就把你折断投炉重炼,”沐庭筠警告完才道,“出去。” 鬼见愁收了灵石,低低嘁了一声,嘟囔:“就许你见相好,不许我找美人。” 在沐庭筠冰冷的眼风扫过来前,鬼见愁忙不迭地跑了。 等鬼见愁走后,沐庭筠熟练地给自己身上的伤口上药。 这尸傀分身是用他的精魂和精血养成,与他共感,所以他才能远程知道尸傀遇到的事,并操控尸傀做出反应。尸傀受的伤,也会一比一地出现在他的身上。 而修补尸傀时,他又要从自己身上找出比较完好的皮和肉,剜下来补在尸傀上。 这一番下来,他身上早已是千疮百孔。 “相好?可笑,”沐庭筠一边给自己满目疮痍的身体上药,一边自嘲冷笑。 他大仇未报,母亲幽魂身陷囹圄,他怎有闲心生出不该有的想法。 他告诫自己,她是盟友,只是盟友。 桑悦既有仁心,也有野心,有魄力,必要时心肠也够狠。 他应该注重的是,她究竟有多少实力。 身在太白门的沐庭筠,固然重情重义。 但身在凤麟洲的沐庭筠,早已心魂俱碎,只剩一身冷硬狠辣的戾气。 他所谋求的,不仅是掌控自身之生死,更要掌控整个沐氏一族,乃至整个凤麟仙洲的生死! 沐家,千年仙道世家,早已习惯倚仗权柄,阴谋算计,草菅人命,那他就掀翻这千年世家,颠覆这荒诞仙域,以牙还牙,以权制权! * 下午,秋水学宫,剑部一院,剑修课。 学宫弟子们都被召集到试剑坪上学剑。 如果目光能杀人,桑悦此刻大概已经千疮百孔了。 她转身看去,就见人群簇拥中的沐清枝,正用恨不得将她凌迟处死的目光,盯着她。 沐清枝一想起昨晚上的事,就气得咬碎银牙。 她中了桑悦的法术浑身无力,又被灌了采补酒,躺在床上满面潮红。 白邵卿进房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她这副模样。 “怎么是你?桑悦呢?”白邵卿先是一惊,然后沉下脸,疑惑不悦地道。 沐清枝因为采补酒发作的缘故,说不出话。 白邵卿绝不是个有耐心的人,怒而猜测道:“白日里你还有意讨好我兄长,现在又哄骗我到这里!你就这么想嫁进白府!贱人!” 沐清枝自认为何等的尊贵骄傲,此刻却尊严尽失,还被踩在地上狠狠地跺了几脚。 “清儿,你在这里吗?”这时房门外传来苏罗前来寻找的声音。 白邵卿冷哼一声,怒而拂袖,御剑从窗外飞出。 苏罗终于破门而入,看见沐清枝的样子,大惊失色,连忙关上门用法器挡住,不让外人看到沐清枝的样子。 等沐清枝终于解了酒力,还要想办法和苏罗解释,更要和白邵卿说明缘由,不然她想要嫁给白秋尘的心愿就真的泡汤了。 都是桑悦害她如此狼狈,沐清枝的目光越来越阴毒。 桑悦迎着她的目光,带着几分挑衅和戏谑地,挑了下眉。 沐清枝再也压不住怒火,朝沐雨微看去一眼,沐雨微立即受她控制,提剑朝桑悦刺去。 桑悦抬起带着剑鞘的水精剑,举重若轻地隔开剑刃,然后利落地抬脚将其剑身踩在脚下。 沐雨微用力抽剑,但被桑悦牢牢踩住,死活抽不回来! “你们在做什么?要想切磋,到斗法台上来!”讲学的上官剑仙呵斥道。 桑悦这才抬脚把剑松开,沐雨微猝不及防,朝后仰倒直接摔在地上,周围人见状哈哈大笑。 沐清枝连忙跑过来,扶起沐雨微,然后生气而不失优雅地责备道:“桑悦妹妹,你挑衅雨薇姐姐也就算了,还当众戏弄于她,你怎能如此顽劣不堪!” 桑悦道:“清枝姐姐,我相信没有人看到你说的所谓挑衅,但有很多人都看到了沐雨微先提剑刺我。我只是躲了一下,踩住了剑,甚至没有还手。” 许亭秋道:“没错,桑悦道友方才只是站着,什么都没做,雨薇道友就突然提剑刺她!” 沐戈涛和方敬也一起附和。 第二百零九章 强迫 沐清枝泫然欲泣地看向魏紫棠,但魏紫棠此时已经疏远了她,根本无视她求助的目光。 沐清枝只好把目光望向一名叫做冉崇礼的男修,她知道这人倾慕自己,而且也是十大世家之一的少爷,在这届元婴弟子中颇有声望。 冉崇礼果然回应她的目光,对桑悦呵斥道:“你一介养女,不知感恩就算了,还欺凌收养你的沐家血脉,真是鸠占鹊巢,恬不知耻!” 桑悦道:“你谁啊?知道来龙去脉吗?就在这叽叽歪歪,你这副高高在上指手画脚的样子,虚伪得让人恶心。” “都住口!”上官剑仙怒喝,“你们是觉得自己都天下无敌了?不用再修炼了是吗!” 冉崇礼狠狠地瞪了桑悦一眼,但上官剑仙在学宫中颇有威望,因此他也不敢当众忤逆剑仙。 众人只得安静下来听讲。 上官剑仙恨铁不成钢地道:“一个个的,本事没多大,脾气倒不小。当年科圣十五岁就修成元婴,名列学宫第一,尚且谦逊有礼,尊师重道!你们这些人里,有人敢站出来说,自己的剑术比得过当年科圣的吗?” 全场鸦雀无声。 “如今的科圣,除了剑以外,刀、枪、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戈、镋、棍、槊、棒、矛、耙等等,包括诸多暗器,上百种兵器他全部信手拈来,并全都能达到修真界前五的水平。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像你们这样张狂过。 当然,不要求尔等都能和科圣这等全能奇才并肩,你们只要有一件兵器的修炼程度能向他看齐,就已经是佼佼者了。” 上官剑仙道:“沐庭筠少爷和桑悦小姐,你们是在场的剑术第一,与当年科圣相比,也还逊色三分,唯有继续勤修苦练,才有和科圣在剑道齐平的机会。” “还有桑悦小姐你这脾性,违背了用剑的君子之道,多和庭筠少爷学学!” 桑悦并不觉得自己的脾气有什么问题,但她知道上官剑仙是真心传道授业的讲师,因此恭敬地抱拳行礼:“是,弟子谨听教诲。” 上官剑仙祭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白色珠子,道:“这是科圣融入了自己元婴期剑法感悟的剑意珠,你们都站到阵法上来,看看当今顶尖高手一开始是怎么练剑的。” 上官剑仙把剑意珠放在阵法中央的石台上,只要站在阵法上,就能看到十五岁时的科圣练剑过程,和他记录下来的心得感悟。 桑悦正要走向阵法,忽然听到一个男声喊道:“沐桑悦何在?” 众人抬头看去,便看到白邵卿御剑飞在空中,面色有些阴沉地朝下方看来。 桑悦并不惊慌,冷淡地拱手道:“弟子在。” “你过来,”白邵卿冷冷道,“上官剑仙,我有事同她说,你只管继续。” 白邵卿也是学宫讲师,上官剑仙没什么理由拒绝,便颔首让桑悦跟他过去。 桑悦不情不愿地御剑和他飞出一段距离,在还能看见试剑坪的位置停下,冷漠地道:“白上仙,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 白邵卿单手捏诀,桑悦一凛,便看到一道细长的黑色影子飞来,融进她脚下的影子里。 然后桑悦的身体就不受控制,主动跟着白邵卿飞进附近一个空学堂里。 “白上仙这是干什么?”桑悦压抑怒火问道。 白邵卿收了影子,黑沉着脸道:“沐清枝说,昨晚她代我约你,你不仅不愿见我,还设计于她,是不是真的?” 桑悦更加冰冷地皱眉道:“沐清枝用媚珠蛊惑我喝采补酒,是你授意的?” 白邵卿皱了下眉:“不是,那都是她自作主张,我只是想约你一见而已。” 说着,他的目光忍不住落在桑悦不施丹脂的丰润唇瓣上。 桑悦道:“其一,沐清枝先设计我,我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其二,我与沐清枝不合,请白上仙不要再通过她联络我。” 白邵卿道:“那你三番两次推拒我的邀约又是为何?” 桑悦觉得白邵卿根本不可理喻,有着很严重的少爷病,好像所有人都该围着他转似的。 桑悦道:“白上仙,我是一个小小的元婴修士,我辛辛苦苦考进秋水学宫就是为了修炼成仙,没有心力也没有时间应邀游玩。” 白邵卿面沉如水地逼近她,迫得桑悦往后退了两步,抬起剑横在他们之间。 白邵卿阴沉地扫了眼她手中剑:“沐桑悦,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我喜欢你,你看不出来?” 四周无人,桑悦没感到被人表白的喜悦,只感到了来自化仙期仙人的危险的压迫感。 以及对白邵卿本能的一种厌恶。 对他这种仗着身份和力量,无端压迫他人的极致反感。 桑悦道:“我也很喜欢我自己,一山不容二虎,一心不纳二人,所以我不能喜欢你,多谢抬爱。” “……”白邵卿被她不按常理的言论噎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皱眉道:“我没和你开玩笑,我是真的喜欢你。” “我也是真的谢谢你。但在下现在一心修行,并没有结道侣的打算。” 白邵卿低声诱哄道:“你想要什么?宝物法器,权势还是地位,我都可以给你。我头一回这么喜欢一个人,跟了我,我会对你很好。” 桑悦见他还贼心不死,只好收起装痴卖傻的样子,摆出认真正经的姿态道:“我只想潜心修行,早日成仙。而且在我这里,没有跟谁这种说法,我只会做我自己,走自己的路。” 白邵卿气极反笑:“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拒绝我。” 桑悦心道,有病。 “感情之事,怎能强迫?”桑悦道。 白邵卿眼神发狠:“若我偏要强迫呢?” 桑悦凌厉回视,握紧手中剑:“那我必然拼死相博。” 白邵卿也想不明白,以往他看上任何人,根本无需多费功夫,要么自己送上来,要么被别人弄了来送他。 但他这回难得认认真真地花了功夫,去求一个女人的欢心,却求成了仇人似的。 越是这样,白邵卿越是觉得,眼前这个人,他一定要弄到手,彻底征服她。 白邵卿看着她剑拔弩张的样子,笑了,带着轻蔑和警告道:“沐桑悦,只要我想,你迟早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桑悦觉得他大概是听不懂人话,冷冷道:“在下可以回去听课了吗?” 这时学堂外面传来人声,桑悦也不等白邵卿回答,便快步走出学堂,飞回试剑坪。 等她离开后,白邵卿召来白府影卫。 白邵卿狠辣地道:“去和封明元、魏紫棠他们说,他们可以对沐戈涛那三个人动手了,随便他们怎么做,总之要让这些贱民知道,世家大族碾死他们,就跟碾死蚂蚁一样容易。” 第二百一十章 凯旋 习剑课结束,上官剑仙刚离开,桑悦就被封明元带人围了起来。 沐戈涛他们三人则被魏紫棠带人用捆仙绳绑了,带到不知名的地方去。 桑悦隐晦地朝沐庭筠看去一眼。 沐息尘身体不好,所以有的课不能来听。 比如现在,沐庭筠就是独自一人。 沐庭筠接住了她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转身离去,就像其余视若无睹,四散而去的旁观者们一样。 但桑悦至少有七成把握,赌沐庭筠是个信守承诺的人。所以她没有太着急。 还真让她猜对了,白邵卿这个龟孙子。 “白邵卿真不干人事!刚拒绝他,报复就来了,”桑悦忍不住在识海里对着蓝如海骂人。 蓝如海道:“他本来就不是人,白家一脉是太古之时传承下来的仙白蝠族,是上古仙兽,在凤麟洲有万年根基。” “呸,渣滓仙兽,好色之徒,草菅人命,仗势欺人,仙兽的名号就是被这种渣滓败坏的!” 蓝如海叹道:“这些上古仙兽的祖先曾经帮助古神击退邪魔,何等忠肝义胆,威震一方,不仅守卫了三界,也兴旺了他们的族群。但仙兽家族们世袭罔替,其后裔倚仗家势,越来越狂妄自大,也越发的尸位素餐。” 桑悦被封明元等人围在中间,与他们对峙,在识海里把白邵卿骂完一轮后,封明元他们都没有动手。 当然不是封明元怜香惜玉,而是白邵卿有吩咐,轻易不能伤了她,只要困住她就行。 桑悦见他们不动,虽然狐疑,但也没耐心等待,提剑直取封明元而去! 一炷香之后,当白邵卿好整以暇地来到试剑坪,想要演一出“英雄救美”时,只看到封明元等人全部倒在地上,捂着伤口哀嚎不止。 桑悦早已不知所踪。 * 当桑悦找到沐戈涛他们时,三人已经被沐庭筠救下了。 沐庭筠用剑阵拦住了魏紫棠等人,然后对沐戈涛他们祭出三枚紫檀木镂金字令牌。 沐庭筠道:“这是沐家道兵令牌,你们可以接,也可以不接,有朝一日觉得这身份受限,也可以随时将令牌归还。” 沐戈涛,方敬和许亭秋三人面面相觑,思索片刻,一致决定接下令牌。 “吾等愿奉庭筠少爷为主!” 哪怕是沐戈涛,作为沐家旁系中的旁系,因其身份低微,每月沐家分配下来的修炼资源也不多。 他们三人原本就谋划着,学成后寻一靠谱的世家和明主,成为道兵。 道兵若是做得好,地位可和门客相当,也能受到主上的器重和赏识,从而得到更多的修炼资源。 而且成为道兵后,也相当于背靠世家这棵大树,旁人若再想欺凌他们,也得忌惮世家的颜面和势力。 沐庭筠不仅对他们出手相助,还主动邀请他们做道兵,言语里也给他们留了退路。 而且,以他们现在的局势,若是不接这令牌,定然会被魏紫棠等人折磨死,总不能再等着桑悦救他们吧。桑悦也是被收养的孤女,她自己也不容易。 三人心中都对沐庭筠十分感激,自然都顺势接下令牌。 魏紫棠怨怼不满地道:“庭筠少爷,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从来不多管闲事的吗?” 沐庭筠冷淡地道:“这三人如今都是沐家道兵。与他们为恶,就是与沐家为恶,还请魏小姐思量。” 魏紫棠十分怨恨,但她是个爱美貌的,看着沐庭筠那华茂秋松的清冷风姿,十分的恼火也减了五分。 甚至忍不住带上几分娇态,魏紫棠鼓起腮帮子,跺了跺脚,气道:“你等着,我回去就找人向无患道君告状,告诉令尊你欺负我!” 魏紫棠也是个花容月貌的美人,娇嗔起来分外俏丽。 沐庭筠却一点也不为所动,不再理会,对沐戈涛他们说:“走。” 桑悦见许亭秋她们跟着沐庭筠全身而退,便也悄悄离去。 她早就打算好了,从现在开始,她要主动疏远沐戈涛三人,并对沐庭筠的态度要装得更加恶劣,表现出自己被“抢了人”的愤怒,这样才能不让沐息尘起疑。 * 晚间,桑悦找桃笙说起今天被白邵卿威胁之事。 桃笙端详着桑悦的脸庞,叹道:“姐姐容貌极盛,又具有天品灵根和天生字胚体质,任何一样,都很容易引起恶人的觊觎之心。” 在这动荡不安的世间,美貌者若无自保之力,就会更容易受到觊觎,诱骗,欺凌,掠夺等等险恶之事。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美貌不是错,错的是世间恶意和贪欲,错的是没有抵御世间险恶的力量。 “在这修真界,就算躲过一个白邵卿,也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确实要做些准备提防这类恶徒,”桃笙道。 桑悦便和桃笙商议了一番防身之策,然后才各自去休息。 * 七日后,果然和沐庭筠预测的一样,西北天魔战场传回捷报,世子和科圣成功诛杀第一只金瞳天魔,大军将凯旋归来。 这一场胜仗,震动三界,修真界重拾信心,一扫被金瞳天魔压迫至今的恐惧。 仙军凯旋归来那天,万人空巷。 世子傅灵越和张湛然身披银甲,分别骑着机关白虎和机关雪豹,带领大军浩浩荡荡地在云头上行进。 两边挤满了夹道欢迎的凤麟洲修士们。 地面上不会飞的人们也纷纷爬到屋顶上,抬头仰望。 万众欢呼,人声鼎沸。 桑悦御剑飞在云端,看见银盔下张湛然的脸并无笑意,尤带着杀气萦绕的威势,他的目光精锐,锋芒毕露,英姿勃发。 在桑悦的印象里,他笑着的样子比不笑的时候多,所以此刻的张湛然,给桑悦一种陌生而气势逼人的感觉。 无比的英武和锋锐。 人们一边激昂地呐喊欢呼,一边朝仙军投掷充满灵炁的花卉。 一个小女孩坐在飞天花篮里,向桑悦兜售花朵:“美人姐姐,买花吗?这都是今天早上刚摘的木芙蓉,可以向仙军投掷哦。” 桑悦用灵石买了一捧花。 “凤麟威武!世子威武!科圣英武!” 桑悦跟着众人一起呐喊,并投掷鲜花。 张湛然看着这激动昂扬的场面,嘴角终于露出一点笑意,朝人们微微点头示意。 无意间,他似乎看到了桑悦,桑悦连忙把手里剩下的最后一朵木芙蓉扔向他。 花正中张湛然怀里,他用手接住了,手指仿若悲悯一般温柔地抚触花瓣,似乎无比珍视地,慈悲地轻捧在怀里,然后朝桑悦温柔灿烂地一笑。 桑悦手上的传音铃兰花串里响起东方既白的声音:“我没看错吧!科圣接了你花!还对你笑了!你们很熟吗?” 桑悦张望一圈,就发现东方既白骑着青牛在不远处的地方。 桑悦狐疑道:“熟说不上,只能说认识,咋了?” 东方既白激动地道:“我特别崇拜他,我看过他画的建筑和法器图纸,线条流畅、简练、精密、充满力量和美感。” 崇拜张湛然的人很多,不仅是炼器师一脉,比如桑悦虽然不会炼器,但在看到那些强悍而精巧的法器时,也会感到震撼。 当然,极高的声望往往伴随着极高的恶意,诋毁张湛然的人同样很多。 东方既白道:“你们要是认识的话,有机会能不能帮我求一张他的亲笔手稿啊?” 桑悦道:“有机会的话,我会问问他的。” 东方既白高兴地连声道谢。 后来,桃笙和柔孜打听到的消息称,凤麟仙王论功行赏时,张湛然推辞了所有赏赐,用来换取凤麟仙王的一个法旨。 他请求严查,凤麟洲仙人以凡人、光阴客和修士炼器的恶行。 凤麟仙王在仙庭上答允,从此,被触犯到利益的世家大族们越发视张湛然为敌。 第二百一十一章 重阳 相传,在太古之时,凤麟仙洲是神王太白天尊在神州大陆上的园囿。太白天尊在这里创立了秋季节令,制定了天地万物在秋季的运行规律。 因此凤麟洲一年到头只有秋季。 每年八月十五的中秋节和九月九日的重阳节是凤麟洲最盛大的节日,其中重阳节受重视的程度更高,相当于凡间的春节。 每逢重阳节,凤麟洲会举办为期九日的除秽大赛,举国同庆。 除秽大赛前半个月,会举办三场选拔赛。 分别取前四名化仙期修士,前八名出窍期修士,前二十八名元婴期修士。 只有这些在选拔赛中脱颖而出的修士,才有资格参与除秽大赛。 桑悦在元婴修士选拔赛上故意藏拙,只争得了第五名。 一向喜欢藏拙的沐庭筠,这次却破天荒地出了把风头,得了第一名。 然后所有争得名次的修士,会经由除秽大赛上带领队伍竞赛的两名仙官进行择选。 这两名带队仙官分别是科圣张湛然和影圣白秋臣。 张湛然是大功臣,理应由他先选人,不出意外的,沐庭筠和桑悦都被选进他的队伍里。 重阳节这日天一亮,桑悦就给桃笙和柔孜都戴上茱萸手串。 等侍女端来九层的重阳片糕,桑悦拿了两块重阳糕各自放在桃笙和柔孜的头上:“愿吾女,吾儿百事皆高。” 桃笙抿唇笑着很开心,高高兴兴地端了盘重阳糕去看书。 “……”柔孜觉得自己担不起这声“吾儿”,把头顶的重阳糕取下来,换了一块放在桑悦头上。 他忧郁的眉眼微微舒展开,露出不易察觉的浅淡笑意:“主上,重阳喜乐。” 桑悦摸摸头顶的重阳糕,笑说:“那我也百事皆高啦,又要长个子啦。” 吃完重阳糕,桑悦就要前往古战场参与除秽大赛。 进入赛场时,桑悦的装束引来了颇多目光,因为今天她按照青黛之前给出的建议,梳了一头五兵佩发髻。 五兵佩发髻样式记载于《晋书》中,发髻上插戴的是剑、斧、钺、戈、戟等兵器形态的发簪,由此得名。 除秽大赛上,渡劫期和化仙期仙人不允许带法器,元婴期修士能够带五件法器。 桑悦发髻上的五兵佩就是她这次带的全部法器了,不过她把戈换成了弱水冰精笔。 梳着五兵佩的桑悦,更呈现出一种英锐的女子霸气,看上去美丽刚毅,婀娜英武,是一种不同于男子的,女子特有的勇敢英姿,令人不敢轻视。 时下凤麟洲的女修都喜欢做眉妩夫人那样柔媚的妆容,因此五兵佩的式样渐渐隐没。现在被桑悦重新展现出来,令人们眼前一亮。 赛前,凤麟仙王赐下秋菊酒,两位仙官分别带领各自的队伍成员饮下此酒。 大赛在古战场的众兽山举行。 凤麟洲的古战场又名为陨星沙海,看似荒芜的沙漠中隐藏着不计其数的神秘空间。 比如众兽山。 一开始,探索陨星沙海的仙人们只以为这座山是海市蜃楼,直到世子傅灵越亲自前来探查,才发现海市蜃楼的虚影之中隐藏着一面影子传送门。 通过传送门,就能进入真实的众兽山,这座太古神墟高万仞,古老的巨树遮天蔽日,各种形貌奇异的古兽层出不穷,既存在诸多古战场遗留下来的神族遗产,也有无尽的凶兽邪祟。 比赛规则主要有三条。 一,用五色镂空重阳令旗封印邪祟,然后投入古魔枯心之中,一旗得五分。 二,找到隐藏在赛场各个角落的风筝,把风筝放到神剑风谷放飞,高空中的风阁就会飞下法宝,法宝归放风筝者所有,且一个风筝加十分。 三,用熟透的橘子扔中敌方队伍的人,敌人就会出局,任何一方全部出局就算输。 如果九天后赛事结束时,双方都有人坚持到最后,就结算各自分数,分高的队伍获胜。 一进赛场,张湛然就将队伍根据各人修为实力分为七支小队。 张湛然的胜负欲极强,虽然除秽大赛是个偏重娱乐性和观赏性的赛事,但他还是拿出了排兵布阵的架势,极其认真地布置战术。 张湛然在地上画了个简易地图,用小石子指代队伍成员。 他用树枝点着石子挪动进行分组:“谈修,沐庭筠,沐桑悦,你们三人一组做突击小队,负责干扰和偷袭敌人,可有异议?” 桑悦道:“我有。” 所有人都齐刷刷看向她。目前为止,桑悦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提出自己主张的成员。 张湛然抬头看向她,对她鼓励地笑笑:“说说看。” 桑悦道:“在下自认为不擅攻伐,怕误事。可以让我去斥候队吗?” 沐戈涛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不擅攻伐?” 他委实不敢苟同,桑悦要是不擅攻伐,那他们这届元婴弟子里还有几个能打的? 方敬和许亭秋就在他左右两边,同时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沐戈涛立即老实闭嘴了。 张湛然儒雅地微笑着问:“你的实力和法术都很适合突击,确定要换去斥候队吗?” 斥候队的任务是侦察地形,探听敌情,搜查风筝和邪祟,然后把消息传递给强攻小队和突击小队。 斥候队一般不用正面冲突,相对没那么危险,所以选的是功伐能力在队伍里靠后的人。而桑悦实力不俗,功法勇烈,做斥候确实有点大材小用。 按照正常情况,张湛然安排她去突击队当然正和她心意,但桑悦的目的是要替沐庭筠取得那两件法宝,斥候队负责的任务更方便她行动。 于是桑悦道:“嗯,在下还没准备好,希望能多历练历练。” 张湛然笑说:“你要对自己有信心,我看过你在元婴考场上的表现,你做得很好,不过没关系,先历练一番也好。” 桑悦被张湛然的笑容和夸奖治愈到,有点飘飘然的感觉。 然后,张湛然尊重她的意愿,把她调去了三人斥候小队。 赛场不许带任何灵石和食物入场,因此头一天的主要任务就是收集物资。 张湛然教大家学会寻找灵石矿,辨认众兽山上常见的灵草灵果,以及能狩猎食用的灵兽。 他知道沐庭筠能召唤并驯化金囊松鼠后,让沐庭筠给每个人分配了一只,利用金囊松鼠的颊囊来装物资,节省了做储物袋的时间。 在沐庭筠吹奏口弦后,野生的金囊松鼠们都群聚而来,他留下那些强壮敏捷和乖顺听话的,剩余的让它们回归山林。 桑悦趁此机会好好地过了一把撸松鼠的瘾。 * 张湛然指定了方向和区域,派出小队们搜集物资。 沐庭筠他们的突击小队在前面狩猎凶兽,桑悦所在的斥候小队就跟在后面捡尸,采集药草灵果和寻觅灵矿。 桑悦正在用剑剖开一具形似巨猿的凶兽举父的尸体,把能用的兽肉、兽骨和兽皮分出来,让金囊松鼠收进颊囊里。 忽然,她发髻上插着的弱水冰精笔轻微震动起来,这是御品法器在示警。 桑悦立即警惕地抬起头,并对同伴们提醒道:“小心,可能有敌袭!” 和桑悦一队的男修是骆姓世家长子,名叫骆益之,不以为然道:“众兽山上异兽多,风吹草动自然也多,不要一惊一乍的行不行?” 另一名萧姓世家的庶女萧妙英也没放在心上。 桑悦没理他们,警惕地观察四周,周围都是高耸茂密的巨木,一些小型鸟兽在树丛间穿梭,除此之外看不出别的异样和动静。 很快,走在最前面的沐庭筠那支队伍也停了下来。 几乎是同一时间,周围传来了厚重的木材断裂声,四面八方的巨树朝她们倒了下来。 第二百一十二章 遇袭 “快跑!”桑悦一边大喊,一边御水飞掠,但巨木极大,倒下来的速度奇快,她飞不出去,只能找了一个比较稀疏的树冠,施法用水刃劈断兜头砸来的树枝,勉强打开一个通道飞到空中。 从树干的断裂处飞出来好几个鲁班球,都是钢铁材质,这些鲁班球一边朝桑悦冲来,一边迅速变形,形成巨大的钢铁机关狮子,张开血盆大口朝桑悦扑咬过来。 桑悦被其中一只机关狮子扑中,这机关兽有一人多高,匕首一般的利爪抓着桑悦的肩膀,陷进她常年淬体的坚硬皮肉里,长着两只弯刀般獠牙的狮口朝桑悦脑袋咬去。 桑悦右手拔下发髻上的戟簪,伸进狮口里,戟簪迅速变成长戟穿透了机关狮子的脑袋和下颚,然后她单手持戟用力一拧,同时脚下携带着浪潮一般的强劲水流一蹬,宛如巨浪般的力量击中了机关狮子的铁腹,将整只钢铁巨狮甩飞出去,砸在十丈外的一面山崖上,形成了一个大坑! 同队的骆益之和萧妙英也狼狈地躲过了巨木,心惊胆战地看着被机关狮子围住的桑悦。 刚刚那一下还好不是冲着她们来的,不然他们的脑袋肯定已经被啃下来了。 忽然,又有几道人影从树丛里冲出,朝她们袭来。 张湛然的队伍穿的都是粉白相间的队服,而那些人都穿着影圣那一队的青白色队服,显然是故意埋伏在这里等着他们! 骆益之和萧妙英立即慌忙迎战。 沐庭筠他们也同样陷入和敌队修士的缠斗。 没想到影圣的战术这么激进,开局第一天居然不去收集物资,而想着偷袭。 桑悦御水凌空,冷静地看着冉崇礼骑着一只机关狮子,沐清枝双臂间挽着飘逸的飞天披帛,飞到她对面的空中。 冉崇礼轻蔑地看着桑悦,单手捏诀,砸进山崖里的机关狮子飞了出来,嘴上还带着桑悦的长戟。 冉崇礼从狮头上单手拔出长戟,倒转戟头,朝桑悦狠狠地投掷而来。 桑悦简单地偏了下脑袋,任由长戟从她脸侧飞过,然后单手捏诀,飞出去的长戟又飞回到了她身边。 冉崇礼气焰嚣张地道:“这四头机关狮子,三头是天品圆满境,一头是圣品一层。你要是不想死得太难看,现在就给你姐姐道歉,还能给你留一具全尸。” 桑悦冷冷骂道:“蠢出生天的崽种,啰里吧嗦!” 冉崇礼自认为很高雅的世家风度顿时裂开,怒火中烧地骂道:“该死的贱人,都给我上,撕了她!” 随着张湛然改进了炼造圣器的技术,圣器炼造的时间被大幅度缩短,世家锻造出来的圣器数量与日俱增。 原本再繁盛的世家也只能拥有一两件圣器,但现在,圣品级机关兽都能随便赐给族中子弟玩了。 四头机关狮子分别从不同方向朝桑悦冲来,其中一头钢铁狮子的身上穿刺着蓝白色闪电,速度最快,眨眼间就冲到了桑悦面前,巨大的利爪携带着雷电朝她脑袋拍来。 桑悦引手从发髻上拔下弱水冰精笔捏在指间,另外四把武器剑,斧,戟,钺分别飞出去阻挡剩下的三头钢铁狮子。 她飞快地写下一个字灵“伞”,一把巨大的黑色大伞立即出现在她手中,她手一震撑开伞,同时在伞面上凝结了一层隔电用的蓝冰。 狮爪砸在作为盾牌的冰伞上,四溅的冰屑和闪电交杂在一起。 霹雳般的巨响中,桑悦连人带伞被拍得倒飞出去十丈远。 她在空中连翻了几个跟斗才停下来,推测这只带雷的机关狮子应该就是圣品机关兽,果然威力恐怖。 她还没在空中站稳,圣品钢铁雷狮就再度闪现到她眼前,眼看着狮爪拦腰扫来,斜刺里突然飞出一个人影,正好砸中桑悦,把她砸进了对面的山崖里,砸出一个大坑。 桑悦的后背砸在山石上剧痛,但她感受到对方的手护住了她的头部和后心,巨大的石头汹涌地滚下来,压在桑悦身上的那人又成了肉盾。 “起开,”桑悦呻吟着大骂。 那“天外飞仙”忽然把嘴凑到她耳边,低声说话,竟然是沐庭筠。 沐庭筠在她耳边迅速道:“左腹三寸,小心尘。” 桑悦顿时冷静下来,而沐庭筠话音一落,就立即御剑冲开石堆,飞回战场。 众兽山上到处布置了水陆空监察机关兽,能够观察到整片赛场,再把影像呈现在仙洲内的十八面空中水镜上。这样仙洲里的人们就能看到赛事情况。 沐庭筠是为了躲开监察机关兽的视野,才故意砸中她给她传递消息。 左腹三寸?难道是机关狮子的弱点? 小心尘?小心沐息尘吗? 桑悦来不及多想,看到机关雷狮已经朝她猛冲而来,连忙御水飞离。 机关雷狮体型巨大,刹不住脚,一头撞进了山崖壁坑里。 桑悦立即提笔一挥而就。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随着字灵们飞入壁坑,温度立即飞降,字灵们化为蓝色寒冰瞬间冻结了雷狮,将其和壁坑一起冰封。 远远看去,就像崖壁上镶嵌了一块巨大的蓝水晶。 另外两头机关巨狮甩开了她的斧、钺,朝她夹击而来。 一头身周席卷风沙,另一头周身燃烧着熊熊燃烧的三昧真火。 桑悦朝冒火的那头机关狮子冲去,她张伞为盾,伞面一旋,澎湃的水脉灵力瞬间化为惊涛骇浪,冲灭了机关狮子的三昧真火。 她立即冲到机关狮子左侧,束伞为剑,戳中它左腹三寸位置。 机关狮子顿时僵硬不动,直直地从高空坠落下去。 桑悦还没来得及高兴,手里的弱水冰精笔突然自行飞出,闪到她背后变形成一面冰精大盾。 雷狮就像一道霹雳一样,狠狠地撞在冰精盾上。 巨大的冲力将桑悦连人带盾撞出数丈外。 雷狮又快速闪现到她面前,一口咬住了她的肩膀狠狠撕咬。 好在桑悦反应快,早就在肩膀上结了一层坚冰铠甲,雷狮这一口咬下来牙齿都磕在冰铠上。 但很快冰铠就被咬碎,雷狮的利齿逐渐刺进桑悦的皮肉里。 这时,天边飞来一名仙人,是影圣白秋臣,他立于高空之中,单手握诀施展影术。 只见地面上的那些树影全部脱离地面,在空中变化成巨大的影蛇,袭向负隅顽抗的修士们。 桑悦的心都沉到谷底了,但她咬牙告诫自己不能放弃,以伞为剑奋力地戳向雷狮脖颈,但蓝白色闪电瞬间将她的伞劈得粉碎。 第二百一十三章 仙圣 突然,一道风驰电掣般的残影从侧面穿过了雷狮的胸腹。 雷狮身上的闪电顿时就熄灭了,抽搐了两下后就动弹不得,松开桑悦从高空坠落下去。 桑悦惊魂未定地抬头看去,那道残影在空中流畅地转了个圈,飞到了身穿粉白袍服的张湛然手里。 科圣如履平地地站在高空中,一只金囊松鼠温顺地趴在他肩膀上。而他手里拿着的,只是一截短短的残缺的上古神木权杖,顶端穿着一颗闪烁雷电的金属心脏。 是那头雷狮的心脏。 他的身后悬浮着一堆看上去完全就是破铜烂铁的上古法器残骸,估计都是他刚捡的,还没来得及炼化。 影圣白秋臣立即凝影为剑,朝张湛然刺去。 张湛然空手迎战,趴在他肩上的金囊松鼠连忙窜进了他怀里的衣服里躲着。 但就算赤手空拳,张湛然也和手持影剑的影圣打得不相上下。 科圣显然也不想这样僵持下去,他的手指夹着一枚铁片,朝地面上那头火狮射去,飞回来时同样带回了火狮的钢铁心脏。 张湛然只用左手和影圣过招,另一只手捏诀引出两颗狮子心中的天心白雷和三昧真火。 他让白雷和异火打在捡来的那一堆破铜烂铁上,同时注入他的圣品金灵根的精纯灵力进行淬炼,瞬间这些上古的法器残骸就被洗去了满身铜锈污垢,焕然一新,呈现出远古之时古朴威严的形貌,充满神秘狞厉之美。 这些雷火缭绕的古朴铁器带着无比凛冽的力量四散飞出,将那些攻击其他修士的影蛇一条条都牢牢钉死在地面上。 影圣脸色变得铁青,出剑愈发猛烈,同时施展影法,巨大的黑影凝聚成九头黑色影蝙蝠,朝张湛然袭去。 张湛然从容不迫地飞到地面上,就地取材,挑中了一截灵木,用灵力操控一块废铁片,大开大合地几下将这截灵木削成木剑。 将狮子心中剩下的雷和火全部打在了木剑上。 他双手飞快地握白虎七宿星辰诀,以圣品级金脉灵力淬炼木剑。 刺眼的白光爆炸过后,一把圣品仙剑在雷火中飞出,自发地飞到张湛然面前。 与他同境界的炼器师,可能要用几个月甚至一年的功夫才能炼成的圣品仙剑,他在几个抬手间,就炼造而成。 张湛然圣器在手,立即转守为攻,将影圣打得节节败退。 两名仙圣的身影都疾如飙风,高空中时不时产生猛烈的法力对冲爆破,不断闪烁的白色灵光就像是小型太阳那样刺眼灼目,将黑影蝙蝠们穿刺得破破烂烂,堪比山崩地裂的爆炸声震耳欲聋。 像桑悦一样元婴期的修士们都快看呆了,两大仙圣的交战,在他们看来简直称得上震撼。 张湛然一边打,甚至还一边心情愉悦地对白秋臣微笑了一下。 白秋臣的脸色顿时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你竟敢嘲笑我?” 张湛然忙道:“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真诚地微笑道:“我只是没想到,一向儒雅稳重的影圣,第一天就会采用奇袭的战术,确实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若是我再晚来一步,我的队伍可能就要折损过半了。战术合该不拘古法,灵活多变,湛然受教了。” 白秋臣知道张湛然有个张碎嘴的外号,因为他实在是太爱说话了,虽然不说八卦,但只要谈到他感兴趣的领域,比如炼器,用兵,道法心性等,他能滔滔不绝地从早讲到晚。和他呆在一起基本上不用担心冷场,但有可能听得睡着。 他的徒弟们想要偷懒时,只要提一个问题,他就能从浅入深,细致入微地给他们讲个半天,却不知道徒弟们早就神游天外了。 白秋臣盯着张湛然爽朗的笑脸,心里愈发的嫉妒和怨愤。 他不明白张湛然一天到晚都在傻乐什么? 他怎么会输给这样一个出身微贱、看不懂脸色的人? * 擒贼先擒王。 桑悦绕过两只机关狮子,飞快掠至冉崇礼面前,束伞为剑刺向他。 冉崇礼座下的机关狮子立即张口狂吼,无数音刃朝桑悦飞来。 桑悦只得转攻为守,躲避音刃。 冉崇礼的注意力都被她吸引,所以没有察觉到,悲之字灵绕到他背后,窜到了他身上。 冉崇礼突然之间感到悲从中来,好像被抄家灭族了一般,放声大哭,泪流满面,扑倒在机关狮子背上,失去了战斗之力。 受他操控的机关狮子们也只能停住,呆立在空中。 冉崇礼一边哭,一边看向桑悦哽咽道:“你,你对我做了什么?你这毒妇!” 桑悦提伞就刺,机关狮子们立即护着冉崇礼后退。 “既然来了,还想全身而退?”桑悦残忍地邪笑一下,哪能放他走。 她定是要暴揍这家伙一顿再送他出局。 桑悦双手握诀,无数石块大的冰雹从天而降,砸向冉崇礼,就在这时,大片的红色朝她袭来。 是一大群红枫状的锋利飞镖。 透过这些红枫,桑悦看到沐清枝手持碎红琉璃瓶,充满杀意的目光。 趁着桑悦躲避红枫之时,沐清枝飞到冉崇礼身边,催动脖颈上的净土珠缨。 珠缨立即展开青金色的半透明结界,驱逐结界内一切的外来法术。 “悲”之字灵被青金色的防御灵力从冉崇礼身上剥离,掩面哭着逃出结界,飞回到桑悦身上。 冉崇礼顿时恢复正常,用力抹去脸上的鼻涕泪水,朝桑悦暴怒狂啸:“贱人该死!” 机关狮子们和碎红琉璃瓶同时攻向桑悦。 桑悦奋力躲过了机关狮子的扑咬,却没躲过红枫,脸上身上顿时被割出十几道伤痕。 不愧是科圣造的御品法器,比这些天品机关兽还厉害。 斜刺里忽然飞来一物,穿过净土珠缨的防御结界,击碎了沐清枝身前的碎红瓶。 沐清枝大吃一惊连忙后退,那飞来的物体又追风蹑影般飞回张湛然身边,是一根上古神鹰的残羽。 沐清枝立即红了眼眶,泫然欲泣地看着科圣道:“科圣为何如此?这可是你送给我的生辰礼啊?” 张湛然一边用剑隔开影圣袭来的影剑,一边严肃地道:“我送小姐法器,是希望它能护佑良善之人,而不是被用来残杀同胞。” 张湛然看出了沐清枝的杀心。 沐清枝被科圣当众揭穿,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 “张湛然,你还敢分心!”白秋臣更是怒不可遏,他双手握诀,似乎打算使出杀手锏。 第二百一十四章 西旻子 这时,高空云层中出现一道白银传送门。 门里面呈现出壮观肃穆的仙庭大殿,凤麟仙王高坐于王座之上,文武仙官们皆跪坐于下首。 “拜见仙王!” 影圣和科圣都不得不收起攻势,在高空中屈膝跪拜。 所有人都停止斗法,连忙齐齐跪拜。 凤麟仙王西旻子身着白底金丝虎纹王服,容颜看不出年纪,俊美而冷酷威严。 西旻子睥睨着所有人,唇角露出一丝残酷的笑意:“孤下旨,将本场除秽大赛改为祭神生死赛,所有人身上的传送珠全部失效,九天后,当场上只剩二十人时,杀人至少一人以上的存活者,方能离开,否则献祭于神。凤麟洲只存强者,不留弱者。” 如此残酷的话语,从这位高贵威严的仙王口中缓缓吐出。他的脸上充满平静的残忍。 一支队伍就有二十一人,只能活二十人,那岂不是要把对方队伍全灭! 凤麟仙王竟然如此残暴。 张湛然震惊地抬起头,立即反对道:“王上!不可,此举有伤天和!场上子弟都是仙洲英才,是仙洲未来之栋梁,怎让他们自相残杀,岂不让天下人心寒!” 凤麟仙王冷冷地看着他:“弱肉强食,本就是自然之道,凤麟洲不留无用之人。若此番献祭能令神明重新眷顾仙洲,也算他们死得其所。科圣,你只需奉旨行事,勿要多言,否则,你所带领的这支队伍,就不必跟着你出来了!” 桑悦早就听桃笙说过,这个西旻子是五霸仙王里最疯狂残暴的,想成神想疯了,自他修到大乘期一层后,就一直没再突破,渐渐郁结于心形成狂病,于是听信白相谗言,以杀戮娱神,以生灵祭神,认为这样就能得到神明眷顾。 之前西旻子至少还会听一听世子、天师和科圣等贤臣的劝谏,稍作收敛,但此刻面对张湛然这个打败金瞳天魔的大功臣,西旻子却是翻脸无情,看来这疯病是愈演愈烈了。 桑悦感到悲愤不已,不管是人间还是仙洲,当被独断专制的权力掌控时,当掌权者是一个残暴不仁的疯子时,就会变成另一个地狱。 桑悦看到张湛然隐忍地低下头,如果他继续违抗仙王旨意,他作为功臣固然不会有事,但他所带领的这些年轻修士都活不了。 影圣带着他的人离开了。科圣在场,不可能放任他杀人,所以他要回去重新布置战术。 张湛然把所有人召集到地面上,清点伤员,分派人手治伤。 桑悦的右手冰冷得打颤,皮肤上覆盖了一层薄冰,她用左手默默按住了自己的右手手腕,努力去理顺脉络中紊乱的冰寒灵力。 她修炼冰脉法术的时间不久,这次她太自大了,还没熟练就用出来,结果被反噬了。 这要是说出来,还是挺丢脸的。 于是桑悦努力忍耐着在体内不断蔓延的寒意,打算等会儿找个安静的地方打坐调息。 “做得很好,”张湛然走过来夸了她一句,然后不动声色地摸了摸她的脑袋,桑悦立即感到一股舒缓温醇的灵力从她头顶穴道注入,理顺了她四处乱窜的冰寒灵力,熨帖了她的四肢百骸。 一下子就不冷了。 桑悦还没反应过来,张湛然就转身去看其他的伤员了。 张湛然看出来她在逞强,但却没戳破她,还装作不经意地给以帮助。 他真的是太温柔了。 好在受伤的人不多,伤势也不重,张湛然立即带所有人换了个地方扎营。 扎营前,张湛然把所有人召集起来,列成方阵,布下隔音法器后直言道:“我的队伍里不允许出现残害同胞之人。若对面主动攻击,可杀,但你们不能主动攻击杀人,之后的任务以收集物资和防御为主,遇敌则躲,避无可避再反击。不能答应这些条件的,请自行离队投靠影圣。留在队伍中的人,我一定会全力庇护,让所有人都活下来。” 立即有人问道:“可我们若是不杀人,九天以后就会被祭神啊!” 张湛然斩钉截铁地道:“只要撑过这九天,即便不杀人,我也有办法保住所有活下来的人。” 沐戈涛第一个道:“我信科圣!” 桑悦多次承蒙科圣出手相助,自然也出声站在科圣这边。 到最后,竟然没有一个人离队。 桑悦一想也对,毕竟科圣实力和声望都摆在这里,还是很有说服力的。 而且也不乏一些首鼠两端的人,在伺机观望。 张湛然看着众人点了点头,道:“我这里收集到一些中古灵材,需要进阶法器的,可来找我和我的两名弟子,莫扬仙将和安禹仙将。” 所有人立即躁动起来,纷纷掏出自己的法器就想朝科圣冲过去。 莫扬和房安禹早有准备,极为默契地箭步上前,把自家师父保护在身后:“大家别急,排队抽签,一个一个来。” 桑悦的手气奇差,抽到的是最后一名。 轮到她的时候,都已经月上中天了。 张湛然坐在一块石头上,他左眼上戴着一只金色机械的秋毫目镜,上面还有古老的甲骨文刻印,也是用捡来的中古法器残骸临时改造的,身前悬浮着一块当做桌子用的盾牌,和一盏古朴的异火灯。 还有一只改造鲁班球飞在“桌子”上方,两边各探出一只机械爪子,勤快地着整理着灵材,并及时给张湛然递上工具。 这是炼器师们常用的机关小宠,既能帮忙炼器,也能辅助战斗。 他接过桑悦递过来的弱水冰精笔,拿在手里端详了一会儿,一边接过鲁班锁递过来的刻刀,一边很淡地微笑一下:“看来你很喜欢它。” 桑悦坐在他对面的石凳上,挑了下眉,笑问:“科圣怎么知道?” 张湛然把弱水冰精笔变大,一边精心地在上面镶嵌灵材,一边道:“万物有灵,器物若得到持有者长久的接触,浸润了魂力和情感,就会渐渐生出灵性。说来这弱水冰精笔跟着你的时间也不长,但也已经生出几分护主的灵性了。只有真心喜爱呵护器物的人,才会得到器物的回馈。反之若是被心思狠毒之人持有,再无害的器物也有可能沦为邪器。” “倘若这笔日后生出器灵,希望桑小娘子能如现在一般善待它。” 桑悦郑重点头:“我会的。” 不远处,莫扬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房安禹:“师弟,你看。” 房安禹正在检查自己刚做完的鲁班锁,被突然打断后不爽地抬起头道:“干嘛?” “你看师父。” 房安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师兄弟两人臭味相投,房安禹立马就明白了师兄的意思:“你别说,你还真别说,有点郎才女貌的意思。” 莫扬兴奋地道:“是吧,我也觉得,你说我们要不要帮帮师父,他都一百多岁了,一个道侣都没谈过。” 房安禹斜他一眼:“你都快两百岁了,不也一个道侣没有。” “……去你的,”莫扬一拳锤过去,房安禹灵活地扭身躲开了。 “你省省吧,师父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外热内冷。在我心目中,他就是娄宿炼器大神下凡,脑子里只有炼器术,一心追索无止境的炼器奥秘。总有一天,师父会飞升成神,在浩瀚宇宙中继续探索炼器术,不会留恋红尘的。” 莫扬摇摇手指道:“我不这么觉得,你看那弱水冰精笔,师父还特意为她设计了一种新法器,我看到他图纸都改了老厚一叠。师父身边好不容易来了一朵桃花运,我可不能让它就这么散了。” “师父他哪次造新式法宝,不改几百几千遍图纸,为了复原神器,几万遍都改过来了。师兄,我看你就是最近盐吃多了,闲得慌。” 莫扬说话前就让他的机关小宠发动了隔音结界,因此张湛然和桑悦都没听见他们在背后蛐蛐。 很快,张湛然就把弱水冰精笔进阶成天品法器。 他歉然地笑一下:“这些灵材只能进阶到天品。” 桑悦欣喜地捧着弱水冰精笔,随手在空中写了一个极潇洒的谢字草书,鲁班锁立即飞过来,好奇地绕着字灵飞舞转圈。 桑悦笑着说:“已经很好了,谢谢科圣!” 第二百一十五章 搞笑 翌日,桑悦看到了两个张湛然,仙将莫扬和房安禹也都变成了两个。 这不是一般的分身术,而是化仙期以上修士的元神,具备和本体相当的智慧和法力。 元神除了元神形态以外,还可以变得和本体一模一样。 这有利于混淆敌人视线,不然仙人一放出元神,敌人就只要追着元神杀就行了。 张湛然重新编制队伍,共为六队,分别由他们的本体和元神带队。 桑悦被分到了莫扬本体那支队伍里。 莫扬见状,对张湛然挤眉弄眼道:“师父,这桑悦小娘子和你是旧识,你不得自己带着啊,这地方多危险啊?” 张湛然奇怪地看着他:“你眼睛怎么了?受伤了?先让为师看看。” 莫扬无语:“……我的眼睛没事,师父,你要多担心的是桑悦小娘子这样的元婴期修士,在这里需要保护。” 桑悦敏锐地感觉到,莫扬似乎是想撮合自己和张湛然,但她本能地对他说的话表示抗议:“莫仙将,我虽然是元婴修士,但我能够保护自己,不敢说能帮上多少,但绝对不给你拖后腿。” 而且,跟着张湛然她可就没机会偷偷跑开去找法宝了。 张湛然朝她赞扬地笑笑,对莫扬道:“瞧见没,别小看年轻修士。你身为仙将,切记带领好队伍,别让队里任何人出事。” 莫扬只好放弃自己的牵红线计划:“好好好,师父你就放心吧。” 他心里想的则是,好好好,两个榆木脑袋。 他是真心觉得张湛然和桑悦相配。 张湛然的容色虽然称不上俊美,只能说是秀逸,但他惊才绝艳,气品飘逸出尘,待人亲和友善,在莫扬心目中完全就是天神转世,喜欢他的姑娘海了去了。 而桑悦美艳不可方物,如同神女临凡,既有天赋也够勤勉,敢爱敢恨,活脱脱一个女武仙的胚子。虽然性情狂野凶狠,言语也粗鲁了一点,但自家师父恰好情绪稳定。 所以他看这两人站在一起,怎么看怎么般配。 但目前看来,这两人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心思。 莫扬就是有心想牵红线,都无从下手。 * 莫扬带领着包括桑悦在内的三名修士在巨林中探索。 “噗,哈哈哈哈哈。” 当桑悦看到莫扬用中古废铁改造的机关战马后,忍了一忍,终于还是忍不住地捧腹大笑。 她一开这个头,其他人就更忍不住了,一起大笑起来。 这头东拼西凑造出来的机关战马,长着一双豆豆眼,鼻孔是眼睛的好几倍,嘴巴张得奇大像是在哈哈大笑,露出两排金色的大门牙,长长的舌头歪在嘴角边,一副鬼迷日眼的样子。 桑悦立即就想起了张湛然送自己的那个翘嘴猴千脸面具。 真不愧是师徒,这一脉传承的炼器思路都这么的……搞笑,桑悦怀疑,他们是不是打算在斗法的时候让敌人笑死? 但是不考虑一下同伴可能会先被误伤吗? 莫扬自己都忍不住笑,但他很快就收起笑意,板着脸严肃道:“行了,都警醒着,注意周围情况,小心不要被邪祟拖走。” 除了机关战马以外,莫扬还放了三个鲁班锁飞在他们周围探查。 这三个鲁班锁样式都不一样,分别是六合榫、七星结和八达扣。 突然,小六、小七和小八都发出蝉鸣一样的虫翅咻咻声。 然后它们同时朝不同方向发出细长的白色光丝。 这些光丝堪比刀丝锋利,再粗壮的树干都能瞬间洞穿。 机关战马的两侧腹部也迅速弹出两堆机关弩,上百支弩箭齐发,全都被附加了索敌咒文,在空中灵活地改变轨迹,朝四面八方激射而去。 一时间周围传来好几道类似巨猿的惨叫声。 树上掉落的,草丛里滚出来的巨型猕猴的尸体共有几十具。 这些猕猴的手臂上有着人脸似的花纹,尾巴却像是豹子尾,手里都抓着磨尖的石头,长矛等投掷物。 这是西荒常见的邪祟举父,臂力极强,擅长远距离投掷邪术。 一头成年举父投石的威力,不亚于一架投石车。 桑悦道:“这些举父的手里都准备好了武器,看样子是埋伏在这里准备偷袭我们。” 出窍期的炼器师谈修道:“还好有莫将军的机关防守,才能将这群邪祟瞬杀,不然这些邪祟同时朝我们发动攻击的话,我们不死也伤。” 这机关战马搞笑归搞笑,力量还是很强大的。 三只飞行鲁班锁的探查范围都能达到百里,很快就探索出了一只风筝的位置。 一只风筝就代表着一件高阶法宝,在这场生死赛里,法宝物资极其重要,不管自己用不用得上,总之不能让敌人拿到。 桑悦感觉自己有点头痛,她的任务是先取得沐庭筠说的那两件光阴客法宝。那么她就要先设法脱离队伍单独行动,不然和队伍一起行动的话,她不能确保她是第一个找到风筝的。 毕竟队伍里有莫扬这个化仙期和谈修这个出窍期。 而队伍的规矩是,谁先找到的风筝就是谁的,如果是由领头人也就是莫扬先找到,他后面会按照需求分配给力量不足的修士。 他们这支四人队里,桑悦和萧妙英都是元婴期,莫扬显然很照顾她们,担心她们出事,三只鲁班锁都围在她们周围防护。 放在平时这自然不是坏事,但对现在的桑悦来说,她就找不到合适时机脱离队伍了。 三只鲁班锁飞在前面带路。 只见前面的植被越来越稀疏,小六鲁班锁发出类似少年的沙哑人声道:“主上,前方有流毒水银雨,请展开防御结界再上前。” 流毒水银雨是西荒特有的一种毒雨,比普通的水银更毒,能够透过肉身腐蚀魂魄,元婴修士只要沾染超过十滴的量,就有可能魂飞魄散。 就算站在雨的范围外,长时间呼吸带有流毒水银的空气,也会致死。 莫扬立即祭出四枚淡黄绿色的珠子,分给了其余三人。 “这是妙品定风珠,待会儿遇到水银雨,你们戴在身上可以结成风壁结界,抵御毒雨。” 第二百一十六章 第一次死 很快,他们就看到了下着白雨的地方,那里寸草不生。 银白色的水银像细针一样密密麻麻地从天而降。 地上到处流淌着剧毒的水银。 桑悦手里捏着定风珠,她的周围形成一个球形风壁,将她护在里面,不受毒雨空气的侵害。 她道:“莫仙将,在下觉得这样贸然进入雨中不妥。” 莫扬道:“你担心有埋伏?” 好在有其师必有其徒,莫扬和张湛然一样虚心纳谏,并不会因为她资历浅就轻视她。 桑悦点头:“如果是我,遇到这种地方肯定会设计埋伏,因为这里是天然的杀人之地,只要破除对方的防御,这毒雨就能杀人。” 谈修道:“莫将军是科圣高徒,造出来的机关小宠自然也是顶尖的,有埋伏的话应该早就示警了。” 莫扬抬手止住他话头,道:“谨慎点是好的。”又问桑悦:“那你可有对策?” 桑悦点头,逐渐压低声音道:“在下觉得可以……” * 三只鲁班锁直接淋着水银雨带路,莫扬他们四人跟在后面。 一路走到一个挤满水银的池塘前,鲁班锁们才停下来,小六说:“风筝就藏在池底。” 莫扬道:“放机关蜘蛛拖出来。” 小六的底部打开,垂下六只带着蛛丝的小拇指大小的机械蜘蛛。 机械蜘蛛们潜入水银池底,找到了装有风筝的木盒,灵活迅速地绕着木盒缠绕几圈。 然后小六开始收蛛丝,将木盒从水银池里拖出来。 就在木盒彻底脱离池面的刹那,水银池猛地炸开剧烈的火光,空中的水银雨接触到这火光,又迅速引发一连串的爆炸。 顷刻间,火光冲天,吞没了方圆百里的空间,包括莫扬四人。 等爆炸停歇时,水银雨再度落在满目疮痍的焦土之上,四人早已尸骨无存,但那个紫檀木盒子还安然无恙地躺在焦土上。 出自仙王宫殿的宝盒,自然坚固非常。 等了一会儿后,远处才飞来四个穿着的青白色袍服的修士。 萧泽意笑着赞道:“息尘少爷好算计,没想到红铜霹雳子遇到流毒水银雨能发挥出这么大的威力,一下子就将这四人全灭。” 沐息尘谦虚地微笑道:“这也多亏了骆家火器的隐蔽性和威力足够强大,此计才能成功。” 仙君骆悟之矜傲地抬抬手道:“过奖。” 沐息尘驱策人偶去捡起木盒,就在这时,一个机械飞爪飙风般飞来,率先抓走了盒子。 四人同时一凛。 只见莫扬四人都好端端地站在十丈开外,抓着木盒的机械飞爪收进了机关战马的背部。 骆悟之当即皱眉道:“他们没事?难道刚才炸死的都是分身!” 莫扬高兴地道:“还真让桑悦小娘子说中了,多亏你疑心重。” “……”桑悦就当他是在夸自己。 这时,只听得咻咻连声,是骆悟之扔来了数十枚红铜霹雳子。 骆家擅长炼造火器,其法宝都有极其可怕的爆破力。 莫扬的手上戴着一双黑金手套,他一拳击出,一阵风暴席卷而出。 天品法宝,风爆黑金手套,施法时两手都可以产生强有力的风爆。 风暴砸向那些霹雳子,纷纷炸开,但却没有火光,只有弥散开的黑色呛人的雾霾。 “不好,”莫扬立即朝机关战马看去,只见萧妙英已经灵巧地跃到战马边上,一掌拍中战马腹部的机关,木盒立即从战马背部升起。 萧妙英抱了木盒就掠到对面的队伍里。 她贴在她的嫡长兄萧泽意身边,道:“莫将军,对不起,我肯定是要帮我嫡兄的。” 莫扬叹了口气。 桑悦难以理解地道:“你这个好兄长一开始可是打算把你炸死啊,你还听他的?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可不好吧?” 萧妙英道:“我们这些做庶女的,除了听父兄的话,还能怎么办?要是没有父兄的庇护,我们身为女子什么也做不了。” 桑悦抬起下巴傲然道:“错!三界的女仙王,女仙将,女谋士从来不少,她们没有你口中的父兄庇护,而是以她们自身的力量去庇护她们的父兄子民。女子们,生来就是自立自强,顶天立地。” 萧妙英摇头道:“有才干的女子总归是没有男子多的,我一直想做男人,做女人一点儿也不好。” 桑悦懒得再理她,道:“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抬高男人鄙薄女子?强弱和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总之,我以女子之身独立天地间而引以为傲。” “嚣张泼妇!女人就该有女人的样子!”萧泽意一抬手,他手上扳指立即发射出数十根细针,袭向桑悦。 鲁班锁小六立即飞到桑悦面前变成盾牌,同时莫扬驱策机关战马发射出上百支弩箭。 两边修士都捏诀施法,朝对方攻去。 桑悦敏捷如羚羊地躲开萧泽意的袖炮,掠到萧泽意左侧,飞起一脚,脚背狠狠砸在他左脸上,将人踢飞五丈远,嘭地砸摔在地上。 桑悦桀骜锋利地挑眉道:“你也算个东西!还敢看不起女人!” 突然,桑悦眼角余光瞥到一只白鸟疾速朝自己飞来,她的身体比脑子更快做出反应,立即点足后掠,同时写出谢之字灵形成淡墨色防御罩。 沐息尘喊道:“无字古玺,封!” 他手心上方悬浮着一枚铜驼钮无字古玺,散发出白色灵光。 谢之字灵的防御顿时崩溃,字灵挥舞着细细的墨线,似乎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拉扯着一样快要被吸走。 “谢”字奋力挣扎着,终于逃回到桑悦身边,附着在她脖颈皮肤上躲着。 而这时,那只白鸟飞到距离桑悦五步的位置,猛地炸开了。 尖锐如钢铁的白羽朝四面八方射去。 虽然桑悦奋力躲闪,但还是有一只白羽如箭矢般洞穿了桑悦的右眼,破开她的后脑勺飞出。 桑悦的身体往后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死了。 * 不知过了多久,桑悦渐渐恢复意识,听到蓝如海的呼唤:“桑悦,醒来!” 桑悦猛地睁开了眼睛。 鲁班锁小六形成一个防御结界把她护在中央,结界外面,莫扬和谈修正在与骆悟之等人激烈交战。 桑悦右眼的致命伤已经愈合,但身上其他的伤痕还在。 她很快反应过来,她的肉身已经死过一遍,好在没有伤到心口识海处的元婴,所以元婴赶紧把她复活了。 桑悦问:“我死了多久?” 蓝如海道:“一刻钟。” “这么久!”要不是莫扬的小六护着她,她的坟都该立起来了。 蓝如海道:“在元婴修士里你这算快的了,每一次复活都要耗费我的大量魂力,至少要七天才能复原。七天内你再死一次的话,复活时间就是三个时辰了。” “别咒我!”桑悦让弱水冰精笔变化成剑,冲出结界再次加入战斗。 第二百一十七章 博古通今书 看到桑悦御水飞回来,莫扬道:“别逞强,你躲后面远程干扰他们就行。沐息尘的那枚无字古玺是天品法器,专门克制你的字修法术!” 桑悦恍然大悟,难怪沐庭筠让她“小心尘”,沐息尘果然开始算计她了,这孙贼在这里等着她! 桑悦斩钉截铁地道:“刚才是我没防备,我可以对付那三个元婴期!” 说完,她就朝沐息尘飞去。 一大群白鸟再次朝她围拥过来。 桑悦这次观察到了,这些白鸟来自骆悟之身边一只巨大的白水晶鸟笼。 莫扬大喊:“桑悦退后!” 桑悦立即后掠。 机关战马从她身后射来大批弩箭,与白鸟群对冲爆炸。 桑悦让弱水冰精笔变成盾牌抵挡爆破冲击,一边拔下头上的剑状发簪,化为三尺长的水精剑。 桑悦曾请铸剑师将异水下古桃胶融入水精剑中,此刻她手持剑柄,便能召唤出附着在剑身内部的下古桃胶。 粘稠的桃胶从剑身上飞出,迅速凝结成两个和桑悦一模一样的分身。 桑悦把斧、钺法器分给她们,三人分别袭向沐息尘,萧泽意和萧妙英。 自从在秋水学宫修习武修课后,桑悦在武道上的感悟越发深厚,武力也越发强大。如今,五兵佩中的笔、剑、斧、钺、戟,这五样兵器她在元婴期内已战无敌手。 只有沐庭筠能在剑术上和她打平。 三个桑悦的功法全都大开大合,俨然有横扫千军的气势。 沐息尘三人被打得节节败退。 沐息尘也没想到,他以为遏制了桑悦的字灵就能大大削弱她,但没想到她修炼进阶得这么快,武修法术也如此强悍。 他的无字古玺确实削弱了她很大一部分力量,但被削弱过后的这个女人,依然能以武力压制他们! 沐息尘和萧泽意不敢和她硬拼,立即祭出了新的法宝。 一把金色的剪刀状法器从萧泽意手中旋转着飞出。 那法器像两条纠缠在一起的金鳞蛟龙,蛟龙头部并在一起像剪刀,蛟龙尾各自盘曲成圈像把手。 金蛟剪刀飞在空中越变越大,剪身上飞出两头金鳞蛟龙,张口咬住桑悦的双手,金剪飞快开合着朝桑悦剪来,片刻就将桑悦的一个桃胶分身剪成两截。 沐息尘祭出的则是一把金红色如绸缎般光亮的羽扇,扬手一扇,便有金红色的滔天烈焰凝聚成巨大的火鹊,修长华美的火焰尾翎宛如大片的火烧云。 火鹊宛如舞蹈一般自半空飞快飘游而来,将桑悦另一个分身吞没,火焰散去时,只留下一颗红色的丹药落在地上。 热浪逼得桑悦都快睁不开眼睛。 莫扬忽然喊道:“桑悦,接法器!” 桑悦立即引水流接住莫扬送来的法器。 一本大约指头厚的蝴蝶装纸册本,翻开里面是空白的。 还有一个白瓷瓶,瓶身上贴着啮铁元水的纸签。 蓝如海的记忆力和学习能力都比桑悦高出不少,很快就脱口而出道:“这本子是博古通今书。” 博古通今书,科圣的又一件惊世之作。 翻开书一看,每一页都是空白的,堪比无字天书。 但其实里面记载了三界九成的法术、法器和法阵。 书纸不惧水火,撕碎后也能迅速复原。 在作战过程中,如果对方使用了稀奇古怪的法器,令人迷惑不解时,本书持有者只需要从书上撕下一页纸扔出,纸张触碰到对方法器后再回收纸张,上面就会显现出该法器的名称,用途和弱点。 越是强大的法器,科圣越不希望被坏人利用。 所以他会在法器上加一道禁制,即业障过重和杀戮过盛者不可用。 所以坏事做多的人使用本书无效。 书纸有微弱的攻击性,可以变大缠裹束缚住敌人,但面对强大的敌人时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每一张纸正反面都能显字,写满后就不能再用,塞回书里会自动粘合复原。 当一本书用完后,便是真正意义上的博古通今书。 桑悦撕下两页书纸用巧劲射出。 纸张触碰到剪刀和火鹊后立即飞回,上面迅速显字。 金蛟剪,古仙遗宝,本是商末封神之战时,截教掌门通天教主的圣品法器,在封神之战中被太上老君击毁落入东海。 十年前被雕虫斋的炼器师从东海中寻回修复,金蛟剪中蕴含着两头大乘期蛟龙的精魄,迅捷如风,锋利无比,哪怕是大乘期仙人亦能剪成两段。 弱点,蛟龙颔下三寸,有太上老君当年施法打出来的旧伤,雕虫斋虽然极力修复,但终究不能完全复原。 游飘扇,周朝时期周昭王收集的古宝四扇之一,以炎洲的中古仙禽丹鹊褪下的翎羽炼制而成,扇动时可产生源源不断的赤焰丹火,可将任何东西焚烧凝练成丹状。 弱点,从左到右第三根翎羽,因年代久远保管不善而易脆。 莫扬不禁皱眉道:“这么多圣品法宝,肯定不是你们短时间内自己造出来的,你们一定是早就知道风筝藏匿地图,连夜挖出来的吧!” 桑悦骂道:“公然作弊,真不要脸!” 骆悟之冷笑道:“打不过就说别人作弊!果然下等人始终都是下等人,无知无能不可理喻!” 萧泽意同样有恃无恐地叫嚣道:“没错,无知贱民,你们说我们作弊有证据吗?” 出窍期的房敬轩狞笑道:“不必同他们废话,反正他们今天都得死!” 桑悦嗤笑:“谁死还不一定呢!” 她抬手握住长剑,朝萧泽意袭去。 莫扬和谈修立即拦住骆悟之和魏轩。 金蛟剪和游飘扇同时朝桑悦袭来。 识海内蓝如海道:“圣器威力强大,不要硬拼,直接用啮铁元水。” “知道!”桑悦身体在空中灵活腾挪,趁机从瓶中倒出两滴啮铁元水,捏在指间。 她觑准时机,接连弹指,将啮铁元水分别弹在金蛟剪头部的颔下三寸,和游飘扇的第三根翎羽上。 灼热的巨大火鹊和金鳞蛟龙们顿时在空中烟消云散。 金蛟剪和游飘扇都像豆腐渣一样寸寸粉碎。 桑悦乘胜追击,御剑洞穿了萧泽意的心口。 藏匿在心口识海里的元婴,就是杀死元婴修士的关键。 萧泽意只觉心头一凉,顿时,他心脏破裂,识海崩溃,元婴消散,身死道消。 第一个彻底死透的人出现。 第二百一十八章 白特凶练 气氛愈发紧张。由于桑悦首杀成功,对面的气势明显矮了一头。 骆悟之当然意识到了这一点,立即驱策白鸟攻击桑悦。 莫扬赶紧召唤机关战马上前拦截。 桑悦身边战火纷飞,爆破不断,但始终无法对她造成实质伤害。 她下一个就盯上了沐息尘。 她要是把这家伙在这里杀了,直接就解决了这个心腹大患,也就不用再去找什么法宝了! 沐息尘冷汗涔涔,咳嗽着连连后退。 桑悦手持啮铁元水,任何法器都对她不起作用,他完全无法抵抗。 突然,巨大的水晶鸟笼直接朝桑悦撞来,她只能躲避。 沐息尘趁此机会立即躲到了骆悟之和房敬轩的身后。 不知道沐息尘许了这两人什么好处,这些自私自利的世家权贵还当真愿意护着他。 桑悦知道此刻是拿不下沐息尘了,扭头去找萧妙英。 只见萧妙英原本抱着木盒躲在一边,看着萧泽意的尸体哭,见桑悦看过来,立即吓得尖叫一声,抱着木盒就御剑飞逃。 桑悦立即御剑追去。 莫扬见她们一下子就窜进了远处的树林里,连忙召唤机关小宠:“小八,跟上她们,尽量别闹出人命!” 桑悦很快就追上了萧妙英。 萧妙英哭求道:“别杀我!” 桑悦道:“不杀你,你先把木盒给我。” “给你给你,放过我吧,”萧妙英连忙把木盒扔给她。 趁桑悦去接木盒的时候,萧妙英转身就逃。 桑悦立即驱策下古桃胶追去,将萧妙英整个人裹住。 然后下古桃胶迅速凝结成琥珀,将萧妙英封印在里面。 小八着急地绕着这美人琥珀飞来飞去,发出类似小猫喵呜喵呜的可怜声音。 桑悦道:“没杀她,只是把她禁锢起来,免得她加入敌对阵营传递消息什么的。” 小八这才安静下来,又过来绕着桑悦飞,轻轻地顶她的肩膀,重复道:“归队,归队……” 桑悦抬手抵着小八把它推远一些道:“好好好,你先去抬萧道友。” 小八乖乖地放出机关蜘蛛去缠住琥珀。 桑悦趁它不注意,立即御剑飞掠而走。 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小八连忙拽着琥珀美人石去追桑悦,但哪里追得上,它停下来喵呜了两声,机械脑袋转动了好几下后,决定先带着萧妙英回去。 桑悦见甩开了鲁班锁,心中欢呼一声。 终于找到机会离队行动了,出窍期和化仙期的战场还轮不到她一个元婴期操心。 她的当务之急是完成和沐庭筠的约定。 沐息尘必须死! 远离流毒水银雨后,四周的植被重新开始茂盛起来。 桑悦御剑翻越过一片长满金黄色垂叶桦的原始森林,降落到一条宽广湛蓝的湖边。 此间金黄的秋色和湛蓝的湖水交相辉映,呈现出一幅令人心旷神怡的美景。 蓝如海道:“风筝就在这处湖底。” 桑悦朝湖水走去,发现岸边白石滩上搭着一匹又宽又长的白绢布,在秋阳照耀下充满晶亮光泽。 “哪来的白绢?该不会是谁在这里洗法器吧?”桑悦问道。 蓝如海道:“谁知道,不要靠太近,可能是陷阱。” 她话音刚落,那条白绢布忽然像激流一样腾空而起,速度快如飞鹰,一瞬间就在桑悦脖子上缠了三四匝,桑悦听到自己颈骨被绞断的喀嚓声,濒死前最后感受到的是,被那条白绢狠狠地拖进了湖水里。 而她肩上的金囊松鼠感觉到危险,立即尖叫一声,聪明地跳开躲进了一旁的草丛里。 三个时辰后,桑悦复活醒来,发现自己在湖底,胸口上被压了一块巨石。 她扭头观察周围,发现四周到处是被泡发腐烂的尸体和骨骸,大部分是各种异兽,也有几具人骨。 这条湖水的水质十分清澈,阳光能直透下来照亮好几丈深的水底。 因此当头顶的光被挡住时,桑悦很快就感受到环境阴暗下来。 她抬头看去,就看到一条又宽又长的白绢布飘在水中央,像白蛟龙一样缓缓游曳着。 “蓝如海?”桑悦在识海中呼唤自己的元婴。 蓝如海有些虚弱地道:“你先用博古书探一探这是什么东西。” 桑悦道:“知道了,瞧你这虚的,你赶紧歇着吧。” “那你倒是别死啊,下次再复活得等一天。要不是这玩意儿想留着你吃新鲜的,你的心早就被挖出来了。” “好好好,是我大意了。这东西身上感受不到煞炁和魂气,我以为就是块普通的布或者法器,没想到这玩意儿居然会杀人。” 桑悦使劲用肩膀将巨石抬起来一点,压在巨石下的手终于有了活动空间,她单手捏诀,身形慢慢地化为水流,尽量让巨石缓缓压下,悄无声息地融入湖水之中。 她游到距离那匹“白绢”十步的距离的时候,“白绢”很敏锐地朝她席卷而来,在水下它的速度又快了一倍! 不过这回桑悦早有准备,而且在水里桑悦的速度比它更快,她现了人形,宛如海中鲨鱼一般飞快地转身游曳窜走。 通今博古书的纸张不惧水火,她拈在指间弹指飞出,纸张触碰到怪物后自发飞回,上面已经呈现不溶于水的墨字。 白特凶练,中古凶兽。 形如白练,色泽光晶,栖息于水质清澈的湖泊河泽之中,以腐尸水为食,擅长绞杀岸边猎物,拖入水底待其慢慢腐烂。 弱点,温度极高的异火,如赤焰丹火,焚天紫炎,或是足够锋利的法器,将其一刀从中劈到尾,必须一刀劈断,不能留下连接,否则白特凶练仍会快速愈合。 桑悦没有火,但有足够锋利的法器。 她用弱水冰精笔在水中写下甲骨文的“我”字,同时操控弱水冰精笔的机关,使笔也变化成一把带有锯齿的巨斧,甲骨文字灵附着在法器,威力立即增倍。 白特凶练颇具智慧,看到桑悦法宝厉害,立即把自己白练状的身体旋转成螺旋状。 宛如技艺高超的戏子飞快旋舞着长长的水袖。 螺旋状的白练朝桑悦席卷而来。 桑悦又给自己附加了“敏捷”字灵,手持锯齿大斧竖在身前,宛如全速捕食的海鲨,逆着螺旋飞速游曳。 柔韧的“白绢”身躯遇到锯齿大斧,就像绸缎遇到了锋利的剪刀,无比顺滑地被从中劈开。 白特凶练攻击的速度越快,就越加快它自己的死亡速度。 弹指间,桑悦就将白特凶练从头劈到尾,但就在快要将其彻底破成两半时,桑悦停住了。 第二百一十九章 逼迫 桑悦松开锯齿斧,操控大斧飞快旋转将白特凶练打结缠绕成一团,然后她在施法将起冻成冰块,把被冰住的“白绢团”扔到了岸上。 到了岸上后,她立即用“抽取”字灵抽出了白特凶练的记忆,然后写下“白特凶练”四字狂草,将记忆都喂食给四个字灵。 如此一来“白特凶练”四个字灵就完整继承了这匹凶兽的记忆和能力,外形,敏捷度,绞杀术,水战经验都一比一复刻下来。 往后桑悦战斗中只要用右手写出这个四个字,就能得到一匹白特凶练为她作战。 蓝如海忽然道:“要是你会‘字咒禁名术’就好了,直接夺了这凶兽的名字和命魂驱遣它,比用字灵复刻更省事,而且战斗时也无需你再分心驱遣,不会分散你的灵力,无论是冲锋还是掠阵,都能大大增强战力。” 桑悦道:“等日后有时间再搜罗相关的典籍吧,现在没有多余的人力和物力去做这件事。” 桑悦放出“白特凶练”四字字灵去到水底,替她找到并取出了装有风筝的木盒。 大功告成,桑悦心情愉悦很多,朝着岸边草丛嘴里发出“嘬嘬嘬”的声音,躲在草丛里的金囊松鼠立即窜了出来,亲昵地跳到她怀里。 桑悦忍不住撸了好几把它可爱的脑袋和蓬松柔软如金色烟花的尾巴。 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男人的笑声。 桑悦猛地回头一看,只见白邵卿站在靠近岸边,被水流冲刷着的一块大白石上。 她连忙让金囊松鼠把木盒收进颊囊里,又把金囊松鼠收进自己怀里的口袋。 白邵卿嗤笑道:“看你这小气的样子,一件小法器而已,我不稀罕抢你的。” 桑悦警惕地盯着他:“白上仙想取我性命吗?” 白邵卿笑道:“我若想杀你,方才趁你不注意就足够杀你两回了。” “多谢白上仙不杀之恩,那桑悦就不叨扰了,现在就走。” “沐桑悦!”白邵卿高声叫住她,“你跟着张湛然活不下去的,到我身边来,我会护着你。” 桑悦忍不住皱了下眉,嗤笑:“是不是在上仙看来,像我这种人要活下去只能依附于别人?” 白邵卿皱了下眉,道:“女人不都是这样吗?” 桑悦的眼神立即变得凶狠,冷冷地看着他:“什么叫女人都是这样?你见过的女人很多吗?就敢大言不惭地说这种话!坐井观天!” 白邵卿被她呵斥得愣了一下,脸色也立马黑沉下来:“桑悦,从没有人敢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惹怒我对你没有好处!难道我说的不对吗?大部分女人都优柔寡断,不过这也没关系,只要她漂亮,听话,不需要有多大的才能和力量,让男人来保护她就可以了。” “草,”桑悦忍不住骂了一句,“跟你说话比吃屎还恶心。” “沐桑悦!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粗俗!好歹也是个世家闺秀。” “白邵卿,你也听好了,我一直觉得在这世上,男人不要太看不起女人,女人不要太看得起男人,这样很多事情就会平衡许多!” “就如同我现在打不过你,不是因为我是女人,只是因为你比我早修炼了几百年。再给我二十年,我必成仙,你也只会是我手下败将!” 白邵卿就像听了什么笑话一样,捧腹大笑。 见对方完全没把自己放在眼里,桑悦怒火中烧。 白邵卿笑着说:“想成仙还不容易,不用二十年,十年我就能让你成仙。” 见桑悦冷冰冰的没反应,白邵卿道:“你就不想问是什么办法吗?” “你嘴里能有什么好话?” 白邵卿瞬移到她身后,附身在她耳边低声说:“和我双修,保你成仙!” 桑悦被油腻恶心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在白邵卿的嘴唇碰到她的耳垂前,她连忙化为一股水流远远飞离。 白邵卿单手捏诀施法,周围的草影,树影都浮出地面,化为上百条影蛇去追她。 桑悦放出“白特凶练”与那些影蛇缠斗。 但化仙期和元婴期的实力差距就如同马车和螳螂。 影蛇们很快就撕碎了她的字灵。 桑悦前方的树影从地面上升起,形成一条巨大的影龙,从高处垂下头来,张开血盆大口,用威势压迫着她。 桑悦把发髻上的五兵佩都拔下来,持笔在手,另外四件法器环绕在身周防护。 她凶狠地盯着白邵卿,就像被船舰围困住的巨鲨,桀骜不驯,不死不休。 白邵卿对她同样是目露凶光地冷笑,心想这都是她逼的,他仅有的不多的耐心,都在这个女人身上耗光了。 “桑悦,你要知道,在这凤麟洲,只有我不想要的,没有我得不到的!” “吃屎吧你,渣滓!”桑悦骂完就伺机突围,她化为一颗水滴从影子们的缝隙中逃出。 影龙和影蛇在她身后穷追不舍。 眼看着影龙就要张口将她吞下。 前方突然传来张湛然清澈的嗓音:“胆大妄为!” 桑悦顿时像看救星一样看着从天而降的张湛然。 白邵卿一时诧异,影子们也随之顿了一下,桑悦趁机逃出。 容颜如玉的少年仙人,身周飞舞着上百枚黑色珠子,指间勾着一个黄玉酒葫芦。 “登徒子,看我的辟恶琼浆!” 说完张湛然仰头朝嘴里倒了满满一口酒,朝影子们喷出。 那些喷溅而出的酒水化为一只只拇指大小的小剑,将所有影子都戳个千疮百孔,朝后面的白邵卿激射而去。 白邵卿不敢和科圣的法器正面迎战,连忙后掠躲避。 张湛然朝白邵卿攻去,从桑悦身边掠过时,他道:“丫头,快往西北方向逃。” 桑悦愣了一下,觉得哪里怪怪的,但来不及多想,点了点头便立即朝西北方向跑去。 她飞向了西北方向的树林,忽然,她感到左侧有劲风袭来,正欲抬剑,就被人拦腰抱住,按在一株巨树的树干上。 桑悦立即抬膝去顶,却被对方躲开,同时被按住了双手,抬眼一看,沐庭筠冷艳俊秀的眉眼就在她上方。 沐庭筠目光冷静地看着她,抬起右手竖起一指在唇间。 桑悦轻轻眨眨眼回应。 沐庭筠一边无声地将她扶起来,一边警惕地看向科圣和白邵卿的斗法处。 他虽然拉开了一些距离,但左手却依然抓着桑悦的手,一把带着蛇皮鞘的短小骨剑隔在她们的手掌之间。 桑悦不知道他是太紧张了还是故意的,疑惑地挣了一下想抽出手,沐庭筠手下紧了紧,不让她挣脱,并令她的手指更紧地握住短剑。 第二百二十章 剑柄缠绳 这时,白邵卿追着科圣从他们头顶上方掠过,距离桑悦不过三丈远,白邵卿却像没发现她似的,看都没朝她看一眼。 等二仙身影远去,沐庭筠握着桑悦的手将她拉起来,带她回到湖岸边收起了白特凶练的尸体,然后又拽着她踩上飞剑。 桑悦连忙站在原地不动,放出字灵问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沐庭筠淡淡扫一眼字灵,开口道:“避开白邵卿。” “我也可以说话了?” “嗯。” “之前为什么不让我说话?” 沐庭筠抓起两人交握的手,示意她看那把短剑:“四足隐形蛇做的蛇骨剑和蛇皮剑鞘,握住能隐人无形,但藏不住声音,说话会被白邵卿发现。” “那科圣……” “不是他,是鬼见愁变化的,我的剑灵。” 桑悦恍然大悟:“我就说嘛,科圣怎么可能这么不着调!” 沐庭筠手上稍一用力,桑悦就任由他牵着踩到剑上,随他来到一处隐蔽的山洞里躲着。 这山洞里布置好了隐蔽和防御的剑阵,一进山洞,沐庭筠就松开了她的手。 他摊开手掌,示意桑悦把隐蛇骨剑还他。 桑悦却调皮地把骨剑抓在手里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放在眼前仔细端详欣赏。 沐庭筠的柳叶眼平静地观察着她的脸色,见她目中满是喜爱之色,正要收回手,她又把短剑塞回到他手里,笑说:“庭筠堂兄的铸剑术果然精湛!” 沐庭筠没说话,直接席地而坐,然后祭出那两匹白特凶练,用骨剑破成细条。 桑悦问道:“我们是在这等剑灵大叔回来吗?” “嗯。” “我也要在这儿等吗?你怎么也离队行动了?接下来要一起行动吗?” 沐庭筠微微迟疑一下,才道:“嗯。” “嗯嗯嗯,你怎么就会嗯啊,我问了这么多问题,可以回答一下吗?” 沐庭筠微微吸了一口气,又轻轻一叹:“对,你也在这等,我离队也是为了探索法宝和肃寒青霜。接下来……一起行动,先找到剩下的那件光阴客法宝。” 桑悦故意哇了一声,笑着调侃他:“像庭筠堂兄这样一字千金的人,这么一大段话,都值好几万金了,我真是受宠若惊啊——” 她故意把“啊”的声调拉长。 沐庭筠凉凉地看她一眼,又低头专注手里的事,把劈开的白绢条搓成细绳。还祭出了一个等人高的木质人偶,帮他一起搓。 桑悦问道:“你在做什么?炼器吗?” 沐庭筠不答。 桑悦就蹲在他边上,在他耳边捣乱地喊:“庭筠堂兄,沐庭筠,沐霜霜,沐河豚!” 沐庭筠微蹙着眉头,终于忍不住抬起头,带点儿谴责地嗔她一眼。 桑悦坏笑道:“你不理我,我就一直给你起外号,怎么样,有喜欢的吗?” 沐庭筠凉凉地道:“今年贵庚?” 桑悦笑容明媚地朗声回答:“比你小一岁。” “哎呦,男织女耕,打情骂俏,天作之合啊,”鬼见愁一进来,就用那略微粗哑的嗓子,慵懒的语调调侃道。 沐庭筠冷冷地盯他一眼。 鬼见愁下意识地抖了一抖,连忙进来乖巧地躲到了一边。 桑悦却跟过来笑着打量他:“剑灵大叔,你是不是又进阶了?” 鬼见愁的头发虽然依旧梳得凌乱,但发冠早已换成了上好的灵木簪。 大喇喇敞开衣襟的褐色长袍也变得柔滑光亮,仔细看绣着精致暗纹,手里把玩着一只做工精巧的黄玉酒葫芦。 乜斜着的鱼泡倦眼里暗藏精光,落魄,粗犷,慵懒,吊儿郎当里又多了几分潇洒。 鬼见愁得意地道:“前不久,庭筠小子给我用焚天紫炎重新淬火,又镶了好几颗圣品灵石和仙阵,还加了变化符文,老子现在是天品法器了。” “难怪呢,要不是气质不对,光看外貌我还真认不出来科圣是你变的。” “那是,科圣能有我英俊潇洒?” 桑悦笑道:“你们气度不一样,无需比较,各有千秋,你是英俊潇洒,科圣是飘逸出尘。” 沐庭筠听闻这话观察了一下桑悦的表情,发现她说这话似乎并非恭维,而是她确实是这么想的。 桑悦对人事物自有一番见解,不会人云亦云,胸襟也如海般开阔。 在她看来,人与人之间无需过多比较,各有各的特点。世间万物生灵皆是如此。 也许在他人眼里,科圣惊才绝艳,鬼见愁区区剑灵还妄想与之相比,大言不惭。 但桑悦却觉得,科圣和鬼见愁所擅长的领域不同,没有可比性,一个是广博精深的炼器师,一个是杀伐护主的剑灵,各有各的强处,没有谁优谁劣的说法。 说着,桑悦忍不住上手捏了捏鬼见愁的小臂,只觉得比钢铁还要硬。 她赞叹道:“我要是一剑劈下去,我的水精剑怕是要断。” 鬼见愁被她一上手,脸色瞬间就变了,一股惊惧感油然而生,一抬头,果然看见沐庭筠冰冷的眼风扫过来。 他连忙一蹦三丈远,同时把敞开的露出胸膛的衣襟掩紧:“小姑娘自重一点,不要动手动脚的!” 桑悦不解:“你又不是真的人。” 鬼见愁喊道:“你管我是不是人,你是人你就得自重!莫挨老子。” “嘁,”桑悦朝沐庭筠走去,“庭筠堂兄,你下次炼剑的时候,注意一下剑灵大叔的脑袋,可能需要修一下。” 沐庭筠警告地瞪了一眼嘴里不停嘟囔的鬼见愁,然后抬头看向桑悦,对她淡淡道:“借剑一用。” “啊?这个?”桑悦把发髻上的水精剑簪拔下来。 沐庭筠点头接过,然后把水精剑变成正常大小,将他刚刚编好的白绢绳整齐地缠绕在剑柄上。 “这是做什么?” “白特凶练制成的缠绳,战斗时可以与剑柄分离,作为缠绕法器对付敌人,里面我揉入了传音铃兰的茎芯,接下来的行动你我可以千里传音交流。” 沐庭筠用白绢绳在剑柄上缠绕出的花纹十分规整好看。 桑悦把目光移到他专注的侧脸上,发现他的睫毛又密又直,乍看也像一丛短剑一样,有几分锋利的意味。 不知道摸起来是什么感觉,会像他这个人一样冷硬吗? 这个人总是这样,顶着一张冷冰冰的脸,做着让人安心的事情。 桑悦没有再打扰他,坐在一旁拿出纸笔,开始认真地在纸上写字,每一个字里都凝注了她的灵力,再把写满字的纸一一折成纸兽。 等沐庭筠把水精剑和隐蛇骨剑都缠完,并设置好了咒文机关,桑悦也折好了二十来只折纸兽。 她把折纸兽们摆在沐庭筠面前:“你看有没有顺眼的,挑几只吧,遇到危险希望能帮你一二。” 沐庭筠的目光在纸河豚上停留片刻,随即转开,认真地挑了一只纸凤凰和一条纸剑鱼。 “不愧是铸剑师,真有眼光,”桑悦赞道。 第二百二十一章 掠阵 “现在能告诉我你想怎么对付沐息尘了吗?要不要趁此机会,我们干脆联手杀了他?”桑悦道。 沐庭筠摇头:“他现在不能死,我母亲魂魄还在他手上,沐息尘一死,眉妩一定不会留下我母亲。” 桑悦心里已有揣测,但还是问道:“那你的计划是……” 沐庭筠道:“沐息尘已经暗中谋划,在众兽山某处摆好了夺舍祭坛,我准备趁他夺舍之时反杀他的元婴。” 桑悦很快就猜到他的真实目的,接着他没说完的话:“然后伪装成他夺舍成功的假象,与眉妩迂回?” “嗯。” 桑悦皱眉道:“这个计策是不是太凶险了?沐息尘既然摆好了祭坛,那必然是做了万全准备。” 沐庭筠道:“所以接下来,要打乱他的准备。” * 沐庭筠在前面开路,桑悦走在中间,鬼见愁殿后,三人穿梭在密林之中。 银色流光在沐庭筠深褐色的瞳孔里一闪而过,他抬手示意,低声道:“前面有人。” 桑悦也放出“耳”“目”字灵前去探查。 “目”之字灵扩大的视野让桑悦看到前方密林掩映后的场景。 一个干涸的巨大湖泊,潮湿的淤泥里还能看到许多苟延残喘的鱼虾。 湖岸边草地上有五个人。 一个是庖修,也就是以庖厨烹饪技艺修仙的修士。 这名庖修正用锋利的尖刀活生生地凌迟一条手臂长的大鱼,把鱼肉都片下来,然后把只剩下鱼骨和头尾的大鱼扔到一个透明的白琉璃鼎里,这条被剃得只剩下骨架的大鱼还活着,在水里痛苦地游泳挣扎。 又把一只牛蛙活生生地剥皮,只留下还在动的蛙头,把牛蛙下半个躯体切成一个个小块,淋上热辣辣的酱汁,连同活鱼片一起端到另一个男修面前。 那男修手里端着一杯酒,酒里装满了活生生的小鱼苗,他一边看着琉璃鼎里痛苦的骨鱼大笑,一边把满是小活鱼的酒液倒进嘴里。 另外三个男人则面无表情地站在这名喝酒男修的身后,仿佛是他的护卫。 沐庭筠分享情报道:“坐着的两人,一个是元婴期圆满修士,叫丁原,庖修,另一个是万氏旁支万子彦,出窍期修士,擅长炼造偃甲仿生人偶,他身后站着的三人就都是人偶。这两人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贪财,都被沐息尘暗中利诱收买为门客。” 目之字灵发现了万子彦身边放着的木盒,桑悦道:“看来被他们捷足先登了,有计划吗?是偷还是抢?” 沐庭筠道:“杀。” 桑悦看了他一眼。 沐庭筠知道她不喜滥杀,解释道:“这两人死不足惜,一个经常虐杀妖奴做成食物,一个杀人夺魂,将别人的魂魄封印在仿生人偶之中,只为了提高他的人偶护卫的智慧。” “如果你不信,现在可以离开。” “我信你,”桑悦冷静地道。 比起这两个残忍虐生的男修,沐庭筠的人品可信度比他们高了不知道多少倍。她当然选择相信沐庭筠。 “这两个混蛋,看他们现在做的事就知道不是好东西,该死的暴徒。” 鬼见愁意外地看她一眼:“这些都是未开智的异兽,人族吃它们本就是为了生存,天经地义,为什么还可怜它们?” 桑悦道:“杀生取食是自然生存之道,但不能仗着有力量就虐生。一刀就能解决的事情,为什么要活生生地凌迟这些动物,再以其痛苦取乐。人族有智慧,有人性,就不该如此残忍。” 作为一个剑灵,鬼见愁不能理解这种自相矛盾的人类情绪,立即看向主人沐庭筠问道:“是这样吗?” 沐庭筠点头。 鬼见愁道:“那你用我对那些恶鬼做的事也叫残忍吗?” 沐庭筠冷冷地道:“恶鬼和这些无辜生灵不同,恶鬼都该死。” 鬼见愁想了想,放弃地耸肩:“我不知道什么该死,什么不该死,总之你是主子,你让我杀谁我杀谁。” 桑悦默默看着这一对充满杀戾之气的主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沐庭筠再看向桑悦时,已经收敛了眼中的杀气,淡淡问:“你有对策吗?如果没有再用我的。” “你先告诉我你真实修为多少?”桑悦问道,她的谋略虽然比不上桃笙,但也绝不是只知动武的莽夫。 “元婴九层,”沐庭筠道。 桑悦想了想道:“我们隐身潜伏过去,你和剑灵大叔主攻,对付万子彦,我掠阵,负责那三个人偶和疱修。” 鬼见愁不赞同道:“小丫头,你可别逞强,别说那三个人偶的实力都相当于出窍期修士,光是那个庖修就是元婴圆满,足足比你高了六层。” 桑悦桀骜地笑了笑:“我从不在生死之事上说大话。那三个人偶我自有办法应对,至于那个庖修,我此前在元婴选拔赛上见识过他的手段,所以才敢说,他不是我的对手。” 鬼见愁还想说什么,沐庭筠直接道:“按她说的动手。” 桑悦立即用“藏”之字灵将自己隐身。 鬼见愁也化为木剑飞入沐庭筠背上的剑鞘里。 沐庭筠手握隐蛇骨剑,也进入隐身形态。 她们无声地潜伏到万子彦他们身后大约十步的距离时,其中一个人偶敏锐地扭头朝她们的方向看来。 桑悦立即传音道:“动手!” 三人同时飞掠而出,伴随着施法。 桑悦按动机关让弱水冰精笔变成连环弩,连发三箭,将带有北冥弱水的水晶弩箭精准地射入三个人偶的眼眶里。 三只人偶顿时失去灵力,全都瘫倒在地上。 鬼见愁飞掠而出,持自己本体法剑削断了万子彦正要结印的双手。 沐庭筠从背后一剑洞穿万子彦心脏。 庖修丁原正要跑,被桑悦拦住。 丁原祭出琉璃鼎罩向桑悦,她左手持锯齿斧一招劈断,同时右手执笔写出“白特凶练”。 白特凶练如一道白色的巨蟒般飞出,紧紧缠住了丁原。 桑悦紧随其后,手持水精剑没入他的心口。 丁原一瞬间瞪大眼睛,怨恨不甘地盯着前方,然后就垂下头没了声息。 另一边,沐庭筠把剑留在万子彦心口,运转秋毫目仔细搜查他的元婴。 出窍期修士的元婴可以出窍离体自由行动,但由于这一阶段的元婴还很脆弱没有自保之力,所以出窍修士一般不会让元婴离自己太远。 第二百二十二章 冻结 天上飘起了米粒大小的霜霰,地面上以沐庭筠为中心结起了白霜,并快速朝四周扩散。 桑悦知道,他这是在封锁万子彦的元婴。 每个修士的元婴都不一样,千姿百态,有的是飞鸟虫兽,有的是花草树木。 在不知道对手的元婴究竟是什么的时候,一草一虫都不能放过。 桑悦也放出目之字灵和探查字灵仔细搜查。 运转了秋毫目的沐庭筠,连蚂蚁的触须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他看到一只小小的黑色蚊子顶着寒霜颤巍巍地从桑悦身边飞过,飞向那个干涸的湖泊。 沐庭筠脸色一变,立即朝桑悦扑了过去,把她按倒护在身下,同时立起一面松木巨盾。 紧跟着,飞到干涸湖泊上空的蚊子前方,隐约呈现出一只小巧的银色封印宝塔。 轰——这塔猛地爆炸了,传出剧烈的白光和轰鸣,宛如山崩地裂一般,将蚊子和周围的一切全都夷为平地。 松木巨盾也被震碎,但躲在后面的沐庭筠和桑悦毫发无损。 桑悦用手捂着差点被震聋的耳朵,大声问道:“怎么回事?” 沐庭筠道:“万子彦在这里留了一个镇压宝塔,元婴催动宝塔自爆了。” “还好你反应快,不然可能就要和他同归于尽了。”桑悦道。 她正要爬起来,忽然又是一阵地动山摇,然后一团巨大的黑色物体从干涸的湖泊底部猛冲出来。 随之涌出的,是宛如巨大喷泉般的水流,这些水流在空中流淌,宛如悬空的河流,里面都整齐排列着大批的水兽和精怪,分别是哲罗鱼精,蚌怪,虾兵和蟹将。 每一头水兽、精怪的体型都比人还大。 数十道汹涌水流推动着这些巨大的水兽精怪朝桑悦她们扑咬而来。 沐庭筠双手握诀,手掌拍在地上,霎时间,无数巨大的松树破土而出,蔚然生长,交错的树干、树枝纷纷洞穿、卡住半数以上的庞然大物。 桑悦一边腾挪躲避,一边提笔于空中书写—— 百泉冻皆咽,我吟寒更切。半夜倚乔松,不觉满衣雪。 霎时间,字灵们化为纷纷白雪,寒冰朝四面八方飞速凝结,将剩下一半的悬空河及其水流都冻成坚冰。 “草!老子杀了你们!”一道粗声粗气,野性难训的怒吼从高空传来。 桑悦抬头看去,只见高空中那条没头没尾的巨型黑色物体朝地面俯冲而来。 这黑色怪物形似长条状的质地柔软的墨,两端都圆滚滚的分不出头尾,身体不断地微微蠕动着,皮肤表面沁出的水珠是清澈透明的,一滴水珠飞出,瞬间形成惊涛骇浪,宛如瀑布一般冲刷下来。 桑悦连忙御剑飞离地面,但也没有浪潮的速度快,一瞬间就被卷进水里。 这黑色怪物凝结出来的不是凡水,桑悦修仙以来,头一次在水里重新感到了窒息感。 水流开始飞快地旋转起来,桑悦感觉自己就像被抽飞的陀螺,被转得头晕眼花,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了! 很快,她的戟和斧都被水流搅碎了。 桑悦将大量灵力灌注进弱水冰精笔里,仙笔迅速变大成水晶柱,宛如定海神针一般深深扎入地面,定在激流里。 桑悦就趴在水晶柱的顶端,任由不断升高的水晶柱将她往水面上送。 忽然,桑悦看见远处沐庭筠被卷进另一个漩涡里,似乎已经窒息昏迷了,变成木剑的鬼见愁用剑柄缠绳缠住他的手腕,奋力在漩涡中逆游,但还是不断地被卷向漩涡深处。 桑悦抛出水精剑上的剑柄缠绳,白色绳子能够无限伸长,但半途总被水流冲开。 无奈之下,她只能将剑柄缠绳的一端缠在水晶柱上,另一端缠在自己腰上,然后双腿用力在水晶柱上一蹬,朝沐庭筠游去。 桑悦冲进漩涡里,抱住了窒息昏迷的沐庭筠,然后立即施法让剑柄缠绳缩短,把她们带回水晶柱的顶端。 水晶柱一直升高,终于将她们送出了水面。 桑悦把呛水昏迷的沐庭筠平放在水晶巨柱子上,按压他的胸腹让他吐水,然后给他渡气。 一番急救后,沐庭筠终于咳嗽着醒来。 桑悦给他顺了顺背:“还能打吗?” 沐庭筠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能。” “站在我身后别动!”他站起身双手握诀,天上飘起了无数细小如米粒的,血红色的霜霰。 当这些霜霰落在那黑色怪物身上后,黑色怪物顿时感到剧痛一般,疯狂地扭曲起来,然后他的皮肤上开满了大朵大朵的白色的霜花。 由黑色怪物召唤出来的潮水也迅速消失。 但桑悦并不觉得高兴,因为她知道,这是邪术。 果然,沐庭筠的身体很快就出现了反噬,他的右手从手背位置开始,从内到外开出了鲜血凝结成的血霜花。 桑悦知道这有多疼,就像是有无数把小刀从内到外地刮着骨头剜着肉,让人恨不能立即死去。 这血霜花邪术会令人的血液从体内凝结成锋利的霜花再破体而出。 而黑色怪物的血是透明的像水一样,所以结出来的血霜花就是白色的。 当黑色怪物身上开满血霜花的时候,终于无力地倒在泥泞的地面上。 沐庭筠松开握诀的双手,虚弱地单膝跪在地上。 桑悦扶住他完好的左臂,沐庭筠道:“我没事,先料理这水怪,你打算是留是杀?” “你问我?” “嗯,这精怪擅长水行法术和驯养水兽,你是水行修士,可以判断对你是否有用,再决定是驯服还是杀死。” 桑悦点头,和鬼见愁一起扶着沐庭筠御水飞下地面,水晶柱重新化为弱水冰精笔插回她的发髻上。 桑悦走到黑色怪物面前,好奇地观察着,这怪物已经疼得去掉了半条命,像滩黑色烂泥一样化在地上。 黑色皮肤有点像鱼皮,有着鱼鳞状的纹路。桑悦伸手戳了一下,发现摸起来滑滑的。 黑色怪物虚弱怒吼:“干什么!天杀的灵修!找死吗!” 桑悦左看右看,都找不出这玩意儿的头和尾,它的声音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她撕下一张通今博古纸,贴在这怪物身上。 纸上很快显字——巨墨水脉,黑色长条状水生精怪,无头无尾,吸纳灵水修炼,生性擅长和喜爱用灵力化水,汇聚成大河大湖豢养水兽,所在之处,水流永不干涸。 蓝如海道:“这精怪本事不错,倒是值得收服。” 桑悦同意道:“嗯,我试试。” 第二百二十三章 收服 巨墨水脉看着桑悦道:“小丫头,老子和你做个交易怎么样?你把我这些水精水兽都放了,老子把这一身修为都给你,你也是个水灵根,若是得了我的千年修为灵力,修为一定大进。” 桑悦挑眉道:“你宁愿散尽修为而死,也要救这些精怪?” “老子栽在你们两个小娃娃手里,输得起,死便死了,但它们都只是听老子命令的虾兵蟹将,有的都还没开智,连屁都不知道。对它们来说只要有水泡着,有口吃的,就满足了,只要我一声令下,它们今后绝不敢找你们人族的麻烦。” 桑悦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亲切一点儿地笑道:“好,我敬你是条汉子,你愿不愿意来我的洞府,做我的门客。” “草,老子绝不做人族的奴隶!想让老子做你的灵侍,还不如早早杀了老子。” 桑悦笑着循循善诱道:“是做门客,不是做灵侍。我看中的是你驯养水族的本事,不要你的命魂,不和你立灵契,不会限制你们的来去自由。我洞府内有湖泊和一条百里九曲溪,足以容纳你和这群水族,在外面还有一个圣品灵湖,灵湖里的灵水也可以任由你们吸纳修炼。只要你们愿意为我所用,替我办事。” “你有圣品灵湖?” “当然。你瞧,你们所栖息的湖泊已经干涸了,你死后,你这些水族还要去找新的水域,但无主又灵炁充沛的水域哪有那么好找,免不了又是一场厮杀。若是拜我为主公,无需废一兵一卒,你们就能得到一个圣品水域作为容身之所。” 巨墨水脉沉默了片刻,道:“你该不是哄骗老子的吧?” 桑悦冷笑道:“你已经是我阶下之囚,我废这心思哄骗你作何?你若是有意,现在就可以到我身上吸纳我的灵力养伤。若是无意,反正你已经命不久矣,我也懒得再下杀手,就此别过。” “等,等一下,老子答应你,俺巨墨水脉一族,墨老大拜见主公。” “很好,”桑悦满意一笑。 她拔下弱水冰精笔,提笔写下——雪消冰又释,景和风复暄。 霎时间,半空中被冻住的水兽身上冰消雪融,下了一阵冰寒大雨。 解冻的水兽们纷纷充满活力地扭动起身躯。 巨墨水脉见自己养的精怪和水兽们都好端端的没死,心情顿时激动,他勉力抬起一点身体,然后他的身体上出现了很多的涟漪,发出水流声,水族精怪们得到召唤,纷纷变小,游进巨墨水脉的身躯里藏匿起来。 看来巨墨水脉和金囊松鼠一样,身体内也藏有广阔的异空间,才能把这么多水族都容纳进来。 “主公,老子……俺,魂力稀薄,要死了……” 桑悦道:“你能变小一点吗?不然我这样扛着你也不方便。” 巨墨水脉立即把自己变得像毛毛虫那么小。 桑悦抓起他,放在自己肩上。 巨墨水脉缓缓吸纳起她身上的水行灵力。 这巨墨水脉倒是一点不贪,吸纳水行灵力的速度很慢,量也不多,就跟小猫喝水似的,好像大口一点都怕把她吸干了。桑悦甚至担心他这样慢慢的吸纳,什么时候才能把伤养好。 但桑悦并不会完全放下戒心,她暗暗驱策身上的字灵集中到巨墨水脉所在的位置,如果他别有用心,就一举击杀。 收服完巨墨水脉,桑悦扭头去找沐庭筠。 只见血霜邪术的反噬越来越严重,沐庭筠的右臂上都结满了血红色的霜花。他用牙咬住短剑剑鞘,让鬼见愁把剑刃对准他肩膀和手臂的连接处。 桑悦连忙飞掠过去拦住鬼见愁:“你们干什么?” 鬼见愁道:“他被邪术反噬,这只手废了,直接砍了重生更快。你快让开,不然他被反噬的就不只是一只手了。” 一般情况下,元婴期修士受伤会自愈,元婴可以让肉体再生,除非是被特殊的邪术和毒药克制了自愈力。 桑悦只得让开。 鬼见愁手起剑落,斩断了沐庭筠的手臂。 沐庭筠死死咬着剑鞘,额头青筋剧烈暴起,但他一声闷哼都没有,左手迅速地拈起松针,扎在右肩周围的穴道处止血。 他颤抖着用拇指挑开一个药瓶塞子,往伤口上撒,桑悦连忙接过来,帮他上药。 把药上完,桑悦用袖子帮他擦了擦额头上疼出来的汗水。 她凝重地皱着眉,与沐庭筠疼痛虚弱的双眼对视。 沐庭筠很快就移开了目光,从嘴里拿下剑鞘,在鬼见愁的搀扶下缓缓站了起来。 桑悦问道:“你这血霜邪术,是从哪里学来的?” “你为何想知道?” “关心你不可以吗?” “……”沐庭筠掀起眼皮扫了她一眼,答道,“第一层幽地。” “那是什么地方?” “魔域九幽地的第一层世界。” 桑悦震惊道:“魔域!你是怎么进去的?” “魔域九幽地共有九层世界,只有第九层才是完全被神封印住不可入内,第一到八层,都被邪道设法打通了入口。但里面的东西出不来,只有外面的人才能进出。” “我第一次参加百鬼楼的生死局时,赌场设在北疆草原的一个凶煞之地,那凶煞之地就有入口和第一层幽地连通,我不慎坠入后,从一个邪道尸骸身上捡到了破译的中古魔典,上面就记载着血霜术。” 桑悦闻言,立即想起了之前在落迦国的遭遇,不禁问道:“你在第一层幽地,有没有遇到翅膀上长满眼睛的怪马?” 沐庭筠回忆着当年那恐怖的场景,轻轻点头:“看到了。” 桑悦倒吸一口气:“你可真是福大命大。” 他抬眼看向桑悦:“你又是从何得知?” 桑悦便把她在落迦国的所见所闻简略地告诉了沐庭筠。 沐庭筠思索道:“第一层幽地里的魔物虽然不能出来,但里面的煞炁却可以通过入口涌入人间形成凶煞之地,魔域里的煞炁非人间可比,难道被魔域煞炁浸染的生灵,也有可能变成魔物?” 桑悦沉吟道:“有这种可能。” * 神剑风谷,传说是在大战之时,剑神在此一剑劈开魔躯之后,剑气不绝,将地面顺势劈开的峡谷。 深不见底的峡谷底下,灵炁和煞炁混杂在一起,像中古一样继续厮杀不休,形成无比强悍的向上涌动的罡风。 这永不停歇的罡风甚至能将一座阁楼托举到高空云层之中。 这阁楼是专门为了除秽大赛所建,周围禁制森严,阁里放满了大赛中所奖励的法宝。只有找到对应的风筝放飞到风阁上,法宝才会被扔下来。 桑悦用甲骨文“妆”字灵把自己伪装成封明元的样子,在峡谷上放飞风筝。 那两件用人的血肉和魂魄铸造成的血腥法宝,都被装饰成富丽堂皇的样子。 一件是用金银和各色宝石研磨成粉末画成蝴蝶牡丹图的人皮画卷。 一件是富丽堂皇的宫灯,灯架是人骨,灯面是人皮,上面装饰满珠宝和彩绣。 如果桑悦不是早就知道内情,怎么也分辨不出,这两件富丽耀眼的法宝,内里掩盖的都是充满血腥气的枯骨和悲惨的冤魂。 成功取得两件法宝后,她带回去和沐庭筠汇合。 第二百二十四章 肃寒青霜 沐庭筠带着桑悦躲进一个空旷的树洞里,他埋头对两件用光阴客的血肉所造的法宝进行改造。 桑悦一边打坐修习心法一边在旁等候,大约一个时辰后,沐庭筠终于说:“好了。” 桑悦睁眼一看,两件法宝还是那么富丽堂皇的样子,看不出沐庭筠到底改动了哪里。 沐庭筠道:“接下来,劳烦你把这两件法宝设法扔给别人,最好是敌人,沐息尘发现后自然会有所行动,其余的事情你就无需再管了。” “那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我要往西走,那里有我需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肃寒青霜。” 听这名字,桑悦猜测是一种以霜的形态存在于世间的异水。 “哦,不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 “好吧,再会。”桑悦点头,取了两件血腥法宝就钻出树洞。 * 一眼望去,是空旷的青白色的天地。 灰白的天空中飘舞着数不清的手掌大小的霜花。地面上不管是草还是树,表面都覆盖了一层淡青色的霜。 寒冷,凄神彻骨,像无数把细薄的刀刃切过青年的皮肤,直往他骨子里钻。 自从修习了御霜术后,沐庭筠很久没有感受过这么冷了。 在他踏入这片青白领域后,满天的霜花飞速旋转着,就像无数飞镖一样,不断地朝沐庭筠袭来。 沐庭筠手持鬼见愁,身周携带着三种剑阵,每个剑阵里都有十几把形态不一的法剑。 他的身体被风刀霜剑割得血迹斑斑,但是他好像感受不到痛似的,毫不停歇,一鼓作气地冲到了肃寒青霜的圣品霜花结晶面前。 无数的霜花聚集在一起,在空中变幻成不同的形态,像是在模仿自然界中的各种植物和兽类,时而凝聚成花,时而拼凑成马,时而变幻成白狮……令人眼花缭乱。 仔细看,每一片霜花的形状都不一样,但相同的是,每个霜瓣上都像闪着寒光的锋刃。 沐庭筠的逼近立即触发了肃寒青霜的攻击,青霜凝聚成三头巨马朝他踩踏而来。 他这回不敢再拿身体当肉盾,前面的霜风只是肃寒青霜周边自带的寒潮,而这里,则藏有一片肃寒青霜的本体,圣品级别的异霜,会不断地在周围制造霜花,每一片都凄神寒骨,若是被它覆盖住全身,将被封冻魂魄。 沐庭筠双手握诀不断地操控剑阵攻击霜马,硬生生地将它们打散。 但三头霜马被打散后,很快又重新凝聚成一条庞大的霜龙。 霜龙一声怒吼,铺天盖地的霜花袭向沐庭筠。 鬼见愁从他手里飞出,化为人形挡在他前面。 很快,鬼见愁的身上就结满青霜,动弹不得。 沐庭筠的双脚也开始结起青霜,他知道他应该立马带着鬼见愁飞掠逃离,但双腿都被冻得失去知觉,不听使唤。 原来,被霜冻住是这种感觉吗? 从前,都是他用霜封冻别人,而今,他也感受到了这种滋味。果然世事弄人,真是可笑。 就在青霜伴随着绝望蔓延到他的胸口的时候,一个粉白色的身影冲了过来,有力的手臂在他腰身上一捞,将他抗到了肩上,另一只手拎起了被冻僵的鬼见愁。 一面巨大的水晶盾挡住飞来的肃寒青霜,桑悦带着主仆两人迅速飞掠逃离。 一直飞出青霜蔓延的领域,来到阳光正常的草地上后,桑悦才停下把两人放了下来。 沐庭筠双腿冻僵,被桑悦放倒在草地上,他立即双手握诀,逼退自己身上的青霜。 桑悦则绕着冻成霜雕的鬼见愁转圈,尝试伸手给他渡灵力。 “没用的,”沐庭筠忍着寒意,有些虚弱地开口道,“他的魂魄已经被封冻了,只有收服肃寒青霜,才能替他解封。” 桑悦收回手,屈膝蹲在沐庭筠边上:“沐庭筠,你是真不怕死啊。” 沐庭筠有些虚弱地,但依然冷淡地说:“彼此彼此。” 桑悦被他气得呵地笑出声:“行吧,我也不是来和你斗嘴的,我是来帮你的。” “那两件改造过的法宝你也别担心,我已经处理好了。” 桑悦伪装成萧妙英的样子,故意挑衅封明元被追杀,途中再把法宝扔出去给自己争取逃命机会。 封明元果然上当,“笑纳”了这两件天品法宝,以此人高调的性子,要不了多久,他炫耀的声音就会传遍山头,引起沐息尘的注意。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沐庭筠抿了下唇,问道。 桑悦有些得意地微笑道:“我用通今博古书查了一下,肃寒青霜是中古圣水,随便制造一片霜花都至少有出窍期修士的威力,凄神寒骨,能封冻魂魄。我就你这么一个盟友,可不能让你随便死在这种地方。” 沐庭筠皱着眉,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胸口有些郁结:“为什么,总是多管闲事?” “乱用成语,这明明叫互惠互利,你不是帮我收服了巨墨水脉吗?那我就帮你得到这青霜,盟友嘛,当然要共赢啦,”桑悦说完,还朝他生动地挑了下眉。 沐庭筠看着她明艳灼亮的琥珀瞳,一时沉默无言,然后别开头,专注施法化霜。 桑悦伸出手指戳戳他的肩膀,换来他面无表情的一瞥。 “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沐庭筠勉强“嗯”了一声。 “嗯是什么意思?” 沐庭筠无奈地吐出一口气,道:“不对。” “哈?” 沐庭筠的眼神忽然变得明亮而又复杂,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我想给你的,无关交易,我只是……” 看着近在咫尺的惊愕的瑞凤眼,沐庭筠又立即住口抿唇,触电般收回自己的手:“抱歉。” 桑悦也有些心慌意乱,不知所措,立即装作很忙的样子,抬头看云。 * 待沐庭筠身上青霜化尽,恢复灵力以后,桑悦与他一起回到肃寒青霜的领地。 桑悦施展字灵和纸兽,与沐庭筠的剑阵相互配合,同时攻到了肃寒青霜的本体面前。 桑悦提笔成诗,抵挡肃寒青霜的一半攻击。 沐庭筠趁机操控紫炎剑阵攻破霜阵。 上百支燃烧着焚天紫炎的火剑聚成兵阵,将肃寒青霜困在其中,火剑不断地洞穿肃寒青霜,紫色烈焰不断融化着霜晶。 直到肃寒青霜被融化成不到掌心大小的晶体,沐庭筠才停下火剑阵,飞掠过去一把抓过淡青色霜晶,将其吞入腹中。 收服异水、异火的方式有很多种,这肃寒青霜太过狂野好杀,光是制服它还不够,沐庭筠还要将其融入体内,在识海中以魂魄再次打败它,才能彻底驯服它。 很快,沐庭筠就闭上双眼,笔直地站在原地不动了,他的胸口处凝结起淡青色的霜,边缘闪烁着白色的灵光。 青霜不断地想要朝四周扩散,白色的灵光则在阻止它。 天上霜霰依然在飘扬,桑悦左手提笔,在空中书写着《秋声赋》,用字灵写成的优美诗赋能引来周遭的灵炁,有助于沐庭筠吐纳。 写完最后一个字灵,桑悦也用尽了灵力,精疲力尽之下,她直接躺在布满青霜的地面上睡去了。 沐庭筠身上的青霜终于全部融化,他睁开眼睛,见周围一个个巴掌大的潇洒的墨色草书和青霜一同飞舞,意境萧疏,既高雅又狂野。 他张望一圈,看见桑悦躺在地上,连忙快步走过去,单膝跪在她边上察看。 见她呼吸均匀,脸色宁静,才松了一口气。 沐庭筠疲惫地垂着头,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桑悦熟睡安静的脸庞。 冰冷的霜霰落到她脸颊上,她因为被冰到而皱了下眉。 沐庭筠无声地伸出手,替她挡住飞来的霜霰。随着他的动作,满天的霜霰都消失了,地面上的青霜也尽数缓缓退去。 第二百二十五章 夺舍 桑悦醒过来的时候,身上盖着沐庭筠的外袍。 鬼见愁已经解冻了,和沐庭筠一起坐在离她几丈远的地方,不知道两人在嘀咕什么。 桑悦站起来朝他们走去,把衣服还给沐庭筠:“喏,你的衣服,谢啦。” 沐庭筠背对着她,一手捂着心口,没有接。 倒是鬼见愁接过外袍披到沐庭筠身上,道:“沐息尘催动了忠心骨针,在召唤他。” “这么快他就要动手了吗?”桑悦担忧地单膝跪下,看向沐庭筠。 沐庭筠缓了口气,忍下痛楚道:“如果我失败,你能帮我一件事吗?” 桑悦知道他的心结,郑重地点头:“我会设法救你母亲。” “多谢。如果死的是我,你就带着这把玉剑去不断剑坊,和掌柜的说出我母亲的名字,娜孜拉,不断剑坊所有人都会听命于你。”沐庭筠祭出一把手掌长的小巧玉剑交给桑悦。 “不断剑坊是你创建的!”桑悦不由惊讶。 “嗯,坊中大部分都是残缺器灵,我已经设法慢慢将他们修复,他们悍勇不畏死,擅长刺探情报,但需要有人带领他们。” “为什么托付给我?” “因为你有这个能力,而且你不会因为利益枉顾他们的性命。” “好了,好了,不要提早说这么多遗言。我相信你会赢的,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干,别想着甩给我。” “至于这个,”桑悦将玉剑收进袖子里,“我先替你保管片刻,等你安全再还你。” 沐庭筠点了点头,在鬼见愁搀扶下起身:“我走了,这回别再跟来。如若我活着,自会来寻你。” 桑悦目送两人远去,直到他们的身影在视野中消失。 很快,目之字灵就传送来跟踪沐庭筠的视野。 桑悦轻哼一声,嘀咕道:“让我别跟我就不跟,我有这么听话吗?就要跟。” 嘀咕完,她当即拔下头上水精剑,朝他们离去的方向御剑飞掠而去。 * 桑悦通过目之字灵远远地跟着,来到一株巨树面前。 在厚重茂密的粗壮藤蔓下面,隐藏着一个巨大的树洞,沐庭筠和鬼见愁已经进去了。 巨树入口处设有强大的结界,目之字灵进不去。 桑悦收了字灵,也不敢贸然闯入,怕干扰沐庭筠的计划。 于是她在入口附近找了个隐蔽的灌木丛潜伏,静静观察等候。 * 桑悦一直从夕阳西下等到明月西垂。 终于,巨树突然震颤了一下,无数的叶子像大雨一样落下来。 周围的结界也松动了,出现了一道裂痕。 桑悦迅速起身,化为一股水流挤进缝隙里,朝树洞里面飞掠而去。 树洞里面十分宽广,进去大概十步距离,就出现了六个一模一样的岔路口。 桑悦正要写出字灵探路时,中间一个路口里突然冒出刺骨的寒意,紧接着有青霜从里面蔓延出来,霜上有血液流淌,开出满地锋利的血霜花。 沐庭筠便裹挟着凛冽寒意,踏着一地血色霜花,从黑暗中缓缓走出。 他身上的衣服像是刚从血池里捞出来,沉沉地下坠,滴着血珠。 左手拖着鬼见愁,剑尖在地面上划过长长的划痕。 他看向桑悦的表情,一如少年时的初见,麻木,冷冽,凶戾,无动于衷。 桑悦不能确定眼前这人究竟是沐庭筠还是沐息尘。 假如沐息尘夺舍成功,就意味着他继承了沐庭筠的一切,包括认主的鬼见愁,以及肃寒青霜。 桑悦正要张口说话,忽然注意到一只机械蜘蛛从角落里爬过,那很可能是一只监察机关兽,眉妩夫人很可能正通过机关兽的眼睛监视着这里。 于是她闭上了嘴,不管发生什么情况,她都不能露馅。 桑悦与沐庭筠四目相对,两厢沉默。 她全身警戒,默默防备。 突然,沐庭筠动了。 他像突袭的猎豹一样,足尖一点,飞掠而来,左手持剑飞速劈向桑悦面门。 桑悦迅速提剑抵挡。 两人视线短暂交接,桑悦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的只有阴狠杀意。 短短一瞬间,两人的剑招就过了数十个回合。 如果说沐庭筠的剑术是缜密清奇,桑悦的剑法就是豪迈流动。 在秋水学宫修习的这段时间里,桑悦的修为突飞猛进,极大地缩短了和沐庭筠的差距。而且沐庭筠此刻伤势不轻,因此两人打得不相上下。 沐庭筠左手舞剑,右手捏诀,树洞内飘飞的青色霜霰越来越多,温度也越来越寒冷。 桑悦的口中吐出白气,身体因为刺骨的寒意而变得迟钝。 不好!光比剑术,她们能打个平手,但沐庭筠还多了个肃寒青霜。 桑悦一时间想不出克制肃寒青霜的办法,在青霜的压制下,她和沐庭筠斗法胜算很低。 她只得一剑挥开沐庭筠,后者双手捏诀,凛冽的青霜寒潮朝桑悦汹涌而来。 桑悦不敢被肃寒青霜封冻,被逼得冲进了一条岔路里面。 身后肃寒青霜不断追撵着她。 道路尽头出现一个巨大的腥臭的血池,桑悦皱眉冲进了血池,没想到,这血池和北冥弱水有异曲同工之处,完全克制了她的灵力,她不能施法站立于水面,直接掉进了血水里。 但好处是,肃寒青霜也无法蔓延过来,只能停在血池边缘。 血池不算很深,只没过桑悦膝盖。 她站在血池里,观察着四周,墙壁和穹顶上都布满斗法造成的坑洞和划痕,以及被砸进墙壁里的各种法器、邪器。 显然,这里经历过一番激烈的斗法。 血池中央有一座方形祭坛。 桑悦淌过血水,来到祭坛边缘,忍着恶心观察。 祭坛上用各种内脏骨骼摆成了邪恶的阵法,但阵法已经被破坏了。 桑悦单手在祭坛上一撑,跳上祭坛,她尝试着在脑海中演绎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战斗。 阵法中央躺着一具相对完整的、血肉模糊的身体,散乱的、被血濡湿的头发下,能够勉强辨认出是沐息尘那张伪善的脸。 “蓝如海,你觉得他输了吗?”桑悦沉声问道。 蓝如海道:“我不知道,也许他赢了,依然是沐庭筠,只是担心被眉妩监视,所以才假装攻击你。也许他输了,已经被沐息尘夺舍,因为他攻击你时毫不留情,那狠毒的眼神太像沐息尘了。” 桑悦情绪复杂,感觉心里有点空。她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用手抚住胸口,却无法抑住心口难受的感觉。 蓝如海闷闷地道:“桑悦,莫要难受了,你一难受识海的水就开始上涨,水色变黑,味道酸酸咸咸的,我也无法将书看下去了。” “现在还不能确定沐庭筠真的死了,你冷静一点。” “知道了。” 桑悦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盘腿坐在祭坛上,开始打坐调息。 第二百二十六章 血肉机械 大约一个时辰后,蓝如海在识海中出声提醒:“肃寒青霜退去了,他可能走了。” 桑悦睁开眼睛,只见血池边的青霜果然消失了,树洞内的温度也回暖了一些,不再那么阴寒刺骨。 她起身朝来路返回,一路警惕,直到平安无事地走出树洞。 桑悦御剑飞离,直到远离巨树百丈远,才找了个安全的地方落下。 她提笔写下“寻”、“找”、“视”、“察”等几十个带有探索意义的字灵,让它们朝四面八方飞去,去找沐庭筠的下落。 她要查清楚,活下来的究竟是沐庭筠,还是沐息尘。 “桑悦!桑悦!”机关小宠小八的声音忽然从远处传来。 桑悦扭头一看,就见莫扬和谈修带着机关兽宠们朝她飞掠而来。 莫扬满脸焦急,大松一口气,打量了一番桑悦,问道:“你没事吧?” 桑悦理亏,有些心虚地摇头:“没事,莫上仙你们怎么来了?” 莫扬欲怒不能地,责怪道:“你要是出事了,我怎么和师父交待!下次桑娘子再不遵命令乱跑,我就只能请示师父了!” 桑悦只得道:“知晓知晓,不会再有下次了。此番怪我好奇贪玩,想趁机在这众兽山多猎些灵兽灵草,这才不慎跑远了,请莫仙将千万不要惊动科圣,在下知错。” 莫扬无奈地叹了口气,道:“知错就行。走吧,师父传讯让我们前去集合,就差我们了。” 桑悦道:“莫仙将,你们来时可曾见到我堂兄沐庭筠?我前不久还见到他在这边游荡来着。” 莫扬道:“见到了,他已经听令集合去了。” 桑悦道:“原来如此,那我们也快去吧。” * 张湛然选中的集合地是一座废弃的中古洞府。周边的结界机关已经被修复了,具有强大的隐形和防御能力。 桑悦她们抵达这里时,天色已经黑了。 桑悦找到负责带领沐庭筠那支队伍的房安禹,询问沐庭筠的下落。 房安禹道:“就在刚才,庭筠道友上禀师父,发现一处中古神墟,里面很可能有圣器残骸,他们两人已经前往探查了。” 桑悦心下不安,忙问:“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房安禹警惕地微蹙眉头:“怎么了?” 桑悦迟疑一下,没有直接说她怀疑沐庭筠有问题,而是道:“我很担心他们,能让我也去帮忙吗?” 房安禹看她面色焦急的样子,心道还真让莫师兄说中了?师父有桃花运了? 房安禹道:“去的是师父元神,师父本体还在这里,你可以直接去找他。” “去的是元神!”桑悦闻言更加焦躁,“那更危险了,我一定要追上他们。” “呃,你去追元神小浑师父也行,但是小浑师父和本体的性格不太一样,不像师父本体那般爱笑和好说话,算了,你自己接触过就知道了,”房安禹便召唤了一个鲁班锁机关小宠给她:“我让玖玖给你带路。” * 桑悦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去追沐庭筠他们。 她御剑翻越山林,来到一个开满红枫的山谷。 很快,她就看到沐庭筠和张湛然的元神在山谷里行走。 张湛然的元神化为人形,看上去和本体长得一模一样。 突然间,地面猛地崩裂。 地底下冲出九张戴着铁面具的巨型怪脸,朝沐庭筠他们咬噬而去。 张湛然的元神张小浑迅速推开了沐庭筠,让鲁班锁变幻成盾牌护卫他。 如此一来,张小浑就失去了躲避的机会,只能祭出法剑正面应战。 怪物的身体从地下爬出,宛如小山一般庞大,桑悦一下子就想起了落迦国里的九头人面虎邪煞! 眼前这怪物的外貌之恐怖和压迫感,甚至盖过了落迦国那位。 只看一眼,桑悦就忍不住想要呕吐! 这怪物乍一看像是没有皮肤,通体都是腐烂血肉的暗红色,仔细看,那些筋肉里面包裹着的是各种金属机械结构,血管绕在钢铁上不断地搏动着,脓一样的黏液在上面流淌,各种人、妖、兽类的尸体堆积在背上和腹部形成腥臭恶心的巨大肉瘤,又有各式各样锋利的机械结构将它们连接在一起。 这庞大诡异的,不可名状的血肉机械,令张小浑都惊诧一瞬。 就在张小浑不断地变换法器攻击怪物时,沐庭筠在他背后捏诀,驱策鬼见愁朝他后心射去! 桑悦怒不可遏地大吼:“沐庭筠!” 飞在半空的鬼见愁猛地一停,沐庭筠抬眼朝她看去的时候,巨大的水龙卷已经朝他袭来。 强有力的水劲拍击在沐庭筠胸口,将他连人带剑冲飞出去。 当沐庭筠身在空中时,水龙卷从中裂开,桑悦从天而降,双手立剑劈来,剑刃上带着锋锐的水刀,宛如深海中撕裂一切的鲨齿。 沐庭筠横剑抵挡,双方剑刃激烈撞击炸出火花。 两人视线隔着剑刃相接,桑悦眼神如巨鲨凶猛,又隐含一丝哀痛,而沐庭筠的眼神如古潭无波。 另一边,张小浑被怪物身上飞出的腐烂鬣犬头咬中,即便他迅速远离怪物的攻击点,用机关爪捏碎狗头,但还是有剧毒侵入他的身体,使他晕眩地踉跄了一下。 桑悦立即驱策弱水冰精笔逼退沐庭筠,然后转身飞掠过去,揽住张小浑的腰。 她一边带着张小浑朝后退避,一边单手捏诀,同时驱策笔剑,不停地攻向怪物和沐庭筠。 “科圣人,这用邪煞改造而成的机关兽威力如何啊?”影圣白秋臣从怪物身后飞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张湛然。 沐庭筠御剑飞到白秋臣身边站定,面无表情。 桑悦骂道:“姓沐的,你和姓白的串通一气了是吗?骗科圣到此设下埋伏,真是卑鄙无耻!” 她悲哀地心想,真正的沐庭筠一定是死了,这具身体已经被沐息尘占据了! 不然以沐庭筠的品性,一定不会忠奸不分,背叛科圣! 白秋臣冷漠轻蔑地睨她一眼:“卑贱凡奴,哪有你说话的份!” 语罢,怪诞机关兽身上就飞出两个腐烂僵尸,冲向桑悦。 张小浑单手捏诀,两枚霹雳子飞射而出,将僵尸炸得粉碎。 张小浑把手轻柔地放在桑悦头上,然后脚向前迈出一步,又把她给挡在了身后。 他看向白秋臣道:“影圣,你的意思是,你将邪煞改造成了机关兽?” 白秋臣傲慢地微笑道:“张小浑,你诛杀了这么多邪煞,却从没发现,这些东西还有此等妙用吗?” 张小浑平静地道:“我确实从没往这方面想过。这机关兽完全凭借强横煞炁驱动,不知影圣如何能操控它?” 白秋臣心中极是得意,嗤笑道:“告诉你也无妨,我在它的头部装入了近日刚研制出来的圣器——死忠锁,只要通过此锁,就能凭我所想,任意操控此物。” “原来如此,”张小浑淡淡地道。 白秋臣在他平静的脸上找不到任何自己想看到的情绪,羡慕,嫉妒,恐惧等等,一丝触动都找不到。 白秋臣怒火中烧道:“张湛然,世人都道你是绝世奇才,我倒要看看,你这奇才,怎么破我这死忠机关兽!” 邪煞机关兽朝张小浑他们猛扑过来。 张小浑扬手祭出上百个竹节机关兵,阻拦住邪煞机关兽,然后他迅速从人形化为雪豹机关兽,长尾飞快地卷住桑悦的腰往自己豹背上一放,闪电般腾挪跳跃到高空云层之中,迅捷逃走。 第二百二十七章 飞星祈愿 机关雪豹带着桑悦钻进地面上一根巨大的枯木树干里面。 桑悦道:“小浑圣人,集合地一定也暴露了,现在怎么办?” 张小浑淡定从容地道:“遇袭的时候我就提醒本体带队伍撤离了。” 桑悦点点头:“那你身上的伤要不要紧?我去给你采药!” 机关雪豹目光清冷,语气慵懒淡漠地道:“无妨,我把毒逼出来就行。” 张小浑操控机关小宠们把大型蛇蚁毒虫都赶走,清理出一片干净的区域,铺上干燥的树叶。 做完这些后,机关雪豹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两只又厚又大的前爪按在地上伸了伸懒腰,道:“我们先在这里躲避一会儿,再找机会和队伍汇合。” 房安禹说的没错,张小浑的性格和张湛然差异很明显,明明是同样的声线,但张小浑既不爱笑也不亲切,有种不易亲近的清冷,懒散中又带点儿距离感。 元神是修士内心一部分潜意识的体现,相当于隐藏的人格被分离出来了,因此元神的性格和本人平时表现出来的往往有一定差别。 原来张湛然隐藏的性格是这般,清冷疏离又慵懒。 这和桑悦印象中的科圣反差很大。 张小浑选的位置,头顶上方有一截枯木已经腐朽了,清澈的月光能够投照下来。 光芒披在机关雪豹的身上,好看得不可思议。 他忽然转过头,静静地看着桑悦,浅淡的蓝绿灰色眼睛,瞳孔大而通透,带有雪山兽类特有的纯真,清冷、美貌又无辜,给人好像可以摸一下的错觉。 “对了,桑小娘子,你怎么会来?”机关雪豹问。 “我……”桑悦语塞。 其实理由并不难找,但她既不想骗张湛然,也无法直接告诉他真相。 桑悦感觉到胸口闷闷的,莫名的难受。她忍不住抬手按住胸口,呆愣愣地看着机关雪豹的眼睛。 随着她忍不住眨了下眼睛,眼泪就这样滚落下来。 机关雪豹眼看着她眼眶逐渐发红,直到眼泪掉下来,顿时紧张地竖起耳朵和尾巴。 “是不是受伤了?”他连忙轻声问。 桑悦轻轻摇头,难受地屈膝坐在落叶上,蜷缩着身体抱膝。 “难道是在我背上颠得难受?” 机关雪豹把两只前爪前伸按在地上,抖了抖身体,周身冰冷的铁质表面全部朝内翻转,而翻转出来的那一面长满了蓬松柔软的皮毛,它从头到尾都像波浪一样做出翻转变化,结束后就宛如一头真正的有血有肉的雪豹。 他把极大极蓬松的尾巴摆到她面前:“尾巴让你躺,会舒服点儿吗?” 桑悦还是摇头,闷闷地说:“我没事,谢谢科圣。” 机关雪豹叼起自己的大尾巴,绕着桑悦转了半圈。 他放下尾巴,轻声道:“小娘子,你怀里放了什么东西?它在吸食你带有仇怨的魂气,将其转变成煞炁,对你身体有害。” 桑悦愣了一下,从怀里摸索一番,取出一截带血的伞骨。 她将伞骨珍惜地捧在手心里:“这是一一的遗物,她是我的朋友,也是救我两次的恩人。” “能给我看看吗?”机关雪豹说完就变化成人形,清秀绝伦的少年平和地看着她,温柔地向她索要那件危险的物品。 桑悦迟疑地问:“怎么了吗?” 张小浑道:“我看看能不能净化上面的煞炁,这件鬼怪遗物上面承载着深重的仇恨,你把它贴身带着,心中的仇恨也会越来越深,长此以往会损伤人的心性,使人暴躁易怒。” 桑悦:“我知道,但复仇是推动我修行的念力。我再也不想做那个只会坐在原地哭的窝囊废,拖累别人害死别人的废物。” 张小浑同情地看着她,轻轻叹息:“你当然不是废物,你是个勇敢的灵修,今天不就是你救了我吗?复仇固然是你修行的目标,可你也不希望被情绪干扰,失去理智吧?” 桑悦苦笑一下:“像我这样贪生怕死的人,不会失去理智的。这么多年过去,我依然毫无长进。我讨厌背叛,讨厌身边的人消失,但我依然对此无能为力。” 张小浑伸手揉揉她的头发:“在那样的灾异之下,哪怕是训练有素的修士都未必能冷静应对。仇小娘子的心性远非常人所能及,乃是英雄。但不是人人生下来都是英雄。你没有因为恐惧就此变得软弱,已经做得很好啦。如今的你已经逐渐学会控制恐惧,证明你已变得更加强大。” 桑悦凝视着少年仙人那双漂亮浅淡的,蓝绿灰色豹眼:“你真的觉得,我有变强吗?” “当然,不只是修为的强大,还有这里,”他鼓励地看着她,抬起右手按在自己胸口上示意,“你的心志。” 这时夜空中有几道流星先后飞过,转移了桑悦的视线。 “啊,有飞星,”张小浑顺着她目光看去,立即闭上双眼,双手在胸前捏诀,口中念念有词。 等他再度睁开眼时,桑悦疑惑地道:“小浑圣人在向飞星祈愿?” 张小浑微笑:“是啊。” 桑悦:“可是飞星……” 张小浑笑说:“我知道,很多星象典籍上都认为,飞星象征着陨落的星辰世界或神明,是灾异不详之召。” 他调皮地眨了眨眼:“但我还知道另一种说法,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 桑悦不禁问:“是什么?” 张小浑微笑道:“飞星是天神的车辇,在划过宇宙时遗留的光迹。我更愿意相信这种说法,在飞星掠过的瞬间祈愿,天神会听见。” 桑悦:“原来还有这种说法,那以后我也试试。要怎么做?” 张小浑教她:“就像这样,捏个祈福诀,再默念心愿就可以了。” 桑悦好奇:“那我能问问,你刚才许的是什么愿望吗?” 张小浑温柔地笑说:“我向天神祈福说,希望桑小娘子能够尽早弥补心中的遗憾,不再被过去的事情所困扰。” 桑悦顿时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温暖的潮水淹没了。 虽然元神和本体的性格有差异,但温柔依然固执地存在着。 张小浑再次朝她伸出手:“可以吗?” 桑悦把伞骨放进他掌心里。 张小浑用精纯的金行灵力洗去伞骨上的煞炁,除此外没有做任何改动,原封不动地将伞骨还给她。 桑悦把伞骨收回怀里,问道:“圣人接下来打算怎么对付那邪煞改造的机关兽呢?桑悦听凭调遣。” 张小浑道:“这机关兽的修为已经接近大乘期五层,若是此刻贸然迎敌,我方必然死伤惨重。我会造一只机关兽送你与队伍汇合,队伍所有人都必须潜藏起来,按兵不动,等我号令。” 桑悦也修习过兵法,但都是纸上谈兵,在经验丰富的张湛然面前,她本能地选择相信他,哪怕在不甚理解的情况下。 “是,桑悦听令。” 第二百二十八章 撤离 张小浑造了一只猞猁机关兽,让它护送桑悦进入新的营地——一个隐藏在峡谷山壁上的空旷山洞,与所有人一起按兵不动。 六日后,也就是这场祭神生死赛的倒数第二天,深夜,营地内警报鼓声骤然响起,震耳欲聋。 莫扬和房安禹立即带领众人前往传送阵紧急撤离。 在赶往传送阵的途中,桑悦看到有不少修士哗变。 “科圣被影圣打得像个缩头乌龟一样,只会带着我们到处鼠窜,跟着他就是个死!” “别拦着我,我要转投影圣!” 桑悦听不下去,飞掠过去一掌将其打倒,然后用力一脚踩在其胸口上。 “若是没有科圣护着,你这种实力,第一天就被我杀了。我看你就是影圣派过来的细作,故意在节骨眼上扰乱人心!” 那人双手挣扎着去抓桑悦的脚,但桑悦就如磐石一样纹丝不动。 “科……科圣必……” 桑悦脚下用力一碾,那人当即说不出话来。 莫扬飞过来将桑悦拉开,对哗变的人群说:“师父从未强求你们跟随,愿意继续跟随的跟我们走,不愿意的,尽管自行离去,但休要妨碍队伍撤离,否则立斩!” 此话一出,营地里的人立即分为两股,一小股飞离去转投影圣,剩下的继续跟着大队伍撤离。 莫扬对桑悦道:“桑娘子也快撤退吧,我会留下来殿后。” 桑悦点头,抱拳:“是,将军保重。” * 传送阵有两个,但其中一个似乎在制作到一半的过程中因为失误废弃了,因此只有一个传送阵有用。 桑悦不假思索地随众人进入可用的传送阵中,蓝如海忽然轻轻咦了一声。 桑悦问道:“怎么了?” 这时传送阵已经开启,蓝如海正要开口说话,桑悦就和其余人一起被传送走了。 众人被传送到了一个茂密的树林里。 桑悦道:“刚才你发现什么了吗?” 蓝如海道:“我刚才看到那个废弃的传送阵里似乎有白光闪动,好像是法器的灵光。” 桑悦道:“也许是里面还有些残余的灵力在布阵法器里运转吧。” 蓝如海道:“可能是吧。” 很快,房安禹过来清点人数,再命所有人原地隐藏好待命。 桑悦她们从深夜开始传送撤退,山中正值深秋,温度极低,人们口中呼吸都能呵出白气。 房安禹立即用法器加深夜雾,以便更好地藏匿住队伍。 远处传来诡异的,鬼哭狼嚎一般的声音,还有闷雷一样的巨响,听得人毛骨悚然。 蓝如海道:“听这动静,只怕是科圣和影圣开始交战了。” 仙人斗法,会搅动风云,引动山河。 霎时间狂风大作,枝叶哗然作响,宛如下起瓢泼大雨。 桑悦抬头,隔着层层枝叶缝隙看去,只见天空已经被分成两半。 一半黑云密布,似乎无数鬼怪邪祟隐匿其中,时不时地露出惊悚巨脸,漫天青霜从鬼云中飘落,凄神寒骨。 一半却是碧空如洗,但寒风凛冽,卷起无数金红褐黄的秋叶,在长空中纷纷扬扬,绚烂而悲壮。时而有白电宛如巨剑在高空中一闪而过,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甚至盖过了血肉机械怪物的嘶吼。 难分高下的战斗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终于有了转折。 在黎明如约而至的时候,漫天青霜忽然席卷得愈发强烈,凝聚成一头头巨大的霜兽,掉头攻向血肉机械和影圣的队伍。 庞大的血肉机械怪物被青霜冻结,行动迟缓。 张湛然飞到血肉机械面前,右手剑指轻轻落下。 没人能看出他施展了什么仙法,或运用了什么仙器。 但那血肉机械的躯体就像脆弱的豆腐一样,被无形的空气切掉了一大块。 这时房安禹立即起身,大声发号施令:“所有人跟我走,驰援科圣!” 桑悦第一个起身跟随,其余人见状纷纷跟上,众人又经过一个早已准备好的传送阵,阵中白光一闪,便将所有人都传送到了战场。 众人纷纷惊诧:“这,这是怎么回事?” “那人怎么长得和我一模一样?连法器也一样!” 桑悦也十分疑惑,只见眼前战场上,有一个和桑悦看起来一模一样的人正在和影圣队伍战斗。 不止是桑悦,所有科圣队伍里的人都像是被复刻了一样。 房安禹道:“不必惊慌,那些人都是科圣的偃甲人偶,只是通过仙器水心镜拓印了你们的模样和道法,再复刻到无面人偶上面。” 这时,影圣和血肉机械怪物分别被张湛然和张小浑牵制住,沐庭筠就跟在张湛然身边辅佐,用青霜牵制住血肉机械的动作。 没想到,沐庭筠居然在关键时刻倒戈,帮助了科圣。 也正是因为沐庭筠的倒戈,战况才会这么快出现转折,影圣一方已经呈现败势。 识海中,蓝如海恍然大悟地喊道:“我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好一招反间计!好一个回马枪!” 桑悦道:“怎么回事?” 蓝如海分析解释道:“还记得那个废弃的传送阵吗?其实那传送阵是好的,只是伪装成废弃的模样,水心镜就藏在阵中,当我们在对面的传送阵被传送时,水心镜就会迅速复刻我们,也就是我当时看到的法器运转的灵光了。” “完整的计划应该是这样的,沐庭筠和科圣假装反目,沐庭筠向影圣假意投诚,然后暗中向科圣传递影圣的作战策略,等到影圣前来突袭时,科圣先将所有人都传送到安全地点,在传送的同时,用水心镜复刻所有人的能力,并制成偃甲人偶,吸引影圣的所有战火,然后在关键时刻,沐庭筠倒戈偷袭影圣,科圣同时给予重击,扭转战局,然后就是我们上场,乘胜追击,彻底击溃敌方的时候了。” 桑悦听完也大声叫好,这战术迂回而有效,令人防不胜防。 影圣这回输得其实不算冤。 桑悦设想若是自己站在影圣的位置上,与联手的张湛然和沐庭筠为敌,只怕会被杀得连渣都不剩。 蓝如海道:“科圣经验老道,沐庭筠心狠手黑,论兵法谋略,我们比之他们,实在是差之远矣。今日此战此计,可一定要牢牢记住。” 桑悦深以为然,没错,仙法、兵法、谋略,她样样都要学,张、沐两人能做到的,她也一定能做到。 唯有足够强大,才有复仇的底气,才能完成仇一一的遗志。 桑悦一边和蓝如海探讨兵法,一边应敌。 一个影圣队伍的元婴修士操纵机关猛虎朝她扑咬而来。 她拔剑劈去,剑刃精准地嵌进虎颌下脖颈关节处,不费吹灰之力地将虎头和身体分离。 桑悦用剑挑飞虎头,朝后高高抬腿,携带水劲的腿法迅速地将虎躯踢飞,砸碎两座巨石。 她略一喘息,便和众人一起冲向兵心涣散的敌方队伍。 第二百二十九章 承影含光 在白昼和黑夜交错的刹那,桑悦看到张湛然身前悬浮着一个飘忽的剑影,剑影只停留片刻,就以极快的速度飞射出去,在众人肉眼中消失。 此时除了影圣和他的血肉机械以外,包括白邵卿在内的修士都已经被俘虏了。 战场上只剩下影圣和张小浑,血肉机械和张湛然还在战斗。 房安禹和莫扬只能指挥众人看好俘虏,在旁观战。 因为这场仙圣之间的战斗,绝非渡劫期以下的修士能参与进去的。 气吞山河的仙法在高空中不断对撞,大地都在每一次的仙法余波中微微震颤。 张湛然双手飞快握诀,手速快得令人眼花缭乱,短短一瞬间就完成了十几个攻击手诀,最后以白虎星宿诀收尾。 天空中的黑云都被锋利的气流搅碎,一把无形巨剑从磅礴的气旋中不疾不徐地降下。 那是一把看不见的巨剑,明明看不见,为什么会让人感觉到它的存在呢? 因为巨剑迅速落下时,带起的强风气流,在一瞬间勾勒出了巨剑的大致轮廓。 凛冽的寒风在所有人的脸上身上都割出细小的伤口。 血肉机械已经被四周呈环形的剑气困住,只能匍匐等死。 弹指之间,血肉机械被巨剑从中劈成两半。 张湛然平静地变幻了一个参水猿杀伐诀。 血肉机械的身躯被无数白色剑光洞穿,那景象宛如黎明辉光般耀目。 在煌煌白光之中,小山一样庞然的血肉机械化为齑粉。 另一边影圣也被张小浑用一柄看不见的剑钉在了山壁上,他伸手想拔剑,空气中立即出现一道血线。 影圣怒吼:“张湛然,你究竟使了什么手段?” 张湛然平静到近乎冷漠地道:“打败你的,是两柄刚被修复的中古神器残剑,太白天尊亲手炼制的三大神剑之二,承影和含光。” 白秋臣愕然一瞬:“你什么时候?” 张湛然道:“五日前,从此间一处神域中探索得到两柄神剑残骸。” 白秋臣轻嗤道:“怎么可能,五天时间,怎么可能复原两柄神器?” 张湛然轻轻点头道:“确实尚有瑕疵,但够用了。” 白秋臣听闻此言,终于再也忍不住,勃然大怒:“张湛然,你以为你赢了吗?你敢杀我吗?你若敢,凤麟洲从今以后将再无张姓之人!” 张湛然轻轻叹息,眼神似有几分悲悯:“我不会杀阁下。” 白秋臣嘲讽大笑:“你不止不敢杀我,也不敢杀这场上任何一个勋贵子弟,无论哪一个,都是你张氏一族得罪不起的世家,可如今场上人数远远超过二十人,你胆敢不遵仙王法旨吗!今日你若想活着出去,且保护张氏一族不受报复,就只能杀光这里微不足道的贱民,给世家血脉让路!” 张湛然原本平静到淡漠的眼神,逐渐锋利起来,那幅清秀绝伦的好相貌变得极其的冷酷和具有压迫感。 房安禹和莫扬远远地看着自家师父,都感到一阵胆寒。 他们明白,师父是真的怒了。 在桑悦印象里,张湛然的温柔似乎浸入骨髓,因此她很难想象这样的人要在战场上无数次杀伐夺命。 但现在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张湛然身上散发出来的压迫感。 果然是沙场血海里,不知经历过多少次绝望、惨痛的摧折,才断裂筋骨,揉碎皮肉重塑出来的大仙将。 但这压迫感只短短一瞬,就散去了。 人们不由松了口气,那感觉,就像是被一只无形之手突然掐住了脖子,又猛然松开了。 张湛然又恢复到平静的模样,面向众人道:“大家无需忧虑,只待今日酉时正赛事结束,所有人都会活下来,从此刻起,你们无需再自相残杀,也不得再兵刃相对。” 桑悦心中其实还是怀有疑虑的,科圣是忠臣良将没错,但却不得仙王信任,仙王应该不可能被他说服。 若说科圣直接和仙王对着干,那就更不可能,仙王若想张湛然死,就像影圣捏死桑悦一样容易。就算科圣不畏死,他也会顾虑他的父母和妹妹的安危。 科圣,究竟有什么打算? 桑悦心中不解,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张望,想看看沐庭筠的反应。 有些她搞不懂的问题,沐庭筠似乎能很快给出答案。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如此认可沐河豚的头脑。 她刚找到青年冷峻的侧脸,他就有所察觉似的,一下子偏过头来,猝不及防地,两人视线远远交接。 沐庭筠远远地看着桑悦布满血污的脸,如此狼狈的模样下,她的眼神依然呈现出令他心头微痛的倔强和坚毅。 明知不该如此,很可能会露出马脚,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朝她迈出脚步。 但他脚刚踮起,桑悦已经回过头,把视线望向白邵卿。 沐庭筠便只好收回步子,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握了一下,才松开。 * 在桑悦眼里,她看到沐庭筠朝她微皱了一下眉,正想朝他龇牙的时候,就听到白邵卿喊她的名字。 她不耐烦地看过去:“白二少爷,别逼我用泥巴堵住你的嘴。” 白邵卿狼狈不堪地坐在泥地里,还自以为很矜贵潇洒地,朝她抬了抬下巴:“沐桑悦,过来给我松绑。” 桑悦回敬一个冷笑。 白邵卿道:“给我松绑,我白家给科圣留一个全尸。” 莫扬和房安禹的脸色顿时都变得很难看。 莫扬拳头已然扬起,房安禹连忙拦抱住他。 桑悦朝白邵卿点点头道:“我明白了,泥巴已经满足不了你了,你想吃屎。” 莫扬顿时噗嗤笑了出来,房安禹也忍俊不禁,见白邵卿被气得脸色铁青的样子,只觉得比揍他一顿还解气。 白邵卿咬牙切齿地道:“桑悦,等着瞧吧,看谁才是赢家,你一定会后悔!” 桑悦道:“我现在就后悔,储物袋里没有装点屎堵你的嘴。” 第二百三十章 献祭 酉时正,高空云层中再度出现那座恢弘的白银传送门。 西旻子高坐于白玉王座之上,冷漠地睥睨着地面上的人们。 张湛然和白秋臣都落到地面上,与众人一起跪了一地。 “科圣,影圣,时辰已到,孤下令的祭神生死赛,此刻却无几人被献祭,你们是想抗旨吗?” 张湛然道:“臣不敢。” 他伸出双手,双手上乍看空无一物,但他注入灵力后,就可以看到光芒流淌在两柄形制古朴的剑上。 两剑一长一短,通体透明若无物,只因张湛然特意注入灵光流淌其上,才能使人们清晰看见。 张湛然道:“此为太白天尊亲手所制的两柄神剑,长剑承影、短剑含光,臣已将其复原三分之一,献与吾王。” 太白天尊微微颔首,但脸色依然冷酷:“爱卿有心了,但孤亲口下旨,不可反悔,祭神生死赛仍需继续。” “臣明白,只是臣以为,在场都是天之骄子,献祭他们,理当用神剑才能与之相配,更能体现吾王敬神的诚心。” 人群立即骚动起来,更有人破口大骂:“张湛然,你这个满口谎言的骗子!” “你骗我们,你不是说要救我们的吗!” “伪君子!混蛋!” 西旻子露出一丝冷淡的笑意:“爱卿说的不错,既如此,这场祭神赛就由孤来主持收尾。” 西旻子的目光在人群中挑拣,最终停留在桑悦身上,伸手指向她道:“此女粲焉如繁星丽天,就先以她献祭,或能娱神。” 张湛然脸色不变,只眸光闪动。 他起身朝向桑悦,抬起剑指。 桑悦虽然已经成长了很多,但还是有些怕死的,只不过对她举剑之人是张湛然,她就不怎么怕了。 因为她相信,这个人永远不会滥杀无辜。 清凉的秋风拂过桑悦耳畔,传来张湛然的低语,是传音风术:“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桑悦眨眨眼睛,示意明白。 这时西旻子又道:“科圣已然疲惫,影圣,祭神之事宜就由你代劳吧。” 白秋臣应声道:“是,臣遵旨。” 张湛然眸光微动,但没有阻止。 白秋臣过来取剑时,故意划伤了张湛然的手掌,但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平静地祭出布条缠住伤口。 沐庭筠眼神深寒,垂下的手藏在袖中暗中捏好法诀。 鬼见愁连忙化为人形按住他的肩膀。沐庭筠不理他,只全神贯注地盯着桑悦和白秋臣。 白秋臣的耳坠里传来白邵卿的声音:“大哥,能否留她一命,我……” 白秋臣打断他:“不要被此女的美色扰乱道心,她既然和张湛然一路,那就是与我们为敌,死不足惜。” “大哥,我真的对她……” “事后,我会另外寻十个绝色炉鼎补偿你,阿邵。” 白邵卿被彻底堵住话头,无奈地叹一口气道:“我不要什么炉鼎,也不敢让大哥为难,只希望给她留一个全尸。” “嗯。” 桑悦无比戒备地盯着白秋臣,做好防御逃命的准备。 这时又有秋风拂过桑悦耳畔,张湛然传音道:“别怕,可以相信我吗?” “信我的话,不要动,不要反抗,你就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桑悦闻言,慢慢松开了暗中捏诀的手。 识海中蓝如海问道:“你信他?” 桑悦道:“我信!你不信吗?” 蓝如海代表的是她的潜意识,难道她潜意识里对张湛然的信任没有她想象的深吗? 蓝如海道:“除了自己,我不信任何人。但眼下这种情况,没有别的办法,最好按照科圣说的做。” “嗯。” 虽然说有科圣做保证,但面临生死危机,桑悦不可能不紧张。 当白秋臣操控神剑袭来时,桑悦用尽所有理智和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直立在原地,死死睁着眼睛,直面锋锐无匹的剑气。 在旁人看来,磅礴凛冽的剑气宛如波涛一般冲向桑悦,就像一柄从天而降的巨剑斩向一尾柳叶般纤弱的小鱼苗。 而她巍然不动,脸色平静,连眼睛都未曾眨一下。 此等勇毅的情态,连凤麟洲仙王西旻子都为之动容几分。 只有桑悦和蓝如海知道,她们内心有多么慌张,所有的镇定都是强装出来的。 淡淡白光勾勒出来的巨剑剑尖刺向桑悦眉心的刹那,猛然停住。 与她的距离不过一个指节。 白秋臣脸色一变,变化握诀手势,然而承影神剑依然纹丝不动,静静地停在桑悦面前。 西旻子冷然道:“影圣,怎么回事?” 白秋臣脸色难看地俯首回禀道:“禀王上,臣无法催动神剑。” 西旻子挑了下眉,单手剑指随意一挑,承影神剑立即在高空飞旋一圈,然后以千倍胜于方才的剑气落下,高空中的风云都被席卷而来,汇聚成一只山一样庞大的巨虎,扑向鱼苗般渺小的桑悦。 随着剑气席卷的狂风刮得所有人都睁不开眼睛。 当尘埃落定时,众人发现,桑悦依然好端端地站在那里,泛着淡淡白光轮廓的,半透明的承影神剑再次停留在她的眉心之前。 神剑悬停于美人双目之前,这一幕仿佛中古之时,神明温柔地俯首,为虔诚的信徒降下福祉。 西旻子微微蹙眉,神色阴沉。他剑指一动,承影神剑毫无目的地斩向人群。 包括白邵卿在内的修士们惊慌失措,四散而逃。 很快,一个倒霉的男修就被神剑追上,但神剑再次悬停在男修面前,无论西旻子如何催动,神剑都纹丝不动,绝不伤人。 西旻子气得冷笑:“科圣,好精湛的手艺,这就是你修复的神剑,你竟敢愚弄孤!” 他用力地一拍白玉王座的扶手,霎时间,众人便感觉到身上似有千钧重力,把他们往地面上拍,所有人都被威压控制,双膝跪在地上,桑悦自然也不例外,她的双手用力拄着剑,才没有整个人匍匐在地,耳边能够清晰地听到骨骼都被压得咔咔作响,似乎要被碾碎。 地面上所有人都不堪重负,只剩下张湛然和他的元神张小浑还能泰然自若,他们虽然跪着,但肩背依然挺直,看上去气品仙逸,不卑不亢。 张湛然道:“臣不敢,承影、含光皆是太白天尊亲手所炼造,有剑身铭文为证,虽然只修复了三分之二,但极具神性。臣以为,或许是两柄神剑与太白天尊有所感应,体恤吾王辛劳,所以才留下今日在场的天骄奇才们,让他们能够继续为吾王效力,分忧。” 桑悦识海中,蓝如海忽然道:“不好,科圣有危险。” 第二百三十一章 诛仙 桑悦不解地问:“怎么了?” 蓝如海道:“我看这神剑不伤人,一定是科圣做了什么布置,西旻子怎么可能看不出来,接下来定要发难。” 另一边,沐庭筠也微微蹙眉看着科圣。 鬼见愁低声道:“这下仙王老儿要动怒了,要是科圣死了,你以后就是凤麟洲第一的铸剑师了……” 沐庭筠冷冷地看他一眼,鬼见愁立即把后面的话都咽回去。 沐庭筠轻声道:“科圣不该如此下场。” 鬼见愁问道:“不过科圣究竟是怎么操纵神剑不杀人的?” 沐庭筠道:“血淬神剑术。” 血淬神剑术,是一项失传已久的神人铸剑术。在铸剑过程中需要在剑身上层层刻入极其繁复的阵法符文,用异火、异水以精妙火候淬炼,剑成之后,铸剑师只需将少许的修士血液融入剑刃上的神阵阵眼,就能令神剑产生感应,自发保护这名修士。 鬼见愁如醍醐灌顶一般:“原来是那时候!” 在之前击溃血肉机械的最后一击中,承影、含光的剑气引发的罡风将所有人都割伤,张湛然应该就是在这时候取得了所有人的血液,再迅速融入神剑之中,使神剑与众人产生感应,自发地保护在场所有人。 西旻子哪能看不出来是张湛然做了手脚,他冷冷地看着张湛然,充满威胁地道:“这神器护佑了在场所有人,其中也包括科圣吗?” 此时此刻,西旻子显然已经怒到了极致,张湛然但凡答错一个字,不仅是他,今日在场之人全都别想幸免。 张湛然平静地微笑道:“不,小仙没有这等福气。” 西旻子微微勾起一丝冰冷的笑意:“哦?科圣不试试如何得知?” 桑悦心中一寒,西旻子要逼科圣用神剑自裁! “是,臣谨遵王命,”张湛然朝元神张小浑看了一眼。 张小浑上前冷静地握住承影神剑的剑柄,架在自己脖子上。 “不可!”桑悦满脸愤恨地朝张小浑冲去。 张湛然迅速看了一眼莫扬,眼神里递出师徒间一看就懂的默契含义。 莫扬只得咬牙隐忍抬手,祭出一个半透明的金钟罩,将桑悦罩在里面。 无论桑悦如何在里面拳打脚踢,大声嘶吼,金钟罩外人们都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能看到她无比愤怒和危急的表情。 莫扬和房安禹都红着眼睛,咬紧牙关,攥成拳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元神张小浑毫不犹豫地持剑自刎! 血色如虹。 张湛然本体和元神的脖颈上同时喷涌出血泉。 桑悦顿时眼眶通红! 为什么? 为什么好人反而多受磋磨! 为什么该死的人还在那里逍遥法外! 西旻子的脸色也变了一下。 这时,一道白光飞来,卷走了神剑。 年迈的凤麟洲天师丁清溪和世子傅灵越闪现而来,分别抱住了朝地面倒去的张湛然和其元神。 他们迅速地施法给张湛然止血,输送灵力。 傅灵越大喊:“医仙何在!” 数名医仙忙不迭地从云头飞来给张湛然治伤。 西旻子也微松了一口气,他是想惩戒张湛然,但还不想要他的命。 张湛然确实惊才绝艳,没了他,世间再难有人能复原神器,如今天魔肆虐,修复神器是修真界反败为胜的关键。若是真把他逼死,不仅会引发众怒,昆仑仙帝也会立即降罪,甚至,动摇他的仙王之位。 莫扬和房安禹也连忙扑向师父,经过桑悦的时候,还好莫扬没忘记,把法器收了放她出来。 围着张湛然和张小浑的人很多,桑悦站在外围远远地看着,只见他高洁仙逸的衣衫被血染红了大片,脖子上的伤口已经被迅速包扎好了,但还渗着血,神剑划出来的伤口,岂是那么好治愈的? 不仅是肉身,他的魂魄一定也受了很大的损伤。所以他的脸色才会那么苍白,双目紧闭陷入昏迷。 他刎颈的这一剑,显然是怀了死志。 但并不是他不想求生,只是他没有办法了,因此只能用自己的死,换在场所有年轻修士的生。 桑悦不禁回想起,仇一一挡在她面前的那一幕。 这是她此生第二次,被如此地震撼。 当她从震撼中回过神时,张湛然他们已经被带走了,旁观的修士们也陆陆续续地散去了。只有沐庭筠站在很远的地方,不引人察觉地,遥遥地看着她。 桑悦眼前已空无一人。 她走到淌着张湛然鲜血的位置,伸手抚摸着被血濡湿的泥土,抓了一把在手里,紧紧攥住。 桑悦喃喃道:“他们不是仙人,是神明。只有神明,才会如此不计代价,庇护众生。” 蓝如海道:“你钦佩他们,但你不会成为他们。” 桑悦道:“当然不会,我要做的是,为死去神明讨回公道的人。” 她低声而坚定地道:“为此,我会不择手段。” 这时,桑悦终于注意到远处沐庭筠看向她的目光。 她暗中催动水精剑上的白色缠绳,与他的剑柄缠绳进行法器传音:“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解释?” 沐庭筠也传音道:“眼下时机不对,能否等我七日,给你答复。” “行,过时不候。” * 除秽大赛后,好几个世家都办起了葬礼。 其中包括无患洞府。 沐息尘的尸身被无患道君寻回,对外宣称是在除秽大赛时不幸病发,暴毙而亡。 沐清枝在赛中重伤需要休养,因此只有桑悦跟着沐若拙夫妇前去吊唁。 无患洞府到处挂满了黑绸,点满了黑烛,布置得沉重而肃穆。 凤麟洲以白为尊,因此丧仪皆用黑色。 灵堂前身着黑衣的眉妩哭得梨花带雨,无患道君也止不住地垂泪。 沐若拙问起怎么没看到沐庭筠。 眉妩回答说,筠儿也受了重伤,如今身体不适还在休养。 说罢再次垂泪,苏罗赶紧上前安抚慰问。 * 除秽大赛后的第四天,桑悦带上疗伤灵药前往三秋圣境看望科圣。 结果却被科圣的妹妹张泠然告知,他刚能下榻,就带着伤去神器院督办复原神器的事宜了。 桑悦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那么重的伤,科圣他真是……”真是对自己太狠了。 张泠然也不满地背着手,足尖踢飞一颗石子,嘟着嘴:“对啊,一点儿也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每次都这样,爹娘和我怎么说都拦不住大哥。” 桑悦只好把带来的灵药递上去:“这些是在下寻来的疗伤灵药,不成敬意,还请泠然小姐代为转交。既然科圣人不在,那在下此番就不多叨扰了。” “多谢,我会告诉大哥的,”张泠然让机关偶人收下灵药,忽然眸光一闪,笑道,“其实桑姐姐也可以去神器院找大哥啊,说不定你去劝劝他休养,比我们说话更有用呢。” 桑悦尬笑一下,心说这小妹妹真是太看得起她了。 张泠然不等她解释,祭出一块镂雕白虎玉佩塞到桑悦手里:“这是神器院的通行玉牌,拿着它姐姐就可以随意进出啦。” “这太贵重了,我真不能收!” “哎呀可以的可以的,我走啦,姐姐再会!”张泠然嬉皮笑脸地硬塞进她手里,然后转身就骑乘飞行法器在三秋圣境里飞远了。 桑悦也只好和桃笙、柔孜一起骑乘白桦叶打道回府。 白桦叶上,桃笙抿唇笑道:“这位泠然小姐是想撮合姐姐和科圣吧。” 桑悦用手指轻戳一下桃笙的脑门:“小姑娘玩心重而已,你怎么会不知道,我和科圣,哈?怎么可能?” 桃笙眨着眼睛看她:“为何不可能呢?姐姐,不想寻一位道侣吗?” “道侣?”桑悦迷惑地眨了眨眼,某个华茂秋松的姿容居然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站在秋林里,有微风拂过,落叶纷飞,飘在他的身前身后。 桑悦按了按额头甩去思绪:“眼下修炼是最要紧的,我不该分心。” 桃笙道:“道法自然,姐姐或许不必刻意抑制心绪。只要道侣也是个良人,能一同修炼,两人并驾齐驱共同进步,或是对方更为强大,能够施以引导加快进步,其实都对修炼有益无害呢。柔孜哥,你说是不是?” 柔孜垂着眉眼,苍白修长的手指转动着合香佛珠,目光沉寂,但水晶般的淡紫眼瞳一如往常不受控地颤动着,轻颂一句:“何期自性,能生万法。主上,阿笙说的不无道理。” 桑悦只笑一笑,把通行玉牌交给桃笙:“阿笙,帮我收好,等以后找机会还给泠然小姐。” 桃笙问道:“姐姐,对科圣无意?” 桑悦笑道:“科圣是位值得敬佩的圣人,他就像指路的星辰一样,我只想有朝一日能变得和他一样强大,甚至超越他。而且说句不太敬重的话,总感觉科圣一心投入炼器,是个永远不会产生男女之意的大道无情之人。” “星辰本来就高挂在遥远的宇宙中,运转着独有的轨迹,我又何必去惊扰。” 第二百三十二章 黑影 翌日,桑悦和桃笙在秋水学宫的学堂里温习心法,柔孜今日药浴养伤,因此不在。 学堂很空,只有桑悦和桃笙两人。 九月初秋时节,气候尚且闷热,桑悦喜欢把窗子大开,让和缓的秋风吹进来,偶尔看书看乏了,就抬眼看看窗外的银杏树上跳动着的金翅雀。 光线暗下来的那一刻,桑悦就察觉到不对劲。 虽然云层把太阳挡住也是如此,但桑悦就是感到了些许的危险。 她豁然起身的刹那,无数细长的黑影像黑色的蛇群一样从窗外涌入。 桑悦现在每天都梳着五兵佩发式,此刻她立即拔下发髻上的弱水冰精笔,写出“曦”之字灵,附着在桃笙身上。 “曦”,是桑悦特意为了抵抗白邵卿的影脉术法,收集了大量人们关于晨曦的记忆,短时间内提升到良品的字灵。 虽然面对白家的影脉术法仍旧是以卵击石,但却足够短暂地打破黑影结界,让一个人逃出去。 聪明如桃笙,当然知道桑悦的想法,是要让她逃出去求救。 因此桃笙一刻没有耽误,立即化为一股发光的水流,冲出黑影结界。 那些黑影果然没有理会桃笙,而是蜂拥向桑悦,捆绑住她的手脚和脖颈,封住了她的灵脉穴道,令她一丝灵力都调用不了。 被牢牢捆绑住的桑悦只能保持站姿,动弹不得地立在原地。 一道黑色的人影游走到她面前,变化成白邵卿的模样。 白邵卿带着居高临下的微笑,盯着她的火热目光中,又夹杂着几分恨意:“桑悦小姐,数日不见,看来除秽大赛后,你恢复得不错。” 桑悦强忍着满腔怒火,尽量使自己冷静地道:“白上仙,此处是秋水学宫的学堂,你无故囚禁弟子,就不怕被人发现禀明世子和仙王,降下罪责吗?” 白邵卿嗤笑,语调嚣张:“桑悦,世子和仙王若是管得了秋水学宫,你当初还会来求我救人吗?现下你无非就是想靠打嘴仗拖延时间罢了,你把你的灵侍放出去找谁来救你?我记得她去了神器院的方向,啊,我知道了,一定是去找张湛然了吧。” “呵,可笑,凤麟洲世子我都不放在眼里,区区一个张湛然!”白邵卿眼中恨意蓦地加深,伸手用力捏住了桑悦的下巴。 看她吃痛微蹙眉头,他才满意地松一点力道,转而用手指轻抚她温暖滑润的脸颊。 桑悦一脸恶心地别开头闪避,被白邵卿捏着她的下巴强势地把她脸转回来。 “帮着张湛然赢了我大哥,你可得意?” 桑悦冷淡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一时的胜负而已,有何可得意。白二少爷,像您这样世家大族出身的上仙,自然胸怀广阔,区区一个除秽大赛,怎么会放在眼里,是吧?” “桑悦小姐,你一直都这么牙尖嘴利,是吗?”白邵卿自然听出她的讽刺之意,但却忘了生气,他用拇指揉着她下唇,感受着这日思夜想的触感,果然比他想象的还要柔软弹滑百倍,然后不再压抑自己的欲念,用力地吻了上去。 桑悦自然预感到白邵卿要做什么,但毕竟没有经历过这种事,脑海先是一白,在识海里蓝如海冷笑一声后,她立即反应过来。 她用尽全力转动双手,哪怕被束缚她的影子扭断骨头勒进血肉也在所不惜。 白邵卿发现了,在她让自己流血前,一只手强硬地滑进她的手掌里,单方面与她十指相扣。 他凑到桑悦耳边,近乎暧昧地低语,吐出来的字句却冷血充满强权:“你信不信,只要我几句话的功夫,就能把你从沐家族谱上除名,让桑悦这两个字从修真界消失。真走到这一步,你就只能关在我的后院里,做我一人的炉鼎。至于你身边那两个灵侍,我都不喜欢,你猜我会怎么处置她们?” 桑悦满腔怒火和怨恨翻滚着,像岩浆一样灼烧着心肺,但她的手脚却逐渐冷下来,慢慢放弃抵抗。 “我告诉过你,在凤麟洲,我想做什么事都易如反掌。” “只是现在我还不想把事做绝,你也别逼我。” 白邵卿肆无忌惮地亲吻着她的耳珠,满意地看到后者隐忍着愤怒和屈辱,僵直立在原地没再挣扎。 他想了想,收走了所有的影子。 桑悦的身体摆脱了束缚,但却如他所料,只是用鲨鱼一样冰冷锋利的目光恶狠狠地盯着他,并没有逃走。 “不要动我身边的人,否则我和你不死不休,”桑悦冷冷道。 白邵卿不以为然地嗤笑:“他们的生死,还不是看你?” “白邵卿,你玩弄强权,玩人丧德,没有德行!” 白邵卿嗤笑,手指勾勒着她的脸颊:“你一个小小养女,生成这副模样,却偏偏没有自保之力,如果不是遇到我,在这修真界里,你只会被更多地位还不如我的男人掠夺。至少跟了我,在这凤麟洲里没人再敢碰你。你只需取悦我一人。” 桑悦低低骂了一句:“取悦个屁!如果没有你强迫我,我就不会遇到这种龌龊事,我会努力修炼成仙,保护自己,不受任何欺辱。你不要再狡辩粉饰你的卑劣了,恶心!” 白邵卿像哄小孩似的道:“嘘,我也送你一句话,蚍蜉撼树,尤为可笑。只手遮天,才是权道。” “你可以试试反抗,只要你承担得起后果。” 白邵卿想拥她入怀,桑悦抗拒地挣扎。 这时有秋风卷着银杏叶穿过学堂,这并非自然产生,风中掺杂着桑悦认识的,纯粹澄净的金行灵炁。 是修为强大的仙圣出行时,没有隐藏实力,顺其自然与天地共鸣,而引发的一些气候变化。 是科圣。 白邵卿恼火地皱了下眉,目光不善地看着窗外。 这时桑悦开口了:“给我十天时间,十天后,我去找你。” 白邵卿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讥讽地笑道:“人都来了,怎么不求助?” 桑悦漠然道:“给你们创造机会再逼他自戕吗?” 白邵卿闻言不满,但还是讥讽地笑了笑:“行,我等你。” ? ?求一波评论和收藏呀,感谢大家 第二百三十三章 筹谋 白邵卿走后,桑悦抚平了衣裳的褶皱,遮挡住手臂上被勒出来的红痕,重新在桌前坐下看书。 桃笙和张湛然赶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番景象。 桃笙连忙跑到桑悦身边:“小姐……” 桑悦抬手安抚地握住她肩膀:“没事了。” 又用灵识问桃笙:“你是怎么把科圣请过来的?” 桃笙用灵识答:“只说姐姐处境危险,科圣就来了。” 张湛然打量了一圈四周,发现学堂的影子防御机关有启动过的痕迹,然后走过来,单膝点地,关心地看向桑悦。 只见她眼眶发红似乎哭过,脸上还遗留着难以掩饰的愠色。 桑悦的目光也在他脖颈上包扎着的白布上一扫而过。 张湛然温柔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竟然让桑悦小娘子也愁容满面?” 桑悦被他的温柔问询弄得眼眶湿润,但她立即强行把眼泪逼回去,故作冷淡地道:“打扰科圣了,是我方才修炼出了岔子,又不小心启动了学堂里的防御机关,所以吓到了桃笙,这丫头过于关心我,没想到为这点小事把科圣给请了过来。改日桑悦一定登门赔罪。” 桑悦三言两语给整事打好了补丁。 她不知道科圣会不会相信。毕竟科圣虽然不喜朝堂上的勾心斗角,但绝对不是傻子,他仁善,但也具备适当的圆滑、世故和锋芒。 他毕竟是位仙圣,是个要和各路老谋深算者周旋的仙臣。 如果张湛然追问,可能会打乱她接下来的计划。 好在,张湛然只微微一笑,他一点也不在意形象地伸了个懒腰:“不妨事,我正好也想出来走走。” 即便是科圣,桑悦此时也没什么心情和他说话,只强打精神劝道:“科圣人还是应该好生养伤,我前日见到了泠然小姐,她很担心您。” “多谢关心,我今晚就回去,”张湛然温煦地笑道。 说完这话他不仅没走,还半靠着书案一角坐下,低着头双手在动,不知道捣鼓什么。 桑悦的角度只能看到他一点侧脸,嘴角似乎噙着温柔的微笑。 就在桑悦忍不住想要出声询问时,张湛然将一个鬼迷日眼,又丑又憨又可爱的猪鼻兔泥兽摆在了桑悦的桌上。 桑悦疑惑地看着那人立起来的泥兽,只见这坨小东西开始手舞足蹈,摆出各种滑稽可笑姿势和动作。 桑悦冷漠地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破涕为笑,伸出手指去戳它胖鼓鼓的脸颊。 泥兽先是很高傲矜持地把脸拧到一边,不让她戳。 等她要把手收回去时,泥兽又转回来,抱着她的手指拿脸谄媚地蹭来蹭去。 张湛然连忙伸出手指弹了一记它的后脑壳,泥兽立即生无可恋地仰头倒在桌上。 桑悦彻底被逗乐了,忍不住笑出了声。 “有趣,好可爱,”桑悦忍不住问道,“这也是科圣的发明吗?” 张湛然笑着点头:“每当炼器毫无头绪的时候,我就会将手边的材料胡乱拼凑,某一天就做出了这个小家伙,遇到心情不好的时候和它玩玩,就又开心了。” 泥兽又翻滚着站起来,继续跳滑稽的舞。 “它很高兴,我身边的人都说它很丑,只有你说它可爱。” 桑悦伸出手,泥兽滚到她手上继续跳。 桑悦把它举到眼前,隔空戳了戳它的小脑袋:“你是我见过的世上第二可爱。” 泥兽一脸生气地抱了下胸,然后又张开两只前爪乱舞。 张湛然笑道:“它问你第一可爱是谁?” “科圣的元神是第一可爱。”桑悦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只因眼前人太过温柔亲切,所以她说话没过脑子,完全就是把心里话脱口而出。 但她和张湛然其实还没熟到能谈论彼此元婴、元神的地步。 张湛然轻轻啊了一声,然后脸颊和耳朵爆红。 他有些害羞无措地转开脸,然后坐立难安地站起来:“我,我想起来还有事要做,先告辞了。” 说完就有些六神无主地快步朝门外走。 桑悦忙喊:“科圣,你的泥兽!” “你喜欢就送你了,”张湛然脚步不停,匆忙回答。 “谢谢科圣!” 蓝如海道:“你把人吓跑了。” 桑悦道:“我也不是故意的,一定是被白贼气晕了,所以嘴比脑子快。” 桃笙问道:“姐姐为何不向科圣禀明真相?” “科圣肩负着对抗天魔的重任,我一人之事,在天下之事面前,实在是不足一提。我不想因为我的事,让白家找到机会给他造出更多阻力。” “我自己的事,自己想办法抗。” 桑悦咬牙切齿地道:“白家,白邵卿,我不信斗不过他。” 桃笙点头:“知晓姐姐一贯选择自立自强,我也已经想出了另一种应对的计策,只是这个计策,会让姐姐受不少委屈。” “无妨,说说看。” 桃笙道:“幻术。姐姐的音行术法已有小成,要知道音行术法和香行术法都极其适合扰乱心神,施展幻景。我在一本中古仙人手札中看到两首名为《沤珠槿艳》和《镜花水月》的编钟、编磐幻曲,和名为‘乌羽玉’的幻香,虽然曲谱和香谱都残缺不全,但以柔孜哥的本事,定能复原。而且这手札是孤本,三界知者甚少,应当不会被白邵卿识破。” “姐姐只能先假意答应白邵卿,平日里与他虚以为蛇,到了双修之时就用幻术蒙蔽他借此逃过。” 识海中蓝如海道:“桑悦,阿笙这法子不错,不如一试。眼下我们实力不足,只能与之迂回。其实于我们来说能保住修为就行,至于贞洁这种东西,去他爹的。” 桑悦点头。 她和元婴蓝如海的想法一致。 贞洁二字,本不应成为女子的枷锁,更应该是对男子德行的拷问。 如白邵卿这种恃强凌弱的人,哪怕真被他得逞,也不过是一时之辱。日后她必要让他身死道消。 第二百三十四章 夜谈 沐庭筠身着一袭汉白玉色袍服,坐在回廊下,面前摆着一张小案,他一手拿着只白玉簪,一手捉刻刀,在仔细雕琢簪头上的霜蕊花。 “尘儿,今日已是第七天了,这具身体适应得如何?”眉妩款款走来,操控机关偶人放下汤药糕点。 沐庭筠眸光不动声色地微闪,抬头时,已经对她露出温煦的笑意,双手递上白玉簪:“母亲请看,我这玉簪雕得与从前相比,如何?” 眉妩接过白玉簪,举起来对着阳光观摩,忽然感觉不对似的“咦”了一声。 沐庭筠眼中暗藏的杀机顿时如草丛中捕猎的豹子般蓄势待发。 眉妩抬袖掩唇轻笑道:“没想到,吾儿的雕工不仅没退步,反而精进了几分。这花儿雕得好啊,是要送给哪家姑娘?” 沐庭筠迅速换上了虚伪温雅的目光:“母亲说笑了。” 他起身,接过簪子,在眉妩发髻上比了比:“这是儿子为您准备的。” 沐息尘的雕工颇为精湛,无患洞府名下的玉器铺子里常常会出售他亲手雕的玉器。 而无患洞府里的玉石,沐庭筠一件也不能碰。因为沐息尘说:“玉是君子之器,你一个流着凡人血的贱种,便是碰一下也是玷污。” 因此,眉妩母子一直认为沐庭筠不会琢玉,更不可能,雕琢手法都模仿得和沐息尘一模一样。 沐庭筠刚回来的时候,生性多疑的眉妩不可能不防备。 因此这七日来,他对外,一举一动都是沐庭筠,但对内,对眉妩,对着沐息尘的心腹,他的一举一动,都得仔细地复刻沐息尘的样子。 沐息尘应是从未发现,当他在观察模仿异母弟弟的行为举止时,其实弟弟也在不动声色地模仿着他。 比如,沐息尘喜欢偏黄的浅色,擅长琢玉,喜欢在雕刻时边上放着小火炉,温煮茶水和瓜果。 比如,沐息尘喜欢暗中动用酷刑凌虐生灵,无论这个生灵是否有罪,施虐过后,再带着满身血污去沐浴熏香,披上一身洁净素衣,继续在人前扮演温文尔雅的如玉君子。 “儿子再打磨加工一下,这簪子就配得上娘亲了,”沐庭筠强抑着仇恨和恶心的情绪,装模作样地笑道。 眉妩笑着点头:“我还在想,你是不是看上了沐桑悦那小妮子呢,不然这次除秽大赛,怎会让她活下来?” 沐庭筠不紧不慢地打磨着玉簪:“我一直记得母亲的话,再美的女人,只要阻了我的路,都不能留。只要手握权柄,美人、宝物,自然都会随之而来。” 眉妩满意地点头,摸了摸沐庭筠的头发:“尘儿知道就好,沐桑悦那个下贱的小凡奴,撞破了你的秘密,还以此威胁你,此女断留不得。若是你的身体还没休养好,不如由为娘来替你处理她。” * 夕阳西下时,眉妩终于走了。 沐庭筠见她走远,这才起身回屋换衣,并拿上了沐家神墟的传送玉令牌。 * 松神殿,松木林。 天星洞。 这本是一个荒废的中古洞府,被沐庭筠重新休整出来。 洞壁和洞顶的石头都会发出天然的点点萤光,在里面行走,就宛如置身星河之中。 沐庭筠在最宽敞的洞室里摆上夜明珠照明,栽种了各色灵植,并有金囊松鼠等灵兽在里面生活玩闹。 一个身影淡薄的魂魄坐在水潭边,呆呆地仰头看着洞顶的萤光。 那魂魄是个西域装扮的妇人,浅棕色鬈发裹在白色纱巾里面,穿着朴素的棉布袍服,秀美的脸庞上笼罩着淡淡愁绪,双目无神呆滞。 正是沐庭筠母亲的幽魂,娜孜拉。 “阿娘,”沐庭筠走过去跪坐在娜孜拉脚边,关切地看着她,但娜孜拉却仿佛听不见看不见似的,只一味呆呆地看着洞顶。 除秽大赛后回到无患洞府,沐庭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偷偷用一个装着恶鬼的魂瓶,调换出娜孜拉的魂瓶。 并在调换完后,他就立马撺掇眉妩把装有恶鬼的魂瓶连瓶带魂一起销毁,以免被发现。 然而,当他把娜孜拉的魂魄从瓶中解救出来时,由于常年被邪器禁锢,娜孜拉的魂魄已经虚弱无比,神志不清。 即便他把母亲安置在灵炁充沛的天星洞里,也只能勉强维系魂魄不散,却不能唤回母亲的神智。 这样虚弱的魂魄,自然是无法走完地界轮回路的。 沐庭筠坐在母亲脚边,拿起五舌竹簧含在口中吹奏,引得金囊松鼠们都围聚过来。 娜孜拉呆滞的目光被灵兽们吸引过去,却始终没有看儿子一眼。 * 松神殿,松木林。 月上中天,林子中昏暗如墨,只有月光照在溪水上反射着粼粼波光。 桑悦御水而来,便看到沐庭筠站在溪边,他穿着青霜色的袍服,一身肃寒,不消走近,都能感受到他身上寒风凛冽的味道。 如假包换的沐庭筠,桑悦此刻确定无疑,他就是他。 沐庭筠有所察觉,转过身看她落地。 “沐、庭、筠,”她故意很认真地一字一句叫他的名字,仿佛是为了确认他的身份,同时又附赠他一个外号,“沐霜霜,我来了。” 沐庭筠无视后面跟着的那个外号,看了眼她单薄的衣裙,从纳戒里祭出一件斗篷递过去,面无表情道:“夜寒露重。” 桑悦也不推辞,接过来披上:“快说吧,从那个夺舍血窟开始,事先说好,你要是没有个合适的理由在洞窟里见我就打,我们今晚就重新打过。” 沐庭筠感到,这姑娘似乎越来越好战了,抑或是,她一直如此好战,只是懒得在他面前掩藏了。 他便依她所言,从进入洞窟后,沐息尘夺舍开始说起。 洞窟内除了夺舍邪坛外,还布置了许多监视用的机关兽,正是眉妩用来查看沐息尘夺舍过程的。 沐庭筠又要反夺舍,又要不被眉妩察觉,这一战确实十分凶险,最后虽然打散了沐息尘的元婴,但他自己的元婴也受伤严重。 因此当桑悦出现时,为了避免被眉妩怀疑,只能将她驱赶到夺舍祭坛里,而他还要去执行下一步计划。 至于后面的计划,就如同蓝如海推测出来的那样,沐庭筠直接去到张湛然面前,献上反间计,科圣从善如流,不惜让自己受伤把他送到白秋臣的阵营。 沐庭筠暗中探听白秋臣的作战计划,再传递给张湛然,如此里应外合,最终赢下战局。 桑悦听完,不禁疑惑地道:“沐息尘一开始依附白相,你却在除秽大赛上当众倒戈帮助科圣,不会引起眉妩怀疑吗?” 沐庭筠道:“沐息尘原本就是两边压注,他自己站队白相,让我结交世子和科圣,为的就是等两边分出高下时,能够随时倒戈一方。” “但这确实招险棋,眉妩一开始也起了疑心,我便对她说,三界将乱,权力势必更迭,所谓的世家富贵荣耀根本不堪一击,只有强大的战力才能在乱世中屹立不倒。” 沐庭筠平静地道:“而这番话,并非单纯为了打消她的疑心,而是时局本就如此。” 桑悦问道:“你如何能如此肯定?” “每日看不断剑坊传来的情报便可知晓,世家日渐腐朽,仙洲生灵劳苦不堪,而仙庭无所作为。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第二百三十五章 礼崩乐坏 “说到不断剑坊,喏,物归原主。”桑悦祭出小巧玉剑还给沐庭筠。 沐庭筠沉默地看了桑悦一眼,抿了下唇,好似有点不情愿地,将小巧玉剑收回:“多谢。” “对了,你娘亲……” 沐庭筠语气沉沉地道:“已经救出来了,但在魂瓶里被关押许久,现在魂魄淡薄虚弱,需要修养恢复后,才能送她入轮回。” 桑悦想了想道:“你记得柔孜吗?” “你的灵侍?” “对,他是佛道的香音修,佛法殊胜,知道怎么修复残魂,要不要让他为你母亲看看?” 沐庭筠立即点头:“我该如何请见柔孜大师?” 桑悦微笑:“用不着麻烦,你娘亲在哪儿?若是不远,我现在就把柔孜叫来。” “不远,就在附近天星洞。” “成,”桑悦立即单手捏诀,祭出“一川风月”小洞天画卷。 画卷在空中自动展开,从上至下环绕着桑悦和沐庭筠,大约有几十米长,所绘山水秀丽五匹,园林宅舍形制典雅,与自然风光相得益彰。 桑悦唤道:“柔孜,我有要事,速来。” 画卷上一个楼阁前顿时出现一道传送彩虹,可以看到画上楼阁的门打开,一个身穿蓝衣的小人从门内快步走了出来。 虹光一闪,雪白鬈发,银簪蓝衣的年轻佛修便被传送出来。 桑悦催促得急,柔孜便没有蒙面,出现的那一刻,给人真如神明降世般的惊艳之感,他原本应是在楼内调香,因此出现的那一刻,更兼圣洁馥郁的香气散逸出来。 那熏香和暖、幽邃、带有禅意,扑鼻而来,令桑、沐两人都有片刻陷入美梦之感。 “主上,庭筠少爷,”柔孜垂目下视,抬手于胸前,欠身行佛礼。 * 沐庭筠带桑悦和柔孜进天星洞探望娜孜拉。 柔孜祭出香炉点燃灵香,淡金的香气烟霭环绕在娜孜拉身周,形成佛家法阵。他祭出玉笛吹奏安魂曲,曲罢,娜孜拉的将散未散的魂魄聚敛了许多,看上去不再像雾气一样虚弱。 柔孜道:“娜孜拉夫人的魂魄确实虚弱,但好在这里灵炁充沛,只要每日熏染春芜香,再聆听安魂曲,连续四日,便能聚敛魂魄,唤醒神智。” 柔孜说完,沉静忧郁的目光中又显露几分迟疑关切之色,看着桑悦道:“但是主上,你要的灵香尚未完成。” 桑悦也为难地微蹙眉头:“那香很难炼吗?” “炼倒不难,只是有好几味原料难寻。” 沐庭筠道:“是什么原料?我来准备。” 柔孜看向桑悦,后者点了点头。 柔孜从袖中取出一张香方,递给沐庭筠:“这些香料,需要在四日内搜集完全,事关主上修炼,一味不可少,不可迟。” 沐庭筠看完后收进怀里:“我明白,交给我。” * 到了和白邵卿约定的那天,一川风月小洞天,桑悦房间。 双腿都是机械义肢的仙妆师青黛为桑悦画上明艳的晓霞妆,依旧梳着五兵佩,并帮她双手双脚都戴上统一式样的铃铛合香珠串。 青黛看着镜子的桑悦,不禁赞道:“主公真是千秋绝色。” 青黛的声音天生软绵绵的,酥甜入骨,她凑到桑悦耳边,用最酥甜的嗓音说着最残忍的话语:“主公,不要放过那个恶男人,要让他后悔、绝望、害怕,否则,真当我们姑娘家好惹的。” 桑悦哈哈干笑两声,这几天她也和青黛学了几招魅惑人的美人计,譬如眼神怎么流转、怎么笑、怎么说话才能让男人乖乖听话。她自认这辈子是学不到青黛的精髓了,但够用就行。 * 秋水学宫,驾霄阁。 这一次来,白府道兵直接道:“桑悦小姐,邵卿少爷在三楼。” 白邵卿躺在紫檀木的矮榻上,当桑悦穿过云层从窗外飞入时,第一次见她妆扮过的样子,不禁目露惊艳。 “过来,”白邵卿拍了拍矮榻。 桑悦强忍怒意,用青黛教她的样子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走过去。 白邵卿将她拉进怀里,手掌抚过她温香软玉的脸颊,直到她的下颌处,托起她的脸庞低头欲吻时,桑悦把手放在他唇上,装作含羞带怯的模样道:“别在学宫里,给我安排一处洞府,求你了,我虽然不是真正的世家女,也给我留一点体面吧。” 白邵卿将脸埋进她颈间,深吸一口气强压情欲,笑道:“早这么乖多好,嗯?” 桑悦抓着他的衣襟,仿佛害羞似的缩起身子把脸埋下去,挡住自己的白眼和咬牙切齿的表情。 白邵卿把她打横抱起,脚往地面一跺,直接开启一个传送阵。 白光一闪,两人便来到一个富丽堂皇的园林,在各处洒扫的仆从很多,但没有人敢抬头看他们。 白邵卿抱着桑悦穿过回廊:“这处小洞天是我今年新挑的园林,你觉得怎么样?” 桑悦不知道这处园林究竟有多大,光是现在逛的这处府邸,连柱子都镶金嵌玉,奢靡至极。 可谓锦绣堆砌,金银满堂,一室之费,可抵万民之食。 桑悦淡淡道:“富贵无极。” 白邵卿哈哈大笑:“你喜欢就送你了。” 桑悦吃惊地看白邵卿一眼:“偌大的天品小洞天,给我?” “一个天品小洞天而已,我还有十来座,下次带你挨个都逛一遍。” 桑悦心惊,真不知道白家究竟聚敛了多少财富,如此奢靡。 她看到前面有个宽敞的庭院,立即趁白邵卿不注意从他怀里跳下,指着庭院道:“白上仙,我也为你准备了个礼物,这礼物很大,我们去院子里看吧。” 她掐着能把自己腻死的嗓子,道:“好不好?” 白邵卿自然不会拒绝。 当看到桑悦祭出一架编钟和一架编磐时,白邵卿看着这两件平平无奇的乐器,兴致缺缺地失笑:“这就是你给我的礼物?确实算‘大’礼。” 桑悦冷笑:“你误会了,我所说的礼物,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一曲舞乐。” 白邵卿挑眉而笑,目光炙热而危险地盯着她,故意逗她道:“你喜欢行事前听这种大乐?” 桑悦冷淡而从容地道:“礼崩乐坏,没听过吗?” 看着她又露出一如既往桀骜倔强的侧颜神态,再听见这满不在乎的悖逆言语,传进白邵卿耳中却成了一种别样的撩拨,愈加激发了男人的征服之心,白邵卿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扯入怀中,吻住她的唇放肆啃咬。 第二百三十六章 情报 桑悦隐忍着白邵卿的亲吻,片刻后将他推开,冷冷地妩媚笑道:“白上仙,说好的,要听完我的礼物呀,为此我可是准备了很久呢。” 桑悦双手握诀,凝聚出九个和她一模一样的水分身们。 编钟五人,编磐五人,桑悦们且舞且奏。 音律带动了她们手足上戴着的合香珠串,深紫色的香气烟霭很快就在庭院里弥散缭绕,宛如美人轻薄的披帛。 乌羽玉这道幻香本身没有味道,只要随便加一味寻常香料进去,它就会完全融入进去。 因此白邵卿只闻到很普通的沉水香味,丝毫未起疑。 编钟、编磐合奏的《镜花水月》只要听一遍,就能深深刻印在对方的记忆深处。 《沤珠槿艳》每一次施展时都要重新演奏,所以柔孜把这首曲子印在了银铃法器里,又做成铃铛合香珠串让桑悦戴上。 这银铃法器平时不会出声,只有桑悦用特有的巧劲和频率摇动后才会响起,譬如此时。 两支中古幻曲,再加上圣品幻香,即便桑悦只有元婴期修为,也足以编织出短时间迷惑化仙期的幻境。 曲罢,白邵卿便霍然起身,抱起桑悦往室内走去。 等房门一关,桑悦便从白邵卿的怀里跳下,闪到一边。 而白邵卿却还保持着抱人的姿势,滚进床榻里。 桑悦冷漠地看着白邵卿彻底陷入幻境,肆意纵欲的样子,只觉得恶心。 偏偏她走不得,毕竟等白邵卿这个春梦做完,她还得把戏演下去。 她走到门窗附近观察一番,确定没人敢靠近后,施法凝结了一个泡泡罩住自己,席地盘腿打坐,意识沉入识海,和蓝如海一起修习心法。 * 地府,黄泉路,奈河桥畔。 阴间幽暗无光,奈河里流淌着浑浊的血黄色河水,像沼泽一样不断地冒着泡,味道腥秽至极,翻涌间可以看到血水中满布虫蛇。河面上浮动着惨白的磷火,忽明忽暗,映照出无数挣扎的鬼影,哀嚎声隐约可闻,却又似被某种力量吞噬,只剩下空洞的回响。 一座斑驳的石桥横跨奈河,桥身布满裂痕,仿佛随时会崩塌。桥上排着长队的亡魂,神情麻木,被鬼差押送着前行。 偶尔有执念深重的鬼魂在桥上往奈河看去,奈河中迅速冲出周身缠满虫蛇的白骨骷髅,伸出苍白骨手将鬼魂拖入血河,只余一串气泡浮上水面,随即破灭。 河岸上,盛开着大片血红的彼岸花。花瓣如血滴落,随风飘散,落入奈河便化作一缕青烟消散。 血色花海之中,娜孜拉不舍地凝望着儿子,虚无的手爱怜地轻抚沐庭筠的头发。 “孩子,阿娘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天冷了要加衣,要好好吃饭,修炼不要太刻苦了,别累到自己。” “是,阿娘。” 娜孜拉满目欣慰地看着他:“我的好孩子,这么好的孩子真是天神赐予我的,最好的福报。阿娘这一生,有了阿筠,满足远远多于遗憾。” 沐庭筠面色沉静地目送着娜孜拉走完奈何桥,直到母亲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冰封的双眼中才逐渐流露出沉痛之色。 * 不断剑坊。 沐庭筠通过传送阵进入密室,快步走到书案前,面无表情,出口的声音冷若冰霜:“把近三个月的情报全都搬上来。” 下属一愣:“三个月的,全部?” 沐庭筠一缕冰冷眼风瞪过去,下属吓得心中一寒,立即低头道:“是。” 他喝了一口浓茶强迫疲惫的身躯提起精神,快速翻阅起书案上的情报,只有忙碌,才能让他忘却如坠深渊的空荡荡的内心。 沐庭筠在密室里一坐就是两日,不眠不休。 鬼见愁只能陪他呆在密室里,让不断剑坊的器灵们给他搜罗了一堆好酒,喝醉了就睡,睡醒了再喝,虽然他也觉得无聊得紧,但却不敢去劝这狠小子。 倒是沐庭筠收留的器灵们,领头的那几个是胆大的,譬如透甲枪器灵阿甲,算盘器灵阿珠等,敢上来劝一劝。 阿甲道:“主公,您已经看了两天两夜了,这些繁琐的事不如交给我们去筛选,拣出重要的事再汇报给您。” 阿珠附和道:“是啊,主公,您这样太耗费心神了,歇一歇吧,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等着您应对。” 沐庭筠揉了揉眉心的晴明穴,沉默片刻后摆了摆手让他们离开。 恰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名字吸引了他的注意。 一个本不应该出现在这堆情报里的名字。 沐庭筠抽出那张情报细看,然后面无表情地将其拍在书案上,提起鬼见愁直接飞掠出密室。 而他刚走,原本坚硬的书案轰然从中断裂,纸张散落一地。 阿甲和阿珠对视一眼。 阿珠把被沐庭筠拍碎的那张情报拼凑回去,上面的内容很简短。 ——十月三日,白邵卿怀抱沐家养女桑悦进金谷小洞天。 * 沐庭筠御剑赶到秋水学宫,找遍了半个学宫,才在音修院看到正在听讲的桑悦。 他静默地抱剑站在树荫下,等候她下学。 “庭筠少爷,”身后传来清冽柔和的少年嗓音。 沐庭筠回头,便见张湛然朝他走来,脸上笑颜如湛然秋水般明朗灿烂,差点让人忽略掉他脖颈上包扎的白布。 “巧遇,”张湛然活泼又促狭地眨了眨眼。 沐庭筠只好向他行礼:“弟子见过科圣。” “呵呵,不必多礼,我不是来抓弟子课业的,”张湛然虽然是一百多岁的仙人,但不仅容貌依旧少年,性格似乎也是,露出孩子气的得意笑容道:“我当年也逃过课,不过至今都没人发现。” 沐庭筠虽然心事沉沉,也不禁薄露笑意。 张湛然微笑道:“我给庭筠少爷的信,不知可曾送到?” 沐庭筠道:“弟子已拜阅。” 张湛然写的是一封收徒信,他惜才爱才,看重沐庭筠的铸剑才能,信上言辞温润恳切地表达了欲收沐庭筠为徒,并带他进入神器院修复神剑的想法。 张湛然性情温柔,从不以身份压人,信上也礼貌地等候沐庭筠回复。只是他爱才心切,今日碰巧遇见,就迫不及待地来问沐庭筠的想法。 沐庭筠接着道:“多谢科圣抬爱,但弟子目下并无拜师的打算。” 张湛然不无遗憾,但并不生气,只柔和地问:“方便说一下缘由吗?若是因为某些顾虑,我和神器院会想办法为你开路。” 沐庭筠道:“因为弟子无法专攻剑道,庭筠日后想入仙庭为朝臣。” 张湛然沉默片刻,隐去目中惋惜之意,点头微微一笑,温和地道:“这也很好。” 不远处音修院的仙曲已然停歇,弟子们陆陆续续地收了乐器,散学了。 桑悦所在的位置离沐庭筠他们最近,他们说的话也差不多都听到了。 她不想上去打扰,打算绕路走。 沐庭筠却不轻不重地唤道:“桑悦堂妹,能否过来一叙?” 桑悦只好上前抱拳见礼:“科圣人,庭筠堂兄。” 张湛然对桑悦笑着点头,然后坚持把神器院的通行玉牌交给沐庭筠:“这通行玉牌望你收下,只要你愿意,任何时候神器院的大门都为你敞开。” 沐庭筠双手接下通行玉牌:“多谢科圣厚爱。” 科圣朗笑着拍拍沐庭筠的肩膀:“即便做不成师徒,做朋友也很好啊。” “那我就不打搅你们兄妹叙话了,告辞。” “恭送圣人。” 第二百三十七章 权道 科圣走后,桑悦不解地问:“一直听说科圣想收你为徒,果然是真的,多好的机会,为何不要?” 沐庭筠道:“因为一把剑再锋利,也无法斩尽腐朽世家扎根在仙庭深处的根须。” 桑悦也为沐庭筠感到惋惜:“堂兄真要舍弃剑道?” 沐庭筠道:“剑道、权道,并非相悖。” 桑悦微笑:“堂兄志向高远,这很好。” 沐庭筠认真地看着她问道:“桑悦,那你想要什么?侠道,仙道、神道、还是权道?” 桑悦道:“我要灭尽三界天魔。只要能让我做到这一点,什么道我都能走。” 沐庭筠抿了抿唇,沉默。 桑悦像小犬一样好奇地探头观察沐庭筠的脸色,但他冰冷清俊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桑悦没再等下去:“堂兄,我待会儿还有字修院的课,没什么事我就走了。” 低沉的嗓音便在此刻压抑地传来:“你喜欢白邵卿吗?” “什么?” 沐庭筠平静而专注地看着她,神色冷淡,眉心不易察觉地蹙起,又问了一遍:“你喜欢白邵卿吗?” 桑悦的脸色慢慢地由晴转阴,眉头一蹙,生气地“呵”了一声,声线也变得凌厉逼人:“堂兄的情报网可真够快的。你的探子们是盯着白家还是盯着我?” 沐庭筠解释道:“是白邵卿的情报。” 桑悦脸色稍缓,但依然板着脸:“这和堂兄有什么关系?” “为何不答?”他一贯没有波澜的目光难得执拗地盯着她的双眼。 桑悦怒道:“这是堂兄该问堂妹的话吗?未免太失礼了。” 沐庭筠蹙眉更深地道:“你不是我堂妹。” 桑悦睁大了眼睛,沐庭筠抿了抿唇,一向冰封的眼中似乎也有些懊恼。 不等沐庭筠作出解释,桑悦甩袖转身就走。 沐庭筠低沉平稳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若你不愿,我助你脱身。” 桑悦愕然地回头看他,迎上对方不再隐忍的,压抑又炽盛的眼神。 “我来杀了他。” 桑悦愕然时,识海里蓝如海道:“让我来和他说。” 桑悦正不知如何应对,便从善如流地让蓝如海操控身体。 蓝如海直视着沐庭筠的双目道:“庭筠堂兄,我不要脱身,脱身代表着逃不是吗?可我为什么要逃?错的是白贼不是我,只因我弱,我就活该被欺凌吗?” “白邵卿死了又能如何?我想要的,是如白家这样的世族再也不能欺凌我,我想要站到科圣那样的高度,无论实力还是地位,都强大到无所畏惧。” 蓝如海适当地让自己眼眶微红:“堂兄,你可以帮我吗?” 沐庭筠耐心专注地听她说完,沉默几许,似在心中认真考量,但并没有让蓝如海等太久,他审慎而坚定地道:“好,我帮你,登顶成圣。” 他深深地看着桑悦,端正地行了一个世家的辞别礼,彷如臣子面对君主那般郑重,方才转身离去。 目送沐庭筠远去后,桑悦立即重新拿回身体的掌控权,对蓝如海道:“你利用他?” 蓝如海:“这就心疼了?桑悦,即便是仙帝,也要利用臣子的忠心,世族的权势,三界生灵的民心,万千仙将的性命去浴血奋战。沐庭筠说得对,一把剑再锋利,也无法一切皆斩。都是利用,有的人做成了,就是君王,就是英雄,有的人没做成,就是小人,就是卑劣。是非对错皆是任由他人评说,端看你自己怎么想,怎么做。” 桑悦叹了口气:“阿海,我不是不懂权术。只是权术不是雨水,不该无差别降临在每个人头上。给无辜的人留点清静吧。” “像白邵卿之流,你想怎么用都行,这种人活该。但沐庭筠、张湛然这样的人,你不要动他们。” 蓝如海不解道:“为什么?” 桑悦低声道:“因为真心不该付诸腐朽。” * 数十日来,白邵卿每天都召桑悦去他的小洞天,不分日夜,当然,五次里至少有两次,桑悦都会找借口回绝,非要等得他快要大发雷霆时,她才会逼不得已地前来。 白邵卿也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双修前桑悦还愿意装一装小意温柔,双修后立马就翻脸无情。 他以为是双修后有损桑悦的修为所致,他当然知道桑悦并不喜欢自己,强迫她双修会有损较弱一方的修为。但他在双修的时候自认已经很小心,不想伤害到她了。 后来也送给她很多有助修为的灵丹妙药和法宝作为补偿,但她依然没有一点好脸色。 白邵卿见过她在练剑时突然收剑,因为有一只小小的蜻蜓恰巧飞过。 她看那只飞虫的眼神都比看他温柔。 白邵卿恨极,只能日夜缠着她双修,十倍百倍地缠磨着她。然而,无论她在双修时被折腾得多么动情失神,事后仍是那副冰冷仇视的模样。 这不禁令白邵卿感到少有的挫败。 “白二少爷,怎么闷闷不乐的?”白邵卿正和一众世家子弟在醉仙楼饮宴,萧家的上仙萧流觞端着美酒凑过来,“听说醉仙楼新来了两个才艺双绝的孪生美人,不如把她们叫过来给二少爷纾解纾解,如何啊?” 骆家仙君骆悟之拍腿大笑道:“萧三爷,你刚出游回来,消息可就慢了点吧。白二少这阵子新得了一个绝色美人,那可是仙姿榜上唯二的振古绝色啊,你说说,白二少的眼里哪还装得下别人,这里的美人在白二少看来,还不都成了庸脂俗粉了。” 萧流觞拍拍脑袋,故作懊恼状道:“我这消息还真是晚了许多,近来太忙,仙姿榜也许久没去理会,只知道第一的振古绝色从来都是炎洲仙王,这唯二,是什么时候出的,是哪家的仙子啊?” 众人一同嘘声哄笑。 “早就出了!” “这消息也太滞后了。” 萧流觞笑着看向白邵卿:“白二少,我还真是好奇了,到底是谁啊?” 白邵卿笑道:“是沐家沐若拙的养女,沐桑悦。” 萧流觞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哦,我知道了,听说过。” 然后又笑着撺掇道:“今天这么热闹,怎么不把你这位心肝宝贝儿叫出来同乐,也让大伙儿见见嘛,大家说是不是?” 有他开头,其他人当然是喜闻乐见,一起起哄。 “都是自己人,早见晚见都是要见的嘛!” “就是,择日不如撞日!” 白邵卿转着酒杯轻轻摇头:“她可是个暴脾气,比作炮仗也不为过,美则美矣,不是好相与的,连我都敢顶嘴。” “哟,脾气这么硬啊。” “那兄弟几个更好奇了。” “就是,什么样的暴脾气白二少压不住啊。” 众人连连起哄,白邵卿也不再推脱,笑着道:“行吧,我把她叫来。” 第二百三十八章 题字 白邵卿摸了摸右耳的蓝玉耳坠,施法传音道:“阿悦,醉仙楼,过来相聚。” 耳坠传出的女声很特别,少有的低沉英气,乍听有点不分男女,清脆坚韧,还带有几分野性,自然而不羁,有种不受束缚的海浪拍打着礁石的那种洒脱与豪迈。 她说:“白邵卿,我在修炼。” 白邵卿沉声道:“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女声冷哼了一下,耳坠里就没有声音了。 骆悟之小心翼翼地看着白邵卿脸色,问道:“这意思是,来还是不来?” 白邵卿冷哼:“她不敢不来。” 大概一个时辰后,一侧水晶珠帘后的传送阵才白光一闪,将一个身量高挑的女子传送了过来。 女修直接提起水精剑的剑柄拨开水晶帘,不紧不慢地走出来,那双绝美眉眼好似天生带着一股桀骜,平静地环顾厅堂,将饮酒作乐的男人们、妖娆起舞的女人们,都扫进眼底。 她亮相的那一刻,整个厅堂都静默了。 她只穿着半新不旧的蓝色修士袍服,脸上也不施粉黛,甚至簪着五兵佩的发髻还垂下几缕乱发,显然如她所说,她原本在修炼。 即便如此,无论是她蜂腰鹤腿的身段,还是勾魂摄魄的琥珀瞳,都如繁星丽天般,艳惊四座。 桑悦不在乎别人是不是在看自己,她不带情绪的目光落到白邵卿身上,便缓步朝他走了过去。 她冷淡地,隐忍不爽地看了一眼白邵卿,与他隔着一指距离坐下,剑放在身侧。 白邵卿拂袖扫开了她的剑,将人一把拉进怀里,捏着下巴道:“来得这么晚,还敢瞪我,我真是太纵着你了,嗯?” 桑悦挣扎着推开他,冷笑道:“仙人寿数那么长,多等一刻半刻有什么要紧?又不用赶着投胎。” 白邵卿最恨她这副讥诮的样子和口舌,一时也惊愕于她的胆大,没想到她还真敢在这么多人面前下他的面子。 他正想着怎么整治她时,有人赶紧出声打圆场。 萧流觞道:“还真别说,真是郎才女貌啊。白二少,英雄难过美人过,仙人也是人,人之常情嘛。” 白邵卿缓了下脸色,用手摸了摸她的下颌,笑道:“在座的都是世族中人,乖顺点。这位是萧家三爷,流觞仙君,你来得晚,该陪一杯。” “萧家?”桑悦抬眼看向萧流觞。 萧流觞迎上她那双瑞凤眼,呼吸微窒,顿时觉得这双眼艳极锐极,似能勾魂摄魄,令人不敢直视。 桑悦平静地问道:“萧泽意是你什么人?” 萧流觞微愣一下,他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只是惊讶于她居然敢这么直接,装都不装一下,于是他别有深意地笑道:“姑娘还记得我那死去的侄子?” 只听桑悦接着说话,她的声音很平,但话语却毫不客气:“记得,萧泽意,我杀的,你不恨我?” 白邵卿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满堂寂静。 萧流觞回过神来,朗笑两声打破沉寂。 骆悟之道:“桑悦小姐,他谢你还来不及,他们大房和三房的争斗那可是由来已久啊。” 也就是说,桑悦杀了他的侄子,其实正中他下怀。这些世家内部的争权夺势,也是心狠极了。 萧流觞朝她举起酒杯道:“没错,桑悦小姐,你现在跟了邵卿上仙,那从今往后我们当然都是自己人了。” 一旁服侍的美人连忙给桑悦递上一杯斟满的酒。 桑悦似笑非笑地举起酒杯,一口饮尽。 “爽快!”萧流觞也一饮而尽。 之后众人继续攀谈戏谑,重新热闹起来。 男人们个个温香软玉在怀,身侧的美人使出浑身解数来服侍。 独独桑悦端坐如石,肩背挺直如剑,目不斜视,与周围格格不入。 “倒酒,”沐庭筠推开侍者,一手支额,脸色沉沉,挑眉看着桑悦。 桑悦斜着瑞凤眼冷淡地盯着他,拿起酒壶给自己的杯子里斟满了酒,不紧不慢地端起酒杯,却没有像别的美人一样喂给他喝,而是贴在自己嘴边,缓缓地喝下去。 旁人还以为她要玩更大的,嘴对嘴喂酒。结果她喝完后只把空酒杯往桌上一放,管都没管白邵卿。 白邵卿等半天只等来空气,直接把手捏在桑悦后颈,猛一用力将人拉近自己,低沉地在她耳边道:“你是想自己学,还是我一样样教你。” 桑悦斜他一眼,直起腰朝他靠近,就在白邵卿勾起唇角时,她的手摸到他放在右手边的佩剑,刷地拔剑而出。 雪亮剑光刺得众人一惊。 白邵卿还没反应过来,桑悦已经从他身边游离,持剑站在大堂中央大声道:“白上仙让我给诸位写一副字助兴,献丑了!” 白邵卿脸色黑沉如水,却也没出声阻止。 骆悟之连忙打圆场鼓掌:“桑悦小姐是字修,书法一绝,我等可以一饱眼福了哈哈哈哈。” 桑悦立剑起势,飒然而武。她演的不是剑舞,而是剑法,其中蕴含着草书笔势,狂放不羁,气势万千。 随着她剑气凝结,座上的酒水都飞起聚集到她的剑尖。 她以剑为笔,以酒为墨,在空中肆意地挥洒书写。 两行放纵俊美的狂草一气呵成。 最后一笔写完,她将剑随手一掷,长剑携带着逼人的剑气扫过白邵卿身畔,精准地收入鞘中。 只见空中酒水写的是——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桑悦行了个抱拳礼,然后转身就走,剑指一招,被白邵卿甩到一边的水精剑就迅速飞起来追上她,缩小插回她发髻上。 “沐桑悦!”白邵卿怒喝。 桑悦恍若未闻地径直出门。 白邵卿飞掠而出,朝她欺近,桑悦反手一掌劈去。 但两人实力太过悬殊,白邵卿一道影子飞出缠绕她周身,轻而易举地封住她的灵脉。 白邵卿当场将她抗在肩上,朝边上的房间走去。 众人皆笑,没有几人细看桑悦写的诗。 在座这些人里附庸风雅的有好几个,但真有才学的没多少。 何况这还是首凡间的诗,仙洲世族,向来看不上凡人,又怎么会去传唱凡间的诗。 因此从字面意思上看,这首诗无非就是凡人赞誉乐曲美妙的意思,没有仙人去细看。 只有萧流觞在人间游走多年,知道这是诗圣杜甫在人间所写的暗讽诗。 表面赞美乐曲,实则暗含讥讽,批评官员僭越礼制的行为,间接批判了门阀权贵的骄纵。 第二百三十九章 辟寒 桑悦愤怒地捶打白邵卿的肩膀,但被封住灵脉的修士与凡人无异,用凡人的力量击打仙人肉身,和蚍蜉撼树没有任何分别。 白邵卿用影子猛地甩上房门,扣住桑悦的双手,另一手掐着她的脸颊,顶在门上凶狠地亲吻起来。她的嘴唇很快就被咬破,血腥味狂乱蔓延。 察觉到桑悦发狠报复地咬他的嘴唇,他反而散去了护体灵力,加重了唇齿间的血腥味,刺激得他的欲念愈演愈烈。 白邵卿肆无忌惮地笑,沉沉地道:“怎么你的狂草写得这么好?女子不都喜欢练簪花小楷吗?” 桑悦冷笑:“男人不都应该是正人君子吗?” 白邵卿又狠狠地啄了她一下:“你说什么?” 桑悦怒目:“你怎么不去死!” 又是这样,不管他们共度了多少亲昵的日夜,桑悦始终对他的亲近如此抗拒,充满恨意。 白邵卿变本加厉地折腾她。 桑悦想要摇动铃铛合香珠串,但双手被他抓着,于是道:“疼,不要压着我的手串。” 白邵卿的手指沿着她暖滑的手腕内侧滑进珠串里,似乎下一步就要把她的珠串扯断,道:“这是哪个野男人送你的?连双修的时候都要戴着?” 闻着铃铛合香珠串上传来的清雅的沉水香,白邵卿不由自主地想起她那个形影不离的白发灵侍,那个白犬妖的手里也经常转着相似的合香佛珠。 “是桃笙送我的,你连我妹妹的醋也要吃吗?” 白邵卿故意用牙齿磨她的耳垂:“我有时候真怀疑你是不是磨镜。” 桑悦:“磨你祖宗!” 白邵卿顿时像是一团火被浇了冰水,气道:“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粗鄙?” “我就是这么粗俗,俗到你了?那就请你离我远点。” “我就不信我治不了你,”白邵卿粗暴又直接地按着她,吻她,与她亲密无间地贴近,看她因为极致的愤怒双颊绯红,气喘吁吁,充满愤恨却又无可奈何,方满意地道:“沐桑悦,你就是缺乏管教。” 桑悦咧开带血的嘴唇,笑道:“你想管教你爹?” 白邵卿将人狠狠掼在了床上,再次压住她的双手:“谁教你这么说话的?” “你爷爷!” 白邵卿用力地捏住她的下巴,侵略性极重地逼近她,鼻尖几乎碰到她的,低沉而凶狠地道:“再说一遍试试!” 桑悦冷哼一声,白了他一眼移开目光。 白邵卿兴致高昂,居然直接变出了仙白蝠的兽态真身,那是一头一人多高的蝙蝠,通体覆盖着银白的绒毛,在灯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上面有流动的银色纹路,宛如天然形成的符文。宽大的膜翼展开,就能轻而易举地将桑悦严严实实地裹在里面。 他的面部类似白毛短嘴狐,眼眸宛如黑珍珠,大而明亮,占据了脸部的大部分,鼻子和嘴相比起来小巧玲珑,双耳长而尖,耳尖各有一小簇银白色的长毛,整张脸覆盖着短而密的雪白绒毛,触感比最上等的丝绸还要柔滑,外貌看上去颇具仙气。 如果是平时,桑悦甚至觉得他的仙兽形态比他的人形可爱多了。 但现在,桑悦只恨不得弄死他。 仙白蝠用极长的舌头狂热地舔吻着桑悦,两只膜翼裹得桑悦难以挣扎。 仙白蝠迫不及待地想继续接下来的事。 这时幻音和幻香已经被调用起来。 他的眼神很快迷离起来,陷入幻境之中。 桑悦立即推开了他,垂在身侧的拳头紧了又松,强迫自己深吸几口气,找了个离白邵卿最远的位置坐了下来,盘腿静心。 * 一月,秋水学宫,剑部一院,试剑坪。 课堂修炼刚结束,桑悦就气喘吁吁地拄着剑,找了个空地坐下歇息。和之前的她相比,体力明显下降了不少。 上官剑仙见她这副模样,摇了摇头。 其余弟子窃窃私语,暗中看向她的目光充满鄙夷不屑。 桑悦很清楚他们说的是什么悄悄话。 虽然她让白邵卿不要声张,但学宫里对她们的流言还是甚嚣尘上。 沐清枝不敢得罪白邵卿,但还是乐于暗中给她使绊子,私下里买通数人到处散播,骂她是个靠美色爬床的凡奴。 真相是什么,不重要。人们只听自己想听的。 如今秋水学宫人人都对桑悦避之唯恐不及,仿佛和她站得近一点就被被她染臭。 只有东方既白还会毫不在意地与她打招呼,一如既往地言语搞笑逗人开心,还分几次送了自己的画、花草和灵宠来宽慰她。 而这些很快就被白邵卿发现,他扔了东方既白送的礼物,警告桑悦远离东方既白,同时也给东方既白使了不少绊子。 桑悦气极,但也只能告知东方既白,以后少在人前接触。 东方既白一手扮猪吃老虎玩得极好,一段时日下来在秋水学宫里也交了不少朋友。 他有意帮桑悦解释流言,但桑悦告诉他不必解释:“你是来游学的生洲公孙,在凤麟洲里行事还是低调为好,不必掺和进秋水学宫的流言里。我自己都不在意的事,你就别替我操心了。” 话说到这份上,东方既白也就不插手了。 白邵卿后来找人压制了一下流言,但偏见已经深埋众人心底。 原本对桑悦颇为看好的上官剑仙也对她露出失望表情。 见她剑术和修为退步,更是觉得她咎由自取,彻底放弃了她这个弟子。 当然,桑悦的修为实际上一直在进步,只是每天都会熏一遍柔孜调配的圣品障目香,伪装成修为退步的样子。 桑悦将水精剑上松散的剑柄缠绳拆开,重新缠紧,脑海里则想着最近银竹组织传回的情报。 柳叶刃每隔一个月都会传回消息,汇报情况,但至今,她们对仇一一身世的调查仍没有太多进展。 桑悦知道,这是场长久战,她必须要有耐心,要不断地,坚持调查下去。 绑好剑柄缠绳,桑悦想起来,那天以后,她就没再见过沐庭筠。 据说,那天以后,沐庭筠就再没回秋水学宫听讲修炼。 沐庭筠,他现在在哪儿,做什么?这个问题在脑海浮现的刹那,桑悦就摇摇头把这个思绪摇散。 桑悦苦笑,哪有那么多时间胡思乱想,赶紧修炼突破才是正事。 深秋的寒风如细小的刀锋刮过,桑悦觉得有些冷,搓了搓胳膊。 这时一枚镂空银香球垂到桑悦眼前,香球里散逸出来的烟霭立即驱散了秋寒。 这一幕,让桑悦想起那个梦,冰冷雪夜里,少年沐庭筠送她的那枚辟寒珠。 桑悦连忙抬起眼,俊美苍白的青年也垂着雪白的眼睫,那双扑朔迷离的淡紫星瞳沉静地望着她。 “主上,冷吗,”柔孜唤道,没有忽略女孩眼里一闪而过的失落,他一如既往淡静低柔地道,“香球里燃着辟寒香,可暖身。” “柔柔,你可真是及时雨,”桑悦连忙对他笑了,将银香球捧进手里。 * 黑夜,明月高悬,金谷小洞天。 白邵卿把冷着脸的桑悦拥进怀里,埋在她颈间闻了闻,忽然问道:“你今天身上的味道怎么和平时不一样?换了熏香?” 桑悦冷淡地道:“我怕冷,所以换了辟寒香。” 白邵卿:“怎么不早说?我那有很多御寒法器和灵香,明天命人给你送几箱过来。” 桑悦冷漠道:“不用。” 白邵卿:“你这个熏香是你身边那个香修送的?” 桑悦:“你问这个做什么?” 白邵卿冷哼:“看来是了,我不喜欢他,那种靠脸吃饭的男人。” 桑悦嗤笑:“一来他没有靠脸吃饭,二来你要是嫉妒完全可以去南风馆挂个牌子,一定很招人喜欢。” “胡说八道什么,”白邵卿掐着桑悦的脸,盯着她的眼睛道,“总之你让他离远点。不然我也可以给他安排个好去处。” 桑悦怒火腾起,但还是努力压了下去,尽量平静地道:“我会让他远远地离开,再也不会出现在我身边,行了吗?” 第二百四十章 墨老大 翌日清晨,桑悦来到一川风月小洞天,柔孜房门前。 为了避免和沐清枝发生冲突,桑悦已经不再回白桦福地。 柔孜和桃笙也都住进了一川风月小洞天里面。 桑悦把腹稿又想了想,才深吸一口气,敲响了房门。 “稍等,”门里传来柔孜低柔沉郁,宛如古老梵音般淡然无欲的声音。 门开了,里面是一袭紫灰长袍的绝美青年,他习惯性地低垂着精致眉眼,雪白的长睫半掩星辰般的眸子,将她迎进屋里。 “主上今天有想闻的香吗?”柔孜问,他的桌上分门别类地摆好了各色香料。 桑悦道:“按你喜欢的来吧。” 柔孜淡静点头:“那试试新配出来的辟寒香吧。” 桑悦双手五指交叉撑在桌案上,支着下巴,看着他调香,一举一动,优美极了,等柔孜的香匙勾起第五味香料时,她终于下定决心出口:“柔孜,我想送你去一个地方,那里比凤麟洲更适合佛修的修行。” 柔孜一边调香,一边沉静顺从地点头:“好,此次要修行多久?” 桑悦道:“可能几年,也可能很久,现在还说不准,你去了以后,不能给我和桃笙写信,也不要设法和我们传递消息,我们之间要断绝一切联系……” 柔孜脸色平静地听着听着,原本平稳的手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栗起来,他慢慢地把香具放下,抬头安静地看着她,目光越来越悲伤,那双微微颤抖着的淡紫眼瞳里,细碎的光随之颤栗着,恍如千万颗星子在同时悲哭。 柔孜是天生白毛症,瞳孔每时每刻都会出现不自主的微微震颤,使他的视力更加雪上加霜,也使他的眼睛看起来更加绚丽而脆弱。 而现在,他的瞳颤似乎愈演愈烈。 桑悦连忙闭上了嘴。 柔孜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瞳在颤,唇在颤,语气也轻而颤抖,好像在哽咽:“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不是,不是……你别哭……”桑悦慌忙摆手。 “我改可以吗?” 柔孜走过来,无声地跪在桑悦面前,很小心地,近乎卑微地说:“是我太弱了,拖累主上了吗?我会加倍修炼,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 “我没有抛下你的意思,听我解释,好吗?”桑悦揉揉他雪白的鬈发。 一向克制守礼的柔孜在此刻抛却了那些礼法,虔诚地捧起她的双手,驯顺而紧张地将脸颊埋进她掌心,像小狗一样哀怜地轻蹭着,嗅闻着她的气息,呼吸像身体一样微微颤栗着,似乎怕她下一瞬就抽手离去。 桑悦道:“其实是因为白邵卿那个混账,他的脑子里装的都是泔水,看不得你留在我身边,所以我只能设法把你送到他势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去。我怕他脑子抽风伤害你,这白贼真有可能这么干!而且,你要去的地方,是须弥山,那里本就是佛修的发源地,比凤麟洲更适合你修行。” “不是甩开你,是形势所迫,等我解决了白邵卿这个麻烦,你再回来,好不好?” 柔孜轻轻抿着唇,半垂下眼,半晌,低低地嗯了一声。 桑悦歪头想了想说:“要不干脆让桃笙和你一起离开好了?我也很担心她继续在我身边会受伤,你俩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柔孜摇头:“还是让桃笙留在主上身边吧,我去须弥山。阿笙与主上姐妹情深,又谋略出众,主上需要她的辅佐。” “我不止需要桃笙,也需要你,我们三个是同伴啊。” 柔孜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冷静下来,瞳孔依然颤栗得快要碎了,忧郁可怜地望着她,天然带有禅意和神性的嗓音,听起来像是真正的神明在啜泣:“主上,只要是你说的一切,我都会遵从。所以,不要舍弃我,可以吗?” 桑悦含着难得一见的温柔笑意,轻声说:“我们相依为命这么多年,除非你自己想走,不然没有谁舍弃谁一说。退一万步讲,在灵契和九重仙誓的约束下,我们性命相连,同生共死,注定是要并肩作战的。” 柔孜看着她,瞳孔颤抖的速度似乎渐渐慢下来了,他缓缓地眨了下眼睛。 忧郁的眉眼稍作舒展,微微一笑,似璧月初晴,黛云远淡。 * 柔孜走了,桑悦身边形影不离的妖怪只剩下桃笙。 两人都不免挂念柔孜,但为了不让桑悦更加难受,桃笙隐忍忧伤,做出释怀而笑的样子,对她道:“姐姐,昨日墨老大幻化人形了,他训练的水兽队伍也有模有样,你要去看看吗?” 这倒是个好消息,桑悦惊喜道:“这么快?精怪要突破化仙期才能幻化人形,这么说,我手下已经有一员化仙期的大将了!太好了,走,一起去看看。” 一川风月,圣品雾凇湖。 这里原本只是个天品灵湖,巨墨水脉来了以后,桑悦让他把松神殿里雾凇湖的水脉抽出,挪到了这里,于是湖水的面积从一百里扩展到三百里,且深不见底,圣品灵水源源不断,成为如假包换的圣品灵湖。足以供巨墨水脉和他的水兽们修炼。 桑悦刚到岸边,就看到一个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的英俊男子飞在空中,正在训练湖面水兽。 在墨老大的指挥下,一千头体型堪比大象的水族精怪们相互扭打撕咬,伴随着甩尾和灵敏的游术,各种水行术法相互攻击,场面颇为震撼,但这都是训练,并不会下死手。 看见桑悦和桃笙飞掠而来,墨老大一抬手,精怪水兽就在瞬息间停下,齐声高喊:“主公!” 这些水族里,天生就有灵智的精怪能够口吐人言,没有灵智的水兽就大声嘶吼,一起迸发的呼喊响彻天地。 桑悦立即抚掌而笑。 墨老大落到地上,大喇喇地笑道:“主公,你看俺这些水兵练得怎么样?” 桃笙轻咳一声道:“墨老大,礼数。” “唉,人族的规矩麻烦得很,”墨老大嘀咕着,但还是扑通一声单膝跪下,大吼:“拜见主公!” 桑悦掏了掏差点被震聋的耳朵,笑道:“很好。不愧是你啊墨老大,受了那么重的伤,这么快就恢复了,还一举突破了化仙期。” 墨老大被这么一夸,顿时得意洋洋,忘乎所以,握拳一拍胸脯道:“主公,俺和小的们都等着大展拳脚,主公想咬死谁,俺们就冲上去咬他个稀巴烂!” “哈哈,”桑悦干笑两声,在世家待久了,好久没遇到比她说话还粗暴直接的了。 桑悦想了想道:“确实有件事要交给你去办,但不是杀人。” 她拔下发髻上的弱水冰精笔,当场施法凝结了一张水纹纸,行云流水地书信一封,交给墨老大。 “墨老大,我要你带着这封信去凡间越国,和银竹组织汇合,一起调查我死去挚友的生平。” 墨老大接过信,再次声如洪钟地回应:“是!” 安排好了墨老大,桑悦又想起了青黛,于是携桃笙一起去青黛的妆楼。 妆楼前种了许多燕支花,远远地,桑悦听到花丛后面传来女子啜泣的声音。 桑悦和桃笙对视一眼,绕过花丛,就看到青黛坐在地上哭泣,身边放着采花的花篮。 “青黛,”桑悦唤道。 “主公,”青黛连忙擦掉眼泪。 她还没来得及起身行礼,桑悦已经单膝跪在她面前,关切地看着她:“怎么了?受了什么委屈?和我说说。” 青黛悲从中来,又忍不住垂泪:“前两日,我去街上采买妆品,一个孩子塞了封信给我,那封信,是我从前好姐妹写给我的遗书,当年我得罪权贵,是她冒死为我求情,不然我这条烂命早在那时就没了,可如今她有难,我却无力相救……她那样爱笑的人,不知受了怎样生不如死的折磨,才会求死……” 桑悦伸出手指擦掉青黛的眼泪:“没有谁的命是烂命。” “你这位姐妹现在在哪儿?” “灵韵阁,”青黛眼眶通红地道,“背后的主事人是白家人,是捏死我们如同捏死蝼蚁的世族。” 桑悦闻言脸色更沉,冷笑:“白家人,叫什么?” “白新城。” “哼,白邵卿的表弟,渣滓,”桑悦骂道。 桑悦牵住青黛的手把人从地上带起来:“来,带路,我们去救人。” 第二百四十一章 灵韵阁 凤麟洲,灵韵阁。 灵韵阁是凤麟仙洲内最豪奢的炉鼎青楼之一,也是白家敛财的一个工具。 桑悦知道伪装无用,索性直接带人闯进去。 一进去,一股难以形容的,甜腻诡异的香味扑面而来,冲得桑悦脑门一晕。 青黛连忙拿出手帕递给桑悦和桃笙:“主公和桃娘子快蒙上,这是圣品五石散的毒烟,令人上瘾害人不浅的邪物。” 当初青黛就是不愿吸食五石散才得罪了这里的权贵。 桑悦后悔,觉得不该带桃笙进来。 灵韵阁里到处酒池肉林,醉生梦死,无论男女,为了一时欢娱,都在吸食摧残精神和生命的毒散。 三人一路前行,只见中央偌大的舞坛上,并没有美人跳舞。 只有一个人被锁链绑住双手悬吊在上面,不着寸缕的肢体上伤痕遍布,双腿扭曲变形。 青黛痛苦地捂住了嘴。 桑悦立即飞掠上去,拔剑斩断锁链,同时脱下自己的外袍裹住女子,抱住那名女子轻轻放到地面上。 青黛立即扑了过来,抱住女子哭喊:“红绡!” 桃笙紧随其后,握住自己双手,微微别过脸不忍直视。 那些醉生梦死的客人只扫了她们一眼就冷笑,有仆从连忙摇响铃铛叫人。 “哪个胆大包天的东西,敢动老子的人,”一个抽着烟斗,穿金戴银的男人带着一群道兵从高楼飞掠而来。 桑悦转动手腕挽起想要片人的剑花,冷冷道:“你的人?谁给你的权?你是坨什么样的屎,撒泡尿照照你配吗?” “他娘的你这个贱货……”白新城抓着烟斗冲上前来,看清桑悦的脸,愣了一下,强行压下怒火,轻蔑地笑道,“原来是桑悦小姐啊,怎么今天没和我表哥一起来啊,这可不是误会了嘛。” 昏死过去的红绡在青黛怀里逐渐醒转,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抽搐,被打得肿胀的脸上满是泪水:“青黛……青黛……我不成了……给我散,五石散……不,杀了我,杀了我吧……” “红绡,坚持一下,我马上带你走!”青黛用力地抱紧抽搐的红绡,无论红绡怎么挣扎,就算枯瘦的手指用力地抓挠她的脸和身体,她也不放开。 红绡喘着粗气,在青黛的怀抱里逐渐安静下来,摸着青黛的头发:“青黛,谢谢你……” “红绡,忍一忍,我们一起出去过好日子……” 红绡摸到了青黛头上的金簪,回光返照般速度飞快地摘下来,猛地戳进了自己的咽喉里,瞪大的噙满眼泪的双目充满不甘和怨恨,倒在青黛的怀里。 青黛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红绡啊!” 极尽悲痛的声音催人肝胆! 桃笙扶着青黛,掩面而泣。 桑悦吃惊地回头看去,悲痛地闭上了眼。 白新城立即满脸厌烦之色,忙道:“别嚎了,别在我这里号丧!” 桑悦身形一闪,白新城只觉有道蓝色残影袭来,连忙点足后掠。 他身后的道兵们赶忙迎上拦住桑悦。 白新城正要说话,只觉得脸颊剧痛,用手一摸,才知道自己的嘴角被剑朝着脸颊划开了一道大口,破了相,鲜血直流。 要是他躲得再慢一步,桑悦那一剑就要割了他的舌头! 白新城暴怒:“他娘的,该死的爬床贱婢!给我活捉!活捉!老子要活剥了她!” “住手!怎么回事?”白邵卿冷着脸飞掠而来,身后跟着萧流觞、骆悟之等人。 白新城连忙冲上去告状,指着自己被划烂的嘴角:“表哥,快管管你的女人,你看她把我划拉成什么样子!” 白家道兵们已经不敢再动。 而桑悦并不停手,一个接一个地把这些傀儡一样的道兵踹飞出去,有的往前飞砸进墙里,有的往上飞砸进楼道,有的往地里狠狠地跺,砸出大坑。 醉生梦死的客人们吓得纷纷逃出楼去。 白新城哭道:“快管管她,她这是要把我整座楼都给拆了!” “桑悦!”白邵卿沉声喝道。 回应他的是一个踢飞过去的道兵。 白邵卿单手捏诀,一道黑影像鞭子一样抽开那个道兵。 “闹够了没有!” 桑悦冷冷地提起剑,用剑尖指着白新城:“私贩邪物,逼良为娼,草菅人命的恶贼,白邵卿,你管不管?” 白邵卿漫不经心地看了眼她身后死去的青黛,和周围狼藉,道:“我的表弟,我自会管教。倒是你来这里成何体统,还不快回去?” “白邵卿,你有权,我没有,我只问你,这种十恶不赦的东西是不是该就地正法!” 虽然桑悦手上无权,虽然她口中在问,但她根本就不需要白邵卿的回答,发间的弱水冰精笔已经飞出,化形成剑,朝白新城颈项刺去。 黑影化成玄蛇张开大口咬住弱水冰精笔,两厢缠斗在一起。 桑悦怒火冲天地瞪视白邵卿,喝道:“你还包庇他!白邵卿,你过去每一刻,都比不上现在这样,让我觉得恶心!” 白邵卿脸色黑沉如铁:“沐桑悦!” 他飞掠过去一把掐住桑悦的脖子,将她从地上举起来。 “小姐!”桃笙和青黛大喊着抬手施法。 桑悦连忙一手捏诀,凝结泡泡罩住桃笙和青黛,阻止她们攻击,担心白邵卿迁怒她们。 白邵卿手上逐渐用力收紧:“是不是我平日宠得你无法无天了,你竟敢这样对我说话!” 桑悦陷入窒息,面露痛苦之色。 白新城鼓掌道:“好啊,表哥,就该这样管教她,女人天生就是欠教训!” 他把危险黏腻的目光转向青黛和桃笙:“那这两个女人就交给我来料理吧。” 白邵卿看了眼她们,又看向桑悦,冷漠地道:“你就是为了她们在这里闹?那我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是玩物应有的下场。” 然后对跃跃欲试的白新城道:“拿去吧。” 眼见着白新城开始吩咐道兵破开罩住桃笙、青黛的结界,桑悦连忙强忍着屈辱求饶:“白邵卿住手!让他们住手!算我求你,行不行?你有什么都冲我来!” 白邵卿冷笑道:“晚了。” 桑悦呼吸已经十分艰难,但还是挣扎着骂道:“白邵卿,你想逼死我是吗?有种你就逼死我,否则,只要你留下我这条命,我就和你们斗到底,让你们这些人都为今日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在结界濒临破碎的时刻,桑悦发出困鲸一样的咆哮。 她的身上隐隐浮现出淡白色的障目香烟霭,烟霭漂浮不定即将溃散,她的周身灵炁也将要暴露。 识海中蓝如海道:“桑悦,你现在就要暴露实力吗?” 桑悦道:“管不了那么多了!” 这时,数十把白玉猿首飞剑从天而降,逼退了白邵卿、白新城和他们的道兵。 第二百四十二章 秋弥驱邪司 “秋弥驱邪司办案,所有人放下法器!违令者视同藐视仙庭!” 随着这道高声呼喝,十来名身着霜色箭袖衫,肩背绣参水猿星宿神兽,腰挂白猿兽首剑的驱邪使进入这声色犬马的场所。 他们就像肃杀的秋霜,冻结了这里潮热甜腻的毒烟,取而代之的是令所有人瞬间清醒的冰冷寒凉。 桑悦看向为首的那名驱邪使,不禁一愣。 沐庭筠。 秋弥驱邪司,凤麟洲的人们喜欢简称为秋弥司,相当于人间朝廷的官府,职责是驱除邪祟,监察仙官,抓捕触犯仙规者。 在凤麟洲的神话传说中,西方七宿中的参宿,天水星君最擅剑,是为剑神,且嫉恶如仇,因此被后世推崇为驱邪剑神,而天水星君的身外化身就是一头皮毛雪白的参水猿星宿神兽。 因此凤麟洲仙王在设立秋弥驱邪司时,赐司内仙官驱邪使着霜色袍,绣白色参水猿星宿神兽,以及白玉猿首剑。 所以他们又被称为白猿驱邪使。 但由于近年来官官相护,仙庭腐朽,秋弥驱邪院变成了仙官世族重金笼络,用来罗织罪名、党争伐异的工具,在仙洲内的名声越来越黑暗可怕。 沐庭筠居然成了秋弥司的白猿驱邪使,而且官阶还不低。 三个月不见,他的变化之大令桑悦心惊,清俊的脸容上有压不住的冷淡戾气,狭长冷艳的柳叶眼里,幽邃、锋利、酷寒,已达极致。 很难想象,这段时日他又经历了什么。 桑悦收了弱水冰精笔和水精剑,轻放在地上。 白邵卿等人满不在意地勾着轻蔑的笑,就连他们手下的道兵,也只是装模作样地把法器扔在地上,抱胸而立,毫无敬畏之意。 白新城捂着嘴角伤口走过去,抬手就去拍沐庭筠的肩膀:“沐佥事……” 站在沐庭筠身后的方敬立即抬起剑鞘,隔开了白新城沾满血污的手。 白新城恶狠狠地瞪了方敬一眼,但还是收回手,假笑道:“沐佥事新官上任风光得很啊,别这么板着脸嘛,天寒地冻的,让我叫人温几壶热酒来驱驱寒,如何?” 沐庭筠看也未看他一眼,满脸皆是不近人情的冷漠,抬手利落地做了个手势,简短地道:“搜。” 驱邪使们立即四下散开,施展法器在灵韵阁的各个角落进行搜查。 “沐庭筠!”白新城咬牙切齿。 “沐佥事,好大的官威啊,”白邵卿走过去,皮笑肉不笑地道,“既然来了,那今天就别急着走了。” 沐庭筠嘴角勾起讥诮刻薄的弧度,显出一种冰冷锋利的美丽,他掌心向上,祭出一枚白虎玉令:“不巧,办完事下官须进仙庭向仙王复命,不可逗留,还望见谅。” 白虎玉令,是象征凤麟洲最大权力的令牌,意为王权,直接执行仙王的旨意。 白邵卿等人这时才脸色大变,隐隐胆寒,真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能取得凤麟仙王的信任。 沐庭筠神情冷淡地往前走去,直接撞开白邵卿挡住他的肩膀。 白邵卿面色阴沉地侧目视他,但还是忍了下来。 桑悦就站在沐庭筠前行的方位上,因此两人不可避免地产生对视。 沐庭筠看向她的目光和看别人没什么不同,不起微澜。 在沐庭筠快要走到近前时,桑悦自觉地侧身让路。 他大步流星从容走过,留下一阵很淡很淡的雪松香,是清凉的,略微苦辛的木质味道,香气快要散尽时的余韵,令人感到萧瑟而深寒。 识海中蓝如海道:“这时候也没得选了,向沐庭筠求助吧。” 桑悦:“当着白贼的面,怎么求?” “他不是留了件传音法器给你吗?水精剑上的剑柄缠绳。” “他那把隐蛇骨剑也不知道有没有带。” “试试又不吃亏。” “行吧,”桑悦用足尖贴近水精剑的剑柄注入灵力,藏在袖子里的手捏成传音诀。 沐庭筠的脚步停了下来,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在一张桌子上叩了叩。 “能否请你帮我保护桃笙和青黛?”桑悦传音道。 “嗯,安心,”低沉清寒如秋风的嗓音直接传送入她耳中。 就这两句话就够了,桑悦不敢多传,怕被发现。 沐庭筠也不动声色地继续吩咐属下搜查,被他叩过的那张桌子已经无声地碎裂,里面藏着的五石散随着机关零件散落一地。 很快,驱邪使们就在灵韵阁里搜出了一箱又一箱的毒散。 沐庭筠命人把沐新城、桑悦、青黛和桃笙,以及灵韵阁里所有的白家道兵都带回秋弥司审讯。 * 秋弥司的地牢的入口位于其后山的一处隐秘山谷中,四周被高耸的峭壁环绕,终年笼罩在浓雾之中。入口处是一座厚重的玄铁大门,门上雕刻着繁复的符文,隐隐散发着灵力波动,显然是被强大的阵法所封印。 门前站着两头银甲巨猿机关兽,巨猿的肩上又各站一名银甲守卫,皆手持长戟,目光冷峻,仿佛两尊石像般一动不动。 进地牢前,驱邪使给每个人都戴上抑制法力的镣铐,封闭灵脉的仙丹。 白新城第一次遭受这种待遇,咬牙切齿地道:“沐庭筠,你真是好样的……” 沐庭筠从药瓶里倒出封灵丹,指间一弹,精准地弹入白新城的嗓子眼里,使得后者连连咳嗽,话也说不出来。 沐庭筠接着给桑悦双手双脚戴上圣品枫木镣铐,不小心触碰到桑悦手腕的指腹冷得像霜,他慢条斯理地倒出封灵丹,动作轻柔地抵在桑悦唇上。 桑悦把嘴张开后,他就用拇指指腹把仙丹推进去,冷漠地道:“咽下去。” 见桑悦咽下去后,沐庭筠又用同样的方式给白家道兵喂丹。 穿过玄铁大门,是一条蜿蜒向下的石阶,石阶两侧镶嵌着幽幽发光的灵石,勉强照亮了前行的路。地牢分为多层,每一层都关押着不同类型的犯人。最上层是普通囚犯的牢房,而越往下,关押的犯人修为越高,牢房的封印也越强。 桑悦等人都被关在第一层,一人一个单独的牢房,但青黛和桃笙就被关在她左右隔壁。 牢房只有五步见方,空间狭小,阴冷昏暗,墙壁、地板、房顶和牢门都是厚重的精铁打造而成,布满了禁制符文和封印阵法。 还真应了那句话,就是变成苍蝇都飞不出去。 桑悦用手指无声地抚摸手铐,发现锁已经被震坏了,可以打开。而那枚所谓的“封灵丹”也没发挥作用,她尝试着在体内运转了一下灵力,发现并无阻碍。 她明白,沐庭筠暗中对自己已经十分优待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刺杀 桑悦在冰冷的铁床上盘腿打坐,听着外面铁甲守卫来回走动巡逻的脚步声。 只听沉重的铁甲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 而另一种极为轻盈的,几不可闻的脚步声朝桑悦的牢门迅速掠近。 桑悦侧耳仔细辨听,共有十人。 这些脚步声已经来到牢门口,但桑悦眼角余光看过去依然空无一人,显然这些人都用了隐身的手段。 很快,暗器破空之声袭来。 桑悦迅速扔掉手铐脚铐,祭出弱水冰精笔变成冰盾当下攻击,同时操控发髻上的水精剑、水精戟、水精斧、水精钺飞刺出去。 牢门外发出一串惨叫,四名杀手顷刻毙命,他们身上的隐形法器蜉蝣之羽斗篷滑落,显露出身躯。 然而,这些杀手都是出窍期以上修为,且元婴没有带在身边,如此一来,不管杀他们的肉身多少次,他们都能复活。 杀手们眼见暴露,直接破开牢门冲进来与桑悦近战。 这时,桑悦听见隔壁传出青黛和桃笙的尖叫,暗骂该死,沐庭筠估计只对她做了优待,青黛和桃笙都被封印了灵力。 桑悦放出剑之字灵和甲骨文“我”之字灵助她突出重围,冲出牢门去找桃笙和青黛。 那些杀手如狗皮膏药般紧追着她不放。 “草,”桑悦忍不住骂。 这时,空中飘起了青白色的霜霰,所有人的吐息化成白气。 空中凝结出大片的霜花,大得异常那种,有成人手掌那么大,能清楚地看见上面每一道晶莹剔透的纹路。 美丽,冰冷,薄且锋利。 这些霜花飞速旋转着,就像无数飞镖一样,在所有杀手的身上破开无数血口,趁其虚弱,青色的霜飞快地在杀手们身上蔓延,迅速将其全身封冻起来,动弹不得。 在漫天霜霰里,沐庭筠微微喘息着快步走来,原本冰封的眼神露出少有的急切,见桑悦没事才缓下脚步,眼神也恢复成冷静的样子。 桑悦先对牢房里面的桃笙和青黛都安抚地点了点头,然后问沐庭筠:“这些杀手是什么来路,你知道吗?” 沐庭筠目光有一瞬间的森冷,道:“是眉妩。” 桑悦恍然:“原来是她,我说呢,凤麟洲里谁会这样大费周章地暗杀我。” 沐庭筠斩钉截铁地道:“不会了,没有下次,我会处理。” 桑悦问:“你怎么处理?她现在应该还没发现,沐息尘早就死了这件事吧?” 沐庭筠不答,目光从她脖颈上扫过,那上面有白邵卿掐出来的指痕。 他祭出一个瓷盒递给她:“伤药,涂在颈上。” “多谢。” 沐庭筠指了下牢房道:“回去吧,把镣铐戴上装装样子,我会命人来清扫这里。明早就放你们走。” “白新城呢?那个杂碎也会被放回去是吗?” “嗯。” “灵韵阁也还会照常开下去?” “会关闭三月以示惩戒。” “草!”桑悦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 “桑悦,别太鲁莽,”沐庭筠道。 桑悦看着他那双冷静的柳叶眼问:“你这次来,是仙王的旨意,还是……” 沐庭筠如实答道:“仙王目前还不想动白家,他还要利用白相牵制世子。” “那你……会不会受责罚?” “不会。” 桑悦的手指抚弄着瓷盒:“那就好。” * 月夜,无患洞府。 眉妩坐在室内,侍女们展开一件又一件华美的衣裳,各色首饰、胭脂、眉黛供她挑选。 见沐庭筠进来,眉妩笑道:“尘儿,快来,帮母亲看看,明日的妆容该配什么样的珠钗好看?” 沐庭筠扫了一眼,挑出自己雕刻的那枚白玉霜蕊花簪。 眉妩道:“这似乎过素了点。” 她伸手想拿过发簪试戴,沐庭筠却把发簪拿远了:“我说过,桑悦的事我另有安排。” 眉妩蹙眉,挥手让侍女们退下,然后对着铜镜不紧不慢地卸去钗环,淡淡地道:“你留她性命留得太久了。” 沐庭筠轻声重复:“是留得太久了。” 下一瞬,眉妩就看到铜镜里自己的颈上多了一支白玉霜蕊花簪,大半都刺入了她优美细长的脖颈里。 眉妩的肉身软软倒下。 铜镜猛地飞起,化为和眉妩一模一样的人形,抛出披帛袭向沐庭筠。 眉妩是化仙期一层,这铜镜便是她的元神。 眉妩元神平时引以为傲的美丽脸庞此刻扭曲变形,怒吼:“你不是尘儿,究竟是谁!” 沐庭筠眼里飘过一丝凶狠的冷笑:“眉妩,连自己儿子都认不出来吗?” 眉妩咆哮:“你到底是谁?” 沐庭筠狭长的柳叶眼里透着夺命的阴鸷,嘴角勾起讥诮刻薄的弧度。 “沐息尘早已毙命,你说我是谁?” 眉妩不敢置信地怒吼:“不,不可能!不可能!” “你的夺舍大计,葬送了你最心爱的儿子,这个答案你可满意?” “不!不!沐庭筠,我要把你千刀万剐!” 沐庭筠冷漠地看着眼前咆哮的人,鬼见愁和肃寒青霜齐发,使得只知暴怒攻击的眉妩无法近身。 他双手合在一起,不紧不慢地变幻手诀。 最后一个手诀完成的瞬间,眉妩的元神从上到下,猛地绽开鲜红的血霜花,成了一个开满血花的血人,倒在地上。 一滴鲜血溅在了沐庭筠脸上,他平静地抬手抹去。 “啊——”一道男人的惨叫声从庭院里传来。 沐庭筠用眼角余光看去,无患道君正惊恐地看着他。 “庭,庭筠?你,你……” 无患道君转身就想跑,鬼见愁和肃寒青霜立即飞过去挡住他的去路。 无患道君无处可逃,只能眼睁睁看着沐庭筠不紧不慢地朝他走近。 双腿莫名发软,无患道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沐庭筠在他面前站定,居高临下静静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然后轻声问道:“父亲,儿子一直想问您一件事,你还记得我母亲的名讳吗?” “你,你母亲?是……”无患道君连忙搜肠刮肚,还真想起来一个名字,然后小心翼翼地,畏惧地,还带点儿讨好地道,“是娜,娜孜拉,是吗?” 沐庭筠静静地看着他,良久,低低地笑出了声:“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胸膛嗡鸣,双肩颤抖,抬手扶着额头挡住双眼。 无患道君从没见过自己的二儿子这副模样,这个儿子就连笑都很少见,更别说如今这样疯癫似的大笑。 沐庭筠笑到后面已经分辨不出到底是哭还是笑。 “庭筠,庭筠,爹爹没说错吧?啊?”无患道君恐惧地道,“爹爹没说错啊……” 沐庭筠眼角溢出的一点水珠化为霜霰飞散而去。 霎时间,寒潮汹涌,整座庭院都被青霜封冻。 万籁俱寂。 第二百四十四章 大雨 从秋弥司大牢出来后,桑悦就回到秋水学宫修炼。 第二天,眉妩暴毙,无患道君伤心过度,一病不起的消息才传开。 现在学宫里几乎没人关心桑悦的流言了,都在暗中议论沐庭筠。 桑悦前去吊唁那日,天上下起了细雨。 昏沉的天色,让再次挂满黑绸的无患洞府显得更加阴沉而庄重。 沐庭筠一身黑衣如墨,站在灵堂前接待吊唁的来客。 桑悦撑着墨伞排在吊唁的队伍后面,远远地看着他,黑色沉重,衬得他侧脸十分苍白,他的神情沉静肃穆,还礼的动作恭敬且一丝不苟。 似乎察觉到桑悦的目光,沐庭筠抬眸。 相隔着风片雨丝,他眉眼朦胧,无声地看着她。 吊唁的队伍往前慢慢地移动,桑悦收伞进了灵堂,一丝不苟地上香行礼。 在沐庭筠向她还礼时,桑悦也躬身,看到他绑在手腕内侧的隐蛇骨剑。 桑悦抬手摸了下发髻上的水精剑,运转传音法器,轻声道了句:“恭喜。” 沐庭筠的动作顿了一下,心中微微一颤。 * 吊唁终于结束,之后还有众人络绎不绝的慰问。 沐庭筠一边应付这些人,一边听着桑悦的传音。 桑悦问:“喜欢下雨吗?” 沐庭筠:“喜欢。” “为什么?” “干净。” “想要让雨更大一点吗?” “好。” 桑悦用手指在自己的袖子上暗暗地写着狂草。 黑云压城城欲摧,天幕低垂风满帷。银蛇乱舞惊雷起,万箭齐发破空飞。 江河倒灌天地暗,山川震颤草木悲。行人匆匆归何处,街巷空茫水成围。 写完,无形的字灵飞入高空,很快,瓢泼大雨宛如凶狠的瀑布般冲刷下来,狂暴喧嚣的雨声淹没了人声,使人们说话都要扯起嗓子。 沐庭筠看着这场酣畅淋漓的大雨,听着响彻天地的雨声,他听见识海中自己的元婴发出一声低呼,因为空荡的识海此刻也被雨声填满。 由于这场残暴的大雨,丧仪早早地结束了。 沐庭筠和桑悦各自站在灵堂的一边,隔着人流遥遥相望。 桑悦传音问道:“喝酒吗?” 无患洞府,听雨楼。 窗外雨水仍在嚣张地冲刷着,汹涌的水汽通过大敞的雕花窗向室内肆意侵袭。 桑悦和沐庭筠坐在桌前,就算四溅的水花把地板打得潮湿,也没人提议关窗。 沐庭筠静默地给两人的杯子里倒满酒。 桑悦举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沐庭筠,大仇得报是什么感觉?” 沐庭筠看了她一眼,喝了口酒道:“空无一物。” 桑悦闻言捏紧酒杯,沉默片刻,然后仰头喝完杯中酒,笑着叹道:“真好。” 沐庭筠默默给她和自己斟满。 只听她语气很轻地道:“我也想体会一下这种感觉,很想,有时候想得心都在痛。很多时候我觉得我们很像,只能为了一件事去活。在完成这件事以前,做不成人,在完成这件事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做人。” 沐庭筠感到识海在狠狠颤栗,他没预想到她竟然这样了解他。 他们是这样神似。 讶异、悲伤和苦楚同时凝聚成一种复杂的感情,在这刹那狠狠地击中了他,随之而来的心酸如浓墨般在心底蔓延,竟让他红了眼眶。 他立即仰起头饮尽了杯中酒,然后别过头佯装看窗外的雨,低声说:“确实如此。” 桑悦再次举杯道:“沐庭筠,我敬你,恭喜你大仇得报,得偿所愿。” * 金谷小洞天。 桑悦坐在桌前看书,这小洞天虽然是令她厌恶的金丝笼,但里面的藏书确实不少,都是上品级以上的修炼典籍,不看白不看。 白邵卿走进来她眼也不抬,平静地翻过一页。 脚步声走到她身后,白邵卿伸手想抚摸她的肩膀,桑悦立即灵敏得像鱼儿一样旋身游开,躲到了桌子的另一边坐着。 白邵卿叹了一口气,无奈道:“我已经让姑父给白新城罚了家法,还不够吗?” 桑悦放下手里的书,冷然道:“他开的炉鼎楼逼死了多少人,你就揍他一顿就完了?这一顿打,抵得过那么多冤死的人命吗!” “那你想要如何,要我杀了自己表弟吗?” “我要的不是他那条贱命,我要的是一个公道!是恶有恶报!是清平世间本应该践行的公义!”桑悦掷地有声地说完,然后转身就朝门外走。 白邵卿道:“站住!你去哪?去找沐庭筠、张湛然还是东方既白,让他们来替你主持公道?” “你想都别想,要是敢去找别的男人,我就将你永远囚禁在这里!” 桑悦闭上眼睛,良久,才睁开,脸色煞白如纸。 白邵卿第一次看到她这种表情,以往无论如何愤怒,她的眼里都有光,尽管是怒火熊熊燃烧的光,但依然生动。 但此刻,她眼里的光第一次黯淡了。 仿佛她的生机都在片刻间被抽走了,成为了一个精致的苍白的纸人。 桑悦惨淡地笑了:“你真是个渣滓,我竟然要受你这种人摆布。” 白邵卿忍不住扬起了手。 桑悦毫不退避地抬起下巴。 白邵卿忍了一忍,扬起的手收回几分,改成恶狠狠地指了指她:“老实呆在这里,别再让我发现你乱跑。” * 深夜,白邵卿不知去哪儿喝多了酒回来,又强硬地拉着桑悦温存。 桑悦自然又用幻境将他困住,然后把人扔在床榻上,自己坐在房中修炼。 她席地盘腿打坐,将意识沉入识海。 很快,她的魂魄就来到一片晦暗的,看不到边际的空间。 平整如镜的黑色水域像海那样广阔,周围光线昏暗,模糊看不到边际的。水下偶尔闪过幽蓝的鱼鳞光彩。 漆黑的苍穹中,飘荡着粉色、紫色、绿色的极光,宛如古神帝女遗留在黑夜的披帛,忽明忽暗,如被风吹动的波浪般连续不停地动荡着,美轮美奂,震撼人心。 越过黑海,前面出现璀璨如星空的蓝光。 那些光源,来自高空处垂曳下的,无数闪烁着墨蓝光芒的文字,这些文字凭空连缀在一起,宛如水晶珠帘一般,无风自动,极具高古文雅的意境。 字帘中央那个脆弱的泡泡已经消失不见。 泡泡里的鱼卵早已孵化,随着桑悦的不断修炼,幼鱼也在不断成长。 此时此刻的元婴,已经成长为一条与人等长的,绝美的海蓝色蝴蝶鲤。 鱼身流畅修长,宽大的尾鳍如一幅丝绸般优美飘逸,随着她从容地游动,在水中飘曳如神女轻盈华美的裙摆。 蓝如海不紧不慢地绕着桑悦游了一圈,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柔软的尾鳍不时扫过她的脸颊,触感湿润而光滑,非常轻薄且富有弹性,有一种动态的柔软感,从脸颊擦过时带过湿润的凉意,仿佛一片浸湿的薄纱。 “咱们开始修炼吧,今天应该能突破出窍期了吧,”桑悦说着,拔下发髻上的弱水冰精笔。 第二百四十五章 突破出窍期 蓝如海将鱼尾垂入黑色水面,卷起黑水用力一甩。 宛如无数墨点飞入空中,迅速变成凶鲵、头冠蝎虎、僵尸、容九旒、“方相氏”、冉崇礼、沐清枝……的模样,全是桑悦战斗过的敌人,连攻击招式也一模一样。 桑悦熟练地转动冰精笔,笔在她手中迅速变化成剑,她点足飞掠,冲入敌群,肆意酣战。 这就是蓝如海身为元婴的能力,她能够在识海中复盘每一次桑悦战斗的记忆,并将作战时的地形,以及敌人的招式都完整地复刻下来,供桑悦进入识海时再一次回到当时的场景,作为战斗训练。 每一次的战斗训练,就像温习课文一样,总能有新的收获,总会发现自己以前的破绽,发现不足后桑悦便立即改正,于是,原本要打一个时辰的战斗,逐渐地,缩短成半个时辰,一刻钟,甚至是一招结束。 一炷香的功夫后,桑悦放出“剑”之字灵,与自己相互配合,将最后一个敌人“容九旒”斩成三截。 桑悦感到体内灵力在翻涌,立即原地站定,双手捏诀调度灵力。 她的灵脉中,灵力如溪涧般奔流不息,起初只是涓涓细流,但随着她的心神凝聚,这些灵力逐渐汇聚成一股磅礴的洪流。灵脉中的每一处窍穴都被点亮,仿佛星辰在她的体内闪耀。 灵力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倒悬于她的灵脉之中,宛如一条银河从九天之上垂落,气势磅礴,震撼山河。这股灵力瀑布冲刷着她的灵脉,将一切杂质尽数洗涤,灵脉在灵力的冲刷下愈发坚韧,仿佛被重新锻造。 桑悦的身体微微颤抖,她的灵识在这一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清明,仿佛能洞察天地万物。纯净的灵炁节节攀升,识海中空间都因她的突破而扭曲,形成一道道肉眼可见的灵力漩涡。 终于,灵力瀑布的冲击达到了顶峰,识海上空的极光爆发出一阵耀眼的光芒,宛若白昼。黑海之下仿佛响起了一声悠远的鲸吟,在识海中久久回荡。 “成了!终于突破出窍了!”桑悦睁开眼,双手捏拳低声欢呼。 蓝如海身上的鳞片隐隐焕发蓝光,卷起水流游曳一圈,变化出和桑悦一模一样的人形,翩然落到黑水上。 蓝如海抬起双手在自己眼前端详,像是在观摩自己的新身体,然后对桑悦点头微笑。 * 桑悦的意识回到肉身,她的心口处蓝光一闪,蓝色蝴蝶鲤从里面游曳出来,在半空中游曳一圈,化为人形。 她的模样和桑悦别无二致,着一袭桑悦为她准备的水蓝色长裙,略显好奇地转动眼眸,打量四周。 桑悦又祭出一套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铃铛合香珠串给她戴上。 “留你在这儿应付白邵卿没问题吧?” 蓝如海摇了摇手上珠串:“不是有这个吗?当然没问题。” “好,那我走了。” 蓝如海微笑:“只管去吧,不必担心我,我们本为一体,如果我有危险,你也会第一时间感受到。到时再赶回来就是了。” 桑悦点头,戴上千面法器变成一只乌鸦,潜入夜色之中。 * 流霭福地,白新城卧房。 金碧辉煌的卧房里,铺满丝绸的巨大华贵玉床上,白新城被十几名美女、美少年簇拥在中间,被伺候着服食仙丹,左拥右抱,欲仙欲死。 桑悦戴着千面法器伪装成外围捧香炉的美人。 趁白新城狂性大发地扑倒一名美少年时,桑悦祭出弱水冰精笔,将笔中的北冥弱水悄悄滴入香炉中。 弱水化为水汽和甜腻的香气一起在大玉床上弥散开,美人们吸入这气体,纷纷全身无力地软倒。 “什么人?”白新城意识到不对劲,但他已经吸入一部分北冥弱水的水汽,说话的声气都变得很低,他连忙扔出纳戒,纳戒里飞出一件通体漆黑的法器。 那法器由小变大,悬浮于房中,居然是一架巨大的石棺。 通体如黑玉,隐隐泛着暗红,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这些暗红勾勒成颇为壮丽的山河图景。 四面棺身宛如镜面一般能清晰地照见人影,棺盖上嵌满银色的宝珠,按照西方白虎七宿的星斗顺序排列。 这石棺立起来,静静地挡在白新城面前。 桑悦一面警惕地盯着石棺,一面祭出嗜血人骨笔,同时抬起足尖,将周围软倒的人儿踢下床去。 她看见石棺像正衣镜一样清晰地照出她的全身,紧跟着,她的影像像水波一样扭曲,慢慢地凝聚成另一个女人的模样。 那女人一身朴素的麻衣,额头饱满,眼睛大而清澈,眼神精明锐利,鼻梁很高挺,嘴型小巧且微微撅起,容颜标致俏丽,有着古灵精怪的少女感,但眼神却很成熟且带着几分沧桑。 赫然就是夏获鸟的人类形态! 桑悦脸色骤变。 石棺上夏获鸟的倒影对着桑悦露出令她痛恨的亲切的微笑,然后继续变化。 夏获鸟的身躯像是迅速长出无数肉瘤般不断膨胀起来,越变越大,最终变成像座山一样高的怪物,披着血红色的长袍,高高地俯瞰众人。 怪物头顶一个奇形怪状的恐怖脑袋。双眼眯成两条细缝,下半张脸上的肌肉尽数萎缩,露出里面白森森的骨骼,而那骨骼居然是一尊精雕细琢诡异交错的狞怪骨雕,额头也出现一个巨大的黑洞,黑洞里探出一个双目通红的骨雕蟾蜍,蟾蜍的眼睛呈现出邪异的金色。红袍下露出来的身体上还紧挨生长着九个一模一样的怪脑袋。 桑悦的身体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恐惧,微微颤栗起来。 其中一个巨大的金瞳魔鸟怪头直接挣脱石棺,从倒影化为实物朝桑悦撕咬而来。 恐惧和记忆同时如潮水般将桑悦淹没。 她握紧手里的嗜血人骨笔,笔杆上雕刻着张开血盆大口的骷髅恶鬼,她将指腹在恶鬼的牙齿上狠狠抹过,恶鬼立即贪婪地吮吸她的血液。 桑悦提笔写下血字——剑。 剑之字灵化为血色长剑发出深海巨鲸般的长吟,将金瞳魔鸟怪头和大玉床一同劈成两半。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立即引起了院子里白家道兵的注意。 桑悦迅速用嗜血人骨笔写下——牢。 她手臂上的血液快速地朝笔杆涌去,笔尖溢出大片血墨,这墨化为几十个冤死牢狱的阴魂,他们死死地堵住门窗,形成阴魂结界,不让白家道兵进来。 和记忆中一样,金瞳魔鸟怪头迅速恢复成原状,再度朝桑悦扑来。 正当桑悦准备殊死一战时,金瞳魔鸟怪头突然在空中迅速淡化消失。 悬浮在空中的照影石棺也砰地落到地上,一动不动,棺体上重新照出了正常的桑悦的倒影。 桑悦立即朝白新城看去,果然,这家伙已经扛不住北冥弱水的力量,彻底瘫软在床上,无法再操纵法器。 她飞掠到白新城身边,对着白新城恐惧的双眼一言不发,利落地将嗜血人骨笔扎进白新城的心口。 嗜血人骨笔发出兴奋的嚎叫,疯狂地吸收白新城的血肉和元婴,很快,就将他变成了一具干尸。 白新城不过是元婴期,所以只要毁其心口识海,杀其元婴,他就彻底死了。 第二百四十六章 脱身 阴魂结界即将被白家道兵打破,桑悦还带着千面法器的伪装,直接和其他被软倒的美人们一样,两眼一闭倒在床下。 砰的一声,白家道兵们击碎房门冲了进来。 为首的道兵跳到床上,看见变成干尸的白新城,顿时大惊,喊道:“新城少爷受刺,快搜查屋内和庭院,一定要找出刺客!” 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白新城身上,倒在地上的桑悦立即运转千面法器,变成一名普通的白家道兵,装作惊惶又勤快的样子,跟着一部分道兵冲出房门搜查刺客。 白家道兵里也有敏锐的人,看向桑悦警惕地问道:“你是谁?怎么没见过你!” 桑悦立即一脚踢飞此人,飞掠而逃。 流霭福地内的示警钟声响彻天地,白家道兵们宛如蝗群般蜂拥而来,在桑悦身后追赶。 桑悦逐渐被他们包围住,黑色的影子巨网从天而降将她罩住。 影子网越收越紧,里面的人影也被缠得越来越小。 为首的道兵终于察觉到不对劲,抬起手,一只黑影巨手拍向桑悦。 黑影巨手抬起来时才发现,巨网里只有一枚小小的纸人,而纸人又化为一滴水珠蒸发,丁点儿线索也没留下。 * 桑悦化为一只乌鸦在夜空中穿梭。 前方云层中出现数十头踏云飞行的巨猿机关兽,巨猿肩上各站着一名白猿驱邪使。 为首的正是沐庭筠。 秋弥驱邪司的动作比桑悦预想得更快。 沐庭筠冷锐的目光朝桑悦扫了过来。 桑悦心头微惊,但她在心中说服自己冷静,千面法器上的觅踪水已经被她设法洗掉了,沐庭筠应该无法借此感知到她才对。 然而,桑悦纳戒里水精剑上的剑柄缠绳却微微颤动,她的脑海中随之传来沐庭筠微凉的声音:“我助你脱身。” 夜空里,沐庭筠站在机关巨猿上,朝她伸出了手。 桑悦没有过多迟疑,飞过去立在他手掌上。 沐庭筠将她放在自己肩头,然后抬手做了个手势。 他身后的白猿驱邪使们立即如烟花般四散而去,追踪那绝对抓不到的刺客。 桑悦传音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沐庭筠淡淡道:“只是猜测,所以用传音术试探。” “哦,那你抓不到人,该怎么交差?” 沐庭筠静默片刻,道:“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好吧,那我换个方式问,会让你很难办吗?” “不会。” “嗯,那就好。” * 金谷小洞天那里,有蓝如海拖住白邵卿。 论做戏,蓝如海比桑悦厉害得多,所以桑悦不急着替换她。 桑悦先回了一川风月小洞天。 桃笙见她回来,急忙出屋相迎:“姐姐,银竹传回了新线索。” 桑悦立即精神一振,随她进屋:“快给我看看。” 桃笙把银竹传回的书信放在桌案上,桑悦坐下认真翻阅。 柳叶刃在信中写道,银竹组织的所有成员冒险闯入了已成凶煞之地的越国国都,在城中雨师观里找到了一份宋烟浔的手札。 手札上的笔迹和桑悦提供的仇一一的笔迹一模一样。 这份手札随书信一同传回,此刻就在桑悦的手边。 薄薄一张陈旧的宣纸,染上了几点不知名的血污,好在上面的字都还清晰可辨。 根据上面的内容可以判断,这是宋烟浔抄录的一段伞剑谱心法,以及她自我感悟出来的心得体会。 桑悦的手指微颤地、珍惜地抚摸着这些字,强忍双目中升起的酸涩之感。 “终于又见了,一一,”她低声说。 宋烟浔,就是仇一一。 宋烟浔,是越国雨师观内的一名伞剑修士。 那么,宋烟浔要复仇的人,是谁? 可惜,银竹组织还是没能查到宋烟浔的生平经历和仇人。 越国国都是返虚级凶煞之地,柳叶刃她们在外围探索已经是极限,光是进雨师观里翻出这一纸手札,就差点全军覆没,半数以上的成员都受了重伤。柳叶刃只能带她们撤退修养,短时间内无法再深入调查。 银竹还传回另一条线索,是关于邪修花惊定的。 就是容九旒和花惊定携手让越国国都沦为凶煞之地,所以他们就是宋烟浔仇人的嫌疑很大。但如今容九旒行踪不明,花惊定倒是经常出入越国国都朱槿城。 在银竹探索越国国都期间,墨老大也在城外埋伏花惊定。 看到这里桑悦不由拍桌:“墨老大也太鲁莽了,他一个化仙期没有万全之策怎么能去埋伏渡劫期?” 桃笙点头道:“确实鲁莽,但也并非全无收获,姐姐接着看这枚留影珠吧。” 留影珠里记录了当时墨老大和花惊定打斗的场面。 墨老大虽然鲁莽,但确实骁勇,不仅能跨境界和花惊定斗上十来回合,还能找机会逃走,逼得花惊定使出一件像是杀手锏的法宝。 正是这件法宝将墨老大重伤,不得不自爆元神,还好柳叶刃赶去救援,才捡回了墨老大一条命,只是墨老大之后又得从元婴期开始重新修炼。 桑悦操控留影珠,把影像停留在花惊定那件法宝上,来回看了两遍后道:“这东西和白新城的那件石棺一模一样!连斗法手段都如出一辙!” 桃笙问道:“姐姐能否细说?” 桑悦便把刺杀白新城时,他扔出的那件石棺法宝说给桃笙听。 桃笙并不意外,平静地道:“姐姐可曾听说过,白家的始祖法器?” 桑悦摇头:“未曾,那是什么?” “相传,一万五千年前白家始祖飞升失败,自觉大限将至,给其子孙后代留下十件由神器碎片改造而成的圣品级影脉法器,” “那神器碎片名为照石,据说是中古神石,宛如镜子一般能照见人影。这十件圣品法器一模一样,在白家代代流传,分别在十名白家后辈手里。” “但白家一直以来对这十件始祖法宝讳莫如深,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使用。因此世上见过的人极少,记载也极少。” “白新城临死前祭出石棺保命,说明在他心目中,这定然是他所持有的最强法器。照此看来,白新城和花惊定持有的,应当就是白家的始祖法器了。” “也就是说,花惊定很可能是白家人?” 桃笙道:“定然是,若是始祖法器流落在外,白家不可能如此风平浪静。” “好啊,好啊,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原来这恶徒竟离我这么近,”桑悦的手慢慢地敲着桌面。 “除了白新城,另外九件始祖法宝分别在哪几个白家后辈的手里?” 桃笙道:“我马上着手去查。” 桑悦点头:“我也一起查,原本我想及早甩脱白邵卿,但现在呆在他身边更容易调查白家,等揪出花惊定的真身后再对付他不迟。” 第二百四十七章 二十年化仙 光阴荏苒,物换星移。 二十年后。 一川风月小洞天,雾凇湖深处,螺府别院。 圣湖深处的水色如墨般幽邃,一座如巍峨府邸的般的巨大紫螺壳静卧在湖底,通体流转着梦幻般的紫华。 壳口斜倾似月门。壳面生满星苔,幽蓝点点,与湖中暗流共舞,恍若星河坠渊。 这处螺壳洞室的内部,穹顶高悬,如紫晶天幕,其上垂落万千灵丝水萝,根须莹透,结着露珠般的灵液。 这些灵液滴落在下方一个小小的灵池里,桑悦和蓝如海正相对坐在灵池中,皆闭起双目,双手握着同样的法诀。 她们之间悬浮着一枚巴掌大小的透明灵石,乃是圣品冰彩玉髓。 冰彩玉髓的周围泛起水纹,逐渐形成一个小型水漩涡。 桑悦和蓝如海同时睁开眼睛,并指如剑,点在冰彩玉髓上:“玄水通幽,周天循环!” “咔嚓!“ 冰彩玉髓裂开一条裂缝,周围的涡流逆向流转,反而将积累万年的水行精华输送给桑悦和蓝如海。 她们的肉身皆变得隐隐透明,可以看到她们体内错综复杂的蓝金色灵脉,里面正流淌着透明如水流的灵力。 倘若用法宝将她们的灵脉放大千倍,便能看到精纯的透明灵力宛如滔滔江河,在她们的灵脉河道里波澜壮阔地奔涌。 她们的身周同样灵力激荡,形成六道水龙卷将她们包围其中。 冰彩玉髓宛如阳光下的冰一样迅速消融。 六道水龙卷轰然炸裂,震耳欲聋,桑悦和蓝如海只微微眨了下眼,无数水珠悬空不落。 肉身和元神的眉心都浮现出一道蓝金色的水滴状道印。 蓝如海轻轻抬手,空中悬浮的水珠迅速凝结到她指尖,形成一个拳头大小的水团,她变幻手诀,水团迅速变大,变成两头凶猛的水凝巨鲨。 两头巨鲨相互咬噬,很快,左边那头就吞噬了右边那头,体型增大一倍。 蓝如海放下手,巨鲨顿时炸裂,化为豆大的雨水淋了她们满头满身。 “如何?”桑悦笑问。 蓝如海抬脸感受着雨水在脸上流淌的感觉,舒服地长呼一口气道:“爽快!原来身怀法力是这般痛快的事,怪道人人都想修仙变强。” 桑悦道:“多亏了沐庭筠送的冰彩玉髓,这次突破才能这么顺利,找机会要好好谢谢他。” 桑悦成功突破化仙期,作为她元婴的蓝如海也成长为元神,拥有了和她一模一样的战力。 两人携手游出螺壳洞室。 桑悦感受到身体变化得无比轻盈,宛如游鱼,她的足尖在水中轻轻一点,周围的水流就像能感知到一样,涌过来推着她走。 一下子就能将她送到几十丈的湖面上。 她和蓝如海在湖面上轻轻一点,就飞到十丈高,能直接蹑空而行,如飞鸟乘风翱翔。 桃笙站在岸边,目送她和蓝如海一起翩然落到地上。 “恭喜姐姐顺利出关,突破化仙期,”桃笙笑道。 桑悦笑着揉揉桃笙的头发。 桃笙将一枚赤玉金纹的玉简交给桑悦:“这是净化越国国都凶煞之地的任务玉简,已经为姐姐取得了,姐姐现下需赶紧去秋弥驱邪司画卯。” 修真界的任务玉简统一分为绿色、金色、白色、灰色、蓝色、紫色、褐色、黑色、红色。 绿色最简单,适合炼气期的修士,难度依次提升,直到红色最危险,乃是大乘期的大仙才有本事接住的任务。 这二十年间,越国国都朱槿城这个凶煞之地一直在不断地向外扩张,昆仑天刑司已经好几次派出仙人前往净化,但都每次都伤亡惨重,据说里面栖息着一头不可名状的金瞳天魔。 也因此朱槿城从返虚期五等凶煞之地直接升为大乘期一等凶煞之地。 “好,”桑悦握紧赤金玉简,朝蓝如海看了一眼。 蓝如海会意点头,化为一条蓝色游鱼进入她的心口识海。 桑悦拿出蝉翳叶贴在自己额头,她眉心的水滴状道印立即消失,修为也被隐藏,变成了元婴期。 * 秋弥驱邪司。 一座由中古玄铁浇筑的巨型广场,位于天刑峰之巅。此地乃秋弥驱邪司日常演练之所,广场中央矗立着一尊百丈高的“镇狱巨猿”白铁像,猿目怒睁,獠牙森然,双臂缠绕赤金锁链,脚下镇压着无数邪祟灾兽骸骨。 巨猿铁像下已聚集一千名修士。 张湛然、白秋臣为此次任务的左右镇邪仙圣,沐庭筠和白邵卿分别作为辅佐他们的执律使。 桑悦御剑而来,看到广场前有一排机关人偶,手里都端着纸笔。 她迅速提笔蘸了朱砂在纸上写下名字画卯,然后站在元婴期的队列里。 白邵卿显然看见她了,先是一愣,脸色顿时黑如锅底,目光阴沉地追随着她。 桑悦只看向张湛然,不做理会。 沐庭筠看了眼日晷,对张湛然道:“科圣人,时辰已到,人已到齐。” 张湛然点头,立即带领众人登上贯月槎。 到了槎上,张湛然让众人按名字找到各自的房间,房中已备好任务中所需的法器,相关事宜也会传送到他们手里的赤金玉简上,先自行领悟,第二天再开始演练。 演练十日后正式出发,前往凡间越国国都朱槿城进行净化。 桑悦正准备随人群散去,白邵卿迅速闪现到她身边,抓住她的手腕径直提了起来。 “我不是让你待在金谷小洞天吗?谁让你来的?” 桑悦冷笑,挑衅地看着他:“我想来就来,你管得着吗?” 那九名白家始祖法器的持有者桑悦皆已查清,白邵卿和白秋臣都包含在内。 白秋臣和白邵卿都可以首先免去嫌疑。 白秋臣免去嫌疑是因为,当时花惊定被康回捉捕时,白秋臣和他的元神臣影都在现场。 白邵卿也是同理,墨老大埋伏花惊定那天,白邵卿的本体和元神都在金谷小洞天内,被桑悦困在幻境里。 另外七个人也都是化仙期以上修为,很难同时查清他们本体和元神的行踪,所以谁才是花惊定,至今桑悦都没查出结果。 这也是她继续忍辱负重待在白邵卿身边的原因。 如今她已经突破化仙期,又恰逢张湛然要带队探索越国国都,便趁此机会亲自去宋烟浔待过的地方探一探究竟。 “桑悦,这么多年了,你就一点儿都学不乖吗?”白邵卿逐渐加重手里力道。 桑悦吃痛咬牙:“松手!” 白邵卿不应,手上力道更重,显然是想直接将她腕骨捏碎。 桑悦再不忍耐,驱策水精剑从发间飞出,朝他刺去。 白邵卿甩手将桑悦掼到地上,一计影鞭抽掉水精剑,下一鞭就朝桑悦挥来。 桑悦想起自己要隐藏修为,忍着没躲。 两道人影闪现到她身前挡住。 离她更近的那人抬腿将影鞭踩在脚下,是沐庭筠。 沐庭筠眼神晦暗地盯着白邵卿,狭长的柳叶眼里透着夺命的阴鸷,森冷得像是要杀人。 另一人挡在她俩前面,是张湛然。 白邵卿神色不善地盯着他们:“我管我的女人,关你们什么事?” 这么多年过去,桑悦是白邵卿的外室这件事早已传得人尽皆知。 沐庭筠的身周肃寒青霜开始显形,冰冷锋利的霜花飞速旋转着宛如飞镖,上下翻飞蠢蠢欲动。 “堂兄?”桑悦低声唤了句。 沐庭筠迅速克制了眼神,肃寒青霜旋飞的速度也缓了下来。 “起来,”他回过身简洁地说,伸手扶桑悦,桑悦不敢搭他的手,否则白邵卿见了又要发疯,不仅要找她麻烦,也要给沐庭筠找麻烦。 她自己站起来拍拍裙摆。 周围看戏的人还不少,被沐庭筠冷厉的眼风一扫,顿时作鸟兽散。 张湛然微微蹙眉,不忍地看了眼桑悦,朝白邵卿不认同地正色道:“你说桑悦小娘子是你的道侣,但她从未亲口承认过,何况即便是,你又怎能如此待自己的道侣?” 白邵卿挑衅地挑眉邪笑,朝桑悦招招手道:“心肝宝贝儿,你亲口告诉科圣人,你是不是我的道侣。” 桑悦冷眼看向他,一双瑞凤眼中含有掩饰不住的恨意,有种瘆人的美,冷笑道:“老娘是你姥姥!” 白邵卿的脸色彻底黑得不能再黑,抬起双手握诀,周身黑影张牙舞爪。 张湛然和沐庭筠同时抬手将桑悦挡在后面。 “邵卿,住手!”白秋臣走来,语气平缓地道。 第二百四十八章 回归凡间 “哥……”白邵卿看了他哥一眼,语气除了不甘还有几分委屈,咬牙放下了手。 桑悦站在张、沐二人身后看着他,对着他勾起极尽挑衅的一抹笑,并抬起右手,不紧不慢地对他翻了下手心和手背,分明是在讥嘲,不是说你做什么都易如反掌吗? 白邵卿气得胸膛都要炸开,当即就要朝她冲过来。 白秋臣迅速抬手按住弟弟的肩膀。 白邵卿威胁地指了下桑悦:“今天晚上金谷小洞天,我要看到你。” 这种颐指气使的口气让张湛然和沐庭筠都感到不适。 沐庭筠眉眼间有压不住的冷淡戾气:“沐家的人想去哪里,你说了不算。” 白邵卿轻蔑且威胁地看着他:“她的养父养母早把她许给了我,沐庭筠,少来装蒜,你还不配在我面前装腔作势。” 沐庭筠眼里飘过一丝凶狠的冷笑:“是吗?” 白邵卿被白秋臣叫走。 张湛然看向桑悦,微微迟疑了一瞬,又对她露出往常那样治愈温柔的微笑:“可有受伤?” “没有,谢谢科圣人和庭筠堂兄,”桑悦也对他笑笑。 张湛然想了想,对她伸出手:“能否借弱水冰精笔一用?” 现在桑悦每天梳的都是五兵佩发髻,法器都插在头发上,她立即抬手将弱水冰精笔摘了下来,想了想,怕自己头发太油,还不好意思地把笔杆在袖子上蹭了两下蹭干净,这才递给张湛然。 张湛然接过笔,让其悬浮在空中,又从自己的纳戒中取出洞冥草、芸蓬、惊雷荚、霹雳木、天虹兽角、寒铁、山锡、五雷正法符箓等来各种炼器材料,其中好多桑悦都叫不上名字。 科圣双手飞快握诀,弱水冰精笔不断地变化着形态,竟然能从小小的一支笔变成一个等人高的机关水晶人偶,科圣全神贯注地将新的材料填入机关水晶人偶的体内,时不时从里面取出一些不要的零件。 他的动作轻车熟路快得惊人,看得桑悦目不暇接,具有炼器师特有的精密、流畅、规律的美感。 张湛然认真炼器的时候和平时判若两人,神态极其专注严肃,散发出一种令人不敢靠近的压迫和疏离感。 很快,弱水冰精笔就从天品法器进阶成圣品法宝。 桑悦喜不自胜。 张湛然捏了个手诀,弱水冰精笔便化为一盏水晶宫灯:“这个形态名为天光净世灯,能够吸收日月精华,发出耀目光辉,展开无影结界,如此影脉术法就不得近身。光芒有强弱之分,太强的光能灼伤人目,使用时要小心。” “那我在催动强光时及时闭上眼睛就可以吧?” “可以,”张湛然浅笑,“但返虚期以下仙人施展的影术,正常催动就可以了。” 他变了下手诀,水晶宫灯又变成一支三寸长的水晶梭形法宝,表面流动紫色电光。 “这是紫电穿云梭形态,握在手里可在周身覆上一层无形的雷电纱衣,外人不得近身,近身则会如遭雷击般剧痛,掷出可贯穿敌人护体结界,并引发雷爆。若是不敌,还可以用来雷遁,化身闪电,瞬息千里,用来逃命或追击皆可。” “谢谢科圣人,”桑悦觉得自己对张湛然说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了。 “若有任何不好的地方,可随时告知庭筠和我。” * 桑悦找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后,蓝如海从她体内游出化为人形。 “你怎么出来了?” 蓝如海道:“自然是去见白邵卿,还是稳住他为好,以免他发疯误事。知道你已经忍他很久了,你且在这儿修炼吧,我来应付他。” “行,都是自己人,那我就不同你客气了。” “小事。” * 经过十日演练后,贯月槎也抵达了凡间越国国都的上空。 越国国都朱槿城包括城外方圆百里都沦为凶煞之地,从高处俯瞰,只见那里终日萦绕着黑红色的浓郁煞炁。 附近也受煞炁侵害寸草不生,杳无人烟。 越国其余的领土则被临近的孟国吞并,虽然治理得不算多好,但至少有人烟。 张湛然先安排了几支小队在临近的城镇搜集和越国沦陷相关的线索。 白邵卿自作主张地伪装成富商,硬把桑悦拉到身边伪装成小妾。 桑悦不想多生是非,忍了。 这日中午到了客栈,白邵卿让自带的侍从庖修用客栈厨房做灵膳。 桑悦心中不由嗤笑,这世家少爷哪里是来做任务的,显然是享乐游玩来了。 桑悦闷闷不乐地喝酒,她一手抓着酒杯贴在嘴边,一仰头大口喝尽,姿态潇洒而豪放。 白邵卿给她夹菜:“我不喜欢你这样喝酒,不雅,吃菜。” 桑悦端起的酒杯正贴在嘴边,听见他的话,用锋利的眼神盯着他,不紧不慢地把杯中酒饮尽,并朝他无比挑衅地挑了下眉。 白邵卿皱眉,吩咐侍从:“把酒撤了,换成茶。” 桑悦不爽地把身子往后一仰。 隔壁桌的几个男人猥琐地大笑道:“小娘子,他不让你喝,我们这里多的是,过来喝啊!” “你们过来陪我们,想喝多少坛都行!” “小娘子这般貌美,便是青楼里的花魁都比不上啊,哈哈哈哈。” 白邵卿一路上没见过桑悦一个好脸色,心中本就憋着一股气,当下立即爆发,抓起酒坛朝那些登徒子的酒桌砸去! 酒坛和桌子都在嘭的一声中砸的粉碎,碎瓷片和木屑飞溅,那些人被刮得脸上身上都是血口子。 那些人纷纷骂骂咧咧地围过来! 白邵卿冷笑着站起来,桑悦抬手按着他的肩让他坐回去。 桑悦:“坐着,我来!” 她双手探出,一把抓住前面两个鬼迷日眼的地痞的衣领,抡了两圈就把他们扔出了客栈门外。 又飞快地踢飞两个冲上来的。 桃笙忙提醒:“二小姐,小心杀孽业障。” 早在一千多年前,昆仑仙帝就发布了凡间自治的仙规,勒令仙人不得干扰凡间朝代更迭,不得杀戮没有修为的凡人。违令者将受仙刑严惩,还会增加杀戮业障。 桑悦:“晓得。” 一面说话,一面又打飞三个。 最后一个被她一拳揍晕了,拖在地上带出去。 客栈门外不断传来男人们的惨叫声。 桑悦回来时双手拳头都是血红的。 她提起茶水倒在手上洗尽血液。 用桃笙递过来的手帕擦干净手,迎上桃笙担忧的目光后说:“别担心,我只把他们打了个半死。” 白邵卿道:“一群蝼蚁,便是碾死了也无妨,只是何须你亲自动手。” 桑悦淡淡地道:“我现在去把他们扭送官府,关个几天,让他们好好长点记性。” 白邵卿道:“何必你亲自去,我让人扭送过去不就行了?” 桑悦戴上帷帽:“我吃撑了,正好走走消食。阿笙,走。” 第二百四十九章 掳掠女子的妖 将地痞们扭送官府后,桑悦和桃笙戴着帷帽走在街上,却发现街上的行人还是时不时地偷看她们。 桃笙道:“姐姐,你发现没有,这里根本看不到年轻些的女子。” 街上来来往往的除了男人,就只有五六十岁的老婆婆,连小女孩或是三四十岁的妇人都看不到一个。 “嗯,”桑悦点头,“有古怪。” 桃笙看向一个卖草鞋的老婆婆,拉着桑悦走过去。 桃笙一边挑鞋,一边温言软语地问道:“婆婆,我们小夫人途径这里,见这里一个年轻女子都没有,觉得好生奇怪,这是何原因啊?” 老婆婆原本就看着她们欲言又止,见桃笙主动问起,忙压低了声音道:“小夫人啊,你们可快些带人离开这里吧,我们这里闹邪祟,这邪祟猖狂得很,四处抢劫,连官府和那些修仙的门派都逃不过,而且时常掳掠女子,比老婆子我小点的,五十岁以下的都被掳走了,生死不知啊。” “被掳走的妇人已经有几十人了,剩下的幸存的,家里都不敢让她们出来行走了。” 桑悦问:“没有人管吗?” “官府倒是想管,管不了啊,花钱请了不少道士、和尚,全都被邪祟吃了杀了。你们家里有没有识字的人啊?城门口的告示都写得很清楚啊。” * 桑悦和桃笙来到城门口,看着上面的告示。 只见贴了好二十几张邪祟的图,大部分是蝴蝶怪、赤蚁、蟹鬼、火殃等凡间南域常见的妖怪。 只有其中一张,桑悦和桃笙都分辨不出是什么玩意儿。 这张图上的妖怪周身被黑雾笼罩,下半身是个高大强壮的人立起来的犬身,上半身满是黑雾,黑雾里隐约冒出一些铁锅、汤勺、菜刀、笼屉等厨具。 而这个妖怪还被朱笔圈起,评为众祟之首,最为危险。 桑悦扶着下巴看了半天:“阿笙,看出这是什么妖怪了吗?” 桃笙也难得露出几分迷惑之色:“阿笙也不知道呢,看起来像是犬妖和铁锅精、汤勺怪、菜刀精、笼屉怪等精怪糅杂在一起,不似是寻常妖怪,很可能是邪煞了。” “嗯,可能又是什么奇形怪状的邪煞现世了,”有清爽柔和的少年声音在她们身后响起。 桑悦和桃笙回头一看,只见张湛然和他两个徒弟莫扬、房安禹,还有沐庭筠不知何时来到了她们身后。 说话的是张湛然,他正思索着,见桑悦她们回过头,便温柔一笑,并解释道:“但也有可能烟雾只是障眼法,实际上是一头犬妖驮着一群千年器物所化的精怪。” 莫扬道:“就像黄鼠狼精,它们最喜欢一个踩着一个搭成大高个,再披上人的衣服装神弄鬼。” 桑悦问道:“科圣人想清剿这些妖怪吗?” 莫扬笑道:“桑小娘子你不知道吗?我师傅有个外号叫‘邪见跪’,什么邪祟恶妖听到师傅的名号都想连夜搬家,所过之处一片邪祟的渣不能留。” 张湛然有些尴尬地笑着,抬手拍徒弟的头还被徒弟躲开了:“不要听这小子胡说。” 桑悦、桃笙都忍俊不禁。 张湛然腼腆地轻咳一下,张开手抓住莫扬的肩膀宛如铁爪一般把人抓过来:“清剿这些妖怪的任务就教给本‘邪见跪’的徒弟了,大徒弟,你可不要让为师失望。” 房安禹笑着揶揄道:“师兄,给咱师傅开开眼,你也赚个外号回来,就叫‘邪见吐’好了。” 张湛然毫不留情地朗声大笑。 莫扬抬脚就踹师弟,笑骂:“去你的,看我不收拾你。” 房安禹灵活地扭腰转身,躲到沐庭筠身后去了:“哎,腿短踢不着。” 桑悦和桃笙都被逗笑了,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这师徒三个凑在一起,比俳优还滑稽逗乐。 莫扬看向桑悦和桃笙,道:“姑娘家就该多笑笑,多好,看你们平时被白邵卿那个纨绔子弟威逼成什么样了,桑小娘子,你可以来找我师傅……” 桃笙的脸色隐去,桑悦的脸色更是明显不好了。她知道莫扬是好意,但她的难言之隐却决不能告知他人。 张湛然立即打断,声音依然平缓而温和,但能听出来其中的不喜:“莫扬,桑小娘子自有主张,而且她的兄长也在这里,无需你太过操心,办正事要紧。” 莫扬连忙住嘴:“哦。” 莫扬继续看向告示道:“这妖怪常在田野出没,喜欢掳掠女子——这还不好办,找人扮做凡间女子在田野间行走,其余人在周围埋伏,把妖怪引出来后便能将其围捕。” 桑悦道:“我可以做诱饵。” “不可,”一直一言不发的沐庭筠说话了。 “为何?” 莫扬道:“确实不妥,你的修为太……” 张湛然扫了眼自己的徒弟,不易察觉地轻挑眉峰,微有责备。 莫扬与他视线一触,立即改口道:“你的灵侍也说了这很可能是邪煞,所以至少要化仙期以上修为的人做诱饵才安全。比如说我师傅、我师弟,还有沐同知。” 沐同知说的就是沐庭筠,他在秋弥驱邪司的仙官职位已经被升为指挥同知。 房安禹不满地道:“你可真是我的好师哥啊,让我们扮女人,你做什么?” 莫扬道:“我带人埋伏啊。” 桑悦问:“那我和阿笙呢?” “你俩就教他们怎么做女人,教完就设局,你们过来和我一起埋伏。” 房安禹气得直哼哼,但看张湛然没异议,他也不好反对。 为了确保装得像,桑悦从一川风月小洞天里召出仙妆师青黛帮忙。 她们三个女修采购了一堆凡间女子的服饰和首饰,给他们装扮上。 三人换上衣服后,扮相最好的要属张湛然。 沐庭筠是因为身量太高,骨架太大,而且随便站在哪里,气质都像杀人利器一样冷冽锋锐。 房安禹的脸型轮廓方正,五官也是浓眉大眼,极为硬朗的男子长相,穿上女装也很违和。 而张湛然本就是男生女相,轮廓和五官都清秀绝伦,换上女装后再把头发放下来,已经很像清新秀美的少女。 而且他好像对任何事情都充满好奇心,像个真正勤学好问的少年,不时拿起桌上的东西,认真地问这是什么。 青黛都被他逗乐了,笑着回答:“这是鱼媚子。” “这是面靥。” “这是朱栾水,洒在身上香气三日不散。” 等青黛装扮完,全然就是个玉楼银海般清灵仙雅的小美人儿。 他还认真地和青黛学女子仪态,一点儿也不抗拒甚至还很沉浸其中,手指比成兰花指拈着手帕,妖娆地抛着媚眼,姿态风骚。 大概这世上真的没有能让科圣留恋在乎的人吧。 桑悦扶着桌子,笑得肩头直抖。 房安禹和莫扬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堵住自己的笑声。 连沐庭筠也忍不住薄露笑意。 张湛然毫不顾忌地释放自己的风骚和媚态,桑悦站在不远处都快被衬成铁做的美人。 莫扬悄悄地对桃笙说:“我家师傅扮女人比你家小姐多了一万个沐同知和房师弟。” 桃笙抿着唇笑不敢说话。 桑悦:“……你听听自己说的是人话吗?” 青黛死死地抿住嘴忍笑,接着给房安禹和沐庭筠做妆扮。 经过青黛高超的仙妆术,房安禹变成了风情万种的妇人,沐庭筠的身量也被青黛用仙衣做了掩饰,化成气品冷艳的女子。 有张湛然的开放和无所顾忌在前,房、沐两位“美人”也十分敬业。 她们走起路来比桑悦还摇曳生姿。 突然,客栈的门被人推开,白邵卿走了进来:“桑悦,不要总是挑战我的耐……” 他看见屋里的景象,愣了一下,一头雾水地蹙眉道:“你们都在做什么?” 第二百五十章 田野 夕阳西下时,田野间。 凡间正值阳春季节,水田里植满了绿油油的秧苗。 张湛然、房安禹和沐庭筠三位大美人在水田边的乡道上摘花斗草,嬉笑打闹,好不快乐,当然沐庭筠除外,他做男做女都喜欢冷着张脸。 桑悦和桃笙都披着蜉蝣之羽,屏息静气地埋伏在不远处。 突然,高空中传来一声猛兽的咆哮,宛如雷鸣一般。 只见一道黑云从天而降,浓黑云雾中冲出十来只巨妖和精怪。 张湛然率先发出一声矫揉造作的惨叫,然后娇怯怯地跑了几步,再娇怯怯地摔倒。 房安禹也大叫一声抬脚就跑,顺便拉了一把沐庭筠,两人一起栽倒在地上。 一头蝴蝶怪对着自己的同伴破口大骂:“蠢狗,你又瞎叫什么!” 被他骂的就是那头告示上画的形似邪煞的奇怪犬妖。 这头犬妖体型巨大如牛,全身灰色皮毛,背上骑了个女面粉袋精,她的头部是一个看似普通的面粉袋,颈部以下则是丰盈而不失柔美的女子身段,虽然穿着粗布麻衣也难掩丰艳,她背上是一口大铜鼎,里面还用麻绳牢牢绑了个大布包和擀面杖,右手转着菜刀,左手握着锅铲,腰带是一串风干辣椒,上面还别着小笼包的蒸屉。 面粉袋精笑着对蝴蝶怪道:“嘘,狗子叫叫怎么了?在洞里憋坏了就是要叫的,你叫不出来是因为嗓子眼小吗?” 虽然说的话阴阳怪气,但声音还怪好听的,软绵甜糯,像恰到好处的蜜糖水。 蝴蝶怪:“你!” 蟹鬼道:“都别废话了,赶紧抓了人回去交差!” 张湛然、房安禹和沐庭筠同时褪去伪装,显露本相。 四下里埋伏的修士们也全都冲出来将恶妖精怪们团团围住。 “要糟要糟,二狗子,咱们这回怕是要完,”面粉袋精对她的坐骑犬妖道。 犬妖大声嗷呜。 面粉袋精祭出笼屉,从里面甩出几十个小笼包飞进犬妖嘴里。 犬妖的体型顿时又增大两倍,咆哮声震耳欲聋,凶猛非常,居然能挡下五个炼器师的围攻。 桑悦和桃笙也已经现身,一面挡住想要逃走的妖怪,一面忍不住打量那犬妖和面粉袋精。 桑悦驱策水精剑飞出,削开了那个面粉袋。 “哎呦”一声,袋子破口下露出一张丰颊蛾眉,猫眼樱桃唇的美艳容颜,看上去像是凡间女子二十左右的年纪。 桑悦脱口而出喊道:“小厨娘!” 丰美女子惊诧地看向她,满目讶异很快化为惊喜:“是你们,桑悦,桃笙!” 她骑着的犬妖更是兴奋地吠叫一声。 桑悦试探着唤道:“王二狗?” 巨犬妖直接原地蹦跶起来,尾巴甩得飞快只剩残影,小厨娘坐不住,干脆从他背上跳下来落到地上,巨犬妖欢天喜地,一路火花带闪电,狂扭着朝桑悦跳跃过去。 巨犬从高处跃下由大变小,但也人立起来也有半人高,直接扑在桑悦身上,将她扑倒在地上,开心热情地狂舔她的脸颊。 小厨娘也朝桃笙跑过去,桃笙喜悦地看着她,还没说话,就被小厨娘一个熊抱搂进怀里。 “哈哈哈哈,王二狗,好了好了,”桑悦忍不住抚摸犬妖的狗头,抚慰地拍拍他的背。 王二狗发出近似哭泣的呜咽,扭得更卖力了。 白邵卿见状气不打一处来,立即操纵影蛇朝王二狗袭去。 桑悦一惊,赶紧抱住王二狗起身。 沐庭筠身形一闪挡在他们面前,青霜将影蛇冻结在空中。 白邵卿被他阻住,无法再进一步。 王二狗变化成人形,仍是带着犬类的习惯坐在地上,笑嘻嘻地喊:“阿悦!阿笙!你们身上的味道变了一点,所以我都没认出来,不过我现在重新记住了,下次一定一下子就在人群里找到你们!” 王二狗也长大了,变成了二十来岁的男子模样,皮肤晒得比小时候还黑,犬坐在地上也看得出身形高大,乌溜溜的眼睛像龙眼般圆,眼角微微下垂,无辜天真得还像是幼犬似的,瞳仁还像小时候那么亮。 “二狗子,你都长这么大了,”桑悦感慨万千,心中泛酸,伸手摸他乌黑的乱发。 王二狗很乖很开心把头凑到她手心里蹭蹭,像小时候一样嘿嘿傻笑。 其余的妖怪都被收服了,只剩下王二狗和小厨娘。 张湛然走了过来,看向王二狗也回忆起来:“你也是当时小岩村里的孩子。” “科圣大哥!”王二狗看见他也很开心,活泼欢快地扑过去,抱住他腰,脑袋在他身上蹭啊蹭。 “哈哈哈哈,”张湛然被他的热情感染到,忙伸手揉他的头。 这时空中传来一个低沉中年男子的声音,喊的是:“王二狗,夏忘同,杀了他们!” 小厨娘连忙推开桃笙:“快绑住我!” 下一瞬小厨娘就举起菜刀朝桃笙砍去,桑悦立即捏诀,驱策白特凶练制成的剑柄缠绳飞出,将小厨娘绑得严严实实,无反抗之力。 同一时刻,王二狗也猛然暴起,眨眼就从人身变成犬态,龇起犬牙朝张湛然脖颈咬去。 张湛然疾如闪电地抬手掐住他的后脖颈,手上护腕化为一道银色绳索,如灵蛇般游走而出,缠住王二狗的四肢身体和犬嘴。 空中那中年男子声音再度传来:“蝴蝶怪,爆体!” 被天罗网困住的蝴蝶怪发出凄厉的惨叫,心口处识海猛地炸开,喷涌出十丈高惨绿色煞炁毒雾。 这毒雾凝聚成无头婴儿的形态,里面隐现血管状脉络,宛如心脏般不停搏动着。 毒雾里滴落浓稠的液体煞炁,瞬间将地面腐蚀成毒沼。 眼看着毒雾即将彻底炸开,张湛然当机立断道:“所有人,解禁!放了他们!” 修士们纷纷收了捉祟法器,桑悦也松开了小厨娘,妖怪邪祟们纷纷骑乘阴风黑雾逃走。 张湛然摸了下自己的传音耳坠,莫扬、房安禹立即祭出千脸面具,戴在脸上变成两股黑雾,悄无声息地跟在那些妖怪遁走的阴风后面。 沐庭筠则握住隐蛇骨剑,隐于无形地追上去。 桑悦见状,立即祭出千脸面具,也化为一股阴风紧跟在小厨娘后面。 第二百五十一章 老鸡 邪祟们骑着阴风进入海边悬崖峭壁上的一个山洞。 这山洞往上往下都有百丈距离,峭壁很光滑没什么着力点,底下又是坚硬的礁石,凡人被掳掠来一点儿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进了山洞后邪祟们就收了阴风,桑悦迅速变成一只极小的海蟑螂趴在洞顶上,跟着他们往洞里深入。 直到一个巨大的,宛如宫殿般金雕玉砌的洞窟,邪祟们纷纷跪下。 在最上方的宝座上,坐着一个鸡首人身的妖怪,皮肤猩红,毛羽雪白,黄衣黑靴,胸口用金链子挂了个能把物体放大看的嵌水晶金圈,膝上放着本封面极光滑的皮质书,手上抓着只人骨笔。 一名眉目秀丽的凡人女子跪坐在他下首,手里绣绷上绷着张皮,在皮上用红线刺绣,刺绣的图案也奇特。 斜斜瘦瘦的笔画,形成一个个呈长菱形的“多”字式体势,是字非字,是画非画,右上高左下低,斜体修长,带着种斜风细雨的美感。秀丽清癯,像女子低垂的眉睫,又像三月里被风吹乱的柳丝,看上去有些似甲骨文,不知是某种娟丽的符号还是奇特的文字。 桑悦看不出那老鸡怪的修为,不知是因为他的修为比自己高,还是用了隐藏修为的法术或法器。 蓝如海道:“这老鸡怪手里的书煞炁极重。” 桑悦答:“嗯,只怕整本书都是用人皮做的,那女子手上缝的也是。” 蓝如海道:“那女子缝的是女书。” “女书?” “嗯,就是古时女子所创,只传女不传男,只由女子之间唱习和使用的文字。” 洞顶上突然爬过来两只海蟑螂,桑悦正想避开,传音耳坠里就传来莫扬的声音:“小姑奶奶,你怎么也来了。” 桑悦答道:“小厨娘和王二狗与我从小一同长大,我不能不管。” 这时只听那老鸡怪说道:“王二狗、夏忘同,你们与那两名女修士有旧?那两个女修士叫什么名字?” 王二狗沉着脸道:“不……” 小厨娘抢先打断他:“蓝衣的那个叫越花慈,粉衣那个叫越玉露。” 桑悦心下无语,小厨娘还是三句离不开吃的。若是这老鸡怪吃过透花糍和玉露团这两种糕点,怕是会起疑,但好在这老鸡怪应是没吃过。 老鸡怪又细问了是哪几个字,把这两个名字都提笔写在他的人皮书上,用的墨是鲜红的血色。 桑悦看到他的人皮书翻开后,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的,都是各种人或妖的名字,墨色黑红,像是干涸的血迹。 老鸡怪又发出古怪的笑声:“既然是你们久别重逢的挚友,怎么不把她们邀过来一聚?若是你们能把这两人一起叫过来在我麾下办事,我自然重重有赏。” 王二狗沉着脸,小厨娘笑着按住他的脑袋,让他和自己一起磕头:“是,多谢主上。” “只是主上,她们现在身边修士众多,我和二狗要先设法将她们单独骗出来才好行事,此事还得从长计议,免得打草惊蛇。” “嗯,”老鸡怪点头,“夏厨娘,你虽然平时好吃懒做,但心思还是稳妥的,我会给你们时间,但也别让我等太久。” “都下去干活吧,这个月客人订的布匹还有一半没织完,若是织不完,你们为仆的时间都得再加五十年。” 小厨娘强行忍住了脾气,赔着笑把王二狗拉走了。 等邪祟们都退去后,老鸡怪的眼睛鼓溜溜地转着,转到了房顶上。 他提笔在人皮书上写了个“捉”字。 这个“捉”字立即从人皮上飞出,活化成几只鬼手朝屋顶飞来,捉了几只海蟑螂回去扔进了老鸡怪嘴里。 老鸡怪像吃花生似的嚼了吞了。 “这妖怪果然是字修,”房安禹道。 鬼手又朝桑悦她们所化的海蟑螂捉来,莫扬道:“分开跑。” 三人立即分头逃窜。 莫扬和房安禹召出了他们藏在缝隙里的海蟑螂机关兽,才挡住鬼手,顺利逃走。 * 桑悦一边爬,蓝如海一边在她识海里道:“那老鸡怪施展的应该是禁名术。” 禁名术,就是通过封禁别的生灵名字和一缕命魂,就能操控对方为己所用的术法,属于字系的高阶术法。 蓝如海一直想学,但苦于找不到真的禁名术典籍。 毕竟这种厉害的功法古籍必然是拥有者珍藏的宝贝,有钱也很难买到真品。 桑悦道:“如果学这个要剥人皮,那我可不学。” 蓝如海道:“先设法拿到术法典籍再说吧,小厨娘和王二狗她们定是被禁名术困住了,你若是能学会也好救他们。” 桑悦独自爬到了一个洞室里,远远地就听见这个洞里传出某种奇怪的沙沙声。 进了洞里,桑悦心中一阵恶寒。 这是一个极其宽阔的大洞,地上挤挤挨挨地躺满了一只只长条臃肿、皮色白中泛青的怪物。 大概有三十来只,每一只的体型都宛如小山,宛如巨型的、过度肥硕的蚕。 臃肿的白胖虫皮下像是有无数只小蚕在蠕动般起伏着,黑色的斑点宛如一只只漆黑的马的眼睛。 偏偏如此巨大肥硕的虫身却长着一颗正常大小的女人头,极不协调的比例看上去怪异至极。 这些巨虫的女人头看上去有老有少,嘴里都在不停地朝地上的瓷盘吐出丝线。 随着丝线的吐出,臃肿的虫身会逐渐瘪下去。 吐出丝线大部分是白色的,少数两头吐出来是红色的,吐红色的人蚕看上去也是最苍老的,虫身也缩小干瘪得和成年女子的体型差不多。 当盘子里的丝线被吐满后,看守的蚁怪就会拿一个空盘子过来换,在把丝线端走放在一旁的竹篮子里。 扯一扯篮子上的绳索,篮子就会被吊上去,不多时再放下来,里面的丝线已经被取走了。 吐红丝的人蚕里有一头突然倒在了竹席上,苍老憔悴的嘴里还含着红色的丝线,一动不动了。 看守的蚁怪道:“这只终于死了。” “把马皮剥下来换人吧。” 然后他进了一边的洞室抓出来一个年轻的人类女子。 那十八九岁的姑娘面黄肌瘦,目光呆滞,神情麻木,被蚁怪扔在地上也没有表情变化,就坐在那里。 原来这人蚕竟真的是由人变的,而把她们变成这样的,就是裹在她们身上的那一层恶诅马皮。 两个蚁怪把死掉的人蚕翻过来,在刀上涂了一层不知名的丹粉后,用刀从她脖子往下的皮上划开了一条线。 刀刺中马皮的时候,皮上发出类似马的嘶鸣声。 刀锋过处,马皮往外翻卷,嘶鸣不止,两个蚁怪立即扒住马皮把它从人蚕身上撕下来,露出皮下真实的,妇人的尸体。 只见妇人的尸体还相对年轻,她的脸比身体至少老上十岁。 马皮下满是血红色的血管一样的触手,深深扎进尸体的血肉中,此刻被蚁怪们用力剥离。 那名神色麻木的女子看到这一幕眼神逐渐惊恐,再也忍不住惨叫一声想跑。 但很快就被旁边的蚁怪按在地上,那张剥完的恶诅马皮被蚁怪们拽着朝女子身上披去。 桑悦马上就要跳下去,识海中蓝如海的声音响起:“别冲动,你要救的不止一人。” 第二百五十二章 后厨 “这里的人我都要救!”桑悦直接显化真身从洞顶跃下。 她正要出剑,却被人握住了手腕,竟是凭空出现的沐庭筠。 沐庭筠一手握住她的腕子,另一手抓着隐蛇骨剑,剑柄下垂着一只青铜铃铛。 这青铜铃铛充满煞炁,一看就邪性,叫做惑仙铃。 沐庭筠轻摇铃铛,蚁怪们的眼神顿时清澈得像傻子一样。 “把恶诅马皮藏起来,将女子送回去,然后继续照常办事,”沐庭筠淡淡说道。 蚁怪们便照着他说的一一去做。 桑悦看向他那铃铛邪器,欲言又止。 沐庭筠看清了她的神色,大约能猜到她在想什么,他等了一瞬,见桑悦仍是未语,便道:“继续探索?” “当然,一起?” “嗯。” 桑悦用左手写了个“藏”之字灵,将自己隐身,和同样再次隐身的沐庭筠一起,进入另一边的甬道。 * 甬道斜斜往上,尽头是另一间洞室,里面全是巨型的南海蜘蛛怪,大约有五六十头,每一只的八条腿都舞得飞快,正忙着将人蚕吐出来的丝织成布。 沐庭筠看着那布道:“人丝素罗纱。” 桑悦问:“什么?” “鬼市里卖得最贵的布料,此纱堪比霞修织的云锦天衣,刀剑不入,水火不侵,是邪道用来炼器的上好材料。修真界也常有修士私下买卖,屡禁不止。” “原来老鸡怪做的是这勾当,难怪洞室修得堪比宫殿,富得都流油了。” “对了,你见过那老鸡怪吗?” “嗯。” “能否看出他是什么修为?” 沐庭筠道:“我用秋毫目观测,他应是出窍期六层,但不排除他有用更高深的手段隐藏修为。” * 继续七拐八绕穿过了几个洞室,终于在甬道里碰见一个背上堆了十几只菜筐的巨蚁怪。 桑悦道:“庭筠堂兄,你瞧,这家伙应该是去后厨送菜的,我们跟着它去后厨,应该能碰见小厨娘,她可是个庖修。” 庖修,即是以厨艺证道、以食升仙的修士。 跟踪背菜蚁怪到了后厨,果然看了小厨娘和王二狗。 王二狗将菜筐一只只卸下来。 小厨娘在菜筐里挑挑拣拣,骂骂咧咧:“一天天竟是些烂菜叶子,烂鱼烂肉!” 她捂住鼻子,将一块腐臭的烂肉扔到地上:“这肉都臭了还捡回来干什么!” 蚁怪不甘示弱地骂道:“每天就给五个凡品灵石,还要买几十个人和妖怪的菜,你有能耐你去鬼市买去,捡的肉怎么了,出手慢了连烂肉都没得捡!” 小厨娘手叉腰正要骂回去,忽然鼻子抽了抽,不知闻到了什么,朝蚁怪摆摆手:“行了行了,赶紧走,别耽误我做菜,把我惹急了今晚没你的饭!” 蚁怪指了指那块烂肉:“这肉你要不要?你不要我可带走了。” “带走带走,赶紧拿走,再晚都长蛆了!” 蚁怪走后,厨房里只剩下王二狗和小厨娘。 王二狗抽着鼻子道:“我好像闻到阿悦的味道了。” 小厨娘道:“我也闻到了,阿悦,出来吧,这里没别人。” 桑悦和沐庭筠便收了隐身术,现身。 小厨娘打量了沐庭筠两眼。 桑悦道:“他是我在凤麟洲的堂兄,名叫沐庭筠,此番我们也是一同执行任务。” 小厨娘点头,忍不住隔着两步远嗅了嗅沐庭筠身上的气息:“好清冽的雪松香,若是能用这雪松木屑熏腊肉,说不定别有一番风味。” 沐庭筠面色清冷地沉默着。 桑悦道:“你可别想着你的菜了,我们是来救你们的。你们是怎么被这铁公鸡禁住的?在这儿待多久了?” 小厨娘叹道:“你去凤麟洲以后没过多少年,凡间就乱透了,越国连年干旱闹饥荒,百姓易子而食,国君荒淫无度不理朝政,掏空了国库也害苦了百姓。收养我的酒楼老板散了伙,收养王二狗的罗老头也染病去了,我们两个就只好结伴做散修,我做的灵膳助二狗子修炼,二狗子涨了修为,再给一些修真门派或镖队帮闲,做任务讨生活。” “后来我们攒了钱在灵市上摆了个小吃摊,生意刚有点起色,就被这该死的铁公鸡盯上了。我和王二狗打不过他,被他抓了以后用酷刑,逼我们说出族名和真名,然后又夺了我们一缕命魂,和名字一起用禁名术封在了他的人皮书上。从那以后,只要他叫我们的名字,我们的身体就会不由自主地听他号令,帮他干那些脏事恶事!至今已有十年。” 小厨娘面露嫌恶之色。 桑悦拍拍她的肩膀安抚,又问:“这里的妖怪都是被他用禁名术困住的?” 小厨娘点头:“嗯,全是,除了那些本来就没有反抗之力的凡人,只要关着就行。他手下办事的妖怪全都是被他用禁名术收来的,不然他这种吝啬狠毒又惯会剥削的铁公鸡,谁愿意替他干活!又不是傻子,皆是被逼无奈。” “那这禁名术有什么破绽,你可知道?” 小厨娘思索道:“破绽我不知道,但方法倒是有一个。” “什么方法?” “阿悦,你也是字修,若是你能找到这铁公鸡的术法典籍,学了这门禁名术,再得知他的族名和真名,禁了他的名字,不就能操控他把我们的名字和命魂都释放出来吗?” 当年悲田养病坊里的孩子,如果论智计做个排名,小书呆和桃笙可以说是并列第一,那么第二,就该是小厨娘。 桑悦道:“问题是这术法典籍他藏在哪里?我又从哪里问出他的真名?” 小厨娘道:“你们可以去问芸姑,就是铁公鸡收的凡女小妾。芸姑是个有心气的,她的姐姐被铁公鸡做成了人蚕活活累死,她就曲意逢迎做了铁公鸡的小妾。平日里没少遭别的凡女骂,但她面冷心热,暗中掏钱让我改善她们的伙食,还常在铁公鸡面前帮凡人说话,让她们能过得好一点。” “芸姑这些年近身伺候铁公鸡,为的就是寻机报仇,你们可以问问看她有没有线索。” * 小厨娘先做好了铁公鸡和芸姑的饭菜,亲自给他们送去。 铁公鸡在账房算账,小厨娘把灵膳送进去就完事。 然后再给芸姑送饭。 芸姑住的洞室不大,但布置得还算整洁雅致。 眉目秀丽的凡人女子正坐在桌边绣着字,见小厨娘进来,便抬眸对她婉婉一笑:“辛苦了,放在桌上就好。” 进了屋放下饭菜,小厨娘就把门关上,桑悦和沐庭筠显出肉身。 芸姑自是吃了一惊,但她表现得颇为冷静,看向小厨娘问道:“她们是?” 小厨娘笑道:“你记得我和你说过,我有个在仙洲的妹妹吗?就是她,桑悦。” “他们是来救我们的仙人。” 芸姑手捧着绣绷站起来,定定地看了桑悦和沐庭筠片刻,双膝跪了下去:“请仙人为我们做主!” 桑悦忙化出水流将人接住扶起。 第二百五十三章 白五三 把芸姑扶坐到凳子上,桑悦看向她手里的绣绷,不禁道:“这字真漂亮,可惜怎么能缝在人皮上?” 芸姑凄苦地垂眸道:“这老鸡怪说自己是以字证道的修士,所以要收集天下文字,为了学女书,就把我和姐姐一起抓了过来。姐姐不愿教他,就被他做成人蚕,日夜不停呕丝直至累死,他还当着我的面……剥了姐姐的皮……” 芸姑的身体都在颤:“我为了取得他的信任,不得不亲手将姐姐的皮洗净烘干,在上面绣上女书,献给他,教他认字……” 桑悦和小厨娘都将手放在芸姑颤抖的手背上。 小厨娘:“你知不知道老鸡怪把他的禁名术典籍放在哪里?还有他的族名和真名?” 芸姑眼睛亮起,闪烁着充满杀意的光:“我知道他族名和真名,他原本是北边一个修真门派里长老养的白羽乌鸡。” 小厨娘道:“那不就是修士用来吃的灵禽吗?” 芸姑点头:“据老鸡怪自己所说,是的,原本他是未开智的灵禽,但那个门派给他喂了许多仙丹,从而令他开智成精。而一旦成精,就离被吃不远了。” 桑悦道:“仙规不是禁止吃成精开智的精怪吗?” 小厨娘道:“你不知道,有的黑心肝的修士就偏好吃精怪,比吃普通灵禽修为增长得更快。” “这些疯子,有病,”桑悦忍不住骂了一句,对芸姑道,“芸姑,你继续。” 芸姑继续道:“老鸡怪成精后继续装成无智灵禽,然后趁机盗了长老典籍逃了出来。被圈养时,他被叫做白五三。” “至于典籍,我就不清楚了,但我有几次看到他在打坐修炼的时候,手里都捧着一片绫罗。” 沐庭筠问道:“是什么样的绫罗?” 芸姑回忆着,用手比划道:“大概一臂长,半臂宽,蓝色为底,五色花纹,那花纹不仅形状奇特,而且看着不像是刺绣,宛如雕刻一般是突起的,很是神异。” 桑悦想了想,抬手用水流在空中书写同一个“吉”字,但用的是不同的文字:“你瞧,那上面的花纹是像这样的云气,还是像悬针,像薤叶,还是像垂露……” 芸姑眸光一亮,指着水流写成的垂露篆道:“等会儿,是这个,同这个纹路很像,这就是仙人用的字吗?” 桑悦解释道:“对,这叫垂露篆,是古时候仙人所创的一种文字。” 小厨娘道:“所以那张绫罗就是记载术法的古仙书了。” “耀光绫,”沐庭筠和桑悦同时开口道。 两人对视一眼,沐庭筠道:“你说。” 桑悦点头:“你们知道古旧的仙人书里也会生书虫吗?在修真界更喜欢叫书虫为壁鱼,与凡间的书虫不同的是,壁鱼吃了仙人书上的文字后不久就会吐丝结茧,名为仙文茧,用这个茧丝织成绫罗,其上会自然生成绫纹,这些绫纹其实就是重现被壁鱼吃掉的仙人书上的内容。因为绫纹宛如雕刻般凸起,光彩夺目,映日生辉,所以被取名为耀光绫。” 沐庭筠看向芸姑问:“你可知这耀光绫平时被放置在何处?” 芸姑道:“每次老鸡怪修炼完就会很宝贝地将绫罗收起,然后去了账房。” 桑悦和沐庭筠再度相视一眼,下一步做什么不言而喻。 出门前,桑悦对芸姑道:“就快结束了,这铁公鸡的死期就要到了。” * 账房房门紧闭,老鸡怪就在里面算账。 桑悦用千脸面具将自己变成一只蚂蚁,从门缝里爬进去。 沐庭筠则直接变化成一根极细小的雪松叶,贴着地面飞进账房。 桑悦见他没有用变身法器或符箓辅助,再加上他平时身上散发的雪松气息,推测他的元神形态可能和雪松相关。 本体和元神的形态是可以随意互换的。桑悦也可以不借助外力直接变成鱼或一片鱼鳞。 账房里只有老鸡怪一个邪修,左手噼里啪啦熟练地打着算盘,右手提笔记账,脚边打开的箱子里装满了妙品灵石。 想到这么多灵石都是他通过压榨人命换来的,桑悦就恨不得拔光他身上的毛宰来炖汤。 沐庭筠迅速用秋毫目扫视整个账房,再小的灰尘都在他的视野里纤毫毕现。 最终他的目光停留在老鸡怪的桌案上。 “机关按钮在他的桌案上,”沐庭筠用剑柄缠绳传音道。 桑悦道:“得设法引开他。” “我来,”沐庭筠道。 但他说完却没有动。 一盏茶的功夫后,账房外跑来一个蜘蛛怪,焦急地喊道:“主上不好了,丝织房着火了,那火怎么都扑不灭,不知是怎么回事!” “什么?”老鸡怪连忙把灵石箱子阖了锁上,冲出账房,还不忘在门外落锁。 “你是怎么做到的?”桑悦问。 沐庭筠道:“我把元神留在了那群蜘蛛怪所在的洞室。” 桑悦赞道:“有远见。” * 沐庭筠破解了老鸡怪桌案上的机关,地面上打开一个垂直向下的甬道。 两人沿着甬道飞下。 刚进入一个洞室,什么都还没看清,就有一头巨兽猛扑而来。 沐庭筠当即召出鬼见愁,剑刃在触及巨兽身躯的瞬间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哀鸣。 桑悦这才看清这巨兽的真容。 竟然是一头不知存在了几千年的钱蛇,它的身躯由无数锈蚀的铜钱堆叠而成,每一枚铜钱的方孔里都渗出暗绿色的黏液,像是腐烂的铜锈混合着某种活物的血液。那些铜钱并非死物——它们时而紧缩,时而膨胀,如同呼吸般蠕动,铜面浮现出模糊的人脸轮廓,时而哀嚎,时而诡笑。 它的头颅并非蛇首,而是一枚巨大的先秦楚币,鬼脸钱,钱面阴文宛如鬼脸,巨大的孔洞扭曲扩张,形成一张黑洞洞的巨口,内里布满螺旋状的铜齿,每一次开合都发出金属摩擦的刺耳鸣响,像是千万枚从古至今的钱币在相互啃噬。 它的鳞片并非固定,而是不断流动、重组——布币、刀币、秦半两、汉五铢、开元通宝等各个朝代的钱币在蛇躯上滚动、翻转,露出不同的年号与纹路,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它们曾经的主人。有些铜钱上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有些则刻着模糊的人名,像是被吞噬者的最后印记。 最令人恐惧的是它的“眼睛”——在铜钱堆叠的缝隙间,偶尔会裂开几道狭长的金色竖瞳,瞳孔深处却不是蛇类的冷血光泽,而是密密麻麻的铜钱倒影,以及无数人争夺钱财时扭曲的面貌和自相残杀的身影,仿佛每一个凝视它的人,都将被那些铜钱背后隐藏的古老恶意吞没。 而当它移动时,整条蛇躯并非蜿蜒爬行,而是像溃散的铜钱洪流,瞬间崩解又重组,所过之处,地面渗出铜绿色的锈迹,缓缓凝结出新的铜钱。 第二百五十四章 钱蛇 身边只有沐庭筠,桑悦也不再藏拙,当即唤出蓝如海一同作战。 桑悦以弱水冰精笔化为剑柄,剑之字灵为刃,一剑劈出,将钱蛇从中劈成两半。 被劈开的钱蛇直接一分为二,成为两条。 蓝如海祭出一张水坎符箓,符箓于她手中消散,化为三十六道螺旋水刃将钱蛇斩成几十截。 巨蛇的躯体突然爆散,数以万计的铜钱在空中组成倒悬的钱山。其上钱币纷纷飞射而出,密集如雨地朝三人射来。 沐庭筠一面驱策鬼见愁化为剑阵防御,一面催动肃寒青霜将钱币飞镖雨冻结空中。 桑悦以剑为笔,写道:“黑云压城城欲摧。” 蓝如海以灵炁凝结成墨,指尖在空中凭空书写:“甲光向日金鳞开。” 她们的最后一笔同时落定,字灵们千百名持戈墨卒列阵冲杀。 被字灵墨卒刺中的钱币鳞片竟像被烫伤的活物般翻卷哀嚎。 顷刻之间,钱山崩溃,叮叮当当落了满地,摔得七零八碎,留下一地铜锈。 沐庭筠不无吃惊地看向桑悦:“你已是化仙期?” 桑悦挑眉而笑,颇为得意地道:“我平时是不是藏拙藏得很好?你没看出来吧?” 沐庭筠认同地点了点头。 桑悦把手伸向自己的元神:“介绍一下,蓝如海,我的元神。” 蓝如海笑着朝沐庭筠走近两步,歪头打量他:“靠近一看,真是个美男子呢。” 两个一模一样的绝色美人同时展颜而笑的画面,这样的冲击是巨大的。 冷静沉着如沐庭筠,也不由得眨了眨眼睛缓解这份冲击。 蓝如海和桑悦的笑颜和一举一动都看不出分别,唯一能让沐庭筠感受到的差别,在于她们的眼神。 桑悦的眼神无疑是带有侵略性的,锋利而美艳,桀骜而带有匪气,野性而充满杀伐之气,宛如深海巨兽般霸气而危险。 蓝如海的眼神同样极具侵略性,但并不狠傲,也不锋利,而是淡淡的,带着几分审视、笑意和玩味,宛如能将看到的一切掌握在手中的王者。 桑悦接着笑道:“下次有机会不如让你的元神和我的如海比试一番?” “好,”沐庭筠答道,虽然不用切磋他已有答案。 他们都是化仙期一层,同境界自然也有强弱之分。 从刚才的战斗和她们斩落的钱币数量及速度就可以初见端倪。 以沐庭筠的经验推测,桑悦的修为应是胜他一筹。 她的修为提升快得惊人,甚至超过了当年的科圣。 沐庭筠说了出来:“你的修炼进展神速。” 桑悦笑得更灿烂了:“难得听沐霜霜夸人,真开心,你也不赖啊。” * 洞室里堆满了大箱子,箱子里都装满了各色灵石。 沐庭筠运转秋毫目,翻出一只紫檀木盒。 盒子上盘绕着一条小型钱蛇,被沐庭筠用鬼见愁一剑削断。 打开盒子,里面赫然便是耀光绫。 沐庭筠将其取出递给桑悦。 桑悦接过一看,果然和传说及芸姑描述的一样,绫纹突起,光彩夺目。 一目十行地看完上面的垂露篆,桑悦道:“确实是禁名术没错,但实在复杂深奥,我估计没有两三个月练不下来,是我夸下海口了。” 沐庭筠闻言,双手握诀,然后摊开双手。 双手上乍看空无一物,但他注入白色灵力后,就可以看到银白的光芒流淌在一柄形制古朴的剑上。 剑长三尺,通体透明若无物,只因有沐庭筠的灵力流淌其上,才能使人清晰看见。 “这是承影神剑?”桑悦惊呼。 沐庭筠点头:“嗯。” “居然在你这里,当年科圣找到它时只将它复原了三分之一,威力就所向披靡,听说后来是你和科圣联手将它彻底复原的?” 沐庭筠道:“此行任务中一个隐藏目的,就是西旻子想要测试承影神剑是否真的完全复原,能否诛杀凶煞之地中的金瞳天魔。” “那你现在把它拿出来是为了?” “我同科圣在修复时发现,神剑之中还隐藏着一个神殿空间,神殿内的时光流速远远慢于外界。在神殿内待三月,出来时本真世界只过了一弹指。” 桑悦了然:“你想让我带着耀光绫进去修炼?” “嗯,”沐庭筠道,“我和你的元神为你护法。” “成。” 沐庭筠道:“把手放到剑柄上。” 桑悦照他所说的做,然后沐庭筠运转承影神剑。 一股吸力顿时将桑悦拉入剑中空间。 * 桑悦睁开眼,发现自己来到一座全由白玉堆砌而成的巨大神殿。 殿内面积极广,又空无一物,空旷得宛如荒漠一般。 桑悦没有耽搁,用水流将耀光绫托举道空中,提起弱水冰精笔,以灵力为墨,在空中临摹上面的垂露篆。 最后一笔刚写完,那垂露篆文就凝聚成三颗浑圆的露珠,朝桑悦激射而来。 桑悦早有准备,迅速后掠,同时笔锋处以水流凝结成细长水剑。 她飞快舞剑将三颗露珠弹飞,被弹飞的露珠砸在白玉柱上,登时将柱子都射了个对穿。 三颗露珠再度飞旋射来,被桑悦用水流裹住,关在泡泡里面。 三颗露珠重新汇聚在一起,再度变成黑色的垂露篆文,被桑悦关在泡泡里。 就这样,桑悦每写完一个垂露篆文,那古仙文就会变成数颗坚硬露珠,变化出不同的方式对她发动攻击,只有被她打败,用泡泡关住才会乖乖变回文字。 为了加快速度,桑悦一边收服,一边写。 殿门外日升月落,时光飞逝,等她将通篇禁名术都临摹完,三个月已然过去,而她也终于掌握了这门术法。 桑悦飞出神殿,喊道:“我成了!” 高空中一股吸力将她拉扯过去,再睁眼时,已经回到密室。 蓝如海笑道:“刚好一弹指。” 突然,洞顶传来一声极尽愤怒的咆哮:“什么人!竟敢擅闯我的钱库!” 看来老鸡怪回来了! “我要让你们死无葬生之地!” 甬道上方顿时掉下无数毒虫。 桑悦提笔写道——雨濯春尘。 字灵们化为纷纷细雨,雨丝纤长而不散,将毒虫们一一钉在洞壁上。 “如海,你先别回识海,干脆伪装成一名云游仙人从旁帮忙。” 蓝如海道:“好!” 她抬手在空中写了一个甲骨文的“妆”字,她的字写得极速且精,本来是七笔的笔画,她挥笔眨眼之间就完成了,就像是指尖直接点出来一个字似的。 甲骨文是象形字,非常的生动形象,字形左边“爿”代表木板床,右边为“女”,意思是一女子在床边梳妆打扮。 而蓝如海写出来的甲骨文字灵是活的,“妆”之字灵环绕着蓝如海飞舞,不停地伸出黑线一样的触手往她身上、脸上做出妆扮的动作。 眨眼间,就将蓝如海变成一个一身黑衣,陌生清秀长相的仙女。 桑悦退至后面,由蓝如海和沐庭筠开路,三人一同冲出甬道,回到账房。 第二百五十五章 禁名术 眼见三人冲出,老鸡怪大吃一惊,迅速翻开人皮书。 但蓝如海的速度比他翻书更快。 “忘川水来!”蓝如海单手捏诀,右手指尖凝聚出一滴幽蓝色的水珠。 水珠在她指尖迅速凝结成一根冰棱,她弹指将忘川冰棱射出,直接从老鸡怪的腹部穿过。 虽然对肉身没有任何伤害,但冰棱上赫然扯出了一缕灰白命魂,迅速飞回到蓝如海手里。 老鸡怪大惊失色,赶紧飞身来抢,被沐庭筠提剑阻住。 蓝如海掌心凝结冰晶泡泡封住命魂,递给桑悦。 老鸡怪也看见桑悦手里的耀光绫,怒道:“混账蟊贼!把老子仙书还来!” 沐庭筠挥出剑罡逼退他,冷然道:“你的?难道不是偷的?” 蓝如海大声助威道:“削死这只铁公鸡,没心肝剥削人的孽障!” 老鸡怪骂道:“我有什么错!我不奴役这些人,她们也会被你们人族里的达官显贵、富商地主奴役。低人一等的东西就是天生的奴婢,你们人族能奴役牛马畜牲,我奴役人又怎么了?至少我还给她们吃穿住,她们死也是自己累死的,又不是我把她们饿死的!” 沐庭筠冷然道:“孽畜,死不足惜!” 桑悦正想直接施展禁名术,但总觉得隐隐有些不对劲。 于是她大喊一声:“白五三!” 老鸡怪听到这个名字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暴怒骂道:“贱人,竟敢背叛我!” 桑悦发现老鸡怪虽然愤怒,但他的眼神反而比之前放松了一些,没那么恐惧和忌惮了。 他不怕了?为什么?白五三不是他的真名吗? 是他留了一手,还是芸姑骗了她们? 桑悦心念电转,蓝如海与她心神互通,迅速从桌案上抢了一本账本扔给桑悦。 桑悦迅速翻找,在账本上找到署名——白玄。 然而她再翻一页,又是另一个署名——白钰。 “草,”桑悦忍不住骂了一声。 这个老奸巨猾的邪修。 一本账本里就用了五个名字——白玄、白钰、钱莱、钱敬、钱峻川。 白五三、白玄、白钰、钱莱、钱敬、钱峻川,哪个才是老鸡怪的真名? 要是写错了名字,术法失败,命魂就会回到老鸡怪身体里。 这时老鸡怪已有了警惕,再想取他命魂可就不容易了。 眼见着老鸡怪利用人皮书操纵众妖前赴后继地扑上来。 小厨娘和王二狗也被操控着向她袭来。 桑悦一面躲避,一面驱策身上所有的字灵。 密密麻麻的文字从她衣服下游走出来,游到她的手背、脖颈和脸上,像活着的蠕动的虫子。 紧跟着,字灵们纷纷脱离她的皮肤,四散飞出,飞进账房里的每一本账本中。 字灵们替她迅速查出每个署名出现的次数。 桑悦下定决心,迅速提笔,笔端墨色灵力缠住老鸡怪的命魂,在空中书写成文字。 “白玄!让所有妖停下!”写完,桑悦大喝。 老鸡怪浑身一震,继而双手不由自主地握诀。 被他操控战斗的众妖们同时停下。 老鸡怪不敢置信:“你怎么知道?” 桑悦笑道:“看来我赌对了!” 真名——并非出生时起的最初的名字,而是这一生中,用得最久最多的名字。因为每个生灵的名字的含义,并非仅仅是上天或父母赐予的,更是他用自己这一生的时光和经历去赋予的。 老鸡怪用得最久最多的的名字,就是——白玄。 桑悦用禁名术操控着老鸡怪把人皮书上的命魂和名字还给众妖。 小厨娘和王二狗重获自由,惊喜地跑过来牵起桑悦的手。 这时,桑悦她们脚下地板和头上屋顶突然同时崩裂,六只巨型鸡爪分别从上下探出,合力将她们挤压。 六只鸡爪长短不一,有的覆盖鳞甲,有的裸露腐肉,有的长满血红触须。 沐庭筠和蓝如海迅速朝她们飞掠而去。 鬼见愁削去上方一只鸡爪的爪趾,符箓轰破下方鸡爪。 蓝如海冲进破口带走了小厨娘和王二狗,沐庭筠紧随其后抱住桑悦掠离。 六只巨大鸡爪疯狂地在洞室中搅动,追杀蓝如海和桑悦。 碎石中不时闪现出巨大的鸡尾毛和鸡冠,甚至两只巨大的鸡头和三只尾巴同时出现。 桑悦被沐庭筠用一只左手抱着腿弯,到处腾挪飞跃躲避攻击,不得不搂紧他的脖子道:“这老鸡怪是化煞期以上修为?这是他的元神?” 沐庭筠眸中银芒流转,道:“化煞期八层。” 桑悦喊道:“白玄!过来!” 话音刚落,就看到一只鸡爪落下,锋利的爪尖将朝桑悦飞来的老鸡怪戳了个对穿。 “草!”桑悦出离愤怒地骂了一声。 惹得沐庭筠都侧过脸看她一眼。 老鸡怪的本体和元神名字不一样,所以桑悦只禁住了本体,而禁不住元神。 老鸡怪的元神为了防止本体被桑悦操控,居然干脆把本体杀了,尸体挂在身边。 反正只要后面杀了桑悦,解除禁名术,元神还能重新将本体复活回来。 突然,前方的地面迅速升起,肥硕的人蚕从地下、墙壁里钻了出来。 沐庭筠咬了咬牙,剑指收回,飞出去的鬼见愁在刺中人蚕前打了个弯,回到他身边护卫。 人蚕都是由无辜凡人变化而成的,救出去后让医仙诊治还有希望恢复正常,所以沐庭筠不想伤她们。 沐庭筠总是一副冰冷锋利的模样,让人觉得他很冷漠凶残,桑悦也总是摸不准他在想什么。 现在看他心中仍怀慈悲,桑悦很高兴,恨不得在他脸颊上亲一口:“沐霜霜,做得好!” 沐庭筠没空回应,因为那些人蚕齐齐朝他们喷出锋利如刀丝般的丝线。 肃寒青霜瞬间降临,冰冷锋利的霜花刷刷切断锋利蚕丝。 有一根断裂的蚕丝飘向桑悦,沐庭筠立即抬手替她挡了一下,手背顿时被划开一道长而深的血口。 被老鸡邪煞和人蚕肆意搅动的洞窟开始迅速崩塌。 沐庭筠让鬼见愁展开剑阵开路,抱着桑悦在崩溃的甬道里迅速飞掠。 终于在洞口堵住前带着桑悦飞到了海面上。 此时正是晨昏蒙影,天色薄明。 昏暗天光下,只见海岸上的峭壁轰然崩塌,整块巨石朝海里坠去,溅起百丈高的巨浪。 水浪之中,冲出几个熟悉的身影。 房安禹、莫扬,还有另一个身着蜜合色衣衫的沐庭筠。 这个沐庭筠一下子让桑悦想起了他在人间的少年时期,不似本体这样阴鸷冷厉,虽然疏离清冷,但也干净纯粹,直白正气。 “他是……你的元神?” “嗯,”沐庭筠注意到桑悦看着自己的元神有些失神,微微蹙眉,提醒道,“邪煞还没死,多留意。” 房安禹他们身后跟着一头逼真的巨蟹机关兽,机关兽飞在空中,背上带有防御结界,结界里站着那些没变成人蚕的凡女和一些投降的妖怪。 蓝如海也在后面飞出,她的身边是一只巨大纸鹤,小厨娘和王二狗安然无恙地坐在纸鹤背上。 第二百五十六章 老鸡煞元神 嘭嘭嘭嘭嘭…… 海面下突然射出无数暗红色铜钱,朝众人袭来。 桑悦迅速推开沐庭筠,自行御水悬空,躲避攻击。 房安禹、莫扬、沐庭筠和蓝如海齐齐朝水下攻击。 海浪翻涌,老鸡怪的煞元神被打出水面。 桑悦这才看清它的真容。 是一只无比巨大的、腐烂的、令人作呕的怪物。 乍看像是长满赤红羽毛的巨球,上面杂乱无序地插了四个腐烂的鸡头,六只鸡爪,和三条鸡尾。 那四个鸡头的喙都裂成三瓣,露出层层叠叠的锯齿状牙床。一侧腐烂见骨,眼窝里挤着数不清的小眼睛,跟葡萄似的连成一串,不断渗出腥臭黏液。另一侧像被揉烂又拼接的人脸,嘴唇缝着粗麻线,发出咯咯声。 赤红羽毛远看如烈火,细观才知每片羽根都长着细密的肉须,随呼吸蠕动。羽毛间隙里藏着更多的东西——会发光的尸虫,爬行时拖出蓝绿色磷火痕迹。萎缩的人耳,仍能翕动聆听。暗红色的铜钱状鳞甲,钱文清晰可见,是一个个扭曲的“瘟”“疟”“煞”等恶咒,随着煞元神的动作,铜钱便如齿轮般咬合旋转,刮擦发出锉刀声。 老鸡煞元神身上的羽毛飞快地翕动起来,但它并没有起飞,而是羽毛间那些发着蓝绿光芒的尸虫成群结队地飞了起来。 宛如漫天蝗虫铺天盖地朝众仙涌去。 房安禹和莫扬挡在众人前面,一人扔出一个机关鲁班球。 两只鲁班球在空中迅速变形成巨大的朱雀机关神兽和神鹰机关兽。 朱雀吐火,神鹰鼓风。 风助火势,熊熊燃烧的烈焰淹没尸虫群,映红了海面。 然而,那些尸虫居然无惧火焰,纷纷扑到了两只巨型机关兽上。 房、莫两人迅速变幻手诀驱策机关兽。 朱雀和神鹰飞向高空试图将这些尸虫甩落,然而,甩落的不是尸虫,而是它们自己身上的零件。 只见被尸虫触碰到的地方迅速长出了铁锈,这铁锈不断地蔓延,一寸寸地将机关兽锈蚀成铁渣。 “腐烂术!”桑悦脸色骤变。 她一下子就想起了在落迦国时遇见容九旒的那一战。 容九旒就是用这招轻而易举地毁了她的第一柄上品法剑,水梭剑。 后来她有特意调查过这一类邪术,得知这是凡间北境的邪教——五瘟宗的绝学。 莫扬大惊失色地道:“这老鸡怪的千棺腐尸虫好厉害,连圣品机关兽都被啃烂了!” 房安禹同样脸色凝重,埋怨道:“都说要回禀师傅了,你非得逞强说不要!现下怎么办?” 莫扬道:“快快快!赶紧给师傅传音!” 房安禹埋怨地瞪自己师兄一眼,赶紧捏诀催动传音耳坠。 “银蟾,去!”蓝如海祭出一柄山河扇,这只扇子是东方既白画的,内里藏着一座圣品福地,那时桑悦凑巧碰见他画完,看了喜欢,就问东方既白买,只花了十来块灵石,相当于半买半送给她的。 扇子中飞出一只化仙期的银蟾仙兽。 仙蟾蜍周身散发出淡白色的月华,随着蓝如海一声令下后,银蟾的周身散发出光耀百步的银辉,银辉又化为无数道纵横交错的银丝朝尸虫射去。 中招的尸虫纷纷灰飞烟灭。 没中招的吓得四下乱飞。 空中飘下青白色的霜霰,乱飞的尸虫们在这青霜严寒之下,逐渐冻僵在空中。 蓝如海和沐庭筠的元神沐寒对视一眼,相互点一点头,合力杀灭尸虫。 虽然字灵也能克制尸虫,但蓝如海不想在人前用,以免别人看到了联想到桑悦,所以她在人前就伪装成符修,只用符纸和御兽。 老鸡煞元神见状,立即朝仙蟾、沐庭筠及其元神沐寒射出血肉铜钱镖。 蓝如海只得赶紧驱策仙蟾躲避,沐庭筠和元神沐寒也不得不分头躲闪,以至于无法困住所有尸虫。 一只尸虫飞到桑悦的水精剑上,瞬间使她的剑刃裂开,碎掉一截。 桑悦只得迅速施法,操控剑柄上的缠绳飞到自己手腕上缠好,然后扔了坏掉的水精剑,也不敢用别的法器,只写出“剑”之字灵化为墨剑,舞剑罩住全身,方能挡住尸虫。 水下的人蚕又在这时一只接一只地浮出水面,朝空中众仙吐出刀丝,令人手忙脚乱。 就在众仙焦头烂额时,海平线上的太阳彻底升起,晨曦万丈。 无数道流星般的细长光丝从天而降,流光溢彩,绚丽至极。 被光丝射中的尸虫纷纷灰飞烟灭。 人蚕们也畏惧这光线一只接一只地缩入海面之下。 众人抬头看去,只见高空云层中探出一只巨大如山的黑铁制浑天仪。 浑天仪上用各色灵石嵌成诸天星斗,那些光丝就是从这些星斗中射出的。 莫扬和房安禹顿时面露喜色:“师傅来了!” 张湛然带领着百名修士瞬移而至战场上空。 科圣平静地垂眸看着海面上的煞元神。他不笑的时候,眼角眉梢都透出一种漠然的寒意和强大的压迫感。 金色的晨光照在他身上,宛如照在一尊神人的玉像上,冰冷而悲悯。 他抬起剑指举重若轻地朝下一指。 高空浑天仪射出的上万道光丝洞穿煞元神,令其动弹不得。 紧跟着,浑天仪缓缓转动,上面以吉金打造成的一头白虎机关神兽在云层剑探出头。 虎口大张,吐出成千上万只光剑,将被钉在海面上的煞元神削成万千碎片,灰飞烟灭。 张湛然只用一招,就将煞元神瞬间诛灭! 他手势一变,身后的修士们纷纷四散而去,捕捉、打捞人蚕。 高空中的浑天仪则溃散成光尘,飞到张湛然的右手拇指上凝结成一枚扳指。 * 随着张湛然的到来,接下去的事情变得格外简单。 人蚕全被打捞上来关在机关笼中等待医师前来诊治。 还有洞窟坍塌时沉入海中的妖怪也都被救上来,暂时收押,后面还要录口供。 仙人们将没有变成人蚕的凡女记录在册,一一询问过后,安排送她们回家。 小厨娘和王二狗虽然没被关起来,但也和其他妖怪一起登上机关兽,被仙人看管着。 她们有些怕地看向桑悦求救。 桑悦飞过去,小厨娘忙问道:“我们不会被镇压或是诛灭吧?” “别怕,”桑悦安抚道,“你们都是被禁名术控制的,也是受害的一方,科圣向来秉公执法,守正不阿,查明原因后会给你们一个合理的结果。” 小厨娘眨了眨眼,压低声音道:“你从小就和他认识,他对你也还不错,能不能和他说说情,先把我和二狗审完放了啊?” 桑悦连忙看了看周围的看守仙人。 仙人耳聪目明,肯定都听见了,但他们脸上都没什么表情。 桑悦叹道:“你不知道科圣的性情,他平时是很温柔仁善,但在正事上绝对是铁面无私,不徇私情。你看他怎么杀邪煞的没有,罪名落实直接一招灭,灰都扬干净了。不是我不给你们说情,而是科圣不吃这套。我不说还好,说了指不定还要重点审你们。你可千万别在他面前动你那些小心眼,安安分分的准没事儿。” “好吧,”小厨娘只好恹恹地点点头,“也不知道你们仙家的牢饭好不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