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应》 第1章 风雪下,不知姓名的女人 永安历547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齐国南部边陲苦海县,西山斜阳最后扫视了这片草莽之地一眼,沉沉睡去,黑夜降临,风声中飞雪如盐,漫天洒落,覆一层白发于山野树桠,银装素裹,苍茫漫漫。 不多时,竟积了厚厚一层。 至于后来,这雪便化为了鹅毛,与风凌乱飞舞,将仅有的星光带去了不可知的远方。 在县城的更南部,那条通往了小河与密林深处的小道上,渐渐出现了一个人影,他艰难地拖拽着什么,冒雪前行,朝着县城的方向而去,身后已留下了长长的痕迹。 那是一名面色坚毅,五官清正,但皮肤蜡黄的青年,约莫二十一二岁模样,身上裹着一件鹿皮,里面塞满了破旧的碎布和干草。 他虽然看上去身材臃肿,但那身【厚厚】的衣服显然抵御不了如此磅礴风雪。 事实上,青年嘴唇已经被冻的青紫,若是有人离近细看,便会发现他的身体在不停颤抖,少部分裸露在外的肌肤已经开始龟裂。 而他拖着的东西,赫然是一个被放在小木拖车上的奄奄一息的女人。 女人身上布满了刀兵伤,血痕看着让人心惊肉跳,单薄的衣物完全无法提供任何抵御严寒的能力,此时已经步入了齐国隆冬之季,河面结冰,正常人若是穿成这副模样,在这场狂乱的风雪里,活不过一刻钟。 可偏偏这身上被大雪覆盖的女人,胸口尚有微弱的起伏,鼻翼间也留有呼吸。 青年拖拽女人走走停停,每走半里路,就要停下搓搓手,原地跳一跳,清理身上积雪,并且确认女人到底死没死。 当他第三次停下来,蹲在女人的身边,靠近女人的胸口并且认真盯着那里看时,浑身是伤的女人忽地睁开眼,将漠然的目光移到了他的身上。 青年感受到了女人的注视,但没有任何慌乱,面无表情道: “你最好不要觉得我是在轻薄你,否则我会将你直接扔在这儿……你我萍水相逢,冒着这等风雪救你,算是天大恩情,若你以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我便让你在这冰冷的雪中,埋仨月。” 女人沉默着,一言不发。 青年又向她展示着自己被冻得通红僵硬,并且长着冻疮的双手,声音有些颤抖道: “我的手已经没法感受到你的呼吸了。” “你不说话,又闭着眼,我只能看你胸口,观察你到底死没死。” “回去还有至少五里路,雪一封山,路是真的难走,我不想拖着一个死人回去。” 女人沉默了许久,才虚弱的开口,用好似死人一般沙哑的声音询问道: “要去哪儿?” 青年见女人竟还能开口说话,颇为讶异,但休息时间到了,他急忙又拉着木车在风雪中往回走,边走边说道: “去县城外一里地的破庙。” “那里虽然也冷的要命,墙缝砖瓦漏风,不过雪进不来……上个月月末我在张猎户门口求了他很久,他答应我把那县城外能避风的树屋让给我过冬,虽然他说话难听,但也算是救我命,不然就今年齐国这大雪,我在破庙里烧完了柴火,指定得冻死,把你送破庙里,我待会儿还得去找他拿钥匙……” 顿了顿,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说道: “树屋我就没法带你去了,我根本没力气在这风雪之中把你拖上去,你自己在破庙,我明早再来看你,你能活便活,活不了,我便把你随便找块地埋了,仁至义尽。” 女人在风雪之中失去了动静,直到远方看见了小破庙的轮廓之后,她才虚弱开口道: “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犹豫了一下,还是含糊不清地回答道: “闻潮生。” 女人再问: “你家呢?” 闻潮生喘息着,一边用力地拖动着她,一边回道: “我不是齐国人,是流民,在这里没身份,大部分时间进不了县城,平时就住县城外的破庙里。” “哪儿来的家?” 女人盯着闻潮生的后背,眸子微眯着,时而恍惚,时而清醒,最终她闭上眼,不再言语。 闻潮生将女人拖拽到了破庙之后,二人的身上都被积雪覆了一层,像是雪人。 这破庙也确如闻潮生所说,能遮得住雪,但挡不住风。 此时雪夜茫茫,风早已刮成了刀子,这样吹上一整夜,真能杀人。 闻潮生将女人用力从木车上拖拽了下来,放在了破庙半座石像之后,这里风要稍小,随后他见女人昏睡过去,便从破庙的角落里抱来了一些干草,也不管上面灰尘土砾,直接往女人身上铺。 “就这些,自求多福。” 他说完,目光扫了一眼墙角暴露的砖缝,犹豫了片刻,还是转身离开了。 外头漆黑一片,风雪正盛,那寒意仿佛能借着雪白穿透夜幕无尽黑暗,直入人的骨髓,闻潮生咬着牙,顾不得手上那些皲裂的伤口,就这么一头扎入了风雪之中。 穿越此方天地三年,他一无所有,甚至连齐国人的身份都没有,被判为了流民,赶出了县城,但凡县中官差值守,他们这些流民便无法入内,只有每月初三能进县城一次,向县城中衙役申请齐国人的身份。 可苦海县是边陲处的一座小县城,按照齐国律法,每年应允异客纳入齐国的名额有限,大部分都是他国人士,多少塞些银两财物,一般县城的县太爷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了。 然而闻潮生是流民,穿越而来,身无分文,一无所有,莫说是财物,连一块馍,一粒米都拿不出来,如何贿赂官差? 结果可想而知。 他被排除到了县城外,平日里无法踏入县城一步。 后来闻潮生每月按时前去县城申诉,想要从县太爷那里求一个齐国人的身份,可每次都遭碰壁而归。 再后来,县太爷被他弄得烦了,索性跟闻潮生摆明了条件。 ——十两银子。 若是闻潮生能给他弄来十两银子,他就给闻潮生一个齐国人的合法身份,并且给他在苦海县安排一处住址,让他可以和其他民众一样耕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要么,闻潮生以流民的身份活三年,三年后他若是未死,便是天意,他也同意给闻潮生一个齐国人的身份。 十两银子自不必想,莫说是他一介流民,在苦海县这小县城里,若非殷实的家庭,连五两银子都别想掏出来。 三年来,光是为了活下去,便已无比艰难。 三年前的那场大雪寒冬,是县城里的一条老黑狗带着快要冻死的闻潮生找到了那座藏于草莽枯枝之间的破庙,并且分了他半碗没有吃完的残羹,让闻潮生硬生生扛过了那一夜风雪。 老黑狗的主人早些年去山里为卧病在床的母亲寻灵药,后来听说遇着了大虫,便没回来。 从那之后,大黑狗每天都会往县城外跑一趟,去熟悉的山头上等一个熟悉的人,风雪无阻。 破庙,正是在大黑狗常去的那条路上。 算算日子,三年之期已到,下月初三,他就能从苦海县的县令那里拿到齐国人的身份,终于逃离这每日都在与生存搏斗的苦难生活。 眼下最关键的……就是活着捱过这场提前到来的可怕风雪! 第2章 一张被褥,抵一夜雪 再难走的路,也必须走。 闻潮生知道自己根本没有退路。 他顶着这茫茫的风雪,留下了一行模糊不清的脚印,不断前行,硬撑着来到了县城外南部靠东的一处青田口,那户白了头的小木屋。 木屋窗户口给兽皮封死,看不见里面油灯照出的微弱光芒,也不管里面的人到底睡没睡,闻潮生用力叩动房门,沉闷的声响很快便被风雪吹散。 咚—— 咚咚—— 房门敲了好几声,木屋结满霜雪的门终于开了。 一声吱呀,背后露出了一张黝黑且布满了褶皱的面容,正是张猎户,他冷冷看了闻潮生一眼,骂道: “几时了,你不睡觉,别人不睡?” 闻潮生张嘴还没开口,张猎户便扔给了他一块深蓝色的布。 钥匙就被包在了里面。 “谢……” 闻潮生只来得及开口说第一个字,木门便又被重重关上了,闻潮生看着面前紧闭的房门,也没有任何犹豫,转身就朝着远方的黑暗而去…… 他走了没几步,灯火熹微的房屋中,卧于床褥上头发银白的老妇人便开口说道: “老张哎,你那么凶做什么,我看那娃也不是个坏人,这三年可怜成这模样,没见他偷谁抢谁……反正那树屋空着不也是空着,碍不着什么事儿。” 张猎户往石头炕下加了点火,没回老妇人,只是中气十足地骂道: “它奶个腿子,囊大的雪,说下就下,明天封山,估计打不得猎了,得拿个镐子,敲了石头河上的碎冰,看看能不能搞来两条鱼,熬点鱼汤……” 老妇人知道自己那老伴的脾气,继续说道: “晓得你心里不舒服,最近日子过得难,不过潮生那娃前些日子说了,他跟县太爷的三年之约就要到了,等他成了咱齐国人,官爷那边儿有了记录,就会给他分块地,他也能自力更生,说不定还能帮咱们料理些小事……” 老张猛地一转头,看着床上的老妇人,语气急促: “三年之约?狗腿子约!” “那县令刘金时什么德行,还三年之约?” “除了门外那个傻子,也就你信!” “没银子,他能放流民进县里?” “笑话!我呸!” 他对着火堆里吐了口唾沫,语气沉闷得吓人: “你就看着吧,门外那傻小子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放我年轻十年,尚且还能拉他一把,可现在……我们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老妇人听着张猎户尖锐的言语,沉默了许久,还是问道: “要不,我们搬回县城里,把这个屋子暂借给他住一个冬天?” 张猎户没回话,火光点亮他苍老的面容,阴影在沟纹中翻滚着,望着那张脸,老妇人忽地一怔,终究是没法再开口,闭上了浑浊的眸子,叹了口气。 他们之所以选择搬出来住,就是因为住的地方距离张猎户打猎的山林太远。 放着他们年轻些,张猎户身体强健,一天走个几十里路气不带喘,可如今她和张猎户二人都已经年过六十,再加上她身患疾病,腿脚不行了,不得已张猎户才在外面青田特意做了一间屋子,这样每天进山回来能少走至少二十里路,既方便狩猎砍柴,也方便照顾她。 冬天的路极为难走,尤其是今年风雪更甚往年,搬回县内,几乎等同于要自己老伴的命。 这两年,她腿痛的厉害,走不得多远,更别说下地干活,全靠张猎户照料的好,艰难活着,孰轻孰重,她自然也拎得清,只是听着外面那簌簌然落下的飞雪,她总忍不住想到当年从军而去的儿子,埋头在被褥里叹息。 而此刻,闻潮生已经艰难来到了树屋的位置,他的双手几乎已经完全没有知觉,好在张猎户在这里留下了一个木梯,若是像之前那样只垂下根绳子,他还真不一定能上的去。 用尽浑身解数,他来到了树屋门外,小心翼翼地摸出钥匙,把门打开,整个人直接一骨碌钻了进去,然后反手将门锁上。 霎那之间,风雪被尽数隔绝在了门外,闻潮生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在漆黑的房间里摸索了一会儿,他忽然怔住,似乎不信邪,手在角落里又摸了摸,最后确信,那竟然是一床被褥。 虽然已经很旧,外面还有几个洞,可对于闻潮生来说,这就是救命的东西。 认识张猎户三年,对方虽是面冷心热,但闻潮生也真没想到,这个外表粗犷的老头儿,竟会记得在树屋给他留了一套被褥。 他不敢脱衣,但将衣服里面的干草拿了出来,就这么把被褥裹在了自己的身上。 感受着僵硬的身体渐渐软和,闻潮生自言自语,有些得意道: “贼老天啊,贼老天……没想到吧,我没死,我活下来了。” “再过几日,下月初三,我就是一名真正的齐国人了。” “拿了地,有了住处,日子便也会跟着好起来……” 他越说,低迷的语气渐渐忍不住兴奋了起来。 不知几时不见的笑容,又在面容上浮现。 但很快,这一抹笑容便消失了,闻潮生似乎想到了什么,眸子里闪过了一抹寻常没有的凌厉,又随着时间无声无息消散。 … 夜深,疲倦的闻潮生终于渐渐睡去。 山野外不见鸡鸣,翌日清晨醒来,是透过门缝溢入的晨光惊扰了他。 闻潮生惊醒后,顾不得浑身的难受,活动了一下自己的筋骨,将门拉开了一条缝,眯着眼适应了一下外面的光明,这才重回房间,将那些干草再度塞入了自己鹿皮衣内,接着将钥匙藏于树屋,离开了这里。 平日里,树屋只有张猎户会来这里,所以门没必要锁,钥匙更不必带。 若是钥匙遗失在了外面,那他麻烦反倒大了。 齐国虽在四国之南,可夏热冬冷,这隆冬的雪一旦下了,不会轻易罢休,春来花发之前,只会一天比一天冷。 离开树屋之后,闻潮生就得为今天的生计忙活了,今日白天没下雪,他得珍惜这时间。 不过在此之前,他先得去趟破庙,去看看那个在山里捡来的奇怪女人到底死没死。 第3章 大火烧了她姓氏 大雪过后,路便不好走了。 好在树屋距离那间破庙不算很远,没费多少时间,闻潮生就来到了破庙内。 他的想法很简单,如果女人死了,他就得赶快找个地方给她埋了。 这不是春夏,是寒冬,不管女人身上有何麻烦,只要随便找一个地方挖个坑,一夜雪后,什么都会抹去,什么都不剩下。 之所以会选择救这个浑身是伤的奇怪女人,不过是因为闻潮生见女人浑身是伤,却仍然留有一丝气息不死,想到了自己如今也是这般惨烈地活着,不免动了恻隐之心。 在闻潮生的眼中,他随时可能会死在某一天,明天或是后天,一场疾病,一场意外,都可能会夺取他的性命。 这世上不乏有修行之人,吐纳天地灵气,凝练筋骨体魄,虽不能御风摘星,焚天煮海,可其间强大,亦是凡人难以企及,只是这些东西距离闻潮生太远,他不敢想,也不能想。 他唯一能想的,就是先活下来。 正因为弱小,所以他对生命格外的敬畏。 来到了破庙里,闻潮生拨开石像背后的杂草,准备给女人收尸。 在他的眼中,这个女人无论如何不能活,不该活。 但随着他双手拨开杂草的那一刻,看见的,却是一双冰冷而漠然的眸子。 一夜风雪如刀,她捱了过来。 不知为何,闻潮生竟被这双眸子扫来的光给镇住了。 女人睁眼的霎那,他嗅到尸山血海的味道。 或许用这四个字来描述眼前的境况不算准确,可见这目光,闻潮生便有了一种直觉。 那就是,眼前的女人杀过人。 杀过数不清的人。 但女人眼中那可怕的杀意也只是暂留霎那,然后便恢复了昨夜那副无神的模样,神采郁郁,满面死气。 “我有些后悔救你了。” 闻潮生实话实说。 “你身上的伤势,皆是刀兵伤,我虽不是江湖中人,但看得出来那不是同一种刀兵留下的痕迹,你这样的人……身上必然伴随着麻烦,而且是大麻烦。” 女人没回话,气息微弱,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等死。 闻潮生见她如此,眉毛微微一皱,又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这回,女人居然抬头看了他一眼,迟疑了片刻,说道: “阿水。” 闻潮生一怔: “没有姓?” 女人声音低迷,好似自言自语: “以前有,后来留在了一座城里。” “城里起了场火,烧了七天七夜,姓氏给烧没了。” 闻潮生并没有听懂女人在讲什么,但他知道,眼前的女人如果不是精神有问题,就是有不为人知的故事。 只是这些,全都得往后稍稍。 倘若女人死了,对于闻潮生而言反倒事情简单,无非在雪中找个坑埋了。 他对女人身上的故事没那么感兴趣。 现在女人没死,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接下来呢,你有什么打算?” 闻潮生漫不经心地问道,言外之意,是想要让女人赶紧离开此地。 他的食物来之不易,尤其是冬天,多一口饭,也许就多活一天,闻潮生完全不想分给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 可现在女人没死,若赖着不走,他不给女人食物,最后女人死在他的面前,闻潮生潜意识里便觉得是自己杀了她。 他当然真干得出这事,只是心里平白无故多个疙瘩,不舒服。 眼下,让女人自己滚蛋是最好的结果。 被问到了这个问题,阿水的眸子却迷离许久,最后惘然道: “我回来,想见见爹妈。” 闻潮生眉毛一挑: “在苦海县?” 阿水微微点头。 闻潮生又问道: “什么名字?” 阿水: “父亲姓云,叫云梓敬。” “母亲姓苟,叫苟玉。” 闻潮生笑一声: “没听过,不过你是齐国人,有身份证明的话,直接进县城找县令就成,不过看你也没银子,以刘金时的尿性,大约不会帮你办事……” 顿了顿,他忽然斩钉截铁道: “不,是一定不会帮你。” “总之,你要去便去,县里大抵该比这外头好过些。” 阿水躺在一堆杂草中,发丝凌乱,比闻潮生更像是流民。 “我很多年没回来了,不认识路,也不认识人。” 闻潮生嗤笑道: “与我说何用?” “难道我认识?” 阿水这才想起,昨夜闻潮生说过,自己是流民,不是齐国人,大部分时间进不去县城。 闻潮生收拾了一下自己,觉得衣服不保暖,又往鹿皮里塞了些杂草,就要离开。 “跟你讲,外头吃得少,冬天雪一埋,没野菜了,小河会结冰,厚厚一层,破冰是个麻烦事儿,而且守一天也未必见得到几条鱼。” “没鱼,我就得吃狗爷分来的食物。” “但这两年狗爷也老得快,今年冬天格外冷,我吃多了,怕狗爷熬不住。” 他说着,回头对着阿水总结道: “反正,没你吃的。” “你待在这里,迟早会死。” 阿水对于自己的处境似乎不甚在意,反倒是问了闻潮生一个毫不重要的问题: “狗爷是谁?” 闻潮生手朝着县城方向指了一下。 “再过一个时辰,你会看见它的……我要警告你,管你再饿,不准打狗爷的注意。” “不然,我跟你拼命。” “说到做到。” 阿水没吭声,闭着眼又睡了。 闻潮生没时间跟她耗着,以他的眼力见,这雪只怕不会停太久,兴许半天就会继续下,觅食迫在眉睫。 往南边儿再走五里路,越过了那堆连绵雪白的丘壑,便是一座石桥,霜雪掩了细细一层,但还是没有遮住岁月痕迹。 这桥,年纪比闻潮生大。 桥下一条丈宽的沟渠,便是闻潮生嘴中的小河。 只是此刻,一夜大雪,小河早没了影儿,与冰面一同给盖于茫茫然中,闻潮生按照昨日留下的标记处寻找,最后找到了几根直直插在冰面上的木棍。 这些木棍是闻潮生昨夜故意留下的,根根都是从未枯死的树木上砍下,插入了沟渠下的淤泥中固定。 昨夜冰面尚薄,做这些不算费劲,此刻,闻潮生便要靠着这些木棍破冰。 之间他从鹿皮里摸出了一把斧子,这是张猎户扔给他的宝贝,锤斧一体,朝着木棍与冰面的冻结处斜着狠狠一砸,周围立刻出现了些许裂痕。 这么做其实不会节省他多少力气,但可以巧妙地减少虎口所受到的反震。 这等季节,他穿不暖,吃不饱,四肢永远是冰的,若是反震太强,虎口根本承受不住。 裂出个大的伤口,他冬天可就难熬了。 随着闻潮生狠狠锤击木棍数十次,周围的冰面裂纹遍布,他后退数步,站在了一个安全的位置,给予了裂纹密布处最后一击。 咔! 冰面碎裂,露出了一个大洞。 闻潮生盯着洞下,用木棍查看了一下冰下大致的厚度。 不算很厚。 冰面下,水清澈如明镜,闻潮生蹲在旁边观察了一会儿,没见游鱼。 对此,他并无任何气馁,因为闻潮生根本就不是奔着鱼来的。 他在这外头方圆几十里地生活了三年,沟里冬天有没有鱼,没人比他更清楚。 苦海县的渔翁会去北边沉沙河,东边沔湖,唯独不会来南边,因为这条小沟哪怕是放在春夏之际,也很少会有鱼。 闻潮生凿开冰,是为了测冰的厚度。 他要找的,是这头冬眠的青蛙。 一般的青蛙,冬眠时喜欢屈居于洞穴或是厚厚落叶下,冬日的寒冷帮它们驱退了几乎所有天敌,它们也很难被冻死,所以稍微隐蔽一点的地方就能冬眠。 但这个世界的青蛙不同。 它们很喜欢成群结队冬眠于湿润的土壤中。 确定了今天的搜索范围,闻潮生便立刻开始着手,这些青蛙虽传言有毒,但彻底煮熟之后,毒性会消失,而且味道很鲜美。 它们是闻潮生冬天的主要食物。 只可惜,苦海县地处贫瘠,这类青蛙的数量虽然不少,可分布太散了,运气不好,两三天也未必找得到一只。 第4章 有狗从县城来 就在闻潮生忙活之际,另外一头的破庙中,在干草堆里沉睡的阿水忽然醒来,她微微抬眸,发现了一头皮毛半秃的大黑狗正叼着一个表面坑坑洼洼,全不平整的铁盒,站在她的面前,打量着她,似乎在确认她死没死。 这黑狗长得很怪,身上也和闻潮生一样,裹着一张鹿皮,做结处与闻潮生身上的几乎如出一辙,但黑狗鹿皮里头塞的不是干草,而是许多紧实的布条,还有一件破烂的粉色女人衣裳。 阿水盯着面前的黑狗,对方靠近她后用鼻子闻了闻,然后把嘴里叼着的铁盒放到了旁边,后退两步。 阿水隐约间明白了它的意思,轻轻拨开铁盒,发现里面居然有些已经冷凝的粥食。 盒子虽是狗食,但里面没有异味,只有粥米的清香。 看着盒子干净的边缘,阿水就知道,这碗一定是有人清洗过的,若不是闻潮生,就是县城里喂狗的人。 这狗也是讲究,竟然没有动铁盒里的食物,而是让人先吃。 阿水盯着黑狗片刻,真的端起了铁盒,用手刨了些吃起来,但没吃多少,就还给了黑狗。 空荡荡的胃里有了东西,使她有了些力气,靠着石像底座盘坐起来,闭着眼,似乎又睡了过去。 黑狗见她这样,也没去打扰她,自己吭哧吭哧吃了起来,直到把铁盒里的东西全部吃干净,它才将铁盒叼到了石庙的角落里,放在那儿,然后又顶着风雪朝着远处被雪遮盖的小山丘跑去。 很快,它瘦弱的身影便消失在了远处小山丘那头。 正午时分,天上没飘雪,出了太阳,漫山遍野覆了一层金,刺得人睁不开眼。 沟渠的另一头,张猎户提着脏旧的渔网来到了南边儿那条小沟,望着沟渠冰面,他搓了搓手,拿起了镐子开始破冰。 这个过程不算轻易,哪怕他的力气要比闻潮生大,但年事已高,心肺老化的快,尤其是冬日的风又冷又干,急促地吸进胸膛里像是有千百根针在扎,迫不得已,他干一会儿就得休息一会儿。 论及抓鱼,县城之南绝非是个好去处,但县令刘金时早已安排衙役和县城里的一些江湖蛇鼠控制了北边与东边的河,县里的平民想要去那里捕鱼,需要提前缴纳税款。 刘金时说,这一河一湖,都是公家的东西,能拿给他们养家已是王恩浩荡,如果看见谁没有缴纳税款,擅自偷鱼的,轻则几十大板,重则直接牢里关上一两月。 张猎户年轻时精壮能干,宰过恶狼,甚至单枪匹马利用陷阱杀过母虎,在附近一带有些名声,也存下过一些积蓄,但这些年给他老伴糜芳治疗腿病,那点儿不算多的积蓄被各种江湖行骗的郎中神棍骗得七七八八,所剩无几。 家里剩下那点儿余粮用来过冬,张猎户知道县令也根本看不上,索性不去碰那一鼻子灰。 好容易破开了渠冰,张猎户试着撒网,但他似乎动作生疏,一来二去,才刨开的水面,又隐隐有要结冰的趋势。 他黝黑的脸倒是没多少变化,唯独鼻子被冷空气冻得通红。 在苦海县的过去,猎户是从来不捕鱼的,这也是张猎户的父亲与爷爷对他的教诲——猎户是驰骋在山林中的死神,他们的目标,永远是那些警惕的,强大的猛兽,而不是水里毫无反抗能力的鱼。 不过现在,张猎户已经不再去思考这些。 冰雪冷却了他少时的热血,现实摧垮了他垒砌的骄傲。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怎么带着他的妻子熬过这个难熬的冬天。 冬日的白天像是竹篮里的水,流逝得很快。 在沟渠旁折腾了一天的张猎户,还在思索着自己是不是要去县城里找那些渔民们请教一下捕鱼的经验时,慢慢飘下的雪已经与夕阳的光混做了一团。 他遮了一下眼,眺望向远处斜阳,黝黑的脸上写着莫名的茫然。 许久,他似乎终于是接受了事实,低头收拾满地狼藉时,眉上的一层霜簌簌落下。 今日,一无所获。 呜呜—— 风声呜咽,张猎户提着铁镐和那浸满冰冷河水的渔网一步一步往回走去,天暗的很快,刮来的风也愈发锋利,猎户走路时低着头,尽量避免天上飘来的雪飞入他的眼里。 路过那座小石桥时,他忽然停住脚步。 在石桥上,张猎户看见了另外一双腿。 那塞满了干草和布条的破裤子,不是闻潮生,又是谁? 张猎户偏头看了他一眼,冷冷道: “你怎么在这儿?” 闻潮生单手提着一张破布捏起来的包裹,身上积雪深浅不一的挂着,似乎已经等了有一会儿。 “等你。” 听到这个回答,猎户沉默了一会儿,才粗声粗气说道: “今儿个没吃的,回吧。” 他正欲离开,却被闻潮生叫住。 “我这儿有。” 他将那布包递给了张猎户,后者看着面前的包,迟疑了片刻,没去接,只是问道: “兔子,还是蛇?” 闻潮生道: “都不是,是蛙。” 张猎户闻言,抬起眸子瞟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便转身朝着桥头而去。 “我是老了,但还不至于沦落到吃这种东西。” 雪中,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毫不犹豫的轻蔑。 在苦海县,的确没有人吃青蛙。 这里的人对于青蛙这种生物有一种天生的抵触,认为它们长得恶心,所以味道也恶心。 再者,苦海县周遭的青蛙都有毒性,被平民们视为不祥的象征,就更没人会吃这东西。 更何况他是一名猎人。 面对张猎户的回答,闻潮生说道: “这些蛙有毒,但煮熟了就没有,我吃了三年,味道并没有传闻中的那么恶心,多少算是肉。” 张猎户不搭理他,埋头赶路,见他的身影要被风雪盖过,闻潮生又道: “你不吃,糜姨呢?” “她也不吃吗?” “我记得她身体不好,这么冷的天,不能就给她喝点儿粥吧?” 不远处,赶路的张猎户忽地顿住脚步。 许久后,渐渐朦胧的影儿又变得清晰,他沉默着来到了闻潮生的面前,黝黑的面容多了几分妥协的麻木。 后者再次将布包递给他,说道: “你帮过我,我不会害你。” “蛙我帮你洗好剖开了……煮熟,煮熟,煮熟,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张猎户深深看了一眼闻潮生,还是接过了闻潮生递来的布包,转头扎入了雪中。 走了几步,他忽抬手,扬了扬布包,震开飞雪一片。 闻潮生知道,这是张猎户在跟他道谢。 第5章 磨这把刀,活出个人样 风雪深处,老猎户的背影带着一种英雄迟暮的沧桑。 一名年轻时可以单枪匹马去山中猎杀猛虎的人,如今却沦落到了需要吃泥泞中的青蛙,望着张猎户消失的方向半晌,风中的寒冷终于唤醒了闻潮生,他抖擞了一下,借着余下不多的残阳,快速往回赶。 在他的怀里,那些裹在鹿皮中的干草堆里,还有三只冻僵的蛙。 干草里全是雪透来的冷,闻潮生那点儿可怜微薄的体温,根本唤不醒冬眠中的它们,它们也不知道自己即将成为羹汤的命运。 回到了破庙,闻潮生去旁边抱来了柴,先用藏好的燧石和干草燃了火,再拖一破锅,往里扔些雪,然后放在临时搭建的简陋石灶上。 随着雪水化开,他将怀里的三只青蛙扔进了水中,这时余光瞥到了什么,闻潮生起身绕了一下,看见石像底座旁堆砌的一些劈好的柴薪,身子微微一震。 片刻后,他心思一动,来到了破庙的东北角落,蹲下身子查看。 ——那砖缝里,本该有一把锋利的、被磨得锃亮的柴刀。 但现在已经不见了。 闻潮生心头一凉,正欲伸手去摸索,却听身后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 他回头,是阿水。 对方瘦削的身上覆一层白,瘸着右腿,左手抱一堆劈好的柴,而右手,正提着那柄藏在破庙墙缝中的锋利柴刀。 哗啦—— 阿水淡淡瞟了他一眼,慢吞吞走到火堆旁,将那堆柴扔在地面上,而后盘腿坐下。 闻潮生也来到了火堆旁坐下,眼神却一直盯着她手中的柴刀。 焰火在锋刃间跃动出危险的光芒,透着深藏不现的杀机。 “这把刀是你藏在那里的?” 阿水看着闻潮生问道,凌乱的发丝随意搭在面容间。 她相貌普通,但眉宇间有寻常女人没有的英气,赋予了她一种异样的吸引力。 闻潮生盯着刀,眼皮随着火光跳动了一下: “擅自动别人的东西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阿水闻言,将刀刃反向,把刀把递到了闻潮生的面前,后者接过后,借着火光仔细审视着刀刃处,目光幽幽,不知在想什么。 阿水道: “你藏了一把杀人刀,想杀谁?” 闻潮生嗤笑一声,反驳道: “就是把柴刀而已,劈柴用的,杀什么人?” 阿水平静道: “柴刀不会磨得这么锋利,刀刃磨薄了,不适合劈柴……而且,我在刀上闻到了杀气。” 闻潮生沉默不语,只是看着刀刃出神,后来锅里水开了,他放下刀,随手拿起身旁的一根木棍,到外头用雪水洗了洗,就这么放进锅里搅动着。 一股香气顿时随着升腾的白雾弥漫而出。 “你不是要找爹妈吗,怎么还在这儿?” 闻潮生开口询问。 至于阿水的问题,早被他埋在了外面的雪地里,与茫茫然融为了一片,而阿水也没有继续追问那把刀的事,道: “衙役不让进。” 闻潮生看着她,失笑道: “你也是流民?” 阿水: “以前不是,现在是了。” 闻潮从墙边的干草里拿来了一个缺碗,给自己盛了一碗汤,吹几口气,慢慢喝着。 “真有意思……” “外头这么烈的风,吹一夜都没能杀了你,你必然不是常人。” “墙缝里的柴刀我隔三岔五地磨,十分锋利,你拿着它去,守县城的两名衙役应该拦不住你。” 阿水没多看一眼那把柴刀,而是自顾自说道: “十几年了,终于回来一次,我不想把血债带到故土。” 闻潮生喝完了一碗汤,四肢百骸渐暖,他甚至能感觉到在血管中奔腾的热流。 背靠残破石像底座,他将碗递给了阿水: “你运气不错,我今天找到了八只蛙,分了张猎户五只,还剩三只。” “外头雪大,今夜蛙汤管饱。” 阿水也不介意,兀自盛上碗热汤,稳稳轻晃两下便入了口。 一旁的闻潮生身子暖了,话匣子也打开,问道: “你父亲姓云,你也该姓云,为什么不叫云水?” 阿水摇头: “我不随父姓,也不随母姓。” 闻潮生蹙眉: “为何?” 阿水抬眸,瞟了闻潮生一眼,语气如死湖般平静幽邃: “这事儿谁问谁死。” 后者回忆起了清晨阿水睁开眼的那一刻,便知道对方绝没开玩笑,摇头道: “那我不想知道了,为了一个秘密赔上这条命,不值。” 阿水又喝了口汤,向他解释道: “……你有一点没说错,我身上的确有天大的麻烦,有些话就像是悬在头顶的铡刀,听了未来指不定哪天就没了命。” “所以你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你虽然命烂,但人不错,我不想害你。” 接着,她又想到了什么,目光闪烁一下,放下了盛汤的碗道: “今天县城的衙役跟我讲,每月初三,流民能进县城的县衙申请齐国人的身份,你在外面活得辛苦,为何一直不去县城内?” 闻潮生听闻此言,沉默了片刻,只说道: “下月就去。” 阿水细细品味着他表情中轻泛起的波澜,语气微扬: “此月未去?” “去了。” “上月未去?” “也去了……最近这仨月都去了。” 阿水拿着木棍,轻轻搅动着锅里的蛙汤,徐徐道: “那我知道你要杀谁了。” 闻潮生看着搅汤的女人,笑了笑,不信邪地问道: “我要杀谁?” 阿水盯着锅里翻滚的汤汁,唇齿轻吐,却仿若惊雷: “你要杀苦海县县令。” 闻潮生闻言,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眼中跃动的火光也逐渐翻涌起杀机。 阿水又盛了一碗汤,平稳递到闻潮生的面前,端碗的手食指轻敲碗的边缘,发出的清脆声响将出神的闻潮生拉回现实。 “为什么要杀他?” 闻潮生盯着面前的汤,接过后,灌了两口,胸腹一片炽烈的滚烫。 沉默许久,他跟阿水讲述了自己与县令的三年之约。 讲完后,闻潮生埋着头,言语中是前所未有的静与冷: “我每次去县衙时,那些衙役看我的眼神就像是在看路边的野狗,他们眼睛里全都充斥着嘲讽,轻视,充斥着戏耍傻子之后的得意……可出生如此,我得认。” “在县城外头活了三年,我吃过狗食,也啃树皮,吃虫子,甚至吃过蚯蚓……” 说着,闻潮生抬起头,对着阿水咧嘴一笑: “你没吃过那玩意吧?” “那东西,一口下去,全是泥土最深处的腥臭,连野猫野狗都吃不下。” “但我吃了,还吃了不少。” “这三年,我活得比狗卑贱,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就是条狗。” “好多次我觉得自己熬不下去,想一死了之……可我不甘心。” “我知道刘金时跟我定下三年之约只是嫌我烦扰,随便找个理由来搪塞我。” “可人……总应该是怀揣着希望的,尤其是我这样命烂的人。” “希望,对我们来说就是最宝贵的财富,它比什么都重要。” “我不想当狗,所以但凡有一丝活成人的可能,我都会牢牢抓住。” 火光在阿水的面容上暂留,她眸色微动,似起了涟漪。 “既然如此,为何你又要磨刀?” 闻潮生低头加柴,将柴薪送入火中的动作干脆又决绝。 “三年风霜,我身上其实得了好多病,不过是借着年轻,咬牙硬挺过来,再这样下去,我活不了多久了。” “三年之约将至,若他毁约……我便用这把刀跟他拼命。” “烂命换条好命,不亏。” 言及此处,他与阿水对视,瞳孔中的火焰明亮又旺盛。 闻潮生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语气,一字一句道: “我像条野狗一样在这里活了三年。” “死前,我要做个人。” 第6章 红烧肉踏雪而来 闻潮生最后那几字,像是利剑一样往人胸膛里扎,阿水抿了抿嘴,竟晃神许久,后来她不再与闻潮生对视了,偏头看着外头的风雪,瞳孔中映出无数疾风中奔走的雪花,说道: “苦海县富饶,身为地方父母官,眼里却容不下一个流民,的确可恨。” 闻潮生拾起地上两根枯枝,夹起一只熟透了的蛙,慢慢吃起来。 蛙肉细嫩,入嘴后虽无佐料,却成了这雪夜中最为鲜美的食物。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苦海县……富饶……” 他声音含糊不清。 “真正富饶的……怕是只有县令刘金时一人吧。” “要说那些平民百姓,好多也穷得快过不下去,曾在城西住的张猎户,十几年前是苦海县名头最响亮的猎人,单人擒虎,呵,好风光啊,多少人一辈子不敢做,甚至不敢想……而如今,这样风光的人竟也沦落到和我一样吃泥泞中的青蛙。” 阿水眼睛深处闪过一缕不易察觉的微光,语气带着一抹急促: “不对啊,苦海县里明明风调雨顺,治安安定,百姓安居乐业,怎么会……” 闻潮生细细嚼碎了蛙骨,吞咽下去。 “你从哪儿得到的消息?” 阿水张嘴,但又忽地顿住,沉默片刻后只说道: “一个朋友。” 闻潮生笑起来,笑罢后道: “那你日后得离这个朋友远些。” “满嘴谎话,哪天你被他卖了都不知道。” 阿水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等闻潮生吃完了锅里的两只蛙,他起身走到了破庙外,用堆积在台阶上的雪洗洗手。 “给你留只煲汤,我先回了。” 阿水想到了什么,顺口问道: “那条黑狗身上的破衣服是你做的?” 闻潮生头也不回,声音渐行渐远: “当年是狗爷带我来的这里,它救了我的命,我不能看着它冻死在这雪里。” “这番缘分算起来,你也是狗爷救的。” 阿水注视着闻潮生的黑色背影穿过了茫茫飞雪,消失于夜幕深处,她发了会儿呆,又给自己盛上一碗汤,慢慢喝了起来…… … 翌日,飞雪未停,闻潮生靠着老猎户留下的被褥又熬过一夜,他早早离开了树屋,准备又去沟渠旁碰运气。 今日再度路过那座小石桥时,闻潮生竟在那里看见一黑影,走近后发现是老猎户。 老猎户身披白霜,看样子已经站在石桥上等待了有一会儿,身上还带着一些常见的挖掘工具。 四目相对时,闻潮生开口道: “糜姨昨夜吃了没异常吧?” 老猎户模糊地「嗯」了一声,看着闻潮生,似乎想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没能开口。 后者见老猎户这模样,已经全都明白了。 老猎户这是打算跟他一起去挖青蛙,可对方实在开不了这口,觉得丢人。 张猎户在苦海县的同行里算是第一流,风光了大半辈子,战绩斐然,不少同行后辈都将他视为目标与榜样,可如今,他居然沦落到了要跟一名流民请教如何抓青蛙吃。 这种行径,无异于将自己过往几十年建立的骄傲和尊严都弃之于地。 张猎户是个要强的人,这一点闻潮生从不怀疑。 唯一能让他妥协的,只有那名陪伴他大半生的妻子。 “今日有雪,你不要抱太大希望,这玩意儿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找。” “我以前经常连续两三天找不到青蛙吃,但如果我们是两个人,状况兴许会好些。” 闻潮生带着沉默的张猎户去寻找青蛙,并将寻找青蛙的经验和精髓讲给他听。 对方不是普通人,而是一名嗅觉敏锐的猎人。 虽然他老了,可有些刻进了骨子里的东西是不会轻易失去的。 在老猎户的帮助下,二人今日搜索范围直接扩大了三倍,效率提升,也勉强挖出了十二只蛙。 他们的运气虽然没昨日那么好,但收获更多。 日落西山之时,张猎户那布满风霜褶皱的黝黑面容上,难得有了一种矍铄之感,他仔细数了数蛇皮袋子里的青蛙,一遍又一遍,连续数了三遍,最后拿出了一半给闻潮生,后者却只要了四只。 实际上他今天只找到了三只,剩下的,都是张猎户挖出来的。 闻潮生不知道这是否和钓鱼一样存在什么新手保护机制,又或者张猎户不愧为几十年的老猎人,确实手法与眼力劲自己比不得,最后他到底没收张猎户强推过来的两只蛙,只是叮嘱张猎户省着点吃,因为不一定每天都能挖的到,不吃的蛙得记得埋雪地里,它们一旦暖和了,就会从冬眠中醒来。 分别后,闻潮生又回到了破庙里。 今日阿水不在了,不知是离开了,还是去了县城中,她走后,这残破庙宇再度恢复了往日的冷清,闻潮生松口气,如同往常用青蛙熬了一锅汤。 其间他去破庙的角落里检查了一下,那把被磨得锃亮的柴刀仍旧被存放于那里。 吃过青蛙之后,闻潮生掰着手指算了算日子,对着庙外飞雪自言自语道: “快过年了。” 千年前,此方世界本来只有一朝,后随春秋元帝驾崩,天下分裂四国,为南齐、北燕、东赵、西陈。 为图统一,四国间连年征战,互不服气。 直至五百余年前,各国天人境的修士联合出手,终于平息战乱,四国之王签订盟约,共定年号「永安」。 如此,战事方才休息。 不过,闻潮生有时觉得,也许他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活得会比现在更有尊严些。 吃完后,他回了树屋。 此后四天,他都没看见阿水。 闻潮生觉得这是好事,这证明了要么阿水找到了自己的爹妈,要么她离开了这里,总之,她离开了,麻烦也就离开了,自己更不用将仅有的珍贵食物分给这个来路不明的危险女人。 跨年的那夜,风雪格外大,也格外冷,闻潮生只因为暂留县城外,去听那几声过年庆祝的鞭炮声,便险些在回来的路上冻死。 回破庙生火时,他的腿不受控制,一个劲儿地哆嗦,喝了三碗热汤才终于缓过劲来。 暖和后,闻潮生背靠石像休息,脑中开始预演下月去寻县令刘金时要身份时,倘若对方不给,他要怎么才能结果对方。 那刀是横着砍还是竖着砍,砍两刀还是砍三刀,砍脖子还是砍肚皮……这些都是要提前想好的事,闻潮生虽然没杀过人,但也晓得生死乃瞬息之间,刘金时身旁绝对不缺献媚的走狗,自己稍一犹豫,机会或许便错过了。 他想得极为出神,甚至没注意到身后风雪中愈发清晰的脚步声。 直到一个脆生生的女声响起,才终于将他拉回了现实。 “潮生哥,在不?” 闻潮生回头,见一穿着红色茸装,裹着一层羊皮毯的娇小女孩站在庙口,她抿着嘴,清秀的小脸被疾风飞雪吹得煞白,见到闻潮生后,女孩眸子一亮,随后咧嘴笑了起来,立刻小跑到了石像后的火堆旁坐下。 裹着的羊皮毯一铺开,落了一地雪花,但很快又在火光的映射中融于无形。 “今天过年,你来这儿做什么?” 闻潮生盯着火堆对面的女孩,讶异道。 女孩儿将一个食篮放在了闻潮生面前,搓了搓冰冷的小手,脸上挂着些胆小与青涩,低声道: “对呀,今天过年了,妈妈让大家休息,还亲自掏钱请我和姐姐们吃了红烧肉,我偷偷装了点走……” 她看着闻潮生那双闪烁着焰火的眸子,忽然好生紧张,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小脸上被活活憋出了一抹红润,最后她深吸一口气,眼神瞥向一旁,摊开白白嫩嫩的双手,对着食篮道: “反正……请你吃。” 第7章 送雪一程 苦海县中,有一鸳鸯楼,是县城里唯二的烟花巷柳之地,开在县城之东,除了为县中贵人们提供特殊服务之外,亦有佳肴美酒,说书人常去那里说书,一些自诩才子的读书人也会去那里吟诗作对。 哪怕嘴里吐出的狗屁不是,但只要抬手挥挥碎银或是几串铜钱,便能引得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们莺笑阵阵,拍手叫好。 除去这些外,鸳鸯楼还有一处特别。 ——此地有一名琴师。 这世界通晓音律之人不算罕见,只是苦海县地处齐国南部边陲,这里土质贫瘠,路况也不太好,再者通往富饶城镇之路要绕过许多山头,常有流民悍匪盘踞,劫掠路人,所以除了商队外,几乎没有人会来这里。 如此,那名琴师便显得弥足珍贵,为这浩荡王恩难以眷顾之地增添了一份独特的享受。 而司小红,便是那名琴师。 她幼时父母因大旱而亡,快要饿死街头的时候,被鸳鸯楼的楼主宋尘楠带回去抚养,本来只是留在后院烧柴做饭,可宋尘楠后来无意中发现司小红似乎天生通音律,又见她可怜勤劳,便自费买了一把劣质的古琴与她作礼。 此后,司小红每每干完了活,便时常把玩古琴,虽无明师,却自己摸索出了门道,不过三五年光阴,便成了这荒野郊县的唯一一名琴师。 她今年恰好十六,与闻潮生相识则是一场意外。 两月前,县令刘金时五十大寿,西城紫兰坊与东城鸳鸯楼皆要为刘金时祝寿,这个在刘金时面前表现的机会,谁也不想放过,极有可能影响未来财运,两方为此都是紧张筹备,头疼不已。 司小红何曾见过这等场面,想要创出一首新曲,却在巨大的压力下心烦意乱,越练越急。 压力催得她整夜无法入眠,可她是县城中唯一一名琴师,除她之外,苦海县无人再通音律,她心中苦闷焦躁无法与旁人诉听,只能在一个艳阳天里,独自抱着古琴来到了县城南边的郊外,欲借山水来让自己静心沉气。 便在那时,她遇到了砍柴的闻潮生。 闻潮生通音律吗? 不通。 可闻潮生穿越之前,耳濡目染,听过了太多乐曲,悲伤的,欢快的,激情的,安静的…… 那些曲子,统统印刻在了他的脑海。 得知了司小红的烦恼之后,他便根据司小红的叙述,将一些欢快轻扬的调子哼给了司小红,后者熟悉后,再用古琴编改。 后来,这首曲子成功帮助司小红与鸳鸯楼平稳度过了刘金时的寿宴,也让司小红在寿宴上狠狠风光了一把。 如今这碗红烧肉踏雪而来,是司小红为了答谢两月前他教给她的曲子。 望着少女那紧张的模样,闻潮生打开食篮,里面的红烧肉早已冷硬。 但这不是问题,只需要放在锅里蒸一下就好。 蒸肉时,闻潮生对少女问道: “县城里的人都在放烟花吗?” 司小红点头: “嗯,今天过年,鸳鸯楼打烊了,县城里的贵人们请人做了很多烟花,围在莲藕池,县太爷也到了,热闹得很!” “火一点,天上的黑就炸成了无数星星!” 言罢,她望着出神的闻潮生,提议道: “外面风雪大,而且正值过年,那些衙役早逃班了,潮生哥如果想看,咱们待会儿可以溜进去看看,没人会发现我们的。” 她知道闻潮生的部分情况,县内街头时而有些关于他的流言,上次在县外讨论曲子时,闻潮生也跟她聊过一点。 但闻潮生没有回应司小红,而是问道: “小红,要不要再吃点?” 司小红摆了摆手: “不了潮生哥,我今夜吃的可饱了。” 她说着,看向锅里煮着的那几只蛙,有些好奇地凑向前闻了闻,小巧的鼻子微皱,‘咦’了一声: “……上次听鸳鸯楼里的姐姐说,那些埋在泥坑里的青蛙味道还不错,没想到是真的。” 闻潮生脸上有些意外: “县城里还有人吃这个?” 司小红那张秀气的小脸在火光下渐渐恢复了温暖的红润。 “一般人是不吃的,但那个姐姐喜欢下厨,还喜欢做些奇奇怪怪的食物,先前炸了十几条捉来的红蜈蚣蘸酱吃,可给姐妹们吓坏了。” 闻潮生闻言失笑。 肉蒸好后,他当着司小红的面,将里面的红烧肉与米饭吃了个干净,完事又盛上一碗热汤,咕噜咕噜下肚。 第一次吃这么饱,闻潮生甚至有些不适应,待到四肢百骸全都暖和起来后,他对着火堆对面的司小红道: “时候不早了,小红,回县城吧。” 司小红应了声。 他没急着吃锅里的蛙,走时,往下头又新添了些柴,确保这火堆短时间内不会熄灭,接着他便提着司小红带来的食篮,和重新裹着羊毛毯的司小红一同进入了大雪中。 风雪疾驰,二人很快便成了两个雪人,身影一高一矮,一前一后,在星光下摇摇晃晃,踩着深雪前行,咯吱作响。 破庙距离县城不远,也就一里路,近些了,能看见远方天穹上炸开的璀璨烟花,能听到响彻在天穹的掌声。 司小红兴奋地呼了一声,伸出被冻得通红的小手,拍了拍闻潮生的后背,想示意他去看远方天上那些五颜六色的,转瞬即逝的星点。 可她脚下却没踩稳,闻潮生刚转身,她就扑在了地面上,抬头时,那张小脸上顿时密密麻麻覆了一层雪,像只幽灵。 幸在雪深,她没摔伤。 闻潮生慢慢弯下腰,艰难把司小红从雪坑里拖起来,又帮她把沾满了白雪的羊皮毯重新裹在身上。 姑娘这回不说话了,撇着嘴,一直谨慎小心地看着脚下。 到了县城外,那里果真没守卫。 城门开了一条不大不小的缝隙,司小红指着那儿,转身对着闻潮生笑道: “看,他们都走了!” 闻潮生对此没有回应,而是将手里的食篮递还给了她,叮嘱道: “雪大,快些回去吧。” 司小红笑容一怔,望着被雪覆了满身的闻潮生,问道: “潮生哥,你不去看看烟花么?” 闻潮生回道: “不去。” 司小红: “那你还……” 闻潮生: “雪大,送你。” 言罢,他对着司小红挥挥手,转身便往回赶,头也不回。 一来一去,他的腿脚冷得几乎快要失去感觉,这是很严重的事,皮肤被冻伤还勉强能恢复,若是再往里出了问题,落得个半身不遂都有可能。 赏烟花? 呵。 再大的热闹,与他这个流民又有何干? 他这双腿得留着,若是能成齐国人,未来不可或缺。 若是不能,杀县令刘金时……亦用得着。 司小红站在县城门口,身上披着羊皮毯,远远望着闻潮生消失在风雪中的身影,抿唇看了很久。 朦胧的白遮蔽了她的视线,司小红站那儿,早望不见远处人影了,却还不肯走,最后在不可抵御的寒冷的逼迫下,才终于低头跺了跺脚,转身朝着县城内去了…… ps:说一下,这本2万字申请签约,签约之后会恢复正常更新,这几天特别忙,所以每天只能发一章,各位可以养书,或者随便翻翻。 第8章 庙前,一刀见血 “为什么要叫小红?” “因为妈妈讲,名字越贱,越好养活……但我是个女孩子,名也不能取得太贱了,得给我留点脸面。” … “潮生哥,你真的……是别国的奸细?” “谁说的?” “街坊流言,听说是从县衙里面传出来的。” “那你觉得,我是哪国的奸细?” “我觉得……你不像奸细。” “为什么?” “因为潮生哥你要是奸细,刘金时肯定巴不得把你抓起来!” “哈哈,有道理,说的有道理。” … “哦对了,小红,以后在其他人面前,不要说‘刘金时’三个字,别人叫县太爷,你也得叫县太爷。” “嗯……潮生哥,刚才那个调调,你可以再哼一遍吗?” … 破庙中,闻潮生盯着沸腾的锅内,水中出现了先前他与司小红坐在小石桥上的场景。 他看得出神。 在闻潮生为数不多的轻松惬意的回忆中,司小红是忽然砸入水面的那颗石头。 迅速且意外。 与司小红相处时,闻潮生能暂时忘却一些沉重的、现实的东西。 今夜要比往常更冷,可闻潮生偏生在破庙里多留了半个时辰,直到锅里的雪水烧干,直到火堆中柴薪灰飞烟灭,他才终于用两根枯枝,夹起了锅里快要被煮烂的青蛙,一点一点吃掉。 这半个时辰的回忆,是他对司小红独有的优待。 不是为了那碗红烧肉,也不是为了两月前的琴声。 而是姑娘那双清亮眸子里映出的,是人的影子。 被司小红注视的时候,他总能在对方的眸子里找到一个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人。 那是他本来的模样。 于是,吃掉了蛙后,闻潮生又开始磨刀了。 在最冷的雪夜里磨刀。 “时候不多了,像个人一样的死去。” 闻潮生对自己说着。 刀锋与磨刀石划过时,带出的寒冷随声音浸入骨髓。 他浑身都在抖,唯独磨刀的手不抖。 这刀磨得有多么锋利,闻潮生的心里也就多么不相信刘金时。 他比任何人都想要活下去,因为他死过一次,死过一次的人,就会更怕死。 可这三年,闻潮生好似一直都在为赴死做准备。 不知过去多久,庙外飘来了飞雪一片,惊扰了磨刀的闻潮生。 他抬头时,看见了一个浑身裹在黑衣内的人站在庙口。 对方单手持剑,目寒如冰,身上散发的气息,让闻潮生动弹不得。 过去三年,闻潮生从来没有遇到过江湖中的武者,也不知道那些家伙到底多可怕,心想着大约和一些武侠小说里的侠客差不多,但此时站在他面前的黑衣人,让闻潮生忽然意识到,他想差了。 眼前这黑衣人光是站在那里,随眼神袭来的气势便压得他喘不过气。 闻潮生丝毫不怀疑,对方要杀他,就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只是这样的人,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苦海镇? “小子,跟你打听个人……” 黑衣人开口,是一个沙哑的男声。 “最近有没有看到一个女人,瓜子脸,有些瘦,高八尺左右,身上应该有不少刀兵留下的伤痕……” 这个世界,一尺约合前世计量二十到二十二厘米,八尺高,大约一米六到一米八,正与阿水的身高匹配,再加上黑衣人后面那一句,让闻潮生基本锁定了眼前这人就是来找阿水的。 “前几天来过一个女人,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那个,问她什么也不说,后来自己走了。” 闻潮生没有完全隐瞒,但也没有和盘托出。 对方显然是来找麻烦的,他不能表现得和阿水有所交集,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黑衣人听到后,又问道: “她朝着哪个方向走的?” 闻潮生想了想: “她走的时候我不在,但如果照你所说她伤得很重,要么去县城里疗伤,要么从哪儿摸来一匹快马,顺着荒原往东边儿的赵国去。” “不过今年齐国这飞雪来得太急了,荒原上铺一层,厚到能没住人的膝盖,她去赵国的可能太小,哪怕她熬得住,马也熬不住。” 黑衣人目光凛冽,嘴上不言,持剑的那只手的拇指已经拨开了剑鞘。 那声音虽轻,可不太好听。 闻潮生握紧了磨得锋利的柴刀,抬眸看向黑衣人,道: “你要杀我?” 黑衣人没有避讳: “灭个口。” 闻潮生呼吸略微急促,问道: “没得商量了?” 黑衣人剑锋出鞘三分,上面闪烁的寒光将庙外飞雪的刺骨带了进来。 “一般来说,人跟人才有商量的余地。” “你活成这样,不如县城里的猫狗,我是你,早羞愧得自杀了,商量这个词,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的?” 闻潮生握着柴刀,双目紧盯着黑衣人,竟无丝毫畏惧: “那你来。” 见到闻潮生居然敢持刀对着他,黑衣人的眼神又冷了几分,他觉得自己好似受到了侮辱,出手时不再迟疑,甚至格外狠辣。 第一剑,直奔闻潮生持刀的胳膊。 他要让闻潮生知道二人之间的差距,然后让他带着恐惧和悔恨死去。 黑衣人的剑是格外的快,闻潮生能看见秋天鸟儿振翅时身上的绒羽,却看不清黑衣人挥出的剑。 但闻潮生还是凭着本能出刀了。 他没打算活,他就是要在死之前砍一刀。 倾尽勇气的一刀,不留余地的一刀。 在被死亡包裹的瞬息之间,闻潮生竟然笑了起来,被磨得锃亮的柴刀刀锋上映出他一半的侧脸,映出了困兽才拥有的勇气。 这一击,明明剑快,明明刀慢。 可黑衣人的剑没有砍中闻潮生,闻潮生的刀却成功地砍在了黑衣人的手臂上。 刀锋上交映的火光似乎成了真实,烧得伤口滚烫,黑衣人瞪大眼,疼痛弥漫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臂混合着鲜血的喷涌落地。 “怎么……可能?” 他喃喃自语,忽然朝着身后看去! 一个浑身被大雪覆盖的瘸腿女人站在那里,站在了茫茫然的朦胧中,静静凝视着他。 方才,是一粒弹出的雪球破开劲风暴雪,后发先至,命中了他出剑的胳膊,让他本该斩中闻潮生的一剑,斩在了空气上。 “……” 黑衣人没说话,身后已经劈来了第二刀。 还是闻潮生那毫无章法的刀。 黑衣人虽未向后看,但身子已经做出了闪避。 雪中的瘸腿女人弹出了第二颗雪球。 咻—— 雪球命中了黑衣人的腿,让他的动作一滞。 便是这短暂的一滞,让闻潮生挥出的刀砍中了黑衣人的脖颈,热血顺着伤口喷涌而出,黑衣人死死瞪着眼,片刻后,身子便软倒在地。 闻潮生这一刀下刀极狠,黑衣人的护体罡气被雪球击破,血肉之躯的脖颈哪里扛得住如此搏命的一刀? 他的头被斜着劈开一大半,剩一层皮肉连着,躯体倒在地上后,眸中光彩快速冷却。 最后,瞳孔中只剩下了火堆上烁动的火苗。 闻潮生浑身是血,身体软倒在地,半跪在黑衣人的尸体面前,大口喘息着,持刀的手也疯狂抖动。 阿水进入了破庙,抖落一身雪,来到了闻潮生面前,问道: “还有气力没?” 闻潮生喘着粗气,道: “做什么?” 阿水指着黑衣人的尸体: “你杀的人,你埋。” 闻潮生没理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后背靠着石像底座,声音打抖,不知是冷,还是杀完人后的后遗症。 “他是来找你的,我果然不该救你,差点死了。” 阿水理所当然地回道: “你果然应该救我,若你没救我,你就真的死了。” 闻潮生沉默着,只顾着喘息,没法反驳阿水的话。 “刚才是你在帮我,对吧?” “这家伙真是蠢得离谱,你这么厉害,他怎么敢来找你的。” 阿水蹲在黑衣人的尸体上摸索,从他的腰间摸出了一枚特殊的玉佩,上面系着黑绳,玉佩上有一条河流的花纹,做工十分精致,背后刻有‘忘川’二字。 “他当然不是一个人。” 阿水平静开口。 “而且,我的头很值钱,超乎你想象的值钱。” 闻潮生闻言一怔,随后道: “因为什么?” 阿水与他对视,眸光深处闪过一抹悲悯和森冷: “因为我的姓。” 闻潮生道: “一个姓,能有这么值钱?” 阿水将玉佩取走,放在了自己那件单薄的破衣兜里。 “可这个姓,烧了七天七夜都没烧干净。” “你说……它值钱不值钱?” 第9章 请你喝酒,来不来 闻潮生眸子盯着地面上已经凝固的鲜血出神,嘴上道: “这回好,唯一能生火做饭的地方没了。” “杀了人,他的同伙只怕很快就能查到我的头上。” 阿水说道: “趁热埋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闻潮生拨开衣领,里头全是些碎布干草。 “埋不了,外头那风雪,我出去待上半个时辰就得死。” “雪不停,这尸体就得一直放这儿。” 顿了顿,他自嘲似的笑道: “好消息是,他不会臭。” 阿水看着地上的尸体,眉头皱了皱,对着闻潮生道: “刀给我。” 闻潮生直接将手里的刀扔给了阿水,后者稳稳接住,一手提刀,一手拖着黑衣人的尸体入了茫茫风雪。 约莫一刻钟后,阿水才一瘸一拐地回到了破庙,闻潮生还在那里没走,他将庙外堆积的雪弄进庙里,一点点清理着地面上的血渍。 闻潮生偏头看着她道: “你把他埋了?” 阿水回道: “没埋,我把渠冰凿开,把他剁碎,扔进了沟里。” 她将刀还给了闻潮生,上面的血渍已经清洗干净,崭新如初。 “以后你还可以随时来,我会在破庙住一段时间。” 闻潮生擦拭地面血渍的动作停顿,抬头看向阿水: “下月初三,我要最后一次去找刘金时,不管能不能成,我都不会再回这里了。” 他的确是这么打算的。 成了,日后他就可以住在县里。 不成,他和刘金时都死。 阿水对此没有回应,闻潮生也不再继续擦血,对方已经摆明了要直面这烂摊子,留不留痕便无所谓了。 走之前,他问阿水道: “对了,这几天你不在,去找爹妈了吧,找着了吗?” 阿水拿着一根柴,拨弄着火堆,沉默了好久,答非所问道: “明日正午你来庙里,我请你喝酒。” 说着,她偏头看向闻潮生: “来不来?” 闻潮生和她对视了一眼,片刻后道: “来。” 他回了树屋,裹上了那床破旧的棉褥,手还在颤抖个不停。 两世为人,这是他第一次杀死同类。 虽是为了自保,可刀锋划过皮肉时,那惊心动魄的触感却让闻潮生感到热血沸腾,也让他深刻明白了一个道理。 ——在这个世界,想要保护好自己,手里的刀要远比律法来得更加真实有效。 一夜过去,闻潮生翌日清晨和老猎户去挖出了四只青蛙,自己一只未拿,只说昨日的食物没吃完,老猎户见着闻潮生离开,叫住了他,闻潮生回头时,他道: “我在青田那房子里有火炕,家里老婆子说如果你熬不住,可以过来住。” 闻潮生点点头,跟他相谢,老猎户又说道: “刘金时那人不太行……有些话信不得,更当不得真。” 闻潮生沉默稍许,回道: “知道了老张。” 他头也不回,张猎户盯着他的背影,沧桑的眸子里格外复杂,脸上褶皱更深,最终也只是叹息了一声,回青田木屋去了。 站在门前抖了一身雪,他这才推门而入,躺在床褥上的老妇人糜芳对着他道: “老张啊,潮生没跟你一同回来吗?” 张猎户将干净的雪水舀在锅里化开,声音闷得慌: “他不来。” 糜芳怔了一下,随后喃喃道: “这娃……这么大的雪,他就靠着一床破被子,住树屋哪里熬得住啊!” “哎,算算日子,快初三了。” 张猎户握着勺子的手不自觉地用力,他转头盯着自己妻子,糜芳被他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道: “老张,你看我做啥?” 张猎户回神,收敛了目光,没敢把话讲出来。 今日正午与闻潮生分别的时候,张猎户嗅到了闻潮生身上的杀气,他觉得闻潮生似乎发生了某些变化。 而在他对闻潮生说出那句提醒之后,闻潮生完全没有表现出丝毫吃惊。 张猎户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这月初三,若是刘金时没有履行诺言,兴许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 可他没将这担忧告诉自己的妻子。 糜芳身子不好,心里总归是少一事胜过多一事。 “下午走之前我熬点粥,你在房间看一下火,别太大了,会烧干锅。” 他对着自己的妻子叮嘱道。 … 破庙内,闻潮生履约而至,阿水果真弄来了两坛酒,她自己开了一坛,像是已经喝了一会儿,平日里死气沉沉的眸子里多了些凌厉。 见到了闻潮生,她招呼道: “能喝酒吗?” 闻潮生盘腿坐在她对面,无所谓道: “反正都快死了,什么不能喝?” 他揭开了酒坛坛封,一股沾着桂花香气的酒气扑面而来,熏得他口齿生津。 “这酒只怕不便宜,你从哪儿偷来的?” 闻潮生随口一问,阿水伸出那根纤细的手指,眸子微醺,指着自己认真道: “闻潮生啊闻潮生,你是有多看不起我?” “偷?” “我是正大光明,大摇大摆地……拿!” ps:今天签约,恢复一天两更,还有一更2000+晚点更新。 第10章 不该有的信 闻潮生拿着阿水摸来的一片瓦,上面还能见到雪水洗过的痕迹,他往瓦片里倒了些酒,一口饮下,冰冷的胸腹像是被烈刀剖开,他低沉呼出一口气,对着阿水责备道: “你说你,武功那么厉害,能搞来两坛酒,就不能再搞两只碗?” 阿水身子前倾,手指轻轻在面前画个圈,神神秘秘道: “晓得这酒是谁的吗?” 闻潮生摇头。 “晓不得。” 三年来,他进入县城的次数屈指可数,唯一稍微了解的就是县令刘金时的县衙。 阿水端着瓦片,仰头饮一口酒,啧嘴道: “这酒是七爷的。” 闻潮生为她斟酒,问道: “七爷又是谁?” 阿水: “县城西的地头蛇,山羊胡,鹰钩鼻,手下有几个修行过的武者,练得不赖。” “这些家伙平日里没少欺负百姓,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混江湖的,却各个都抠搜的不行,我问他们讨点酒喝,一个不肯。” “气人!” “于是我就砸了他的堂口,折了他的兵器,扯了他的山羊胡!” 她唇间喷吐出淡淡的酒气,言谈举止间有些寻常女子没有的狂放。 “痛快!” 闻潮生赞道。 阿水又灌了口酒,用手背擦了擦嘴角。 “后来我揪住他脖领,问他要命要酒,他说他要命。” “这老家伙怕吃我一拳受不住,又送了我一匹马,一辆车,我装着酒便回来了。” 闻潮生闻言,端酒的手一顿。 “你刚才说,他送了你一辆马车?” 阿水点头: “对。” 闻潮生讶异道: “我来时,没见着马车啊!” 阿水揭开了一旁破锅上的木盖子,肉香随着沸腾的滚水溢出,夹杂着一股子马肉独有的腥臊味。 “先煮一只腿,其他的,埋在庙后雪里,随吃随取。” 闻潮生盯着锅里的马肉,嘴角一抽。 在苦海县,马可不算便宜,一般调教好点的货马,得二两银子起步。 可以说,马的可食用价值要远远小于本身的价值。 阿水这女人……居然说宰就宰了。 “那,马车呢?” 他又问道。 阿水随手指了指庙旁的那些新添的柴薪。 “拆了。” “马车煮马肉,原汁原味。” 闻潮生:“……” 阿水用两根枯枝作筷,捞起了一片马肉,吹了两下便放入嘴里,慢慢咀嚼。 “那些酒碗被堂口的人喝过,我嫌脏,就没拿。” “要我说……这么冷的天,有酒喝,有肉吃就不错了,别那么贪。” 她说着,盯着眼神怪异的闻潮生,又道: “嘿,你这眼神,莫不是觉得那马能卖出去换银子吧?” 闻潮生被她一点,好像懂了点,但又没有完全懂。 阿水举酒到他面前: “喝。” 闻潮生跟她碰杯,又闷了一大口,呛得猛烈咳嗽起来,胸腹处暖和了一大片,额头竟也冒出些细密的汗珠。 “好酒。” 他沙哑着声音说道。 阿水放下盛酒的瓦片,自顾自地捞肉吃。 “你不懂这些地头蛇的规矩,马是七爷的马,上头被烙了痕,别人不能乱碰,碰了马,就是碰了七爷兜里的财。” “我转手卖给其他马贩子,前腿走,后腿七爷就能带人把马抢回来。” “卖马,就是害人。” 闻潮生有些不理解: “县城里还有土匪?” 阿水纠正他道: “不是土匪,是官匪。” “刘金时穿着官服,不敢明着违背齐国王法,但总有些脏活,需要人来做。” 闻潮生听完,若有所思,抬头看着她: “你不是苦海县的人,怎么会对这些知晓得这么清楚?” 阿水嘲笑一声,一口吞下了马肉。 “江湖,到哪儿都一个鸟样。” 闻潮生盯着阿水,目光明澈如水。 “不,不对。” “阿水,你见过刘金时了,对吧?” 阿水吃肉的动作短暂停顿了一下,便是这霎那间的停顿,侧面印证了闻潮生的话。 她抬眸,用一种犀利的眼神打量闻潮生,嘴里啧啧道: “闻潮生……” “我以前不信命的,见到你后,我开始有点信了。” 闻潮生不明白: “什么意思?” 阿水竟给他的酒碗里夹了一片马肉,道: “你这么聪明的人,若非命运作弄,绝对不会混成现在这副模样。” 闻潮生连续干了几口烈的,眼前出现了重影,他似乎对于自己悲惨的现状没什么怨言,而是对着阿水问道: “还是昨天那个问题,你找到你的父母了么?” 阿水抿了一下嘴,桂花酒的香挂在唇瓣,酒气却变成了瘆人的杀气: “死了。” “五年前,苦海县发了一场洪水,他们被洪水冲走,至今没找着尸体。” 闻潮生感受到了阿水眸子里的杀气,问道: “怎么,有隐情?” “难道不是天灾,是人祸?” 阿水张了张嘴,双唇颤抖了一下,却没能说出话来,最后她闷了口酒,说道: “天灾亦或是人祸,已经无法再追究了。” “我想知道的,是明明我的父母已经死在了五年前,可为什么这五年来我一直收到了他们的来信,还一直说……他们一切安好。” 最后那四个字,几乎是从她的牙缝中生生挤出来的。 闻潮生盯着她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给她的瓦片上倒了酒。 阿水喝完又道: “刘金时说给他点时间,他会给我一个交代……这月初三,我随你一同去见他。” 闻潮生犹豫了一下,说道: “不怕他骗你?” 阿水视线微移,落在了闻潮生的身上,一字一顿道: “他不敢。” 第11章 自重 二人吃肉喝酒,直到锅里的马腿只剩了骨头,汤也快要熬干,闻潮生的醉恰到好处,他告诉阿水,想听听她以前的故事,但阿水却拒绝了。 “我不想说,也别问了。” 她纤细的指尖用力,瓦片被捏碎成齑粉。 在烈酒的催化下,痛苦的回忆开闸,潮水汹涌袭来,阿水抵抗不住,她只能猛地一把揪住了酒坛,仰头狂饮,直到带着刀痕的雪白小腹处鼓起,才终于停下,将空酒坛扔到了一旁。 咔—— 破碎的酒坛铺了一地。 她靠着石像底座,单手放在膝盖上,颓废的目光穿过闻潮生的身边,去向了庙外,那眸中痛苦的焰火连白茫茫的飞雪都浇不灭。 “抱歉,我不该问的,让你这么难受。” 面对闻潮生的道歉,阿水像是浑身都失去了力气,一动不动,只剩下胸口的起伏。 闻潮生看见,她的手指在抖。 那段阿水无法直视的可怕回忆正一刀一刀宰割着她的魂魄。 闷了一口酒,闻潮生岔开了话题: “阿水,能教我修行吗?” 阿水闻言,半晌才回神,僵硬地转头,眸子中央出现了一点儿光,可嘴里的话却让闻潮生心凉了半截。 “不能。” “我练的,你练不了。” 闻潮生失笑: “你怎么知道?” 阿水注视着闻潮生有一会儿,眉头忽地微皱,打了个酒嗝,随后她对着他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靠近些,闻潮生便坐到了她身旁,阿水也不顾男女授受不亲,伸手直接对着闻潮生肩、胸、腰,跨、脊骨摸索起来。 见她这般坦然,闻潮生反倒有些不自在。 完事后,阿水道: “没错,你练不了。” “我那功夫是寻常江湖套路,得从小练,十五六岁后,人的骨架便基本长定型了,而骨架会影响经脉,进而影响丹海。” “你现在如果想要修行,寻常武功都练不得了,只能走修行圣地的路子,但那些地方可不好进,若是没有关系,便只有绝佳天赋者才有可能进入。” “再不然,就是遇到些特别厉害的世外高人……你知道,这需要缘分。” “但根据我的观察,你大概是我这辈子见过第一倒霉的倒霉蛋,世外高人这一条,建议你不要有所幻想。” 闻潮生满怀悲伤和恨意看了她一眼。 “谢谢你。” … 苦海县,刘府。 穿着官服,身材臃肿的刘金时快速穿行于园林中,管家躬身跟在了他身后,嘴上一直说着什么。 刘金时的脸上带着些许兴奋的笑容,似乎有什么天大的好事要降临了。 路过廊亭拐角时,他竟顾不得雪脏了他的新靴,翻过石凳,在管家一声声的‘太爷小心’中奔着会客厅而去。 到了门口,他忽然转身,对着管家吩咐道: “你回去,先准备饭菜,没我消息,不准过来。” 管家看了会客厅一眼,对着刘金时一行礼,转身快速离开了。 一推门,宽敞的会客厅里已经坐着一名穿着红色锦袍的中年男人,低头喝茶。 见到这名中年男人,一向高高在上的刘金时,竟然撩起了衣摆,跪在了他的面前,跟他磕了个头。 “陆先生,招待不周,招待不周!” “千万莫见怪!” 穿着红锦袍的中年男人瞟了一眼刘金时,笑着起身,亲手将他扶了起来。 “哎,县太爷这是做什么?” “来,坐。” 刘金时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双掌轻抚,明知故问道: “不知陆先生今日突然拜访,所为何事?” 中年男人笑意吟吟地从袖中取出了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放在了他的面前。 “上次的事……大人很满意,这是答谢。” 刘金时看着中年男人推到面前的小盒子,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口水,双手就要接过,可中年男人端着小盒子的手忽然收回了些,刘金时接礼的动作一顿,脸上的笑容也随之停滞。 “陆先生……” 他不解,试探性地开口。 红袍男身子轻凑,笑眯眯地低声道: “刘县令,这事儿干系重大,抖出来了可谁都受不住……您,不会说吧?” 刘金时脸色倏然变得严肃,举起三指发誓: “我刘金时对天发誓,胆敢透露半点对大人不利的消息,不得好死!” 红袍男凝视着刘金时那仿佛山海不可移般的坚定眼神,脸上这才露出了放心的笑容: “好!” “那我就放心了。” 他将锦盒塞到了刘金时的手中,对着他道: “打开看看。” 刘金时抚摸了锦盒一下,已经在心中无数次想象过里头装着的稀世珍宝,笑得合不拢嘴,可当他颤抖着打开了锦盒之后,却发现里头装着的……赫然是一瓶穿肠毒! 这种毒药的小瓶子,他已不是第一次见了。 所有的热切,所有的贪婪,在这一刻,全都化为了刘金时面容上的惊骇欲绝! “陆先生,这,这……!” 红袍男伸出手指放在唇边,压低声音说道: “这是大人的意思。” “县令,您有老婆孩子吧?” “人啊,一旦有了家庭,就不能老为自己想,您觉着呢?” 言罢,他轻轻拍了拍呆若木鸡的刘金时的肩膀,起身来到了门口。 推门而出时,他回头又看了一眼面色惨白的刘金时,笑着说道: “刘县令……新的苦海县县令已经在来的路上,估摸两三日就到,望自重。” 第12章 一个秘密,十万黄金 离开了刘府,一个背着单锋大刀的黑衣瘦弱男子不知何时跟在了红袍男子陆川的身旁,走出一截后,他靠近陆川两步,问道: “陆先生,那刘金时看上去爱财如命,胆小如鼠,若是他今夜不愿体面,逃走了当如何?” 陆川停下,转身轻轻看了背刀男人一眼,不急不躁地温声道: “往哪儿逃?” “他儿子才八岁,他往哪儿逃?” “而且,忘川的人也到了,如果他不体面,让忘川的人帮他体面便是。” 提起了忘川,陆川想到了另一件事,问道: “我听说……忘川那边儿的悬赏榜单天字第一换人了?” 背刀男子没有回避。 刘府外,一般无平民经过,街道干净得很。 他对着陆川道: “是换人了,不知道是谁悬赏的,出了十万两。” 陆川一怔: “十万?白银?” 背刀男子: “黄金。” 这回,轮到陆川沉默了,他目光烁然,有些难以置信地笑道: “一个人,十万黄金?” “哪家大人,钱多得花不完了,搞出来这阵仗?” 背刀男子摇头。 “我也不清楚。” “忘川对于雇主的信息向来绝对保密。” “但这一次,忘川来了数不清的高手,该是一块极其难啃的骨头。” 陆川细细琢磨,说道: “往苦海县来了……怎么会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那名被通缉的人叫什么名儿?” 背刀男子: “没有名字,只说是个女人,身高八尺左右,身上有很多伤。” 陆川蹙眉: “就这些?” 背刀男子: “就这些。” 陆川仔细打量了背刀男子一会儿,目光带着狐疑,他心想这个一直跟着自己的下属,是不是背叛了自己,又或是对自己隐瞒了什么,可看见对方那直率清亮的眼睛之后,陆川便知道,背刀男子没有欺骗自己。 他很擅长观察一个人的眼睛。 那是心灵的窗户。 如果谁的心里藏了脏东西,眼睛便会露馅。 “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 “什么具体的信息都没有,就不怕有人随便弄来一个假冒伪劣产品,骗走那十万黄金?” “发布悬赏的人,好像很急啊。” 背刀男子问道: “陆先生有什么看法?” 陆川摸着下巴上的小胡子,思索片刻后说道: “那个女人身上藏着秘密。” 背刀男子甚是诧异: “价值十万黄金的秘密?” 陆川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笃定道: “如果有人愿意花十万黄金去买一个连具体信息都不全的人的性命,那这个被通缉的人身上藏着的秘密……就远远不止十万黄金!” “回头好好关注一下,有线索了就通知我。” 言罢,他朝着街道尽头而去,背刀男子站在原地,盯着陆川的背影道: “陆先生想要这十万黄金?” 陆川头也不回,声音悠扬: “我对黄金没什么兴趣,但我对那个秘密……很感兴趣。” … 县城北,画廊桥。 穿着怪异鹿皮衣服的大黑狗,叼着铁盒子在绿苔小巷踩出了一长串梅花脚印,一直到巷子的第八间小宅院停下,它偏头看着院门,似乎再确认自己有没有走错,然后用铁盒敲了敲紧闭的门。 不多时,门被打开,一名头发花白的青衫男子出现,他打开了门,放黑狗进入了院落里,然后带着它一路去了厨房,先是仔细清洗了黑狗叼着的铁盒,然后往里盛上些温好的粥,盖上盒子,交给了黑狗。 目送黑狗叼着铁盒离开,青衫男子将门关上,身后出现了一名白发女人。 女人身姿窈窕,穿着绒裙,面容上有着掩不去的岁月痕迹,眼角还能见着些鱼尾纹,但岁月非但没有藏住她的姿色,反倒为她增添了成熟女子独有的风韵。 “知命,那少年还活着吗?” 青衫男子拿出了门后的扫帚,准备清理院子里的雪。 “老黑年纪大了,一个人吃不完里面的粥食,前些天粥食吃完了,但这些天总有剩的,外头风雪大,那少年兴许是冻死了。” 白发女人感叹道: “这世道,天天有人死,那少年一无所有,进不了县,谁都没想到他真能活三年。” 青衫男子看着她笑道: “想救他啊?” 白发女人温柔地看着青衫男子,语气带着一抹隐晦的自责: “知命,你娶我三十年,因我身体缘故,未为你留下一子,我心中一直有所亏欠。” “那年轻人心性绝非常人可比,若他未死,不如向那县令交些钱,收他回来做义子,你教他练练剑,未来我走了,不至于无人陪你。” 青衫男子上前,将白发女人拥入怀里,在她耳畔呼出白气,笑道: “你啊,天天担心这担心那的……未来你离开了,我便折了院中的琵琶枝,回那燕国剑阁,还怕没去处?” “有子无子,皆是天意,你亏欠我什么?” 他说着,看了远处的天际一眼,轻轻拍了拍自己妻子的背: “不过你既有心,这月初三我便带些财物,去刘府看看,他若没死,我便送他个齐国人的身份,雇他来我们家里劈劈柴,做做饭,如何?” 白发女人感受着包裹住自己的温暖,长呼一口气,道: “听你安排。” … 第13章 真相与命孰重 县外破庙,雪暂停。 老黑狗又一次带着铁盒来到了这里,可进入破庙之后,它发现了闻潮生和阿水四仰八叉地睡在那里,成了烂泥。 它走近二人闻了闻,确认他们没有死,这才伸出爪子,刨动了一下闻潮生。 与阿水不同,闻潮生体质孱弱,这会儿也是借着酒劲和一旁没有完全熄灭的柴火才堪堪抵御破庙里无处不在的寒冷,被大黑狗这么一扒拉,立刻睁开了一只眼。 他揉了揉头,看见黑黑的狗鼻子一直在面前晃悠,晓得是狗爷来了。 将狗爷嘴里的铁盒子拿出来,给它打开放在一旁,紧接着闻潮生又用先前吃肉的木棍从新添的沸水中夹出了几片马肉,放到了狗爷的饭盒中。 “狗爷,以前基本都是我吃你的。” “今天,我也请你吃顿肉。” 闻潮生将食盒推到了黑狗的面前,它也没跟闻潮生客气,吭哧吭哧就吃了起来。 没一会儿,它就将肉吃完了,粥食剩下一半。 吃饱过后,大黑狗将食盒叼到了老地方放着,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着破庙外头走去。 它刚出破庙时,闻潮生忽然叫住了它: “狗爷!” 黑狗闻声停住回头,黑溜溜的眼珠子看着闻潮生,似乎真的听懂了他的呼唤。 闻潮生盘腿坐在了火堆旁,与黑狗对视了片刻,抿了抿干涩的嘴唇,说道: “狗爷,别去了。” “他……不会回来了。” 黑狗站在原地很久,也不知道到底是听懂还是没听懂,最终还是转身,和以前一样小跑着朝被雪衣裹住的山丘那头去了。 他走后,闻潮生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阿水带着醉意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它那么聪明,其实什么都知道……可它跟人一样,对于已经逝去的挚爱无法放下,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挽留。” 闻潮生回头看了看,阿水虽然醒了,但没起来,仍是四仰八叉地躺在地面上,双目凝视着破庙天花板上的黑瓦。 “你什么时候走?” 他问道。 阿水被他问得一怔。 “走?” “去哪儿?” 闻潮生说道: “那么多人找你,苦海县虽然不算小,但地处南部边陲,如今大雪封了天地,他们应该也封了东、西、北行的路,若是被找到,你只能进荒原,但我觉得,冬日的荒原只怕没人能活。” “趁着现在他们没有锁定你的位置,你还好做事。” 阿水拍了拍自己的右腿。 “喏,看见没,瘸了。” “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躺在这破庙里睡觉。” 闻潮生摇头: “虽然我不了解江湖上的事,也没有见过其他修行的武者,但我觉得,你在修行者里应该算是很厉害的那一批人,瘸条腿对你来说影响应该没那么大。” “你不想走,无非是想要在刘金时那里要个真相,但现在不是合适的时宜。” 阿水偏头看着闻潮生,许久后道: “闻潮生,你觉得,真相和命对我来说,哪个更重要?” 闻潮生: “真相。” 阿水笑了起来,抬手指了指闻潮生: “我没白请你喝酒。” “……既然你懂得,又何必再劝我?” 闻潮生注视着阿水的脸,最终点点头,叹了口气。 … 天色渐渐被暮色笼罩,刘金时的府中,处处红灯笼亮起,让整座府邸都洋溢在了温暖的红海中。 这些红灯笼皆是县中最好的材料与巧匠制作,里面的灯芯天天更换,刘金时图个喜庆,下了命令,必须要等到新年寒冬过去,春来花发,才准卸下这些灯笼。 管家弓着身子,快速来到了会客厅的门口,犹豫了片刻,还是敲了敲门。 咚咚咚—— “太爷,很晚了。” “夫人和少爷,都等着您去吃饭呢。” 白天刘金时非常明确地告诫过他,没有他的通知,绝对不要来打扰他。 可夫人那边儿同样也得罪不起,他只能硬着头皮过来。 只是管家连续敲了好几声门,屋内始终没有任何回应,他皱了皱眉,心中掠过了一道不祥的预感,正要推门而入,便看见门开了。 门后,是一张失魂落魄的苍白面颊。 管家见到了这副模样的刘金时,急忙上前搀扶住他,问道: “太爷,您没事吧?” 刘金时在管家的呼唤中渐渐回神,他用极为怪异的眼神盯着管家,反手紧紧抓住他手腕,好像想要说什么话,嘴唇抖动得厉害,但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太爷,不急,不急……” 管家心中料想该是出了什么事,但也没问,先是安慰着刘金时,一边搀扶着他往回走,就要到他平日里用膳的房间时,刘金时在拱门外突然一把猛地揪住了管家,然后将他拖到了墙边摁住。 看着刘金时那双充斥着血丝的眸子,管家被吓得一动不敢动,支支吾吾道: “太爷,您,您有什么吩咐就直接讲,我定为您置办妥当!” 刘金时喘着粗气,揪住管家的手极为用力,开口道: “长贵,我这些年待你如何?” 管家奋力点头: “太爷对长贵恩重如山,恩重如山!” 刘金时先是盯着他的眼睛,而后又不放心的扫视了一眼周围,确认没人之后,才凑到了管家面前,压低声音说道: “长贵,这府里,我就只信你……你最后帮我个忙,我送你荣华富贵,如何?” 长贵道: “太爷,您只管吩咐,只管吩咐,能做的,长贵绝不推辞!” 刘金时深吸一口气,说道: “听着,我在府邸中央的鱼池中心,那假山下埋了一个不浸水的包裹,你今夜趁着无人去挖开,拿走里面的地图……这些年我囤积的钱财,全都分散埋在了北边的行王山,地图上面有明确标注,你明日一早便出发,带着夫人少爷北行,走得越远越好!” “长贵,我知你不好赌,这些钱财够你挥霍一辈子,我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护我夫人与孩儿衣食无忧,不可让他们受冻于风雪!” “还有……永远不要回苦海县,懂了吗?” 第14章 躲着她 深夜,苦海县中一条无人街道中,堆积的雪未被扫尽,一大一小两条脚印延申向远方,清冷的月辉在飞雪暂停后,终于又一次洒在这人间角落,在路的尽头处,一个小女孩正搀扶着一个老头子一步一步往前走。 女孩儿约莫七岁,扎着双马尾,手上还拿着一个红色的拨浪鼓,小脸白净得像个瓷娃娃。 老头背脊宽厚,须发皆白,面容恬静,一脸慈祥。 他左手牵着小女孩,右手却是空荡荡的,那里的衣袖随着老人的走动而前后晃动。 是的,老人少了一条手臂。 他拉着小女孩,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后来小女孩儿累了,他便带着小女孩坐在了不知是谁家的门口阶梯上,从身上摸出了一块早已经干硬的馍馍,让小女孩慢慢啃着。 洁白的牙与馍馍每一次磨合,就会在这条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小女孩很有耐心,细细地将馍馍全都吃完,才偏头对着老头道: “马爷爷,我们到底在找谁啊?” 老头溺爱地看了她一眼,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道: “傻孩子,我们谁也没找。” 小女孩眸子里浮现出了迷茫,她抬头看着星星,嘟囔道: “可是,昨天那个叔叔不是说,要让我们去找一个姐姐么……” 老人低声道: “我们不能去找她,而要躲着她。” 小女孩不解,眨巴眨巴有些困倦的眼睛: “为什么?” 老人望着巷弄的远方,那头像有刀山火海。 “因为她是个妖怪。” 小女孩闻言‘咦’了一声,顿时来了兴趣,黑黑的眼睛咕噜咕噜转着。 “马爷爷,这个世上真的有妖怪吗?” 老头儿非常笃定: “当然。” “火烧她她不死,刀劈她她不亡,不是妖怪是什么?” “爷爷这条手臂,就是那时候没的。” 小女孩儿明白了,眼睛一亮: “我懂了,马爷爷,我们是在假装找她!” 老头儿笑眯眯地说道: “真聪明!” 他收回了目光,忽然抬头看了看,手掌轻轻拍拍小女孩儿的后背。 “小羊,你先回去,爷爷趁着今夜雪没下,再逛会儿,晚些就回家。” 小女孩听话地点点头。 “好!” 她慢慢起身,小手拍了拍身上的雪,一晃一晃地朝着街道尽头走去,待到她小小的身影彻底隐匿于黑暗中后,老人头顶的檐上竟不知何时出现了十几道黑影。 这些黑影来的无声无息,好似一直跟着老人,又好似是凭空出现的。 一名年轻且冷漠的女声在檐上响起: “马老,黑蝉失联了。” 老人背着头,站起身来,叹了口气: “急功近利,好话不听。” “忘川年年不乏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年轻人。” 顿了顿,他的眉毛往中间拧了一下: “真是可惜了,他虽扬名心切,在武学上的确是个好苗子,听说是淮北某族出身,年纪轻轻,破了龙吟境这道坎,在江湖上也算高手,奈何……” 另一名檐上腰间挂钩的中年男人用低沉的声音问道: “马老,从风城逃出来的那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老人一步步走下阶梯,走到了街道中央,循着小女孩留下的脚印而去。 他走,檐上的黑影们也跟着走。 “别问那么多,我就一句忠告——这活儿,碰不得。” “我们来了,是因为无法拒绝。” “这道通缉从王城来,挥手便洒下十万两黄金的存在,都是云霄中的人物,钱财不过是表象,权力才是内核,无论通缉的谁,面子上要做足。” “但这个人我们处理不了,见着她,离远些,别白白折了性命。” 老人的话让那些黑影们有些不悦。 先前的那名冷漠女人再一次开口,声音中杀机无限: “入了忘川的人,只要有人出钱,谁不敢杀?” “她再厉害,也不是天人,有什么不能动的?” “忘川这一次来苦海县至少上百人,放在四国江湖中,都算是一流的势力,马老这话,莫不是太长他人威风了?” “当初那把火没烧死她,算她命大,这一次……可没这么好运了。” 马老背对众人挥了挥手: “好话已尽,你们若是想立功晋升阶位,便去试试吧。” “苦海县不大,地头蛇也多,真要找个人,简单。” “这事成了,诸般事宜皆与老朽无关,老朽年事已高,没心气了,不会与各位争抢功劳。” 檐上众人目送他远去,不再跟着。 月下,冷风呼啸,将他们腰间的青带吹得飞浮飘动,把那份杀气带去了不可知的远方…… … 第15章 暴毙 正月初三。 大清早,闻潮生便从树屋中爬了起来,简单用雪洗了洗脸,便一路赶往了破庙。 其实他昨夜一宿没怎么睡着。 今天这个日子对于闻潮生而言是一个极为特殊的日子,看似与往常没有差别的一天,他却足足等待了三年。 原本今日他是准备拿着柴刀去和苦海县县令刘金时搏命的,对方倘若不遵守诺言,他就要让刘金时付出血的代价。 可现在,因为阿水的插手,他觉得刘金时大概率会同意。 成为了齐国人,他的脑海中有很多模拟了无数次的方案,可以让他在五年之内发家致富,待到未来有了钱,他能做的事就更多了。 因为昨夜没有飘雪,路面上的痕迹仍存,闻潮生路过时,目光注意到了一条长长的拖拽长痕。 他眉头微微一皱,心里隐约掠过了一缕不祥的预感,于是加快了脚下的步伐,来到破庙,闻潮生一眼便看见了在破庙里休息的阿水,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但很快,他又见到了破庙角落里的一堆铁器。 那是兵器。 “昨夜来人了?” 他直截了当地询问阿水,后者煮了些雪水,眸子还没完全睁开,好似没有睡醒。 “来人?” “来什么人?” 闻潮生指着破庙角落的刀兵,其间似乎还有一条长钩。 “没来人,这些东西是哪儿来的?” 阿水懒散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随口道: “捡的。” 闻潮生见她那副毫不在意的样子,还是坐到了火堆旁,一边温暖着自己的手臂,一边说道: “昨夜没有下雪,人在晚上做的事,会留下痕迹。” “你至少应该清理一下痕迹吧?” “那么长一条拖拽尸体的雪痕,我一个外行人都能看出问题,更何况是……” 见他这么严肃地一条条讲出这些,阿水叹了口气,先揉了揉眉心,后用手撑着半张脸,盯着他道: “婆婆妈妈的。” “闻潮生,你真以为苦海县这么块儿破地藏得住人啊?” 闻潮生怔住。 阿水指着破庙里先前被砸碎还没有完全清理的酒坛,说道: “我去找苦海县的地头蛇讨酒喝,没杀他们灭口,早就漏了痕迹,有心人若想找我,这场冬雪肯定藏不住。” “之所以一直没人来,是因为那些人都在等。” 闻潮生不解: “等什么?” 阿水盯着他,面容浮现一抹瘆人的冷笑: “他们在等着看,当初那个大火没能烧死的人,如今是不是真的不行了。” “那些人放些蠢货来试探我,那我便杀给他们看看,看我行是不行。” 闻潮生看着阿水,半晌后眉毛一扬,飞舞道: “真他妈的帅。” 阿水不以为然,嗤笑道: “帅?” “未来若是你入了江湖,或许便不会这么想了。” 闻潮生: “这我懂,一入江湖,身不由己。” 后八个字,让阿水看向闻潮生的眼神发生了些许变化。 “……一入江湖,身不由己。” 她重复着,又自言自语喃喃道: “好一个身不由己。” “闻潮生,我问你,未来你成了齐国人,想做什么?” 闻潮生: “赚钱,修行。” 阿水: “就这些?” 闻潮生思索了一下,回道: “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二人对视着,不知为何,阿水觉得闻潮生那双眸子投射出来的光很利,又亮又利,她沉默着喝了一碗热水,不再提及这个话题,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 “走吧,去找刘金时。” 闻潮生点点头,与阿水一同前往了县城,可当他们来到了县城外时,闻潮生发现今日县城外的门口居然没有带刀衙役值守,他眉头微微一皱,心里掠过了不好的预感。 刘金时在苦海县任职的这些年虽然没有为百姓做什么事,但唯独治安这一块表面工程他是做足了,哪怕是大雪飘摇的天气,这些吃着官家饭的衙役也别想偷懒,必须得在那儿守着班。 可现在年已过完,大白天的,守班的衙役竟一个不在,这实在奇怪。 进了县城,在南门街道上,空无一人。 阿水犀利的眼神扫了周围一眼,眸中掠过一道疑惑,二人快步去往了县衙,却在那条街上远远看见了乌泱泱的一大片人。 二人对视了一下,立刻朝着人群中央挤去,闻潮生艰难地挤到了县衙门口,看向了门口的那一刻,他整个人都呆住,惊得说不出话。 身旁有人窃窃私语,有人挤他,他却浑然不觉,宛如木头一样呆傻着站在原地。 在县衙门口,他见到了一月未见的刘金时,只是对方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刘金时死了。 吊死的。 尸体挂在了县衙门口,面朝街道,脸色青紫,风一吹,身体晃晃悠悠,格外骇人。 闻潮生怔然凝视着刘金时的尸体,不知过了多久,他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跌坐在了地面上,神经质般地笑了起来。 周围的人见状,或是畏惧他有什么疯病,或是担心他碰瓷,纷纷远离了他些,一些住在附近的人知道些关于闻潮生的事,此刻便向周围不知情的人散播着或真或假的故事。 一时间,不少人都朝着闻潮生投去了怜悯的目光。 又过了一会儿,远处出现了一声大喝: “官家办案,闲杂人等,统统闪开!” 第16章 街上吹来的一片金叶 大批穿着华服的人来到了此地,先是带刀侍卫开路,随后便有一面色略白的白衣男人骑马而来,他面相轻柔,身姿修长,眉宽目幽,书生气质甚浓。 众人让开了一条道,直至门口失魂落魄坐在地上的闻潮生身前,带刀侍卫眉头一皱,吼了一声,可闻潮生不闻不问,只是盯着刘金时的尸体出神。 那名侍卫见闻潮生的穿着,只当他是一名县城中的疯子或乞丐,也没客气,当时便要拔刀,人群中的阿水眉头一皱,两根指尖夹住了不知何处摸来的小石子,就在侍卫上前第二次警告闻潮生的时候,那骑马的白衣男人忽然开口道: “不可伤他性命。” “他拦了路,拖开便是。” 侍卫见白衣男人发话,立刻收刀,来到了闻潮生的身边,将他从县衙门口拖开,闻潮生也没有反抗,注意力至始至终都在刘金时的尸体上,眼神直的吓人。 白衣男人打量了闻潮生两眼,没说什么,在一众侍卫的护送中来到了县衙门口,面对那些穿着官服的衙役,他从胸口摸出了一张特殊的铁牌子,上面有齐国官印。 这种官印极难造假,而且一旦被发现仿制,非但自己是死罪,还会株连三族。 它代表的,是齐国王室独一无二的权力。 “自我介绍一下,本人叫淳穹,来自王城阑干阁,如今携官印前来苦海县,替换前任县令刘金时。” “刘金时这些年治理县城有功,本当与本县令进行权力及文印交接,后去王城受封受赏,而今出现意外,一切事宜滞后,本县令要先行调查刘金时的死因,诸位若是无事,便先行散去吧,刘金时的事……请给本县令些时间,一定调查清楚!” 白衣男子淳穹声音清朗,与周围围拢的百姓抱拳,言辞客气,众人见他发了话,也都慢慢散开,这里的百姓虽喜欢凑热闹,但不是傻子,白衣男子是官,他们是民,不能因为对方说话客气,便给脸不要脸。 随着周围众人渐渐散去,白衣男子来到了闻潮生面前,蹲下看了看他,从衣袖里摸出些散碎的银两放在闻潮生的面前,拍了拍他,说道: “小兄弟,走吧,我们要查案,你在这里待着,会影响我们。” 闻潮生没有接淳穹递来的银子,而是抬头看着他,问道: “你是苦海县新上任的县令么?” 淳穹点头: “对。” “有什么能帮你的么,小兄弟?” 闻潮生直言不讳: “我想要个齐国人的身份。” 淳穹眸光一动: “你不是齐国人?” 闻潮生摇头: “我是流民。” 淳穹沉默了会儿,对他道: “那抱歉,小兄弟,你可能得跟我们走一趟了。” 闻潮生目光倏然变得犀利起来。 “你要把刘金时的死嫁祸给我?” 淳穹笑道: “怎么会,等我们查清你确实不是凶手之后,自然会放你离开,齐国人的身份我也会考虑为你处理的。” 看着淳穹脸上如沐春风的笑容,闻潮生的手缓缓伸到了背后。 柴刀就藏在他的背后腰间。 它已经等待了漫长的时间,只是忽然失去了原有的目标,可不代表它不锋利。 只要闻潮生需要,它随时都能杀人。 “我在县外三年,除了每月初三能进县城向刘金时申请身份之外,无法迈入县城半步,真要查我,何须抓我,你只需要跟原来值守的那些衙役们确认便是了。” 淳穹耸耸肩,脸上仍然带着笑容: “这不好讲,万一他们值班时打盹……你说自己不是凶手,总得有个人证吧?” 见他这般,闻潮生便知道,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他可以赌眼前这人是一个真诚的人。 可他说服不了自己。 两世为人,他的眼……太利了。 无论对方隐藏得多好,闻潮生眸中的光还是刺透了那层装潢出来的皮,直击对方的思想深处。 就在他抽刀的那一刻,一个平凡浑厚的声音忽然出现在了不远处。 “他不是凶手,我可以证明。” 众人循声看去,一名身材宽厚高大的青衫男子站在不远处,目光平静,街上吹来的风轻轻拂动他的衣袂,蹲在闻潮生面前的淳穹眼神一凝,缓缓起身,对着青衫男人问道: “你是……” 青衫男子缓缓走来,看了闻潮生一眼,说道: “我姓吕,叫吕知命,在苦海县住了三十年。” “昨日,我去县外散心,看见过他。” 淳穹盯着吕知命,片刻后笑出了声,问道: “你盯了他一整夜?” 青衫男子袖袍轻抖,指尖摸出了一片金叶子,送到了淳穹手里。 “只要您觉着是,那便是了。” 淳穹看着手里的金叶子,掂量了一下重量,也没立刻收下,而是将金叶子拿到了青衫男子的面前,意味深长地说道: “一个流民,值不了这价。” “本来我也相信他,但现在你来这么一出,我反倒有些怀疑了。” 青衫男子眸中波澜不惊,只是淡淡笑道: “碍不着事,他若是齐国人,一直待在这儿,大人查出问题,随时都可以抓他。” 淳穹与青衫男子对视了小片刻,指尖摩擦了几下金叶儿,最终还是收了起来。 “怪不得刘金时不想走,这县令……真赚钱啊。” 他一边感慨着,一边转身,随手拨开了刘金时悬吊着的尸体,头也不回地独自进入了县衙。 青衫男子对着他的背影作揖,声音洪亮: “多谢大人。” 那些衙役们不敢碰刘金时的尸体,生怕自己留下些什么,被打成了罪犯,还得是那些淳穹的随从,将刘金时的尸体卸下,抬了进去。 他们纷纷进入了县衙,最后将门关上,这时,阿水才走到了县衙门口,抬头看着那根绳子和吊钩,眸中有精光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17章 消失的穿肠毒 随着淳穹与衙役的脚步声全都消失在了门的那头,青衫男子吕知命才低头看了一眼闻潮生,说道: “从今日起,去我家砍柴担水吧。” “吃喝管够,按日付薪。” 闻潮生揉了揉自己僵硬的腿,艰难站起来,摸着柴刀的手也放开了。 “世上有这等好事?” “你花了一片金叶子,为一个流民换来了齐国人的身份,只是让他去砍柴担水?” 吕知命反问道: “那你觉得,我应该让你做什么呢?” 闻潮生直视吕知命的眼睛,想要像勘透淳穹那样勘透他的窗户,可吕知命和淳穹并不相同,他似乎将内心的真实想法藏在了不可知的地方,让闻潮生无法捕捉到一丝一毫。 闻潮生的思绪飞快,在脑海里快速搜索了一遍自己所有的用途,全没将自己当人,最后对着吕知命道: “我这样的贱命,能让你用金子来换,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脏活需要我做?” 吕知命笑道: “你是命硬,不是命贱。” “况且,你如此瘦弱,也做不了什么脏活。” 闻潮生摇头: “我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事,如果是三年前我信,可现在,我不信了。” “你花重金送了我一个齐国人的身份,对我有恩,我本来不该这么跟你讲话,但我觉得你至少应该坦诚些,花了多少钱,就该收多少货。” 吕知命拂袖,脸上的笑容不减: “若非得算的这么清楚,你受我恩惠可不止一天两天,除了那片金叶子,还有数不清的粥食,把这些都算上,你是不是该把命都给我?” 闻潮生闻言,身子微微一震。 吕知命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声音悠扬: “我家住在画廊桥西的桂花巷第八间,巷子深,你没在县城里逛过,我带你走一遍,下回来莫要迷路。” “要去的话,就跟上来。” 闻潮生犹豫了片刻,看了县衙门口的阿水,后者的目光一直都在了头顶的铁钩和地面上那根没被拿进去的断绳上,脸上挂着思索。 见她这般,闻潮生便跟在了吕知命的身后。 “小兄弟怎么称呼?” “闻潮生。” “好名字。” 闻潮生有些好奇地看了吕知命后背两眼,声音带着尊敬: “这几年,一直是您在给狗爷喂食?” 吕知命答非所问: “你为什么叫它狗爷?” 闻潮生倒没觉得丢人: “它救我一命,我没什么能报答它的,喊它一声爷还算我占了便宜。” 吕知命领他来到了巷子里,指着旁边一处红杏出墙的栅栏说道: “从这里开始数,往前第八间。” “记住,是这边儿,莫走错了。” 入了吕知命的宅院,映入眼帘的是庭中一棵枇杷树,树身笔直,宛如一柄插在地面上的利剑,闻潮生盯着那颗枇杷树,总觉得枇杷树有些奇怪,但具体奇怪在哪里,他说不上来。 庭院里只有这一棵树,其余皆是花草。 吕知命走到宅中石桌旁沏了一壶茶,递给了闻潮生,说道: “黑狗的主人以前是我的邻居,他走了之后,黑狗跑到了我的门口乞食,因为家里不缺吃食,索性就养了起来。” 他话音刚落,院子里的木门便被人推开,一名穿着蓝色裘皮长裙的白发女人出现,向着外面的二人说道: “粥已经熬好了,先吃饭吧。” … 县衙内,淳穹站在了刘金时的尸体面前,伸手摸了摸他的脖子,眼睛里精光闪烁。 之前护送他前来苦海县的侍卫们全都齐刷刷地站在门外,宛如一棵棵松柏,此刻房间里,只剩下了淳穹与一名年过半百,鬓间有霜雪的带刀侍卫。 这名侍卫与其他侍卫皆不相同,他左手持刀,左臂要比右臂凭空长出了一节,似乎是先天残疾。 但他的那双眼睛却如黑夜中的炯烛,明亮且犀利。 “吾邪,剖开他的肚子。” 淳穹下令,侍卫第一时间拔刀,将刘金时尸体的肚子剖开,看着里面的花花绿绿,淳穹眉头渐渐凝重了起来。 “淳大人在找毒药么?” 吾邪好似知道淳穹在疑惑什么,淡淡开口询问。 淳穹眯着眼: “陆川给的毒药是穿肠毒,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毒饮下后必然立刻肠穿肚烂,而刘金时的尸体中没有丝毫饮毒的痕迹。” “你不觉得奇怪吗?” “反正都是自杀,他却选择了吊死,还特意吊死在了县衙的大门口。” 吾邪思索了一会儿。 “总之,死了不就好了?” “他死了,秘密也就没有了,那位大人不就是要的这个?” 淳穹检查了一番尸体,又拿出了一张干净的湿布擦了擦手,说道: “我很担心啊,这秘密到底是真没有了,还是被他藏起来了。” “那件事的干系太大,真要走漏了风声,齐国甚至天下都要大乱,我们是来帮大人擦屁股的,一丝痕迹都不能留下,得反复确认。” “刘金时死的时间很短,是快要黎明的时候才死的。” “那个时候,应该有人盯着他才对……吾邪,帮我去找陆川问问,刘金时死之前都在做什么。” “还有……” “出去吩咐外面的下人,搜索整座县衙,天黑之前,我要见到刘金时没用掉的穿肠毒。” ps:这两天更新可能会不稳定,等到我20号回家。 第18章 枇杷不是枇杷 饭饱之后,吕知命放下碗筷,对着闻潮生道: “待会儿你休息得差不多了,便去柴房劈柴,我只有一个要求,每日你将柴房的大柴全都劈成与那边儿堆砌的小柴一番模样。” 他抬手一指,闻潮生便看见了一大堆整齐地堆砌在檐下的小柴。 “我会每日付给你五十文钱,若你攒的住,一年后便可以在苦海县买到属于自己的宅地,虽然不大,一个人也够住了。” 闻潮生听完后不解道: “有了齐国人的身份,县令难道不会直接划分一块宅地与我么?” 吕知命耐心地跟他解释: “齐国有这条明律,不过从来没有很好的落实过,你要想住处,得自己花钱去跟县令买。” 闻潮生沉默了半晌,缓缓从身后拿出了那柄柴刀,刚出门没几步,他突然顿住,转头对着吕知命问道: “吕先生,院子中央为何会有一株枇杷树?” 吕知命闻言,脸色浮现出了一抹讶异,接着他尤为认真地打量了闻潮生一眼,在他的身后,正在房间里收拾碗筷的白发女子动作也僵硬了一下,目光朝着外头扫过。 “院中有一棵树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宅院这么大,不种一棵树,会显得很空旷。” 闻潮生问道: “那为何不多种几棵?” 吕知命感兴趣道: “你为何会忽然问起一棵树的事?” “它就长在那儿,也没有挡着你的路。” 闻潮生犹豫了片刻,眸子里有些茫然: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它很特殊。” 吕知命: “有多特殊?” 闻潮生仔细捉摸着那种感觉: “刚进入这间宅院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这棵树,也说不出来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但总觉得,它不该是树,而该是其他的什么……” 说着,他自己似乎也觉得老谈论一棵树没什么意思,便提着柴刀去往了柴房,很快里面传来了闻潮生劈柴的声音。 白发女人又开始收拾起碗筷了,走过吕知命身边的时候,她语气竟然带着一抹隐晦的骄傲: “这回,是不是捡到宝贝了?” 吕知命盯着院中的那棵枇杷树,嘴里道: “这枝枇杷自极北而来,燕人虽生于北地,可见惯枇杷,便只见枇杷。” “不曾想在这极南之地,能有真人真眼,窥见枝中真意,叶间玲珑……如此,也是造化弄人。” 白发女人问道: “你要教他么?” 吕知命摇头。 “这世间无人可教我,我亦教不了任何人。” “不过,这棵枇杷树一直都在这里,他天天来,便天天见,能在那树上见着多少,皆是他的造化。” … 县令府邸。 时候快至傍晚,好不容易停了一段时间的飞雪这时又飘了起来。 吾邪带着佩刀站在门口,三叩门之后,房间被开了一条缝,门内的衙役见着门外的人后,表情一变,立刻让出了一条道。 吾邪匆匆来到了刘金时的验尸房间,淳穹依然站在房间内,许多火烛散发的微光将房间照亮,也将淳穹眼中的凝重放大。 “怎么过去这么久?” 淳穹问道。 吾邪用低沉的声音回答道: “忘川的人昨夜被引开了,有一段时间没有看到刘金时在做什么,大概就是他自杀的前一个时辰。” 淳穹眉头一皱: “忘川的人被引开了,被谁引开了?” 吾邪: “有些人被刘金时放出的家属引开了,今日快要天明时,一辆马车从刘金时的府邸中借着没有散尽的夜色出逃,忘川一部分负责盯住刘金时的人跟了上去,他们本以为逃走的是刘金时,结果没想到是刘金时的妻儿和管家。” 淳穹道: “他们人呢?” 吾邪回道: “已经被处理干净了,此事事关重大,三人的尸体就在陆川的手中,陆川邀请大人明日去鸳鸯楼一聚,似乎有些话想单独和大人说。” 淳穹在房间里踱步,脚踩着自己的影子,烛火随之摇晃不已,似乎映照着他的内心。 “剩下的人呢?” “忘川盯着刘金时的那些眼线受过专业训练,总不至于全部都追着那一辆马车去了,如果他们蠢成这样,我觉得可以直接修书一封,去大人那里参他们一笔,此后出了麻烦,我便沾不上太多因果。” 忘川在江湖中成名,是纵横四国的杀手组织,百余年来愈发壮大,莫说是市井江湖,便是朝堂上的人,只要给钱,他们也敢杀! 坊间还有传言,忘川的核心人物与四国的王室贵族皆有勾连,他们手下的冤魂人命背后,是数不清的金银珠宝,璀璨芳华。 这一群人的专业性毋庸置疑。 吾邪解释道: “本来是有一群人应该在那里盯着的。” “忘川的人做事一向比较缜密,但那晚后来发生了意外……” 淳穹目光如星: “什么意外?” 第19章 毒药 淳穹想不到,在苦海县这等穷乡僻壤之地,还会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意外。 吾邪想到了之前从陆川那边得到的消息,说道: “昨夜,有一名忘川的人,被人撕掉了胳膊,跌跌撞撞地来到了刘金时的府邸求救……” 淳穹眼神一凝,打断了他的话: “你刚才说……撕掉胳膊?” 吾邪: “陆川那边儿的消息就是这样,昨夜求救的杀手的胳膊是被人活活撕掉的。” “她的心脏有致命伤,可这人天生心脏长在右边,没有立时暴毙,逃了回来,想要向其他人求救……但谁也没想到,她把那个杀她的人引了过来。” 淳穹沉默了半天没说话。 “所以,当时刘金时府邸门口的那些人全都死了?” 吾邪道: “只剩下一个人还活着。” “那人运气不错,闹肚子去了趟茅房,回来便看见了这一切。” “他本来想参战,可短短的几个呼吸之间,战斗便结束了……或许,那根本算不上是一场战斗。” “幸是手中提着灯笼,他看着像个府邸中巡夜的人,最后逃过一劫。” 淳穹又开始走动起来,道: “忘川此次来的人不少,之前出发时,我便觉得事情不大对劲……如果只是单纯帮着大人处理一下事末,好像用不着这阵仗。” “而且这些刺客实力高低不一,似乎还不是隶属于同一个分旗,我今天想了很长时间,唯一能想到的可能就是悬赏。” “最近江湖上好像是有些风声,说忘川的悬赏榜上出现了一个大货。” 吾邪持刀的手指张开,又缓缓重新握紧。 “我们对于忘川的事情,没有那么熟知,更没有势力扎根在忘川之中,如果大人需要信息的话,只怕得找陆川。” 淳穹点头说道: “明天正好见他,我且问问。” “这些年,忘川在江湖上得罪的人不少,若是市井恩怨倒便罢了,怕就怕之前做的事情走漏了风声,传到了蟠龙宫里……” 提到了蟠龙宫,吾邪整个人的身体瞬间绷紧。 显然,他也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不过很快,他又放松了下来。 “蟠龙宫的那位,应该很多年没有管过事了吧?” 吾邪的手又开始做起了那个小动作。 这是他感到放松的表现。 淳穹盯着房间里摇晃的烛火,伸出手轻轻捏了捏那火苗,滚烫的火焰在与他皮肤的接触中,竟没有留下丝毫疤痕。 再细细观察时,火焰和他的皮肤之间有些肉眼几乎不可见的缝隙,似乎火焰被某种力量隔开了。 “十年,骄奢淫逸,酒池肉林。” “天下人皆觉得,蟠龙宫的那位早已经是个废人,这十年来,宫中的朝臣关注他的越来越少。” “奇怪的是,这十年来,齐国从王城到地方,一切似乎都被安排的井井有条,从未听说过动乱。” “这一切的背后,好像都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操控着……” 吾邪: “阑干阁内,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甚至连那座参天的禁忌之地都会偶尔投射来目光,如果真是他做的,不会一点痕迹没有留下。” “大人的担心或是多余的……更重要的是,这次的机会绝无仅有,大人或许应该把精力更多地投入到【那件事】上,若是成了,一年后,大人就能进入阑干阁深造,甚至……” 淳穹沉吟了片刻,转身道: “你先回去吧,我再想想……” … 闻潮生拖着一大堆劈好的木柴,艰难地回了破庙,星月下,柴车留下的痕迹已经被抹去了大半,只剩下了模糊潦草的痕迹。 他身上已经换了干净的棉袄,没有之前那般邋遢了,回到了破庙以后,身上非但没有觉得冷,还出了一身汗。 阿水盘坐在火堆旁,见到闻潮生后,便问道: “今夜不在树屋了?” 闻潮生说道: “柴够的话,破庙要暖和些。” “来,搭把手!” 阿水上前,纤细的胳膊一用力,肌肉条纹立刻显现,柴车一下被拉回了破庙里。 “这些都是你劈的?” “是的。” 闻潮生将柴薪放到角落,然后对着阿水道: “阿水,你白天在县衙门口一直看,看什么?” 阿水头也不抬地说道: “刘金时是被人逼死的。” 闻潮生盯着她: “你怎么知道?” 阿水随手扔出了一个小东西,滚在了破庙的地面上。 闻潮生定睛一看,那赫然是一瓶毒药。 第20章 夜谈 “这是什么?” 闻潮生将那小瓶子捡了起来,又拿出几根木柴,来到了火堆旁坐下,往火堆里添了些柴。 “穿肠毒。” 阿水的声音清淡,轻轻转动着插在木棍上的马肉,在焰火的炙烤下,马肉上滴落着金黄色的油脂,滋滋作响,炖煮时散发的腥气在此刻全部化为了香气。 这些马肉全是被一缕一缕撕下来的,清晰的肌肉纹理更能刺激人的食欲。 “那玩意儿是忘川的招牌毒药,由「桃竹仙」所配,毒药无色无气有味,寻常人即喝即死,死时肠穿肚烂,内脏溶解。” “这种毒发作速度极快,而且只对人有用,其他动物饮下后,没有任何异常反应,所以一旦混在了食物和水里面,极难发现。” 闻潮生听着阿水的描述,不免好奇: “既然无色无气,你为何能这么确定它就是毒药?” 阿水瞟了他一眼,捡起了地面上的那瓶毒药,轻轻晃了晃,一股水声从里头传来。 “喝了一半。” 闻潮生呼吸一滞,他在脑海里想象过阿水自有辨别毒药的特殊方法,迄今为止,他虽对阿水的了解不算深,但他那双眼睛老辣锐利,洞一粒而见沧海,观一叶便可知秋,能看出阿水绝非等闲之辈。 但他也确实没想到,阿水确定毒药的方式这么……直白。 “……” 二人对视了片刻,闻潮生觉得嘴里有点干涩,他绞尽脑汁地续上了阿水这根本接不了的回复: “好喝吗?” 阿水右边儿的眉毛缓缓朝上扬了扬。 “齁咸。” 闻潮生沉默,靠着火堆烤了会儿火,随着柴薪给上,火慢慢变大了些,散发的温暖竟抵住了破庙外吹来的劲风。 “世事弄人,等了三年,我没死,刘金时死了。” “换作是三年前,这谁能想得到?” 他说着,话锋忽然一转: “不过……刘金时的死真的很蹊跷。” “照今日新来的苦海县县令淳穹的说法。刘金时应该是升官发财,自杀完全没有动机。” “除非淳穹撒了谎,刘金时不是升官发财,可淳穹作为新来的县令,无论是刘金时犯事,还是因为其他原因被撤职,淳穹都没有撒谎的必要,他是苦海县的新县令,在苦海县有些绝对的权利。” “所以,这么一分析就会出现两种情况。” “——要么刘金时是因私人恩怨而遭他杀,而淳穹跟这件事没关系。” “——要么,刘金时的死……就是淳穹和他背后的团队一手促成的。” 听着闻潮生平静地分析,阿水看向他的眼神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闻潮生,没看出来,你还会查案?” 闻潮生摇头: “这不是查案,只是简单地分析。” 阿水坐直了身子,声音似乎也变得严肃了些,对着闻潮生道: “那你觉得,哪种情况的可能性更大?” 闻潮生毫不犹豫道: “后者。” 阿水: “怎么讲?” 闻潮生眼中的火光散发着危险。 “时间太巧了。” “一个刚死,一个就来了。” “当然……那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我没有证据,无法印证。” “你今日早晨在刘金时的府邸门口停驻这么久,不也是发现了问题吗?” 阿水的视线移到了破庙的角落里,那里堆砌着一叠兵器。 “其实,昨夜我去过刘金时的府邸门口。” “有些不懂事的刺客想钱想疯了,来找我,我把他们埋在破庙背后的雪里,有一个女刺客心脏长在右边,我一剑穿了她的肺,她当时没死,我便追进县城,又杀了十一人。” “后来有一个人提着灯,他没动手,我便没杀他。” “今早,刘金时就死了。” “我猜到和忘川有关,但不确定,所以我勘察了现场,可以确定的是,刘金时的确是自杀。” “但事实跟你推测的方向靠近,他自杀不是自己的想法,而是被人逼死的。” “之所以选择用绳子吊死自己,是刘金时故意为之。” 闻潮生闻言一怔: “故意为之?” “为何?” 第21章 他要借刀 提起刘金时自杀的方式和原因,阿水说道: “他吊死的绳子是用来栓牛的,特别结实,而且那个绳子打出的结也很特殊,配合钩子固定将人脖子吊住,哪怕风吹,尸体的头颅也不会轻易晃动。” “我勘察的时候,绳子的绳结和铁钩引起了我的注意。” “如果他只是因为接受不了或是被逼无奈自杀,根本不需要这么麻烦,府邸之中尽是大树横梁,一根白布就能满足他的诉求。” “不过他却费了很大力气专门给自己弄了一个这般麻烦的绳结以及钩子,还专门跑这么远将自己吊死在了县衙的门口。” “我当时觉得奇怪,于是根据绳结长度和铁钩推演了一下刘金时的头颅位置,接着又根据他目光的方向,找到了这瓶被埋在墙角的毒药。” 随着阿水的讲述,闻潮生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所以……刘金时费尽心思在县衙门口自杀,是为了暗示其他人毒药的埋藏位置?” “不,不对……今日他的尸体在县衙门口悬挂了这么长时间,一直没有家属过来收尸,说明他的家属大概率也遇害了,这么看来,刘金时的身边应该没有武功特别高强的人能帮他复仇,他这么做也就毫无意义,除非……” 阿水见闻潮生卖了个关子,盯着他被火光照亮的侧脸道: “喂,你就不能一次性把话说完吗?” 闻潮生与她对视着,脸上露出了微妙的神色。 “……除非,刘金时要等的人就是你。” 阿水眼神一凝。 “等我?” 闻潮生道: “你之前和他见过面,能让他这么乖乖听话,你一定威胁过他,所以刘金时应该知道你的武功很强。” “所以,你是唯一一个可能帮他报仇的人。” 阿水语气玩味: “你说,刘金时期望着一个根本不认识的陌生人来帮他复仇?” 闻潮生把玩了一下手里的柴块儿,似乎在整理着自己的思路,很快,他将柴块儿丢进了火堆里,飞溅的火星弥撒,霎那间便消失在了他的视线深处。 “一定是这样。” “如果这一切不是巧合的话,刘金时就只能这么做,他也必须这么做。” “在新县令淳穹上任之前,他肯定受到了威胁,知道自己必须要死,他的家人多半也活不了。” “狗急了会跳墙,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更何况是刘金时这样的人?” “以我这三年对他的了解,他可谓是锱铢必较,睚眦必报。” “忘川的人要搞他,他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的。” “而且,对他来说,你虽然是一个陌生人,可你的确有帮助他的理由。” 说完,闻潮声用木棍轻轻敲了敲阿水手中的半瓶毒药,后者盯着它陷入了沉思。 “你的意思是……我找刘金时索要的答案,和他的死有关?” 闻潮生点头。 “对。” 阿水闭上眼,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心中有无数浪花翻涌而过。 她只想知道,为何自己的父母明明死在了五年前,可这五年来,她总能收到父母寄来的信件。 这本该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 现在却好像变得复杂起来了。 闻潮生一边刨动着火堆里的灰烬,一边用平静的声音讲述道: “而且前几天你去找刘金时的时候,他明明知道这件事情的答案,却非要拖延时间,说过几天再告诉你……” “此刻想来,他是想拖到淳穹过来跟他交接事务,然后他直接带着秘密一走了之,但他没想到,淳穹竟是过来要他性命的。” “所以,刘金时绞尽脑汁,想方设法把这瓶毒药留给了你,就是想告诉你,你父母死后,为何你还能继续收到信这件事,跟淳穹一行人脱不开关系。” “刘金时知道你不会善罢甘休,只要你去探索真相,他就能借你的手复仇。” 闻潮生说着,向一旁沉默不语的阿水看了一眼,语气奇异: “现在最大的两个问题是,新来的县令为什么一定要逼死刘金时?” “他与你父母的事……又有怎样的关系?” 第22章 帮我个忙,不帮 短短的几日内,在这座齐国南部偏远的边陲之地发生的事情,仿佛冥冥之中被某种奇异的联系牵扯着。 破庙中,在闻潮生的叙述整理下,两件毫无关系的事情被串联在了一起。 闻潮生看着沉思的阿水,本来想要问问她以前的事,但一想到先前阿水那副痛苦的模样,他还是住口了。 他内心好奇,也想不到究竟是怎样可怕的经历,能让阿水这样坚不可摧的人都无法回首面对。 她捱住了如刀的夜雪,抗住了可怕的刺客,在苦海县中,数不清的人想要一刀扎入她的身体,可无论是被埋在破庙背后的那些人,还是藏于苦海县内继续观望的人,都没能真正伤害到这个没有姓氏的女人。 显然,这个在风雪中被闻潮生捡到的女人,要远比那场风雪更加可怕。 “明日我去见见淳穹。” 思索许久,阿水做了决定。 她不喜欢当别人手中的刀,更何况对方还是一个死人。 但关于她父母的事,对她同样重要。 那是她内心最后的一根稻草。 倘若她不在这件事情上探个究竟,那场记忆深处把风城烧成焦炭的大火,迟早也会将她彻底吞噬。 她侥幸未死,可心魔已成,以为自己逃了,其实依然身在其中。 闻潮生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忽然想到了什么,对着火堆讲道: “我今日在县城里行走,看见檐上多了许多黑色的飞鸟,巷中多了许多隐匿的毒虫,以前我虽然没有在苦海县逛过,但我晓得,正常百姓生活的世界里,不该出现这些东西。” 他的声音沉闷,像是在劝说,但阿水心意已决,回应的声音带着冷漠的慵懒: “有什么关系,苦海县是我的家,我本来就应该死在这个地方。” 闻潮生听着阿水这样的讲述,又盯着阿水那半张被灿烈火光闪耀的侧脸,好奇道: “阿水,关于你父母的真相,对你来说真的比命还重要?” 阿水像是被问到了痛点,直截了当地反击闻潮生: “对你来说,没什么东西比命重要吗?” 闻潮生干脆果决地摇头: “没有。” “我为了能在这个世界活下来,舍弃了所有能舍弃的东西,包括我的尊严。” “命对我来说,就是一切。” “只要我还活着,未来就有无数种可能。” 阿水冷笑道: “是吗,前几天是谁跟我说,如果我敢对狗爷不利,要跟我拼命来着?” 闻潮生被她的嘲讽直接沉默,阿水却对这个问题不依不饶,她伸出手指勾住了闻潮生的衣领,把他拉近了些,盯着他的脸,饶有兴趣地问道: “闻潮生,你真的会为了一条狗和我拼命?” 闻潮生当然知道阿水的意思。 她就是想问,他闻潮生的命和狗爷的命哪个更重要。 但闻潮生并不想真的探究这个问题的答案,所以他回道: “你这个问题很容易让人误解,就好像是在问我,你和狗爷谁对我更重要一样,但无论对你还是对狗爷,我只是你们生命中微不足道的一个过客,路边的一块儿石头,我的想法对你们来说根本无关紧要,何必这么追根究底?” 阿水被他的回答一怔,随后也意识到了自己问的问题有些其他导向,看了他两眼,最后还是松开了手。 “帮我个忙。” 她道。 闻潮生摇头。 “不帮。” 阿水皱眉: “我都还没说帮我做什么,你拒绝得这么干脆?” 闻潮生扔了根柴,道: “你还能让我做什么?” “无非就是想要我帮忙查案呗。” “我跟你讲,想都别想。” “不管是所谓的忘川,还是其他什么人,我都得罪不起。” “我现在好不容易有了齐国人的身份,未来前途无限,一片光明,你自己想寻死,可别把我拉阴沟里去。” 阿水瞟了他一眼,最后点点头,没再说话了。 … 一夜过去,清晨天蒙蒙亮,闻潮生便带着他的柴刀进入了县城。 这回,守门的那些衙役不再拦着他,他们的心思早已经不在闻潮生这流民的身上了,而是窃窃私语,一直讨论着刘金时的死。 闻潮生路过时,恰巧听到了他们说新来的县令淳穹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想到昨夜里阿水拿到的【穿肠毒】,心中已经猜到了七七八八。 不过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也只让昨夜的事烂在肚子里。 在早市里买了豆浆与馒头,他吃饱之后便去了画廊桥西的桂花巷,沿着红杏出墙的房间一直往里,直到第八间。 房门似乎专门为他留了一条缝,闻潮生推开房门后,正巧碰到白发女人出门,他微微颔首,嘴里说道: “吕夫人早。” 白发女人点了点头,流转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便去了菜市。 闻潮生进门,第一眼便看见了院中的枇杷树。 与昨日一样,这棵树给他的感觉真的很奇怪,从县城南一路来到这里,无论是一些民房之间的缝隙,又或是贯通东西的明安河旁,都能见到杨柳与水杉,那些树要比吕知命院子里的这棵枇杷树高大很多,也好看很多,但偏偏没有一棵能引起闻潮生的注意。 唯独这棵枇杷树。 闻潮生不知不觉便来到了枇杷树的面前,盯着这棵树很长时间,目光从树叶落到树干,再到树根,但不管他怎么看,树就是树,没有变成其他的什么。 后来闻潮生抬头盯着枝叶太久,被贯穿于缝隙之中的阳光照得他眼睛难受,他终于回神,站在原地迷茫了一会儿,提着柴刀去劈柴了。 来到柴房,闻潮生和先前一样,把要劈的木柴放直,然后拿出柴刀,高高举起,对准了木柴的中央。 唰! 柴刀挥下。 昨日这般粗的木柴他得劈上七八刀,而今天,随着柴刀落下,那根足足有他三条手臂粗细的雪松木……应声而开。 第23章 是剑 望着地面上被一刀劈断的木头,闻潮生表情先是出现了淡淡的疑惑,吕知命柴房里面的雪松木几乎都是原木块儿,他不知道这些原木到底是哪里来的,但将里面的原木劈成柴需要消耗闻潮生大量的体力。 昨日他的工作量只有今日的三分之一,干完活之后,浑身几乎虚脱,又在吕知命家里蹭了一顿饭,休息了好久才终于拉着车回去了破庙。 可方才,他只是随便出刀,一下子就将坚硬的雪松木劈成两节,这期间的变化实在太大,让闻潮生诧异。 望着地面上被劈成两节的雪松木,闻潮生有些不信邪地在拿起了一块木头,学着方才的样子狠狠劈下! 咔—— 柴刀的锋刃与坚硬的木身相击,这回,他没能再轻易劈开这根坚硬的木头,碎屑飞溅,潦草地落在闻潮生的周围。 这柴刀的做工极为潦草,由于没有木柄,所以从柴刀刀刃传来的震动很大,闻潮生的虎口发麻,方才险些直接脱手。 他眉头一皱,嘴里发出了‘咦’的声音。 是先前的木头比较脆吗? 不。 闻潮生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自己这一次落刀的时候与上一刀的手感差距很大。 他连续又劈了好几次,想要复刻今天在柴房落下的第一刀,但始终没能成功,闻潮生似乎有些上瘾,他擦了一把自己额头上的汗水,顾不得手臂和虎口的酸痛,又继续尝试起来。 柴房外的院子里,吕知命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提起了水壶,开始为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浇灌,此处宅院的花草的确要比其他地方的花草更为茂盛些,它们肆意地生长,因为吕知命的每天按时浇灌与打理,即便是在最炽烈的夏日或刺骨的寒冬,它们都永远不必担心养分问题。 但吕知命将宅院里的花草浇灌结束后,偏偏漏掉了宅院中心的那棵枇杷树。 他没给树浇水,而是坐在了一旁的石凳上,给自己沏了一壶茶,品茶休息。 咔! 咔! 身后的柴房中,还不断传出闻潮生劈柴的声音,吕知命翘着腿,盯着面前的枇杷树出神,似乎陷入到了久远的记忆中。 这株枇杷树开在这里多长时间了? 十五年,还是二十年? 时间再继续往前追溯,他想起了当年自己刚从剑阁出山时,那一句随口许诺的诺言,竟已经带走了他三十载的光阴。 诚然,修行者的寿命要比普通人更长,但三十载无论是对于修行者还是寻常人,都是一段足够漫长的岁月。 时间久了,容易忘记很多事,但倘若没有忘记,那就会成为痛苦的根源。 比如隔壁那名养着大黑狗的年轻人,吕知命常与他下棋,黑狗从前屡屡串门,最爱躺在枇杷树下乘凉或是吹风,等到一局棋结束,年轻人便带着黑狗回去自己宅院,为老母亲熬些粥药。 后来年轻人走后,没人陪吕知命下棋,他寂寞了许多,枇杷树下也见不着黑狗身影了。 不知陷在记忆里多长时间,吕知命忽然被柴房里一道特殊的声音打断。 喀! 这道声音落下后,紧接着便是被砍断的木柴滚落在地面上的声音,院子里的吕知命低头浅浅抿了一口热茶,自言自语道: “茶还没凉啊……” 闻潮生提着刀从柴房里走出来,大汗淋漓,喘着粗气。 吕知命给他倒了一杯茶,招呼他坐下休息,闻潮生猛灌了两杯热茶,听吕知命问道: “会下棋吗?” 闻潮生犹豫了片刻: “讲讲规则?” 吕知命也是耐心,去屋子里拿了一张布,里面包裹着棋子,见着是黑白,闻潮生一下料想到多半和围棋、五子棋之类的有关系。 随着吕知命跟他讲解棋类规则,闻潮生便笑了起来。 金角、银边、草肚皮。 这不就是围棋? 说他与司小红在一起的时候,不通音律,只能哼哼调子。 但这围棋象棋五子棋,他是真会。 “会下,玩一局,我再去劈柴。” 闻潮生如是说道。 吕知命也不再多言,他让闻潮生挑选黑白,后者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白子。 吕知命问道: “你不先手?” 闻潮生摇头: “我喜欢白色。” 吕知命闻言竟笑了起来,拿出黑子落在棋盘上,二人你一颗,我一颗,开始在这方寸大小的棋盘上交锋。 与吕知命不同的是,闻潮生落子的速度很快,他几乎不需要思考,而吕知命下到一半时,虽然并未处于劣势,但每走一步,都会想很长时间。 一百五十子后,在吕知命思索之余,闻潮生觉得无聊,便又看着那棵枇杷树出神,风一吹,树叶飒飒作响,枝叶间的摇晃仿佛折射出了刀光剑影,闻潮生惊觉时,只觉得有什么无比锋利的东西抵住了自己的喉咙,他下意识地起身后退,慌乱中将手中的白子洒了一地。 哗啦啦—— 白子滚落,在宅院中四散奔逃,宛如溃败的军队。 再回神的时候,闻潮生已经一身大汗,他惊魂未定,摸了摸自己的喉咙,确认那里没有伤口,才对着吕知命问道: “吕先生,那究竟是什么树?” 吕知命笑道: “枇杷树。” “南方也有枇杷树,你应该见过。” 闻潮生摇头: “不,不对。” “那不是枇杷树。” 吕知命喝了口茶,反问道: “那你觉得那是什么?” 回忆起方才的一切,闻潮生盯着吕知命的脸,徐徐从嘴里吐出了两个字: “是剑。” 第24章 人与树 院内,清风撩动,起了青衫一角,凛冬的寒冷掠过吕知命的眉眼,可未吹入半分,他盯着手中的茶杯,说道: “不同的人,看见的东西也不一样。” “同样的人,在不同的时段,看同一样东西,也可能不同。” “对我来说,从前我刚认识它的时候,它是一棵枇杷树,现在也是。” “如果你现在看见的是一把剑,未来也许就不是了。” 闻潮生站在白子乱布的园中,静静凝视着面前的树,之前见到的刀光剑影似乎只是他身于棋局中的刹那臆想,后背的冷汗随着时间风干,但摇曳的枇杷树已经没有了杀气。 它依然可以在第一时间引起闻潮生的注意,可当闻潮生企图从中看到什么的时候,他又什么都看不到了。 闻潮生抬头,目光往枇杷树的枝叶里头钻,对着吕知命问道: “吕先生,这株枇杷树结过果吗?” 吕知命笃定地回答道: “会,以前在燕国的时候,它每年都会结果。” 闻潮生讶异道: “这世道,人分南北,树也分南北?” 吕知命笑了笑,浅浅抿了一口茶。 “树分不分南北,尚且不论,人怎会分南北?” “燕国的人与齐国的人,有多少不同吗?” 闻潮生弯腰在地上捡起白色的棋子,将它们一粒又一粒地放回布兜里。 “我三年虽人在县外,可却看见了很多县内之事,许多百姓穷其一生也赚不到那片您随手掏出的金叶,便是风光也不过刹那,一生困顿囚于脚下方寸之地。” “对他们来说,分南北的又何止是人?” 吕知命思索了片刻后道: “以前我从北方来,听齐国的儒生说过四字,讲的是‘穷则生变’,他说,人在穷困潦倒的情况下就应该努力改变现状,不该为环境困顿。” “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闻潮生拾起棋子的动作微顿,随后道: “吕先生,许多人知道数不清的大道理,可他们还是过不好自己的一生。” “我自诩聪慧,甚至觉得这个世上大部分人都不及我,可刘金时一句话,一个流民身份,十两银子,将我堵死于县外三年。这三年为了活着,我什么都试过了,可倘若没遇见狗爷,没遇见您,没遇见张猎户,我已经死了无数次。” “有人云巅凌立,俯身一眼便是人间。” “有人井底囚蛙,翘首百年仍在方寸。” “穷则生变这个道理没错,但人与人不同,能变不能变,既分自身,也分环境。” “相比较于人,树就简单多了,如果北方的树在南方能活,按理说也能开花结果。” 吕知命没有因为自己的年纪与资历就去反驳闻潮生的观点,他细细思索了会儿,眉眼之间浮现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对我来说,人跟树其实也差不多。” 他讲道。 “这棵枇杷树在很久很久以前,便不再开花结果了。” “它大约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一棵树。” 闻潮生又捡起了一颗棋子,看向吕知命,好奇道: “吕先生,您行走江湖,为何要带着一棵树?” 吕知命轻轻叩动茶杯盖,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树无根不活,我当然不是带着一棵树下山,只是山长水远,我怕忘了家乡的味道,走时便折了一根枇杷枝,后来有了家室,在此地买了一套宅子,这根枇杷枝便被我埋在了土中,谁知一场寒雪过后,它竟长出了根,春风一吹,便又成了一棵树。” 说完,吕知命微笑着看着闻潮生: “潮生,我在此地已三十余年,风尘早已褪尽,你怎知我曾行走过江湖?” 闻潮生毫不避讳: “我的眼睛能看见一些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吕知命: “哦?譬如?” 闻潮生终于将地面上的白子全都捡了起来,然后把布包递给了吕知命: “比如和我下棋的时候,您总在想其他事。” “看得出来,困扰您的事情不少。” 言罢,闻潮生转身便朝着柴房走去,吕知命看着闻潮生的背影一阵失神,直到柴房里再次响起了劈柴的声音时,他才又回神,将杯中已经凉透的茶随手倒在了枇杷树下…… … 早市。 白发女人买来了今日需要的菜与肉,将它们全都放在了石篮中,用一张黑色的布盖好,转身朝着市口走去。 市口有座牌楼,上面挂着块儿匾,写着:鱼米林。 这牌楼在这地方伫立了有些年头,修筑于二十七年前,正是刘金时来苦海县上任的前一年。 刘金时上任之后,苦海县的牌楼几乎没再更换过,但每年他都会跟王城申请批款,至于最后那笔钱到底去了何处,苦海县的百姓并不知道。 穿过牌楼时,白发女人忽然顿住了脚步。 她的面前,站着一名穿着褐色布衣,略显佝偻的老者,老者慈眉善目,面容挂着微笑。 “吕夫人,介不介意跟老友叙叙旧?” 今日风大,街上人来人往,大家都不想在外头久留,周围穿梭的行人紧紧裹着身上的衣服,无人注意他们。 吕夫人在见到老者之后,眉间抖出了些许冷色,没有搭理,转身就要从老者的身侧离去,刚走两三步,老者又说道: “忘川的人此来苦海县,不是来找你的。” “见你,是我私人的意思。” “秘密,我帮你守了三十年,一字未吐。” “现在,也想请你帮我个忙。” 第25章 诱饵 鸳鸯楼。 穿过了莺歌燕舞的前堂,一片精致的园林伫立眼前,部分树梢上的雪未被清扫,反而为这园林点缀上了独有的景色。 在园林的较深处,修建着一些精致小院木楼,这里是鸳鸯楼最安静的地方,能到此地的,全是特殊的贵宾,而在东侧沿墙的小楼上,陆川便摆下了一大桌好菜,等待着淳穹的到来。 那名背着剑的黑衣男人仍然站在房间的角落,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他是一块石头。 陆川等待了没多久,淳穹便叩动房门,他一进门,坐在桌旁的陆川便对着他行礼道: “县太爷大驾光临,陆川有礼了。” 看着表演浮夸的陆川,淳穹的脸上写着冷漠,淡淡道: “此地你我二人,何须再假扮这些繁文缛节?” 陆川闻言,笑意吟吟地说道: “繁文缛节?” “数百年来,齐国以文治天下,以儒写春秋……县太爷下次可莫要再说这种话了,若是传到了阑干阁那儿,太爷这般辛苦才求来的机会只怕将要付水东流。” 淳穹眯着眼,冷冷盯着陆川,没再多说,他坐到了陆川的对面,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下。 “前夜到底是什么情况?” 陆川道: “具体情形,我已经告知于县太爷派来的侍卫了,不过嘛……有些事,还是当面说比较好。” “那天我送了刘金时一瓶穿肠毒,寻思着让他自己体面,本来没什么事,结果不曾想,他闹出这么大动静来……” 陆川的话还没有说完,淳穹就打断了他,声音带着落井下石的冰冷: “不留痕迹杀死刘金时的方法有很多种,你大可以等他跟我交接完事务之后,等刘金时出县城再动手,今年雪早,只需一场雪,什么痕迹都能抹的渣也不剩,可你偏偏要抢这么一点时间,而且还没做干净,如今还得让我来给你收拾这烂摊……陆川,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到底是在为谁做事?” “你知不知道,你的纰漏,可能要捅出多么大的篓子?” “你知不知道,惹恼了那位大人,我们会是什么下场?” 面对淳穹的责怪,陆川原本笑眯眯的表情也渐渐冷却下来,用一种危险的声音回击道: “那你知不知道,白龙卫的人出现在了县外,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苦海县荒芜,对比起他处的富饶,用荒芜来形容也绝不为过,你猜猜白龙卫的人为什么会来这里?” 淳穹的表情微变。 陆川继续道: “让刘金时出了城,难道你要我去从白龙卫的手中抢人?” 提到了白龙卫,淳穹端着酒杯的手指有些颤抖,他轻轻搓着光滑的杯底,道: “所以,蟠龙宫的那位已经洞悉到了什么?” 陆川眯着眼,要比淳穹更加冷静: “他是否洞悉到什么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能有证据。” “若不然,我为何要费尽心思搞来一瓶毒药,把火引到忘川的身上?” “我难道不知,一刀宰了刘金时更为痛快?” “只是,我没想到那刘金时如此心狠手辣,为了反咬我们一口,连自己的妻儿都不放过!” 淳穹听着陆川那阴沉的讲述,忽然猛地抬头,震惊道: “等等,你是说……那夜刘金时让他的妻儿趁着夜色出逃是……” 陆川冷冷道: “你当刘金时真是傻子?” “他会不知道忘川的人在盯着、守着他么?” “不过是拿自己老婆孩子当诱饵罢了,要我说,虎毒还不食子,人能做到这种地步,当真够绝。” “我其实留了个心眼,那夜早对忘川的人有过吩咐,让他们小心刘金时调虎离山,偷偷潜逃,结果没想到后面还是出现了意外……” 淳穹了解先前发生的事,晓得有个从县外来的高手,对着刘府附近的忘川刺客展开了一场屠杀。 “会不会是白龙卫的人?” 陆川摇头。 “白龙卫的人藏得很好,其实他们并没有暴露,我之所知道他们来了,是因为我有特殊的眼线。” “那些家伙都在县外,没有进来,但凡我不透露消息,忘川的人也绝对不会发现他们。” 淳穹一时间沉默了下来。 忘川这一次来的刺客,多是隶属于林、火、山三字旗,能混入林字旗的人,武学修为绝不会低,他们在四国江湖中都有了各自响亮的名号,先前看守刘金时的那些刺客里,就有一名林字旗的人。 此人姓李名善,在林字旗排行四十七,入行七年,杀四百三十三人。 前夜,于刘金时府前出手,一招后被折断兵刃,断刃刺入喉中,立时暴毙。 淳穹对于忘川的了解不如陆川,但因为事先通过气,所以知道一些忘川的高手会来苦海县。 “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就算真的有高人,必然也是隐居客,跟忘川有私人恩怨的可能不大,更不可能大打出手。” 陆川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旋即话锋一转: “不过,我听说忘川最近天字悬赏的榜单第一发生了变化,有人出十万两黄金要买一个人的命。” “而那个人……恰好就在苦海县。” 淳穹拿起筷子,挑了一片翠绿的凤尾,缓缓塞进嘴里。 “十万黄金,买条命?” 陆川轻擦指节碧绿玉环,笑道: “很难理解,对吧?” “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位大人的手笔,我目前知道的,就是那人来到了苦海县内。” “她身上有很多伤,高八尺,是个女人,其余的线索……我也不清楚,也不知道忘川的人是在刻意隐瞒,还是他们确实不知道。” 淳穹盯着陆川脸上笑容,眸光阴晴不定: “你在怀疑,前夜杀入县城的那个人,就是忘川天字第一悬赏的人?” 陆川: “正是。” “我呢,对十万黄金没什么兴趣,但我这人好奇心重,这十万黄金背后的秘密,我实在是想知道得很。” “怎么说,县太爷?” “搭把手吧?” ps:到家了,明天恢复正常更新。 第26章 河畔的请求 苦海县北,沉沙河。 这条河是苦海县冬日里唯一一处不会结冰的河,哪怕是凛冬最严厉的时刻,昏黄的河水在与石头相撞时,仍旧可以溅起大片的水花。 穿着厚实的渔民带着自己谋生的工具三五成群,已经早早地划舟去了一些河水平缓的河口占据有利地形,开始了今日的忙碌。 而在河流西侧靠近密林的一处石台上,一名穿着褐色布衣的老者与一名白发女子面朝河水而立,老人脸上平静,唯有眸子里流淌着的河水,在述说着他过往历经的沧桑。 “你走后三十年,生死不知,忘川没了孟婆一职,十殿阎王便发了脾气,发动了江湖上许多势力寻你。” “内部死了很多人。” 吕夫人声音淡淡,没有丝毫愧意: “我们这些人,双手全都脏的要死。” “忘川之中没有无辜,他们因我灭亡,算消了我年轻时犯下的业障。” 顿了顿,她对着老者问道: “你呢?” “此来找我,所为何事?” 老人呼出一口气: “我冒着生命危险,帮你守了三十年的秘密,守了你三十年逍遥自在……如今,我也想从你这里抽走十年。” 吕夫人盯着奔流的河水,许久后说道: “我退出江湖三十年,早握不得兵刃,杀不得人了。” 褐衣老者笑道: “那我便没找错人。” 吕夫人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心里揣测着这个已经三十年不见的熟人,这个十七岁入行,迄今为止已杀了上千人的风字旗活阎王到底要做什么。 “你找我不为杀人,又为什么?” 褐衣老者从袖间缓缓摸出了一个陈旧的拨浪鼓,轻轻转了转,上面的小球击打在鼓面处,发出了闷闷的声响。 只是这声响在风中没传出多远就被河面上的浪声吞没。 “两年前,我在陈国捡到了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当时她昏迷在墙外草堆里,胸口扎着两只飞羽箭,前后贯穿,浑身是血。” “我马桓杀了一辈子人,从没眨过眼,偏偏就在那时候动了恻隐之心。” “后来,我拔了她身上的飞羽箭,用内力为她止血,用烈酒为她伤处祛邪,眼看着她快要好起来,却没想她又染上了一场恶瘟,高烧不退,我四处寻医无果,都已经为她备了棺材,结果最后她竟然自己熬了过来……” “醒来后,她看着我喊了一声爷爷,从那时,我便将她当作了我的亲孙女。” 听完了这个没前没后的简短故事,吕夫人先前的冷漠竟弃去了一些,她偏头仔细打量了一遍老人,说道: “人有了牵挂,杀气就会淡。” “你也想退出忘川,不怕被发现吗?” 马桓叹了口气。 “忘川的水,鬼喝得,人喝不得。” “入了忘川,哪里还有退出的可能?” “老朽为忘川杀了一辈子的人,早就不人不鬼了,如今一身伤病,只想偷些岁月走,将小女抚养成人,看着她的未来有个着落,便心满意足了。” 吕夫人犹豫了片刻道: “你要我如何帮你?” 马桓收起了手里的拨浪鼓,偏头对着她道: “我要你以孟婆的身份重出江湖,假意杀了我……我年轻时因机缘巧合曾与北海道人修习过一门奇术,名为‘鲸潜’,这门奇术可以让我的躯体假死数日,但意识不散,你帮我脱身,此后,咱们三十年恩怨情谊皆一笔勾销,如何?” 吕夫人摇头。 “三十年前我曾向他许诺,不再沾染江湖恩怨之事。” “马桓,你来晚了。” 马桓眉头微微一皱。 “那个少年?” 吕夫人一怔,熟美的面容上浮现出了与年纪不相仿的错愕,片刻之后,她忽然喃喃道: “少年么……已经过去三十年了啊,时间好快。” 马桓盯着吕夫人,压抑了三十年的好奇此刻如同泉水涌出,他问道: “我真的想知道,三十年前那少年到底说了什么,竟能让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孟婆放下屠刀,心甘情愿退出江湖?” 回忆起了当年的旧事,吕夫人的嘴角轻微上扬,浮现出了一抹春风般的笑容,但很快她便恢复如常,转身时一阵风过,人已在数米开外。 马桓对着她的背影道: “苏亦仙,只有你能帮我了。” 吕夫人顿住脚步,却不愿回头。 “你在忘川做事这么多年,就没有一个信得过的人?” 马桓佝偻着脊背,面容上的白须任风吹得乱动,他反问道: “可悲吗?” “忘川就是这样,大家的手上都有着数不清的人命,为财而死,为名而亡,何谈信任?” “我为你保守了三十年的秘密,让你过了三十年正常人的生活,可我呢?” “我只要十年,看着我的孙女长大,这就够了。” “你帮了我,无非就是换个地方隐居,如今忘川有了新的大货,不会有太多注意力在你身上的。” 吕夫人沉默许久,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径直离开了,马桓远远望着吕夫人消失在河岸远处的背影,许久后低头拿出了那拨浪鼓,轻轻转动着,淡淡的声音缭绕在他的耳畔,让他漠然的眸子出现了几许慈祥。 哒哒—— 哒哒—— … 傍晚。 闻潮生拖动着一堆柴,回了破庙,天上洒下飞雪片片,他来到破庙之后,将柴卸下,对着靠坐在石像底座旁的阿水道: “你不是去找淳穹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阿水没有搭理闻潮生,他拿着一些已经冷掉的包子来到了阿水旁,目光却是微微一滞。 他看见,阿水的胸口染着大片的血渍,她垂着头,长发遮掩,似是昏厥了过去。 ps:还有一更在凌晨过后,大约一点过,各位先睡吧。 第27章 那你听不听 见到阿水这般,闻潮生着实愣住了,甚至在他第一眼见到阿水胸前的鲜血时,以为这血该是别人的,但即便他不懂修行,也能通过阿水的呼吸与其他细节判断出,这个修为深不见底的女人是真的受伤了,而且伤得不轻。 犹豫了片刻,闻潮生还是凑上前,缓缓朝着阿水的胸口伸手,想要掀开衣物看看伤口。 这个动作对于闻潮生而言固然是香艳且危险的,但他还是这么做了,不过就在他的手即将伸到阿水饱满的胸口处时,另一只冰凉的手在同一瞬间抓住了闻潮生的手腕,紧接着,闻潮生便看见了一双无比冰冷的眸子。 在这双眸子的凝视下,无论是破庙里燃烧的焰火,还是透过墙缝吹来的寒风,都隐隐染上了一层血红。 这种眼神,闻潮生并不陌生。 因为早在几日之前,他第一次来破庙里查看阿水的生死时,她就流露出过这种眼神。 二人对视着,短暂的沉默之后,阿水眸子里的杀气渐渐褪去,她用沙哑的声音对闻潮生问道: “能看吗?” 闻潮生当然晓得阿水在说什么,回答道: “能活吗?” “能活的话就不用看。” 阿水松开手,咳嗽了两声。 “能活,死不了。” 闻潮生闻言将手抽回,把已经冷却的包子放在了她的身边,去拿锅给她烧了一些雪水,随着锅里的水沸腾起来,闻潮生盛了一碗,放在外面的风雪中,直到水凉到能喝的程度时,他才将热水端给了阿水。 “喝热水。” 阿水接过了闻潮生递来的水,仰头一口气全部喝光。 热水当然治不了伤口,但确实喝下去让她觉得舒服了些。 “谢了。” 阿水将碗还给闻潮生,后者又打了一碗给自己,放在旁边。 他盘腿坐在了火堆旁,一边朝着火堆中添柴,一边问道: “遇到高手了?” 阿水靠着石像底座,眼睛半睁半眯,道: “算不上高手。” 闻潮生看着阿水这副虚弱的模样,微微摇头: “都这样,嘴还这么硬。” “不算高手,把你伤成这样?” 阿水也没有还击他,只是淡淡道: “旧伤复发了而已。” 拾柴的闻潮生动作停顿住,他这才想起,先前捡到阿水的时候,对方浑身都是刀兵伤,一些伤口到了很深的地方,波及五脏六腑,纵然对方是修行的武者,但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好。 目光缓缓朝上,移到了阿水低垂着的、被凌乱发丝半遮掩的面容上。 “你见到淳穹了?” 阿水: “没见到。” “我想看看刘金时的尸体,但遇到了一个守尸的人,那家伙是淳穹的侍卫,似乎先天残疾,一条手臂长一截,刀耍得甚是熟练。” 闻潮生对于当时的情况有些好奇: “他死了吗?” 阿水微微摇头: “没死。” “我刀偏了,砍了他一条手。” 顿了顿,她抿了一下干涩的嘴唇,说道: “闻潮生,你说的没错,刘金时的死确实有问题,而且是大问题。” “他们给刘金时的尸体做了简单的防腐,肚子上有缝线,估计是在找那瓶穿肠毒。” 闻潮生嗤笑道: “那些家伙也是蠢,既然想杀刘金时,一刀宰了不就完了?” “要么无声无息地埋了,要么直接选个替罪羊,挨一刀去陪刘金时。” “弄来弄去,最后弄成这样。” 闻潮生盯着面前的焰火,随着火苗不停跳动,他脸上的嘲讽之色渐渐收敛,忽然变得认真起来: “除非……他们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他话音刚落,一根小木枝掷出,轻轻砸在了他的手背上。 闻潮生回神,看着阿水道: “干嘛?” 阿水面庞微扬,道: “你不是说不掺和进来吗?” “不怕死了?” 闻潮生与她对视,二人都沉默了很久,一言不发。 最后,闻潮生晃了晃手里的柴,扔进火堆里,溅飞了几许火星,道: “那你听不听?” 阿水点头: “听。” 闻潮生换了个姿势盘坐,向她娓娓道来: “这些人不是一般的亡命之徒,刘金时的死明显是他们有组织有预谋的,我不清楚他们的身份,但能让这群人翻来覆去做这么多连我一个外人都看上去很蠢的蠢事,那说明,一定有某种外力在逼迫他们。” “你想想,明明一刀的事,他们为什么非得要毒死刘金时呢?” 阿水闭着眼,轻声道: “你直接说,不要提问。” “你让我想,那我只想睡觉。” 闻潮生耸耸肩,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祸水东引。” “将一些麻烦与注意力散到江湖里去。” 第28章 神秘男人 闻潮生像是一台无情的冷静思考机器,不断揣摩着那些人的想法。 “这些人和江湖上的刺客组织有染,刘金时只是一个边陲地方的小县令,手里无人可用,该是与江湖上没多大牵连,他的生死对于江湖上的那些人而言根本无关紧要。” “因此,淳穹那些人面对的压力不是来自于江湖,而是庙堂。” “他们保存刘金时的尸体,就能够侧面印证这一点。” “这尸体最后应该是要交出去的。” 说着,他的语气多了些疑惑,侧目看向了风雪之外。 在苍茫凌乱的那头,是一片不可视的死寂。 “真正有意思的是,刘金时这样的人对于齐国的王室来说,同样是一粒微渺的尘粒,没有比我高贵更多, 按理说,就算齐国上面真的有人要管这事儿,也绝不会让淳穹他们压力这么大,无非就是走个正常的流程,查案,结案,上报卷宗。” “这一切的反常都昭示着,刘金时身上有我们不知道的事,而且这件事干系很大。” 听着闻潮生的描述,阿水虚弱地睁开了一只眼。 “听你说话,越说越玄。” “苦海县屁大个地方,哪儿来的那么多秘密?” 闻潮生反问道: “打赌吗?” 火光下,阿水胸腹轻轻起伏着,已经趋于稳定,她看着闻潮生半晌,道: “有什么好赌的?” “我要的东西,你给不了我。” “你要的东西,我也给不了你。” 闻潮生双手靠近火苗,感受着上面的炽烈。 “你知道我要什么?” 阿水笑道: “人缺什么,就会想要什么。” “你这样的人,心思太深,目光太锐,命格却太差,未来必然想要立于万万人上,到青云之上游一次,也俯身看一眼你的人间。” “可钱、权,这两样,我都给不了你。” 火焰燃烧在了闻潮生的面庞上,瞳孔里,他时亮时暗,影子也时真时假。 他没有反驳阿水,沉默的像块石头,随着柴烧得差不多了,闻潮生又起身去了破庙堆柴的地方准备再弄些,然而他刚将柴搬回来时,便遇到了一个带着斗笠的白衣男人,对方穿着的衣服和外面的大雪相容,看上去更像是春秋时节的夜行衣。 这种衣服并不保暖,可男人站在了破庙门口,背对雪中刮骨的劲风,身躯竟没有丝毫抖动。 他的手中带着一把红穗玄铁长剑,耳垂略大,被冻得泛红。 见到这人的那一刻,闻潮生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将身上的刀扔到了阿水的身旁。 虽然阿水重伤,可依然不是他能比的,眼前这人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县外的破庙中,多半来者不善,真若是发生了冲突,只能靠着阿水度过难关。 “我不是来找麻烦的。” 男人语气淡漠,虽是雄浑,却像一具没有感情的机器。 他的腰间挂着一个吊坠,黑绳连着一个袖珍的黑铁鬼面具,随着冷风来回晃动。 他看了一眼闻潮生,视线似乎带着特别的打量,而后他眉头一皱,微微摇头,从闻潮生旁边越过,一路来到了火堆旁。 “聪明的做法。” 白衣男人背对闻潮生,淡淡道。 他言语明明是赞美,可偏生语气带着浓郁的不屑,在毫不经意间把嘲讽吐露到了极致。 “不过倘若我真是来找麻烦的,你根本没有扔刀的机会。” 他看都没多看闻潮生一眼,来到了火堆旁,盯着靠着石像坐着的阿水,问道: “你是从风城来的?” 阿水低垂着头,也没去捡刀,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 “有事说事。” “没事滚。” 与跟闻潮生讲话的温和语气不同,阿水对于白衣男人没有一丁点耐心,哪怕对方看上去同样是极不好招惹的那一类人,她同样没给对方留下一丝一毫的情面。 白衣男人持剑的手握紧了些,眸子里浮现出了一抹不悦,声音轻蔑: “我以为,你现在的境况就如同落水的狗,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是来找麻烦的,这意味着,我也许可以帮你,如果你想活下来,至少应该对我放尊重些。” 阿水淡淡道: “尊重这个词语从你的嘴里说出来,实在是有够尖酸刻薄。” “而且,我是不是落水狗,与你何干?”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需要你的帮助?” 白衣男子在阿水这犀利且固执的还击下,脸色浮现出了一抹几乎不可见的愠怒,握着长剑的手十分用力,却最终还是忍了下来,转而用一种极为挑衅的语气说道: “知道吗?” “你和风城的那些人,就是因为固执,才会沦落到现在的下场。” “一场火,烧死了多少人,你数过吗?” 他话音刚落,于石缝中吹来的一缕寒风被忽然斩断,本在地面上横躺着的柴刀,已不知何时握在了阿水的手中。 月光被飞雪遮掩,电光火石的霎那,剑与刀已完成了交击。 太快。 闻潮生看不清,也没人看得清。 金铁碎裂之声响起时,殷红已经在白衣男子的肩膀处蔓延。 阿水握着的柴刀,从他的脖颈斜着劈下,直至脊柱,险些将白衣男子直接斩为两截! 后者手中的剑已经彻底断裂,白衣男子眸子瞪大,望着面前的阿水,嘴角不断流出血沫。 他没想到,一个重伤之人,竟能用出这么快,这么强有力的刀! 阿水看着神采在白衣男人眼中渐渐消逝,她用一种极为冰冷的声音说道: “如果你不是来找麻烦的,那你就不该招惹我。” “如果你是来找麻烦的,更不该离我这么近。” “我今日在苦海县县衙里遇见的守尸人,要比你聪明得多。” ps:还有一更凌晨写。 第29章 忘川、九歌 站在一旁的闻潮生知道这个被他在风雪中捡到的女人很不好惹,她身上如纹身雕刻的伤痕印证着她曾经历过的惨烈战斗,更昭示着她的强大与可怕。 但他的确没料到,阿水出刀会如此果决,如此狠辣,如此不留余地。 在闻潮生过去的认知里,阿水绝对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她既没有寻常女儿家的矫揉造作,行事果敢干脆,心胸也绝不算狭隘,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从来不会因为他的言行不当生气之流…… 而此刻,他是第一次见到阿水生气,第一次见到阿水身上散发出这样可怖的杀意! 阿水出刀的那一刻,闻潮生根本无法动弹,只觉得自己仿佛身处于堆积如山的尸骨中,也成为了其间的一具尸体。 她的杀气太重,重到几乎可以影响现实。 直到此时,闻潮生才算是真切认识到了阿水恐怖实力的冰山一角,这还是在她重伤的状态。 他不知道阿水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自那天喝酒之后,他便没有再过问过阿水过往的任何事,在闻潮生看来,阿水于他而言也只是人生中一名匆匆过客,二人之间没有那么多的交集,他不必如此冒着危险去深入了解对方。 不过,他内心对于阿水的好奇是一直存在的。 他真的不理解,阿水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往,能磨砺出这般骇人的杀气。 又到底是何等悲惨可怕的经历,连她这样坚不可摧的人都承受不住,无法直视。 哧! 阿水平静地将手里的柴刀从白衣男子的身上抽了出来,转身随手一挥,刀上染着的鲜血居然全都飞了出去,一滴不漏。 接着,她一瘸一拐地来到了庙外,蹲下身子用雪清洗着锋刃上残留的血腥气。 闻潮生走了过来,对着她道: “我来洗吧。” 阿水偏头斜视了他一眼,虽未说话,但还是将手里的刀递给了他。 闻潮生接过刀,将锋刃处清洗几遍之后,又把柴刀放到了火堆旁,接着他开始拖动已经渐冷的白衣男尸体,准备带出去处理掉。 就在他要将白衣男的尸体拖出破庙时,阿水忽然叫住了闻潮生: “闻潮生,把他腰间的那个挂饰扔给我。” 闻潮生照做了,接着将尸体拖向了外面的苍茫处,扔在不起眼的林木里,回了破庙。 幸是这两日他为吕知命劈柴,身体活动量大,再加上吃饱喝足,虽然回来时手脚冻僵,却也没有大碍,在火堆旁烤了一会儿便恢复如常了。 “谢谢。” 闻潮生添了些柴,忽然对着阿水道谢,让正在观察袖珍鬼面腰饰的阿水怔住,她眉目间挂着疑惑,缓声问道: “谢……什么?” 闻潮生很诚实地说道: “那天喝酒,我也提起了以前的事……我得谢谢你的不杀之恩。” 阿水盯着闻潮生那副认真的样子,一时间有些忍俊不禁,笑着的时候身体轻轻抖动,似乎牵动了复发的旧伤,她捂着胸口血渍斑驳的地方,对着闻潮生说道: “看得出来,你真的很怕死。” 闻潮生纠正道: “不是怕死,是惜命。” 阿水: “有区别吗?” 闻潮生严肃地回答道: “有,而且……区别很大。” … 夜里,二人分别躺在火堆的两侧,阿水双手枕头,盯着破庙顶部挂着蛛网的黑瓦,突兀地打破了庙内的寂静: “今夜来的人是白龙卫,这些家伙很难缠,有人死了,其他人不会轻易罢休,我建议你这些天最好还是不要再来破庙为妙。” “反正你已经有了齐国人的身份,县城里总有能让你落脚的地方。” “那里至少要比破庙里安全得多。” 闻潮生闭着眼睛问道: “白龙卫又是什么组织?” 阿水也不觉得麻烦,耐心地跟他解释: “白龙卫是宫里的一股势力,极为神秘,极少在江湖中抛头露面,可威望很高,连忘川与九歌都不愿轻易与其发生摩擦。” 闻潮生又问道: “那忘川与九歌呢?” 阿水: “忘川是纵横四国的天下第一刺客联盟,他们每年会从四国的王室手中花费许多财物购买死囚,再将这些死囚们通过极为残忍的方式锻炼成杀人不眨眼的人形兵器。” “这些人,上到达官贵人,下到市井百姓,只要给够钱,谁都能杀。” “组织里,分为风、林、火、山四旗,其中风旗的刺客实力最为可怕,其中十二人,都是四国江湖中有着赫赫凶名的存在,武功造诣深不见底。” “而九歌,则是发源于西边陈国的一股力量,它是天下最大的商队,势力遍布四国每一个角落,哪里有钱赚,哪里就有他们。” 闻潮生有些好奇道: “最大的商队,有多大?” 阿水平静地吐出了八个字: “财能通神,富可敌国。” 闻潮生闻言,心里不免肃穆了许多,在这个以武犯禁的世界里,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如果一个人没有与财富相匹配的实力,那么这些财富就会成为最危险可怕的东西。 九歌能成为天下第一商队,其实力自然不必多言。 “我对他们的了解也不算深,只能简单跟你聊聊。” “……总之,以你如今的情况,无论是谁都招惹不起,老老实实待在县城里,是你最好的选择。” 第30章 没有丹海 面对阿水好心的提醒与规劝,闻潮生既没有表达自己的谢意,更没有回应,他的注意力似乎放在了其他更为重要的事情上,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很委婉,很坚强地向阿水问道: “我真的学不了你的功夫?” 阿水映在墙壁上的影子显得很沉默。 “你这么想跟我修行?” 闻潮生真诚地回答道: “很想,非常想。” 阿水微微偏头,目光从狭长的眼缝中流出,穿过跃动的光火,落在闻潮生的面庞上。 “为什么?” 她这一次提问的时候,似乎要比上一次认真了些。 闻潮生的回答一如既往简约: “因为你够强。” “阿水,像你这么厉害的人,能在四国的江湖中排上号吗?” 阿水懒懒道: “晓不得,我不是江湖上的人。” 闻潮生睁开了眼,侧目与阿水对视,本来觉得阿水是在敷衍他,可看见那双眸子时,闻潮生又不由得信了。 对方根本没有欺骗他的必要。 “所以,你能教我修行吗?” 他再次问道,只是得到的仍是阿水冷漠的答复。 “闻潮生,我教不了你。” 她看着烟火那头的大男孩,用一种稍显缓和的语气,讲述出了一个让闻潮生绝望的事实: “不止是我,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的人都教不了你,甚至连传闻中的那些修行圣地的人都不行。” “上一次你问我的时候,我告诉你,你学不了我的功夫,是因为你的年纪大了,骨架定型,影响了丹海,但事实上根本不是这样。” “你无法修行的根本原因……是你压根儿就没有丹海。” 闻潮生听到这儿,直接从地面上坐了起来,困意全无。 “你确定?” 阿水笃定道: “我确定。” “这种事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但当时我还不确信,因为世上没有丹海的人寥寥无几,十万个人里也未必能找到一个,所以我那时还刻意在你身上摸索了下,最后发现你的确没有丹海。” “因为这样,我才说你是我遇到的第一倒霉蛋。” 闻潮生看着阿水出神了许久,紧紧抿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阿水又说道: “方才的那名白龙卫之所以如此瞧你不起,就是因为他也看出你是一个完全没有办法修行的人,丹海是人沟通天地自然的途径,人身七百二十窍,皆有妙用,但唯有凝练之后的丹海之力能够激活穴窍,释放潜力,使之动如山中玄风,海上惊潮,鸣泽天地,绽若神雷。” “普通人无论如何锻炼身躯,肌肉与筋骨之力,永远无法和天地间的力量抗衡,因此寻常人在修行武者的面前,孱弱如婴孩,毫无反抗能力。” “你天生缺少丹海,无论后天怎样努力,潜力终究有限。” “你这人不错,我本不想如此打击你,但迟早你会接触到这一层,瞒得太久或许反而对你有害。” 闻潮生的眼神在火光中显得格外空洞,没过多久又恢复如常,他看着躺在地面上的阿水,不死心地真诚请教道: “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了?” 阿水摇头。 “我没有一丁点办法。” “这种事情本来概率就极小,而我又不是专门开宗立派的修行宗师,对于教导徒弟全无心得。” “你非要跟我学,我只能教你一门道家的养身的功夫。” 闻潮生迟疑了片刻,还是道: “什么功夫?” 阿水: “北海道人当年游历天下,在赵国极东处的碣石上刻下了三门自创的奇术,分别是鲸潜、妄语、不老泉。” “我会的这门奇术,便是不老泉。” “这门奇术比较特殊,不需要丹海也能修习,但效果因人而异,而且只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无法让你拥有开山碎石的力量。” 闻潮生毫无气馁,说道: “练了总比不练强。” “你说得对,我就是这个世上天下第一倒霉蛋,但倒霉蛋也有倒霉蛋的活法,如果我不想活,那我应该死在三年前,至少我不需要受这么多的折磨。” “这三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怎么才能活下来,怎么才能活得更好,与之相比,没有丹海好像也不算什么特别严重的事。” 阿水凝视着闻潮生的面庞,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闻潮生对于生活的信念。 一股说不出的感觉在她胸口缓缓蔓延,似乎那些旧伤的痛楚慢慢被掩盖了些,阿水转过脸,闭上眼睛说道: “睡觉吧。” “明日清晨我传你口诀,教你引导方式。” … 苦海县,县衙。 星月洒下的光辉被风雪掩盖,淳穹站在了存放刘金时尸体的房间里,吾邪仍旧持刀在一旁守候,只是他的那条较短的胳膊被缝上了密密麻麻的针线,手肘处用一块白布条吊在了脖子上。 刘金时的尸体只是被翻动了一下,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任何异常。 淳穹检查了一遍刘金时的尸体之后,有些不可思议地对着旁边的吾邪问道: “你说今日来的那瘸腿女人,修为还在你之上?” 吾邪嘴唇略显苍白,淡漠的眸子里出现了当时交手的画面,回道: “远胜于我。” 淳穹脸色凝重了许多,目光扫向了吾邪的伤臂,道: “能看出功夫路数吗?” 吾邪摇头。 “没有路数。” “她用侍卫的长刀,皆是横撇竖捺。” “但每一招都是挡不住的杀招,幸是她腿瘸,身法不便,我与她缠斗十招,交手一招,输了一条手臂。” “而且她身上有伤,还不轻,若非关键时刻她旧伤复发,那一刀斩下的就是我的头颅。” 淳穹听着吾邪的描述,只觉得头皮发麻。 “吾邪,你十五年前入龙吟境……如今却挡不住此人一招?” 第31章 我就没有丹海 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淳穹此次从王城而来,随行的人里全都是他亲自精挑细选,吾邪更是服侍家族二十余年的老客卿,实力究竟如何,淳穹心中很清楚。 他不理解,苦海县这样的边陲之地为何有如此可怕的高手,一时间不免心生涟漪,朝着事情最恶化的方向去想了——指不定是宫中的贵人发现了些蛛丝马迹,私下里派遣了白龙卫中的三教头来此地查询。 据传闻,白龙卫的三教头就有一人是女流之辈,武功深不可测,曾在西疆一人独战一千八百寇匪,最后杀了匪首,全身而退! 难道,这一次来查看刘金时尸体的那人便是白龙卫的女教头? 淳穹心思乱了,诸多细节都被弃去,此刻只觉得脚底全是钢针,走一步浑身发麻。 一旁的吾邪感受到了淳穹的气息紊乱,沙哑安慰道: “大人莫要惊慌,凡事关心则乱,今日我观那女人穿着破旧,如同流民一般,身上还有许多触目惊心的伤痕,想来本身就带着极大的麻烦,这样的人多与宫中无关,只要入了江湖,什么大事都是小事。” 吾邪的讲述让淳穹紊乱的心思渐渐平复,他深吸了几口气,转身面向了刘金时的尸体,说道: “你说的有理……” “今日,我与陆川在鸳鸯楼商谈前夜之事时,他告诉我了一则隐秘,说忘川最近天字悬赏上出现了一个大货,价值十万黄金,也是一个女人,高八尺,浑身是伤,现在想来,今日来县衙查尸的人可能多半就是她。” “只是,她为何会对刘金时的生死如此关心?” 淳穹的眸子里光影明灭不定,他仍旧是不放心,刘金时的尸体最后一定要随着卷宗全都上交给隶属大城广寒城的司法机构,待那头确认无误之后,再将一切手续传回王城,这件事才算有个彻底了解。 如果他表现出了明显的不正常,保不齐那些随行而来的白龙卫会不会注意到他。 淳穹并非忌惮白龙卫。 他此次前来苦海县,一方面是为了寻找一场机缘来帮助他完成阑干阁今年的应试考验,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帮一位云端上的大人物处理一些小麻烦。 只要他需要,陆川那边儿随时都会伸出援手,发动所有他能发动的力量来帮助他。 真正让淳穹感到忌惮的,还是白龙卫背后的力量,以及泄露蛛丝马迹之后,将不该有的祸端带到云端上那位大人物那里。 这件事若是做不好,倒霉的可不仅仅是他,甚至会牵连整个家族。 齐国虽是数百年来尊儒重道,但能上云端的人,绝不是靠着几句之乎者也来扞卫自己的地位与权力的,这一点,淳穹自认为比任何人都要了解的深刻,七十六年前,齐国王室政变,出现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动乱,当时朝纲不稳,他的爷爷就是因为太过偏信儒道浩然,坚持不站队,不结党,不营私,最终被各方排挤,没了性命,丢了官位,家道中落,沦落到如今境地。 “大人想知道的话,不妨就配合陆川查查?” 吾邪其实也不理解,刘金时这种边陲的小县令,不可能认识那么厉害的江湖人士。 对方今日来查看刘金时尸体的行为动机太怪。 淳穹双手背负于身后,指尖轻轻搓动,似乎在纠结,良久,他长长呼出口气: “今日,我本来没同意陆川的提议,他侍奉的那位大人实在是太危险了,我得罪不起,任何可能节外生枝的事儿我都不想做。” “真要是跟他凭空惹了祸端,牵连的可不只是我个人。” “但现在看来,我好像没得选择了。” “吾邪,明日我修书一封,你帮我送去吧。” … 闻潮生坐在枇杷园中,跟吕知命在棋盘上进行了第二轮角逐。 这一次,他变得跟吕知命一样,下棋时心神不定,注意力不集中,棋过七十子后,吕知命忽然开口问道: “潮生,你今天怎么也变成我这样了。” 闻潮生回神,叹了口气,苦笑道: “是啊,睡了一觉,有了烦心事。” 吕知命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你有什么烦心事?” 闻潮生喝了口茶,反问道: “您不该知道吗?” 吕知命笑道: “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不说,我能知道什么?” 闻潮生叹了口气,摇头道: “吕先生,我没丹海啊。” “不能修行,未来注定只能平凡一生。” 吕知命也浅浅地喝了口茶。 “谁说没丹海就不能修行?” “我就没有丹海。” 第32章 一剑穿心 吕知命随口的一句,让闻潮生已经黯淡一整夜的眼忽然又燃起了亮光,他盯着眼前这名看似朴素却又神秘的中年男人,不免想起了阿水口中的‘世外高人’,再加上先前吕知命随手便拿出一片金叶,让他愈发觉得吕知命身影神秘高大了起来。 “还请吕先生不吝赐教!” 闻潮生对着吕知命一拱手,言辞恳切。 吕知命也没有遮遮掩掩,微笑问道: “你对修行了解多少?” 闻潮生想了想,把阿水讲给他的又复述了出来: “人身七百二十窍,修行是人沟通天地大道,将力量凝练在丹海,再利用丹海之力激活穴窍,释放人体之中被雪藏的真正潜力,使之迸发出巨大的潜力……话说,吕先生,丹海究竟是什么?” “是丹田吗?” 吕知命稳稳地给自己斟上一杯茶,徐徐道: “丹田是人身区域的描述,一般在脐下二三寸,而丹海则是人身七百二十穴窍的经脉连接点,它可以出现在人身上的任何一个区域。” “丹海虽然真实存在,但并不落实到人的肉身上,更多是一种玄妙且准确的感觉,如果你是修行中人,便能拥有这般神奇的体验,丹海之力能在瞬间贯穿奇经八脉,抵达穴窍,激发潜力。” “只是世上的人无数,各自拥有的潜力不尽相同,有些人经脉天生堵塞,无法承载丹海之力,有些人天生穴窍枯朽,七百二十窍只通一半……这世上的修行者何止千万,能发掘六百窍以上潜力的人却不过寥寥。” “当然,穴窍之说也只是世间大流的修行方式,它只是代表着修行的潜力,并非穴窍通的越多,修为也越高,燕国极北之地有一修行圣地,名为剑阁,其阁主屠山白便穷其一生,只修掌间一窍,同样纵横世间。” 闻潮生听到这儿,竟觉得有一种莫名的热血沸腾,以前他在小说里便听过有人一生只练一式,出山便是无敌。 二者似有异曲同工之妙。 天下英雄,不过一合之敌,那是何等快意? “吕先生,倘若没有丹海,又如何修行,激活穴窍的潜力呢?” 吕知命微微一笑: “天下大道,四通八达,但凡心思到了,何处不是修行?” “吃饭、睡觉、走路……砍柴。” “喏,这不才过去两三天么,你砍柴难道不是顺手多了?” 闻潮生沉默了稍许,正色道: “是与从前有所不同,但我想学的修行,是可以让我面对那些真正的修行者时有自保之力,而不只是沦为他们眼中的鱼肉。” 吕知命缓声道: “修行者怎么了?” “修行者就不吃饭,不睡觉了?” “都是人,都说不一样,其实都一样。” 闻潮生看着吕知命的双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隐藏着笑意,他总觉得吕知命所说的话还有其他的意思,可一时半会儿却到不了吕知命指引他的地方,思索许久后,他仍是抬头问道: “我要怎么做,吕先生?” 吕知命倒了一杯茶给他,笑眯眯道: “喝茶,下棋,吃饭,劈柴。” “常言道,书读千遍,其意自现,做什么事其实都差不多,世间人都想着修行,可修行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又有几人真的想明白?” 言罢,他站起身子,双手背负,缓缓朝着院外走去。 “我去河边散散步,你劈柴累了,就来院子里喝茶吧。” 吕知命走后,闻潮生坐在原地,盯着桌上的茶杯许久,里面漂浮于绿水中的一片茶叶摇摇晃晃,半天未沉落杯底,像是挣扎在大海上的一粒萍舟。 不知为何,闻潮生突然对这毫不起眼的一幅画面感兴趣起来,他脊背微弓,伏于桌面,面庞离杯子近了些,目光一直凝聚在了杯中,渐渐忘记了周遭的一切。 忽而院中吹来了一缕微风,这微风自东边沔湖的极远处吹来,扰了澄澈湖面,层层晃荡而起的涟漪仿佛被吹入了这杯中,霎那之间,闻潮生感觉自己置身于杯中的萍舟之上,周遭翻滚的浪涛如龙,要将他彻底吞噬! 闻潮生站立不稳,急忙蹲下,死死抓住萍舟一角不肯松手,惊骇地望着周围! 他不是在院中么? 什么时候来到了这杯中世界? 一想到自己连穿越这种事情都撞上了,似乎忽然变小也不是多么惊奇,他正要调整心神,此刻一道海浪打来,闻潮生急忙俯下身,刚躲了过去,死死抓住的萍舟的手却不幸滑落,整个人坠入了脚下深海。 恐怖的失重感袭来,闻潮生瞪着眼睛看着上方海面处,那茶叶化为的萍舟也似乎被海浪击落,径直朝着他坠来。 虽是身处于水中,可闻潮生并没有窒息,也没有感受到丝毫的浮力,头顶的萍舟坠落向他的速度却越来越快,尖端口渐渐破开二者之间的水流,接着萍舟尖端燃起了焰火,越烧越大,直至将整个舟身吞没! 闻潮生死死盯着面前被焰火吞噬的萍舟,忽而一道剑鸣声从中破浪而出,将周围浪海震出一片真空! 铮! 下一刻,一柄无比锋利的长剑刺破火浪,从闻潮生的胸口猛地穿过! 咻—— 那无法言喻,绝对纯粹的锋利,不掺杂丝毫的杂质,让闻潮生通体冰冷,倏然惊醒,回神时,他仍伏在桌面上,盯着面前的茶杯,身上全被冷汗浸湿。 而杯中的那一缕漂浮着的茶叶,已经沉入杯底…… 第33章 用字抵债的人 傍晚时,闻潮生拖着一车白天劈好的柴沿着无人的平坦大道出城,路上寒风呼啸,裹挟着大量的飞雪,在即将出城的路上,迎面走来了一名同样拖着柴车的人,对方穿的极厚,但纵是隔着厚厚的冬装,也无法遮掩他那消瘦的身材。 闻潮生因为长期缺乏食物,导致营养不良,身体素质相比较于正常人有些糟糕,而迎面而来的这看不清容颜的瘦削男人,则显得要比闻潮生更为不堪,他柴车上尽是些小枝枯木,而且总量不如闻潮生柴车上的一半,拖动的时候却显得格外费力。 昨日闻潮生出城时,其实就看见过这人,不曾想今日又遇上了。 二人擦肩而过,闻潮生看着对方肩膀上堆积的雪层,忽然停下脚步,叫了他一声。 “喂。” 那人在雪中步履麻木,似乎没有听到闻潮生在叫他,走了几步后闻潮生又叫了他一声,这人才终于意识到,转过头用一种疑惑的眼神看着闻潮生。 街道上,被飞雪吹拂的二人像极了一对难兄难弟。 闻潮生指了指自己的柴车上的木柴,说道: “你需要这个吗?” 对方站在原地没动,注视了闻潮生有一会儿,这才放下柴车上的绳子,慢慢走到了闻潮生的旁边,问道: “怎么卖?” 闻潮生看见他干瘦的手上全是冻开的裂口,但从他的面容判断,又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一时间不免有些感慨,说道: “如果你真的需要的话,我可以免费送你一些。” 吕知命那里每天都有许多柴木,他跟闻潮生讲过,每天闻潮生劈得柴根本就烧不完,所以最后也是找人卖掉,其中一些钱就成了闻潮生的工资。 眼前的男人听到闻潮生要免费送他柴,脸上没有浮现任何欣喜,他思索了一下,伸出手在袖兜里掏了掏,但翻了半天也什么都没翻到,最后对着闻潮生道: “君子不受嗟来之食,城里的木柴有专门买卖的地方,我知道价格,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花市场价的一半从你这里买柴,剩下的一半……” 他仔细想了想,又很认真地说道: “我用字跟你换。” 闻潮生眉毛微微扬了扬: “字?” “什么字?” 面前的瘦削男人答道: “写的字。” “要吗?” 闻潮生听到男人这话,一时间竟有些莞尔,但笑过后,他又同意了下来。 “成交。” 瘦削男人点点头,看了看周围,指着远处的县城南门,说道: “今日我没带钱财,明天傍晚太阳落下之时,我带上钱和字,在那里等你,如何?” 闻潮生帮他搬柴。 “行。” 二人将闻潮生柴车上的柴搬去了三分之一到瘦削男人的柴车上,而后他抖了一下身上的雪,对着瘦削男人说道: “就这些吧,看你力气也不大,多了你搬不走,一会儿冻死在街上,人命指不定还算我头上。” 瘦削男人埋着头,防止飞雪吹入他的眼,他用绳子固定了柴车上的木柴,说道: “冻死了,算我自己倒霉。” “我姓程,单名一个峰字,明天你一定要来,我会在门口一直等你。” 闻潮生说道: “没问题,我叫闻潮生,明日傍晚县城门口碰面。” 二人错开,闻潮生去了县外,而程峰则艰难拖着沉重的柴车回了自己家。 到了破庙外,闻潮生一眼就看到了阿水被火光照耀后映在墙壁上的影子,他将柴车拖回了破庙,卸下柴堆,拿了些来火堆旁,看见阿水在煮马肉。 听到脚步声,阿水没抬头,用木棍搅动着锅中的马肉,嘴上道: “不是让你不要回来吗?” 闻潮生坐到了火堆旁,将冻僵的手放在了旁边取暖,说道: “如果我说,我担心你的安危,这才回来看看,你信吗?” 阿水嗤笑一声。 “真是有够烂俗的借口。” 她盛了碗并不好喝但足够暖和的马肉汤,递给闻潮生,后者隔着衣服将碗捧着,不断吹气,小口小口喝着。 汤有些腥骚,但闻潮生甚至饮下时还觉得享受。 “你这人,自尊心太重了,我要是你,肯定会赖在那贵人柴房里,说什么都不出来。” “被人瞧不起,总比没了性命强。” 闻潮生眸子微抬,与阿水对视,还带着寒霜的眉毛往中间皱了皱。 “你简直像我肚子里的蛔虫。” 阿水道: “吃饭呢,不要说这么恶心的话。” 闻潮生放下了手里的碗,对着阿水道: “今天有人来找你吗?” 阿水摇头,她伸了个懒腰,声音挂着庸倦: “今日无人打搅,我睡得很好。” 闻潮生想了想,继续说道: “昨夜的事我琢磨了许久,先前不是我告诉过你,淳穹那些人可能受到了来自庙堂的施压吗?” “你说……给他们施压的人会不会就是白龙卫?” 被闻潮生这么一提醒,阿水表情顿显微妙,白日里她一直忙着恢复伤势,的确没有想那么多。 闻潮生用手捻起了碗里被煮烂的马肉,放进嘴里细细咀嚼。 “苦海县距离王城实在太远了,宫中的势力按理说没那么迅速能够伸手到这个地方,所以哪怕遇见什么事,淳穹他们的操作空间也比较大,但如果是白龙卫的话……事情就不一样了。” “他们虽然是为齐国的王室办事,但却是江湖势力,平日里四通八达,兴许很多地方都有他们的身影。” “这种背后站着王族权力的强大江湖势力,在齐国的任何角落都可以酿成最直观的威胁。” “目前我能想到的,唯一让淳穹他们犯蠢的可能,就是淳穹他们要做的事情不能让白龙卫知晓,甚至最好不要惊动白龙卫。”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无论是淳穹还是白龙卫,都是为宫里的大人物办事,如果他们之间存在冲突,是不是意味着现在齐国的王城……如今也是暗流汹涌?” 闻潮生平静地娓娓道来,火堆旁的阿水陷入了沉思,眸中闪烁的火焰似乎正昭示着她内心的震撼。 沉默半晌后,她宛如看怪胎一样地看着闻潮生,说道: “闻潮生,你以前到底是干什么的?” 闻潮生也沉默了会儿,然后用手指着自己的脑子,对她道: “我这里受过伤,十八岁以前的记忆都忘了,就记得县外这三年。” “你别问我以前做什么,我连自己爹妈是谁都想不起来。” “但我觉得,我应该没有什么离奇的身世,不然我要么已经被家族的人找到,成了权贵子弟,要么已经被家族仇人灭了种。” “只有这天下第一倒霉的倒霉蛋,才不会被人惦记,你说呢?” 第34章 今夜,我教你杀人 他当然不可能真的将自己穿越的事情告诉阿水,这档子事儿说出去别人若是不信,得将他当成疯子,若是别人信了,只怕还要招来无穷麻烦和祸患,索性直接烂在肚子里。 对于闻潮生的说辞,阿水也不知信是不信,但反正是没有再问,兀自捞着马肉吃。 沉默一阵子,闻潮生似乎吃饱了,他抚摸着自己的肚皮,对着还在吃喝的阿水说道: “接下来的日子,你得多多提防一下了。” “不管你是哪方人,让淳穹知道你去动了刘金时的尸体,他一定会心生怀疑,最坏的结果就是他与江湖上那些寻你的势力勾结,届时会引来怎样的麻烦还未可知。” 阿水淡淡道: “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闻潮生摸了摸身上,不知从哪儿居然摸出了一小壶酒,抛给了阿水,后者一抬手,稳稳接住,挑眉道: “你小子,有钱买酒了?” 闻潮生道: “上次你请我喝,这次我请你。” “钱不多,就买了这一小壶,省着点儿喝。” 阿水笑了笑,单手拨开壶嘴,仰头灌了一口,灼热之感顿时从内而外涌出,她低沉地呼了一声: “爽。” “闻潮生,就凭这壶酒,算你有点良心。” 闻潮生继续着上一个话题,告诫道: “淳穹那人不简单,你最好不要轻敌,就算他们不是你的对手,可你现在这状态,保不准哪天与人动手时,又旧伤复发。” 阿水用烈酒漱口,咕噜咕噜两声,偏头吐在了闻潮生面前的火堆里,那焰火顿时猛地明亮了许多,片刻后才渐渐恢复正常。 “大不了魂归故里,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对于自己的生死早就不以为意,每每提及,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闻潮生对于她如此藐视生命的态度不敢苟同,语气带着嘲讽: “你那么一心求死,那还查什么真相?” “人死后黄土一抔,过往种种皆化为白骨,你知道与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呢?” “如果你真的很重视这件事,那至少应该先确定自己能活下来。” “而且……” 他与阿水对视,目光锐利得仿佛要撕开人的皮肉,凿开骨头,直入最深处,只是闻潮生的话到此为止便戛然而止,没有继续说下去,二人如是对视了一会儿,阿水忽然瞥过了眼睛,用一种不悦的语气说道: “你的那双眼睛实在讨人厌。” “它们看得太深了。” “我平生最不喜别人窥探我的秘密。” 闻潮生低头扔了根柴在火里,无奈道: “我也不想,但天生这样,我不说,你就当我没看到吧。” 阿水冷笑道: “我开始后悔跟你这种人交朋友了。” 闻潮生看着她笑了笑: “有多后悔?” 阿水想了想,抬起手臂,伸出了一根纤细的食指,闻潮生还能隐约看见这根食指关节处有茧,那是长时间握刀兵留下的痕迹。 “有一匹马那么后悔。” 闻潮生听到这话,莫名来了兴趣,追问道: “为什么是一匹马?” 阿水道: “我刚逃出来时,伤势很重,神智混沌,很多人都在找我,本来我没有道理能活着来到这里,是一匹老马背着我穿越荒原,奔袭了上千里,最后赶上一场飞雪,它冻死在了荒原上,我跌跌撞撞入了山,被你捡到。” “所以如果没有那匹马,我就不会遇到你。” 闻潮生看着阿水垂落的发丝缝隙后那斜视的眼神,笑道: “能看出来,你遇到我后确实很糟心。” 阿水叹了口气,轻轻摇头,把喝了大半的酒壶扔给他。 “不喝了?” 闻潮生问道。 阿水躺下,双手枕头,闭上双目,懒懒道: “困了,你自己喝吧。” 闻潮生也不客气,仰头直接把剩下那些酒饮尽,恐怖的辣感直接化为痛感从喉咙直穿肠腑,他痛快地‘啊’了一声,将酒壶盖子合上,放到一旁,也直接躺下了。 闭上眼,那酒劲很快便涌了上来,闻潮生一时间觉得天旋地转,身子也轻飘飘的。 有点舒服。 这个时候睡觉,正好。 只是今夜与往常不同。 庙外飞雪茫茫,天上竟出现了数道乌鸦般的黑影。 那人眼看不见的地方,有刀兵划过刀鞘时留下的锋利声音,雪地上留下了数道脚印。 庙内,火苗闪烁,闻潮生才睡没一会儿,被一只手忽然拉扯住了衣领,从地面上揪了起来,他惊觉不对,刚一睁眼,便看见阿水那张面孔近在咫尺,一时间不免心脏一紧,心想不会是这太岁酒后气不过,要把自己眼珠子挖出来。 “什么说法?” 他喘息着问了句。 阿水眯着眼道: “来人了。” “庙北,一里外,三十六人。” 闻潮生一怔,酒虽未醒,但眼睛已经在第一时间寻找自己的柴刀,他既没有去询问阿水为何知晓一里外的情况,心里晓得阿水这样的修行者有什么特异功能完全不奇怪,目前最重要的是,得先想办法保住自己的性命。 阿水低声道: “别找了,柴刀在我手里。” 闻潮生说道: “庙里不是有那么多武器,你非要抢我柴刀?” 阿水轻轻挥了挥柴刀,手腕翻转时,握刀的手稳得完全不像是喝过酒。 “你这劈柴的刀不错,我用着趁手。” 闻潮生无语,他指着自己问道: “你用我柴刀,那我用啥防身?” 阿水: “庙里那么多武器,你怕没武器用?” 闻潮生摊手: “我不会啊!” 阿水松开了勾住他衣领的手,淡淡道: “那就随便拿把刀或者剑。” “闻潮生,你不是想跟我学功夫吗?” “今夜……我教你杀人。” ps:今天一更。 第35章 夜战 闻潮生的酒劲还没有完全褪去,五脏六腑内都残留着烈酒燃烧后的痕迹,眼前虽无重影,但走路的时候能明显感觉到脚下轻飘飘的,他一脚陷入外面的飞雪中,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我觉得以我现在这个状态,出去跟人干架纯粹就是送死。” 阿水从破庙角落随便抽出了一柄长剑,扔给了闻潮生,后者直接朝着旁边扑去,躲开了这对他来讲致命的一剑。 “你再这么扔东西,我不一定能活着见到那些敌人。” 他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捡起了插在雪地里的长剑。 试了试,不太习惯。 阿水也一脚踩入雪中,声音在风雪里显得格外冷漠凛冽: “无论是在战场,还是在江湖,敌人从不会给你调整状态的机会。” “刀兵相见,唯有生死,其余的一切,都是不纯之物。” 闻潮生提着剑,跟在了阿水的身后,嘴一张,那刺骨的雪风就往里灌: “我不会武功,身体素质也不行,对他们而言,我就是能被随便一脚踢死的野狗,今夜跟着你,应该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 阿水冷冷道: “不过是你自己的选择,我让你不要回来,你听了吗?” 她话音刚落,远方茫茫皓然处,有杀气顺着雪风而来,把二人发丝吹得乱翻,阿水握着柴刀的手似乎更为放松,她回头看了一眼情形窘迫的闻潮生,说道: “你怕不怕?” “后悔不后悔?” 闻潮生身体在抖,不知是因为风雪中的杀气,还是因为这场风雪本身,他呼出的白雾上浮,遮住了他的眼睛。 “我有点紧张。” 阿水道: “紧张是正常的,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我也紧张。” “这次来的人,有一些不是修行者,只是江湖上的寻常武夫,连步伐都不藏。” 闻潮生有些意外地看了阿水一眼,说道: “你能听得这么清楚?” 阿水道: “风大的时候,就能听清。” “但也只能听清一些寻常的动静,有高手或有人潜伏的话,耳朵便不那么好使了。” 她话音刚落,茫茫风雪中一支弩箭突然刺穿这天地间朦胧的幕布,直奔二人而来! 一片落下的晶莹雪花自正中心被裹挟着杀意与冷意的箭锋击碎,须臾间箭身便已贯穿十丈之距,离闻潮生的眉心不过半尺,却被一只纤瘦的手稳稳抓住。 下一刻,阿水甩手,弩箭原路折返,没入了远处看不清的混沌雪面,一道沉闷的声响过后,白色的雪面上渐渐染了一片殷红。 闻潮生弓着身子,后背冷汗浸湿,被浸髓的东风一吹,酒便彻底醒了。 这种劲弩在夜幕下对于阿水可能构不成什么威胁,但对于他来说却是完全无法防备的必杀之着。 等他发现弩箭,只怕弩箭已经穿了他的身。 最好的办法,就是压低自己的身躯,尽可能减少被敌人攻击的面积,不让阿水分神。 这根弩箭的主人被射死之后,周围又彻底安静了下来,也不知雪中是否还藏着其他的劲弩。 阿水的目光眺望向了远方,眼帘上覆着一层霜。 在她的正前方,出现了许多刀剑出鞘的黑衣人,约莫三十,全都蒙着脸,身上的肃杀盖过了风雪凛冽,杀气如蛛网交织,将二人彻底笼罩! “这些人都是修行者,我腿瘸了,处理他们需要时间。” “闻潮生,听我说,别看弩箭,要去听。” 听着阿水的叮嘱,闻潮生手脚发冷,压低声音道: “我也没练过自己的听力,只怕判断不准确。” 阿水道: “那就判断准确点。” 她说着,提着刀便一瘸一拐朝着远处的那些黑影走去,留下闻潮生在原地,后者没有跟阿水求救,只是在粗重的呼吸声中不断努力沉静下来,企图靠着耳朵来判断周围可能出现的弩箭。 对闻潮生这样未经磨砺的菜鸟来说,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尤其是事关他的性命,几乎没有第二次机会,生死间的压力就会更大。 呼呼—— 凛冽寒风呼啸,阿水提着柴刀一步一步来到了那数十名黑衣人面前,对着他们道: “你们谁先死?” 这些黑衣人的腰间全都挂着忘川的信物,实力高低不一,大部分是年轻人,还有一名身着黑袍,没有蒙面的中年剑客,他头发已经变得花白,不知是岁月还是飞雪。 他们伫立雪中,宛如雕塑,冷冷凝视着面前的女人。 “那姓陆的说,你人头很值钱。” “杀了你,能进风字旗。” 中年剑客语气带着一抹挑衅,他完全没有听阿水在说什么,也没有兴趣。 忘川的风字旗很难进,因为无论下方有多少强者,风字旗总共只有十二个位置,想入风字旗,除了实力要足够强大之外,还必须对忘川有过重大的贡献。 进入风字旗的人,才算是在忘川中有了一份属于自己的权力,未来可能进入十殿。 十殿,便是忘川的核心势力与权力,那里,是无数刺客究其一生的目标。 风字旗,就是实现他们野心的最关键一步棋。 阿水抬眸,斜视着他: “你来试试不就知道了?” 中年剑客微微一笑,轻轻挥手,漫天的杀意再隐不下去,周遭无数刀兵出鞘的声音响起,杀气如莲华绽放,震开了无数飞雪! 短兵相接,第一名黑衣人至近前时,阿水扬刀见血,连人带兵刃劈成两半! 那是朴实无华的一刀,却也是无法抵挡的一刀。 阿水挥刀,再挥刀,每一刀都慢到了极致,仿佛从一个世纪之前劈来,然而当刀锋终于轻吻至敌人颈侧之时,他们才发现,那哪里是一柄慢刀? 这分明是一把快到无法抵御的必杀之刀! 冷汗四溢,当这些人终于察觉不对时,阿水面前已经横七竖八倒下了十几具尸体! 那名原本脸上挂着冷漠与疯狂之色的中年人,此刻眼神也渐渐凝重了起来,右手拇指摁在了剑鞘上,将剑身稍微压低了些许。 这是他拔剑时的惯用小动作,剑身低了,拔剑时能听到那悦耳的摩擦声,中年人将这种声音视为生命逝去的声音,也是奏响自己即将展开的杀戮的前奏。 咻! 在阿水抬刀对着右侧方的一名刺客劈下时,身后远方的雪地里忽地飞出一根弩箭,对准了阿水的后背飞来! 阿水挥刀的动作顿住,身后像是长了眼睛,她身体侧开,以毫厘之差躲过了这根弩箭! 而在她面前的那名刺客就没这么好运了。 这名刺客方才在准备抵挡阿水的攻击,但他的反应显然没有阿水这么迅速,当阿水忽然收刀时,他还在原地愣住了霎那,也就是这一霎那,让他失去了抵御弩箭的可能。 从机械里射出的劲弩具有寻常弓箭没有的穿透力,他的护体罡气显然没能抵挡得住,弩箭刺破血肉的声音在空气里传得十分沉闷,那名刺客低头看着深入小腹的弩箭,眉头一皱,朝着旁边翻滚而去,伸手想要将这弩箭抽出。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只要没有伤到心肺和头,基本都要不了命。 丹海之力可以封住伤口,使其失血的速度减缓许多。 可他的手刚碰到那根弩箭,面色突变,紧接着喷出了一大口黑色的血液,身体抽搐几下后便倒地不起了。 显然,这些弩箭上面涂了剧毒! 雪地中埋伏的驽箭手见一击未中,便要瞄准阿水出第二箭,可他刚瞄准,便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这名弩箭手亦是警惕,转身便直接对着脚步声发出的方向来了一箭! 咻! 第一箭直接落空,他正要对着朝着一旁闪去的黑影补上第二箭,但对方似乎在这生死之间被激发了潜力,手中从未握过的长剑忽然笔直朝着他刺来,死亡的恐惧感包裹着这名驽箭手,他下意识偏头闪躲,可奈何身体大部分区域埋在雪中,没法做出大幅度的动作。 噗嗤! 这一剑来的比想象中更加干脆,纵然他没被埋在雪中,也无法躲开。 闻潮生握着剑,刺入了他的喉咙,喷涌的热血飞溅在周围,那一刻,他似乎又回到了那深海萍舟之上,周围是汹涌澎湃的海浪,而脚下原本站立的萍舟,却变成了一柄长剑。 闻潮生果然没有站稳。 他再一次坠入了深海,再一次看见了焰火,再一次被那柄无比锋利,无比纯粹的飞剑洞穿! 胸膛的冰冷让闻潮生浑身发麻,求生的本能在这一刻被激发到了极致,他自己甚至还没有注意到,握着长剑的手便已出剑。 一式他从未练习,甚至没有学习过的刺剑在冥冥中以一种千锤百炼的完美方式刺出,与袭杀至面前的弩箭箭锋相击! 下一刻,弩箭的箭身发出悲鸣,段段碎裂。 对方似乎也没有想到闻潮生这个看上去完全没有修为的人,竟然能在这么近的距离接下这一箭,以为闻潮生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主,愣在原地半天。 最后,还是闻潮生率先反应了过来,几步上前,手中长剑宛如劈柴一般落下! 扑哧! ps:没有ps,晚安,圣诞节快乐! 第36章 今生最后一赌 一颗头颅滚落,在雪地里转了几圈,新鲜的热血便就此冷却。 闻潮生心脏疯狂地跳动,感受着握在手中的长剑,一时间竟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控感。 方才那一下,他是在杀人,还是在劈柴? 他自己也不清楚。 恍惚之间,耳畔响起了自己的声音: … “我要怎么做,吕先生?” … “劈柴……劈柴……” 闻潮生轻声喃喃,思绪飘飞到了吕知命家中的柴房里,他几日不断抬刀,落刀,劈至胳膊发酸,虎口震痛,就是为了寻找先前第一刀那冥冥中绝妙的感觉。 虽然后来也有过临近第一刀的奥妙,可终归存在差距。 唯有方才那刺破劲弩的一剑,让他再度找到了复刻第一刀的感觉。 无心无意,浑然天成。 那并非是属于他自己的剑术,更像是天地间原本存在的道蕴,被他偶然捕捉,而后融于剑法之中,施展出来。 这一剑过后,闻潮生立于雪中未动,似有体悟。 远方第二道弩箭乘风而来,闻潮生听到了风声,毫不犹豫,掌中的长剑对着飞雪斩出。 这个再寻常不过的动作,他在吕知命的柴房中已演练了许多次。 不过就是劈柴。 生涩的动作突然熟络,面对尖锐劲矢的那一刻,闻潮生不确定自己这一剑能真的在被射中前将其劈断,更不确定自己是否对于声音的判断足够准确,杂念被抛去,他只当这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劈柴。 挥剑的霎那,生死间的巨大压力烟消云散。 嚓! 他斩中了。 空中的劲矢失去力气,两段的尸体尚未落地,第三发破裂空气的爆鸣声已冲击在了闻潮生的耳膜上,他想也没想,再次挥剑,剑刃上沾染的月华与弩矢之锋擦开了一道烁然光火,闻潮生手心一麻,长剑几乎要脱手而出! 这一击显然远比不得先前那浑然天成的一剑,但他也晓得这是生死存亡的时刻,顶着虎口裂开的风险和疼痛,将长剑死死握在手中,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奔去! 闻潮生的听声辩位远不如阿水,但他知道对方想杀他,一定会再次出手。 能否近距离接住下一根弩箭,闻潮生自己都不确定,可他记住了阿水先前的话——短兵相接,唯有生死,其余皆是杂念。 想活下来的唯一可能,就是解决所有的威胁! 远处,阿水周遭已是尸骨横陈,她手中的柴刀上布了一层厚厚的血泥与雪霜,周围剩下的几名黑衣人将她围着,无人敢轻易上前。 那几人虽是亡命之徒,此刻也被阿水的狠辣强横吓住,晓得他们之间存在极大的差距,根本不是简单的人数可以弥补。 其中一人心生退意,想要后撤,可才退两步,一柄鱼刺状的长剑便从他的后背穿透而出。 这名刺客瞪大眼,微微偏头,便看见贴在了自己身后的中年男人面色冷冽。 “身为忘川的人,临场怯阵,实在不该。” 他缓缓抽出长剑,地面的积雪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 这人盯着阿水,对方身体在轻轻颤抖着,呼吸也很用力。 “你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已经折损到了命之根本,还能撑到现在,真是不容易。” “不过这也侧面印证了,你的人头确实值这个价。” “我白酉雨行走江湖大半辈子,最是喜欢赌场和情场,不知豪掷了多少银子,还从来没有撞过这般大运。” “以前我总不理解,现在来看,原来我的运气都是老天爷为我留到了今天。” “风旗里,有些老东西已经老的不能再老了,还有人神秘失踪,尸骨到现在都没找到,好几个位子,早就该让出来了。” “我一直想进去,但是缺块敲门砖,今日请你帮帮我。” 白酉雨提着剑一步一步的走向阿水,飞雪落在了他的肩头,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变得更有压迫感。 阿水嘴唇苍白,仍旧提着柴刀站在原地,不断喘息着,周遭其余几名黑衣刺客看见白酉雨也准备加入战场,便没了退却的心思,准备配合他一拥而上。 他们当然不敢跟白酉雨去抢功劳,但只要帮了他,待他日后成了风字旗的大人,他们的地位很可能会跟着水涨船高。 “是吗?” 阿水的眼神穿过粘着飞雪的发丝缝隙,嘴角掠过了一抹淡淡的嘲讽。 “根据我多年来的经验,人不会一直好运,但会一直倒霉。” “赌徒也有一个非常有趣的特征,那就是每次输了之后总认为自己下次一定能赢回来。” “只不过对你来说,这可能是你这一生最后一次赌博。” 白酉雨似乎被阿水戳中了痛点,本就有些幽暗的脸色,在这一刻变得更为阴沉邪异。 “待我掌间的「鱼刺」扎入你的心脏之后,你便知道自己是何等的愚昧!” 他话音落下,周围飞雪骤停,疾风静止,远处即将斩杀最后一名弩箭手的闻潮生动作也随之顿住,此方天地仿佛陷入了绝对的宁静。 时间当然不可能停滞,是有人太快,快到连风与飞雪都无法反应过来! 铮! 「鱼刺」在虚空中刺出,月华掠过的寒光先行,裹挟着凛冬的肃杀,先一步在阿水的心口位置盛放! 寒芒已至。 这剑来得太偏,太准,太突兀。 其他刺客还没有来得及拔剑时,白酉雨的剑锋已经抵达了阿水的心口。 正如他先前所说,他要将阿水一剑穿心。 人被刺穿心脏的时候不会立刻死亡,这样,白酉雨就能够看见阿水眼眸里那惊恐和绝望的眼神。 他很享受猎物死前露出这样的神情。 锋利的剑尖已经刺破了阿水的胸膛肌肤,看着没入的剑尖,白酉雨嘴角扬起,他所修穴窍皆在手脚,速度之快,便是许多通幽境界的大人物也未必能及,让他先出手,近距离下一式斩杀通幽境的武者也未必不可能,更何况眼前的女人早已油尽灯枯,身负重伤? 扑哧! 剑锋贯入胸膛,带出大片鲜血。 白酉雨凝视着面前的女人,冷笑道: “现在,当如何?” 阿水冷冷凝视着他,瞳孔不曾半点涣散,短暂的一个呼吸之间,白酉雨便觉得不对劲,他正要抽身,一柄柴刀已经横在了他的脖子上,恐怖的杀意封锁了他所有后退的可能。 “你……” 白酉雨面色僵住,他确定自己这一剑绝对刺入了阿水的心脏位置,可为何对方居然一副无事的模样? “你确定自己真的刺中了?” 她冷冷开口,白酉雨目光凝滞,握剑的手微微一颤。 他感受到,剑身上传来了心脏的搏动。 这一剑……并没有刺中阿水的心脏。 噗! 阿水一刀挥过,白酉雨的头颅飞起,血雨迎着鹅毛大雪冲天而上! 白酉雨一死,其他几名黑衣人本该萌生退意,却不曾想一人胆大心细,察觉到阿水状态极差,上前一刀,要用命搏出生天! 这刀辟雪而来,直袭阿水脖颈,后者未避未防,转身亦朝着这名黑衣人出刀,竟要以命换命! 此一战,白酉雨的剑虽未对阿水造成致命伤,但此前她本就重伤在身,如今伤上加伤,刀早已没了先前那般迅疾,眼见黑衣人的长刀即将斩在阿水的脖颈,关键时刻一只弩箭贯穿风雪而来,精准没入黑衣人的小腹处,他闷哼一声,手中长刀脱力,下一刻,胸膛便被阿水握住的柴刀劈开,洒了一地。 他一死,剩下的三名黑衣人已被吓破肝胆,不敢停留,转身朝着风雪深处疾奔而去…… 阿水咳出一大口血,回头看时,是闻潮生拿着一把劲弩对准了这头。 眼前重影烁烁,她坚持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栽倒在了茫茫雪中,不省人事…… ps:一更。 第37章 活命 此方战斗结束,不到一刻钟,风雪便几乎覆盖了所有的痕迹,尸体先是被覆上一层霜,随后变成了雪地的一部分,唯有地面上插着的刀兵还在诉说这场战斗的惨烈。 不多时,此地又出现了脚步声。 一前一后,一共四道。 为首的,正是穿着绒袍的陆川与淳穹。 “啧啧,要不说怎么值十万黄金呢?” “江湖上的人和官家的人,一个没剩啊。” “下手真狠。” 陆川的语气没有丝毫畏惧,转而对着身边一直背着单锋大刀的黑衣瘦削男子道: “黔驴,把尸体挖出来,看看什么情况。” 瘦削男子闻言,单手抽出了这单锋巨刃,将其当作铲子,手腕一动,便轻而易举地把雪地里那些尸体全都掘了出来。 黔驴的力气和体型完全不成正比,看似体型瘦弱,却能轻松驾驭这百斤重的玄铁巨刃,当面前铺满了数十具尸体之后,他才对着陆川说道: “陆先生,这些人全都是被一招斩杀的。” 陆川抖了抖肩上的雪,语调下沉,严肃了不少: “全是一招?” 黔驴笃定道: “一招。” “同一个人吗?” “这些忘川的刺客是被同一人杀死的。” 陆川侧头与淳穹对视了一眼,说道: “这回真是找着了大货。” “忘川这次出动了共计四十二人,其中三十五人是火字旗的年轻刺客,七人林字旗,那名使用‘鱼刺剑’的刺客白酉雨,是一位成名已久的高手,半只脚迈入了通幽境。” “他原是陈国人,后来在齐国扬名,为人好赌好色,但本事的确不小,曾袭杀过三位通幽境的武者,掌中的‘鱼刺’在天机楼的名剑榜上排行六十六,不少人都认为他未来极有可能会晋入风字旗。” “没想到这样的人,最后竟然在苦海县这等凄凉地以如此草率的方式落幕。” 他说着,忽而眉头一皱,对着黔驴问道: “有找到‘鱼刺’吗?” 黔驴摇头。 “周围都已经摸索过了,没有见到。” 陆川摸着下巴,眉头锁住,陷入了思索。 淳穹看了一眼地面上的尸体,淡淡说道: “齐国重文但不轻武,即便是这样边陲的地方,都有些训练优益的弩军可以驱使,江湖上寻常轻鸿境的武者,很难在黑夜里挡得住齐国特制的连弩,但今夜五六十人出动,却没能拿下那一人,咱们可能得重新审视一下对方的实力了。” “虽然我现在是苦海县的县令,远在王城的大人们也不是很关心苦海县的实际状况,但若是死的人太多了,我这里同样不好交差。” 陆川笑了笑,轻轻一拍他的肩膀,然后捏了捏。 “放松点,县太爷。” “她若是没点儿问题,也不会去查看刘金时的尸体,咱们这次来有着一样的目的,我总不会害你。” “而且,今夜之战固然惨烈,但咱们也不是没有收获,不是吗?” “‘鱼刺’易进不易出,我看那个女人未必就从此地全身而退了。” 淳穹未曾搭理他,转身带着吾邪朝着县城的方向而去。 “不怕死你就去吧。” “雪大,不奉陪了。” 看着淳穹消失在远处的身影,陆川脸上的笑容未褪,转而对着身上覆了一层白的黔驴说道: “今夜换做是你,能杀这忘川四十二人吗?” 黔驴站在冷风中的瘦弱身影仿佛随时都会被吹倒,他平静地开口道: “能。” 陆川眉头扬起: “所以,那人的实力跟你差不多?” 黔驴摇了摇头,他缓缓将玄铁长刀背在了身后,说道: “比我强。” “从这些尸体上的伤势来判断,那个被通缉的女人应该身上有伤,而且不轻,武者受伤时,一对一的影响可能没那么大,但一旦遭遇一对多的状况,劣势就会立刻显现出来。” “如果我受了比较严重的伤,估计只能杀掉在场一半的人不到。” “这还是在白酉雨袖手旁观的情况下。” “那个女人非但比我强,而且极为擅长一对多的战斗,这些都是我不如她的地方。” 陆川望着飞雪的茫茫然处,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抖了抖身上的飞雪,对着黔驴道: “走吧,天这么冷,回去喝口蛇汤,老羊弄了这么久,应该煲好了。” 黔驴微微颔首,跟在了陆川身后,他们离开不久,此地的尸体便被落下的大雪彻底掩埋…… … 破庙里,闻潮生燃了火堆,烧了锅热水,给昏迷的阿水喂了些,又掐了掐她的人中。 虚弱的阿水迷迷糊糊地醒来,眸子迷离,闻潮生犹豫了片刻,还是拍了拍她的面颊,阿水轻轻甩了甩昏沉的头,听闻潮生道: “胸口这剑怎么处理?” “我不懂医术,不敢乱拔。” 阿水咳嗽了两声,胸膛处的剧痛让她忍不住皱紧眉头,嘴角又溢出了些血。 “这把‘鱼刺’上的锋刃是倒刺,不能直接拔出来,你得去那头找根兵器,勾住我后背的显露的倒刺,让这把剑彻底将我贯穿,方可活命。” 事关人命,闻潮生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去到了破庙的边角处拿了一把先前阿水扔在那里的长刀,刀身较之剑身更厚,不易折断,他用弯曲的刀背扣住‘鱼刺剑’的倒刺,对着阿水道: “直接往后拉吗?” 阿水轻轻喘息着: “拉吧,死不了。” 闻潮生见状道: “你忍住。” 言罢,他调整了角度,直接将鱼刺剑从阿水的身躯中拽出,对方一声闷哼,身子软倒,又昏迷了过去…… … 正午,一缕温暖刺目的阳光蛰在了阿水的眼皮处,她皱了皱眉,睁开了眼。 咔! 咔! 劈柴的声音传入了她的耳中,阿水惊觉,立刻坐起身子,发现自己居然躺在一张松软的床上。 她的身体已经清洗过,衣服也换上了新的,胸膛处的伤口被缝上,周围穴窍藏着一股丹海真力,帮她稳住了伤势。 由于失血,她的头只要稍微一晃悠,就会生疼。 适应了一会儿,她摸索着想要下床,门却在这个时候打开了,吕夫人端着一碗熬好的药走了进来,将药放在了桌上,对着她道: “醒了?” 阿水盯着她: “这是哪儿?” 吕夫人微微一笑,说道: “你自己去问那个劈柴的小伙子吧,昨夜他冒着雪把你背过来的。” 她话音落下,转身朝着门口走去,推门而出时,说道: “我要去买点菜,你自己把药喝了……你身上的伤势太重,我医术有限,只能帮你暂时缓解一下。” “未来伤势若是爆发,能不能活,看你自己造化。” ps:一更侠! 第38章 我姓风 阿水看了一眼桌上的药,没有犹豫,大口饮下。 药有用没用倒是二话,但她的确是渴了。 失血太多,喉咙干得像是燃了火,这药入腹后,一股温润的清凉才从小腹处蔓延开来,让阿水稍微好受了些。 门外的劈柴声又一次传响,阿水步履蹒跚着扶着门走出,好一会儿才适应了这股虚弱感。 院内无人,只有一棵枇杷树,一张石桌,四个石凳。 她来到了柴房,见到了正在劈柴的闻潮生,后者额头上沾满了细密的汗珠,抬头与她对视了一眼,赞叹道: “我一直觉得我的命已经是天下第一硬了,昨夜背你来找吕先生,后背处的棉衣几乎给血浸透,连我都没想到你能活下来。” “修行者的体质是不一般。” 阿水摇头,靠在了门边,说道: “跟修行者的体质没有直接关系,昨夜那一剑本该穿心而过,天人境以下的修行者,若是被一剑穿心,没有半点活路可言。” “但我修行过‘不老泉’,之前跟你讲过,这门奇术的修行效果因人而异,我可以凭借这门奇术一定程度上调整五脏方位,这才是我能活到现在的根本原因。” 闻潮生闻言,目光落在了阿水身上,他记得自己第一次在大雪中捡到阿水的时候,对方浑身都是狰狞的刀兵伤痕,许多伤口极深,明显应该蔓延到内脏处,但阿水并没有死,硬顶着一夜的风雪生生熬了过来。 “而且,不老泉本身就对修复身躯的伤势有所补益,许多寻常武者无法恢复的伤,我都能。” 闻潮生眉毛一抬,劈柴的动作停下,讶然道: “一门奇术便有如此妙用,这样说的话,创下这三门奇术的北海道人修为又到了何等地步?” 阿水抿了抿干涩的嘴唇,耐心地说道: “天机楼楼主李连秋曾亲访天下英雄,寻了二十一年,终在葬仙渊巧见北海道人一面,二人论道一盏茶时间,李连秋言其修为深不可测,四国千千万万的修行者里,能与他较量之人也不过七八。” “不过北海道人是出了名的懒散,平生只爱山水,不爱人间争端,大半生游历天下,居无定所,若是无缘,人间难得寻见他一面。” 闻潮生想了想,说道: “这就是你嘴里所说的世外高人吧?” 阿水‘嗯’了一声,靠在门边斜视着闻潮生片刻,又说了句‘谢谢’。 闻潮生看着阿水那张认真的面容,笑道: “难得能听你跟我道句谢,不过好像真的没有必要。” “你帮我挡了一箭,我还了你一箭,我们算扯平了。” 阿水慢慢走到了闻潮生面前,对着他伸出了手。 闻潮生见状放下柴刀,与她一握。 阿水的手有些小,也有些凉。 二人对视了一下,气氛在沉默中变得奇怪,阿水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一下拍开了闻潮生的手。 “没点默契,我是让你给我些钱。” 闻潮生咳嗽了一声,在身上掏了掏,扔给了阿水一串铜钱,问道: “你要钱做什么?” 阿水: “买酒。” 闻潮生眉头一皱: “你现在这情况,能喝酒?” 阿水转身一瘸一拐地朝着柴房外头走去,闻潮生对着她的背影叫了句: “喂,钱还我!” 阿水没搭理他,闻潮生无奈地追出去,说道: “大白天县城里那么多人,你觉得现在出去合适吗?” “能不能消停会儿……” 阿水嘴角微不可寻地扬了扬,缓缓转身把那串铜钱拍在了闻潮生的胸口处,对着他挑眉道: “那你去帮我买。” “出门,往右去,一里内就有一家酒铺。” 闻潮生迟疑了下,出门往右便是画廊桥,桥那头他还真没去过。 “你怎么知道?” 阿水直视他的脸: “我闻到的。” “那家酒铺最香。” “我口渴了,快去,下次我请你喝。” 闻潮生见她这模样,晓得自己是没法拒绝了,无奈地叹了口气,叮嘱她不要出门惹事,不然给吕先生招来了祸患,算是恩将仇报,接着他便出门去买了酒。 等他带着一壶酒回来时,看见阿水坐在了院中的石凳上,闻潮生把酒放在了桌上,她迫不及待地为自己倒上了一碗,这酒沾着桃花的香味,虽然不算烈,但酒中有些甜味,细细品来,滋味倒也不错。 阿水连喝了三碗酒,喝到苍白的面颊浮现出了一抹红润,她才低呼一口气道: “真爽。” 闻潮生无奈地摇了摇头。 “也不知道你一个女人,怎么就这么嗜酒。” 阿水用手指敲了敲酒碗,懒懒道: “喝了酒,伤就不痛了。” “所以酒这东西,天下第一好。” 闻潮生一怔,他看着阿水那双发亮的眸子,许久后点了点头。 “说的有理,那我陪你喝点。” 他倒酒,随后二人你一碗,我一碗,也不聊天,就喝酒,直到胃里的醉意随着酒气一同涌上了头,闻潮生实在顶不住了,他摆手道: “不喝了,不喝了,我还要劈柴。” “你自己喝吧,喝完就去睡觉。” 他扶着桌子起身,正欲去柴房,一只暖软的手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闻潮生转过头,带着醉意的眸子看着阿水,摇头道: “真喝不得了,我喝不得了。” “你想喝,我把活儿干完,晚上咱们再喝。” 阿水喘着粗气,握住闻潮生手腕的手指有些用力。 “闻潮生,我……姓风。” 闻潮生茫然地看着她,迷迷糊糊道: “你说什么,你做东?” 阿水怔了一下,随后笑了笑,点头道: “对,我做东。” 闻潮生看着阿水,也笑了起来: “嘿,我逗你的,我听到了,你说你姓……” 他没说出那个字,便被阿水挥手打断了: “……行了,你快去干活吧,我自己再喝会儿。” 闻潮生耸了耸肩,呼了口气: “那我去了。” 他回头走了几步,阿水忽然道: “闻潮生,记住,刚才那件事别跟任何人讲……如果你不想死的话。” ps:一更兽进化……还是一更兽! 第39章 马桓的善意 闻潮生听到了阿水的嘱咐,回头嘟囔道: “这么危险,那你还跟我讲?” 阿水斜视了他一眼,道: “不是你上次问我以前的事吗?” “现在知道了,又后悔?” 闻潮生站在原地想了想,最后摆了摆头: “后悔个屁,我干活去了。” 随着他去了柴房,里面很快便又传来了劈柴的声音,阿水自己坐在了石凳上,也没再继续喝酒,她撑着脸盯着柴房出神,不知想些什么,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把玩着酒碗,直到倦意随着醉意一同涌上来,她这才伏在了桌上睡去。 … 沉沙河畔。 缤纷小雪落下,站在河岸的吕夫人银发飒飒,紫色的绒裙随风舞动,头顶落下的细密飞雪被一层看不见的屏障隔开,褐色布衣的老者马桓拄着一根拐杖又来到了这处大石下,目光平视着这条浑浊的大河。 远处能依稀看见许多渔民打鱼,吕夫人跟马桓道谢,语气没有之前那般冷漠,缓和了稍许。 “昨夜的事,谢谢了。” 马桓叹了口气。 “谢什么谢,我干了一辈子这个,叫我去做些其他的,还真不一定这么顺手。” 顿了顿,他回忆起了昨夜的事,泛白的眉毛往上挑动了一下,问道: “那小伙子,什么来头?” 吕夫人被他问的一怔。 “谁?” 马桓道: “你们收留的那个。” 吕夫人知晓了他说的是闻潮生,摇了摇头,道: “不了解他的过去,这年轻人是三年前突然出现在苦海县的,我与夫君在此地落脚了这么多年,没在之前见过他。” 马桓闻言,有些讶异。 “你们没问过?” 吕夫人淡淡道: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何必那么追根究底?” “问来问去,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马桓失笑,他掌心轻轻擦了擦棍子,似乎是回忆起了从前的事,感慨道: “三十年了,你真是变了许多,再次相见,我都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和一名陌生人说话。” 言罢,他话锋一转: “昨夜那小子也算是有些狠劲,檐上阴鸦,巷内仓虫,他该是都看见了,身上无半点修为,提着柴刀,背着人,一步不肯让,要跟人家干架。” “我人老了,最是见不得这等少年的义气,也不知是羡慕还是惜才,若是你们不曾收留他,我都想收他做徒弟。” 吕夫人瞟了他一眼: “那年轻人没有丹海,你教的了他?” 马桓: “教些杀人术还是没有问题,未来在江湖上行走,能防防身。” 吕夫人摇头,言语带着告诫: “老马,这少年虽然没有丹海,却是个不得了的好苗子,夫君点了他一下,未来若是开悟,前途不可一般而语,莫要用人间凡术误了人家前程。” 马桓低头笑了笑。 “晓得你担心什么,我如今自己都不想在忘川混了,还把别人拉进来作甚?” “老朽四国江湖纵横了大半辈子,也有些本事,能传不能传,皆看缘分吧。” 他话音刚落,忽有所感,抬头望向远处河岸对面,目光穿过茫茫雪雾,见着一青衫男子踱步于岸边,对方身影时隐时现,许久后才彻底消失于远方。 “是那少年吗?” 马桓问道。 吕夫人望着远处青衫男子消失的方向,轻声开口道: “是。” “他常在沉沙河畔与沔湖边儿散步,看看水,也吹吹风,十几年来皆如此。” 马桓想了想,又问道: “他多少年没练剑了?” 吕夫人回答道: “三十年。” 马桓闻言眸子微微一瞪。 “认识你之后,他就不练剑了?” 吕夫人: “也可能是不需要练剑了。” 马桓摇头,啧啧几声: “剑阁每三十年会出一名剑客,行走天下,约战四国圣地与江湖中的知名强者,无论其年龄阅历,从而磨砺自身,将剑术化至巅峰,去争那天下第一,细数过往剑阁历代行走天下者,基本活下来的都是天下能排得上号的强者,而三百年来,唯有上一任剑阁派出来的剑客吕知命是一名如此年轻的少年郎,听闻他仅用一根枇杷枝便败了当时忘川风字旗与你一同执行任务的‘相思’、‘白鹿’、‘无极’。” “这等天分当是前无古人,若是他未曾落入凡尘,再磨剑三十年,兴许真能败了那一指断江的轩辕老人,易主天下第一。” “可三十年前春风一言,让忘川最可怕的杀手放了屠刀,甘心归隐,让前程无垠的少年剑客卸剑归田……缘分啊,果真是妙不可言。” 吕夫人叹息一声,缓声道: “也可能我从来不想做一名杀手,他也不想当那个天下第一。” “相识三十年,夫君从来没提过这事,他是真的没有兴趣。” “谁爱是天下第一,谁就是吧,那轩辕老人独守枯碑一百八十年……难道就不寂寞吗?” 言罢,她看了看天色,说道: “时间差不多了,我要回去做饭了……昨夜的事,你真的处理干净了?” “这么大把年纪,可别惹一身骚。” 马桓笑道: “对我们来说,还有比杀人更顺手的事吗?” “昨夜看见那小伙子踪迹的人不多,对老朽也没什么防备,杀了便杀了,谁会在意少了几个不成气候的亡命之徒呢?” 吕夫人沉默了片刻,转身提着菜篮沿着河边往回走。 “关于你的事,我想回去与夫君商议一下,晚些再答复你吧。” “反正你已经等了这么久,也不急这些天了。” ps:快了,快进化成二更兽了!(用力,振!) 第40章 八字,三十二文钱 苦海县,县令府邸。 刘金时死后,他花费重金修建的府宅被淳穹占住,外头牌匾换成了淳府,但淳穹似乎对于住处没有那么大的要求和占有欲,内部没有任何改建,甚至连先前伺候刘金时的仆从都没有替换。 他拖着刘金时的案子没有立刻结束,是因为那瓶消失的毒药让他心里不安定,总觉得那瓶没找到的毒药最后会惹出大麻烦。 傍晚夕阳余晖洒遍了大地时,淳穹仍然坐于自己的书房内,昏黄的光落在了他面前的书桌上,将纸上的墨渍映照得熠熠生辉,这是他抄写的齐国学士汪盛海耗尽六十年心血写出的《治国论》。 对于齐国这片土地而言,汪盛海是极为特殊的存在,作为齐国修行圣地前身阑干阁出来的学士,他平生却不沾半点修行,将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治国养民上,六年前汪盛海病逝后,连一向酒池肉林,不问朝政的齐王都为其戒酒戒笙三日,后追封爵位,葬其于先王山陵脚下。 这些年阑干阁对于外来的招生愈发严格严肃,外人若是想要考入阑干阁,熟背《治国论》是基础中的基础。 而阑干阁作为齐国境内最高的儒学圣地,是直通齐国官僚体系的快速通道,也是寒衣人士几乎唯一平步青云的机会。 淳穹之所以如此想要一个进入阑干阁的机会,就是因为他想靠着自己的能力将家族曾经失去的东西拿回来。 考入阑干阁无疑是最快,最稳妥,最有可能的一条路。 他盯着面前桌面上的字迹出神,直到夜幕拽走了夕阳落下的残光,漆黑的书房门才被推开。 淳穹目光从极远处的记忆中收回,回望一眼,确认门口的人是吾邪。 他带来的侍卫里,吾邪是唯一一个他默许直接推开他房门的人。 “打听到了吗?” 淳穹问道。 吾邪走入了房间,将房门关好,颔首道: “今儿散了五百两银子,目前还没有消息,如果能有的话,大约三日内就会有结果。” 顿了顿,吾邪语气中挂着淡淡的疑惑: “苦海县这等偏僻之地,有学子能高中阑干阁,绝非小事,再者他去年因在阑干阁内违规被辞名返乡,也算是几十年来第一人,按理说动静应该很大才对。” “但我今日在苦海县中盘问时,竟无一人知晓此事,当真奇怪……” 说着,他拿出了火折子,点了房间里的蜡烛与油灯。 淳穹沉吟了片刻,讲述起了自己得到的想法: “能考入阑干阁的人,不可能不懂规矩……事情绝没那么简单,再者如果他真的犯了大事,阑干阁的人也不可能就这么让他返乡,阁内无数秘密,哪儿能让他说走就走?” “而且,我请族中的长辈利用一些爷爷留下的关系查证过,关于那名被从阑干阁遣返的学子,几乎找不到与之相关的任何消息。” “这太反常了。” “……但不管怎么说,他是回来了,苦海县不算大,慢慢排查,一定能找到他,到时候我就能知晓去年试题以及阑干阁相关的考核事宜,等到顺利进入了阑干阁……” 他说着,嘴角掠过了一抹几乎不可见的笑容,但很快又随着房间里烁动的蜡烛火苗一同消失了。 … 县城,南门。 闻潮生存了几天的钱,买了一只烧鹅,又拖着些柴朝着门口而去,负责看守门口的衙役早已翘班,此时风雪虽然不大,但那刺骨的冷无处不在,着实叫人难以抵御。 不过那里也并非只剩凛冽风雪,一个单薄的瘦弱身影在城门旁站立着,后背背着一个破旧的红木书箱。 他手里提着盏灯,在雪中摇摇欲坠。 此人,正是昨日与闻潮生约定在这里交付柴钱的程峰。 他果然没走,挨着浸髓的寒刀,一直等。 闻潮生拖着柴车来到了这里,口鼻间呼出白气: “实在是抱歉了,白天跟人喝了酒,误了事儿。” “喏,补偿你些柴吧,不能白让你等这么久。” 程峰身体在寒风下哆哆嗦嗦,本来蜡黄的面孔被吹得煞白,他看了闻潮生拖来的柴,也没有拒绝,先是摸出钱袋来递交给闻潮生,后来又解下了书箱的绳子,从里面拿出了卷好的一张纸,递给了闻潮生。 “八个字,抵三十二文钱。” 闻潮生以背抵风,转身开了这张纸,见上面写着: 【忘乡一字,人间百年】 “好字!” 他眉毛一扬,由衷地夸赞了一句。 这世界的文字与前世一般无二,闻潮生心念自己已经算是写字极好看之人,但看见了程峰这落笔锋勾,宛如利剑出鞘,后走行云,整体一气呵成! 再观其字间韵味,八字又不相同。 前者落笔刚毅果决,却点滴皆囚于方圆,似是心志困顿,樊笼不开,后者如堤坝开洪泄水,潦草却又浑然天成,墨走游龙,潇洒自在。 “你这字真是入了化境,若是去王城闯荡,少说是个书法大家,为何要在这巴掌大的穷困地方落魄?” 程峰默默将闻潮生送他的柴用绳子绑好,嘴上自嘲道: “我宁可写字不要这么好。” 闻潮生闻言一怔,从程峰的嘴里听出了故事。 “为什么这么说?” 程峰偏头,干裂的嘴唇张合: “你想知道为什么?” 闻潮生点头: “想。” 程峰本来语气带着嘲讽与不忿的怨气,但见闻潮生这般真诚的眼神,他一时间觉得没了意思,指着那张纸道: “你想知道的,都在这八个字里了。” “谢谢你的柴。” 言罢,他直接拖着柴车,艰难地朝着县城内走去。 闻潮生望着程峰渐渐消失的背影,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提着烧鹅去了县外。 ps:咳……嘿嘿。 第41章 不是他寄来的信 若非是昨夜的老者,闻潮生大概不会选择在这个时间点离开县城。 县城有县城的规矩,刘金时明面上不能干,不敢做的事,淳穹也未必敢做。 他一个县令真要是能随意草菅人命,也不会私下里花那么多钱豢养江湖匪患帮他干脏活。 但白日里的县城安全不代表晚上也安全,昨夜许多人看见了闻潮生的面孔,看见了他背着重伤垂死的阿水,对闻潮生来说,这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毕竟齐国的土地很大,但苦海县却很小。 不过,昨夜那些看见闻潮生面孔的人,现在尸体应该都已被处理干净了,只要他不带着阿水,问题就不大。 昨夜用过的军弩,他甚至还细心地擦掉了自己的指纹。 怎么追查,也查不到他的身上。 此刻,距离宵禁的时间还有两个时辰,够闻潮生进出一个来回了。 提着早就已经冰冷僵硬的烧鹅,闻潮生来到了张猎户的木屋,敲了敲门,里头传来悉悉簌簌的声音,没过一会儿,一个老妇人推开了门,闻潮生讶异问道: “糜姨……老张还没回来吗?” 糜姨见是闻潮生,乐呵呵地开了门,邀请他进入房间里坐下,这小木屋虽已被茫茫白雪覆盖,但房间内因为有火炉的存在,还算暖和,闻潮生转身将凛冽风雪关在了外头,扶着拄着木拐的糜芳去了床上。 “潮生啊,你最近……” 糜芳激动地说不出话,面色有些涨红,话挤在了喉咙里,支吾着说不出来。 闻潮生见糜芳这样,一边来到了炉子旁拨柴,一边对着她笑道: “我最近挺好,糜姨。” “新县令上任,我拿到了齐国人的身份,还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差事。” 糜芳闻言,轻轻拍了拍自己胸脯,点头道: “那就好,那就好……哎,之前还听老张在说这件事,我担心得不行,好在新来的县令看上去人不错,日后你可要好生在县城里生活,切莫要结交些狐朋狗友,潮生,姨多嘴一句,你还年轻,只要勤奋些,相信不久的将来就会苦尽甘来……” 闻潮生对此,只是笑笑,没有什么回应,糜芳望着他的眸子有些出神,嘴里喃喃道: “只可惜,我家那小子若是没有从军,现在也该是你这般年纪了。” “算起来,他已经整整七年没回家了……” 闻潮生闻言,扔柴的手停顿住,偏头看着糜芳: “糜姨,齐国军旅管控如此严格么?” “新年时节都不能回家?” 糜芳摇头: “几千里的路,哪儿说回来就回来,我跟老张老了,也没那么多希冀,他呀,只要活着,比什么都强……” 闻潮生附和道: “没问题的糜姨,天下太平了五百年,没有战事,边疆便只有一些游牧者或是凶徒干扰,掀不起大浪,将士们自然也没那么危险。” 他这话纯属安慰糜芳,从苦海县的弩军来看,也晓得纵然大国间没有战事,可这天下也绝不像想象中那般太平。 除了燕、陈、赵,齐四国,还有一些小国公国散布在大国周围,这些国家有着复杂的利益网络,导致江湖势力纵横勾结,游牧与凶徒成群结队,这股亡命之徒组成的势力,时常骚扰国家边境,烧杀抢掠。 幸是苦海县南部荒原数千里根本不适合活人,否则闻潮生这三年断无丝毫活路可言。 糜芳听到闻潮生的安慰,皱纹舒展,她笑眯眯地说道: “这倒是,长弓那娃小时候有股子蛮力,最是喜欢打架,老张揍了他几次,怎么也不听,没想到去了军队里啊,几经打磨,居然练出了一手漂亮的好字,这几年给我们寄信,字真是越写越漂亮了……” 她说着,手伸到了枕头下面摸摸索索,真的摸出了几封信,虽然表面有些褶皱,但总体能看出保存得非常好。 “我啊,每过一个月就要把这些信拿出来放在火炉子旁烤烤,免得生霉了……” 她将整整齐齐的信放在怀里,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骄傲。 “让老张也好好看看,咱长弓可算是出息了,免得天天一提他娃,他就一副嫌弃嘴脸,哼,这老东西,我还不懂他?” “娃真要是回来了,他心里指定比谁都高兴!” “哎……潮生,你识字,来看看长弓写的信!” 闻潮生应了一声,上前从糜芳的手中接过了信封,将里面的信拿出摊开,目光扫过之后,脸色变得微微僵硬。 可能是因为房间里的光线着实不算明亮,糜芳并没有注意到闻潮生脸色的细微变化,还在自说自话,不断跟闻潮生讲述着自己那个从军而去的儿子曾经有过的琐碎小事。 他在书法这方面的确有着不错的造诣,再加上这双与生俱来的锐利双目,闻潮生一眼便看出了这信中字里行间的书生秀气。 那不是一个军人应该写出的字。 毫无锐气,毫无杀气,毫无戾气。 有的,只是养尊处优的敷衍,只是一行又一行没有感情的冰冷。 换而言之…… 这根本不是糜芳儿子张长弓寄来的信。 ps:大家新年快乐!祝宝贝们新的一年快快乐乐,有人疼,有人爱! 第42章 带入风雪的信件 闻潮生几乎百分之百确认这一点,因为齐国与其他三国不同,连闻潮生这样地县外流民也晓得,进入齐国军队编制的人,第一件事不是上战场,那样的新兵去了边疆就算不遇见战事,光是应付悍匪游牧,都只能充当炮灰,活下来的十不存一。 这些被选中的新兵,第一件事便是接受普识教育,阑干阁会专门派出学士,教授这些新兵最简单的千字文,用于日后战事需要和日常使用。 所以,但凡在齐国充军一年以上的军人,就没有不识字,不能书的。 如果他们真的需要跟家里人写信,完全没有必要寻找代笔,正因为这样,闻潮生才如此确定,眼前糜芳拿到的信根本不是他的孩子张长弓写的。 这样的事,已经不是首例了。 闻潮生第一时间联想到的就是阿水。 因为阿水当初也是收到了来自自己父母的假信,而且持续了好几年,结果她回来之后才知道自己的父母已经死去数年了,这件事情被掀开见光的那一刻,成了阿水的心魔。 不知为何,从这些假信中,闻潮生嗅到了一股危险的味道。 阿水这样的人实力超绝,闻潮生虽然接触江湖不深,但也能看出若是阿水没有受伤,在四国江湖中绝对是极为可怕的那一批人,对于这样的人,有人用她的父母去稳住她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可张猎户二人呢? 他们就是普通的寻常百姓,无钱无势,纵然有什么冤亏,也无非就是忍着受着,何必也要花费精力这般欺瞒? 难道张猎户他们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身份? 闻潮生觉得,这种可能性实在太小,苦海县提前到来的一场冬雪几乎杀了他,也几乎将张猎户和他的妻子糜芳逼入了绝境,张猎户若真是什么隐世高手,当然可以大隐隐于市,但隐世也只是为了过的平凡,不是为了过的凄惨。 若是这天下的隐世高手都得过得宛如街边一条野狗,只怕也没有人愿意隐居了。 毕竟高人只是厌倦纷争,不是受虐狂。 在闻潮生盯着手中的信出神时,木门被忽然打开,二人都停下了自己正在做的事,看向门口,张猎户拿着一个蛇皮袋子,里面该是装着青蛙或是其他什么,只不过袋子瘪瘪的,结合张猎户脸上的麻木,闻潮生大约知道张猎户今天没什么收获。 他对此并无意外。 在外面挖了三年青蛙,那东西好找不好找,他比谁都清楚。 见到闻潮生之后,张猎户也是有些意外,但紧接着他便看见了闻潮生手中拿着的信件,犹豫了片刻后进门坐在了火炉旁,从蛇皮袋子里摸出了两只青蛙,接着也不休息,便准备着粥食。 “天天尽盯着这些没用的东西看,写啷多信有啥用?” “多少年了,连个影儿也没见着,死没死都不晓得。” 张猎户嘴里不耐烦地嘀嘀咕咕,糜芳却是将那些信件如若至宝般的捧在了身前,对着他瞪眼道: “你个嘴碎鬼,嘴巴里尽吐不出好话!” “那长弓要是有事儿,咱能年年收到他的信?” “未来若是长弓立了功,有了官位在身,不是光耀了你这个老东西的门楣?” “而且长弓这么久在边疆没回家,说明啥?” “说明咱长弓出息了,能力强,边疆那块地离不开咱长弓!” 面对糜芳的奋起反击,张猎户耷拉着头,用融化的雪水淘米,一言不发。 闻潮生看着糜芳如此坚定不移的神情,嘴唇动了动,最后也附和道: “长弓哥的字的确是越写越好看了……老张,我给你们带了烧鹅,虽然冷了,但是蒸蒸也能吃。” 张猎户看了一眼闻潮生放在一旁的烧鹅,忽然道: “有宅子吗?” 闻潮生: “有住的地方。” 二人对视了一眼,张猎户放下了手里的活计,去到了床边,摸出了一把藏在床脚的铁钥匙,递给了闻潮生。 “我们那儿没人住,房子不算大,但里头该有的都有。” “找不到位置便去县城西的菜市,那里的屠户都认识我,你跟他们说,他们会告诉你我住在那里。” 望着递来的钥匙,闻潮生倒是没有拒绝,他将钥匙放好,对着张猎户道了一句谢,起身离开。 他倒不是真的需要这把钥匙,但闻潮生了解张猎户,如果他不接受这把钥匙,他提来的这只烧鹅,对方会吃的很难受。 施舍二字对于张猎户这样的人而言,便是最大的侮辱。 “你不吃点?” 张猎户对着即将出门的闻潮生问道,后者开了木门,半边身子已经没入了飞雪里。 “不吃了,我下午来的时候就已经吃过了东西,晚上雪兴许还要下大,我得早些回去。” “你们早点休息吧。” “哦,对了……糜姨,这张信可以借我几日吗,长弓哥写的字真的很漂亮,我想临摹着练练字。” “改天过来还给您。” 听到自己儿子被夸赞,糜芳嘴笑得几乎合不拢,乐呵呵道: “没问题,潮生你拿去练吧,我这里还有其他的,如果你需要,随时来找姨!” 言罢,她斜视了一眼沉默的张猎户,哼道: “看见没,我记得潮生写字也漂亮来着,他都说好看,那定是真好看了!” 张猎户今日似乎被风雪吹得乏了,没了斗嘴的精力,便没还口。 闻潮生道谢之后,合上房门,转身消失在了风雪中。 他走后,面对火炉的张猎户神情木然,映照在面孔之上的火光似乎表露着他复杂的情绪,听着身后传来了妻子收捡信件的声音和碎碎念,他浸满了风霜的眼眸里藏住了险些暴露的悲伤。 哐! 他又扔了一根柴,炉火霎时明亮,一下子把他眼底的情绪全都烧干。 “鹅一顿吃不完,我去切一半。” 他对着自己的妻子说道。 第43章 藏起来的秘密 离开了张猎户的家后,闻潮生于深能没踝的雪里踽踽独行,拿着信的手不断哆嗦。 他不是冷。 第一次去了吕知命的住处时,吕夫人就给了他拿了一些厚衣服,那些衣服不是很合身,但完全足够避寒。 他之所以手会抖,是因为恐惧。 观叶知秋。 闻潮生隐隐有种念想,那就是他手里这封信的背后恐怕牵扯着一件波及范围极广的大事。 这些事情上到庙堂,下到庶民,全都与之息息相关。 寒冷的风雪翻飞中,闻潮生的两段记忆不断在脑海里来回闪烁,正是阿水与程峰二人。 … “我想知道的,是明明我的父母已经死在了五年前,可为什么这五年来我一直收到了他们的来信,还一直说……他们一切安好。” … “你这字真是入了化境,若是去王城闯荡,少说是个书法大家,为何要在这巴掌大的穷困地方落魄?” … “我宁可写字不要这么好。” … “你想知道为什么?” “……都在这八个字里了。” … 这些对话不停萦绕在闻潮生的脑海里,他甚至没有等到回去县城,在南门口拿出了程峰递给他的字。 “忘乡一字,人间百年……一字百年……这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雪中,闻潮生盯着这八字出神许久,后来暮色彻底盖过了雪色,他浑身上下都被冻僵,终是回了神,收了信字,埋头扎入了县城内,去到了吕知命隔壁的小院儿。 吕知命告诉闻潮生,隔壁的院儿是狗爷主人范有为的祖传地产,范有为走后,吕知命每年仍然会帮着他缴纳相应的地税,因此那个房子到现在依然没被官府收回去,如果闻潮生愿意,可以去那边儿找个空房间住。 至于范有为的母亲,早在他当初失踪的那一年便去世了,仍然是吕知命帮忙出殡下葬的。 推开院门儿,闻潮生一眼便看见了卧于檐下绒屋的狗爷。 范有为入山不归之后,黑狗便不进他的屋子了,后来一个冬日,吕知命见清晨狗爷没有来他门口讨吃的,就去了隔壁,发现差点被冻死在檐下的黑狗,好在最后是救了回来,只是毛皮被冻掉了大堆,东一块西一块的斑秃,看着像极了皮肤病。 后来吕知命干脆给黑狗弄了一间可以遮风避雪的狗窝绒屋,放在了范有为的住处门口。 见到有人进来,狗爷抬了抬头,待它发现是闻潮生后,才又安心地将头埋进了绒屋中,闭目休息。 闻潮生关好了院门,去到了一旁的空置偏房,里头燃着一盏灯,光在窗纸的遮掩下格外昏暗,闻潮生以为是吕知命为他在里面留的,于是直接推门走了进去,却不曾想刚一进入便看见靠着床边坐着的阿水,对方用火钳拨弄着火盆里的柴,热浪阵阵。 暖意在房间里的角落里弥漫,闻潮生被冻僵的手脚总算是得到了缓和。 “干嘛去了?” 阿水随口问了句。 闻潮生看了她一眼,转身关上房门,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两遍,声音带着一抹颤动: “阿水,我问你……你以前是不是军人?” 拨动火盆的火钳顿住,阿水眸子微抬,眸内的湖水被投入一粒石子,千层涟漪骤起。 但与闻潮生对视的霎那,阿水又移开了眼神,懒洋洋地问道: “怎么突然这么问?” 闻潮生在袖兜里面掏了掏,将从糜芳那里拿到的信递给了阿水,后者微移身子,借着火盆里的火光观摩这信上的内容。 片刻后,她道: “一封从军者寄给自己父母的信,都是些简单的问候,没看出什么异常。” “这跟你刚才的问题有什么关联吗?” 闻潮生紧紧盯着阿水: “你真没看出什么不对劲?” 后者翻了个白眼: “你讲不讲?” “不讲去睡觉。” 闻潮生无奈地来到了阿水旁边,指着上面的字迹说道: “这封信的主人本来应该是一名军人。” “这字根本就不像是军人写出来的,退一万步讲,哪怕有些人天生字迹就是清秀些,但这股字里行间的养尊处优感和独有的书生味,绝对是模仿不出来的。” “所以,这封信和当初寄给你的那些属于你父母的信一样,都是假的。” 提到了自己的父母,阿水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她再一次认真地打量着面前的信,在闻潮生的指引下,果然看出了一些门道。 “还有吗?” 她问道。 闻潮生继续道: “我不知道……我之前也遇到了一个人,书法很厉害,但默默无名,没有靠这个赚钱,甚至一个字四文钱卖给了我。” 顿了顿,他又说道: “我知道,对于普通人来讲,一个字四文钱已经够离谱了,毕竟写字需要花费多大的功夫和精力呢……不过你得相信我的眼光,我自己本来就是对于书法很有研究的人,那人虽然看上去落寞,但绝对算得上书法大家,若是去了齐国任何一个富饶的都城,定能混出个名堂。” “一字千金,对于一个尊儒的国家而言,绝非说着玩玩。” 阿水瞟了他一眼: “你不是流民吗,这么了解?” 闻潮生摇头: “我是流民,但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 “说回那人……他似乎被些事情给困顿住了,之前还说自己宁可写字不要这么好,老实讲,我回来之前,脑子里一直都是跟这人的对话,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我总觉得最近好多发生的奇怪事情,冥冥之中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第44章 赚外快的法子 火盆旁,阿水的面庞似乎也在燃烧,她从眼底深处投射而来的注视被焰火带去了久远的从前,带到了姓风的那一座城,带到了那一场根本扑不灭的燎天大火中。 偏过头,她想把那段不堪的记忆分享给闻潮生,可是火中无数死人的注视,被尸体与残垣断壁掩埋的刀剑让阿水又将这些话活生生地咽进了肚子里。 那座城里死去的人已经够多了,没必要再多一个。 就这样吧。 她埋下头,语气复杂,淡淡道: “……也许只是你多想了,苦海县这个地方,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物,偶有联系,兴许都是些巧合,普天之下巴掌大块地,哪里来的这么多阴谋论?” 闻潮生笑了起来,阿水斜视着他,冷冷道: “你在笑什么?” 闻潮生单手搭在膝盖上,回答道: “你知不知道,你刚才眼睛里有火。” 阿水眉毛微微向中间并拢,细腻的眉心出现了一个不大明显的川字。 “什么火?” 闻潮生: “一场大火。” “你想说,又不肯说,那我来说,你听着。” “适才我琢磨了一下,无论是你收到的假信,还是张猎户他们收到的假信,应该都有异曲同工之妙,想要确定这背后究竟是不是有一只大手在操控一切,方法也很简单。” “咱们只需要找到其他一些从军者的家人,又或者,你当年离开苦海县时,有没有随行的朋友,他们的家人应该也在苦海县,只要找到这些人,就能够印证我的猜想。” 阿水凝视着闻潮生,眼睛似乎要将他盯出花来,许久后她淡淡道: “想清楚了,指不定你掀开些什么,发现些没烧干净的余烬,火就这么烧到了你的身上。” 闻潮生毫不客气地回答道: “所以你好好养伤,伤好了,到时候就能保护我。” 阿水右边的眉毛微微挑起,语气带着一丝嘲讽: “你一个大男人,要我一个女人来保护?” “不丢人吗?” 闻潮生叹了口气: “你又不是没看见我的落魄,丢人总好过丢命。” “而且你和吕先生不同,他对我恩重如山,也不欠我什么,我当然希望能在他面前活的有尊严些……至于你,你欠我一条命,还有一壶酒,所以你保护我是理所应当,哪天若是你挡在我的面前,我一点也不惭愧。” 阿水闻言认真打量着闻潮生,从头到尾,彻彻底底,目光中的惊奇丝毫不加掩饰。 “我以为,你能在苦海县外以流民的身份活三年,必有过人之处,至少会些奇淫巧技,但现在看来,你的过人之处就是你足够无耻。” 闻潮生无奈摊手道: “你终于才发现我的无耻吗?” “我以为你早就发现了,毕竟这种特质很难隐藏。” 阿水无语地看着他,最后说道: “明日我给你三个地址,你且去看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也不确定那些地方还有没有人住,住的人是否还是当年的那些人……” “回来的时候,记得再带两壶酒……不,三壶,我一个人喝两壶。” “还是那家。” 闻潮生摸出自己身上的铜钱,仔细数了数,皱眉道: “不是该你请我喝吗?” 阿水懒懒道: “好啊,你给我钱,我请你喝。” 闻潮生将手里的钱数了两遍,毫不犹豫地揣进了兜里,摇头道: “花我的钱,请我喝酒,你太无耻了。” 阿水得意道: “跟一个无耻的人相处,那我也理应变得无耻些,不然占不着便宜。” 闻潮生注视着阿水,在肚子里的墨水中搜刮了一番,开始为她讲起了大道理,试图说服她: “俗话说,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你现在有伤在身,喝酒太多不利于伤口愈合……” 阿水打断了他: “无事,穿肠毒我也照喝。” 闻潮生被卡住,说不出话来,他忽然间想起在破庙里的时候,阿水这彪悍的女人真的喝了半瓶穿肠毒。 沉默了半晌,闻潮生的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幽怨: “买两瓶,我不喝,都给你喝。” “照你这么个喝法,我什么时候能买得起房子?” 阿水一只手拍在了闻潮生的肩膀上,眯着眼道: “买房子,你这么想不开?” “这钱留着喝酒吃肉,岂不痛快?” 闻潮生没搭理她,低头自言自语道: “一天五十文肯定是不够了,好在劈了这么多柴,吕先生要不完,我可以去寻人卖些,有点额外收入……如今我身体也比从前要好些,回头劈柴熟练了,一天能省下一半的时间,就可以去县城里找点其他的事儿做……” 阿水听他碎碎念着,觉得头大,给他出了个骚主意: “你不是说自己对书法颇有研究吗?” “可以去风月场所卖字啊,好多贵人就喜欢显摆一下自己的文人气,你若是字真写得好,说不定被哪位贵人看上,钱不就来了?” 闻潮生闻言顿住,先是偏头看了看阿水,而后摇头道: “不行。” “我是对书法有研究,但入不得殿堂,只是其形好看,字里行间写不出自己的风骨与韵味,而真正喜欢书画的人,往往都是喜欢内在的神韵,我这样的半吊子……” 阿水嗤笑道: “苦海县穷乡僻壤,真正赏识书画的大家又有几人,你就是想的太多。” “明日你有空不妨去试试,真赚了钱,我一分不拿,请我多喝些酒就行。” 第45章 朱白玉 夜里,闻潮生睡在了床上,而阿水则依旧靠着床边和火盆休息,她告诉闻潮生,她不习惯睡床,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二人认识有一段时间了,闻潮生对于阿水的秉性大致有个了解,并未劝说她什么, 心安理得地躺了上去。 这床虽然生硬,可怎么也要比破庙里的地板来得舒服,没过多久,他便熟睡了过去。 隔壁院内,吕夫人伫立月光下,凝视着那棵枇杷树,目光深远。 “大晚上,怎么触景生情了?” 吕知命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身后,单薄的衣衫边角被寒风带动的起伏,吕夫人惊觉回头,看见吕知命鬓角的一抹白色,她以为是新生的白发,心疼地伸出手撩拨一下,才发现只是沾上的雪。 “有些不舍。” 她轻叹一口气,犹豫了许久,还是将马桓找到她的事情讲述了出来。 吕夫人面带愧意,三十年前新婚之誓言犹在耳,她曾许诺过吕知命婚后将不再沾染任何江湖之事,而如今,却要亲手撕毁自己的誓言了。 讲完这些,她本来准备着迎接自己丈夫的责问,却不曾想吕知命只是轻轻捏了捏她的肩膀,温声道: “既然是老友找你,那就帮忙,不过是简单的人情债,该还就还了,有什么难以启齿的?” 吕夫人抬眸,面色复杂地注视吕知命,雪间,唇齿苦涩: “我曾向你许诺过……” 她嚼字如泞,一字字说出时,满是歉意,可她的话并没有讲完,便被吕知命的轻柔声音打断。 “我忘了。” 苏亦仙怔住,片刻后,她又听面前的吕知命说道: “我又不是神仙,三十年是很漫长的一段时光,我怎么可能什么都记得住。” “天下很大,如果你觉得倦了,出去转转也好,老在一个地方待着,会闷。” 风雪下,她忽然紧紧拥住了面前的人,直至许久,对方轻轻吹了口气,她头上的雪花便轻盈飞散。 “回房歇息吧娘子。” “雪大了。” … 县城北,行王山。 一名穿着白色夜行衣的斗笠男子身形宛如鬼魅,带着一具尸体快速穿行于夜幕之中,速度快过了飞鸟,几乎看不清,一直到被大雪覆盖的山深处,出现了一座临时搭建的酒楼客栈,里头灯火通明,还能隐约听见觥筹交错的拼酒声。 斗笠男子放慢了自己的脚步声,来到了屋外后,里头的拼酒声立刻消失不见,在顷刻间变得死寂无声。 他抬手轻轻敲了敲门,说道: “朱老大,十五的尸体找到了,被人一击毙命。” 屋内传来了一名男子的慵懒声音: “尸体带回来了么?” 斗笠男子道: “带回来了。” “埋尸的人不是很专业,再加上这几日雪没有先前那般大,不算难找。” 吱呀—— 门被拉开,一个面冠如玉的年轻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脸色红润,似乎喝了不少酒。 他打扮与屋外屋内的白色夜行衣的男子皆不相同,身上不但穿着宽袖白色锦袍,上面还纹着齐国王室独有的龙纹,举手投足间流露着一抹上位者独有的气质。 此人乃是白龙卫三大教头之一,朱白玉。 他是白龙卫最神秘的教头,平日里几乎不在江湖上抛头露面,许多人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鲜有人知道他长什么模样,武功有多高深,世人只知这人是一个将暗器与毒药用得出神入化的存在,袖间的‘三寸仙’曾斩杀过不下百名江湖恶徒。 那些恶徒修为名气皆是震慑一方的存在,仗着武功高强,遁入江湖后为所欲为,最终却在一个毫不起眼的地方与时候,被这位死神取走性命。 朱白玉抖了抖袖子,右手拇指指甲轻轻刮过眉心,勉强振作些,语气仍带着醉意: “十三,来,看看尸体。” 被称为十三的斗笠男子将早已经冻硬的尸体摆正,放在了朱白玉面前。 后者蹲下身子,认真看了看尸体,伸出手指抚过那道从脖颈斜劈而下的伤,另一名蒙面白衣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身材娇小,虽有喉结,开口却是妖娆的女声: “啧啧,被砍成这副模样,这是多大的怨气啊……” 十三说道: “十五的武功高过我,在龙吟境里也能排得上中庸,擅长用剑,被一刀砍成这般模样……朱老大,那从风城出来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朱白玉摸着自己的下巴,语气难得出现了冷冽。 “不该问的不要问。” “有关她的事情很麻烦,非常麻烦。” “至于怨气……呵呵,能从那座城里活着出来,她怨气能不大吗?” “风城的消息现在都还被封锁着,上位也是第一次这么严肃,连龙不飞将军都被惊动了,风城一事据说牵扯到了王室中不得了的存在,在没有查清楚之前,跟赵王那边儿也只能一直拖着。” “十五牙尖嘴切,急功近利,之前不让他去,没想到不听叮嘱……她本不是嗜杀之人,十五被她一刀砍成这样,定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事。” 朱白玉身后的白衣人伸出白皙柔嫩的双手帮他摁揉着肩膀,幽幽道: “要不,换我去跟她聊聊,我嘴甜,定不惹恼她……” 朱白玉笑道: “小七,你嘴甜,也架不住人家刀快……先别去叨扰她了,咱们此行一来,重点是查清楚刘金时的事儿。” “之前得到密报,说两月前有一封信从苦海县发往了赵国,想入赵国边关,需要齐国至少县令级以上的官员给予的官印与文牒。” “本来我寻思找刘金时好好问问这事儿,不曾想还没到他就死了,说这里头没鬼,我是不信的。” 小七媚眼一眯,柔和的声音出现了一缕杀气: “苦海县这等边陲穷苦之地,寻常时候连亡命之徒都不愿意往这里来,这一下出现了这么多忘川的高手……还有那个淳穹,我前几日去查过了,这家伙根本没有任何过往政绩,也没有考取过功名,突然就被发了一纸官文,让他来这里任命县令,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第46章 修行境界 能在齐国为官者,要么是顺利通过阑干阁的选试,深造后被阑干阁引荐出来的士子,要么是家族上有从政的经历且没有断过,经过家中的前辈们推选,最后从一个小官混起。 这就导致,齐国的官位对于部分人来说格外难以追求。 或许不少人在江湖上混出了名堂,甚至名声显赫,腰缠万贯,但不得门路,最终也只能是编外的闲散人员,连县令这样的职位都拿不到。 县令官职虽小,但这却是一条难得的晋升之路,一旦做出了些业绩,被齐国王城的大人们看重,调度到了富饶的城池,未来手中的权力渐渐便大了。 官位,是齐国王室权力辐射的象征。 正因为这样,那些王城的大人们可能根本不在意,甚至不记得刘金时是谁,哪怕刘金时在边陲之地贪污,搞些小动作,风声传去了王城,只要不太过分,也根本无人睁眼一看。 但如果刘金时死了,这件事就有些大了。 不在意刘金时性命的人,未必不在意自己的脸面。 小七讲述出淳穹上位的异常后,朱白玉轻轻抖了抖袖子,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壶酒,轻轻浇在了十五尸体的面庞上,唇齿间还带着醉意: “所以才说这次的事情难做……能随随便便就安插一外人进入齐国的官场,甚至连阑干阁那头都没有张贴出备案,可以想见让淳穹来苦海县上任县令的人在王城有着怎样的权力,无非也就是那三位将军与五位大人,龙不飞将军可以确定与此事无关,剩下的……” 朱白玉说到这里,形态愈发醉了,他捏了捏自己的眉心,眉头紧锁不开。 身后的小七按揉他肩膀的手微微用力,轻声道: “白龙卫也并非什么事都能查,尤其涉及王室,六年前的狄教头何等威风,功参造化,只差临门一脚便能登天,最后却仍是落得那般下场……朱老大,不行的话,您就把调查过后的烂摊子扔给上面吧。” “而且,如果咱们要强入城,只怕得跟忘川发生不小的摩擦。” 许久后,风雪中传来一声淡淡叹息。 朱白玉起身,一只手勾在了小七的脖子处,后者就这么搀扶着他入了客栈。 “我困了,十三,去把十五埋了吧,到底跟了我这么久,虽不听话,倒也没做对不起我的事,让他曝尸荒野实在不好。” … 在花费了几日之后,闻潮生劈柴的速度加快了几乎一半。 为了尽快调查假信背后的真相,他这两日心无旁骛地劈柴,不断寻找当初第一刀和在雪夜中出剑时的感觉。 雪松木很硬,但如果他每次都能准确地一刀劈开它们,那就能够节省大量的工作时间。 事实证明,这种寻觅是有效果的,随着他专心致志下来后,每一次挥动柴刀都能更加贴近那种奥妙感,数千次地挥刀,让闻潮生地呼吸越来越急促,可心却越来越静。 心越静,看见的东西越少,感知到的越多。 闻潮生累了还去院子里喝茶,还去和吕知命下棋,也还去看那棵枇杷树。 出神时,吕知命问他在树里头看见了什么。 “还是剑么?” 闻潮生答道: “又不像了。” “除了刀光剑影,好像还看见一个盘坐在树下的少年郎。” 吕知命闻言大笑了起来,笑罢后,他说闻潮生喝茶喝出了幻觉,要不就是有修道的天赋。 “我听闻千年以前春秋历,有道家先辈梦蝶,每每入定时,周遭会出现天地异象,无数彩蝶纷飞,化为虹桥,过虹桥者百病不生,福泽深厚,传言神神叨叨,到了现在无数版本,也着实不知真假了。” 闻潮生瞟了他一眼,很真诚地道: “吕先生,我有一事想同你请教。” 吕知命抿了口茶,啧嘴道: “关于修行?” 闻潮生眼神一亮。 “吕先生还会读心术?” 吕知命摆了摆手。 “读心术都来了,世间哪有这般神术,能钻进人家的脑子里去看人家在想什么,若真有这门神术,那些齐国的达官贵人们可要战战兢兢了。” “天晓得他们这辈子干了多少见不得光的事。” “你平日里吃喝不愁,心思也不在这方面上,找我当然是为了修行之事。” 闻潮生咳嗽了一声,说道: “吕先生慧眼如炬,我虽然如今劈柴顺手了许多,但终究没有真正跨入修行,对于修行中的许多事不了解,譬如境界,或是如何辨别敌人的强弱等等……” 吕知命仔细地回忆了一番,有些懊恼道: “我也三十年不练剑了,其间也没有接触过江湖中的事,每天就是喝茶、散步、养花,被你突然问起这些事,一时间还真有些混沌……” “我想想……如果我没记错,天下的武者该是将修行分为了五个境界,初入修行时,通过外功与内功对肉体的锤炼,让意识能够调动全身气血游走如龙,此为【搬血】。” “搬血之后,武者能够熟练调控全身气血,便开始炼精化气,将气血的强盛辐射至四肢,拳出如雷,行走如风,配合步伐,身形可如飞鸟一般轻盈,到了这般地步的武者,已经和寻常人有了本质区别,被称之为【轻鸿】。” “轻鸿之后便是【龙吟】,四肢健壮后,气血之力向内蔓延,滋养肺腑,强健人身,激活穴窍,使之能够成为天地道蕴的容器,觉醒常人没有的强大力量与本领。” “当穴窍之力凝练精湛后,天地道蕴会反哺人的肉身与心魄,此刻起,穴窍中的潜力开始渐渐雪藏精炼,返璞归真,这些人表面看上去不再有着龙吟境武者那般外绽的盛气,几乎与常人一模一样,但实则躯体已有道蕴,坚如铁石,手中飞花软叶也能成为稀世神兵,此般境界便是【通幽】。” “通幽之后便是修行第五境,被称为【天人】,这类修士几乎已脱离凡人范畴,举手投足皆有天地道蕴相现,缩地成寸,芥子须弥,呼为风雨,嘻如雷霆……诸般只存在于传闻中的神术,在他们那里,皆有可能成为现实。” 第47章 王坤 “吕先生,天人之后,还有修行境界吗?” 面对闻潮生的好奇询问,吕知命调侃道: “反正接触不到,问那么多作甚?” 闻潮生挠了挠头,有些不甘心,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 “还望吕先生为我解惑,虽诚如先生所说,这些东西我这样的凡人这辈子是接触不到了,姑且算是听个乐子。” 吕知命饮了一口茶,将口中的茶叶吐到了一旁的枇杷树下,缓声道: “世间天人境的高手极少极少,九成九都在四国的修行圣地中,对于这些人而言,人间事几乎无法再让他们动心动念,全都蛰伏于道蕴深厚之地,细细品悟自然宇宙之宏伟,企图让自己的修为更进一步。” “剑阁里的那些老天人曾隐晦提及过一些,在天人境后,还有【惑我】与【自在】,也有陈朝佛国的人将【自在】称之为【如来】,不过那些人个个练武练的神神叨叨,口中的话也未必能当真。” “至于如何感知对方的境界,这就全凭经验与直觉了。” “日后你接触的多了,不需要与人动手,也能大致感知对方境界相较之你自己如何。” 闻潮生暗暗将今日所聊之事全都记在了心里,他一口仰头饮下了杯中的热茶,准备去继续劈柴。 今日他进度不错,下午时间应该充足,总算可以拿着阿水给他的地址去求证关于信件的事。 走了没几步,他忽又想到了一个问题,转头对吕知命问道: “吕先生,我还有一个问题……您如今是何等境界?” 这个问题对于闻潮生来说的确很重要,二人皆无丹海,所以吕知命能修到的境界,他闻潮生也应该能行。 面对他的疑问,坐在原地的吕知命微微摇头。 “我自己也不知。” 闻潮生张了张嘴,有什么想问,但最后还是没有问出口。 他知道,无论是吕知命故意隐瞒还是真的不知道,他都不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劈完了剩下的柴,闻潮生周身已经被汗水浸湿,他去后院儿烧了一盆热水,洗了个热水澡后,换上新衣服,拿上阿水写给他的地址,离开了吕知命的宅子,一路前往了县城西的白桑街。 他边走边问,根据住在附近的路人指引,最终来到了阿水给他的第一个地址处。 刚到门口,他便看见这处宅子大门上全是潮烂的痕迹,墙头堆砌的雪无人清理,他敲了敲门,又呼了几声,但里头完全无人回应。 无奈,闻潮生又去了第二处阿水给予的地址,这回里面虽有人住,但住户早已经不是阿水所说的崔氏,根据那里的主人讲述,这间房屋已经换了两任新主,上一任的房主姓崖,他根本不认识什么崔氏。 闻潮生在那里吃了瘪,依旧是一无所获,望着远方已经渐渐消熄的残阳,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去第三处看看。 反正第三间宅子距离他这里也不算太远,索性一并查了。 天上飘起了小雪,风不大,闻潮生裹着自己的双臂,很快便赶到了目的地,也懒得去观察到底有无人住,直接握住门环敲了敲。 咚咚—— 咚咚咚—— 闻潮生一连敲了好几次,始终无人前来开门,闻潮生心想这家该是也没人住,于是转身就要准备返回去买酒,不曾想刚走两步,对面那家人的大门竟然开了,一名穿着围裙的中年女人端着一盆水,也不管闻潮生站在不远处,直接手臂一抖,水便如天女散花般洒向了面前的巷子中。 闻潮生急忙躲开,而后对着那中年女人道: “你倒是看着点儿人啊!” 中年女人刻薄地瞟了他一眼,冷笑道: “你自己不长眼睛?” “我以前可从没见在这条巷子里见过你,怎么,你又是哪家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大晚上的往这里钻,想偷东西啊?” “再不走,我可报官了啊!” 闻潮生被她一顿输出,但并没有与她对骂,拿出了阿水给他的那张纸,对着女人道: “你先别报官,我跟你打听个事儿……你对面那家人是不是姓王,叫王坤?” 中年女人本以为闻潮生是哪家人养的游手好闲的二代,准备过来偷东西,此刻听闻潮生这么一讲,嘴里发出了‘咦’的一声,眉目间的厌弃渐渐变成了好奇,她上下打量了一遍闻潮生,道: “你又是谁?” 闻潮生眼睛一闪,回答道: “你不认识我,我以前不是苦海县的人,才搬过来不久,来找王坤,是因为有人拜托我给他带话。” 中年女人表情带着警惕,继续问道: “谁委托你的?” 闻潮生犹豫了片刻,回答道: “一个年轻人。” “我收了人家的钱,具体事情要保密。” “都是赚点辛苦费,体谅一下。” 见他这么说,原本刻薄的中年女人居然缓和了下来,没先前那般咄咄逼人了。 “他不在那边儿住很久了。” 闻潮生追问道: “那他去了哪儿?” 中年女人瞟了闻潮生一眼,转身回了房。 “等着。” 她撂下一句话,没过多久,院子里便隐隐传来了女人的声音: “老王,外头有个年轻人,找你的。” 很快,一名还在整理衣衫的男人跑了出来,这人脸上坑坑洼洼全是痘印,鬓边染了一大片白,脸上挂着意外和一抹紧张。 “你是王坤?” 闻潮生不确定地询问了他一句,后者点点头: “对,我是王坤,这家宅子的主人。” “你找我什么事?” 闻潮生盯着他的眼睛,直入主题: “你的儿子王业是不是十七年前从军去了?” 提到了自己的儿子,王坤先是怔住了一下,随后他上前一把抓住了闻潮生,情绪略有些激动地问道: “你怎么知道?” “王业他,他……” 闻潮生被他晃得头晕,忙挣脱开来,和他保持了距离。 “王坤,你先别急,你儿子没什么事。” 为了稳住王坤,他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虽然胸口带着一点心虚,但眼神跟语气甚是坚定。 王坤闻言,这才略微安定了些,慢慢拍着自己的胸脯,喘道: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吓我一跳,老天爷。” 闻潮生头稍微偏了偏,认真观察着王坤的面部表情,嘴上说道: “这些年,你应该收到了你儿子王业寄回来的信吧?” ps:一更兽进化,二更兽! 第48章 糟了 这看似不经意的试探,才是闻潮生真正想要问的问题。 对他来讲,重要的不是人,而是信。 被如此点拨一下,王坤没有丝毫怀疑,猛地点头说有,又或是他太过于关心自己儿子的生死安危,闻潮生甚至都没开口询问,他便紧忙在兜里翻找了一下钥匙,开门领着闻潮生进入了宅邸里。 与糜芳一样,王坤也将自己孩子寄回来的信保存得极为完好。 闻潮生拿出其中的三五封,在一旁王坤热切地询问下,敷衍着说看见他儿子的时候,对方只是身上多了些风霜的痕迹,人长得比较黑,但变壮,变得魁梧了。 王坤不遗余力地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想象着自己那十多年不见的孩子已经长成了一棵大树,满是痘印的脸上溢满了想念与骄傲,笑得合不拢嘴。 闻潮生快速看了一遍信,他本与王坤不熟,也没有孩子,共情力该是不强,可王坤脸上那老父亲的笑容,让闻潮生内心对他的愧疚感愈发浓烈,他与王坤商议了一下,也带走了其中一封信,并且叮嘱王坤不要把他今日来的事情告诉其他任何人,王坤同意了。 “我过两天回来还信。” 出门时,闻潮生看着王坤头顶覆盖的一层薄白,问道: “他给你寄过钱么?” “又或者,你给他寄过?” 王坤点点头: “寄过,都寄过。” “早些年的时候,他说边关战事吃紧,那些游牧凶徒老来犯事,问我要了些钱财以备不时之需,后来战事缓和,他也回寄了些钱,虽然很少,但我们为人父母,能知道孩子平平安安地活着就够了……” 他话音落下,闻潮生没有持信的手微微用力,攥成了拳头,转身时十分果断。 他不想再待了。 “先走了。” “我过些天来还信。” 王坤应了声,目送闻潮生离开,脸上的笑容渐渐模糊于裹挟着细雪的风中。 闻潮生一路往回赶,心里装着事,脸色有些冷。 路过一条胡同巷子时,他忽然停下了脚步。 目光前掠,雪外的夜幕中站着一抹红。 那是一名穿着红衣的男人。 二人相距百步,闻潮生明明看不清男人的脸,却有一种男人正在对着他笑的清晰直觉。 见到这个男人的瞬间,他便觉得不妙。 难道是那夜的事情败露了? 不应该。 那老者出手狠辣,闻潮生一眼能看出是个老江湖,这种人做事留下纰漏的可能性并不大。 再者,就算留下纰漏,也不该有人来找自己。 犹豫了片刻,闻潮生还是选择转身。 红衣男人给他的心悸感太重,他不想过去。 然而事情并不如闻潮生想的那么简单,随着他转身,却看见了一个穿着黑衣,背着单锋玄铁大刀的瘦弱男人。 男人离他很近,近到只要男人出手,那把单锋巨刀就会在顷刻间斩下他的头颅。 死亡的危机感蔓延,从面前黑衣男人的眼神里,闻潮生闻到了一股浓郁的威胁。 “回去。” 瘦弱的黑衣男淡淡道。 闻潮生手摸向了腰间藏着的柴刀,可是手刚动,锋刃撕开飞雪的声音便震得他耳鸣眼花,脖子处冰凉一片,他须臾之间回神,黑衣男子的单锋巨刃竟已然横在了他的脖颈处! 他的瞳孔缩紧,已经明白了自己与黑衣男人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那玄铁巨刃少说百斤重,对方的体型看上去也不过一百二三,居然能单手挥动,还能控其于毫厘之间,这般实力绝非他能相比! “最后说一遍,回去。” 黑衣男冰冷的言语中已经带着一丝杀意。 闻潮生目光下移,小心翼翼地让自己脖颈远离了黑衣男手中的玄铁巨刃,而后缓缓呼出一口白雾,转身朝着远处的红衣男人走去。 周身寒冷,闻潮生不断搜刮着自己腹中之物,想着这般境况应该如何脱困,但到了这等窘迫的地步,无论闻潮生怎样冷静,如何临危不乱,最后的结果都是一片空白。 阿水不在身旁,吕先生也不在,那夜的老头也不在。 没有反抗的可能。 眼下,只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了。 他一步一步来到了红衣男子的面前,对方双手交叉放于身前,脸上挂着祥和的微笑,人畜无害。 “黔驴,快把刀收了。” “好好的,吓人家做什么?” 他问责了闻潮生身后的黑衣男子两句,后者很听话地将玄铁巨刃重新背回了自己的身后,红衣男对着闻潮生招了招手: “年轻人过来些,莫怕,我又不会吃了你。” 闻潮生沉默着朝着他走了几步,红衣男人的手轻轻搭在了闻潮生的肩膀上,掌心明明温暖,却让闻潮生有种汗毛倒竖的感觉。 “吃饭没?” 面对他的温暖问候,闻潮生眨了眨眼,试探性地问道: “您吃了吗?” 红衣男人摇头: “我还没。” 闻潮生点头道: “那我也没吃。” 红衣男闻言先是一滞,随后哈哈大笑起来,捏了捏闻潮生的肩膀,后者疼得龇牙咧嘴,额头冒冷汗,却也是陪着他笑。 “你小子……有点意思。” “有点儿意思。” 他略带深意地重复了一遍,松开了抓住闻潮生的手。 “走吧,我请你吃饭。” “鸳鸯楼。” “以前去过没?” 闻潮生一听这名儿,心头忽地一动,想起自己先前在县城外和司小红闲聊的内容,立刻摇头: “没去过,没钱。” 红衣男人赞道: “我喜欢你的实诚,虽然你看上去并不像一个实诚的人。” “我叫陆川,你呢?” 闻潮生: “闻潮生。” 陆川: “为谁工作?” 面对这个问题,闻潮生理所应当地犹豫了一下,论及眼下自己的处境,他没有任何理由不回应陆川的话,这种笑面虎最是难缠,表面和和气气,一言不合就可能会要人性命。 尤其是他这样无关紧要的小人。 他之所以会犹豫,不是在考虑要不要撒谎,而是不想给吕知命带去任何麻烦。 第49章 锅来! 正如闻潮生告诉阿水的那样,他是惜命,不是怕死。 当初为了不让吕知命瞧他不起,闻潮生宁可冒着生命危险坚持回破庙内住。 而如今,面临着脖子上随时可能落下的铡刀,闻潮生自己都惊异他居然能忍住不回话。 沉默须臾,陆川关切地看向闻潮生,问道: “你怎么不说话?” “是不是风太冷了?” 闻潮生回过神,思绪飞速转动,嘴上用一种略显难做的语气说道: “陆大人,您看,落水难题这不就来了吗?” 陆川目光一闪,饶有兴趣地问道: “什么落水难题?” 闻潮生跟他解释道: “大概就是您妻子和您的母亲同时落在水里,但她们都不会游泳,您只能救其中一个,您会救谁?” 陆川思索了一下,答案正欲脱口而出,却听闻潮生又补充道: “您妻子怀了您的孩子。” 陆川张开的嘴一下子又顿住了,他沉默了一会儿,用很怪的语气问道: “这跟我问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吗?” 闻潮生耐心地解释道: “我只是个普通人……不,可能对您这样的存在来讲,我都不算人,就是路边随脚能踢死的一条野狗。” “但我能看出您和旁边这位的身份绝不简单,不是我能得罪的,我也不确定给我工作的人是否跟你们有所恩怨,倘若有,那我就是害死了我的救命恩人。” “但您问我,我不说,我肯定得死。” “所以,我现在就是在考虑,到底是救自己,还是救我的恩人。” 陆川叹了口气: “你这么坦诚,弄得我很尴尬啊,那我也坦诚些……兴许你今天谁都救不了。” 闻潮生蹙眉,偏头诚心诚意发问: “陆大人,我真的不理解,我这种草里的一只臭虫,怎么就惹到你这样高高在上的存在了。” 陆川指着前面小河对岸灯火通明的高楼,笑道: “哎,别急,就几步路,过去点了吃的,咱们边吃边说。” 来到了鸳鸯楼,姑娘们莺莺切切,见到了陆川,好似见到了自己的心上人,一骨碌全涌了过来,一时间香蝶扑鼻,陆川也不嫌厌,乐呵呵地从兜里摸出些银子散去,才带着闻潮生艰难从中脱逃,去到了高楼前堂。 当然,不是没有些个姑娘见到闻潮生脸上那凝重的神色,但此乃风月场所,她们向来不问关于风月之外的事,这是宋妈妈一直以来对她们的告诫。 鸳鸯楼每日要接待大量的客人,什么牛鬼蛇神都有,知道的越少便越安全。 她们出身寒微,背后没有靠山,真要惹出了什么大祸,谁都保不住她们。 鸳鸯楼大厅里,宾客们各置一处,有吟诗作对,把酒言欢的,有闲聊生意,吹牛打屁的,台上琴师的位置本该坐着一名妙龄女子,但闻潮生进入大堂时,却并没有见到任何人影。 他心中暗沉。 今夜似乎格外倒霉,不但他自己身陷囹圄,周围一切可能帮助他摆脱困境的可能都被抹去了。 真的……没有活路可言了吗? 闻潮生不认识陆川,也确信自己此前根本没有和他见过面,但闻潮生能确定一点,那就是陆川这样的家伙在知道了自己要知道的事情之后,必然会杀人灭口,不会留下丝毫的证据。 陆川来到了大堂里比较偏的角落里,周围无人,他点了些酒菜,姑娘先上了些酒水与瓜子,至于那名叫做黔驴的黑衣男子,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闻潮生拿起了酒壶,先为陆川倒了一杯。 他倒不是企图通过这种细节来获得陆川的好感,只是单纯地不敢让陆川碰这酒壶。 “说吧,陆大人。” “今夜找我,所为何事?” 陆川举杯,与闻潮生轻碰,一口饮下,抚掌道: “纠正你一下,闻潮生。” “我不是奔着你来的,也根本真的不认识你,今夜会忽然找上你,是因为你拿走的东西。” 闻潮生瞳中轻动,默默从袖中取出了之前从王坤那里拿到的信,放在了桌面上。 “这个?” 陆川拿过信,随便扫了一眼,嘴上淡淡道: “这不过就是一封普通的家书,你要它做什么?” 闻潮生犹豫了片刻,神色变得认真了许多,向陆川说道: “陆大人真的想知道?” 陆川用筷子夹起了一颗花生米,扔进了嘴里。 “别卖关子了,这儿就我们两人,想说什么直接说。” 闻潮生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压低声音道: “白龙卫。” 陆川握筷的手一顿,眉头向着中间合拢,方才温和甚至是慈爱的目光立刻冰冷了下来。 “你再说一遍。” 闻潮生无奈道: “您不信,可我还有什么欺骗您的必要吗?” “我这样的人,您不在意,白龙卫的人当然也不在意。” “里头有个大人救了我一命,还给我笔钱,只是让我帮他查点小事,今年苦海县这雪来得又大又急,我需要这笔钱来活命,于情于理,我都没有拒绝他的理由。” 陆川捏住筷子的手轻轻搓揉,盘问道: “告诉我那个人长什么样?” 闻潮生: “真实容貌我没见着,恩人带着面纱和斗笠,周身纯白,有一把长剑,大概……这么长,腰间好像还有一个特殊的吊坠……” 他将那夜在破庙里的所见所闻详细地描述了出来。 这当然是无奈之举,但闻潮生思索过后,仍是觉得吕先生不可出卖。 无论他遭遇的麻烦对于吕知命来讲算不算麻烦,将祸水引向自己的恩人这事儿在闻潮生看来都是不能做的事。 既然真话讲不得,那就说胡话吧。 正巧那夜来的那人嘴巴太毒,闻潮生不喜欢。 经过闻潮生这般细致的描述过后,陆川原本的猜忌消弭了许多,果然信了七分。 一旁的侍女送来了热腾腾的吃食,满桌皆是闻潮生平日里接触不到的菜肴,香气浸入肺腑,但二人皆没动筷,目光中只有彼此。 “……所以,这封信是白龙卫要的?” 陆川一字一顿,面容已经充斥着前所未有的严肃。 闻潮生点头。 “对。” “其余的事,我一概不知。” “他们也不可能给我这种小人物讲。” ps:晚安。 第50章 满嘴胡言 闻潮生将祸水引到了白龙卫那里,也让面前的红衣男人相信了他真的认识白龙卫。 江湖中出名的势力,白龙卫是最为神秘,寻常人最接触不到的存在。 它们的服务对象是齐国的王室,诸如天机楼,九歌,忘川这种江湖势力是因为足够庞大,有足够的利用价值,才能与四国的王室牵扯上联系,但这种联系必然不会太深。 而白龙卫是因为齐国的王室需要才诞生的,与他们交往的基本都是身份显赫之人,如同闻潮生这般未曾修行又穿着朴素的寻常百姓,若是没有机缘,一辈子都不可能接触到白龙卫这样的存在。 这也是为什么在闻潮生详细描述出白龙卫的外貌特征之后,陆川选择了相信他的话。 他拿着闻潮生拿出来的信琢磨了一会儿,黔驴便出现在这里,后者已经卸下了自己的长刀,只着一件简单黑色布衣,他径直走向陆川,拿出一张纸递给了他。 陆川扫了一眼纸上的内容。 “闻潮生……嗯,前不久才成为齐国人,你以前是哪国人,自己家待得好好的,跑齐国来做什么,还来苦海县这般贫困的地方?” 闻潮生喝了一口茶水,目光扫过了琴台,见那里仍旧空空荡荡,便琢磨着如何继续拖时间。 “这事儿说来话长,不晓得您有没有时间听?” 陆川用筷子敲了敲盘,笑道: “讲。” “饭吃完前,我都有时间。” “若是听乐了,指不定能让你捡回一条命。” 闻潮生当然并不相信眼前这人口中‘让你捡回一条命’这样荒唐的话,但还是隐晦地露出了一副窃喜神情,然后开始为他编故事。 他很擅长编故事。 因为相比较于陆川而言,闻潮生见过的东西太多了,学过的东西也太多了。 闻潮生虚构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小国‘明’,然后用了半个时辰的时间,让陆川相信了这个小国的存在。 对方本来对于他口中的故事没那么感兴趣,可当他得知‘明’的开国皇帝是一个乞丐时,胃口就这么被吊起来了。 人一旦有了胃口,也就有了耐心。 “……之所以会来到了苦海县,是因为我没得选,因为‘明’在荒原的那边儿,隔着上万里,我们一个队伍因为王室的叛乱,提前逃出来了百余人,最后就活了我一个,前任县令刘金时因为我拿不出十两银子,不让我进入县城,把我关在外面三年,好在我有丰富的荒原求生经历,不然这三年我怎么都不可能活下来。” 陆川看向了一旁的黑衣男黔驴,后者淡淡道: “书面上没有这条,但先前我去查证的时候,负责处理苦海县人文信息的笔吏跟我提过一嘴,闻潮生的确在县外被关了三年,还是淳穹来上任之后,赐了他一个齐国人的身份。” 陆川啧嘴道: “淳穹这般好心啊,这么敏感的时候让一介流民入境,不怕惹出什么大事?” “我还以为他做事多么谨慎呢,没想到还得让我来给他擦屁股。” 听到‘擦屁股’这三个字,闻潮生心头一紧。 他看着陆川,想问问今天他是不是非死不可,目光忽然瞟到了琴台上,忽然大声道: “哎,琴师来了!” 众人被他的声音一扰,都下意识地看向了琴台的方向,而琴台上刚回来的司小红却恰巧相反,一脸错愕地看向了闻潮生,二者目光交接的瞬间,闻潮生的手指立刻在空气中划过了一个竖直的起伏。 司小红眼光一烁,错愕的小脸渐渐恢复了正常,她忽然起身,捂着肚子,蛾眉轻蹙,对着在场的人一躬身,脆生生道: “各位官人,今夜实在抱歉,小红身子不适,大抵是吃坏肚子了,若是扰了各位官人雅兴,还望大家谅解!” 说完,司小红也不顾下方的客人们挽留或是叫嚣,转身从后面的门匆匆离开。 “奇怪……” 闻潮生用筷子夹起了一颗花生米,扔进了自己嘴里,对着陆川问道: “陆大人之前也常来鸳鸯楼吧,听说鸳鸯楼的琴师是县城里唯一一名通晓音律之人,如今一见,好像身子不大好?” “但说不通啊,前些日子刘金时五十大寿,是她帮助鸳鸯楼哄高兴了那位爷,这般稀奇的摇钱树,鸳鸯楼的老鸨比她自己都更关心她的身体吧。” “不过我观她也是有眼无珠,陆大人如此身份贵重之人就坐在这里,她方才还朝着这头看了一眼,结果起身就走,也不知真是身子不适,还是……私底下接了私活。” “陆大人要去查查吗?” 他的话让陆川眉头一皱。 司小红的行为的确有些反常,刚回来立刻就又离开,他觉得不大对劲,本来准备让黔驴跟过去,可闻潮生这话精准戳到了他的软肋,把他无形之中给架了起来。 倘若他真这么做了,便好像是为了一个边陲之地不入流的青楼女子争风吃醋。 他的身份与骄傲阻止了他。 默不作声地在桌上夹了一点快要冷的肉片放进嘴里,陆川一边咀嚼,一边淡淡道: “你啊,真没见过世面。” “井底蛙的典故听过吗,你抬头看,天就一小块,以为这就是你的世界。” “过去在王城,数不清的佳丽美人倒贴银子想见我一面,难如登天……而且,我不喜欢年纪太小的,没味儿。” 闻潮生目光一动,不知想起了前世哪位互联网大师的至理名言,顺着陆川的话题攀谈道: “这倒是,女人嘛……像酒,时间不够酿出来的味儿不够,品来寡淡,跟喝水没区别。” “但若是酿的太久,味儿又烈了,一般人招架不住。” 陆川闻言目光一闪,正要从袖兜里掏东西的手停住,他瞧了闻潮生两眼,嘴里啧啧称奇: “你这毛头小子,无才无权,没女人看上你吧,嘴上一道一道的,哪儿来的经验?” 闻潮生埋下头,神秘兮兮地笑道: “错。” “陆大人,我确是无才无权,但前不久在县城外捡到个受伤的女人,为了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她送了我一夜鱼水之欢……” 第51章 信你一次 陆川脸上的表情出现了细微的变化,想起了不久前县城外雪夜里的尸体。 “噢?” “还给你小子捡到了这天大的便宜?” “那女人容貌、身材如何?” 闻潮生竖起了大拇指: “一个字,飒!” 陆川被闻潮生这得了便宜卖乖的表情逗乐了,他饮了一杯酒,沉默了短暂的时间,用几乎承诺的语气道: “这样,你把那女子的样貌,体态特征,详细地告诉给我,我今日便让你活着离开鸳鸯楼,如何?” 闻潮生眼睛先是一亮,随后试探性地问道: “陆大人也喜欢这种类型的?” 陆川举杯,眼神充斥着深意。 “非常……喜欢。” 闻潮生琢磨了一下,咬着嘴唇苦恼道: “我这人吧,虽然识字,但是因为年少贪玩,肚子里墨水不多,再加上那天天黑,外头没火,我还真没看太清,不晓得怎么讲……这样,陆大人有无法子弄来纸笔,我给您画画看?” 陆川点头,抬手唤来了一位姑娘,散了点钱财,让姑娘去帮忙弄纸笔,鸳鸯楼里常有些自诩文人雅客的人来舞文弄墨,所以纸笔常备,姑娘没过多久便拿来了东西,闻潮生也不含糊,脑子里搜索起了一些奇怪的图片,依葫芦画瓢。 自古书画一家通,考验的皆是指腕间的笔力与想象力,本质则是对于美的追求,因此大部分对写字有研究的人,往往画画上也沾点造诣。 涩图嘛,手到擒来。 闻潮生没画五官,笔尖走墨,时重时轻,不多时,一幅性感的春宫图就呈现在了纸上,站在一旁侍奉的姑娘只是看了一眼,面颊便飞来一抹嫣红,紧咬着嘴唇,心想这客人怎么真在大庭广众之下画这种东西。 完事之后,闻潮生正要将那幅春宫图交给陆川,大堂外,一名瘸腿的女人忽然走了进来,她穿着寻常女子的淡青色布裙,手腕处的袖子挽起,周围的客人偶尔扫过她一眼,只当这是在鸳鸯楼里干活的下人,没有搭理,而这女人径直来到了闻潮生的旁边后,扫了一眼那幅春宫图,一把揪住闻潮生的后颈,将闻潮生拎小鸡似的拎得站了起来。 “大晚上不回家,来这里鬼混?” 阿水冷冷的声音在闻潮生耳畔响起,那一刻,闻潮生一直紧绷的心终于松懈了下来。 他面色尴尬,跟脸上挂着淡淡诧异的陆川介绍道: “这是家……姐。” 阿水的忽然出现打乱了闻潮生的逻辑与思绪,凭着本能反应,闻潮生方才下意识想说一句‘这是家妻’来帮阿水掩饰一下身份,可一回想起阿水那杀人时冰冷的目光,闻潮生活生生将最后一个字换成了姐。 虽然他与阿水有过过命的交情,也喝过酒,但闻潮生的心里始终对于这一尊身怀秘密的女煞神有着距离感。 一时的嘴碎,换来的可能是终身的沉默。 “赶紧回去,下次再来这个地方鬼混,小心我告诉爹妈,你看他们打不打断你的腿!” 阿水也不死板,配合着闻潮生将这戏演了下去,她拉扯着闻潮生往外走,后者扭过头,看着眉头紧皱的陆川,同他挥舞着手里的春宫图: “陆大人,图,图……” 陆川看着他那模样,没有去接,直到二人消失在了大堂门外,他才对着身边的黔驴道: “怎么不拦下他们?” 黔驴摇头。 “刀不在身旁,那女人是个万中无一的高手,我若妄动,交起手来怕伤了先生。” 陆川眯着眼: “这家伙谎话连篇,县外做了三年流民,哪里来的姐姐,这个女人的身份很难不引人怀疑啊……” 黔驴迟疑片刻,说道: “那女子虽纳息于内,却是神中藏龙,气如煌渊,修为不在我之下。” “此次南行,大人有所交代,我的主要任务是保护陆先生人身安全,还望陆先生谅解。” 陆川摆手,看着桌上的菜肴,又摸了摸袖中的毒药,许久后微微摇头,似是没了兴致,起身付钱离开了。 … 路上,阿水与闻潮生一道冒着风雪回行,后者对着她道: “我猜对了。” “那些假信的背后,果然有问题,今日这个叫做陆川的人,就是奔着信来的!” 一旁的阿水盯着闻潮生手中捏着的春宫图,没有回应。 闻潮生继续自说自话: “你让我去查的那个人叫王坤,他有个儿子叫王业,十七年前从军,到现在为止没回过一次家,全是寄来的信,每年一封,而且这信也不是同一个人写的,虽然字迹很像,但能看出差别……” 他说着,与阿水走进了一个小胡同,后者忽然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转身将他摁在了墙上,另一只手从闻潮生的腰间摸出藏着的柴刀,横在了他脖颈上。 闻潮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给吓住,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一动不动。 “怎,怎么讲?” 他问道。 阿水语气冰冷如霜: “几时看的?” 闻潮生被他问懵住,仔细且快速地在脑海里回忆了一遍,确认自己没有做对不起阿水的事,这才底气足了些: “看什么?” 阿水见他这副模样,脸凑近了些: “胸上那颗痣,几时看见的?” 闻潮生被她问傻了,几个呼吸之后才明白了阿水的意思,他嘴角不自然地抽动着: “姑奶奶,我那是随便画的,他要图,我总得拖时间等人来救我,给画上添些细节,好让他信些……” “而且我就算要偷看,也得有个合适的时间,平日里莫说偷看,便是近你三分,你都能有所察觉,唯一的可能是那天你昏迷的夜里,但那天你都要死了,胸口全是血,我若是还有这闲情逸致,你觉得你能活吗?” 二人对视,闻潮生眼神毫不躲闪。 他真没看。 许久后,阿水冰冷的眼神变得柔和,她松开了抓住闻潮生衣领的手,把柴刀塞回了他的腰间,转身走在前面。 “信你一次。” ps:晚安! 第52章 我不关心那个 见阿水没了杀气,闻潮生微微松了口气,他一把将手里的春宫图揉成了一个团,然后塞进了衣服里,急忙跟上了阿水,但不知有意无意,阿水的步伐总比他快些,让他看不见了阿水的正面。 “还有件事……” 闻潮生无奈,也不赶了,放缓了步伐,就跟在阿水的身后。 “那个叫做陆川的家伙,应该知道你的存在,但不认识你。” 冷风迎面而来,也带来了阿水的疑惑: “怎么看出来的?” 闻潮生毫不忌讳,将自己先前如何胡言乱语拖时间的细节说了出来,在聊及‘破庙外的受伤女人’时,陆川当时的微妙神情终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阿水停住脚步,回头盯了闻潮生一眼。 “你说,那个受伤的女人送了你一夜鱼水之欢?” “细说一下,我想听听。” 闻潮生表情一滞,旋即摊手道: “重点难道不该是陆川在得知了疑似有关于你的消息之后,很着急地询问我关于你的消息吗?” 阿水: “我不关心那个。” 闻潮生翻了个白眼。 “我并未提及有关于你的特征,世上受伤的女人多了去了,天晓得我胡言乱语的那个人是谁?” “只是他顺嘴聊到了这个话题,我为了拖时间活命,编撰了一件根本不存在的事,分散他的注意力,不然你今夜过来时,我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而且我画上的那个女人身材丰腴肥胖,便是刻意避开了你的体态特征,怎么看也不算冒犯。” “不信,你要不再看看?” 他说着,从衣服里面掏出了那幅揉成了一团的春宫图,只是还没有来得及打开,这幅春宫图就被阿水一把抢了过去。 她单手拿着纸团,看了闻潮生两眼,语气渐缓,说道: “若真是为了活命,下次你可以将我抖出去,无妨。” 闻潮生闻言,叹了口气: “哪有这般简单的事。” “今夜那人是王城来的人,而且似乎身份不低,这种人来苦海县必然是为了办非常重要的事,我说的越多,证明我知道的越多,怎么都会死。” “可惜,这回让他记住了我的脸,天黑以后我也不敢在县城里头乱晃了。” 阿水看着有些丧气的闻潮生,淡淡道: “下次去查东西,我跟你一起就行了。” “他们行事隐秘,肯定在躲什么,兴许是白龙卫……所以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下基本都是安全的,事情闹大了,他们不好收场。” “总不能为了一个小麻烦去惹了大麻烦,” 言及此处,她凑近了闻潮生耳边几分,用轻且认真的语气说道: “还有一件事,下次你再画女人,左胸上不准画痣……听懂了?” 闻潮生的眼睛下意识往下瞟了一下,很快复位。 “你真有?” 阿水眉毛向上挑了挑: “要看吗?” 闻潮生后退了半步,回绝了这个死亡问题: “不看,也不画了。” 这件事就此作罢,阿水拿了画,不再继续计较,往回走时,闻潮生看着她一瘸一拐的背影,问道: “你伤好些没有,要不要去给你弄些药?” 阿水的声音在风里若隐若现: “死不了。” 回到了范有为的家中,闻潮生去弄了些柴扔进火盆,然后又为自己烧了一壶洗脚水,随后他去拿了个大木盆,搞了些雪进去,热水一冲,蒸汽蒸腾,闻潮生一边泡脚一边烤火,身子骨立刻暖和了起来。 没过一会儿,另一双小巧白皙的脚也伸了进来。 热水没过了阿水脚踝时,她眉头舒展,泡了一会儿,脸上竟出现了细细的汗珠,遮了煞气,在火光映照下,柔和了许多。 闻潮生想到了今夜的事,忽然向她问道: “你伤都没好,今夜又去了县衙?” 阿水反客为主,强调道: “若我没去,你今夜就死了。” “难道你指望淳穹那家伙救你?” 闻潮生摇头: “我当然知道,我的意思是,你去找淳穹做什么?” 阿水: “查刘金时的死因。” 闻潮生一怔,旋即道: “就这么问?” “你刀架他脖子上了?” 阿水: “差不多。” “光脚不怕穿鞋的,他有顾忌,但我没有。” “这家伙不想跟我鱼死网破,要谈交易,后来那女孩儿敲了县衙门口的鼓,说鸳鸯楼出了事,问她出了什么事也不讲,我觉得不对劲,就先来了。” 闻潮生听到这话,一时间忍俊不禁,想到那些手里有些权力便自以为高高在上的人,遇到了阿水这种单刀直入的女土匪,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们不是没法处理阿水,但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而且会将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 闻潮生知道白龙卫的人已经来了苦海县,而且从陆川的反应来看,他们这一次来的目的大概率和陆川他们有关。 两方人马利益不对付,容易滋生恩怨。 泡完脚,闻潮生出去倒水,回来时见阿水盯着他,他便放了脚盆,问道: “你看我作甚?” 阿水好奇地询问道: “我没记错的话,当时你身边有两人看着你,穿黑衣服的那个瘦子修为不低,你怎么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给那女孩儿通信,让她去县衙找人求救的?” 她思考事情未必有闻潮生那般深远,但能活到现在,阿水也绝非蠢人,这个问题她想了好久,始终没明白。 闻潮生笑了笑,上了床,把棉被往身上一裹,盘坐着说道: “我跟她认识是一场缘分,刘金时五十大寿,她演奏的那首曲子就是我教给她的,当时我同她在县外聊了许久,其中一个曲调就是某国出警时,车上会发出的声音,那时我一边将这个曲调哼给她听,还一边做着一个手势……” 他说着,手指虚空竖直起伏地划了一下。 阿水若有所思,旋即又问道: “等下闻潮生,出警是什么意思,还有,马车上为什么会发出声音?” 见她如此真诚地询问,闻潮生斜着头想了想,很艰难地解释道: “出警嘛,是指那国出动官府的人前去抓捕罪犯,至于为什么马车上会发出那种声音……嗯,因为车上通常会带一名乐师,吹奏唢呐,发出wero~wero~wero~这样的声音。” 阿水眯着眼,身子微微后倾,显然这猎奇的画面给了她意料之外的冲击。 “官府抓人……坐马车,还带乐师?” 闻潮生咳嗽一声。 “有个震慑的效果吧。” “主要那国家车水马龙的,听到这声响,路上的行人就知道官府的人出门办案,得赶紧让开……” 第53章 不老泉的奥妙 闻潮生给阿水描述了一下关于那个官府抓人会驾着马车、带上乐师的国家,后者听得津津有味,但听完后却用一种审问罪犯的眼神看着闻潮生: “等一下,我记得你之前说你忘记了以前的事,只记得苦海县县外这三年……” 砰! 她话还没有说完,闻潮生双目忽然翻白,倒头便睡,眼睛还没有完全闭上,鼾声已经响起。 但下一刻,他就被阿水从床上揪了起来。 “这么早就睡,不老泉练得怎么样了?” 闻潮生无奈睁开一只眼,回答道: “练了几天,没感觉到什么‘先天之炁’。” 阿水眉头微微一皱: “一点都没有?” “引导方式记住了么,舌头是否抵住了上颚,呼吸吐纳时有没有经脉滞涩感?” 闻潮生摇头: “没有。” “一切都是按照你的教导来进行的……不过虽然我没有感知到什么先天之炁,但身体也确实有了明显的变化。” 阿水眨了一下眼睛,她知道不老泉这门奇术因人而异,所以也很好奇闻潮生身上到底出现了什么变化。 “哪里变了?” 闻潮生: “胃口变好了。” 二人对视半晌,阿水终于不甘心地松开了手,叹了口气: “拿着心法练了这么多日都感知不到‘炁’的存在,闻潮生,你真是我见过万里无一的……普通人。” 闻潮生挠了挠头,他当然能感觉到阿水这话没什么恶意,而是在为他的平庸资质惋惜。 若非真的关心他,阿水也不会流露出这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但对于自己的天赋和境遇,闻潮生没有丝毫气馁与懈怠,上天给予了他这冥冥中不知几亿亿分之一的概率,让他重活了一次,无论自己遭遇怎样的苦难,他都不会轻言放弃,要让自己这来之不易的生命活得尽可能灿烂斑驳一些。 苦难与磨难他已经经历得够多了,不差这点儿。 于是,闻潮生用轻松的语气对着阿水笑道: “兴许是你的天赋太好了,那日我向吕先生请教了修行方面的事,他与我讲,人身有七百二十窍,这东西代表修行者的潜力,世间能发掘到六百窍以上的武者寥寥无几,阿水你这般年轻便有了如此高深的武道造诣,激发潜力的穴窍一定很多吧?” 阿水看了他一眼,本来还担心自己方才的话有些打击他,但见闻潮生如此,便晓得自己是想多了,摇了摇头,背靠着床沿坐下。 “我本以为你的小命已经够顽强了,但现在看来,你的心志要比你这条小命更加顽强,如此心性,但凡放在一个有些天赋的皮肉中,你未来的成就都不可限量。” 感慨了一句,她虽然觉得告诉闻潮生关于修行的事意义不大,但还是说道: “我开了七百一十七窍,除了右腿膝盖处三窍未开,其余穴窍皆已贯通。” 阿水的话让闻潮生脸上的笑容僵住,他坐在床上,居高临下盯着这个火盆旁的女人,眼神怪得吓人。 “你开了多少?” “七百一十七。” “你是人?” 阿水扔了一根柴到火盆里,淡淡道: “你自己要问。” 闻潮生凝视着她许久,最后长长吐出一口气,身体软倒在床上,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然后他顺势转过身去,背对阿水将被子蒙住头,嗡声道: “我先睡了。” 被不算明亮的火光映射下,房间内的气氛变得格外死寂。 又过了好一会儿,闻潮生想到了什么,转身向阿水问道: “……对了阿水,你方才说,我有心法都无法感知到‘炁’,所以你当时练的时候,其实是没有心法的?” 阿水浅浅地‘嗯’了声。 “心法是我后来练习有所成就之后,总结出来的‘炁’运作规律,能帮你省却不少歧途。” “如果你拿着心法都学不会,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言谈间竟难得出现了一丝忐忑,毕竟她从来没有带过学生,对于修行方面的教导毫无经验。 闻潮生闻言,一个翻身坐了起来,语气中竟有些兴奋: “问题可能就出在这里!” “你之前讲过,不老泉这门奇术因人而异,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口中的‘歧途’对于别人而言才是正确的路子?” 阿水被他说得一愣,本来想说闻潮生的想法有些天方夜谭,但仔细思索过后,又不确定了。 北海道人扬名于二百余年前,生于燕国,后遍走陈、齐、赵三地,曾遍访天下名士,修行、医术、占卜皆是世间顶级,尤其是修行一途功参造化,普天之下无数名士,能与他并肩的人却屈指可数。 鲸潜、妄语、不老泉这三门奇术是他百年前于碣石悟道所得,后记录流传于世间的瑰宝,不老泉的奥妙,连她也未能完全窥破。 “那……我告诉你不老泉最初的修行方式。” 阿水站起身子,让闻潮生盘坐在床上,双手放于膝盖处,闭目观心,她则开始讲述关于不老泉的最初心法。 那甚至算不上心法。 在阿水平静的讲述中,闻潮生的意识渐渐飘飞向了远处,似乎穿过了屋外茫茫然的飞雪,去到了深海一般的星空中。 他从未有过这般玄妙的体验。 意识离体,时而如水,时而如风,飘遥自在,随心所动。 这诸天通透,大可畅游的绝妙感觉,让闻潮生欲罢不能,以至于第二日他买完早饭回来跟阿水闲聊时,还兴奋不已地说自己这回真是找对路子了,而且自己只是体质与常人有异,实则悟性超然,如此下去,未来或能大放异彩。 阿水听着他的叙述,一言不发,埋着头一口豆浆一口馒头。 直到闻潮生的热情渐渐退却了些,他看出了阿水的沉默,略显尴尬地向她问道: “哎,阿水,我昨夜那个状态,是不是叫……入定?” 阿水抿了抿嘴,看着闻潮生面色因为兴奋而出现的红润,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实在不忍欺骗他,呼出一口白雾: “不,你只是睡着了。”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 “睡得跟猪一样。” ps:晚安!嘿嘿哈嚯! 第54章 唇枪 县城早市,乌泱泱聚集了一大片人,这些日子一向严厉对待县民的飞雪也暂歇了些,天上难得有了太阳,照在身上也算暖和,寻常不怎么能看见的老太太老大爷也裹着一身厚厚布衣上了街,彼此攀谈,要么又是唇枪舌战,比划着谁家的儿女孙嗣,要么又是拉扯着不知何处听来的八卦,添油加醋,总之要将这几日被风雪蒙尘的嘴好好磨炼一番。 在这般喧闹且本应开朗的日子里,县衙却显得格外死气沉沉,风吹进这头的门内好似都要阴冷些。 淳穹身着官服,站在了刘金时已经因为防腐药而逐渐变得蜡黄的尸体面前,表情凝重。 他的掌间握住了一卷纸,上面被卷得有些褶皱,但他仍在轻轻捏着,出神的眼睛昭示着他似乎在纠结些什么。 而在刘金时的旁边,还有一具尸体。 正是吾邪。 他的脖子处被针线缝合,密密麻麻,将平滑无比的创口抹去,留下了一片死人独有的苍白。 昨夜,吾邪与阿水第二次交手。 一切都几乎和先前一样。 不同的是,这一次他运气不是很好。 阿水旧伤没有再次复发。 曾失误的一刀,如今终于准确无误地劈在了吾邪的脖子上,并且毫不意外地砍掉了他的头。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淳穹根本来不及悲伤和愤怒,沾满吾邪鲜血的刀就已经横在了他的脖颈上,那一刻,淳穹才清晰地意识到了他和阿水的差距,也明白了他根本惹不起眼前的这个女人。 旁观阿水战斗的人,往往都会出现一种不切实际的错觉,那就是阿水的每一次挥刀,每一次杀人,都是那样寻常,那样没有观赏性。 她似乎永远比敌人快一点,但是也只快一点。 因此许多旁观者总会觉得,只要自己也再快一点,就可以轻松拿下她。 怀揣着这样想法的人,最终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当他们真正面对阿水与她挥出的刀时,才终于发现这一点点的差距,竟是一座根本无法翻越的大山,一汪根本填不满的沧海。 淳穹当然对吾邪这位侍奉了他们家族这么多年的老门卿有着感情,但还不至于到为了他直接跟一个根本打不过的人当场拼命。 这份仇恨被他掩埋在了心里,随它生根发芽。 淳穹已经开始琢磨着,要如何跟陆川与忘川合作,处理掉这个两次来他县衙中闹事还杀了他侍卫的女人。 就在他出神时,门口忽然出现了一道黑影,脚步声让淳穹回神,有了昨夜的事,他如惊弓之鸟一般握紧了贴身携带的软剑。 “谁?” 淳穹开口,门外传来了衙役的声音: “禀太爷,门外来了个穿着布衣的平民,想进县衙见太爷一面。” 淳穹心烦意乱,说道: “今日不见客。” “若是没有大事,别来叨扰我!” 门口的那名衙役犹豫了一下,又说道: “那人说,他认识昨夜来这里的女人。” 淳穹听闻此言,握住软剑的手不住用力几分,目光下意识扫过吾邪冰冷的尸体,只是沉默片刻便改了口: “他一个人么?” “回太爷的话,是一个人。” “既然如此……带他过来。” 那衙役转身匆匆离去,没过多久,便带着一名年轻的男人出现在了房门外,他走后,男人推门而入,两道目光交错的瞬间,淳穹瞳孔骤然一紧。 “是你……” 他喃喃一声,记忆回溯,这才想到了什么。 “对啊,那日我才来县衙上任,驱散其他百姓后,只有你和她没走。” “这些日子诸事烦扰太多,昨夜竟一夜没有想起。”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闻潮生,他看了淳穹一眼,很快又将眼神投向了刘金时与吾邪的尸体,指着那边儿道: “淳大人想好何时结案了吗?” 淳穹双手背负,面对闻潮生时,他昂首挺胸,气宇似乎都要变得轩昂了些。 昨夜面对阿水时,他尚且顾及小命,说话不敢高声,今日见站在面前的是一个完全没有修为,曾经还是县外流民的闻潮生,淳穹憋了一夜的怒意与恐惧,总算是有了发泄之地。 “我几时结案,轮到你一个流民来敦促?” 闻潮生双手交叉放于身前,对着淳穹微微躬身,平静说道: “托大人的福,潮生现在已经是一名真正的齐国人了。” 淳穹上前几步,走到闻潮生面前,身子前倾,下巴却扬起,缓缓道: “你记住,我能给你的,也能收回来。” “怎么着,来找我……不是要说昨夜那女人的事儿么?” 闻潮生垂眸,盯着淳穹腰间的软剑和握住软剑的手,轻声道: “如果我没记错,大人第一天来苦海县的时候,腰间是根本没有佩剑的,一夜过去,大人忽然手不离剑,谨慎了不少啊……” 淳穹顺着闻潮生的话将视线下移,也看见了自己握住佩剑的手,他眸光凝成了一道危险的线,言语已经失去了耐心: “我杀不了她,难道还杀不了你……这么跟我讲话,你活腻了?” 闻潮生笑了笑,没有半分恐惧。 “表面上是昨夜那个女人的事,但本质上,还是大人您的事。” 他一边说,第二次指着刘金时的尸体,目光却没有离开淳穹面颊半寸。 “也是他的事。” 房间内,烛火晃动,杀气伴随着软剑出鞘的声音一同荡开。 面对淳穹的不耐烦和杀气,闻潮生非但不退,反而贴近了些,言语轻浅: “淳大人最好想清楚了,我命贱,杀我事小,可那瓶失踪的穿肠毒和刘金时留下的秘密要是传了出去……事情就大了。” 第55章 舌剑 闻潮生之所以敢这么跟淳穹讲话,无非是确认两点。 第一,淳穹身为县令,他就算草菅人命,也不会轻易亲自动手,身上的官服沾了血,传出去伤的是王室的颜面,他当然不至于为一个普通老百姓偿命,可谁能说得准会不会影响仕途呢? 这种事情,并非没有先例。 这么些年来,儒家的思想多少还是入了些人心,相较于其他的国家,齐国无论是从道德还是律法层面,的确要高出不少。 曾经就有某大城的侯爵,仗着自己祖上传下来的爵位,在城里作威作福,鱼肉百姓,后院里死了不少年轻美丽的姑娘,尸体全扔井里,后来事情捅开了,当地官府前来查证,侯爵百般阻挠,各种威吓,风声传去了王城,没多久那人的爵位就被强行剥夺了。 所谓几代人传下来的荣誉,也不过宫里大人们的一句话,没问过那位侯爵的意见。 这件事,对于齐国所有的官宦,都是一次震慑与警示。 至少在明面上,齐国对于百姓的重视程度是他国不及的。 第二,就是经过了清晨与阿水的一番商讨之后,闻潮生理清了自己混乱的思绪,确认刘金时的死背后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必然跟淳穹有着牵扯,否则他来苦海县任命的时间不会这么巧,刘金时的案子也不会一直拖着不结。 本来就是一次简单的自杀,无论是用毒还是吊死,没什么影响。 淳穹一拖再拖,显然是在担心刘金时的死被其他人追查,这足以证明刘金时不但身上藏着事儿,而且跟他有着牵扯不清的关系。 抓住了这两点,闻潮生这才说服了阿水,单独过来见淳穹。 对他来说,淳穹要远远比昨夜遇到的那个陆川安全地多,毕竟淳穹身上有官位,行为有所约束,计较的利益得失也多。 事实证明,闻潮生的推测并没有错。 方才的那一句话,直接将淳穹彻底拿捏,他松开了一直紧握住软剑的手,转身来到了门口,将门缓缓推开,外头阳光一下子照了进来。 淳穹转头看向闻潮生,便有半张脸始终隐藏在阴影里。 “换个地方聊。” “这房里放了两具尸体,晦气。” 闻潮生也没有拒绝,跟在了淳穹的身后,二人走过廊亭,淳穹站住,对着身旁宽阔的假山清池问道: “刘金时这院子修得如何?” 闻潮生瞟了一眼,非常敷衍地夸赞道: “山水相依,灵秀蕴华,独具匠心。” 淳穹摇头。 “屁的匠心,全是老百姓的血汗和贪来的赃款。” 闻潮生缓缓一笑: “莫说的那么难听嘛,好像您是个清官一样……大家蛇鼠一窝,不管脏与不脏,和气才能生财。” 淳穹淡淡道: “你觉得,我和刘金时一样?” 闻潮生记得十分清楚,感慨道: “您上任第一天就收了一片金叶,刘金时该没您这政绩,这么算,您确实比他强。” 他浅淡的言语极尽嘲讽与挖苦,不曾想此时的淳穹居然没有生气,而是同样感慨道: “刘金时这人啊,苦海县多少年的土皇帝了,从百姓身上搜刮而来的钱财多得宅邸放不下,得往北边的行王山上埋,啧啧……” “晓得吧,他其实在这里也没犯什么大事儿,稍微给广寒城的城尉或是监御史塞点儿金子,早升迁了,但他一直不走,为什么?” “因为苦海县山高水远,事儿少,这里有钱赚,没仗打,连江湖里的亡命之徒都很少有往这头来的。” “我若是他,我也不想走。” “但就是这么一个土皇帝啊,一夜之间,家破人亡,连个因信儿都没有。” 闻潮生盯着未结冰的池下红色锦鲤,说道: “淳大人是想说,你跟刘金时一样,都是一粒棋子,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 淳穹微微摇头: “不是我,是我们。” “你,跟我一样。” “整个苦海县的人,包括你认识的那个女人,大家都一样。” 闻潮生身子稍一斜,瞟了淳穹一眼,笑道: “不,我不一样。” “淳大人,我算不上棋子。” “无论是你,还是陆川,亦或是更高更远处的那些云端中的大人物,我这样的泥尘,野草,根本不在你们眼中。” 淳穹脸上的表情僵滞了刹那,很快又恢复了自然,眯着眼道: “你认识陆川?” 闻潮生侧过脸,嘴角扬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顷刻间便消失不见,恢复如常道: “认识啊。” “所有的事情冥冥中皆有缘分,比如昨夜如果我没遇见陆川,来找你的女人就不会来救我,那你大概率就会死在她的手里。” “淳大人,你昨夜能活下来,是老天爷的意思。” 淳穹沉默了一下,追问道: “陆川找你做什么?” 闻潮生低头笑了笑。 “……方才都讲了,你们这些大人物啊,哪里会把我当人看,他当然也不是来找我的,而是来找一些‘其他的东西’。” 淳穹眉头一皱,他似乎有些厌倦这种谜语人的聊天方式,对着闻潮生道: “可否打开天窗说亮话?” “这么猜来猜去,没一点儿意思。” “既然你来了,我也见你了,能说的,直接说。” 闻潮生思考了一下,点点头: “行。” “淳大人,我直说了,今日我单独来找你,是想跟你合作。” “那女人太横了,没带她过来,她刀快,我怕嘴皮子跟不上。” 淳穹斜着瞟了闻潮生一眼,语气有些难以置信: “找我合作?” “我不觉得我们之间能有什么合作。” 闻潮生对于淳穹的防备和敌意并不介意,他走到了廊亭的一边儿坐下,靠着石柱,笑道: “首先声明一点,淳大人,我们跟你不是敌人,严格来讲,我们甚至算得上是一条船上的同伴。” “我晓得,你肯定觉得我在胡言乱语,不过听完你就明白了。” “刘金时一案你迟迟不结,无非跟两件事有关。” “一个,是忘川给刘金时的穿肠毒不见了,他选择了一种极为麻烦的自杀方式,这让你觉得不安。” “这第二嘛,当然就是……县城外头的白龙卫了。” “我说得对吗,淳大人?” 望着闻潮生那张笑脸,淳穹的眸子里极力隐藏着震撼,但终究还是一点一点溢散了出来。 他的手不自觉又握在了腰间的软剑上,手心不停渗汗。 那一瞬间,淳穹忽然意识到,这个被他从来轻视甚至无视的一介流民,竟然如此神秘,如此可怕! 那些明明藏在心里最深处的秘密,是什么时候……被挖开了? ps:讲一下哈,夜狗第一次写武侠,不伦不类,这必然是比诡舍还小众的一个赛道,看的人不会很多,每一个进来的都是缘分,我争取用后续的剧情留住大家,让各位一起留在这个小窝里狂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晚安! 第56章 说服(一) 有些秘密,要大过许多人的人命。 也包括淳穹自己。 所以,无论是真的知道亦或是猜测,他都将这些秘密全埋在了自己内心的最深处,不敢让它们照到一丝一厘的阳光。 秘密曝了光,齐国要死很多人。 当闻潮生嘴里念出白龙卫那三个字的时候,淳穹的身子微不可寻的颤抖了一下。 这或许只是迎合冬日的颤抖当然也没能逃过闻潮生的眼睛。 淳穹许多不经意间露出的小细节,全都映照着闻潮生先前的猜测。 那天来找他们的白龙卫果然跟淳穹他们不是一伙人,这对闻潮生来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淳穹身居官位,限制就多,许多事情身不由己,再加上有其他势力的逼迫,他在夹缝中生存,需要外界帮助的可能就更大。 闻潮生本来没有多少筹码可以跟淳穹扯犊子,但好巧不巧的是,他现在的阵营里有个女煞神。 一个武功深不可测,还不怕死的人,私下里可以帮淳穹挡下许多麻烦,她的价值太大了,淳穹不但会动心,甚至未来可能会依赖。 “闻潮生,你是何时见到的白龙卫?” 距离方才二人在刘金时尸体的房间里见面也不过短短一刻钟,但淳穹对于闻潮生的态度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不再趾高气扬,不再高高在上,语气之中充满了惊疑、不确定、恐惧……还有杀气。 很显然,闻潮生如今已经完全占据了这场谈话的主导权。 面对淳穹的询问,闻潮生微微一笑。 “淳大人这么聪明,再想。” 前者闻言认真地思索了一下,眸光闪烁,立刻纠正了自己的话。 “是白龙卫来找你的。” “你一介流民,他们为什么会来找你?” 闻潮生已经在陆川那边儿撒过一次谎,那个谎他撒得很成功。 而现在,他决定要将这个谎继续撒下去。 “为什么来找我……大人这话问的,我先前不是已经告诉过你答案了么?” 闻潮生用手指指了一下自己的鼻子,脸上发笑,语气却带着一种冷漠: “你们可能注意到县城里的任何一名齐国人,或是街边上谋生的小贩,或是桥下船上闲扯的渔翁,甚至可能是巷子里因为琐碎小事争吵起来的中年妇女……但没人会多看我一眼,无论是你,还是陆川。” 淳穹道: “但昨夜,陆川明明已经来找过了你。” 闻潮生道: “那是因为我找到了一个让他后背发凉的东西。” 淳穹瞟了他一眼,眉头一皱: “什么东西?” 闻潮生压低声音: “这个秘密,大人你也未必知道,要拿什么来换呢?” 淳穹眼睑低垂,侧看向闻潮生的眼神变得尤为复杂。 闻潮生继续道: “我问过了昨夜来找你的女人,大人与陆川认识,你们又是同一个时间段,从同一个地方来的苦海县,所以啊,刘金时的死不但跟你有关系,也跟他有关系,忘川是江湖上最大的杀手组织,手上沾着数不清的肮脏人命债,您身上穿着齐国的官袍,没法子跟他们明面上交往,所以我猜刘金时身上的那瓶穿肠毒是陆川给的,他过来跟你应该有一样的目的。” “如你所说,刘金时一个在苦海县做了这么多年土皇帝的人,身上不该有什么因果,除非……他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而且那件事,和王城里的某位大人物有牵扯。” 他话音刚落,淳穹骤然拔剑,软剑的剑身在寒冷的空气中摇曳身姿,剑浪从剑身传上了剑尖,最后归于平静。 剑锋横在了闻潮生的脖颈上。 淳穹的手抖了一下,所以见了血。 刺痛在闻潮生侧颈的皮肤蔓延,还有那倒竖的汗毛与鸡皮疙瘩。 他一动不敢动,身子虽绷得极紧,但神情却始终如常。 “闻潮生……” 淳穹一剑横于闻潮生的脖颈,那双被血丝填充的眸子像是野兽,汹涌澎湃的杀意如浪潮一般层层叠叠涌来,封锁了周围的全部空间。 “听我一句劝,你的命来之不易,别自己找死。” “我听过你的故事,县外三年,你能活到现在,足以证明你是个爱惜性命之人。” “有些话,不能说的,最好一辈子都别说。” 面对淳穹几乎最后通牒的恐怖威胁,闻潮生不退反进,往前走了一步,来到了他的面前,直视那双野兽一般的眸子。 “淳大人,刘金时的尸体都还没埋呢,你要不请个唤魂的问他两句,他到底怎么死的?” “多少岁的人了,还这么天真,你怎么活到现在的?” “活人的嘴,能有死人的牢靠?” 淳穹瞪着眼,牙齿也在用力咬着,这种失态,不是因为愤怒,而是恐惧。 淳穹在害怕,害怕闻潮生,害怕那些他发现的秘密,害怕王城里身处云端的那位大人。 见着他这般模样,闻潮生咧嘴一笑,笑得像个疯子: “淳大人,坦诚点,若是今日我把那穿肠毒带来,再把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全部交代给你,我能活着离开您这座县衙吗?” 淳穹嘴唇抖动,半晌之后艰难地收回了剑。 “不能。” 闻潮生脸上的笑容随着淳穹收剑的动作一同消失,目光是前所未有的锋利与危险。 “那你觉得,如果你乖乖帮陆川做完了王城里那位大人交待的事……你能活着离开吗?” 他话音落下,淳穹身子一震,整个人的呼吸似乎都停滞了。 第57章 说服(二) 本来就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淳穹不知道吗?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但他宁可选择顺从那位大人的一切,希冀于最终能凭借功劳与苦劳换回那位大人的一丝信任,也不愿意有丝毫的悖逆与反抗。 他不敢。 “牛犊的勇气是暂时的,可猛虎的凶威却无时无刻都在,你嘲讽我的时候,知道自己有多幼稚,眼界有多窄小吗?” “你知道你口中的那位大人究竟是谁,有着怎样的手段和权力吗?” “你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在这里夸夸其谈!” 淳穹虽然收了剑,却是猛地抓住了闻潮生的衣领,这一刻,他已没把自己再当成苦海县的县令,仿佛只是一个与人撕逼的路人。 闻潮生双手抓住对方的胳膊,沉着下压,对着激动的淳穹冷冷道: “夸夸其谈?” “我告诉你,淳穹,命就是你最重要的东西!” “不管你要做什么,你有什么野心,你要保护谁,如果你的命没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刘金时的尸体就在那儿,你看看他,你要成为他那样么?” 淳穹不忿地说道: “我跟他不一样!” 闻潮生也说得血沸了起来,顾不得冒犯,寸步不退: “不一样?” “我告诉你,再这么下去,不但你会成为刘金时,还会有第三个,第四个……” “人家就一句话,刘金时死了全家,你们一群人被赶到了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你不一样?” “对人家来讲,你tm算个屁!” 淳穹被闻潮生骂得懵了,脖子与脸攀上了青筋与红色,他双臂一用力,直接将闻潮生提了起来,猛地摁在了墙柱上,咬牙切齿道: “我是算个屁!” “但也比你这个连爹妈都没有的废物幼稚流民强!” “就算你真的挖出了些秘密,又能如何?” “你以为就凭这点儿东西,就能跟权力通天的人物扳手腕?” “你脑子里装的是沙子还是水?我这辈子就没见过你这般蠢驴!” 闻潮生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回骂道: “淳穹,你才是蠢驴!” “他要是真不在意,刘金时就不会死!” “当一个云端中的大人物要专门为了踩死一只蚂蚁而俯身人间时,就证明他妥协了!” “能让这种人妥协的,要么是泼天而来的利益,要么就是更为可怕的威胁!” “齐国的内部权力机构一定会有相互的制衡,他若是一家独大,会有闲情逸致来管刘金时?” “刘金时身份越是渺小,越是能够证明,他身上的秘密对那位大人威胁极大!” “你明白吗?!” 他从未用过这么低沉,这么激烈的语气去跟人争论。 但这一场胜利,对于闻潮生和阿水都至关重要。 从那些假信中,闻潮生嗅到了难以言喻的危险,他知道已经很难从阿水这边将自己完全摘干净了。 可无论是陆川还是白龙卫,水都太深,并且是没受多少束缚的江湖势力,鱼龙混杂,来去自如,与他们交涉或是合作,闻潮生掌控不住。 阿水当然是一柄足够锋利且唬人的剑,但只有闻潮生知道,她身上有非常严重的伤,一些是刀兵,一些则是高手留下的,纵然她修行过不老泉,但这些伤势不是一两天说好便好,需要长时间静养。 真要遇到了高手围剿,她活不了。 所以,闻潮生要继续查下去,他就需要淳穹。 最后几句低沉沙哑的叫骂让丧失理智的淳穹似乎一瞬间惊醒了,他手上失了气力,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廊道边缘处的凳子上,盯着地面出神。 微风已冷。 二人都只顾着喘息,沉默不已。 不知过了多久,淳穹撑着膝盖,艰难背靠在了石柱处,对着闻潮生问道: “怎么发现那瓶毒药的?” 他的这个问题,这个眼神,已经昭示着他对闻潮生的妥协。 后者露出了一个笑容。 “这个,就得感谢刘金时了。” “这家伙可是个字面意义上空前绝后的狠人,宁可献祭自己的家人,也要反咬一口。” 他将那日刘金时如何藏毒的方式讲述了出来,只是抹去了这里面阿水的痕迹。 听完这些之后,淳穹隐约猜到了为何阿水先前要过来查询刘金时的尸体了。 只是这个猜测让他自己心脏狠狠地一颤,几乎要跳出喉咙。 “看你的表情,该是懂了。” 闻潮生声音平静说道。 “刘金时知道自己莫名其妙自杀这件事会引起一些上面的怀疑,而他决心要反击,所以王城那位大人想要摧毁的东西,很可能就被他以某种形式保留了下来。” “那夜,他被忘川的人一直盯着,虽然后来忘川的人被引开了,但留给刘金时的时间并不多,他一个完全不会武功,没有丝毫修为的人,走不了多远的路。” “所以这个秘密,要么就在他的府邸里,要么就在……他的尸体里。” “淳大人,不得不说,你的直觉真的很准,而且救了你一命。” “若是你就这么简单地结案了,把卷宗和刘金时的尸体一块儿交出去,指不定现在捅出了多大的篓子。” 淳穹缓缓抬头,眼神中带着意外: “你怎么知道,我要把刘金时的尸体交出去?” 闻潮生反问道: “不然你给他涂防腐干什么呢?” “留着陪你睡觉吗?” 淳穹眸子深处闪过了隐晦的恐惧。 但这一抹未被任何人看见的恐惧,只是顷刻间便消失不见了。 在这空旷的凉亭中,他隔着冬风,用带着一丝颤抖的声音,问了一句当初阿水问过的问题: “闻潮生,你以前……到底做什么的?” 闻潮生平静地回道: “我啊,我以前是个读书人。” “读什么书?” “什么书都读。” 二人对视了须臾,淳穹缓缓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埃。 “刘金时一案拖得太久了,广寒城的城尉在催我,卷宗和他的身体明日正午必须一同交付。” “你今日带那个女人来找我,可以最后验一验他的尸体。” 说着,他用极为凌厉的眼神扫了闻潮生一眼。 “至于其他……我可以考虑你方才说的那些话,但我要确保你是个可以信任的人。” 闻潮生笑道: “我跟你一样,想活命,而且没得选了。” “但凡有选择,可能我今日找的就不是你,而是陆川、或者白龙卫。” “来找你,不是帮你,是帮我自己。” 淳穹转身离去,背影与发丝看上去皆有些凌乱。 “县城里黄昏之后会有很多双眼睛,她武功很高,过来的时候利落些,莫把麻烦带过来。” ps:晚安! 第58章 道谢 闻潮生离开县衙后,一眼便看见了不远处的墙边有个女人双手抱胸,背靠着墙壁站立。 他朝着对方走去,说道: “听完了?” 阿水瞥了他一眼: “真当我顺风耳啊,什么都能听见。” 闻潮生与她往回走,讲述起雪夜杀人的事。 “可那夜你真听见了,还听得那么清楚。” 阿水懒懒道: “与其说是听见,倒不如说是杀意感知。” “而且现在我在闹市,那时夜里可只有风雪声,能一样?” 闻潮生咳嗽了一声,不免对于这个世界的武力体系感觉到了一丝丝的祛魅。 他真以为这世界的修行者可以和前世小说里的那样飞天遁地,没想到像阿水这样的强者,听力也没见比凡人犀利多少。 “对了,闻潮生,跟淳穹聊得怎么样?” 阿水的询问让闻潮生回过神,他笑道: “只能说,一见如故。” 阿水目光闪动一下。 “真的,我怎么好像听到你们在互骂?” 闻潮生指着她: “哎,你说你听不见的,过分!” 阿水咳嗽一声,轻轻拍开了他的手。 “是没听见你们具体在说什么,外头太吵了……讲讲。” “外头耳杂,回去给你讲。” 闻潮生跟阿水回去了桂花巷子,吕知命的小院里,将今日的事情告诉了阿水。 阿水听完了闻潮生与淳穹谈论的细节之后,看向闻潮生的眼神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的语气似乎第一次表现出了惊讶与惊异: “闻潮生,你这般口才、思虑,在我认识的人里足以排进前三,完全够做一名外使了,未来出使他国,立下功绩,哪怕不能修行,也可青史留名。” 闻潮生对此嗤之以鼻,笑道: “可门路呢?” “一查我的过去,流民。” “谁敢让这样不明来路的人当官?” 阿水靠在枇杷树下,吹落的青丝与枝叶一同簌簌作响,她认真道: “这官职与王城、宫里的不同,对于大部分人而言也不是什么好差事,因此只要你愿意塞些钱,考核通过,就能任职。” 闻潮生给自己倒了一杯已经凉掉的茶,仰头饮下,起身朝着柴房走去。 “我有这钱,还不如请你喝酒。” 接着,他又说道: “我快点把活儿干完,吃完午饭,还得趁着鸳鸯楼姑娘们午休时间,去给小红道个谢,昨夜多亏她,我才能捡回这条命。” “待到下午或者傍晚时分,咱们去县衙找淳穹好好验一下尸。” “我总觉得,刘金时的尸体身上应该还有些线索。” 阿水注视着闻潮生消失于柴房中的背影,目光渐渐出神,思绪不知又飘飞到了何处…… … 正午吃饭时,吕夫人做了一桌的好菜。 自从闻潮生来了之后,她有意地在改变饮食搭配,帮闻潮生弥补着过去三年的亏空。 风卷残云结束,闻潮生去清洗了碗筷,而后便离开了桂花巷子,向着鸳鸯楼而去,为了防止意外,阿水也跟着他,路上,闻潮生询问阿水如今伤势是否有所好转,她回道: “皮肉伤好得快,最多半个月就能恢复得七七八八,创痕过几月也便看不见了,但一些高手留下的暗伤则不好讲,未来武道境界突破的时候易经伐髓,或许可以洗掉。” 言罢,她似乎知道闻潮生在担心什么,缓声道: “我虽伤的比较严重,但不怎么影响正常活动,否则也不可能一刀劈死淳穹的那名侍卫。” “只要不出城,那夜在县外的遭遇就不会出现第二次。” “若是没有之前的消耗,那夜,白酉雨的剑根本不可能刺中我。” 闻潮生偏头打量了一眼阿水,点点头没有再说,快到鸳鸯楼时,阿水让闻潮生自己进去,她在外面等他。 到了里面,闻潮生几经辗转,最后塞了点铜钱,让一名看上去比较年轻的姑娘帮他通知了司小红,得到了司小红本人的同意之后,这名叫做‘露珠’的年轻姑娘还很讶异地看了闻潮生一眼,心想从来不肯轻易私下面见客人的司小红,怎么今日一下子转性了。 不过她也没有询问许多,只是领着闻潮生去了司小红自己的小楼。 鸳鸯楼的姑娘最讨人喜欢的优点,便是从来不会多嘴去问不该问的事。 这里是鸳鸯楼的妈妈宋尘楠专门为司小红打理出来的住所,寻常时候幽静深僻,别人不会打扰她练琴,她练琴也不会打扰别人。 “潮生哥,你昨夜……没事吧?” 见到了闻潮生,正在院中抚琴的司小红呼出了一口气,眉头的愁绪似乎散开了几分。 “当然没事,小红,昨夜真是多亏了你,我身上没多少钱,没什么能报答你的,现在我拿到了齐国人的身份,在桂花巷子里第七间小院落脚,回头若是你需要新的曲调,或是其他帮助,可以随时来找我。” 司小红点点头,犹豫了片刻,她还是有些不自然地问道: “潮生哥,昨夜你那边儿到底是什么情况?” 宋妈妈当然也告诫过司小红,不要轻易询问任何鸳鸯楼客人除了风月之外的事。 不打听,不过问,只赚钱。 只不过对于司小红而言,闻潮生显然不在‘客人’那一行列之中。 二人算是朋友。 虽然相处的时间很短,但关系还行。 尤其是对于司小红这种社恐属性比较足的姑娘,一个聊得来的朋友,就会显得更加珍贵。 第59章 题诗者程峰 关于陆川的一切都显得格外危险,闻潮生当然不会拉着司小红这样同样苦命的姑娘往火坑里跳,他没去回答司小红的问题,而是敷衍了一番,并且告诉司小红他这边的问题已经彻底解决了。 或许是闻潮生演技太过高超,他既骗过了陆川,自然也骗过了司小红,后者总算放下了心。 在闻潮生要走的时候,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叫住了闻潮生,小跑着从自己闺房里拿出了一个小盒子,交到了闻潮生手里,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着闻潮生道: “潮生哥,你……能不能帮我个小忙?” 见着司小红面色有些不正常的微红,搅动的手指也述说着局促,闻潮生哪儿还不懂,笑着问道: “说吧,要给谁,我保证帮你送到。” 司小红闻言,青涩的面容上更是红润,急忙摆着手,解释道: “不是潮生哥想的那样,三个月前,鸳鸯楼有贵人们设了宴,来了一场诗歌赋会,那时有些贵人喝醉了,在宴会上对着小红撒了酒疯,弄得大家很难堪,听说那几人在县城里有些身份,还和刘金时的关系交好,妈妈又是赔酒又是赔礼,可对方都不买账,仗着肚子里有些墨水,嫌烟花之地礼钱脏,非要宋妈妈找个在书文一途上能胜他之人,否则今夜便决不罢休……” “那夜大家喝了不少酒,起哄的、看热闹的人一大堆,无论是那贵人还是妈妈,都被架住了,眼看着事情越闹越大,没法收场,后来一位醉酒的客人站出来帮忙,用笔在鸳鸯楼的墙柱上题了一首诗,这才平了争端。” 闻潮生若有所思,笑道: “那是个才子啊。” 司小红面色浮现些许讪然,还是顶着酥麻的红润面容说道: “潮生哥莫要取笑小红了,这事儿过了三月,小红还没有来得及感谢人家,本来想等着那位再来鸳鸯楼时当面道谢,不曾想后来就再也没见着过他……” 闻潮生听闻此言,眼底闪过了一丝精光,收敛了心思,点头道: “好,我帮你把东西送给他,有住址与姓名么?” 司小红: “我也是向楼中的姐姐们打听到的,那人叫做程峰,前程的程,山峰的峰,住在县城北弯水巷十号,若是潮生哥有时间,便帮小红把这礼物交给程大哥吧,” 闻潮生是真没想到在司小红的嘴里能听到程峰二字,愣在原地一会儿,还是在小红的提醒下才回过了神。 他离开了鸳鸯楼,外头的阿水瞟了一眼闻潮生手中的盒子,道: “你小子深藏不露啊,这等烟花之地,别的男人是带着钱财进去,空着手出来,你倒好,空着手进去,带着东西出来……你与那姑娘数面之缘,竟能让她如此心动?” 她讲完,闻潮生叹了口气,将这精致的小盒子放到了阿水面前,说道: “给人家的。” “我啊,就跑个腿。” 阿水一怔: “给别人的,谁?” 闻潮生: “程峰。” 阿水: “程峰……那不是你说的那个?” 闻潮生点点头。 “对,就是他。” 阿水看了他一眼,感慨道: “苦海县还真是小,人跟人怎么感觉都认识。” 闻潮生脚下如风,大步流星朝着司小红所说的地址而去,先前遇到程峰的时候,他还很好奇,程峰怎么过的这么凄惨,而现在,他的心里隐隐有了答案。 路上,他讲将程峰与司小红如何认识的讲述给了阿水听。 到了弯水巷十号,路边墙面上到处都是脱落的痕迹,墙边脚生长着绿霉与青苔,尤其是今日仗着日光炽烈,雪融之后味儿便格外难闻。 靠近程峰的宅子后,一股腐臭味儿扑面而来,闻潮生心道不妙,急忙来到门口,却发现程峰的宅子根本就没有门,像是被人暴力拆迁掉了,而且在门口处堆积着许多死老鼠的尸体。 原本这些尸体被冻僵之后是不会有味儿的,不过今日阳光正好,给覆住的雪层晒化了,老鼠的尸体就这么暴露了出来。 闻潮生不顾那刺鼻的恶心味道,来到老鼠尸体的旁边蹲下,仔细看了看之后说道: “苦海县冬日这般冷,就算今日这太阳再多晒两天,老鼠的尸体也不可能会腐烂成这样……而且地面上的老鼠毛发成结,明显是沾了许多水的,估计有人先把老鼠的尸体放在热水里面泡腐烂了,再一块儿倒在程峰家的门口……” 听着闻潮生的分析,阿水眉头微微一皱,眉头望向了宅子的内部。 “寻常人可干不出这么恶心的事儿,还把人家大门拆了……估计是三个月前在鸳鸯楼里结下的恩怨,难怪程峰现在过得这么惨。” 苦海县里出现鸡鸣狗盗之事可不算少,主要的原因是苦海县对于偷窃罪的惩罚并不算重,再加上程峰家宅的大门被直接砸开,这就导致了小偷随时随地都可以进他的家里搬东西走。 闻潮生和阿水跨过了这些老鼠,来到了程峰的家里,叫了几声,那破旧漏风的屋子总算开了门,一张带着警惕的脸隐藏于门后的黑暗之中,待他看清来人是闻潮生之后,眸中的敌意才终于缓缓褪去。 吱呀—— 门被彻底打开,他一瘸一拐地出来,脸上还有些淤青。 引起二人注意的是,程峰的手里还攥着一柄菜刀。 “是你……怎么找到我的?” 程峰对于闻潮生的来访没有丝毫欣喜,反而语气带着些催促。 闻潮生看着程峰这副狼狈不已的模样,笑道: “怎么,让人揍啦?” 程峰与他对视了一眼,没理会,没回应,转身就又朝着屋子里走去,直到身后的闻潮生又说了第二句话: “不是我找你,是一姑娘,鸳鸯楼的。” 程峰脚步立刻顿住,回头时,闻潮生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手腕一翻,那个精致的盒子立刻出现在了掌间。 “姑娘本来准备等你再去鸳鸯楼时,亲自向你道谢,哪晓得你那天诗会过后你人就失踪了。” “她跟楼里的姐妹问了好久,才找到你的住址。” “这是她送你的,收下吧。” 程峰盯着闻潮生手中的盒子,半晌未接,最后干涩的嘴唇微张,说道: “她的心意我收到了,礼物……可否帮我退回去?” 闻潮生望着程峰凌乱的发丝,他头上侧边发丝稀疏处隐约能见到血痂。 来到了他的正面,闻潮生将司小红的礼物塞到了他手中,第二次认真地问道: “谁揍的你?” 他话音刚落,程峰甚至来不及回答,门外的巷中便传来了脚步与极度嚣张的叫嚣声: “程——峰!” “哈哈哈哈!” “今日哥几个的饭钱备齐了吗?” “哥几个,来收账咯!” ps:晚安略略略! 第60章 断指 七名小混混从没有大门的门口畅通无阻地走进来,跨过那些死老鼠的时候,他们非常熟练。 在苦海县游手好闲的人大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冬日里会穿得比正常人薄些,还得将自己的袖子挽起来,如此显得自己身体极好,像是一名入了途的武者,看上去会更有威慑力。 事实上,若是真入了搬血境,武者对于冷热的抵抗的确要比正常人厉害很多。 当然,有条件的话,他们仍然会在冬日里穿上厚厚的衣服,毕竟抗冻不代表感知不到寒冷。 随着他们一进门,也便看见了闻潮生和阿水,几人放肆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游走过,为首的瘦高男子朝着闻潮生走了过来,用手拍了一下他胸口,咧嘴笑道: “您二位也是背着‘差事’来的?” 他虽用的敬词,实则语气中没有丝毫尊敬,甚至眼中还有威胁的光闪过。 显然,他觉得闻潮生二人过来,是抢了他们的‘活儿’。 对于他们而言,这可不是一件好事儿。 这些人一天游手好闲,不愿意像爹娘那般起早贪黑,辛勤劳作只为了艰难维持生活,却又不屑于去学一门手艺,整日里想着成为江湖中人,美人与金钱皆投怀送抱。 为首那人身后随行的六名混混从身上摸出了小刀与棍棒,往前走了走,开始造势。 县城里对于平民携带刀兵没有多大的限制,只是有些客栈酒楼等地方不允许刀兵带入,需要统一存放管理。 见气氛不对,程峰立刻瘸着腿走了过来,颤抖着手,用菜刀指着为首的混混说道: “许少杰!” “这是我们的事,跟他们没关系!” 他这歇斯底里的气势才上来,不曾想被称作许少杰的混混尚未开口,闻潮生便先一步对着他说道: “关你屁事。” 程峰一愣。 许少杰也是怔住片刻,随后整个人抽搐般地笑着,迈步来到了闻潮生的面前,用食指戳着他的胸口,讲道: “不管你是谁,听好,这块地儿,哥几个俩月前就开始踩了,识相的,赶紧滚!” “再不走,我后边儿几位弟兄要是不高兴,连你一块儿收拾!” “懂?” 阿水站在一旁没说话,闻潮生打量了他一眼,指着程峰院儿门问道: “门你拆的?” 许少杰头也不回,懒懒道: “是我拆的。” 闻潮生: “那些用热水泡臭的死老鼠也是你扔的?” 许少杰闻言脸色略滞,这本来是他花费了一宿才想到的骚点子,不曾被闻潮生一眼看穿了。 “哟嚯,没看出来,你眼还挺……” 他还没讲完,站在面前的闻潮生忽然动了。 掠过的风都未来得及从他耳畔吹开发丝,他的手已从腰后摸出了随身藏着的柴刀,竖直劈下。 整个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流畅得连一旁的阿水都投来了讶异的目光。 许少杰身体本能的做出了反应,他毕竟当混混有些时候了,从小打架打到大,反应与技巧都要比普通人强些,奈何这反应对于闻潮生来说没有丝毫用处。 于是原本就该斩在他手指上的一刀,还是斩在了他的手指上。 最开始的感觉是一片冰冷,贴合着指缝间的冰冷,然后才是疼痛,从手指一直蔓延向了他的全身,直至撕心裂肺。 许少杰眼看着自己先前戳动闻潮生胸膛的食指飞了出去,殷红血水涌出,他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右手,惨叫着蹲下了身子。 无论是身后的那些混混还是程峰,都被这一幕唬住了! 他们倒是经常打架,但严格意义上来讲,算不得江湖人,哪里动不动就掏刀子,断人手指脚趾的? 平日里大家用的最多的就是木棍和小刀刀把,毕竟真要是闹出了人命,他们那家底可遭不住牢狱里衙役们敲诈,回头几十棍子下去,落得个终身残疾都是幸事。 许少杰的惨叫声响彻在了程峰的院子里,弯水巷周围住的人少,平日里白天出去耕作,自是没人听到,可那嘈杂的凄厉痛呼却让那几名小混混心惊胆战,闻潮生提着柴刀对准了他们,靠近一步,他们便后退一步。 直到他站在了许少杰的身旁,左手揪住了许少杰的头发,对着他道: “方才你说什么?” “让我……滚出去?” 许少杰看着闻潮生那沾血的柴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颈处,面容上的狠辣荡然无存,眼底阴狠也被深藏了起来,求饶道: “我,我有眼不识泰山,您放了我,放了我!” “我发誓,以后再也不来了!” 闻潮生问道: “真不来假不来?” 许少杰龇牙咧嘴,斩钉截铁: “真不来!” “嘶……” 闻潮生抬眸,对着其他的几名混混问道: “你们呢?” 这些混混看了一眼许少杰和他不断渗血的指缝,眸中浮现了些许恐惧,其中五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支支吾吾地表示自己不会再来了,而有一名混混则似乎还有些不服,先是后退了几步,接着便对闻潮生咬牙叫嚣道: “莫以为自己有点本事就张狂,我告诉你,我们头上坐着七爷!” “你惹了我们,就是跟七爷结梁子!” 对于七爷这个名字,闻潮生并不陌生,原先在县外破庙里,阿水请他喝的酒,吃的马肉,全都是七爷‘慷慨解囊’的。 他看了那名混混一眼,低头,揪着许少杰头发的手用力,强迫他看着那几名带来的混混,在他的耳畔笑道: “好好记住他们的脸。” “你的第二根手指,是因为那个说话的人断的。” “他威胁我,但我抓不到他,他是你带来的,所以这账……你先帮他顶。” 许少杰听完这话,心道一声不妙,他惊恐大叫道: “等一下……” 可惜,他终究还是叫晚了一步。 闻潮生翻转自己的柴刀,用刀背狠且精准地砸在了许少杰的一根手指上,这一刀闻潮生用的力气不小,在刀背与肉的撞击声里,甚至能隐约听到清脆的骨裂声。 “啊啊啊……” 许少杰惨烈地嚎叫,眼泪鼻涕一把全涌了出来。 第61章 印证 在闻潮生的武力威慑下,那几名混混最终屁滚尿流地离开了。 做这些事的时候,闻潮生平静地像个没事人一样,一旁沉默的程峰心里震撼,唯有阿水,看向闻潮生的眼神里难得带上了几分称赞的异色。 当然,除此之外,她还觉得有些好奇。 好奇闻潮生一个根本没有修行过,没有练过武的人,怎么忽然出刀变得这般迅捷,这般精准。 那些混混走后,闻潮生去到一旁的水桶里,用水洗了洗刀刃上的鲜血,随手将刀在身上的衣服上擦干净,藏了回去。 他做完这些,程峰有些颤抖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你不该插手我的事情。” “方才那人没有开玩笑,这些人突然找上我,必然是有些江湖里的地头蛇授意,否则他们不敢做的这么过分。” “这些地头蛇与官府纠缠不清,你逞一时的意气,日后怕是招来无穷祸患。” 闻潮生看了他一眼,说道: “你觉得我救你是为了逞一时的意气?” 程峰一怔。 闻潮生指着他手里拿着的小盒子,道: “送你盒子这姑娘,先前过年时冒着大雪也送了一碗红烧肉给我。” “她人这么好,你不收她礼物,她会伤心的。” 程峰低头看着手里的盒子,五味杂陈。 “为什么那天要帮她?” 闻潮生又问道。 “那般年轻的一小姑娘,被那么多人欺负,在场的人只想看她笑话,没人帮她说话,多可怜。” “我喝醉了,头不清醒,不懂事,就帮她挡灾了。” 程峰说着,扔掉了菜刀,将盒子缓缓打开,里面是一个司小红自己缝的香囊,图案是一个人的背影在鸳鸯楼里的墙柱上题诗。 那人脊背挺直,形态狂放,模糊的针线中处处都是少年意气。 凝视着这幅画,程峰怔住许久。 闻潮生坐在了他院子里的木凳上,目光一动。 “就这么简单?” 程峰盯着香囊,失神道: “以前我也是这样,在很远的地方犯了事,有大人要杀我的头,没人帮我说话。” “我问他们,我有没有做错,是不是我做错了,那时那么多人在场,可谁都没回应我,谁都不敢回应我。” “再后来,还是一位书院里的贵人出面保下了我,送我回了乡。” 许久沉默未说话的阿水敏锐捕捉到了两个字,抬眸道: “书院?” “你指的是阑干阁?” “等一下……难道你就是那名被阑干阁开除的学生?” 程峰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立刻将头偏向一旁。 “姑娘说笑了,天下书院那么多,我这样的穷酸学生,无才无能,哪里有资格进入阑干阁呢?” 阿水与闻潮生对视了一眼,后者心头一动,虽不知道具体事情,但还是笑道: “看来,你就是了。” 程峰非常诚恳地对着他们说道: “你们真的认错人了。” 闻潮生直视他的双目: “程峰,你知道吗,人有个特点,越是掩饰什么,就越是证明什么。” 程峰一听,心脏骤紧,脱口而出道: “好吧,那我是。” 闻潮生点点头,来到他的面前,拍拍他肩: “这可是你亲口承认的,以后不准赖账。” 程峰:“?” 他小小的眼睛里写着大大的问号,似乎还想要再解释什么,但闻潮生已经岔开了话题: “对了程峰,我这几日心里一直有个疑惑,跟你、跟另外一件事有关,可否帮我做个解答?” 面对闻潮生的询问,程峰犹豫了片刻,点点道: “你问,如果我知道,我尽量告知于你。” 闻潮生点点头,他拿出了几封信,一一排开,摆在了程峰的面前,对着程峰道: “看看,这些字迹,熟悉不熟悉?” 闻潮生说着,其间他的目光一直不曾离开程峰的面部,有些事情闻潮生相信程峰是绝对不会轻易讲述出来的,他需要通过一些更细微的东西来判断以及获得他要的答案。 闻潮生很擅长这个,因为他的这双眼睛与生俱来便不同。 阿水跟闻潮生差不多,注意力一直都在程峰的身上,后者看着闻潮生摊开的这些信件,表情凝重,大气不敢喘,停顿了没多久,他便摇头道: “我不认识这些字迹。” 闻潮生一只手勾住了他的肩膀。 “哎,你这就没意思了。” “我来送东西,还帮你挡了灾,怎么着算你恩人吧?” “还是说你胆子小,需要灌你两壶酒,你才敢讲真话?” “真是这样的话,我现在就去买酒。” 程峰表情阴晴不定,许久后,松开了捏得发白的指节,叹道: “……抱歉,我答应过那位贵人,秘密,绝对不能带出书院。” “大不了我拿命抵给你,待会儿我自己去找七爷,平了今日恩怨,如何?” 闻潮生摇头。 “我要你命做什么?” “你不能说,我也不勉强你,程峰,你是个书法大家,我只跟你印证一个问题,这些信上的字……不是军人写的吧?” 程峰仔细思索了一下,这个问题似乎不直接触及核心,再加上今日闻潮生确实帮了他大忙,为此还惹上了麻烦,他着实不好再推脱,说道: “不是。” “大部分士兵的字迹上多少有些杀气和戾气,且笔画不甚连贯,纵然齐国重文尊儒,可在边关打仗的将士们是没有时间与心情磨砺书法的,这些信上的字迹连贯,全是用的‘永字八解’练出来的笔法,显然不是寻常士兵写出来的字。” 说着,他似乎眼神有些闪躲,对着闻潮生二人道: “这信……你们从哪儿拿到的?” 闻潮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开始收检信件,将它们挨个装回了原位,平静且徐徐地回答道: “从一些几年……甚至十几年都没有见到自己从军而去的孩子的父母那里拿到的。” “这些信啊,从边关寄回来的,以‘孩子’的口吻跟家里的爹娘问好,每年一封。” “寥寥几笔,信中满是想念啊。” 他说着,想起了糜芳,竟然笑了起来,可脸上的笑全是讽刺。 至于一旁的阿水,眼神已经冷得宛如寒冰。 ps:晚安!二更兽开始进化中!写了几万字,哥们儿好像找到点感觉了。 第62章 你自己去看 程峰向闻潮生询问这些信是从何处拿到的,得知了答案之后,他一屁股坐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失神地望着大开的院门许久,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见他这副模样,闻潮生再次向他询问了关于这些信的事,程峰沉默许久后,叹了口气: “原则上,关于书院的事情,我不能透露丝毫。” “毕竟这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事。” “但如果潮生兄真的想知道,也不是没有法子,只是这个法子太过危险……” 闻潮生好奇道: “哦,什么法子,说来听听?” 程峰: “考入阑干阁,去书院里寻找你要的答案。” 闻潮生闻言,笑道: “我去书院?” “不谈那考核的冗杂学论,光是一本汪盛海先生的《治国》我就没看过,让我去考,第一轮就得被刷下来。” 暖阳洒下的光辉照在了程峰的身上,将他炙烤的发热,他似乎陷入了某种抉择中,语气带着复杂和纠结: “我……也许可以跟那位贵人写一封推荐信。” 闻潮生渐渐收敛了脸上的笑容,颇有些意外地看着他道: “有了推荐信,就可以不用考试?” 程峰: “当然还是得考。” 闻潮生嗤笑了一声,转身挥手道: “白折腾。” 程峰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亮了几分: “但考的不再是那些书经,也不是汪大家的《治国论》。” 闻潮生停下脚步,回身与他对视: “那考的什么?” 程峰抬起头,语气神秘: “他们需要什么,就考什么。” “潮生兄,书院是非之地,与外界传言大不相同,水火难容,你若进入其中,只怕身不由己,想要再出来……就不容易了。” “若是你想清楚了,明日再来找我,我教你通过考核的方法。” 闻潮生思索片刻后,同意了下来。 “好。” 他与阿水离开了程峰的院子,来到了人潮涌动的街道上。 沉默了许久的阿水对着他问道: “你什么时候使刀这么厉害了?” 她看出了门道。 方才闻潮生那一刀,莫说是普通人,便是寻常的轻鸿境武者也未必能使出来,在阿水看来,这是一件绝对不应该发生的事,且不论闻潮生本身就没有丹海,无法修行,哪怕是他能够修行,进步的速度也绝不可能如此神速。 面对阿水的询问,闻潮生笑道: “你教的啊,忘了么?” 阿水一怔。 “我教的?” “何时?” 闻潮生: “那夜雪,你说你教我杀人,我学会了。” “我先杀了几名弩兵,夺了他们的弩,又杀了一名忘川的刺客……不对,严格来说,那名刺客是你杀死的,但我确实射中他了。” 阿水的语气出现了一丝波澜,摇头道: “不可能,我教你的刀法,就算你真的看一眼就能学会,也需要大量的磨砺与操练,眼睛学会了,不代表你的身体也学会了。” 闻潮生偏头,看着阿水面容上难得出现了疑惑与不解,解释道: “我练了啊。” “每日劈柴不就是在练剑,练刀。” 阿水听完,若有所思。 “通过劈柴来练刀么……有点意思,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她思索的时候,闻潮生带着她转入了一条人没那么多的小街,问了阿水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阿水,你有没有注意到吕先生家中的院子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被闻潮生如此一问,阿水立刻回过了神,她细细思索一番摇头道: “没有。” “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闻潮生摸着下巴,换了一个问题: “就是你看吕先生院子里那棵枇杷树的时候,有没有发现里面有些其他的东西?” 阿水非常果断地回答道: “没有。” “那就是棵树,上面除了结点枇杷果,还能有什么?” 听着阿水的回答,闻潮生似乎明白了。 不是每个人都能在那棵枇杷树上看见些其他的什么,这与人的修行境界没有丝毫关系。 想要在那棵枇杷树上看见些其他的东西,需要缘分,需要一些寻常人很难获取的特质。 “难道你在枇杷树上看见什么了?” 阿水随口一问,闻潮生摇头,说道: “可能是梦,或者我眼花了。” “我以前啊,就经常看见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现在也是。” 阿水倒也没在这上面徒做纠缠,伸手在闻潮生的腰间一划,那柄已经不那么锋利的柴刀便到了她的手间。 闻潮生腰间一松,立刻问道: “你拿我刀做什么?” 阿水熟练地把玩了一下柴刀,懒懒道: “去找七爷讨点酒喝。” “你今天废了那名混混的两根手指,他们先前在程峰那儿做的坏事不少,肯定不敢报官,可又咽不下这口气,最后只能把篓子往七爷这个地头蛇那边儿捅。” “与其等着七爷去找程峰,不如我们先去找七爷把这笔账清了。” 闻潮生叹了口气,从阿水那里把刀讨要了回来。 “江湖不全是打打杀杀,还有人情世故。” “七爷的事,我来处理。” 阿水瞟了闻潮生一眼,双手抱胸: “闻潮生,你如今是有点儿三脚猫的刀功,可想要对付七爷,应该还不够格。” “小心被人揍的牙都找不着。” 闻潮生把刀揣好,拍了拍腰间,认真道: “我说了,我不跟他打。” “七爷这颗棋,我要留着试探一下淳穹的诚意。” “另外再说信的事,如今暂时没法查了,再往里深挖,就得朝着王城走,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去王城,反正我要去王城至少需要一个合适的身份,这个身份目前我只能从程峰那里弄……” 阿水跟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忽然道: “其实,你可以不用继续往下查了。” “这件事本来就跟你没多大的关系。” “任何事,只要入了王城,就会变得尤其复杂,里面牵扯到的任何一个人,任何一条线,都可能让你家破人亡。” 闻潮生笑道: “家破人亡,总得有个家吧。” “我啊,不才,如今九族上下,剩我一个。” 阿水抿着嘴,眼神有些复杂地看了闻潮生一眼: “你不是怕死么?” 闻潮生: “再纠正你一次,我不是怕死,我是惜命。” “我自己肯定不想查这事儿,但糜姨那边儿有份恩情我得还……至少,我得弄清楚她儿子张长弓如今是生是死,去向何方。” 说着,他走近了阿水两步,低声道: “糜姨多好一人,算起来救了我两次命,今年六十三,她腿不好,身子也不行了,指不定活几年,天天就靠着那几封‘儿子’寄来的信,和窗口一亩三分地的风景度日,现在连这信都是假的,她这余生还有什么是真的?” “我不一定要把真相告诉她,可我没法就这么站在一旁看着她挨骗,如果可能的话,至少我得把她的儿子给她找回来。” 第63章 院中一木 下午回去,闻潮生又跟吕知命下起了棋。 二人你来我往,闻潮生仍是执白后行,与以往大差不差,吕知命的棋艺很精湛,饶是他心思不在上面,闻潮生也很难从他这里讨得好处。 到了后面,吕知命每下一子,都会思索很久。 闻潮生也不急,吕知命眉头紧皱时,他便与一旁的枇杷树眉目传情,哪怕是单方面的,但闻潮生仍是津津有味。 他发现,他总能在这树上看见些新东西。 “吕先生,该你了。” 许久未曾落子,闻潮生提醒了吕知命一句,后者惊醒,随后讪笑道: “抱歉……我这是老毛病了,每每下棋,就总会想起一些过去的事。” 闻潮生为他倒上了一杯热茶,雾气立时缭绕在了桌面上。 “我以为,吕先生这般人物,在修行一途上能有如此造诣,该是思念通达,不会有什么事情困扰住先生。” 吕知命苦笑着摇头道: “人间事,最是扰人。” “若是世间千百事皆如修行一样简单,那倒好了。” 闻潮生听着吕知命的话,一口茶呛住了。 “修行……简单吗?” 吕知命笑吟吟地看着闻潮生,默不作声。 闻潮生被他这眼神看得一怔,随后又想起了不久前阿水在街道上问他的那句话,一时间身子一震。 到现在为止,他只是每日劈劈柴,看看树,喝喝茶,忽然之间就能斩出连轻鸿境的武者都未必能斩出的一刀。 如此看来,好像修行……真的很简单? 在他出神的时候,吕知命喝了口茶,又开口道: “修行当然也不简单,有人蹦蹦跳跳,有人走走停停,潮生啊,你未来的路还很长,会体会到的。” 闻潮生仿佛也隐约间明白了什么,有些想问的问题也不问了,任由它这样模糊下去。 片刻后,他看着吕知命笑问道: “所以,到底是什么事情,能困住吕先生您?” 吕知命也没有刻意回避,说道: “有时候,我会觉得这个院子,这座小县困住了我与我的夫人。” “我们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年,也便像院子里这棵树一样,慢慢生根了。” 闻潮生望着枇杷树,道: “吕先生在这里生活的不开心吗?” 吕知命道: “开心,但活得太安逸了,生活难免有些乏味。” 闻潮生有些不明白。 “您这样的人,若是想,天下难道不是大可去得?” 吕知命笑道: “哪有这么简单,潮生。” “我年少时下山,意气风发,拿着一根山上带下来的枇杷枝,要去争天下第一,但下山之后,我遇到一个女人,当时春风一吹,我忘了自己的雄心壮志。” “我们约定退出江湖,过普通人的生活,不再参与任何江湖争端。” “如此一过,去了三十年。” “后来,我再想拾起年少时下山的约定,却无论如何都捡不起来了。” “梦中的少年已经远去,他偶尔骂我两句,怪我不信守当年与他的诺言,我也向他感慨,说我年纪大了,纵是修为更甚当年,却没有那个心气了。” “前年重阳,我给师父寄了一封信,问他还记不记我下山时发誓,说要拿天下第一回来,回信的却是师娘,师娘告诉我,师父在六年前的冬日去世了,去世前仍是挂念我,一直把我常常打坐的雪峰留着,没给其他任何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不知道我究竟想要什么了。” “我不想要天下第一,不想让这个江湖记住我这个无足轻重的人,却也不想违背我自己年少时的约定……” 他为闻潮生讲述了一段冗长的故事,后者听完之后,凭着自己两世为人的经验,胡言乱语道: “像是我之前跟您讲过的吕先生,大部分人这一生知道无数的大道理,可仍是过不好自己的一生,除了人这辈子很难做到知行合一之外,还会面临无数的抉择……” “有抉择,自然就会有遗憾。” 吕知命听完后大笑了几声,拍了拍闻潮生的肩膀: “你小子呀,年不过二十,说话却这般老气横秋……不过我喜欢,我喜欢哈哈哈!” “哎,我出去散散心,今夜似乎要下雪,莫跑太远。” 吕知命与闻潮生讲述了内心的郁结,似乎要变得轻松些了,起身晃晃悠悠地离开了自己的院子。 闻潮生看着一旁的枇杷树,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沾着水,在桌上写下了一个大大的‘困’字…… … 傍晚,闻潮生与阿水来到了县衙。 淳穹对门口的衙役早有了吩咐,他们未作任何为难,带着二人来到了保存刘金时尸体的房间。 被阿水一刀砍掉头颅的吾邪尸体已经被淳穹掩埋,房间点着百盏火烛,一些放置于房壁灯盏位上,将整个房间照得如同白日一般明亮。 淳穹站在了刘金时的尸体旁,对着二人道: “我已经安排好了专业的缝尸匠,今夜你们可以随意对着刘金时开刀,但不能带走他身体的组织。” 阿水瞟了一旁的闻潮生一眼,问道: “需要代刀吗?” 闻潮生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道: “好,你来。” 阿水从一旁淳穹准备好的工具里,拿出了一柄锋利的小刀,问道: “切哪儿?” 闻潮生仔细打量了一眼尸体,胸腹处被剖开过,他走近,用手摸着刘金时尸体,从头到脚的每一个位置都摸了一遍。 “人身上能藏秘密的地方不多,刘金时知道自己死后肯定会被验尸,所以他要藏起来的秘密,不能留下任何伤痕……” “阿水,先开他的屁股,屁股开完了再开口鼻……喉咙。” ps:晚安! 第64章 线索两则 阿水闻言,倒也是没客气,二人帮忙把刘金时的裤衩子一扒拉,她上来就是一刀,精准命中目标,接着上下划拉两下,刘金时的屁股就这么开了花。 因为尸体已经被提前清理过了,所以并没有污秽之物,一番找寻之后,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闻潮生便让阿水继续操刀,开始剖解刘金时的喉鼻。 小刀在阿水的手中如盈蝶飞舞,她似乎对于人体结构格外熟悉,入刀时流畅无比,犹如庖丁解牛。 很快,阿水嘴里便发出了‘咦’的声音。 “有东西。” 闻潮生见状,直接上手,一番小心地掏弄,从刘金时的喉管下方未入腹处取出了一个封存的小木管与一块突起状的石头。 在刘金时的食道壁上方,有一长条被划伤的痕迹。 见到了这一幕,淳穹被镇住,说不出话,闻潮生也感慨道: “真他娘的狠人!” 他对于刘金时没有丝毫好感,如果可以,他甚至想要亲手宰了这个混账东西。 但此时此刻,看着刘金时做出的事,闻潮生也知道自己低估了刘金时这家伙向王城里那位大人物复仇的心志。 把这玩意儿吞进喉咙里,卡在食道中,必然会承受剧烈的疼痛,而且会十分难受。 “鼻腔里也有东西。” 阿水仔细看了看,又从一旁取来了一柄小刀,将两柄小刀当作是镊子,轻轻一夹,另一个防水的皮质小包便被带了出来。 “……鼻咽里也能藏东西?” 淳穹嘴巴微张,右边儿眼皮跳个不停。 之前他倒是验过尸体,不过只是找寻过腹腔,头发,腋下之类的地方,见刘金时尸体表面没什么皮外伤,也就没有多想,不曾想刘金时居然把东西藏在了如此……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闻潮生再仔细地搜索了一下,最后确定没有遗漏,这才对着淳穹说道: “淳大人,我没说错吧?” 淳穹沉默了好一会儿,也不顾恶心,就这么把找到的东西摊开。 刘金时留下的,是两张大小不一的纸条。 大的纸条上写着‘行王山’,并留下了一幅画,画的似乎是北边行王山某处,旁边则标注了‘雨雾天’三字。 而小的纸条上,则写着‘阑干阁,徐一知’六个字。 烛火通明的房间内,三人看着这两张纸条,皆是沉默不语,许久后,闻潮生将大的纸条收了起来,小的纸条则留给了淳穹。 收的时候,他表情严肃对着淳穹问道: “淳大人,刘金时的案子还能再拖一拖吗?” 淳穹也收起了纸条,摇头道: “已经拖的太久了,广寒城的城尉不停在催,我拖的时间太长,可能引起了他们的怀疑,又或许是白龙卫在从中作梗……总之,他们的人明天就到了。” “到那时候,交不交人就轮不到我说话了。” 言罢,他望着闻潮生那副凝重的神情,好奇问道: “东西不都已经找到了么,为什么还要继续拖着?” “难不成你还担心有所遗漏?” 闻潮生摇头。 “遗漏倒是没有,但是这案子一结……淳大人你的处境可就危险了。” 淳穹愣住,记起了白日闻潮生跟他说的那些话。 后者面容森然,烛光在他的面孔上不断闪烁着阴影,他继续道: “我若是王城那位大人,待刘金时案子定性之后,第一时间我就要灭你的口。” 淳穹挥手: “不可能!” 他冷笑道: “闻潮生,我承认你的确有三分口才,但少在这里危言耸听!” “刘金时才死不久,又死一名县令……你真当齐国官司机构是吃干饭的?” “我若是短时间内暴毙,立刻就会惊动许多人,到那个时候,许多带着麻烦的目光就会投向苦海县……” 闻潮生转身看着他,一字一句道: “问题就出在这里。” “刘金时身上有能直接威胁到王城那位大人的大秘密,可你没有。” “查刘金时,兴许真能查出什么麻烦事儿,可是查你……能查出什么呢?” 淳穹的表情一滞。 闻潮生继续循循善诱: “退一步讲,就算最后查出来,那位大人真的派人杀了你,然后呢?” “对他有影响吗?” “一个单纯的普通人命事件,对王城里的那位大人影响有多小,我相信你比我更清楚,淳大人。” “对那位大人而言,你的嘴,比你的命威胁更大。” “想活命……你就不能当狗,你得表现出你的价值,这个价值不一定是关乎那位大人的利益纽带,也可以是对他的威胁!” “如果你学刘金时,那你必然得偿所愿,会成为下一个刘金时!” “言尽于此,淳大人,今夜漫长,我的话,您好好想想……” 闻潮生说着,便与阿水交换了一个眼神,她将手里的刀扔在了刘金时的尸体旁,与闻潮生一同离开了房间,留下淳穹一人站在烛火中央出神。 不知过去了多久,窗外天彻底黑了,一道黑影出现在门外,敲了敲门,开口道: “太爷,县衙外有个叫做陆川的人求见。” 淳穹闻言,心脏下意识地一揪紧。 犹豫了片刻后,他说道: “让他进来吧。” 没一会儿,陆川便推门而入,一袭红色的锦袍格外显眼。 他依然带着黔驴,后者背着的玄铁巨刃在烛光的照射下反射着一缕缕寒光。 陆川一进门便看见了被剖开的刘金时的尸体,但周围非常干净,只有两把剖尸所用的刀。 “这么晚了,淳大人还在验尸呢?” 陆川眸光一闪,面带微笑地来到了淳穹身边,简单查看了一下尸体。 “不知大人有找到什么吗?” 面对陆川的询问,淳穹刻意停顿了一会儿,且没有回答,而是反客为主地问道: “这么晚了,你来找我做什么?” 陆川笑了笑,缓声道: “淳大人前些天是不是给了一名县外流民齐国人的身份?” 淳穹双手背负,盯着刘金时的尸体出神。 “闻潮生?” 陆川点头。 “对对对,就是他。” “淳大人,有句话我不知该讲不该讲,风城的事情可才过,如今赵国与齐国之间水火不容,局势十分紧张,在这个节骨眼上,您贸然放一名流民进入齐国……不太好吧?” 淳穹淡淡道: “我查过这个人,没有过去,先前三年都在县外过活,身上也没有半点修为,连个江湖人都算不上,今年齐国大雪来得太急太大,我见他可怜,便给了他个身份。” 陆川踱步走过他的身边,仰起头扭了扭脖子,感慨道: “您倒是有一副菩萨心肠,就是不知道这个人倘若不小心坏了大人的事,或是给大人惹了什么麻烦……您担不担得起这个责任啊?” 淳穹眯着眼,问道: “他一个流民能给大人惹什么麻烦?” 陆川拿出了一封当时从闻潮生那里拿到的信扬了扬。 “不管你信与不信,麻烦已经产生了。” “这人的身份是大人给的,那就劳烦大人自己处理一下吧。” “毕竟你我的命都不便宜,若是给这种人陪了葬,可就太不值了。” 第65章 七杀堂 淳穹看了陆川一眼,想要去接那封信,可陆川却又收了回去: “哎,这东西可不能给您看。” “……总之我也是好心,本来之前夜里想帮大人擦掉这个污点,没想到这家伙认识一个特别厉害的女人,我不知道是不是当初县外咱们要找的那个,最后这档子事儿没成。” “希望大人您尽快,以免夜长梦多。” 陆川在说最后四个字的时候,语气尤有深意般地拖长,他却不知,恰巧是这四个字刺激到了淳穹。 闻潮声不久前说过的话,再一次在他的耳畔响起: … “我若是那位大人……第一时间就要灭你的口。” … 记忆闪回了片刻,淳穹不动声色地放下了手里的小刀。 “我知道了。” “还有其他事吗,没事的话就麻烦为我腾出一点私人空间吧,我还要验尸,明日广寒城来要人,刘金时的案子就该结了。” “陆川,你也不想刘金时的案子留下些什么不该留下的东西吧?” 陆川与他对视了一眼,旋即露出了一个笑容,缓声道: “那淳大人可得验得仔细一点。” 淳穹: “我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陆川对他的这个回答非常满意,很快便带着黔驴离开了,他们走后,淳穹站在刘金时的尸体面前,与那张因为防腐药而泛黄的死人面容对视,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 翌日清晨,闻潮生劈了一半的柴,见时候差不多,便出去买了包子和豆浆,回来跟阿水吃完后,对她说道: “待会咱们去找七爷,我进去跟他谈,你最好先藏一下,上次你跟七爷见过面,他这个地头蛇一定会有忘川的人找他,虽然白日里忘川也不敢在县城里胡来,但咱们现在麻烦缠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阿水嘴里嚼着包子,又嘬了两口豆浆,对着闻潮生含糊不清地问道: “包子跟豆浆在哪买的?” 闻潮生被她这个突然不着调的问题,问的有点懵: “嗯……画廊桥穿过去,往前走一里路,有个‘任氏包子铺’,怎么,你没吃饱?” 阿水道: “这家做的豆腐包子还行,我问个清楚,回头若是你被七爷宰了,我好自己去买。” 闻潮生忍不住翻白眼。 “不能盼我点好?” 阿水把包子吃完,嗦了一下食指,盯着闻潮生道: “不带我去,出了事儿帮不了你,想清楚。” 闻潮生道: “我晓得。” “但七爷肯定怕你怕得要死,你去了,我不好谈事……毕竟我要的不是恐吓,而是合作。” “今日这事儿成了,我能利用程峰去试探淳穹,跟七爷也有了利益纽带,他做事才不会带着怨气,不然只是单纯的恐吓,指不定他记恨在心里,未来这笔账最后算在程峰的身上。” 阿水打量着闻潮生,啧啧道: “你的脑子里好像总有些奇怪的点子。” “我在外面等你半个时辰。” “够了吧?” 闻潮生点头。 “够了。” 找到七爷的堂口并不难,阿水已经去过一次,她给闻潮生指了方向,后者塞了些铜钱给堂口的那些守卫,虽然不多,但也算赚了外快。 他们将闻潮生带到了堂口内部,里头都是些斗酒玩骰的彪形汉子,吵吵闹闹。 这堂口内部,除了充斥着浓郁的酒味外,像极了一个私营的赌场。 一持刀的汉子把闻潮生领了进来,对着堂口内远处一名穿着黑袍瘦弱老者大声道: “七爷,这小子想见你。” 原本热热闹闹的场面,很快便安静了下来,众人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全都看向了闻潮生这头。 七爷侧头过来,下巴上原本留着的山羊胡已经没有了,只剩下一片细密的花白胡茬儿,一双眸子洋溢着精明的光。 他看了闻潮生一眼,确认这是个生面孔,抬手轻轻挥了挥,示意闻潮生往前些。 后者来到了七爷面前,对着他道: “在下闻潮生,给七爷带了笔生意来,不知七爷有没有兴趣?” 闻潮生没给七爷行礼,没有任何寒暄,而是一上来就直奔主题。 阿水不在身边,此刻面对的都是些真正的江湖中人,而不是昨日看见的小混混,他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所以,重要的不是无关紧要的繁文缛节,而是第一时间表明自己的价值。 七爷双手拄着鹿头拐杖,居高临下地盯着闻潮生,手指轻轻弹动。 “什么生意?” “讲。” 闻潮生双手交叉放在身前,缓缓说道: “既然七爷赏脸,那在下就聊聊。” “我这人说话直,若是有什么冒犯的地方,望诸位……忍着。” “那么……先从七杀堂的近况聊起吧,这段日子,诸位应该过的不怎么好。” “以前刘金时活着的时候,七杀堂帮他欺压乡里,鱼肉百姓,做些脏活累活,也能从中拿到不少好处,那时,官府的人往往对各位的行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得太过分,根本没人来管。” “可现在刘金时死了,各位从官匪变成了野匪,不但财源断了,更麻烦的是,如果各位不收敛的话,新来的县令很可能会借着各位来创造自己的政绩……” 他话音刚落,一柄锋利的长剑倏然拔出,横在了闻潮生的脖颈上! 下一刻,周围传来了怒骂声: “混账!” “哪里来的野狗,敢在七杀堂放肆!” “白狼,砍了这小子,剁碎了拖出去喂狗!” “……” ps:晚安! 第66章 生意 面对闻潮生的讲述,七杀堂的众人像是被踩住了尾巴的狗,叫骂声此起彼伏不绝,不少人拔出了腰间的刀兵,往前一步,就等七爷一声令,他们便要将闻潮生剁成肉酱! 然而,见到群情激愤这一幕的闻潮生嘴角却是微微扬起。 流言向来威力有限,唯有真相才是快刀。 对方这个反应,恰巧说明他说对了。 至于这些人叫嚣着杀他? 开什么玩笑。 七爷不开口,他们敢动刀? 面对架在脖子上的兵刃,闻潮生虽感受到了死亡的冰冷,也晓得对方但凡手抖那么一下他便可能魂归西天,但这一刻,他的内心没有丝毫恐惧。 有的,只是兴奋。 他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眼前这些自诩非凡的江湖人,他们的命运已经被牢牢握在了自己的手里。 七爷此时拄着拐杖与闻潮生对视,他见到了那双不属于少年的犀利双目,眉头轻轻皱着,爬在脸上的沟壑也蜿蜒挤动。 “白狼,收剑。” “便是妄言,且先让他说完。” 他淡淡开口,不算洪亮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到大堂内每一人的耳中,于是方才还嘈杂不已、满是戾气的内堂,立刻又安静了下来。 对于这些江湖人而言,能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的人,必然在他们心中的威信达到了极高的位置。 七爷就是这样的人。 那柄横在了闻潮生脖子上的冰冷长剑,带着不甘收了回去。 闻潮生抖了抖自己的肩膀,脸上挂着笑容对着七爷说道: “多谢七爷的耐心,看来,七杀堂能在苦海县混到今日,也不是运气,里面的确有个靠谱的话事人。” 面对闻潮生的赞美,七爷表情没有流露任何悲喜,跺了跺自己的拐杖,缓声道: “好了,说正事吧。” “你说给七杀堂带了生意来,什么生意?” 闻潮生下巴微扬: “大生意。” “在下,可以帮助七杀堂和新来的县令建立利益纽带。” 他此话一出,周遭的众人立刻开始窃窃私语,大部分人在见过了闻潮生的穿着之后,对于闻潮生的话都不屑一顾,言谈之间满是嘲讽。 七爷站在了阶梯之上,目光上下扫了一眼,语气同样挂着一抹轻视。 “帮七杀堂和新来的县令建立利益纽带?” “凭什么?” “就凭你这一张嘴?” 他曾经和刘金时合作过多年,晓得江湖匪与官家的差距有多大,说句好听的,刘金时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就是合作关系,倘若刘金时不需要他们了,那他们就是路边一条,随时都可能被官家留下的军队剿灭。 苦海县虽然比齐国绝大部分的地方都要偏远贫瘠,但正是因为他们足够偏远,所以广寒城的城尉专门批了一批几百人的军队给县令。 这些人可不是普通人,他们经过了专业训练,能够使用各种兵器,大部分还入了搬血境,甚至是轻鸿境,真要是动起手来,七杀堂这点儿乌合之众完全不够看。 正因为如此,官家的人根本看不上七杀堂这种组织,倘若不是因为刘金时需要他们做些脏活,他们连上桌吃饭的机会都没有。 想跟官家的人扯上关系,那得看人家官家的人想不想。 像闻潮生这种穿着普通,连富贵都算不上的平民,说出这种话,实在是有些引人发笑。 面对七爷与众人的质疑、嘲讽,闻潮生淡淡一笑,说道: “我知道,诸位不相信我有这样的本事和能力,但没关系,我可以证明给你们看。” “等到诸位相信了,我再来找七爷谈生意上的事。” 七爷握着鹿头拐杖的手指又开始轻轻敲动,他浅浅颔首,认认真真地打量着闻潮生,好奇道: “你要如何证明自己?” 闻潮生低头一笑,深吸一口气,说起了另一件事: “七爷还记不记得一个名字,叫做……程峰。” 提到了这个名儿,七爷思索了片刻,随后眉头一皱。 “程峰……” “跟他有什么关系?” 闻潮生淡淡道: “要作弄程峰的那个人,应该在苦海县有些身份吧,我猜他该是和刘金时有点儿关系,再不然也是家中闲钱不少,七爷把那人的名字和具体信息给我……我把他料理了给您看。” 听到这里,七爷明白了什么,嗤笑一声: “原来,你是为了这件事情……” “绕了这么一大圈,搞了半天,是为程峰出风头来了。” 闻潮生摇头: “不,一码归一码,帮程峰出风头,是我跟程峰的事,但我现在聊的,是我与七杀堂的事。” “七爷可莫要混为一谈。” 黑衣老者盯着闻潮生,脸上的轻蔑笑容渐渐收敛了些。 “就算你真的能收拾那人,也似乎没法证明,你能帮七杀堂跟新来的县令建立利益关系吧?” 闻潮生认真道: “那就要看,我怎么收拾他了。” “倘若是我先去挑的事,最后闹大了,新来的县太爷却是帮我出的头,这够不够证明我有能力帮助七杀堂呢?” 七爷沉默了会儿,声音变得缓和了些: “其实,如果你真的有能力把这份大生意带给七杀堂,这件事也可以通过另外一个比较缓和的方式结束。” “那位是雇佣的我们去找程峰的麻烦,如果七杀堂有了新的,更大的生意,程峰的那份钱,我们可以不赚。” “没必要非得闹得这么僵。” 闻潮生笑了笑,道: “没有七杀堂,他还会去找其他人的,江湖蛇鼠那么多,他洒下些钱财,大把的混混都想要,反正只是做些恶心人的事,又不是直接杀了程峰,追责也大概率追不到他们头上去。” “但程峰这事儿吧,我是真想管。” “跟生意没关系。” “而且思来想去,我觉得这事儿对七爷您来说,好像也没坏处。” 第67章 蜂蜜 聊到现在,周围本对闻潮生抱有偏见的人,此刻也都安静了下来,打量闻潮生的目光变得将信将疑。 他们都知道,那个找上七杀堂,让人帮忙作弄程峰的人是谁。 对于苦海县大部分的人而言,这人绝对不可得罪。 他非但家中财大气粗,富贵逼人,而且家中的确也有长辈在广寒城中做文吏,与广寒城的城尉柯允相熟,连刘金时寻常时候对他们也是客客气气,没敢摆县令架子。 犹豫了一会儿,七爷转过身子,走了两步,背对闻潮生讲道: “雇佣七杀堂去做事的人,叫做裘子珩,他的二叔裘跃方是广寒城的文吏,负责统筹城内许多事,做了二十余年,未曾有过差错,与城尉柯允关系不错,你要想搞裘子珩,老夫劝你三思,真要惹出了什么事儿,一个苦海县的县令,可未必愿意为了你去得罪这么个人物,小心朋友没帮着,还引火烧身。” 他当然不是真的关心闻潮生,而是凭借闻潮生身上流露出的气势与谈吐判断,他或许真的有办法能够帮助七杀堂跟新的县令建立生意关系。 这种人,对于他们如今的七杀堂来说,的确很重要。 所以,他才会劝闻潮生将这件事大事化小。 闻潮生听完,嘴角轻扬,对着七爷一拱手,说道: “在下知道了。” “多谢七爷提供的信息,裘子珩的事不会花我太多的时间,最多三五日,这几日……程峰兄弟那边儿还望七爷高抬贵手一下。” 七爷沉默着,半晌不言,最后抬手轻挥。 “白狼,送客。” 白狼闻言,转身看着闻潮生道: “小兄弟,走吧——” 闻潮生笑了笑,也不在七杀堂继续逗留,随着白狼离开了内堂,出去后到了一条河边,白狼忽然叫住了闻潮生,然后从身上摸索了一下,将闻潮生先前给他的两吊钱还给了闻潮生。 后者目光一闪: “白狼兄这是何意?” 白狼抬手,示意他打住: “别。” “我可不敢收你的钱,更不敢跟你称兄道弟,免得未来你惹了大祸,火烧到我这里来。” 说着,他对着闻潮生嗤笑了一声,转身回去了。 闻潮生也不多言,将钱收回了自己的袖兜,去到了先前与阿水约定的位置,可并未看见阿水人,他四周观望了下,又叫唤几声,但仍旧没有回应。 闻潮生心里觉得不对劲,在原地等待了足足半个时辰,最后捡来一根枯木,在地面上写了‘回家’二字,然后离开了。 他知道,阿水应该是外头遇到了什么人或事。 但现在对方没有留下任何音信,他也只能先回去。 就算阿水真的遇到了大麻烦,他也帮不上什么忙,连阿水都对付不了的敌人,他过去纯送。 回到了吕知命的院儿中,他继续劈柴,但有些心不在焉。 吃完了午饭后,闻潮生洗漱了碗筷,回到了隔壁范有为的院子里,给狗爷的碗里换上了新的粥食,等他做完了这些,小院子的门才被人推开,闻潮生抬头一看,是阿水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你上午去哪儿了?” 阿水瞟了他一眼,淡淡道: “找人打架。” 闻潮生怔住,旋即便反应了过来: “是忘川的人?” 阿水‘嗯’了一声。 “他们把我引到了县城内比较偏僻的地方,但又怂了,没动手,我把附近找遍了,没见着人,就自己回来了。” 闻潮生听着阿水的描述,眉头一皱,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引过去,但没人?” 阿水不知从哪里拿出了包子,一口半个,坐到了院子里,对着闻潮生道: “下次你去任氏包子铺,记得多给一笼豆腐包子的钱。” 正在思考的闻潮生‘啊’了一声,疑惑道: “为什么?” 阿水吞了一口包子,道: “因为我刚才买豆腐包子没给老板钱,报的你名字。” 闻潮生:“……” 他无语道: “你回来也有吃的,就多走几步路。” 阿水抬起头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 “但是豆腐包子真的很好吃。” 闻潮生提着壶早上烧的开水放在了阿水面前的桌面上,阿水看着这壶凉白开,眉毛一皱,但很快又舒展了起来,对着闻潮生说道: “闻潮生,你好像还欠我两壶酒。” 闻潮生给她这话气笑了: “我又欠你两壶酒了?” 阿水咬了一口包子,提起了早上的事。 “如果今日你带我去七爷那里,他见着我,又得送我一匹马、两壶酒,怎么着也不能比上次差,不然我不买他账。” “但是你没有带我去,导致我现在没吃上马肉,也没喝上酒。” “那匹马我就不为难你了,把你卖了都买不起。” “但酒不贵,补上这两坛酒,下次出了事,我还罩你。” 闻潮生听得头大,不想跟这个女土匪在酒的事情上多做纠缠,他掏出白狼还给自己的两吊钱拨了拨,对着阿水问道: “还是桃花酿?” 阿水想了想,站起了身子,把最后小半个包子塞进了嘴里,油纸揉成了一个小团。 “我跟你一起去,上次路过的时候,我好像闻到了其他味的酒。” “桃花酿喝多了,想换个口味。” 闻潮生无语道: “喝个酒,你破事还挺多。” 阿水挑眉道: “你根本不懂酒。” 她说着,跟着闻潮生出院门儿,踩在那半截埋入了土中的青石板上时,阿水忽然停住脚步,眼神一凝。 她抬起右脚,脱下了右边儿绣着花纹的白布鞋,看了看鞋底沾着的泥沙,凑近闻了闻,表情微妙。 闻潮生听到身后脚步声消失,回头看着阿水,问道: “又怎么了?” 阿水抖了抖鞋儿,往脚上一套,指尖一勾后边儿,便把鞋子穿好了。 “没什么,进沙了。” 她说着,穿过了闻潮生的身旁,走出了院门,闻潮生一边跟着她,一边说道: “你不对劲,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犹豫了会儿,阿水还是说道: “早上我不是被引走了么,当时我以为忘川的人是想将我引到偏僻处伏杀,可后来没见着人,方才踩在青石板上时,我感觉脚底不太对,脱鞋细看,发现鞋底沾着不少泥沙。” “外头都是土路,本来碎石泥沙就多,所以先前我也没在意。” 闻潮生眼神微动,嗅到了危险: “所以,你鞋底沾着什么?” 阿水: “蜂蜜。” ps:晚安! 第68章 烧刀子 “蜂蜜?” 闻潮生脑子里转了一遍,他虽然对这个世界不甚了解,但也晓得地面上不可能会渗出蜂蜜。 阿水先前去的地方是人烟稀少处,谁抱着蜂蜜盒子路过,恰好不小心洒在了地上,再恰好没被蚂蚁虫子抹去,最后恰好被阿水踩在鞋子上,这三者‘恰好’直接断了这件事情是意外的可能性。 “有人故意在你鞋底留下了蜂蜜?” 阿水‘嗯’了一声。 “蜂蜜量很少,一旦多了,沾上的泥沙便多了,即使是在泥地上也很容易察觉。” 闻潮生仔细想了想。 “给你鞋子弄上蜂蜜能做什么?” “定位?” 阿水对此不甚在意,甚至没有找个地方磨掉鞋底的蜂蜜,她对着闻潮生道: “月黑风高好杀人,你今夜最好睡隔壁。” 闻潮生摇头: “今日你别再去吕先生的院儿了,回头把鞋底的蜂蜜洗干净再说,我也不去,免得把麻烦惹过去。” 阿水望着远方的画廊桥,言语之中带着深意: “其实,对于你口中的吕先生来说,咱们的麻烦兴许算不上麻烦。” 闻潮生闻言心头轻动,他看了阿水一眼,道: “吕先生修为比你还高?” 阿水道: “吕夫人修为该比我高一些,至于吕先生……我不清楚,有时观他如云如雾,有时又觉得他是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 “你这么好奇,为何不亲自问问他?” 闻潮生回道: “问过了,但吕先生没有讲。” 阿水点点头: “……倒也正常,一些隐于世间的修行者的确不喜谈论修行上的事。” 二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过了画廊桥,从人群堆中扎入了那处闻潮生常去的酒店,里面的老板娘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女人,身材发福,喋喋不休,但脸上总是挂着笑容。 “唷,你是那个……那个潮生!” 见到了闻潮生,老板娘乐呵呵地开口,问道: “还是两坛桃花酿?” 闻潮生对着她轻轻一抬手,转头跟阿水问道: “闻到没,喝什么?” 阿水鼻子一嗅,目光倏然一亮,低声道: “烧刀子。” “这家酒店不错,烧酒酿得够纯。” 闻潮生立刻对着老板娘大声说道: “两坛烧刀子。” 老板娘去打了酒,方才二人对话声音小,她没听着,将酒递给闻潮生的时候,笑眯眯地对着阿水一点头: “潮生啊,年轻人一天天别老想着喝酒,有时间也好好陪陪自家姑娘,都出来逛了,还买酒!” “别怪我说你,下次再带姑娘出来,多去县北的浣纱池溜溜,那里好玩得多!” 闻潮生被她说的面色一僵,虽未回头,也能感受到来自身后的凝视,他嘴角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想起了阿水手起刀落杀人时的模样,干咳一声: “老板娘,您搞错了,这是家姐……家姐。” 他说着,急忙付了钱,有些狼狈地提着酒往回走,没走开几步,还能隐约听到酒店里老板娘的碎碎念: “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越来越腼腆了……” 闻潮生加快了步伐,回到了院儿中,将两坛酒往桌上一放,对着一脸迫不及待的阿水道: “先去把鞋子洗了,然后再喝。” 阿水对他的警告置若罔闻,已经坐在了桌旁,看似纤细的手指轻轻一拨,酒坛盖子便被打开,一股子浓郁的酒香伴随着杀气溢出,沁人肺腑。 “洗个屁的鞋。” “你喝不喝?” 她已经倒掉了杯中的茶,往里斟酒。 闻潮生一本正经地对着她道: “你如今一身的伤,明明能躲起来休养生息,为何不能消停些?” “你自己也讲了,你修行了不老泉,别人许多养不好的伤,你都可以。” “至少再过十天半月,你的状况必然要比现在好得多。” 阿水闷了一口酒,浑身舒畅,道: “你根本不懂江湖上的蛇鼠。” “若是你一直逃,他们就会觉得你好欺负,会变本加厉。” “只有在试探的时候让他们见了血,这些人才会忌讳,才会害怕。” “正因为我如今身上有伤,才愈要虚张声势……” 她说着,似乎觉得自己用词不当,纠正道: “我也不算虚张声势,谁来杀我,我就杀谁。”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闻潮生反问道: “如果打不过呢?” 阿水灌了一口酒,想了想,非常耿直并且理直气壮地回道: “那就死。” 面对阿水的回答,闻潮生沉默着坐在了她对面,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烧刀子,学着阿水的模样仰头一饮。 下一刻,他在阿水略含惊异的目光中,面色忽然涨红,张嘴猛地咳嗽起来: “咳咳……” 与以往喝的酒不同,这烧刀子带着浓郁的杀气,像是一柄利剑一样插入了他的肺腑,然后化为烈焰,要将他的五脏六腑全部焚烧殆尽。 见他狼狈的样子,阿水啧啧一声: “你还以为喝的桃花酿呢?” “这酒杀气重,受不住的话就慢慢喝,别到时候把胃烧穿了,那可就有你养的了。” 闻潮生不再继续去说阿水鞋底蜂蜜的事。 他妥协了。 因为他没有更好的办法。 如今的他太过弱小,遭遇的旋涡却太过可怕,身在其中,闻潮生觉得自己仿佛飘萍一般。 “这江湖人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总感觉自己活的每天都是最后一天。” 阿水笑了起来: “你真以为,江湖上的人都跟说书人讲得那般潇洒?” “动辄策马红尘,醉酒天涯,再不然便是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这江湖啊,糟心得很,兴许表面无比光鲜亮丽的成名者,背地里欠着一大屁股债,还有些人为了维持天机楼上的排名,四处躲藏,不敢与后来者约战,生怕一战后身败名裂……人的名,树的影,为名利活者,大都潇洒不起来。” 她举杯与闻潮生一碰,喝下后,问道: “淳穹的事,你准备怎么处理?” “今日结案,按照你的说法,陆川和忘川的人只怕是要对他动手了。” 第69章 倒着练 闻潮生眸子里有些迷离,但说话逻辑仍十分清醒。 “淳穹这个人对我们来说很重要,保下他,咱们在苦海县能做的事情就多了,回头再辐射到江湖势力上,甚至能反过来收集部分忘川杀手的情报……” “老这么被他们针对,也不是个法子。” 阿水隐约间猜到了一些闻潮生的想法,心脏的跳动不由得为之一滞。 “收集忘川杀手的情报……你要做什么?” 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烧刀子,借着胸腹燃烧的酒劲,闻潮生说话也带着让人心惊肉跳的杀气。 阿水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杀气。 “有了情报,咱们就可以主动去找他们了。” “我负责收集情报,你负责杀人,淳穹负责处理尸体。” “苦海县里忘川的人太多了,会妨碍我们查事。” “先杀一半吧。” 闻潮生话音落下,阿水握着酒杯的手指不自觉轻轻动了动。 熟悉她的人知道,这是阿水拔刀或拔剑时会有的小动作。 沉默片刻,她晃了晃酒杯,好看的眉毛飞舞起来,赞道: “好一个先杀一半!” 她猛饮一杯酒,肩膀轻轻扭动,似是有些跃跃欲试。 闻潮生这寥寥几字,给她竟然整的热血沸腾。 阿水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不过,要保住淳穹不是件容易事。” “咱们没法一直盯着他,你还把他身边那名厉害的侍卫砍死了……” 听着闻潮生的话,阿水摇头。 “厉害个屁,当日在鸳鸯楼时,站在陆川身边的那名黑衣男子才是真的高手,就算我身上无伤,他也能跟我比划几下。” “淳穹身旁的那名侍卫和这人比起来,差得太多。” “如今淳穹身边无人可用,倘若真有人铁了心要杀他,很难保。” 闻潮生没继续喝酒了,他似乎并不为这件事情担心,娓娓道: “忘川的人犹如跗骨之俎,直接保下淳穹的难度很大,想要确保淳穹不被刺杀,得让忘川的人投鼠忌器。” “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刘金时的秘密发酵一下,给陆川透露一些,但淳穹比我预想之中的要蠢,他太年轻了,跟陆川玩心思,用不了多久会被玩死。” “在他放出消息之前,我得跟他见一面,好好教教他。” 阿水闻言,上下打量着闻潮生,眼神带着一抹怪异。 不怪她用这种眼神看闻潮生,论及年龄,他的确要比淳穹更年轻,但说话时而老气横秋,有一种浓烈的少年老成的反差感。 “差不多了,剩下那坛酒你喝吧,我得去见见程峰……” 闻潮生想起了昨日与程峰的约定,阿水瞟向了剩下的那坛酒,微醺的眸子里有些不舍,但还是跟着闻潮生一起去见了程峰。 闻潮生与陆川上次的事情显然不算完。 这要是再被陆川逮住,对方指不定就直接动手了。 清晨闻潮生与七爷的约定似乎生效了,也可能是因为昨日闻潮生的威慑,那些混混没有再来找程峰的麻烦,在杂草丛生的院子里见到闻潮生,程峰并不惊讶,他为二人倒上茶水,说道: “你们喝酒了?” 闻潮生道: “喝了一点。” 程峰脸上的肿块消了些,态度也没有昨日那般冷漠沉重了,他嗅了嗅鼻子道: “是不是画廊桥东边的关珍娘酿的烧刀子?” 二人讶异地看着他,闻潮生道: “你也喝过?” 程峰有些颓废地挠了挠头。 “是,从书院回来之后,天天喝酒。” “她家的烧刀子很适合睡前喝,喝完就睡,一觉能睡到第二日太阳照床。” 闻潮生笑道: “还给你喝出门道了。” “说吧,想考进阑干阁,得怎么做?” 程峰: “练好字。” 闻潮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就这么简单?” 程峰摇头: “简单吗?” “这一点不简单。” “我口中说的‘练好字’可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练字。” “不是你能洋洋洒洒用流畅神来的笔法写下一篇文章就够了。” “想要靠着‘字’进入阑干阁,你得能对字有着更为基本,更为深入的理解,如庖丁解牛一般,能随时从任意角度下笔,根据不同的需求,写出不同的、或好或坏的字。” 闻潮生听到这儿,目光一凝: “等一下,你说……根据不同的需求,写出不同的、或好或坏的字是什么意思?” 程峰抿了抿嘴,觉得喉咙有些干涩,似乎这简短的几个字,激起了他一些不好的回忆,但他很快还是克服了下来,缓声道: “潮生兄,我之前已经与你讲过,如果这份真相对你来说真的很重要的话,我可以帮助你进入书院,在那里面,有你要找的所有答案。” “但你要直接问我这里边的事,原谅我不能透露分毫,这是我与书院中那位贵人有过的约定,还望潮生兄不要为难我。” 闻潮生眸子深处闪过了一道精光,他点了点头,没再继续问下去了。 程峰继续道: “普通人练字练的是美感与笔法,大部分皆是用的‘永字八解’,但如果按照正常的练法,一辈子都练不出书院的需要。” 闻潮生眉毛一挑。 “那我要怎么练?” 程峰: “先正练,后倒练,笔画、顺序,落笔的行踪……全都要一五一十地彻底倒过来。” 听到这儿,闻潮生摸了摸下巴。 “为何?” 程峰取来纸笔,自己先在草纸上落下墨渍,他笔尖轻盈,手腕处发力稳如磐石,无论轻重,几乎不见丝毫抖动。 很快,虽然落笔一正一反,两个‘永’字呈现于纸上时竟几乎一模一样! 这神乎其神的笔法,连一旁的阿水目光都投来了惊叹之色。 “这么做,可以帮助潮生兄练出前所未有的控笔与发力。” “届时心随意动,笔随心动,无论好坏,潮生兄只要看一眼那字迹,就能够模仿出来。” “当潮生兄能做到这一点时,再用这种笔法写出一篇百字文,要求是字字皆不同,顺序,落笔方式,皆如此。” “这篇字字皆不同的百字文,便能帮潮生兄顺利考入阑干阁。” ps:晚安! 第70章 试探 程峰向二人讲述,其实只要字写得够好,就能够进入阑干阁,而不需要去背诵那些所谓的冗杂学籍。 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的二人,内心对于阑干阁这无数齐国学子向往崇尚的书海圣地充斥着浓郁的反差感。 闻潮生盯着方才程峰写下的两个‘永’字,不免觉得有些刺目,他还是问道: “程峰,若真是如你这样说,那天下千千万万的学子,岂不是都在虚度光阴?” 程峰笑了起来,笑得难堪不已。 “从书院回来的第一件事,我就开始焚烧那些书经。” “那些绝美浩瀚的诗文,燃烧起来的时候也不比木柴更加炽烈些,再后来,家里就剩一本《治国论》了。” “潮生兄,适才你说虚度光阴……用词实在是太锐利,太精确了。” “进入书院中的书生们,哪位不是胸有诗书气自华?” “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们的热情会渐渐被现实磨灭,这些书生会发现,他们根本治不了国,曾经熟读的诗经、山海、社稷、民生……全都用不上。” “这些寒窗苦读,覆盖了他们整个年少的漫长,在考入阑干阁的那一瞬间,全部被堆积于尘封的角落中吃灰。” “他们唯一能做的事,便是被囚困于那方寸之地,不停地练字,练字,练字……” 面对程峰这满是自嘲的自述,闻潮生心思轻动,将话题引向了另外一头: “听你讲述,那天下的学子还是惨不忍睹……可我从另外一位阑干阁的朋友那里了解到的却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程峰闻言一怔,狐疑地看向闻潮生: “你还认识其他阑干阁中的人?” 他的确没想到,甚至不相信闻潮生的话。 之所以会怀疑,是因为程峰在阑干阁中呆过很长的一段时间,他知道考入其中的学子被控制得有多严,想跟外面有所交流,可不容易。 要么拿到官位,离开阑干阁,但那都是要签保密协议的,一旦消息透露出去,很快便会迎来恶果,要么不明缘由的死去,要么奇异失踪,大家对此讳莫如深,因此一直遵纪守法。 如果没有足够的利益,谁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呢? 闻潮生心头略微琢磨,编织了一下谎言,说道: “以前确实有个关系还不错的朋友,叫徐一知,具体如何认识的比较复杂,且不细言,本来我想跟他询问信上的那些事,但徐一知那边儿不知出了什么状况,最近数月一直联系不上他,像是失联了……对了,程峰兄弟,你认识徐一知么?” 提到这个名字,程峰的面色变得有些古怪,犹豫了片刻后,他只说道: “不认识。” “但我晓得书院里确实有这么个名字。” 闻潮生从他这里确认了徐一知这个人存在的真实性,也没再继续深挖下去了,告别程峰的时候,对方盯着闻潮生远去的背影,忽然开口叫住了他,待闻潮生回头之后,他说道: “潮生兄,你要查的事情不是小事,极有可能引火烧身,一个活人不会无缘无故失联的,建议你最近这段时间不要再给徐一知有任何联系了,对他对你都好。” 闻潮生笑着点头道: “知道了。” 路上,阿水对于程峰的话尤为关注,说道: “你倒是聪敏,用程峰去试探‘徐一知’,如今晓得书院确有这么个人了,而且,徐一知还和刘金时认识……” 闻潮生打断了她的思考: “重点不在这里,阿水。” “重点是我在说出我认识阑干阁内其他人的时候,程峰脸上那几乎是完全本能反应的质疑。” “能体会到么,那座书院的人,几乎不可能会跟偏远地方的小人物扯上任何关系。” “对于王城的人来讲,我是小人物,刘金时也是。” “而且和刘金时相关的‘事’关乎重大,为了不留下什么证据,王城的大人使用书信联络他的可能性极小,多是让身份重要的人进行口谕传达……刘金时能知道‘徐一知’这个名字,侧面印证他们可能有见过,这么去推断的话,整个事情的流程就是——王城里有一位大人物,要做什么事情,让徐一知去找到了刘金时,然后一同完成了这件事,最后再抹去这些知晓或参与过这件事的人。” 他说着,语气却愈发的奇异,表情凝重疑惑,觉得其中迷雾重重。 “但我真的很不理解,一个小小的县令,究竟能够做出什么事情,留下的痕迹甚至能威胁到王城里权力通天的大人物?” 闻潮生自说自话,忽然眼前飘过了什么,他顿住脚步,抬头一看,才发现停了没两日的雪又下了起来。 晶莹的雪花形状在眼中格外清晰。 不知为何,这场飘落的小雪让他想起了青田外的糜姨。 他确信,对方此刻一定坐在床榻前,隔着窗户望着外面的雪,思念着自己从军而去、数年未归的孩子。 在她的脑海中,自己的孩子一定有无数种美好的际遇,或是有了功勋,读了更多的书,或是遇见了喜欢的女孩。 只是时隔这么久,这位老妇人仅凭着信纸上敷衍的寥寥几字,还能记住自己孩子离开时的模样么? “我好像……该去还信了。” 他感叹了一句。 … 第71章 毒蜂 傍晚时分,淳穹在鸳鸯楼开宴,宴请了陆川与一些县内的贵人,从广寒城而来的运输官也在其中,这场宴会本来是为他准备的,他吃完晚宴,便要上路,将刘金时的尸体与卷宗一同运回广寒城中进行第二轮验尸。 琴声悠悠,司小红今日换了一身素白的锦衣,虽然穿着轻薄,但好在大堂中灯火长明,宾客众多,因此倒也不觉得冷。 其中,淳穹、陆川、运输官荀乘三人独坐一桌,此处安静与周遭嘈杂形成鲜明对比。 酒过三巡后,大家彼此熟络了些,淳穹便主动跟运输官敬了杯酒,笑问道: “敢问荀大人,刘金时这案子去了广寒城,几日能尘埃落定?” 运输官荀乘琢磨了一下,也不隐瞒: “最近城主的事儿比较多,刘金时的案子虽然也不小,可得稍微延后一些,估计最少三日,最多七日能够尘埃落定。” 在荀乘讲述时,淳穹的眼神却时不时飘向陆川,举着的酒杯迟迟不饮,在心中推算着自己剩下的为数不多的安全日子。 不管闻潮生先前的话说没说中,都在他的心中留下了阴影,淳穹觉得自己得多做些防备。 今日之所以会请陆川过来,便是刻意给他听的。 见着陆川也看了过来,淳穹藏住了眼中的秘密,举杯与他一笑,然后饮下杯中美酒。 由于还要赶路,所以晚宴并没有持续太久,酒足饭饱之后,来不及欣赏姑娘们准备的歌舞,荀乘便已经起身,他拍了拍自己鼓囊的圆肚,眼珠子转悠一下,走到一旁,对着淳穹招了招手。 后者非常听话地走了过去,荀乘对着他做了一个隐晦的小手势,淳穹眼中微动,面容堆砌着虚假笑容,从袖兜里摸出了一个钱囊,塞到荀乘手中,后者掂量了一下,立刻喜笑颜开,一边收入袖中,一边低声对着淳穹问道: “刘金时的事,处理干净了么?” 淳穹身子微震,他与荀乘对视,立刻晓得了眼前的运输官也是王城中那位大人的人,一时间心头凛冽,顿觉那位大人手眼通天,虽身在云端,江湖与远野却皆是他的爪牙! “已经非常仔细地搜查过了。” “大人若是不放心,路上可以自己再查证一下。” 荀乘左手摸出一串碧绿佛珠轻轻拨动,微醺的面色变得严肃了不少。 “查不了,外头有白龙卫的人,待入了广寒城,更加没机会,当年提拔柯城尉的那位大人曾在尚书台,后来尚书台被拆散,他地位不降反增,去了玉龙府,成了天子剑,跟咱们上头那位大人不是很对付,若让他查出了什么,回头怕闹出大动静。” “若是你这边儿还没有完全办妥,我可以找个理由,再在城中逗留一天。” 淳穹思虑了片刻,拒绝了荀乘的提议: “荀大人放心,该是没有问题。” 荀乘深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后还是点了点头: “好,你是王城来的,我信你。” … 夕阳西下,落下的雪交织成了淡淡的雾,为星空蒙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纱衣,将星月的光辉隔绝在了天上的那头。 阿水坐在院子里,将白日没喝的烧刀子摆在了面前,对着才练习不老泉收功的闻潮生道: “今日如何,有无什么感受?” 闻潮生细细觉察了一下,语气带着迟疑: “我不确定……阿水,那夜我修行不老泉的时候,真的睡着了么?” 阿水非常笃定地回答道: “鼾声如雷。” 听到这儿,闻潮生挠了挠自己的头,有些尴尬道: “那我方才呢?” 阿水拨开了酒坛盖子,扑面而来的酒气让她眉毛一挑: “方才没睡着。” 闻潮生脸上的疑惑神色更甚,对着阿水说道: “但其实,我的感受与那夜并没有差别。” 阿水盯着面前的酒坛,话题忽然一转,非常认真地看着闻潮生问道: “闻潮生,你开始练字之后,是不是就没有钱买酒了?” 闻潮生见她那般如临大敌的样子,竟有些忍俊不禁。 便是那夜雪中鏖战,他也没见到阿水的脸上出现过这样严肃的神情。 “倒也不至于,买根笔就行了。” 阿水微扬下巴,好奇道: “那墨与纸怎该如何解决?” 闻潮生回道: “水比墨好弄,再者纸要钱,院中那块儿青石板不要钱。” “我沾着水,就用青石板来练字吧……回头我再去多找些薄的,平整的石板,院子里铺上一层,也够用了。” “若不然就我这点儿闲钱,就算你不买酒,也不够我造的。” “话说……其实木炭好像也能做笔。” 他说到这里,似乎来了点兴趣,从檐下的火炉里抽了根烧了大半的木枝,来到了青石板面前,开始一本正经地写‘永’。 对于他来说,硬笔用着要比软笔得心应手太多。 即便许久不曾写过,但只是歪歪扭扭几个字过后便又适应了过来,那块先前被阿水踩过的平整青石板上,出现了许多黑色的‘永’字。 先正练,后反练。 闻潮生试着用完全倒反的笔法写了一个‘永’字,不但歪歪扭扭,且写得极慢,看上去完全像是一个书法行道的初学者。 这其间的难度很高,只有亲自尝试过才知道。 而一旁的阿水听到闻潮生练字只需要一根笔的时候,皱着的眉头一下子舒展了,她开始没有后顾之忧地享用起这坛子酒。 喝着,她回想起了先前在刘金时身上的发现,问道: “闻潮生,刘金时身上发现的另一则线索给我看看。” 闻潮生从胸口摸出了那张纸,包住了地面上的一块小石子,一同扔给了她,后者稳稳接住,摊开线索在桌面上认真看着。 “现在还不能去找。” “咱们手里有更重要的事,而且忘川的眼线太多了,贸然出城,一旦被他们重重围住,后果会相当严重。” “回头我去教淳穹做接下来的事,让他散播消息,等消息发酵后,我们的境况会发生改变。” “只要线索在我们手上,我们就永远是主动的一方,怎么编织这个谎言,我们说了算。” 他说完,又练了一会儿字,想到了一件事,偏头望着阿水道: “阿水,你掌控刀兵这般厉害,对于手指手腕的力道把控一定很强,那你写字也该很厉害吧?” 阿水摇头。 “不好不坏吧,我没怎么练过字,虽然本质上都是对手指手腕的力道控制,按理说该是一样,但其实不一样……这世上的一法通,万法通,大都只是说说,实际上隔行如隔山,哪儿那么容易?” “我见到过很多使刀兵特别厉害的人,写字就跟鬼画符一样。” 闻潮生听她讲述,一时有些失笑,回神时,忽然看见一只蜂轻轻落在了他面前的青石板上,这只蜂周身纯黑,甚至就连翅膀都是黑色。 它只待了很短的时间,便再次振翅,速度几乎快到肉眼看不清,朝着空中飞走。 咻! 闻潮生心里觉得不对,下意识挥动手中木枝,这随心的一击,竟将飞行中的蜂生生截落! 望着地面上死透的蜜蜂,他刚想上手,却听不远处的阿水说道: “别碰,可能有毒。” ps:晚安宝贝们略略略~ 第72章 杀人夜 闻潮生击落了一只本不该出现在这个季节的黑蜂,正要去查看,却被阿水制止,她走近之后,捻起了地上的黑蜂尸体,仔细看了看,说道: “确实有毒。” “我从来没见过黑色的蜜蜂或是马蜂。” “这应该被人特意养育出来的。” “看来,他们想方设法在我身上留下蜂蜜的原因找到了。” 阿水说着,抬头望着飘落小雪的夜空,目光变得幽深。 在这些剔透的雪花中,似乎隐藏着别的什么。 “闻潮生,刀给我。” 阿水跟闻潮生讨要柴刀,后者将柴刀从腰间摸出,递到了她的手中,阿水起身去提了一桶水,然后到了院子的另外一角,用那半块染着褐色锈渍的磨刀石磨刀。 兹啦—— 兹啦—— 刀刃与磨刀石相互摩擦时发出的声音让闻潮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仿佛在雪中嗅到了血腥味,嗅到了生命逝去的味道。 阿水磨刀的动作很慢,当刀锋不再那么钝后,她又取了两杯烧刀子,浇在了刀刃上,继续磨刀。 酒味荡散开,似是雪中看不见的涟漪,酝酿着难以言喻的杀气。 闻潮生在院子里待了会儿,身体被冻僵,他抖了抖身上堆积的雪,将手中的木柴扔到一旁。 “可惜,没法帮你。” “那夜雪,我该捡回一把弩,这样的话兴许能帮上忙。” 磨刀的阿水手中动作未停,嘴上淡淡道: “对于龙吟境及以上的武者来说,弩箭就没多大用了,弓箭还能用用……但你不会。” “黑蜂既是定位,蜂到了,人应该就不远了。” “闻潮生,你真不去隔壁躲灾?” “别怪我没提醒你,今夜来的人只怕不简单,我未必能保你。” 闻潮生摇头。 “若我与吕先生不识,这灾带便带了,我也不算什么好人,真到了活命的时候,自己的命肯定比陌生人的命重要。” “但吕先生于我有救命之恩,今日我就算死在这里,也不能把麻烦带到他那里去。” 二人对视时,阿水见到了闻潮生眼底的坚持,她拿过了一旁的布条,将刀刃上的烈酒缓缓擦干。 望着刀刃上闪烁的寒光,她似乎终于满意,将布条扔给了闻潮生: “回房。” “没叫你,别出来。” 后者接过了布条,又去拿上先前扔给阿水的线索纸条,进入房间前,他偏头对着喝酒的阿水说道: “你要不少喝点?” “喝多了看不清人。” 阿水闻言皱眉,道: “人杀一个少一个,酒喝一口少一口。” “你懂什么,赶紧进去。” 闻潮生微微摇头,推门而入,并将房门关上。 吱呀—— 在房门彻底关上的那一刻,院口几乎同时传来了脚步声,是一名脸上染着大片乌青毒疤的年轻女人,身材高挑,穿着黑色的连身长裙,冷冷注视着院中的阿水。 喀—— 又是一道脚步声,似是故意发出。 阿水回头,见檐上不知何时站着十几名黑色的人影,腰间或刀或剑,隔着凛冽的风雪凝视着她。 簌簌—— 院外,脚步声愈多,阿水耳朵轻动,对着面前的女人道: “那夜下雪,看来我人是没杀够,你们还敢来。” 毒疤女人轻笑,声音如风铃在雪中传响: “忘川的人可杀不完,百两黄金就已经足够让人发疯,而你的人头……值十万两。” “大家都想要。” “这一次,我们来了不少高手,应该不会让你失望。” 阿水从地面上捡起了一些碎石,捏在手中。 “我一颗头,想好怎么分了?” 毒疤女微微一笑: “先到,先得。” 言罢,她抬手,天上飘落的苍白飞雪忽然变得漆黑,这些密密麻麻的小黑点好似是从晶莹飞散的雪花中钻了出来,快速聚成了一个黑球,而后猛地朝着阿水扑了过去! 这些黑点,全是毒蜂。 每一只,都带着要人性命的剧毒,而且密密麻麻凝聚成一团后,似乎有了强劲的力量,武者身外的护体罡气根本挡不住。 不远处站着的诸多黑衣人见到了这一幕,下意识地眼中都带上警惕之色。 他们比谁都知道,这毒蜂的可怕之处。 这毒疤女在忘川排林字三十三,人称黑蜂后,鲜有人知晓她的过去,但江湖上今年兴起的高手里,她算佼佼者,一身恐怖的毒功也不知师承何人,被她刺杀的倒霉蛋,死像皆极为凄惨。 最可怕的是,被她炼出的这些毒蜂不但定位能力一流,而且能完全听她使唤,对于龙吟境的高手都有可怕的杀伤力,战斗时简直让人防不胜防! 听闻江湖上至少有三名以上的龙吟境强者连黑蜂后的面都没有见着,便被毒蜂活活蛰死,死时七窍流血,五脏六腑几乎融化。 见着袭杀过来的黑蜂群,阿水扬刀,恐怖刀气贯穿而出,在虚空中荡开了一道涟漪,斩向了黑乎乎的蜂群! 然而蜂群比想象中更难对付,它们竟然在刀气斩来的霎那分开,凭借虫子天生对于空气震动的绝对敏感躲开了这致命的一刀! “蜂群其实最不怕的就是刀剑,我听闻你是个很厉害的高手,但今夜就凭一把柴刀,好像过不了蜂群这关。” “如果我不出手就拿到这十万两黄金,会让我觉得这钱来的太容易。” 黑蜂后脸上扬起了轻笑,双手抱胸靠在了院墙处,悠闲地望着阿水。 后者神情漠然,左手轻轻搓动着什么。 “你养蜂就养蜂,学武就学武,既要又要,弄得不伦不类,真遇上高手,连逃的可能都没有。” 阿水的话让黑蜂后脸上的笑容渐渐冰冷,她抬手,指尖轻动,那些黑蜂便仿佛发了疯一样,袭杀向了阿水。 然而就在它们靠近的时候,阿水这次并没有选择出刀逼退它们,转而扬起自己的左手,撒出一大片的灰雾! 这是她方才从地上捡起的石块,被她捏成了齑粉。 石灰一洒出,原本没什么杀伤力的尘埃,这一刻却仿佛成为了世上最可怕的暗器,密密麻麻,暴雨梨花般,只在短短的瞬间,便彻底融化了这一片黑色的致命蜂群! 灰尘散尽,地上尽是黑蜂尸体。 一只不少。 见到这一幕,黑蜂后脸上的轻蔑先是变成了错愕,渐渐,又从苍白中活生生憋出了一抹怒红。 这里面每一只毒蜂,都包含着她的心血,数年的熬炼,被人一把石灰便给扬了? “今日,我必杀你!” 她怒然,从腰间取来峨眉刺,身形忽如鬼魅向前,十步之距,仿佛一瞬。 阿水一个眨眼地功夫,峨眉刺已袭至她的喉咙。 噗! 平平无奇的一刀挥过。 不知此刀从何处来,亦不知此刀往何处去。 借着半抹吹雪的风声,黑蜂后只看见了自己的无头尸体倒在地面。 随后天旋地转,世界黯淡。 苍白的院落中,绽放了今夜第一抹红。 阿水甩开了柴刀上的血,往院子里走了一步,平静的声音被风吹出老远: “她说今夜来了不少高手,你们一个一个上,还是一起来?” 第73章 无咎 寒月被杀意吞没之时,阿水听到了数不清刀剑出鞘的声音。 显然,方才那平平无奇的一刀,已经让这些人明白了眼前握着柴刀的女人并不容易对付。 杀手的目的是杀人,至于究竟是单打独斗还是群殴,根本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只要能杀掉目标,这就够了。 不知是谁的剑最快,先一步刺开了飞落的晶莹雪花,从破碎的绝美中,与阿水手中的柴刀短兵相接! 铮! 此人竟是藏于众人中的一名高手,在江湖的对决中,一对一和一对多的难度不可同日而语,他对于自己的剑法极为自信,想要借着其他杀手出手作为掩护,一剑取下阿水性命! 但他显然低估了阿水那千锤百炼的本能。 刀剑相接的那一刻,他从阿水那磨得锃亮的刀锋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看见了自己喉咙被斩开时喷涌出的血花。 但……这怎么可能? 刀剑相接的那一刹那,他的剑势已尽,这必杀之剑按理说也该磨灭阿水掌间的刀势,她又如何在挡下他剑的时候同时出第二刀? 他至死都没能想明白。 事实上,方才那一击不是阿水挡住了他的剑,而是他没能挡住阿水的刀。 他以为自己才是进攻的那一方,殊不知阿水压根儿就没有防御,只是用了一招更强更快的刀,让攻守异势。 在四周刺客的合围绞杀之中,阿水的身形显然算不上多么灵动,或许是因为右侧的瘸腿,又或许是因为身上的伤……但这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掌间的那柄柴刀,太过锋利,太过可怕,每一次出刀,不见丝毫花哨,恰巧就是千百刀中最适合杀人的那一刀。 这种刀法没有套招,只有染着雪与月的寒,浸着血与命的冷。 连许多纵横江湖有些年头的刺客,也是看的心惊肉跳,后背发凉。 他们在一旁观察阿水出刀,脑海中演练过数次防备或受身,可真正面对那劈来的一刀时,脑海中的一切又都化为了空白与虚无。 当这些刺客艰难地在阿水身上添上些不深不浅的伤痕时,院中的尸体已经堆了一地。 这些尸体身上只有一道伤痕。 杀他们,阿水没出第二刀。 焦灼的厮杀在这些刺客被震慑的那一刻暂且分开,持刀的阿水有些轻微气喘,口鼻中不断喷吐出白雾。 她身上的旧伤在剧烈的丹海之力冲击下开始复发,五脏六腑传来的痛觉冲击神经,阿水表情虽无任何异样,但太阳穴处闪烁着的青筋却昭示着,她此刻并不如同表面上那样好过。 无视了那些立于院墙之上,或是站在院落边角的刺客,阿水一瘸一拐来到了石桌旁,单手拿起那坛酒,仰头就灌。 铺陈着杀气的烧刀子,一口一口灌入了她的腹腔中,带来的灼烧和刺痛感麻醉着旧伤,让她在剧烈的疼痛中找到了难得的喘息之机。 一名头发花白已经年迈的蒙面刺客站在远处院墙角落那头延伸过来的树上,静静地注视着喝酒的阿水。 他的身后有两把长剑,一柄剑身细长,包裹于破旧的剑鞘和一些碎布之中,无甚特点,另外一柄剑身厚且宽,与其说是剑,倒更有些像锏。 这人从最开始的时候就一直站在这棵树的树枝上,只是迟迟没有出手,也没有说话,冷冷观察着一切,仿佛一名事不关己的旁观者。 阿水喝酒的位置离他很近,不过他依然选择了沉默。 在阿水喝酒的时候,一些刺客调整了心态和战术,慢慢围拢过来,跃跃欲试。 忽然,站在树上的那名双剑刺客跳了下来。 见着这人进入战场,那些围拢过来的刺客立时间朝着旁边散开。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无咎’,忘川林字旗排行第七,在江湖上有点小名气,你应该听说过我。” “我跟其他人不太一样,来找你不是为了十万两黄金,是想要一个进入风字旗的机会。” 阿水没有搭理这人,仍旧在喝酒。 无咎做完自我介绍之后,也没对阿水动手,而是转头看向了闻潮生所在的房间。 “里面还有一个人,我听到了他的心跳,是你的朋友吗?” 无咎问道。 阿水闻言,停止了喝酒,缓缓放下酒坛。 “算不上。” “我好了,你打不打,不打就滚。” 无咎缓缓从身后抽出了那柄细长的剑,耍了一个漂亮的剑花,握在手里。 “我想看看,你有没有骗我。” 面对无咎此言,阿水眉头一皱。 “什么意思?” 无咎笑了起来,平静的言语中却溢满了恐怖的疯狂。 “待会儿这柄剑会从我的手中飞入房间内,如果你出刀够快,可以在我出剑之前杀掉我。” “但如果你做不到,房间里的那个人就会死。” “我不一定能打过你,但在死前,我得拉个垫背。” 她话音刚落,阿水手中的刀一扬,便要出刀。 但这一次,无咎好像跟上了她的速度。 手中的长剑化为一道流光,向着房间里的闻潮生射去! 阿水眉头一皱,横跨一步,手中的柴刀也飞出。 她这一刀的确要比无咎的那剑更强更快,后发先至,在门前击落长剑后,被余下震动产生的力道带入房内。 也便是在这一刻,无咎拔出了身后的第二柄剑。 一柄无锋的剑。 这柄剑要比方才的剑还快。 阿水千锤百炼的本能在嗅到杀机的那一刻已然做出反应,可强行压下的旧伤在此刻突然爆发,让她躲避的身法慢了一分半分。 于是,无咎这柄无锋的剑成功点在了阿水的腰间。 看似蜻蜓点水的一击,却仿佛有万钧力道,在空中甚至荡开了道道透明涟漪。 阿水身体宛如断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狠狠撞在了闻潮生所在房间的门前石阶上。 “咳……” 她的口鼻中,烈酒混合着鲜血大量喷涌出来,染红胸前一片。 这一击后,她虽未死,但下半身已完全失去了知觉,五脏严重受损,神志混沌,俨然成为待宰羔羊。 “所以说,行走江湖,不能有半分自大。” “你认为自己可以保住所有人,可到了最后,你谁都保不住。” 无咎手持无锋剑,一步一步朝着重伤的阿水走来。 “不过你旧伤复发,这般严重,就算手里有刀,也打不过我。” “今日便是退一万步,你也得死。” 阿水眼前全是重影,耳鸣心顿,已听不清他到底在讲什么,口鼻之中不断溢出鲜血。 “你的命,我收了。” 无咎没有任何犹豫,走到阿水面前,抬手便用无锋剑尖点向了阿水的心脏。 ps:晚安! 第74章 你谁都带不走 无咎有一点没有说错。 如果阿水不扔掉手里的刀,她仍然会在旧伤爆发的那一刻,落败于无咎的手中。 但她的下场不会这般被动。 一柄铁器在手,方才无咎那蜻蜓点水的一剑,无法重创她。 无咎手持无锋剑立于阿水的面前,立于漫天纷扬落下的细雪中,举重若轻,手中剑落下,再一次用出了蜻蜓点水。 落下的晶莹雪花好似刻意避开了这沉重的一剑,被缓慢且决绝的杀气吹拂向了远方,千钧神力自脚底传入了剑尖,于无声息中酿就出的致命与死亡点向了阿水的心口。 这一击若是落实,他将富埒王侯,功勋可入风字旗,此后海阔天空,前程无限。 但生死一刹间,另一缕恐怖的杀意从门内如惊雷炸开。 柴刀破门,房间内烛火于同一时间熄灭。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闪烁一下,染了月光的锋利,成了破雪而来的寒芒。 在这极寒的黑暗之中,无咎却看见了焰火。 洞穿水的焰火。 连他都没有料到这一击。 他下意识觉得这是剑,待看清时,却又成了刀。 无咎面色平静,收剑而挡,柴刀与无锋剑交击的那一刻,刀竟又成了剑。 他面色掠过了诧异。 下一刻,柴刀发出悲鸣,彻底破裂,碎成了一片又一片的铁块,随着雪花一同掉落在地。 叮铃之声作响,闻潮生面前的无咎持剑肩膀处缓缓溢出了血,他肩膀下垂,握住无锋剑的手颤抖不已。 “好厉害的剑。” 无咎称赞道,将无锋剑换到了左手。 “可惜,兵器差了点,你不比她,凡兵在你手上不好使。” “若不然,方才这一击,我不死也无法再战了。” 闻潮生呼吸着风雪中的冷,脑海一片空白。 方才那一击,他只想着救人。 一念之间,他似乎又找到了那绝妙的感觉,找到了那日从萍舟跌落深海时,被烈焰中飞来一剑洞穿时的感觉。 但一击过后,他的兵器碎了,敌人却还站着。 无咎说得没错,他的剑不够锋利,兵器也不够好。 对方能将阿水伤成这样,最不济也是龙吟境,甚至更强的强者,这样的人平日里按理说一根手指就能点死他,可此时,却险些反被他一剑斩杀。 能废无咎一条手臂,连闻潮生自己都没有想到。 如此不合常理之事,便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候出现了。 无咎盯着闻潮生,对着他说道: “地上那把剑也是我的,由名家所锻,这柄剑够好。” “你捡起它,我们再打一场。” 本已准备受死的闻潮生听到了无咎这话,眸中闪过了一丝微光,虽然心中知晓自己大概率无法再用出方才那惊艳的一剑,但这最后的生机,他怎能轻言放弃? 没有犹豫,闻潮生拾起了地上的那柄锋利长剑。 入手时,上面的冰冷从手心一路渗入了他的五脏六腑。 “好重的杀气。” “这柄剑杀过多少人?” 闻潮生道。 无咎倒也耿直,没有在闻潮生低头拾剑时偷袭他,他一眼看出闻潮生是个根本没有丹海的普通人,但不理解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持刀用出如此可怕的一剑。 “记不清了,成名以前,我为了谋生,杀了很多人。” “多是些江湖上不入流的人,我不记他们名字,也不记他们性命。” “但如果你问我这把剑杀过多少高手,我记得住。” “龙吟境以上的,三十七人。” 与大部分冷酷的杀手不同,无咎似乎很喜欢跟人闲聊。 哪怕对方是一个即将成为死人的人。 见着闻潮生已经拿剑站在了自己的面前,无咎问道: “还能使出来方才那一剑吗?” 闻潮生深吸一口气,勉力抛却杂念,紧紧攥着冰冷长剑,回答道: “试试。” 无咎点点头,左手无锋剑轻扬,就在他要出剑的一瞬间,耳畔忽然传来了脚步踩碎枯枝的声音。 咯吱—— 如此寂静的环境里,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竟显得这般刺耳。 无咎眉头一皱,侧目向着院口看去,见一名穿着淡蓝色绒裙的女子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目光清冷地注视着他。 “大半夜不睡觉,你们这么多人聚在这里,跳大神?” “夫君不久前才睡下,赶紧滚,莫扰他清梦。” 无咎与她对视一眼,忽然发现院子外面的那些杀手已经无声无息地被清理掉了。 “抱歉夫人,不会占用太久的时间。” “今夜的事情结束,我们会将这里打扫干净。” 他不想节外生枝。 眼前这个女人身上透露着如渊的气息,修为看不穿,很不好惹。 不过,吕夫人似乎不想就此作罢。 她一步不退,甚至还要更进一步: “废话真多。” “既然不走,那就都别走了。” 言罢,她一挥袖,甩出大片飞雪,恐怖的丹海之力宛如真龙奔腾,让雪花与劲风成为了致命洪流。 噗! 周遭距离最近的一些杀手甚至来不及反应,身体便被这洪流冲刷成血肉模糊的白骨,那护体的罡气在顷刻间便被摧毁,甚至手中的兵刃在风雪洪流的洗刷下都以极快速度变得残破…… 这一幕极为骇人,不只是闻潮生,连许多行走江湖多年的刺客也不曾见过这般手段,一时间头皮发麻,快速遁远,躲开风雪洪流笼罩的区域。 无咎眉头紧皱,望着袭来的洪流,足尖轻点,无锋剑轻轻在虚空中画了一圈,强烈的剑气勉强逼散了飞来的风雪洪流。 这一击,他大约知道了对方的实力,但近在眼前的天赐良机,无咎不想浪费,他转头一个闪身,已至阿水身前,想要带走阿水。 “你带不走她。” “你谁都带不走。” 吕夫人再次开口。 这回,声音竟从无咎身后的方寸之地传来! 他瞳孔骤缩。 再转头时,吕夫人那根细长的食指指尖已经点在了他的眉心之上。 那是跨越过了凛冬与荒原的冰川,孕育着最原初的寒冷。 简单的触碰,便是他的一生。 第75章 剑意 飘摇的雪花从二人面前落下,无咎脸上闪过一抹释然,知道自己败了,安静地等待死亡。 他与阿水的状况一样,面对吕夫人时不是完全没有回旋的余地,但闻潮生方才那破碎黑暗的一剑给了他不轻的伤,导致他已完全无法抵御实力本就在他之上的吕夫人。 吕夫人食指轻点无咎的额头,一道无形的波纹倏然荡开。 沉重的坠落声从檐上、院墙响起。 还在院中的人,除了闻潮生与阿水,皆殁于这恐怖的死亡一指。 其余早早遁去的刺客,见到了这一幕,哪里还敢停留,知道今夜的围杀计划已经出现了无法挽回的变数,头也不回地远去。 无咎的尸体软倒,手中无锋剑也弃于一旁,整片雪夜只剩下了死寂。 “吕夫人……” 闻潮生话音未落,吕夫人已经指着阿水说道: “先把她搬到房间去,我去准备药和针。” 事关阿水性命,闻潮生不敢丝毫耽搁,立刻将地面上神志混沌的阿水抱到了房间的床上。 看着嘴角不停溢血的阿水,闻潮生神色凝重。 吕夫人很快便提着药箱过来,闻潮生看着她忙碌的样子,不敢打扰,只问了一句: “她能活吗?” 吕夫人的回答同样无比简洁: “内气散乱,脊柱受损,五脏六腑乱成一团糟。” “能不能活,看命。” 她说着,灌注内力将银针扎入了阿水的身体穴位,转头又对着闻潮生讲道: “潮生,处理一下外面的尸体,实在不行的话,把它们剁了,铺开在院子里,只要今夜雪不停,明日不出太阳,就能掩住。” “这些尸体若是明日被其他县民看见,会非常麻烦。” 闻潮生想了想,说道: “有一个更安全,更简单的办法,但是我得去一趟淳穹的府邸。” 吕夫人闻言眉头先是一皱,她看了看窗外,说道: “可以去,不过不要走小路,从这里穿过画廊桥往南行五十步,到了风柳亭的牌楼下等着,直到你在路上看见一个散步的老人。” “你见过他,让他带你去。” 闻潮生允诺,而后便出门去,站在门外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拾起了地上的那柄属于无咎的细长的剑。 无咎说的很对,他需要一柄好的武器。 … 闻潮生离开之后,吕夫人开始尽全力用丹海之力帮助阿水稳住伤势,行针的过程之中,连她自己都有些恍惚。 她本是一名杀手,杀了大半辈子人,如今到了晚年,居然开始扮起了医师的角色。 行针之后,阿水的经脉中突然多出来一股神秘力量,化作丝丝暖流从血液涌向了全身各处,滋养她受伤的身躯。 “咦……” 吕夫人收针时感受到了这股力量,不免觉得好奇,这不是丹海之力,她尝试寻找这股力量的源头,但是最终却失败了。 靠着这股神秘的力量,原本重伤垂死的阿水,居然慢慢睁开了眼睛,混沌的眸子也逐渐变得清晰。 “多谢……” 她声音沙哑,向吕夫人道谢,后者只是微微点头,将那些银针放在才点燃的烛火上炙烤,之后按照顺序收入了她的药箱内。 “你啊,真是个大麻烦……” 吕夫人感慨,又问道: “我还很少见着这阵仗,你跟忘川不是私人恩怨吧?” 阿水轻轻摇头。 “不是。” 吕夫人银发被窗外吹来的风掀起,惹得房间内的光影一阵烁动。 “光在苦海县,这就是第二次了……他们为何非要置你于死地?” 阿水静静盯着床头燃烧的蜡烛,目光似乎去到了远方。 “我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 “我们为他做了那么多,为什么最后他却选择抛弃了我们……” 吕夫人听完这句话,非常识趣地闭上了嘴。 岁月将她打磨的光滑,她不再像是年轻时那样,什么都喜欢刨根究底。 马桓给她的麻烦就已经够麻烦了,她一点也不想沾染上阿水身上的是非。 阿水对着火烛出神了很久很久,后来终于回到了现实,她尝试运作体内的丹海之力,滋养伤势。 “夫人,是你教闻潮生练的剑?” 阿水躺在床上不能动弹,闲来无事便对吕夫人询问起了闻潮生的事。 方才她神智混沌,时清时迷,但闻潮生从房间内破门而出的那一剑,她看得清清楚楚。 连她都被惊讶到了。 一个凡人,一个没有丹海不能修行的凡人,怎么可能刺出如此犀利的一剑? 阿水不是傻子,她才不相信闻潮生就因为那夜看了一眼她杀人,便能靠着劈柴练出这般剑术。 面对阿水的疑惑,吕夫人笑着说道: “……早些时候,夫君稍微点了他一下,本也只是抱着点惜才的想法,哪知这小家伙悟性高的出乎预料,只是看了一眼,便居然学了些皮毛去。” “今夜本是替他消灾,没准备救你,你死了,反而对他好。” “但我也没想到,潮生来家中劈柴没几日,竟能刺出带着剑意的一剑,伤了一名踏入通幽境的武者。” “这消息若是传到了燕寒之地,只怕剑阁那些老东西都要坐不住,来抢人了。” 阿水并没有计较吕夫人想自己死这件事。 不管对方有多想让她死,都真真切切地救了她两次。 “剑意……” 她喃喃细语。 “那不是……天人境的东西?” 吕夫人笑了起来,缓声道: “夫君倒是讲过,这是剑阁专门吹嘘出来吓唬外人的。” “实际上也没那么玄乎。” “所谓剑意,本质上也就是将天地间领悟的道蕴融于剑术之中,细细究来,对于大部分修行者来讲,这的确是天人才能有的手段。” “但剑阁有另外一套独特的修行方式,与世间大流不同,自然也不能按照世间大流来算。” “若不然,方才那剑若真是天人一击,伤你的那名刺客哪里有半分活路?” 阿水了然,对着吕夫人轻轻颔首道谢。 吕夫人注视着她一会儿,目光复杂叹道: “早知今夜之事,下午我就该将潮生留在我们院子里。” 她有些惋惜,但也没有过分苛责阿水将麻烦带到了闻潮生那儿。 阿水却道: “这家伙是头倔驴,我早叫他去,他不去。” “他怕将麻烦带到了吕先生那儿。” 吕夫人略带深意地看了她一眼: “只是因为这个?” 阿水眼皮微抬,反问道: “不然呢?” 吕夫人笑了笑,也不再多言,转身提着药箱出门去了。 “好生休息吧,能养多好养多好。” “再过些日子到了开春,兴许我与相公就要离开了。” ps:晚安! 第76章 她本该名扬天下 清冷雪月之下,闻潮生抱着那柄细长的剑站在风柳亭的牌楼前,按照吕夫人所说的等待着。 雪风袭来,他暴露在外面的手很快便一片冰冷。 闻潮生低头,尝试性地活动了一下手指,发现这些日子的劈柴锻炼并非没有收获,至少他身体的耐寒程度要远高于从前了。 他在原地等待了大约一刻钟,身上的雪抖了又积,终于在远处街道的模糊处见到了一个黑影。 这是闻潮生第二次与这名老者见面。 对方双手背在身后,像是寻常老者在路边散步,见到抱剑的闻潮生后,他先是惊讶了一下,接着目光便移到了闻潮生手中的长剑上。 “无咎死啦?” 老人笑着问了句。 闻潮生讶然道: “您也认识无咎?” 老人点点头。 “认识,我和他是同行。” “都让他今夜别来了,不听……嗨,死了呗。” 面对老人的坦诚,闻潮生一时间心中有种说不出的荒谬。 “您……也是忘川的人?” 老人笑着点头。 “是。” “我叫马桓,小兄弟不是江湖中人,应该不认识我。” 闻潮生回想起了数日前那一夜发生的事,问道: “马前辈既然是忘川中人,又为何那夜要……” 马桓一挥手: “哎,那夜的事,你不提,我不提,全当没发生过。” “潮生,今夜你在这儿等着,是吕夫人让你来的?” 闻潮生低头间,眸子略过了一道光,因为吕夫人的缘故,即便知道了面前这名老者是忘川的人,他仍然对对方有着极高的信任。 “对。” “我要去见淳穹,夫人让我在牌楼下等您。” 马桓很热情: “夜路不好走,老朽正好出来散步,陪你走一截。” 闻潮生当然不信他的鬼话,谁家好人大半夜出来散步,但他也没去问,二人这样一路相伴,一老一少,踩着大路上堆积的浅雪去向了街的另一头。 路上,马桓又扫了一眼闻潮生怀中抱着的长剑,打破了二人间的沉默: “你手里的这柄剑叫做‘细雪’,由陈国知名铸剑大师慕容青所锻,辗转至今三十余年,已换了七八任主人,十一年前曾到剑侠‘叶藏花’的手中,入了天机楼名剑谱前五。” 闻潮生听着马桓的讲述,有些好奇道: “马前辈,天机楼的名剑谱还和持剑者有关?” 马桓道: “说是剑谱,其实排的是持剑的人。” “而且天机楼的统计也不完全准确,只能作为一个大致的参照,毕竟这世间藏着些高人,轻易是不露面的。” 闻潮生若有所思。 “那后来,为何细雪会到无咎的手中?” 马桓叹道: “叶藏花虽是剑侠,常行侠义之事,但一生风流成性,最后也是死在了女人的手里。” 马桓告诉闻潮生,叶藏花一生因为行侠之事得罪了很多人,他的人头在忘川很值钱,恰巧不巧的是,叶藏花又爱上了一名忘川前去刺杀他的女杀手,甚至最终甘愿将自己的性命交予那名女杀手的手中,让其在忘川之中的地位水涨船高。 奈何这个叶藏花自我感动的故事没有半点善终。 那名女杀手杀死叶藏花后,似乎对于自己的魅力格外自信,于是又在忘川中接了一个单子,想要再度靠着色诱方式下手,最后尸体却被人在一家农户的猪圈中发现,死前似乎受到了难以言喻的折磨,全无人形。 “这江湖,每个人都是一个故事。” 闻潮生感慨一句,寒风送来,他看见马桓的右臂处空空荡荡,衣袖随风晃荡,甚是凄凉。 “马前辈,您这臂膀……” 对于一个独臂之人,这本该是一个有些冒犯的问题,但马桓对此毫不介意,淡淡道: “几个月前没的。” 闻潮生怔然: “因为江湖争端?” 马桓没有正面回应,自侃道: “为老不尊,让人砍了手。” 闻潮生瞳中烁过一抹好奇,他绝对相信马桓是一个高手,而且是非常厉害的高手。 倒不是因为那夜马桓出手救过他,而是因为吕夫人的托付。 能让吕夫人这样的人物信任的人,修为不可能低。 所以能伤到马桓的,自然也是一位绝世高手。 “哦,对了……那人你认识。” 马桓忽然笑眯眯地看向了闻潮生,让后者一怔,失笑道: “我认识?” 马桓点头。 “嗯,就是那夜你背着的女人。” “几个月前,我在风城与她有过一面之缘。” “这条右臂,便是在那个时候没有的。” 闻潮生呼吸为之一滞,眼神不自觉地瞟了一下马桓。 对方虽然语气很平静,但却不像是撒谎,这让闻潮生愈发觉得意外和奇怪,为何那夜马桓会出手救下一名曾经砍了他一条手臂的人。 “她是不是很厉害?” 马桓并没有对这个问题做出任何解释,他偏头看向闻潮生,像是在和一名老友闲聊。 闻潮生点头,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 “她的确很厉害。” 马桓笑着,略带些感慨地缓声道: “以前更厉害。” “风城一战,她本该名扬天下,可惜……” 提起了风城,闻潮生的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对于阿水的过去他一直好奇,但这个问题会触及阿水的内心深处,让她陷入无法自拔的痛苦,因此那夜酒醉之后,闻潮生一直没有再问。 马桓似乎刻意避开了风城一事,闻潮生询问时,他没有讲述,只是告诫闻潮生,那场城中燃起的大火还没有结束,让闻潮生最好收敛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否则未来引火烧身。 见他不愿多说,闻潮生便询问了另外一个与阿水有关的问题。 “她是军人么?” 马桓没有回应,但也没有否认。 他并不知道,自己这个微妙的态度,已经给了闻潮生很多信息。 第77章 浸雪的城府 对于阿水,在快要抵达淳穹的府邸那条街前,闻潮生询问马桓有没有药可以帮助治疗阿水身上的伤势,马桓却告诉他道: “不必白费气力。” “她身上的伤,世间寻常的药石根本治不了。” “那不是普通的伤势,而是天人境修士留下的带有道蕴的伤,这种伤天下能医者不过一掌之数,我唯一知道的便是北海道人,可惜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 闻潮生心中震撼,道: “风城一事,还有天人境的修士参与其中?” 马桓望着远方,花白的须发被雪涂上了更为冰冷的沧桑,语气中却带着发自内心的敬畏。 “有一名。” “不过被她宰了。” 闻潮生顿住脚步,二人对视之间,他眼中的震惊已经全然无法掩饰。 “阿水……也是天人境?” 马桓摇头。 “不,她不是。” “老朽纵横江湖大半辈子,听了无数奇人轶事,看过了无数野史,这般活着的传奇倒还是第一次见。” “你口中的阿水,是老朽目前所知,唯一一个以通幽境斩杀天人境的武者。” “二境之间,虽一步之遥,却是天差地别,过往千年不见有,谁若是说出来都会被人笑话无知,可这等传奇之事,偏偏就真的发生了。” “所以老朽方才才说,风城一战,她本该名扬天下。” “只是那一战也伤了她的根基,使其境界跌落,险些殒命,身上全是道蕴暗伤,未来不知能活几年。” 闻潮生见着街道前方出现的淳府牌匾,下意识地放慢脚步,对马桓问道: “跌落的境界能修回去吗?” 马桓沉默许久,最终也只吐出了一个字: “难。” 闻潮生点点头,跟老人道过谢后,叩门见了淳穹。 虽然现在已经很晚,但是对方并没有睡觉,从淳穹紧皱的眉头中,闻潮生见到了他的忧虑。 而他大半夜的突然拜访,竟使得淳穹有些惊喜。 “这么晚了你来找我,何事?” 闻潮生没有丝毫避讳,开口就直接让淳穹以查案为由,封锁他所在的院落,除了那条黑狗,不准任何其他县民靠近。 淳穹闻言,隐约间感觉到今夜可能出了事,忙询问缘由。 闻潮生说道: “忘川今夜来了很多人,不知与陆川有没有干系。” 淳穹斜视窗外风雪,似乎想到了其间凶险,眼皮跳个不停。 “……都死了?” 闻潮生点头: “对。” “院子里现在铺了几十具尸体,若是明日让路过的县民看见,会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淳穹攥紧了拳头,回身在房间里踱步两下,暂不提尸体的事,而是问道: “那女人现在如何了?” 闻潮生如何不知他询问阿水状况的真实目的,为了让其安心,他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 “中了毒,但是问题不大,她自己练过一门奇术,可以祛毒,休息两三日便无碍了。” 淳穹闻言,暗暗松了口气。 他之所以愿意跟闻潮生合作,阿水展现出来的武力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 若是没有了阿水这颗定心丸,淳穹便不得不做其他考虑了。 “尸体的问题很好解决,今夜我派些从家中带来的亲卫去你的院子,明日太阳出来之前,这些尸体就会无声无息地消失……” 闻潮生的脸在烛光下时明时暗,让淳穹觉得莫名阴森,而他嘴中吐出的话也的确激起了淳穹身上的鸡皮疙瘩: “……淳大人,今夜死了这么多人,尸体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埋了,您不觉得‘暴殄天物’吗?” 淳穹悄悄咽了一口唾沫,问道: “那你想做什么?” 闻潮生看了他一眼,道: “刘金时在苦海县培养了这么多年的地头蛇,不拿来用用,是不是有些可惜?” 他点了淳穹一下,后者似乎明白了些许,瞳孔轻轻地收缩。 闻潮生缓缓来到了窗棂旁,将窗户全部推开,任由外头纷飞的雪风吹入。 “淳大人,无论是搞忘川还是搞陆川,您都不能亲自下场,这是苦海县这局棋博弈的原则,您得记住。” “您的作用,是在无形中给他们制造威胁,让他们焦虑,而不是与他们针锋相对。” “六个字,拉扯,但不表态。” “否则关系闹得太死,将对方逼入了绝路,小心狗急跳墙。” “毕竟您身居官位,想逃都逃不了。” 闻潮生声音平静,继续道: “陆川本身在苦海县似乎没见什么爪牙,但忘川是个大麻烦,二者之间应该有合作……要搞忘川,不能正面下手,得背后里捅刀子。” “而想要暗中对付忘川,我们就需要苦海县的地头蛇为我们提供情报。” “今夜,忘川死去的那几十人,是您最好的立威工具。” “要收服这些地头蛇,恩威并立,缺一不可。” “单一的利益关系或是胁迫关系,都不够稳定。” “你得让他们看见财富,还得让他们怕你,他们才会足够忠诚地为你做事,明白么?” 听着闻潮生的讲述,淳穹望向他的眼神渐渐出现了变化。 他发现,自己好像远远低估了眼前这个曾是流民身份的人。 普通的流民或是县民,能有这样的思虑与城府? 联想起了闻潮生那过去调查不出的十几年空白,他脑子里一片杂乱,止不住地开始琢磨起了闻潮生的身份。 “陆川那边儿,我要如何跟他讲?” 沉默了半晌,他又跟闻潮生询问,只是这一次,他的语气已带着些许请教时的诚恳。 闻潮生转身看向他: “按我说的做,很快陆川便会来亲自找你。” “届时我再教你。” 接着,他开始向淳穹描述起了他的计划,淳穹细细听来,呼吸不自觉变得急促。 尸体的事情讲完之后,淳穹竟然亲自去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了闻潮生,后者接过,仰头便饮下,接着又道: “还有一件事……” 看着淳穹那闪烁的目光,闻潮生道: “裘子珩你认识吗?” 淳穹似乎觉得熟悉,低头思索这名片刻,微微点头。 “不算认识。” “我来上任的第一日,这人想请我吃饭,但被我拒绝了。” “后来我去问过笔吏,他说这人在广寒城里有点关系。” “怎么,这人也有用?” 闻潮生放下杯子,道: “有用。” “过两日我要收拾他,帮个忙。” ps:晚安! 第78章 不然呢 县北一家不起眼的小院中,有二人席地而坐,面前竖起燃烧炽烈的炉子,上面炖煮一锅蛇羹,沸腾的热气飘忽,与落下的雪混成了一般颜色。 一名瘦巴的老者见火候差不多了,便乐呵呵地拿起了汤勺,盛上一碗热汤给了身旁的红衣男子。 “陆先生,上次您说羹的鲜味儿不够,这次我又调了调,您尝尝?” 陆川接过这碗汤羹,浅浅喝了一口,微皱着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这次够鲜了。” “老羊,手艺进步了。” 得到了陆川的称赞,老羊似乎格外的兴奋,搓着手笑道: “陆先生若是喜欢,下次我再……” 他话音尚未落下,声音忽然顿住,接着偏头望向了一旁的正门口,背着玄铁长刃的黔驴出现在了那里,面容在凛冽雪风下显得有些冷。 他行至近前,陆川非常热情地对他招了招手,笑着说道: “黔驴,你来的正好,老羊才把这汤羹熬好,来,尝一口。” 黔驴并没有去喝老羊递来的蛇羹,而是对着陆川说道: “陆先生,忘川今夜的行动失败了。” 正在品汤的陆川动作滞住,他抿了抿嘴,将上一口蛇羹咽进了肚,把手里的碗递给了老羊,啧嘴道: “没道理啊。” “她一个人,身上还有伤,把忘川那么多人杀光了?” “还有那个……那个无咎,他实力不是还可以么,能跟你比划比划,也死了?” 黔驴回道: “死了。” “我去的时候,他们院子里只有一地尸体,无咎的也在其间,躺于院子正中心,脸还没被今夜的雪彻底掩住。” 陆川闻言失笑,嘴角不自然抽动了一下,语调怪异: “这个瘸腿的女人……这么厉害?” 老羊端着汤,在一旁感慨道: “十万两黄金,足够一个小国建国了。” “这钱,怎么可能好赚?” 陆川刮了刮自己下巴, 一时间沉默下来,半晌没说话。 见院中气氛冷了下来,老羊一手端着陆川的碗,一手给炉子加了点柴,说道: “其实啊,陆先生完全不用因为这件事情头疼。” “说到底,这跟大人交代的任务没有半毛钱关系。” “如今刘金时的案子基本算是尘埃落定,再过两日,只要广寒城那边儿传来消息,咱们就可以准备着手把淳穹也处理掉了。” “淳穹一死,我即刻安排大人动身回返王城。” 提到了杀淳穹的事,陆川犹豫了会儿,想到了之前遇到的闻潮生和他调查的信,当即挥了挥手,说道: “莫急。” “淳穹还有用处,先利用他把闻潮生做了,然后我们再下手。” “闻潮生那小子好像知道一些不该知道的事,来都来了,索性把所有麻烦全都扼杀。” 老羊脸上浮现笑意: “陆先生考虑的周到。” … 雪后清晨,在鸡鸣之前,闻潮生所处的院落外便已经出现了许多衙役,将此地完全封禁。 这些衙役全都是淳穹从自己家中带出来的忠心下属,口风极严。 闻潮生清晨才从淳府回来,到了院中,不见阿水身影,于是直接推门而入,果然看见了躺在床上闭目疗伤的阿水。 清脆的推门声惊扰了她。 阿水睁眼,带着包子与豆浆的闻潮生将早饭递了一份给她,又瞟了一眼阿水的气色,确认她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后,才说道: “你在包子铺欠的钱,我已经还了。” 阿水咬了一口还是热腾腾的豆腐包子,慢慢咀嚼,抬起眸子略带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昨夜你去哪儿了?” “去见了淳穹,今早回来的时候,顺便将从糜姨那里拿到的信还给了她,还给她和张猎户带了点猪肉。” 闻潮生坐在了床前的一张木板凳上,给狗爷的碗里也扔了俩酱肉包子。 后者本来有些困倦萎靡,闻到肉香后一下子清醒了,也不客气,吭哧吭哧两口就吞了包子,接着它抖了抖毛,便屁颠屁颠地跑出了房间,在院子里的雪中留下了一串梅花印,沿着熟悉的路出了县城。 范有为死后,黑狗便不进他的屋子,昨夜是闻潮生给它连着窝硬抱进去的。 黑狗走后,闻潮生盯着盘坐在床上的阿水,眼中似有计较,问道: “阿水,你伤这么重,几时能下床行走?” 阿水吃着包子,咽下时似乎胸腹处会疼痛,眉头一直紧皱着,嘴中却回道: “怎么了,有事?” 闻潮生点头: “别担心,不是打打杀杀,只是必要的时候给淳穹个定心丸。” 他将昨夜告诉淳穹的事讲了出来,阿水沉默了片刻后回道: “武者的身躯没有你想的那般脆弱,我再休息休息,今日傍晚应该就能下床了。” 她喝完了豆浆,似乎还觉得渴,抬头对着闻潮生问道: “买酒了么?” 闻潮生伸手示意她等待一下,自己则去了外边儿,在阿水期待的眼神中提了一壶热水进来。 阿水望着闻潮生递来的一杯热水,虽是接在手中,却没有喝。 “我不喝这个,我要喝酒。” 闻潮生瞥了她一眼。 “只有这个。” 阿水皱着眉,正欲张嘴,便又听他说道: “等过两天你伤好些了,我再给你买酒。” “想喝酒,就好好养伤。” 她注视着闻潮生,僵持了一会儿,还是低头,将杯中的热水送至唇边缓缓饮下。 “你好好休息,我去隔壁劈柴,不会太久。” 闻潮生脱了外衫,以免待会儿干活时太热,他出门时,阿水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 “闻潮生……” “昨夜让你去吕先生那儿,你为什么不去?” 闻潮生想了想回道: “如果我没有记错,这个问题你昨夜应该已经问了我一次。” “吕先生夫妇对我恩重如山,我不能把麻烦带到他那里去。” 阿水又道: “只是这样?” 闻潮生回头看着她: “不然呢?” 二人对视了一会儿,阿水收回目光,淡淡道: “我知道了……你去吧。” 第79章 七杀堂内的生意 来到了隔壁,闻潮生向清晨饮茶的吕知命问好,去劈柴之前,他向吕知命问出了那个疑惑了一整夜的问题。 “吕先生,劈了这么久的柴,我好像会用剑了。” 喝茶的吕知命闻言一笑,缓声道: “那是好事啊,证明你修行有成。” 闻潮生态度诚恳: “但我时而能用出厉害的剑,大部分时间却不能……” 吕知命顺着他的话往下讲: “对啊,为什么呢?” 闻潮生见吕知命这循循善诱的模样,苦笑道: “吕先生,若我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就不来问您了。” 吕知命给闻潮生倒了一杯茶,笑吟吟道: “潮生,修行上的问题最是有趣。” “别人与你说的,没用。” “自己想通就好了。” 闻潮生听着吕知命的讲述,颇有一种听君一席话,犹如听君一席话的感觉。 但他也明白了吕知命向他传达的意思,大致就是这个问题他如果自己能够想通,自然药到病除,可如果是别人告诉他的,哪怕讲得再通透也不好使。 “多谢吕先生。” 闻潮生向他道了谢,转身进入柴房之中劈柴去了。 … 七杀堂内,众人吵吵闹闹,围在了一张赌桌旁,观看着白热化的赌局。 参与赌局的几人都颇有些眼红,气氛说不出的紧张,其中两人是县城里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家中倒也有些横财,遇着这么些个大冤种,正缺钱的七杀堂当然不会放过,联合做局宰猪。 刘金时死后,他们断了最大的财富来源,七爷每日一睁眼,麾下几百号人吃喝拉撒要养活,他也为之忧愁不已,这种事情以前他们七杀堂是不做的,但现在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总不能让兄弟们喝西北风吧? 眼见着这赌局即将分出胜负,门外的看守忽然连滚带爬地进入堂内,上气不接下气道: “七爷,七爷……门外,县令来了!” 寥寥几字,一瞬间便让整个嘈杂的堂内陷入了绝对寂静,针落可闻。 短暂沉默了片刻后,不知是谁第一时间拔出了自己的刀,那刺耳的锋利声音一瞬间点燃了大堂内的紧张与恐慌,下一刻,众人纷纷刀兵出鞘,杀气燎燎! 七爷眉头一皱,刚想要让自己这些下属们将刀兵放回去,门口便有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 “一进来就拔刀,诸位这么不欢迎我?” 众人循声看去,发现淳穹脱下官服,换上了一身白色锦缎的长绒衫,已是翩翩公子,眉目间无半点官威。 他双手背负,步步走来,堂内的众人这才看见,今日淳穹居然是只身亲至,并没有带上衙役或是侍卫。 如此,方才紧张的气氛一瞬间便得到了缓解。 七爷挥了挥手,众人立刻收起了刀兵,他亲自迎接淳穹,并给了其他几名下属一个眼神,让他们把做局宰猪的那两个倒霉蛋放出去。 “淳大人,今日怎么有空来七杀堂这破烂地方做客?” 几人很快收拾出了一张干净的桌子,淳穹一坐,酒肉自来。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片牛肉,放入嘴中,又喝了一口清酒,说道: “本来昨日就打算来的,不过处理了一点儿县城里的麻烦,耽误了。” 七爷闻言,识趣没有多问,而是亲自为淳穹满上一杯酒,道: “若是七杀堂有什么能帮助大人的,大人只需开口即可。” 淳穹笑眯眯地看着七爷,用筷子点了点他: “七爷,上道。” “我啊,还真有件事儿想麻烦您。” “事成之后,自有答谢。” 一听这话,七爷顿时心口激奋,前两日听闻潮生说要让七杀堂与新来的县令淳穹建立利益纽带后,这个念头便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想不到闻潮生能用什么办法做到这一点,不曾想今日淳穹竟自己来了。 “大人请讲。” 淳穹喝了一口酒,杯子捏在手里转了转,道: “抛尸。” 七爷表情微变。 “抛尸……抛谁的尸?” 淳穹笑着说道: “都是些忘川来的杂碎,昨日宰了几十人,好像还有个叫‘无咎’的高手……这些尸体我来不及处理了,县衙里那些衙役嘴碎,若是消息泄了出去,怕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影响我政绩。” “后来想起了我那小兄弟闻潮生跟我聊过七杀堂的事,便想着来见见七爷。” “我没记错的话,刘金时没死时,七杀堂的诸位好像控制着苦海县内外的河湖吧?” “你们有船,有人,冬日里,通向沉沙河的支流皆不结冰,帮我把尸体运出去沉了,如何?” 他话音落下,七杀堂内变得格外死寂。 不止是七爷,还有那些堂口的执事,此时此刻,都用一种诡异且震撼的目光看着淳穹。 七杀堂作为苦海县的地头蛇,江湖消息自然是四通八达,怎么会不知道忘川的人进入了县城内,又怎么会不认识‘无咎’呢? 这样放眼整个四国江湖都有头有脸的人,却成为了淳穹嘴里的‘杂碎’? 用如此轻松的语气讲述出这样震撼的事,忘川的人说杀就杀,一点情面不留,这位新来苦海县上任的县令……到底是什么来头? 短短的一会儿时间,淳穹在七杀堂内众人心中的形象竟变得极为神秘可怕起来。 感受着这些人的眼神变化,淳穹内心暗爽的同时,对于闻潮生也渐渐变得敬畏…… 他逐渐深切认识到,此人心思与城府已到了极为可怕的地步。 闻潮生所表现出来的思虑,与他的年龄完全不匹配,更像是一名活了几十年的人精。 七爷坐于他的对面,没有第一时间答应淳穹,如狐狸般狡猾犀利的目光尚在闪烁,好似在权衡利弊,又好似在琢磨淳穹话中的真假。 似乎淳穹也知道自己的话还有些不够令人信服,他轻轻放下酒杯,再次淡淡开口说道: “我初来上任,手里也没几个钱,作为这一次合作的答谢,那‘无咎’手中的‘无锋’就一同赠与七爷吧……这柄名剑若是找到了一个好的买家,应该够七杀堂挥霍许久了,七爷意下如何?” ps:晚安! 第80章 腿麻了 作为七杀堂的创立者与话事人,并带着一个当初仅有十几人规模的江湖组织混到今日,七爷哪怕不怎么老谋深算,也足够谨慎。 江湖上大部分的人,对于忘川二字多少沾些忌讳,轻易不会去招惹,毕竟再厉害的高手也不敢保证自己不睡觉,能够无时无刻永远保持警惕。 哪怕淳穹是苦海县县令,那也不代表他不会说谎,当他轻描淡写讲述出杀了忘川几十人甚至是林字旗排行第七的无咎时,七爷第一反应自然是震撼和不可思议,但震撼之后,便对于淳穹话中的真假有了怀疑。 并非他多疑,而是淳穹讲述出的这件事在苦海县这样的地方实在是过于不可思议。 但当淳穹说出,要拿无咎手中的‘无锋’作为答谢时,七爷的表情彻底变了。 话可以作假,但剑做不了假。 对于无咎这样的刺客来讲,武器几乎等同于他们的性命。 若非身死,这柄名为‘无锋’的名剑是绝不可能流落他人手中的。 能被天机楼列入的武器,其各个方面的信息都会详细展露,在江湖中广为流传,所以但凡消息灵通点儿的人,想要辨别一些名剑名刀其实很容易。 “淳大人此话当真?” 七爷快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问道。 淳穹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 “七爷,我初来苦海县,手里的事情很多,脱了这官服,放着正事不做,您当我来唠嗑呢?” 七爷一张老脸上浮现出了一抹略带尴尬的讪然笑容,但很快便清了清嗓子,道: “既是大人吩咐,我等自然照办……” 对于他的态度,淳穹很是满意。 交代了一些具体的细节之后,他便不再逗留,七爷与七杀堂内的执事们将淳穹送走,目送他远去的背影,一名年事已高的执事有些说不出的激动: “七爷……这可是个大好的机会啊!” “七杀堂如今正在肢解的关键时候,若是再没有官家人帮忙,咱们可就真的被盐帮那群崽子活活逼死了!” “只要能跟新来的县令搭上关系,咱们就还能维持从前的生意运作,盐帮背后的人也不好管咱们了!” 七爷低头看着脚下被踩出来的雪坑,动了动脚,声音有些沉闷: “我们需要淳穹的关系来继续运做生意,但诸位莫要高兴的太早,这淳穹和之前的刘金时大不相同,这些日子大片忘川的人涌入了苦海县,甚至听说还有些从王城来的人物,这里边儿必然有事。” “刘金时死得蹊跷,上任的淳穹也未必不蹊跷,那忘川是什么庞然大物,无咎又是什么实力的杀手?” “说句不好听的,这家伙提两把剑,两个时辰内就能把七杀堂几百号人全部砍光!” “现在不明不白的死在了淳穹手里……我担心呐。” 言罢,他抬头看了看湖面远处晃浪起的波纹,苍老的语气中满是感概: “老夫有预感,赚了淳穹这手里的钱,七杀堂未来的日子……恐怕就不太平了。” “另外,程峰的事放一放,裘子珩那头也先别接触了,那个闻潮生好像真的跟淳穹有些关系,拖到他们的恩怨结束,再看情况帮谁。” … 闻潮生劈完了柴,从身上摸出些钱仔细数了数,去菜市买了半只乌鸡和少许人参、白术、茯苓等药材,回来炖了锅乌鸡汤。 院内全是被雪覆盖住的尸体,院外则是淳穹的亲信,他们看着闻潮生面无表情地在院子里烹熬鸡汤,一时间表情复杂。 没错,冬日雪是大。 尸体不臭。 但这样……真能吃得下去吗? 甚至于,当他们闻到那股子药材和鸡汤飘逸出来的香味时,还觉得有些许反胃。 正午时分,闻潮生端着两碗熬好的鸡汤去了吕知命院中,给他和吕夫人尝了尝,吕夫人品尝后惊疑一声,对闻潮生的手艺进行了夸赞。 “潮生,你还会做饭?” 闻潮生道: “厨艺易学难精,我能做点吃的,但也就只能做点吃的,比不得夫人这双巧手。” 吕夫人嘴角压不住,笑骂道: “你小子倒是会说话。” “好话全让你讲完了。” 闻潮生笑了笑,从吕夫人这儿盛了两碗粥食走,回到了范有为的院子里。 他将粥食与热鸡汤搬入房间内,床上盘坐的阿水睁开眼,目光落在了鸡汤上,语气比吕夫人还惊讶: “闻潮生,你还会做饭?” 闻潮生端给她一碗鸡汤。 “尝尝。” 阿水捧着碗喝了一口,皱着的眉毛微微舒展了些。 “可以。” 她称赞道。 一口气连喝了两碗鸡汤,二人开始吃饭,阿水望着锅里的半只乌鸡以及那些药材,忽然偏头对着闻潮生询问道: “这锅鸡汤花了多少钱?” 闻潮生头也不抬,猛猛干饭。 “也不是很贵,提前透支了你几顿酒钱而已。” 听闻此言,阿水眸子隐隐圆了些,用一种十分严肃的眼神盯着闻潮生。 “趁我病,要我命?” 闻潮生被她的反应弄得呛住了,头偏向一旁咳嗽了几声,翻了个白眼: “钱从我这里扣,行了吧?” “给你买酒的钱单独算。” 阿水满意地点点头,低头刨了一口汤泡饭,迟疑片刻后,尝试性地暗示了闻潮生一下: “其实,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出意外的话,今夜就能……” 闻潮生哪儿能不知道她放的什么屁,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 “这次伤这么重,酒至少戒三日,三日之后看情况去给你买酒。” 阿水听到要戒酒三日,心头一凉,她立刻放下碗筷,用手撑着床沿,企图站起来,想用实际行动给闻潮生证明一下自己已然生龙活虎,但试了一下之后,阿水眉头忽然紧皱,僵硬片刻,终于选择了放弃,慢慢调整姿势乖乖坐回床上。 望着闻潮生诧异的目光,她脸不红心不跳地淡淡道: “腿麻了。” 第81章 那我是不会客气的 饭后,闻潮生去洗了碗筷,接着便坐在了院子里,拿出买来的毛笔,又将青石板搬到了炉火上炙烤,沾水练字。 由于石板的温度很高,所以上面的水渍没一会儿就会被烘干。 按照程峰交代的那样,闻潮生不断练习着‘永’字,这是一个非常枯燥的过程,在尝试了大约一个时辰之后,闻潮生觉得手发酸,便休息了会儿,接着他觉得正着练习没什么意思,便倒着开始练习。 任何字一旦开始倒着写,便完全不对味了。 ‘勾’变成了‘点’,上提的洒脱就成了下坠的沉重。 这要如何写得一模一样? 闻潮生想起了先前在程峰院落中,对方笔走龙蛇,顷刻间用完全相反的笔法写下了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永’字,一时间感慨不已。 他体会到了这其中的难度。 如何将‘点’写成‘勾’呢? 是自己控笔的力度问题么? 虽然很难,但闻潮生渐渐有了信心,他擅长将一个麻烦的问题拆解成一些相对简单的问题。 练字也是这样。 他坐在院中,持笔沾水,不断在青石板上练习着‘勾’和‘点’,在他不懈地努力下,二者从最开始的毫不相干,渐渐变得略有相似…… … 吕夫人在房间的二楼,视线越过院墙观察着练字的闻潮生,不知何时,吕知命也来到了她的身边,望着闻潮生的目光带着赞赏。 “这小子,悟性还真是可怕。” “当年在剑阁雪峰之上,我于铁枇杷树下枯坐三年,才终于想到了要如何解决领悟的剑意无法稳定施展的问题。” “而潮生……只用了半日。” 吕夫人讶异地偏头看着自己夫君,道: “练字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吕知命摇摇头: “不一定。” “剑意本质是天地道蕴,按理说该是天人境的修行者才能稳定捕捉与使用,凡人想要抓住冥冥中那一丝稍纵即逝的天地道蕴本就已经难于登天,更何况还要融于剑术之中,稳定施展出来……” “要会‘须弥’,还要会‘芥子’。” “但我观潮生忽然练起了字,笔者,藏云雨于毫尖,跃龙蛇于心间,除了练腕、练指,也练心。” “按理说,这么能行得通。” “但具体能不能行,得看他自己未来的造化了。” … 练了一天字,直至傍晚火烧云,闻潮生才终于歇息,他热了中午没吃完的鸡汤,简单弄了晚饭,跟阿水吃完后,对方竟真的下床慢慢走动,虽然步伐轻浮,但阿水本就右腿腿瘸,因此也不大能看出端倪。 “你要不再躺一天?” 闻潮生问道。 阿水一只手扶着墙,一只手扶着腰,慢慢走动,嘴上道: “走动了,血才能活起来,不老泉才能发挥最大效果。” “一直在床上,人都要锈了。” 闻潮生见状也不再劝,他去洗了碗,至于夕阳落下,巷外才来了人,对方与封锁在院子外的淳穹亲卫交涉过后,被放入了闻潮生的院子。 为首的那人闻潮生并不陌生,正是七杀堂的白狼。 他带着五人前来,每人身上都装着两个大的麻袋,目标明确。 再一次见到闻潮生,白狼的眼神变得尊敬了许多,甚至还隐隐带着一丝畏惧。 从白日里七爷跟淳穹的交涉来看,闻潮生跟淳穹的关系匪浅,再加上这些忘川的人又全都死在了他的院子里,不免让人多想。 “潮生……兄弟,那个,我们是按照淳大人的吩咐,过来处理尸体的。” 闻潮生点点头。 “我知道,淳穹已经跟我讲过了。” “诸位自便,另外……这柄‘无锋’你们记得带回去给七爷。” 他说完,将放在门旁的‘无锋’直接扔到了白狼面前,这柄剑要比寻常的剑重很多,若不是如今闻潮生身体素质提升显着,很难挥动。 望着眼前的无锋剑,白狼捡起来,轻轻开鞘,月光掩映,一股子扑面而来的沉重杀气让他眼皮狂跳,后背泛冷。 不管这是不是真正的‘无锋’,白狼都能确定,手里的剑绝非凡兵。 上面的杀气实在太重! 他迅速将剑归鞘,对着闻潮生道谢。 然后众人便放下了麻袋,将院子里的尸体装入了袋中,他们带着的麻袋很大,一个袋子能塞两具尸体,白狼也没闲着,简单找了找,他对着闻潮生问道: “潮生兄弟,请问‘无咎’的尸体在何处?” 闻潮生说道: “我放在院边儿了,喏,那头……不过这具尸体你们现在还不能装,待院子里的其他尸体全都处理完了,你单独来,我告诉你这具尸体怎么扔。” 白狼闻言一怔,心里充斥着好奇,但他到底是没有询问,随便装了两具尸体进自己的麻袋。 走时,他又对着闻潮生说道: “还有一件事儿,潮生兄弟……七爷说,七杀堂随时欢迎你去做客,他备了好酒等你去喝。” 闻潮生点点头,还未开口,身后的房门被忽然推开。 吱呀—— 阿水站在门口,裙摆随风晃荡,一双眸子在星月之下显得格外清亮。 “那我是不会客气的。” 她说道。 闻潮生回头看着阿水,一时间有些沉默。 早不出来,晚不出来。 一听到喝酒,人立马就精神了。 而白狼几人见到了阿水之后,反应与闻潮生相差无几,只是他们的眸子里充斥着浓郁的恐惧。 才时隔数日,他们怎么会不记得这尊女煞神? 早些时候,她在七杀堂里的所作所为还历历在目,那弹指便将精铁兵刃击碎,洒出的酒水亦可穿人的恐怖一幕还犹然浮现眼前。 只是……这人怎么会跟闻潮生在一起? 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口水,白狼将目光移向了闻潮生,后者叹了口气,转头露出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对着白狼几人竖起了食指在唇边。 “白狼兄,帮我转告七爷,潮生改日定与朋友一同去赴宴……另外,不该说的,白狼兄可千万别说。” “你看这院子里这么多尸体,多几具,少几具,好像也看不出来。” “是吧?” ps:晚安啊啊啊啊啊! 第82章 小院里,赵国茶香 白狼混迹江湖这么些年头,武功虽然不高,但眼力劲儿是有的,他当然能听懂闻潮生的言外之意。 处理尸体的路上,白狼非常严肃地告诫了一番自己随行的弟兄们,事关他们的性命,让他们千万不要乱说。 待白狼一行人走后,阿水才带着好奇询问闻潮生道: “为什么无咎的尸体要最后处理?” 闻潮生去烧了泡脚的水,声音在雪中有些不清晰: “忘川的势力太大,我只能控制陆川,控制不了他们,这场夜战之后,忘川死了这么多人,谁也不晓得他们会不会寻求报复,咱们如今是浑水摸鱼,水越浑,对咱们越有利。” “所以,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把白龙卫也拉进苦海县的这场争端。” 阿水闻言,细细思索了片刻,平静的语气中带着一抹隐晦的惊讶: “这些事……你是从什么时候策划的?” 闻潮生答道: “棋自然是一步一步下的,哪有人能一早猜到所有的事。” “譬如昨夜那场夜战,我就完全没有料到。” “这本来应该是一着狠棋,可惜我们不是死子,从杀劫之中跳脱出来,接下来,自然就是反击了。” “棋逢对手,无非见招拆招。” … 淳穹的人在闻潮生院外堵了两日,风声不胫而走。 那些长时间生活在安宁日子里的县民当然不知道,闻潮生的院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总之桂花巷这条路是不让走了。 淳穹给出的理由是,官差查案,闲人勿近。 所以,到底是什么案子,需要封锁一个宅院整整两日? 难道……是命案? 一时间,各种流言蜚语满天乱传,淳穹这边儿坐在县衙中喝茶,冒着热气的茶水涌入喉间时,他闭上眼,细细品味着茶叶的芬芳,感受着自己心脏的搏动。 淳穹觉得,他大概已经离死不远了。 昨日,闻潮生又来过一次,向他讲述了应对陆川的方法,二人在房间内排演数次,淳穹头一回这般紧张。 闻潮生告诉他,陆川是个人精中的人精,跟陆川的正面博弈会很危险,他不但要把控好度,更不能有丝毫露怯。 被陆川看穿的下场……就是死。 陆川是什么人,闻潮生不清楚,但他能不清楚吗? 这人,可是王城中那位大人麾下出了名的毒士。 其做事的狠绝程度,堪称变态。 这头连续封锁了闻潮生宅院两日,一直没有准确的消息放出,原本开始的时候,陆川是觉得淳穹可能要下手了,可一直等待两日,那头却没有任何动静,让他渐渐起了疑心。 不过他也算沉得住气,这两日没有来催淳穹,想看看事态究竟做何变化。 淳穹估算着时间应该差不多了,于是下了令,让下属们从桂花巷子撤回来,然后衙门门口贴上标识,指出这一次的案子其实是一场乌龙。 消息很快便飞散了出去。 这回,陆川坐不住了。 他耐着性子等了两日,就等着一个能让他满意的结果,没想到淳穹在闻潮生的院门口堵了两日,最后以一个‘乌龙’来收尾。 得到了黔驴给他的消息后,陆川陷入了冗长的沉默中,一旁的黔驴也感受到了陆川的心思,问道: “要不陆先生修书一封,在下去送信,再与淳穹约顿饭,好好敲打一下他?” 陆川拒绝了他的提议,回屋添了件厚衣,径直出门去。 “约饭就不必了。” “黔驴,随我去趟县衙。” 二人一前一后,踩着积雪来到了县衙门前,那守门的衙役见到了二人,既没有阻拦,也没有询问,只是打量一眼,便非常恭敬地让开了一条路,道: “二位,请进吧,大人已在客园烹茶相待许久了。” 陆川闻言皱着眉,瞟了那人一眼: “淳穹知道我要来?” 守门衙役颔首道: “小人只是遵从大人的命令,其余事情一概不知。” “先生若有疑惑,不妨当面询问大人。” 陆川点点头,拂袖而入,还未至淳穹园中,便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茶香,他放慢步伐,心里浮现出了一抹不祥的预感。 至于园内,淳穹面带微笑地看着他,面前的桌上已盛上了烹好的香茶。 “怎么才来?” “快,这茶已经煮够火候了,正是开喝的时候。” 陆川盯着淳穹,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面前的淳穹与先前的不太一样了。 他撩起袍子一角,坐于淳穹对面,端起茶杯放于鼻尖轻轻一嗅,闭眼道: “象山铁春,产自赵国红土州,是东边儿官家人喝的东西,淳大人倒是好手段,居然还能在这般时候弄来这玩意儿……” 淳穹淡淡地打断了他: “哪儿是我弄来的,这东西,是刘金时早先时候留下的,我寻思这么好的茶扔了真是可惜了,就拿出煮煮喝着看。” 听到这茶是刘金时留下的遗物,陆川的脸色微变,端着茶杯的手竟隐隐觉得有些发烫。 他盯着淳穹,意有所指: “淳大人,喝死人的东西,怕是不吉利啊……” “依我看,刘金时死得蹊跷,他怨气只怕不小,有关于他的东西,还是尽快处理了比较好。” 淳穹笑了笑,没说话,举起茶杯,专心品茶。 陆川沉默了会儿,将话题转向了另外一头: “另外,淳大人是不是忘记了先前与我的约定?” 淳穹明知故问道: “哦?” “什么约定?” 陆川与他对视,温和的眼神渐渐变得锋利。 “闻潮生。” 淳穹笑了笑,为他将半杯茶斟满,甚至溢出。 见着陆川皱眉,他收回茶壶,感慨道: “陆先生,不是我不想杀他,而是不敢啊……” 陆川嗤笑道: “不敢?” “他一介流民,有何不敢?” “无父无母,无亲无戚,人死了也就是一把火的事。” 淳穹叹了口气,意味深长道: “这个道理,我当然晓得。” “但我怕他死了……我也就离死不远了。” 第83章 你还要杀我吗? 淳穹此话一出,陆川的瞳孔即刻紧缩,哪怕他一向很能控制自己的举止,可须臾之间这冲击心灵深处的震撼还是突破了他的防线。 淳穹此言是何意? 难道……他已经看破了自己的计划? 这句话,犹如利剑一样扎了他一个透心凉,内心那些藏于极深处、根本见不得光的秘密,全都在这一刻暴露于阳光之下。 不过,陆川也不是寻常人物,哪怕已经知道自己的肮脏想法可能已经暴露,他还是在第一时间收敛了即将溢出的情绪,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作为掩饰: “淳大人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呢?” 淳穹低头一笑。 “先生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陆川双手一拱。 “陆某今日还真就有些不懂了,请大人不吝赐教。” 淳穹没有明说,他喝了一口茶,表情舒畅地啧嘴: “不知道陆先生还记不记得,刘金时身上有一瓶消失的穿肠毒?” 提到了这瓶已经几乎要被陆川忘却的毒药,他的神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在陆川尚未开口的时候,淳穹从身上忽然拿出了一瓶毒药放在了陆川的面前。 “陆先生看看,是不是这一瓶?” 陆川见到毒药之后,先是仰头喝了口茶,将眼底溢出的震撼藏尽,紧接着,他面容挂着微笑,缓声道: “之前还以为这瓶毒出了什么岔子,没想到竟被大人找到了,说起来,这还是我的失误,如今大人帮陆某弥补了这茬,陆某敬大人三杯,算作答谢。” 说着,他真的连饮了三杯热茶。 落杯时,他额头已渗出细密汗珠。 待他饮尽后,淳穹笑着为他满上了第四杯茶,缓缓说出了一句让陆川脚心发凉的话: “陆先生先别谢我,你说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就是这瓶毒药从始至终它就没有丢,而是被我偷偷藏起来了?” 陆川面容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他那愈发冰冷的眼神告知着淳穹,他正在一点一点地撕去自己的伪装。 但淳穹对于陆川的死亡凝视全不介意,依旧是悠然自得地喝茶。 “陆先生,你知道这瓶毒我是怎么找到的吗?” 陆川眯着眼。 “愿闻其详。” 淳穹为陆川转述着,闻潮生之前告诉他这瓶毒药的由来。 只不过这一次,故事的主角从阿水变成了他淳穹。 “……刘金时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也是陆川你这次行动最大的意外。” “从你交给他这瓶穿肠毒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计划好了要如何报复你和那位大人。” “说实话,你应该直接杀了他的。” “兴许还不会留下这么多麻烦。” 陆川把玩着茶杯,面无表情道: “淳大人,落井下石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别忘了,咱们可是一条船上的人。” “刘金时这边的事情若是没有办好,你也有逃脱不了的责任。” 淳穹摇了摇头。 “不,不对。” “陆川,我们不是一路人。” 他开始直呼陆川的名字,而陆川从淳穹这一句话中嗅到了非常危险的味道。 “淳大人到底什么意思,不妨直接摊开了说?” “反正,今日这院中只有我们三人。” 淳穹听着陆川这隐晦的威胁,非但没有丝毫畏惧,反倒是低头笑了起来,笑到身体抽搐。 他一点也不想笑,但是现在,他必须笑。 闻潮生告诉淳穹,要想让陆川觉得忌惮,他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里给自己打上‘老谋深算’‘利刃善藏’的标签。 他必须伪装成为一个心思缜密且完全不怕死的疯子。 在陆川面前所有的表演,都是为了一个目的——活着。 “好吧,好吧,既然你要我挑明,那我就直说了……你们呀,都把我当傻子,让我配合你过来抹除刘金时存在的痕迹,让我替代他,继续做苦海县的县令。” “话说,你们不会以为我真信了吧?” “就你们这样的人,我要真是老老实实的听话,把刘金时所有的痕迹统统抹去,我还能活?” 陆川皮笑肉不笑: “淳大人,你好像对我们有点误解。” “我以为,我们没有伤害你的理由。” “而且来之前大人曾许诺过……” 淳穹冷冷一笑,打断了他: “他也许诺过刘金时,不是吗?” “陆川,这活人的嘴,能有死人的牢靠?” “杀刘金时,姑且你们还有所忌惮,他死后方方面面的细节都要照顾到,生怕一些不该泄露的秘密泄露出去。” “可是杀我……兴许你们眼皮子都不会眨一下。” “毕竟刘金时有直接能威胁到那位大人的秘密,可我没有。” “当刘金时的一切都被我抹去之后,唯一可能对那位大人有所威胁的……就只剩下我的嘴了。” “因为我是唯一一个直接正面接触刘金时尸体和这起案件的人。” “我,也是这个秘密的最后一位见证者。” “陆川,我说的对么?” 望着侃侃而谈的淳穹,陆川的后背竟然不自觉地渗出了冷汗。 他发现,自己好像有些错误地低估了眼前这个年轻人。 对方……竟然藏得这么深? 伪装的面具被人撕开,沉默很久之后,陆川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既然你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那为何当初又要同意大人的要求?” 淳穹悠哉游哉地给自己倒上了一杯茶,虚空一敬陆川,然后兀自饮下。 “问得好。” “这自古以来,风浪越大,鱼就越贵……我敢来这里,是因为我不是刘金时,更不会做第二个刘金时。” “他这么蠢,死是应该的。” “我呢,有点小小的野心,那位大人权势滔天,我用这秘密跟他换些钱财来挥霍,提点不太过分的要求,他应该不会拒绝吧?” 陆川眸中已然带着冰冷的杀意,他冷笑道: “既然你知道那位大人权势滔天,那就不该做这种自寻死路的事!” 淳穹哈哈一笑,抬手一指他身边的那名背着巨刃的黔驴。 “自寻死路?” “陆川,这位只要一挥刀,今日我就得死在这儿。” “但我也敢保证,只要我身死,有关那位大人和刘金时的所有秘密,马上就会以你根本想象不到的速度和渠道传回王城……哦,县城外的白龙卫也会知道。” “你说到时候,你会不会给我殉葬呢?” 铮! 淳穹话音刚落,黔驴拔刀,斩开雪花的同时,也斩开了他手中紧握的热茶。 这一刀带来的冰冷,恰巧从他的指缝间穿过,再顺着他的手指蔓延向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茶杯上下裂为两段。 淳穹心脏狂跳,但仍旧努力压制着内心的恐惧,用略微颤抖的手拍了拍身上的茶水,感慨道: “啧,可惜了这茶……” “我知道你很急,陆川,但是你先不要急,我再给你看一样东西。” 他说着,笑眯眯地从身上拿出了之前闻潮生留给他的那个记载着刘金时秘密的纸条。 上面仅有寥寥几字: “阑干阁,徐一知。” 见到了这六个字,陆川终于再绷不住,神色骤变,抬头凝视着淳穹。 后者目光平静,语气平静: “我不说谎,陆川,刘金时知道的事,我如今都知道。” “我也懂分寸,这个秘密到底是彻底被埋于苦海县中,还是如这大雪一般漫天纷飞,皆在你的手中。” “现在,陆川,告诉我……你还要杀我吗?” ps:晚安! 第84章 刀做笔 凝望着淳穹面容上那明明平静、却隐约透露着疯狂的笑容,陆川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愤怒。 向来都是他算计别人,今日不曾想却被别人算计了。 而且这一着他输得非常彻底,从头至尾像只可怜的老鼠被猫玩弄得团团转。 换做是以往任何时候,陆川都很难容忍这种长年累积起来的骄傲被忽然击溃的挫败感与羞辱感。 但如今,他非常清楚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和一旦出现问题所带来的后果。 陆川沉默在原地,神情说不出的阴翳,过了许久,他才微微扬起自己的手指,一旁的黔驴见状,将玄铁巨刃缓缓背回了身后。 “这茶,真是难喝死了。” 他淡淡嘲讽一句,起身双手背负于身后,朝院子外头走去。 这场撕破脸皮的茶会,二人终究是不欢而散。 随着陆川走远之后,淳穹浑身发软,他瘫坐在了自己的椅子上,目光瞟向了一旁的茶杯碎片,伸手去捡时,才发现自己手抖得厉害。 自己堂堂一名武者,在没与人动手的情况下,竟然有些脱力了。 而陆川方才的表现,也让淳穹印证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先前闻潮生告诉他的那些,并非是为了说服他而编撰出来的虚言。 陆川真的打算杀死他。 此时,陆川的离去,也代表着他已经被自己的表演征服,开始犹豫,开始忌惮了。 … 夜里,闻潮生烧了一锅水,借着雪停之后的星月明辉,在旁边石板上不停地练习‘点’与‘勾’。 经过了两日的休整,阿水已经可以正常活动了。 不过闻潮生也看出了之前无咎的那一剑对阿水造成的伤势不轻,直至现在,阿水走路时步伐仍有一些虚浮。 期间她跟闻潮生讨过两次酒喝,但都被闻潮生果断拒绝了。 今夜她想起七爷之前的邀请,便来到闻潮生身后跟他询问,却看见闻潮声在石板上不停重复写着‘勾’与‘点’,阿水背着手站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儿,那打量的目光让闻潮声有些不自在,顿笔回头问道: “怎么了?” 阿水摸了摸自己光洁的下巴,说道: “你在做什么?” 闻潮生: “练字。” 阿水瞥了他一眼: “我又不瞎。” “说人话。” 闻潮生咳嗽了一声,将自己想把点写成勾的事情告诉给了阿水,后者听完后琢磨了一下,皱眉道: “难度不是一般的高啊,这两者发力的方式完全不一样……” 闻潮生呼出口气: “谁说不是呢?” “我已经尝试过很多次了,能做到形似就已极其不易,要像程峰那样正反二字形神皆似……难于上青天啊。” 阿水细细思索了片刻,从一旁堆积的木材中抽走了一根,站在院中,单手轻动,对着空气比比划划。 闻潮生偏头注视着阿水,看着星月落下的光辉在她发丝间恣意流淌,看着她微蹙眉间不能化开半点的愁思,也看着那根木柴在她掌间宛如刀剑灵动。 他松懈下来,发了会儿神。 直到阿水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的面前,拿着那根木棍轻轻敲了敲他的脑袋,闻潮生这才惊醒。 “喂,闻潮生,我有个办法,未必能奏效,你听不听?” 闻潮生揉了揉眼睛,点点头道: “你讲。” 阿水道: “我对写字一窍不通,但在刀剑武学上还算有点造诣。” “方才我试了试,用刀剑来替换写字的发力,好像可以做到,你要不先从刀剑练起?” 闻潮生听着阿水的描述,眼神微微发亮: “怎么练?” 阿水: “你过来。” 闻潮生走到了阿水面前,她把手里的木棍塞到了闻潮生的手中,然后走到了他身后,从背后握住了他的手臂。 “手指用力握紧,手腕放松,自然就好。” 闻潮生按照她所说的做,下一刻,阿水抓着他的手臂下挥。 那一瞬间,闻潮生好像捕捉到了阿水的发力方式。 “然后是提,发力方式与方才完全相反,你感受一下。” 阿水的声音在闻潮声的耳畔响起,又抓住他的小臂上提。 完事后,她松开了抓住闻潮生的手,问道: “怎么样,能感受到发力方式的差异么?” 闻潮生细细回味了一下方才的感觉,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能不能再做一遍?” 阿水非常耿直地握住了闻潮生的小臂,但却没有立刻挥动,而是在他身后说道: “一次两坛酒。” 闻潮生‘哎’了一声,还没有反应过来,阿水就已经带着他连续挥了三次刀。 “咳……” 第三刀挥过之后,阿水骤止,剧烈地咳嗽了一声,松开了手。 闻潮声回头,看见阿水的嘴角溢出了一抹血渍,忍不住道: “为了喝酒,命都不要了?” 阿水默默擦了一下嘴角的血,没回答闻潮生的话,问道: “记没记住刚才的感觉?” 闻潮生犹豫片刻,点点头。 “嗯。” 阿水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说,转身一瘸一拐地朝着房间走去。 “我去休息了。” 随着她进入房间,闻潮生便要尝试挥动手中的木棒,却又听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黑暗中探出半张脸来,对着闻潮生认真道: “六坛酒,不准耍赖皮。” 闻潮生摆摆手: “知道了知道了。” 第85章 小瀛洲 有了阿水的帮助之后,闻潮生果真找到了一点感觉,他没急着将这种感觉带入到写字里面,而是不断强化。 到了夜深时分,闻潮生洗漱完盘坐在了床下,开始继续练习不老泉,虽然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发现这门北海道人留下的奇术对他的身体产生了任何奇妙影响,不过依然每日晚上睡觉之前坚持练习。 按照北海道人留下的最初始的方式来修习之后,闻潮生每夜练习时都有那种如云如雾的感觉,整个人的意识飘忽不定。 至于房间里的那张床,当然最终还是毫无疑问的归为了阿水。 二人已经很熟了,但还不至于熟到可以睡在一张床上。 再者阿水又是伤患,闻潮生也没畜牲到让一名因为保护自己而重伤的伤患睡到床下去。 今夜,随着闻潮生的练习,他的意识再一次飘渺了起来。 意识逐渐上升,仿佛有什么东西托着他,朝天光云端上走。 这已经不是闻潮生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了,先前阿水告诉他,他修行时睡得跟猪一样,闻潮生当然相信阿水,所以他理所应当觉着,这就该是一场梦。 但是后来,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这样的感觉之后,逐渐变得警觉了起来,这好像……不是梦。 哪有人做梦总是梦到同一个场景,还都意识清醒? 今夜,闻潮生再度出现这样的感觉之后,他索性直接放空了自己,任由自己的身体不断朝着上方飘去。 前两日他刻意地掌控自己的意识去探索周围的一切,但一无所获。 于是今日他决定换一种方式。 此刻意念宛如云雾,宛如晨光,时而涣散,时而凝聚,每往上一段距离之后,闻潮生就会陷入混沌之中,他会失去对周围所有事物的感知,整个世界好像只有他自己一般。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七八次,最后,闻潮生发现自己来到了云雾的尽头。 下方是大海,无边无际,闻潮生能听见阵阵海浪声,能感受到那深不见底的一片湛蓝。 而在这片海上笼罩着一团浓雾,覆盖在海面上,遮住了什么东西。 … 虽然距离极远,可是闻潮生总觉得那片被雾气遮住的区域里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 于是他稍微将自己的意识探出了云端一部分,可谁知他刚一探头,便陷入了失重之中。 他开始以极快的速度向下方坠落,坠落,坠落……宛如一块从天而降的顽石,狠狠砸进了那团雾气之中。 剧烈的撞击感让闻潮生极度不适,可他周身没有丝毫疼痛,也未受伤。 闻潮生低头一看,竟然看见自己的意识有了躯体。 他摔在了一座小岛之上。 这座小岛遍开鲜花,罗兰纷芳,树上枝叶结着奇珍玉石,琳琅满目,极为奇异,闻潮生打量着四周,怀揣着震撼与好奇往前走时,远处天际忽然彩蝶纷飞而来,绕他周身几圈,而后化为虹桥,延伸向了小岛的中心。 闻潮生踩着虹桥,一路来到那里,他看见小岛的中心处有一座大湖,湖面清澈见底,而湖心小岛上,则盛开着一株高大的桃树。 桃树周遭落英缤纷,地上铺满粉白色的美艳花瓣,密密一层,像是地毯。 在桃树下的那头,一个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中年人正在湖边垂钓。 闻潮生自虹桥落地后,那名垂钓的中年人倏然之间受到惊扰,他回头一看,望向闻潮生的眸子里充斥着浓郁的讶异,直至好一会儿后这惊讶才渐渐平复。 “真是见鬼了……” “等了这么些年,居然等来了一个毛头小子。” 闻潮生也不傻,他当然晓得面前这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不是一般人,打量对方一眼后,非常礼貌地对着中年人行礼: “晚辈闻潮生拜见前辈,敢问前辈,此地是何处?” 垂钓的中年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 “这里啊……是小瀛洲。” “当年道家庄祖悟道的地方。” 闻潮生闻言一怔,由于这个世界诸多与前世他所在的那个世界重合,但又有些许不同,所以他也不确定中年人口中的那个叫庄祖的人,是否就是他所了解的那位。 “……前辈口中的庄祖,是指的道家的庄周么?” 中年人摇了摇头。 “庄祖就是庄祖,什么庄周,不认识。” 闻潮生若有所思,了然后再拱手道: “还未请教前辈名讳。” 中年人懒懒回道: “出家太久,名字忘了。” “我道号北海,你可以叫我北海道人。” 言罢,他瞧着闻潮生这副模样,又道: “你这小子年纪不大,繁文缛节倒是一大堆,怎么,齐国人啊?” “跟你讲,不必这么拘谨,这里仅有你我二人。” 闻潮生挠了挠头,先前他从阿水的嘴中听到过北海道人的传说,对于此人,他心中只觉得神秘,如今真的见到了,让他又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的确在做梦。 他跟北海道人请教,对方耐性倒是不错,一番讲述之后,闻潮生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当年我在碣石上留下的三门奇术,其实都是从庄祖留下的《逍遥游》中拆解出来的。” “本意只是想为我道家留下有缘人做道统传承,可惜这几十年来,小瀛洲中始终没有等到第二位。” “你小子看着这么年轻,碣石上的三门奇术全都学会了?” 面对道人的询问,闻潮生有些不大好意思,他用一种十分抱歉的语气回答道: “差不多吧……学了一门不老泉。” 这十一个字差点给北海道人当场噎住。 “你学了一门不老泉,就能来小瀛洲了?” 闻潮生: “嗯,我也是一位朋友相授的,练了几天……就来了。” 他话音落下,北海道人看向他的眼神带着一种浓郁的怪异。 他招呼闻潮生走近些,然后伸手在闻潮生的眉心处点了一下,下一刻,他的嘴里便发出了惊异声: “有意思,居然没有丹海……” “仅仅是练了几日不老泉,便能够感受到指引前来小瀛洲,看来你与我道家还真是有不解之缘。” 闻潮生望着感慨不已的北海道人,忽然想起那夜马桓告诉他的,这世上为数不多能够医治阿水伤势的人,便有眼前这位。 他心头一动,立刻询问道: “北海前辈,晚辈有一事困顿,还望前辈能够解惑。” 北海道人: “讲。” 闻潮生道: “如有一人与天人境修士交战,而后重伤,身上留下了道蕴暗伤,境界跌落,要如何才能够弥补这些亏损?” 他一开口,北海道人就愣在了原地: “啥玩意儿?” “你再讲一遍。” 闻潮生又给他讲了一遍。 北海道人细细思索一会儿,而后摇了摇头。 “治个屁。” “天地道蕴的暗伤,世间药石几乎全都无医。” “只有三种方法可行。” “其一,找另外一名天人境以上的修士为其易经伐髓,洗除暗伤,但这种方法对他的经脉和穴窍损害极大,完成之后,即便不留下后遗症,终身武道境界也无法再进分毫。” “其二,你那位朋友自己硬顶着道蕴暗伤的阻隔,强行破境,一路斩开云天直至天人,届时他身上的这些道蕴暗伤自然会消除,不过世间能顶着道蕴暗伤强行破境天人的武者,万不存一。” “其三,西边陈国的十万雪山深处,当年弥勒坐化之地孕育有一朵金莲,这朵金莲可生死人肉白骨,若能找到这朵金莲,让其服下,亦可解道蕴之伤……” … ps:晚安! 第86章 再见七爷 北海道人告诉闻潮生目前他所知道的唯三能够治疗阿水身上伤势的方法。 后者听完之后,深思片刻,觉得第一种阿水自己肯定无法接受,而第二种方法又过于刚烈危险。 倒不是闻潮生不相信阿水的天赋,事实上,在那夜阿水用一种极为平淡的语气讲述出她周身七百二十窍开了七百一十七时,闻潮生就知道她的修行天赋在这个世界上绝对是最恐怖的那一批人。 但天赋是天赋,运气是运气,二者不能相提并论。 无论阿水多么有天赋,她在强行破境时,仍有极大可能会失败。 因此,目前听上去最玄奇,也最抽象的方法,就是利用一株金莲去治好阿水身上的伤势。 但在此之前,闻潮生还有一个问题想要跟北海道人询问,那便是: “北海前辈,先前你说陈国之西的十万雪山深处,有一株金莲,这究竟是传闻,还是您曾亲眼见到过?” 北海道人: “传闻是这样的,但我也的确亲眼见过。” 闻潮生闻言目光一亮: “敢问前辈,金莲现在何处?” 北海道人慵懒地摆了摆手: “劝你小子死了这份心。” “那株金莲是弥勒的舍利子所化,本身便是世间灵物,能飞天遁地,可能出现于十万雪山的任何一处,若非有缘人,你想见其一面都难于登天,更何况让你捕捉呢?” 闻潮生闻言,才有些喜色的面容渐渐恢复了正常。 “不过……” 北海道人想了想,继续说道: “非要说的话,其实《逍遥游》本身亲道,你那位朋友倘若修炼我在碣石上面留下的三门奇术有成,未来倒也有机会能将天人境修士留下的道韵暗伤的影响化至最低。” 闻潮生想起,阿水的确向他讲述过不老泉的奥妙,她也承认自己正是靠着不老泉的功夫,才能活到现在。 他非常恭敬地跟北海道人请教另外两门奇术,却被北海道人拒绝了。 “贪多嚼不烂,我之所以当初要将这三门奇术从《逍遥游》之中拆出来,就是因为《逍遥游》对于非道门人士过于晦涩……若你真是有心想要救你那位朋友,那就将不老泉修行纯熟,我届时再教你其他的。” 北海道人有心想为道门留下一些传承,再者他观闻潮生身上没有恶人特有的煞气,该不是大奸大恶,便指导了一下闻潮生关于不老泉的修行方式。 相比于阿水的指导,北海道人更多是告诉闻潮生,如何去驾驭自己的情绪与放空思想。 他说道法自然。 一万个人修行不老泉兴许会有一万种功效,不要总是去惦记着人家修行出来的东西,多多体会自己的,就会有所收获。 大约过去了一个时辰左右,闻潮生忽然感受到了一种莫名力量的牵引,他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他跟北海道人询问,但根本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也听不清对方的声音。 就这样,他的意识陷入了混沌,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清晨了。 经过了一夜的休整,阿水的身体恢复了很多,清晨在出了太阳的院落里站桩,身上不断向外冒着白色的雾气。 闻潮生照例出去买早饭,回来吃完后,阿水道: “咱们是不是该去找七爷了?” “已经拖这么长时间。” 闻潮生瞥了她一眼。 “去找七爷就得喝酒,你确定你现在这个情况能喝?” 阿水道: “撇开喝酒的问题不谈,你要处理裘子珩,是不是需要七爷的帮助?” 说起了裘子珩,闻潮生倒是点了点头: “……要搞裘子珩,有七杀堂的帮助的确更好,会省很多事和麻烦。” “毕竟我们对这个人了解很少。” 阿水跃跃欲试,问道: “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闻潮生看着阿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道: “午时去吧,今日太阳不错,等外头晒会儿,会暖和些。” 裘子珩的事情的确不适合拖得太久,一来闻潮生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后面事情堆在了一起兴许无力他顾 ,二来这个人对于程峰来讲,算是一个隐患。 再一次来到七杀堂时,七爷看向闻潮生的眼神不仅仅是带着一种打量,更有恐惧在其中流转。 一向浮躁嘈杂不已的七杀堂内,在阿水的身影出现于闻潮生身后时,全都变得静若寒蝉。 七爷被阿水目光扫过,下巴处还没有完全长出来的胡子竟有一种隐隐作痛的幻觉。 闻潮生对着七爷露出了一个笑容,拱手说道: “承蒙七爷热情相邀,今日潮生带着朋友前来吃酒。” 他此话一出,还沉溺在数日前的可怕回忆中的七爷终于回神,立刻招呼人来将二人安顿好,备上了酒菜。 这一次,他们不是在内堂之中吃酒了,而是专门去到了一处隐蔽的房间内。 养伤几日的阿水久违地喝上了她心心念念的美酒,若不是闻潮生拦着,她得抱坛喝,好说歹说吃了几口菜垫肚子,接着也不插话,就自己悠哉游哉地喝了起来。 闻潮生没跟七爷客气,开门见山便点了他一下关于裘子珩的事。 后者也不装王八犊子了,一方面是闻潮生已经证明了自己跟淳穹之间的关系,另一方面又有阿水这尊惹不起的煞神,他们看上去好像跟闻潮生的关系都不浅淡,如今七爷哪还敢将闻潮生当成普通的县民对待? ps:今天请个假,坐了一天车回老家,先写一更,明天找机会补上来,晚安! 第87章 一半酒 不大的房间内,各种精美且极具文化气息的装饰物摆放于四周,虽然闻潮生对于设计是一窍不通,可也能感觉出这个房间是七爷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 他与阿水,就是七爷的贵客。 将二人带到这个地方来专门进行谈话,本来也便标志着七爷态度的转变。 可提到了裘子珩的事情时,七爷的态度却略显微妙。 “潮生兄弟,上次你来七杀堂的时候,其实老夫已经将裘子珩的事情告知与你了,如果只是单纯想要针对于苦海县的某位略有财权的人,这倒也不难。” “但眼下,裘子珩身上的麻烦有两处。” “其一是他在广寒城的关系,广寒城的司法机构是受到王城直接干预的,莫说是七杀堂,里头的人兴许连淳穹也得罪不起,招了太岁,大家都没活路。” “其二,则是盐帮……” 提起了盐帮,七爷的神色不自觉地变得凝重和严肃起来,闻潮生能从他眼中读到一缕深藏的怨念。 显然,两方不对付,里头可能还有私仇。 “盐帮……那不是在齐国做官盐生意的?” “他们怎么跟裘子珩扯上了关系?” 闻潮生待在县城里有些日子,或是耳濡目染,或是与人闲聊时,对于县城之中一些比较大的势力,有所了解。 盐帮是一个很大的商会组织,不只是苦海县有,他们的势力遍布齐国各处,做的民营生意,但吃的却是半碗官家人的饭。 因为盐帮的存在,齐国王室又颁布了宪法,民间任何私营私盐的行为,都会受到严厉惩治,跟当地官府申请贩卖私盐,又需要缴纳高额税务,导致私盐一行几乎无利可图,最终让王室垄断了这大量的财富来源。 七爷亲自倒了一杯酒给闻潮生,语重心长道: “盐帮的人再厉害,也不敢从齐国王室的手中抢钱,但贩卖官盐这生意既是垄断,背后必然有着泼天的利益,所以不可避免地,盐帮发展得愈发壮大起来,粥啊,就那么一些,人多了,分不够了,官家人那儿讲不通,所以盐帮的人想赚钱,要去哪里弄呢?” 七爷没将事情说得太明白,但闻潮生是什么人精,对于这种情况早就见怪不怪,一时间已经想到了许多联合当地豪绅,用些见不得光的方法压榨当地百姓的手段。 说白了,还是二者之间构建了利益共同体。 闻潮生说道: “所以,七爷是担心,无论从官家那边儿,还是从江湖上,都不好动手处理裘子珩?” 七爷吃了一口牛肉里的芹菜,嘴里发出了脆响。 “淳穹掰不过广寒城的城尉,七杀堂也不可能跟盐帮的人翻脸。” “潮生小兄弟,若你真的想保你那朋友程峰,也没那么复杂,只需要给些钱,让淳穹帮你做个中间人,再让程峰当着裘子珩的面道歉,磕几个头,这事儿就算完了。” “毕竟也只是因为一名青楼女子而生的是非,大伙儿无非就是脸面上有些过不去……” 闻潮生举起了七爷递来的酒,却没有饮下,说道: “七爷,当时那场闹剧,您在场吗?” 七爷没有回避这个问题: “在场。” “苦海县是个小地方,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多,裘子珩邀请我去,也无非就是给他捧个场子,但实际上……” 他话说到这里,面容隐约阴沉了些,将后面的话生生掐住,混着口酒一同咽进了肚皮里。 而闻潮生却接过了他的话: “但实际上,裘子珩压根儿没把你放在眼里,也没把七杀堂当回事儿,对吧七爷?” 七爷略显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闻潮生。 他是真没想到,自己咽下去的话,能从闻潮生的嘴里吐出来。 被人看穿内心,难免会让气氛变得尴尬,但好在房间里没有七杀堂的下属,七爷尴尬了片刻后,又恢复了正常。 他闷了一口酒,借着喉咙里的辣意,感慨道: “话不好听,但是这样。” 闻潮生笑了笑,喝了拿在手中半晌的酒。 “七爷想做个和事佬,站在你的立场上,我能理解……但不巧的是,裘子珩在鸳鸯楼里冒犯的那名琴师,也是我的朋友。” 七爷夹菜的手停住,抬头时,眼神微异。 “司小红?” 闻潮生轻轻点头,笑道: “这苦海县真小,裘子珩随便得罪的两个人,恰好全都跟我有关系。” “……诚如七爷所说,程峰的事不算大事,无非意气之争,忍忍也就过去了,那小红呢?” “七爷觉得,裘子珩会不会放过司小红呢?” “我可是听说,那夜诸多贵人中,没有一人帮司小红与鸳鸯楼说话,这阵仗,难道七爷看不明白?” “裘子珩这是故意造势,想要一举拿下小红啊。” 能将七杀堂运营到现在这样,七爷就算不明白,闻潮生点了他一下,他也该明白了。 这笔账,糊涂不了。 得清。 面对沉默的七爷,闻潮生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酒,没喝,递给了七爷,说道: “七爷,无论你是真想当和事佬,还是想要待价而沽,我都理解,但理解……不代表我同意。” “你可以跟我谈条件,但不能拒绝我。” “这杯酒里,七杀堂几百条命……喝,还是倒,你自己决定。” 七爷看着闻潮生递过来的酒,右眼眼皮已经无法抑制地跳动了起来。 他僵硬地接过,目光落下时,杯中只盛了一半的酒。 剩下一半,全是杀意。 ps:还有两更,等着嗷,有你们好果子吃。 第88章 夜宴 这杯酒,七爷能不喝吗? 他不能。 因为当闻潮生端着杯子递来的时候,一直坐在他身边喝酒的阿水,忽然不喝了。 她端着酒碗,眸子与碗的边缘恰好在一条线上。 而被阿水凝视的七爷,此时却觉得这条线随时都可能会出现在他的脖子处。 只要阿水松开端着碗的手。 他那略有一些颤抖的手,终于接过了闻潮生递来的酒杯,但饮下前,他用低沉的声音问出了另一个问题: “淳县令让运的那些尸体……真是你们杀的?” 七爷对于苦海县的状况熟知,除了阿水这个不明来路的女人,他想不到还有什么人能够杀掉无咎这样的高手。 闻潮生手指轻轻点动桌面,说道: “何必着急追根究底,七爷。” “日后接触久了,该知道的事,你自然会知道。” 老头沉默了片刻,仰头将杯中的半杯酒一饮而尽,喝完后,他缓缓呼出口浊气: “其实,淳穹让我安排人去运尸体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事情麻烦起来了。” “上了你们这趟船,七杀堂几百号子弟兄还能不能善终,可就难说了……” 一直沉默的阿水,这时候才说了一句话: “混江湖的,能有几个善终?” “你若真是心疼他们,不如给他们分一笔钱,让他们直接退出江湖,岂不更好?” 七爷的脸上浮现些许尴尬。 “我那些弟兄,个个心比天高,一笔钱就想让他们退出江湖,只怕不容易。” “况且七杀堂如今的账上,也没几个子了。” 既然已经说开,七爷也不再藏着,将盐帮一直以来对于他们的打压,以及刘金时死后,他们愈发变本加厉,几近断了七杀堂的财路这些事情讲述出来。 听完这些,闻潮生二人这才知道,原来苦海县前任县令刘金时竟然跟盐帮与裘子珩间还有一些隐晦的矛盾。 早先时候,盐帮的人找到裘子珩,借着他们在广寒城的话语权,私底下收割苦海县百姓,这让没有吃到好处的刘金时心生怨恨,于是他才动了点灰色区域的私权,私下里扶持七杀堂,控制了苦海县一湖一河。 随着七杀堂做大,再加上刘金时的授意,苦海县外行商的商道便半推半强地征收了一些不低的税务,盐帮的人行商又不得不走这条道,于是便有了利益冲突。 只是刘金时这家伙老奸巨猾,没那么容易被人拿捏,像团滚刀肉一样在三者之间周旋,让裘子珩与盐帮的人也拿他与七杀堂没办法,如今刘金时暴毙,七杀堂一时间落得了两面夹击的境况,虽然未被武力清算,可财政岌岌可危。 显然,无论是在苦海县做生意的盐帮还是裘子珩,都知道想要凭借他们的武力硬啃下七杀堂是件很麻烦的事,除非动用县城里的驻军,可那些驻军只有县令可以调动。 不过,用经济摧垮七杀堂也是一样的。 再厉害的高手也得吃饭吧。 当七杀堂失去了经济来源,这个被刘金时一手扶持起来的庞大团体,自然就会瓦解。 “约出来见个面吧。” “我手里的事情不少,趁着这几日没那么忙,先把裘子珩的事情料理干净。” 闻潮生说道,七爷立刻遣人去安排,但等待了半个时辰后,回来那人却说裘子珩在为今夜鸳鸯楼的宴会做准备,没空见七爷,让七爷另外找个时间再约他。 得到了这则消息的七爷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 闻潮生在一旁补刀,淡淡道: “七爷被邀请去了鸳鸯楼参加晚宴,怎么也不说一声?” 七爷嘴角抽动了一下,皮笑肉不笑道: “潮生兄弟讽得好啊,只是这次,裘子珩并没有邀请老夫,看来……在他的眼中,七杀堂已经快要行将就木了。” 闻潮生伸手,夹了盘中的牛肉放到了七爷的碗里,笑道: “七爷,老吃芹菜多没意思。” “吃口肉。” 七爷望着碗里的牛肉,沉吟片刻,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语气变得决绝了许多: “潮生兄弟打算怎么做?” 闻潮生放下筷子,说道: “赴宴。” “今夜这场宴会,裘子珩会去,淳穹会去,盐帮的人一定也会去。” “既然都在,倒省得我一个一个找了。” “恩怨,索性一次性清了吧。” “七爷安排一下,记得带点镇场子的人,傍晚时分,我在鸳鸯门口等你。” 七爷点点头,虽然知道今夜鸳鸯楼一宴多半会成为修罗场,但他已没有选择了。 再这么拖下去,七杀堂迟早会被盐帮和裘家拖垮。 闻潮生与阿水离开后,七杀堂内的几名执事立刻进入这间招待贵客的房间,可进入之后,却只看见,埋头细细吃着已经冷掉的牛肉的七爷。 他细细咀嚼了许久,放下筷子,又拿手帕擦了擦嘴。 一名拄拐的老妪喊了声‘七爷’,被他用手制止,起身后,他才道: “要变天了。” 出门时,他又顿住脚步,吩咐道: “跟厨子说声,下次芹菜炒牛肉,记得多放点肉。” ps:下一章字数会补够,三章一共6000 第89章 让他吃 “你喝了几坛?” 路上,闻潮生对着阿水问道。 阿水脑海中过了一遍,然后恬不知耻地淡淡回道: “忘了,应该喝了两坛吧。” 闻潮生偏头想盯着阿水的眼睛看看,但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调整了步伐,让闻潮生始终见不到那双通向她心灵的窗户。 “也就是说,我现在还欠你四坛。” 听到这话,阿水停住了脚步,主动侧过脸看着闻潮生: “这是七爷请我喝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这边还是六坛,要是耍赖皮,我就揍你。” 闻潮生见她这副较真的模样,失笑道: “你身上这伤才好一点,这么个喝法,都用不着跟人打架,指不定哪天自己旧伤就复发了。” 阿水打量了闻潮生一眼,张嘴要问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又改了口: “那就先记账上。” 二人走出一截,阿水忽然道: “这不是回去的路,你要去找程峰?” 闻潮生道: “当然。” “今夜的宴会本就是为了清理恩怨。” “这场恩怨因他而起,当然也要从他这里结束。” 阿水蹙眉。 “今夜要见血?” 闻潮生摇头,目光穿过人群,看向了远方街道的尽头: “人太多了,见了血,不好收场。” 阿水双手抱胸,淡淡道: “这些同官场有联系的人最是麻烦,你杀了他,会给自己惹来大麻烦,但若是不杀他,今夜过后,他同样也会报复你。” 闻潮生又摇了摇头,但对于这个问题,他没有回应。 阿水瞥了他一眼,忽然将话题引向了另外一边: “怎么,她对你很重要?” 闻潮生回过神来,下意识以为她说的是程峰,点了点头: “当然。” 阿水眉头往上挑了一下,语气生出了一抹隐晦的讥讽: “我好像记得上次某人说你们还是普通朋友。” 闻潮生回答道: “普通朋友也可以往更深处发展。” 阿水收回了目光,走在前面。 “有点可惜, 姑娘心思不在你身上,送的东西都是给别人的。” 闻潮生闻言一怔,随后失笑道: “啊……我还以为你说的是程峰。” “结果你在说小红。” 走在前面的阿水步伐稍顿,而后立刻道: “我当然是在说程峰。” 闻潮生加快了步伐,跟上了她。 “可你刚刚明明说了‘姑娘’。” 阿水的语气带着一丝恼怒: “我喝醉了……口误。” 闻潮生当面戳破了她的谎言,毫不犹豫: “但方才你说你只喝了两坛酒,这根本不是你的酒量。” 阿水沉默了一会儿。 “其实我喝了四坛。” 闻潮生语气带着质疑: “四坛就醉了?” 阿水被问的胸口有些发闷,回复也变得含糊: “反正……几天没喝了,也可能是身体还没有完全适应……” 好在这个问题并没有纠缠太久,二人就已经到了程峰门口。 见闻潮生的注意力转向了程峰,阿水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见到程峰后,闻潮生邀请他参与今夜鸳鸯楼的晚宴。 但程峰拒绝得十分干脆。 “去不了,人家没邀请我。” “而且……有了上次那件事,我相信裘子珩对我一定恨之入骨。” “他巴不得我马上死掉,又怎么会允许我出现在宴会之上呢?” 闻潮生坐在院子里喝了口茶,对着程峰道: “不是他邀请你,是我邀请你。” 程峰怔然,还没回话,便听闻潮生又说道 “而且今夜如果你不去,他倘若又为难小红,谁来帮她出头? ” 程峰低头沉默了许久,浓郁地自嘲道: “常听江湖上的那些人讲,百无一用是书生,过往只道他们是酸嫉,从未真的放在心上,而今我才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无能。” “寒窗十载,沏了满肚子的穷文酸水,可上不能治国,下不能除恶,这不是‘百无一用’又是什么?” 闻潮生道: “你这话讲的不对。” “上次你酒后提诗,难道不是帮小红挡了灾?” 程峰叹了口气: “有什么用,治标不治本。” “软的不行,他们还可以用强的。” “我手无缚鸡之力,今夜只怕拼上性命也帮不了她了。” 闻潮生道: “但今夜我能帮你。” 程峰先是一滞,随后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打量着闻潮生,摇头说道: “潮生兄,我奉劝你不要意气用事,你愿意帮我解决那些过来找麻烦的混混,我已经感激不尽了……但裘子珩跟这些混混完全不同。” “惹怒了他,你会有大麻烦!” 闻潮生对此似乎并不介意,一脸平静道: “在遇见你之前,我就已经惹上了天大的麻烦,并且我十分确信,裘子珩的麻烦远不如我的麻烦。” “以往你被人欺侮,你说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无法反抗,也便认了,我理解你。” “但现在有人帮你出头,你却仍要踌躇,仍要当那缩头乌龟,我不理解。” 程峰苦笑道: “我只是不想把麻烦带到朋友那儿去。” 闻潮生指着他: “婆婆妈妈的,我真是有些受不了你这种书生。” “裘子珩不揍你,我都想揍你。” “去不去,回答我。” 程峰见闻潮生心意已决,只得道: “好吧,我去。” 闻潮生起身,抓住他的肩膀,笑着说道: “傍晚日落时分,在鸳鸯楼的门口,我等你,不见不散。” “另外……” 说着,他又指了指门口的那堆腐烂的老鼠尸体。 程峰一直没去打扫,因为他知道,哪怕自己扫干净了,这些老鼠尸体很快又会出现。 “带两只来。” “我有用。” 程峰望着门口,有些不明所以: “这……潮生兄,带这死老鼠做甚?” 闻潮生回答简洁而有力: “让他吃。” ps:欠600字,来不及了,明天补。 第90章 细雪夜宴 晚宴,鸳鸯楼。 窗外细雪阵阵,微风如铃,这场小雪似乎来的正是时候,既不至于寒冷,又能为房内满座的宾客们和这灯火通明的大堂添上独有的氛围感。 烟火的热闹与窗外天地的孤寂相对,便愈发让大堂温暖。 宾客们言笑晏晏,觥筹交错,不少人眼神飘向了大堂的琴台处,等待着即将到来的,这苦海县唯一的一名琴师登台。 在大堂的一处边角,一名看上去略显年轻,书生打扮的男子对着身边的长辈问道: “叔父,这场宴会又是裘公子专门为了那名叫做司小红的琴女开设的?” 他叔父轻轻梳理了一下自己的胡子,回答道: “自然。” “难不成还是你我?” “咱们今日能在这宴会上吃喝玩乐, 见着县中这么多的大人物,还真得多亏了那名琴女,待会儿等大家酒兴上来了,你随我去挨个敬酒,混个脸熟,若是让某些大人记住了你,兴许便是你未来的机缘!” 这名年轻的书生犹豫了片刻,凑拢了些,压低声音道: “叔父,我观那琴师姿色虽然清丽,但年纪幼小,且没有多么出众的亮点,裘公子这般人物,若是想要,县城里的美人不得排着队倒贴过来,干嘛非得花这么大价钱为了一名青楼女子开宴?” 那中年人淡淡一笑,饮下杯中美酒。 “你呀,太小,还不明白这里头的事。” “这世间,往往都是物以稀为贵。” “司小红的姿色的确在苦海县内……甚至是鸳鸯楼中都排不上号,她太稚嫩了,身上没那股子媚劲,但你要明白,她是咱们苦海县中唯一的一名琴师。” “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她的身价远超出其他的青楼女子。” 年轻书生闻言,低头若有所思。 … 与此同时,在内堂中,身材臃肿的宋尘楠亲自对着铜镜为司小红梳妆打扮,再为她抹上了鸳鸯楼内购置的最贵的唇红,最后,默不作声地牵着她来到了登上琴台的幕后。 司小红正欲拨开帘子,想要登台奏琴,却发现宋尘楠牵着她的手很紧。 她回头看向宋尘楠,只从她的眼中见到了抱歉与愧疚。 “小红……妈妈对不起你。” 宋尘楠声音苦涩。 司小红转身,另一只手轻轻抚着宋尘楠的手背,清脆地说道: “妈妈,说什么呢?” “小红的命都是你给的,今夜若是因为小红自己的缘故害了鸳鸯楼和各位姐姐,小红才要愧疚终身了。” “知恩图报,不是妈妈一直教给小红的道理么?” “没关系的……妈妈。” 宋尘楠对鸳鸯楼里的每个姑娘都不错。 因此,她很了解这些姑娘的真实想法。 若是鸳鸯楼内的青池与红玫被裘子珩盯上,她非但不伤心,还要恭喜这二位,毕竟她们毕生的梦想就是找个富商嫁了。 但司小红不一样。 她在楼内卖艺不卖身,天生对于音律有着天分,未来辗转几年,兴许能有更光明的未来,若是被裘子珩这样的人糟蹋,这辈子便算是毁了。 可宋尘楠虽然知道,却是得罪不起。 以往的时候,因为刘金时与裘子珩不对付,所以哪怕裘子珩真的想要胁迫鸳鸯楼里的姑娘做些什么,她也可以暗中塞些财物,运作一下,在刘金时的帮助中找到合适的立足之地。 可如今…… 她想去找新来的县令淳穹帮忙,然而还没准备好财物,姑娘就告诉他,今夜淳穹也受邀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宋尘楠,一下子便想到,裘子珩因为吃尽了关于刘金时的苦头,于是在新县令上任的时候,第一时间买通了淳穹。 这回,苦海县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拦他的了。 司小红轻轻从宋尘楠的掌间抽出手,她知道宋尘楠也是真心待她好,正因为这样,她今夜不能躲,必须得去。 登台后,全场瞩目,司小红不免觉得紧张,其实这样的场面她已经经历过许多次了。但是每一次都会心跳加速。 闻潮生当初告诉她,这是因为她社恐。 不过这种紧张,随着她的双手抚在了琴弦之上后,立刻如潮水一般消弭了。 青葱的指尖跃动,舒缓琴声立刻填满了此方空间,宾客们似乎也在琴音的熏陶之下变得不那么粗鲁,劝酒声都小了许多。 许多双眼睛不停在她的身上打量着,游走着,其中最毒辣,最犀利的那道目光当属饮酒的裘子珩,琴声响起不过半刻钟,一名青楼侍奉的女子来到了裘子珩的身旁,从他掌间接过了一幅字,笔迹龙飞凤舞,谈不上差,也谈不上好。 “裘公子赠琴师司小红字:大珠小珠落玉盘!” 这名女子声音洪亮,读完之后,拿着这幅字登上琴台,轻轻放置于司小红琴边,后者面色一僵,但还是抿着嘴,对着裘子珩颔首道谢。 “多谢裘公子赠字。” 这字出自《琵琶行》,本就不是描述古琴音律的诗词,但裘子珩叶公好龙,表面上装成个秀才,实际上肚子里墨水就那么一点儿,让他自己想,半句打油诗也得借着酒劲上来了才可能憋出来。 即便如此,堂下仍是有人爆发出了一声叫好,掌声洪亮: “好词!真是好词!” “不愧是裘公子呵,学富五车,胸藏诗海,这要是换成我这种老粗,屁都蹦不出来一个!” 其余宾客也附和道: “说的是啊!” “裘公子不只是好文采,连这字都是当世一绝!” “大珠小珠落玉盘……啊,我没了!” 面对众人捧臭脚似的吹捧,裘子珩却很受用,他笑着举杯一敬,脸上虽写着‘这不算什么’,可得意的眼神却已将他出卖。 气氛被引燃,大家都开始争先恐后地捧杀起来,生怕自己夸得慢了,被裘子珩惦记上。 从他那可怜的才华,吹到他在广寒城做官的二叔,再最后吹嘘他那还没有到来的未来。 一时间,大堂烛光烁映之处,全是口若悬河,天花乱坠。 一名喝的满面红的大腹便便之人,不知是哪家的员外,左右皆搂着两名姑娘,指间的玉扳指油光锃亮,他高声起哄道: “……跟你们讲,就裘公子这家世,这才华,未来也不知道是便宜了哪些姑娘!” “谁若是有幸能跟着裘公子啊,真是祖坟冒青烟!” 他话音落下,众人又是一番迎合。 裘子珩满面堆笑,得意地看着琴台上安静弹琴的司小红,对方面色恬静,静静抚琴,没有回应他一眼,渐渐的,裘子珩有些耐不住了,又是抬手,从怀中掏出了珍奇礼物。 那名侍女忙不迭过来拿着礼物,来到了大堂中央,高声道: “裘公子赠琴师司小红镶金玉小锦囊一枚!” … 第91章 对峙 裘子珩今日准备颇丰,为了换得司小红垂眸一笑,他每过半刻钟便遣人送给司小红一件礼物,件件皆不便宜。 没过多久,这些礼物便在司小红的琴台左右堆了高高一叠,看得堂内其他姐妹眼花缭乱。 宾客们一个接一个地捧喧,眼见着裘子珩礼物送的差不多了,一名眼尖的魁梧汉子忽然放下了手里的酒杯,声音洪亮地对着琴台上一直抚琴不语的司小红道: “小红啊,不是我说你……今夜裘公子打赏你的这些礼钱,寻常人怕是十几年都赚不来吧?” “老这么抚琴多没意思,不如想想怎么答谢裘公子。” 司小红弹琴的动作一顿,十根手指僵硬在了原地,大堂内的琴声便突兀而止了。 而在这气氛僵硬之时,裘子珩佯装成了半醉模样,抬手挥挥,笑道: “小钱,小钱……说这些作甚,风月的事嘛,讲究的是个你情我愿,不谈,不谈!” 他虽如此说着,但目光却一直在司小红身上流转,尤其是那双染着胭脂红的唇瓣,于烛光映照下显得格外诱人。 司小红不是瞎子,哪儿能感受不到他如此打量,想起了鸳鸯楼的姐妹们和宋妈妈,她深吸一口气,勉强露出了一抹违心的僵硬微笑。 “裘公子今日盛情,小红无以为报……小红平日只知抚琴,不懂人间世故,如何报答,今日小红尽凭裘公子吩咐。” 她这话一出,大堂内立刻响起了一阵哄笑声,裘子珩挥了挥手,这些声音又很快淡去,他举杯送至唇间,仰头畅饮一口,盯着司小红道: “此话……当真?” 司小红正欲开口,变故陡生。 大堂紧闭的房门被人忽然一脚踹开,那震耳的爆鸣与门外雪风一同闯入,几片落于堂内的晶莹雪花来不及融化便被一只踏入的鞋底碾碎。 众人惊讶侧头,盯着门外,只见一名不认识的瘦削年轻人带着一男一女出现在了门口。 他肩上有雪,扫视了众人一圈,淡淡道: “谁是裘子珩,出来清账。” 裘子珩瞟了一眼闻潮生,不认识。 但当他的目光落在了闻潮生身旁的程峰身上时,眉毛立刻忍不住皱了起来,装得半醉的眼神也一下子清澈了,厌恶与憎恨的冷意不加掩饰。 “大胆,哪里来的野狗?” “敢在这里放肆,不要命了?” “知道夜宴上的都是谁吗?!” 裘子珩尚未发话,周遭的宾客已经一个比一个急切,开始护主,激动地站了起来,挥袖而愤,一副要将闻潮生撕碎的模样。 今日淳穹出现在了宴会上,在他们看来,这已经说明了很多事。 最大的可能便是这个新来的县令人生地不熟,已被裘子珩收买,甚至是掌控。 倘若真是这样,那裘子珩就成了苦海县绝对的土皇帝。 眼下,正是他们向这位土皇帝表忠心的好时候。 有人出头,众人间纵然没几个武者,但气势却愈发的磅礴起来,相互架在一起,一副要将闻潮生生吞活剥的模样。 看着气势汹汹的众人,闻潮生却是面无表情,半步不退。 随着众人围拢过来,闻潮生身后的雪夜中突兀出现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人多欺负人少,不公平啊。” 这道声音出现,大堂内莫名多了许多杀气。 下一刻,诸多手持刀兵的江湖人从门口涌入,他们甚至还未出手,光是身上裹挟着的刺骨寒冷便逼退了闻潮生面前这些养尊处优的乌合之众。 杀气蔓延之时,大堂内的绝大部分人都躯壳冰凉,慌慌张张地看着走入大堂内的七爷。 “你……休得放肆!” “老不死的,淳大人还坐着呢,你竟敢将刀兵带入鸳鸯楼,活腻了?” 堂内,有人见淳穹低头喝酒,慌张的内心稍有安抚,对着七爷怒目相视。 而裘子珩此刻,也提着一壶酒,缓缓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身来,摇摇晃晃走到了大堂中央,对着七爷冷冷道: “秦老七,今夜宴会……我好像没请你来吧?” 七爷花白的眉毛扬了扬。 “鸳鸯楼是风月之地,又不是你家开的,我来这里寻欢作乐,还需要经过你的同意?” 裘子珩眯着眼,看着秦老七,忽然笑了出来: “秦老七……我发现,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我啊,就不该对你留有丝毫仁慈,不然你今日也没机会在我面前像只蚱蜢跳来跳去。” 秦老七冷笑道: “丝毫仁慈?” “可笑。” “你对七杀堂但凡有丝毫仁慈,我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刘金时刚走,你就迫不及待联合盐帮的人断七杀堂财路,真是一点儿活路不给兄弟们留啊……” 他话音刚落,闻潮生开了口: “没时间给你们叙旧了,在场的姑娘们放回后院,那些人揍一顿,扔出去,看着碍眼。” “裘子珩单独留下,我有笔账要跟他清。” “速战速决。” 秦老七闻言,也不再跟裘子珩嘴炮,一挥手,大堂中立刻鸡飞蛋打,尖叫声与瓷器碎裂声不绝于耳,很快便又响起了鬼哭狼嚎的惨叫声。 见真动起了手,裘子珩瞪着眼,怔住了片刻,立刻偏头对着淳穹大叫道: “淳县令!” “这是你的地盘,不管管?” 面对周围乱象,淳穹熟视无睹,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只默默为自己满上一杯,接着便于殴打的人群间隙中,缓缓对着人群对面的裘子珩举杯一敬,再在对方震惊的注视下,自顾自仰头饮下。 “好酒。” 他喃喃自语道。 ps:600字,明天补!再拖一天! 第92章 清账 面对这场发生于鸳鸯楼的激烈冲突,淳穹身为苦海县县令,本应站出来阻止,鸳鸯楼在苦海县做的是正规生意,招待的也是尊贵的客人,如今让一群江湖匪患持刀在鸳鸯楼中肆意妄为,对他县令的声名影响很大。 可淳穹面对此情此景,就是这样无动于衷。 他既没有为谁站出来说话,也没有离开或遣人去召集官家人的势力来平息这场动乱,只是安静地坐在原地冷眼旁观,兀自喝酒。 姑娘们在慌乱中被一个又一个送离了大堂,立于琴台之上的司小红注视着这场乱战,虽未闹出人命,但她也晓得事情的严重性,紧咬着嘴唇望向闻潮生三人,后者给了她一个眼神,而后挥了挥手,示意她赶紧离开,今日的事情与她全无瓜葛。 司小红有着与她年龄全不相仿的懂事,哪怕心口燃着火,也还是听话地转身离开了。 眼下的这场乱况,已经不是她一名琴女能够平息的了。 七杀堂不养闲人。 七爷麾下的这些江湖人士虽然实力算不上多么厉害,顶多就是些二流三流货色,但干起活来十分干脆,在七爷的吩咐下,没过多久大堂内这些被裘子珩盛情邀请的宾客便被揍得跟个猪头一样,哭爹喊娘地扔出了这里。 开始还有人放着狠话,然而当他们被抓住拖回来又是一顿胖揍后,当即便老实了下来。 几名中年人被扔出门外时,鼻青脸肿,牙齿都掉了几颗。 这几人是盐帮的人,有些气力,也习过武,奈何无论是人数或是实力,皆跟七杀堂的这些人比不了,方才反抗了一下,便被揍得额外狠。 门外冷风阵阵,飞雪还凌乱的刮着,随着最后一名宾客被客气地送出了这里,闻潮生这才转身将门关上。 严丝合缝。 接着便是窗户。 最后,这堂内只剩下了闻潮生三人、一旁独自喝酒的淳穹,以及裘子珩与七杀堂几名精锐。 闻潮生来到了被架住的裘子珩面前,平静注视着他,或许是因为两方的私仇,裘子珩狠狠挨了几拳几脚,眼眶乌青,口鼻溢血。 他仍是不忿,死死盯着闻潮生,道: “……你知不知道,你惹到的人究竟是谁?” 闻潮生转身对着程峰招了招手,从他手中拿来了一个蛇皮袋子,嘴上的语气十分敷衍: “谁?” 裘子珩用尽浑身力气,使他的那双眸子绽放出杀气,厉声道: “小子,你给我听好!” “你惹到的,是苦……”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真的很用力,似乎要将内心的愤怒与羞辱通通发泄出来,十倍百倍地偿还给对方。 也正是因为这样,导致裘子珩说话间格外歇斯底里,嘴巴也大开大合。 于是,在他说到一半的时候,闻潮生从蛇皮袋子里摸出了一个物什,精准地塞进了他的嘴里,堵住了他的喉咙。 ……裘子珩无法准确描述那种感受。 在味道还没有涌入他的鼻腔时,舌喉间传来的恐怖触感就已经让他感觉到大事不妙。 紧接着,随着那股子浓郁的腐烂气味涌入他胸腹的每一个部分,裘子珩怒瞪双目,胃肠翻涌,却又因为喉咙堵住,根本吐不出来。 那一刻,他的天塌了。 “好吃吧。” “程峰‘吃’了几个月了,你也尝尝。” 闻潮生也不顾恶心,用手拿着那被雪冻得极硬的腐烂老鼠尸体,不停往裘子珩的脖子里塞,直至后者已经开始翻起了白眼,面色青紫,他才将老鼠才从裘子珩的喉咙中拔出来。 老鼠尸体被拔出,裘子珩来不及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就已经开始剧烈地呕吐起来。 这一幕,看得在场的人皆是皱眉。 齐国折磨犯人的刑罚也有许多种,可如此恶心的,他们还是头一回见。 裘子珩在原地吐了很长时间,直至他终于缓了口气,闻潮生才开口说道: “……再者,利用自己的私权和财富,逼迫一名善良的姑娘就范,是不是太无耻了些?” “苦海县这么多年,本就荒芜,好不容易出了名琴师,你把人家糟蹋了,心里没点儿愧疚?” 裘子珩嘴里不断滴落喉咙分泌的黏液,他脖子青筋凸起,死死瞪着闻潮生: “与你……何干?” “能跟着本少,那是她的荣幸!” “我赏给她的钱,苦海县多少人一辈子赚不着?” “你……又算是什么东西?” 闻潮生眉头微皱,说道: “可人家不愿意。” 说着,他对着不远处自酌的淳穹问道: “淳大人,他这种行为……算不算犯法?” 淳穹笃定且干脆道: “算。” 听到这话,裘子珩有些不可思议地缓缓偏头,在注视了淳穹片刻之后,他终于反应了过来,大骂道: “淳穹,你这个王八犊子……你跟他们是一伙的?!” 淳穹眉头一皱,举到唇边的酒又放下,用略有一些微醺的语气道: “辱骂朝廷官员,藐视王法,罪加一等。” “你们把账清完了,他得跟我回衙门。” “我再跟他清清账。” 裘子珩瞪圆双目,盯着皮笑肉不笑的淳穹,眼角几乎裂开。 淳穹藏在了酒杯之后的眸中带着隐晦笑意,仿佛是在告诉他,我就是吃定你了,你能怎么着? “淳穹……你不敢动我!” “你不过就是一方寸之地的小小县令,出去打听打听,我二叔在广寒城与城尉什么关系?胆敢动我一根毫毛,回头保准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第93章 安排 面对裘子珩如此嚣张跋扈的威胁,淳穹毫无反应,他跟闻潮生接触过有一段时间,晓得这家伙心思缜密,今夜这么大的事情,他不可能不留下后手。 事实上,就连他自己也想看看,闻潮生要怎么处理从广寒城那头来的威胁。 至于裘子珩……在场的人里无人想杀他。 闻潮生今夜来找裘子珩,无非就两点。 第一,处理私人恩怨。 第二,帮着秦老七在苦海县立威,方便他后续做大做强。 他当然没真的要裘子珩的性命,今夜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出人命和不出人命,是两个性质的事。 裘子珩活着,今夜的消息便不会满天乱飞,顶多算江湖中的私人恩怨,小打小闹,苦海县的豪绅大都等着看看裘子珩是什么反应,如何回击,真往广寒城那头传,也是裘子珩自己跟他二叔求助,闻潮生尚有方法应对周旋。 但倘若裘子珩没有活着走出鸳鸯楼,这事儿可就大了。 如此爆炸的消息一旦蔓延,发酵,势必会以各种方式传到广寒城去,到那个时候,两方死仇,无论是七杀堂还是淳穹,都会顶着难以想象的压力。 闻潮生执子,向来留后路,不会把自己往死路上逼。 但裘子珩的嚣张同样没有持续太久。 因为闻潮生已经从腰后掏出了自己的柴刀。 新的柴刀。 那明晃晃的刀刃,在烛光下格外动人心魄。 他对着裘子珩的手比划两下,开口道: “如果程峰没遇到我,现在他已经被这场雪冻死了。” “你做事这么绝,拆人家门房,找混混天天欺侮他,暴力非法索要钱财,没给他留一点儿活路啊……” 裘子珩似乎也料定对方不敢真的对他怎么样,咧嘴笑道: “小子,不管你是谁,说话都要讲证据。” “空口无凭,就凭你们几张嘴,便想要诬蔑我?” “我倒要看看,你们今日能把我怎么……” 他话音还未落下,闻潮生手中的刀却已经落下了。 与那日在程峰院子里面收拾混混一模一样,一刀见血,砍了他一根手指。 裘子珩发出了杀猪般的哀嚎。 闻潮生甩了甩刀上的血,对着他道: “我也是混江湖的,你以为我当官呢?” “搞你还要证据?” “跟你讲,这根手指不算完,以后你作妖,看见一次,剁你一根手指,手指剁完了就剁你下面……听懂了?” 裘子珩这回嘴不硬了。 他发现面前这人好像是个疯子,自己的威胁对他半分作用没有。 自古以来,横的怕疯的,疯的怕不要命的。 闻潮生这种行为,在裘子珩的眼中就属于那种为了逞一时之气,宁可赔上自己整个未来的人。 他若是再跟这种人较劲,说不定真的会死。 手指处传来的钻心疼痛让他内心被恐惧填满,他本就不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先前那般狂妄,无非就是觉得没人敢真的对他动手,如今见了血,头低的比谁都快。 “大侠,高抬贵手……高抬贵手,方才我,我有眼不识泰山,我……” 他一边吃痛,一边唯唯诺诺地向闻潮生道歉,后者对着他道: “去给程峰兄弟磕个头。” 裘子珩闻言,面色一僵。 唰! 就在他犹豫的霎那,闻潮生掌间的柴刀又一次落下,不偏不倚地斩在了他的指缝之间,这一刀吓得裘子珩浑身一哆嗦,他立刻爬到了程峰的面前,对着他连磕了三个响头。 头埋下的时候,裘子珩眼底的怨恨和愤怒被死死拴住,他不停地告诉自己,今天这场子,他一定要成百上千倍的找回来!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大,大侠,可以了吧?” “我已经……知道错了……” 裘子珩给程峰磕头之后,脸上挂着比哭还难看的笑,闻潮生揪住了他的头发,问道: “先前跟你讲的话,记住了?” 裘子珩捂住自己血流不止的左手手指,不停点头。 “记住了!” “我回去,一定改过自新,一定!” 闻潮生与他对视,片刻后笑道: “好,你走吧。” “记得做个好人。” 秦老七似乎有些不放心,他看向闻潮生,待到裘子珩带着断指离去,他才皱眉对着闻潮生说道: “放虎归山,日后怕是祸患无穷。” 闻潮生踱步来到了琴台上,推开了那些琳琅满目的礼钱,将最下面的那幅字拿在手中看了看。 他头也不回地说道: “裘子珩不能杀,至少现在不能。” “不杀他,他一个人告状,能处理。” “杀了他,消息满天飞,全往广寒城传,传过去,麻烦就来了。” 将字卷好后,他转身道: “如今,房间里的诸位都是利益共同体了。” “我们没什么后路可言,为了自己,接下来我安排的事,诸位一定要尽心尽力。” “当然,诸位未来若是有更好的想法,也可以提出来,集思广益。” 说完,他看向七爷,说道: “裘子珩不会善罢甘休,苦海县如今县令不站在他这边儿,他报不了仇,处理不了七杀堂。” “所以,他一定会想办法找他二叔裘跃方帮忙,负责帮忙递消息的,要么是信使,要么是盐帮的商队。” “信使吃的半碗官家饭,江湖人最好不要插手,会留下隐患,这一块儿淳县令负责处理,至于盐帮的商队……先前刘金时已经为我们敲好了关系网,县令只需要继续启用即可,这样负责征收商道税款那块儿,七爷你可以继续做,并且趁着这个机会,好好排查盐帮的商队。” “他们不服,直接揍。” “必要时候……可以见血。” 秦老七闻言瞟了一眼淳穹,对方始终沉默,好似默认了闻潮生的指使,他思索了片刻,说道: “盐帮不是个小势力,真若得罪的太死……” 淳穹这时开口了: “盐帮虽大,但天下鬓毛众多,内部根本无法完全管理,不同地区的盐帮成员勾结不同地区的权势,赚着黑钱,本身就劣迹斑斑,大家寻常时候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触及他们的核心利益,没人会去为了几个边陲地区的商队人员出头。” “他们要真有本事,也不至于付出那么多代价去勾结裘子珩。” “说白了,那就是一些狐假虎威的小喽啰。” “就算背后真的有话事人,也不会厉害到哪里去。” 闻潮生点头: “是这个理,七爷,做事要分清主次,眼下得罪盐帮的人事小,让消息传到了广寒城事大。” 秦老七叹了口气,眉间忧虑化解不开: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能瞒多久呢?” 闻潮生说道: “广寒城到苦海县也就百里路,若是有一匹快马,来去不过半日。” “二位且按照我说的做,三五日之内这个秘密若是不会暴露,那就能一直瞒下去。” 他扬了扬手里的那张写着‘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字条,看向程峰的眼中,带着不怀好意的笑。 “另外,若是搜出了裘子珩寄出的信,二位记得转交给我,我另有他用。” ps:除夕快乐,新年快乐,爱你们宝子们哈哈哈哈!祝各位新年发特么的大财! 么么么么么么么么么么么么么! 第94章 抛尸 较之其他灰溜溜跑路的客人,盐帮的人好似还讲些义气,没有第一时间就这么灰头土脸地回去了,而是藏在了外头,等到裘子珩从里面跌跌撞撞跑出来,立刻迎了上去,询问其状况。 大家一丘之貉,裘子珩是他们的金主,以后他们还指望裘子珩吃饭,于情于理,他们都不能现在跑路。 见到外头还有几名同样被揍得很惨的人在等自己,裘子珩那阴沉难看的脸色稍微好了一些,但手指钻心的疼痛却没有丝毫缓解。 若是搬血境大成,这种断掉不久的肢体只要不是头与下体,缝合回去后,靠着血气的滋养,倒也能恢复如常。 但裘子珩此人生活太过安逸骄纵,寻常时候不是去斗鸡斗蛐蛐,便是在青楼里寻欢作乐,根本没有时间修行,这根断掉的手指以目前县城里的医术,断然无法再接回去了。 一想到陪伴了自己多年的手指分离,裘子珩悲从中来,咬牙切齿地说道: “今夜之耻,来日,我必当千百倍奉还!” “我得让这些江湖蛇鼠看看,谁才是这座县城里真正的话事人!” 寒月当空,细雪纷乱,盐帮几人护送着裘子珩狼狈回了他的住处,心头也稍微放下了些,至少晓得今夜来闯鸳鸯楼的人尚且有数,没真的把裘子珩杀了。 就裘子珩他二叔与广寒城城尉的关系,真要见了血,指不定出什么乱子。 与此同时。 另一头,鸳鸯楼开始打扫现场,淳穹也没跟秦老七讲什么,只是抛给了对方一个颇有深意的眼神,兀自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阿水忽然开口说道: “你现在倒是一点儿不像破庙里的那个流民了。” 闻潮生道: “当时什么样?” 阿水想了想。 “胆子很小,让你帮我查案,差点儿给你魂吓没了。” “但你胆子又很大,那夜大雪没膝,我没想你真敢随我同去,还敢挥刀杀人。” 闻潮生纠正她道: “是挥剑。” 阿水鄙夷地看着他: “还没练几天呢,就开始咬文嚼字了。” 闻潮生道: “错。” “我是怕你真记不住,毕竟你连‘程峰’都能错叫成‘姑娘’。” 阿水恼道: “我那是喝多了。” 闻潮生看向她,认真道: “那以后少喝点,比如我欠你的那六坛,改成三坛怎么样?” 阿水攥紧了拳头,也认真道: “想挨揍?” 闻潮生讪讪一笑,换了话题,圆润地避开了阿水威胁的眼神。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变……现在。” “讲起来,你是最没资格说我的人。” “我因你入局,如今没了后路,再像从前那样唯唯诺诺,那就真的死定了。” “忘川的人不会放过我,陆川不会放过我,淳穹不会放过我……连这天上落下的雪也能要我的命。” “人身处不同的境地,自然也要做出不同的抉择。” 阿水仰起头,望着天上飘落的雪出神,似乎回到了过去的某个时候,她想了一会儿,忽然问道: “那你还记得你的初心么?” 闻潮生摇了摇头。 “我很佩服那些能够一直保持着初心的人,我觉得这些人顽固得简直就跟水底的鹅卵石一样,被水流冲刷了几十上百万年,最后还是那模样。” “可对我来讲,没有初心一说。” 阿水: “为何?” 闻潮生说道: “因为我只活在当下。” … 二人回到了住处,阿水去烧了洗脚的水,闻潮生则继续在青石板上借着今夜明亮的月光练字。 他练会儿字,又提起细雪去练剑。 兴许是那句‘因你入局’让阿水产生了愧疚,她今日帮助闻潮生回忆‘点’与‘勾’的时候,没有再趁机榨取闻潮生干瘪的钱包。 洗漱完后,她去房间内休养,闻潮生还在雪中练字,直到雪渐渐下大了,一个黑色的高大人影才出现在了闻潮生的院子外。 他咳嗽一声,推门而入。 正是七杀堂白狼。 “那个……潮生兄,无咎的尸体今夜如何处理?” 闻潮生收了手里的剑,说道: “搬出去,走南门,扔到一里外那座破庙里。” 白狼将无咎的尸体装袋,而后疑惑道: “扔那儿会不会被发现?” 闻潮生笑而不答,挥手道: “去吧,去吧去吧。” 白狼见状,也没敢多问,拖着尸体离开了。 他走后,闻潮生也收了剑,回到房间内,坐在火炉旁的地铺上,将有些冰冷的手放置于火盆处,借着将要熄灭的余温温暖着自己。 床上盘坐的阿水问道: “你这么确定,扔到破庙里的尸体就一定会被发现?” 闻潮生摇头。 “我不确定。” “白龙卫的人不会轻易出现在苦海县外的,这地方太偏远了,他们一群为宫中大人物办事的人来这儿做什么。” “稍微琢磨下,无非就是你和刘金时的事。” “本来一开始我觉得他们应该是来找你的,那夜被你砍死的人已经说明了来意,但现在我又不确定了,因为你入城这么久,他们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这么久不入城,白龙卫应该受到了一些阻力,或是要做什么,怕打草惊蛇,但如果他们无法在县内做事,还无法在县外做事的话……也就没有拉他们入局的必要了。” “这么显眼的尸体都发现不了,能力太差,弄不好还要砸自己的脚。” ps:今天先一更,休息一天,明天争取早点更新。 第95章 监视 县内某处隐蔽小院,一杆巨大的羊皮伞下,陆川三人静静吃着火锅。 沸腾的红油在锅内翻腾,老羊调好酱料,亲自送到了陆川的手中。 香油葱花,蒜泥花生碎,芝麻鱼腥草。 苦海县找不到牡蛎油,便用盐巴代替。 筷子一搅,陆川尝了尝筷尖, 香气立刻于唇齿间疯狂蔓延。 黔驴卸下了玄铁长刃,坐在了陆川身旁,夹着一块新鲜毛肚,放进了沸腾的红油中烫着,他整个人都盯着沸腾的油泡出神,不知不觉间成了一个木头人。 陆川拿出筷子,敲了敲黔驴的筷子,说道: “吃饭就吃饭,想什么呢?” 黔驴回神时,夹着已经烫成了鞋底的毛肚,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咽下后说道: “在想淳穹的事怎么处理。” “陆先生不担心么?” “关于大人的事若是抖了出去,一旦牵连开来……” 在王城中,他们口中的那位大人豢养了千名门客,皆是有特殊才能之人,陆川是其一,除去本身人的点子不少以外,还有陆家的家族势力也是重要一环。 他自己虽然没什么修为,但在江湖中结交了许多势力,很能吃得开,正因为如此,王城的那位大人手里许多见不得光的事情,皆是由他来打理。 黔驴,便是陆川从忘川之中挖过来,引荐给那位大人的刺客。 他之所以对陆川如此服帖,除了那位大人的交代之外,本身也很感激陆川对他的恩情。 面对黔驴的述说,陆川放下了筷子,说道: “明日,去忘川多找些人。” 黔驴目光一凝: “先生要准备第二次突袭么?” 陆川摆了摆手。 “这种事情,再来一次就没意思了。” “对方必然有所防备,而且从上一次的情形来看,那个女人状态应该还不错,正面想要弄死他们,会引出太大的动静……我让你帮我找人,是为了盯住他们。” “这里头,包括淳穹、闻潮生、还有苦海县那些江湖上的蛇鼠。” “重点是淳穹。” 黔驴皱眉,他问了一句为什么,陆川微微一笑道: “我怀疑淳穹在诈我。” “他应该是真的从刘金时那里找到了一些有关于那件事的线索,但刘金时这人也不傻,大人找他办事,他就算真的留下了后手,也不可能全放在自己身上或是宅邸里,真正的线索,肯定藏得很深,淳穹自己也没找到。” 黔驴闻言回忆了一下先前和淳穹见面时的场景,没看出任何端倪,只觉得那时淳穹的气场太强,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陆先生如此确定?” “我观淳穹,好像没在说谎,而且关于‘徐一知’的字条……” 陆川重新拿起筷子,开始烫着鲜切牛肉,道: “徐一知的事不叫事。” “他在王城,在阑干阁,生与死皆是大人一句话的事,而且当初那件事情做完之后,徐一知就已经被软禁了。” “你看先前淳穹的气势那般凌厉,既然已经摊牌,园中当时也仅有三人,他直接说出那个最危险的秘密,岂不是更具威慑力?” “但是他没有,他只是拿出了‘徐一知’这个无足轻重的威胁,剩下的让咱们自己脑补,凭借多年的经验,我几乎可以确信他就是在诈咱们。” 黔驴听到这里,语气已经带着杀气: “如果这样,现在做掉淳穹,是最好的机会!” 见他要起身,陆川立刻用筷子拍了拍锅沿。 “哎!” “急什么……坐下。” 黔驴确实很急: “陆先生,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陆川叹了口气,继续讲道: “光动淳穹已经没用了。” “先前我让淳穹帮我做掉闻潮生这小子,淳穹在闻潮生家围了两三天,最后贴出告示,说这只是乌龙,你就没觉着这里头有事儿么?” 在陆川的暗示下,黔驴很快便反应了过来,目光一烁: “淳穹……跟闻潮生那小子搅在一起了?” 陆川将烫好的牛肉放进蘸碟里搅弄,缓声道: “恐怕没这么简单。” “闻潮生那小子,我越想越觉得他不一般,搞不好……淳穹这一着,有他的参与在里面,而这小子又跟那个价值十万黄金的女人搅在了一起,麻烦搅麻烦……” “现在直接下手,除非能三方同时做掉,不然动谁都会打草惊蛇,甚至最后鱼死网破。” “比起正面冲突,其实还有一个更好的办法能够解决。” 黔驴问道: “什么办法?” 陆川一口吃掉了沾满香油的牛肉。 “注意他们的动向,在他们之前先一步找到刘金时留下的、能威胁到大人的证据。” … 裘宅。 裘子珩回到家中后,以最快的速度包扎了伤口,看着纱布上一点点浸出的血,手指上那钻心的疼痛非但没有丝毫缓解,甚至愈发严重。 他移开目光,借着桌上烛火,又瞥到了那根早已经冰冷的断指,内心怒火中烧,几乎要将瞳中的一切焚烧殆尽。 这世上的事,常有人越想,越是不通。 他在苦海县生活了这么多年,从来只有他欺负别人,什么时候被别人这么欺负过? 七杀堂这样的江湖臭虫聚集地,眼见着都要被他捏碎了,今夜却跳起来咬断了他一根手指。 还有那个淳穹。 淳穹是最该死的人。 今夜的一切,他本来能够阻止,却选择了冷眼旁观。 等等…… 裘子珩愤怒之余,回思了今夜淳穹的异常表现,瞳孔微微一缩。 是了。 若是没有淳穹的授意,七杀堂这样的江湖蛇鼠今夜怎敢这么大摇大摆持刀闯入鸳鸯楼? 难道这一切都是淳穹在背后操纵? 裘子珩眸子里的愤怒渐渐清醒了些,他知道自己明面上是没办法对一名县令叫板的,想要报复淳穹,报复今夜破坏他好事的这些人,必须得从他的二叔出发。 只有他的二叔能够给淳穹施压。 想到了这儿,他来不及休息,立刻招呼了自己家中的仆役,拿来纸笔,磨好墨,将油灯拿近些,开始写信。 望着在纸上那些饱含愤怒,无声嘶吼的字迹,裘子珩脸上浮现了一抹阴冷狠厉的笑容,想着自己运气该是还算不错,先前在鸳鸯楼中闻潮生那一刀砍下的是他左手的拇指,而不是右手。 倘若砍下的是右手拇指,那他就只能找人代笔了,但代笔最不便的,是不好直接证明自己的身份。 “淳穹、七杀堂……都给我等着!” 第96章 雪中的少年 太阳升起时,风雪小了些,闻潮生劈柴时,吕知命问他最近练字练得如何,闻潮生惊讶地看着他,说: “吕先生怎么知道我在练字?” 吕知命回身指了指二楼,笑道: “上楼能看见。” “怎么忽然来了兴趣练字?” 闻潮生没准备将江湖上的那些琐碎事情告诉吕知命,对方本来就是退隐江湖之人,不喜欢麻烦,于是他说道: “其实以前就喜欢练。” “后来没条件,就不练了。” “现在有了住处,有了吃的,不必为了生活奔波,这点儿小兴趣,也就重新拾起来了。” 吕知命点点头。 “练字好,练字练心性。” “多练练,日后对你修行也有所帮助。” 闻潮生想到了自己在写字上遭遇的困难,跟吕知命请教了一些问题,后者却说道: “练字方面的事,我帮不了你,我字写得一般。” “或许日后你找到一些书法大家,跟他们请教,他们能够帮到你。” 他说到这里,话锋一转道: “潮生,我最近泡了些新的茶,回头凉些了,你可以尝尝看。” 他话音落下,闻潮生眼神一亮,想起了上一次经历的事,急忙谢过了吕知命。 吕知命摆了摆手,笑道: “这茶,千百人喝,便有千百种味。” “可从没几人能真正喝到自己想要的味道。” “我是这样,你兴许也是这样。” 他浇完水,便照例出去散步,闻潮生劈完柴,擦了一把汗,来到了枇杷树旁的石桌处,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望着茶水半天,仰头饮下。 茶水入腹,成了雪水。 闻潮生打了个哆嗦,浑身发冷,皮肤却是滚烫,身边的枇杷树在微风下轻摇树身,沙沙作响,闻潮生觉得眼前恍惚,不经意间后退半步,再一次回神时,四周已然冰天雪地。 他惊骇朝着四周一看,自己竟不知何时身处于无垠的风雪之中。 远山苍茫,惊鸿一瞥,朦胧雪雾吞没了一切,遮盖了一切。 这里……又是何处? 闻潮生不晓得,他顶着风雪,艰难前行,渐渐看见地上出现一行脚印。 脚印不大。 他跟随脚印继续走着,成为了一个笨重的雪人,浑身僵硬,几乎不可动。 终于,在风雪的深处,出现了另一个影子。 那是一棵树。 种于风雪中的枇杷树。 它不开花,不结果,不凋谢,孤寂且坚定地伫立于雪中,如剑,如峰,如不朽。 树下,站着一个少年,仰头看着枝叶。 他和这树一样的锋利,和这风雪一样的冷。 “我不懂。” 少年眉头紧皱,回望闻潮生时,稚嫩的眉宇间与吕知命几分神似。 他像是在与闻潮生对话,又像是在询问另一个人: “你懂吗?” 闻潮生下意识地回答道: “懂什么?” 少年冷笑道: “你根本不懂剑。” “你们都不懂。” “怪不得一百五十年来,剑阁皆败于轩辕。” “不是剑阁不行,是你们不行。” 闻潮生怔住。 他在他的眼中见到了一缕狂。 天下无敌的狂。 从这双眸子里射出的光,要比当初深海烈火中刺出的一剑锋利无数倍。 闻潮生沉默间,少年已收回目光,转身盘坐于枇杷树下,任凭风雪将他埋葬。 于是,他也成了雪人。 只是这大雪盖住了他的身形,却没能盖住他的声音: “我会懂的。” “当我离开这里时,我便是天下第一。” “剑阁一百五十年前输走的,我要全部拿回来。” 闻潮生想要靠近少年,但他走了一步,便觉得皮肤刺痛,再细看时,这漫天风雪,竟成了漫天的剑。 他骇然,何曾见过这等场面? 雪与剑交织,茫茫纷然,致命穿行于绝美的晶莹之中,化为人间不可见的风景。 “我说过了,你不懂剑。” 少年再次开口。 “等这座雪峰的大雪都下成了剑,你再来看。” “带上屠山白来看。” “看他掌中一窍,能否斩我这漫天雪。” 少年话音落下,闻潮生已被这无数雪剑洞穿,风来时,他又回到了吕知命的院中。 闻潮生陷入深思。 这似乎是吕知命给他看的‘当年’。 在吕知命年轻的时候,他也曾面临和闻潮生一样的问题。 诚然,他比如今的闻潮生强上太多,根本不是一个级数的修行人。 但少年也无法稳定让自己的剑意施展。 闻潮生见到的漫天剑雪,仍有瑕疵,他避不开,不代表更强的人避不开。 所以,少年才要枯坐于树下,等雪峰的大雪都下成剑。 “原来……吕先生曾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么。” “他是如何解决的呢?” 闻潮生思索了许久,肩上积累了一层细密的雪片,他被寒意刺激得回神,抖了抖身子,呼出口气。 “算了,先回去吧。” 如今他在七杀堂有了极大的话语权,正好可以借着七爷的手段,让张猎户与糜姨的生活过的轻松些。 而与此同时,裘子珩宅子的门被人忽然敲开,仆役开门后,待看清外面的人,冷冽的五官呈现了一丝错愕…… ps:晚安! 第97章 抓捕 或许是因为裘子珩平日里的作风,导致他宅中的家丁也格外趾高气扬,只是开门之后,这家丁眼中的不耐烦迅速转为了错愕,像是老鼠见了猫,说话也变得唯唯诺诺起来: “大人们清晨来裘宅是为作甚?” 门口的人,正是穿着官服的衙役,共六名,掌间握住的刀兵还染着一层微霜,为首的衙役目光越过家丁,望向了他身后的裘宅,淡淡道: “让你家主子出来,县令有话想跟他聊聊。” 家丁闻言面色一滞,刚想回复什么,那衙役从身上抽出了长刀,横在了他的脖颈。 “莫要浪费大家时间。” “兄弟们今日出来得早,还没吃早饭。” 家丁感受到了脖颈处的寒冷,浑身僵硬,换作是以往时候,他高低得硬气地吆喝一句:“官差办案,那也不能随意将刀架在老百姓的脖子上!” 但今日他不敢。 因为这些官差跟以往的官差不同,他们的刀兵上真的有杀气,有杀气就意味着杀过人,而这名家丁非常清楚,刘金时留下的那些衙役根本不敢杀人。 这名家丁的判断很准确,眼前这些官差并不是刘金时留下的那些,而是淳穹从自己家族中带出来的亲卫。 他们的手上见过血,刀下斩过人。 虽然做了裘子珩的家仆,寻常时候趾高气扬惯了,但这不代表他们真的敢去用脚踹铁板,被刀锋上沾着的寒冷抹了一下脖子,这名家仆胆气全无,也不敢再有丝毫耽搁,转身慌慌张张去通知了裘子珩。 很快,裘子珩缓缓在家丁的引领下来到了门口,他的左手换了一次纱布,猩红的血迹已经看不见了,留下了一层一层祭奠般的苍白。 “裘子珩,大人找你问话,跟我们走一趟吧。” 面对这些神色冰冷的衙役,裘子珩眼底没有丝毫慌乱,淡淡道: “问话?” “我可不记得我犯了什么事。” 衙役瞟了他一眼: “你犯没犯事,跟大人抓你有什么关系?” 裘子珩眯着眼,语气带着浓郁的冷意: “仗着手里有点小权,就想为所欲为?” “目无王法,这官儿,他不想当了?” 为首的衙役看了他一眼,走上前,低声在他耳边说道: “有何怨言,回头你与大人细说,哥几个秉令办事,莫要耽误我们吃早茶。” 他言辞诚恳,裘子珩却丝毫不给颜面。 “若我不走,你们又当如何?” 那名衙役眉头一挑: “你想知道如何?” 裘子珩想到自己已经寄出去的信,格外硬气,挑衅道: “你能如何?” 衙役头目闻言,没有丝毫停顿手软,腕间翻转,刀把一下子击打在他颈间,裘子珩双目翻白,身子登时便软倒在了地上。 他晕倒之后,衙役头目立刻收刀,转身对着其余几名下属说道: “快,快,你们快些将他押送到牢里,彭氏开的豆腐脑每日限量,再不去汤都喝不着了,我先去帮兄弟们买,一人一份,不准赖账。” 几人一合计,他匆匆走了,而其余几人则将裘子珩按照淳穹的吩咐关进了地牢里。 这地牢是刘金时自己在县衙中专门打造的私人监狱,用来处理一些脏活。 烛火微光将地牢装潢得格外幽深静谧,此处隔音确实不错,陷阱门一关上,里外声音几乎不通,淳穹提着一个小板凳,独自进入地牢,坐在了裘子珩的铁笼外,泡着茶,静静等待裘子珩醒来。 衙役下手的力道不重,所以淳穹并没有等待太久,裘子珩便睁开了眼。 他睁眼时,眸子里只是茫然了片刻,立时警觉地从地上爬起来,眼神带着愤怒看向了牢笼外的淳穹。 “淳穹……!” 他咬牙切齿,面色狰狞。 淳穹翘着腿,不徐不疾地喝了一口茶,道: “醒了?” “我呢,其实本来有些事想跟你好好聊聊,但是昨夜仔细想了想,我又放弃了。” “你不配。” 听着淳穹最后那三个极具侮辱性的字眼,裘子珩猛地向前一步,用双手紧紧抓住铁杆,怒视淳穹道: “淳穹,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真以为苦海县是你县令一家独大,什么都是你说了算?” 淳穹反问道: “不然呢?” 裘子珩声音冰冷: “但凡你稍微放聪明一点,出去打听一下,就该知道我二叔在广寒城和城尉到底是什么关系。” “动我,你想清楚后果了?” 淳穹轻轻抿了口茶。 “我觉得我已经够聪明了,没想着跟你谈事儿,不然迟早被你这蠢货害死。” 他静静地注视着裘子珩,又道: “我来这里就看一下你,顺便知会你一声,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的一到三个月,你都会在这里度过。” “我会定时遣人来给你送水和食物,确保你不会死在这里。” 裘子珩闻言,脸上非但没有丝毫畏惧,甚至还森冷地笑了起来: “淳穹啊淳穹……你做的最大的一件错事,就是跟我作对。” “哪怕你不接受我递来的好意,但只要你在县城里安分守己,这县令你就能坐得安稳。” “可千百条好路你不走,你偏生选择了一条死路!” “实话告诉你,我昨夜已经写信,托人寄给了我那在广寒城里任职的二叔,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从广寒城来找我,若是找不着……这后果,怕你承担不起!” 淳穹端着茶杯的手稳如磐石。 “我也实话告诉你,你寄出去的信,一辈子也到不了你二叔的手里。” 牢中,裘子珩听闻此言,先是一怔,表情陡然呈现出了丝丝慌乱,但很快他又皮笑肉不笑地回应道: “截信……县令的手段可真是够脏啊。” “不过,我在县城中的朋友那么多,还有好多生意上的伙伴,他们若是见不着我,这消息怕是要满天飞了。” 淳穹点头: “嗯,本来是个麻烦事儿。” “但关于你,我查的很清楚。” “你没什么生意上的伙伴,都是些酒肉朋友,唯一和你有利益交往的,只有盐帮。” “搞定盐帮……不难。” 第98章 一指奈何 淳穹仅凭借口中所述的那些到底能不能完全阻止风声去到他二叔那里,裘子珩并不清楚。 但他越说,心里越渐渐感到害怕。 因为裘子珩在交谈的过程中发现,淳穹似乎是奔着自己来的。 他绞尽脑汁,完全想不起自己跟淳穹之间有什么恩怨。 这些年在苦海县作威作福,裘子珩手上确有一些命案和不干净的污点在身上,但被他害死的人都是完全没有背景的县民,而且几乎没有留下任何证据。 淳穹怎么想也不可能是因为这些人来找他麻烦。 看着牢笼外的人一副吃定了自己的模样,裘子珩本还凌厉与针锋相对的语气稍微放缓,说道: “淳县令,你初来乍到,我邀请过你一次饭局,但被你拒绝了。” “那件事情过后,我并未做出任何冒犯你的事情,昨夜又邀请你去鸳鸯楼做客,皆是我亲自掏腰包买单,我实在想不通,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你,让你如此针对我?” 淳穹笑道: “你没冒犯我,我也跟你没仇。” “针对你,是因为你恰好惹到了县城里两个你不能惹的人。” 裘子珩闻言,语气扬起,不可思议中带着一抹轻蔑: “这县城中,还有我不能惹的人?” 淳穹道: “程峰、司小红。” 裘子珩诧异地笑了: “一个死了爹妈的穷酸货色,一个琴女?” 淳穹点头: “对。” “这俩人跟我恰好都认识同一个人。” 裘子珩蹙眉: “谁?” 淳穹低头喝了口茶。 “剁你手指的那人。” 裘子珩: “他又是谁?” 淳穹: “以前是流民,我也不喜欢他,但现在我没得选了。” 裘子珩不明所以: “为何?” 淳穹叹了口气,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 其实根本没灰。 “因为我怕。” “我的命啊……现在在他手上。” 提到了自己,淳穹意兴阑珊,准备离开了,不理会裘子珩的大声呼唤与挽留。 到了门口的时候,淳穹回头认真道: “……这人真的很可怕,他那双眼睛能扎进人心窝子里头去,就算我的命不在他手里,我也不想招惹他。” “得罪这人,怪你命不好。” … 县外,细雪纷扬。 一名白龙卫提着无咎的尸体来到行王山某处山头上,朱白玉仔细辨认了一下尸体,确认是本人后,啧嘴道: “无咎在江湖上名气不小,手上人命诸多,今日来到苦海县被人宰了,莫不是遇上了那位从风城里出来的……” 小七今日穿得倒是颇有些春意,轻薄的纱衣将他那娇小却不失窈窕的曲线毫无保留地展示出来。 纷纷雪下,竟是女儿家都难有的绝美身段。 他妖娆地来到了朱白玉面前,蹲下身子查看了无咎的尸体之后,才认真道: “不是她干的,老大。” 朱白玉喝了一口酒。 “怎么讲?” 小七指着无咎尸体上的那一处伤痕,分析道: “这不是致命伤。” “那个女人刀快得厉害,连天人境的武者都避不开,真要杀无咎,一刀就够了。” “这伤不是她留下的,无咎也不是因此而死。” 他说着,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快速剥掉了无咎尸体的衣服,让他光秃秃地躺在雪中。 “奇怪……这一刀对于无咎这样的人绝不算致命,可他的身上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伤痕了……” 小七嘴中惊疑,一旁围过来的白龙卫也同样眉头紧皱。 这时,小七又想到了什么,他伸手将无咎尸体已经僵硬的脖颈托起,借着天光认真查看了一下无咎的鼻孔、耳朵,又掰开了他的嘴看了看,最后震撼道: “是内伤……我的天,这是什么恐怖的内劲,居然能在完全不破坏外表的情况下,杀死一名通幽境的武者?” “难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小小苦海县中,怎么会有天人境的强者?” 望着他震撼的模样,朱白玉也蹲了下来,仔细看了看,指尖轻轻划过尸体的面颊,最终停留在了尸体的额间。 “不是天人……这是……” “奈何?!” 他瞳孔一缩,表情似乎比看见了天人境武者还要惊异。 小七看向朱白玉,声音轻幽: “老大,什么奈何?” 朱白玉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天人之下,一指奈何!” “……三十年前,忘川曾有一名风字旗的顶级杀手,叫做‘孟婆’。” “她平日极为神秘,除了杀人,几乎从不露面,一身内功臻至化境,在江湖上凶名赫赫,四国不少通幽境的武道名家,皆殁于其手,曾有江湖豪侠聂轻远聚集了七名通幽境的成名强者,手持七柄神兵,追杀孟婆,替自己的亲人复仇,却在宾王川畔被孟婆一指全歼!” “观战之人吓破肠胆,惊骇远遁,消息传出江湖后,天下哗然。” “那一指,被称为‘奈何’。” “天人之下……皆不可挡!” “本来当年龙不飞将军传下密令,让我亲自去抓捕此人,可不曾想,孟婆于三十年前忽然销声匿迹,江湖查无此人……今日,竟在苦海县见到了。” ps:晚安! 第99章 请帖 对于朱白玉的讲述,小七面带狐疑,用一种并不是很有信心的语气说道: “老大,不是我涨他人威风,只是孟婆凶名在外,天人境以下的武者,似乎就没有能够借接她一招的……您这真要是遇着她……” 朱白玉瞟了他一眼。 “你什么意思?” 小七被他的目光看的有些不自在,讪笑道: “没什么意思,老大您是知道的,我绝对相信您的能力。” 朱白玉冷笑一声: “你这月的俸钱充公。” 小七面色一白,赶忙说道: “别别别,老大,我月光族啊,上月的俸禄就没剩几个子儿了,您扣我一月钱,那就是要我的命!” “记过吧,记过!” “回头我将功补过,成吗?” 朱白玉冷哼一声,随后喝了口酒,说道: “龙将军岂能不知道此人极难对付?” “孟婆曾因宫内的权术争端,于北部边境军营中刺杀过龙将军一次,那一战一沾即退,但动静极大,龙将军虽挡下了孟婆的奈何指,散却的余威却杀了周遭十六名将士。” “这一次的刺杀是孟婆生平唯一一次失手,也正因如此,龙将军对于孟婆有了较为深刻的了解,而且你也晓得龙将军的能力……他曾秘传我入营,拆解了奈何指与我看,并且授我破招之法。” “可惜,我学会之后,孟婆却从此销声匿迹,江湖上再也不见了。” “没曾想,她竟然躲在了这个地方。” 这时,一旁身着白衣,身材魁梧的十一瓮声瓮气地说道: “我知道忘川也在寻找孟婆,这一次他们大批往县城里头赶,莫不是并非因为刘金时,而是他们找到了关于孟婆的踪迹?” 朱白玉沉吟片刻,说道: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但我个人还是倾向于前者。” “对了……广寒城那头有没有消息?” 十一拱手道: “小五去问过了城尉柯允,案子已经结了,定性为自杀。” “至于其他,暂时没有任何消息。” 朱白玉拇指轻刮眉毛,叹道: “刘金时是平山王的人,而柯允背后的那位大人和平山王并不对付,反倒是和白龙卫走得比较近,若是真的从刘金时身上摸出了些什么,他不可能藏着掖着。” “看来,有关刘金时的一切都被清理干净了。” “这下麻烦了。” 小七瞥过了精致的容颜,眸中浮现思索深色: “不一定,老大。” “在我看来,平山王能找上刘金时,至少证明刘金时这人绝对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如今刘金时死无对证,问不着他,但淳穹那边儿,还能再争取一下。” “另外,不管无咎是不是死于孟婆之手,身上这剑伤也表明了当时境况复杂,不如我乔装一番,先去县城里看看情况。” 他说着,又嘿嘿一笑: “就算将功补过,不罚我俸禄,老大意下如何?” 朱白玉犹豫了一下,不放心道: “要不然让十一陪你一同前去,互相有个照应。” 小七摆了摆手。 “不必,人多了目标就大。” “老大,我办事,你放心,绝不横生是非。” 朱白玉沉默了会儿,点头道: “行吧,那……你先去看看情况,正好刘金时的事情快要落下帷幕了,忘川在外头堵着咱们的人撤走了一大部分。” “这宫野勾结,真是让人头疼。” 小七领命,对着朱白玉身边其余几人挤眉弄眼一番,而后在众人哭笑不得的神情中,转身下山去了。 … 午时。 细雪散去,沉默许久的艳阳再露峥嵘,闻潮生与阿水争执许久,最终二人各退一步,阿水不打死闻潮生,闻潮生出去给她买酒。 还是关珍娘家的酒,闻潮生也不敢给阿水买太烈的,弄了三坛桃花酿,用网袋提着。 他走时,另外一名穿着鹅黄长裙的窈窕女子跟随,二人一前一后,穿越人群,在画廊桥上时吹来了一阵浸着阳光的风,撩起了闻潮生耳畔的头发,他在桥上顿住了一会儿,忽然转身,看着距离自己极近,手上同样提着三壶酒的漂亮女人,认真道: “我以为忘川的人不会这么大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就这么找上我来,完全不避人是吧?” 眼前鹅黄长裙的娇小女人微微一笑,清脆的声音犹如春风抚铃,悦耳提神: “小哥倒是警觉,不过猜错了。” “我可不是杀手。” 闻潮生认真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女人,忽然饶有兴趣道: “怎么称呼?” 女人道: “叫我小七就行。” 闻潮生说道: “我叫闻潮生。” 小七: “我知道。” 闻潮生微微讶异: “你调查过我?” 小七实话实说: “其实主要不是调查你,你是顺带的。” 闻潮生懂了。 眼前这人本来是想要去调查阿水。 “怎么不直接去找她?” 小七很善于聊天,她跟闻潮生并肩而立,一高一矮,像是一对年轻的情人,在艳阳出来的时候,一同看河吹风。 “我有病啊?” “她刀那么快,要是撞了她霉头,我还没开口,她一刀抹了我脖子,谁为我伸冤?” 闻潮生瞟了她一眼,再次问道: “你真不是忘川的人?” 小七语气诚恳: “真不是。” 闻潮生点头: “我猜也不是。” 小七一怔,随后笑道: “那你猜我是那边儿的人?” 闻潮生平静道: “白龙卫。” 河上迎面吹来一股风,带走了小七脸上的轻松与嘴角的笑容。 她表情严肃了很多,侧目认真打量着闻潮生,却无法从对方那古井无波的面容上获取任何信息。 “为什么,因为我穿的白?” 闻潮生与她对视,笑了笑: “苦海县穿白的人这么多,总不能人人穿白就是白龙卫。” “只是无咎的尸体刚扔出去,你就来了,所以我才猜你是白龙卫。” 小七目光闪烁不已,有震惊,也有意外。 “无咎的尸体……是你故意扔在外面的?” 闻潮生回道: “其实那不是尸体。” “而是请帖。” 小七眼神一凝: “请帖?” “请谁?” 闻潮生: “请你,也请你背后的人……入局。” ps:晚安!今天一更,明天补上! 第100章 画廊桥上吹来一阵风 本来今日河上清风不冷,吹入画廊桥时,像是春来前情人温柔的轻抚,而头顶的艳阳曾被风雪遮盖太久,好不容易露面,目光极为热切,被辐照之人多少觉得身上有些热痒。 可站在闻潮生面前的鹅黄裙‘少女’,却觉得后背有一股说不出的冰冷。 他出汗了。 冷汗。 白龙卫与其他江湖组织最大的区别在于,他们为宫中的大人物办事,公事公办,在外开销皆可找上头报销,因此不缺银子。 不缺银子,到哪里都能混得开。 因此,江湖经验颇丰的小七只是花费了极少的时间,就锁定了闻潮生与阿水的位置,不过有了十五的前车之鉴,他是一点儿也不想直接去找阿水,索性先找上了阿水身边的闻潮生。 他得到的消息是,闻潮生是一名完全没有修为的江湖人。 没有修为,表示闻潮生对自己没有任何生命威胁。 本来来见闻潮生时,小七仗着自己修为不俗,大有一种猫见老鼠的自傲感,可只是短短的几句闲话之后,他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可他尚未开口,闻潮生便又自顾自地说道: “我们根本不认识,我在县城里也不出名。” “你们跟忘川那边儿的人应该不是同伙,所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是地头蛇……还是淳穹?” 小七望着面色恬静的闻潮生,竟感受到了一股说不出的压力。 他已经很久没有在与人说话的时候如此紧张了。 在朱白玉手下干了这么久,小七虽然武功不是最高,但心思足够细腻,在对方犀利的攻势下,他也没有坐以待毙,很快便从闻潮生的问题中抓到了关键点,念头一动,反问道: “你与淳穹很熟?” 闻潮生盯着小七的双眸,望着他眸子里已被惊动的河水,忽然笑了起来,笑容中透发着一股看穿后的轻蔑。 这样的笑容让小七有些不安,甚至心底莫名升起了一抹愠怒,他想着,自己这堂堂龙吟境的高手,放江湖上去哪儿都该受到礼待,就算闻潮生看不起他,那也该有个理由——或是显赫的家世、身份,或是比他更厉害的修为,可这两样闻潮生都没有。 这就像是,一个衣冠楚楚的人,被山里来的猴子笑话了。 “我的问题很好笑吗?” 小七毕竟不像十五做事那么冒失,再者此时画廊桥上人来人往,他语气与心中皆是不悦,但也没有动手。 闻潮生笑罢后,说道: “说实话,确有些好笑。” 小七看向他的眼神带着些许锋利: “笑点在哪儿?” 闻潮生说道: “你啊……你比上次来破庙里找我们的那个家伙聪明,那人来的时候吓了我一大跳,真以为他多厉害,说话这么横,结果被一刀砍成了两半,死得老难看了。” “不过,你也不够聪明。” “来找我,该问的什么都没问,不该说的却都说了。” 小七望着这比自己还要年轻的年轻人,嘴角浮现一抹冷笑道: “故弄玄虚!” “你这诈人的手段实在是过于俗套,十年前我尚在江湖上摸爬滚打时,都已经玩烂了。” 闻潮生笑着反问道: “你觉得我在诈你?” 小七冷冷瞥了他一眼: “不是吗?” 闻潮生伸出手,做了一个‘三’的手势,凑近他耳畔,压低声音道: “那你听好,小七。” “我说三件事。” “第一,你虽身着女装,身段娆美亦要胜过大部分女子,但你是个男人。” “第二,你们认识那个与我同在一间宅院的女人。” “第三,你不是来找我和她的,至少主要目的不是,你们的真正目标……其实是刘金时。” 这几句话一出,小七登时便愣在了原地,他死死盯着闻潮生,眸子里的冷意变成了难以言喻的震撼,又凭空生出了恐惧。 在不知不觉间,他的身子已经绷紧到了极致,白皙的颈部爬上了几条青筋。 “不用这么惊讶,这三条消息,都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小七瞳孔放缩着,过了好久才渐渐恢复正常。 他松开握紧的拳头,才发现身体有些隐约脱力,他快速在脑海中搜寻了一遍方才的聊天,眸子里凭空生出几分清明,声音略显颤抖地讲道: “第一条与第二条,我能给自己一个说法,可第三条……我绝对没有说过。” 闻潮生笃定道: “你说过。” 他看着小七那几乎失去思考能力的眼神,咧嘴一笑道: “……其实那个问题,才是我在诈你。” “我一早就知道,你是通过苦海县地头蛇七杀堂找上我的,故意问你淳穹,只是为了印证我的猜测……如今看来,我猜的没错,白龙卫不会莫名其妙往苦海县这样鸟不拉屎的地方跑的,况且你这么关心淳穹,肯定是因为刘金时了。” 小七想要狡辩,但闻潮生却对着他竖起了食指,嘴里的话让他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确定?” “很简单,如今你能从七杀堂嘴里问出关于我的消息,是因为我提前授意过。” “若不然,我不让他们讲……他们便谁也不敢讲。” ps:今天三更,第一更。 第二更12点前,第三更凌晨2点前。 第101章 孟婆现世 闻潮生可没有跟他吹牛。 如今七杀堂内了解他的,都是些高层人物,他们知道七杀堂乃至他们的命现在全都握在了闻潮生的手里,若非是天价的筹码,他们不敢乱说一句话。 至于淳穹,他的处境实则要比七杀堂更为难堪。 他请陆川喝的那壶茶,是一壶根本就没有退路的茶。 从那一刻开始,他就彻底成了闻潮生的傀儡。 因为他玩不过陆川。 淳穹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闻潮生和陆川博弈的一颗棋子,闻潮生赋予了他不存在的价值,所以陆川才不敢动他,想要继续活下去,他需要闻潮生。 这个道理,他明白,闻潮生更加明白。 所以闻潮生才笃定,淳穹不敢乱说一个关于他的字。 在闻潮生最后那句话讲出来时,小七只觉自己的思绪被一股洪流冲散,他在大脑放空于空白之中早已忘却了,闻潮生是一个根本没有修为的普通人。 那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已经让他有些喘不过气了。 “……别那么紧张。” “不就是被看穿了,又不是被捅穿了。” 闻潮生安慰了一下他,但还不如不安慰,小七鬓间被流下的汗水打湿,结成了一股。 他算是看出来了,眼前这个男人一点儿也不比从风城里出来的那个女人好对付。 “你主动找白龙卫,想做什么?” 闻潮生瞟了他一眼。 “想知道?” 小七如实回答: “想。” 闻潮生点头,道: “正好我也有事情想问你,边走边说。” … 县城西,一家寻常宅院内,穿着深褐布衣的老人低头拨弄了一下火盆里的柴,对着院儿里写写画画的小女孩说道: “小羊,过些天爷爷去给你请个先生,专门教你写字,如何?” 小女孩闻言,惊喜地抬起头。 “可以吗爷爷?” 看着笑吟吟点头的老人,小羊又很快低声道: “可是……教写书的先生会不会很凶?” “前天我去碧清园找张富贵玩的时候,张富贵跟我讲,他们先生可凶了,谁若是没写堂后作业,要被打手板心,张富贵那两条手臂上全是红印……” 马桓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放心,小羊。” “爷爷给你找一个不凶的先生。” 小羊闻言,开心地笑着: “谢谢马爷爷!” 顿了顿,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道: “马爷爷,那个……可不可以给小羊一点钱?” 马桓没说什么,从袖兜里面摸出了三串铜钱,递给了小羊,问道: “小羊要钱做什么?” 小女孩小心且认真地将这三串铜钱收好,嘴上回道: “嗯……上次张富贵请我去松鹤楼吃了一顿饭,爷爷不是教导我不要轻易欠别人人情吗,今天他约我去找他玩,我也请他一顿。” 她说着,抿了抿嘴。 “不过,松鹤楼太贵了,我请不起,所以就请他去其他客栈吃点。” 马桓露出了慈爱的神情,轻轻揉了揉小女孩的头。 “小羊真懂事,不过不要跑太远了,天黑之前记得回家。” 小女孩用力地点点头。 “嗯!” “那我出去啦,马爷爷!” 她前脚刚走,马桓轻轻招手,对面院子里给小菜地浇水的中年女人突然放下了手里的活计,用毛巾擦了一把汗,来到了门口对着马桓拱手,而后快步跟去了小女孩离开的方向…… 马桓在院子里独自喝了一会儿茶,门口来了一名穿着朴素的中年人,没进院子,站在院口对着马桓道: “马老,出了大事儿,林字旗的六位大人想要邀您出县商讨……” 马桓倒茶时眸光微动,似乎猜到了什么,但什么都没说,饮下热茶后,才道: “什么大事,居然能让他们凑在一窝儿……若是那十万黄金的悬赏,老朽就不去了。” “老朽年纪大了,没心气,胆子也小,接不了这大活儿。” 来人淡淡道: “不是悬赏。” “是马老的一位老熟人。” 马桓端着茶杯的手轻轻一顿,讶异道: “我的老熟人?” 对方点点头,转身挥手虚引: “事关重大,此事没马老不行,请马老移步,一同商议。” 见对方如此坚持,马桓佯装犹豫,片刻后还是起身,跟着对方一路踩着雪后新阳来到了沔湖上的一座大船上。 船上三层,船中二十五人。 除了马桓外,皆是林字旗靠前的刺客,这些人无论是在江湖上亦或是忘川中皆有不小威信,如今齐聚一堂,必有大事出现。 见到马桓之后,众人对着他行礼,冰冷的目光深层里破土而出了些许敬畏。 与那些新晋的杀手们不同,这些人对于马桓好像格外敬重。 事实上,马桓这些年有意隐藏自己在忘川之中的存在感,许久不曾接悬赏,导致一些新晋的刺客们并不知道这位活阎王当年的凶名是怎么一步一步杀出来的。 而在忘川中行事超过十年的,就会深刻知晓想要晋级风字旗有多么困难。 换而言之,忘川风字旗十二活阎王,没有一个是靠着半分运气才有了今日的地位。 “繁文缛节就免了吧,诸位今日招我前来,所为何事?” 马桓席地而坐,脊背略显佝偻。 一名紫裙裹身的妖娆女刺客开口,磁性的声线里写着凝重: “马老,您还记得忘川中消失了三十年的‘孟婆’么?” 马桓闻言,表情微变: “你说的,是……” 女刺客点头。 “嗯!” 马桓失笑道: “弄错了吧?” “她三十年不见,该是死了,怎么会忽然被你们找到?” 女刺客身边的一名年迈刺客沙哑着声音说道: “确认无误,不会错的。” “无咎死的那夜,有人见到了‘奈何’一指。” “这世上,除了她之外,该只有那位将军能用了。” 他们告诉马桓,那夜不止一名杀手见到了奈何指,所以绝不会错。 得知了这个消息的马桓立刻陷入了沉默。 苏亦仙能有无数种方法解决那夜争端,但她偏偏用了奈何指,还放走了远处观战的人,用意为何,他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清楚。 这是苏亦仙给他的答案。 马桓暗暗呼出了一口气,只要苏亦仙愿意帮忙,他就能趁此机会脱身,再借着后手处理掉那些知道小羊存在的杀手,小羊便能真正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当年她一走了之,害得内部大乱,十殿出手,处理了很多人,连我也险些死在了那场动乱之中。” “这仇,我记了三十年,一直没忘。” “如今我寿数无多,她却忽然出现,这是天意要我了却心愿。” 紫裙女刺客与其余一些刺客对视一眼,略有些犹豫,说道: “马老,孟婆并非寻常江湖宵小,凶名在外,就咱们这些人要与她动手,会不会有些捉襟见肘?” 她与寻常刺客不同,入这行是为了给弟弟治病。 她需要钱,她弟弟也需要她,所以她惜命。 面对她的提议,马桓淡淡道: “你们可以将此事回禀十殿,等待十殿定夺,但我与她之间,一定要有个了结。” “大家都是风字旗的杀手,她杀的人多,我杀的也不少。” “三十年前的恩怨,正好今时清算。” 第102章 魔女 众人并不是不信任他的实力,只是孟婆凶名太过可怕,即便三十年不出,依然极具威慑。 马桓一意孤行,说对方三十年不出江湖,一定是因为三十年前袭击龙不飞那次受了重伤,他好好准备数日,便亲自去会会孟婆。 见他有所坚持,在场的刺客们自然也劝不动,随他去了。 风字旗间的内斗,已然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控制,在场的刺客自然也晓得差距,没人急着去送死。 况且风字旗名额有限,马桓或是孟婆死了,对他们所有人而言都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唯有那名紫裙女刺客答应马桓,如果他死于争端,她会将他的尸体埋入县外一株无名雪松下。 … 县内,长柳街外的一株枯柳上,一名穿着锦裳貂绒的男孩子与一名穿着朴素干净,脸蛋像个洋娃娃一般的女孩坐在粗壮的枝桠处,偶有路过的行人好心,招呼他们下来不要摔伤,二人也只是对着行人扮个鬼脸,充耳不闻。 他们手中一人拿着一串糖葫芦,男孩吃得很快,一口一个,女孩则是斯文许多,先啃掉糖皮,再一点点吃掉里面的山楂。 “下次你来找我,糖葫芦请你吃到吐。” 张富贵扔掉了手里的竹签,看着它扎入了一旁的沟渠中,被清澈的水流冲走。 他开始嗦手指,上面有沾着的糖,眼神不时瞥向了小羊手里的那串没吃完的糖葫芦,不过倒是没有去抢,只是看了两眼。 小羊似乎发现了他的眼神,主动把手里的糖葫芦递给了张富贵,后者却摆了摆手: “你吃你的,我想吃可以再去买。” 小羊眼睛雪亮,摇摇头,声音清脆: “不吃,我吃不下了。” “富贵,你不要的话,我扔了?” 张富贵闻言,急忙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接过了小羊递来的糖葫芦。 他的手臂上,全是柳条抽过的印子,一些深,一些浅。 最深的那条,抽的他皮开肉绽,留下了疤痕。 小羊看着他的手臂,眼中露出了一抹心疼,问道: “那教书先生怎么这般狠毒,下手没个轻重。” “你爹娘也不管么?” 张富贵闻言一怔,随后自己看了看自己的手臂,摇头晃脑道: “我爹说了,棍棒底下出孝子。” “其实原本那天先生只是拿戒尺打我,戒尺虽然痛,但是过一会儿就消了,可我爹偏觉得戒尺打了不长记性,给先生折了一根柳条,让先生把柳条抽断。” 小羊闻言,呼吸一滞,想到自己爷爷要给自己找位先生识字,小小的身子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他不怕把你抽死?” 张富贵嗤笑了一声,用大拇指指着自己,老气横秋道: “我也是练过的人。” “没那么容易死。” 顿了顿,他心虚地向着四周一看,确认他爹不在周围后,才嗦了一个糖葫芦,口齿不清地说道: “其实这事儿真不能怪先生,他当时抽我的时候也不想用力来着……可是后来爹说,柳条抽不断,他就不付给先生这月的薪酬。” 小羊哪里见过这种爹妈,一时间呼吸都屏住了,眼睛瞪得圆圆。 “然……然后呢?” 张富贵吃掉了最后一个糖葫芦,歪嘴道: “然后我才知道,原来这教书先生力气这么大!” 小羊: “……” 她说不出话来,只是又心虚地瞟了瞟张富贵手臂上的伤痕,已经在心里暗暗做了决定,不让马爷爷给她请教书先生了。 张富贵说他练过,她可没练过。 就在她思绪飞舞的时候,三个模样奇怪的人忽然走了过来,他们风尘仆仆,打扮奇怪。 一个秃子,一个道人,还有一名大腹便便的商人。 道人手里拿着罗盘,晃了半天,嘴里发出了啧啧的声音。 一旁的商人极不耐烦,伸手摸着自己的小撇胡子,说道: “劫道人,你行不行?” 劫道人一本正经回道: “我这罗盘,从不出错!” “天星三十六行,我与人算命,一算一准!” “那从陈国逃出来的魔女,定在此处!” 商人带着狐疑的眼神看着他。 “她一个十二岁大的女娃,没钱没人,能奔袭数千里来到齐国这么偏远的地方?” 这时,一直不说话的秃子抬头,望着树上两名年龄相仿的娃娃,目光发亮。 “像,太像了!” 道人与商人也抬头,看向小羊时,目露凶光,像极了三头恶狼。 “一体双魂,天生魔瞳,额间带煞,耳目呈凶。”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商人忍不住了,从抬手一指: “杀了!打道回府!” 道人收起罗盘,仰头抚须而笑: “我就说过,我这算命的本事,当年可是从天机楼里带出来的,怎么可能错。” 他正欲动手,和尚却拦住了他。 “哎,使不得,使不得!” “现在不能杀,这可是天生荧惑,是大灾!” “贸然杀了她,灾劫四溢,此方天地不稳,民不聊生啊!” “你们看看今年齐国这雪,又烈又急,定是此魔女所害,还是速速抓回浮屠宗内,由宗主定夺!” 二人也觉得和尚说的有理,于是道人伸手虚空一抓,方才还在树上的小羊,尖叫一声,便被道人抓入了怀中。 她内心充满了恐惧,想要惊声尖叫,可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 望着小羊恐惧的眼神,张富贵想起自己刚才才吃了她请的糖葫芦,一下子从树上跳下来,拦住了三人。 “你们认错人了,赶快放了小羊!” 劫道人认真与他说道: “不会错的。” 张富贵急了: “跟你们说了,你们认错了!” “她从小就是在县里长大的,怎么可能是你们口中的魔女?” 劫道人与和尚对视了一眼,后者声沉如泥: “魔女向来擅长蛊惑人心,被这大灾影响之人,未来必生劫数,不可有妇人之仁!” 劫道人闻言点头,笑道: “我也是这般想法。” 言罢,他来到了张富贵面前。 在小羊惊骇欲绝的眼神中,劫道人抬手,一掌拍碎了他的天灵。 张富贵七窍溢血,眼球几乎凸出眼眶,身子如烂泥软倒在地,失去生机。 … ps:这章补昨天的。 另外因为上本书死了女主,所以老有人造谣我这本书也要死女主。 这里澄清一下,这本书女主死不死,未来就看各位的努力了。 第103章 当猪杀 回去的路上,马桓整个人的心中弥漫着窃喜,如今他心思全都栽在了自己的孙女身上,只要苏亦仙同意帮忙,他的计划便已成功八九十了。 这些年他在忘川接了许多大单子,手里攒下不少闲钱,只要不胡乱挥霍,怎样也够他与小羊花销了。 而且马桓已经提前在赵国预约了一名江湖上的名医,待到事情结束,他第一时间便带着自己孙女动身前往赵国,马桓会让对方以奇术为自己换脸,到那时,‘马桓’此人便从这个世上彻底消失了。 他可以颐养天年。 一想到未来舒适的退休生活,马桓的脊背似乎都要挺直了些,阳光中晕染的笑意印了几分在他脸上,直至他回到了自己小院中,才渐渐消退。 小羊不在,一直负责跟踪小羊的那名女人却出现了,面色带着焦急,一见到马桓,立刻迎上来,拱手道: “马老,大事不好了!” 她将路上发生的一切告知于马桓,后者听完后,表情倏然一变,眸子里杀意如水瓶乍破,沉声道: “带我去!” “莫要让他们走远!” 中年妇女点头,二人即刻动身,足下生风,身法轻功运转到了极致,终于在县城西门在堵住了正欲上马的三人。 “找死!” 马桓欺身上前,没有丝毫废话,一掌挥出,攻向了劫道人的后背,携小羊于腰间的劫道人感知到了生命危险,怪叫一声,回头仓促与马桓对掌,却在接触的瞬间面色一变。 “是个高手!” 他身形后退两三步,腰间一松,小羊便跑到了马桓的怀里。 劫道人目光凛冽,从怀中取出青铜罗盘,指尖轻拨,精密罗盘上在内力牵扯下,表面竟然层层转动,隐有邪音异象在罗盘中流转不息,淡青色的流光徜徉。 见到这罗盘的瞬间,马桓表情一变。 “劫道人?” 劫道人冷笑道: “有见识,阁下何人?” 马桓不答,目光又扫向了马上的和尚与富户,对方看似隐忍不发,实则浑身劲力流动,如即将离箭之弦。 这三人都是一等一的绝世高手,一旦开战,这三人必然同时出手,他境况艰险,稍不留神,须臾之间便见生死。 “忘川,马桓。” 他一边说着,一边蹲下身子,伸手轻轻摸了摸眼眶红红的小羊,低声说道: “小羊,待会儿爷爷跟坏人打架的时候,你立刻朝县城里跑……但是不要回家,去上次爷爷告诉你的那位姨母那儿。” “蹲在那儿,别出来,听懂了?” 小羊泪眼汪汪,瓷娃娃般的模样惹人心疼,也不知是害怕,还是因为张富贵的死。 她注视着马桓,注视着这位跟自己相依为命数年的老人,心里弥漫着浓郁的不安。 小羊从来没有见过马桓这样严肃和决绝的眼神,一时心头凛冽,晓得眼下的境况容不得她犹豫软弱,立刻点点头。 “嗯!” 马桓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将眼底的温柔敛尽,转身时,独臂袖中一柄贴身短剑滑落于他的掌间。 剑刃上,雕着一支残梅。 握着这柄剑,马桓身上的气势骤然变化,对面三人表情随之凝重起来。 “折梅,天机名剑剑谱排行十七,若非是柄短剑,能入前十,这柄剑在经你之手前,从未被列入过天机名剑谱中,你将它带到了不属于它的高度。” 富户声音低沉,但却没有丝毫留情: “若是单独对上,甚至我们今日只有二人前来,都未必能够拿下你,不过可惜,魔女现世,浮屠宗为救世人,不敢有丝毫懈怠,甚至不惜重金请来了劫道长与我等同行。” “今日你若执迷不悟,必当殒命于此!” 马桓淡淡道: “多言无益。” 做他们这行的,大都不擅长讲话,马桓也只是捡到了小羊的这几年话多了些。 毕竟他们面对的大部分人,都是即将死去的人。 风雷交错,马桓身子一动,顺势也借着浑厚内力将小羊推向了县城方向。 掌间‘折梅’挥动时,斩开的风声挂着初雪的微寒,天上无雪,梅间有雪,虽是短剑,可这一片梅间落下的雪却抹平了短剑所差的一尺之距。 杀手的招式,往往没有观赏性,像是骂架的粗人,还在儒生为优美又下贱的词句绞尽脑汁时,他已经开始问候起了对方的族谱。 最简单的嘴臭,最极致的享受。 马桓的剑,亦是如此。 在这一点上,他与阿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身后传来了刀兵折击之声,而摔倒于县城门口的小羊却不敢丝毫怠惰,她不敢回头,眼泪不自觉地涌出了眼眶,然后她哭着一路狂奔。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哭出来。 或许在那一刻,她的潜意识已经提前觉察到了老人的命运。 小羊哭着,一路跑,一路跑,不回头,不听声音,直至她穿过了残雪未褪的巷弄,穿过了张富贵请她吃过的松鹤楼,穿过了红杏出墙的桂花巷,她终于到了吕知命家中的小院门前,一头闯入,然后坐在院中的枇杷树下,嚎啕大哭。 这哭声惊扰了隔壁的阿水,她提着细雪,在院中似乎演练着什么,听见了这哭声,犹豫了片刻,还是收了剑,一瘸一拐来到了隔壁院儿中,看着地上的小女孩,问道: “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坐在这里哭?” 小羊小手手背抹了一把眼泪鼻涕,还没有开口,身后便传来了急切的声音: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是我家的孩子!” 阿水回头,一名穿着道袍的道人脸上露出了讪笑,匆匆走入了院中,就要去抱小羊,后者哭得更大声了,害怕得朝着院儿里头爬去,道人嘴上还在安慰,可路过阿水身边时,冰冷的长剑却已经横在了他的脖颈处。 细雪的冷与折梅的冷,又有不同。 阿水的剑也和马桓的剑不同。 劫道人躲开了折梅一剑,但阿水的剑,他觉得如今的自己可能不太好躲。 “姑娘,我不是来找麻烦的,别惹事。” 道人声音沉闷。 “你身上有伤,我的朋友也快到了。” 阿水持剑的手纹丝不动,道: “你们不是齐国人,从哪儿来?” 道人: “别问这么多。” “你挪剑,我马上带人就走。” 他言罢,趁着阿水分神之际,右手毫无征兆挥出,青铜罗盘裹挟着恐怖的内劲杀向阿水。 噗! 阿水挥剑,道人手臂飞出,血花如雨。 看着捂着手臂惨叫的劫道人,阿水嘲讽道: “这么慢,你没吃饭?” 劫道人对她怒目而视,气息不稳: “尔等宵小……安敢在此狂吠!” “若非受伤,这一击,你断无活路!” 阿水淡淡回道: “若非受伤,你这样的我当猪杀。” ps:晚安!欠一更,欠一更,记账上…… 第104章 僵滞 面对阿水的嘲讽,劫道人霎时间面红耳赤,他瞪着眼,想说些更犀利的词汇来还击阿水,奈何那条被阿水一剑斩断的断臂就在眼前,无论他说些什么,都显得这般无力。 他看了一眼阿水身后快要跑到房间门口的女孩,表情呈现了浓烈的不甘,他们奔走了数千里,风尘仆仆,好不容易从陈国追到了齐国来,路上穿越沙海时,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流沙陷落,险些没了性命,而今好不容易找到了正主,若说放弃,他是绝不甘心的! 劫道人死死盯着阿水,他缓慢起身,弓着腰一边防备阿水一边捡起了自己的手臂,等待同伙的到来。 阿水也敏锐察觉到了事情不对,没有废话,正欲动手,门口却已然走入二人。 一个浑身发福的富商,一个目露凶光的秃子。 二人气息不稳,身上皆有严重的伤势,富户被洞穿胸膛,伤了肺腑,而秃子四肢隐有颤抖,呼吸急促,口鼻血渍尚未擦干,似乎在强压内伤。 他们前脚踏入院门,便见到了断臂的劫道人,心中顿感不妙,将眼神投向了院中持剑的阿水。 对方虽然身上同样有伤,但气息渊长,再结合劫道人的狼狈,不难看出阿水极难对付。 二人快速交换了眼神,心中皆是惊异,不知为何苦海县这样偏远的地方会有这么多这样的高手。 确实算多。 通幽境的武者在四国亿万万修士中,数目谈不上少,但比例却少的可怜,所谓凤毛麟角,万中无一都不足以描述其稀有程度。 这样的县城中,能撞上龙吟境的武者都难得,可没想到除了马桓之外,这么快他们又遇着了一名修为似乎比马桓还要深厚的武者。 若是他们状态良好,倒也不足为虑,二人眼光毒辣,能瞧出阿水身上同样有伤,还不轻,只是眼下他们为了快速结束战斗,皆被马桓重创,此刻动手,就算能胜, 也必将付出极为惨烈的代价。 只是这代价谁去扛? 若要死人,谁又去死? “我等奉浮屠宗宗主之命,不远万里前来捉拿魔女,以防其祸害人间,姑娘何故阻拦?” 秃子双手合十,深吸一口气,决定先不动粗。 大家皆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谁也不想稀里糊涂就死在苦海县这等鸟不拉屎的地方。 阿水看了他一眼,说道: “魔女……祸害人间?” “你是说我身后那名手无缚鸡之力的豆蔻少女?” 言罢她偏头,借着余光看了看瘪着嘴、抱着双臂浑身颤抖的小羊,语气带着浓郁的嘲讽: “你有病,还是我有病?” 富户冷冷道: “我浮屠宗妙法大师乃是参透天象大道的天人,世间万物,兴衰更替,皆有星辰引路,妙法大师心怀苍生,不惜自损十年修为,为这世间占卜、化解灾劫,姑娘若是执迷不悟,或将酿成大错!” 阿水眉头一皱,回道: “滚。” 这个字除了在情侣之间打情骂俏时会显得矫揉造作,剩下的场景中,都有不俗的杀伤力。 譬如此刻。 三人的耐心皆毁于这一字之下。 秃子强行压下了自己的内伤,沉声道: “与你好言你不听,非要找死!” “真当我等不敢动手?” 阿水认真道: “你们有伤,我也有伤,一起上,我应该打不过你们。” “所以我得拉个垫背,谁第一个来,我先杀谁。” “换一个,下去了就不算亏。” 三人互相对视,面色落下了一抹狠厉。 “动手!” 富户大喝一声,率先往前,秃子与劫道人紧随其后。 但富户也只是踏出一步,便身形一顿,停了下来。 身旁二人也不傻,几乎是同一时间停下。 霎那之间,气氛变得极为尴尬。 “上啊,你不是喊动手吗,停什么?” 秃子压低声音催促富户,而后者面色略恼,但嘴角抽搐一下,也只是说道: “我……我刚才伤势复发了。” 一旁二人哪儿能不知这是他找的借口? 无非就是害怕第一个面对阿水的必杀之剑,想骗他们上去挨刀。 “小事,我们等你调整好便是。” 劫道人说完,忽地捂住嘴咳嗽了几声,硬咳出两口血,摊开掌心与一旁二人看,暗示自己伤得很重,没法打头阵。 富户嘴角抽搐得更厉害了,脸色更为阴沉,道: “等我做什么?” “我调息尚且需要一会儿,如今好不容易找到祸世魔女,赶紧拿下,莫要再拖下去,迟则生变!” 三人如此交换意见,像是做了决定,却一时谁也不敢向前。 自己去赴死,让另外俩人带着魔女回浮屠宗领赏,这买卖,但凡是个正常人来都不肯。 四人在这院中僵持,阿水也没有故意激他们,先前那样讲,无非是看出三人心不齐,以死作胁,好让眼前三人忌惮,拖拖时间。 就在四人僵持不下时,院门口外忽然传来了脚步声,几分杂乱,不是一人。 他们向着门口看去,只见吕知命与闻潮生出现在了那里。 二人有说有笑,待他们看向院内时,闻潮生脸上的笑容一顿,随后道: “先生家中怎么来客人了?” 吕知命也是讶异,他进入院子里,阿水收剑,对着他颔首,算是行礼,吕知命笑着挥挥手,来到了桌子旁,倒了三杯茶,向秃子三人说道: “三位风尘仆仆,想必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见教?” 富户看了一眼吕知命,表情一滞。 这么一破县城里,还有高手? 一般而言,武者对于境界相差不大、或是境界低于自己的人,能借着感知力与经验,大致判断出对方的修为境界,然而他一眼望去,只觉得吕知命身上云山雾绕,白茫茫一片。 他再看时,吕知命又好似成了一名普通人,全无修为。 这种时有时无的状态,给了富户一种剧烈的危机感。 可以肯定的是,对方的修为必然在他之上! “难道……是天人?” ps:还有一更,比较晚,早点休息! 第105章 四测天机 秃子与劫道人也有类似的感觉,但由于他们被马桓重伤过,所以三人有些不大确定自己是不是判断失误,一时间进退两难。 魔女身价不菲,三人千里迢迢奔赴,眼见目标近在咫尺,就如此放弃,岂能心甘? 当然,最急的当属劫道人。 他被阿水断了一臂,这条臂膀若是不能及时接回去,日后只怕便要永远成为一名独臂人了。 缺失一条手臂固然不会使其境界跌落,但对于绝大部分的武者,实力必然受到影响。 他哪儿来的心情喝茶呢? 劫道人不停地向二人使眼神,要战便战,要走便走,他没法拖太久,后果难以承受。 “怎么,三位喝不惯茶?” “……若是爱酒,我家中也有些存货。” 吕知命面带微笑,邀请三人入座,但三人站在原地未动。 阿水闻言,眼神投射过来,片刻后又挪开。 富户抱拳,言辞诚恳: “我等误入此地,是为追捕祸世魔女,并非来找麻烦,还望兄台行个方便。” 吕知命眉宇间掠过了一抹疑惑。 “魔女?” “你们是说……这位?” 他抬手,指着阿水,富户见状急忙摆手,指向了远处房间门口的少女小羊: “不不不,是她。” 吕知命看了一眼吓坏的小羊。 “我观这小女不过十二三岁,亦无修为,怕是杀头猪都摁不住,三位何故称其为魔女?” 富户望着神态焦急的劫道人,示意他再稍等片刻,解释道: “常言道,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我浮屠宗宗主妙法大师曾夜观天象,发现有祸世大劫,于是为了拯救苍生,妙法大师不惜自损十年修为,占卜出大劫具象,派宗门弟子出动,提前扼杀劫害于摇篮之中!” “但这劫数为天地所生,千年不遇,纵然我等全力搜捕,奈何还是落了一人,妙法大师心系苍生,本应闭关修养,可还是毅然冒着寿数折损之险,卜出漏网魔女方位,派令我等出巡,将其抓回,以佛法灌顶,破千年大劫!” 他说得天花乱坠,吕知命听完后却是失笑道: “如此倒是我孤陋寡闻了,这世间竟有这般妙法,非但能凭空区隔千万里定位,还能窥透天机,见人数十年后模样……” 秃子双手合十,言语之中皆是傲然: “妙法大师二十七年前证道天人,星象一途,造化绝巅,可算世间千万,见人,见己,见未来!” 见他煞气遍布的面容上熠熠生辉,闻潮生凑到了一边儿的阿水耳畔说道: “看出来没?” 阿水闻言一怔: “看出来什么?” 闻潮生: “这就一傻子。” “脑浆子都被人洗冒泡了。” 阿水眼睛转了转,也凑到了闻潮生耳畔,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 “……刚才吕先生说他家里有酒,你天天过来劈柴,有见着没?” 闻潮生:“?” … 二人有心情闲聊,劫道人却没有,看着侃侃而谈的秃子与富户,他只觉得吵闹。 手臂钻心的疼痛让他额头渗出豆大汗珠,劫道人晓得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在富户、秃子跟吕知命攀谈时,他慢慢拿出罗盘, 要为自己卜上一卦。 随着指尖内力牵引,罗盘上精妙齿轮转动。 片刻之后,罗盘停止运转。 指针指向了……大凶! 见着那血一般鲜艳的文字,劫道人心脏猛地锤击了一下胸膛,耳畔嗡鸣。 自他出师天机楼后,测卦向来精准,尤其是吉凶,少有偏差。 不信邪的劫道人,望向了富户与秃子,测了第二卦。 内力引动……罗盘停止。 劫道人看向卦象指针,整个人如遭雷击。 大凶! 他不信邪,咬着牙,再测第三次! 可结果……仍是大凶! 三卦之后,劫道人跌坐在地,呼吸急促,浑身溢汗。 他的异常引起了富户与秃子的注意,后者看向他,问道: “怎么了?” 劫道人眼中血丝伸展,犹如枯枝,他沙哑着声音说道: “卦象不稳,速退!” 秃子粗眉,他不甘心地看了一眼很好说话的吕知命,又看了一眼远处瑟瑟发抖的少女小羊,蹲下身子,向着劫道人低声说道: “我观这房宅主人时而如云雾飘渺,时而又如草木寻常,不知是否受伤影响,你且卜他一卦,若是不成,我们便先行退走养伤,来日再另寻机会。” 劫道人闻言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走到这里,三人谁也不想轻言放弃,若是此刻撤离,他们身上这伤就算白挨了。 指尖抓住罗盘边缘,他内力流转,测了第四卦。 罗盘上,齿轮再度如命运转动,古朴且苍老的文字随着精妙的机械一同流转,速度愈发明快,片刻后,劫道人掌间竟然震动起来,秃子见动静不对,立刻道: “怎么回事?” 劫道人满面涨红,双目几乎要凸出眼眶,气息紊乱。 起初,只是握住罗盘的手随之一同震动,到了后面,劫道人的整条手臂、整个人都随着罗盘抖动起来,似乎快要握不住。 这猎奇之象引起了院中其他人的注意,富户与吕知命也停下了攀谈,目光投射过来,只见劫道人身体抖如筛糠,五官扭曲,俨然承受着极大痛苦。 三个呼吸之后,他终于安静,低头盯着掌间青铜罗盘,口鼻溢血,一动不动。 一旁的枇杷树,于微风中摇晃枝叶,沙沙作响,仿佛低语,仿佛叹息。 离得最近的秃子,也被劫道人这番模样吓了一跳,他后退半步,面容间的煞气皆尽化为惊疑,支吾问道: “劫老道……你没事吧?” 劫道人沉默片刻,艰难抬头,面容竟已如朽木苍老,头发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零。 他嗫嚅嘴唇,用尽毕生气力,吐出了胸膛中最后一口气: “快……逃。” 言罢,他的头颅无力垂下,气绝身亡。 这一幕让秃子骇得几乎亡魂出窍,他抬眼,仿佛见鬼一般看向了吕知命,随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身形一动,头也不回地亡命而去! 富户身体僵直,缓缓转头,迎向了吕知命的笑容。 “喝杯茶吧。” 吕知命再次向他盛情邀请。 富户吞咽了一口唾沫,随后,脚步僵硬地走向了吕知命。 他想拒绝。 但不敢。 富户颤颤巍巍接过他递来的茶杯,看了一眼杯中的热茶,最后还是心惊胆战送至唇边,闭目饮下…… ps:晚安! 第106章 全殁 富户战战兢兢将吕知命递来的热茶饮下,感受着喉间那股子热意涌动至胸腹中时,他已做好了殒命的准备。 虽然先前他一直在和吕知命闲聊,不过也听到了罗盘被催动的声音,短暂的意外发生之后,他见到同行的秃子仓皇逃窜,再结合暴毙的劫道人,哪里还猜不到发生了什么? ——劫道人给吕知命卜了一卦,而后暴毙了。 卦者,冥冥之中虽沾染天机,可对于修为浑厚的武者而言,正常的占卜并不会对其造成太大影响。 如今劫道人这般模样,必然是卜到了不能卜的人或事。 什么人不能随意占卜? 当然是承天地道蕴的天人。 先前他们对于吕知命的境界感知时清时惑,不确定是否是自己受伤所致,眼下总算彻底明白,吕知命的境界修为远在他们之上! 富户从吕知命递来的热茶至饮入腹中时,大脑一片空白,他心想,自己今日出行时,应当提前让劫道人算一下运势,否则不至于触了这大霉,在如此巴掌大块地方惹着了吕知命这样的世外高人。 不过,预想之中的死亡并未到来,富户面如死灰在原地等待了几个呼吸,身体并未出现任何异样,这时他才听吕知命絮絮叨叨笑道: “茶味儿还行吧?” “我专门找县城里的茶农收的新鲜茶叶,回来自己蒸晒,苦海县地处贫瘠,种的茶叶偏偏还行,茶味不浓不淡,茶韵不骄不躁,就适合我这种年纪大的人喝。” 富户战战兢兢,不知道吕知命跟他聊这些到底有何用意。 天人……那可算不得人间的凡人了,出口若非是机缘点拨,便是暗示警告,也并非他自己喜欢胡乱揣测,实在是浮屠宗内那位妙法大师自从步入天人境后,就没正常说过人话了。 当初浮屠宗因为无法正确揣摩他嘴里一个‘善’字,死了七七四十九人,此后专门有宗内长老花了几个月研究,做了详细笔录,根据妙法大师发出的不同声调,拖拽的长短音来判断这个字的十六种意思。 富户是浮屠宗内有些资历的弟子了,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那些天人就该这么说话。 只有一旁的闻潮生晓得,吕知命就是单纯喜欢跟人唠嗑。 他话多的时候,见谁都要聊几句。 随着吕知命叨叨一会儿,富户感觉到吕知命对他没什么杀意,但余光瞥过了地面上死去多时的劫道人尸体,始终有一种如坐针毡的惶恐感,最后好容易找到了一个吕知命说话的间隙,跟他告辞。 吕知命唠嗑只到一半,略有些意犹未尽,但见他去意已决,也没为难他,便放他走了。 富户不敢再去多看门口瑟瑟发抖的少女一眼,转身提着劫道人的尸体与断手快速离开。 很快,院子里就只剩下了一些血迹。 见已没有什么事,阿水瞥了一眼不远处梨花带雨的少女,未曾多言一句,转身也去了院门。 “我先回去了。” 闻潮生去到了少女身边,一番询问之后,面色发生了微妙变化。 从小羊的嘴里,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马桓。 回想起方才富户三人狼狈模样,闻潮生心中念头一动,便晓得马桓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他眼神复杂,虽然晓得马桓也不是什么好人,平生孽债无数,手上被鲜血沾满,但至少……这位老人对他只有恩,没有怨。 此刻三人离去,小羊内心的恐惧消退,汹涌的悲伤再也藏不住,哇哇大哭。 短短的一个时辰之内,她在县城里最好的朋友和唯一的亲人全部惨死。 小羊还记得,张富贵请她在松鹤楼吃饭时,曾跟她讲过,他娘去世得早,家里有两个哥哥,但都从军去了,他未来要继承家中的商铺,活得比他父亲光彩,所以他从来不怨父亲对他的严厉。 她也还记得,自己被三个怪人掳走的时候,是张富贵毫不犹豫地跳下来拦在了他们的面前,还为她撒了一个谎。 一个要了他命的谎。 她来县城里没多长时间,二人认识也纯是偶然。 可这个偶然认识的朋友,却因为她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小羊此刻只觉得自己心脏痛得厉害,几乎无法呼吸。 闻潮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眼前的小女孩,沉默得厉害,回想起马桓带他走过的夜路,便将嚎啕大哭的小羊搂在怀里,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 他一句话不说,闻潮生觉得在这种时候,大概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 与此同时,富户背着失去一条手臂的劫道人尸体出了城。 他在路上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可他走得太快,所以也没人发现他背上背着的是一个死人,再者县民也完全不认识这人,不想掺和上麻烦事儿,索性窃窃私语几句便算罢了。 出城之后,那守门的衙役见到这富户,吓得赶紧躲到了一旁,先前富户三人与马桓在县城门口开战时候,他们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这等修为,哪里是他们这样的虾兵蟹将能招惹的? 县门外一棵年纪比他们还大的老黄果树,被一巴掌拍炸,半截树身直接炸成了齑粉,寸寸碎裂,风一吹,飞来的末儿都呛人,二人可不觉得自己这身板儿要比那黄果树更硬朗。 出县城后,本以为一路畅通无阻,可富户沿着路行了半里路,还没来得及喘息,目光一扫前方,便看见了让他惊骇欲绝的一幕。 ——他看见秃子的头颅被一名穿着淡蓝色绒裙的银发女人穿透了天灵盖,提在手中,双目圆瞪,死不瞑目。 这个女人的另一只手上,握一柄短剑,上面雕着支残梅。 一滴血水缓缓淌过剑身。 梅花盛开正艳。 第107章 我只是想帮一个朋友 苏亦仙身上散发的杀气惊心动魄,二人相距数十步,富户却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浸于凛冬之寒中,那些洋洋洒洒本该笼罩于身上的阳光都好似被这杀意隔却了暖意,凛冽得不近人情。 他不敢与苏亦仙对视,表情也不敢露出太多恐惧,只当自己是一名路过的路人,背着已经逝去的老友千里迢迢返回故乡。 但这样的虚伪,又如何瞒得过苏亦仙的眼睛? 他的身上有马桓留下的伤,光是这一点,就足以为他宣判死刑。 富户背着劫道人尸体与苏亦仙交错而过时,他听到了微风中出现了一抹不属于人的叹息。 是剑吟。 生死一刹,富户臃肿的体态以意想不到的迅速闪身,并在同一时间用劫道人的尸体为自己挡下了这致命的一剑。 折梅之利,不在于剑本身,而是握剑之人。 正如富户不久前评价马桓的那样,他将这柄短剑带到了不属于它的高度。 面对马桓时,他已经深刻领悟到这柄短剑的危险,而苏亦仙出剑时,富户更有一种魂魄离体的错觉。 这是身体磨砺到极致的本能对于生死的判断。 他的本能告诉他,他会死在这一剑下。 而事实……也正是如此。 他以为躲开了苏亦仙的剑,他以为劫道人的尸体挡下了苏亦仙的剑。 可那如覆水一般刺出的短剑,偏偏就从一个不可思议的奇异角度刺入了富户的心脏。 剑身上梅花盛开时的寒冷传入了他的全身,富户面色铁青,低头间意识已然恍惚。 寒梅盛开时,也是冬雪到来时。 这一剑的确够冷,比他以往经历的任何一个冬天都冷。 富户缓缓抬手,不顾剑上锋利,握住了剑身,卯足全身力气,却依然跪倒在地。 苏亦仙松手,任由短剑插在富户胸口,他极为不甘地艰难挣扎,最后瞪大眼睛倒在了雪地里。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苦海县这么一个边陲之地有这么多可怕的高手,还一个接一个地被他们撞上。 大道中央,苏亦仙静静看着地面富户的尸体,却没去拔那短剑。 直至许久后,她才对着短剑轻轻说道: “老马,你一生不易,但既是忘川的鬼,落得这般下场,我没法替你辩解。” “最后这份荣誉,送于你落幕。” 言罢,她拂袖而去,不再回头。 … 阳光渐淡,闻潮生回到自己宅院的时候,手臂上已是泪渍斑斑。 他看了一眼站在院中试剑的阿水,将手里三坛酒放在了石桌上。 阿水挽了一个剑花,瞥向他道: “那少女睡了?” 闻潮生点头。 “哭累了,就昏睡过去了。” “吕先生将她安顿在了自己家中,让她养养神。” 说着,他看向阿水那双明亮的眸子,问道: “你恢复得如何?” 阿水与他对视了片刻,很快移开自己眼神,来到了桌边开了坛酒,仰头猛灌两口,接着将手中的细雪抛给了闻潮生。 这回,闻潮生轻松地接住了阿水抛来的剑,不再似当初雪夜狼狈,扑了满面雪泥。 “……永字八解,除了‘点’与‘勾’之外,‘劈’与‘挑’的逆向发力方式我也帮你摸索出来了,等你熟络了,我再教你这个,免得弄混。” 阿水说着,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她侧目看向闻潮生,发现原来是闻潮生看向她的眼神有些不对。 “你在看什么?” 闻潮生收回目光,摇摇头。 “没看什么。” 他企图糊弄过关,阿水却不肯放过他,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拉到面前,盯着他认真道: “快说。” 闻潮生望着近在咫尺的脸,感受着阿水口鼻之间喷吐出来的酒香,笑道: “真没什么,就是今日在外头买酒时,遇到了白龙卫的人。” 阿水松开了手,嗤鼻一声,继续喝酒。 “还以为什么……” 她说着,又喝了几口,忽然身子微微一僵,像是想到了什么事,目光陡然变得锋利了起来,看向闻潮生: “你……问了他们什么事?” 闻潮生没有隐瞒: “你知道我对什么最好奇。” 阿水沉默片刻,冷冷道: “你是不是犯贱?” “一边说自己惜命,又一边不要命地往里头扎。” 闻潮生想了想,回道: “人都犯贱。” 阿水眉头一皱,想再说什么,却被闻潮生提前打断: “其实我也不是那么怕死……前提是死得其所。” “再者,风城的那笔账,你就不想翻个清楚?” 咔! 哐啷! 闻潮生提起了风城的事,阿水陡然捏碎了手中的酒坛,碎裂的瓦片与酒水同时洒落,打湿了她的裙袂,也打湿了闻潮生的裤脚。 她的眸中混乱交织,二人对视间,阿水声音冷到了极点,像是南边破桥下凿不开的厚冰: “闻潮生,你这自大又自以为是的蠢货,根本就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就凭你这条烂命,也有资格去翻风城的账?” 看了她一会儿,闻潮生打开了第二坛酒,他不似阿水那般直接,不徐不疾斟满桌上两碗,而后端起其中一碗,轻轻与另外一碗相碰,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声音。 接着,闻潮生饮下了手中的那碗酒。 酒入腹内,他的声音平静且坚定,仿佛将狂风的苍劲藏入了不化的顽石中: “我当然知道我面对的是什么。” “我只是不怕。” “而且,现在这样的生活,正是我想要的。” 阿水瞥他一眼,语气极为鄙夷,嘲讽道: “你想要什么?” “一呼百应,权倾天下?” “早与你讲过,真正的江湖与说书人口中的江湖,天壤之别!” “当死亡在某个不经意间来临时,你才会明白自己那一时脑热的意气是多么愚蠢,多么可笑……” “你不过是在棋盘边角处侥幸赢了半子,就以为能赢下整局棋?” 她从未用如此嘲弄、如此尖酸刻薄的语气讲述出这样的长篇大论,但面对她的讥讽,闻潮生并未生气,只是说道: “我既不是想赢这局棋,对权力也没有什么兴趣。” 阿水闻言一怔,随后冷冷嗤道: “你有野心,但不该这么虚伪。” “我生平最讨厌虚伪的人。” “你去冒着这么大风险翻那烂账,不为权力,难道为了天下苍生?” 她很不喜欢‘天下苍生’四个字,它们太沉重,太宏大,也太虚伪。 闻潮生轻轻放下了手里喝空的酒碗,就放在了另一个酒碗的旁边,并排而立,他转头看着阿水,答非所问地说道: “阿水,我们算是朋友吧?” 阿水沉默不语。 闻潮生又说道: “你问我想要什么,那我告诉你,我想帮一个可以交付生死的朋友查清楚当初发生的事……” 他端起了另外一碗酒,举到发怔的阿水面前,看着对方脸上所有鄙夷、嘲讽、复杂的神色都消失不见,眼神变得清澈干净。 阿水抬眸,与闻潮生四目相对,听他感慨道: “她陷在过去太深,出不来了。” ps:晚安。 第108章 李商隐 阿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接过了闻潮生递来的这碗酒。 她端在手上没喝,也没说话,呼吸略显急促,与闻潮生相视片刻,还是垂眸看向了酒碗中的自己。 人在手足无措的时候,一定会下意识地找点事情做。 所以,阿水选择了喝酒。 而且与以往囫囵吞枣式的喝法不同,今日她喝的格外温柔,小口小口,大有一种要喝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这当然不可能真的如她所愿。 毕竟一碗酒就那么点儿,在最后一滴桃花酿送入了她的唇间后,她扬起脖颈坚持了几个呼吸,最后终于在闻潮生的注视下,放下了酒碗。 二人间的沉默让她很不自在,但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蜷在布鞋里的十根脚趾头用力抓地,最后在这难堪的默然中,是院门口突兀传来的叩门声救了她。 “潮生兄……” 熟悉的声音在院外响起,正是七杀堂白狼。 他这回不再敢继续称呼闻潮生为‘潮生兄弟’了,虽是一字之差,可态度却截然不同。 闻潮生开门让他进来,白狼拿出了一封信,双手交递给了闻潮生,说道: “七杀堂将裘子珩寄去他二叔那边儿的信截下来了,请潮生兄过目。” 闻潮生将信纸抽出,简单扫了两眼,问道: “怎么这么慢?” 白狼面容上浮现一抹尴尬,如实回道: “这封信送来之前,七爷让我先将其交由淳县令过目,而后淳县令才让我带给您。” 闻潮生点了点头,说道: “我了解了……你先回去吧。” 白狼看着闻潮生,又带着一抹畏惧之色看向了不远处拿着酒碗的阿水,沉默片刻后还是走近一步,低声道: “那个……潮生兄,七爷让我问个话,裘子珩这事儿干系甚大,广寒城那头您准备怎么处理?” 闻潮生望着他,并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只是说道: “回去跟七爷讲,我可以拿你们所有人的性命开玩笑,唯独不会拿我自己的。” “这件事若是没法处理好,我自己也脱不开身,让他安心。” 虽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但白狼那忧虑的神色也的确安稳了少许。 也对。 这个世上,又有几人会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呢? 见闻潮生不愿说,他对着闻潮生一抱拳,转身离开了。 拿着手里的信,闻潮生侧头对着阿水道: “我要去一趟程峰家,你去不去?” 阿水瞥了他一眼,放下酒碗。 “我若是不去,路上你又被陆川堵住,怕没有活路。” 闻潮生摇头: “陆川不敢杀淳穹,便不敢杀我。” “先前我去教授淳穹应付陆川时,他告诉我,陆川曾想借他之手来灭我的口,再佐以黑蜂后的定位,陆川如今应该晓得我们住在什么地方。” “那夜之后,淳穹让衙役在我们的院子外头堵了两三日,最后却以‘乌龙’为借口来让此事不了了之,陆川这人聪明得很,肯定能猜出我们跟淳穹之间有了什么秘密和勾连。” “若他动我,恐会激起淳穹恐惧,让其狗急跳墙。” “陆川最大的弱点,便是他不敢赌,也不想赌。” 阿水眉毛一挑,道: “几成把握?” 闻潮生: “十拿九稳。” 阿水: “那我还是与你一同去吧。” 说完,她拿上了闻潮生开过的一坛酒,路上边走边喝。 被周遭路过的路人惊奇打量几眼后,闻潮生无奈对阿水道: “谁家姑娘像你这样,提着个酒坛子在路上喝的?” “几口酒的事,就不能收敛些么?” 她不答,偏头撇嘴,口中还没咽下的酒便化作水箭射出,闻潮生躲避不及,全淋在了他衣袖上。 这放肆且有力的回击让闻潮生有些哭笑不得,他胡乱甩了甩自己的袖子,识趣地闭上嘴。 来到了程峰家中,对方借着尚未黯淡的天光练字,见到闻潮生后急忙相迎,闻潮生见了他写的字,顿时来了兴致,指着他院中的纸笔道: “不老实啊,程峰,不是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吗?” “怎么还在练?” 程峰面色呈现出了一抹讪然,他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挠头道: “随……随便练练,随便练练,闲来无事。” 闻潮生拿起了一张纸,看了看上面程峰写的字,眉头一挑: “此心疑是染红妆……啧啧,不对,程峰,你小子这是给谁写的?” 程峰面色略有些涨红,局促不安道: “只是打发一下时间,随手练练!” 闻潮生打量着他,这审视一般的目光让程峰愈发坐立不安,最后在他实在招架不住时,闻潮生终于收回目光,笑着说道: “我有更好的诗,你想不想听?” 程峰一时怔然,支支吾吾道: “什么诗?” 闻潮生道: “笔给我。” 程峰闻言,手忙脚乱寻笔来,递与闻潮生手中,见后者沾上些许墨渍,毫尖轻落于纸上,控笔极稳。 随着闻潮生龙蛇而行,程峰眉毛一挑,竟不住念了出来: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他念完,细细一品,忽地激动起来,对着闻潮生道: “潮生兄,这,这是何人诗词?” 闻潮生无比耿直地回道: “这是李商隐的《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 程峰听完,仔细再脑海里搜索一番,哪里有过李商隐这名儿? 他急忙请教: “潮生兄,敢问你口中的李商隐是哪国人士,这等文采,该不是无名之辈,为何我从未听闻?” 闻潮生将笔一扔,道: “他啊,唐朝人。” 程峰暗暗念叨几声,愈是疑惑,表情茫然。 “这世上……有唐国?” 闻潮生: “当然有,要是没有唐国,哪儿来的李商隐,要是没有李商隐,哪儿来的这诗句?” “你琢磨琢磨,是不是这理?” 程峰给他说得呆若木鸡,见他那副大脑宕机的模样,闻潮生笑了起来,也不再逗他玩了,从袖兜里拿出了白狼给他的信,摊开在桌面上,又去挪来了一盏油灯,点燃后放于一旁,对着他道: “好了,别想这些琐碎了,过来看看这信。” “有正事儿找你。” 第109章 仿字 程峰上前来,认真看了看闻潮生摊开的信。 信上字里行间,全是裘子珩带着愤怒的控诉。 他详细地、添油加醋地描述了那夜在鸳鸯楼中发生的事,文中前后三次暗示他的二叔裘跃方想办法派人来处理淳穹与七杀堂。 程峰读完后,饶是他修养不错,也是忍不住道: “好蠢的人。” “莫说是他的二叔只是文吏,便是城尉本人,也不能直接上来就处理淳穹啊……这封信若是传开,只怕要影响他二叔日后的仕途了。” 闻潮生道: “靠着长辈庇佑的人骄纵惯了,多是又蠢又坏,觉得天下老子最大,谁都得哄着。” “他干出什么蠢事儿都不奇怪。” “如今看来,盐帮的人找他而不去找刘金时合作,只怕就是因为刘金时过于精明,从那儿捞不着多少油水,这才找上了裘子珩。” 程峰指尖压着这封信,忽然不解问道: “潮生兄带着这封信来与我看,所为何事?” 闻潮生坐到了一旁的木凳上,道: “裘子珩虽然是个蠢货,但他二叔的确是个非常麻烦的麻烦。” “不把他二叔哄好,那夜去帮忙的人,怕是一个也别想好过。” 程峰也并非真呆,望着手边的信,他隐隐猜到了闻潮生的想法,表情一滞。 “……潮生兄,想要我模仿裘子珩的字迹给他二叔写信?” 闻潮生点头: “正是。” 程峰见状,立刻摆手,面色发白地后退了一步。 “这……不可,不可!” 闻潮生见他这般反应,眸底掠过了一抹好奇。 “为何不可?” 程峰苦笑: “潮生兄有所不知,我当初就是因为不愿临摹字迹,仿写书隶,才终于被赶出了书院,落得这般下场。” “家书乃是亲人之间连系亲情的牵绊,齐国地域广阔,山高水远,许多远去为了谋生或是追逐理想的人多少年见不到自己挚亲,全靠着一封家书来报平安,获知家中近况,我等怎可随意用奇淫巧技来弄虚作假,坏了真情?” 闻潮生笑道: “你倒是随心。” “不过非常时当行非常事,今日来找你,可不是让你去坏真情,而是去救人的。” 他说着,拿起了桌上的笔,塞入了程峰的指间。 “你只要挥挥笔,便能救那夜与我们一同闯入鸳鸯楼的江湖人,救苦海县的县令淳穹,也能救那名苦海县唯一的琴师。” “否则以裘子珩的性子,真要把他二叔请来了,咱们倒是好逃,遁入江湖,大不了远走高飞……可小红怎么办?” 望着指间夹住的笔,程峰心脏狠狠跳动起来,呼吸声变得有些沉重。 “可……” 他仍是踌躇,觉得自己一旦落笔,便坏了自己那颗寒窗十年才磨砺出来的通明之心。 在他犹豫之际,一直喝酒的阿水忽然补刀道: “……我观那琴女样貌不甚出众,也不会讨男人欢心,若是裘子珩将其纳入了家室之中,未来必受排挤,待新鲜感一过,裘子珩对其失去了兴趣,她下场会很惨。” 程峰闻言望向了阿水,面色滞然,后者却皱眉道: “你看我作甚?” “裘子珩想纳的是司小红,又不是我,他若找我,我给他一刀便算了结,可若他去找司小红,我管不着。” 阿水这话落下,程峰持笔的手颤抖起来,他目光闪烁几次,最后咬牙道: “好。” “我写。” 闻潮生拍了他肩膀一巴掌,差点儿给他手中的笔抖落。 “喂……别那么勉强,你又不是在做坏事。” “我观你也不是那些死读书的老学究,老跟自己过不去作什么?” “先前你自己也在骂,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喏,如今不是有用了?” “动动笔,也能救人,还是救下一大批人。” 程峰架不住二人你来我往的攻势,最终还是缴械投降,苦笑着对着闻潮生问道: “说吧,潮生兄……要我写什么?” 闻潮生想了想,回道: “就说自己在苦海县被县令欺负了,但别说的那么惨,字里行间的怨气得深重些,就问问裘方跃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给淳穹施压,越快越好。” “先试试裘方跃与裘子珩之间的关系,等他回信了,再说下一步。” 程峰闻言,心里已经有了计较,落笔几字后,忽然又疑惑道: “潮生兄,我还有一事不解。” “既然裘子珩的信寄不出去,那咱们就权当什么事情没有发生过不就行了?” “为何非要跟裘方跃通信?” “这是否有些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闻潮生笑着答道: “问得好。” “我们走后,裘子珩会被关进县衙数月,甚至更久。他消失了,家里的下人以及不少与他接触过的人就会起疑心,风声能穿墙缝,也能穿山越河,真传到了裘方跃那儿,可就不好做了。” “但如果他的侄儿隔三岔五与他通信,这风声自然也就成了谣言。” 程峰恍然,一时间看向闻潮生的眼神都变了些许。 “潮生兄还真是……心思缜密。” … 月色如水,薄雪染芒。 白日的艳阳落幕后,飞雪再袭,与落下的月光裹挟成了雾茫茫一片,甚是凄冷。 好容易哄睡了伤心欲绝的小羊,吕夫人轻轻锁上房门,无声来到了檐下吕知命身旁,与他一同喝着热茶,赏着院内飞雪。 几杯茶后,吕夫人轻轻说道: “……他策划好了一切,与人学来鲸潜,说假死之后,让人葬他于县城之南的雪松下,借此脱身,从此退出江湖,带着小羊远走高飞。” 吕知命嗅着茶香,忽而叹道: “世事无常。” 吕夫人跟着也道: “是啊,世事无常。” “眼见着计划要成了,我也下了决心帮他,可人算……怎能胜过天算?” “他练了这么多年的鲸潜,到底是没能用上。” 吕知命看着飘至膝前的飞雪,于无声无息中融解,不留痕迹: “北海道人留下的奇术非同寻常,若是用了,今日他便不会死。” “可惜,鲸潜……只能救一人。” “这是他自己的抉择。” 顿了顿,他想起什么,看向闻潮生所在的院落,感慨道: “有抉择,自然就会有遗憾啊……” ps:晚安! 第110章 需要一把刀 对于马桓的遭遇,吕夫人似乎格外感同身受,院子里吕知命精心打养的花草终于被白雪厚厚铺上了一层,她眼神迷离,被微风吹起的银发仿佛也成了雪。 “天道轮回,因果循环,我们这些人,一生做的坏事太多,手上染的血太厚,不会有好下场的。” “这是那小姑娘的劫,更是马桓的劫。” “一生作恶太多,现在才想退出,终归是晚了。” “他是这样,我也是这样。” 吕知命看向她,温声笑道: “娘子,天人大劫之后,你变得信命了好多。” 吕夫人与他对视,认真道: “不是天人大劫之后,而是自从遇见夫君你,我便开始信命了。” “若非命运作弄,你我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二人怎会甘心在如此偏隅之地相守三十年?” 顿了顿,她又说道: “夫君,我年少时持剑在手,意气风发,以为天下英雄不过尔尔,天命在我不在天……可殊不知,冥冥中一切早有定数。” “我这样的人福缘浅薄,恶行无数,而今业债累累,天降责罚,终是难越天人那道槛,与夫君长守。” “大劫那场意外,便是天意。” 吕知命对此,只是安慰道: “若真有天意,那这些年你行下之善事,也该为你消弭些业障了。” “我等凡人,与其妄测天机,不如活好当下。” 苏亦仙哪里不知这个道理? 她只是不舍,只是愧疚。 吕知命用情至深,未来不久她远去寰尘,这人间便剩吕知命一人,往后余生之寂寞,皆是拜她所赐。 二人几杯茶后,吕夫人将话题转向了房间内的小羊,吕知命说,小羊与她有缘,既然她信命,不妨日后将小羊带在身边,也算是了了这桩与马桓的几十年交情。 … 与此同时,从县城离开的小七也回到白龙卫在行王山上的据点,今夜大雪封山,若非他轻功了得,过不了路上那崖边上的蛇牙小径。 回到了熟悉的山间酒馆内,见他一身风雪,朱白玉解下了身上锦绒,披于她身,又拨来两坛烈酒,小七仰头饮下几碗后,身子内劲引动气血流转,很快便驱散了一身寒意。 “小七,怎么讲,有从淳穹那里了解到什么吗?” 众人围拢过来,看向小七的目光皆带着希冀,他当然也没有辜负众望,耿直回道: “没有。” 周遭一群白衣人顿时又全部散开些许,脸上挂着不屑的笑意,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大家本是共事,私下里交情还算不错,再加上朱白玉平日里没什么架子,所以相处随性。 “不过,这一趟也算不虚此行。” 小七话锋一转,让酒馆里的嘈杂声又立刻消隐下来。 见着众人的目光都望向了自己,小七开口说道: “先从淳穹那儿说吧,这人口风很紧,无论我怎么试探,他都滴水不漏地回了我,本来我都觉得他该是真的没有从刘金时那里查到什么,可上山这一路,我越想越是觉得不对,这家伙对我的回复……像是提前预演过的一样。” “暂且抛开淳穹的问题不谈,我还去查了跟风城那个女人住在一起的一名年轻人,那人叫做闻潮生,身上没有半点修为,但……” 提起了闻潮生,小七的面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将与闻潮生在画廊桥上的交互细节一五一十地讲述了出来,在场的人听完后无不陷入了沉默。 尤其是朱白玉,眉目呈现了浓郁的兴趣。 “有意思……他为何会知道白龙卫在县外?” 小七道: “最大的可能就是风妙水告诉他的,当初十五去找风妙水,被她一刀劈了,所以风妙水肯定知道我们就在县外的某个地方藏着。” 朱白玉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风妙水跟这家伙住在一起,还将白龙卫的事告诉了他……这个叫做闻潮生的人又拿无咎的尸体当作请帖,邀请我们入局,可无咎却是被忘川的‘孟婆’杀死的……” “如此说来,岂不是这个叫作闻潮生的家伙跟风妙水与苏亦仙皆有不浅的关系?” “不对,太不对了,一个普普通的县民,怎么可能会跟这俩人扯上关系?” “小七,你有去查过闻潮生此人的信息么?” 小七点头,又摇了摇头,娇俏的眉目间疑惑全不逊色于朱白玉。 “查过,我在县衙的笔吏那里用白龙卫的身份翻过了关于闻潮生的信息,可这人……没有过去。” “他是三年前突然出现的,在县外当了三年的流民,因为缺少十两银子,刘金时没给他齐国人的身份,后来刘金时暴毙,淳穹上任,闻潮生这才从流民混成了齐国人……” 朱白玉笑道: “没有过去?” “只要是人,就不可能没有过去。” “这家伙藏这么深,来头只怕不小。” 顿了顿,他看向了一旁的那群白衣人,目光落在了其中一个人身上: “十一,你这方面消息最是灵通,明日想办法联系一下你在广寒城的朋友,查查这个叫做闻潮生的人。” “对了,他的名字可能也是假的,查之前去弄张他的肖像。” 十一领命,小七这时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对着朱白玉又道: “老大,还有一件事我觉得很奇怪……” 朱白玉看向他: “什么事?” 小七道: “这家伙今日里在跟我询问关于风妙水与风城的事。” “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我感觉这个闻潮生对于风妙水的了解很少。” “这不应该。” “风妙水这样的人,会随便相信一个完全不熟的人么?” 朱白玉沉吟片刻后,道: “那你有说么?” 小七回答道: “说了一点关于风妙水的事……那家伙眼睛很厉害,能往人心里头钻,跟他讲话久了,我会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慌。” “不过我只是告诉他,风妙水以前是风城的军人,其余的,一字未吐。” 朱白玉点点头。 “适当放出点消息也不失为一种权宜之策,这种人眼光太毒,心思太深,你不给他点甜头,他是不会罢休的。” 小七喝了酒,缓缓道: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消息。” “分别时,闻潮生让我带话给老大,他说,刘金时留下的东西在他那里,如果我们想要,只能跟他合作。” 他平静的声音在酒馆内回荡,甚至盖过了门窗外传入的风声。 朱白玉是个老江湖,开口便道: “他要什么?” 小七道: “他说县城里忘川的人太多了,他在县城里有一只眼,现在……需要一把刀。” 第111章 死别 “拿白龙卫做刀……” 朱白玉啧嘴一笑。 “这个叫闻潮生的年轻人,真是够狂妄啊。” 他在酒馆里头踱步,听着外头传入的雪声,沉思一会儿后,开口道: “这场雪下得够大,今夜一过,下山便不易了,再等几日吧。” … 有了北海道人的帮助,闻潮生在不老泉的修行上事半功倍,进步神速。 不过闻潮生并没有觉醒什么神奇的力量,北海道人告诉闻潮生,不老泉这门功夫拆出来后,确实是用来养身的。 之所以那些人练出来有各种神奇的功效,是因为《逍遥游》本身包容性高,能与穴窍之力契合,从而延伸出各种各样神奇的能力。 不过闻潮生没有丹海,开发不了穴窍,自然也就没有这些能力。 不过闻潮生对此也没有多少失望。 北海道人告诉闻潮生,待他未来三门奇术全都修行小有所成,便可以开始参悟逍遥游了。 “庄祖领悟逍遥游后,虽从未与人动手,但天下能与其过手之人已难有二三。” “我们这一脉道门后来皆是修行逍遥游,除我以外,还有二位同门,他们无甚名声,隐遁深山,参悟道法,修为皆不弱,上次相聚,一人已成天人,另一人估计三五年后也该跨劫了。” 北海道人告诉闻潮生,他天生近道,未来或许成就不在他之下,只是修行切不可焦躁贪功,否则横生祸端,兴许未来酿成大错。 一夜过去,天还未亮,闻潮生仍旧早早去吕知命家中劈柴,如今他劈柴只需要半个时辰就能做完以前一天的的活儿。 接着他照例买了早饭,带回来跟阿水坐在院子里吃。 晨光熹微,鸡鸣还未出现,阿水见闻潮生熟悉了‘勾’与‘点’的发力,便开始跟他讲解起了‘劈’与‘挑’。 说是讲解,其实就是抓着闻潮生胳膊练几次。 几日的休整,让阿水身体较之先前好了不少,她运行内力不会再咳血,只是身子微微出汗。 闻潮生握着细雪,模仿着阿水教他的方式练习了几百次,直到气喘吁吁,他才去用冷水洗了把脸,继续练字。 阿水的这个方法的确有所帮助。 如今才过几日,他倒写永字已然有模有样,较之先前的鬼画符有了极大提升。 当然,距离程峰的要求还差得太远。 不过在这个过程中,闻潮生发现了另外一件很有意思的事,那就是他用剑的本事好像提升了不少。 他想起了那夜雪下千钧一发时,为救阿水与无咎对上的一剑,忍不住在院中演练起来。 他想要如同写字那般,仿写出当时那绝妙无双的剑法。 闻潮生尝试几次后,坐在檐下给狗爷喂食的阿水忽然偏头,看向闻潮生的眸子里带着淡淡惊异。 他沉溺其中,没有注意到阿水的注视,直至精疲力竭,闻潮生这才抖开一身的雪,喘息着回到了檐下,喝了一壶晨时烧的开水。 闻潮生有些兴奋。 因为他虽然无法完全复刻出当时的那一剑,但却能明显感觉到自己抓住了些余韵,而这些余韵,让他的剑变得格外凌厉。 休整片刻后,他看见吕夫人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外。 闻潮生昨夜休息前去见过吕知命夫妇,今日相约一同去为马桓上香。 若非那夜马桓帮忙,他和阿水都没法活下来,路上聊起这名老人的逝去,闻潮生颇觉惋惜。 吕夫人告诉闻潮生,马桓帮他挡灾,实则也只是想在她那里卖个人情,让闻潮生不必太过悲悯。 小羊今日眼眶通红,被吕夫人牵着小手,嘴巴一直抿着,众人出了县城西门,来到了林间一处空地,那里用石头堆了一座无字碑。 一夜雪后,这碑被吞了大半,只露出了些许凌乱碎石,望着这些石头,小羊终是忍不住,眼泪似飞雪而落,大声呼唤着‘爷爷’,后来更是哽咽不成声,哭得肝肠寸断。 见着这一幕,吕夫人有些于心不忍,她的叹息回响于风中,说道: “马桓一生声名不好,得罪的人太多,不能正常下葬,不能刻碑文,日后会被掘坟。” “姑且这样,也算半个善终了。” 吕夫人这话并无讥讽,做他们这行的人,谁也没想过死后能有个全尸,还能留座坟。 祭奠完马桓之后,吕夫人牵着喉咙与眼睛皆哭肿的小羊往回走,路过某处街道,小羊忽然停下,望着不远处的一家大宅。 豪宅内一片死寂,唯有门口挂着三五花圈。 盯着那花圈,小羊站了一会儿,忽然挣脱了吕夫人的手,一路小跑来到了那宅子门口,接着跪下,竟开始对着花圈用力磕头,几下沉闷的响声过后,青石板上的雪白便涂上了鲜艳的红色。 吕夫人急忙过去抱住了小羊,后者已经哭不出声,张大嘴巴,用力地呼吸着。 “先回去吧,吕夫人。” 闻潮生轻声说道。 他能感受到小羊此刻的绝望和悲伤,但无法出口安慰。 又或者说,此时最好的安慰就是无声的陪伴。 昨日发生的一切,阿水跟他提起过,从小羊方才的行为不难推测出,因她死去的不仅仅是马桓,还有其他人。 而且,这个人跟小羊关系应该很好。 对于一名年方豆蔻的少女来说,这一切未免过于残忍了。 回去后,吕夫人煲了些养心的汤粥,闻潮生和阿水回院子里,后者忽然说道: “刘金时留下的那处‘证据’,你是不是要下手了?” 闻潮生来到桌旁,给她倒了杯水,说道: “再等等。” 阿水转着茶杯,问道: “你要先清理忘川?” 闻潮生点头。 “嗯。” “但不是咱们亲自去处理,姑且借个刀吧……反正,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ps:剧情修改完成。 晚安! 第112章 对准行王山的剑 小七的出现,让闻潮生肯定了白龙卫此次来苦海县就是为了刘金时一事。 如果他们与陆川是同途者,显然不会一直躲在县外,早入县城了,所以白龙卫与陆川、与忘川皆是对家,闻潮生才会讲出那句,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闻潮生对着阿水道: “陆川这么些天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了,你猜他在做什么?” 阿水伸了个懒腰,回道: “睡觉。” 闻潮生思索的神情被打破,他无语地看向阿水: “你认真的?” 阿水瞥了他一眼。 “我说我要睡觉。” 闻潮生看了看天色,眉头一皱: “这么早就睡?” 阿水翻了个白眼,反问道: “这么大雪,不睡觉,我出去钓鱼?” 闻潮生想了想,也是这么个理。 如今阿水身子还有旧伤,多休息总是没错的,未来指不定什么时候又要打架。 “那你去睡吧。” 阿水推门而入时,忽然侧目,对着闻潮生说道: “你利用七杀堂去盯着忘川,陆川未必不会利用忘川盯着咱们,而今忘川来的人毕竟有些高手,反侦察意识很强,小心对方将计就计。” 闻潮生讶然与阿水对视,但不等他开口,阿水就回房间睡觉去了。 闻潮生站在檐下,一边喝着热腾腾的开水,一边细细思考着什么…… … “陆先生,您让办的事我已经安排好了,忘川那头洒了些银两,不过这次行动我们预算充足,无伤大雅。” 黔驴将清单列出来,递给了煮火锅的陆川过目,后者看完之后,直接将清单丢进了火炉子里,目送它快速化为灰烬。 “这就对了。” “来,坐下吃。” 陆川挽起袖子,给黔驴挪了一个位置,院内巨伞上已经堆积了厚厚一层白雪,伞下雾气蒸腾,香味蔓延向风雪的远方。 黔驴卸下来长刃,插到一旁的雪地中,对着陆川道: “陆先生,行王山太大了,尤其是如今大雪封山,忘川虽然人不少,但就这么个找法,只怕很难摸索到刘金时留下的痕迹。” 陆川夹了一片藕,放到蘸碟中搅了搅,说道: “谁说要去找刘金时留下的东西了?” “我又不是工部的人,没事跑去山里头开山掘石,像什么话?” “而且就咱们这人手,那也远远不够。” 黔驴闻言,眉头紧锁,他想不到陆川这是要做什么,在犹豫的时候,陆川又夹了三根清洗干净的鸭肠,放进火锅里面涮着。 “既然不是寻找线索,陆先生将忘川的人弄进山里是要做甚?” 陆川扬起筷子,看了看烫卷的鸭肠,觉得火候差不多了,眼疾手快塞到了黔驴面前的蘸碟里,说道: “快,先尝尝看。” 黔驴一怔,但还是拿起筷子,把鸭肠塞进嘴里。 陆川盯着他,缓声问道: “怎样,老羊这鸭肠洗干净了没?” 黔驴表情忽地一滞,随后语气略显不知所措地回道: “老羊可是专业的厨子,这……不能洗不干净吧?” 陆川撇嘴: “难说,他有前科。” “有味儿没?” 黔驴吞咽了一下口水。 “回陆先生的话,我咽太快,没尝出来。” 陆川无语,他放下筷子,拿起了一旁斟满的酒,仰头饮下,接着才说道: “还记得我们先前去淳穹那儿喝茶么?” 黔驴点头。 “当然记得。” 陆川舌头在口腔里裹了裹,说道: “当时他说了一句话……他说,只要他死,县城外的白龙卫也会知道。” “先前已经与你讲过,我有特别的‘眼线’,所以白龙卫在县城外这事儿我其实一直都晓得。” “淳穹这话,也是变相表明了他暂时没将刘金时的事儿与白龙卫讲,索性趁着现在忘川如此多的人来到了苦海县,我们钱财也够,可以驱使这些人直接将多余的威胁扼杀在摇篮之中。” 陆川此话说得黔驴眼皮一跳。 看似平淡的话语中,竟然藏着如此惊心动魄的杀机! “正好我从眼线那里得到了消息,说是来到苦海县的白龙卫人数并不多,不过,回头摸索到了他们的藏身处,你得亲自去一趟。” 陆川又烫了一串鸭肠,放到了黔驴的碗里,而后敲了敲他的碗说道: “虽然这头白龙卫的人数不多,但有个很麻烦的人,忘川过来的那些刺客不一定能处理。” 黔驴谨慎地咀嚼着鸭肠,问道: “谁?” 陆川: “朱白玉。” 黔驴咀嚼的动作停下,诧异抬眸,看了一眼陆川。 “白龙卫三教头之一?” 陆川点头。 “对。” “这人武功深不可测,曾亲传于龙不飞,掌间暗器‘三寸仙’让无数江湖人士魂飞胆散,一两名通幽境的高手怕是很难拿下他,我对忘川没有你熟悉,届时锁定了他们的位置后,你亲自带人前去围剿。” 黔驴将鸭肠完全吞入腹中,说出了自己心中最后一个疑虑: “朱白玉死了不是小事,这么大个窟窿,最后陆先生想要怎么填?” 陆川笑道: “怎么,大家都是混江湖的,只准他杀别人,不准别人杀他?” “再大的事,与大人的事比起来都是小事。” “况且,只要咱们封锁一下消息,等朱白玉的死讯传开时,我们早已撤走,只要大人开金口,麻烦便落不到我们的头上。” “你说呢?” 黔驴沉默不语,最后微微点头,同意了陆川的提议。 后者见他吃了鸭肠并无异样反应,于是也给自己烫了一筷子,悠哉游哉道: “……刘金时留下的那些能威胁到大人的秘密,他们到现在都还没去取,不可能在县城内,一定在县外的某处,待苦海县这头的白龙卫被彻底清剿,忘川固然会付出不小的代价,但这一子落定,一石二鸟,不但断了淳穹威胁咱们的一条大路,还能在未来抢夺秘密时,少一个重要的竞争对手。” “闻潮生、淳穹……既然他们想玩,那不妨就陪他们玩玩。” “日后聊道起来,也算一桩趣事。” 第113章 吕羊 陆川想对朱白玉直接出手,一方面是因为白龙卫的存在威胁太大。 如今所有人应该都不会想到,他会对白龙卫直接下杀手。 先趁其不备抹掉白龙卫,而后再处理淳穹与闻潮生,便不会分心。 这招,算半式釜底抽薪。 另一方面,则是陆川对于黔驴的实力绝对自信,虽然黔驴在忘川并不是风字旗的杀手,但风字旗里的杀手武功高于黔驴的不过二三。 他缺的不是实力,而是一个机会。 得知了陆川计划的黔驴,不再如同先前那般紧张和焦躁,安心坐下来,与陆川一同涮着火锅,片刻后,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对着陆川道: “陆先生,老羊今日怎么不在?” 陆川筷子在铜锅里搅了搅。 “出去买菜了,这几日开锅开得太猛,屋子里存放的食材都被吃的七七八八了,没剩下什么。” 黔驴点了点头,吃了会儿,他又提醒道: “对了,陆先生,闻潮生所在的那条桂花巷,日后你都最好离远些,莫要过去了。” 陆川不解道: “怎么,过都不能过了?” “那价值十万黄金的女人还能出来给我一刀?” 黔驴叹道: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但最主要的是,闻潮生他们宅院的旁边有另一个极为危险的人,这人消失了三十年,于那夜忽然出现,一指点死了十几名忘川的杀手。” 陆川诧异道: “这么厉害,谁?” 黔驴: “孟婆,苏亦仙。” 三十年没出现,这个名字再一次响彻于陆川的耳畔时,他浑身一激灵,竟是立刻反应了过来。 “苏亦仙……” “她居然还活着?” 黔驴再次叹道: “是的,她还活着。” “而且似乎与忘川彻底决裂了,眼下我们不在王城,设身过于偏远,陆先生要么再给大人写封信,让大人再多派些人手过来,而且必须是高手,要么就尽可能别去招惹她,甚至必要时,得散些钱财来约束一下忘川里的那群疯子。” “孟婆一事一旦传得太快,马上就会迎来腥风血雨,四国的那些亡命之徒,不知多少高手想要晋级风字旗,一旦他们的注意力投入到了苏亦仙的身上,将苦海县这水彻底搅浑,大人交待的事情就麻烦了。” 黔驴虽然不如陆川腹黑,但考虑事情同样细致,所以手里的事情极少出现纰漏。 陆川听他讲完,微微点头,说道: “这件事情确实是件大事,回头你去操持一下,我手里闲钱不少,忘川的私事,让他们先忍忍。” … 桂花巷,吕知命家中。 眼睛红肿的小羊跪在了吕知命夫妇面前,连磕三个头,她出血的额头被细心包扎上了干净的白布,虽然有了保护的作用,但仍是生疼,不过小羊一声不吭,抬起头后,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干爹’与‘干娘’。 吕知命还是不大适应别人跪在地上跟他讲话,笑了笑,把小羊扶起来。 “行了行了,走个过场就成。” 吕夫人看了她一眼,说道: “小羊,今日我与夫君收你为干女儿,未来你便跟着我一同生活,但有一点,你必须要答应我。” 小羊抬头看着她,认真听着。 吕夫人道: “未来我与夫君会教你习武防身,但你不可拿着我们教你的武功去给你爷爷报仇,记住了么?” 小羊沉默了会儿,竟没回话。 吕夫人眉头一皱。 见小羊这般,吕知命轻声道: “娘子,你虽是为了她好,但孩子如今悲伤与愤怒全都憋在心口,正无处发泄,你让她此时答应这要求,未免太急了。” 吕夫人闻言,似乎也觉得现在说这些小羊不大能接受,便又改口道: “那此事日后再议……小羊,你说你名字是爷爷马桓为你起的,我们便不再重新为你取名,如今将我们的姓氏赠于你,你便叫吕羊,可好?” 吕羊这回乖巧地点点头。 “嗯!” 简单的仪式结束后,吕羊便有了自己的姓氏。 她名字虽不好听,但二人心中皆清楚,这个‘羊’字是她对于自己爷爷唯一的缅怀了,若是狠心夺走,属实不人道。 大雪纷然落下,吕氏夫妇为吕羊打整了一处干净的房屋,此后三日大雪不停,她也一直在自己的房间内不出,吕夫人担心孩子悲伤过度,心思不通去寻短见,屡次找她谈心,但吕羊也没有任何过激的表现,只是格外沉默。 如是直到第三日清晨天光未亮时,闻潮生在吕知命家中劈柴,吕羊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柴房门口,盯着闻潮生看。 闻潮生问她话,她也不答。 柴门透风,雪大了,风也冷,见她身形单薄,还没穿外套,闻潮生便招呼她进来,在柴房的一角为她生了个小火堆,给她搬来了一个小板凳,让她坐着烤火。 “你为什么要来干爹家里劈柴?” 吕羊声音稚嫩。 闻潮生头也不回,一边劈柴,一边说道: “说来话长,你有心情听吗?” 吕羊一双小手在火旁烤着,这角落里风小,她脆生生地说道: “我睡不着。” 闻潮生深吸一口气,盯着面前的柴块儿,放慢了劈柴的速度,开始为她讲述自己这三年来在县城里遭遇的一切。 在听到闻潮生吃过生的蚯蚓时,吕羊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露出了一副‘你真是狠人’的表情。 马桓以前钓鱼的时候,她玩过蚯蚓。 当时只是弄在了手上,她凑近闻了一下,那味儿至今记忆犹新。 闻潮生的故事让吕羊听得入神,或许是因为二人都有着极为不幸与苦难的过去,无形之中拉近了一点二人的距离,让她的话变多了些。 最后,在吕羊对着火堆出神时,闻潮生劈完了今日要劈的柴,他起身拍拍手,将柴刀收回了身上,对着吕羊道: “我要出去买早饭,你去不去?” 吕羊回过神,点点头,又有些犹豫: “一会儿干爹干娘醒了见我不在,会不会担心?” 闻潮生道: “留个字条就行。” 吕羊还是跟他走了,二人在熟悉的地方买了豆浆,豆腐包子,油条。 吕羊说自己只喜欢吃油条,尤其是刚出锅的热油条。 回到院子里,闻潮生将早餐放于檐下的小木桌上,阿水已经洗漱完毕,三人就这么坐着吃了起来。 吕羊咬一口油条,会时不时看一眼闻潮生或是阿水。 早餐吃完后,阿水回房运功养伤,这时吕羊才小心翼翼地凑到了闻潮生旁边,低声问道: “潮生哥,你媳妇是哑巴么?” 噗! 闻潮生最后一口没能咽下的豆浆化为利剑,噗嗤一声,喷入了院中的雪幕。 ps:晚安。 第114章 淳穹的忧虑 闻潮生从来没有想过,一名如此年轻的、天真无邪的幼稚少女,一句话能造成这么大的杀伤力。 他不敢回头,只是偏头同样附在少女的耳畔小声说道: “第一,她不是哑巴,她只是没讲话。” “第二,她不是我媳妇,我们是朋友关系,以后你可以喊她水姐。” “第三……她耳朵很好,你刚才骂她的话,她大概是听到了。” 吕羊闻言,瘦弱的身子忽然一僵。 二人对视间,似乎是感受到了身后投射而来的、若有若无的审视眼神,身上的汗毛微微竖起,片刻后,吕羊站起了身子,低头搓手,闷闷道: “潮生哥……那个,我刚才好像听到干娘在喊我,我先回去了。” 她说完,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屁颠屁颠朝着院子外头跑去,根本不回头。 吕羊走后,闻潮生略显尴尬地回头看着盘坐于床上的阿水,解释道: “……小孩子,童言无忌。” 阿水眨了眨眼,眸中一片茫然,问道: “什么童言无忌?” 闻潮生一怔,随后立刻想到阿水方才在运功疗伤,没听到他们窃窃私语也属正常,便道: “没什么,你好生修养吧。” 顿了顿,闻潮生又道: “上次给你买的酒喝完了?” 阿水目光从闻潮生身上挪开,瞟了一眼外头的大雪,淡淡道: “还没。” 闻潮生点点头: “那成,正好今日雪大,我就不出去了,在院中练练字。” 他言罢,为阿水轻轻关上了房门,外头的冷风灌不进去,只好绕开,将雪的怨气全部撒在冰冷的木梁上。 门被关上后,盘坐于床褥上的阿水松懈下来,她左手手肘搭在膝盖上,手掌撑着下巴,望着房间一角出神。 许久后,昏暗的房间里响起了一道微不可寻的声音: “……水姐……真难听啊。” … 凛冽雪风刮过了县城的每一处角落,但无论是东边的沔湖还是北边的沉沙河上,仍是密密麻麻遍布着黑点,再近些,这些黑点便成了一只又一只的小船。 而在每只小船上,还有更小的黑点,那便是苦海县的渔民。 经历了刘金时数年的精心操持,苦海县的一湖一河皆成了公家的‘财产’,这些渔民们皆要起早贪黑,风雨无阻,才能靠着打渔来养活自己的家庭。 但不得不说,刘金时又是一个很会拿捏分寸的人,只要这些县民足够拼命,纵然没法发家致富,存点小钱还是不难。 于是,即便苦海县的渔民们怨声载道,天天都在私底下变着法子祝愿刘金时身体健康,但却无一人想过反抗。 而今刘金时暴毙,淳穹上任,他与七杀堂交互之后,因为日后要用得着七杀堂,自然也不能完全断了这些江湖人的财路,但放宽了一些刘金时私立的灰色赋税。 他的本意是想要这些县民们冬日里可以活得轻松些,却不曾想这些人见到了甜头,竟是干得更起劲了。 不管如何,因为这件事情,淳穹在县城里的名声确实要比刘金时好很多,今日傍晚他了却公事,从县衙中出来去街上买饼时,那卖饼的妇人竟送了两块给他。 她身边的小孩喊了一声淳大人,清澈的目光中带着好奇,带着羡慕,带着敬畏。 淳穹与妇人聊过时,才得知她的丈夫便是渔民,受了他恩惠。 夕阳渐落,妇人与小孩收了饼摊,淳穹目送穿着臃肿的妇人带着自己七八岁大的小孩子离开时,被大雪遮掩的目光带着一抹惘然。 他看了许久,直到身上被雪铺了一层,手里的饼完全冷却。 淳穹终是在寒冷中回神,他抖了抖自己身子,又甩了一下饼上沾着的些雪渣滓,一口咬下,细细咀嚼着饼内被细致烤化的糖,品尝着冰冷的甜意。 路上偶有县民认出他,热情打了招呼,淳穹也只是点头回应,直至他拐入了桂花巷,来到了闻潮生的门前,那种心间上莫名的沉重才稍微缓解了些许。 隔着那门缝,他看见闻潮生坐在了檐下火炉旁,用一根毛笔蘸水,于火炉上炙烤的石板上练字。 淳穹眸中闪过一丝讶异。 他敲了敲门。 没过一会儿,他便来到了檐下坐着,闻潮生别的也没有,就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 “这么大雪跑来找我,有事儿?” 淳穹点点头,一开口,嘴里漏出了略带急促的白雾: “陆川那头数日没有动静,我心不安。” “他这样的人,不会轻易放弃自己要做的事情,这么长时间一动不动……” 闻潮生理解他的担忧。 “他沉寂得越久,你越不安定。” “如果他弃子了,不跟咱们玩儿了,他应该打道回府……但是他没有。” “这意味着,陆川肚子里肯定在憋坏水。” 淳穹抿了一小口凉白开,眉宇间的愁绪化不开: “衙役里有个人才,干了好几年了,记忆力很好,以前帮刘金时统算过县城的人口流动,这些日子,我又让亲卫带他去做了统计,对比了一下去年与前年的记录,这些日子苦海县的人口流入流出多了一倍不止。” 他说着,瞟了闻潮生一眼,语气格外沉重: “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些人的身份。” 闻潮生沉默了片刻,面色也严肃起来: “忘川的杀手……还在往苦海县涌入?” 淳穹点头。 “嗯。” “而且这两日的尤其多。” “出入皆有。” “我怀疑这里头……有什么事。” 第115章 淳穹的请求 淳穹的担忧不无道理。 如今陆川就像是藏在了阴沟里的毒虫,随时可能跳出来给他们狠狠一口。 面对淳穹的提醒,闻潮生道: “我知道了,回头我会让七爷帮忙盯着些,一有情况,随时联系。” 淳穹饮下热水,呼出口气来,经历了冷却期,他现在对于闻潮生那股莫名的信任感也不再像先前那般炽烈。 闻潮生虽然心思敏锐,眼光锋利,可两方博弈,靠得也不全是脑子,影响胜利,影响生死的因素很多。 所以得到闻潮生的承诺后,淳穹心里的不安并未缓解多少。 “我也会让人多盯着点,另外……” 言及此处,淳穹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眉头皱着,欲说的话竟然卡在了喉咙里。 闻潮生见状道: “有话要讲,不要犹豫。” “你要相信我的接受能力,哪怕你说出再不可思议的事,我也不会嘲笑或是讥讽你。” 淳穹抿了抿嘴,放下了杯子,整个人没有了白日里县令的架子,略显局促道: “倒也不是什么荒诞古怪,而是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闻潮生面容上浮现出了一丝诧异的笑: “奇了,我有什么能帮你的?” 淳穹缓声道: “……几个月前,齐国王城阑干阁遣送一名内部的学子返乡,那人正是苦海县的县民,只是关于这人的信息被抹去、被隐藏得太多,我找了许久,毫无音信,毫无线索。” “平日里县城诸多公事烦扰,我没法总在外头乱逛,与人接头,恰巧你与七爷也算熟了,帮我找找这个人。” 闻潮生低头喝水时,杯中的自己眼神轻动了一下,旋即便又恢复如常,无人瞧见。 “阑干阁……那真是来头很大啊,你找他做什么?” 淳穹摇头。 “私事,就别问了,总之你帮我找到他,我有重谢。” 闻潮生点点头: “我尽力。” 二人聊了许久,本就黯淡的天色被大雪背后的朦胧月辉泼上层层叠叠的寒冷,淳穹起身,告别了闻潮生,他路过院门口时,朝着吕氏夫妇的院中看了一眼,转身远去了。 他一走,阿水便推门而出,双手抱胸,靠在门口,望着雪中的眼中好奇: “……真奇怪,他不是奔着刘金时来的么,为何会忽然找上程峰?” 方才淳穹拜访,她下床躲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实在想不明白为何淳穹突然要找那个被阑干阁遣返的人。 他要找程峰,却不认识程峰。 “难道……他先前接到了王城里的某位大人物的密令,要除掉这书生?” 闻潮生偏头道: “阿水,你有感觉到他的杀气么?” 阿水摇头。 “没有杀气。” 闻潮生点头: “对,所以我觉得他应该不是要杀程峰,而是奔着其他事来的。” 阿水瞥他一眼,片刻后淡淡道: “你要告诉他程峰就是他要找的人么?” 闻潮生摇头。 “不讲。” “于情于理,我都不会把程峰扔给他。” “这秘密,我瞒他一辈子。” 阿水: “但是他有重谢。” 闻潮生看向她: “你酒瘾又犯了?” 阿水不答。 闻潮生又说道: “上次买的酒不是还没喝完么?” “要不你拿出来,我陪你喝点?” 阿水: “下次吧……我这两天试着戒戒酒。” 闻潮生闻言眉毛向上一挑,笑道: “呵,今儿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阿水眉头一皱,盯着他道: “再笑就去给我买酒。” “你还欠我三坛……而且这几日教你‘挑’与‘劈’的笔法,我还没找你对账。” 闻潮生不笑了,他摸了摸自己袖兜,里面哗哗啦啦,是铜钱凄凉的悲鸣与回响。 “要不明日找七爷蹭顿饭吧。” 他提议道。 阿水: “也行。” 闻潮生想了想,对着她道: “那你把酒拿出来,外头怪冷,我也想喝点,正好明日可以去七爷那里进货。” 阿水盯着他,语气带着一抹慌张: “你冷就多喝热水,喝酒作甚?” “而且那是我的酒。” 闻潮生‘哎’了一声: “你才说你要戒酒,不能这么快破戒吧?” “你这种江湖高手,总得有点原则。” 阿水蹙眉: “你好烦。” 她转身进入房间,并毫不留情地把闻潮生关在了门外。 闻潮生摸了摸自己鼻子,面色略显讪然,但也没计较,身后忽传来悉簌之声,他回头一看,是才从县外回来的狗爷到了院子门口。 它身材愈发苍老瘦弱,除了年龄以外,这场大雪亦是帮凶。 虽然闻潮生给它弄了些暖和的衣服,但这大雪人在外头久了不动都撑不住,更何况是一条老狗,未来某日狗爷不回来,闻潮生都不会意外。 他心疼狗爷,却也知道自己不能拦它。 正如当初阿水所说,狗爷其实什么都知道,但它还是选择了要去等一个不回来的人。 它病在心里,无法割舍曾经与这座宅子主人范有为的感情。 闻潮生不知道二者之间彼此陪伴了多久,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座宅子的主人范有为曾经一定对狗爷很好。 狗爷的窝被移到了屋内,它回来站在紧闭的门口,抬头看了看门,又看了看闻潮生,后者耸耸肩,端来碗热水放在它面前,狗爷象征性地喝了两口,门便忽然打开,阿水盯了一眼闻潮生,然后弓腰一搂,把狗爷抱入了房中,又将门关上。 闻潮生无语,他去烧了一壶泡脚的水,望着门边儿的细雪,心思一动,又提起剑,来到了院中。 这一次,他没有舞剑,而是盘坐在地,将剑平放于自己的膝盖上。 他也不知道这么做有什么用,但他饮下吕知命的那杯妙茶,见到了年轻时的吕知命便是在大雪中盘坐悟道,想来这雪该是对悟道有些催化作用,自己悟性不错,兴许也能借此悟出些什么。 天上鹅毛大雪纷扬而落,闻潮生忍着那刺骨的寒冷,强迫自己进入空明状态。 他放缓呼吸,感受着自身气血流逝,渐渐的,整个人都被大雪覆住,与少年吕知命一样,变成了一个雪人。 身体的寒冷随着冥想渐渐消失,闻潮生整个人轻飘飘的,仿佛进入了某种绝妙的状态。 直到某一刻,闻潮生感觉自己变得轻盈、几乎要飞起来的时候,一只纤细的手猛地拽住了他的脖领,把已经几乎冻成冰雕的闻潮生拖入了房间内…… 那柄细雪如是孤独跌落在了院子里,很快便被大雪埋没。 屋内,意识模糊的闻潮生感觉到一双手摁在了自己后背,接着道道温暖的力量犹如流水从后背传遍全身,将他包裹,慢慢地驱散着杀入他身体深处的寒意。 待到他气血终于活络,闻潮生的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歪倒在了床上,他眼皮发沉,闭目便睡了过去…… 意识远去的霎那间,他隐约听到有人在骂他: “……蠢货。” ps:晚安! 第116章 一个不留 这一觉,闻潮生睡得格外沉。 也不知是因为他久违地再一次睡到了床上,还是因为鼻翼间始终缭绕着一股熟悉味道,今日他清晨睁眼时,身体竟有了一种重生的感觉。 闻潮生动了动,这才意识到自己睡在床上,他微微掀开被子,阿水身上独有的气味扑面而来。 “醒了?” 阿水淡淡的声音从地上传来,闻潮生垂眸,见她盘坐在地铺上。 一旁的火盆还燃着,但无明火,柴中一片纯粹的红,鲜艳胜过了天际初升的朝阳。 “我怎么睡床上了……” 闻潮生眸子里尚且还有些迷茫,但很快,这迷茫便被一片兴奋取代,他对着阿水道: “阿水,我昨夜悟道了!” “那感觉真是玄妙,飘飘欲仙,整个人都仿佛要飞起来……” 他说着,便发现阿水看他的眼神带着怪异,像极了看路边流口水的傻子。 “你什么表情?” “莫不是妒忌了?” 阿水冷笑一声,说道: “还悟道……你那是失温。” “昨夜但凡我再出来慢些,今日这个点儿你都该下葬了。” 闻潮生闻言,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继而思索了一下,仍是有些不甘心地说道: “你确定我是失温了,就是说,有没有一丝丝的可能性,我是悟道时进入了某种玄妙的状态?” 阿水语气带着一丝讥讽: “是挺玄妙的。” “昨天你身上冻得比你现在嘴都硬……你非说是悟道,那便是悟了吧。” 言罢,她懒得去看闻潮生,闭目运转不老泉,滋养自己的伤躯。 闻潮生脑子尚且有些混沌,讪然一笑,随着身体渐渐活络,他才记起了些昨夜的事,一时间确信自己昨夜大概八成多半是险些被冻死了。 叹息一声,他穿上衣服,对着阿水道: “我去劈柴了。” 阿水没理他。 闻潮生出门后,发现外面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雪中,一条浅浅的拖拽痕迹赫然在目。 来到了昨夜打坐的地方,闻潮生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将手伸进了冰冷的雪中,把被埋了一整夜的细雪挖了出来。 感受着冰冷的剑身,闻潮生似乎感受到了昨夜的凶险,心头终于有了后怕。 没想到,县外三年的悲苦没有杀死他,忘川可怕的凶徒没有杀死他……这顽强与天争来的性命,却险些埋在了自家门口。 “果然,人比人气死人。” 他感慨了一句,去到吕知命家中,开始了今日的劈柴任务,不知是不是因为不老泉的缘故,即便昨夜险些被冻死,但闻潮生恢复过来后,竟没有半点后遗症。 劈完了柴,他用一根毛巾擦了擦脖子上微微冒出的汗,起身出门时,竟看见了坐在院中喝茶的吕知命。 他有些意外地与吕知命打了招呼,寻常时候,吕知命这个点儿还在睡觉,不知为何今日竟起得这般早。 “潮生,我昨夜睡前观你盘坐于院中悟剑,如何,可有悟出些什么?” 吕知命笑吟吟地向他问道。 被点到的闻潮生身子微微一直,想起了昨夜的难堪境况,面容上甚是尴尬,他说道: “确实有深刻体会……” 吕知命眸子一亮: “哦,讲来听听。” 闻潮生: “嗯……体会就是我不能效仿先生这般于雪中悟剑。” 吕知命怔然: “为何?” 闻潮生沉默了会儿,用一种很认真的语气回道: “因为我会冻死。” 这个答案,让吕知命啼笑皆非。 随后,闻潮生心思一转,对着吕知命问道: “吕先生,我有一事很好奇,既然您与我一样都没有丹海,按理说身体的强度会远远不如世间的修行人,为何您年轻时可以长时间盘坐于绝寒之地悟道?” 吕知命思索了一下,如实回道: “……大概有两个原因。” “一来,我本身生于严寒之地,天生对于寒冷要耐受些。” “二来,我年少时身体虽然常常锻炼,但的确较之一些修行有成的武者远远不如,不过后来这些问题随着我由剑入道,破境之后都慢慢解决了。” “总的来说,修行此事不可焦急,身体最是重要,保养好身体,日后契机到了,修为自然如江河开闸,水泄千里。” 闻潮生若有所思,谢过吕知命后,正要去买早饭,却见吕羊跑了出来,她对着吕知命道了早安,说要跟着闻潮生一起去买早饭吃。 她喜欢吃刚炸出来的油条,吕知命给了她一串铜钱,嘱咐她跟紧闻潮生,莫要四处乱跑,吕羊乖巧地应了声,便跟着闻潮生一起去买了早饭。 路上,闻潮生咬开豆腐包子,让她尝了一口里头的馅。 “包子好吃还是油条好吃?” 他问道。 吕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闻潮生手里的包子,语气坚定不移: “油条。” 她嘴上这么说,但身体格外诚实,路上还是从闻潮生那儿硬生生薅走了一个豆腐包子,吃上几口,红油没包住,从嘴角流了些出来。 回到院儿中,三人如同昨日那般坐在院子里吃早餐,吕羊却有些闷闷不乐,少女的心事全都写在脸上,闻潮生见着之后便问道: “这么不开心,油条不好吃啊?” 吕羊闻言,瘪嘴道: “油条可好吃了。” “你根本不懂。” 闻潮生道: “我最懂了,这个世上就没有我不懂的事,不信你说出来听听。” 吕羊歪头鼓着腮帮子,望着墙壁出神片刻,才低声说道: “干娘要教我修行,她说修行以后我就可以自己保护自己了。” “但是……她要我发誓,不要我用她教我的武功去给爷爷报仇。” 闻潮生道: “她担心你,毕竟这个世上还是坏人多。” 吕羊: “我知道。” “可……” 她似乎想到了过去的事,一双小拳头攥得极紧,脸上的神情也变得复杂。 吕羊将悲伤藏在了愤怒的深处,任由它一点点催燃了火,烧成了瞳孔里的杀气。 她急促地呼吸了一会儿,慢慢又平息下来,用手背抹了抹眼角,看着闻潮生道: “……潮生哥,如果有人害死了你的亲人,你会报仇吗?” 闻潮生思索了一会儿,再抬头与吕羊对视时,声音平静且坚定,像是雪中的松,河底的石。 “会。” “我会杀他全家,一个不留。” 第117章 一肚子坏水 闻潮生说这话的时候,吕羊的眼睛倏然亮起来,里头燃着光。 “我,我也想帮爷爷报仇,帮……家人报仇!” 二人对于吕羊的过去一无所知,阿水倒是那日因为阻拦三人,晓得吕羊是从西边儿的陈国而来,而且那头的人似乎因为某位妙法大师的占卜,将她打做了祸乱天下的魔女。 闻潮生询问起了吕羊从前的事,不知是否是因为先前的那个拥抱,还是因为闻潮生这凄惨的过往经历,让少女一时间有了共情,她不愿于吕氏夫妇说的事,此刻开了话匣,与闻潮生讲道起来。 大致情况便是,她的父母是陈国岚和城中某位大户人家的下人,平日里因为要服侍那户人家,因此他们一家都是住在那户人家为他们专门分出来的小宅里。 本来他的父母都攒够了钱,准备等她年纪再大些就送他去私塾里读书识字,却不曾想在两年前的肃杀之秋,忽然来了一批人,对着这户人家进行了惨无人道的疯狂屠戮。 刀剑之下,血染白墙,一命不留。 那大户上下百条鲜活生命,全都凋零于那再寻常不过的秋叶坠落之夜。 包括她的父母。 若非是她恰巧遇到了来陈国办事的马桓,再给她一百条命,都别想活着离开陈国。 “想报仇啊,这事儿来日方长,你先跟着吕夫人好好学武吧。” 面对闻潮生的劝说,吕羊情绪低迷。 “可是,吕夫人……” 闻潮生笑着打断了她: “思绪活络些,报仇的方式多种多样,也并非就一定得亲自短兵相见,再者,吕夫人只是不让你用她教给你的本事报仇,未来你从她这儿学了本事,求学四方,用其他的本事复仇不就行了?” 桌下,阿水踩住闻潮生的脚背。 “她还小,你别满肚子坏水全往外吐。” 闻潮生痛得一咧嘴,但对此却持不同意见。 “她是小,但不是傻,也不是不懂事。” “这仇不报,她一辈子活不舒坦,秋天一来,她看见落叶心里就渗血,晚风一吹便是噩梦。” 阿水沉默,片刻后收脚隐于裙下,似乎是听进了闻潮生的话,又或是想到了自己。 在闻潮生的开导下,吕羊原本沉重的心情好了不少,她忽然打了鸡血,起身道: “潮生哥,你说得对……那我去找干娘学修行了!” 走时,她又想到了什么,转身时小脸上写着小心,抿嘴对着阿水道: “……水姐,昨天我不是有心说你坏话的……你莫要生我气。” 阿水抬头盯着她,眉毛微微一皱,最后在吕羊忐忑的眼神中说道: “你和他一样,以后管我叫阿水。” 吕羊‘啊’了一声,随后立刻点点头: “好,那以后我就喊你阿,阿水……” 她走后,闻潮生才看着阿水笑道: “怎么,不喜欢水姐这称呼?” 阿水目光一瞥: “难听。” “也就你能想出这么难听的称呼了。” 闻潮生咳嗽了一声。 “难听么……嗯,是不太好听。” “对了,待会儿我要去一趟程峰家,你去不去?” 阿水: “正午不是要去见七爷么?” 闻潮生: “不会太久。” 阿水闻言起身,迈步来到了院儿门口,回身看着还坐在原地的闻潮生,头微微朝着旁边一偏: “走啊,还等什么?” … 到了程峰家中,对方竟还在睡觉,把他喊醒后,程峰手忙脚乱地穿好了衣服,出来时揉着眼,还是满面惺忪。 “怎么了,潮生兄?” “今日这么早就来,我这茶,茶还没沏好……” 闻潮生道: “不必这么麻烦,我今日来找你,就跟你问个事儿,问完我就走。” 程峰点头: “潮生兄请讲。” 闻潮生道: “在淳穹来苦海县上任之前,你认不认识淳穹?” 程峰闻言表情一怔,困倦的眸子渐渐变得清晰。 “不认识……潮生兄何故问这个?” 闻潮生没回答他的问题,站在原地思索了会儿,对着他道: “没事,上次的信你写完了么?” 程峰点点头,他去屋内取来了闻潮生要的信,道: “潮生兄请过目。” 闻潮生打开信看了看,眉毛一扬,赞扬道: “好文采,好笔法……这怨气,简直与那骂街怨妇一般无二……” 不知为何,听到了这夸赞,程峰总有一股莫名的脸皮发烧,好像闻潮生是在骂他一般。 他干咳了两声,瞟了不远处抱胸靠墙而立的阿水一眼,靠近了闻潮生些,压低声音道: “那,那个……潮生兄,你还有没有那个……” 他这副耻于开口的尴尬模样把闻潮生弄得反倒是有些不自在,后者道: “程峰,有事儿说事儿,大家都自己人,你别这样,我害怕。” 程峰面色有些泛红,他挠了挠头,咬牙道: “就是,我想请你再赐我些文墨,譬如上次那句‘心有灵犀一点通’……” 闻潮生见他这般模样,笑了起来。 “我当什么事儿,行吧。” 程峰见状,眼底闪了光,他即刻取来纸笔给闻潮生,又快速磨了墨,喜道: “请潮生兄赐字!” 闻潮生持笔沾了点儿墨水,想了想问道: “上次那字儿,你送出去了?” 程峰点点头。 “嗯。” “对方什么反应?” “还,还没什么反应……” 听闻此言,闻潮生把笔一扔。 “那写个屁!” “你这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走了。” 程峰怔在原地,看着闻潮生走向了院门处,出门时,闻潮生转头对着他道: “等对面那边儿有了声响,你再来找我。” 言罢,他便带着信与阿水一同离开了。 路上,阿水道: “你还是在担心淳穹是来杀他的。” 闻潮生没有否认。 “是。” “虽然我打心底里认为淳穹找他不可能是为了杀他,但我和陆川一样,非必要的时刻,我不想去赌。” 阿水细细一想,还是有些不明白: “为什么他们先前不认识,你就能确定淳穹不是来杀他的?” 闻潮生笑着回道: “因为如今淳穹唯一杀他的理由就是私仇。” “没有私仇,淳穹就不会动他。” ps:晚安。 第118章 湖间垂钓 闻潮生告诉阿水,而程峰这种性子的人,在王城也没有什么仇家,阑干阁既然放他走了,还如此尽心尽力地帮他掩饰身份与行踪,自然不可能杀他。 因此,唯一可能想要杀死程峰的,就是跟淳穹背后有关的‘那位大人’。 可如今淳穹已经彻底跟陆川、跟王城的那位大人决裂,他虽然城府比起陆川要稍显稚嫩,但人仍是十分精明,能想得明白此刻他再向那位大人表忠心,想要重归于好是不可能了。 苦海县的所有事情一旦落下帷幕,他会成为第一个祭天的人。 “不是为了寻仇,他找阑干阁被遣返的学子,难道……” 阿水心思本比较直,但与闻潮生耳濡目染久了,多少沾点儿,此时内心浮现一个荒谬的想法。 闻潮生看了一眼低头认真思索的阿水,道: “你再走几步就撞树上了。” 阿水一怔,抬头时目光茫然了一刹。 “哪儿来的树?” 闻潮生咳嗽一声,道: “没树,我见你思考得这么认真,逗逗你。” 阿水斜视他一眼: “逗完了?三坛酒。” 闻潮生脸上的笑容立时变得勉强不少。 “你这也是逗逗我?” 阿水摇头,语气严肃: “我是认真的。” 闻潮生的笑容消失了,他抽了自己一嘴巴,心里骂道自己真是‘醉剑’。 一旁的阿水见状嘴角微扬,只是霎那便消失不见,接着说道: “淳穹找程峰,可能是想要寻求进入阑干阁的经验。” 这个想法多少有些荒谬,但闻潮生却附和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这是个好消息,回头我既可以帮帮淳穹,加深一下我们的利益关系,还能让程峰免受波及,过过清静日子。” 阿水略带鄙夷地看了闻潮生一眼,她已不是第一次领略到闻潮生的无耻了。 “你分明就想两头吃,讲得这般好听。” 顿了顿,她忽然眉毛往上挑了一下,话锋一转: “闻潮生,你这么无耻,城府又这么深,未来若是做官,必然能成大器。” 闻潮生嗤笑声: “我倒认为我这种人心太小,做不得官。” “我若是做官,朝堂必然腥风血雨,江湖民不聊生。” 此时距离正午尚早,但二人已经来到了七杀堂,闻潮生如今是七杀堂的贵人,阿水他们又得罪不起,七爷哪里敢怠慢,立刻开始安排厨子正午为二人准备上好酒好菜。 距离吃饭尚且还有好一会儿,于是七爷便邀请闻潮生与阿水去沔湖上泛舟钓鱼。 这片水域被淳穹交由他们看管,平日里俨然成了七杀堂的私家领域。 几人泛舟于宽阔湖面上,从木壶里撒下饵料,接着三根钓竿自舟上抛出,闻潮生将从程峰那里拿到的信交给了七爷,嘱咐他走官道送到广寒城,切莫让人看出了端倪。 这件事对七爷来讲并不算难。 他收信时,二人面前的湖面上淡淡涟漪起落,只见阿水手轻轻一提,一条巴掌大的鱼儿便从水中跃起,落入了她身旁的鱼篮中。 七爷见状夸赞道: “水姑娘今日鱼运不错啊。” 阿水不语,只是一味喝酒,眯着眼睛盯住湖面。 面对她的沉默,七爷也不觉得尴尬,他巴不得阿水一直不开口,像块石头在船上待着。 闻潮生这时又将淳穹先前担忧的事情讲述了出来,七爷闻言沉吟片刻,抓了抓下巴,声音凭空多了几分疑虑: “这些天七杀堂不敢丝毫懈怠,一直在摸索收集着忘川的行踪与消息,但在县城内,他们的确安分守己,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闻潮生瞟了一眼湖面的远方,问道: “那县城外呢?” 七爷: “县城外太大了,七杀堂人手没那么多,而且没有了平民百姓做掩饰,再加上这一下便是接连数日的大雪,能够收集到的情报着实有限……” 他的声音被宽阔湖面上冷风一吹,多了些沙哑与不清晰。 “但最近,七杀堂内倒是有人从县城北部出城砍柴的县民嘴中得知了一件奇异的事,那些县民在行王山的山脚总能见到些人入山的痕迹。” “本来这也不算什么怪事,寻常哪怕是冬日,仍然会有些猎户趁着雪停之时进山碰碰运气,不过这几日大雪不停,正常人谁会往山里跑?” “莫说是寻常百姓,就是一些修为寻常的武者入了行王山,也未必能活着出来。” 闻潮生倏然偏头。 “行王山?” 三个字,瞬间将闻潮生的精神宛如弓弦一般拉紧。 不为其他,当初刘金时留下的最关键的线索就藏在行王山中,而且那张字条上清楚地写着‘雨雾天’三字。 雨雾与雪雾混通,能在雨雾中看见的东西,兴许也能在雪雾中看见。 大雪中入山的人不可能是县民,要么就是忘川,要么就是白龙卫,闻潮生更倾向于前者。 但忘川的人没有拿到线索,他们怎么会去行王山中找东西? … 一瞬间,闻潮生的脑海中浮现了许多可能。 见他表情不对,七爷很知趣地没有再开口说话,他只盯着自己面前的湖面。 直至现在,竟然一条鱼都没有上他钩。 再观阿水那头,鱼篓之中已经不知不觉多了五条鱼,最大的一条看上去有三五斤。 闻潮生则是注意力全不在鱼竿上,一条机敏的鱼儿吃光了他鱼钩上挂着的鱼食,然后悄然溜开,对此,他毫无察觉。 天光之下,湖面泛起了鱼鳞一般的波光,服侍在七爷背后的人看见远处有人招手,这才俯身在七爷的耳边说了几句。 七爷点点头,邀请闻潮生二人回去吃酒。 闻潮生回神,起身与七爷下了兰舟,回到七杀堂,酒足饭饱后,七爷懂事地又送了闻潮生二人四坛好酒,亲自将二人送出了七杀堂。 走前,闻潮生将七爷叫到了一旁,在他耳畔窃窃私语几句,七爷表情微妙,随后点点头,道: “小事,你放心,他但凡一出县,我第一时间派人知会于你!” 得到了七爷的答复后,闻潮生这才与阿水一同离去。 路上,他拐了另一条道,阿水便问道: “你要去见淳穹?” 闻潮生略有些诧异,失笑道: “可以啊,这你都猜得到?” 阿水喝了口酒,懒懒道: “你本来在苦海县就没认识几人。” “今日程峰、七爷都见过了,而且这条路是往县衙那头开的,不好猜么?” 第119章 围魏救赵 阿水猜得很准,闻潮生的确是要去找淳穹,他也没有刻意隐藏,心事挂了些在脸上。 船上的事阿水在听,见闻潮生步伐中带着一丝急躁,她第一时间也想到刘金时留下的那则线索,眉头便微微一皱。 “大雪封山了还进,多半是忘川,他们不会无的放矢,很可能是知道了刘金时将东西埋在了行王山某处……难道淳穹叛变了?” 闻潮生回道: “几率很小。” “一者,这则线索在我们的手里,上面有一处画的较为详细的图,那夜就给他看了几眼,除非淳穹有过目不忘的能力,否则他不可能将这幅图复刻出来。” “二来,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交涉,淳穹这人虽然城府稍显稚嫩,但对于人性也有深刻的认识与理解,他知道如果我们输了,他会是什么下场。” 他一番话给阿水说糊涂了。 “不是淳穹,那忘川的人是怎么知晓东西藏在行王山的?” 闻潮生脑海里不停地转着,从枝叶末节层层深入,推向了事情的主干,嘴中缓声道: “也可能……他们根本不是在找刘金时留下的线索。” 阿水听闻此言,喝酒的动作一滞,口中喃喃道: “不是找线索,山里除了线索,还有什么?” 闻潮生道: “应该说县外除了线索,还有什么。” “东西南北,南边荒原绵延几千里,再深些便寸草不生,不能藏人,东西两边儿虽能藏人,但地势平坦,易被搜寻,唯有北边儿行王山,不管是人还是秘密,一旦藏进了山里,便极难找寻到踪迹。” 他意有所指,阿水听明白了,却是眉头紧皱: “你是说,陆川与忘川的人如今正在搜寻藏身于县外的白龙卫?” “这听上去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他们找白龙卫能做什么,且不说白龙卫势力庞大,背后还有宫中贵人撑腰,二者真要动起手来,见了血,回头谁也不好收场,眼下陆川光是应付你与淳穹就很头疼了,再多树一敌,不像他能做出来的事……” 闻潮生沉默片刻,脚下步伐却如思绪不停,一路向前。 “是……但除非,他不需要树敌。” 阿水一怔。 “不树敌?难不成与白龙卫结盟?” 闻潮生脸上浮现了一抹说不出的沉重,他微微颔首,于是这抹沉重便无人可见,化为了天光不能照亮的阴影。 “阿水,你往另外一个极端想……陆川会不会是想将苦海县外头的白龙卫全部做掉?” 阿水想了想,摇头道: “难度太大了,白龙卫纵横四国江湖这么多年,靠的可不仅仅是自己的背景,他们的实力同样不容小觑。” 闻潮生眼底光彩烁然,思绪如水开闸,言语愈发大胆: “可苦海县的白龙卫未必有这么多,不是么?” “若他们坐落于这头的势力真的足够庞大,不会迟迟不进县城。” “先前我教淳穹应付陆川的话术,便已经隐晦地将白龙卫拉入了这场争端之中。” “当然,白龙卫藏得这么深,陆川大范围去搜寻,容易打草惊蛇,本身做法并不聪明。” “可话都说到了这里,事情再往绝处想想,陆川说不定一直都知道白龙卫的藏身地,那这一次上山的人可就不是前去搜寻白龙卫了,而是……围剿。” 听到了围剿二字,阿水的眼皮莫名一跳,手向着腰间下意识一摸。 那里本该有一柄刀。 一柄跟了她十年的刀。 可这柄刀已碎于那场她毕生经历过的最为艰险的大战中。 “你有把握么?” 阿水不知不觉放慢了自己的步伐,对着走在前面的闻潮生问道。 后者头也不回,声音平静且有力: “没有把握,这些都是我的猜测。” “但正因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此刻必须要做二手准备。” “淳穹不能死,县城外的白龙卫也不能被剿灭。” “他们都是我们能借到的最有力的帮手,是这盘棋上关键的棋子,任何一方死了,我们日后面临陆川自保都很困难,更别提反击。” 阿水下巴微微上扬,迎向了扑面而来的风。 “要去山上杀人?” 闻潮生在快要抵达不知名的土瓦巷子尽处回头,对着已经准备好的阿水说道: “不杀人。” “你若是身上伤势无碍,去便去了,可你身上本来伤势就重,前些日子雪夜一战,伤上加伤,再者平日里你又喜欢喝酒,不知何时才能恢复过来三分,此时入了山,能不能出就是二话了。” 阿水眉头朝着中间一凝,冷冷道: “看不起我?” 闻潮生摊手道: “这是什么话,若是没你,我不知死多少回了,我瞧不起谁也不会瞧不起你……但相比于咱们,淳穹解决这件事情显然会更加合适。” 阿水闻言,眉宇间的冷意收敛,目光看向闻潮生身旁,抿嘴道: “我不觉得淳穹是个合适的人选。” “狼来了的故事你没听过么?” “同样的理由,他威胁陆川一次,陆川可能会忌惮,若是三番五次这样,反倒显得狐假虎威了。” 闻潮生转身继续与她并肩而行,声音愈发沉稳: “他不需要去威胁陆川,只要陆川不敢杀他,那就够了。” 阿水眼神轻移,打量着闻潮生侧脸,揣测着这家伙肚子里又在憋什么主意。 “这算什么说法?” 闻潮生: “围魏救赵。” 阿水不知道这个典故,于是闻潮生讲给了她听。 “届时假如忘川围堵白龙卫,淳穹便带人入山,寻找刘金时留下的秘密……雪山里全是武者,风吹得快,消息到了陆川那儿,他便不得不做出抉择了。” ps:晚安! 第120章 密谋 来到县衙,淳穹放下了手中正在处理的公事,他简单做了个记号,便招待闻潮生二人去了专门的会客间。 二人坐下后,淳穹倒了三杯茶,虽然晓得阿水不喝,却也没有丝毫怠慢。 没多时不见,淳穹对于闻潮生的态度愈发恭敬起来,不再将其当作了当初那县外的凄惨流民。 他时而也私下感慨世事无常,闻潮生这种城府与思虑的人,竟可以被环境逼迫到那样凄惨的地步。 如今态度的转变,一方面是因为他需要闻潮生帮他对付陆川,另一方面,则是他发现闻潮生身上有太多可以学习的东西,尤其是他的思考方式,未来他进入阑干阁,甚至是在朝堂为官,都能用得上。 热茶入肚,闻潮生呼出了一口白雾,散于自窗棂间洒入房间的阳光之中。 “淳大人,好好准备一下,这两日可能要有麻烦了。” 淳穹似乎觉得有些热,摘了官帽小心放于一旁,问道: “什么麻烦?” 闻潮生将自己先前的猜想告诉了淳穹,后者的表情立刻一变,他当然也知道县外的白龙卫一旦被清剿,他们二人的境况会陷入何等被动。 仅靠一招狐假虎威,想要长时间拖住陆川绝无可能,此次清剿白龙卫,便代表着陆川已经做出决定,铁了心要处理他们了。 “这陆川……果真是个人物,那日能够唬住他,证明我的表现该是没出现什么纰漏。” “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内,他就开始反击,而且下手如此狠辣,不留余地!” 淳穹声音沉重,着实心惊。 一般来讲,江湖上的势力因为忌惮白龙卫背后的人,很少会得罪白龙卫太死,先前忘川的人也只是在陆川授意下盯梢,对于白龙卫的人进行阻拦,两方各有顾忌,并未短兵相见。 可如今,陆川一旦剿杀了苦海县这头的白龙卫,白龙卫之间断了联系太久,必定会有人来查,风声传开,事情就会变得极为麻烦,倘若陆川那时还没有处理完苦海县的事,并且离开这是非之地,火就会烧到他的身上。 所以,若是闻潮生的猜测落实,便意味着陆川解决完白龙卫后,下一步就是想办法对付他们了。 相比于其他人,显然关于刘金时的事传到了白龙卫那里最是危险,所以陆川直接釜底抽薪,先做了白龙卫,再动闻潮生和淳穹。 闻潮生从袖兜里拿出了刘金时留下的另一则线索,问道: “淳大人记性如何?” 淳穹饮了一口热茶,回道: “还行,怎么了?” 闻潮生将线索递给他,让他记在脑海里,届时带人上山,到处找找看。 为了防止意外,这封线索他是绝对不能带上山的。 淳穹一边记着线索,一边道: “我有另外一个想法——比起直接去山上吸引陆川的注意力,我们散播消息会不会更好?” “将忘川要剿杀白龙卫的消息放归于江湖之中,白龙卫若是得知此讯,定会前来救援,问题岂不是迎刃而解?” 闻潮生轻啜一口茶,反问道: “淳大人,我问你,散播消息需要什么?” 淳穹不明白闻潮生这句话的重心在哪里,眉头一皱,陷入了思索。 见淳穹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他便继续说道: “这里头细节逻辑繁琐,我给你捋一遍——” “散播消息需要两个关键因素,第一是足够的人流,第二个是明确的信息接收者,二者至少得满足一个,方可让信息快速传播到位。” “为什么陆川会害怕你直接把刘金时留下的秘密传回王城?” “因为这个秘密有明确的接收者,它不需要大范围传播,不需要等待时间发酵,而且它威胁的人就在王城,对方没法逃走,所以先前我告诉你应付陆川的方法,其实也是釜底抽薪,所以他才会忌惮。” “反观白龙卫,你知道其他白龙卫的具体位置么,反正我不知道,只知他们在四国江湖上游荡,因此这个信息是没有明确接受者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就需要大范围传播信息,等待时间发酵,可江湖上风声太多,白龙卫又不能听风就是雨,他们还要甄别信息,这又是额外的时间……” “当然,就算这一切都没有意外,咱们还缺少一个致命的因素——人流。” “淳大人,你不要忘了,苦海县地处齐国南部边陲,人本就不算多,县民大都清贫,平日里与其他城镇正常来往的人流几乎只有商队,县城南部又全是荒原,只有东、西、北三方可走,再加上刘金时这些年贪污钱财不少,路也修得一般,忘川的人再多留个心眼子,你的消息想短时间内大面积传播出去……几乎不可能。” “等消息传播开,白龙卫的支援到来,莫说救下苦海县被围剿的那些白龙卫,我们还活没活着都是二话。” 闻潮生的话音落下,淳穹眸中掠过震撼,久久不息。 他盯着桌面陷入深思,发现自己因为从小都在王城里长大,思考很多事情的方式都还是以王城为模板。 淳穹抬眸,看着闻潮生那张要比自己更加稚嫩三分的面容,心里愈发怀疑自己是不是个傻子。 但转念一想到陆川也在闻潮生的手上吃过大亏,淳穹又渐渐释然了,如果他是傻子的话,那陆川大概也是。 “……我什么时候动身?” 明白了这里头的弯弯绕绕,淳穹不再迟疑。 事关他们生死,绝不可坐以待毙。 闻潮生回道: “我今日让七爷帮忙盯着,回头等陆川一出城,你便也带人出发,动静稍微闹大些也无妨。” “若是陆川带着忘川的人找上你,你就告诉他——线索已经被我托人寄出去了,如果你今日没活着回到县城,线索会到哪儿可就说不准了。” 淳穹眯着眼,语气带着一抹狐疑: “他一定会去?” 闻潮生放下茶杯。 “一定。” “陆川秉性如此,但凡他胆子再大些,心再粗些,我和你都不可能活到现在,不亲眼看见,他不会安心。” “另外,我与阿水不会入山,届时山里若是出现什么意外情况,你得自己想办法应付了。” 淳穹点点头,将线索还给了闻潮生。 “我会注意的……另外,这张图我已经记住了,你拿回去吧。” 第121章 朱白玉的不安 闻潮生将线索收回了自己的袖兜中,想了想后忽然偏头对着淳穹认真道: “关键时候,你可别怂。” “让陆川见着你底气不足,你就完了。” “但表演也不能太刻意,当初我跟你讲戏的时候已经跟你唠过了,对于陆川这种人精,你得留三分力,收着些演。” 淳穹呼出一口气,心头觉得压力极大,这一次似乎要比上次在院子里邀请陆川喝茶来的更加凶险。 上一次好歹闻潮生提前跟他对戏过,而这次得靠他临场发挥了。 “了解。” 送二人出门时,他随口问道: “你们吃过没,没吃过的话,可以留在县衙吃顿午饭。” 闻潮生抬头看了看天上那太阳,略有些讶异道: “这个点了,你还没吃午饭?” 淳穹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语气挂着一丝隐晦的不忿: “刘金时那混账东西,在苦海县挂了大笔烂账没清,还有些案子……罢了,都是公事,不聊,我今日便作准备,待得陆川出城,你给我个消息,我便按照计划行事。” “另外,上次拜托你的那件事,莫要忘了。” 闻潮生点点头,打量了淳穹一眼,也没再多说,与阿水一道离开了县衙。 他们走后不久,一名衙役小跑而来,堆笑着对着淳穹道: “大人,饭菜已经蒸好了,大厨让我来问您现在吃,还是等您事情办完了吃。” 淳穹感受着腹中的饥饿,道: “先吃吧……对了,帮我个忙。” “你去初雨巷子中段,靠近一处长着大片杂草的土岔路那块儿,该有个妇人带着小孩卖饼,你帮我买两张糖饼回来,账回头找我报销。” 那名衙役闻言笑道: “您说的是杨秀兰吧,她家的糖饼确实好吃,我家舅公去世前也喜欢吃她做的糖饼。” “您先吃着,我这就去为您买来。” 他走了没几步,又被淳穹叫住,认真地嘱咐道: “记得付账。” 衙役: “得嘞!大人放心,都乡里乡亲的,我再刮也不能刮这两块糖饼的钱不是?” … 行王山内,大雪未褪,满山覆上银衣,日照之下如镜如水,刺得人睁不开眼。 酒馆内一共六人,房间中间有人生火炙着一只熊掌,香气溢满周遭,小七换回了男装,娇小的身子靠着门口一棵树下,发间挂着几许枝桠间落下的细雪,目光望向了雪崖远处。 他蛾眉凝蹙,一缕绕不开的愁思郁结,像是在担忧着什么。 没过多久,一只温暖的大手抚过了他的头顶,那几许晶莹细雪便飘飞去了远处。 小七回神时,发现朱白玉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边,他眸底闪过一丝温柔,轻声道: “老大……” 朱白玉收回了手,拿起酒壶喝了一口,但里面的并不是酒,而是融化的雪水。 酒馆已经断酒有些时候了。 “小七,你在担心什么?” 小七轻轻呼出口气。 “这里距离苦海县并不算远,便是大雪,只要认得路,来去也不过两个时辰,可小九出去购置酒食,已然一日未归,后来十二去苦海县查看情况,到现在也是没有音信。” “再者,数日前,十一奉老大之命前往广寒城调查一下闻潮生的信息,他同样是到现在不见踪影与消息,您就一点儿不担心么?” 朱白玉摇头,眸中有光一闪而过。 “一点儿不担心是不可能的。” “但这些人跟着我都有些年头了,他们跟十五不一样,都是老江湖,做事有分寸,在苦海县又没有什么仇家来寻仇,按理说不该出事。” 不远处,练剑的小五收了兵器,掏出一块毛巾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水,嘴中冷冷道: “十一好赌,之前在王城明春楼里欠了一大屁股债,还不上了,四处找人借钱,这会儿估计是瘾又犯了,在广寒城玩起来,没钱结账,被人拦住不让走。” 朱白玉一听,眉毛登时便皱了起来。 “十一赌钱?” “我怎么不知道这事儿?” 小五呼出一口气。 “这事儿他能跟您讲吗?” “若是赢了也便罢了,无非请弟兄们吃顿饭,被大家眼红几句,可他输的连裤衩都快没了,上次找我借钱的时候,我还请他喝了几杯酒,他说自己把宅子都当出去了,若是今年中旬补不上欠款,他那套爷爷留给他的宅子就归明春楼老板了。” “老大,明春楼您也知道,那是九歌的势力,听闻背后的股东还有王室的人,欠的钱,逃不了。” 朱白玉眉头一皱,语气也凌乱了些: “这种事你怎么不早些与我讲?” 小五冰冷的面色有些难堪。 “老大,这是他私事,我真不好讲。” “那日他找我来借钱,喝了两杯酒,都给我跪地上了,大家平时都是共事,抬头不见低头见,而且咱们这行也没规定不能赌钱,所以我就……但这次,倘若他真是以私废公,仍不悔改,我定与他划清界限!” 小七声音清冷,道: “没有以后了,待他回来,老大会第一时间找他清算。” “白龙卫的确没有不准赌钱这一条明令,但老大生平最是厌恶赌鬼。” “若是他以私废公……哼!” 朱白玉站在原地未动,表情陷入了思索之中,没过一会儿,他忽然叫来了酒馆里的小三与小八。 二人面相平凡严肃,皮肤偏黄,一高一矮,皆穿着白龙卫独有的锦衣,一入雪地,便格外隐蔽。 他们跟随朱白玉很久,深得朱白玉信任,每次任务出行,朱白玉几乎都会带上他们。 “小三,小八,你们去我们来时的路上放个哨,注意隐蔽,一有动静,第一时间想办法回来通知我,我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该撤咱们就撤。” 二人领命而去,朱白玉对着剩下三人道: “你们也做好准备,这里很可能已经暴露了。” … ps:元宵快乐,晚安! 第122章 内奸 苦海县,陆川小院。 老羊今日清晨为他煨了一锅羊杂汤,正巧飘了点小雪,陆川还是坐在了院中那巨伞下吃着羊杂,整点儿香菜葱花,还有从王城特意带来的腐乳,往羊汤里一投,筷子一搅,那小味顿时便溢满了小院。 黔驴坐在他对面,巨刃直立于身后雪泥之中,刀身积聚大片霜寒,似是还未完长出的白发。 他端着碗,细嚼慢咽,一口一口吃着饭与羊杂,但眸子的光映射出了他的心不在焉。 “陆先生今日一定要同去?” 黔驴询问,陆川给予了明确的答复: “是。” “我得亲眼看见山上的那些白龙卫与今日小雪一同葬于山间,若是放走一人,很快苦海县就会出现大批的白龙卫来找我们算账,大人嘱咐的事情就玩砸了。” “这一招釜底抽薪是双刃剑,成了,抽淳穹与闻潮生的薪,不成……便是抽我自己的薪。” 他口中描述的本是一件极为麻烦、极为危险的事,可偏生陆川面容上没有丝毫怯惧之意,好似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黔驴没有陆川这样的心态,他心中有诸多忧虑,交织郁结,一根雪白的羊肠入嘴时,他向陆川道: “陆先生,我觉得咱们得做二手准备,素来白龙卫内部戒律森严,给您传消息那人指不定是白龙卫有心授意,这么一头扎进去,我等还好说,若真是陷阱,怕难护住您。” 陆川挥了挥筷子。 “说直接点,黔驴,你是担心与我通风报信那人与我不诚,但我告诉你,他绝不敢对我有所欺瞒。” 对于陆川这谜一样的自信,黔驴抬头奇道: “陆先生这般肯定?” 陆川笑道: “黔驴,人这辈子什么都能背叛,但最难背叛的还是自己的本性。” “七年前,早在我发现他染上赌瘾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人养着未来必有大用。” 他说着,从锅中捞了一筷子羊杂放入嘴里,咀嚼之后徐徐咽下: “你晓得,迄今为止他欠了明春楼多少银子么?” 黔驴摇头。 陆川用筷子敲了一下碗的边缘,缓缓开口,说出了一个让黔驴心惊肉跳的数字: “八千两。” “这钱,他不吃不喝,当一辈子白龙卫也休想还清。” “我不帮他定期还钱,他家祖宅就得当给明春楼,并且这祖宅当完之后,他还欠明春楼七千二百两……我告诉你,明春楼的背后是九歌与齐国王族,哪个他都得罪不起,钱还不上,他就得命偿。” 言罢,陆川抬眸,那狐狸一般狡猾且阴森的目光看得黔驴有种心惊胆战之感。 “还不是他一个人的命。” “他有家人。” “五口。” “他不帮我,我出事了,他全家都得跟着陪葬。” 陆川的话让黔驴陷入了冗长的沉默。 这江湖,没银子真不行。 “朱白玉的所有消息,全都是他给我的,他们藏身处虽地处绝崖,但上下山有三条隐晦小路,被巨木枯枝遮住,若是不带工具,只有龙吟境以上的武者才能挪开。” “朱白玉此人是个老江湖,这种人的嗅觉多半灵敏,先前下来购置吃食的那二人被做掉,迟迟未归,十一我给他扔了些钱财,让他在广寒城里暂玩儿几日……一下走了三人,他若是一点儿都没察觉,那他这一次死的不冤。” “不怪我狠,怪他蠢。” “忘川此去两百余人,其中龙吟境高手十一,通幽境有三人,再加上你……拿下朱白玉足够了。” 陆川说着,目光落在了略有些空荡的汤锅内,忽生感慨: “只是此次我该多带些银子出来,这么一下把自己兜里掏空,回王城的路上怕是玩不得了。” 陆川天生身体有恙,无法修行,但他麾下有很多江湖高手为他卖命,无他,这些高手都需要陆川手里的银子和他的关系网。 他也的确厉害,几十年来帮平山王做了数不清的黑活儿脏活儿,手中没有留下任何后患。 陆川做事一向很绝,所以被平山王麾下许多客卿称之为‘毒士’,若非是公事需要,他们之中的大部分都不想跟陆川有丝毫接触,因为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不经意间就被陆川算计。 “拿下朱白玉,我该能进风字旗了。” 黔驴冷不丁一开口,却被陆川制止: “我劝你最好别这么做。” “自古以来,声名最是累人,你若杀的是那十万黄金悬赏的女人,风字旗进便进了,但若你杀死白龙卫三教头之一的朱白玉这事儿传出去,保准你活不过今年。” 黔驴点头,他虽然修为如今已至造化,天下通幽境强者里能跟他过招的人已然不多,但黔驴也并未自大到觉得自己天人之下无敌,真要被白龙卫盯上,那可是件大麻烦事。 “先生所言,我也晓得,只是这么一说而已。” 陆川继续伸出筷子在锅中搅捞着东西。 “这件事情之后,你隐身出局,我会想办法为你抹去后顾之忧。” “你如今年轻,功参造化,在修行方面极有天赋,未来有机会破开云天,届时自有无数光彩接踵而至,莫急这片刻之利。” 黔驴颔首,对着陆川道谢。 他虽知道陆川对他是利用关系,如今做这些也只是看中了他的能力与潜力,但好处他是的的确确地接收到了。 吃完了饭,陆川收拾了一下,对着他道: “忘川的人昨夜已经按部就班,全都在点位埋伏好了,山腰周围砍了一圈树,隔了空地出来……” 黔驴闻言一怔: “砍树作甚?” 陆川起身,拍了拍身上沾着的雪花,回道: “烧山啊。” “逼老鼠出洞不都这么做的么?” “行王山这么大,冬日全是枯木,不砍一圈,这火一烧开了那还得了?” 第123章 崩坏的平衡 这凛冬时节,山中根本不可能平白无故出现山火,真要烧大了,必然是人为,苦海县虽然地处偏远,但毕竟也是齐国疆土,山中大火烧完了树,平民没了柴,冬天不知要死多少人,届时诸多人马前来调查,麻烦便数不清了。 陆川提前让人在围困的山腰处砍了一大圈隔离区域出来,这样山火只会烧毁一座小峰,待得这座山峰上无物可烧的时候,山火自然就会停歇。 当然,陆川只告诉了黔驴烧山是为了逼迫藏于山峰上的白龙卫出来,并没有讲述里面真正的缘由。 在陆川的眼中,黔驴不需要知道这么多。 他只是一名打手,陆川要做的,不是让他明白整个事情的始末。 他只需要为黔驴提供一个尽可能好的战斗环境与局势即可。 见陆川准备入山,黔驴也不再吃了,他放下碗筷,起身将直插于地面上的巨刃毫不费力地提起,然后背在了身后。 二人从县北出城,道路不远处的田野间,一位正在收捡冬日里生长的耐寒野菜的老人忽然直起了腰,他甩了甩自己背篓,将镰刀扔进去,手上抓着一把尚且沾着泥土的新鲜野菜,转身回去了县城。 于是消息很快便传到了闻潮生那里,他去找了淳穹,后者按照计划开始筹备,走的时候,闻潮生告诉淳穹,让他多下一道令,今日县城北门不对任何商队开放。 淳穹虽不知缘由,但还是照做了。 等到淳穹也离开之后,手上还拿着个豆腐包子在啃的阿水才说道: “你不要商队出入,是怕他们传走什么风声……今日你要在县城门口做什么?” 闻潮生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沉吟了片刻后,对着阿水问道: “细雪与柴刀,你觉得哪个更顺手?” 阿水闻言一怔,随后她将手里小半个包子硬塞进了嘴里,伸手在闻潮生腰间熟练一摸,那柄被藏于腰间的柴刀就入了她的掌中。 阿水对着空气挥舞了一下柴刀,说道: “说实在的,这柄柴刀远没有从前你磨的那把杀气重,但还是要比细雪好用很多。” 闻潮生摸着下巴,注视着阿水: “你不喜欢用剑?” 阿水斜视他: “要杀谁?” 闻潮生道: “伤好了多少?” 他问完后,二人之间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几个呼吸之后,阿水回道: “好得七七八八了。” 闻潮生点头: “那就是基本没怎么好。” 阿水眯眼盯着他,随后将柴刀扔到了闻潮生的手中,然后对着他道: “来,比划比划。” 闻潮生收起了柴刀,兀自道: “我才不跟你比划,我又不傻。” “你现在能打得过陆川身边的那名看上去瘦瘦的侍卫么?” 阿水的回答直截了当: “换命的话,有机会。” 闻潮生又问: “如果他受了伤呢?” 阿水: “那得看伤在哪儿。” 闻潮生点头,对着她道: “我们回头出城,在县城北等着淳穹回来。” 阿水打量了闻潮生两眼,从掠过他发丝间的微风中嗅到了他藏起来的杀意。 “你要杀陆川身边的那名侍卫?” 闻潮生道: “看情况吧,你千万别乱来,如果真要动手,我们得商量好,届时我也会帮你。” “他们去剿杀白龙卫,两方必然会大打出手,我对白龙卫一无所知,所以眼下也不敢妄下定论。” 二人出了县衙,他看了一眼县衙门口的牌匾,回头时呼出口浊气,道: “……早些时候我有意要营造一个平衡,让陆川忌惮我们,不敢轻易下手,从而争取更多的安稳日子。” “在苦海县这局中,陆川胜或者败,对咱们和淳穹其实都不好。” “但我低估了陆川的决心和魄力,也可能是淳穹当初请他喝的那壶茶火候尚且不够,让他从中品尝出了疵味……不管如何,既然他这么急着分一个输赢,我们也只能应了,总不能看着他把刀架在我们的脖子上。” 走在前面的阿水声音懒散: “哪有那么多太平日子给你过,再过些时候,他不急,他身后的那位大人也该急了。” 闻潮生没有反驳阿水,知道那也只是理想状况,于是跟上了她,只是走了一会儿后,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偏头道: “等一下,这不是回家的路……你不会又想要去买酒吧?” 阿水眉毛向上,几乎要飞起来: “嗯,得买坛烧刀子。” 闻潮生偷偷晃了晃自己的袖兜,觉得自己这存款多少沾点凄惨,一想到自己曾要富甲一方的梦想,心脏不免揪紧了些,忙说道: “屋里还有酒没喝完,不妨过两日再来买。” 阿水回道: “我又不喝,拿来磨刀而已。” 闻潮生不知阿水这拿烈酒磨刀的坏习惯是从哪里学来的,甚至觉得他腰间的柴刀根本配不上那坛烈酒,并非他对柴刀有所偏见,而是它尚且还在铁匠铺中的襁褓中躺着时,身价也不过烧刀子的一半,现在听阿水要用烧刀子给它洗浴搓泥,闻潮生只觉得心痛。 “酒磨的刀会更加锋利吗?” 他问道。 阿水像是看傻子一样地看着他: “当然不会。” 闻潮生如鲠在喉,最后摊手道: “那为什么不用水磨?” 阿水的回答有理有据,声音也低沉了些: “因为烧刀子的杀气会让柴刀用起来更加顺手,杀人,是一种感觉,你懂吗?” 闻潮生斜视她: “你确定不是因为你想喝?” 阿水巧妙地在此刻撇过脸去,没给闻潮生盯住她眼睛的机会,脚下步伐也随之加快。 “当然不是。” … 行王山,白龙卫匿身处。 朱白玉招呼着剩下的三名手下将酒馆内的桌椅拆掉,利用现有的材料制作一些陷阱。 此时山上的积雪尚未完全褪尽,再者地势相对复杂,这些陷阱便有了用武之地。 当然,这些单纯的陷阱对于修行者几乎没有任何作用,可若是在战斗中不小心踩到,那效果便不能同日而语,武者之间短兵相接,往往决出生死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朱白玉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劲,但直接逃走不是他的作风,修为到了他这种地步的武者,多少有些骄傲,于是想到了利用地形与陷阱来抵御可能出现的来敌。 然而,随着他们在周围布置完陷阱后,先前出去放哨的小八却一瘸一拐地逃了回来,身上的白衣沾着血渍,原本蜡黄的面庞多了许多苍白。 “老大……快,快逃!” “外头来了好多忘川的人,他,他们……在烧山!” ps:晚安,各位开学快乐! 第124章 突围(一) 在听到山火蔓延的那一刻,朱白玉薄薄的唇往内收,他诧异无比,诸多的疑惑一瞬间全在脑子里宛如烟花炸开。 先是对于对方放火烧山这事,如今隆冬,草木凋零,虽有细雪遮掩,但火势一旦蔓延开来,根本无法控制,这事儿造成的影响可不小,甚至不逊色于天灾,回头若是惹得齐国王室震怒,这些人断无活路,甚至连同忘川都可能会付出惨重代价! 心绪快速翻篇再翻篇,朱白玉查看了小八的伤势,发现他被人刺了一剑,伤了肺腑,这剑伤利落干脆,贯穿前后,却是选择了小八的右胸,似乎刻意避开了他心脏的位置。 在小八的讲述下,朱白玉了解到刺伤他的人是一名通幽境的武者,但对方只出了一剑,而后既没有追击,也没有补刀。 “这是有意放你回来通风报信啊……通幽境,那想必是忘川的人了。” 朱白玉面色微微沉凝,已经感受到了对方的那份狂意与背后的小心思。 对方明明可以直接一剑杀死小八,但却并没有这么做,肺腑受了这样的贯穿伤,小八的战斗力大打折扣,莫说帮忙,真要遇到危急情况,必然会成为剩下的那些人的累赘。 小八咳出一口血,强撑着为朱白玉描述,山下的林火在放前,已经被砍了一大圈,至少他能够看见的地方,都已经被清理过了。 朱白玉与小五小七、十四听了这话,面色都是一定程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四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小七俏丽面容间立刻染上了寒霜,众人中,他既不是跟随朱白玉最久的人,也不是武功最高的人,但他心思天生细腻,一下便从中嗅到了不对。 “他们这么做,显然是已经确定了我们的具体位置……下山进货的小九和十二当年是龙不飞将军麾下三十六营的哨骑,在侦察与反侦察方面是专业的,先前他们反复确定没有暴露位置,被人发现的可能性极小……” 小七没有说出那句让人难堪的话,但意思已经表述十分明确了——朱白玉的身边出现了内鬼。 至于这个内鬼究竟是谁,也不难确定。 此时对方放火烧山,已是抱着炽烈杀意而来,朱白玉带过来的人里,只有他一人是通幽境,其余的下属动起手来不过他一合之敌,真要是背叛了他,此刻绝对不敢还待在他的身边。 而小九与十二当年追随过龙不飞十余年,在北疆经历过铁与火的考验,是他从龙不飞的麾下亲自薅出来的,与其说这二人背叛了他,朱白玉更加相信他们二人已经遇害了。 “妈个巴子,十一这混账玩意儿真是……若是抓着他,我非得把他皮扒下来!” 十四愤然开口,背后连着锁链的长刀震鸣,像是也在极力隐藏着怒火。 朱白玉的眼神也是锋利而冰冷,他当年跟随龙不飞征战,镇压燕国王族背后暗中搅动的叛乱时,便曾被内奸背刺过,若非是他营下那些弟兄拼死为他杀出一条血路,他早已化作无人认领的荒骨,埋在了齐国北部某不知名的涸峡中。 正因为这个原因,他对于通敌的内奸极为愤恨,从来不会有半分容忍。 “这山林纵火一旦烧开,火势只会越来越快,我们纵有罡气护体,这烧开的山火怕是谁也扛不住,老大,要不我们去酒馆的地下密室先避避?” “等到山火熄灭,我们再寻机会离开?” 小七已经见到远方隐约浮动的火光,知道这大火用不了多久就会烧上来,山腰大,峰头小,火越往上蔓延,越是危险。 留给他们做抉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朱白玉仔细琢磨了片刻,说道: “不能待在山顶上,此刻走还有机会。” “能在山腰间伐树做出隔离带,证明对方的人数绝对不少,少说也有一二百,山火往上,他们也会往上,我们所谓的地下密室其实并不隐蔽,真等到了山火烧完,他们将这里团团围住,那时候我们再想要脱身才是真的难了。” “再者,既然十一已经成为了内奸,出卖我们,那他也一定会将这里的具体情况全部告知与忘川,那间地下密室是万万不能待的。” “趁着现在山火蔓延时,局势混乱,我们突围尚且难度没那么大……” 十四这时问道: “小八,你回来时有没有见到小三?” 小八摇头,面色难堪,眸中闪烁着一抹悲光。 “忘川的人该是将这里团团包围了,小三现在还没有回来,多半是已经……” 小五扶着他,运转内力渡入,帮他暂且稳定伤势。 “此地不宜久留……咱们直接去小三放哨的那条路找他!” 小八抹了一把嘴角溢出的血,讶然道: “老大,我放哨的那条路有通幽境的武者,小三此时迟迟不归,情况比我只会更糟,您确定要走那条路么?” 朱白玉道: “有了内奸,我们在那些人面前几乎纯是透明,酒馆下山一共三条路,皆隐蔽非常,但我估计现在这三条路都已经被人堵死了。” “现在想要快速破局,我们唯有转变思路,提前预判对方的想法。” “小三与小八这两条路都出了问题,对方还故意放回了小八,因此,他们大概会觉得我们不会再走这两条路,围堵咱们的重点会放在第三条小路上,咱们便逆其道而行之……” 言罢,他便直接带着几人前往了小三先前放哨的路下山。 山腰处,火势宛如真龙奔腾,一场洗劫之后,先前未曾融化的积雪早已升腾入了云间,连雾气都没有留下半分,而未被这场凛冽冬雪杀死的树木,本蛰伏等待着数月后的第一缕春风,却在这场盛奇的焰火中彻底化为了焦黑的炭木。 没了雪,没了草木,没了地面滚落碍眼的枯枝,山上的一切都如此清晰可见。 被山间大风吹动着宛如妖魔起舞的火墙隔绝一切,外头站着数十名寻常百姓服饰的人,手中皆持兵刃,或男或女,眼光紧紧盯着火墙的那头,不敢丝毫松懈。 这些人的身上,杀气凛然。 火势渐上,那盛烈的橙色决绝里,忽有人影闪动,外头忘川为首的一名身材略显臃肿的妇人抬手,立刻便有七名刺客拔出兵器,欺身向前! 刀剑上映出的光火,犹如云间之虹,然而只是刹那,火墙那头便传飞出了爆鸣之声,一把碎石犹如漫天花雨撕开火墙,至快至刚,在七人尚未反应过来时,便击破了他们的护体罡气,穿体而过! ps:还有一更比较晚,宝子们情人节快乐。 第125章 突围(二) 血雾喷涌,迎面七人犹如炮灰一般,站在最边缘的那人因为年纪更加年轻,他的意识虽还未反应过来,但身体在生死之间却仍做出了精准的反应,横了刀刃挡在自己胸口心脏位置。 裹挟着恐怖力道的碎石撞击于他的刀刃上时,这人感觉自己仿佛被汹涌的海浪命中,整个人倒飞出去,长刀脱手而出! 他咳出一口血,人还在空中飞行时,第二发石子已然后发先至,快过了刺耳的掠风声,直袭他的眉心。 这名刺客瞪着眼,眸中全是绝望! 他在忘川中虽是林字旗两百名开外,但本身也算是勉强入了龙吟境,本想着此次前来参与剿杀朱白玉能够立功,或是见见世面,不曾想竟连对方随手扔出的一枚石子都挡不住! 这就是……白龙卫三教头之一么? 通幽与龙吟,差距竟如此之大? 死亡前的一瞬间,这名刺客脑海中已凭空生出浮光跃金之感,心情从震撼到绝望,绝望到不甘……当他于须臾间终于放下所有,准备好迎接自己的死亡时,一柄狭长的刀却忽然出现,阻拦了这即将击穿他颅骨的一击! 叮! 好似自天际落下的一刀,斩开这如海浪汹涌的碎石,将这名刺客活活从阎王手中拉了回来。 噗咚! 倒飞的刺客落地,滚了好几圈,狼狈地在一棵树下停住,身上许多伤口,好在并不致命,他抬头时,见到了那名妇人双手握住了两柄几乎一模一样的刀,挡在了他面前。 这名刺客向她道谢,但妇人根本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 救他,与他无关。 只是妇人单纯地向才穿越火海的朱白玉展示,自己有与他过招的本事。 又或者说,这是她在向朱白玉邀战。 妇人拔刀之后,眸如酒杯,斟满战意,整个人立于风中,宛如劲松。 “林字旗,排名四十七,秋迟刀,请教头赐教!” 朱白玉一行五人,穿越火墙之后,他快速扫视了一眼面前的情况,最后目光落在了‘秋迟刀’的身上,对着小七四人道: “我与她练练手,你们找机会突围。” “不要恋战。” 小七几人允诺,而后朱白玉足尖轻动,身形竟如鬼魅消失在了原地,下一刻出现于妇人面前,双手负于身后,白袍飒飒然。 “……我记得你。” 朱白玉打量了妇人那面颊上一道难看的蛇形疤痕片刻,忽然笑着说道。 “两年前,我在池州受巡察使所托,帮助当地官府追捕过你,不过最后被你逃了。” 妇人微微一笑,脸上的疤痕堆叠,看上去格外可怖。 “我也记得。” 她右手的短刀轻轻抬起,刀尖触碰了一下脸上的疤痕,声音中透发几分掩藏不住的杀机: “教头当初弹指飞花,险些要了我性命,还将我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不过,这两年我苦练刀法,破劫重生,想再与教头过过招看。” 朱白玉眉头微皱,心中虽有诸般关于忘川此次行动的疑惑,但也晓得对方根本不会讲,索性挥手一引: “请!” 妇人双腕轻翻,刀身竟隐隐传出轻吟,仿佛有灵。 “教头小心,今日不似当年,我身上没有伤了。” 她的声音冰冷,挂着一抹不忿,一抹嘲讽。 秋迟刀从不认为自己比朱白玉差,当年那一着,是她因为江湖纷争导致受了不轻的伤,最后险些被朱白玉捡了便宜。 朱白玉是通幽,她也是通幽,各自皆是刻苦修行而来,她平生血债无数,也不是没杀过声名在外的通幽境修行者,他们的血,让她掌间紧紧握住的刀变得更为锋利,心也更为狂傲不羁。 见她刀势凝聚,朱白玉指尖一动,石子如飞虹贯掠,刺耳的音爆声揭开了这一场大战的开端! 咻! 石子转瞬即至,入秋迟刀周身方寸之地时,她才倏然出刀,将石子斩碎,恐怖刀气于虚空中划出透明涟漪,朱白玉不避不闪,不慌不忙,再次弹出第二粒石子! 这一粒,较之方才速度更快,力道更绝,但仍旧没能突破秋迟刀的防御。 连续两次试探,秋迟刀目光中已然带着恼怒,声音清寒: “教头,我诚心求战,你却如此敷衍,是否太不尊重人了?” “我听闻你掌间有一暗器,号称‘三寸仙’,出时必见血,为何不出?” “是我不够资格么?” 面对秋迟刀的询问,朱白玉没有回应,他扫视周围,小七几人已与忘川的杀手乱战起来,刀光剑影之间,不时有尸体倒下。 小五为了保护受伤的小八,面对三人围攻,境况凶险,眼见一刀自刁钻角度向着他脖颈劈来,千钧一发间朱白玉弹指,杀了那刺客,解除二人危机。 只是这一指,激怒了秋迟刀。 她暴起,身形向前,掌间刀竟快过了风声,须臾间便斩至朱白玉身前! 后者身法诡谲,好似闲庭信步,躲开了秋迟刀这致命一击。 咻!咻! 他再弹指,掌间先前抓起的碎石不断射向周围。 一子便是一命! 这等行为,对于秋迟刀来讲,几乎是赤裸裸的羞辱! 她牙床紧咬,手中的双刃不断交错,映着大火的刀芒竟织成了一张铺满死亡的蛛网,与此同时,她也从朱白玉的步伐中瞧出了一抹端倪,双刀毫无保留地斩出,穴窍之力皆尽融于刀间,那刀刃上映照的火光似乎真烧到了刀身上,炽烈无比! 秋迟,秋迟,秋后凌迟! 她此刀一出,杀意攀至巅峰,再不留后路! 却也正是此刻,朱白玉一直躲避的步伐突然一顿,心不在焉的眸子在霎那之间竟凝聚成了一条极为锋利的线,锁定了面前的秋迟刀! “你说你想见三寸仙……那我便让你看一眼。” 这声音若有若无,像是一声叹息,明明朱白玉没张嘴,但秋迟刀却从他的眸中读懂了一切。 她后背一凉,浑身三万五千毫毛在这一刻倒竖起来! 一抹似天外雪月的寒,自朱白玉袖间绽放。 刹那,既成莲花! ps:晚安! 第126章 雪中的一抹红衣 在四国江湖中,朱白玉的名头绝对不算小,除去那些还未隐世的天人,他在通幽境的高手中算独一份。 能成为白龙卫三大教头之一,光靠人脉与脑子自然不行,没有实打实的修为,很难服众。 他曾与齐国的镇国将军龙不飞在北疆杀过数不清的蛮人和制造动乱的燕人,功勋显赫,凶名在外,但后来朱白玉在江湖上闹出的动静却还要更大,大到让许多听到这个名字的人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在北疆立下过赫赫功勋的万夫长,而是掌间握住‘三寸仙’的白龙卫教头。 出入江湖十余年,被朱白玉抓捕杀死过的穷凶极恶之徒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与朱白玉交过手的江湖高手更是数不胜数,所有人都知道朱白玉掌间有一门被天机楼收纳进入名器谱的暗器,唤作‘三寸仙’,只是如今世间的活人,从未有一人真的见过这门暗器。 一者,这门暗器极度危险,见过它的人基本都已成了死人。 二者,朱白玉太擅长藏锋。 他一直认为,刀剑只有在不出鞘的时候最是可怕。 暗器,亦是如此。 面对秋迟刀时,他大可以见面的时候便使出三寸仙,朱白玉对于三寸仙的威力绝对自信,此着一现,秋迟刀不死也会重伤。 可他偏偏不出,而是不断通过战斗的小细节激怒对方,让对方彻底放下防备的时候,再给予致命一击。 这是朱白玉常年在战场上杀伐养成的习惯,他面对的敌人太多,所以除非被人逼迫到了绝境,否则绝不会轻易动用自己的全力与人火拼。 能通过一些战斗的小细节激怒对方,让强大的敌人露出致命破绽,是朱白玉常做的事。 譬如此时。 面对盛怒的秋迟刀,他于无数中抓住了唯一的稍纵即逝,而后一朵世间最寒冷的莲花在他袖间灿烂绽放! 霎那光华,惊鸿一现! 秋迟刀离得最近,她瞳孔深处映出了朱白玉袖间之物,可明明就在眼前,她却什么都看不清。 两年前,她在重伤之时,能够看清朱白玉指尖弹出的一片绿叶,只是因为伤躯无法及时避开。 而方才,朱白玉弹出的石子她仍然能在极近的距离下凭借着本能轻松阻拦。 可唯独这一次,朱白玉袖间之物乍现,秋迟刀却像是白痴一样站在原地,双手还保持着挥刀的动作,不避不闪,不躲不藏,就这样看着他出手,再收手。 不是她慢,而是朱白玉太快。 秋迟刀从来没有见到过这般快的暗器! 她掌间双刀交错,速度渐缓,直至完全停下,如烈火滚烫的死亡之网在秋迟刀茫然的目光中涣散,逐渐消熄。 二人相距不过三步,秋迟刀沉默了片刻,沙哑着声音怅然若失道: “三寸仙……到底是什么?” 朱白玉声音带着嘲讽: “离这么近都没看清,你真的很差劲。” 秋迟刀被血丝充斥的双目死死盯着朱白玉,她嘴唇嗫嚅了片刻,身子软倒在地,带着浓郁不甘的双眸快速失去神采。 她心口处出现了一个血洞,鲜血横溢,染红衣裳,浸染大片。 但并没有任何暗器镶嵌在她的伤处。 秋迟刀一死,朱白玉并未留手,宛如死神开始收割周围忘川刺客的生命,有了他的帮助,其余几名白龙卫压力骤减,局势呈现出了一边倒。 可剩下那些忘川的刺客见朱白玉杀意果决,本就是亡命之徒的他们竟起了血性,也不逃亡,不要命地齐齐杀向了受伤的小八! 这剩下的几十名忘川刺客对朱白玉等人造成了严重的阻碍,他眉头一皱,一边让小七几人直接撤退,莫要缠斗,一边自己不时弹指击出飞石,继续攻击着这些宛如苍蝇一般烦人的亡命之徒。 但渐渐,他的这些石子杀伤力已经不如方才那般恐怖了。 暗器最大的弊端就在这里,首重突袭和出其不意,但若是在对方有所防备的情况下,效果就会大打折扣,即便朱白玉修为远盛于这些刺客,但指尖弹飞的石子,偶尔还是会被对方挡下。 石子上的恐怖力道会将他们击飞,击伤,但不足以杀死他们。 几声闷哼,有人滚落于积雪或是枯草间,但很快又悍不畏死地从地面上爬起来,犹如野兽驰骋林间。 在朱白玉的掩护下,几人很快逃到了山脚,就在他们以为快要脱困时,回头却发现剩下的十几名身上带伤的忘川刺客忽然停顿,不再继续追击了。 他们远远站在原地,冷冷凝视着朱白玉几人,目光中带着莫名戏谑。 像是猎猫在玩弄穷途末路的耗子。 朱白玉心头浮现莫大危机感,忽然沉喝道: “停下!” 小七四人闻言立刻顿住脚步。 他们朝着山下山路出口望去,一名身着红袍的中年男人从一棵巨大的雪松背后走出,他双手负于身后,面带笑容地站在那儿,凝视着朱白玉几人。 “白玉兄,好久不见。” 见到了这张谈不上多么熟悉,但足够让人惊悚的面庞,朱白玉心中微微一沉。 这是世上为数不多的奇怪事。 明明这样完全没有修为的人站在他的面前时,该如泥尘卑微,该如羊羔脆弱,他只需要一根手指,一片树叶,便能轻松取走他的性命。 可真实的情况是,当朱白玉此时此刻真的撞见了这么一个完全没有修为的‘普通人’时,他却觉得如芒在背,整个人的身体绷紧到了极点! 朱白玉一眼认出,此人便是平山王手下三大文卿之一……毒士陆川! ps:第二更争取12点前发,1点前修改完毕。 晚安宝子们! 第127章 柳暗 无论此前的山火,这突然围拢过来,要致他们于死地的数百名忘川刺客,还是突然背叛了自己的十一……朱白玉心间纵横交错着许多疑惑,不过随着他见到陆川的那一刻,这些疑惑忽然消失了大半。 如果是陆川的话,一切好像就通顺了不少。 至少……这的确是陆川能够干出来的事。 “在这里见到你,真是一件糟心的事。” 朱白玉冷冷说着,沉心静气,感知周遭,这才发现山林间已有大批的人正在朝着这头靠拢。 他指尖夹住一发碎石,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弹向陆川。 这一指的威力似乎尤其巨大,要比先前他省力处理其他杀手来的都要可怕许多,二人相距五十步,石子却在音爆产生的一瞬间袭杀至了陆川眼前,精准面向他的眉心! 陆川眼睛都不眨一下,笑容如水镜凝固,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柄至快至强的玄铁巨刃以同样恐怖的速度破空而来,精准插入陆川面前的雪地里,宽阔的刀身帮陆川挡下了这致命一击! 铛! 石子与玄铁刀身相撞,强横的力道竟如敲钟,音浪沉闷悠长,在山林间回响。 它碎裂成沙砾,落于雪地之中。 朱白玉见到了这柄玄铁巨刃时,眉头忍不住向着中间一皱,下一刻,被雪染白的林间吹来了风声,一名身材瘦削的黑衣男子站在了玄铁巨刃旁,单手将这柄深插入雪地中的巨刃提起,扛在了肩膀上。 忘川的刺客们已经围拢了过来,将朱白玉五人彻底包围,见这情况不对,小七眉眼带着焦急,即刻压低声音,对着朱白玉道: “老大,人太多了!” “今日陆川这些人来者不善,显然没打算让咱们活,待会儿直接动手,我们掩护你突围……” 其余几人没有开腔,但沉默且坚定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出来行动能跟在朱白玉身边的,基本都受过朱白玉不少恩惠,他也的确对自己的下属很不错,正因如此,许多人才愿意为他卖命。 可朱白玉却拒绝了小七的提议,说道: “再等等。” 其实他不该等。 因为周围忘川的人数还在增多。 从最初的几十人,已经渐渐破百,并且似乎在朝着两百人增加。 见他这般犹豫,小七紧咬嘴唇,却是想要直接动手,然而朱白玉单手扣在了他肩膀,让他半分动弹不得。 小七语气急躁起来,甚至已有了几分冒犯: “老大,你几时变得这般优柔寡断?” “现在不走,就再没机会了!” “兄弟几人都是跟着你出生入死过,谁还怕死不成?” “老大若是惦记,未来帮兄弟们报仇便是!” 他似乎戳中了朱白玉心中的痛点,一想到当年自己在北疆被军中内奸出卖,是数千名弟兄拿命掩护着他撤出敌人的包围圈子,朱白玉扣住小七纤瘦肩膀的那只手便愈发用力,不让他乱动半分。 一场惨烈血战,他麾下最后活下来的人十不存一。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我已经逃过一次了,不想再逃第二次。” 朱白玉声音带着冰冷,看向陆川的目光杀意也愈重。 如果今日真的要殒命于此,陆川,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必须要为他们陪葬! 远处树下的陆川面对朱白玉这饱含杀意的眼神,却只是微微一笑,说道: “白玉兄,你还真是与当年一样重情重义啊,是不是因为有个下属没回去,你就选了这条路……不过你放心,你派来放哨的那名下属并没有失踪,他只是死了。” 他语带调侃,说完,微微抬手,小三的尸体立刻被身后忘川的刺客们拖了出来,像是扔垃圾一样扔在了地面上。 他的尸体双目圆瞪,喉咙被人一剑贯穿,身上如雪的白衣全是冰冷干涸的血渍。 “灏明!” 小八愤怒悲嚎,额头青筋暴凸,想要冲上前,还好被小五紧紧抓住。 众人之中,他与小三的关系最好,二人私下十一年交情,时常比武喝酒,六年前,他家中女儿出世,他在外地巡察,还是小三帮忙照看,恰巧那日出了问题,若不是小三当机立断,直接将城里最好的医师给扛了过来,他的妻女至少要死一个。 见到了小三冰冷的尸体,朱白玉身上散发着丝毫不加掩饰的炽烈杀气,他对着陆川冷冷道: “陆川,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今日之事若是传了出去,你以为你逃得了?” 陆川摇头: “我当然逃不了。” 他抹了抹手指间的扳指,缓缓吐出一口白气,轻描淡写道: “所以我断然不能让今日之事传出去。” “今日,你们得与这山上的火一把全烧干净,谁也不能走。” 朱白玉藏于袍下的指节用力,余光扫过了自己的四名下属,又感知着周围交错的凛冽,脑子里一边思索着对策,一边道: “世间哪有透不了风的墙缝,在场可都是耳目……你在苦海县勾结忘川杀了我,此事败露,平山王怕是都不好保你。” 陆川挥手,指向周围密密麻麻的刺客: “怎么会是我杀的人呢?” “白玉兄,看看周围,看看他们的眼睛,像不像一头头的恶狼?” 他说着,笑了起来。 “我记得,你的人头在忘川里也很值钱,当然……比起那点儿银子,更值钱的还是你的名号。” “忘川内若是有人杀了你,便有机会进入风字旗,你问问他们,想不想要这大机缘?” 朱白玉感受着周围那一道道可怖凝视,表面波澜不惊,道: “尔等实力不济,便是入了风字旗,又能活几日?” 忘川的这些刺客目光冷冽,压根儿没有丝毫退却的意图。 他们之中的大多数本就是四国流亡的亡命徒,卖了性命与灵魂给忘川,根本没几人怕死,更何况眼下这境况,他们也知道入风字旗的好处根本落不着他们的头上,不过是想挣陆川手中的银子罢了。 “好了,别废话了白玉兄……等你死后,我会记得为你立一座衣冠冢,每年清明按时给你上香。” 陆川似乎失去了聊下去的兴趣,又或是担心夜长梦多,他手一挥,周遭百余名忘川杀手立刻刀剑齐出,兵鸣于山野,蘸着小雪里的风声,宛如奏乐,而后这些杀手便如鱼涌龙门一般,欺身而上…… ps:最近在忙着上一本书诡舍的实体书特签,太多了,根本签不完,这段时间更新晚了还望见谅,晚安! 第128章 鏖战 纷扬的小雪从天而落,为漫天刀光与剑影染上了一层格外浪漫的面纱。 但这浪漫的背后,是生命无声的悲鸣,是死亡灿烂的沉默。 朱白玉这辈子见过了太多的刀剑、经历过不止一次的生死危机,每一次,都会让他心跳加速。 人死过一次,就会不怕死么? 不一定。 漫天雪纷纷落下时,朱白玉不再保留,毫无顾忌地出手了,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过腰间,风吹起衣衫一角布条,下方赫然是密密麻麻的银针! 他每日都会清洗打磨这些银针,确保它们都如昨日那般锐利。 但朱白玉很少会真的使用它们。 因为偌大的江湖中,能挡住他指间飞花落石者,便已是人间难得的高手。 针出,暴雨梨花! 纤毫之争,却蕴龙蛇之力! 新阳下,无数闪耀似烟花绽开,仿佛春风提前吹过这冰天雪地,留下致死温柔。 朱白玉一袖而过,扑杀而来的二十余名刺客便当场软倒于雪泥之中,眉心只留下一鲜红小点,算作他们生命逝去的唯一象征。 飞针穿透他们的颅骨后并未停下,继续射向了这些刺客的身后,纵然速度与力度虽已减缓许多,可仍有刺客避闪格挡不及,死伤于这些飞针余韵之下! 其余刺客心中的警报拉响到了极点,下意识地后退一圈,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朱白玉的双手上。 这暴雨梨花落幕之后,朱白玉的压迫感拉满,让局势忽地尬住。 不远处,陆川拍拍手,脸上的笑容不减,随后从袖兜里面拿出了三张银票,见到了银票上的文字与红色章印,在场诸多人的眼神中都浮现出了贪婪与焦急。 “杀了朱白玉五人,这一万银两在场诸位平分,剩下两万……多劳多得。” 陆川开口,手在小雪中无所谓地一挥,人群立刻开始躁动。 一万银两,在场的人平分,每人少说也能拿到五六百两银子,这对于他们来讲,是几年甚至十几年都未必能攒下来的财富。 忘川之中的悬赏不乏有高价猎物,但那些银子可不好赚。 譬如那名价值十万两黄金的女人。 说是猎物,其实猎人。 当初忘川三千死士齐出,借着一场大火,要拼得一生富贵,可最后非但钱财没有拿到,他们之中的大部分还被一同烧成了那座城的灰烬。 今日这银子,怎么看也比悬赏上的银子好赚。 躁动片刻后,人群中忽有二人缓缓走出,皆着灰衣,一高一矮,皆不年轻,一人勾鼻宽唇,一人天庭饱满,高者将银枪扛在了后颈,双手搭在枪身之上,矮子则是单手持剑,立于雪中。 这二人气息渊宏,眸若吞电饮冰,敛神于内,却是精光外露! 他们正是这一次陆川从忘川之中召来的通幽境杀手。 二人实力皆不弱,名气虽然不如秋迟刀,但一身实力全不逊色。 “云枪、游子剑……” 朱白玉虽不认识人,但这两件兵器他却认得。 二人原是陈国人,后来加入忘川,常在齐国境内作案,已是多地官府通缉的要犯。 面对朱白玉,他二人并立,眸中无丝毫畏惧,嘴上笑道: “教头眼光甚利,我二人名头不算很大,但还是被教头一眼认出来了。” 游子剑轻轻一甩剑身,横于身侧,接住了天上落下的清雪。 “本来想着日后再与教头好好较量一番,不过我二人与教头缘分不浅,今日提前遇见,索性今日事,今日毕。” 朱白玉眼神穿过二人,扫了一眼他们身后那些跃跃欲试的刺客,心头渐沉。 他知道,他一旦与这二人动手,其余的刺客就会在第一时间杀向小七他们。 若是他不能快速解决战斗,小七几人或有性命之虞! 但朱白玉真正忌惮的,可不只有他们二人,还有那名陆川身边的瘦弱男人。 不知为何,那名男人给他一种极为不舒服的感觉,还有他身上背着的刀,朱白玉目光与刀锋相触的时候,竟觉得眉角有一种说不出的刺痛感。 朱白玉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 不过此人距离他们尚远,似乎没有参战的意思。 “我尽量速战速决,你们撑住!” 时到如今,他们已被逼至绝路,唯有死战,方有一线生机! 朱白玉不言,率先出手,一人一针! 二人早有防备,枪舞剑动,挡下银针时,竟觉有犀牛古象撞来,手中枪剑齐鸣,嗡嗡震动,虎口发麻,兵器险些脱手而出! 光是一击,二人便觉察出了他们与朱白玉的差距,彼此对视一眼,游子剑沉声道: “此人武功在你我二人之上,一起上,莫要留手!” 云枪点头,手中银枪一舞,竟化长蛇,直奔朱白玉喉间! 朱白玉后撤半步,长袖一挥,袍间真力如洪,撇开这致命一枪,可游子剑却不知何时出现于袖后,剑势奔流,好似毒蜈利齿般狰狞,一击便要分出生死! 朱白玉不慌不忙,在剑尖快要刺入他心口时,另一只手指尖轻弹,一粒碎石击出,恰好命中剑身,化解了游子剑的攻势。 大战一触即发,随着三人交战,其余杀手也不甘示弱,直奔小七四人,刀剑挥舞带出的冽风更凛于发间小雪,四人背靠背,齐心迎敌! 云枪与游子剑当然不会给朱白玉任何有分心去帮助小七四人的机会,二人本就相识多年,共同御敌何止一次,一枪一剑合作起来竟是心有灵犀,杀招似狂风连绵,此消彼长,给朱白玉带来了莫大的压力! 而远处树下,陆川不知从何处拿出些瓜子,一边嗑着,一边对着认真观摩战局的黔驴说道: “好好看,你武功虽不比他弱,但朱白玉凶名显赫,一手‘三寸仙’杀了很多你这样的高手,忘川那二人不好对付,不但能消耗他的体力,说不定还能逼迫他使出绝技‘三寸仙’,等你找到了朱白玉的弱点,就去宰了他。” 黔驴并未回应,一双凝视战局的眸子里写满了严肃与认真。 他虽然为陆川做事,干了不少脏活,但还没有与朱白玉这样的高手交手过,此时亲眼看见,发现对方竟要比传闻之中还可怕三分! ps:还有一更,晚安! 第129章 花明 为了不影响黔驴,陆川嗑完了手里仅剩下的几颗瓜子,便拍了拍手,转身朝着山下悠哉悠哉走去。 他心情不错。 这一次的围猎非常成功,朱白玉五人今日断无活路。 除非他原地突破天人,否则必然会成为黔驴的刀下亡魂。 等到苦海县这头的白龙卫一灭,他下一步就是想办法摸清楚淳穹与闻潮生的底细,再根据情况来处理他们。 如果淳穹先前真的都是说谎与做戏,那一切都好办了。 他只需要等待一个机会,将淳穹与闻潮生直接做掉即可。 上次忘川的杀手传回消息,虽然无咎已死,但与闻潮生在一起的那个女人也受了不轻的伤,就算她现在恢复了过来,也没法一直保护闻潮生。 他们总该有不在一起的时候。 想到这里,陆川的心情更好了,嘴里哼着王城某位青楼大家编撰的戏曲,解开自己腰带,对着无人的雪地尿了一泡。 他心里有着对于自己如今身份与地位的骄傲,多少生活里作风会严肃些,很少会做这种事。 但今天这么好的日子,他觉得自己也可以不用这么守规矩。 尿完后,地面上升腾起白雾,陆川闻到了味儿,眉头微微一皱,然后走开了些,系好腰带后,才准备往回走。 他走到了一半,忽然遇到了一名忘川的刺客,对方神色匆忙,见到他后,立刻上前单膝跪地,说道: “陆先生,行王山十里外出现了大批人马,约莫百人,都是苦海县衙门的人,他们好像在山里找什么东西……” 陆川闻言,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眼底神色闪烁数次,忽然道: “你们有人跟踪过去吗?” 这名刺客如实回道: “我们人手不够,只能远远跟着,若是近了,会被他们攻击!” 他话音落下,陆川立刻往回赶,路上被碎石绊了一下,险些摔倒,但他不敢丝毫耽搁,狼狈起身,跑出几步忽然停下,回头对着这名刺客说道: “快,跟着我,一会儿为我带路!” 二人匆忙来到了战场处,此时已过约莫有一刻钟多些,战局已变得极为惨烈,朱白玉白袍染血,周遭全是尸体,其中也包括云枪的尸身。 游子剑半跪于远方,胸口有一处伤,汨汨渗血,他面色惨白,嘴唇乌青,看样子是中了剧毒,活不长了。 至于白龙卫,三具尸体横陈于一旁,朱白玉蹲下,怀里搂着不停咳血的小七,后者腹部有一处血洞,被长枪贯穿。 朱白玉用仅剩的三根银针封了小七穴位,帮他勉强止血,而朱白玉自己身上同样有数道伤痕,虽不致命,却也不轻。 尤其是腰间一处剑痕,已经快要砍进腰子,渗出的鲜血浸湿白袍一片。 黔驴手持巨刃、踩着尸体站在朱白玉不远处,战意磅礴,丝毫不加掩饰。 他本来已经要准备跟朱白玉动手,却不曾想忽然闯入的陆川让紧张的战局一滞,后者没有理会朱白玉与黔驴,脸上也没有了先前的从容与淡定,对着剩下的几十名忘川刺客大声说道: “尔等速速随我来!” “这里交给黔驴!” 这些忘川刺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也窥见陆川面容上难以掩饰的焦急,于是一言不发地缓缓退出战场,朝着陆川这头集结。 陆川是他们的雇主,想要拿到陆川手里的钱,就得听话。 而黔驴此刻眉头一皱,身上的战意随之渐渐消退,他瞥了陆川一眼,眸中格外犹豫。 自王城出行前,平山王曾亲自嘱咐他,此行一定要保护好陆川的安危,而此刻陆川像是遭遇了极为麻烦的突发情况,却不让自己跟随,他心头难安。 另一方面,则是忘川这头三名通幽强者皆被朱白玉宰杀,剩下的已经没有坐镇的高手,倘若陆川遇到了闻潮生身边的那个女人,事情就会变得极为麻烦、且不可预料。 并非他如此多虑,而是苦海县这破地方实在是太过诡异,短短的日子里,他已在这里见到了许多通幽境的武者,甚至连已经消失了三十年的忘川孟婆,竟也藏身于这等穷乡僻壤处…… 似乎是感受到了黔驴的心态变化,陆川几乎是用命令的语调对他说道: “黔驴,朱白玉必须死,你知道如果让他活着,后果会有多严重!” 黔驴沉默了片刻,点点头。 陆川很快带人撤走,原本热闹的战场一下子死寂了下来,黔驴看着朱白玉,平静道: “你腰间已无飞针,三寸仙的秘密也被我窥破,如今身上还带伤,我本不愿乘人之危,眼下非常时刻,我也只能事急从权了。” 朱白玉低头为小七渡入丹海内力,帮助小七稳定伤势,嘴上道: “为什么会忽然找上我们?” 黔驴没有急着对朱白玉下手,此战,他亲眼见识了朱白玉的实力,心头对于朱白玉多是敬重。 其实以朱白玉的能力,真要殊死一搏,并非没有机会逃出去。 但他却选择了留下。 “朱教头,你我心知肚明,何必又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白龙卫为何要来苦海县,难道我比你更清楚么?” 朱白玉头也不抬,随着小七的伤势稍微稳定之后,他便不断嗫嚅薄唇,时而双手轻推,让朱白玉快走,但他重伤在身,已无气力,又哪里犟得过朱白玉? “……所以,平山王是真的做了对不起齐国的事情?” 他声音低沉,已有了三分隐晦的怒意。 纵然他如今是白龙卫的教头,可骨子里那份军人的热血与忠魂却未褪却,一听到了有威胁国家的事情出现,便有些按捺不住。 黔驴却回答道: “我没资格接触到那一层,了解不深,但陆先生曾与我讲过,大人是在做一件功盖千秋的事。” 朱白玉眯着眼,火气上来,声音愈发冰冷: “功盖千秋?” “若真是功盖千秋,他为何要瞒着所有人?” “若真是功盖千秋,风城那场大火,岂会烧死风鼎寒将军与我大齐足足四十万将士?” “难道那四十万条人命……就是他的功?” … ps:晚安! 第130章 不修路,逗你玩玩 面对朱白玉的厉声质问,黔驴一言不发。 他没有在风城当过兵,没有见到那日熏黑星辰的焰火,他也不是王城中将天下霸权玩弄于股掌之中的王族,不晓得这场错综复杂的棋局究竟落子几何,所以他对这件事情没有任何发言权。 朱白玉渐渐平复了心境,冷眼注视黔驴,说道: “你也是齐国人,你的家人该也在齐国,把齐国毁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黔驴并不是对风城那死去的四十万军人无动于衷,四十万若是用来计量人命,那绝对是一个极为沉重甚至是可怕的数字,但想起了陆川告诉他的那些,黔驴只是固执地摇头。 “我相信陆先生。” “你相信一名齐国最为阴险狠辣的毒士?” “陆先生对我很好。” 黔驴说完,单手缓缓抬起巨刃,掀开了雪与风。 “朱教头,时间差不多了。” “他伤势已暂且无碍,若今日你胜,你们二人皆能活下来……若我胜,他死前不会再受任何折磨。” 他给了朱白玉时间去为重伤的小七稳定伤势,也给了朱白玉稍作喘息的时间,算是对朱白玉最大的尊重。 感受着黔驴身上传来鼎盛的战意,朱白玉也知道这一战在所难免,于是抱着小七来到了一棵树下,将其缓缓放于雪地上,二人对视间,小七忽然在朱白玉即将转身时抓住他的手。 朱白玉身子一滞,他皱眉盯着捂住伤口的小七,看见了他眼底里的坚持与倔强,只能轻呼出一口气,轻轻拍拍他的肩膀,说道: “等我。” 小七垂眸,纤柔的手缓慢松开。 朱白玉转身走向了黔驴,后者在风雪中伫立的瘦削身影格外挺拔,单手提着巨刃,竟有了一种万夫莫开的气势。 “你最引以为傲的暗器都已经用光,最后三根银针不用来御敌,却给了下属疗伤……如此我也退一步,你去捡起先前遗落的银针。” 朱白玉白袍随风而动,身上染上的几许殷红在白袍间点缀得像朵朵残梅,他却似乎完全不受影响,与黔驴相对时,身上散发的气势已然攀向巅峰。 “不需要……既然你已经窥破了三寸仙的秘密,那你就应该知道,我这双手要胜过世间大部分神兵。” “江湖之争,何需多言,要战便战!” 黔驴闻言,不再拖沓,他身形一动,整个人竟提着巨刃跃至半空,瘦弱身躯迸出蛟龙般强横的力量感! 黔驴单手持刀,没有半套矫揉造作的招式,手中巨刃劈开无数细雪,就这样直直斩向了下方的朱白玉! … 与此同时,十里外行王山上某座峰头。 淳穹走得浑身发热,便索性脱了从家中穿来的白色锦袍,坐于一棵顶着白帽子的雪松下,唤人烹茶。 他本是习武之人,血气重于常人,此刻身上面颊与脖颈处散发着白雾蒸腾,凭空为他这轻柔面相加重了几笔独属于武者的悍然。 随他同行的这些衙役与家族中带来的亲卫当然凑不够如此庞大的阵容,于是淳穹让人提前散了银子,从七爷那里借来了许多七杀堂的人,凑够了人数,弄出了闻潮生要的‘大动静’。 当七杀堂的眼线告知他忘川刺客接近队伍的时候,坐于树下的淳穹却是沉默不语,他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面前沸腾冒着热气的茶壶与燃烧正旺的明火,心头只觉得有一股说不出的震撼。 只从闻潮生嘴里听到陆川会带人出城剿杀白龙卫这件事时,淳穹更多只是觉得闻潮生思考事情向来比较周密,不想留下纰漏给对方可乘之机。 而如今,当他发现陆川真的这么做后,心头的惊异卓绝感又凭空上了好几个层次。 撼动他内心的,不仅仅是闻潮生这近乎未卜先知的敏锐嗅觉,还有陆川那果决狠辣的决策! 闻潮生当初那句话说的真没错。 没有他的帮忙,他淳穹玩不过陆川,会被对方像小鸡仔一样活活玩死。 在淳穹烹茶之时,陆川很快便带着近百名杀气腾腾的忘川刺客前来,虽然淳穹已经提前放话,不过跟随他出来的这些江湖人还是紧张无比,一个个拔出刀剑,对着上山那条路上出现的人影虎视眈眈。 莫名的火药味于雪松林间弥漫,并随着脚步踩在雪地里沙沙作响的声音不断加重,当那抹刺眼的红色终于出现时,淳穹这才不慌不忙地揭开了面前的茶壶盖子。 不知为何,明明他的准备远没有上次那么充分,可这一次他面对陆川的时候,竟比上次还要放松些,揭开茶壶盖儿的那一刻,淳穹闭目好好嗅闻了一下这雪地里烹出来的地道茶香。 或许是因为一回生二回熟,又或许是因为陆川接二连三被闻潮生拿捏,让淳穹觉得陆川在闻潮生面前好像也不过如此。 远处陆川走近后,一见到不慌不忙盘坐在雪松下品茶的淳穹,立刻回想起了当初在县衙里吃过的亏,眼神顿时冷冽了许多。 他扫了一眼周围,感受到了松间这浓郁的火药味,晓得一点即燃,由于黔驴此刻不在自己身边,该是还在与朱白玉交战,真打起来,他的处境必然十分危险,于是摁捺住了一些隐隐冒头的危险想法。 两方人马暗暗对峙,陆川则来到了淳穹面前,看着对方不徐不急为他倒上了一杯热茶,便也盘腿坐下,缓缓说道: “淳大人真是演得好啊,年纪轻轻就有这等演技,竟连陆某这样的老江湖都骗过了。” 他轻轻吹了一口茶上的热气,倒也没担心淳穹会下毒,浅尝了一口。 对方这副模样,显然是不打算动手,想要再与他好生谈上一谈。 淳穹也笑着回道: “我怎么不记得我骗过你?” “陆先生这话说的我真是有些糊涂了。” 陆川晃着手里的茶杯,想到当初在县衙中是淳穹摊牌,自己装傻,而到了现在,情况好似反过来了。 “糊涂?上一次喝茶的时候,淳大人可是一点儿也不糊涂,还精明得很呐!” 淳穹笑了笑,轻轻抿了一口茶,说道: “原来陆先生是在说上一次的事,那件事我可没骗你。” 陆川嗤笑一声,缓声道: “没骗我?这么冷的天,你带这么多人来山上,还又是铲子,又是锄头的……要开山修路啊?” 淳穹指尖转了转茶杯,想到了闻潮生之前说过的那些,竟一时起了玩心,淡淡道: “不修路。” “我上来逗你玩玩。” ps:还有一更,晚安! 第131章 烹茶 淳穹很年轻。 确切点说,他的年纪与闻潮生相仿,纵然气质看上去要老成不少,但那都是在自己家族中耳濡目染出来的,实际上他比闻潮生大不了几岁。 这也是在他发现自己与闻潮生城府思虑差距这么大后,为何会有一种震惊与诧异。 在淳穹这里,他真的很难理解,为什么比他还要年轻的闻潮生玩起心机却比陆川还……脏。 这个字并非是在骂人,在淳穹这里,它是一种认可,甚至是一种夸赞。 此刻,当他带着嘲讽的语气说出那句话之后,陆川却不高兴了,一双老辣的眼眸里,全是吃人的欲望。 面对陆川短暂的沉默,淳穹拿着枯枝拨弄了一下煮茶的火堆,继续娓娓道: “上次在院子里给陆先生煮的茶,你不喜欢,没喝两口就走,但人生百味,不可能总是喝着你喜欢的,你这么大把年纪了,什么都接受不了,那可不行。” 陆川晃了晃手里的杯子,又尝了一口,语气略有一些森然道: “茶味儿不够,慢慢调不就行了,总能调出我喜欢的味道。” 淳穹给自己又倒上一杯,然后将茶杯放在了身旁,拿起枯枝轻轻敲了敲茶壶壶身,对着陆川道: “可这壶里的茶也不是陆先生您一人喝,您把味儿调成您喜欢的了,我又喝不惯了。” 陆川淡淡道: “这简单,你忍忍不就行了?” 淳穹拿起茶喝了一口。 “我不想忍,所以我才来了。” “上次在院子里,我已经为陆先生讲的很清楚了,这事儿可大可小,秘密可以一直都是秘密,我也不是傻子,此来无非求财求权,又不真的想跟大人玉石俱焚。” “但您这总是想要釜底抽薪,让我很难做啊。” 陆川眼睛渐渐眯成了一条缝,上一次他在县衙里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淳穹是一个非常聪明的聪明人,所以有些不必要的糊涂,他也就没有必要再装下去,但他是真的没想到,自己这一手釜底抽薪,居然被对方看破了。 那一瞬间,陆川脑海里浮现了许多念头。 其中最为激烈的念头,自然就是要跟眼前的人直接爆了,灭淳穹的口。 不过,这样的冲动很快便随着他的冷静而消退。 “你来晚了点。” 陆川脸上浮现出了一抹皮笑肉不笑的阴森。 “这招调虎离山的确用得妙,就是时间不赶巧,早来一个时辰,说不定人就被你救下了。” 听到这话,淳穹心中先是‘咯噔’一下,但表面上还是尽可能的保持平静。 “陆先生这是在逗我玩?” 陆川嘴角一扬,想到不久后黔驴就会带着朱白玉的尸体出现在这里,他便心情一片大好,将杯里的茶饮尽。 “是不是逗你,很快便有分晓。” “喏……你没瞧见,一直跟在我身边的那名侍卫不见了么?” 陆川说着,压低了三分声音: “他现在正忙着给朱白玉收尸呢!” 淳穹与陆川对视,看见了他眼里的那份胜券在握,内心愈发沉重,一想到待会儿黔驴来了他的处境会更加难堪与危险,于是便倒掉了杯中的热茶,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雪与泥,带着人想去山下。 “没意思,不喝了。” 他想走,陆川却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走他,只见陆川一抬手,忘川的杀手立刻堵住了下山的路,两方人马距离极近,先前才消停下来的火药味,一瞬间又弥漫在了山间的每一个角落,甚至较之方才还要更重。 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淳穹头也不回,对着陆川说道: “陆先生,我既然敢上山来见你,就不会没有准备。” “到了约定时间,我约的朋友没有在县城外见到我人,届时那些有关刘金时的秘密传到了王城去,希望你和大人能够担得住……” 陆川无视了他的威胁,笑着为自己倒上一杯茶水,起身踱步来到了淳穹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说道: “莫急……” “我怎么敢轻易对朝廷命官下手呢?” “不过是想留淳大人与我喝上几杯,黔驴很快就会到,届时也让淳大人看看我这茶调的到底如何,没准儿你还挺喜欢。” 陆川此时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若有若无的阴阳怪气,像是要将先前在淳穹手中吃过的亏全部讨回来。 淳穹侧目,望着近在咫尺的陆川,目光锋锐,身上的气息也在发生变化。 “陆先生,你是不是忘了,你的那位贴身侍卫现在不在你身边?” “你离我这么近,还用这种语气跟我讲话,真不怕死?” 雪风吹过了二人面前,陆川似乎完全不担心淳穹会对自己出手,笑着说道: “淳大人,杀了我,今日你也走不了。” “陆某说了,今日不跟淳大人过不去,就只是单纯喝喝茶,淳大人不妨信陆某一次?” 局势僵持,陆川在淳穹的悬崖边缘上试探,而淳穹则是在想,自己到底要不要直接出手挟持陆川,然后下山回县。 他的确不敢杀死陆川,但在苦海县的白龙卫一死,事情便一步步向着死局发展了,淳穹心头焦急,认为当务之急是赶快回去,把这个消息告知与闻潮生,看看闻潮生有没有什么其他的破局方法。 一番短暂的内心纠结之后,淳穹当机立断,转身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住了陆川! 忘川的杀手见状,精神一下子高度紧张起来,毕竟淳穹手里扣着的可是他们的金主! “都让开!” 淳穹冷冷道。 与陆川随行的那些刺客面面相觑,犹豫了短暂的时间后,还是缓缓为他们让出一条道,然而陆川却对着他们下令道: “尔等莫要让路……他不敢杀我!” ps:晚安! 第132章 幸存 行王山。 直冲上青云的燎天大火终于在抵达峰顶时,燃尽了自己生命的最后一束光,消熄于死寂,漫天纷扬而下的小雪依旧漠然,被大火蒸发的雪雾再次落下,并且毫无意外地铺在了满山的灰烬之上。 而抵临山脚的小山腰处,那些杂乱遍布的尸体中有二人对立,左边一人白袍染血,右侧肩膀耷拉裂开,几乎全靠着一些残存筋膜链接支撑,鲜血汨汨,将整个白色袖子全都染红浸透。 而右边的那名黑衣男子则是半跪于地,他的身上几乎没有什么伤,唯独心脏上处插着一根纤细的银针。 黔驴嘴唇青紫,眉间满是大汗,望着面前几步开外的朱白玉,却是欲动不能。 “你的针……不是用完了么?” 他声音颤抖得厉害,似乎此刻为了抵御什么变得极为辛苦。 朱白玉甩了甩袖子,左手袖中的毒囊被扔在地面上,接着他冷冷地看了黔驴一眼,转身跌跌撞撞向着树下的小七走去。 后者瘫软在了树下,面色惨白,一言不发,呼吸渐弱,他的手掌死死捂住了自己的伤口,但鲜血却止不住的从指缝间溢出。 那里周围原本有三根银针为其镇血。 但现在,只剩下了两根。 先前他抓住朱白玉手的时候,趁机拔出了一根给朱白玉,又拿另一只手捂住伤口做遮掩,如此才骗过了黔驴那双眼睛。 朱白玉仔细查看了一下小七的情况,见他状态不妙,于是立刻在周围找寻起来,很快便找到了一根先前飞出的银针,他简单将银针擦拭干净,而后再以丹海之力覆于其上,最后刺入了小七腹部伤口旁的穴位中。 丹海之力蔓延,总算是勉强稳住了小七的伤势。 但以目前的状况来看,若是一时半会儿得不到医治,他不过一两个时辰该就得没命,朱白玉用唯一还能动的那根手臂将气息微弱的小七从地面上抱起来,然后蹒跚着步伐朝着山下走去。 黔驴想要阻止他,奈何自己心脉处被一根剧毒银针封住,他可没有阿水那百毒不侵的能力,更何况是朱白玉特意调制出来的毒素,如今是靠着一身深似江河的修为,暂用丹海神力强行抵御毒素的效果。 此刻他若乱动,使得毒素自心脏处逸散,那就断无活路了。 “……” 望着朱白玉远去的身影,黔驴只觉得眼前发黑。 陆川交给他的任务,他终究还是没有完成。 虽然提前给朱白玉留下了喘息之机,不过他不得不承认,朱白玉要比他想象中的更为可怕,这人不止是内功大家,外功更是造化绝伦,一双手竟如神兵坚不可摧,自己倾尽全力的一刀,劈在其关节薄弱处,竟也没能砍下他的胳膊! 若是给他月余时间调养,那根几乎断裂的手臂便会恢复如常。 倘若朱白玉先前没有受伤,没有被云枪与游子剑消耗那么多体力与暗器,那此战他便是提前对朱白玉的暗器有所防备,也几乎没有胜机。 这名传闻中极为神秘的白龙卫教头,武功的确可怕至极。 四国江湖内的同境武者,能与其一对一过招的人怕是两个巴掌都能数的过来。 朱白玉走后,此地只留下了百余具尸体与半跪在地的黔驴,红与白着就了背景色,遍地横陈的尸体则成为了狂放的墨点,无声且肆意地挥洒描绘着适才大战的惨烈。 黔驴一动不能动,只能一点点尝试着用丹海之力逼出心脏处的毒针。 好在这根毒针极细,虽然在他的身上留下创口,不过也能勉强用丹海之力封住创口,不至于丧命,只是在伤势养好之前,他无法再继续剧烈战斗了。 黔驴花费了很长的时间一点点逼出自己胸口的银针,当那根针无声自他胸口跌落在地后,黔驴这才呼出了一口气,撑着巨刃,缓缓站起身子,朝着山下而去…… … 天色渐暗,淳穹与陆川带着三四百人于山峰之上煮茶,白日里小雪纷纷,气温还不算太低,到了太阳西落之时,雪风渐渐冷冽了许多,再加上此处地势较高,便更加让人难熬。 起初两方人相互对峙,还颇有些针锋相对,杀意盛烈,到了现在,见陆川与淳穹二人也坐在一起喝茶半晌,架应该是打不起来了,索性也坐着开始生火御寒。 一些修行的武者倒还好,虽然寒风袅袅,可自身气血通畅,借着火堆倒也能抵御,县衙里的那些衙役与陆川可就难熬了。 煮茶烤火的淳穹看了一眼绒袍下发抖的陆川,又侧头望了一眼不远处许多衙役,眉头皱了皱,最后还是收起了报复心,主动开口道: “等了这么长时间,陆先生的那名贴身侍卫还不来,怕不是在山林里迷路了,再这么等下去也不是个事,而且我与那位朋友约定的时间快要到了……” 话说到了一半,见陆川还是一副沉默到底的模样,他便又道: “今日这茶,见你也喝着不怎么舒服,不如改日再约,陆先生意下如何?” 陆川微微抬头,凝视着淳穹,他的须眉间皆细细铺上了一层白,在黯淡的天色下,像是谁用浅淡的墨汁往他脸上画了数笔。 “……行。” 陆川语气中有一丝丝的不甘心,二人僵持到现在真是尬住了,可比起从淳穹这里要回一口硬气,他更为担心黔驴那头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按理说,就不该出意外。 朱白玉那个状态已然颇为糟糕,再加上身上的暗器全都被消耗一空,怎么都不可能是黔驴的对手。 念及此处,他愈发担忧的同时,又将怨气渐渐转移到了面前淳穹的身上。 今日围猎,倘若真是出了意外,那淳穹便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若是朱白玉逃走,他就得立刻写信给平山王,寻求更大的支援,否则以朱白玉的能力,用不了几时便能召来大批白龙卫,到那时,不但他身处险境,而且有关于刘金时的秘密怕是很难再继续遮掩下去了。 想到这里,陆川竟觉得眉心一阵隐隐作痛。 他这大半生,不知道处理了多少见不得光的麻烦事,却从未有任何一件事,像现在这样越搅越麻烦…… ps:还有一更。 第133章 莫回头,不好看 下山时,数百人的队伍显得格外沉默。 陆川双手交错插入彼此袖兜之中抵御吹拂的冷风,面容见格外沉默郁闷,脑子里转念便想着,如果白龙卫的麻烦没法解决,那是否要趁着朱白玉还没有召集更多的人手来苦海县前,先一步解决了闻潮生与淳穹。 事情发展到了现在,他只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团,做什么事情都有一种拆了东墙补西墙的无力感。 他们下山之后,走了没多久,便看见了一名盘坐于行王山入口处的黑衣瘦削男子,正是陆川的贴身侍卫黔驴。 他将巨刃插在一旁的雪地中,丹海之力遍覆全身,行走经络,不断洗刷着心脏处的伤口,一边封住流失的血液,逼迫它们回到正轨,一边促进着伤口的愈合。 他眉头凝蹙,不是因为疼痛,而是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自己这次重要行动的失败,从中找寻着缘由。 他不该给朱白玉留下喘息之机,哪怕他再尊重这个人。 这种对强者与朱白玉为人的敬重,直接酿成了他失败的苦果。 再者,便是他对于敌人的轻视。 不是对朱白玉,而是对那名被云枪一枪穿腹的白龙卫小七,他低估了小七保护朱白玉的决心,没料到这人宁可冒着生死风险,也要为朱白玉递针,让对方在关键时刻扭转了战局。 这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是一种极为愚蠢的失误! … 随着众人的脚步声临近,黔驴也睁开了眼睛,陆川与淳穹见到他后,都停了下来,前者眉头紧皱,见黔驴的身边没有朱白玉的尸体,心中咯噔一下,道是坏事了,但仍旧抱着仅有的一丝期望,对着他道: “黔驴,你为何会在此处……朱白玉呢?” 黔驴沉默了片刻,微微摇头。 他的行为,已然说明了一切。 与面色极为阴沉难看的陆川相比,淳穹此刻的心情却是忽然一念天地,眉毛快要攀上云端,对着黔驴热情起来: “黔驴兄,雪夜凄冷,我与陆先生今日烹茶赏雪,正欲回县,不妨一道吧?” 陆川此刻虽是心中糟透,但也晓得僵在这里全无用处,眼下得赶紧回去另寻他法破局,也便没有责怪黔驴,招呼黔驴跟上。 他确实没脸责怪黔驴。 今日若非是他中了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朱白玉断然不可能逃出生天。 朱白玉能从行王山活着离开,他与黔驴都有责任,而且他的责任居多。 待得众人顶着愈来愈大的雪风默默接近县城北的大门口时,只见远处门外道旁站着一男一女。 女人提着一个酒坛子,默默喝酒,一股独属于烧刀子冲烈之味伴随着凛风吹出老远,而那名男子则撑着一把伞,站在女人身侧,随着伞上积雪积深了些,男人手腕不免觉得厚重,于是他腕间轻轻一震,积雪立刻从伞上大把大把滚落。 这正是闻潮生与阿水。 看见淳穹活着回来,闻潮生心头稍稍安稳了些,再望着陆川那张比还未完全入夜的天幕更黑的脸时,他终于松了口气,知道白龙卫多半是救下了。 他不是神仙,哪怕脑子里有一千万种计划,这个世上也会出现一千万种意外。 譬如这一次他的计划便有许多漏洞——时间、消息传播的速度、白龙卫的抵抗顽强程度……这些都是无法精确计算的变量。 至于他身边的阿水,则是忽然扔掉了手里的酒壶,手如灵蛇往闻潮生腰间一摸,柴刀立刻被她藏入了袖间。 闻潮生还未开口,就听阿水说道: “那人受了重伤。” 闻潮生当然知道阿水口中的‘那人’指代是谁,但他望了一会儿,随着众人渐近,他也没瞧出黔驴身上到底哪儿有伤痕,对方走路的姿势更是稳定自然。 “怎么看出来的?” 闻潮生十分好奇,他的这双眼睛生来就要比寻常人敏锐许多,他都瞧不出来的事,阿水如何看出来的? 阿水扭动了一下自己脖子与肩膀,平静地回答道: “感觉。” 闻潮生眉毛微微一挑。 “我怎么没感觉到?” 阿水藏于袖间的手指细细品味着柴刀上的冰冷,轻声道: “因为你杀的人不够多。” “如果你手底下有千万条亡魂,你就能感受到很多眼睛根本看不见的东西。” 闻潮生与小七交涉之后,知晓了她以前在风城从过军,所以杀人这种事也完全无需再跟他隐瞒了。 随着众人近前来,闻潮生笑着迎上前去,没跟淳穹打招呼,反倒是来到了陆川的身边,对着他道: “陆先生,好久不见,甚是想念!” 陆川见到了闻潮生如此热情洋溢的面孔,皮笑肉不笑道: “我们很熟吗?” 闻潮生丝毫不觉得尴尬,他笑道: “陆先生真是贵人多忘事,那日还在鸳鸯楼里请我吃饭,怎么这么快就忘记了?” 他说着,竟然毫无距离感地将手臂勾在了陆川的脖子上,此时陆川与身后的黔驴皆是眉头一皱,黔驴虽然心脉受损,不能剧烈战斗,但简单应付一下普通人还是不在话下,他正要抬手拨开闻潮生,阿水却忽然插入了人群中,站在了他的身旁。 黔驴心道不妙,偏头便看见了阿水袖间滑出的柴刀。 上面片雪不沾,却远比天上落下的雪要寒冷。 黔驴有这个发言权。 因为他刻骨铭心地体会过。 目光与黯淡天光交融,一同落于那柄柴刀上时,只见阿水手起刀落,没有丝毫犹豫。 刀刃斩过皮肉,斩开筋骨的声音要比风声更清晰。 随后便是某件物什落地,滚了几圈,还撞到了陆川的脚后跟上。 陆川当然听见了声音,当然感觉到了撞在自己脚后跟的重物,也当然察觉到喷涌在他脖颈处的热血。 他身子一僵,下意识想要转头,却被闻潮生死死掐捏住了后颈,脖子动弹不得。 脖子上传来的巨力,不仅仅是疼痛,更是闻潮生对他当初的行为最有力的反击,最放肆的亵渎! 他陆川,堂堂王城平山王麾下毒士,一个名字曾让江湖多少英雄好汉心惊胆战,而如今却像狗一样被苦海县一名县民掐住后颈,逼迫前行,连回头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陆先生,莫回头,后头……不好看呐。” 闻潮生在他耳畔一笑,笑得陆川手脚冰凉。 ps:晚安!回头稍作修改! 第134章 散财 从黔驴脖颈喷出的热血,淋湿了闻潮生的手腕,但通幽境强者的血也并不比普通人的血滚烫多少,只是片刻,便被无声无息的雪浸透冷却。 见了血,随行的所有人都变得极为紧张,手掌已经摁在刀兵之上,只待第一人出手,此地即成战场! 尤其是阿水周围,忘川的刺客们对其虎视眈眈,已然紧张到了极点! 方才那一刀来得突然又自然,在他们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黔驴的人头便已落地。 相较之于秋迟刀、云枪与游子剑这样的刺客而言,黔驴的名声的确不够响亮,但这也仅仅是对于外界,黔驴在陆川的引荐下,混迹于平山王的门卿中,平日里自然不怎么缺银子。 不缺银子,就不会常去接悬赏,在江湖里便没有什么名号。 可在忘川内部,黔驴还算有些名气,如此年轻武学造诣便已登峰造极,未来假以时日,前途无量,而这样的人,方才就这么被阿水水灵灵地一刀宰了,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他们这些较之黔驴小虾米一样的存在,如何能不心惊? 这些刺客实力不够,经验也不够,虽然猜到黔驴与朱白玉大战之后该是受了些伤,可不知道黔驴到底伤得有多重,不知道黔驴表面看上去无碍,实则短时间内已经无法与人大动干戈了。 面对周围这一道道近乎审视的目光,阿水若无其事地甩了甩刀上的鲜血,然后走在了闻潮生与陆川的身后。 “夜里雪大,县城外头可没有里头暖和,奉劝各位一句,若是在外头冻上一夜,明日被雪埋成什么样可就难说了。” 闻潮生忽然开口,声音在雪幕中格外清朗,传出老远。 而他手中死死掐住的陆川双目瞪圆,盯着眼前的雪地,纵然心头怒火中烧,可却毫无办法。 白日里围杀朱白玉这等绝世高手消耗了太多这一批集结而来的忘川死士,其中通幽境高手全灭,龙吟境的也所剩无几,部分身上还有伤,若说是在山峰上烹茶时,他们殊死一搏,还能跟淳穹掰掰手腕,而现在阿水的出现,则彻底断绝了他掀桌子的可能。 如今阿水身上的确也有严重的伤,可对付忘川这些仅剩下的小喽啰根本不在话下,更何况阿水此刻并不是一个人,淳穹找来的那两百余名上山的人里,绝大部分都是七杀堂与他随行的亲卫,真动起手来,能比划几下。 就这样,众人与一片僵持且尴尬的气氛中入城了,淳穹按照闻潮生的要求,已经提前在县城北门前后都扫清了县民,在回县衙的路上,忘川忽然有不少人拦在了淳穹的面前,冷声说道: “淳大人,且慢。” 淳穹平静看着他们。 “何事?” 拦在路上的刺客们彼此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说道: “此前我等受佣而来,陆川答应我们,要给我们佣金,大家无仇无怨,所求皆为名利,此次我等损失惨重,大人想怎么处置陆川,咱们不管,只要他结清账款就行……” 顿了顿,他眸中浮现出了一抹贪婪,看向了陆川的袖子,继续道: “那笔钱,就在他的袖囊之中。” 闻潮生闻言,盯着被自己擒住的陆川,极为严肃认真地质问道: “老陆,不是我说你,你这人怎么这样?” “请人家干活,你还不给人家工钱。” “这种行为真的很可耻。” 陆川被一名小了自己几十岁的毛头小子教育,对方还是自己的敌人,聊想起自己这些天在苦海县的失败,像是这辈子的冤屈全在这里了,一时间越想越气,越气越想,在王城修身养性几十年的修养于这一瞬间化为泡影,他咬牙切齿,对着闻潮生大骂道: “我可耻你姥姥个卵蛋!” 齐国虽是尊儒重道,礼义廉耻之风在国家内盛行,但这不代表齐国人骂人的时候满嘴都是之乎者也,口沐清风,真急眼了,嘴还是一样的臭,甚至由于部分读书人喜欢雕词琢句,这直接导致他们满腹诗书,才华横溢,动起嘴来根本没有轻重。 齐国某位将军风鼎寒在十几年前毕业于齐国儒道名师杜池鱼麾下,正值当初齐、赵摩擦不断,这名将军在边关打了几场漂亮的胜仗,然后直接写了一封信寄给了赵国边城‘泽阳’的守城将军李柏盗。 这封信洋洋洒洒数百字,可谓字字珠玑,直接激醒了李柏盗心脏处稳了十几年的暗伤,一口气没上来,人当场就走了。 面对陆川的辱骂,闻潮生却是当作了狗吠,一点儿没有听进耳朵里,他强行从陆川的袖中拿出了那几张价值三万的银票,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将自己的眼神从上面挪开,递到了淳穹的手中。 “陆川,我发现你真是人傻钱多。” 带着浓郁酸意的短短几字,给陆川那张本被冻得煞白的脸,登时气得通红,双目隐隐翻白。 淳穹虽然家族家底还算丰厚,但哪里有陆川这么豪横,见着这几张银票,也是心中感慨。 忘川的刺客们见到了那几张银票顿时躁动起来,淳穹想了想,没有立刻给他们,而是对着他们嘱咐道: “付账之前,我得提醒各位一句,这人跟王城某位宫中的大人物有关系,尔等有命赚钱,未必有命花钱,想要潇洒快活,记得把嘴巴管严些。” 忘川的那些刺客怎么会不知晓陆川的身份,一时间全都允诺。 淳穹将这些钱财全都散给了他们,随着他们走光之后,他才望着七杀堂那些目光炽烈贪婪的江湖人士,缓缓道: “奉劝你们最好收起自己的贪心,这钱我碰不得,诸位也碰不得。” “今日聘请诸位的钱,我会按照约定在三日内跟七爷结清,届时有什么利益纷争,你们自行解决。” 第135章 你们都得为我殉葬 淳穹散财此举,倒是让闻潮生高看了他一眼,俗话说得很刺耳,钱难挣,屎难吃,可道理却没错,三万银两对于这个世界的绝大部分人来讲,都是一笔足够潇洒一辈子的巨款,能挡住这样诱惑的人未必是个聪明人,但一定知道分寸。 众人散尽,淳穹让衙役们回家歇息,自己则与亲卫们带着闻潮生三人前往了自己的住处。 刘金时修建的这座府邸确实不错,淳穹单独把陆川绑住,软禁在了一个幽深的小房间内,而后对着身边的闻潮生二人道: “如今黔驴已死,陆川的身边暂且没有厉害的护卫了,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处理他?” 闻潮生没说话,一直斜着眼睛打量陆川,后者看见了闻潮生目光中有所顾忌,低头发出了阴沉的笑声: “呵呵……” “真是无知又愚昧,你们这群蠢货……” “本来你们在苦海县什么事都不会有,我这一次从王城来就只是为了处理刘金时,可你们非要自己掺和进来,把事情越搅越乱,搅成了现在这样……现在好了,弄得一团糟,谁也没法收场!” 闻潮生冷笑道: “本来什么事都不会有……你是怎么好意思从嘴里说出这样的话?” 陆川嗤笑了一声,仰起头,甩了甩自己额前的头发,呼出了一口白雾。 “到了现在,你们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原本苦海县只需要死很少的人,可如今朱白玉侥幸脱逃,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召集许多白龙卫前来找我复仇,我一死,你猜会怎么着?” 说到这里,陆川笑得更为放肆了,脸上已没有了以往的从容与胸有成竹,全是癫狂和愤怒。 “整个苦海县,都得殉葬!” 淳穹点了几盏明烛,使得房间更为亮堂了些,然后才对着发癫般的陆川说道: “你在江湖上是一个名气很大的人,但我不认为平山王会蠢到为了给你复仇而屠戮自己国家的百姓。” 陆川笑容间的放肆丝毫不减: “你怎么知道,他会是为了我呢?” 淳穹的表情微微一滞。 陆川扭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选了个舒服的姿势,冷冷说道: “知道苦海县的白龙卫此前为什么不进县城,不去查刘金时么?” “一来,是因为忘川的人在堵着他们。” “二来,也就是最关键的一点,两年前白龙卫在查案的时候,错成了一桩很大的冤案,涉及齐国某位王族,后来平山王为其平反时,闹得很大,白龙卫这个组织原本应该被解散,案情相关的涉及人员都要为此偿命,是镇北神将龙不飞用自己的信誉与将位将白龙卫强行保下来……” “从那过后,白龙卫便收敛了许多,不管是查什么、还是做什么,都极为谨慎。” “此次动身前来查刘金时的,是白龙卫三教头之一的朱白玉,他们不敢轻易跟我发生正面冲突,担心被我抓住什么小辫子,回头到了王城那儿狠狠参他们一本……” “可今日在行王山一战,以朱白玉的思虑,哪怕我什么都不说,他也该全明白了。” 陆川说到这儿,咧嘴一笑,烛火在他的瞳孔中疯狂烁动: “他没死,用不了多久会有大批的白龙卫集结,对刘金时一事展开全力调查……而你们恰巧手上又有刘金时留下的证据,到那时,本该永远埋葬于黑夜中的秘密见了光,你说,你们能活吗?” 淳穹瞥了他一眼: “王城距离这儿多远?” “等平山王知道了这事儿,火早烧到他身上了,那时他自顾不暇,还有心情搞事?” 陆川笑而不语,只是用一种‘你自己猜’的眼神看着三人。 淳穹眉头一皱,望向了闻潮生,后者说道: “他不一定是在唬我们,因为这件事情牵涉实在太大了,甚至涉及到了齐国的王室,因为担心消息败露,或是传递不及时,陆川可能每过一段时间就会给王城发一封信,如果一段时间内王城那头迟迟没有收到陆川的来信,就会采取行动……” 他话音刚落,陆川脸上的笑容不减,摇头啧嘴道: “闻潮生啊闻潮生,我真是低估你了……淳穹今日声东击西这招,也是你支使的吧?” “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就能有如此敏锐的嗅觉和思虑,可惜,就算你猜对了,那又如何,你什么都做不了。” 闻潮生盯着他,声音比窗外落下的雪还要平静。 “让你写一封不就行了?” 陆川微微摇头。 “天真。” “莫说我不会帮你们写,就算我愿意,那封信也没法传递出去了。” 闻潮生两条浓眉朝着中间一挤兑,活活挤出了一条川。 “为何?” 陆川盯着闻潮生,又一次笑了起来,笑得浑身发抖: “因为送往王城的信有诸多环节,每一个环节的专人都不一样,恰巧第一个送信的专人……被她方才一刀剁了。” “只有黔驴才知道那封信该交给谁。” 淳穹冷冷道: “你在撒谎。” 陆川无所谓地撇了撇嘴,面容间全是嘲讽: “事到如今,我是不是撒谎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你们搅坏了所有的事情,导致如今苦海县所有的人都要为此殉葬。” 闻潮生眯着眼: “平山王是王族,又不是齐国的王,他敢因为自己的事对齐国一整个县城的平民进行屠杀,齐王就这么干看着?” 陆川像条死狗一样靠墙瘫着,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等苦海县的人死完了,又有谁知道是大人做的呢?” “而且苦海县这等穷苦的边陲之地才多少人?” “有十万么?” “没有消息流通,没有眼线,届时直接甩给绕行的游牧凶民不就行了?” “要不你们猜猜,风城的那把‘大火’当初是怎么烧起来的?” 他话音一落,闻潮生忽然感受到身边传来了一股浓郁的杀气,心道不妙,还未开口,便看见阿水提着柴刀来到了陆川的面前,一把揪住他头发,在陆川的痛哼声中将他活活从地上提了起来! “你刚才说……风城?” 阿水的声音宛如亘古不化的冰川,冷得没有一丝人味。 不只是闻潮生,连淳穹也被阿水身上忽然蔓延出的山海一般的杀气给惊得浑身僵硬! 一个人怎么会拥有这么恐怖的杀气? 她以前……到底杀过多少人? ps:晚安! 第136章 祸端 阿水身上陡然散发的杀气与她的表情,都毫无意外地揭露了她与风城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陆川这大半生结交过数不清的江湖人士,三教九流,从最底端的混混,到甚至是天人境的修士,可无论是忘川的那些号称四国最为阴暗可怕的刺客,亦或是王城里不少手眼通天的权贵,他们都从未展现过像阿水这般恐怖的压迫力! 那种似狂风如惊涛撞入满怀的杀气,既是血流五步的匹夫怒,更是功成一将的万骨枯! 被这股杀气包裹的一瞬间,陆川甚至觉得自己周围的空气仿佛泥牛粘沉,他用尽全力也难吸入口鼻。 仅仅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陆川一张脸憋得通红,心中掠过千万思虑,已然猜测到了阿水与风城怕是有着极深的渊源,否则不至于一听到关于风城的事立刻便失了方寸,又联想到了她身上那十万黄金的悬赏,立刻便锁定了自己的顶头上司平山王。 “……你是从风城里逃出来的人?” 陆川咬着牙,艰难从自己嘴缝中挤出几个字。 阿水掌间的柴刀刀锋已经竖在了陆川的眉心处,刀锋上丝丝的寒意几乎穿透颅骨,直抵思想深处,她语气明明像是置身事外的清冷,却充满了不容忤逆、没有商量的严厉: “我问你,风城的事,是平山王做的?” 陆川与她对视着,甚至可以感受到眉心处肌肤被割开时的疼痛,但面容间却没有丝毫的惧意,用几乎挑衅般的语气笑道: “你没跟他们一同死在那场‘火’里,真是可惜。” 噗! 阿水轻抬手臂,再落时,柴刀刀刃已然竖着劈开了陆川的颅骨,鲜血竖着流下,沿着刀锋划过鼻庭,最终滴在了他的身上。 陆川一动不动,只觉得头裂开一般的痛。 旁边的闻潮生与淳穹看得眼皮直跳。 可能除了阿水,谁也不知道那刀锋距离陆川的脑子到底还有多远。 “我最后问一遍,你不说,那就去死。” 阿水的声音贯彻魂魄,与她的行为一样没有丝毫犹豫。 若是些寻常江湖人士面对这样的场面,三魂七魄多少得吓得飞出体外几里,可陆川好似并不怕死,虽然面庞肌肉因为痛感不断抽扯,可回答却是格外干脆: “那就砍死我!” “我在下面等你,也等你们,我倒想看看,搅坏了大人这费尽心思布下的局,你们这些畜生又能活到几时!” 见他这般,阿水猛地一抽刀,高高扬起,眼见她杀意已决,闻潮生忽然在她身后叫道: “阿水,等等!” 阿水的动作随着闻潮生的叫声略微一滞,她微微侧目,眼底冰霜丝毫未褪。 “讲。” 闻潮生扫了一眼地面上额头一处裂口,鲜血直流的陆川,走到了阿水身边,低声对她道: “……给我一会儿时间,让我试试。” “反正陆川如今就在这里,他走不了。” 阿水闻言,沉默了很久,最后才随手将柴刀砍在了一旁的木桌上,而后她给了陆川的裆部一脚,在陆川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转身离开了房间。 这一脚,属实是看的闻潮生和淳穹胯下发凉。 阿水离开房间后,闻潮生这才盘坐在了鬼哭狼嚎的陆川面前,对方脖子上全是青筋,眼中被血丝几乎填满,嘴巴往外留着白色沫子,一个劲儿地捂着自己下面抽搐着。 闻潮生安慰他道: “差不多可以了,陆先生。” “凡事往好处想,你年纪这么大了,又不是修行中人,我见你这模样该是寻常也不锻炼,生于王城那般繁华之地,兴许还被酒色早早掏空了身子,你下面这玩意儿留着,只会让你更短命,这么一算,阿水这一脚,还给你凭空踢出了几年寿命来……” 他不说还好,这一开口,陆川血丝遍布的眼睛瞪得更大了,牙龈几乎咬出血来! 一旁的淳穹也是听的嘴角抽抽。 愤怒可以让人身体的疼痛暂时缓解,具体缓解的程度与人的体质有关,据说齐国边关的某些战士曾在极度愤怒的情况下,被人扎了十几刀还能继续跟人干架,姿态婉若天神,让一些修为甚高的修行者都为之瞠目。 当然,肾上腺素这个东西,发挥并非是稳定的。 譬如陆川,好像就只是单纯地愤怒,疼痛没见怎么缓解,在他被闻潮生一句话气得吐出血后,双目一白就要晕过去。 不过闻潮生也是早有准备,陆川晕倒之前,他已经提前将一只手摁在了陆川的人中之上猛掐。 此时此刻,陆川觉得自己还不如就被阿水一刀劈死来得痛快,至少不会被面前这个小畜生羞辱完之后还继续折磨。 他这辈子未曾受过的屈辱,几乎全都应验在了这里。 “我……迟早……你别……得意……” 陆川一边艰难从牙缝里挤出字,嘴角的勾泫还挂着,目光形似病兽。 见他已经可以正常思考,该是疼痛稍微缓过了些劲,这才开口低声道: “陆先生,我有心救你,但你也看见了……门外那朋友可不是吃素的,要不你把风城的事情给我们讲清楚,这事也就算了了,我们把你好吃好喝地供在这里,如何?” 陆川强行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尤其是额间的鲜血在他脸上落下一行,将他因为疼痛而扭曲的五官装点得更为狰狞: “闻潮生……你们是不是……傻缺?” 闻潮生尚未开口,一旁的淳穹便插嘴道: “你才是傻缺,还把我们当傻缺。” “明日我就发动大片人马去行王山寻找刘金时藏起来的东西,找到之后第一时间送去广寒城,如果我记的没错,广寒城的城尉柯允乃是玉龙府管事当年提拔,玉龙府与平山王近年来一直有恩怨,而且在王城权力极大,只要让他们拿到证据,平山王还有心情来处理苦海县?” 第137章 士死 “老陆,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模样,可悲又可怜。” 闻潮生伸出手,扒拉了一下陆川额前的发丝,直视那双癫狂、阴冷的眸子。 “苦海县这一局,你输得彻彻底底。” “不止是你的整个计划漏洞百出,而且常年身居高位,让你变得骄纵自狂,我以为到了你这般地位的人,不说多么聪慧惊人,至少该明白无论输赢,喜怒都不可以显于形色……可你如今自暴自弃,像条只会追着人乱咬的疯狗,连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都忘记了。” “老陆,你算计别人大半辈子,自以为这世上就没有你处理不好的脏活儿,没人能治的了你,更何况还是我们这些名不经传的小人物,比你更年轻,手中也没什么筹码,最后却将你玩弄于股掌之中,这种感觉很难接受,对吧?” “可我觉得,倘若光阴再倒退二十年,三十年,你反而可以接受,而且指不定苦海县的麻烦还真就被你滴水不漏的处理好了,因为那个时候,你没这么自大,没这么狂妄,做什么事都会格外小心仔细。” “至少那夜在巷子里遇着我的时候,我不可能还活着跟你去鸳鸯楼里吃顿饭,聊些无关痛痒的白痴话题。” 闻潮生的每一个从嘴里轻飘飘吐出的字,都像是一个耳光,狠狠抽在了陆川的脸上。 被比自己要年轻的小辈在擅长的领域玩弄戏耍,的确极为耻辱,可被年轻时候的自己击败更让人难以接受。 当闻潮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陆川真的恍惚了瞬间,有了一种自己这几十年全都活到了狗身上的错觉。 “……你输得一塌糊涂,自知没机会再扳回一城,却让恼怒冲昏了你的头脑,愚蠢地选择了用口舌之利来还击我们,可能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刚才那些从你嘴里吐出的简短讯息,到底暴露了多少东西。” “就凭你如今的这等傲慢,就算不栽在我们手中,未来迟早也会栽在其他人手里。” 陆川原本盛怒异常,闻潮生这句话却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将他淋了个透心凉。 他回忆起自己恼羞成怒之下为了还击三人所说出的那些,整个人的身子宛如烂泥一般软榻在了墙角,目光神采浑浊了不少,只有身体还在因为下体的疼痛而肌肉绷紧,不断抽搐。 “你不让她杀我,就只是想在我死前好好嘲讽我几句么?” 陆川声音沙哑,形容枯槁,像是一瞬间苍老了十几岁。 闻潮生看着他道: “我可没这闲情逸致,刚才已经跟你讲过了,你要活命,得拿风城的秘密来换……” 陆川惨笑: “杀了我。” “关于风城的事,我什么都不会讲的。” 闻潮生拍了一把他肩膀: “别这么想不开……况且,你方才已经讲了很多了。” “多几句少几句有什么关系呢?” 案桌上的烛光还幽幽地兀自燃烧,陆川冷冷看着他,没有任何开口意图,闻潮生不死心,继续说道: “……而且,被刘金时深藏起来的秘密即将浮出水面,届时一给广寒城的城尉,在送至玉龙府那里,大家顺藤摸瓜,一切都会真相大白,你在这里负隅顽抗又有什么意义。” “你帮我们加速这个进程,我保你不死,大家共赢,难道不好,何必如此执拗呢?” 闻潮生企图用言语撬开陆川的内心防线,不过他也的确低估了陆川对于平山王的忠诚,面对闻潮生的游说,陆川最后只给了他六个字: “士为知己者死。” 此言之后,无论他和淳穹再说什么,陆川都一言不发。 最后,闻潮生与淳穹一同离开了房间,阿水在门外的院中独立,身上覆了一层雪,她好似无所察觉,宛如一个没有魂魄的木头人。 闻潮生二人出来之后,阿水望向他,面无表情道: “问出来了?” 闻潮生摇头,他晓得平山王与风城之间的恩怨不可能解开,阿水和陆川今夜也注定只能活一个,所以哪怕他认为陆川这时候根本不适合杀掉,却还是放任阿水进去了。 他阻止不了阿水,今夜这院中也无人可以阻止阿水。 手起刀落,人头滚动的声音从房间里传了出来,而后阿水拨开了虚掩的房门,提着一把染血地柴刀走了出来,失魂落魄。 闻潮生对着淳穹耳语几句,而后淳穹这名县太爷便去了房间里开始收拾残局,而闻潮生则来到了阿水的面前,在她的沉默中缓缓抽出了她手中的柴刀。 “有复仇的快感么?” 雪夜里,回去的路上,他向阿水问道。 后者茫然地抬起头,望着被劲风寒雪遮蔽的星月,声音好像很远: “碎尸万段也不够。” “他一条贱命,哪里配换风城四十万余忠魂?” 闻潮生低头望着柴刀,上面覆了一层淡淡的血迹,早已干涸凝固。 “这事儿当然还不算完,得继续查下去。” “好消息是,至少我们知道有人可以帮我们了。” “淳穹说,玉龙府在王城里有很大的行使权,连王族都能查,而且还跟平山王有恩怨,这是个好机会。” 阿水没回应,她踩在积雪里走了很远一段路,后头的脚印没有留下多久便被雪盖了七七八八,最后变成了一滩分不清是什么的痕迹。 “你知道平山王是谁么?” 她忽然问道。 闻潮生: “是谁?” 阿水顿住脚步,目光眺望向了雪巷的尽头,好似要将那片白茫茫全部看穿。 “他是齐王的叔父,先王的拜把子兄弟,十年前,先王忽然驾崩,朝廷内乱,四方王族争权,许多亲王、侯爵皆蠢蠢欲动,那年齐王才十二岁,却已是宫廷萧瑟,满庭杀机,他的母亲为了保住他,在王宫内被人活活逼得自裁而死,未曾说出他的下落,后来是平山王在齐国修行圣地参天殿前跪了七日,才终于换来天人一瞥,而后殿内有天人出手救下了如今的齐王,并一剑平了宫墙之祸,如此才让这场动乱终于消退……” 她为闻潮生讲述了一个极为冗长的故事。 没有细节。 但闻潮生却能想象到当年宫墙内的惨烈,从静谧的雪中闻到了十年前传来的血腥味。 阿水转身,那双幽冷的眸子凝视着闻潮生面庞。 “……我说这么多,就是告诉你,平山王与其他王族不一样。” “他在齐国的地位很高,高得超乎你想象。” ps:晚安! 第138章 风城旧事 阿水为何与他强调这些,闻潮生心里清楚,他本不出名,陆川一行人死后,闻潮生便算是基本从这件事情里跳脱出来了,现在他抽身离开兴许来得及。 关于平山王的事,压根儿就是一个无底洞,再继续陷下去,只会越来越危险,但闻潮生先前已经跟她表明过了他的立场,阿水长时间在边关与人厮杀,也不是矫揉造作之人,一些话当然不会说的这么明白。 可万籁俱寂的雪中,闻潮生染上细白的身影向着归家的路走去,明明沉默的步伐却透露着说不出的快意。 “……你看,江湖就是人情世故,就是恩怨情仇,就是打打杀杀。” “我与人弈棋,与人见血,我生于这样的世道,生命就应如烟花般灿烂,而不是像一条无人问津的野畜,被风雪溺毙于无人在意的角落里。” 阿水望着前方闻潮生的背影,又垂眸看了看闻潮生的脚印,心里的沉重渐渐也轻松了起来。 闻潮生是年轻人,她也是。 那颗早被战火烧成了焦炭的心,在这一刻,让闻潮生嘴里那股名为‘江湖’的春风一吹,忽地清凉了不少。 “如果你想好了,那就要速速做决定。” “陆川没有撒谎的话,王城那边给我们留下的时间不会太长,必须先让火烧到平山王的衣角,不然他分出了神,苦海县可就危险了。” 这里是阿水的家乡,虽然她亲人已故,但也不想这里的百姓平白无故受到牵连。 二人冒雪而行,快要回到借住的院子里时,闻潮生没有摁捺住好奇心,再次跟阿水询问了当年风城里发生的旧事,如今他已经涉身事间,再者刘金时的秘密一出,迟早得查到这件事情上,索性借着今夜陆川的血,把事情问个清楚。 时间流逝会稍微抚平深伤创痕,阿水走在了闻潮生的身侧,沉默了片刻后,幽远的声音才随着大雪一同落下: “两月前,赵国七十万大军来犯,其中有诸多修为强横的修士,甚至有两名天人,我们死守半月,城内粮食与医药、建材皆告急,而后风将军向王城求援,却始终无人回应,即便如此,风将军也不愿弃城,率领我等死战,用同胞的尸体当作城墙,艰难击退了赵国大军……” “可就在赵国退军之后,王城忽然有人前来送信,说是增援到了,那时城内已然弹尽粮绝,许多伤员若是没有药物医治,很难活下来,于是风将军让人开了城门,却不曾想这所谓的增援竟是忘川的死士,他们一进城,便对我们展开了大肆的屠杀……” 阿水说到这里的时候,眼角已然噙泪,身上杀气如同河水一股一股汹涌外泄,周遭飞雪都仿佛畏惧避退,而闻潮生听着阿水嘴里这些沾血的字,亦是心惊肉跳: “赵国忽然进攻风城,还来了两名天人?” 阿水死死攥着拳头,许久后才松开,回道: “其实是三个,后来入城的那些忘川死士中还有一人,好像是叫做宋帝,是忘川十殿之一。” 闻潮生望着阿水的目光中带着难以置信。 “他们都是你杀的?” 阿水没有否认。 这回换做是闻潮生在雪巷之中沉默了,当初马桓告诉他,阿水是他所知的唯一一名能以通幽境修为斩杀天人境武者的修士,除她之外,亘古未见一位,对于江湖中的武者而言,这是足以名动天下,载入史册的战绩! 而阿水如今却告诉闻潮生,她当初实际上是宰了三名天人境武者。 纵然闻潮生没有见过天人境的修士,但也晓得天人境与天人之下究竟有着怎样的一道鸿沟,阿水凭什么可以跨越这道过往万千武者不能跨越的鸿沟,还连宰三名天人? 难道是因为她身上开了七百一十七窍? 闻潮生当初听吕知命在小院儿里讲过,穴窍代表着修行者的潜力,虽然的确有像剑阁阁主屠山白这样一窍修至通神的强者,但在修行的世界里,这种存在毕竟是少数。 “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我可以跨境逆斩天人?” 阿水似乎从闻潮生的沉默中识破了他的心思,语气中深藏着一抹骄傲,但也只是蜻蜓点水一般闪烁一下,似乎这件事情对于阿水来说不算什么大事。 闻潮生呼出口气,回道: “是啊,自春秋历到如今四国永安历,无数天骄俊杰如过江之鲫层出不穷,以往无人能做到的事,为何偏偏你可以?” 阿水停住脚步,伸出了自己瘸掉的右腿,撕开膝盖处的裤子,露出下方雪白的肌肤。 她这般修为的人,又修行过不老泉,躯壳常年受到滋养,皮肤本该极好,连无数次握刀的手上都只有一层薄薄的茧皮,可偏偏膝盖那一块的肌肤却大片皲裂,内部的血肉间能看见红色神秘光纹流转。 “这是……” 闻潮生眼皮不停跳动。 阿水道: “道蕴伤。” “你知道我的修行方法是世间最烂大街的修行方式,走的丹海穴窍,大概一年前,我在入了通幽境后,将全身七百二十窍全部激发贯通,穴窍之间便滋生出了一种特别的力量,宛如星辰相连,使得每一个穴窍中能激发的潜力都被扩大了许多倍。” “不过宋帝在交手中发现了我的秘密,生死一线间,他用一种天人境修士独有的道蕴神力破坏了我膝间三窍,使得我境界跌落,之前与赵国天人境修士交手所受的伤势也无法再继续压制……好在我那一刀够快,他死在了我前面,否则境界跌落,我伤势爆发,无论如何不可能再与天人境修士较量。” 第139章 扑朔 雪月之下,阿水向闻潮生描述起了当年的一些旧事,其间惨烈她不曾稍加赘述,但闻潮生却有一股身临其境之感,也明白了为何风城一事会成为阿水挥之不去的梦魇。 她从军之后,一直都是在边关长大,那些风城的将士与她几乎皆是过命交情,大家曾一同在边关修行,一同在边关保家卫国,一同阅读着从家乡送来的关于亲人们的信件……也一同祭奠那些因为战事或纷争死去的战友。 他们之中不乏老兵,为了这个国家献出了自己的青春甚至是一切,可最终换来的,又是什么? 不是荣誉,不是功勋,不是故里的繁华,更不是亲人的安康。 有的只是背弃与欺骗,只是不明缘由的屠杀,只是那四十万已风化为灰烬的尸骨。 回去了小院,闻潮生破天荒地主动拿来了先前买的酒,坐在檐下陪阿水喝着,冷了他就起身拿起细雪去院中练练剑。 阿水跟他讲了一些关于风城的事,说那座边城因为常有人来犯,或是凶徒游牧,或是赵国挑衅,总之是大仗没有,但小仗不断,所以没有百姓敢住过去。 永安历后,四国表面平衡了多年,可没有大的战事出现不代表没有利益摩擦,小打小闹也会死很多人,更何况赵国这些年来与齐国一直都不怎么对付,当初因为一些政治上的事情,闹得很凶。 只不过这些事阿水因为远在边疆,所以了解甚浅。 可没有百姓,边关战士们总不能喝西北风,于是那座城变成了军民一体,风鼎寒派遣了一部分军人负责耕种,来往行商进货,修建城池…… 阿水在风城待了十二年,亲眼见证了这十二年来包括风鼎寒将军在内的四十万军人为这座城、这个国家奉献了多少。 后来她半醉半睡地趴在桌子上,用一种极为骄傲的语气告诉闻潮生,除了她,风城的战友们全都死在了那座城里,皆是战死,没有一人逃走。 “……可能我也该死在那座城里。” 她最后的言语含糊不清,说完便睡去,闻潮生倒是没醉,兀自把玩着手里的酒杯,侧目凝视这漫天纷扬的大雪。 “你死了,他们的仇谁来报,他们的冤谁来洗。” “我一向奉行血债血偿,更何况这不是一两条命,这是四十万。” 他对阿水说着,但对方已经没有了回应,闻潮生把她搀回了房间,褪了鞋袜,任由她四仰八叉地横陈在被褥里,而后他出门去,给自己烧了一壶开水。 立于檐下,闻潮生提起细雪,独自感受着剑身上传来的浸骨之寒,脑海里整合着当下的境况。 ——陆川死了,消息应该用不了多久就会败露,此去王城最快七日,再加上陆川上一次给王城寄信的时候不知是多久了,所以他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刘金时藏在行王山中的秘密。 大火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烧到平山王身上,不管能对他造成多大的麻烦,只要他分心,苦海县才能不出事。 毕竟从陆川的嘴里不难得知,平山王剿灭苦海县的动机是不愿意让秘密暴露出去,只要提前让秘密传到了齐国境内其他的地方,再扩散开来,苦海县也就安全了。 毕竟国家境内与边陲之地不同,人数众多,而且没有丢锅的对象,不存在屠城这种事,除非平山王真的发了疯。 再者,他现在对两月前风城发生的事情感觉到很奇怪。 为何赵国会忽然发动七十万大军攻打风城,其中还有两名天人境的修士,这显然已经超过了小打小闹的范畴,是不符合常理的。 就连他这样没有亲身参与过当初大战的人都能从阿水的描述中感受到,赵国这次就是奔着攻城屠城来的,两国之间倘若没有大的恩怨,赵国绝对做不出这事。 所以,此前赵国与齐国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事。 除此之外,如果两国之间政治上出现了不同意见,闹出了大动静,不可能不提前告知与边关的这些将士们,让他们早做准备,而且国家也该进入备战状态。 然而齐国王族这头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死了一样。 面对边城的求援,他们完全无动于衷,连一粒米都没有给,事后还出现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几千死士,对着风城仅剩下的残兵伤将进行了肆意屠杀。 而这些,与平山王有关么? 倘若有关的话,他的动机又是什么? 被赵国买通卖国? 这一点,在闻潮生看来完全可以剔除。 平山王根本没有出卖齐国的理由,因为赵国能给他的,齐国也能,如今他在齐国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齐国国力又完全不逊于赵国,他卖国没有道理可言。 总不可能赵国让他一个齐国的王族来做王吧? 退一万步讲,哪怕赵国真的这般丧心病狂,平山王也不太可能被买通,如果他对王位感兴趣,那十年前先王驾崩、齐国政变,他直接去争就好了,不必花费这般大的心思去扶持只有十二岁的齐王上位。 总而言之,闻潮生觉得平山王根本没有做这一切的动机,但如果不是平山王做的,又会是谁呢? 当时风城被赵国攻杀时,齐国王室究竟在干什么? 那不是一千、一万人,那是足足四十万! 对于如今的齐国而言,这个数字就算没伤及元气,怕是也对国力造成不小的影响了。 闻潮生揉捏着自己的眉心,最终只能长长呼出一口气,走入雪幕开始练剑。 他虽然想不通,但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当一件事情越是反常,越是不符合常理的时候,就证明这件事情之中越有复杂的隐情。 眼下,他没资格去直接调查关于风城的事,想要还原当初事情的真相,首要的任务是快速找到刘金时留下的东西,并且想办法送到玉龙府的手里。 闻潮生于雪中一遍又一遍练着阿水教给他的控力,起初心头尚有无数杂念,慢慢的,身体随着不停发力热了起来,心也随之静下,他以剑做笔,动作愈发流畅,直至凌晨时,闻潮生才气喘吁吁地将剑归鞘,给自己温了几杯开水饮下,这才又提笔蘸水,在青石板上书写。 一点、一竖。 一勾、一提。 已然初具笔法。 ps:晚安,明天要卖书了,事情有点多…… 第140章 沉沙河畔,枇杷叶一片 茫茫飞雪下了一整夜,让白色涂满了整片大地,苦海县县城北的行王山上,无论是那些早已经冰冷的尸体,或是峰头大火烧尽后的灰烬,皆尽被这雪一同掩埋,以死寂的白色画上了句号。 而山峡下方的沉沙河是唯一没被雪封住的景色,它一路贯穿南北,水流不湍,十分浑浊。 在清晨的朝阳初升时,已有勤快的渔民来到了这条河旁,自从淳穹减轻了赋税,抹除了一些刘金时从前剥削这些县民的不透明灰色律法后,渔民寻常时候卖给商队或是县民所得的财物多少能存下一些,本来空空如也的家底如今见着了积蓄,这些渔民便跟打了鸡血一样,每日都干劲十足。 一名皮肤黝黑,穿着补丁棉袄的中年人拖着自己的渔具,在天还未亮的时候便来到了沉沙河,他当了二十几年的渔民,起早贪黑已成习惯,今日他比平常时候早起了半个时辰,当他兴致勃勃地来到河畔时,看见河岸边有一个穿着黑袍,早已经被盖成了雪人的男子,正在垂钓。 黝黑的中年男人对此已经见怪不怪,因为面前的这名黑袍男子不是第一天出现在这里了。 很多天前,他便来到了沉沙河的河畔钓鱼,平时也不跟人说话,这是条小路,早先时候渔民们都喜欢走这里,但是后来刘金时拿了王族们的批款,虽自己克扣不少,但还是修了一条方便县民们北行往河畔与入峡的石路,于是这条路走的人渐渐便少了。 偶有路过的渔民担心他是不是死了,过去查看,但却被这名垂钓男子的眼神吓退,久而久之,渔民之中有了传言,说这黑袍男子是一名河里的河妖,贸然接近,会有不祥发生。 当然,路过的中年男人对于这样的传闻是半分不信的,否则他也不会走这条路。 路过时,他见黑袍人与寻常时候一样一动不动,他本不愿多管闲事,但见这人浑身被大雪覆盖,心中起了善念,于是走了过去,站在黑袍男人的身旁问了句: “喂,你还好吧?” 黑袍男人见他接近,头向着右侧轻偏一下,用极为淡漠的眼神望向了这名渔夫。 传闻并不完全虚假,这眼神确实会让人感到鸡皮疙瘩起立。 与带着杀气的威胁眼神不同,这种眼神之所以会让人毛骨悚然,是因为它让渔夫产生了一种直觉,那便是眼前的这名黑袍男子……不是人。 人是不会用这样的眼神来看待同类的。 渔夫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在对方的眼中就跟草石,跟蝼蚁一般。 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在确认对方没死后,他也被这眼神骇住,于是不再多言,提着自己的渔具绕行离开了。 他走后,黑袍男子又恢复了先前的样子,仍然坐在湖畔钓鱼,一动不动,只是肩膀处的积雪被他方才抖落些许,留下了一个缺口。 倘若有人走的再近些,就能够发现,这人盘坐的腿间有一片绿色的枇杷叶,那些积雪仿佛被神秘的力量隔开,丝毫未曾沾染在这片绿叶上。 当然,比起这个,还有一件更为怪异的事。 ——沉沙河河畔,根本没有枇杷树。 … 天刚蒙蒙亮,闻潮生便去了淳府找淳穹,他运气不错,快到时,正看见淳穹穿着官服从自己府邸中走出来。 闻潮生看了看天,颇为讶异,这时候换做是前世,约莫才到凌晨四点,淳穹却已经洗漱完毕,准备例行公事了。 他叫住淳穹,后者说要去买早饭,于是二人便并肩踏雪,淳穹问闻潮生后续有什么打算,闻潮生说先尽快趁着这场雪雾天,找到刘金时留下的线索。 二人心中都有不同程度的紧迫感。 虽说如今陆川已经死亡,短时间里二人不会再受到他与忘川刺客的干扰,可想要凭借着一张图纸线索就从整个行王山中挖掘出秘密,属实有些难度。 毕竟行王山真的太大了。 此刻二人的头顶都悬着锋利铡刀,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落下,耽误不得半分。 “……这么一处一处的摸索,还不知道得摸到什么时候,这件事情不能轻易闹大,虽然陆川死了,总还是得防着些,毕竟与陆川随行或是通信的人仍在苦海县,如果我发动县民一同在山上搜查,效率固然能够提高,但肯定会引起注意,而且那纸上的线索知道的人越多,就越是麻烦……” 淳穹想了一整夜这件事,实在是没有找到什么比较好解决的方法。 他带着闻潮生进入了一处比较老旧的巷子,也说不出这里究竟修建于什么时候了,墙上垒起的雪帽稍微削减了巷弄的时光味,而在巷弄中部的丁字拐角处,一名妇人早早开了炉子,在这里起了饼摊。 她见到了淳穹之后,脸上既有淡淡的惶恐,但更多还是欣喜,淳穹还没有开口,妇人就从炉子里拿出了两张热乎乎的糖饼,递到了淳穹面前,妇人嘴上说不收钱,淳穹还是从袖兜里摸出铜钱,仔细数了几粒递到妇人手中,然后又分了一张饼给闻潮生,带着他继续朝着衙门走去。 后者咬了一口糖饼,感受着唇齿间的甜意,问道: “你常来啊?” 淳穹没否认。 “嗯,我小时候喜欢吃甜的,娘去世后就不吃了。” “现在离家远了,吃的时候不会有物是人非的错觉,挺好。” 快到县衙时,他跟闻潮生问道: “行王山的事,到底怎么讲?” 闻潮生吃完了最后一口糖饼,拍了拍自己的手。 “行王山虽大,但刘金时不会把东西藏得太远,他把握不住。” “一定是在他能控制的范围内。” “再根据图像上的一些隐晦线索,我今日先去踩个点,大致看看。” “对了,你那些亲卫靠谱不?” “……回头实在有需要,我得借你的亲卫用用,顺便再找七爷借点人,” 淳穹点头: “来苦海县上任时,亲卫都是我从家族中一个一个挑出来的……本来有个办事很利索的老家丁吾邪,不过被你身边的那个女人宰了。” “他对我不错,对我家也不错,本来想找你要个说法,但现在我也没这个资格了。” 他自嘲一笑,语气中满是无奈。 ps:卖书的事耽误了,抱歉,还有一更会比较晚。 第141章 寻宝 淳穹有着不属于他这个年龄段的圆滑与识趣,而他又偏偏没有从王城而来的那般高傲气贵感,这种与年龄不同的反差让闻潮生察觉,可能在淳穹的家族中该是发生过一些什么事。 人只有在经历了事情,或是接受特殊的教育之后才会快速成长。 分别时,闻潮生跟淳穹交代了一件事,也是他这么早来找淳穹的主要原因。 “如果白龙卫的人找上你,一定要谨慎甄别,陆川之前能那么容易将他们一锅端掉,几乎坐实了白龙卫中有内奸的存在。” “不排除他们会……” 闻潮生没把话说尽,但借着他跟陆川斗智斗勇了几次,淳穹也并非没有提升,依然了解了闻潮生的意思。 “放心,这事虽然很急,但我不会乱说的。” … 闻潮生照例去买了豆腐包子跟豆浆,除此之外,他又多买了一根油条,返回那条巷子里买了两张糖饼。 妇人做的糖饼确实味道不错,她把握放糖的程度很好,不会太腻,也不会太淡。 带着东西回到了院落里,闻潮生看着阿水站在了炉子旁,用一张散发着蒸腾热雾的毛巾敷在自己脸上。 隔壁的吕羊又跑了过来,自己蹲在院中玩儿着雪,头发与身上也被薄薄地覆上了一层。 见到闻潮生带着早饭回来之后,吕羊一下子扔掉了手里的枯枝,朝着闻潮生跑过来,热情地从他手里……抢了一个豆腐包子走。 阿水拧干了毛巾,将洗脸水倒掉,而后便将长长的木凳从屋内拿出来,给闻潮生放早饭。 天上还在飘雪,所以院子里没法吃饭。 “尝尝糖饼,还可以。” 闻潮生将还温热的糖饼递给了她们,阿水倒是不客气,接过来后,张嘴就给圆形的糖饼干缺了一块。 她细细咀嚼着,眉毛轻轻扬了扬,很快又恢复正常。 “哪儿买的?” 闻潮生回道: “县衙到淳府之间偏东的一条巷子里,那儿有一些县民会卖东西,那地方因为比较偏,所以摆摊不用交摊位费,刘金时以前懒得管,如今淳穹就更不会管了。” 吕羊轻轻咬了一口糖饼,察觉到里面传来的甜,立刻转身朝着旁边吐了。 闻潮生见状问道: “不喜欢吃糖?” 吕羊咧嘴龇牙,露出了两排洁白。 “爷爷以前说,糖吃多了会长蛀牙,很痛很痛!” 闻潮生点点头,解释道: “是这样,不过也不全对,只要你少吃点,吃完之后用水好好把嘴里漱干净,就不会长蛀牙。” 吕羊小脸一扬,将信将疑: “真的?” 闻潮生也学着他刚才的模样龇牙。 “看见我长蛀牙了么?” 吕羊仔细观察了一下,眉头间的愁意立时消散了,猛地咬了一口糖饼,边嚼边道: “你年纪比我大,肯定吃糖吃的不少,你都没有长蛀牙,证明你是对的……这糖饼真好吃。” 闻潮生笑笑不说话,喝了一口豆浆,而后对着埋头吃饭不说话的阿水道: “阿水,一会儿吃完我们要去一趟行王山。” 阿水没吭声。 闻潮生知道,她吃饭的时候一直很认真,沉默便代表了同意。 一旁的吕羊双手捧着糖饼,好奇问道: “潮生哥,这么冷的天,你们去行王山做什么?” 闻潮生随口道: “去挖藏宝图。” 吕羊闻言小脸兴奋起来: “挖宝贝,我也要去!” “我可以去吗?” 闻潮生想了想,说道: “你得回去问问你干爹干娘,他们要是同意了,你就能去。” 吕羊鼓着腮帮子,一撇嘴。 “那多半去不成了。” 闻潮生对此也只是笑笑: “想去玩就问问干娘,她若是不允,你就在家里练功,日后武功学精了,想去哪儿玩儿都行。” 吃完后,吕羊屁颠屁颠跑回家中,吕知命清晨会照例出去散步,所以家中只有吕夫人,她当然不会让吕羊到处乱跑,‘孟婆’身份在苦海县现身之后,消息早已经放去了忘川,暗中不知藏着多少危险,以闻潮生与阿水现在的状况,万一在县外遇见了麻烦,吕羊必然会成为累赘。 出门时,闻潮生还走到了吕知命院儿栅栏外头看了一眼在雪中跟着吕夫人练功的吕羊,对方瞥眼过来,见闻潮生对着她笑了笑,吕羊也知道闻潮生这是在故意逗她,回吐舌头,转身去不看他了。 “走,咱们去行王山看看。” 闻潮生不再继续逗留,与阿水一同向着行王山而去。 后者提了壶酒,在雪中对着闻潮生道: “就你我二人,找东西怕是不便。” 闻潮生思索道: “……这不是普通的财物,丢了便丢了,秘密真要是抖了出去,刘金时晓得自己担待不起。” “再者,刘金时埋这东西必然是亲自动手,要么是与人一同出去狩猎、春秋游时悄悄埋下,要么就是自己暗中溜出府邸,伪装成县民出城……无论是哪种,以刘金时的情况来看,他都不可能走得太远。” “再根据这线索上留下的提示,我可以大概确定地貌是在偏山崖上的某处……咱们先去找找,若是我分析有误,再考虑一下招揽人大范围排查。” 阿水也知道一旦人多了,就容易出现纰漏,走漏风声。 届时万一找到东西,却落入其他人之手,那就真的大祸临头了。 二人向着行王山靠近峡谷的某座山头前行时,沉沙河河畔那条鲜有人光顾的小道上,出现了一道青色的人影。 正是穿着青衫的吕知命。 他负手而行,在地面上的积雪里踩出一个又一个脚印,当他路过了垂钓的雪人时,对方忽然主动开口道: “我不是来找她的。” 吕知命顿住脚步,看了这人一眼,而后又迈步来到了他的身旁,蹲下身子用冰冷浑浊的河水洗了洗手。 他指尖在河水上一划,面前的水流倏然间便澄澈了,如明镜一般倒映出了天与雪,映出了二人的面庞。 “三十年前,就有人来过苦海县。” 吕知命忽然感慨了一句,话中岁月感十足。 “他应该是叫转轮,说话婆婆妈妈的。” 黑袍人身子一震。 “转轮……死在了苦海县?” 吕知命看向河水的眸子出神,声音乘着纷扬雪花飘向了极远极远的地方: “他说他要带人走,我说现在这是我的人,他非跟我犟,讲又讲不听,我当时年轻气盛,急眼了,反手就砍了他十八剑。” “后来他逃了,我也没追,到底死没死,死哪儿了我也不晓得。” ps:这一章补到了2100字,各位刷新一下就能看了。 第142章 有虫栖于叶下 黑袍男子聆听着吕知命的话,沉默了很久,他遥想吕知命可能该是为了吓唬他而故意说出这些根本无法追究的陈年往事,只是这么想,虽然他心里好受了些,可盘着的腿上那一粒青叶却又实实在在压得他喘不过气。 青叶很轻,轻到随便谁来都可以拿走它。 但青叶又极重,重到这一粒叶放于他的身上,他穷极毕生修为,也根本挪不动它。 他是谁? 他是忘川十殿,是这四国江湖中最为可怕的杀手组织的头目之一,是麾下掌管数千死士的阎罗! 而如今,却因为一粒青叶,枯坐于河畔月余,风吹雪盖,动弹不得。 这件事若是传出去,江湖必然引起轩然大波,甚至会惊动王族与一些修行圣地,可偏偏这等难以置信之事,就实实在在地发生在了一个几乎无人问津的小县城中。 在这一次的行动开始之前,阎罗甚至根本不记得齐国竟然还有这般偏远的县城。 它的地域、人口、财力流通,皆对得起‘苦海’二字。 只是阎罗万万没有想到,这‘苦海’二字不仅仅是针对于苦海县的县民,也竟然连他这等通天人物也被淹没其间。 “还不知前辈名讳。” 他见吕知命凝视河水出神,好不容易终于有了与对方交流的机会,急忙开口。 吕知命回神,并未避讳,回答道: “吕知命。” 阎罗立刻在脑海里搜寻着这个名字,他将记忆推回了三十年前,直到某个瞬间定格,阎罗一直未动,偏生现在身子抖了一下,却更像是个木头人。 “您是……三十年前剑阁的那位夺魁之人?” 吕知命笑了笑。 “夺魁,谁起的雅称,倒是便宜了几字。” “我的确是三十年前剑阁出山争夺天下第一之人,不过说来真是惭愧,剑阁度了十多年寒冬,没见过春天,一下山正好赶上入春,风吹得人不清醒,一走三十年,没好意思再回去……” 对于当年的旧事,阎罗思绪快速烁动,结合自己得到的一些风声,很快便明白了什么,他即刻道: “我此来苦海县,并非为了江湖旧怨。” “那都是陈年旧事了,一堆烂账,重新翻出来也没什么意思,孟婆对于忘川来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职位,前辈开口一句话,对于我们来说,也就够了。” 他并非是在虚与委蛇,言语之中皆是真诚,而这真诚的背后自然是敬畏,是畏惧。 若他为山,吕知命便是天上云,世人仰首观之,不过山云一体,不知山高,不谓云深,唯有登于峰顶者才晓得天高云远,举目眺望,乃人间无法触及之风景。 吕知命挥了挥手,撑着膝盖兀自起身,似乎对于面前阎罗的讲述全不在意。 “事到如今,你是不是来翻烂账的对我来说也不重要了。” “自古以来,隐居者大都不喜江湖恩怨,但一入人间,处处皆是恩怨,我不找麻烦,麻烦自会找上门,所以啊,为了防止麻烦沾身,不如将可能到来的麻烦全部远远拒之门外。” 他没拿走阎罗身上的那片叶子,后者有些急了,用几乎承诺的语气对着吕知命道: “我可以向前辈保证,此来苦海县,办完事就走,绝不为前辈添一丝一毫的麻烦!” 吕知命脚步声愈趋愈远,阎罗又大声开口,明明恳求的语气,竟带着一丝威胁: “前辈!” “我受宫中贵人指示而来,此次要处理的事情,关乎齐国国运!” 吕知命头也不回地挥挥手,声音懒散: “莫要拿官场的权贵来压我,我又不是齐国人。” “你啊,想动,自己把那叶儿掀开,掀开了我就不拦你。” 他说着,人已远去,只留下了被雪覆住的阎罗一人,后者目光低垂,望着自己腿间的那片枇杷叶,久久不语。 … 行王山上,闻潮生与阿水一同走过几个雪满头的山峰,二人身上也覆上了一层小雪,闻潮生手里拿着从刘金时身体里掏出来的线索,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时不时驻足观察。 阿水手里提着空酒坛摇摇晃晃,里头的酒早已经被她喝完,她无聊跟在了闻潮生的后面,照着闻潮生留下的脚印,很认真地一个接一个地踩上去。 她的脚要比闻潮生小些,踩上去后就会留下一个更深的脚印。 “你说,为什么刘金时非要强调在雨雾天?” 阿水跟着跟着,见闻潮生忽然停住在原地发呆,便随口问道。 闻潮生眉头紧锁,思绪与愁绪皆在拧成的‘川’字中流转。 “我也很好奇这个问题。” 此时雪未停,虽无雨雾,却有雪雾,闻潮生不知雨雾与雪雾的差别对于线索判别影响究竟多大,回想起了这个问题,他始终不明白,为何刘金时要在线索里强调雨雾天气。 雾气只会遮挡视线,难不成这行王山间还别有奥妙,有个龙脉或大墓之类的玩意儿,要等到雨雾天才会现世? 闻潮生越想思维越是发散,答案越是抽象不沾边。 二人在行王山中附近的峰头逛了一上午,闻潮生没找着线索上东西能匹配的位置,正午往回走时,阿水瞟了一眼闻潮生手里的线索,忽然从他那里要过来,望着线索上一处地面上散落的坛,又对比了一下自己手里的酒坛,说道: “……你先前跟我讲,刘金时可能是在借着去春游野炊、狩猎时借机藏起了这个秘密,这不对。” 闻潮生眉毛一挑: “哪里不对?” 阿水先前只顾着喝酒和散步,没被各种杂七杂八的事情烦扰,此刻脑子比闻潮生清晰通透,抓住了他先前推论中一个悖论点,回道: “他既然刻意在如此关键的线索上强调了雨雾天,便证明这个‘天气’与线索的埋藏处直接挂钩……你会在下雨天出去狩猎么,会去山里野炊么?” 闻潮生被问得怔住,随后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头: “对,这的确是我当时忽略的点,但即便知道这个,似乎对于找到线索上的位置也没什么帮助……” 阿水指着线索上刻意画出的‘坛’,对着闻潮生道: “这是什么?” 闻潮生看了一眼: “坛子……可能是酒坛,或是其他什么?” 阿水把自己提着的空酒坛放在旁边,对比了一下给他看。 “看清楚,这不是酒坛。” 第143章 鱼篓 对于酒坛,阿水有绝对的发言权。 “我喝过很多酒,不只是苦海县的这些,没见着用这种形状的坛子来装酒的。” “它的出口完全没有往外翻出,里头的酒往外倾倒时,必然会弄得到处都是。” 闻潮生一边向着山下走去,一边问道: “如果不是酒,那又是什么?” 阿水咬着上嘴唇,认真地琢磨了半天,最后说道: “我不知道,但反正不该是酒坛。” 闻潮生到了行王山下,往回走时,望着远处水流平缓的沉沙河,忽然顿住脚步,一股冷风夹杂着鹅毛一般的雪吹来,吹得闻潮生茅塞顿开。 “你说得对,阿水,那不是酒坛。” 阿水站在闻潮生边儿上,好奇地望着他看去的方向,飞雪茫茫的背后,是一条浑浊的大河,再北去一些,便进入了两岸雪白行王山山脉夹成的峡。 “你想通了?” 闻潮生道: “是的……雨天影响最大的是什么?” “当然是河。” “而且是水流畅通的河,而如今咱们眼前就恰好有这样的一条河。” “那坛如果不是坛,便有可能是篓。” 阿水眼光一闪,一下子明白了闻潮生在说什么。 “鱼篓?” 闻潮生道: “我在苦海县外三年,也听张猎户聊起过一些县城里渔民的事,每每到了夏日雨季,就是这些渔民最头痛、最害怕的时候,因为一旦下了暴雨,沉沙河哪怕不起大水,也会变得极为汹涌湍急,所有渔民都得去沔湖,僧多粥少,收益自然极差。几年前沉沙河还出过不少人命,有不怕死的渔民仗着自己水性好,强行在雨天入河捕鱼,最后人与船全都被冲到了不知何处……” “到后来大家都学聪明了,也可能是因为苦海县人本来就少,为数不多的傻子都给自己作没了,总之,只要碰到了大雨天,沉沙河一发水,渔民要么休息,要么就去沔湖碰碰运气,没人再去沉沙河捕鱼了。” 阿水恍然大悟,两条眉毛翘起来: “所以,只要是雨天,沉沙河基本就没人,再由于雾气遮掩,视线受阻,去那里藏东西就更不容易被发现……” 闻潮生呼出口气,将线索放回了袖兜里,对着阿水笑道: “阿水,这回还真是多亏你了。” 后者与他对视了短暂的时刻,被目光中的热切照得有些不大适应,于是偏过头,向着县门口走去。 “家里酒要喝光了。” 她言罢,步伐却是不自然地一顿。 闻潮生也朝县门口而去,回道: “无妨,吃了午饭再去买几坛,下午正好去沉沙河再找找线索,我感觉我们已经很接近了……你怎么不走了?” 他路过阿水身旁时,见阿水盯着眼前的地面出神。 被他点了一下后,阿水立刻收回目光,抿唇道: “没什么,走吧。” “我饿了。” … 刘金时在线索上用思之精巧奇妙,连闻潮生都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但他又觉得刘金时这人做官太久,难免说些什么都要弯弯绕绕,害得他们猜弄许久。 正午雪飘得小了些,闻潮生二人在檐下吃饭时,小院外的门口出现了一抹白。 正是脱下了官服的淳穹。 他面色沉闷,似乎有什么事,闻潮生放下碗筷去给他开了门,回身时却看见阿水伸出筷子夹走了他碗里仅剩下的一团红烧肉,二人对视的时候,气氛略显尴尬,然而阿水还是极为坚定地将这团红烧肉塞进了嘴里,然后埋头扒拉两口饭,权当什么都没发生。 闻潮生无奈地带着淳穹进入小院,很礼貌地说道: “吃没吃饭?” “没吃饭的话,要不你回去吃了饭再来。” 他根本没有留淳穹在自己家中吃饭的想法,也的确是个言行一致的人。 淳穹倒不在意一顿饭的事,直接说出了此来的目的: “半个时辰前,白龙卫果真来衙门了。” 闻潮生才拿起碗,一听这话,又放下了。 “谁?” 淳穹摇头。 “我不认识他,但他身上确有白龙卫的令牌与信物,说是奉白龙卫朱白玉教头的命令,前来拿与刘金时有关的线索。” 闻潮生嗤笑一声: “不给他,让他滚。” “若不然,叫朱白玉自己来谈。” “白龙卫三大教头的名气可不小,你应该认识朱白玉吧?” 淳穹摇头。 “朱白玉是白龙卫三位教头中最神秘的一位,其他两位过去我还真在王城中见过,唯独朱白玉,我也不晓得他长什么模样,这人几乎不在王城出没,一直游荡混迹于江湖之中。” “这人上来直接给我施压,说陆川死后,他们安插在忘川里的探子来报,忘川好像接到了新的命令,有大批人马朝着苦海县涌来,他们现在必须立刻找到刘金时留下的秘密前往王城玉龙府,否则用不了多久,苦海县将要生灵涂炭!” 闻潮生扒了碗里两口饭,道: “你真是关心则乱……不过也不怪你,县里大大小小的事情现在都要你来处理,刘金时在位这么多年,不晓得挖了多少难填的坑,换做是我,我头也晕。” “这人是不是白龙卫我不清楚,但他肯定有问题。” 淳穹蹙眉道: “为何?” 闻潮生反问道: “白龙卫怎么会知道陆川死了?” 淳穹闻言,身子猛地一震。 闻潮生继续冷冷道: “陆川消失不见,只有跟他通信的人才知道他失踪或是死了,也只有忘川的人才知道他被我们绑走……” “如果今日找你这人真是白龙卫,很可能就是那名‘叛徒’。” “陆川才失踪多久,就找上门来要东西……看来他们也急啊。” ps:晚安! 第144章 常十一 关于陆川的消息不必多说,自然是忘川透露出去的,昨夜除了他们之外,只有忘川的人见过陆川。 淳穹已经警告过忘川的那些刺客,让他们不要乱说,不过这些人倒是没有辜负闻潮生对他们的固有印象,转头就给他与淳穹卖的连裤衩子都没留。 至于那三万银两,闻潮生倒是没觉得丝毫可惜,毕竟这不是散碎银两,而是九歌在四国内专门发行的银票,之前他听淳穹说起过这事,这些超过‘万’为单位的银票,都会被印上特殊的印章,九歌那边也会做详细统计与备案,若是没有特殊的处理方式,那些刺客一旦去九歌的商行将这些银票兑换成银子,很快就会被麻烦找上门。 而他们不兑换的话,手里的三万两银票就是纯粹的废纸几张,甚至可能会因无法分赃而直接撕起来,最终下场惨烈。 考虑到关于陆川被他们暗藏或是杀害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闻潮生略作思索,对着淳穹道: “那人现在在何处?” 淳穹回道: “县衙,还在等我回复。” 闻潮生猛地扒拉了几口碗里的饭,腮帮子鼓作一团,已经吃完的阿水原本倒了杯水想要漱漱口,见他那模样,便顺势把水杯递给了他,后者接过猛灌一口,嘴里的饭囫囵吞下,这才放下了碗筷,对着淳穹道: “带我去见见这人,一会儿你这样讲……” “切记,不要说漏了嘴。” 因为公事要紧,二人便将碗筷往水盆里一浸,否则回来全冻硬了没法洗,而后跟着淳穹前往县衙,见到了那名淳穹口中的白龙卫。 这人身材较之正常人要魁梧不少,浑身穿着标志性的白袍,腰间有特殊的信物,与那日闻潮生在县外破庙中见到的白龙卫无二。 对方面相严肃,不苟言笑,眼中偶尔闪过一抹不明意味的光。 见到了闻潮生二人,他的眼神只在闻潮生身上停留短暂的片刻,而后便移向了阿水,眉心不自觉地轻微收拢,好似忌惮。 淳穹按照先前闻潮生的交付说了几句客套话,接着便转身步入了被雪涂满的小院,换上官服,继续忙着苦海县的政事。 “刘金时留下的线索在你们那儿?” 淳穹一走,这名白龙卫便直奔主题,浑身都流露着一股公事公办的气息。 闻潮生脸上露出了极为官方的笑容,回道: “正是。” 那名白龙卫点点头。 “那给我吧。” “这个秘密关乎巨大,想必你们心里也清楚,朱教头找我来拿这份线索,回头会以最快的速度送到王城玉龙府!” 闻潮生没有立刻同意,说道: “我要看看你的牌子。” 魁梧男子并未犹豫,解下了腰间的身份牌递给闻潮生,这身份牌是货真价实的,他也的确是白龙卫的一员,没有什么不能够接受检验的,而且,他估摸着闻潮生大概只是诈他一下,这等穷乡僻壤之民,该认不得白龙卫的牌子。 眼下,最重要的,是拿到关于刘金时留下的线索,这则线索若是给他,他兴许还能活,若是拿不到……他断无活路! 无论是王城的明春楼,还是朱白玉,都绝不会放过他! 闻潮生接过了魁梧男子递来的牌子,装模作样地看了会儿,又交还给他,语气稍微恭敬认真了些: “大人怎么称呼?” 魁梧男子见闻潮生这样,晓得对方对于他的身份该是信了八九成,语气也愈发高冷起来: “我姓常,在朱大人手下排行十一,至于名字……你还是不知道比较好,知道的太多对你没有好处。” 闻潮生闻言,态度愈发恭敬,他点点头,从袖间拿出了线索,直接摊开给了魁梧男子看,后者认真观摩后,眉头紧皱: “就这个?” 闻潮生笑道: “就这个。” “那个秘密被埋在了一个十分隐蔽的地方,常大人若是真想要,我可以带大人去将那个秘密挖出来,大人直接带着这个秘密去王城,岂不是更好?” 常十一思索了片刻,立即点头道: “甚好。” 他的确觉得闻潮生手中的线索看上去太过于晦涩抽象,若是他们自己去找,还不知道得找到什么时候,此时闻潮生愿意代劳,省了他们一大笔麻烦。 既已说定,便不再犹豫,三人即刻启程,在闻潮生的带领下朝沉沙河而去。 线索的秘密被瞰透,已然锁定了大范围,剩下的对于闻潮生来说不算太难,毕竟雨季沉沙河会大水泛滥,水位上涨都是小事,湍流可杀人,刘金时一介完全没有武功的凡人,自然不敢真的接近沉沙河畔。 所以东西,定是藏在了山峡上的某处。 而苦海县中,只有一条路能通往沉沙河两岸的峡山之上。 此时外头白雪茫茫,几十步开外几乎就不怎么能看清了,雪雾正好,闻潮生照着线索上的指引,开始排查起了山间,由于覆上了层厚厚积雪,也的确给他的搜寻增加了不少难度,但最后还是在山间一条隐晦小路间,寻觅到了线索上指引的位置。 闻潮生指着隐于碎木与白雪间的凸起顽石说道: “就是这里!” “刘金时埋的东西应该就在这儿。” 常十一闻言,心头难以抑制地快速跳动起来,三人合力,快速将这石头的雪清扫干净,然后常十一凭借着自己龙吟境武者的一身蛮力,愣是给这块凸起的石头从泥雪之间拔了起来! 下方,是一团用油纸层层包裹的东西。 扫开了上面的泥,常十一兴奋地拿起了这玩意儿,转身轻扬起下巴,表扬道: “你做的不错,回头我会如实禀报给朱教头,等这件事有了着落,一定与你论功行赏!” 闻潮生也笑了起来,只是笑容间早已没了先前那副恭敬之色。 “论功行赏就不用了……我有些话要问你。” 见他神情的变化,常十一顿觉气氛不对,还未开口,便见阿水手在闻潮生身后腰间一摸,随后刀芒斩碎天光与飞雪,断了他握住包裹的手! ps:还有一章。 第145章 信 雪白的地上落下许多红梅般点缀的痕迹,而空旷死寂的山间,也出现了一声惨叫,声音再传远些,小些,便成了猿鸣。 一些驻足于沉沙河上的渔民听见了这声,惊奇望向山间,但也只是多看了两眼,没做其他多余之事,他们都忙着捕鱼,偶尔偶尔摸鱼,既然是渔民,当然不是猎人,对于山间之事谁都不挂念。 猿鸣一声之后,声音渐弱,至于后来便穿不透飞雪,传不到河上了。 那山间,闻潮生慢慢走过去,捡起了常十一落在地上的断臂,从他指间拿走了刘金时留下的东西。 而后他多走了几步,来到小路尽头,站在崖上像是扔垃圾一样随手将常十一的断臂扔向了茫茫飞雪。 常十一目眦欲裂,被阿水用一柄柴刀架在了脖子上,动弹不得,只能瞪眼看着那条陪伴了自己几十年的臂膀就这么离他远去。 心中的愤怒顺着血气而烧腾,但还没有抵达颅间时,便在喉间被那柄沾着雪花的刀刃隔断。 好快的刀。 好冷的刀。 闻潮生来到了他的面前,随手在地面上抓起了一把雪,潦草糊在了他的伤口上,而后说道: “别这么严肃,我只是问你点事,你讲了,我不杀你。” 常十一的额间因为疼痛和紧张不断渗出冷汗,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喘息声,问道: “你……要问什么?” 闻潮生掂了掂手里的东西,一言出,让常十一的心脏险些直接从胸口撞出来! “跟陆川通信的那个人是谁?” “或者说,苦海县还有多少平山王的人藏在暗中?” 想到了出卖平山王的后果,常十一一时间天灵盖都在冒寒气,他咬牙道: “我怎会知晓苦海县有多少平山王的人,那位大人权倾朝野,手眼通天……我好心帮你,你不将东西给我,还断我一臂,这事儿若是让朱教头晓得,你可知后果?” 闻潮生叹了口气,他扭了扭自己脖子,言语中的耐心又消磨了许多: “你是蠢了些,而且此刻也算是我的阶下囚了,我真的不想费那么多功夫和时间去跟一名阶下囚解释太多事。” “陆川那么精明一个人,晓得怎么死的吗?” “他死于话多。” “当初若是在县城里一刀劈了我,后面这些所有的事都不会发生……但他非要请我吃饭,还要听我讲故事。” “我不是陆川,所以最后再问你一次,跟陆川通信的人是谁,又或者说,来找你那人是谁?” 常十一目中有血,似乎在做激烈的思想挣扎,半晌没有开口说话,闻潮生终于失去了耐性,对着阿水微微点头。 “等……” 常十一心道不妙,想开口,却也只说出了半个字,喉间刀便一抹,血光乍现。 他的创口喷涌出大量热血,身子软倒在地上,常十一双手死死捂住自己喉咙,调动全身丹海之力,似乎想要封住这伤口,奈何创口太大,他只是艰难挣扎了会儿,便彻底沉寂于雪中,一动不动。 望着地面上的尸体,阿水憋了半晌才道: “我是不是杀快了点?” 闻潮生正在拨开手中的油纸,闻言看向阿水,略有些不解: “为何这么问?” 阿水说道: “我见这人心智不坚,若是不杀,再多威胁一下,兴许他就什么都招了。” 闻潮生扬了扬手里的这东西,解释道: “我是对这件事情背后藏着的那些人感兴趣,但不是非得挖出他们,毕竟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跟他们周旋了。” “陆川有一点没有说错,如果平山王敢对着风城放火,至少证明了这人是个胆大包天之人,而胆大包天之人往往什么事情都能做的出来,如果他狗急跳墙,真的疯了,不排除他也会在苦海县放一把火。” “我们现在拿着‘火种’,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先给他烧了。” 阿水点点头,蹲下身子,以雪洗刃,简单弄干净了刀刃上的血后,便来到了闻潮生的身侧,查看着被闻潮生翻开的东西。 随着外面包裹的几层厚厚油纸被撕开,里头竟只有一些信,信上特别标注了日期是永安历五四七年八月五日。 见到这个日期,闻潮生的心中已经沉重了不少。 按照阿水的描述,风城出事的日子往前再推一至两月,正是刘金时埋下这封信的日子。 如此一来,平山王、刘金时、陆川等人似乎都和风城的那把大火脱不开关系。 他小心地揭开了信,与阿水认真阅读了一遍信上密密麻麻的内容,不知不觉,肩头与发间已经罩上了一层小雪。 闻潮生看完后,久久不语。 信上,极为详细记载了当初陆川带人隐秘来找刘金时所发生的诸般细节。 当初他们找刘金时索要文牒与官印,有些东西要秘密送往赵国,刘金时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他见到了齐国王族才有的章印。 这章印自然不是寄往赵国,只是为了告诉刘金时,送那东西是齐国宫中大人们的意思,让他别阻拦,更别惦记,老老实实埋头把这件事情做好,回头自然有他的好处。 刘金时照做了。 他平生贪得无厌,上至王族恩宠,下至平民油水,什么都要刮上一层,揣进自己兜里,面容油腻,心也油腻,可偏生这一次的事,他是越想越害怕,只是既见王族章印,他哪里有拒绝的可能? 当一个如蝗虫,如饿兽般贪婪的人都不敢再贪的时候,便足以证明这件事情的危险性,也足以证明这件事情的影响究竟多大! 表面上刘金时虚与委蛇,背地里还是留了一个心眼子,他不但将这些事情全都记录下来,留了自己指印,其间有几次从王城发来的诏令,要他入城封赏,刘金时也是没去。 他不想去? 不,不对。 他其实是不敢去。 苦海县到王城的路有多长,他比谁都清楚,刘金时清醒地觉得,那不是一条富贵路,而是一条不归路! ps:晚安! 第146章 怎么证明你是朱白玉 “将东西送到赵国去,不走风城,却要走苦海县……这么怕风城的风,里头得藏多大的鬼。” 闻潮生对着信纸感慨了一句。 他不是傻子,阿水也不是,这反常的做法几乎定性了风城一事是平山王等齐国王室一手促成。 但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闻潮生根本找不到齐国王室这么做的动机,借着赵国之手除掉风城四十万齐国将士,对于齐国来说有什么好处? 对于他们这些统治齐国的王室而言,又有什么好处? 难道是因为风城的将军风鼎寒预谋谋反? 这种事情在闻潮生看来,要比齐王拱手将自己的王位送给自己叔叔平山王还要天方夜谭,还要荒谬难言,他绝不相信这世上能有这般反差之人,一方面密谋着要造反,一方面又为了这个国家流尽最后一滴血,拼至最后一个人。 若非那匹老马,风城四十万将士包括将军在内,将全部殁于那里,无人生还。 这封信上的末尾,刘金时再次标注了写信的时间,并且还摁下了自己的指纹,用以证明这封信的确是他亲笔所写。 风雪下,阿水的沉默震耳欲聋。 闻潮生瞥了她一眼,问道: “还看吗?” 阿水移开了目光,将刀塞回闻潮生腰间,朝着山下走去。 “不看了,没意思。” 她虽然这样说着,下山时,双拳却攥得极紧。 闻潮生也没说什么来劝慰她,风城那场烈火烙在心上的创痕不是几句安慰就能抚平的,想要让这场梦魇过去,必须得把所有旧账全都翻出来清干净。 二人带着信回到了县城中,天上的雪稍微小了些,街道的积雪上全是县民来来回回踩脏的脚印,偶尔也能看见路人狼狈摔倒在地,闻潮生二人一跨过县衙的门口时,阿水鼻翼忽地嗅了嗅,头也不抬道: “好重的杀气。” 闻潮生好奇看了她一眼,也学着她的模样吸了吸鼻子,但却什么也没闻见,还因为大量冷空气骤然入鼻,猛地打了好几个喷嚏。 “我怎么闻不见,杀气什么味儿?” 阿水回瞥了他一眼,微微摇了摇头,循着杀气找到了淳穹所在的小院儿,一进去,便看见他与一白袍男子坐于檐下饮茶。 二人的视线挪过来,有什么正在进行的话题突兀中止,翘着腿的朱白玉见到了阿水之后,表情微微一变,但很快便平复了下来。 阿水盯着朱白玉片刻,手又从闻潮生的腰间摸出了柴刀。 闻潮生略有些诧异地看向阿水: “要打架?” 阿水低声道: “晓不得,但他是个高手。” 闻潮生眼中严肃了些,虽然阿水因为天人之战导致境界跌落,身上还有许多暗伤,但实力仍是江湖一流。 能让阿水亲口承认的高手,那必是通幽境无疑! 面对阿水的戒备,白袍男子却是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说道: “你不认得我,但我认得你,你是风鼎寒从风家军中亲手提拔出来的万夫长。” “风鼎寒是龙将军的朋友,我相信他,所以也相信你,今日来这里,只谈事,不打架。” 阿水并未因为白袍男子一句话就放下戒心,反问道: “你又是谁?” 白袍男子: “白龙卫,朱白玉。” 他身旁的淳穹低头沉默,一言不发,只是盯着杯中茶出神,二人之前已经有过谈论,但眼前人究竟是不是朱白玉,他也不能保证。他只知道眼前的这名白袍男子武功很高,远在自己之上,一旦动起手来,他可能会在顷刻之间被对方制服。 “你怎么证明自己是朱白玉?” 闻潮生开口,让朱白玉将注意力瞬间转至他的身上,沉默片刻后,他反问道; “如果是你,你觉得我要怎么证明自己是朱白玉?” 闻潮生给他直接问笑了。 “你这人才奇怪,要来谈事的是你,我们怀疑你的身份,你不想办法证明,却要我们来想办法。” 朱白玉喝了一口茶,解下腰间的牌子放在桌面上。 “我只能证明自己是白龙卫,但你非要让我证明自己是朱白玉,我还真没辙,这人也不会把自己的名字写在脸上,你说呢?” 闻潮生抖了一下身上的雪,也走向了檐下,淳穹竟起身给他挪了一个位置,于是四人便围坐在了同一张桌子旁。 闻潮生给阿水和自己倒了杯热茶,然后才问道: “你什么时候来的苦海县?” 朱白玉: “有些时候了。” 闻潮生: “你口中的有些时候,可以追溯到一个月前吗?” 朱白玉想了想,回道: “大半月前……这个问题很重要么?” “我时间比较赶,如果不是很重要的问题可以不用问。” 闻潮生道: “挺重要的。” “如果你来得早,又是白龙卫的头目之一,那么先前来找我的那名白龙卫就是你派来的,我问你,他叫什么?” 当初小七入城,的确是朱白玉同意的,但小七没有告诉闻潮生他背后的人就是朱白玉,后者不曾想闻潮生居然这么快便想到了通过小七来侧面印证他的身份,一时间心头微凛,回道: “他叫小七,的确是我的下属。” 小七这两个字一出,闻潮生基本对于他的身份信了七七八八,但他还是问道: “小七人呢,怎么没来?” 朱白玉眸子一眯,起了杀气。 “他伤得很重,现在正在调养,来不了。” 闻潮生喝了口茶,自顾自道: “陆川山上一场围猎,杀了你们多少人?” 他话音一落,朱白玉白袍下指节忽然捏紧,眸子一抬,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 “陆川围剿我们那日出了意外,忽然离开,是你们调虎离山?” 闻潮生笑道: “还算及时吧?” “若是我们再慢些,你能不能活我不清楚,但小七肯定是活不了了。” 朱白玉徐徐吐出口气,起身对着三人微微一拜,也不多言。 “救命之恩,先谢过诸位。” ps:还有一更。 第147章 我不信你 那日境况的确危急,倘若不是陆川带着大量的刺客忽然离开,只留下了黔驴一人,他与小七二人断无活路。 聊起先前的事,虽是只言片语,但因为几人都是事情的经历者,自然晓得其间凶险,朱白玉得知了事情全貌,再看向闻潮生的眼神已然发生了微妙变化。 “先前小七已然与我讲过你心思聪慧,眼光锐利,那时我与你不曾相见,未见端倪,如今才明白,他所言非虚。” “只可惜,我等在山间选择的藏匿处十分隐蔽,若不是出了叛徒,也不会落到这样窘迫的境地。” 想起了背叛他的十一,朱白玉无论是语气还是眼神都透露着一股极为冰冷的淡漠,对于此事,他绝不容忍,也绝不姑息。 闻潮生瞟了他一眼,二人对视时,几片飞雪被风带了进来,落在了闻潮生的襟间。 “那人是不是在你这儿叫十一,还姓常?” 朱白玉脸上淡漠忽而一滞,他垂眸,眉头已经皱了起来,脑海中认真过了一遍后,再抬眼时,眼中已经带着一抹若有所思的精光: “你为何会认识他?” 闻潮生觉得朱白玉这眼神不大对,但也没有计较。 “……他脑子不好, 运气也不好,但你想找他报仇,只怕是已经没机会了。” 朱白玉眼睛一眯: “什么意思?” 闻潮生: “我问他陆川背后的人是谁,他不讲,山上多冷你又不是不知道……” 说着,他用眼神点了点沉默不语的阿水。 “……刀不小心抖了一下,他头就掉了。” “他尸体没埋,这会儿该就在山上,你若是担心他复活,可以再去踩两脚。” 他说完后,便开始喝茶,朱白玉僵住片刻,随后用拇指刮了下右边眉毛,略带遗憾道: “没能手刃这叛徒,的确让他死得太便宜了,不过落得这般下场,也是他自己咎由自取。” “只是可惜了我那些兄弟,跟着我这么多年了,没想到最后却以这样的方式落幕。” “我对不住他们。” 闻潮生举着茶杯,打量着朱白玉的面容,从开始闲聊到现在,他一直都在观察朱白玉,提到他的下属,朱白玉对于忠诚自己的人或是叛徒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基本坐实了他的身份,这时闻潮生才对他道: “你来找我们,想谈什么?” 终于提到正事,朱白玉神色也严肃了许多。 “我需要刘金时留下的东西。” “别的不用多说,那玩意儿你们拿到没有用,消息根本送不回王城。” “你们把东西给我,我有办法送到玉龙府去。” 闻潮生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 “不可能。” 朱白玉道: “你还是不信我?” “这样,我可以带你去见小七,如何?” 闻潮生再给自己倒了杯茶。 “我相信你是朱白玉,我也相信你真的愿意帮我们,但我不相信你能把东西送到玉龙府去。” 朱白玉也是人精,一下子就知道闻潮生在说什么。 “如果是因为那名叛徒,你可以放心,这种情况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闻潮生摇头。 “有没有下一次,你说不清,我也说不清,对我来说,重要的是你输过一次,是我们给你托底,把你给救了回来。” “所以我不敢信你。” “朱教头,你要明白,我输不起。” “如果我输了,没有人可以帮我,我跟淳穹……乃至苦海县的所有人,全都得死。” 朱白玉沉默片刻,闻潮生胆敢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讲话,胆敢对他的能力产生怀疑,朱白玉自然觉得羞恼,更何况这种怀疑是基于他的失败,就仿佛闻潮生是站在他的面前指着他鼻子羞辱他。 他之所以没有发作,一方面是因为闻潮生救过他的命,另一方面便是朱白玉在交流的过程之中,愈发觉得闻潮生身份不像表面那般看上去简单。 莫名其妙与阿水扯上关系,莫名其妙跟陆川过不去,莫名其妙卷入了平山王的争端中……再加上他那与年龄毫不相符的缜密心思和果决判断,在朱白玉心中几乎坐实了他身份的非同寻常。 他甚至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当然,表面上朱白玉还是面色如常,没有表现出丝毫异样。 “不让我们插手,难道这东西你们自己送去王城?” “恕我直言,白龙卫都没有办法送到的东西,你们就更不可能送到了。” “非王城本地住民,外来者进入王城时,身上所有东西都要被仔细搜查一次,除非你们有特殊的关系,或是有人引路,否则都避免不了这个过程……你手里的东西,还来不及到玉龙府,就得被人截下来。” 闻潮生道: “广寒城的城尉柯允不是玉龙府的人么?” “走他那路子,岂不是更加方便?” 提到了柯允,朱白玉双手插进绒袖中,轻轻呼出一口气: “柯允是玉龙府的人没错,这是实话,这些年,他从政、养民全都是按照玉龙府内的要求落实,也的确算得上忠心,但你还是低估了平山王的能力。” “这人在齐国权倾朝野,手眼通天,无论是庙堂还是江湖,哪里都有他的臂膀。” “柯允忠于玉龙府,那他身边的那些下属呢?” “那他亲近的那些人呢?” “你不信我,难道你信他么?” 朱白玉言及此处,拿自己举起了例子: “常十一跟了我六年,六年前他加入白龙卫时,案底绝对干净,这些会跟在我身边做事之人,我查得非常仔细,甚至会直接查到他们祖上三代去,可结果呢,这些年我待他不薄,他却还是被平山王的手下陆川策反了。” “连白龙卫都能被策反,柯允身边又能有几个干净的人呢?” 闻潮生虽然思绪活跃,计较缜密,但对于齐国官场,对于这方天地许多人事了解不算深入,所以真的涉及到了一些计划的细节,也会出现纰漏。 朱白玉的话点醒了闻潮生,将那封信交给朱白玉固然不算妥当,但给柯允真的就没问题么? 念及此处,他看向了跟阿水一样一直不讲话的淳穹,问道: “淳大人以为呢?” 淳穹沉吟片刻,道: “先前的时候,我的确觉得这东西应该交给柯允,毕竟他与玉龙府之间一直都有联系,交流起来肯定比咱们快捷便宜。” “但朱大人的话确实也有道理,先前柯允不是派过一名运输官来运刘金时的尸体么?” “那夜我请那人在鸳鸯楼里吃饭,跟他有过简单的交流……这家伙,就是平山王的人。” ps:晚安! 第148章 闻潮生的法子 闻潮生拿到刘金时留下的东西,了解到风城一事很可能跟平山王有着脱不开关系,但眼下出现了新的麻烦与考验,那便是他们怎么能确保将这线索送到玉龙府的手里? 关于运输官荀乘,淳穹与他交涉不深,只在鸳鸯楼里吃过一顿饭,聊起过几句,当初荀乘告诉他自己也是平山王的人时,淳穹还感慨过平山王的可怕,哪怕是在这等遥远的边陲之地,也能有为他效劳做事之人。 在这偌大的齐国境内,他仿佛无处不在。 此刻重提此事,四人都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淳穹找闻潮生要来了刘金时留下的那封信,认真看了一遍,闭眼揉捏着自己的睛明穴。 “……我还有一个问题。” 他说道。 “当初风城的事,可方便透露么?” 方才朱白玉点明了阿水的身份,淳穹自然也晓得风城起了一场燎天的烈火,但对于其间的诸多细节,他们谁也不知道。 阿水一只手在桌下提着柴刀,另一只手撑着自己的下巴,盯着桌面出神。 “有酒吗?” 淳穹闻言,即刻起身去安排,没过一会儿便有衙役带着几坛好酒而来,阿水开坛饮下几碗,然后才在沉默中将柴刀缓缓放在了桌面上。 “让闻潮生给你们讲吧。” “关于风城的事,他知道。” 得到了阿水的允许,闻潮生思索了片刻,还是稍微简化了一下流程,没提起那三名天人。 这件事情说道起来固然是一件极为得意与骄傲的事,可真要是传开或走漏风声,对于阿水而言反而不好,如今想她死的人实在太多,外界对于她的事知道的越少越好。 在听到了当年风城发生的细节之后,曾同为军人的朱白玉实在忍不住内心的那股悸动,拂袖而起,双手背负身后,面向满园大雪,久久不语。 他身遭浮现杀气,这回闻潮生倒是闻到了,但却不是什么味道,而是一种直击五感,深入灵魂的颤栗。 与阿水一样,朱白玉也是个在边疆杀了不知多少人的狠人,所以他身上的杀气也极为炽烈,一旦动了念头,那股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狠劲就会惊心动魄地传开。 淳穹的面色如朽木般僵硬,冷不丁冒出了一句让人毛骨悚然的话: “风城发生了这么大的事,王城的其他人真的就一丁点儿风声没收到?” 朱白玉侧目: “淳大人什么意思?” 淳穹沉默了一会儿,也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闷下。 “假如……这也只是我的猜测,你们切莫当真,假如王城的那些大人一早就知道风城的事,又当如何?” 这的确是一个足够骇人的猜测,倘若成真,便意味着风城发生的恐怖血案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屠杀,是一场所有人都默认的共同背叛! 但这个念头很快便被闻潮生否定了: “不可能。” “风城覆灭,王城的那些人一定得知了消息,但消息传到他们那里多半有延时,如果这是一场所有王族都默认的背弃与猎杀,平山王不会这么费尽心思遮遮掩掩。” “再者,齐国忽然少了四十万镇守边疆的将士,对他们的利益有什么好处?” 他说着,隐晦地看了一眼阿水,继续道: “据我所知,齐国这些年与赵国政治不和,应该有不少摩擦,正是需要用人的时候,王族的人不一定聪明,但肯定够贪,这种会严重影响他们地位与权力的事,不可能所有人都同意。” 这的确是一个很容易想到的逻辑关系,几人面色立刻好了不少,淳穹呼出口气,心头紧张缓解: “倒是我想岔了,所以,咱们如今怎么才能安然将信送到玉龙府呢……” “相比于朱教头这边,柯允那条路子显然更为危险,盯着他的眼睛实在是太多,我们对他了解也不深,假如没有更好的方法,这信只怕最后还是得交给朱教头来送了。” 闻潮生看向朱白玉,道: “朱教头准备在县城待多久?” 朱白玉: “我已经去过广寒城,联系了密人,用不了多久就会有许多白龙卫前来苦海县支援。” “那时候我就带小七回王城养伤。” 闻潮生点点头: “既然这样,那不着急,反正应该还有几日,我再想想。” 二人也知道此事重大,没急着下决定,淳穹将信还给了闻潮生,朱白玉出来有一会儿,似乎担心小七的安危,便提前告辞,他走后,淳穹这才说道: “我说句不那么好听的话,关于刘金时的事已经快要走入死局,拖得越久,对于我们越不利。” 他起身,竟从屋内拿出了一张地图,平铺于二人面前。 “这是齐国的地理绘图,因为是我自己画的,许多地方比较粗粝,但大体上没有什么问题,苦海县这地儿太偏了,真等平山王反应过来,发力围堵,里头的信息想要送出去会很难……” 闻潮生盯着地图琢磨,一旁的阿水对于这些像是漠不关心,一个劲儿地喝酒,偶尔瞥一两眼,便算是参与过几人的谈话。 淳穹说这些,也不是为了催促闻潮生,但眼下他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人多就应该集思广益,万一能弥补上闻潮生思绪中的漏洞,对所有人都是一件好事。 后者沉吟片刻后道: “我还有个法子,但眼下不能讲,回头等我考虑清楚了,再跟你们说。” “对了……” 闻潮生提到了这个不能讲的法子,忽地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对着淳穹说道: “上次你不是拜托我去找那名被阑干阁遣退的学子么?” 淳穹原本忧愁深思的双目忽然闪过一道光芒,他抬起头,瞳中映入了满园的飞雪。 “你……找到了?” 虽然对于淳穹来说这已经不是如今最为要紧的事,但它仍旧被淳穹列入了人生大事之中。 眼下他已经跟平山王对冲,想要夺回家族昔日的荣誉和地位,阑干阁几乎是他的唯一途径。 ps:还有一更。 第149章 明修栈道 闻潮生盯着淳穹双眸,目光锋利得宛如一支从关外射来的利箭,直直往淳穹心口里头插。 “你找这个人,是想要询问阑干阁去年的试题,想要从中了解到怎么进入阑干阁,对吧?” 他话音落下后,淳穹表情一滞,仿佛被外头的飞雪冻僵,半晌之后他忽然感慨了一句: “刚才那一瞬间,我突然有些理解陆川了。” 闻潮生笑了笑: “其实这不难想,若你站在我的视角,很容易便想明白……那我也告诉你,我找到了你要找的那人,不过我欠他人情,他不允许,所以我不能把他告诉你,至于你要做的事,我可以帮你,回头怎么进入阑干阁,我会想办法帮你问清楚。” 淳穹脸上的表情沾上了雪的冷。 “如今我们同在一条船上,你还是不信我。” 闻潮生道: “不信你就不跟你讲了,让你在苦海县找一辈子。” “我又不找你要什么东西,怕什么,当我是刘金时,还是陆川?” 他给自己倒了最后一杯热茶,饮下后在淳穹那复杂的目光徐徐道: “就算真要找你要什么,眼下也不是时候,外患未平,危险随时会到来,此时内部若起争端,只会加快你我灭亡的速度。” 面对闻潮生的安慰,淳穹面容间的冷意稍微安顿,沉默了一会儿,他只说道: “等你消息。” 闻潮生二人离开后,街道上阿水口鼻中溢出酒气,问道: “你想好怎么送信了?” 闻潮生抬头,望着纷纷落下的雪,呼出一口长长的白雾。 “没想好,只是一个念头,我想试试看。” 阿水仔细回忆了一下,最后道: “你要找程峰?” 闻潮生目光烁然,他侧过脸与阿水对视,摸了摸自己下巴: “这么隐蔽的事,我写在自己脸上了?” 阿水翻了个白眼,撇过脸,懒懒道: “……你刚才忽然提到了淳穹先前交代给你的委托,我想该是有什么人或事把两件事情串在了一起,你才能忽然记起另一件毫不相关的事情。” 闻潮生眉毛向上一挑: “阿水,我发现你好像变得越来越聪明了。” 阿水眼角余光扫过了闻潮生远处那只手中的酒坛,有些漫不经心地敷衍道: “是吗……” 闻潮生似乎察觉了她的意图,将酒坛换到了另一只手上,递给她。 阿水一怔,抬眸时见了闻潮生那带着笑容的眼神,有些不太自在地伸手接过酒坛,却是没像上次那样直接路上开喝。 “回家还是去程峰那儿?” 闻潮生望着前方的两条岔路,回道: “去看看程峰。” 二人来到了程峰的院子里,见他坐在檐下,旁边燃着一火盆,他一边读着汪盛海大家的巨着,一边躺在藤椅上摇摇晃晃,甚是惬意。 外头虽然寒风阵阵,吹拂不停,但他身上裹着一层旧被褥,丝毫不受影响。 没有了那些小混混的干扰,程峰生活总算回到正轨,但闻潮生仍是从中瞧出了端倪,说道: “白天不出去干活儿,你这是找着生财的法子了。” 程峰的脸被书遮住,若非是闻潮生开口,他甚至都没有觉察到二人到来,此时他急忙放下书籍,起身招呼二人道: “潮生兄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做客了?” “稍等,我给你们弄把椅子。” 他从自己那小破屋内又挪出了两把椅子,看样子还是新的,放在火盆旁,自己则搬着那藤椅远了些。 做完这些,程峰属实是被冷风吹得直打哆嗦,他立刻缩进了余温还未退散的被褥中,苍白的面容上才又浮现出了一抹释然的笑意。 闻潮生二人坐下,他伸出自己的双手放于火盆上,感受着看不见的热浪随光火涌来,说道: “问你件事儿,阑干阁与平山王是什么关系?” 程峰没想到闻潮生一上来就直接问出了这么尖锐的问题,他缩在被褥下方的手轻轻抠了一下鼻梁。 “严格来讲,其实没什么关系。” “阑干阁是齐国修行圣地参天殿的‘前殿’,里头的书生都会接触修行,而极有天赋,悟性极高的人,会在书院中进行考核,通过考核的天才便会被送入参天殿中进行深造。” “当然,阑干阁除了负责为齐国培育修行上的年轻俊杰外,也会为齐国的王族和官场输送治国治民的人才。” “所以在齐国,书院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闻潮生又问道: “平山王是否能影响到书院?” 程峰苦笑道: “那是自然。” “潮生兄,你不是齐国为官之人,不知道平山王这三个字在齐国意味着什么,他的命令,书院一般是不会忤逆的。” 闻潮生盯着火盆的目光灼灼: “所以平山王的手能伸进书院。” 程峰微微点头: “……可以说除了参天殿,他无处不在。” 闻潮生对着火苗思考了片刻,说道: “那帮你的那位贵人呢?” 提起了那位贵人,程峰的神色发生了微妙变化,须臾之后,他慢慢坐直了身子,也不管寒风呼噜呼噜吹入了里头,认真道: “潮生兄,那是我的救命恩人。” 闻潮生的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我知道……但眼下的事情已经超出控制了。” 程峰面色微滞,随后下意识问道: “裘子珩的事?” 闻潮生有些无语,他抿了抿嘴,抬头盯着程峰: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裘子珩那路边一条野犬,能波及到王城那儿去?” 程峰眉头深深凝蹙,表情疑惑,后来被刺骨的冷风提醒,身子才稍稍回倾,将被褥掩上一些。 闻潮生给他讲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程峰沉默了很久没说话,藤椅也不摇了。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眼下倘若刘金时留下的东西不能及时送到王城的玉龙府,很可能苦海县十万百姓都得跟着遭殃。” 他说着,拿起了从程峰身上滑落的《治国论》,还给了他。 程峰接过后,塞进了被褥中,声音沉闷了许多: “你想让我帮你送信?” 闻潮生回道: “是的。” 程峰艰难地呼出口气: “我很难做,这封信若是发给了我的救命恩人,在他那儿坏了事,他就麻烦大了。” 闻潮生笑道: “不会。” 程峰与闻潮生对视,见了他眸中深邃,听他又说道: “你帮忙送的东西……只是一个被挖空的线索,仅此而已。” ps:晚安! 第150章 程峰的雇主 或许是因为闻潮生曾帮助过他,又或许是因为这件事情干系太大,程峰一时间也没有拒绝闻潮生,蜷在被褥中思索了好一会儿。 由于挪动椅子时的不小心,他靠外了些,不少雪花顺着划过墙沿的风落在了他腿脚的被褥处,当程峰终于意识到了腿脚一片冰凉时,才急忙踢了踢,将一些浅薄的积雪踢开。 “潮生兄,此事干系甚大,我不是不能帮你,不过回头我得验货,望你理解,真要是将麻烦带到我的救命恩人那里去,我一生寝食难安。” 闻潮生想了想,说道: “可以。” “回头你在上面添几笔,让他将这封信找机会转交给玉龙府,越快越好。” 他说着,直接从袖间拿出了先前在刘金时身上找到的线索,交给了程峰,程峰摊开后在身上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而后将信好好收捡起来。 “成,我这两日正好要去给李员外家给他们家的小孩儿授课,找个机会顺手将信送出去。” 闻潮生失笑道: “你还干这个?” 程峰叹了口气: “寒窗十几年,能找到点儿轻松的活计来做,也算是没白读那么多书。” “说起来倒真是要谢谢潮生兄,没了那些混混的干扰,这凛冬总算不那么难熬了。” “哦,对了……差点儿忘了件事儿,裘子珩的叔叔裘方跃回信了,前日到的,我本想早些拿给潮生兄你看看,后来忙忘了,信上的内容我看了看,该是没什么大问题。” 他说完,掀开了被褥,起身小跑去了屋子里将信拿出来递给闻潮生,而后搓搓手,又快速缩回了被褥中。 闻潮生一看信上的内容,微微诧异,随后带着一丝嘲讽说道: “看来裘方跃能在广寒城做这么多年的文吏,深得柯允的信任不是没有道理。” 裘方跃对于裘子珩的控告表现得极为不耐烦,从那潦草的笔记与敷衍的回答中不难看出,裘子珩以前经常因为一些事情骚扰他,大概跟刘金时有关,所以导致裘方跃如今对于裘子珩愈发的不喜欢。 为官者,有一个大忌,便是不能轻易动用公家的权力去解决自己的私人问题。 便是要做,也得私下里低调地做。 而裘子珩仗着裘方跃在广寒城有点儿权力,与城尉能够说上话,常常在苦海县作威作福,甚至时不时还跟刘金时使绊子,也就是刘金时生平谨慎,再加上才帮平山王做了一件见不得光的大事,否则还指不定给裘方跃惹去什么麻烦。 自己辛辛苦苦,兢兢业业干了这么多年的文吏,若因为一个谈不上多亲的侄子丢了官儿,那可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见到了裘方跃的回复,闻潮生略一思索,跟程峰继续出着骚主意: “这两天,你再写封信,就这么回他……” 程峰听着闻潮生的描述,忍不住朝着他投去了古怪的目光,说不清是佩服还是其他什么情绪。 “好吧,我记下了。” 他说着,院门口忽然有人推门而入,还传来了一道稚嫩的童声: “程峰,先生留的作业写完了吗?” 他一开口,程峰脸上的表情忽然滞住,正在取暖的闻潮生与喝酒的阿水侧目一看,发现一名年约十二左右的青涩孩童穿着黄褐色绒衣,腰环锦带,立于院门口的雪中。 他肩膀与发间皆有小雪,一双乌黑溜溜的眼睛十分有神。 见着这孩童后,程峰咳嗽了一声,去屋子里拿出了几张纸,递给了这名孩童,上面全是歪歪扭扭的字。 “先生让你抄写‘阚’字一百遍,是吧,我帮你抄好了,故意写成这样,他应该看不出是别人帮忙抄的。” 孩童见着了这几张纸,眉飞色舞: “不错,不错!” “没白送你椅子,程峰。” 程峰面色讪然,似乎是因为闻潮生与阿水在一旁,让他多少有些拉不下面子来,闻潮生对着那孩童道: “你是谁家的小孩,作业不自己写,弄虚作假,你先生若是晓得了,小心打你掌心!” 孩童下巴一扬,哼道: “少管闲事……读书有什么用?” 言罢,他认真打量了一眼闻潮生,从头到脚,然后恢复了高冷的神情,指着程峰道: “他读那么多书,如今不还是只能帮我写作业?” 小孩童言无忌,说得程峰满面通红,他对着小孩挥了挥手: “快些走吧,快走……” 小孩瞪眼道: “你还赶我走?” “我就不走,有本事你打我。” 闻潮生被这一幕弄得啼笑皆非,他本是穿越者,或许在这个世界里,程峰的这种做法多少有些无耻,但在闻潮生看来,这算不得什么。 反正事情已经交代完,他便起身,拍了拍身上偶尔吹来的雪渣,道: “你不走,我们走。” 阿水已经先一步来到了院儿里,快要出去时,闻潮生回头对着程峰道: “记住你答应我的事情。” 程峰挥挥手。 二人离开这里,回去的时候,闻潮生忽然对着阿水问道: “阿水,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大对?” 阿水略带三分熏意的眸子抬起,茫然道: “什么不大对?” “刚才那小孩儿。” 阿水认真思索了一下,回道: “想揍他。” 闻潮生‘啊’了一声,随后失笑道: “为何?” 阿水: “说话太拽,不喜欢。” 闻潮生闻言也缄默了下来,往前头的雪中扎了几十步,他忽地回头望了一眼,但最终还是与阿水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 ps:还有一章。 第151章 秋葵 闻潮生二人远去后,大雪未停,依然自浑茫茫的天幕中倾泻而下,一眼望不见尽头。 程峰的院中,拿着程峰抄写的字的小孩忽然将那些纸叠成了一块儿,然后当着程峰的面将它们撕成一条一条,最后迈着与先前完全不同的沉稳步伐来到火盆旁,把这些纸全都扔进了火盆里,看着它们烧成了灰烬。 这纸要比木柴更加易燃,落入火盆的时候,火光明显明亮了许多。 吱呀—— 小孩一屁股坐在了崭新的木椅上,从木椅的缝隙之中挤压出了酸牙的声音。 “陆川失踪,目前生死不知,信断了,关于刘金时的事也完全暴露了,你这边儿赶紧跟大人讲,否则回头若是任由他们将不该透露的秘密送回王城,事情只怕就要捅破天了!” 他一开口,声音竟与方才全不相同,从一名稚嫩的幼童忽然变作了一名成熟的男人。 而程峰对此似乎也见怪不怪,先前那尴尬窘迫的神情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若有若无的淡然。 他又回到了自己的藤椅上,前后摇摇晃晃不定。 “秋葵,你来早了些,该等他们走。” 被称作秋葵的男孩抬头,眉宇间浮现出了一抹不悦。 “难道我戏不好?” 程峰摇头: “非常好,流畅自然,堪称天衣无缝。” 秋葵皱着的眉头舒展开,却又听程峰道: “可他的眼,太利了。” “任你的皮再如何完美,也可能会被他撕开。” 秋葵嗤笑道: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程峰缩进了被褥中,仰头眯着眼,像只冬眠的熊。 “我也从来没见过。” 顿了顿,他补充道: “这是头一回。” 秋葵闻言,望着院子门口,出了一会儿神。 “这人什么来头?” 程峰声音懒散,就在被褥中游动: “不知道,不想问,不关心。” “说是不知何处来的游民,但我觉着不是,这种与年龄全不相符的处世能力,肯定是某位大家族的子嗣,再不然便是宫中的人,你有兴趣,自己去查吧。” 秋葵起身从凳子上跳下,瞥了已然摇了起来的程峰一眼,语气凝重了几分,催促道: “大人的事情,你这样怠惰,回头若是出了问题,难道要所有人与你一同担责?” 面对他的催促,程峰不徐不急道: “你再急,这事儿也得等半夜才能做。” 秋葵盯着像个死人的程峰,声音愈发冰冷的提醒: “虽有院长保你,但别忘了你答应过大人的事,杜院长的脸面,大人可以收,也可以撕。” 程峰叹了口气: “知道了。” “时间一到,我就去处理。” … 院中,阿水盯着沉浸式练剑的闻潮生,问道: “你的字练得如何了?” 闻潮生将手中的细雪挽开一道剑花,转身轻轻喘息道: “小有成就。” “当说不说,通过练剑来控笔这个法子的确好使。” “如今摸索到了门道,正是进步期,我再打磨打磨细节,便能勉强接近程峰三分功力了。” 阿水沉默了会儿,目光落在了闻潮生手中的细雪上,忽然又道: “你剑耍得可以。” “再练练,未来也许能成江湖高手。” 她晓得闻潮生受到过隔壁吕知命的指点,但一个人若是悟性或天赋不够,就算再厉害的高人指点,一生成就也有限,闻潮生剑法进步如此神速,虽无丹海,必然在武学的悟性上远远超过他人。 连闻潮生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手里的剑正在潜移默化地发生着巨大的变化。 那夜自黑暗中绽放的破雪一剑拦下无咎既是巧合,又不是巧合。 吕知命当初告诉闻潮生,修行一事,细节繁多,他若是想通了,许多事情水到渠成。 这样的剑他能用出一次,便能用出无数次。 难得听到阿水夸赞自己,闻潮生立于雪中笑问道: “那你觉得,我还差什么?” 阿水直言道: “杀气。” “杀气怎么练?” “杀人。” 闻潮生沉默片刻后,又开始在雪中磨剑,他以细雪做笔,不断操练着永字八解,先是正练,然后反练。 “杀人在什么时候听上去都不是一个好的词汇。” “我知道江湖纷争,你来我往,不可手软心软半点,也已经在破庙外的那夜雪中品尝到了亲手夺走他人生命的味道,但我仍然心底里不想主动去刻意磨砺自己的杀气。” 闻潮生说着,又偏过头看着阿水: “你们在边关戍守的将士,杀人杀多了,心里不会出问题么?” 阿水沉默了很久后道: “我们没得选。” “其实自古以来,与人争斗是最好磨砺武艺的方式,所谓以战养战,但真正的情形却是在边关戍守的修行者,从古至今,能突破天人大劫的寥寥无几。” “一方面是因为身上常年与人争斗会留下诸多暗伤,毕竟不是每一个武者都修习过‘不老泉’这样的道家奇术。” “另一方面便是因为杀戮过多,极容易在心里形成郁结,久而久之便成了心魔。” “或许是因为武者的心性要比普通人更为坚韧,平日里看着差别不大,可一旦在天人大劫中突破,直面自我时,这样的问题就会被放大数倍。” 顿了顿,她又道: “正因为这样,戍北神将龙不飞才会被称之为镇国神将。” “此人武学造诣极为可怕,听说人间武学被他一双神目一窥便透,一学便精,龙不飞半生功名赫赫,百战无伤,破开天人之后,齐国圣地参天殿曾有圣贤亲自邀请他进入其中,一同参悟宇宙无极,不过被龙不飞拒绝了。” 闻潮生闻言一怔,失笑道: “这等好事也要拒绝?” 阿水: “我不了解具体细节,二者之间是否有什么冲突,但总之是没有谈拢,龙不飞最后还是选择了留在北疆,没有回王城。” 阿水有个好习惯,那就是道听途说的事情,她会讲清楚,不会以讹传讹,这个习惯也是她从军中带出来的,毕竟军中不少时候传递的消息都关乎战局与将士们的生命安危,因此大家都更加实事求是。 闻潮生又练了一会儿剑,等到身体彻底开始发热后,他才将细雪归鞘,那细微的摩擦声十分悦耳,仿佛不是杀人的兵器,而是由某种乐器发出。 “阿水,你如今身上伤势如何了?” 闻潮生似乎想到什么,坐在了火炉旁,一边用毛笔沾水,准备在青石板上落字,一边询问阿水。 后者本对着满园的雪在出神,被闻潮生问起,慵懒地轻声回道: “……还好,好些了。” 闻潮生落笔前,偏头看了她一眼,说道: “再过些时日,我教你练鲸潜和妄语。” ps:晚安! 第152章 一人一杆,独坐河畔…… 提到了鲸潜与妄语,阿水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用一种懵懵的眼神注视闻潮生,见他如此认真,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她心中便怀疑闻潮生是不是最近用脑过多,把自己脑子烧坏了。 当然,阿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有直接将这么伤人的话讲出口,只是道: “你是不是练功练出幻觉了?” “之前就跟你讲过,修行一途不可以贪功冒进,若是寻常疾病,药石尚可医治,修行上修出的毛病,神仙来了都难救……” 她虽无任何嘲讽之意,偏偏这样的真诚杀伤力才巨大,闻潮生原本准备练字,拿着笔半天,愣是一个字也没有写下,转头对着阿水解释了先前自己练习不老泉中发生的奥妙。 他其实原本没打算解释,毕竟这件事情讲出来十分繁琐,而且阿水也未必会信,但随着闻潮生唠唠叨叨讲述这些后,他发现阿水听得极为认真,一时间不免有些感动,想着她连这样荒谬的事情都能相信与接受,如今一定极为信任自己。 于是,在他讲完之后,便忍不住向着阿水感慨: “我原本以为,说服你相信这件事需要花费我很大的功夫,因此不愿意解释那么多,等到未来我教授你‘鲸潜’与‘妄语’的时候,你自然会信,但我没有料到,你居然这么信任我。” 阿水闻言,与闻潮生对视时,讲出的那句话直截了当击溃了闻潮生对阿水仅有的感动: “……我只是记下了你说的这些,回头去找吕先生或吕夫人时,可以将这些症状讲给他们听,或许他们能有办法救你。” 闻潮生盯着阿水,诡异地沉默了片刻,最后道: “等我过些天跟北海前辈学习了这两门奇术并教给你,你就知道我不是在发癫。” “而且,你没发现我修行‘不老泉’进步速度快得有些不正常么?” 阿水眉头微微一皱,对着闻潮生伸出手,白白的手心摊开向上。 闻潮生熟练地从袖兜中摸出了一串铜钱,准确扔在了她的掌心处。 二人对视间,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 “不够?” “你要买啥?” 闻潮生音量拔高,眼神骤然变得警惕。 阿水颇为无语,随手将那串铜钱扔在了一旁的桌面上。 “我叫你把手给我。” 闻潮生闻言呼出口气,整个人轻松了不少,笑道: “不早说。” 他起身来到了阿水身边,先是将那串铜钱放回了自己的袖兜,而后才撩开袖子,露出了不算精壮的小臂,伸到阿水面前,后者一把握住闻潮生的手腕,丹海之力渡入闻潮生经脉,快速游走了一个周天,而后阿水表情微变,缓缓松开握住闻潮生的手。 她眸子深处的目光变得将信将疑,上下打量着闻潮生,问道: “最近练习不老泉的时候,有没有什么不适?” 闻潮生回到了火炉旁,开始练字。 “好得很,哪有什么不适。” “我现在过的什么日子?比以前在县外不知好了多少,身体也长壮了些,没从前那般怕冷了。” 说着,他略作停顿,偏头看着阿水: “关于‘鲸潜’与‘妄语’的事,可不是我的臆想,倘若是我练功走火入魔,不老泉的进步不会这么神速,而且道家养身的功夫,顶多练不成,哪儿那么容易走岔路?” “北海前辈说《逍遥游》天生近道,对于你身上的道伤很有帮助,未来你若是修习这门功夫有成,不但能极大程度减缓道伤对你的影响,跌落的境界兴许也能修回去。” 阿水对此没有任何回应,她靠着桌子,单手撑住下巴,默默斜视着持笔练字的闻潮生,一些檐外雪花吹飞到了檐下,挂在她裙角与鞋尖儿,渐渐的,她像是犯了困,打了一个无声的哈欠后,眼睛微微眯成了一条缝,呼吸变得轻缓许多…… … 深夜,雪渐缓,月上眉梢。 这片静谧的世界里,连洒落的星光似乎都格外小心,怕惊扰了深雪覆盖的世界。 一个小而黑的人影静静游走于黯淡的小巷中,踩在积雪上的脚偶尔会发出不大的声音,他一路往前,弯弯绕绕,最后从北县城门出了城。 苦海县没有宵禁的习惯,南城门又通向齐国境外,也多年没有游牧与凶徒的干扰,所以县城城门很少会关闭。 往县城北走些距离,寂静的世界便开始出现了河流流水之声,那是从不枯竭,永不结冰的沉沙河,向北向东千万里,最终汇入江海。 这人一路沿着沉沙河走,很快进入了一条小路,踩着覆入脚踝的深雪,他终于来到了另一个河边垂钓的雪人旁。 程峰用冻得通红的手清理了一下一旁的积雪,然后蹲在了雪人的旁边,星光下,雪人双腿间的那片绿叶似乎在隐隐泛发着幽光,光洁的叶身有了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 “你这个时候来找我,淳穹已经快被陆川玩死了?” 程峰盯着脚下连星光都透不穿的浑浊河水,声音平静: “恰恰相反,陆川现在应该是快死了……不,也可能已经死了。” 阎罗听到这里,身子虽然未动,却明显为之一愣。 “陆川死了?” “谁干的,你,还是淳穹?” “我没记错的话,陆川身边应该有一名很厉害的护卫,叫什么黔驴……好像还是忘川的人。” “无论是你还是淳穹,应该都没有对付这人的能力。” 程峰叹了口气,双手搓动,整个人因为怕冷而蜷成了一团: “不是我,也不是淳穹。” “总之……陆川是失败了,正好,你也不用出手。” 顿了一下,他望着沉默的阎罗,语气满是感慨: “但话又说回来,你们这些天人境的修士,行事作风真的跟咱们这些平头小百姓很不一样,或者说,这就是你们天人的风范……茫茫凛冬,一人一杆,独坐河畔垂钓月余,真的很有诗意,很有生活。” 这话,阎罗倒是回应得很快: “你觉得,我是故意这么做的?” 程峰: “难道不是吗?” 阎罗这回沉默了很久很久。 ps:还有一更,晚安! 第153章 自废 回想起这月余经历的风吹雪盖,回想起自己双膝间的那片重如泰山的琵琶叶,阎罗胸口汹涌,那一瞬间像是有很多话要说。 可程峰的那句‘难道不是吗’却仿佛重锤一般直接狠狠砸在了他的胸口处,把这些话全部砸进了他的心脏里面,再顺着如河水一般汹涌的血液涌遍全身,于是那股没有来得及说出的难受,也跟着涌遍了全身。 在这沉默之间,林间刮来的小风也好像刺骨了几分。 许久之后,阎罗才说道: “……今年春冬交替之际,又到了四国修行圣地年轻一代论武之时,这也算是空前的盛会了,阑干阁待你不薄,听闻阁主杜池鱼亲自写了一封推荐信,将你送入了参天殿进行深造,这本是扬名天下的机会,你何故临阵潜逃?” 他言语犀利,将话头引向了另一个方向。 程峰将双手互插入了袖中,提到了以前的事,他目光悠远,神色复杂而麻木。 “我不过是被遣退,何来潜逃一说?” 阎罗冷笑道: “你被遣退,难道不是因为自废武功么?” “杜池鱼花费了那么多心思培育你,你这么来一出,难道不算潜逃?” “像你这般年轻的年轻人,四国天下一抓一大把胸怀大志之人,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若是有你的天分,有你的机遇,未来都会绽放出耀眼光华,偏生你得天独厚,却不珍惜,如此造作,未来某一天,你必然后悔!” 程峰抿了抿干裂的唇,声音略有一丝沙哑: “我最后悔的事,就是考入了阑干阁。” “我宁可自己一辈子不要进去,一辈子就在这个小县城里生老病死。” 阎罗听闻此言,眸光闪烁一下,总算僵硬地偏了偏头: “你真这么想?” 程峰沉默了许久,用一种极为苍老,极为失望的语气感慨道: “都说苦寒十年换来梅花芬香,可我寒窗苦读又何止十年,谁能想到,圣贤书里写的尽是谎言,满篇荒唐……当初我从阑干阁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烧了家里所有的书,只留了一本汪盛海大家的《治国论》。” “从前我也想不明白,汪盛海先生为何一生不愿修行,现在,我大约懂了。” 阎罗明白程峰的意有所指,被霜雪封存的面容忽地挑起眉毛,雪滓簌簌而落,他冷冷道: “听闻当初你在参天殿中,五日连破四境,齐国阑干阁年轻一辈的修行者在你面前不过一合之敌,这等天赋当真古今罕见……可你这般妇人之仁,再好的天赋给你,一生也难成大器!” 程峰没有丝毫被讽刺过后的羞愧感,对着浑浊河水笑道: “或许吧……我程峰就是个小人物,莫说四境,便是进了天人,也是这模样。” “唯一觉得亏欠的,大约只是杜院长了,她的确是一个很好的人,我程峰欠下的恩情,这辈子怕是没机会还给她了。” 言罢,他从袖中拿出了一封信,递给了阎罗。 “您反正要回去,我也就不走寻常路了,劳烦您帮我送给院长吧,免得回头被潮生兄觉察出了端倪,惹来一堆麻烦。” 面对程峰递来的信件,阎罗迟迟没有接受,见他如此,程峰疑惑道: “怎么了,您留在苦海县,难道还有其他事要做吗?” 深夜吹拂的冷风下,阎罗的声音有一种脱力般的疲倦。 “苦海县比你想的要复杂得多。” 程峰眉毛一挑: “噢?除了大人以外,还有其他人在这里落子谋局?” 阎罗沉默许久,答道: “不,我的意思是,这里有些极为厉害的世外高人,不喜自己的生活被人打搅。” 程峰思索了片刻,眸中浮现出了一抹异色。 极为厉害的世外高人……这样的话从他程峰的嘴里讲出,自然算不得什么,但如果是从阎罗的嘴里说出来,便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身为忘川十殿之一,阎罗本身便是人间难得攀越的高山之一,连他都觉得高不可攀,对方该有多高? “既然这样,您如今离开苦海县岂不更合时宜?” “恰巧您也没有出手,无非就是我们一群蚂蚁相互争咬,该不至于会为他带去丝毫烦扰。” 阎罗转头,目光顺着星光的延伸,穿透层林与地势遮掩,瞰望着根本看不见的苦海县方向,嘴上终于还是说出了那句让自己难堪的话: “我在这里饮雪月余,不是因为我自己想坐在这里,而是因为我身上的这片枇杷叶。” 程峰闻言,小心往前挪动了一小步,更加靠近河岸边,随着他调换了方向,这才终于看见阎罗双膝间的那片绿幽幽的枇杷叶。 程峰望了周围一圈,的确没有见到任何一株枇杷树。 于是他懂了。 “那位县城内的世外高人为了不让您叨扰打扰到他的生活,于是用这一粒叶子将您镇压在了此处?” 阎罗: “是这样。” 身为一名天人境的修士,被一片青叶镇住,这种事情若是说了出去,只怕要成为人生无法抹去的污点,但更重要的,还是他自己内心上的难以接受。 叶子不重,他却不敢挪,是因为这青叶上有一抹冰冷的剑意。 虽然风吹雪覆了这么些时间,青叶上的剑意减弱了许多,可他仍旧没有把握在挪开青叶时,抵御住这一道远胜临冬之寒的封喉剑意,更没有把握让其他人帮他挪开这片青叶,不会惹怒吕知命。 他挪一片叶,兴许就要丢一条命。 程峰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那我去找那位高人,将事情与他交代清楚?” 他的言语之中没有丝毫嘲弄,因为程峰曾也修行过,对于修行中的事情了解许多,知道天人究竟是什么级别的存在,而有人却能仅凭借一片青叶将天人镇压在此月余,这种天通地彻的修为,怕是放在参天殿内,也寥寥无几。 程峰的严肃对待,也减缓了许多阎罗心中的难堪,他浅浅呼出一口气,对着程峰说道: “不必。” “这青叶上的剑意只针对我一人,你帮我拿起来。” 程峰挠了挠头: “不怕得罪县城里的那位前辈?” 阎罗声音严肃: “你拿起它,我即刻就走,从此再不回苦海县。” ps:晚安! 第154章 沉沙河上,一粒轻舟 星月之下,程峰盯着阎罗膝间的那片绿叶许久,沉吟片刻后抬起头,对着阎罗道: “阎罗王,您是天人,还是前辈,不会骗我吧?” 阎罗声音一凝: “我骗你什么?” 程峰指着他双膝间的绿叶,道: “把这枇杷叶拿起来,我会不会死?” 阎罗笃定道: “不会。” 顿了顿,他似乎担心程峰不信,于是加重了语气,补充道: “我用我阎罗王的名誉发誓。” 程峰看了阎罗一眼,最后还是说道: “成。” “在忘川十殿中,您的确是名声极好的那几位,我信您。” 他对着那片绿叶伸出手,在即将触碰到叶子的瞬间稍微迟滞犹豫了一下,但他终于还是用两根手指夹住了叶子,然后毫无阻碍地拿了起来。 随着这片枇杷叶被拿走,阎罗似乎可以活动自如了,他肩膀轻轻一抖,身上雪竟直接震散开来。 不过他没敢透露自己的丝毫气息,似乎对于吕知命的压制仍然心有余悸,只是默默接过了程峰递来的信、装好,正欲离开之时,他好似想到什么,眸光深处的好奇一闪而逝,对着程峰问道: “还有个问题困扰了我许久……为什么平山王派遣了陆川前来处理刘金时的事,却又要让我在合适的时间里,配合你杀死陆川?” 面对这个问题,程峰只是说道: “我也不清楚大人在想什么,到底要做什么,他的心思我揣摩不透,我只知道,淳穹是一枚大人精心挑选出来的棋子,原本该是我在某个时候去利用一封伪造的信,激发淳穹对于大人的恨意,然后我再与他一同扳倒陆川……不过如今情况却发生了一些意外。” “苦海县出现了一名十分厉害的搅局者,帮我把这些事情全都做完了。” “至于您,大概是大人担心我与淳穹的能力不够,玩儿不过陆川,所以单独为我们留下的一个后手……当然,正常情况下,您是不能出手的,相信大人已经跟您讲过了。” 阎罗在冷冽的夜风中沉默了有一会儿。 “平山王的确与我讲过,让我静观其变,如果你不来找我,我就不必出手。” 程峰呼出了一口白雾,笑道: “正是这样。” “至于为什么大人要做两件目的完全相悖的事,我也不清楚。” 阎罗似乎对于这件事极为感兴趣,接着说道: “你刚才讲,平山王让你在某个时候伪造一封信,去激发淳穹对于他的恨意?” “一封信,就能让一个小小的县令打破内心的恐惧,恨上一位高坐云端,权力通天的大人物?” 程峰知道阎罗想问什么。 “我晓得这件事听上去极为荒谬,但您如果对此有所怀疑,那您就远远低估了大人对于人心的掌控。” “方才我已经跟您讲过了,淳穹这枚棋子可不是随意掷出的,那是大人精挑细选出来的。” “来之前,大人曾给我看过一封信,这封信是当年淳穹爷爷留下的,我可以模仿他的字迹,给淳穹留下一封‘虚假的家书’,淳穹的爷爷是他们家族信仰一般的存在,在位期间,为齐国做了很多事,本来能将他们家族带到极高的位置,奈何最后因为政变出了事……” “这件事情,几乎成为了淳穹家族的心病,两代人皆是如此。” “我只要在那封‘虚假的家书’之中稍微动些手脚,激了淳穹火气,让他跟陆川对着干,两方一旦碰撞出了火花,就很难再收手了,那时候淳穹自然便被推向了万劫不复的境地,他若是不一做到底,便没有丝毫生路可言。” 听到程峰描述的这些,身为天人境的阎罗,竟一时间横生出了些冷意。 苦海县这巴掌大的地方,一盘棋,几颗棋子,他算的这么精细,到底是为了做什么? “刘金时的消息若是暴露,若是传回了王城,难道不是对他百害而无一利么?” 程峰借着星月之辉静静打量着手中的绿叶,声音懒散回道: “我已经与您讲过了,大人对于人心的掌控到了极为可怕的地步,他常年身居高位,城府之深,常人莫测不能及,我也只是在读书方面有些天分,真玩起这些心思,一百个程峰也比不上一位平山王。” 阎罗知道从程峰这里无法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于是最后看了一眼程峰手中的绿叶,转身离去了 。 他只走出几步,身影便远远消失在了程峰的视线中,与朦胧星辉融作了一团。 修士一旦步入了天人境,缩地成寸这种小把戏,自然便会,天下大可去得,不再需要马匹这样的代步工具。 阎罗离开后,程峰低头看着指尖把玩旋转的枇杷叶,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也没嗅出这承载着世外高人一缕剑意的叶子究竟有何不同,于是便轻轻将枇杷叶放于河水之上,看着它渐渐飘向了浑浊的沉沙河远处。 那枇杷叶漂流许久,宛如一粒孤舟,始终没有沉没,直至某处河流的漩涡中心,才终于被卷入了其中,不知最后会被冲刷到何处…… 夜里的寒风一刮,程峰哆嗦起来,他对着自己早已经冻僵的双手哈气,搓了搓,而后便又原路返回,直至自己的破旧小院中,生了火,慢慢烘烤着自己早已经冻僵的身体。 不久前阎罗的两三句话,让他回忆起了当初在王城中的事,一时间心绪涌动,便晓得今夜是睡不着觉了,等到身体终于又暖和起来之后,他才拿出那本几乎快翻烂的《治国论》,又慢慢躺在了藤椅上翻看起来。 他知道自己这辈子没有什么治国养民的机会了,但唯有看着这本书,程峰才觉得自己不算孤独,才会觉得自己曾经寒窗十余年,书没有白读。 那书中有汪盛海的影子,有一个他真正想要成为的人,也有一个书生早已如泡沫破碎的幻梦,但程峰并不觉得遗憾,他只是觉得可悲,觉得可怕。 可悲的是,这是齐国。 可怕的是,这是人间。 ps:今天请个假,一更,最近签名签的手要断了……晚安! 第155章 郁疾 大清早,闻潮生温了一碗开水给狗爷。 那条身上大片区域秃了皮毛的黑狗每日都醒得很早,基本闻潮生与阿水醒的时候,它都醒了,县城之南有一片莽苍山林围绕着一处地缝断渊,那断渊像是直通地底,深不可测,一片漆黑,苦海县有诸多关于那片断渊的传闻,但大都不祥,因为鲜有人迹涉足,所以山林中确有一些颇具年份的灵药与猛兽。 除此之外,便是无边无际的荒原,一眼茫茫,皆是死寂与荒凉构筑而成的泥石之海。 狗爷每日便会去进入山林前的小荒丘上,远远眺望着那位永远不会回来的主人,那里没有林木可以遮拦天上落下的飞雪与荒原上吹来的劲风。 如今狗爷的身子也愈渐消瘦,闻潮生知道迟早有一天它也会像这间宅子的主人那样永远留在县城外,可还是费了不少心思专门请县城里的一些裁缝店帮狗爷定做了一件比较厚实的皮毛衣服,并且每日清晨,他都会专门为狗爷准备一碗温好的热水与混着肉丁的粥食。 当初他被排遣出了县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也没遇见张猎户二老,若非这条黑狗每日准时带着食物出现,他已死了不知多少次。 在闻潮生的心里,他对狗爷的感情是独一份。 等到看见狗爷吃完了东西,小跑着在院子里踩出梅花脚印,消失在了院外时,闻潮生才又每日按照惯例来到了吕知命夫妇的家中开始劈柴。 他劈到一半时,换好衣服的吕羊出现了。 她惺忪的睡目中还写着几许困意,打了个哈欠,就坐在了柴房中的一张小板凳上,静静注视着闻潮生劈柴。 “冷不冷?” 闻潮生跟她问道。 吕羊微微摇头,伸出小脚把柴门踢关上些,嘴里嘟囔道: “不用生火啦,我开始跟着干娘修行了,干娘说修行一途上最重要的便是磨砺,要吃苦耐劳,磨砺自己的心性与意志,区区一点寒冷算什么?” 闻潮生抽来几根柴,放在地上生了火,吕羊望着火光,只是犹豫了短暂的片刻,双手双脚便立刻凑拢了上来。 “都说不用了,你这样会影响我道心。” 吕羊一边享受着火焰带来的温暖,一边咕咕囔囔。 闻潮生嗤笑了一声: “人修行不就是为了活得更加舒坦些,哪有人修行是为了吃苦的?” “难道我花费那么多精力与气力修了一身玄功,就是为了冬天不穿衣服去冰天雪地里面挨冻么?” “真这么想,人生真是太可怕了。” 吕羊听闻此言,鼓着腮帮子,回想吕夫人教授她的那些话,一时间也分不清到底哪个更加有理。 “可是,以前爷爷也告诉过我,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喀嚓! 闻潮生将一根木柴轻松劈成两半,头也不转地对她说道: “咱们的努力,都是为了在不好中抓住那些美好,只有这个过程中,你所经历与忍受的一切痛楚、磨难,才是你口中的‘苦中苦’。” “能想明白这个道理吧?” 他说着,指着明亮的小火堆,继续道: “不是说你今日烤了这个小火堆,你就在修行上没有建树了,事实上,除非你这儿通了,否则你跑到外头冰天雪地里冻上十年,也对你的修行没有任何帮助,甚至还可能被活活冻死。” 闻潮生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并且笃定道: “这一点,我非常有发言权。” 他确实有发言权,毕竟这是他的亲身经历。 受到了闻潮生的开导,吕羊的身体先一步通透起来,心安理得地享受起了这火堆上散发的温暖。 劈过柴,吃完了早饭,吕羊回去练功,闻潮生则买了几斤猪肉,三坛酒,一些大米,提着朝县外青田而去。 这段时间忙得太厉害,他有些时候没去看张猎户二人了,虽然先前嘱托过七杀堂的人帮忙照顾一下二老,但前些日子雪下得太狠,也不晓得他们去没去。 闻潮生独自一人来到了张猎户的家中,隔着老远他便闻到了一股药材味,心头微微一沉,快步行至门口,敲了敲门,里头很快便传来了熟悉的独属于张猎户的沉稳脚步声。 门一开,浓郁的中药味扑面而来,有些天不见,张猎户似乎憔悴了不少,他看了一眼闻潮生提着的东西,沉默了会儿,一句话没讲,直接让开身子,放闻潮生进了屋内。 进入房间后,闻潮生一眼便见到了正在烹煮的中药,还有躺在床上,一直怔怔地望着窗外出神的糜芳。 以往的时候,他一进来,糜芳就会十分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可今日,糜芳却像是木头人一样呆楞在窗边。 张猎户来到了药壶旁,一边用木勺搅动着里面的药材,一边对着闻潮生道: “她听不到了。” 闻潮生心头沉重了许多,问道: “糜姨怎么会忽然失聪……上次来看她的时候还好好的。” 张猎户低头从药壶里舀出了一碗药,又从一旁的纸袋中摸出两块冰糖,放进碗中,轻轻搅动,等待冰糖融化。 “……上次七爷那头给帮忙找了县城里最好的老郎中,郎中说,她思念成疾,除非能解她心头郁结,否则情况只会越来越严重。” “这些药,只能帮忙缓解调理,治不了她的病。” 张猎户的声音很闷,比药壶子里头翻滚的沸水还闷,脸上的所有情绪全都被那风霜雕刻的褶皱藏了起来。 因为温度的原因,冰糖融化得极快,张猎户拿着勺子尝了尝,觉得不那么苦了,便端着碗来到了床边,糜芳在他的提醒下转过脸,见到了闻潮生,本来浑浊的双目忽地清澈了些,笑道: “潮生啊?” “你怎么来了……又带那么多东西!” “下次来看我们,不用带东西了,我和老张根本吃不完,你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给自己买些吃,争取把从前身子的亏欠全都补回来……” 她说着,张猎户一边慢慢喂她喝药。 光是闻着那味儿,闻潮生便晓得这药极苦,否则张猎户也不会专门买来冰糖,可糜芳喝药的时候,表情却是异常平静,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 第156章 程峰的来访 闻潮生坐在了房间的一角,虽然糜芳已经听不见他说话了,但见到了闻潮生过来看望他们,糜芳还是很高兴,喝完了药之后,她便一个人坐在床上念念叨叨,跟闻潮生讲了很多琐碎小事,闻潮生没吭声,一边听着,偶尔会对着糜芳点点头,算作回应。 后来离开的时候,张猎户送闻潮生走了一截,望着外头路边的厚厚积雪,闻潮生忽然对他道: “我最近跟七爷走得比较近,他手下人多,江湖关系鱼龙混杂,我跟七爷想办法查查关于长弓哥的消息。” 张猎户不再像是以往那样,对于这个久久不归家的孩子表现出排斥,他似乎欲言又止,好一会儿后才回道: “好,多谢。” 这段时间因为七杀堂的刻意照顾,张猎户不必再像从前那么辛苦外出觅食,但妻子的病情似乎掏空了他的情绪与精神,那些曾经寄回来的信件,他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端倪,在张猎户的心里,他的孩子早已经战死在边疆了。 他与糜芳老来得子,糜芳对于自己孩子的感情,张猎户比谁都要清楚。 他能接受,不代表自己的妻子也能接受。 正因为这样,他一直没有将信上的问题说出来。 他原本以为,给自己的妻子留下一个念想,对于妻子的生活是一件好事,却不曾想他的妻子最后却因此郁结成疾。 张猎户活了大半辈子,一双眼睛要比普通人更加锐利,如今妻子的情况,他心头大概有数,糜芳还能活多久全看天意。 人真的要走了,他是留不住的。 他的儿子如此,妻子也如此。 对于闻潮生的提议,张猎户其实不抱丝毫希望,不过倘若真的可以把侥幸未死的张长弓找回来,他的妻子病情应该会好转许多。 二人告别后,闻潮生折返路程,但并未去找七爷,而是去了县衙。 让七爷帮忙找人,只是闻潮生口头上的一个回应,七爷再厉害也只是苦海县的地头蛇,手不可能伸到边疆去,这事儿若是找人帮忙,只能找朱白玉。 这是闻潮生目前能够接触到的手最长的人。 见到了淳穹后,闻潮生说明了来意,淳穹放下了手里正在处理的公事,没有丝毫犹豫,便将朱白玉在县城之中的落脚处告知与了闻潮生,而后闻潮生又去见了朱白玉,对方正在院中扫雪,见闻潮生出现在了院门口,便驻足问道: “你想通了?” 闻潮生回道: “等你要走的时候,我会将东西给你。” “另外,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朱白玉对此倒是回应得干脆: “你讲。” 闻潮生跟朱白玉讲述起了张猎户一家的事,朱白玉听完之后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齐国对于士兵的统计还是比较完善的,无论他是战死了,还是被调度到了其他地方去,都会留有相应的记录。” “我在军中还有不少认识的朋友,回头书信一封,应该一个月之内就会有进展。” 闻潮生谢了他一声,目光移向了屋子,问道: “小七伤势如何了?” 朱白玉瞧着了闻潮生那犀利的目光,笑了笑: “你还是不信我,进去看看吧,他就在里面,已经大体无碍了。” 闻潮生没有犹豫,推开了房门,见到了盘坐于床褥上打坐的小七,对方身上蒸腾出了一阵又一阵的白雾,双目紧闭,似乎正在运转某种玄妙的心法。 见着了本尊之后,闻潮生这才又将房门轻轻关上,转身告别了朱白玉,后者拿着扫帚站在院中,凝视闻潮生的背影,目光深远,眼底数道异色闪过,似乎在揣测着什么。 没过多久,他身后房门被忽然推开,小七娇小的身子出现在了门口,声音清幽: “老大……方才是谁来过了?” 朱白玉回头看了一眼小七,来到桌面为他倒上一杯热茶,笑道: “是闻潮生。” 小七道: “他想通了?” 朱白玉回道: “有什么想通不想通的,到了苦海县这块地儿,能给他选择的就白龙卫一家,除了我们以外,还有谁做这件事情会更加稳妥么?” “不过这一次咱们也算是不虚此行,抓到了这么一条大鱼,只可惜,因为我的失责,死了几位弟兄……” 他声音渐沉,上次离开县衙的时候,他还特意去了一趟闻潮生告诉他的位置,在那座山上,他果然找到了已经身首分离的叛徒十一。 没能够亲手手刃这个叛徒,让朱白玉心中多少有些遗憾。 如果是他来,必然不会让常十一死得这么草率轻松。 小七见朱白玉颇为自责,便将话题引开,说道: “……老大,我们这一次行动既然出了内奸,必然也谈不上隐蔽,再加上陆川如今也出了事,更容易引来许多人的暗中窥视,回王城的路只怕是不会太平坦,我们得提前多作准备了。” 朱白玉闻言也回过了神,点点头道: “放心小七,这一次我们已经拿到了确切的证据,不会再丝毫留手了。” … 闻潮生回到了院中,见阿水竟然坐在了一张藤椅上摇摇晃晃,闻潮生怔住片刻,上前仔细确认了一下,最后失笑道: “这不是程峰的那张躺椅么,你怎么给它薅家里来了?” 阿水睁开眼皮,下巴微扬,认真说道: “我可不是抢来的。” “程峰自己送给我的,不信你问他。” 闻潮生见状,这才发现程峰也在火炉旁,拿着他平日里拿着的毛笔,沾着水,专心致志练着字。 他练字的时候,整个人的精气神全部沉溺其中,仿佛与花草木石融为了一体,他看不见别人,别人似乎也看不见他。 ——闻潮生初进院子里时,程峰其实就在他的视线之内,但闻潮生的确将他忽略掉了。 练字时候的程峰与寻常的他大不一样,身上隐隐有一抹说不出的感觉,极为玄妙,难以捕捉。 直到闻潮生来到他面前时,程峰才忽然回过了神,抬头时,脸上严肃的表情倏然消退,转而变成了惊喜: “潮生兄,你回来了!” “快快快……帮我个忙!” ps:晚安! 第157章 成了 程峰忽然由肃穆沉静转变成了风风火火的模样,着实给闻潮生惊了一大跳,还以为这家伙是鬼上身了。 “别激动,慢慢讲。” 闻潮生不徐不急地喝了口水,见程峰摸摸索索从自己袖兜里面拿出了一个蓝面金丝镶图的小布巾,摊开一看,里头包裹着一个耳钉。 他对他说道: “小红托人给我了一个耳钉,潮生兄帮我参谋参谋,这什么意思?” 闻潮生从程峰的手里接过了布巾,凑近闻了闻,而后将耳钉包裹好扔回给了他,用一种极为嫌弃,像是在打量智障的眼神打量着他: “程峰,你是不是天生就缺根筋?” “人姑娘给你送贴身的东西,你问我什么意思?” 程峰被闻潮生骂得愣在原地一滞,而后又听闻潮生说道: “而且,这院子里明明就有一姑娘,你不问她,你问我一大老爷们儿?” “你小时候脑子被驴踢过?” 程峰眼神一亮: “哎,还真被踢过!” “我爹娘以前还在世的时候就告诉我,小时候啊,我天生要比同龄人笨些,三岁的时候,连爹娘两个字都念不清楚,后来有一次跟着爹下地干农活儿,我无聊就去跟小道上逗那头拖拽货物的毛驴,被它一蹶子正好踹在脑门儿上,醒来后我就通了,后来我爹娘都说,我能读上书,多亏了那头毛驴……” 他碎碎念着,好似没完没了,闻潮生头疼地打断了他: “谁问你细节了?谁问你了?” 程峰尴尬地住了嘴,闻潮生则是偏头对着藤椅上的阿水道: “阿水,你跟他讲讲,姑娘送他耳钉是为什么?” 藤椅上的阿水停止了摇晃,认真思考片刻后,说道: “我听说有些厉害的刺客在杀人之前,会先寄点东西给受害人……” 阿水说着说着,发现闻潮生看她的眼神都带着一丝不对劲,立刻回瞪了回去: “你叫我讲的。” 闻潮生双手摁在脸上搓了搓,而后声音略带疲倦地对着程峰道: “程峰,你给我听好了,姑娘喜欢你,才会给你寄这些东西,明白了?” 程峰闻言,脸色给憋得通红,有什么话想说,却愣是说不出口,好一会儿之后才道: “……真的假的?” 他有些心虚地看了看闻潮生那眼神,又立刻道: “那,那潮生兄,我这是该回什么?” 闻潮生无语地踹了他一脚,道: “鸳鸯楼几步路啊,你腿脚这么好,能来我们这儿,去不了鸳鸯楼?” 程峰咳嗽了两声,他有些无所适从,先是挠了挠头,而后手便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那,我先回去,那个啥……” 他对着闻潮生笑了笑,脚步匆匆,往回走了几步后又忽然折返回来,双手搓搓,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 “潮生兄,可不可以再教我几句那方面的诗词?” 闻潮生瞪了他一眼,骂道: “大晚上的,那么多时间,说什么不好,做什么不好,你就惦记你那两句破诗词?” “她那么喜欢诗词,那你这辈子都没希望了。” 程峰心头‘咯噔’一下,问道: “为什么?” 闻潮生道: “因为就你肚子里这点儿墨水儿,你这辈子都别想写过李商隐。” 程峰脸色一白。 显然,那个来自于他根本没有听说过的唐朝的诗人李商隐,一句‘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给程峰单纯的心灵造成了严重冲击! 遣词琢句这一块儿,他真不太行。 闻潮生见他那副失神模样,一巴掌拍在了他的头上,给他一下子打醒了。 “你想屁吃呢?” “赶紧回去整理一下,人姑娘喜欢的人,不是你那两句破词!” 程峰如梦初醒,忙点点头,对着闻潮生拱手道谢后,转身匆匆离去了。 院子里,藤椅摇晃时吱呀吱呀作响,阿水斜视着闻潮生,有意无意问道: “你很懂女人?” 闻潮生呼出口气,来到了青石板旁坐下,拿起了尚且还有余温的笔,回道: “倒也不是……我只是一时间想不起还有什么比较含蓄的诗句来形容男女之间的爱情了,但我若说自己不知道吧,会在程峰面前丢份儿,所以忽悠了他一下,让他赶紧闪人,别来烦我。” “但小红喜欢程峰这事儿应该是真的,就算不喜欢也没什么关系,反正他这人又不会乱来,无非是闹了一场乌龙。” 阿水若有所思,转过头又合眼开始前前后后晃悠。 闻潮生正欲落笔开始练字,突然想起程峰先前练字时的模样,对着阿水的背影问道: “对了阿水,先前程峰练字的时候,你有没有觉得他身上有些不一样?” 他将先前自己从程峰身上感知到的玄妙感说给了阿水听,后者解释道: “那种状态叫做‘无骛’,并不罕见,许多武者修行的时候,都会进入这种状态。” “在这种状态下,练习什么都会事半功倍。” 闻潮生闻言眸子一亮: “怎么进入‘无骛’?” 阿水回道: “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专心做事就行了。” 她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 沉默片刻后,阿水似乎也觉得自己这解释显得很没有诚意,于是又多说了几句废话: “做事的时候不要刻意去想,越想越没办法进入无骛状态,就跟睡觉一样,如果你总是去想自己什么时候才会睡着,那就会一直睡不着。” 她说完,听到闻潮生回应了一声,便不再继续多说,眯着眼睛躺在藤椅上休息。 前前后后摇晃的时候,这种舒适感的确让人犯困。 不知过去了多久,阿水觉得口渴,想让闻潮生帮她拿坛酒过来,她一转头,便看见闻潮生专心致志地在青石板上练字。 她仔细瞧了瞧,闻潮生并没有进入所谓的无骛,但他的确够认真,连她的凝视都被忽略了。 打了个哈欠,阿水从藤椅上起身,无声无息走过了闻潮生的身边,在房间门外拿起了一坛酒,掀开了封盖,抱着酒坛直接仰头就灌。 她痛饮一番后,才抱着酒坛来到了闻潮生身后,看着他倒写着那个‘永’字。 闻潮生写得很慢。 石板上还有些歪歪扭扭,未曾完全干涸的水渍。 只是这一次,他似乎找到了感觉,落笔格外慢,格外有力。 握笔的指腕,不见丝毫颤抖。 点提横挑。 一个已然完全看不出是倒写的‘永’字,赫然呈现于青石板上! 握笔的闻潮生眉头一挑,嘴里喃喃道: “成了。” … ps:今天一更,明天三更补上,晚安! 第158章 雪雨 或许是因为一直生活在一起,因此许多潜移默化的变化都会被人们渐渐忽略。 阿水也是这样。 她只知道闻潮生每日会练剑,每日会练字,晚上睡觉时会修习不老泉。 但她并没有意识到,就是在这样的平凡午后清晨,闻潮生已经在自己要做的事情上走出了很远的一截路。 他并不是一个没有丹海,不适合修行的倒霉蛋,而是一块正在自我雕琢的璞玉,一名天赋极强的怪物。 阿水在风城中见过许多厉害的修行天才,他们之中的部分或是在丹海穴窍上摸索直觉远超常人,或是对于兵器的使用理解独树一帜,这些天才在军中有着响亮名号,军功赫赫,战场上皆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不过在阿水眼中,他们也只能算是一般。 至少,远不如闻潮生。 一名劈了些许时日木柴的人,能靠着一柄柴刀接下一名通幽境武者的一击,并且还将对方重创,这种天赋,她从未见过。 以前她倒也在军中听过一些久远的传闻,大都真真假假,离他们这一辈最近的,便是齐国阑干阁出了一名五日连破四境的儒生天才,但关于那名天才的细节,外界却是一无所知。 阑干阁没有对外透露丝毫细节,因此外界众说纷纭,有些人觉着四国修行圣地这些年暗暗较劲,互比高低,马上又到了大家品茶论道的日子,齐国故意放出风声,是想要为此次论道造势。 也有人觉得,齐国这是在虚张声势,这几年齐国一心沉浸在了儒道治学上,对于武学的侧重降低,导致国家人才凋敝,面对即将到来的四国修行者的论道大会,心里没底,于是放出这样的消息。 当然,这些消息,对于阿水而言也就是听个乐呵,反正四国论道都是修行圣地忙活的事儿,跟他们这些人没有什么关系,她只是单纯惊讶于闻潮生这非同一般的天赋,陡然想起,拿来做了个对比。 回神时,她对着已经放下笔的闻潮生说道: “你还是要去阑干阁?” 闻潮生道: “难道你不想去么?” 阿水解释道: “这不是想去不想去的问题,齐国王都居住的人除了齐国的王族以外,还有许多权贵,因此王城对于外来者身份的排查一向极为严密,若是没有较硬的渠道和关系,根本无法避开。” “你在县外做了三年流民,过去二十多年不清不楚,身份不详,家族不祥,有时查不出来也并非是件好事,尤其是在王城这样的地方,一旦他们怀疑上你,你就会被列为重点关注对象。” “至于我……我的身份一旦揭开,那与在王宫门口直接引爆火药没什么区别。” 与以前那副爱活不活的态度不同,在苦海县经历了这么多的阿水,如今似乎也坚定了要帮助风城那四十万逝去的同胞们讨个说法的决心。 既然有了目标,那在目标完成之前便不可轻易死去,以他们目前的情况来讲,不能死,考虑的东西就很多了。 至于闻潮生本人,他可以确定自己与其他的穿越者不同,自己并非权贵后代,且莫说特别的身份,确切一点讲,他在这个世界里,原本就没有身份。 这场意外,更像是老天开了个玩笑,随便找来了一团泥巴,然后直接给闻潮生的灵魂一拽,扔进去,再撒泡尿,捏两下,成了。 听上去极为草率,可事实上与这并没有多少差别。 闻潮生没有关于这具身体原来主人的任何记忆,他没有名字,没有家人,连闻潮生这个名字也是从前世一同带来的。 他出现于这个世界上时,只身一人在县城南边儿的荒凉中,正因为一无所有,所以才混得那般惨烈,正如同闻潮生当初与吕知命在讨论‘穷则生变’的这个问题时描述的那样。 能变不能变,既分人,也分环境。 他纵有千般聪明才智,口才再好,也敌不过刘金时的一句话。 当初闻潮生也不是没想过说服刘金时,在他手下谋份差事,但刘金时并没有给他发挥自己口才的机会。 对于在苦海县这样偏远的地方当土皇帝的刘金时来说,听一名流民废话,完全是浪费他的生命。 要跟刘金时这样的人说上话,至少得让刘金时觉得他是一个人,可那时候的刘金时压根儿就没有把闻潮生当人。 面对阿水的提醒,闻潮生思索了一会儿后道: “程峰有阑干阁的关系,如果我的那篇百字文能够让他们满意,或许书院能有办法帮我越过王城的检查。” “至于你……如果没有稳妥的方法,我建议你先留下,不要贸然去王城,回头我会想办法跟你联系。” 沉默了片刻后,闻潮生又道: “但咱们其实运气还不错,认识了朱白玉这人,过两天我去问问他有没有法子可以帮忙。” 虽然淳穹也是从王城来的,但先前闻潮生与淳穹闲聊的时候,听他偶尔提过一嘴自己的家族,因为他爷爷的缘故,淳穹家在王城还算比较有钱,可没有什么势力,所以这种涉及到司法程序的事务,淳穹根本帮不上忙。 阿水对此没有回应,盯着地面上出神一会儿,像是在思索什么。 陆川的事情暂且落下帷幕后,他们的日子确实闲了许多,不再如同先前那般紧张,但心中始终罩着一团乌云,毕竟手里真正威胁平山王的信件还未送出,朱白玉比闻潮生他们更了解平山王的权力与能力,所以他不敢丝毫耽搁,这几日一直努力帮助小七温养伤势。 而县外支援而来的白龙卫,也开始陆陆续续地进入苦海县,他们的进入,让闻潮生与淳穹心中都稍微多了些安全感。 … 几日后,一场小雨夹杂着雪花落下,交织而成的那片凄冷烟雾,将苦海县与整座行王山全部笼罩。 这是自入冬以来,苦海县最冷的一日,密密麻麻的雨滴所带来的穿透力,远远不是轻盈的雪花所能比拟,它们乘坐着雪花来到了这片凄苦大地,将极具穿透力的刺骨寒冷送入地底,也将地面上那些人与房屋扎了个通透。 街上已经完全见不着人了,连那些勤奋异常的渔民今日也全都龟缩在了家中的热炕头上,关紧房门与窗户,靠着火炉中炽烈燃烧的温暖,勉强对抗从门窗缝隙中浸入的冷意。 今日街上店铺不开门,闻潮生回来之后,也只是煮了一锅粥,吕羊裹着一张大大的油纸,来到了闻潮生的院子里,在见到闻潮生今日没有带回来她最爱吃的豆腐包子与糖饼后,眼中难免闪过了几许失望。 她哆哆嗦嗦地来到了火炉旁,靠近之后,这才觉得浑身的僵意被驱散了些。 “你天天跑我这里来蹭吃蹭喝,你干娘不会不高兴吗?” 闻潮生用勺子搅动着锅里的粥,吕羊随口说了一句不会,而后抬头看着粥上蒸腾的大片白雾,半晌没动。 闻潮生注意到了吕羊的异样,便问道: “你小小年纪,怎么也有了心事?” “怎么,修行卡住了?” 他指着房间内盘坐于床褥上养伤的阿水,低声道: “修行方面的事,你不懂可以问问她,你水姐厉害得很,说不定指点你两句,你就通了。” 吕羊摇头。 “不是修行上的事……” 她偏头凝视着闻潮生,抿了抿嘴道: “潮生哥,你能不能帮我问问店铺老板,豆腐包子是怎么做的?” 闻潮生闻言,搅动粥食的动作一怔。 “怎么突然问这个?” 吕羊撇着嘴,声音有些小: “干爹干娘再过两天要走了,我得跟他们一起,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再回来……” 闻潮生缄默不言,他知道吕羊为什么会难过。 小姑娘年少时横遭大祸,自从被马桓捡走后便一直跟着马桓走南闯北,几乎没有在一个地方停驻过,自然而然,她也没有什么朋友,没什么熟人。 孤独与枯燥,成了少女生活的主旋律。 而来到苦海县后,好容易才有了短暂的时间落脚。 她在这里认识了一个不嫌弃她的好朋友,尝到了与偏僻不相符的味道绚烂的豆腐包,有一对愿意收养她的夫妇,有一个每天请她吃早饭,会给她生火堆取暖、讲故事、讲道理的大男孩…… 这块巴掌大的土地上,记载着少女最美好与最沉痛的记忆。 理所应当,她也对这里有了感情。 在漫长的灰色孤独中,片刻的温暖就是最弥足珍贵的物什。 粥食煮好,闻潮生拿起勺子将它盛到两个碗中,对着吕羊道: “端一碗进屋给你水姐。” “豆腐包子的事儿,回头等雨停了,我帮你问问。” 吕羊眼神亮了一下,点点头,她给阿水端了碗粥进去,而后自己搬来了一个小板凳,就跟闻潮生一同坐在了门口檐下的火炉旁,你一口我一口的嗦粥。 “呼噜——” “咕噜——” “呼噜——” “咕噜——” … 半碗粥入肚后,吕羊打起了精神,身子也暖和了许多,开口脆生生地问道: “潮生哥,你以前出过远门么?” 闻潮生瞥了她一眼,沉默短暂的片刻,说道: “我此刻就是在远门。” 吕羊一怔,那双眼睛瞪得大大: “你不是苦海县人?” 闻潮生轻轻晃着碗里还没有冷的粥食,回道: “不是。” “我家乡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吕羊: “哪里?” 闻潮生: “你不认识那儿。” 吕羊歪着脑袋想了想,又问道: “那潮生哥你来苦海县做什么?” 闻潮生摇头: “我不是主动想来的,跟你差不多。” 吕羊倒吸一口凉气: “你也被人追杀?” 闻潮生笑了笑,不置可否,端起碗又呼噜起来。 吕羊也喝了两口,嘴唇上沾着些白粥。 “潮生哥,你离开家乡那么远,会想家吗?” 吕羊嘴里寥寥几字,被院子里头与檐下落下的水滴劈里啪啦冲成了无数的记忆碎片,闻潮生没有拾起这些碎片的欲望,他放下碗,转头拍了拍她的肩膀,宽慰地笑道: “……好好跟着你干娘修行,武功厉害了,天下哪里都能去,若是未来想这里,随时都可以回来。” 吕羊盯着闻潮生的笑容,语气带着些忐忑,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那个时候,你和阿水还在这里么?” 闻潮生沉默许久。 “不一定,可能我们也有其他的事。” 吕羊‘哦’了一声,低头时,泪珠子落在了碗里。 闻潮生没有安慰她,而是轻声问她在哭什么。 吕羊说不知道,每次跟熟悉的人道别时,她都会哭。 因为她总觉得那就是最后一次。 闻潮生起身去拿来了毛巾,在热水里浸湿,递给吕羊,说道: “如果以后你真的想我跟阿水,可以去找程峰,他会知道我在哪儿。” 吕羊问程峰是谁,闻潮生说明天带她去见他。 她走后,阿水端着碗出来,看了一眼闻潮生,但没说话。 她洗碗的时候,听闻潮生道: “时候差不多了,明日我将鲸潜的要领讲与你听。” 阿水‘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地问道: “朱白玉那边儿怎么讲?” 闻潮生道: “他说直接将你弄进王城中有些难度,不过他会先在白龙卫里预留一个位置,回头秘密跟龙将军请示一下,看看龙将军有没有什么办法,实在不行,就只能让你伪装成白龙卫,再托些关系,硬给你塞进去了……只是这个法子不保险,毕竟王城是平山王的地盘,他耳目众多,王城难进也难出。” “再等等看吧,朱白玉上次说,他这次回去还是决定不带小七,路上行程过于危险,带上小七有诸多不便,他怕腾不出手,正好可以让小七负责为我们传递消息……这两天他就要准备离开了,他离开前,我得将刘金时留下的那封信给他。” … 县外,青田。 雪雨肆意飘洒,给这空白的野域填充上了大量的朦胧,那间被雪雨一遍又一遍冲刷的木屋在磅礴的烟雾中显得格外死寂,若非是烟囱里冒出的阵阵白色,已完全无法分辨出里面是否还有人住。 房间内,老妪浑身裹着打着补丁的破旧被褥,在一屋子的苦药味里望着窗户外头。 因为今日风实在过于刺骨,所以张猎户用铁钉与兽皮封住了窗户,但不知是有意或是无意,他还是给糜芳留下了一个很小的缝隙,留出了一处不断涌入冷风却承载着糜芳浑浊目光的方寸。 张猎户用一些夏日的破衣服,做了一条围巾,裹住了糜芳脖子,免得冷风往她被褥、往她衣服里头灌。 他本来话也不多,以前偶尔会跟糜芳因为些琐碎小事斗斗嘴,如今糜芳耳朵听不见了,他也彻底缄默下来,一天未必能开口说一句话。 糜芳这些日子腿脚老化得厉害,从前也能勉强下床走走,活络一下身上的气血,这入冬之后,雪仿佛下入了她的骨肉里,给她彻底冻成了石头。 老郎中先前来过三次,专门为糜芳诊治,他告诉张猎户,糜芳因为年轻时候过度劳累,早早透支了身子,本来尚且还能撑些岁数,但奈何她内心郁结,堵了心脉,气血不通,这么些年来,已成绝疾。 若是能解开她的内心郁结,或许还有几分希望能够好转,若不然,仅仅靠着那些药,她活不过这个冬日了。 这些事,老猎户没全给闻潮生讲。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位县城中最厉害的老郎中的话,正在一点点应验。 几缕湿冷的风从窗缝里挤进来,刮了糜芳的骨,又全打在了张猎户弓着的背脊上,但他似乎对此无所察觉,又或者,他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风霜。 不知过去了多久,身后竟忽然传来了糜芳沙哑的声音: “老张,咱俩是什么时候成亲的?” 老猎户回头看着糜芳,对方听不见,他便配合着手势,回答道: “三十八年前。” 糜芳低头想了好一会儿,又问道: “那会儿,是在你打虎前,还是打虎后?” “……我记不大清了,只记得你当时风光得很,名头传了整个县城。” 老猎户想了想,用手在身前划了划,回道: “是在打虎以前。” 糜芳认真看着老猎户,忽地眉开眼笑起来,眼神回到了很久远的过去。 “嫁给你以前,我娘带我去算了命,算命先生说我能旺你……看来那算命先生真是算得很准。” 老猎户盯着她看了半晌,最后轻轻点了点头。 他转身拿起勺子,去舀烹好的药,又从小袋子里摸出两块冰糖,扔进了药中,慢慢搅拌。 糜芳的声音又在他身后响起。 “其实他算的一点儿也不准,老张,我一点儿也不旺你。” “我记得当年你存了些银子,后来我生长弓的时候难产,你跪着去求七爷,在他那儿租了马车,连夜把我驮到了广寒城,靠着七爷的关系让李医师大半夜把我与长弓从阎王那儿拖了回来……” “那一来一去,不过两日,却耗光了你十几年来积攒下的银子。” 张猎户听糜芳讲述的往事,一言不发,只顾低头搅动着碗中浑浊的药水,直到里面的冰糖完全化尽。 他端着药来到了糜芳身边,拿着勺子喂她一点点饮下。 喝完药后,糜芳才又开口道: “老张,等我走了,你就搬回县城里住吧,日后也别去山里打猎了。” “我这些年其实偷偷存了十一两银子,全放在老宅偏房床榻的草席下面,原本是准备留给长弓的……” 她声音温柔如同当年,只是带着哽噎,张猎户转头与她对视时,鼻头也已经泛红,他来到了床边坐下,轻轻将妻子拥入怀中,拍打着她的后背,任由妻子滚烫的眼泪滑落在了他的脖子上。 “老张……老张……” 她想说些什么,但话到了嘴边便成了泪水,无论如何也讲不出口。 张猎户没有回应,只是双臂愈发用力,将妻子紧紧搂住,双手十指紧扣。 一如当年新婚。 ps:融成一张了,将就看吧,苦海县副本快要通关了,晚安。 第159章 离去 这混杂着雪的小雨一连下了两天,后来雨停了,也没见新阳出现,天仍是灰蒙蒙的一大片,凄冷蔓延在了县城的每一个角落中。 吕羊站在范有为的院落中等待了好一会儿,看见闻潮生出现在院门口时,她眸光先是一亮,但随着她看见了闻潮生手中提着的东西之后,眼中的光又渐渐黯淡下去。 那是两个豆腐包子。 闻潮生拿着包着豆腐包子的油纸递给了吕羊,略有一些惋惜地说道: “要不着,人老板也不是傻子,毕竟是吃饭的手段,指定是不能随便给的……你若真想吃,只能日后回苦海县来吃了。” 他压根儿就没有觉着能要着。 “不过人老板跟我讲,若是你真的喜欢,日后回苦海县了可以找他,他收你做徒弟,那时候他可以教你,不过你得接手他的馆子。” 他将豆腐包子递给了吕羊,后者默默接过,感受着掌心处传来的热气,抬头对着闻潮生认真说了句‘谢谢’。 闻潮生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道: “莫愁,小羊。” “你们是出去玩,又不是不回来了。” 吕羊点点头,安静地坐在院子里与闻潮生二人一同吃完了这顿早餐,不久后,门外响起了吕夫人呼唤的声音,闻潮生将吕羊送出院子,吕知命不知从哪里弄来了马车,吕夫人在马车上对着吕羊伸出手,后者上车时,回头深深看了一眼闻潮生和阿水,说道: “再见,潮生哥。” “再见……阿水。” 二人对着她挥了挥手,目送吕羊掀开帷幕,进入了马车内。 吕知命来到了闻潮生的身旁,面带微笑地从袖兜里拿出一片金叶递给闻潮生。 “使不得,吕先生,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闻潮生对着吕知命摆手,后者却笑骂道: “不是给你的,你小子倒是想得美。” 闻潮生一怔,随后也跟着笑了起来,他接过吕知命递来的金叶,问道: “先生想要给谁?” 吕知命挥挥手道: “我懒得去县衙了,不顺路,你帮我将这片金叶儿交给淳穹,劳烦他将这两间宅子为我留着。” 闻潮生收起了金叶,点头道: “没问题,正巧我最近也有事情要同他细讲。” 他言罢,见着吕知命看他的眼神仍旧带着笑意,有些不明所以,听吕知命又说道: “潮生,我家柴房有很多柴,那些是你劈的,我用不完,也没来得及卖,怎么处理你自己决定,若是天再冷些,你们受不住,也可以去我们家中住,我跟夫人留了两床厚的被褥供你们换洗……” 吕知命有条不紊地交代了许多事,关于生活方面的点点滴滴,唯独修行,他半字不提。 二人之间似乎有着某种默契,即便内心关于修行,尤其是剑道方面还有着诸多疑惑,但闻潮生并未开口,就这样,当吕知命交待完了所有的事情后,他便坐在了马夫的位置,拿起了赶马的鞭子。 院中,狗爷今日似乎也有所感应,没有大清早就往那座荒丘处跑,它静静站立在闻潮生的身后右侧方,后半边身子被竹墙遮掩,只有那双漆黑幽深的双瞳,一直凝视着马车上的吕知命。 它的主人范有为出事之后,一直都是吕知命在喂养它,黑狗虽然没将吕知命当作自己的主人,但今日它的注视,也倾注了如潭水一般深邃的不舍。 阿水说的一点儿没错,这条黑狗其实什么都知道。 它知道自己的主人永远不会再从深山老林中回来,也知道今日吕知命一家将要远行。 感受到了黑狗那平静却温柔的注视,吕知命对着它点点头,说道: “走了。” 他一扬鞭,再落下时,马儿一声浅鸣,迈开蹄子向着前方的路走了。 这时候,黑狗才越过了闻潮生的身边,追逐着那两条马车留下的辙印子,一直到了县外,黑狗停在了县城门口,望着向着官道尽头而去的马车,它终于叫唤了两声。 它平日里从来不叫。 闻潮生没听过,而吕知命……也很长时间没听见过了。 “走了!” 他头也不回,再一次说道,声音清朗浑厚,顺着吹入县城的风传入了黑狗的耳中。 风往城里吹,人往远方走。 黑狗站在那里目送,直至马车消失,县城门口守门的一名衙役忽然对着黑狗嘲讽道: “你主人不要你啦!” 黑狗没有搭理他,这样的嘲讽它早已经听过了无数次,而它虽并不能精确明白其中含义,却也能感知到这并非好话,有着浓郁的讥讽。 它转头一骨碌便消失在了县城内,县城门口的另一边那名守门衙役回头看了一眼,叹道: “这么冷的天,它家主人走了也不带上它,冬日离去还尚早,这狗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刚才那名嘲讽黑狗的衙役抠了抠鼻孔,从里面弄出些精华,往一旁粗粝的城墙上蹭,一旁还有不少被冻僵的‘痕迹’,似乎是熟人的手笔。 “老许,你这心软的毛病又犯了,一条狗而已,咱们苦海县这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人活着都不容易……对了,上次你不是说你老母的肺病又犯了么,怎么样了?” 提起了自己母亲,老许脸上闪过一丝感激,说道: “嗨……没什么大碍了,这事儿还真的多亏了淳县令,上次我去找他预支俸禄,他问我怎么急用钱财,我与他讲了,淳县令居然自掏腰包请了苦海县的曾半仙为我娘看病,现在喝了药跟符水,咳嗽时间少,口痰里也没见血了。” 曾半仙原本是一名游方道士,瞎了一只眼,说是与人算命没收钱,乱了天机,最后在苦海县里落了脚,他医术了得,但似乎是吃了年轻时候的业债,长了心眼子,他治病收的钱不少,越严重的病,收的越多。 提到了这件事,老许便忍不住赞扬起了淳穹的厚道,又把已经死去许久的刘金时拿出来狠狠鞭尸一番,直至被冷风灌得张不开口,才终于作罢…… … 吕知命一家走后,闻潮生顿觉这条桂花巷子清冷了许多,阿水回身去开了一坛酒,招呼闻潮生一同过来喝。 他如今不老泉在北海道人的指点下已经小有所成,浑身周天气血运行通畅,身子骨确实远胜往昔,于是在合适的时机,北海道人便传授了闻潮生‘鲸潜’,而闻潮生自然也将这门奇术教给了阿水。 学到了‘鲸潜’的那一刻,阿水总算是彻底相信了闻潮生的话。 两碗酒入肚,阿水道: “下次吕先生回来的时候,该是只有他与吕羊了。” 闻潮生闻言怔住,有些不明所以: “什么意思?” 阿水瞟了他一眼,解释道: “吕夫人寿数无多了。” “他们这一次远行,大抵与这有关。” 闻潮生沉默了片刻,他知道阿水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面开玩笑,于是问道: “你怎么看出来的?” 阿水解释: “我身上的伤势恢复了一些,以前跌落的境界稍稍回升,能看见的东西也多了。” “她身上皆是道蕴伤,死气一天胜过一天,经脉上,道蕴留下的痕迹宛如一道道刀剑劈砍出来的折痕,充斥几乎每一个角落……但她身上的道蕴伤与我的又不完全相同,我猜,这应该与她的天人大劫有关。” “自古以来,突破天人失败的那些修行者,个个都没有好下场。” “不然照她的这身修为,活到一百五六无疾而终不是玩笑,不至于这等寿数便浑身充斥着死气。” 闻潮生听着这话,许久没有回应,只顾着喝酒,他每日都去吕知命夫妇的院子里劈柴,但相识这么多日,他还真不知道这事。 又一碗酒端在了唇边,闻潮生看了一眼对面的阿水,后者视线与她交错时,问道: “你看我作甚?” “我可没跟你开玩笑。” 闻潮生摇摇头,只是嘱咐道: “好好练习‘鲸潜’,未来还有一门‘妄语’要学,北海道人与我讲,‘妄语’是三门奇术里最为难学的一门,得靠着‘不老泉’与‘鲸潜’引路,方才容易入门。” 阿水瞥了他一眼。 “我应该比你练得快。” 闻潮生与她对视,笑着问道: “输了怎么说?” 阿水认真想了想,眉头苦恼地皱了起来。 “想不到,这方面我打赌好像还没输过。” 闻潮生指着酒碗,笑道: “如果你输了,你戒酒,怎么样?” 阿水想起了闻潮生那破雪一剑,忽然站起身子,抱着酒坛往屋子里走。 “不跟你喝了。” 望着她背影,闻潮生声音拔高了几度: “玩不起啊?” 阿水顿住脚步,短暂的停顿之后,她又回身,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闻潮生的面前,在闻潮生略有些错愕的注视下,一把夺过了闻潮生手里的酒碗,仰头就给喝了个精光。 喝完后,她猛地放下酒碗,说道: “如果我输了,我戒一个月的酒。” 她说着,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闻潮生,目光极为认真。 “如果你输了,你就别去阑干阁。” ps:这一章补昨天欠的字,今天一更,欠的一更明天补(明天三更) 第160章 远去 宅院里,听着阿水讲述出来的这条件,闻潮生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转而问道: “风城的事你难道不想继续查下去了么?” 阿水模仿着他当初的口气说道: “当然要查,正因为要继续查下去,所以我们得想办法先活着,如今刘金时的那封信一送回王城,不知要生出多少波澜,阑干阁本身与平山王也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里头不知道有多少平山王的人,你这时候去阑干阁,还是从苦海县去,一旦平山王的事情得到了丝毫喘息,秋后算账,你必死无疑。” 闻潮生沉默片刻后说道: “其实我认真思考过这一点,但我与你的想法背道而驰,在这件事情上,我属于激进派,因为我们与平山王之间没有任何缓和的余地,对于这样一位屹立齐国云端的存在,倘若我们不一次性将他彻底拖下水,给他源源不断地制造麻烦,等到他缓过了劲,就是我们的灭顶之灾!” “而且受这件事情波及的人可不止你我,搞不好当年在风城出现的惨案会重现于苦海县,届时整个县城的人都会因此遭殃。” 听着他的讲述,阿水站在原地未动,望着闻潮生的眼神也渐渐平缓,她将手中的酒坛又放回了桌面上,对着闻潮生问道: “如果你因此而死,会不会后悔?” 闻潮生回想着来到这个世界后经历的一切,先是县外三年那饮风吞冰的日子,再是刘金时故意刁难,一点偏见便险些结束了他的一生,最后则是陆川,笑里藏刀,看似平凡的一句话,从他的嘴中讲述出来,兴许就是一条甚至数条人命。 可如今,饮风吞冰的日子去不再返,刘金时自绞于县衙门口,陆川堂堂平山王麾下第一毒士,最终也惜败一着,殒命于此。 而他,这个本应该死在最前面的流民,如今却活到了最后。 他忽然笑了起来,抬头看着阿水,回道: “苦海县的较量只是第一着,老实说,这一子赢得一点儿也不轻松,我们钻了陆川的空子,陆川也的确给了我们机会,最后一招釜底抽薪我们能赢,运气占了至少一半。” “你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知道我在想什么么?” “我在想,如果我能赢下平山王第一子,那是不是就能一直赢下去?” 阿水紧紧盯着闻潮生: “你有把握么?” 闻潮生倒了两碗酒,一碗递给她: “没有。” “但这件事我们决定不了,平山王不会放过你,如今也绝不会放过我。” 随着阿水接过了闻潮生递过来的酒碗,闻潮生率先饮下,低沉地呼出口气,道: “如果能一直赢下去,你我便都能活。” 阿水盯着碗里的酒,语气莫名: “要一直赢,才能活下去么?” 闻潮生对着她道: “我以为这样的生活对你来说,应该已经习以为常,至少,你会比我更加适应。” 阿水瞬间便懂了闻潮生的言外之意,也被这句话带到了不算遥远的记忆线中,过去在风城,他们经历的每场大战皆是生与死的较量,一旦战败,能够活下来的可能几乎为零,所以想要活下来,就必须一直赢。 闻潮生见阿水的双眸出神,不想让她继续深陷,便又道: “关于阑干阁的事,我再好好琢磨一下,其实……在这件事情上,我也有其他的打算,并非非得自己进去。” 阿水听闻此言,一瞬间便锁定了闻潮生口中的那个人选。 “淳穹?” 闻潮生微微点头。 “嗯。” “但这个人一旦去了王城,就没有那么好控制了,而且距离太远,信息无法及时反馈,他真的遇见了危急时刻,我帮不了他,而他一死,我们花费了这么大精力与王城建立起来的联系就基本上断了。” 提到了淳穹,闻潮生起身,对着阿水道: “正好,上次的事情这时候差不多该跟他讲了,我去见见他。” 因为陆川已死,县城中的白龙卫又逐渐增多,忘川留下的蛇鼠几乎都已经撤离了,闻潮生便独自去见了淳穹,告诉淳穹部分接下来的计划。 淳穹在听到闻潮生讲述说,只需要写出一篇字字皆不同的百字文便可以进入其中后,一时间拂袖而起,觉得闻潮生这是在忽悠他。 “你哪怕是用谎言来忽悠我,至少也该有一些常识,那阑干阁是什么地方?” “那是从齐国儒道修行圣地衍生出来的文阁,向各个机关输送人才,治理天下的重要机构!” “几百年来,天下学子熙熙攘攘,皆是靠着自己的真才实学,自千万人中脱颖而出,无数学子挤得头破血流才能进入其中,今日你却说只要写好一篇简单的百字文就能混进去……闻潮生,你知不知道你这话究竟有多么荒唐?” “倘若你没有找着人,便说没有找着,我也不会责怪你,何必费尽心思编些谎言来诓骗我?” 面对淳穹的质问,闻潮生倒是不慌不忙,向他讨要来纸笔与墨,如那日程峰的模样,在纸上正反写下了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永’字。 唯独不同的是,闻潮生写这俩字,用的时间要比程峰久不少,显然笔法还没有完全融会贯通。 淳穹也算是文人,从小生于书香世家,耳濡目染,笔法不拙,一眼看出了闻潮生这二字的绝妙。 “我说两点,第一,我口中的百字文并不如同你想象的那般简单。” “第二,今日与你讲述的这些,是真还是假,过几日你自会知道。” 他告诉淳穹,那名从阑干阁遣返的学子,有特别的渠道可以联系上阑干阁。 淳穹倏然转身,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闻潮生: “你……也要去阑干阁?” 闻潮生伸出手指,指向遥远的北方天际。 “跟那位的恩怨,是不是得有个结果?” “我可不敢让他缓过劲来。” “他不死,我就得死。” 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淳穹也不便再认为闻潮生是在撒谎,他沉默许久,目光落在桌面那两个‘永’字上,最终点了点头,说道: “好,届时且再看看。” … 苦海县临近春日前的冬,最为寒冷。 最直观的表现,便是大雪变成了雨雪。 混着天水的雪,犹如一柄出鞘的宝剑,穿心透骨。 闻潮生花费了足足三日的时间,在雪雨敲打的屋檐下,一笔一划写出了那篇百字文,纸上的墨渍被如刀削般的凛风吹干,闻潮生越看越觉得这些字上面带着过重的肃杀之气,会影响阑干阁内的考核。 程峰告诉他不甚要紧,因为这世上懂字的人很多,却有两者不包括。 一者是在边关常年打仗的军士,一者是那些整日里为了生存而奔波的小老百姓。 他们没有时间去研究,自然也看不明白字里行间的神韵。 那日酒后,阿水没有再提起过让闻潮生不要去阑干阁的事,只是一味地沉心练习‘鲸潜’。 这门功夫的作用不仅仅是假死,事实上,‘鲸潜’的本质在于‘藏’和‘纳’,是引天地精华来蕴养与重塑身躯的方法,世间人千千万万,人人皆不同,并非每一人先天近道,多年来,前来求道之人诸多,然而道家修行的根本目的一直是为了长生,与世间大流有着极大不同,大部分人根本修不明白,徒徒浪费自己的精力与时间,甚至还有不少修士误入歧途,最终走火入魔,下场惨烈。 后来,北海道人无奈将《逍遥游》分化成了三门奇术。 这下,难度要比直接修行逍遥游小了许多。 ‘不老泉’与‘鲸潜’为‘妄语’打下基础,前两者修行有成后,进入第三阶段,便要容易许多。 但即便逍遥游被拆解成了三份,仍然难度极高,譬如不老泉,这门功夫任何人练起来,都有滋养经脉与血肉的功效,可真想要练出成果,不但需要悟性与耐性,生活还得自律,那些三五日逛一次青楼,动不动提枪上阵者,基本与这门功法绝缘。 冷雨不停,闻潮生今日在檐下练完了字,忽然想起几日没去看糜姨,如今正是最冷的时候,再加上雨雪混杂,空气湿冷,山间木头极难获取,于是他跟阿水讲了一声,去吕知命的柴房中拖来一些劈好的木柴,用常备的棕榈叶盖住,拉着柴车出县了。 蓑衣固然挡不住挤进缝隙里面的风,但至少帮助闻潮生隔开了雨水中出鞘的冷意,他踩过泥泞,来到了青田,敲响了老猎户的房门。 对方将门打开,然后转身回到了屋内坐下,闻潮生眉头一皱,觉得哪里不对,眼神一扫,先是望向了窗口靠着的糜姨,而后又移向了老猎户面前的火炉。 他知道哪里不对了。 火炉熄了。 这间青田里的木屋,本该十分暖和,可如今里面却冷得宛如坟墓。 闻潮生心中掠过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但第一时间还是以为二老只是柴禾烧完了,自己来得正是时候,可随着他进入屋内,才发现房间的角落里还堆着不少木柴。 见着这些整齐摆放的木柴,闻潮生手里拖着柴车的绳子落在了地面上,他虽未去看窗边的糜姨,但已经知晓了一切。 张猎户如此疼爱自己的妻子,但凡糜姨还有一口气,炉子里的火便不可能会熄。 闻潮生沉默着来到了张猎户身边坐下,他拿过了火钳,拨弄余烬,好一会儿之后,火炉里未完全熄灭的余烬终于复燃出了微渺的红点。 接着他取来了房间里堆砌的一些易燃叶绒,铺在了火星上,等到这些叶绒燃烧起了明火,闻潮生才小心地放入干柴。 渐渐的,房间里随着火炉的重新燃烧,又温暖了起来。 “糜姨什么时候走的?” 闻潮生轻声对着身边脊背佝偻的张猎户问道,火炉的火光照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艰难催燃着他眼中即将熄灭的神采。 他在死寂中缄默了许久,才缓缓道: “今早。” 闻潮生有些麻木地用火钳拨弄着火炉,又问道: “糜姨还有遗愿么?” 张猎户几乎是微不可寻地摇了摇头。 “她没讲。” 言罢,他好像是被火烤化了些,没有先前那般僵硬了,只是随着火光从火炉散开,闻潮生看见了张猎户几乎已经全白的头发。 面对爱人的离去,他表现得极为平静,若不是这满头的白发,闻潮生真觉得张猎户该是已经接受了这一切。 张猎户双手交叉,放在了膝前,直勾勾望着火炉中燃烧的焰火,沙哑着声音说道: “她跟着我,没过过几天好日子,我们老来得子,她因为难产,被广寒城的医师活活从阎王手里面薅回来的,生完孩子以后,家里的积蓄没了,她连月子都没来得及坐,便开始帮衬着干活,落下了一身的病根……” “她这辈子舍不得吃好的,舍不得穿好的,钱财一点一滴省下来,想全留给长弓,奈何多年前长弓离去,再不归家了……” 闻潮生听着张猎户的叙说,回道: “我前些天托专人去找了长弓哥,兴许这些天就会有消息。” “人有在天之灵,若是知道了长弓哥的近况,糜姨泉下有知,也该能安息了。” 他知道现在说这些已经有些来不及,但长弓不只是对糜姨很重要,对于张猎户也同样重要。 二位老人当初在他落难之时不止一次帮衬过他,闻潮生对于二老的感情不浅,如今得知糜姨含憾而去,他心中亦是说不出的难受。 张猎户老来丧偶,陪伴了自己一生的挚爱离去,对于他的打击必然巨大,若是有了儿子的确切消息,有了挂念,他或许能快些走出这场凄冷的冬雨。 坐于炉前许久,张猎户忽然双手撑住膝盖站了起来,转身来到了床边,开始收拾。 “潮生,劳烦你帮我去县城找梁木户定口好的棺材吧,厚实些、大些的,苦海县今年的冬天太冷了,我想把这床被子和我的衣服一起跟阿芳下葬,免得她受不住。” “钱我回头给你。” 闻潮生摇头。 “老张,这三年里你们救过我的命,还不止一次,给你们尽孝是应该的,别跟我谈钱了,能给的我一定得给。” “我这就回去帮忙定做棺材,回头也让我一起送糜姨最后一程吧。” 他说完,起身来到了张猎户的身边,见后者一直温柔凝视着自己妻子的尸体,不愿挪开眼神,只得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出门去了。 关上房门,他走出了几步,听到背后的木屋里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哭声。 … ps:这一章两更的量,第三更别等了,各位早点睡,我今天如果没补上,明天也得补,每天签1000份签名真的有点顶不住,我给自己架住了,当初若是只取个‘夜来’,现在必然境况不会这样尴尬,那么多读者都等着实体书发货,我得加快进度,工作量太多,难免有些心烦意乱……当然,这也只是深夜碎碎念一下,毕竟是我的工作,出了问题不该由读者买单。 欠的一更今天不补明天补,一定补上。 晚安。 第161章 失踪的张长弓 闻潮生在前世学过许多诗人们对于遗憾的悼念,但终于轮到自己的时候,他却在这场冰冷凄迷的小雨幕中将那些精美绝妙的诗词忘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了满地铺满的雪一般的空白。 论悲伤痛苦,他不及张猎户的十之一二,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担心张猎户这名要强了一辈子的老猎人,会不会被这样绝望的不幸击溃。 糜姨的下葬忙活了一天,二老在苦海县认识的人本来也不多了,因为物资与医疗条件的缺乏,县城里不少县民的寿命只有五六十岁,张猎户曾经认识的许多朋友,如今早已经过世。 在县城之南的荒林脚下,闻潮生与张猎户下葬了糜芳,来为她送别的也仅有他们二人。 梁木户本来跟张猎户也是多年的好友,奈何这两年腿脚不便,也不知是得了什么奇怪的疾病,开始只是腿疼,去年翻年之后,他的腿一下子没知觉了,县城里的郎中都说没法治,他试了不少偏方,效果寥寥,如今也全靠一个徒弟平日里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星月稀疏时,雨雪更大,二人皆往回走,张猎户回了青田木屋。 闻潮生问他不回苦海县原来的宅子了么。 张猎户说不回了。 他要在这里陪妻子待到冬天过去。 闻潮生将柴留给了他,然后拖着湿重的步子往回走,等他回到了自己住的宅院儿,隔着老远便看见阿水双手抱胸靠在了院门口盯着他。 院门口的上方门框处有一处比较厚实的草垛,能够遮雨,阿水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糜姨的葬礼办完了?” 见到闻潮生回来后,她便转身向着屋檐下走去。 “嗯。” 闻潮生长长呼出一口气,将寒冷刺骨的蓑衣褪下,挂在了侧房门口风干。 阿水开了坛烧刀子,先前家里的烧刀子早已经喝完了,似乎是她自己今日出去买的。 两碗酒入肚,她见着闻潮生的面色渐渐由苍白转为红润,这才开口说道: “今日有人来找过你。” 闻潮生头也不抬,问道: “淳穹,还是白龙卫?” 阿水: “白龙卫。” “是个叫‘小七’的女人。” 闻潮生眉毛轻轻一扬,说道: “他是个男人,只是喜欢女装……长得也确实像女人。” 听到这里的阿水露出错愕眼神,端着酒碗的手也僵滞在半空中,她认真观察着闻潮生的脸,似乎在确认闻潮生没有逗她。 “你确定?” 闻潮生点头: “我确定。” 阿水被他说的一时间竟有些沉默,饮下手里端着的烈酒,她才又道: “他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跟你当面讲,明日你自己去找他吧。” 闻潮生点头。 今日夜里,他无心修行,也入不了状态,只觉得心烦意乱,阿水在床上打坐了一会儿,似乎感受到了闻潮生的烦躁,也不修行了,她盘着腿,脚心相对,双手捏住脚尖,正对着闻潮生问道: “你跟那老人的感情很深?” 闻潮生盯着一旁的火盆,回道: “当一个人一无所有、走入绝境的时候,任何一丁点儿来自于外界的帮助都是弥足珍贵的。” “若说先前那时我是吊在了悬崖上的一名失足者,那他们便是悬崖上的一根根藤蔓。” “我就是靠着这些毫不起眼的藤蔓才能活到现在。” “但我帮不了她。” “苦海县今年的冬天要比往日更加凛冽和急促,我能等,她却已经等不及了。” 糜芳确实等不及了。 她已经等待自己的孩子太久,久到她自己都已经不再去计时,只是坐在木屋冷风灌入的窗口,一遍又一遍看着那些‘孩子寄给她的信’。 糜芳不知道那些信是假的。 但闻潮生知道。 所以他接受不了。 那位思念自己孩子多年的母亲,最终死于一场无人问津的谎言。 … 一夜过去,雪雨不见停,天还是冷得要死,阿水煮了些粥,她的厨艺闻潮生也不是第一次品尝了,能在边关打仗的军士,多多少少都会生火做饭,更何况是煮粥这么简单的烹饪。 喝下一碗热气腾腾的菜粥,阿水回去继续修行鲸潜,而闻潮生则去见了小七。 他在行王山一战伤得极为严重,那一枪几乎要了他的命,若不是朱白玉医术了得,他绝不可能从鬼门关活着回来。 这么些天,小七的伤势虽然恢复得还不错,不过想要痊愈,估计还需要静养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 他似乎平日里更喜欢女装打扮,见着闻潮生之后,小七问道: “昨日你去哪儿了?” 闻潮生随口回道: “处理了一点儿私事。” “你昨日为何来找我?” 随着闻潮生到了檐下,小七立刻上前帮着他脱下了蓑衣。 “之前你拜托老大帮忙查的那件事,我们已经查出一部分了。” 闻潮生眼神一动。 “张长弓?” 小七点头。 “嗯。” “是糜芳与张铁的儿子。” “不过……情况和你描述的有些出入。” 闻潮生转身盯着小七那张苍白俏美的面容,眸子凝实了些许。 “怎么讲?” 小七拖来了两张椅子,一张放在了闻潮生的屁股后面,对着他道: “坐。” 二人坐下,他一边捧着杯热茶喝着,一边对着闻潮生道: “张长弓当初的确是从苦海县被挑选去参军了,当初原本去的该是张铁,但咱们齐国有个比较特殊的规定,如果家中有小孩子愿意主动替代大人去参军,基本都是会被同意的,所以不少军队里,年轻人都居多,他们比起年纪大的那些人,学习更快,人也更机灵。” “不过从文的家族或是书香门第,一般不会被齐国边关征戍,具体缘由我不太清楚。” 他说着,喝了口水,继续道: “征戍苦海县的这批人,原本是要北调的,也就是去龙不飞将军那儿,所以按道理讲,张长弓的名字应该出现在北疆,但我们的人去查过,北疆根本就没有张长弓的名儿。” 闻潮生眉头一皱。 “确定没有统计漏?” 小七放下茶杯,眼神跟语气忽然之间都变得极为严肃: “我可以拿命跟你做担保,这种事情,在齐国三疆绝不可能出现!” “只要是军中的人,哪怕当天来,当天死,都一定会留有记录。” “……话说回来,一个大活人不会这么无缘无故消失的,于是,我们将那批被征戍的人行程前推,最后锁定在了王城。” 他言及此处,沉默片刻。 “他们去北疆之前,曾在王城落脚过,安排他们的是负责兵部的一位文官霍雨昕,这名官员曾从阑干阁出来,目前在平山王手下办事,白龙卫不好交涉,若是你想知道当年张长弓的去处,或许只能想办法找他问问了……” ps:第一更。 第162章 他从窑中来 关于糜姨的儿子,闻潮生有过不少设想。 他甚至想过,张长弓已经死在了疆场上,只是负责发放抚恤费的官员将钱财贪污,于是才有了一封又一封的信从边疆以张长弓的名义发回。 但小七今日却告诉了闻潮生一个他完全意想不到的答案。 张长弓从始至终压根儿就没有去过北疆。 他没有在那里打过仗,也没有在那里写过信。 “啐。” 小七喝茶,喝着喝着便对着旁边空地吐出一根墨绿色的茶叶,紧接着,他仔细打量了闻潮生一眼,犹豫了片刻,还是道: “老实讲,闻潮生,虽然你将自己的身份隐藏得极好,甚至连白龙卫都查不到一丝一缕关于你的信息,老大先前推测你是宫中某位贵人派来调查刘金时一案的,所以为你的身份做了绝密的保护……起初,我觉得老大说的没错,但现在我又觉得不像了。” “你到底是不是宫里贵人派来的?” 闻潮生与他对视了一眼,指着自己,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说道: “你们不觉得这种推测很荒谬么?” “刘金时的事你该已经知道了吧,跟风城的那场大火有关,我在县外三年,真若是宫中贵人派去的,你觉得风城的事情还会发生么?” “退一万步讲,哪怕我无法阻止他们,刘金时身上的矛盾也绝不会等到陆川来的时候才爆发。” 若是一名普通人猜测闻潮生疑是宫中贵人派来的钉子或眼线,闻潮生还会觉得这人该是心思敏锐,但如果是朱白玉这么想,闻潮生只会觉得他的脑子被驴踢过。 小七听出了闻潮生口中的讽刺之意,蛾眉微蹙,替朱白玉辩解道: “那也只是站在你的立场上,在我们的眼中,苦海县之南是无穷无尽的荒原,从那里要绕去东西两条官道,也有数十里的距离,所以在苦海县的南门外,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一名身份不明的流民。” “如果你觉得我们的猜测十分愚昧,那请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出现在那个地方的?” 见闻潮生不语,小七继续道: “你看,你不讲,那便是证明有秘密在身上,我知晓你自诩聪明,但站在我们的立场,你同样会做出这样的猜测,毕竟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出现,尤其是没有修为,没有势力的流民。” 闻潮生今日似乎完全没有还嘴的兴致,注意力全都在张长弓的身上。 “假设我真的是一名流民,完全没有任何背景给我撑腰,有没有方法可以让我与那名叫做霍雨昕的大人对话?” 小七一只手紧紧攥着茶杯,思索片刻后道: “有点难。” “齐国王城的人,尤其是那些权贵,要比你想象之中更加骄纵蛮横,更加不讲道理,若是再早上些年头,淳穹一家在王城还是极有话语权,但随着他爷爷出事之后,家族衰败得厉害,他这头的关系只怕也是用不上了……” 他的这个问题果然问到了小七。 见他迟迟无法给出答案,闻潮生退了一步,问道: “先前你说那个霍雨昕是从阑干阁中出来的,那假如我有办法进入阑干阁或是借着一些阑干阁内的关系,是否可以与他交涉?” 提到了阑干阁,小七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点头,他深深看了一眼闻潮生,眸中掠过些深思熟虑,回答道: “如果你有办法进入阑干阁,成为里面的学子,那倒是有机会。” “虽然霍雨昕未必能看上你,但阑干阁中有不少讲师在齐国德高望重,他们明面上没有任何官职,实际上话语权并不低,霍雨昕也是他们教出来的,如若你能让这些讲师帮你搭建关系,应该就能跟霍雨昕约上茶饭。” 从小七这里得到确切的答复后,闻潮生忍不住自言自语地感慨了一句: “看来这王城是非去不可了。” 小七看向闻潮生的眼神愈发好奇,问道: “闻潮生,你到底从哪里来?” 闻潮生没回答他,而是反问道: “你呢?” 小七细嘬了口茶,那薄唇中混合着茶香喷涂出的直白,出乎闻潮生预料: “我是被老大从窑子里头救回来的。” 闻潮生闻言一怔,窑子这俩字儿他并不陌生,但在四国,窑子这俩字儿一般是不被使用的,即便是在苦海县,也有鸳鸯楼、紫兰坊之流的雅称,在这块儿土地上,能有被称作‘窑子’的地方,多是只有匪患聚集的山寨或是一些周边儿所谓的公国。 公国表面虽有一个‘国’字,实际上只是一股被游牧或是江湖人临时建立起来的势力,里面没有相对完善的律法,只要你够强,或是能给出足够的利益,在里面几乎是为所欲为。 正因为如此,这些公国成为了四国凶徒们最喜爱的聚集地,在这里,只要有实力,他们可以肆意发泄内心的变态欲望而不用担心被通缉或是抓捕。 闻潮生看着小七,心想这种美貌之人,天生还带把儿,在窑子里只怕格外‘受欢迎’,经历过的苦难旁人难以想象。 面对闻潮生全不礼貌的打量,小七已经习以为常,他只是皱了皱眉,却并未生气,缓声道: “那时候为了活命,没那么多计较。” “你可能觉得我人贱,但我觉得是命贱。” 出乎他预料的是,闻潮生竟说道: “人的命无论高贵还是下贱都只有一次,所以珍惜生命不算什么坏事,至于你这样的人,珍惜生命则需要更大的勇气,我觉得这也算难能可贵的品质……不过,你后来报仇了么?” 小七抿了抿嘴唇上的茶韵,反问道: “那不然你以为我这么努力地修行,这些年一直跟在老大身边走南闯北是为了什么?” 闻潮生啧嘴道: “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朱白玉呢。” 小七身子微不可寻的一怔。 沉默短暂的片刻后,他轻声道: “这样的话,潮生兄日后可莫要再讲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提起水壶主动为闻潮生倒上一杯茶,声音更加诚恳: “……多谢。” ps:先写第二更,第三更我憋一憋,12.30没出来,那就是只有明天了。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第163章 他有些不识抬举 二人对视时,看见了彼此眼中藏着的东西,于是闻潮生便不再提及此事,离开时,闻潮生站在院子门口顿住了一会儿,回头对着小七认真道: “日后可别再传出什么我是宫中贵人派遣出来的这种胡话了,真传到了宫里头去,我怕惹出什么事。” 小七点头,抿唇一笑: “没问题,我也相信你不是宫里的人。” 闻潮生失笑道: “但愿你是真的相信。” 小七微微摇头,姣好的面庞在胧雨中有着一种异样的坚定。 “深宫中的权贵,哪个不是心高气傲,眼睛跟鼻子皆是往天上翘的,谁会去专门花费心思看一眼黄土上站着的人?” 他所指,自是闻潮生帮张猎户找他孩子的事。 张长弓的神秘失踪让闻潮生坚定了要去王城的念头,回去后的第一件事,闻潮生便是冒着冰冷的雨雪,将那篇已经写好的百字文交到了程峰手中,嘱咐他择日寄出。 对于这件事,程峰的态度极为严肃,他再三告诫闻潮生,让他仔细想清楚,因为他一旦进入阑干阁,便意味着再无退路了。 那里不是菜市,想去就去,想走就走,像他这样的特例,很难再出现第二个。 “我没得选。” 闻潮生的回答非常简单。 “刘金时一事,关乎着风城四十万条人命,如果算上赵国牺牲的那些……只怕更多,不管平山王的目的究竟如何,这件事情已经足以证明他的心狠手辣远非常人能及,不把他弄得喘不过气来,我指定是没有丝毫活路可言。” “而且弄不妥当,此事便可能会牵连到整个苦海县,毕竟,屠灭一个苦海县,要比屠灭风城的难度低多了。” 闻潮生说出的这些话放在任何一个国家都是极为不可思议的事,寻常人听见了只会嗤之以鼻,那些老百姓固然对于高高在上的王族没有多少好感,但也不认为这些王族会心狠到屠戮自己国家的百姓和军士。 偏偏程峰在阑干阁中待过,他似乎接触过更多身份地位极高之人,对于那些人的脾性也有所了解,因此,在面对闻潮生这些言论时,程峰只是用沉默来应对。 “既然潮生兄已决意,那我明日便帮潮生兄将这篇百字文送回阑干阁,不过有些事情我还是要与潮生兄讲清楚……” 程峰在檐下坐直了身子,面色沉重肃穆,他为闻潮生斟上一杯茶,语速渐慢,将每一个字都吐得极为清楚。 “这篇百字文是一份入门贴,它是最为重要的一步,但也只是第一步,将这份百字文寄回给阑干阁后,用不了多久,阑干阁内便会派人前来对你进行考核……” 闻潮生本已被这场湿冷的冬雨浇淋得心情烦躁,程峰此言一出,他便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我记得你当初说过,一篇百字文就足以进入阑干阁了,不需要再花费精力背诵诸如《治国论》这样的繁杂书籍。” “而且我在背书这方面也不是什么天赋卓绝之人,汪盛海先生穷其一生撰写出来的心血,你让我几日就滚瓜烂熟地背诵出来,未免有些过于高看我了。” 程峰为微微摇头道: “谁叫你背那个?” “潮生兄……其实在很早的时候,我就已经隐约透露过一些了,虽然阑干阁对于齐国两百余城州的招生条目,皆是熟背《治国论》,但真正进入阁内深造的那些学子,是不会再去看这本书籍的。” “阁内也不会去学习与治国有关的任何内容。” 闻潮生眯着眼,见到程峰眼中那极为复杂的神情。 “为何如此?” 程峰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闻潮生又自顾自地说道: “我记得汪盛海先生好像在齐国的地位很高……” 这本不是个问题,但程峰却将其当作了问题,因为这若是个问题,它便远远不如上一个问题那么难以回答。 “汪盛海先生之所以地位这么高,不是因为他撰写了《治国论》,事实上,《治国论》最开始问世的时候,也不是一本什么稀世奇书,无论是汪盛海先生,还是他穷尽一生撰写的心血,能够像现在这样传遍大江南北,也仅有一个极为简单的原因——那便是,他是阑干阁的人。” 程峰给出了一个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的答案。 汪盛海是阑干阁的人,所以无论他所做的一切在阑干阁的眼中,在那些王族的眼中是否重要,这其实都无关紧要。 真正重要的是,阑干阁必须让天下人觉得这个人很重要。 因为这个人,是从他们阑干阁中出来的。 仅此而已。 方才说出最后那几字的时候,程峰的语气难得带着浓郁的讽刺,在闻潮生的眼中,程峰多多少少也算半个老实人,他的身上有着许多读书人的死板气和憨实,正因为这样,程峰很少会用这样的语气去攻击一个人或者一件事。 更何况,被攻击的地方还是全天下学子、包括程峰自己都曾心心念念的儒道圣地。 “……说起来,潮生兄可能不信,这种事我原本不应该多嘴,但既然潮生兄你即将进入阁内,有些事情,我倒也可以与你聊上几句。” 程峰将那本被他已经翻得又破又旧的《治国论》从胸口处摸了出来,放在了二人面前的木桌上。 “汪盛海先生如今名声极大,在许多齐国百姓的心目已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治国论》中提到的许多养民生民的政策,以及论述如今齐国百姓生活中的困难与治国方针间的冲突,许多问题一针见血,直打七寸,让无数读书人为之称道……但真正进入阑干阁内的那些人,其实就会明白,汪盛海在阑干阁内的名声并不好。” “他有些……不识抬举。” ps:还有一更12点前出,目前还欠着一更。 第164章 信至 与方才描述阑干阁的语气全然不同,程峰在讲述出汪盛海有些不识抬举这几个字眼的时候,原本复杂的神情间,反倒是流露出了几许敬佩。 那绝不是单纯觉得汪盛海‘叛逆’阑干阁显得很有逼格,很帅这样的表面钦敬,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精神共鸣。 “他为何会在阑干阁内不受待见?” 闻潮生轻啜一口淡茶,询问道。 面对这个问题,程峰再一次陷入了冗长的沉默,后来被檐外的冷风吹得哆嗦一下,才回过了神。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么?” 闻潮生问道。 程峰摇了摇头,感慨了一句: “不难回答,只是潮生兄这一个问题,让我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 “汪盛海先生为何会在阑干阁内不受待见……呵,那自然是因为他的观念与众人背道而驰。” 闻潮生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程峰放在桌面上的那本书,道: “也就是说,阑干阁内那些学士们的观念与《治国论》中的观念背道而驰,是么?” 程峰长叹了口气。 “真相要远比这更加残酷,一言难尽,其中纠缠,潮生兄未来进入阑干阁后,自会明晓。” 闻潮生点头,既然程峰觉得一时半会儿讲不清楚,他也不再追根究底,问回了先前的那个话题: “所以,除了那篇百字文,阑干阁派人过来还要考核我什么?” 程峰仔细想了想后道: “分人。” “潮生兄,这样……你先回去,明日傍晚你再来找我,我会为你罗列一份详细的清单,届时你根据不同的考官来回答对应的问题。” 闻潮生应允下来,他告别程峰,走的时候,程峰对他忽然道谢,感谢他指点自己去鸳鸯楼见司小红的事。 闻潮生披着蓑衣站在雪雨中,凝视程峰的时候,那张面容上总算露出了一丝笑容。 “你真喜欢小红那姑娘?” 程峰点头,极为认真道: “我真的很喜欢她。” 闻潮生走出了他的院子,走到了外头的巷道上,冷雨细细簌簌地扎下,闻潮生却又偏头对着院子大声问道: “你有多喜欢她?” 他静静等待了一会儿,雨中没有传来程峰的声音,闻潮生却忽然笑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而程峰则站在自己房门前,盯着雨帘出神,久久未动…… … 王城。 天色晴朗,艳阳慷慨地挥洒自己热情,光影穿行于青杨绿柳间,终归于熙熙攘攘的行人发丝处,化为了鬓间的汗珠与口中的喧闹。 此地的繁华与磅礴,远非苦海县那等穷困之地可比,虽处于齐国地域中心,没有兵患与囚匪,但光是那城墙,便要比苦海县厚实数倍,高大数倍,城墙之上,尽是纪律严整的军士,身着铠甲,手持长戈或劲弩,全神贯注地盯着下方进出百姓。 至于城内。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人家。 大雪仿佛全下去了边陲之地,王城中好似由于人多,仿佛连扑面而来的风都是热的,大街上有些热情大胆的姑娘等不及春天到来,为了展示自己娇美的身段,提前解下了防冻的腰垫,将腰带收束些许,勾勒出美好光景,与好姐妹一同在街上迈着妖娆步伐闲逛,直至额间渗汗。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忽有赶马声传来,吆喝着街上众人散开些。 他走着街上边处专门建造的马道,马车精致,外面有特殊图案,赫然是齐国的信驿。 这人赶着马车一路来到了城内专门负责处理信件的府邸,将马车停在了外头街道,车上下来二人,整理好信件后,其中一人与剩下两人交待一番,自己则拿着一封信继续北行,穿过无数人群,直至阑干阁门前。 此地隐隐笼罩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肃杀之气,寻常百姓几乎不往这头来往,这名信使来到门口后与两名守卫交涉一番,从身上拿出了一块特别的牌子,两名守卫辨认了一下,便放他进入了阑干阁内。 这人进入阁内,似乎感受到了一股格外的威压,至始至终,头都低着,似乎抬头多看一眼周围的景物,都是一种对这儒家圣地的亵渎。 信使对于路线已经极为熟络,显然不是第一次进入这里,他弯弯绕绕几次,一路至于一座不起眼的三层小楼,立于楼下,单膝跪地,双手将信奉上。 “阁主,程峰的信。” 他话音落下,二楼的窗户被忽然轻轻拨开,紧接着,一张遍布着不少皱纹的面容出现在了窗口,这是一名头发花白,年过半百的妇人,她穿着朴素,一身浅色布衣,与王城中的其他人士格格不入。 但妇人身上有一个极为特殊的特质,很容易让人一眼记住她,那便是她的眉目间,丝毫没有上位者的威严,只有一种说不出的安静。 仿佛时光到了她这里都变得温柔了许多。 单从外表,很难让人相信,这名花发妇人便是阑干阁的阁主——杜池鱼。 她淡淡看了一眼信使,伸手轻轻在虚空中一抓,那封信便从信使的掌间离开,稳稳飞入了二楼的窗户间。 而后,杜池鱼关上了窗户。 那名信使弓着腰站起身子,转身朝着外头而去,直至远离此地后,他才总算是长长舒缓了一口气,挺直了自己已经酸痛的脊背。 而此时,杜池鱼将程峰的信件摊开,见到了上面的百字文与程峰的讲述,平静的目光生出一抹涟漪。 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起身,重新推开了窗户,伸出手对着远处一座九层高楼轻挥,片刻后,楼内竟然传出洪钟之声,连响三次。 不多时,三名青衫长髯之人并肩而行,缓缓来到了楼下,隔着十步之距,对着阁楼拱手长揖。 “上来吧。” 杜池鱼轻轻开口,楼下的门缓缓打开,三人彼此相视一眼,迈步而入…… ps:晚安! 第165章 相议 三名青衫男子跨过朴素木梯,一路来到了二楼,在杜池鱼所住的房间内,除了一张方正茶几外便只有三座巨大的书架,上面摆满了装订好的书籍,竹纸与松烟墨的特殊清香溢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这种味道入肺之后,仿佛能让人的神志都清明三分。 三人落座于蒲团之上,面向妇人的面孔上写满了敬重。 “不知院长唤我等前来有何要事?” 这三人名为邹枸、梁晁,宫椿,曾也是考入阑干阁的学生,最后成为了阁内的教书先生。 他们之中年纪最小的宫椿,今年刚过不惑,在阑干阁内执教已有八载春秋。 今日,正是轮到三人授字,杜池鱼将程峰寄来的信件放在了桌子上,给三人过目,淡淡道: “三位对此怎么看?” 三人轮流看过信件之后,表情各异,但最后都渐渐转变成了同一种情绪,那便是不屑,焕发自内心深处的不屑。 梁晁最后浏览信件,将信放下,对着三人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苦海县……说实话,若不是因为程峰那竖子,我都不知道咱们泱泱大齐还有这等穷乡僻壤之地,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古人真是恒不欺我,当年院长您给了程峰多大的心血与投入,多少人打破头想要这个机会没有,谁能想,这小子居然放着这般天大的机缘不珍惜,还做出自废武功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他说着,愈发激动,脸红脖子粗,大有一副要将程峰祖上几代都问候一遍的架势。 他的确嫉妒,字里行间是嫉妒,眉眼唇齿间亦是嫉妒。 梁晁找不到不嫉妒的理由,他依稀记得自己在阑干阁勤勤恳恳耕耘这么些年,放弃了身居高位,攀结权贵的机会,就是为了换取一个能够让参天殿内圣贤一瞥的机会。 只要一眼,多看一眼,随便传授他些什么都好。 三人的来历与经历皆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因为同在王城,家族中有些官宦的关系,考入阑干阁的那年多多少少走了点儿后门,但他们的修行天分都平平无奇,所以这么些年,即便通读了阑干阁中许多关于修行经验的书籍,依然止步于龙吟境,根本望不见通幽的影子。 过往他们教授的学生固然也不乏天才怪胎,只花费了数年的时间,修为便已经将他们甩在身后,看着这些人,梁晁虽是妒忌,却也妒忌得有限。 因为这些人本质上和他们也一样,是被参天殿拒之门外的‘落榜者’。 直到程峰的出现,成为了最后一根压死骆驼的稻草,打破了他内心倾斜已久的天秤。 此人不过是偏远边陲小地方一籍籍无名之士,靠着一手好字进入了阑干阁中,一个月后被杜池鱼觉察出了他前所未有的修行天赋,于是启用了只有阑干阁阁主才有的权力,将程峰送入了参天殿内深造,提前开启了程峰的修行生涯。 这件事,当初犹如九天神雷一般在阑干阁阁内传响,惊动了数千名师生,所有人都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人被参天殿内的那些圣贤们选中,而当他们得知, 进入参天殿内的是一名才考入阑干阁月余的新人时,一股名为‘妒嫉’的情绪爆发了。 这些人表面上都是一副惊叹与祝福,实际上,都希望是阁主看走眼了,想看着程峰在参天殿内出丑,想看着他最终被圣贤们排挤,像是垃圾一样从里面扔出来。 五日之后,程峰独自从参天殿内离开,进去时,他是从未接触过修行的一名小白,可出来后,却成了一名通幽境几乎圆满的大成者。 更为恐怖的是,儒道三十三重天,三十三圣术,程峰全都习会,出参天殿的那一刻,阑干阁中除了从未与人动手的阁主杜池鱼外,其余人已皆非程峰一合之敌! 那一日他折服了所有人,将阁中数千天才的骄傲与一切情绪全部碾碎,最终只为他们留下了难以企及的绝望和空洞的双眸。 然而,这样千年难遇的天才,本该成为阑干阁的镇阁之宝,成为所有人抬头仰望的存在,最终却选择了自废武功,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若非院长相保,他绝无可能活着离开王城。 程峰的这种做法让阁内许多人咬碎了后槽牙,巴不得上去将程峰抽筋扒骨,方才解恨。 他有着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际遇与天赋,有着这上天给予的绝伦,有着他们幻想中无垠光彩的未来……偏生却丝毫不懂得珍惜,还当着所有人的面将这些尽数毁掉。 梁晁即是因为这件事情,彻底恨上了程峰,只觉得程峰能有今日这下场,纯粹是他自己咎由自取。 在一番情绪输出之后,梁晁这才讲述出了自己的观点: “这小子当初能活着离开王城,已是阑干阁法外开恩,他回去不知感激,老老实实自生自灭,居然还想着从苦海县那穷山恶水之地引荐刁民?” “真当我阑干阁是他家后院儿,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面对他的激动,杜池鱼无动于衷,面色一如既往的平静。 “二位呢?” 她又看向了邹枸与宫椿,后者与梁晁的观点无二,觉得程峰引荐那名叫做闻潮生的人来阑干阁是一件极为冒犯之事,而邹枸是阑干阁中执教年纪最大的人,他的回答似乎显得格外圆润: “二位的观点不无道理,阑干阁身为齐国最为庄严,最为神圣之儒家圣地,每年无数学子从齐国各方赴会赶考,他们皆是寒窗多年,能否进入阑干阁,各凭本事,会试公平。” “程峰固然曾是阑干阁内数百年不遇的天才,但那已是过去的事情,他既对国家没有显着的功绩,也在阁内没有多大的影响,这一封信就要塞一个人进来,对于那些认认真真赴考的考生岂不是极为不公正?” 提到了公正,杜池鱼忽地抬眸,瞥了他一眼,这一眼虽然未含任何私人情绪,却让邹枸浑身一僵,他立刻毫无违和感地笑着道: “……当然,这件事情,我也只是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究竟要或者不要,还是看院长您的心思。” 第166章 礼 邹枸的话立刻警醒了二人,他们也迅速附和,是否要这个程峰引荐的闻潮生,全凭杜池鱼安排。 后者这时才又拿出了程峰给予的另一封信,上面密密麻麻落着一篇字字皆不同的百字文。 三人都是研究文字的老手了,自然能看明白这一封百字文的含金量,齐国目前最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人才’。 盯着那封信一会儿,三人的表情变了又变,院长在这个时候拿出这篇百字文,这举动很难不惹人揣摩。 沉默了短暂的片刻后,邹枸试探性地问道: “所以,院长您的意思是……收了这人?” 杜池鱼盘坐于蒲团之上,盯着那篇百字文久久不语,她那双安静的眸子里有丝毫不掩饰的疑惑,似乎很不理解某个问题,在思考着。 只是,直至最终杜池鱼也没有想明白,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她收回了出神的目光,对着三人道: “收与不收,你们且去考核一下吧,走走正常的流程。” “这两日你们的课程我会另外安排其他的先生代课,等收拾的差不多了,你们就动身。” 见她将这个问题抛给了他们,三人一时间虽未琢磨明白,但还是先行应允,杜池鱼缓缓站起身子,来到了书架面前,从其中抽出了五本,然后递给了身后的邹枸,道: “顺便,帮我将这五本书带给程峰。” 邹枸颔首。 三人带着书离去后,杜池鱼才又重新坐回了原处,她重新拾起了那篇百字文看着,目光中渐渐出现了欣赏与讶异,凝视许久,她忽有所感,将手指轻轻放在了字上,挨着挨着抚摸过去,直到落在了一个‘风’字上。 有什么东西真如风一般掠过了她的食指指尖,虽是轻柔,一闪即逝,这屋内门窗皆闭,当然不可能真是清风,但那股微妙感却极为真实,杜池鱼确定这不是她的错觉,于是挪开了自己的食指,再看时,上面竟然有两道交叉的白色划痕。 “好锋利的剑法。” 杜池鱼低声赞叹,拇指与食指一抹,那指尖的白痕便彻底消失不见。 “但为何……偏偏是这个字。” … 邹枸三人离开了杜池鱼所在的楼阁,远行百步之后,梁晁才终于开口: “二位觉得,院长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宫椿回头看了一眼极远处的那座阁楼,艳阳之下,那座楼似乎始终反射着让人心悸的光。 “院长既然让我们去了,自然是想把那名叫做闻潮生的人收入阑干阁,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没懂?” 他说着,单手抚过长须,指着邹枸手中的书籍,笑道: “不过看看这五本书,多讽刺?” 梁晁望向邹枸捧着那五本书,那是被收录于国学之中的《节礼》,这些书籍对于修行与未来为官毫无帮助,因此在阑干阁中其实根本没人看。 “院长那意思,大约是想告诉程峰,他如今其实就跟这些书一样,虽然出自阑干阁,其实根本就是无人问津的废物。” 宫椿话音落下,邹枸与梁晁皆是露出了灿烈的笑。 笑完之后,邹枸又对着二人说道: “二位还是回去好好准备一下,如今身在阑干阁,院长便也是咱们的上位,她的心思还是莫要肆意揣摩,既然院长已经吩咐明白,咱们就走正常流程,能收便收,若是真收不得,咱们也绝不能把他带回阑干阁,诸如程峰这样忤逆上位的竖子若是再出现一次,怕是咱们皆吃不了兜着走。” 邹枸的意思很明确,得罪谁也绝不能得罪上位。 二人闻言拭襟抚须,道‘所言极是’,而后便各自分开,回自己住处,为此次行程做准备去了。 … 苦海县,落了数日的冻雨总算停歇,闻潮生买了包子与糖饼,回来时阿水在院中练拳,这套拳法是北海道人在小瀛洲内授予闻潮生,无法用来对敌,只是平日里多练练,对于活络气血,滋养经脉有着好处,配合‘鲸潜’修行,能够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阿水练完后,徐徐收功,光洁的额间出现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二人坐在院子里吃饭时,阿水才说道: “从前狗爷不是出门向右么,今日为何往左去了?” 闻潮生虽没去看过,但心中明白,嗦啰一口豆浆,回道: “那是吕先生离开的方向。” “以前狗爷就去看看他的主人范有为,这回好了,范有为在县城之南,吕先生在县城以北,狗爷每天来回跑上一圈,若是放在他季,也权当是锻炼了,但这苦海县的冬日风跟冰刀一般,每日这么来上两回,怕是有狗爷受的。” 阿水双手拿着糖饼,咬了一口,又偏头问道: “确定要去王城了?” 闻潮生头也不抬。 “平山王的事儿都还不算完,现在张长弓也是在王城失踪的,我没有不去的理由了。” 短暂的沉默后,他又道: “关于你的身份,朱白玉那头解决起来肯定需要时间,毕竟这件事情关乎我们的性命,你在苦海县先藏一段时间,如果遇到什么问题,可以让程峰写信给我,我会帮忙琢磨一下,每过一段时间,我也会寄信回来,如果我还活着,你届时便可以想办法进入王城,如果我没寄信了,那就说明王城那头可能出现了问题……” “有什么风声的话,小七应该也会跟你讲,白龙卫的消息还算比较灵通,朱白玉这头看上去还算靠谱……” 听到又是寄信,阿水莫名眉头便皱了起来,盯着闻潮生不讲话。 见她这冰冷中隐约带着一丝杀意的眼神,闻潮生哪儿能不知道阿水想到了自己父母的事,于是低声说道: “我寄给你的信,回头会在里面专门动手脚,一般人看不出来,更无法模仿。” 他说着,目光指了指房门边放在火钳旁的细雪。 ps:今天头痛欲裂,估计是感冒发烧了,喝点药早点睡,目前还欠各位一更,晚安! 第167章 借钱 阿水盯着细雪足足有三个呼吸的时间,用一种略显恼怒的语气说道: “其实我不是很懂字。” “现在学的话是不是已经不太来得及了?” 闻潮生失笑。 “你不懂字,总该懂刀剑。” 阿水眉头拧得更用力,淡淡的川字中流淌着复杂与惊讶。 “你要给我寄刀兵回来?” “那玩意儿能寄?” 闻潮生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起身去拿来了笔,沾着水在阿水面前的桌面上写下了‘细雪’二字。 “能看出来这两字儿里头藏着什么吗?” 阿水仔细一看,目光渐渐凝实,竟从这字里行间瞧出了一股子刀剑的锋利,她再深入体会时,耳畔竟然出现了闻潮生先前在院中练剑时的声音。 那是细雪斩开细雪时的破碎,是闻潮生一遍又一遍在院中练习的汗水。 简单的二字中,藏着剑与练剑的人,藏着无法被替代的痕迹。 阿水盯着桌面失神了一会儿,待到那水渍几乎快要干涸的时候,她才用甚为惊异的目光打量起了闻潮生。 “怎么做到的?” 闻潮生笑道: “你忘了,你教我的啊。” 阿水认真地摇头: “我可没教过你这个。” 闻潮生确信道: “你教过……当然,除了你之外,吕先生也教过我。” “先前我在吕先生院子里面喝茶的时候,总能在他院子里的那棵枇杷树上听见刀剑交击的声音,当初我还问过你,你能不能听见,你说自己听不见。” 阿水回忆起来这件事,心中有所明悟,看向闻潮生道: “你懂剑意了?” 闻潮生沉吟了一会儿,目光看向阿水身后,从竹墙缝隙间穿过,正好落在了吕知命院子中央的那棵枇杷树上。 “懂一点了,但是还远远到不了吕先生的地步,只能算是在这条路上……迈了一只脚进门。” 此时此刻,闻潮生已经能够切身理解吕知命为何当初不愿意将修行给他讲得那般明白。 文字是人类发明的,再绝妙的文字,也有一定的局限性。 而修行,本质上是人们通过更为直接的方式去了解天地,了解自然,文字与口传,只能够帮助才入门的修行菜鸟去接近真相,却无法直接描述出真相。 入门之后,修行境境皆有山水之隔,甚至连同境中一些比较细微的差别也需要反复打磨,反复尝试,才能越过这一步,去往更深处。 这些,都需要修行者自己去体悟磨砺,而非是已经越过这道坎的前人去为后人传授经验,这种经验多是不互通的,甚至容易将人引入歧途。 在小瀛洲中,北海道人同样也只是引导闻潮生放空自己,放缓情绪,而没有直接干涉他的修行。 “……这条路真的很难,你看你随手教我的笔法,我打磨了多长的时间才勉强学会。” 闻潮生感慨。 “不过,这段时间的付出是完全值得的,我不但学会了笔法,更从中领悟了剑法。” 阿水仔细想了想,对着闻潮生道: “那在你去王城之前,我再教你一些杀人术。” 闻潮生道: “可我听说,王城的戒律森严。” 阿水起身,缓声道: “王城的规矩框不住那些官宦与王族,若是惹出了大事,火烧到你身上,规矩可护不住你。” 闻潮生苦笑道: “在王城那样的地方,若是真惹出了大麻烦,我再多杀几人,岂不是更麻烦?” “他们自己定的规矩,至少明面上得遵守吧,最后闹到了大家都要撕破脸的地步,我这点儿微薄的武艺,怕是也难护住自己。” 面对闻潮生的讲述,阿水眸子微微一瞪,回应极为简单粗暴: “过来,给我学。” … 跟着阿水练了一天剑的闻潮生,最后借着出去买菜买酒的功夫,找到了小七。 “提着这么多菜来我家,你要做饭给我吃?” 小七对着铜镜点上了一抹唇红,正在欣赏自己的美丽,见闻潮生提着一篮子菜忽然出现在门口,便对着他眨巴了一下眼,露出了一抹比鸳鸯楼中姐妹们还要魅的笑容,撩人心魄。 可惜,面对他的美丽,闻潮生显现出了异于常人的定力,傍晚即将消散的残霞也让闻潮生的身影格外模糊,在小七那热情且娇媚的注视下,他冷酷无情地说道: “……借我点钱。” 小七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板着一张脸,神情严肃: “借多少?” 闻潮生出言不逊: “二十两。” 小七将雪白纤细的脖子一扬: “二十两怎么够花,不如我给你二百两吧?” 听见这个数字,闻潮生眸子一瞪: “你在开玩笑?” 小七道: “是你他娘先开玩笑的。” 闻潮生盯着他那副宁死不从的模样,叹了口气,走进院中,语气颓丧缓和了不少: “那你能借我多少?” 小七伸出了五根手指: “五两。” 闻潮生讨价还价: “十两行吗?” 小七果决摇头: “借不了。” 闻潮生眉头一皱: “你堂堂白龙卫,跟着朱白玉这么久,连十两银子都掏不出来?” 小七沉默许久,对着闻潮生招了招手,随着他凑拢过来,小七压低声音道: “我们在外的花费,都是有严格记录的,回头找户部或是相关的王族报销,实际上我们一年的俸禄并不多,而且……” 他说到这里,忽地一顿,看向闻潮生的表情警惕了很多。 后者被他这眼神看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而且什么?” 小七咳嗽了一声,还是说道: “而且我觉得借给你的银子,多半是收不回来了,那就跟打出去的水漂一样。” 闻潮生摸了摸鼻子,想到自己如今确实有些拮据,便道: “那先借五两银子。” 小七很干脆地从袖兜里摸出了一个红色的金纹锦绣包裹,从中取来银子掂量一下,扔给了闻潮生。 “利息不找你算,但是这笔账还清前,不要再找我借银子了。” “我这人本来是从不对外借钱的,但你救过我的命,为你破例一次。” 闻潮生点头道谢。 … ps:还有一更,估计12点后,各位早睡,晚安。 第168章 玲珑眼 闻潮生从小七那儿掏了五两银子,又去了淳穹那儿,相比于小七,淳穹的兜里似乎就宽裕多了。 当然,这些钱都是从他家族中带出来的,而非在苦海县拿到的俸禄,实际上,淳穹来苦海县赚的最大的两笔钱,便是吕知命给他的两片金叶,但这两片叶子,淳穹一直没用。 他心里明镜儿似的知道,能随手拿出这两片金叶子的人,绝不是什么寻常人,若是不想节外生枝,别人给的,他就得收着,但能不能用,这是二话。 再者,九歌的商行不对苦海县这般贫穷的地方开放,他根本错不开这金叶,想要换成银子、铜钱或是银票,得托人去广寒城的商行估价,经过专业人士鉴定,然后才能折换。 这必然又是一个极为麻烦的过程,且还容易被中间商赚差价。 自从家道中落,淳穹一家为了能在王城蛰伏,一早便借着曾经他爷爷留下的一些关系开始经商,但凡沾了‘商’字,便入了这世间铜臭最为浓郁之地,他当然晓得这两片金叶若是入了商行,至少要被刮掉十之二三的油水。 凑够了二十两,闻潮生带着菜回去,做饭时,他将包裹着二十两银子的布包扔给了阿水,后者看着这钱,震惊道: “你加入忘川了?” 闻潮生无语,骂道: “我借的。” 阿水低头看着手里的银子,道: “你从哪儿借来的这么多钱?” “淳穹还是……” 闻潮生回道: “淳穹那儿借了十五两,小七那儿借了五两。” 阿水想不明白: “那为什么不直接找淳穹借二十两?” 闻潮生耸耸肩: “因为我先去找的小七,但他只给了我五两银子……而且找谁借都是借,没太大区别。” 顿了顿,他警告阿水道: “我估摸着这两日王城的人就该到了,这二十两你自己省着花,回头两三下全造作完,你就只有自己想办法赚钱了,而且你也别问我为什么不多借一些,以我目前的能力,想要还清这二十两银子都有些费劲……” 阿水不客气地将这裹着银子的布包塞进了袖兜里,并放出狠话,扬言今夜要吃一整碗红烧肉。 闻潮生今夜做红烧肉的时候,阿水就在旁边一直盯着看,似乎是感受到了她诚挚的学习精神,闻潮生便开口为她讲述其中的要领。 吃完了这顿晚饭,阿水去洗碗,闻潮生给狗爷将半碗的红烧肉蒸在了锅中,而后二人就坐在了星月徜徉的院中,默无声言的喝酒,其实院子里仍然很冷,但如今闻潮生的身体已然可以抵御这样的寒冷了,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因为不老泉的缘故,还是因为他悟剑的缘故。 他问起了阿水以前修行的经历,阿水也说自己没想那么多,她在风城这些年,大大小小经历了百余场生死厮杀,回想起来的时候,竟也只是一瞬间。 每一次挥刀,不为立功,只为活命。 她运气好,天分也够好,所以才能活到现在。 夜深时,黑狗回来了,它走路的姿势有些僵硬,该是冻得不浅,闻潮生去将蒸好的红烧肉端出来,黑狗二话不说,张嘴直接大快朵颐,闻潮生担心它噎死,又给它弄了一碗水。 直到黑狗吃完之后,二人才回房休息。 房间内闪烁着隐晦模糊的火光, 至于后半夜,这场才停不久的小雪,却是耐不住了寂寞,再一次无声无息地落下。 … 清晨时分,一大早官道上便出现了一辆马车徐徐而行,无论是马车车顶,还是拉车的马儿脖颈绒毛,皆附上了一层白色霜雪,行至此处,马儿已然十分疲敝,口鼻间喷吐的白色雾气急促。 直至县城的北门门口时,马夫望着停下的马儿,眸中略有些心疼,没有落下最后一鞭,他下地后,收了鞭,对着马车里躬身一拜,说道: “三位大人,苦海县到了。” 马车车帷掀开一角,一名脸色冻得发白的长髯之人缓缓从里面走出,三人皆从王城来,但由于他们从未来过苦海县,不曾想越往南方走,竟然越冷,八百里后,天上开始飘雪,下着冻雨,车窗外呼啸着劲风,三人虽有修为,奈何穿得单衫,哪怕扛得住这凛冬刺骨,可也并不好受。 下了马车后,三人适应了些,散了些银子给这名马夫,而后才向着苦海县南门而去,望着那里门口穿着极厚衣服,几乎快将脖子缩进胸口的守门衙役,宫椿忍不住道: “嗟夫!此等恶水穷山,怪不得出了程峰这等不识抬举的刁民!” 梁晁以手抚须,表情同样厌弃: “我泱泱大齐,受圣贤与上苍庇佑,本该是鸟语花香,祥瑞遍地,这些恶民福缘浅薄,只怕是曾做过什么坏事,才遭来这等天罚。” “这就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三人在王城教书多年,从未远行,今日因公事来到了这么偏远穷苦之地,天寒地冻,心中极为不悦,但院长之命不可违,只能硬着头皮往县城里走。 “二位,我建议咱们先去吃个火锅,暖和一下,再往里垫两件衣服,回头再去考核那名叫做闻潮生的人。” 面对邹枸的提议,二人微微点头: “善!” 至于城门口,他们跟衙役询问城内何处能吃着火锅,两名衙役彼此对视一眼,表情错愕。 “火锅?” “那是什么?” 三人听闻这破县城中连个火锅都没有,心头更凉,一时间竟滋生了些许怨气,当着两名衙役的面骂起几句,那两名衙役哪儿敢还嘴,瞪着眼睛搁那儿挨骂,耳朵一闭,全当听不见。 可他们不敢还嘴,却有别的什么敢还嘴。 一声犬吠打破了三人的絮絮叨叨,门口的几人看去,赫然是一条穿着丑陋皮衣,坐在门口的黑狗。 宫椿离得最近,眉头高皱,对着二名衙役冷冷道: “这是你们养的狗?” 左边的衙役甩了甩头。 “不是……狗主人前些天好像走了,没将它带上,所以它每天早晨的时候,都会来城门口看看,过一会儿又走。” 宫椿见着那黑狗斑秃,样貌丑陋,更加厌弃,远离了些。 梁晁则更为直接,丹海之力凝于指窍,想要一指杀了这黑狗,却被邹枸忽然拦下。 梁晁不解地侧目,见邹枸抚须而笑,笑容瘆人: “梁弟且慢,这狗虽然生得难看,却有一双玲珑眼,极通人性,书上曾言,此为先天之灵……乃大补之物!” ps:苦海县副本最后一个大剧情了,晚安! 第169章 灵药记 玲珑眼一词,出自齐国王宫章太医的《灵药记》,此人不仅在修行上颇有建树,更是潜心多年沉溺于医道一途,尤其擅于养生,如今虽是三境,却在九十六的高龄下,还能鹤发童颜,皮肤比许多年轻人还要爽嫩紧致,腿脚灵活如常。 因为他自身擅养的缘故,所以他撰写出来的这些书籍才更有说服力。 邹枸如今年事已高,因为境界始终卡在三境,久久无法突破,几乎成了他的心魔,自从越过了五十这个门槛后,他已经愈发地能够体会到时间在他身上流逝时带走的一切。 三人一路赶来苦海县,路上马不停蹄,不敢耽搁太久,而且离开王城愈远,他们便愈是怀念那里的春光明媚、鸟语花香,这等凄苦之地,非但天寒地冻,甚至连个火锅都没得吃,实在是一言难尽。 不过,见到了这条黑狗,邹枸糟糕的心情忽然晴朗了些许,那双镶嵌于狗面上的乌溜溜的双眼,竟流露出许多人才有的情感,对视的那一刻,邹枸便几乎确定了这就是《灵药记》中记录的‘玲珑目’。 拥有这双眼睛的动物,皆有成精的先兆,若是熬汤服之,对于躯壳有大补功效。 三人提着黑狗,很快便按照信上的地址找到了程峰的住处,后者一见王城的熟人来访,即刻上前迎接,拱手大拜。 不过三人几乎没有正眼看他,邹枸将黑狗交给了宫椿,二人提着黑狗进入院落内,准备借刀放血, 程峰回头看见黑狗身上那件衣服,忍不住道: “二位先生,这条黑狗身上有着衣裳,该是县城内某人家所养,就这么杀掉,会不会……” 宫椿一听程峰这话,心中气便不打一处来,三人原本在阑干阁中时,便对程峰造作自己绝伦天赋有着严重恶感,再加上他辜负进入参天殿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在三人眼中便愈加不可原谅。 更重要的是,若不是程峰此子事多,他们也绝不会在这么冷的天奔袭了数千里,来到这荒芜之地遭罪。 “哟,些许时日不见,你这被阑干阁逐出的孽障,也敢教训起我们来了?” “你如此心疼这狗,怎么就不心疼心疼当初花费那般大力气培养你的院长呢?” 他言谈之中充斥着阴阳怪气,眸子里折射出的怨念完全不加掩饰。 当然,除此之外,他们看向程峰的眼神更多还是戏谑。 他们知道,眼前的这位原本该是阑干阁内的镇阁之宝,无论是天赋还是机遇,都是他们穷其一生也追赶不上的存在,若是程峰不作,今年赢下了四国圣地之争,未来入得天人,将会一辈子骑在他们的头上。 可如今,这一切都被程峰自己作没了。 自古以来,落井下石都是一件极为舒畅的事,尤其是对于那些嫉妒心极重之人。 眼见他起高楼。 眼见他宴宾客。 眼见他楼塌了。 面对宫椿的质问,程峰陷入沉默,他的确觉得自己对不起杜池鱼,提到那位总是面色平静且安详的老人时, 程峰便有一股浓郁的自责感。 邹枸走到了沉默的程峰面前,将那几本院长给予的书籍随手拍在了程峰的胸口处。 “院长专门托我们带给你的……留着慢慢看吧。” 他脸上挂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语气多是嘲讽,后面讲的那几句话,程峰没有听得太清楚,他低头翻看着这几本书时,指尖颤抖,表情有些僵滞。 见他这般模样,邹枸心中莫名溢出了些许暗爽,料想是程峰已经理解了院长的意思,知道如今的自己早已不是当初那名天才,而是被阑干阁遗弃的废物。 程峰简单翻过这几本书籍后,立刻如获至宝将这几本书整整齐齐装好,等他出来时,那条黑狗已经被放完了血,三人将火炉移到了屋内,找程峰要来了些铁盆与砂锅,准备开始炖狗肉。 按照邹枸的说法,狗头必须要完整的炖煮进去,等到彻底熬透,他要吃狗头上镶嵌的那双玲珑眼。 火气彻底从锅中翻滚之后,肉香便开始弥散,三人此时也避了风雪,在燃烧的柴火照辐下褪尽一身寒意,邹枸时不时看向周围这寒碜的环境,纵然晓得他们可以去找苦海县县令为他们安排更精美的住宅,却也仍是觉得糟心,一刻也不愿意在这片充斥着寒冷与穷苦的土地上多待。 于是他对着程峰挥了挥手,说道: “程峰,考核待我们吃完了这顿饭即可开始了,你去把那闻潮生叫过来。” 程峰点点头,转身正要离开时,却又听邹枸说道: “那篇百字文……不是你伪造出来的吧?” 程峰回身,见他用勺子搅动着锅中的狗肉,根本没看着头,但还是老老实实拱手道: “那篇百字文自是潮生兄一笔一划写出来的,与程峰没有半点关系,三位先生若是不放心,稍后可以亲自考量。” 他言罢,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似乎是三人故意将他晾在那里,但程峰态度恭敬,丝毫不见恼怒。 直到邹枸挥了挥手,他才转身离开。 望着锅中翻滚的沸汤,宫椿忍不住想要下筷子尝尝,却被邹枸拍落,他抬头,见邹枸语重心长道: “火候……火候!” “常言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莫急这片刻,待火候够了,狗肉的味道才正!” … ps:还有一更,估计要1点了,各位先睡吧,晚安。 第170章 关门,遮了光 小雪纷纷扬扬,虽较之前些日子的冻雨有所缓和,但在抹去属于雨的那份嘈杂时,也在悄无声息之中为此方世界绘上了独属于孤寂的苍白。 闻潮生今日心情还算不错,程峰找上他时,告诉闻潮生,这三个人是书院中最好应付的三位先生,想要从他们这里获得进入书院的资格,只需要表现出足够的‘尊师重道’即可。 闻潮生应允,调整好了自己的姿态,将自己这些时候拾起的尊严轻拿轻放,他在心中告诉自己,韩信能忍胯下之辱,自己今日只是阿谀奉承些,根本不算什么事。 未来他很可能要与官场中人打交道,与王城中的诸般龙蛇来往,这些东西,他迟早也得学会。 二人一前一后,闻潮生跟着程峰,在旧巷中留下了杂乱的脚印,快到程峰住处时,闻潮生对着程峰问道: “需不需要给三位先生带什么东西?” “水果,或是其他什么……” 老实讲,他是有一点紧张。 因为进入阑干阁这件事对他来说很重要,平山王的问题,一定要有个了结,他离得越近,虽然越是危险,但也越能给平山王使绊子。 程峰头也不回,声音平静: “如果你在王城,我一定推荐你带些礼物过去给三位先生,便不是金银,也得是些名家的字画,再不然便是些能当的稀奇物什……但在苦海县,我什么都不推荐你带。” 闻潮生好奇道: “为何?” 程峰沉默了片刻,说道: “因为他们厌恶这里的一切。” 这一次,闻潮生没有再继续询问理由了。 “……生于王城的人,傲慢些也实属正常,但这三位不都是阑干阁中读过无数圣贤书的人,肚子里的大道理如山如海,按理说不该谦逊随和些才对么?” 程峰闻言苦笑一声,望着前方的宅园门口,他压低了自己的声音: “但或许,他们就是自诩读过了太多的书,才会像现在这样目中无人吧……好了,潮生兄,要到了,你且慎言。” “有什么话也且记住,不该说的决不能说。” 闻潮生点点头,他鼻翼微微煽动,忽而闻到了一股子从未闻过的肉香,眉头朝着上方一皱。 “程峰,你家在炖煮什么?” 程峰回道: “狗肉……三位先生从城北而来,提着一只身上穿着花衣的黑狗,我寻思该是哪家人豢养的,看样子黑狗的年纪不小,被养了很长时间,奈何三位先生不听我言,把那黑狗放了血,剁成块,炖在了锅中……” 程峰一边说着,忽听身后的步伐消失,他回头看时,见闻潮生双目圆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潮生兄,你这……” 他正要询问,却见闻潮生快步而行,一下越过他身旁,来到了院子里。 肉香弥漫的院角,一大片鲜红铺就于褐色的碎土与白皙的雪间,无声描述着先前发生过的一切。 房门大开的房间中,三名青衣长髯者围坐于火炉旁,端着碗,捞着锅中烹煮的肉块,他们有说有笑,面容间渗出细汗,未有一人多看院中的闻潮生一眼。 闻潮生目光缓缓移开,去向了右侧方,在一堆早已生苔的瓦片砖块中,他看见了狗爷的皮与那件他专门请人为狗爷做的衣裳,二者混合着鲜血,被一层淡雪轻轻覆盖遮掩。 望着那张狗皮,闻潮生嘴唇动了动,心脏仿佛被海浪冲击的礁石,在嘈杂凌乱的浪潮声中疯狂震动起来,一汪又一汪的滚烫血液被冲向了他的头,冲向了他的眼。 三年前,狗爷带着它去破庙,叼着第一碗饭来找他的场景,犹在眼前浮现。 穿越此方世界三年,他未见系统,未见金手指,上天似乎刻意与他开了一场残忍的玩笑,先赋予他第二次生命,再让他以另一种凄惨的方式死去。 可偏偏那只狗,那碗饭,那座破庙让他活了下来。 他活过了刘金时,活过了陆川,活到了现在。 这一切的起点,都是因为狗爷。 可如今,他还活着,狗爷却死了。 因他而死。 这是上天的玩笑,亦或是命运的惩罚? 狗爷救了自己,却因为自己而失去了生命。 闻潮生攥紧了拳头。 他在抖,全身都在抖。 眼中澎湃的汹涌冲刷净了往昔一切,他再望向房间内大快朵颐的三人时,目光已经平静下来,又或者说冷漠下来。 他一步一步,迈向了三人,直至毫无阻碍地跨过了门槛,进入了屋内,站在了三人旁边。 屋子里本就不算充沛的阳光被闻潮生遮住,让长须沾汁的三人不住皱眉,邹枸正对闻潮生,眸子眯成了一条缝,冷冷道: “果真是恶水刁民,一点规矩没有。” 宫椿见老大哥邹枸不高兴,也是放下筷子,偏头对着闻潮生冷冷道: “你就是闻潮生?” “没见着我们在吃饭么?” “我等长途跋涉到这里,就是因为你,连顿好饭都没有吃上,赶紧滚出去,莫在这里碍眼!” 梁晁亦是冷笑: “莫以为自己写了几个漂亮字,就能进入书院了,我大齐书院卧虎藏龙,还差你一个?” “连点基本的规矩都不懂,要你进去,只怕也是下一个程峰!” 闻潮生凝视着三人中间那口沸腾的锅,一言不发。 邹枸眉头愈发紧皱,声音依然带着三分愠怒,甚至刻意用出些丹海之力,声音在房间里隆隆作响: “没教养的刁民,听不懂人话?” 这回,闻潮生终于回了神,他用一种极为瘆人的眼神看了看邹枸,而后转身,只是他并未离开房间,而是当着三人的面,将房门缓缓关上。 吱呀——喀。 房门的最后一丝缝隙合拢,光便立时暗了下来。 闻潮生背对三人,在诡异的缄默中缓缓从腰间抽出了柴刀…… … ps:还是说一下吧,狗爷其实是我自己在小说里的客串(夜狗),算是主角的半个领路人,第一卷末尾我下线了。因为第二卷涉及到换地图,一些其他的角色要出场了,黑狗的死,会为另一个重要的角色铺路。 晚安。 第171章 取命(一) 三人并不知道此时锅中烹煮的黑狗曾是闻潮生的‘救命恩人’,所以他们自然也不明白闻潮生为何要突然关门,为何又要拔刀。 但对于这三名从阑干阁中出来的先生而言,就算知道了黑狗与闻潮生的关系,也不会影响他们的决定,对于他们而言,黑狗究竟是闻潮生养的还是县令淳穹养的、亦或是其他什么人养的,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它恰好有一双玲珑眼,而三人恰好也需要一顿饭。 仅此而已。 直至闻潮生将腰间的柴刀抽出,被磨得锃亮的刀锋锋刃反射出了锅炉下方柴火炽热时,围坐于火炉旁的三人也浑不在意,看向闻潮生的眼神中除了愠怒之外,便只余下了些许好奇。 至于恐惧与戒备,那自是全无所有。 不会有一名龙吟境的修行者会去戒备一名身上看上去没有任何修为的平民,也不会有一名从阑干阁中出来的教书先生会戒备一名想要进入阑干阁内的底层百姓。 在他们的眼中,闻潮生没有能力伤害他们,也没有动机伤害他们。 这是独属于他们的傲慢,但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讲,这是一种自信,三人在阑干阁内传授儒术与修行这么多年,哪怕是困于龙吟,却也是这天下最上游的龙吟境修士,莫说动手,便是站在那里让闻潮生砍,但凡闻潮生破了他们的护体罡气,都算他们自己该死。 于是,当闻潮生抬起柴刀时,离得最近的梁晁发出了冷冷嗤笑,嘴唇边沾着汤汁的胡须轻抖: “真是白瞎了这数千里的奔波,居然遇到了个疯子!” 他眼中的闻潮生的确是个疯子,若不是疯子,又怎会做出这等让他们无法理解的行径? 宫椿打量着闻潮生紧抿的双唇与浸着春前雪的双眸,双眉向着中间皱拢,他是觉得闻潮生这动作极为可笑,但可笑的背后,却又是没有方寸感的冒犯。 一个如此偏远贫困区域的平民,这辈子兴许都只生活于足下的巴掌大块儿地,没见过世面,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但总该知道他们的身份尊贵,此时此刻,忽然拿出一柄劈柴的刀来对着他们,这种羞辱在他们过去的几十年里,可谓前所未有。 “闻潮生,你好大的胆子,你知道自己在干……” 宫椿的年纪在三人之中最小,火气自然也更重,终是没有忍住,横眉冷对,然而他口中的话还没有讲完,闻潮生却在这个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关口出刀了。 他明明可以在宫椿讲话之前出刀,或者讲话之后出刀,可他偏要在宫椿话讲到一半的时候杀人。 这挥出的一刀在昏暗的房间里一点儿也不帅,一点儿也不花哨,它极为粗鄙、极为愤怒、却又极为冷静。 当然,最重要的是,它足够锋利。 在场的三人,没有人会想到闻潮生这一刀能劈开梁晁的护体罡气,更没想到它会砍下梁晁的头。 生与死,只交接于一线。 当梁晁的人头自脖颈上滑落、坠入了沸腾的锅内时,二人还未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 噗通! 梁晁的无头尸体紧接着往前栽倒,撞翻了沸腾的铁锅,锅内肉汤洒了一地,人头咕噜咕噜滚了老远,最后在墙边停下,半侧着凝望门口的闻潮生,脸上尚且挂着戏谑笑容,可眸中却残存着惊骇与恐惧。 他死了。 直到他头颅滚落,意识将要消散的时候,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死了。 “……” 短暂的沉默过后,宫椿猛然站起了身子,眸中又惊又怒,几欲喷火! “竖子,找死!!” 他虽不知闻潮生到底为何要杀梁晁,但既见人命,哪里还需多言? 宫椿一路行来,滋生了数千里的怨气在这一刻猛地爆发,似绷紧的琴弦寸断,在破裂的那一刻迸发出了可怕的力量! 袖下一掌,丹海之力随掌心穴窍爆发,真力鼓动袖袍,犹如沸水而腾, 直直袭杀向了闻潮生的胸口! 这一击,乃是儒道三十三术中的外品十三术之一,笼中雀。 四国修行圣地中,皆有各自的武技与斗战武学,这些武学武技,可以直观地影响修行者的战斗能力。 齐国三十三儒术,皆是从参天殿内传出,只不过阑干阁内只有‘外十三’与‘中九’术,剩下的‘内十一’只有进入参天殿内才可习得,没有殿内圣贤的允许,绝不可外传。 宫椿一招笼中雀杀来,招式未至,杀意先临,在他抬手的那一霎那,闻潮生竟是浑身鸡皮疙瘩骤起,危机感汹涌到了极致,但他决意要为狗爷复仇,半步也不愿退! 阿水曾问过闻潮生,他会不会为了狗爷拼命,那时候闻潮生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现在,闻潮生手中的刀就是他的答案。 他会。 面对这招笼中雀,闻潮生脑海中回忆着阿水教给他的杀招,毫不犹豫地劈出一刀。 他没去接对方的掌,而是直直挥砍向了宫椿的脖子。 能见第一次血,便能见第二次。 战局瞬息万变,宫椿本不愿收手,他乃龙吟上境的修行者,这门笼中雀在他手中亦是操玩了五载有余,怎么也不该慢过闻潮生这一刀,他有信心,有骄傲,可在闻潮生掌间柴刀袭来的半空中,他余光瞥见了刀锋上一闪而逝的火光,瞳孔深处忽地浮现出了一抹恐惧。 方才闻潮生用柴刀斩下梁晁的头颅时,他也在刀刃上见到那一抹光火。 恍惚间,他竟觉得自己成了梁晁,引颈受戮! 对于死亡的恐惧在这一刻被唤醒,宫椿瞪着眼,生生收回了这击出的一掌,狼狈后退! 刺啦—— 布帛破裂声响起,他虽成功避开了闻潮生这一刀,袖口却被划裂! 站稳身形时,宫椿面色青紫,望向闻潮生的眸子布满了杀气,他并非是因为忽然撤招而难受,而是觉得羞愧羞耻。 自己堂堂一名龙吟境的修士,竟然在面对完全没有修为的常人时……怯懦了?! ps:还有一更。 第172章 取命(二) 其实二人也知道,一名完全没有修为的普通人,绝对不可能凭借着柴刀破开一名龙吟境修士的护体罡气,并且毫无阻碍地斩下对方的头。 但他们的的确确感受不到闻潮生身上的任何修为。 邹枸起身面向闻潮生,他身上气势渐渐弥散出来,要更甚于宫椿,眼角嵌着的鱼尾纹因为眸子的微眯而变得愈深。 见他似乎有要出手的意思,闻潮生目光缓缓侧移,手里的柴刀也微微偏转过角度,他跟阿水不同,没有在战场上经历过血与火的磨砺,因此第一次面对多个敌人的时候,一定会捉襟见肘。 不过如果要拼命的话,这个问题就有了一个不一定够好、但够直接的解决办法。 ——谁先杀他,他先杀谁。 “邹兄……且让我来!” 宫椿这时竟然开口,主动帮助闻潮生解决了这个难题。 邹枸与闻潮生同时看向了他,宫椿此时已然从先前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再次与闻潮生对视时,眸子里全是针锋相对与羞恼过后酝酿而成的忿怒。 他仍是不信,不信闻潮生一个完全没有修为的人挡得住他这名龙吟境的修士,邹枸望着宫椿,心知今日他若是不亲自了结这桩恩怨,日后回去怕是会成心结,便摁捺下了内心的杀意,退至一旁。 “好,椿弟小心,此子身上颇有古怪。” 宫椿微微点头,缓缓往前一步,冷冷对着闻潮生道: “小子,我不管你到底有何毛病,但你敢对我们动手,还杀了晁兄,今日说什么也不能放你活着从这里离开!” 他在那边自顾自地放着狠话,但闻潮生的注意力却在邹枸的身上,他一直在观察着此人,三人里,邹枸似乎是修为最深的那位,方才身上散发的气息也最让闻潮生感到不安。 在确认邹枸暂时没有出手的意图后,闻潮生毫不犹豫地对着宫椿挥刀了。 这柄柴刀是闻潮生从外面的小雪中带来的,它理应很冷,便是沾着一名龙吟境修士的热血,也难褪去上面的霜寒。 至少闻潮生无法从柴刀刀柄上感受到丝毫的温度。 那是一柄复仇之刀。 如果可能,闻潮生此生都不愿拿起这样的刀。 因为复仇,往往也意味着失去。 闻潮生不是不能接受狗爷的离开——或是他某天醒来,发现狗爷长眠于自己的窝中;或是某天狗爷坐在县南的荒丘上,魂魄随着它的眼神去寻找追随它的主人……但唯独,他不能接受狗爷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面对这平平无奇的一刀,宫椿冷笑一声,心道到底是个没有修为的凡夫俗子,这样僵硬且慢的一刀,怎么可能伤到一名有准备的龙吟境修士? 他不躲不避,双掌如大磐一般,稳稳一合,在微妙的瞬间夹住了闻潮生劈来的柴刀。 巨大的阻力让柴刀无法再寸进半分。 “愚昧,今日便让你知道,何为龙吟之境。” 宫椿嘴角一扬,露出瘆人的笑容,丹海神力游走于他的经脉各处,原本两条纤细的胳膊,忽地肌肉鼓胀了许多,掌间隐有热气上浮,掌面通红,似乎要将这柄柴刀拧碎! 便是此刻,一抹晶莹的雪花不知从何处飞来,如蝶悠扬,摇摇欲坠,于二人视线交错之间落下。 见到这片轻盈雪花,宫椿脸上出现了一抹极为浅淡的僵硬,瞳孔往先前余光处偏移了一下,这个微小的动作意味着宫椿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门窗紧闭的房间内不该出现这样一片冰冷雪花。 程峰的宅子虽旧,但遮风避雪还是没有问题,否则修为尽废的他也不可能会活到现在。 所以,这片雪花从何处来? 许多杂念纠缠不休,在宫椿的脑海里交织成团,便是这短暂的时间里,飘扬的雪花忽然改变飘忽的线路,落在了他的左臂上。 单薄的衣服并没有挡下这片雪花传来的透骨清寒,宫椿也不曾想过,一片雪花竟然可以冷到这样的地步,随着它在自己手臂的青衫之外暂歇,宫椿竟忽然感觉自己已经置身于一场茫茫的浩瀚大雪中。 他打了个哆嗦,望着手臂上不曾消融的那片雪,宫椿意识到,他的身体已经被冻僵了。 生命的温度正被那一片极容易被忽略的雪花汲走,此时,闻潮生同样没有温度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 “……那夜我盘坐于雪中,被雪活活冻成了冰雕,我以为自己什么都没有悟到,现在看来,我好像还是悟到一点。” “吕先生的‘漫天雪’我是学不会了,但这一片偷来的雪花,正好用来为狗爷复仇。” 宫椿凝视着对面闻潮生的眼,他忽然察觉到了死亡正在逐渐逼近,身体本能在一霎之间做出回应,真力自丹海潺潺而出,流经浑身经脉,每过一处开合的穴窍,便激发并裹走其深处的潜能,如无数水滴汇聚成了一条小流,小流又汇聚成了溪水、河流…… 这些真力终究融于他的双掌之间,他双掌摒开,掌心向上,左收右揽,一掌击出时,真力竟在空旷房间里击出浪声! 儒术——天在水! 这一着,他在阑干阁内已经潜练了无数次,他也自觉自己足够警惕,反应够快,闻潮生就在他的面前,但凡中招,五脏俱灭,绝无活路! 但他还是慢了一点。 不是他的招式慢,而是那片雪已经在他的左臂处,所以闻潮生的剑便在他的左臂处。 他击出的那一掌,又恰巧是左掌。 ‘天在水’用出的那一刻,也是宫椿左臂断裂的那一刻。 鲜血为苍白的雪花点缀了殷红之色,从宫椿左臂处蔓延,接着,他忽觉臂间一凉,便见自己击出的手臂骤然断碎,热血如激浪顺着丹海之力游走而涌出,在宫椿没反应过来时,已然抽空了他的力量,而闻潮生的柴刀,也已经趁着这个小小间隙斜劈向他的脖颈! 这一刀,闻潮生同样也演练了无数次。 青石板上,永字八解。 “竖子尔敢!” 不远处观战的邹枸面色骤变,他悍然出手,要拦下闻潮生这出人意料的一刀! 可他低估了闻潮生杀死宫椿的决心,低估了闻潮生这个压根儿看不出任何修为的人。 人已动,却是刀先至。 宫椿错愕的眼神还未凝固,便被闻潮生斜着斩下头颅! ps:晚安。 ps:。 第173章 取命(三) 无论是邹枸还是宫椿自己,都不明白他的左臂是在什么时候被闻潮生斩断的,因为二人都没有见到闻潮生出刀,他们多年蜗居于阑干阁内教书,接触到的基本都是些没有怎么修行过的书生,与人战斗,皆是切磋,点到即止。 没有游走于天下,未曾与真正厉害的剑客战斗过,他们自然也无法理解剑意的攻击方式。 闻潮生从北方剑阁偷来的那片雪,成为了宫椿此生见过的最后的一抹冬。 斩下他的头颅,闻潮生不敢丝毫停留,借着未完的刀势,身子顺势倒下,在地面上狼狈翻滚,堪堪躲过了邹枸一击的正中心,可他身子仍是被这一击的余韵擦中,后背立时绽放三抹红,染了衣裳如梅花。 闻潮生回身一看,邹枸圆眸怒瞪,抱着宫椿倒落的无头尸体,腥臭的血涂染了他一身。 钻心疼痛在后背的伤口处蔓延,闻潮生觉得这一下估计是伤到了自己的肋骨,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深吸一口气,紧紧握住手中柴刀,调整好了御敌姿势,一双眸子死死盯住邹枸。 眼下的境况对于闻潮生来讲已是天胡,三人皆是龙吟境的修士,从阑干阁中而来,若是正面御敌,三人同时出手,他决计无法抵挡,一招之内便见生死。 但梁晁死于目中无人,宫椿死于轻敌狂妄,如今他虽然受了些伤,却只需要面对邹枸一人。 砰! 邹枸缓缓将怀中的无头尸体扔至一旁,那张已有岁月侵蚀痕迹的面容渐渐沉冷,他并指为枝,身上的气息让人心惊。 “我三人千万里奔袭,冒着风霜雨雪前来,引你这等刁民进入书院,走上大道正途,你非但不知感恩,还举起屠刀……像你这等恶民,便是千刀万剐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闻潮生渐渐适应了背后的疼痛,他缓缓站直身子,一言不发,忽而脚下一动,犹如饿虎扑食,猛然朝着邹枸扑杀而去,掌间的柴刀带出几许风雪,凛冽杀人。 有了宫椿的前车之鉴,邹枸不敢丝毫大意,他双指前探,竟如金铁,夹住了闻潮生的刀刃后,忽见几片小雪飞来,眉心刺痛,心头警惕骤生,于是卸了后手杀招,将闻潮生甩飞出去! 咚! 闻潮生身体飞出,狠狠撞在了厚实的墙壁上,泥石砌成的墙上出现了许多裂痕,他咳出一口浓血,再勉强站起身子时,胸肺中好似被烈火灼烧,先前后背肋骨上的三道伤更加严重,稍微一动,便有钻心疼痛浮现,扎得闻潮生眉头直跳。 肋骨碎裂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在剧烈的争斗搏杀中,碎裂的肋骨随时可能会成为倒戈向自己的兵刃,狠狠刺入他的肺腑。 他如今已经可以稳定施展小雪剑意,但这剑意来得太慢,不如门外雪大,不如天上雪疾,只要邹枸自己不放松防备,闻潮生根本伤不到他。 二人之间的境界实力差距实在是太大了,剑意哪怕如闻潮生随身携带的一柄绝世宝剑,但他自己的身躯本质上还是没有接受足够磨练的普通人,在与邹枸这样浸淫龙吟境多年的修士搏杀时,主动权几乎全被对方掌控。 随着闻潮生被甩飞,邹枸看见那几片飘忽的雪花也消失不见,他虽不明白这是什么,却也猜到这样的古怪便与宫椿那条离奇断裂的左臂有关,短暂回忆一番后,他左手抚须,扬头冷笑讥讽道: “也不知你在哪里受了奇遇,倒也有两分本事,可惜,奇技淫巧终究上不得台面,你与人搏杀,全无步伐与呼吸,只会持刀乱挥,根本不懂如何战斗!” 闻潮生反讽道: “是吗?” “一名不懂战斗的寻常百姓,仅仅靠着些奇技淫巧,便能杀死两名阑干阁内的教书先生,足以看出你们阑干阁的人也尽是些酒囊饭袋。” 真相就是快刀,邹枸被骂的面色骤然一冷,单臂前探,蜡黄老脸上肉在抽搐: “无知小贼,只会逞口舌之利,老夫今日定要折断你四肢,剜出你心肺,祭奠二位老友的在天之灵!” 闻潮生见对方身上气势愈重,甩了甩柴刀上的血,说道: “你说我不会与人搏杀……无妨。” “杀了你,我就会了。” 邹枸怒极而笑,这句话从闻潮生的嘴中说出来,本身便是天大的嘲讽,他已不想片刻等待,步伐向前,身形竟如云雾飘渺。 此身法为儒术-文山行,脚尖如笔尖,步法似笔法,以脚下大地为纸,笔走游龙,听闻大成者可在沙场闲庭信步,刀剑皆不沾身。 闻潮生眼前只是一晃,便见邹枸已至身前方寸,他没有任何花哨,依葫芦画瓢,照着从阿水那里学来的杀招,专朝邹枸薄弱地方劈砍! 闻潮生未在边疆历练,没有阿水那么丰富的经验,更没有千锤百炼的本能,但他知道,面对邹枸的攻击,他决不能怯懦,绝不能躲。 他的各个方面都不如邹枸,一步退,便是步步退。 要让邹枸忌惮,或是想要伤到邹枸,他唯有拼命,唯有不要命。 以伤换伤,以命换命! 因此面对邹枸的挥来的剑指,闻潮生仍是不闪不避,反而一刀斩向了邹枸面庞! 邹枸从前在阑干阁教书,传授学生修行与儒术时,从不见血,哪里遇到过闻潮生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偏偏闻潮生那柴刀锋利无比,有了两位同行的前车之鉴,他不敢用自己身体硬接,剑指凝聚浑厚的丹海神力,忽而转向,与闻潮生手中柴刀刀锋相接,一时金铁齐鸣! 恐怖的力道传入了闻潮生的手臂,他紧握刀柄,如是连续出刀,不断与邹枸凝聚浑厚丹海神力的双手相碰,那周身偶尔飘来的飞雪也被邹枸以精妙步伐一一躲过。 十招过后,闻潮生虎口震裂,鲜血染红刀柄,粘稠异常,他的整条手臂在与邹枸的不断碰撞中早已经麻木不堪,便是这个间隙,被邹枸瞧出了端倪,五指展开如鹰爪,猛地抓向闻潮生的心口! 后者不得不退,同时艰难提臂拿起柴刀护在胸口处,对方在五指即将探至胸口时,忽然并爪为拳,走出‘天在水’的路子,丹海真力倏然涌出浪潮声,一波接着一波,层层蓄势,最后呼啸着砸向闻潮生胸口。 千钧之力于一点爆发,闻潮生虽然已经双腿用力向后卸势,却仍是在这拳势浪潮中被吞没,身子被砸出了木门,滚落于白色铺满的院中…… 第174章 你说,你是为了一条狗 这一击中后,邹枸面容上总算浮现一抹轻松,他推门而出,负手立于檐下,冷冷看着院中倒在地上挣扎的闻潮生,目光冷漠,好似在看一只即将死去的畜生。 “我早说过,你根本不会战斗。” 闻潮生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伤到了这个地步,他反倒没有那么多的痛感了,只觉得身体很轻,浑身哪里都使不上力气。 鲜血一股一股地从嘴角渗出,他咽下了些,铁锈味着实上头,闻潮生摇摇晃晃,刚一站起来,双腿便软倒,跪在了小雪铺满的地上。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快死了。 邹枸那一拳,力道之恐怖,竟直接将他那柄柴刀砸碎,也正是因为这柄柴刀,闻潮生才能活下来。 小镇里的曹铁匠虽然技术算不得多么精湛,但人家铺子在苦海县开了几十年,用料扎实,甚至接到了很多广寒城的货单,若是没有这柄柴刀,那一拳估计会直接将闻潮生的五脏六腑全部砸碎成一团烂泥。 即便如此,闻潮生也已经撑不住了。 他跪在地上,跪在邹枸的面前,低头视线模糊,滴落在面前雪地上的血也不知是从鼻子还是从嘴里溢出的,听着面前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闻潮生内心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有很多事想做,也极为惜命,但今日这一战,纵是身死,他亦无丝毫悔意。 为狗爷复仇的方式固然有很多,最稳妥的便是去找阿水。 可闻潮生忍不了。 他必须亲手砍死这些从王城,从那座所谓的齐国圣地出来的畜生。 … 如今在他平静等待死亡的时刻,异变却发生了,另一股神秘的暖流毫无征兆从他身体四肢百骸中浮现,犹如一滴水珠从冰川的峰顶滑落,接着便是第二滴,第三滴……自亘古便顽固不化的冰川,像有看不见的烈阳在炙烤,于这一刻竟开始融化,流下的水珠藏着生命最为本源的力量,快速滋养着闻潮生的伤躯。 这股力量闻潮生并不陌生。 那是不老泉的力量。 从前修行时,他只是偶尔觅得一丝这股生命之力,它如游鱼灵动,无论如何不肯轻易让闻潮生捕捉,如今到了临近死亡的时刻,这些力量却受到感召,自己涌现了出来,将闻潮生从死亡的边缘往回拽。 他平日里潜心修行的不老泉,在这一刻终于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力量回归,痛苦也便跟着回归,闻潮生瞪眼,额头青筋直跳,他喘着粗气,努力适应着这如潮水覆来的痛苦,直至邹枸站在了他的面前,居高临下,五指摁在了他的天灵盖上。 “……让你这恶民这般轻松死去,真的很便宜你,但今日,我已没有兴致。” 邹枸冷冷出声,就连须髯之上都写满了狰狞,力量涌入他枯瘦的指尖,直接传入闻潮生的颅骨。 剧痛伴随着死亡一同前来叩门,在这生死一线间,闻潮生脑中浮现了万千念头,最终定格于那茶杯中的一片海,一粒舟中。 舟焚于海,化而为剑。 此剑,乃水中火。 滔天大火。 天上落下的小雪在这契机出现的刹那停滞,邹枸脸上的狰狞笑容也在此刻一同定格,反倒是闻潮生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将自己的手伸进了袖中,平静摸出了一支笔。 练字的笔。 毫间水渍,尚未干透。 不久前,他还在用这支笔磨砺笔法,而现在,这支笔在他手中却成了一柄剑。 一柄杀人的剑。 闻潮生不见周遭一切,却能清晰听到邹枸心脏跳动的声音,听到他呼吸的声音,他毫不犹豫地对准前方刺出这一剑,犹如百川归海,邹枸胸膛的罡气与笔尖触碰的顷刻间便溃散于无形。 于是那根无比脆弱的毛笔,就这么直直地刺入了邹枸的胸膛。 邹枸不知道闻潮生的袖间还藏着一支笔,更没有看清闻潮生的动作,他只觉得那一剑很锋利滚烫,哪怕他能反应过来,也绝对无法抵挡。 剧痛袭来,但邹枸并未惊呼出声,他死死瞪大双目,眸中全是难以置信与恐惧,这半生以来,邹枸从未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过死亡,在他的规划中,自己未来是要一步一步进入参天殿中的圣贤,便是这条路实在走不通,最不济他也能混个桃李三千,一世美名。 然而在闻潮生毛笔刺入他胸膛的那一刻,邹枸忽然觉得这一切都离他远去了。 名为恐惧的美酒浇灌了他全身上下,让他目光迷离,但邹枸也只是出神了一小会儿,便感觉自己失去了极为重要的东西,直至疼痛与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感蔓延的时候,邹枸才看见自己的双臂……断了。 伤口极为平滑,如被利刃斩断。 但邹枸并没有看见闻潮生有任何出剑的动作,他只是看见了这漫天纷扬落下的雪,只是想到了在屋中见到的那几片闻潮生不知从何处‘偷’来的雪,于是,他开始明白,开始颤抖,开始后悔。 他后悔自己不该迈出那一步,不该站在这漫天的雪中。 闻潮生自然没有吕知命那等惊世骇俗的修为,无法将漫天的雪都化为漫天的剑,可在这无数小雪的飘飞之中,又有几人能从中辨别出这二者细微的差别? 胜负已分。 纵然邹枸已经第一时间用丹海神力封住心脉,但只要闻潮生一拔出这支笔,他很快就会死。 邹枸见闻潮生盯着自己的眼神没有丝毫感情,冷漠得宛如黄土、石块,曾几何时,他也曾这样打量着这些贱民,可如今,境况却已经完全反转了。 邹枸额头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他嗫嚅嘴唇,艰难地从嘴里挤出了三个字: “为什么?” 他不懂,他真的不懂,他们三人从王城一路奔袭到苦海县,吃了数千里风霜,明明是过来考察学生,却没想到将命搭在了这里。 见着他完全无法理解的眼神,闻潮生用全无感情的语气回道: “我是你们杀的那只狗养活的。” 邹枸仔细聆听着这几个字,脑海中翻来覆去地回放,最终表情竟横生出了一抹激愤: “就是因为……一条狗?” 闻潮生没有回答,邹枸这样的人不会明白,耽误这么久,后者的心脉终于还是封不住了,他是否拔出这支笔,邹枸都得死。 随着他松开手,邹枸便跌跌撞撞地后退两步,摔倒在了檐下的石阶上,他喘着粗气,眸中全是血丝,正在凝聚全身的丹海之力做最后的抵抗,但他心中明白,自己大势已去,于是咧嘴,对着闻潮生露出了那被鲜血染红的牙齿,狰狞且歇斯底里地笑道: “一条狗……一条狗……我乃是阑干阁的教书先生,是参悟圣贤大道之人,是桃李三千,德高望重的名士,你为了一条狗杀我,为了一条狗杀我!!啊?!!” “我告诉你……咳咳……闻潮生……这事不算完……” 他桀桀惨笑,状若疯癫。 “我们是阑干阁的人……在外便是圣贤的颜面……便是他国的王族,也要对我们礼让三分,如今我们死于苦海县,你以为……你逃得掉?” “我告诉你,你逃不掉,你和你的家人……全都要……死……” ps:1000字已补齐,别骂了,别骂了,今天一定早点更。 第175章 赵王最爱的女儿 “我没有家人,傻逼。” 闻潮生来到这个世界三年有余,第一次骂出了家乡话,而且是发自内心的辱骂。 邹枸已经无力再继续战斗,当他意识到了自己必然会死的时候,在生命的最后时光绞尽脑汁、用尽毕生所学与闻潮生互喷,最后发现自己在喷人这方面根本不是闻潮生的对手,在他还在遣词造句,企图保留读书人最后的一丝尊严时,他上下族谱三代已经被闻潮生挨个问候了一遍。 最终,邹枸气急攻心,最后一丝苟延残喘的光阴被闻潮生用毒舌送走,躺在那里,双腿一蹬,瞪眼暴毙。 邹枸死后,闻潮生也才瘫倒在冰冷的雪院中,关键时刻,他凝练许久的不老泉帮他保住了这条命,但一身深至肺腑的伤,自是不可能立时痊愈,他疲惫的闭目,似乎只是短暂的片刻,一双温暖的手忽然拖住了他的后颈,将他从冰冷的地面上扶起来。 “闻潮生,醒醒!” “醒醒!” 阿水焦急的声音出现,他仍是闭目,虚弱但稳定地回道: “死不了。” 阿水渡入丹海之力,游走于闻潮生全身经脉,帮助他稳定伤势,直至她确认闻潮生没有生命危险时,才暗暗松了口气。 另一道杂乱的脚步声出现在了院门口,是上气不接下气的程峰,他单手扶住院门旁的篱墙,凝视着院中发生的一切,眸中布满震撼,嘴里念叨着: “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 程峰跌跌撞撞来到了跪坐在地面的阿水面前,指着她腿上枕着的闻潮生,问道: “潮生兄他……” 阿水微微摇头。 “伤得有些重,但还死不了。” 程峰呼出口气,他望着院中这一片狼藉,目光最终停留在了邹枸被毛笔洞穿心口的无臂尸体上,眸底深处洋溢出一抹难言的震撼,他虽然如今是一个完全没有修为的废人,可他曾也到过通幽境,当然知道邹枸三人实力如何。 闻潮生一人独战三人,还将三人全部歼灭,这种实力就算是放在阑干阁内那众书生那里,也绝对算得上上游,平日里他与闻潮生接触过好几次了,但从未想过,闻潮生竟然还是一名龙吟上境的修行者,此刻只觉内心浪潮翻滚,久久不歇。 他固然不晓得这场大战的真实面目,更不会料到那三名在阑干阁教了多年书的先生以怎样荒唐的方式死去了第一位,第二位又是如何被闻潮生从燕北之地偷来的一片雪斩下头颅。 真正跟闻潮生有过战斗的,严格来讲只有邹枸一人。 先前在房内听到咆哮与冲突生起的时候,程峰没去劝架,他知道自己如今修为全无,根本没有什么话语权,只是犹豫了片刻便选择了前往闻潮生的住处去找阿水。 之所以去找阿水而不是淳穹,是因为程峰从忘川的接线人那里得知了阿水在县外一刀剁了通幽境的黔驴,这种实力想要拦下三人自然不在话下。 但程峰没有料到,闻潮生已经自己解决了院子里的问题,可这种解决问题的办法却是他最不愿意看见的那一种。 一想到接下来的无穷祸患,程峰直接一屁股坐在了雪地里,呼吸时都隐隐觉得自己胸口作痛。 现场已然是惨不忍睹,闻潮生缓过劲来之后强撑着身子与阿水一同为狗爷勉强收了尸,带着唯一还完整的头,将其埋在了县城南边狗爷常去的荒丘上,并把它的窝也一同埋了进去。 至于邹枸三人的尸体,程峰则是用自己的积蓄购置了一些防腐的料材,给它们挨着挨着涂抹一遍,最后就只能暂放于院中的墙角,好在他平日里院中根本没有客人, 所住的地方也偏旧,周围的许多邻居都三三两两往县城中心搬去,只要他自己不声张,这三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很难暴露。 一日过后,闻潮生身上的伤势彻底稳住,在一个小雪暂停的下午,他与阿水再次来到了程峰的院落中,三人望着角落里的尸体,有一种默契但却诡异的沉默。 最后,还是程峰开了口: “……昨夜我想了许久,这事儿我还得写封信回去告诉院长。” 阿水瞥了他一眼,顿了顿,道: “这事儿本不该你来背锅,所以你写信回去讲述原委,我没意见,不过得晚些再写……明日,我让淳穹帮忙给出官印与相关文牒,再找七爷要两匹快马,即刻启程,离开苦海县,往赵国走。” 程峰苦笑一声,长长叹了口气: “水姑娘,其一,我给院长写信,不是为了脱开自己的嫌疑,我与书院的先生们无冤无仇,她知道我绝对干不出这种事。” “其二,我劝你们先不要乱走,几百年来,四国之间修行圣地之间明争暗斗,除了争所谓的天下第一,每过三五年,圣地之间便要举行一场年轻修行者间的会武,这场会武影响甚大,是一场四国王室必须要参与的豪赌……记得上一次,赵国输了赵王最爱的女儿,他虽有千般不愿,最后在春末之际,那位公主还是出嫁了。” “他曾求助于燕国与陈国,但都没有得到确切的回应,从这件事情你们便能够看出,齐国的参天殿如今在这个世上究竟有着怎样的统治力,没有任何一个国家与修行圣地愿意得罪参天殿,更没有任何一个国家与修行圣地愿意为了两个完全没有背景的人得罪参天殿。” “细想一下,难道你们二位觉得你们的身份要比赵王的小女儿更为尊贵么?” 阿水不听,看了一眼沉思的闻潮生,只说道: “总不能留在这里等死。” 闻潮生也说了,他说: “赵王的小女儿嫁给了谁?” 程峰道: “平山王。” 闻潮生: “她嫁给了一个大了自己几十岁,可当自己爹甚至是外公的男人?” 程峰: “全天下人都知道,至少大部分都该知道,这便是来自于参天殿的威压,来自于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修行圣地的胁迫,即便尊贵如赵王,也只能无条件妥协,没有自己做主的权力。” 闻潮生沉默了许久,最后对着一旁的阿水说道: “这么说……从刘金时手里过手的那封信,大概率跟赵王的女儿有关。” 第176章 预备动身 闻潮生说完之后,阿水皱着眉,瞪了他一眼,用极为严肃的语气道: “闻潮生,咱们现在是在讨论平山王那封信的事么?” “你能不能对自己的事情上点心?” 闻潮生从平山王的事情纠缠中缓缓回神,随口问道: “什么点心?” 见阿水已经握紧了拳头,眸子里沾了点怒,闻潮生立刻又摇头道: “我没有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 “但他们杀了狗爷,再来一次,我还得弄死他们,这件事情没有商量的余地,甚至如果条件允许,我想让他们尝尝我所熟知的所有酷刑,一刀剁了他们实在难消我心头之恨。” 对于闻潮生来讲,这就是原则问题。 “事情是我一个人干的,而且这件事非同小可,谁也不能沾上,所以从现在开始,你们都要离我远些。” 阿水抿了抿嘴,觉得口干舌燥,她四顾不见酒,开始后悔自己没有带坛酒来。 程峰犹豫片刻,向着二人道: “……此事也并非真的就走入了死局,事出有因,我先写封信寄回给院长,将事情原委讲述清楚,如果院长愿意帮忙,或许还有转机。” 阿水偏头望着程峰。 “程峰,你是不是傻?” “阑干阁现在因为一条狗死了三个教书先生,你给院长写信,寄希望于院长手下留情,此事便不追究了?” “你不是在阑干阁里待过一段时间么?” “里面都是些什么人,你应该比我们更加清楚。” 程峰道: “正是因为清楚,所以我才要给院长写信,实不相瞒,如今能救潮生兄的该只有院长一人了。” 闻潮生闻言抬头好奇道: “程峰,我有个问题……你口中的院长,当初为何会放你离开?” 程峰怔在原地片刻,随后苦笑道: “潮生兄相信我是苦海县人吧?” “若是不信,可以去淳县令那里查一查,我家祖上六代全都是苦海县的县民,所以潮生兄觉得,我能拿出什么东西与院长来做交换呢?” 他言外之意已经十分明确,当初阑干阁的院长之所以要放他离开,并不是跟他做了什么交易,就是单纯的因为院长好心。 这番话并不算欺骗,虽然前来苦海县时,他的确答应过院长和平山王一些事,不过那是为了报偿二人的恩情,而不是二人救他的原因。 闻潮生见状也不再继续询问了,他同意了程峰的提议,虽然这提议在阿水看来与送死根本没有区别,但程峰先前讲述的关于赵王女儿出嫁的事情,阿水是知道内情的。 其余三国,的确不会为了闻潮生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物去得罪齐国,得罪参天殿,真要逃亡,他们也只能往那些大大小小的公国逃亡,可风妙水这三个字不仅仅是在忘川中值钱,在这些凶徒与游牧中同样价值不菲。 当初她在边城杀了多少凶徒与游牧,如今在那些公国中就有多么招恨。 简单点说,如今他们已经无处可去。 天下明明很大,却在这一刻好似没有了他们的容身之地。 … 回家的时候,阿水问闻潮生,要不要逃,闻潮生问她往哪儿逃,阿水没回话。 做饭的时候,月光洒在了阿水的身上,她一手提着酒坛,一手拿着勺子搅动锅中菜粥,闻潮生其实很担心今日她煮出来的粥会一股子酒味,但最后吃的时候却并没有,里面只有粥香与菜香。 吃饭的时候,阿水再次提议,或许朱白玉能有办法,再不行就去北边龙不飞那里充军,她在军中有点名头,若是龙不飞愿意帮忙,他们活下来的可能就会大不少……听着阿水断断续续的碎碎念,闻潮生忽然说道: “阿水,你喝醉了。” 阿水停住嘴,她拿着筷子的手也停住,院中变得极为安静,她的目光从担忧转变成了复杂,最后又化为了平静。 “这件事情的源头是因我而起的,我不可能就这么看着。” 闻潮生道: “我也不会坐着等死,明日我去找七爷弄一辆马车,屯上干粮与水,如果程峰这边儿一封信送回王城,招来了灾劫,咱们就从往县城之南的荒原上走。” 阿水眸子一亮。 “行。” 往哪儿走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闻潮生决不能坐以待毙,来到苦海县后经历了这么多事,阿水深刻认识到了闻潮生的厉害,只要闻潮生愿意想办法,事情总会有一线生机。 此后的几日,闻潮生一边靠着不老泉养伤,一边跟阿水学习临阵对敌的技巧,在程峰家的那一战,让闻潮生深刻认识到了实力的重要性,他未来总不可能一直靠着阿水帮忙打架,快速成长是活下来的一个重要指标。 直至某日清晨,程峰匆匆而至,拿出了院长回的信,拍在了二人面前的桌子上,对着闻潮生道: “潮生兄,收拾准备一下……跟我去王城!” ps:晚安! 第177章 你站着讲 这一封从王城回寄而来的信要比预想中快很多,按照闻潮生对于王城与那座天下人读书人都无比向往的书院的刻板印象,这封信从王城寄回来的时候,无论如何也该有一群与信一同而来的人。 但是没有。 这封信回来的时候,就只是一封信,好像书院对于三名教书先生死在了苦海县这件事情似乎全不在意,也有些不闻不问的味道。 闻潮生觉得,哪怕是那三位先生在阑干阁内的名声再不好,他们也是阑干阁的颜面,总不能书院真的会为了一条来路不明的狗而声张正义,况且就算阑干阁的人再公正严明,因为一条狗而怒杀三人这种事也很难讲得过去。 对于大部分人而言,人命总不能比狗命贱。 因此这几日的冷静,让闻潮生对于程峰在事发之后要提出写信给阑干阁院长这件事产生了怀疑。 在他看来,这么做的可能性只有两种。 一种是,阑干阁的院长对程峰很好,非常好,好到甚至将程峰当作了自己的孩子来看待,这一场麻烦不是为他而挡,而是为了程峰;而另一种便是这里面有着更为深邃,更为复杂的关系,从始至终都是一场被策划好的计划、或是阴谋。 倘若是后者,闻潮生便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了。 他一直觉得人间事皆瞬息万变,因此无人能够谋算一切,再精妙的布局,终会出现差错,而自己在苦海县与陆川对弈的那一局,正是平山王这场浩大谋局中的‘差错’,它会如同蝴蝶效应一般,始于一起微不可寻的轻轻振翅,最终演变成一场山呼海啸的狂风。 可如果这一切都是被策划好的,那他的脖子上仍旧拴着套环,他从未‘跳脱’,而是‘跳入’。 望着行色匆匆的程峰,闻潮生沉默片刻,拿起了桌上的那封信,缓缓摊开,信上仅有五个极为简单的字—— “带他来见我。” 因为程峰的笔法已入化境,再加上闻潮生并没有见过阑干阁的院长,没见过她写的字,所以闻潮生也无法分辨这字究竟真的是从王城而来,还是程峰自己伪造的,判断一个人说谎有很多种办法,而闻潮生选择使用最为直接,最为迅捷的那一种。 “程峰,这究竟是王城的信,还是你自己伪造出来的?” 面对闻潮生的这个问题,程峰先是一怔,随后道: “我伪造信做什么?” 他顿了顿,好似想到了一点,对着闻潮生失笑道: “潮生兄莫不是觉得,我想拿你作为邀功的筹码,去抵我从前犯下的罪过?” 闻潮生喝了一口酒,打量程峰的眸子缓缓垂下,他的想法很简单,既然无法从字迹中辨别这是否是一场谎言,那便从写字的人身上寻找漏洞。 而程峰的眼神则告诉闻潮生,这封信并非谎言,它的确来自于齐国王城书院,看见信上那五个字,阿水没从中觉察出杀意,但她眉头皱着,总觉得不太对味,闻潮生若是去了王城书院,生与死就全凭对方的一句话,这难道不是羊入虎口? 似乎是从阿水微皱的眉宇间感受到了她的忧虑,闻潮生给她的碗里倒上酒,声音平静道: “若这封信真是阑干阁的院长寄的,我反而没那么危险。” 阿水没喝酒,瞥了他一眼: “就不怕她把你叫过去,然后一刀给你头砍了?” 闻潮生兀自端起了一碗酒饮下,道: “你没有见到从阑干阁来的那三名考核者,我活了这么长时间,从未见过这等傲慢与狂妄无知之人,倘若你见过他们的眼神,便能明白他们眼中的苦海县与县民甚至不如他们书院茅房与茅房里的蛆。” 闻潮生言罢,转头看向一旁的程峰: “我这么讲是不是有些夸张?” 程峰沉默了会儿,略有些讪然地挠头道: “书院的那些师兄弟与先生们常年沐浴于这等儒法浸淫的圣地中,难免会有些骄傲与怠慢,毕竟他们都曾是万中无一的骄子。” 闻潮生又看向了阿水,指着程峰说道: “你看,这人曾也是书院的人,现在他帮着书院的人说话,居然都会脸红,可见我所言非虚。” 阿水沉默着仰头闷了一碗酒,一缕香气自她的嘴角淌下,她随手一擦,道: “这跟我的问题有什么必然联系么?” 闻潮生认真回道: “当然有。” “倘若那阑干阁的院长跟这些所谓的先生蛇鼠一窝,是同一类人,那她理应会更加骄傲,更加目中无人些,我杀了书院三名先生,若是她要杀我,如今来的就不是这封信了。” 阿水如刀的柳叶眉抖出了些质疑: “你有多少把握?” 闻潮生与她对视了片刻: “十成。” “那为什么你说话的时候心虚了?” “我心虚了么?” 闻潮生言罢看向一旁的程峰,指着自己又道: “我心虚了?” 程峰看了二人一眼,感受着自己两根木棍一般的腿有些酸胀,他不确定地指着旁边的空木凳: “那个,我能坐下么?” 二人同时开口: “能。” “不能。” 程峰表情一滞,忽然从平静且微冷的空气中嗅到了一股杀气,刺得他皮肤生疼,而杀气的来源,当然是对面的阿水。 “你站着讲。”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且绝无好气。 程峰咳嗽一声: “成,我站着讲。” “二位可能不太了解院长……” 他见阿水完全不信这封信与杜池鱼,便讲述了自己一小部分关于当初在书院内的事,包括院长推荐他进入参天殿,自己又最终自废武功,被逐出书院,这些事情没有缘由,程峰也不说缘由,但全是带着真诚的真相。 最后,他讲至口干舌燥,对于那些事情下了定论。 “总之,院长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 “她……跟阑干阁内其他人不太一样。” ps:第一更。 第178章 我试试看 阿水冷笑道: “很好的人?” “好到随便一条外头的狗能换她阁内三条人命不予追究?” 一旁的闻潮生低声强调道: “那是狗爷。” 阿水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神同样有些冷: “还没说你的事,你觉得自己一人前去王城是很英雄的一件事?” “你觉得你死了,事情就了结了?” “你忘了你杀的不只是阑干阁的三名教书先生,还有陆川?” “你这么过去一死了之,谁又来处理平山王的问题?” 闻潮生沉默着,埋头喝酒。 这件事上,他的确是欺骗了阿水,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去了书院之后能活下来,也不可能有十足的把握,因为他没见过阑干阁的院长,不了解她,也不了解被他杀死的那三个老畜生。 既然什么都不了解,那便不会有绝对的把握。 阿水也猜到闻潮生这么讲是为了让她安心,他去了阑干阁,无论是死是活,这件事的恩怨也就结束了,不会蔓延到其他人的身上。 程峰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院长开了金口,我能保证潮生兄活下来。” 阿水瞥了他一眼,指尖摩擦着酒碗边缘,天未下雪,她的语气里却有雪: “你保证?你拿什么保证?” 程峰沉默片刻后,认真道: “我的命。” 阿水嗤笑一声,手指离开酒碗,指着他道: “你的命?” “你跟着他一块儿去了王城不回来,他死了,你缩在阑干阁里做缩头乌龟,谁能要你的命?” 程峰沉默许久,正色道: “水姑娘与潮生兄先前帮程峰解决鸳鸯楼的恩怨,程峰一直记在心里,我绝不会害二位,若是水姑娘实在不放心,我可以留下来,届时为潮生兄写一封信,让他带着信前往王城寻找接头人。” 阿水看了一眼闻潮生,向着程峰问道: “进入阑干阁内之后,还能与外界通信?” 程峰思索了片刻后摇头。 “原则上不能。” 见着阿水的眸子又凛冽下来,他急忙抬手,解释道: “但原则在院长那里,如果她同意,是可以与外界通信的。” “届时,我也可以主动写信询问。” 阿水收回目光,思索了片刻后,看向闻潮生道: “程峰留下,你自己去王城……或者,让小七陪你一起去,他也在王城住过许久,对于那里一定熟悉。” 接着,她又想到了另一件事,拿起了桌上的信件,对着程峰询问道: “这一封信,能不能帮闻潮生跳脱王城城关的搜查?” 她仍然担心平山王一事会对闻潮生造成极大影响,发现闻潮生前往王城之后,提前将其扣押。 程峰有些无奈,道: “这倒是不行……要跳脱城关搜查,得让院长盖上书院的章印。” 见阿水冷冷看着她,程峰面色有些不自然的僵滞,只还是道: “那我再……问问院长。” 他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当初离开阑干阁的时候,院长帮了大忙,他知晓自己怕是此生未有报答院长恩情的机会了,本来自己在苦海县自生自灭便好,可如今又给书院添了麻烦,扰了院长清净,心里的愧疚感愈重。 而他也知晓,城关处的那些将士绝不会因为平山王的事为难闻潮生,毕竟,平山王原本目的就是要将刘金时的秘密传回王城,但程峰与平山王信诺保密,绝不能将这件事说出口给任何人,因此也只能配合阿水,消除她的忧虑。 程峰将信留下,人离开了这里,闻潮生沉默了片刻后,对着还在思索的阿水道: “小七不能跟我去,他得留下。” “这个人是我们目前与白龙卫最靠得住的通信者,未来你能否前来王城,或是有其他更好的安排,离不开他的帮忙。” 阿水斜视闻潮生,眸中存疑,似乎在计较闻潮生能不能一个人行这么远的路,路上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闻潮生被她这眼神看得莞尔笑道: “我走官道,怎么也不可能迷路,若是担心路上遇着些其他什么麻烦,可以让小七找一名白龙卫与我同去王城……但小七本人一定得留下,白龙卫中同样是鱼龙混杂,他与朱白玉关系不一般,我也只信他。” 阿水抿唇沉默一会儿,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嗯,好。” 她态度稍缓,喝了一会儿酒,又打破院子里的寂静,问道: “晚上吃什么?” 还在揣摩程峰与书院院长之间关系的闻潮生回神,望着阿水讶异一笑: “你要给我做饭?” 阿水仔细盯着闻潮生许久,仿佛要从他的脸上盯出花,她心里想着,这样一个聪明的人,为何会误解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于是决定继续主动出击: “我要吃红烧肉。” 闻潮生脸上的讶异转变为了惊异: “……你看一遍就学会了?” “没想到,你在厨艺上竟还有些天赋。” 阿水被他的夸赞竟然弄得忐忑起来,但见着闻潮生眼底发自内心的惊讶神色,一时间也不再继续解释了,短暂沉默后,她说道: “你去买菜,我试试看。” ps:字数略少,晚安! 第179章 绝尘(第一卷完) 王城的冬天确实要远远暖和于齐国的大部分地域,在许多地方尚且天寒地冻之时,这里好似已经提前因为一场新出的艳阳而进入了春天。 偌大的书院中,不见丝毫读书声,王城户部的总管薛敬之收到了齐王诏命,清晨鸡鸣未响之时,他便早早地起床,眼角已然带着鱼尾纹的妻子服侍他穿衣洗漱之后,他便一人带着一大堆卷宗上了马车,沿着车道向府东离开了。 那是阑干阁的方向,是王城最为庄严神圣之地,这里弥漫着的肃穆气息,要甚过那座要比苦海县更大的王宫。 薛敬之坐在马车之中,细细又审查了一遍卷宗的内容,确认上面没有出现差错,即便这样的审查已经让他有些疲倦与枯燥。 人在重复做一件没有激情的事情时,往往很快会厌倦,薛敬之即是如此,在此之前,这份卷宗中的每一个字,他已经细细查看不下十遍了。 他之所以如此慎重与小心,是因为卷宗上的内容关乎未来二三月后的四国会武,关乎到齐国王族与参天殿的颜面,稍有差池,他头顶的官纱帽就没了,更严重者,甚至会波及自己与自己家人的性命。 所以一点差池,一线差池都不可以有。 马车很快便来到了书院门口,在百步之外,薛敬之便已经令马车停顿,自己则是抱着一大堆卷宗下了车,他平日里被公事缠身,莫说修行,便是锻炼也极少,臃肿的身材抖动,这百步路跑得他一身大汗,气喘吁吁,至于门口,与那守门人说了来意,拿出了自己的官印,这才被放入其间。 薛敬之在齐国的官位不小,手握重权,话语的分量很重,但此时此刻,他的身上却完全没有丝毫的傲慢,路上偶尔遇到穿着书生服饰的人,也是颔首微笑,一副和善面孔。 并非因为这些书院的书生多么高贵,事实上,书院曾出过许多学子进入齐国官场,不少还是他的下属,整日里看着他的脸色行事,但眼下这里是阑干阁,是齐国最为神圣庄严的地方之一,莫说是他,便是一些王族来了,也得夹着尾巴,不敢丝毫放肆。 他一路来到了院长杜池鱼常住的小阁楼,路上见着了一名从那里匆匆离开的信使,二人平日里没有交集,简单的对视一眼后,便擦身而过,随着薛敬之来到了小阁楼下,对着好似没有人的二层楼认真鞠了一躬,朗声开口道: “户部薛敬之,前来求见。” 他耐心在原地等待了一会儿,被阳光漫散开来的二楼传来了一道声音: “进来。” 薛敬之竖起耳朵,认真回味了一下,确认这声音不是自己的幻觉,于是才大步流星地走入了其中。 来到了阁楼的二楼处,薛敬之见到了盘坐于木制茶几旁的院长,对方在阅读着信,窗外的阳光穿过她眼睑上的睫毛,落于怀中,为杜池鱼平静的气质装点了几分光洁,薛敬之将怀里的卷宗放于地上,对院长行礼之后也没有开口叨扰,便乖乖坐在了一旁。 “找我什么事?” 杜池鱼见他沉默,头也不抬地问道,随着她发话,薛敬之这才忙不迭地拿起卷宗,一份一份十分整齐地放置于桌面上,一边讲述着关于会武时各个会场的详细布置,取景,参与人员等等…… 他几乎将卷宗上的内容背了下来,描述时行云流水,起初的时候尚且还有些紧张,慢慢愈发熟练、胸有成竹起来,而面对他的描述,杜池鱼并未抬头,依然盯着手中的信纸。 直到他滔滔不绝,将面前卷宗里所有的内容挨着挨着复述一遍之后,才小心翼翼地看着杜池鱼道: “……院长以为,这些陈设尚有哪些不足,还需改进?” 杜池鱼眉头一挑,淡淡道:“很好。” 薛敬之心下一喜:“很好?” 院长眸子微抬,看了他一眼道: “你且将书院印章取来,在那边儿的书架上。” 薛敬之心头愈发欢喜,觉得自己这次是真的做的不错,竟能得到院长的认可,未来怕是有机会再往上走,立刻去取来了印章,然后把卷宗总纲翻出来,正欲递给院长时,却见她拿着印章轻轻在信的背面摁下。 薛敬之脸上的笑容忽地一僵,随后他有些忐忑地提醒院长道: “院长,院长……这布置……” 杜池鱼这才抬头看他,二人对视了短暂的片刻后,杜池鱼毫不犹豫地也给他递来的卷宗总纲盖上了章印,她的动作毫不犹豫,毫不拖泥带水,以至于让薛敬之在心中开始担忧,杜池鱼是不是根本没有听他说什么。 但他犹豫了片刻后,还是决定不去询问这件事,无论如何他是拿到院长的章印了,后面的流程便会好走很多,若是自己多嘴几句,惹恼了面前这位德高望重的院长,他定是吃不了兜着走。 随着薛敬之离开之后,杜池鱼起身,缓缓踱步来到了书架面前,目光在上面的典籍寻觅许久,最终从中抽出了一本,拿到了书桌面前,自己研墨,徐徐抄录起来…… … 苦海县的凛风狂刮,仿佛要将人的肺腑直接吹穿,狗爷离去之后,闻潮生每日更加清闲,除了练功、吃饭之外,他去了吕知命的院中几次,站在那株枇杷树下,感慨良久。 严格来讲,他修行的起点便是始于这棵树。 闻潮生知道吕知命喜欢用茶水浇灌这棵树,于是在吕知命一家离开之后,他也每日泡着茶,自己喝半壶,给树浇半壶。 随着书院的信章送到以后,闻潮生又去找了淳穹,后者见到了书院章信,总算彻底信了闻潮生,开始将‘练字’提上了自己的日程。 接着,闻潮生又挨个拜访了七杀堂、司小红与张猎户,他在苦海县里没认识多少人,这些都需要挨个见一遍。 司小红仍是每日沉浸于音律之中,生活简单但并不乏味,只是少女的琴声里,多了一些忧愁与欣喜。 至于张猎户,闻潮生再见他时,他已彻底白头了,形容也苍老了许多,身材消瘦,完全看不出这就是那个当年打虎之人。 他仍然坚持要等到这个冬雪过去再搬回苦海县,闻潮生没有劝他,只说自己找到了张长弓的消息,要去王城一趟,届时会帮忙调查,未来能几时回来也说不准。 张猎户跟闻潮生喝了一碗酒,他仍旧是沉默寡言,最后闻潮生离开的时候,他说了句‘保重’。 最后,闻潮生临走时告诉程峰,让他每日帮忙去吕先生的院子里,用温热的茶水浇一次那枇杷树,程峰没有询问缘由,只是答应。 淳穹私人为闻潮生提供了一匹快马,而阿水送闻潮生出北门时,从袖兜里摸出了十两银子,递给了闻潮生,后者本不想收,叫她留着喝酒,阿水犹豫片刻,告诉闻潮生了一个秘密,那便是她如今兜里存款不少。 这些钱是当初她私下找七爷拿到的,先前忘川的刺客们死于院中,留了些能用的刀兵,没全被吕夫人一袖毁去,部分兵器锻造得还算不错,七爷有路子,尸体处理后,刀兵便弄到广寒城里去找卖家,换来的银子他与阿水五五分账。 闻潮生听到这话之后,忽然觉得自己是这天下第一傻的傻缺,他难受地注视着阿水许久,还是凑近些,用一种不太自信的语气问道: “那要不……你把那剩下十两银子也给我?” 阿水眉旁的发丝随着寒风而起,几缕夹杂着她身上独有的气味往闻潮生脸上飘,面对闻潮生的索要,阿水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回道: “剩下十两……等我去了王城再给你。” 闻潮生身子一怔,随后苦恼地揉了揉自己头: “那你可得快些,慢了我指不定得饿死,毕竟我不是程峰,在阑干阁的食堂里用膳是要掏钱的。” 说完这话,闻潮生又觉得不好,语重心长地补充道: “但也不用太快,我命硬,毕竟当初在县外吃泥鳅青蛙都撑了这么长时间,而且听程峰说,书院有座很大很阔的后山,有条极长极清的小河,大不了我去河里捞鱼……” 似乎是觉得闻潮生话太密了,阿水听得眉头直皱,但后来又被北风吹得慢慢舒展开来,她偏过脸去,说道: “晓得了。” 闻潮生上马,走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看远处的程峰,又看了看离得很近的阿水,笑着对阿水说道: “……阿水,那晚你的红烧肉烧得很不错。” “看来你很适合做饭,以后有机会的话,我再教你做其他的菜系。” 阿水闻言一怔,随后便见着闻潮生扬鞭策马,绝尘而去,她注目闻潮生的背影彻底消失于风中,嘴角不可寻地微微扬起,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回了句: “好。” … ps:今天就一更,这章3000字,第一卷也到此彻底结束了。 预想20万字写完第一卷,结果水了快40完,还行,照这个水法,这本书200万字有望(得意) 可能对于常年写仙侠的大佬们来说,200万字才是刚刚起步,不过我不喜欢写动辄五六百万字的大长篇,精力不允许,较之于诡舍,这本书有更为明确的目标与主线,希望可以从中获得成长与收获。 碎碎念一句,当初那么多人不让我在诡舍里写感情线,我偏要写,看,现在不是学会了? 我不写,我怎么会呢? 好多人问,你怎么不开诡舍2,怎么不接着写,你开诡舍2必然百万在读,再创辉煌bb……我可以在这里很负责任地回应一句,我如果今年直接开诡舍世界观的第二部小说,我会扑的一塌糊涂,我会毁了这个世界观的人物和角色,我会毁了读者对于诡舍的热爱,对于我的信任。 为什么?因为我的能力已经不足以支撑我去扩写这个世界观了,诡舍这本书暴露了我太多的写作缺陷,我需要重新学习,重新提升自己。 所以,才有了天不应这本书。 夜来在番茄写到现在,一子哥、诡舍、天不应三本书,是三种完全不同的写作风格,老书粉肯定能看出来。 之所以冒着这么大风险从悬疑跳到仙侠武侠来,原因也很简单,夜来认为舒适圈会杀死作家。 我还年轻,我还有好多故事想写……仙侠、都市、科幻、还有一本病得很重的故事,我不想太早溺毙于自己的舒适圈中,所以我才像一只囚笼里的困兽在挣扎着,企图跳脱出来。 这个过程很难,但是我应该去试试,万一扑在了半途上,日后回想起来也算一桩心安理得的安慰——我努力过了,但是我失败了,我就是个废物,所以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 毕竟,年轻是一切的资本。 晚安! 第180章 你好,院长。 少年一骑绝尘去,杨柳春风马蹄疾。 闻潮生没在路上遇着春风,唯有扑面而来的雪风,也没有在官道上看到杨柳,一些能抵抗住这冰冷寒冬的野枝野草倒是盛开得茂盛,他道别阿水的时候,除了淡淡的离愁之外,觉得自己潇洒的模样该是给阿水留下一点深刻的印象。 作为一名江湖人,道别时,就该有这样一种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的豪迈。 毕竟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那什么人,闻潮生对于诗词研究的固然不是很透彻,但也从李白这位人尽皆知的诗人身上学到了一点豪情壮志的精髓,不过也只有一点点,因为当他远离了阿水的注视后,满腔豪迈澎湃的闻潮生忽然发现了一件极为严重且严肃的事,那便是他不会骑马,也完全没有任何骑马的经验,于是,这份豪迈与壮阔顷时间便成了惊恐和心凉。 一鞭子下去,马的确是跑起来了,但这马可能被凄厉的冬风冻得厉害,跑得是越来越快,在宽阔的官道上活活拉出了一条褐色的残影,闻潮生再想要拉缰绳时,才终于从这条野性无比的缰绳上深刻体会到何谓脱缰的马。 当他几乎感觉到自己快要被扑面而来的烈风削成人片时,胯下的马儿才终于因为疲惫而停下,此时它身上兴奋的劲儿彻底过去,终于意识到了背上还有一个人在一直拉绳。 从苦海县到王城,要经过三州四城,这固然是一段极远的距离,这时,闻潮生才认识到,淳穹给他的这匹马儿有多厉害,它不但能跑,而且还会自己找吃的,不需要闻潮生专门从自己寒酸的十两银子中苛扣出一些,为它买草料。 十两银子,在苦海县里确实算得上充裕,可一旦出了苦海县,闻潮生才明白这钱多么微薄,他甚至不敢买些肉食来吃,生怕还没走到书院,身上的积蓄便就此告罄。 终于来到了那座宛如巨兽一般矗立的繁华都城,饶是闻潮生前世见惯了高楼大厦与热情洋溢的城市,却也被这熙熙攘攘出入的人群狠狠震撼了一次。 王城虽与苦海县一样皆是四道城门,可城门外的大道却比苦海县的那条道宽阔了不止十倍。 即便如此,进入这座巨城接受检查的时候,依然要排队。 王城中允许携带刀兵箭羽,主要查的是来人的身份信息,轮到闻潮生的时候,他拿出了手里的信件,对着那名守卫低声道: “书院的章印。” 那名守卫看上去颇为年轻,约莫二十上下,听到‘书院’二字,先是一怔,随后他认真查看了一番闻潮生手里的信件,拿着这信又去给城楼上喝茶的长官看了一眼,确认无误后,这才免除了对闻潮生的搜索,放他直接通行。 进入王城之后,街上行人来来往往,交谈之声不绝于耳,闻潮生有一种乡巴佬初时进城的忐忑感,他甚至不如身边的那匹马放松惬意,由于跟平山王结下过梁子,闻潮生不敢暂停片刻,如今他不了解王城具体情况,不晓得朱白玉的信是否已经送到了玉龙府的手中,也不知道书院的院长拿到了另一封信后,是否会选择隐瞒……总之,平山王随时可能会找他的麻烦。 于是闻潮生第一时间问路去找到了淳穹家所住的府邸,按照淳穹的要求,把这匹苦海县跟随来的老马送回了他的家里,接着又独自前往了书院。 或许是因为他这些日子风尘仆仆,没有好好打理自己,路上偶尔擦身经过的行人会对着他指指点点,眼神里满是嫌弃与取笑,闻潮生即便没有阿水那双灵便的耳朵,也大概能猜到这些人是在嘲讽他的穷苦与肮脏。 闻潮生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相比于书院来考核他的那三人的傲慢与偏见,这些王城人士的轻微讥讽甚至都谈得上友善。 来到了书院,隔着老远闻潮生便因为自己邋遢的形容而被书院的守门人警告,他对着守门人扬了扬自己手中的信,高声说道: “二位,我有书院的章印。” 那两名书院的守门人一听这话,写满嫌弃的脸上神色忽地一滞,有些难以置信地彼此对视一眼,生怕是他们方才听错,随着闻潮生来到了近前,将信递上时,两名守门人多少有些犹豫,似乎觉得这封信经由闻潮生这般邋遢的人之手,肯定也极为肮脏,但若是上面真的有书院的章印,他们不接,便是对书院的大不敬。 最后,右边儿的那名守门人稍微缓和了语气,对着闻潮生道: “你打开它,然后翻出书院的章印,给我们看看就行。” 闻潮生倒是没说什么,轻轻翻开了信件,二人仔细一看,上边儿还真是书院的章印,吓得二人立刻微微躬身,为闻潮生让开了一条路,态度与先前相比可谓天壤之别。 就这样,闻潮生按照这两名守门人的描述,一路来到了院长所在的小阁楼,此地周围静谧异常,一个人影都看不见,闻潮生来到了阁楼下,犹豫了片刻,还是直接推门而入,上了二楼。 两个守门人告诉他,院长会常常在二楼读书,如果不在,他可以在门外等候。 而随着闻潮生来到了二楼之后,发现阳光照耀的房间并没有关门,院长静静背朝阳光盘坐,金色的光芒似乎在她的发丝间犹如泉水流转,与她相见的那一刻,原本还有些忐忑与紧张的闻潮生,忽然平静了下来,心中原本准备的客套话也全部消融。 他对着院长笑了笑,说了句: “您好,院长。” ps:还有一更,放心,不会写1000明天补1000,一次性更完。 第181章 他们该死 闻潮生知道,他在打量院长的时候,院长也在打量他。 与院长所处的光明位置相比,闻潮生无论是站位还是穿着,都显得有些阴暗,甚至他觉得连自己的过去也挺阴暗——他好不容易在苦海县拿到了县民的身份,在心底里告诉自己要做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县民,然后他就开始杀人。 但闻潮生的内心并没有什么愧疚感,因为这些人也要杀他。 漫长的对视之后,院长开口时问的却是关于程峰的事: “前些日子,我遣人送了几本书给程峰,他有没有收到?” 院长声音很好,语速很好,语气很好,听她讲话有一种徐徐道来的感觉,仿佛被微风吹过面颊,很舒服。 闻潮生回忆起来,如实讲道: “程峰从阑干阁回去之后,烧毁了家中所有的书籍,只留下了一本汪盛海先生的《治国论》,不过先前我去找他的时候,的确见他手中多了几本新书,看得津津有味。” 院长微微一笑,似乎见到了程峰读书的模样,而后才对着闻潮生招了招手,让他进屋。 “你会用剑?” 闻潮生小心地靠着侧滑式的木门盘坐,未曾侵犯院长身遭阳光一厘,他没想到院长第一个问题会是这个,犹豫再三后,还是回答道: “从前受过高人指点,略懂一点。” 院长道: “你没有修为,全凭剑意杀人,绝非略懂。” 闻潮生摇头,他见过吕知命少时参剑时身遭的漫天雪,知道自己远远比不上吕知命,离真正的剑道还差得远,不敢丝毫骄傲。 “真是略懂。” 院长微微一笑: “很好。” 闻潮生怔住: “很好?哪里好?” 院长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又说道: “我要看你的剑。” 闻潮生面色微微一滞: “在这里?” 院长: “对。” 闻潮生不语,一片小雪飘过,轻轻落于院长与他之间,最后无声无息融于那片炽烈的阳光中。 见到了这片雪,院长赞道: “好剑。” “不过,光靠这样的剑还不够。” 闻潮生好奇: “不够什么?” 院长双掌轻轻放于双膝之上: “不够杀死邹枸他们三人。” “所以,当时有人帮你?” 提起了那场血仇,闻潮生的眸子难免变得阴翳了不少,狗爷的死对他的冲击极大,也是闻潮生第一次凭借着凡人之躯与修行者正面一战。 “院长要听实话?” 妇人的脸上并没有出现愠怒或是其他不好的神色,平静地顺着闻潮生的话往下说: “你既然这么讲了,一定是准备好要说真话,所以,不妨说来听听看。” 闻潮生这时候,也开始察觉到面前这位妇人的不简单,他无法从妇人那里读到任何关于她的情绪,唯有方才提起程峰读书时,妇人露出了会心笑容。 哪怕是一潭死水,被微风吹拂的时候也会有涟漪,而妇人对于三人的死不发表任何意见,没有露出丝毫愠怒和问责的意图,如此无非两种情况。 第一种,院长极为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 第二种,院长真的完全不在意这三人。 不过到底是关乎书院的颜面,闻潮生虽然对于三人与书院的印象都不好,可也不会贴脸开大,他将自己心里对于三人与书院的辱骂词汇吃干抹净,然后才说道: “并没有人帮我,他们三人都是被我杀死的。” 他详细地复述了三人的死法,但隐去了自己学过不老泉的事。 院长听完之后,居然说了一句‘死的不冤’。 这反而让闻潮生有些不理解了。 院长似乎看出了闻潮生的疑惑,问道: “你不理解?” 闻潮生点头: “我不理解。” 院长徐徐道: “那我讲给你听。” “这件事情无关恩怨,我以为,邹枸三人是书院教书多年的先生,虽然他们天分不好,但在书院中别无他事,除了修行便是修行,三名浸淫龙吟境多年的修士,无论因为什么原因死于一名没有修为的普通剑客的手中,那就是该死。” 闻潮生这下才懂了院长的想法,而后便又问道: “所以您不追究这件事情?” 院长看着闻潮生,回道: “这件事可大可小,追究不追究,得看你自己了。” 闻潮生沉默片刻,双手抱拳对着院长道: “请院长明示。” 院长轻轻抬起一指: “这件事,稍后再与你讲,现在,我要问的问题问完了,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 望着被阳光笼罩的院长,闻潮生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语言,问出了先前托程峰寄出的那封信的下落。 院长轻轻从袖间一摸,那封信便轻轻滑至了闻潮生面前。 “你找到的信,当然由你亲自去送。” 望着面前的信,闻潮生犹豫片刻,还是默默将信收捡好,接着他抬头,目光深邃而锋利,对着院长道: “院长,我的第二个问题或有些犀利。” 妇人: “但说无妨。” 闻潮生缓声开口,声音在房间里回荡,却有一种难言的震动感: “……我此来王城,是否是您们一手策划好的?” ps:晚安!这几天肩周炎犯了,后背痛的厉害,可能有时候缺斤少两,抱歉抱歉。 第182章 思过崖 从苦海县到王城这段路上,闻潮生足足奔波了十四日,这十四日他想了很多事,将先前苦海县的事情翻来覆去地想,越想越觉得程峰这人不对劲,藏得极深,但有时他又觉得说不通,倘若程峰真的有那么多关系在身上,当初又怎会被一群县城里的混混欺负成那副模样? 而如今,随着闻潮生来到了阑干阁,他终于可以当着院长的面,问出这个心中的疑惑。 院长花白的头发随着窗棂泄入的微风轻轻起伏,她的回复格外简洁: “你很聪明,但我不认识你。” 顿了顿,院长补充道: “我们没有人认识你。” 这句话言简意赅,看似答非所问,实则已经告诉了闻潮生他要的答案,闻潮生也的确听懂了院长在说什么,他的头微微垂下,看向了院长面前的一片阳光。 “所以,苦海县发生的一切真的是一场阴谋。” “只不过,如今来王城的人不该是我,而是另一个人。” “难道……是程峰?” 他自言自语,但很快,又否定了这个答案。 无数的念头在他脑海之中飞驰,又被他一一否定,纵然眼前迷雾重重,闻潮生仍是在这极短的时间里想明白了一件事,他的眼神重新清澈,对着院长道: “所以,原本来书院的该是淳穹,而不是我。” 院长摇头,缓声道: “不对。” “原来该来书院的就是你,所以你才来了。” 闻潮生一怔,随后才明白院长的言外之意,失笑道: “儒家不是信「人道」么,难道也信「冥冥之中」?” 院长道: “那不叫「冥冥之中」,我只是认为这个世上没有巧合,你所看见的一切巧合,本质上都是必然会发生的事。” 闻潮生注视着院长,他想,书院里大概没有任何一名书生或是先生敢像他这样,毫无敬畏之心,毫无尊卑之感,如同看普通人一样看着面前的院长。 “听您这说法,大概是不打算杀我了,那我得问您很多问题。” 院长笑道: “除了风城与平山王。” 闻潮生心头咯噔一下,久违的心凉感浮现胸膛,他发现自己好像被看穿了,但聊想起自己托程峰寄给院长的那封刘金时留下的「线索」,似乎被看穿也不是什么很难的事,心中的忐忑又渐渐平复下来。 “那我就只有两个问题了。” “讲讲看。” “我能不能写信回苦海县寄给程峰?” “可以,但一月只能寄一次。” “多谢院长……第二个问题是,我想见见兵部的官员霍雨昕,最好是能一起吃顿饭,院长这里有路子么?” 妇人淡淡道: “你可以自己在书院里找找路子,如果你能从思过崖中活着出来的话。” 闻潮生愕然抬首: “思过崖?” 妇人平静地注视他道: “你杀了书院三名教书先生,这是有损书院颜面的大事,之所以你现在还能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与我说话,是因为你如今也是书院的人。” “不过,想要彻底把这件事情压过去,你得服众。” 闻潮生眉头一蹙: “如何服众?” 院长道: “我会将你在思过崖中关上一个月,届时,书院里所有不服的书生都会来找你,他们之中的不少受过邹枸三人教诲,打服他们,待你出思过崖时,这件事情便不再会有任何人追究。” 闻潮生想了想,问道: “只是这样?” 院长瞟了他一眼,兀自徐徐起身,来到了茶几旁,为自己倒上了一杯茶,然后又给闻潮生倒了一杯,这样的举动难免让闻潮生觉得讶异,料想自己并不是什么达官显贵,这阑干阁的院长竟然会为自己斟茶,一时间难免受宠若惊。 院长喝下一杯茶后,说道: “你觉得这很简单?” “我告诉你,这一点儿也不简单,因为这些学生之中的许多人天赋异禀,长年累月的寒窗苦读造就了他们对于事物的专注力,所以他们修行一般都不会差,更何况阑干阁中典籍众多,无数前人经验引路,阁内光是龙吟境及以上的修士便有足足三千余,占了整个齐国龙吟境修士数目的一半以上。” 闻潮生脸上仅有的一丝笑容消失了,他忽然开始觉得,外面的阳光一点也不阳光,反倒有些阴暗森冷。 “会有比邹枸更厉害的学子么?” 院长浅浅抿了一口茶: “很多……不过好消息是,这些人来找你的可能性不大。” “至于通幽境的那些学生,更不会来。” “但是即便这样,也够你喝上一壶。” 闻潮生望着眼前杯中的茶,始终没有动手,沉默许久后才道: “那……我能否杀人?” 院长摇头。 “他们可以杀你,但你不能杀他们。” 闻潮生: “听上去很不公平。” 院长: “在你从思过崖出来之前,没有资格在书院里谈公平。” 闻潮生抿了抿嘴,小心地端起了面前桌上的那杯茶,喝下了小半杯,与吕知命家中常泡的茶相比,书院这茶少了很多人情味,明明是热茶,他却能从里面品出冷清。 “可是院长,我会的都是杀人术。” 院长微微摇头,似笑非笑道: “你自己想办法。” 她言罢,从袖中摸出了一块木牌,递给了闻潮生。 “房间与生活必需品已为你安顿好,回去洗洗吧,洗完了再来找我,等你写完了信,便去思过崖思过,每日会有专门的人来为你送食物与水。” “如果一个月后你没死,我会帮你彻底平息邹枸三人的后事。” ps:还有一更。 第183章 罪 书院,顾名思义,这里该是读书的地方,但闻潮生没想到,他进入书院的第一件事,便是打架。 跟所有那些不服他的书生打架。 如果这不是书院的院长亲口所述,闻潮生只会觉得这些人该是疯了。 因为细雪本身太过显眼,将这柄剑带出苦海县,路上遇到识货之人,很可能会引来麻烦,甚至招来忘川的觊觎,闻潮生如今不想节外生枝,便将细雪留在苦海县内,柴刀碎裂后也没有再买。 他只带了那根杀死邹枸的笔。 闻潮生泡在了院中的澡盆里,在一片蒸腾的热气中渐渐放松下来,闭目卸下这些日子以来的疲惫,想着之后一个月的事。 院长的意思已经讲述得极为清楚明白了,因为走的是程峰这层关系,所以院长可以出手保他,但前提是他有被保护的价值。 接下来的一个月,他查不了平山王的事,查不了张长弓的事,他会不停地与人战斗、战斗、还是战斗…… 闻潮生轻轻揉捏着自己的睛明穴,思索着与院长的对话,企图从中撬出一些什么讯息来。 先前他提问的时候,院长的态度已经说明了她知道风城发生的事情,可她并不愿意拿出来讲,而她对同样知道这件事的闻潮生的态度又让他觉得费解,按理说这么大的事,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可院长虽然不愿意讲述风城的事,却也没有要杀死他的意图。 闻潮生越想越觉得思绪混乱,疲惫不堪,索性就暂且放空了自己的大脑,开始运转不老泉,一边滋养自己的躯体,一边继续修行。 自从上次濒死时激发了不老泉的功效后,闻潮生像是打通了一些桎梏,他开始能渐渐感受到流淌在自己经脉中的那些属于生命最本源的力量了。 按照北海道人的说法,这些力量与穴窍的力量本质上没有多少差别,都是人身上未被发掘的潜力,只不过不老泉更偏重于修身养气,对于战斗的帮助没有那么明显,但若是未来他能修至大成,这股力量也决不可小觑。 水能载人,亦能覆人,载的是己,覆的是敌。 不知过去了多久,闻潮生恍然回神时,才发现天竟然黑了,木桶中的热水也早已冷却,好在王城并不算冷,他从水中起身,快速擦拭了自己的身体,这才匆匆来到了院长所住的阁楼。 时间正好合适,闻潮生蹭到了一顿饭。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是由程峰介绍而来,院长似乎对他格外包容,吃完饭后,闻潮生便写了寄回去的信,说是寄给程峰,实则寄给阿水,院长也未查看闻潮生到底写的什么,仿佛对此毫不关心,临走时,闻潮生见到了院长桌案上两本书籍,便好奇询问道: “院长,您也喜欢练字?” 杜池鱼说道: “不喜欢。” “那只是抄给程峰的书。” 闻潮生微微一怔,随后眸子里的好奇更甚,问询道: “我能看看么?” 杜池鱼将抄写的那本书递给了闻潮生,后者翻看的时候,听杜池鱼说道: “这些都是程峰喜欢看的书,书院的书籍原录皆存于阑干阁内,不允许带出,上次他与我提过一嘴,我便抄了几本给他。” 闻潮生感慨道: “您还真是对他格外得好,难怪他对您那般信任。” 杜池鱼微微一笑,声音平静中带着一丝几乎无法被觉察的骄傲: “我就这么一个关门弟子,理应对他好些。” 顿了顿,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或是有什么心结,偏头对着还在看书的闻潮生极为认真地道: “关在门外……也算关门弟子,对吧?” 闻潮生缓缓将书合上,还给了杜池鱼,他没有回答杜池鱼的问题,因为程峰是她的学生,不是他的,所以这个问题他不需要回答。 “他人还可以,除了死板些。” 杜池鱼抬眸看着他: “你呢,你觉得自己要更为圆滑么?” 闻潮生想了想: “若是我足够圆滑,便能忍辱负重,不会为了狗爷杀死邹枸三人,但我确实又要比程峰圆滑一些,他要做真君子,我做不得。” 杜池鱼静静聆听着闻潮生的讲述,而后挥了挥手: “去吧。” 闻潮生已然换上了书院学生特制的墨衫,他从前从未衣装过自己,如今洗漱后扎上发髻,换上了一袭暗青色墨衫,身上竟是真多了几分儒生的优雅,按照路上一些同门的指引,闻潮生绕过了重重阁楼,一路踩着石阶入了后山,最终进入了思过崖。 思过崖在一座独立的峰顶,与外界仅一条云间吊桥相连,人走在上面时摇摇晃晃,两边没有任何扶手阻拦,稍不注意,便会摔落谷底,粉身碎骨。 闻潮生没有修行过任何身法,所以他几乎是爬过去的,反正也没人看见,直至他进入思过崖内,才看见这其中竟然还有一人,正背对着他,面壁而坐,头颅微微低垂。 让闻潮生有些毛骨悚然的是,这人面前的石壁上,竟然密密麻麻写满了暗褐色的「罪」字! ps:晚安!早点休息! 第184章 五两银子 思过崖里头一共七个平台,左三右四,宛如连环,每个平台周遭皆是山峰石壁隔成的青墙,藤蔓枝叶缠绕其间。 而此刻虽是星辉月明,再加上思过崖头顶完全没有任何东西遮掩,所以看得还是比较清晰,但无论如何也抹不去夜幕笼罩下的阴翳,望见那满壁的血字,闻潮生心头多少觉得森然。 迟疑了片刻,他没有去打搅此人,而是选择了绕开他,兀自远远去到了右侧的第一个平台上。 思过崖中,仅有他与那名面壁垂首而坐的人,星月之下,虫鸣入耳,闻潮生在一棵不知名的青树下盘腿而坐,闭目运转「不老泉」,不知过去多久,他斜对面远处百步开外的那名垂首书生忽地挺直了胸膛,凝视着这满是「血罪」的石壁许久,将手指伸到了嘴中,而后便又开始在石壁上写了起来…… … 淅淅长风在清晨天亮之时从遥远的南方往北回吹,苦寒在路上尽洒之后,到了王城便只剩下了温柔与疲倦,在它的轻抚下,王城的人从美妙的睡梦中苏醒,而那些书院里的书生,也听到了这风中带回来的、关于邹枸三人被杀害的消息。 他们并不知道纷争的具体起因,只知道杀害邹枸三名教书先生的那人现在正在思过崖中,只知道他叫闻潮生,来自于一座边陲小县。 所有在书院里修行的书生都知道,只有书院里的学生才能进思过崖,这人既然被派遣到了思过崖中忏悔,也便证明了书院已经将其收录成为了学生。 阑干阁死了三名先生本该是件天大的事,但如果是被自己的学生所杀,似乎这件事又不那么大了。 究其缘由,金贵的不是那三名先生的性命,而是阑干阁的颜面。 不过,比起邹枸三人的生死,这些书生显然更为在意另一件事,那便是闻潮生在不属于阑干阁招生的时间成为了阑干阁的学生。 自从阑干阁建立的数百年来,几乎所有的书生全是参与会试进来的,鲜有特招的学子,而那些记录在册的特招生,个个皆是天赋异禀之人,在修行一途上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年纪轻轻便建树非凡,出生家世亦是显赫。 闻潮生似乎还是首例从偏远地区特招进入阑干阁的学生。 而且……还是杀了三名教书先生进来的。 这很难不让人多想。 诚如院长所说,能够考入阑干阁的学子,皆是人中龙凤,天之骄子,这些人大都心高气傲,表面和和气气,背地里却是暗自较劲。 他们之中大部分家境不错,从小不但有机会识字念书,还早早地接触了修行,便是如此,如今也才勉力迈入了龙吟境。 而闻潮生这种先天条件便不如他们的人,本该被他们狠狠踩在脚下,如今却似乎在修行一途上走在了他们的前面,这必然会引起许多人的猜疑和妒忌。 “书院录取的年纪是二十五以下,如此年轻便能以一敌三,连斩三名龙吟境的先生,这等天赋,怕是放眼四国修行之地,也算上佳了。” “可笑,依我看,怕不是有其他人出手,让这人捡了漏子,毕竟这三位先生可不是一般的龙吟境修士……” “哎,我听说,这人似乎是和那个程峰同一个地方出来的。” 提到了「程峰」二字,告示墙所在的广场上忽地鸦雀无声,众人心照不宣地闭上了嘴,似乎是什么不愉快的回忆被唤醒了。 就这样,广场的书生越聚越多,一传二,二传四,越传越离谱,到后来闻潮生便被传成了个十恶不赦的妖怪。 到了正午时分,书院中有一名书生提着食篮,前往了后山思过崖,他拨开人群,稳稳踏过了那座摇摇晃晃的吊桥,先是来到了那名面壁而坐的书生身旁,将食篮中的吃食默默放置于他的身旁,而后他又来到了闻潮生这里,从中端出了一碟素菜,拿出两个馒头,一壶水递给了闻潮生。 后者指着他的食篮说道: “里面还有一碟梅菜扣肉,为什么不拿出来?” 这名书生关上了食篮的盖子,对着闻潮生认真道: “一两银子。” 闻潮生先是一怔,随后眼睛渐渐眯成了一条缝,他凝视着面前的这名书生,说道: “一碟菜,你卖我一两银子,这么会黑,不怕院长知道了受罚?” 那名书生摇头: “院长不会知道这件事。” 闻潮生: “你怎么确定?” 他笑了起来: “因为你没法活着离开这儿。” 闻潮生拿着馒头咬了一口,细细咀嚼着。 “你认为我一定会死在思过崖中?” 送饭的书生回道: “此后的一月,会有很多书院里的师兄师姐过来找你,他们都可以杀死你,而你却不能杀他们。” “如果你受伤了,没有药物给你医治。” 闻潮生拿起竹筷夹了一根青菜放入嘴中,混着馒头细细咀嚼。 “我才来书院,就这么招恨?” 送饭书生席地而坐,娓娓道: “虽然你才来书院,可你杀了三名教书先生,恶名在书院里已经传开了……杀了你,既能证明自己的能力,还能帮三位先生报仇,是百利而无一害之事,如此简单的道理,你应该能想明白。” 闻潮生缓缓吞咽下去,说道: “我身上有五两银子,一两银子,两顿肉。” 送饭书生眉开眼笑: “成交。” 他将梅菜扣肉端出了食篮,闻潮生抛给他一两碎银,前者哈了口气,擦了擦,塞进了袖口中。 吃完之后,闻潮生盯着这名书生略带稚嫩的面庞,说道: “如果我活着出去,这五两银子,你得还给我。” 书生面色微滞,问道: “为何?” 闻潮生摇头: “没有为什么,你不还给我,我见你一次揍你一次,揍到你还。” “如果我死了,那钱归你。” 书生嘿嘿一笑,开始收拾地上的食篮,能从闻潮生这里赚走五两银子,他心情很好,而且他也绝不认为闻潮生能活着从思过崖走出去。 吃过了饭,外头的师兄师姐们怕是要进来了。 在他收拾的时候,闻潮生忽然询问了他的名字,这名书生说自己姓王,叫王鹿,而后闻潮生又指着远方对面石台的面壁者,问道: “他呢?” 王鹿回头看了一眼,微微摇头。 “他疯了,你最好别去招惹他。” “他叫什么名儿?” “徐一知。” 听到了这个名字,闻潮生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目送王鹿远去后,另一名青衫书生缓缓走来,腰间携一卷薄书,相比于闻潮生如同一条蛆一般从吊桥上爬过来,这些书生似是闲庭信步,来去格外自如。 到了面前时,这名书生一开口,竟是女儿声: “你就是那名杀了三位先生的闻潮生?” 闻潮生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眼,便是这种打量,让其已觉得极为不悦,秀气的眉毛重重皱起。 “我在问你话。” 她居高临下,如是说道。 闻潮生收回目光,闭上眼睛。 “是我。” “很好,我叫高敏。” “谁问你了?” 短短四字,似乎有着极为可怕的杀伤力,高敏袖中滑落了一把铁铸的戒尺,语气寒冷无比,带着浓郁煞气: “不需要你问,我只不过是认为,你有知道谁杀死你的权利!” … ps:今天一更,肩胛骨那儿痛得厉害,还要签名……能不能补看明天状态,晚安。 第185章 断臂 书院的书生表现很符合闻潮生对于书院的刻板印象,闻潮生望着眼前的高敏,沉默片刻后说道: “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能杀死我?” “我观你,好像还不如邹枸三人。” 高敏嘴角微扬,下巴也微扬,语气极为尖锐,极为不屑: “三位先生皆是龙吟上境,浸淫此境多年,一身学识与本事皆浩瀚非凡,而你一个全无修为之人,怎么可能对三位先生有丝毫威胁,天晓得你玩弄了什么下作手段或是踩了狗屎运捡了便宜……不过,你至少应该明白天下并非什么便宜都能捡,尤其是关于书院的便宜,如今这个便宜,便会要你的命!” 闻潮生平静道: “全无修为……当初邹枸三人也是这么认为的,可如今他们都因为自己的傲慢跟愚蠢死于我手。” “我观你牙尖嘴利,平日定是刁钻刻薄,无论你是男人女人,染上这种恶习,大家对你都会极为厌弃,再者这么多书生未来,你却第一个来,可见你急于求成,急于证明自己,想来你在书院中过得并不好,同门对你或是有所欺侮,要么是你实力孱弱,要么是你家境衰微,想要借我来展示你的价值。” 闻潮生愈说,便见高敏的脸上寒气愈重,他晓得自己只怕是猜得八九不离十,继续道: “另外,我还有一件事要告知于你,进来思过崖的时候,我答应院长不能残害你们性命,但这不代表我不会找寻其他方式来做出反击,否则你们一个一个来,书院几千号书生,我可挡不住。” 高敏铁尺攥在掌间,直至指节发白,她强忍着内心最后一丝冲动,冷笑道: “拿出你的武器,起来受死!” 闻潮生缓缓自袖间取出了那根笔。 指尖握住这根笔的时候,闻潮生有一种握住了整个世界的安全感。 笔很短,很钝,可他却觉得很长,很利。 杀死邹枸后,闻潮生终于悟出这个极为简单的道理,那便是剑意并非「技」,而是「道」,所以无论他劈再多次柴,练再多的字,杀再多的人,心若不至,亦是无用。 恰巧「永字八解」与「不老泉」、「鲸潜」都能磨练他的心境。 与当初情急之下跟无咎对剑时不同,闻潮生于生死之间持笔杀死邹枸的那一刻,才是他真正踏入修行的那一刻,曾经无数次劈柴寻找的感觉不曾出现,但在契机合适的时候,他便能精准使用出来,而那份契机,唯有在心中极静之时方能准确捕捉。 譬如此刻。 “我恨邹枸他们,但我也要感谢他们。” “杀了他们以后……我便会用剑了。” 闻潮生平静的声音在石台上回响,高敏忽觉危险,心头警铃大作,脚下步伐下意识地便后撤了半步,手中铁尺毫不犹豫对着眼前挥出,这铁尺并非凡器,乃高敏从自己家族中带出,有着开山碎石的威力,她此击直奔闻潮生头颅,铁尺带出的气浪竟有虎啸之声传响。 盘坐于地的闻潮生一个翻身,躲过了高敏这一击,而后他站起身子静静与高敏对视,双手拿捏着毛笔放于身前,指尖轻轻转动笔身。 方才他并未出手,只是杀意先至,被对方察觉,此刻闻潮生也才明白,为何许多杀手第一件事要学会的事便是隐藏自己。 一名修行者对于杀意感知十分敏锐,除非能做到阿水那样,出刀必见血,否则隐藏自己的杀意在对战之中很有必要。 高敏见到闻潮生如此悠闲地站在自己对面,想到了方才自己的慌乱模样,一时间恼怒浮上心头,心想自己即将步入龙吟,却在此刻被一名完全没有修为的人唬住,实在是不该。 远处,来路已被云雾彻底遮掩,思过崖外的人并不能看见里面发生了什么,闻潮生面对高敏的轻视与傲慢并无丝毫情绪,他再次告诫道: “想清楚了,再动手,后果自负。” 高敏冷笑,足尖一发力,身体化作迅捷的猎豹扑杀向闻潮生,掌间铁尺犹如锋利兵刃,直袭闻潮生的咽喉! 她动作本是极快,闻潮生甚至不太能看得清高敏掌间挥出的铁尺,但她的所有动作却全被闻潮生的「感觉」捕捉到了。 他后退半步,身子一斜,便轻松躲过了高敏的这一击,对方一击落空之后,没有丝毫停滞,几乎是瞬间转身,利用强大的腰跨力量击出了第二击。 但这一击只到一半,高敏面容间的冷冽与狰狞便化为了错愕与惊骇——她紧紧握住铁尺的手臂在转身挥动的瞬间,与她的身体失去了联系。 砰! 闻潮生一脚踹在了她的小腹处,高敏吃痛,身子倒扑,在地面上滚了几圈,接着她捂住自己断掉的右臂大声哀嚎起来。 “呃啊啊啊……!” 高敏努力运转真力去止血,额头因为疼痛渗出的汗珠将刘海彻底打湿,拧成了一团,她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死死盯着闻潮生。 属于她的那条握住铁尺的手臂,如今就在闻潮生的手里。 “明白了么,邹枸他们就是这么死的。” 闻潮生平静地看着她,另一只手中的毛笔上滴血不沾,而高敏此时大脑却是一片空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她压根儿没见到闻潮生出手,自己的手臂便被斩断了。 二人对视短暂时间,高敏脑海里的空白中渐渐挤出了一个可怖的念头,那便是她之所以无法感知到闻潮生的修为,不是因为闻潮生没有修为,而是闻潮生的修为超过了她太多,再加上刻意隐藏,所以她才无法察觉。 难不成……眼前的人是个通幽境的修士? 第186章 第二人 念及此处,高敏的面色愈发苍白,更是心如死灰,她与闻潮生年纪相差本不大,自己的家族虽然在王城中排不上号,但条件也绝对要比苦海县这样偏远且无人问津的穷困县城好太多,而她如今的修为与闻潮生差距竟然这样大,难道真是个难得一见的废柴? 与身体的伤势相比,精神上的冲击同样不可忽视,她呆滞在原地,血从她的指缝间汨汨而出,听闻潮生说道: “你现在去找医师的话,这条手臂兴许能接回去。” 高敏回神,却又听闻潮生笑道: “但我说了,必须得让你们付出一些惨痛的代价,否则你们一个接着一个来,没完没了,我可遭不住。” 听闻此言,她面色倏然变得极为煞白,心中的恐惧更甚。 自己……以后要成为一名独臂人了? 她嗫嚅着嘴唇,望向闻潮生的眼神发生变化,内心做着激烈的挣扎,心想着是不是要放下自己身为书院学子的骄傲与身段,恳求闻潮生将手臂还给她。 手臂,或是尊严? 没人会想要做一名残疾人,高敏也是如此,她在书院之中实力本就排不上号,如今失去了自己最惯用的右臂,日后便更没可能在书院里有所建树,想到了自己家中的状况,高敏竟是忽地咬紧牙关,起身跪在了地上,对着闻潮生连磕三个响头。 这狼狈的模样与她先前那副盛气凌人大相径庭,有种难言的荒谬。 “方才是我有眼无珠,还请师弟……将我的手臂还给我,我真的很需要它!” 高敏再抬头的时候,额头上全是泥土,难堪不已,闻潮生盯着高敏遍布血丝的双眼,问道: “有钱么?” 高敏表情先是一滞,随后立刻慌乱地用那只独臂颤抖着翻找衣兜,最后却什么也没翻出来,她这才想起自己的钱财存放在了自己的住处,于是立刻用几乎宣誓的语气向闻潮生保证,只要他把手臂还给她,回头她一定将自己的钱财尽数奉上。 闻潮生问她有多少,高敏说手里目前有一百五十余两。 望着她那双无比焦急的眸子,闻潮生沉吟片刻,将手臂抛回给了高敏,却留下了她的戒尺。 “戒尺留下,回头见了钱再还给你,出去后什么都别讲,听懂了?” 高敏看着那只陪伴了她二十三年的断臂失而复得,一时间竟然是鼻翼发酸,她不敢片刻停留,允诺后转身便跌跌撞撞地逃向了思过崖外,书院设立有专门为学生医治伤势的地方,断手断脚,只要时间不长,倒也能接回去,静养一两月后,即可恢复如常。 而在思过崖外的吊桥入口处围观等待的众人原本还嘈杂地议论着关于闻潮生的事,忽然云雾缭绕的那头出现了高敏身影,一人指着她叫道: “快看,高敏师妹出来了!” “哎……不对,她手臂怎么断了?!” “嘶,那闻潮生果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对待同门师姐,竟能下此毒手!” “……” 一些人带着落井下石的目光望着高敏,而另一些人则是义愤填膺,他们闭口不谈、甚至全然忘记,此行他们也是为了取闻潮生性命而来。 随着高敏下了吊桥,一群人立刻围拢过来询问,高敏一言不发,咬着薄唇焦急挤开了人群,跑向了书院的太医阁,再耽误一会儿,这手臂若是接不上,届时才是真的欲哭无泪了。 而高敏离开之后,在场云集的书生们似乎被那条断臂上淋漓的鲜血扎了眼睛,原本高涨的情绪忽地沉寂了不少,书院平日里倒是鼓励学子们寻常相互切磋,磨砺儒术技艺,但向来不准闹出人命,断手断脚这种事情也鲜有发生,若是无缘无故做得太过分,会受到严厉的处罚。 “没记错的话,高敏师妹好像已经快要进入龙吟境了,她这般狼狈地出来,看样子那闻潮生真不简单。” 一人如是说道。 “至少,龙吟境以下的师兄师姐们可以不必去了。” 另一名身材略显高大的儒生发表了与先前众人议论时完全背离的看法: “搞不好那叫做闻潮生的人,真是一人独战三位先生,倘若这样,怕是他一身修为快要抵临通幽了。” 人群中有人冷笑: “通幽又如何,我书院通幽境的师兄师姐可还少?” 高大儒生看向他,反问道: “可你问问这些师兄师姐,他们敢进思过崖么?” “你难道忘了,思过崖里除了一个闻潮生,还有一个徐一知。” 提到了「徐一知」,对方神情骤变,忽然缄默下来,抿唇不言了。 书院有个徐一知,疯疯癫癫的徐一知。 所有人都知道他,他是个名人,但所有人都怕他,尤其是那些入了通幽境的学生。 “所以,我有个提议,咱们可以人多一点,他能一人独战三位先生,总不能打三十个。” “三十个……你倒是真能想得出来,这么做若是传开了,难道不是更加丢人?” 在书院待久了,这些学生们耳濡目染,从那些教书先生身上学到了诸多习惯,其中最为明确且没有争议的一点,便是他们极为注重自己与书院的名声,他们对于自己与书院二者皆极为骄傲,并将这种骄傲当作是一种精神传承。 面对一名才从书院外特招进入的学生,书院数千天骄,若是找不出一位同境修行者能将其击败,得靠着几名甚至几十名同境修行者才能取胜,那这种胜利对于他们来说便不再是胜利,而是一种耻辱。 “……我去试试。” 人群中,一名不起眼的矮书生开口。 这人名叫江飞驹,乃是龙吟境中品,是目前聚集而来的人群里,修为较高之人。 去年的书院内部会试中,他排入了前七百,已跻身乙等。 江飞驹说完,双臂一展,身形如鸿雁轻盈,几个起伏,便消失在了云雾的那头。 他一路前行,绕开了面壁而坐的徐一知,来到闻潮生身前,看向了那个比自己更加年轻的盘坐于树下的少年。 他的指间握着一根笔,而属于高敏的那柄铁尺,就被插在一旁的石缝中。 “江飞驹,前来讨教。” 他未曾多言,双手一拱,直接说明来意,但眸中却出现了异况,他发现闻潮生的身上根本就没有丝毫修为。 这不对。 闻潮生睁眼,凝视着江飞驹,缓声道: “高敏运气不错,能拿回自己的手臂,但我不会心软第二次……你们后面来的人,一旦输了,终身都将成为独臂人。” “这话我只讲一次,想清楚了。” ps:晚安。 第187章 丢得有限 书院里有许多名人,从轻鸿到龙吟、再到通幽,虽然书院对于学子们的最终评定都是有一个统一标准,但私下里,这些学生由于常常切磋,还是自己划分了一个更为详细的分级,将同个境界中的高手与菜鸟全部罗列出来。 矮书生江飞驹便是龙吟境的佼佼者,入书院一年有余,家族乃是王族孙氏的依附者,在王城的日子还算滋润,入书院后一直想要证明自己一次,潜心修行,旁无他物。 听到闻潮生的讲述之后,江飞驹站在原地陷入了很长时间的思索,他是真的很认真在思考闻潮生的这个问题,如果他是第一个进入思过崖的人,他大概会和高敏一样,对眼前这名看上去完全没有修为的人嗤之以鼻,觉得他是在狐假虎威。 但此刻境况不同了。 高敏距离龙吟境只差毫厘,差个契机,入了这思过崖后,却被闻潮生斩了一条臂膀,他进来看时,闻潮生却无丝毫伤痕在身,甚至完全没有才与人较量过的模样。 这意味着,他与高敏之间并没有大动干戈,这意味着,高敏远远不是闻潮生的对手,所以,这也意味着,眼前这个看似完全没有修为的年轻同门,绝非表面上看上去的那般简单。 “在动手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 江飞驹缓缓开口,眸中渐渐有了战意,他还是不愿意就这样出去,他有书院书生的骄傲,既然已经来了,若是怯战而去,未来在同门面前只怕都再难抬起头。 闻潮生点点头: “你讲。” 江飞驹问道: “你明明是个修行者,为何我在你的身上感知不到任何的修为?” 闻潮生回道: “因为我帅。” 这个问题解释起来过于繁琐,索性他便不解释。 江飞驹探手,左脚后撤,摆开了架势: “我来书院一年有余,除了修行之外,还学了三门儒术,请赐教!” 他言罢,身形忽然向前,双掌响起雷音阵阵,真力流转不息,开合之间,仿佛天水冲关,奔涌如龙! 此乃儒术-楚江开! 此招与「天在水」有异曲同工之妙,但走的路子完全不同,更为霸烈直率! 闻潮生没有丹海之力,自然不敢硬接,与邹枸正面一战之后,江飞驹虽然修为要远甚于闻潮生,可带给闻潮生的压迫感却并不算强,他发现这些书院里的先生与书生似乎实战能力上都少了些什么,有所欠缺。 他们或是被保护得太好,从未在江湖上摸爬滚打,经历生死危机,少了一股江湖人独有的杀气。 闻潮生一个侧步,手中的毛笔精妙点出,犹如一粒扁舟探入了波涛汹涌的大江,柔软笔尖似是落水石子,在江飞驹凝聚的罡气中砸开了道道涟漪,接着长驱直入,笔尖如剑尖,刺向了江飞驹的右臂! 后者面色一滞,眸中震撼浮现,身上流转的丹海之力便也跟着一顿。 他自己苦修的而来的罡气,他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寻常兵刃几乎很难伤到他,除非是同境的强者,借着浑厚的丹海之力,方可破开他的护体罡气。诸如高敏这一类未至龙吟境界的修士,哪怕是拿着家传的那柄铁尺,也很难伤到他半分。 不过有了高敏的前车之鉴,江飞驹并未轻视闻潮生半分,因此对于闻潮生的反击有所防备,双掌借势一合,握住了闻潮生刺来的笔,只是下一刻,他便忽然痛呼一声,身子迅速倒退,双掌之间竟是鲜血淋漓,出现了两道深可见骨的剑痕! 望着掌间血痕,他内心震撼到无以复加,若是闻潮生手中拿着的真是利刃倒也好讲,偏生他只是拿着一根毛笔,为何这般锋利? 须知方才他在与闻潮生短短的对战过程之中,根本没有感受到闻潮生身上的任何丹海之力,可他掌间的那根笔,却能轻松穿透他的罡气! “很惊讶?” 闻潮生轻轻甩了甩笔上的鲜血,对着惊骇的江飞驹道: “不必惊讶,邹枸三人的护体罡气我都能破,你的自然也不在话下。” 江飞驹甩了甩双手的鲜血,低头运转真力,将伤口封住,接着他道: “不打了,我打不过你。” 闻潮生眉头渐渐皱起: “你要走?” 江飞驹点头: “嗯。” 二人对视间,闻潮生有一种无法说出口的尴尬,他很想削一条江飞驹的手臂,这样就能够对外面的人进行震慑,要让他们知道,一旦在思过崖里与他闻潮生对招输了,就会付出惨重代价,唯有这样,他们才不会想来便来。 可他没有丹海,也没有修行过身法,对方如果真的要走,他根本追不上。 这时,闻潮生开始反思,自己还是出手的时候过于心软,过于不痛快,如果刚才那一招他直接欺身而上,削掉对方一条手臂,此刻就不至于担心对方逃走。 “你不是说,你学了三门儒术,还有两门你没有施展,这么走了,岂不可惜?” 江飞驹感受着闻潮生话里藏着的锋锐杀气,面色警惕地后退了两步,回道: “下次一定。” 闻潮生不甘心地继续劝道: “书院的书生不战自退,传出去只怕会很丢人。” 江飞驹诚恳回道: “输给自己的同门,丢得有限。” 说完,他转身就跑,毫不迟疑。 望着江飞驹狼狈逃走的背影,闻潮生陷入了冗长的沉默,许久后,他吐出了一口浊气,自言自语道: “来都来了,不留下条手臂,这同门……不厚道啊。” 第188章 他不像人 一个正午,闻潮生先斩了高敏一条手臂,后败江飞驹的事情在书院中闹得沸沸扬扬,高敏最开始的时候,还担心自己因为被闻潮生斩断一条手臂会在书院里丢尽脸面,可听到连龙吟中境的江飞驹都不是闻潮生的对手后,原本挫败的内心得到了不少安慰。 太医阁内,高敏那条手臂被缝合回去,这个世界的医疗技术并不太好,若非是修行者能凭借丹海之力贯通经络,让一些伤口组织寻找正确对位,再加上他们强大的愈合能力,才使得断臂重连,换做是寻常人,手臂断了便是断了,哪怕是救治及时,也绝无接回去的可能。 龙太医告诉高敏,月余之内手臂不可大幅度活动,这段时间只能修行心法,不可修行外功等霸道儒术。 高敏允诺,而后离开太医阁,回到了自己的住处,翻出那一百五十两纹银,她眼中闪过了一丝不舍,但还是用一个布包装好,提着前往了思过崖,到了傍晚吃饭的时间,书生们全部离开了这里,高敏见无人在吊桥口守着,一时间松了口气。 她进入思过崖,将银子扔到了闻潮生的面前,然后一言不发地拔出了自己的铁尺,看了一眼闭目打坐的闻潮生,犹豫片刻之后,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认识程峰么?” 闻潮生缓缓睁开眼,望着高敏那张清秀且略带一丝稚嫩的面容,顿生好奇: “你还认识程峰?” 高敏道: “如今书院的书生,没有人不认识程峰。” 闻潮生: “因为他被书院遣退的事?” 高敏盯着闻潮生面容片刻,最后才将信将疑地问道: “程峰没有跟你讲过他在阑干阁内的事情么?” 闻潮生摇头。 “他什么也不说。” 高敏眸子里浮现出了一丝迷茫,渐渐的,随着吹过崖畔的晚风来到了二人之间,高敏眸子里的迷茫又逐渐消失了。 她讲出了程峰五日连破四境的事,讲出了程峰一招败尽书院所有学子的事,讲出了程峰自废武功被打入死牢的事。 闻潮生听在耳里,渐渐觉得风声小了,程峰的声音却变大了。 在苦海县,程峰与他说过很多话,好话与坏话,真话或假话,那些话一言一字地从他耳畔如透明清泉划过,最终与风声融为一体,一同吹拂向了远方。 闻潮生从来没想过,程峰居然有这样一段光辉的过去,也更加难以理解,程峰居然就这么松开了手,松开了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未来。 他想到了在那片银杏树的深处,那座小阁楼里的第二层与院长的谈话,闻潮生说程峰死板了些,而现在,他同样以一种赞叹的语气骂道: “他真的很死板,完全不像个人。” 顿了顿,他还有些不甘心地补充道: “真他妈不是人。” 闻潮生来到这个世界,一共遇到了三个他所认知的天才。 一个是吕先生吕知命,在燕北剑阁折了一根枇杷枝,便敢下山争天下第一。 一个是阿水,全身七百二十窍皆开,一人一刀,在风城以通幽境逆斩三名天人。 而第三个,便是程峰。 从未修行,却刚一接触此道,便五日连破四境,书院同门无敌。 这等天赋,对于不能走正常路子修行的闻潮生来讲,是可望而不可求的东西,而程峰却弃之如敝履。 闻潮生仔细思考了一下,但很快又放弃了思考,他觉得自己不能去琢磨程峰当时在想些什么,因为越琢磨,他就越想揍程峰。 “你和程峰也是同乡,还认识程峰,难怪你们这么相似。” 高敏虽然这么对着闻潮生说着,实际上却像是在对自己说。 “程峰是个怪物,你也是。” 讲完,她好像觉得自己心中好受了许多。 闻潮生回神时,见到了高敏远去的背影,黯淡中变得越来越小,却莫名透出些倔强。 对面平台的面壁者徐一知,又开始在墙壁上写字。 他一直在写「罪」,但闻潮生也不知他犯了什么罪,远远叫唤两声,徐一知却根本不搭理他,只将他当成了空气。 望着满壁的血字,闻潮生一时间想到风城的那桩大案,但并没有提及这件事,先前来送饭的那名同门已经告诫过他,若是没有惹出些什么事情,徐一知也不可能会被关进这个地方来,而且从那满壁的「罪」字来看,徐一知该是被关进来有些时候了,闻潮生不想贸然激怒一个看上去精神不大正常的人。 呼出一口气,闻潮生闭目静心,继续修行「鲸潜」,待他这门功夫小成之后,便可以向北海道人修行「妄语」,也能将口诀写封信传回苦海县,这样阿水修行三门道术有成后,身上的道蕴伤便能极大缓解,未来真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应付起来不至于捉襟见肘。 … 书院,小阁楼内。 送饭的那名书生出现在了此处,安静地向秉烛抄书的院长讲述着白天发生的事。 “今日去了思过崖两名同门,一人叫高敏,半只脚迈入龙吟境,被斩了一臂,但臂膀已经接回去了;还有一人叫做江飞驹,是户部的官员江辰的二儿子,龙吟中品,受了轻伤,今日在食堂里讲述了一些关于闻潮生的事,说他虽然身上看不出任何修为,但手中的笔如刀剑一般锋利,可以轻松破开他的护体罡气……” 院长听到这里,忽然放下笔,看向了自己的右手食指,脸上浮现了一抹若有所思的笑容。 “他的剑确实很锋利……书院里的那些小辈不是个个心比天高么,姑且就让这柄从书院外而来的利剑好好磨磨他们的锐气。” 立于院长身旁的书生迟疑片刻,有些犹豫道: “但院长,那闻潮生下手狠辣,若是这些师兄师姐们真被斩却一条手臂,日后或许会对他们的修行造成极大影响!” 杜池鱼看向他: “你是这么认为的?” 书生一时间被问得哑口无言,汗流浃背。 “我……” 他欲言又止,半晌不敢讲出真话,见状,院长似乎觉得失去了兴致,轻轻挥手,放他离开了。 “去吧,明日再来。” … ps:晚安。 第189章 金玉其外,败絮其…… 送饭的书生于第二日清晨十分准时抵达思过崖,并为闻潮生带来了书院的酱肉包和豆浆。 齐国人没有喝奶的习惯,无论是牛奶马奶狗奶猫奶猪奶,都不喝,在他们看来,但凡与奶沾边的制品,都是母亲留给自己孩子的东西,当然,大部分人不喝,主要还是因为从众。 送饭书生王鹿盘坐在了闻潮生的对面,与闻潮生一同享用着这份书院的早餐,闻潮生咬了一口书院的酱肉包,感受着里面精心腌制过的肉泥所带来的美味,内心对于「家乡」苦海县的豆腐包子思念稍微退却了些。 但他发现,他开始想念阿水了。 没有阿水在身边,似乎总少了些安全感。 “中午有红烧肉么?” 闻潮生对着王鹿问道: 王鹿咬了一口自己最爱的葱油饼,脸上写着满足: “有。” “咱书院的大厨可是从王城里精心选拔出来的,别说是红烧肉,就算是满汉全席,他也能给你做出来。” 闻潮生笑道: “生活这么好,书院就不担心你们练功的时候懈怠。” “来之前,我好像听说书院每过一段时日是要对学生修行进行考核的。” 王鹿斜着瞥了闻潮生一眼,感受到了对方言语中的轻微讽刺,声音略冷,回道: “你别觉得自己赢了江飞驹和高敏就在书院里有一席之地了,书院的龙吟境同门很多,有些甚至要比邹先生厉害,他们之中的不少人只不过是在后山闭关冲关而已……也算你运气好,四国会武就快要来了,大家如今都在做着准备。” “真正厉害的那些师兄师姐,譬如城北徐公的女儿徐凤凰与镇北神将龙不飞的儿子龙鸣野,孙氏孙笑愚……太多太多,我都没法全部跟你罗列出来,这些师兄师姐随时都会迈入通幽境,根本没精力搭理你。” 闻潮生闻言略作讶异: “龙不飞的儿子没自己带,却跑来了书院?” 王鹿挺直胸膛,语气骄傲: “他自是要来书院,这普天之下,除了书院,还有更好的修行圣地么?” “管他是谁的儿子,能入书院,便是他们家族一生的荣耀!” 他这么说,闻潮生却不这么想。 阿水告诉过闻潮生,龙不飞当年破入天人境后,书院的核心参天殿内曾有所谓的「圣贤」邀请龙不飞一同加入参天殿,但却被龙不飞拒绝了。 龙不飞不愿意加入参天殿,却把他的孩子送到了书院,这很难不让人多想。 他抛给了王鹿二两银子,让他中午带两个肉菜过来,其中一个要红烧肉,王鹿同意了,但今日他明显略有些担忧,王鹿起身离开时拍了拍自己的屁股墩子,忧虑地对着闻潮生道: “你不会真能活下来吧?” 闻潮生指着他: “你再说两句,出去不管你还不还钱,我都得揍你,天天揍你。” 王鹿抿了抿嘴,将骂闻潮生的话全部都咽进了肚子里。 有了江飞驹一败的事后,书院那些学生对于闻潮生的愤慨与抵触并未丝毫消退,反而愈发高涨起来,渐渐的,进入思过崖杀死闻潮生为三位先生报仇这件事成为了这些书院学生们新的目标。 “打不过就赶紧撤。” 这是江飞驹留下的十分真诚的忠言,但却成了书院那些学生们勇气的来源,他们认为,既然江飞驹能明知不敌全身而退,他们也可以。 于是,在清晨的晨诵结束之后,有四名龙吟境的书生结伴而行,来到了思过崖,其中一名龙吟中品的高大男子束发垂髫,率先进入,他名唤柳稚岛,在上一次与江飞驹的切磋中以明显优势胜出,如今听闻新来的这人败了江飞驹,便决定来看看。 他们知晓闻潮生有龙吟境的实力,却仍是不信闻潮生能一人斩杀书院三名先生,认为其中有鬼,思过崖内,他见到闻潮生时,对方正拿着一根毛笔在崖壁上写字,由于笔尖上无墨渍,因此到底闻潮生写的什么,柳稚岛也不知晓,只觉得这笔法多少有些熟悉。 “你就是败了江矮子的闻潮生?” 他冷冷问道,闻潮生却是头也不回,轻缓的声音像是在崖壁上生根: “留左手还是留右手?” 听闻此言,柳稚岛仿佛受到了莫大侮辱,怒笑道: “就凭你?” “你不过苦海县一无名小卒,当初也不知用了什么腌臜下作的手段,坑害三位先生,今日,当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闻潮生继续写字,嘴里的话却直击柳稚岛的内心: “书院的书生都像你这般傲慢愚昧么,以为参天殿是这世上最为强大的修行圣地,你们便理应也是这世上最为优秀的年轻俊杰,外界的谁谁皆不如你们,可若是你们真的如你想的那般惊才绝艳,参天殿的那些圣贤为何会看不上你们?” 柳稚岛此来的确是怀揣着浓郁的骄傲,他的家族与江飞驹一样,皆是王族的直接附属,家中长辈们在王城为官,手中权力不小,因此他们自幼便觉得高人一等,考入书院之后更是如此,而如今这份骄傲反而成为了闻潮生利用的把柄,狠狠摧残着他的内心。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总之,圣贤做事皆有深意,岂是你这样的无知货色能够理解,我观你不过一乡野狂犬,见识窄小,只会狗吠!” 闻潮生缓缓转身,毛笔轻攥于掌间,平心静气地说道: “那程峰呢?” “程峰怎么就被看上了?” 柳稚岛愤怒的面色一僵,他喉头往上抵住了舌根,胸口有一大堆什么话想要出来,可却被死死卡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所谓一叶知秋,若是透过现象看本质,那本质便是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人…尤其是你,自以为是块璞玉,晶莹剔透、完美无瑕,实际上不过是块砾瓦,只是靠着家族的资源与匠心给你们打磨得锃亮,你们以为自己剔透明亮,其实只是反光。” “那句话怎么说来说着,金玉其外,败絮其……” 闻潮生话还没有说完,柳稚岛却已经无法忍受,整个人的脸一路红到了脖子,怒发冲天,他嘶声大吼: “欺人太甚,尔等贱民,受死!” 言罢,他欺身上前,并指为剑,裹挟浩荡真力,对着闻潮生的眉心击出! 第190章 双臂皆断 有了江飞驹的前车之鉴,闻潮生出手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笔尖带来了不属于王城的小雪,于针锋相对的凌厉中,穿透了柳稚岛的罡气,破碎了他的剑指,拧断了他内心的骄傲。 接着,闻潮生挥笔如剑,毫不犹豫地斩落他的右臂。 血水染红面前的土壤与杂草,柳稚岛惨叫一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后退几步,一个趔趄被地上凸起的石头绊倒在地,他盯着闻潮生脚下的那根断臂,心中绝望且恐惧。 一招…… 他连闻潮生一招都挡不住? 而经历了几战的闻潮生也开始渐渐明白,为何当年吕知命年少悟剑之后就敢下山争夺天下第一,因为剑阁的剑道一途太走偏锋,要么不入门,一旦入门就会变得极为可怕,闻潮生便是靠着「不老泉」也才堪堪入境,可仅凭借那几缕从剑意中悟出的剑蕴,便让许多龙吟的修士无法抵御他掌中的那支笔了。 他也开始明白,经历过与邹枸一战后,如今的他已不再是当初的那个他了。 他很强,并且还会变得更强。 不过闻潮生没有多少骄傲,与心中那份骄傲相比,他更多是觉得自己渺小,觉得敬畏。 面对倒在地面上的柳稚岛的惨叫,闻潮生甩脱了些笔上沾着的血渍,缓声说道: “院长让我不可伤害你们性命,但我也绝不可什么都不做,就这样束手就擒,你们要来杀我,总得付出些代价。” 柳稚岛心中又惊又怒,想要去拿自己的那根断臂,可却被闻潮生一脚踹开,他愤怒抬头时,闻潮生的笔已经对准了他的另一边肩膀: “再不走,两条胳膊都留下。” 柳稚岛的母亲在家中位正,十分得宠,家中许多人都一直让着他,所以他从小便嚣张跋扈,考入书院后更是如此,仗着家世与自己的实力,欺负同门的事没少做,如今被闻潮生一名无财无势的「乡野村夫」弄得这般狼狈,他心口怒火中烧,咳出了一口血痰,对着闻潮生骂道: “赶紧滚开!” “我若是这条臂膀接不回去,你全家都得陪葬!” 闻潮生沉吟片刻,反问道: “那倘若,我是孤儿呢?” “你要如何应对?” 柳稚岛死死盯着闻潮生,对方眼里没有丝毫对于家人的渴望,只有如潭水幽冷的深邃,这种深邃不见底,让柳稚岛心慌不已。 或是因为疼痛,他额头青筋暴起,咬牙片刻后,他仍是不信闻潮生真敢削掉他的两条手臂,于是无视了闻潮生那根对着他左臂的毛笔,态度强硬要带走他断掉的右臂,然而下一刻,整个思过崖内便响起了他无比凄厉的惨叫声。 “啊啊……!!” 他的左臂也被闻潮生削了下来。 柳稚岛跪在地上,头死死抵住了地面上的泥土,大口大口嗅吸这里面的腥臭与血味,他顾不得自己形态失仪,迅速运转全身丹海真力,封住伤口,减少血液的流失。 一下子失去两条手臂,若是不及时止血,他可能真的会死。 心中涌动的愤怒,此刻全部转化为了恐惧和苍白,柳稚岛觉得闻潮生大概是个疯子,和徐一知一样的疯子,不然他绝对不会对自己的威胁熟视无睹,不会不知天高地厚地削掉自己两条臂膀。 可如今,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关于闻潮生的事,他得想办法拿回自己的手臂,否则未来他会成为无臂人,莫说与人动手,连自己的生活自理都成问题。 闻潮生倒也没有真的打算让对方成为无臂人,他自己本来没有任何后台可言,也晓得未来能不能在书院里安稳,还得靠院长。 书院中的学子很多来头都不小,废一条臂膀对于修行者来说影响虽大,但还不至于伤到根本,可若是两条臂膀都给人家削了,这人便基本算是废了。 做事若是做得太死,回头怕院长不好帮他讲话,麻烦自会一大堆,更遑论他身上本来还有一堆麻烦。 “两条手臂断了正好,你嘴巴只能叼一只手臂走,现在去太医阁还来得及,若是晚了……未来你吃喝拉撒全都得让人照顾。” 闻潮生平静地看着柳稚岛,若是对方真有骨气,可以一死了之,拿自己的命来报复闻潮生,可他不敢,他也不愿。 柳稚岛再抬首时,满是泥土星子的脸上写着难以言喻的狰狞,他死死盯住闻潮生,咬牙切齿道: “闻潮生,今日之仇……你且记住,未来,我必将百倍奉还!” 他说着,一口咬住自己的右臂,起身摇摇晃晃好几步,终于站稳,头也不回地快速奔向了太医阁。 闻潮生注视着柳稚岛的身影消失于远方云雾中,这才转身不徐不急地在墙壁上继续写起了「永」字。 笔上沾了点血,所以有了痕渍。 他正写一个「永」,便又倒写一个「永」。 笔法勾勒间,全是阿水教给他的刀兵发力方式,所以有时候连闻潮生自己也分不清,他是在写字,还是在练剑。 但这种感觉很好。 柳稚岛出去之后,他那几名一同随行的同伴将他送到了太医阁,嘴上虽是义愤填膺,怒骂闻潮生是人中牲畜,全无人性,但他们的愤慨也只持续到了离开太医阁的那一瞬间,当他们重新来到了通往思过崖的那条吊桥处时,这里已经围满了人,而他们也全然「忘记」了要去帮柳稚岛复仇的事。 地上的血渍尚未干透,闻潮生斩柳稚岛双臂一事,迅速在人群间传开。 “啊,他真敢断柳师兄臂膀?不怕柳师兄找他秋后算账?” “啧啧,乡下人没见过世面,不知天高地厚,我没记错的话,柳稚岛的家境颇为优越,那闻潮生敢这么做,回头怕是家中要「鸡犬不宁」了……” “哈哈,有戏看咯……唉,不对,刚才不是还有一位师姐进去了来着?” 一人话音刚落,便听到远处吊桥的对面传来了一道让人头皮发麻的凄厉尖叫,于云雾缭绕的山崖间回荡不息…… … ps:晚安! 第191章 嘴硬 是夜,月明星稀。 那片静谧幽深的银杏林中,风吹动树叶时,忽有虫鸣奏乐,一下两下,一声两声,惊扰了阁楼的安宁。 说不出那是什么小虫,王鹿经过时尤有心事在眉,脚步乱而重,路过银杏小道便打乱了风声与虫鸣声,上楼时,又打乱了谧谧燃烧的火烛与杜池鱼即将落于纸上的墨渍。 她望着站在了门口的王鹿,放下了手中的笔,问道: “何事这般惊惶?” 王鹿仍是十分恭敬地对着院长躬身行礼,接着匆匆便道: “院长,今日出了大事,那思过崖里的闻潮生真的斩了书院同门的胳膊,而且还斩了六条!” “其中一名叫做彭展春的师兄因为被闻潮生砍下一根臂膀,导致行动不稳,离开思过崖的时候不慎坠入了山崖,那彭展春是刑部侍郎彭有传的大儿……” 他絮絮叨叨一大堆关于彭展春的事情之后,又提到了另外一个人: “……还有柳稚岛,柳家的嫡长子,他今日去找闻潮生,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别人都是剁一条胳膊,他被剁了两条,后来师兄弟们讲,柳稚岛叼着自己的胳膊去了太医阁,龙太医倒是将他的胳膊给他缝合上了,不过听太医那意思,因为柳稚岛失血过多和一些其他什么因素,导致柳稚岛的右臂能不能像原来那样使用还是二话。” 他详细地为院长讲述了今日去思过崖挑战闻潮生的那些师兄师姐们的惨状,言罢后,忽见院长面前茶几上的火烛闪烁一下,紧接着便听院长道: “是把好剑,磨得不赖。” 王鹿嘴角抽抽一下,踌躇片刻,还是压低了声音说道: “院长,这恐怕未必是件好事。” “书院中的师兄师姐们,不少在王城中都颇有些身份,家族与王族相通,回头若是他们要闹起事来,怕是要给书院惹来不少麻烦……若是书院真有心要收这位师弟,您要不下个令,让书院的那些师兄师姐们别去思过崖惹麻烦……” 杜池鱼自顾自地喝了一口茶,盯着面前抄录的书籍说道: “可惜程峰不在,不然入春后的「最后一次」四国论武该会有些意思,如此,倒是便宜闻潮生那小子了。” 王鹿见状,立时便晓得院长多半没有听他说话,其实他面对院长时压力一直很大,但这件事关乎书院,王鹿觉得自己还是得说说。 他入门三年,在书院会考中一直垫底,纵是他格外努力,偏生资质平平,一直未曾跨过龙吟这道坎,当初书院内部的先生见他实在愚钝,便联系了王族,想要随便给他安排一个小官,借机将他踢出书院,最后是院长开了金口,将他留在书院偶尔为她做做事,他如是方能留下。 王鹿当然不想去官场,他的祖父与父亲都是在官场上惹出了事才横死,他深知那是龙潭虎穴,绝非好地。 随着他再一次提起了柳稚岛那些师兄师姐们的家族,院长听了一会儿后,抬头时问道: “他们是谁?” 王鹿沉默许久,但凡稍有情商,也能听明白院长的决定,于是他住了口,交代完今日的事情后,他便跟院长拱手道别,走的时候,王鹿想到了那个跟闻潮生来自于同一个地方的人,语气有些怀念道: “院长,程峰师弟还会回来么?” 继续抄书的杜池鱼听闻此言,手中的笔墨略作停顿,她想了想说道: “回来做什么,最好还是别回来。” 王鹿呼出一口气,点点头下楼去了。 他走后,杜池鱼抄书时似乎又回想起了自己那名关门外的关门弟子,想到了一些稀疏平常的过往,想到了程峰的那双平凡又不平凡的眼睛,忽然感慨道: “多好的一朵花,可惜,插在了牛粪里。” … 闻潮生连斩书院龙吟中品学生的六根臂膀之事,已如风雷在书院中传播,几乎除了那些闭关之人,或是一心潜修不问外界的学生,都已经对「闻潮生」这三个字开始逐渐熟络,并且时常挂在了嘴旁。 此前,书院里的话题基本都是书生们之间的相互切磋,谁谁谁又成功地胜了谁谁谁,排名如何,在儒术上的修行又如何,再不然便是些八卦,哪位师兄跟哪位师姐示爱,成了一对良人,或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些话题犹如浪花在江河中翻滚,快速出现又快速消失,难免让人意兴阑珊。 反倒是闻潮生这一次,闹出了天大动静,热度经久不息,愈演愈烈,一大清早,送饭的王鹿都还没到,便有一大堆人围在了吊桥这头,之前被闻潮生斩断手臂的高敏也在,因为钱财大头都给了闻潮生,她手中只余下一些散碎银两,高敏便不敢乱花,索性早饭便不吃了。 因为一些特殊的缘由,高敏并未向族中求助,时候未到,她还要再等半月,家中才会寄钱过来。 人群中有人一眼便认出了她,用极尖锐的语气嘲笑道: “高敏师妹侥幸捡回了一条胳膊,居然还敢来,不服气啊?” 高敏瞥了他一眼,冷声回怼道: “我只是想看看,今天又有哪些倒霉蛋把胳膊留在里面,而且曹师兄不也来了么……我观师兄这般胸有成竹,想来一定是要为三位先生与其他的师兄师姐们复仇吧?” 说着,她伸手对着吊桥虚引一下: “曹师兄,请!” 那名讥讽高敏的书生面色登时一僵,这时,人群中不知哪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忽地对着他一拜,声音清朗: “恭请师兄显圣!” 他声音落下,紧接着便有第二、第三人学着那人,大声说道: “恭请师兄显圣!” 短短片刻,这人竟被活活架了起来,眼睛瞪大,半晌没动,也没讲话,高敏便忽然对着他挤眉弄眼: “师兄,你别是怂了吧?” “师妹我连龙吟境都没入,便敢进去为三位先生讨个公道,师兄堂堂龙吟境高手,岂能不战自退?” 被架起来的书生嘴角抽搐,他望了一眼被云雾遮掩的吊桥那头,犹豫片刻后,故作深沉地点点头,挥袖道: “罢了……既然如此,那我便去看看!” “一个苦海县这种破地方来的乡野匹夫,我就不信他有多厉害!” 言罢,他双手负于身后,挺直脊背,傲然立于山崖前,两个呼吸之后,他大约觉得自己够帅了,这才运转身法,没入云海的那头,众人望着他的背影消失,才终于有人弱弱开口道: “曹师兄能打过闻潮生么?” 另一人冷笑: “打得过个屁,两月前他才在隐仙峡下方被江飞驹揍过,江飞驹都不是闻潮生的对手,你觉得他能打得过?” 第三人声音带着一抹心慌: “那咱们刚才这……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众人一阵沉默,直到某个冷漠的声音出现: “我们过分什么,又不是我们斩的他的手臂,要说过分,难道不是那个闻潮生过分?” 他的声音好似为众人带来了心安理得的安慰,即刻便有人附和: “说的没错!” “书院这么多年,门内的师兄师姐们纷争无数,哪儿有动不动便砍人手臂的说法?” “这闻潮生若是活着成为了书院的同门,怕是未来只会为祸苍生!” 众人一阵熙熙攘攘的议论,越说越是义愤填膺,不明白为何书院会看上闻潮生这样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将其纳入了门内,约莫过去了一刻钟,远处的云山中忽然出现了曹东的身影,他沉默着一步一步走出吊桥,双臂却是完好无损。 见状,方才还热切讨论的这头立刻变得鸦雀无声,直至曹东来到了近前,才有人问道: “曹师兄这是……杀了闻潮生?” 曹东摇头,略有些心虚道: “没有,我与那闻潮生交手百招,不相上下,我虽未败,但也奈何不了他。” 人群中,一位身材娇小的师妹提出了质疑: “曹师兄真的与那闻潮生动过手了,怎么脸不红心不跳?” 曹东一听这话,「与闻潮生交手百招」都没有红的脸,却在这时出现了一抹红意,但他只是轻轻咳嗽一声,回道: “我适才在吊桥那头调息了一会儿,担心气息不稳影响到了步伐,从而施展身法时不小心摔落悬崖。” 又有一人兴致勃勃: “既然如此,曹师兄可否描述一下方才的战斗?” “那闻潮生用的是何种功夫?” 曹东沉吟片刻: “他用的该是江湖路数,看不出何门何派,不过他的剑很锋利……嗯,对。” 高敏眉毛一扬: “他不是用的笔么?” 曹东想到了之前被闻潮生斩断手臂的那几人所述,心知自己说漏了嘴,快速搪塞道: “嗯,一开始的确是笔,但我曹东也非浪得虚名之辈,岂是一根普通的毛笔就能应付?” “后来我与他交手八十七招时,闻潮生不敌,竟然用出阴招,抽出了藏着的剑,若不是我经验丰富,便被他得逞……” 高敏摇头: “曹师兄,没打就是没打,怂了就是怂了,你的武功但凡有你嘴一半硬,也不至于连手都不敢动。” 一旁的众人笑了起来,散漫着快活空气,曹东怒而挥袖,道: “你懂个屁,我是……想起自己没吃早饭!” 他说完,就要匆匆离开这里,高敏还在背后不依不饶: “曹师兄要不去试试,闻潮生也没吃早饭!” 曹东死死攥紧拳头,面色阴沉得厉害,若不是一旁有那般多的师兄弟们看着,他高低得像以前那样狠狠教训高敏一顿! 不过眼下,他只觉得面庞发烧,想要赶快逃离这里…… ps:今天出去吃婚宴了,一更,晚安! (实在觉得追得难受的宝子们,可以存一段时间再看,嘿嘿) 第192章 徐一知的过去 一场闹剧结束,直至王鹿带着早饭去见闻潮生时,有师兄灵机一动,提出在闻潮生的饭菜里下毒,并且随手掏出了一包奇怪的小粉末,似是早有准备,他交给了王鹿,吩咐王鹿在桥上的时候,先把毒下了,然后端给闻潮生去吃。 王鹿没说话,把这粉末揣进了兜里,然后提着食篮来到了对面,按照惯例,他每过一段时间要给徐一知送一次饭和水,确保他不会死在这里,而徐一知还和以往的时候一样,盘坐于绝壁之下,一直凝视着绝壁上的那些「罪」字,一言不发。 他没有理会王鹿,好似只将王鹿当做了空气,王鹿似乎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他放下了属于徐一知的那份饭菜后,便又提着食篮来到了闻潮生这头,二人相对盘坐,王鹿慢慢从里面拿出了一大堆东西,一边吃,一边掏出了先前某师兄塞给他的小粉末,扔到了闻潮生的面前,并且将那位师兄的姓名告诉了闻潮生。 “他叫云子祺,出去若是不爽,你就揍他吧,别揍我了。” 闻潮生好奇地看向他: “我以为你是站在他们那边儿的。” 王鹿摇头。 “我可不站队,当年我的爷爷和父亲在官场上就是这么死的……只是身为一名书院的学生,我觉得这种做法非常可耻,打不赢就去练,下毒这种做法未免太过卑鄙。” 闻潮声笑了笑,回道: “你还算个比较正派的人,但你这样的人不适合混江湖。” 王鹿并未在这件事情上有所计较,他也从没想过自己未来会在江湖上打拼,而是说道: “对了,闻师弟,你就这么把师兄师姐们的手臂削下来,不怕自己家人在外面出事?” 他开始叫「闻师弟」,便代表他承认了闻潮生的实力,也逐渐相信闻潮生能从思过崖中活着走出来。 闻潮生则告诉王鹿,自己没有家人。 王鹿盯着闻潮生,眼神惊异,甚至忘记了吃手里的包子。 半晌后,他摇头道: “……那也不该这么做,未来你总要离开书院,得罪了那些师兄弟的家世,一旦离开了书院的庇护,在外头随时都会出事。” 闻潮生喝了一口热豆浆,缓声道: “我总得先活着离开这里。” “正如你先前所说,书院中天才无数,我迟早会遇见厉害的修行者,如果他们输了却不付出代价,那只需要不停地向我发起车轮战,我总有气力被消耗一空的时候,届时便会成为砧板上待宰的鱼肉。” “现在这样……挺好。” 言罢,他目光掠向了远处,落在了背对他们的徐一知身上,问道: “王鹿,问你个事儿……他为什么会在思过崖?” 王鹿回头顺着闻潮生手指的方向望了一眼,犹豫了片刻后,压低自己声音道: “徐师兄疯了,杀了好几个同门师兄姐,全是通幽境。” 顿了顿,他对着闻潮生反问道: “难道你没有发现么,这两日来找你的,根本没有通幽境的师兄姐……他们根本不敢进来。” 闻潮生闻言,晃神了一瞬间,这才忽然明白了当初小阁楼中院长的那句「至于通幽境的那些学生,更不会来」的含义。 他本以为是院长下了其他密令,原来是徐一知这层保护挡在了外头。 “他怎么疯的,为何要屠戮同门?” 闻潮生开始渐渐对徐一知起了兴趣,他原本以为徐一知就是一个和平山王等人做了交易的书院学生,爱慕荣华富贵,现在看来,这个人身上好像还有其他更为复杂的故事。 话匣子打开之后,王鹿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面壁而坐的徐一知,伸手遮在了嘴旁,低声道: “这事儿说来话长……当年徐师兄也是书院中难得一见的天才,他也崛起于寒门,刚入书院时,徐师兄没有任何修为,每日除了练字与听课,便是修行,他从不与人闲谈,不关心书院的八卦,不做任何多余的事,我想,这大概是书院百年来最努力的一个人了。” “而徐师兄的天赋也没有愧对他的努力,一年之后的书院会武,徐师兄一鸣惊人,以通幽初境的修为胜了通幽上品的廖师兄,成了书院当之无愧的第一。” “此后两年,书院许多通幽境的师兄师姐再次向徐师兄发起挑战,却皆未丝毫撼动徐师兄在书院的地位,让徐师兄蝉联了书院会考三年第一。” “当时徐师兄的境界已然来到了通幽上品,所有人都坚信,他可能会是书院近百年来第二位破开天人,进入参天殿深造的圣贤,然而到了第四年,书院却来了一个怪物……” 言及此处,王鹿看向闻潮生,露出了一个「你懂」的表情。 闻潮生心下了然。 “所以,程峰进入书院后五日破四境,从参天殿出来后便败了徐一知?” 王鹿微微点头,他些不放心地回头瞥了一眼面壁而坐的徐一知,似乎担心这些对话被徐一知听见,从而激怒这个精神已经不太正常的人,不过好在徐一知距离他们极远,而且注意力似乎也没有在他们的身上,只是一味盯着墙壁血字出神。 于是王鹿又用更为小声且小心的语调说道: “程师弟败徐师兄就用了一招……那时徐师兄找程师弟讨教,说想见识一下参天殿内十一门他没学会的儒术,而后徐师兄用了一招「浥轻尘」,程师弟也回了同一招,徐师兄惨败重伤,昏迷三日后才苏醒,自此徐师兄便闭门不出,不知什么时候便开始疯疯癫癫起来……” 王鹿越说,声音越小,到了后面几乎听不见,他叹了口气,又想到了自己,一时间看向闻潮生的表情极为复杂,吃完了最后一口酱肉包,王鹿略带自嘲,笑着说道: “这人与人的差别真的很大,以前圣贤书中只说「有教无类」,如今看来,也并非真的「无类」。” 说完,他将念头转到了闻潮生的身上,用极为羡艳、甚至有些嫉妒的语气说道: “闻师弟,当初三位先生……真是你一个人杀的?” 闻潮生注视着他,忽然笑道: “不是,是天上掉了个猴子,一棒子全给他们仨打死了。” 王鹿闻言也笑了。 “闻师弟在开什么玩笑?” 闻潮生道: “难道我说我独战邹枸三人并将他们全都杀掉,会更可信么?” 王鹿认真道: “当然会更可信,毕竟……” 他用目光扫了扫远处那几只被闻潮生剁下来的手臂,这些手臂还没有开始腐烂,被闻潮生扔在了岩壁下一角。 闻潮生笑着说道: “你看,这不就是威慑?” “一开始我说三位先生皆是死于我手,谁会信呢?” “但现在,你们都信了。” “所以,如果没有能力做到这一点的,想要进来找我,是不是得先掂量掂量自己?” 第193章 雨下,身后的人 王鹿仍对闻潮生充斥着浓郁的好奇,甚至因为闻潮生与程峰,他也开始对苦海县这等偏远边陲之地感兴趣了。 有了前车之鉴,今日一整日除了清晨有人穿过了云雾站在极远处看了他一眼外,闻潮生再没有遇到任何人进来为邹枸三人复仇,安心地在那棵不知名树下打了一天坐。 他在墙壁上留下的淡淡血渍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疾风劲雨洗得一干二净,反倒是对面的徐一知,不知是因为通幽境强者的鲜血与正常人有什么不同,又或是其他什么原因,他写在墙壁上的血字半分未褪,甚至因为雨雾的点缀,让那些血字透露出浓郁的怨念。 闻潮生盯着面壁而坐的徐一知,心里想着,换作任何一个人勤勤恳恳苦修三年,却被从天而降的一名天赋怪仅用了五日便击败,估计都很难接受,对方这副模样,该是被困住了,有了心魔。 当初在吕知命的院落中时,闻潮生也有过这种感觉,他总觉得吕知命也入了困境,只是不知这份困境究竟是因为世事还是因为修行。 他料想,吕知命这样的修行者该很难被修行方面的事情困扰住,可他又不是很确定,毕竟闻潮生如今觉得吕知命可能站的太高,所以面对的困难也和他们不太一样。 夜幕垂落时,书院再一次陷入了冗长的寂静,而在这场瓢泼大雨中,王宫的深处却传来了叫骂声,在蟠龙宫中,那座最高的七层高殿,恰巧与书院后山遥遥相视,黑夜遮盖了一切,疾风便将激昂的人声全都拥入了怀中,再把它们拧碎,一同摔入了这场浩荡无边的雨幕里。 殿内,灯火长明,二人似乎因为什么事情对骂许久,直至深夜,须发皆快全白的一名中年人这才愤怒地踹开殿门,拂袖而去,走到半途,他回头又指着散发着微光的大门骂道: “愚昧!愚昧!!” “早知你今日如此急着送死,当年本王就不该费尽心思救你这个小畜生!” “不如让你死在那场浩劫中,一了百了!” 他怒不可遏,转身大步离去,孤寂黑暗的廊道里,还传响着他剧烈的咳嗽声,随着他走远之后,另一名裹着素白长锦袍的年轻男人才出现在了门口,他眉目虽是清秀,却隐隐透露着一股王者之气,不怒自威。 年轻人将这股气质隐藏得极好极好,只是偶尔在眸中闪动,他靠着门边,眉头凝蹙,里头是全然化不开的愁绪。 不知过了多久,又有另外一道脚步声响起,匆匆忙忙,身影于黑暗中出现,像是自影子里走出来的佝偻怪物,直至近前才变成了一名浑身着铠甲的侍卫,来到了年轻人面前,他单膝跪地,恭敬道: “禀齐王,朱白玉在殿外,想要求见。” 齐王沉默着,忽而挥挥手: “告诉他,不见。” 侍卫犹豫片刻,并未离开,而是又说道: “齐王,朱白玉讲,这是件关乎齐国国运的大事,牵扯到了玉龙府与……平山王。” 提起了平山王与玉龙府,齐王愁绪愈发浓重,心绪也更加烦扰,语气加重: “不见,让他滚,滚得越远越好!” 见齐王已经失去了耐性,侍卫藏于铁面下的脸无声叹息,还是转身离去了,但过了没一会儿,他又重新回来,身上沾着冰冷的雨水,喘息着对着房间内的齐王道: “齐王殿下……” 打坐的齐王缓缓睁开眼,眉头微皱。 “又有何事?” 这名侍卫低声道: “朱白玉说,若是齐王不见他,他就一直站在殿外,直到站死。” 齐王冷笑道: “那就让他站死在那里吧。” 侍卫闻言身子一僵,没有第一时间起身应令,齐王知道朱白玉曾经在边疆立过功,在军中的名声很大,如今皇宫中的御林军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从边疆调来的精侍,所以自然也很敬重朱白玉。 “看来你是很想跟他一同站死在外面。” 齐王淡淡出声,那名侍卫这才如梦初醒,浑身冷汗,急忙道: “小的这便去传令!” 他转身匆匆消失,一直走下百级石阶,淋着冰冷的雨水来到了朱白玉面前,对着他苦笑道: “朱大人……王上这是铁了心不见你了,雨大风冷,您还是走吧。” 朱白玉浑身锦衣,已是被雨水浇淋通透,极为狼狈,他立于原地沉默不语,见状,侍卫拨开了自己面具,露出了一张铜色面容,劝慰道: “先前平山王才来过,似乎与王上发生了剧烈的争吵,王上此刻心情想必极为糟糕,朱大人这么站着也不是个事,不如先回去歇息,哪日王上心情好些了,我再想办法联系您。” 朱白玉对着侍卫微微拱手,面色平静道: “阁下好意,朱某心领了。” 见他如此坚持,那名侍卫也晓得自己是劝不动了,只得叹息一声,重新戴上了面具,回去殿下戍守。 … 大雨一下便不停,闻潮生头顶的大树虽然枝叶茂盛,但终于也抵挡不住这如利箭一般遮天蔽日的天水,到了第三日,他浑身上下都已经被淋湿通透,但闻潮生似乎全不在意,有了水,他便用笔沾着水,继续练字。 浑身湿透后,他的心仿佛更为宁静,有了先前的震慑之战,闻潮生凶名在书院中快速传播,这两日无人来找他约战,便让闻潮生清净不少,蘸着这场大雨,他沉心静气,手持毛笔在崖壁上一遍又一遍写着「永」字。 不知何时,身后的五步之距,忽然传来了一个极为陌生的声音: “谁教你倒写「永」字的方法?” 闻潮生身子一怔,回头时,看见徐一知就站在眼前,隐于发丝之下的那双眸子如狼如鹰,利得骇人。 ps:晚安! 第194章 徐一知的怨念 如针一般噼里啪啦落下的雨幕中,闻潮生与徐一知相视,看见了对方眼中的冷漠,看见了对方眼底的急切,也看见了完全不属于正常人的癫狂。 到了此刻,闻潮生确信徐一知有精神疾病,他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情绪,正常人完全演不出来。 所以,现在的他很危险。 从王鹿的描述中不难看出,徐一知跟程峰之间有些「过节」,指不定因为当年程峰一招败他的事让徐一知记恨到了今日,如果让徐一知知道了他闻潮生跟程峰之间的关系,说不定当场就得打起来。 闻潮生非常确定,自己不是徐一知的对手,此时此刻站在他眼前的这个人,要远远比当初他在苦海县遇到的「无咎」更为可怕,更为莫测。 他当然无法感知到徐一知的真正境界,但吕知命曾说过,随着与人动手的次数增多,他的感觉会变得越来越敏锐,有时仅仅凭借着自己的经验,便可以大概了解一个人的强弱。 而闻潮生的感觉便是,如果他动手,他会在一瞬间被徐一知杀死。 与人动过了手,闻潮生才知道武道境界里,龙吟之后同一个境界的武者实力差距竟然会这般大。 而强如徐一知,却被当初的程峰随手一招便击败,那时候的程峰该有多强? 在东疆逆斩三名天人的阿水又有多强? 思绪如流水在他的脑海中流逝而过,面前雨幕又落下了几滴,闻潮生才缓缓开口回答了徐一知的问题: “……是一个你的老熟人。” 他话音落下,徐一知眼中的血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滋生着,咬牙切齿、大声道: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他!” “他自己不敢回来么,让你来书院看我笑话来了?” 闻潮生感受着徐一知语气里那份浓郁的怨念,见他随时都可能会发狂,立刻调整了自己的语态,说道: “是的,他是个懦夫,他不敢回来了。” 顿了顿,闻潮生又补充道: “他输了。” 这简单的三个字,让本欲狂躁的徐一知忽然气息一滞,随后竟然冷却清明了几分。 他在雨中像是失了自己魂魄,先前眸中的癫狂随着淌于发丝间的雨水一同流逝,只余下了一双根本填不满的空洞,许久后,徐一知双手掩面,声音沙哑道: “……他可没输,是我输了。” 闻潮生笃定道: “程峰就是输了,如果他没输,我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你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唰! 他话音一落,徐一知又忽然暴起,一把狠狠揪住了闻潮生的衣领,手臂青筋暴动,他咧嘴道: “他没输,他没输!” “我输了,是我输了!!” 闻潮生盯着徐一知的眸子,感受着那股随时会降临的死亡,只觉得这种压迫让他难以呼吸,目光稍一挪开,掠向了远方那满是「血罪」的石壁,却是突然想通了些事,缓声道: “逃了就是输了。” “你没赢,他也没赢,谁都没赢。” “如果他赢了,他何必自废武功,焚毁书籍?” 徐一知闻言大骇,眼睛瞪得滚圆,他猛地后退了几步,竟然一屁股跌坐在了被雨水冲刷出来的泥泞中。 “你说什么,他……他自废武功了?” 这回,换做了闻潮生吃惊: “你不知道?” “这件事情不该是书院皆知么?” 徐一知坐在雨中忽然一动不动,像个石雕,闻潮生也盘坐在了泥泞中,挺直脊背: “这件事情书院应该所有人都知道,你也该知道,所以……你为什么不知道?” 徐一知缓缓抬头,凝视着闻潮生,似乎仍旧在确认他话中的真假,只是他与闻潮生对视的越久,便越是陷入了闻潮生眸子里宁静的深潭里,这种窒息感让他清明,也让他难受。 “我……的确不知道。” “他为何会废去自己的武功?” 徐一知有些失神,在得知程峰废除自己武功后,他与大部分书院的学生一样,全然不能理解,但他并没有其他人那般愤慨激昂,更多是疑惑。 闻潮生指着远处的崖壁,说道: “因为你无法面对的事,程峰也无法面对,但是他跑得够快。” “废掉自己的武功之后,他便一路南行,一直逃,一直逃,最后逃回了苦海县,逃回了自己土生土长的地方,然后烧掉了所有的书,除了那本「治国论」。” “最后,他应该是打算死在那里,就当自己从来没去过书院。” 听完这话,徐一知竟然大笑了起来。 “苦海县……好,好啊,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哈哈,报应!!” 他忽然仰倒在了泥水中,就这么凝望着灰黑色的天幕,放肆大笑,笑得肝胆俱裂,笑得涕泗横流。 “程峰,你对不起我,你该有今天,该有今天啊!” 见他这般癫狂模样,闻潮生心思微动,问道: “徐师兄,你说程峰对不起你,他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徐一知缓缓收敛了笑容,沉默良久,再一次坐起身子的时候,眼中带着一抹说不出的悲意。 “他错看我徐一知,将我推给平山王,害我铸成大错。” 短短三句话,背后似乎藏着惊天秘密,想到刘金时的线索里留下了「徐一知」三个字,闻潮生眼神渐渐明亮,将不少事情串联了起来。 他盯着徐一知,凝声道: “徐师兄,当初平山王是不是让你模仿了赵王女儿的字迹,写了一封信给赵王?” ps:还有一更,各位可以早点睡。 第195章 雨剑 闻潮生一句话,直接像是踩着了徐一知的尾巴,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徐一知,眼神中忽然迸发出了如剑在弦的杀意,这些杀意溶解在了雨中,于是闻潮生的皮肤便敏锐感觉到了刺痛。 “你是谁,来找我做什么?” 徐一知呼吸沉重。 闻潮生没说话,徐一知却步步紧逼: “你是不是平山王的人,平山王派你来杀我?” 闻潮生笑了,他指着雨中狼狈的自己: “你觉得我能杀你?” 徐一知眯着眼: “你不是来杀我,为何刻意隐藏自己实力?” 闻潮生道: “如果我说,我根本没有修行过呢?” 徐一知冷笑: “我是有点疯,但不是傻,这几日书院那么多龙吟境的人来找你,被你砍了胳膊,无一人是你对手,你说你没有修行过?” 闻潮生将手臂缓缓伸到了徐一知的面前,对着他道: “若不然,你把丹海之力渡入进我的经脉,好好查看一番?” 徐一知犹豫片刻,还是将自己满是泥水的掌心摁在了闻潮生的掌心之上,一番查探之后,他用极为讶异与古怪的眼神看向闻潮生: “你不曾修行,为何能与龙吟境的高手抗衡?” 闻潮生想了想,对着他道: “我会用剑。” 徐一知摇头: “不可能,就算你剑术造化无极,也无法以凡人之躯比肩龙吟境的强者。” “你根本破不开他们的护体罡气,” 闻潮生笑了: “那徐师兄接我一招?” 徐一知眸子微抬: “来。” 闻潮生不徐不疾地拿出那根毛笔,指尖轻轻转动笔身,他的视线与徐一知相对,忽然道: “雪太慢了,我想试试雨。” 徐一知怔住。 他来不及思考,因为闻潮生已经出剑了。 毛笔毫间沾着晶莹剔透的雨水,刺向了徐一知的肩膀,他「出剑」时,笔极慢,雨水便也一同跟着变慢,笔尖穿过二人身前的第三滴雨珠时,被冰冷雨水拧成一撮的笔尖忽然有韵律地颤动起来,而后毫间的那些水珠竟仿佛有了灵韵,碎溅成无数小点,覆于笔尖之外,让笔尖化为了剑尖。 与雪花的飘忽怠惰不同,雨水自天穹落下时,便注定要粉身碎骨。 它更为直接,更有力量。 所以闻潮生这一剑,要比先前的剑更快,更壮烈。 视线交错间,剑尖已至徐一知肩头,那如城墙一般厚重的罡气,与剑尖的中心出现了一个极小的旋涡,而后开始融解。 笔尖的确具有非凡的力量,即便面对徐一知这样通幽境上品的强者,它依然顽固而执拗地钻开了对方的罡气。 可闻潮生面对的不再是那些普普通通的书生,而是徐一知,程峰这个怪物出现之前,徐一知是书院学子中名副其实的第一。 此刻,他也让闻潮生明白了何为书院第一。 闻潮生刺向他的左肩,而徐一知的右手却在最晚的那个时刻出现,却又是极为取巧合适的时机,两根手指轻轻拈住了沾着雨水的笔尖,他指尖一搓动,闻潮生此剑的剑势便随雨水一同漫散开来,消融于无形。 “原来是这样的剑,怪不得。” 徐一知赞叹、感慨,两根手指收回时,上面依然染着鲜红。 他还是受伤了。 小到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小伤,可这样的小伤无论是对于书院,亦或是对于徐一知,都意义非凡。 徐一知告诉闻潮生,他来书院夺魁之后,除了程峰,同门无人让他流过血。 闻潮生是第二个。 闻潮生见他已经不再那么狂躁,便随口问出了一个问题: “通幽境的程峰能斩天人么?” 雨下,徐一知仔细回忆当初,最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通幽与天人隔着难以想象的天堑,几乎无法跨越,但单论修行,程峰是个千古罕见的怪物,若他修至通幽境大成,指不定真能跟天人叫板……当然,这也只是我的猜测,你姑且听听,莫要当真。” 徐一知有资格评价程峰,他与程峰交手过,知道当初的程峰有多可怕,单从他的描述,闻潮生实在很难将其与县城里那个险些被冻毙于风雪中的枯瘦青年串联在一起。 在闻潮生思索之际,徐一知又道: “如果我能学会这样的剑,当初也许就能击败程峰。” 闻潮生回过神,笑着回道: “但你好像永远没有击败他的机会了。” 徐一知微微摇头。 “我还是恨他,即便知道他如今也遭受了报应,可我仍旧想要找到他。” 闻潮生问道: “如果你找到他,你要怎么做?” 徐一知言辞认真道: “杀了他的亲人,或是最爱的人。” 闻潮生脸上的神色微微一变,沉默片刻后,再问道: “那倘若程峰亲人已死,也没有最爱的人呢?” 徐一知笑了起来,笑容又带上了癫狂: “我可以等,等他爱上了别人,我再杀了她。” “他让我的余生背上业债,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我也要让他尝尝后悔一生的滋味。” 回到了最初的问题,闻潮生再一次询问了关于平山王的事,徐一知却道: “你这么想知道,那教我练剑。” “等我练会了剑,我就告诉你。” 闻潮生失笑道: “我这剑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徐一知将被鲜血染红的两根手指展示给闻潮生看,说道: “以后我每天晚上都会来,你不需要刻意教我,我将境界压制在龙吟境,你陪我打一场。” 闻潮生想了想,又道: “我一月后就会离开这里……” 徐一知: “若你离开时,我还没学会,算我自己天资蠢笨,届时我仍然会将你想知道的事情告诉于你,如何?” ps:晚安! 第196章 不查 闻潮生没有立刻同意徐一知给出的提议,并不是他对平山王的秘密不感兴趣,而是相较于此,有一个更为直接且严肃的问题摆在他的面前——那便是一旦徐一知发了疯,他随时可能会失手打死闻潮生。 “……你看,你也知道自己有点疯,再加上我完全没有修行过,连书院那些通幽境的师兄姐都被你活活打死,一旦你我对战的时候突然犯病,我可挡不住你三招二式。” 徐一知说道: “我当初因为程峰走火入魔,有时的确神志不清,混混沌沌,不过每夜子、丑二时神志总会恢复清明,这段时间我来找你,你不必担心。” 顿了顿,他又冷冷笑道: “况且,你以为我真是在书院里随便杀人的么?” “我杀的那几名同门,他们的家族都是直接依附于平山王麾下,我杀不了平山王,可平山王害我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说什么我也得恶心他一下……” 言罢,徐一知突然抬起眸子,眸中对闻潮生产生了些许好奇: “你呢,你又为何来了思过崖?” 提到了自己,闻潮生缓缓将毛笔收入袖中,雨水顺着他额间的发丝一股一股流下,他已然极为狼狈,可形态上的狼狈却远远不及经历狼狈的三分。 “因为我杀了书院三名畜牲。” 闻潮生将当时的事情娓娓道来,徐一知知道邹苟三人的死与一条狗有关后,他嗤笑道: “因为一条狗,你杀了书院过来接引你的三名先生,差些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就不觉得愚蠢?” 闻潮生真诚地附和他道: “是很蠢,解决这件事情的办法有很多种,复仇的方式更是多种多样,我却选择了最直接,最愚蠢,下场可能最严重的那一种。” “但人这辈子,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一定会做一些蠢事,这是无法避免的。” 徐一知似乎无法理解闻潮生的说法,他思索着问道: “所以再来一次,你也会这样?” 闻潮生道: “再来一万次,他们就会再死一万次。” “这就是我的答案。” 徐一知摇头道: “你太偏执了。” 闻潮生笑道: “你比我先来这个地方,难道你不偏执?” 二人对视许久,徐一知眼底闪过一丝异色,他久久未言,最终拂袖而起,转身行走于瓢泼雨幕中。 “就这么说定了。” … 蟠龙宫,后花园。 某座许久未曾修缮过的草莽小院内,两名湿漉漉的人围坐在尽是灰尘的老旧房间内,一边烤着炉火,一边烫着铜锅里的火锅。 二人身边都摆着四五个酒坛子,一些已经空了,烈酒的气味随着雨中的泥土淡淡腥气一同蔓延,与柴火燃烧的味道一同争抢房间每一个角落。 “我去尿个尿。” 齐王吃完一口鲜切牛肉,忽然眉头一皱,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去向门口,拉下了袍裤,开始放水。 门外雨声太大,所以朱白玉根本分辨不出来二者的区别,只是听齐王断断续续的话从雨声的间隙之中传来: “……我记得小的时候,我也经常这么做,娘跟我讲,在自家门口「放水」是大忌,会招来灾祸,后来果然出事了。” 齐王讲出这些的时候,神态格外平静,他微眯的眸子略带一些怅然,视线就这么穿透了雨幕,落在了院子里那棵歪歪扭扭斜着长的榆树上,仿佛根本没将当年萧墙之祸当回事。 放完了水后,他抖擞一下,提上裤子,转身回到了火炉旁继续开喝。 朱白玉身子往后一瘫,蹬腿道: “所以,为何这间院子王上再没修缮过?” 齐王伸出筷子夹着菜,淡淡的语气里浮现着被尘封多年的回忆。 “我娘就是死在那棵榆木下,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让宫里的人动过这里,偶尔来看看,时刻提醒自己,命运一定要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顿了顿,他目光一瞥,对着朱白玉说道: “所以我才会放权给龙不飞,才有了白龙卫,才有了你们。” 朱白玉盯着炽热的锅炉,话题陡转,沉声说道: “……风城一事有着落了,确认与平山王有直接干系,而且一直以来被称为「天子剑」的玉龙府,好像也跟平山王有所勾结,先前我将信物送到以后,他们一直没有任何动静。” “王上,我们手里目前有明确的证据,现在只需要你下令,将平山王打入天牢,亲自会审……” 他话还没有讲完,齐王却回道: “这件事情,不要查了。” 朱白玉正欲继续说下去的话头骤然止住,盯着齐王,眸中渐渐溢出不可思议。 “王上,你说这件事情……不查了?” 齐王放下了筷子,揉捏着自己的眉心,语气疲惫: “对,不查了。” 二人之间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朱白玉再开口时,喉咙已有了微不可寻的干涩: “可当初,这件事是您说一定要彻查到底的。” 齐王似乎因为这件事情烦躁不已,他叹了口气,破罐破摔骂道: “我后悔了,这件事到这里结束了,别再继续翻风城的烂账了,不查了!” “以后你们谁也别再提这件事,就当从来没有过风城!” 朱白玉浑身颤抖,或是酒劲上了头,或是因为曾在北疆从军的经历,他胸口的火被猛地点燃,竟指着齐王的鼻子,大声喝道: “不查了?” “风城四十万条人命,他们为了你的齐国,为了你,牺牲了自己的一切,最后换来了什么?换来了王族的背叛、背刺!如今四十万忠魂含冤而死,你一句「不查了」就要勾销这笔恩怨?!” “你怎么给他们交代?!” 他狠狠拍打自己的胸膛,咚咚作响,犹如擂鼓,神态有些反常的歇斯底里: “我怎么给他们交代,啊?!” ps:还有一更。 第197章 我不能让齐国毁在我手里 “当初信誓旦旦,坚持说查的是你,如今知道这件事情真的与平山王挂钩,你就不查了?” “王上,我知道平山王是你的叔叔,他救过你的命,为你平过叛乱,扶持你上了王位,他对你有天大的恩情……可那不是四百人,四千人,那是四十万!!” “我大齐养军养民这么多年,边疆驻守不过百万,他平山王不声不响直接削了齐国快一半的军队,而且还是最为精锐的那批!” 朱白玉越说越激动,唾沫横飞,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儒雅。 “齐王,醒醒吧,这不是家长里短,争权夺利,这是亡族灭国!!” 他话音落下,齐王站起身,一把掀翻了面前的铜锅,披头散发,未干的雨水还从发丝间滴下,让他显得格外狰狞: “我醒醒?” “我他娘的不知道这是亡族灭国的大事?我他娘的不知道那四十万人都是为我流的血?” “我能怎么办?” “从出生的那一刻,我的命运就一直在别人手里握着!!” “我那该死的爹生性懦弱,不敢打仗,在我才满月时,要将我送去燕国为质,讨好那些好战野蛮的燕人,若不是龙不飞将军恰好登临天人,连斩燕国十五神将,震慑北疆,我早已被扔到那极寒之地,或是冻死,或是受尽屈辱而死……后来那老鬼明知自己身体有恙,还整日里吸食「五石散」,最后落得暴毙下场,却什么也没留下,害得朝纲动乱,害得我娘被一群人逼着吊死在了这院中,尸体被扔到了山里,曝尸荒野!” “再后来平山王费尽心思将我救下,可你以为这就完了?” “我成了齐王,却也成了棋子!” 他用力地攥紧拳头,眸中血丝如蚯。 “你以为刀在我的手里?” “我告诉你,刀一直在我脖子上!” 两名脸红脖子粗的人相互对视着,像是忽然失去了言语的能力,直至许久之后,朱白玉才从噼里啪啦的乱雨声中回神,嘴唇轻轻煽动: “平山王……能有这等权力?” 齐王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一屁股跌坐在地,盯着燃烧的火堆出神: “你还不明白吗,我是棋子,平山王也是,无论是我还是平山王来执棋,哪怕换作任何一位王族,风城的四十万人都不可能会死,消息更不可能会被埋到现在,平山王与各个王族以及官员机构几乎动了麾下一切力量,闭关锁国,暂缓消息传播,你知道他们在等什么吗?” “你不知道,如果你知道了,你就会明白,风城那四十万人死的有多可悲,多可恨,多可怜!” “这是一群根本不会下棋的人布了一局极度傲慢的、愚蠢的、奇臭无比的棋,可偏偏执棋那群人可以掌控众生的命运……” 他的话中带着浓郁的嘲讽,既是在嘲讽执棋之人,也是在嘲讽他们这些身不由己的棋子。 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齐王忽然道: “先前你讲,你在苦海县被陆川算计,是那个叫做「闻潮生」的年轻人指挥淳穹破局,救了你一命?” 朱白玉点头,随后逐渐冷静下来的目光闪烁一下,他道: “这个人……不是王上你安插在苦海县的?” 齐王摇头。 “不是。” “我从来没有安插过其他的人在苦海县。” 朱白玉闻言,语气逐渐讶异: “若不是王上,难道是宫里其他的贵人?” 齐王手指轻轻敲打着右边的膝盖。 “你为何会坚持这样想?” 朱白玉说道: “这个世上或许会有人凭空消失,但是绝不会有人凭空出现。” “我动用了白龙卫能动用的所有力量,调查了很长时间关于他的身世,可根本没有任何记录。” “我唯一能想到的原因就是他的身份被宫里的某些大人物利用自己的权利便宜彻底掩盖了。” 齐王眯着眼与朱白玉对视片刻后,缓缓收回目光,说道: “我想见见这个人。” 朱白玉有些迟疑。 “那您可得耐心等待一段时间,小七告诉我,这人杀了书院前去接引他的三名先生,不过好像院长有收他进书院的意思,把他关在了书院后山的思过崖里,一月之后才会放出来。” 齐王摸着自己的下巴,眸光幽幽: “我不急,我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了……正好下月「九歌」要带陈国的「佛子」来我齐国。” “我没记错的话,齐国王族跟九歌之间还有一桩「恩怨」未平,届时正好借这事看看,这闻潮生到底是不是像你说的那么精明……” 朱白玉闻言身子轻轻一震,像是想到了一些久远的事。 “是关于……宁国公的「沉塘宝藏」?” 齐王冷笑道: “天下商行,富可敌国,「九歌」那群人以为将自己的利益与四国王族的利益全部捆绑在一起,他们便能为所欲为……反正如今齐国已经快要被「他们」彻底玩烂了,那不如我也趁乱再添一把火。” “「九歌」以为宁国公这笔账会不了了之,如今我偏要翻出来,跟他们好好算算……” 说完之后,他仰头猛地灌了几口酒,将酒坛子抛给了朱白玉,长长呼出一口气,望着头上的屋顶说道: “白玉,这俩月你先别离开王城……” 他胸中有事没有讲出,但朱白玉能够感受到齐王语气里的那份沉重。 后来他们喝完了酒,朱白玉离开的时候,听见身后屋中躺在地上的齐王半醉半醒说道: “我这辈子最恨的人就是我的老子……他给我留下了一大堆烂账,留下了一大堆如狼如豺的同族,留下了一个根本不属于我的国家。” 朱白玉听着齐王的碎碎念,叹息一声,向着雨幕而去,于是他也理所应当地没有听到齐王的最后那句呢喃。 “可是……我不能让齐国毁在我的手里。” … ps:晚安。 第198章 龙鸣野 王城的雨一连下了五日终于停下,但久违的艳阳仍然被阻隔在了阴云之后,由于下雨的缘故,出入思过崖的吊桥变得极为湿滑,于是去那里的人也少了很多。 闻潮生这几日倒是清闲下来,没什么人来找他,倒是思过崖外,「闻潮生」这三个字已经逐渐成为书院学生们口中的妖魔,生长成为了稀奇古怪的形状。 正午时分,天气更阴,书生们完成上午的修行以后,齐聚于书院的食堂之中,开始大快朵颐。 有人撩起袖子,目光微虚,手中握住一双竹筷,凌空飞舞,口若悬河: “……就说那闻潮生,手中豪笔一挥,墨水如剑芒贯穿,与许师兄已战在一起,面对他的凌厉攻势,许师兄使出浑身解数迎战,二人转瞬之间便已过百招……” 他嘴里滔滔不绝,用华丽的辞藻与巧妙的言语描述着一场根本没有发生过的大战,周围众人听得入神,到了精彩处,一些同门忍不住拍手叫好,大声呼道「宰了这恶贯满盈之人」。 可随着说书的人喝了一口淡茶,身上那股激烈的气势便以极快的速度消退,他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扼腕叹息道: “可惜啊,许师兄终究不敌,棋差一招,被闻潮生斩了臂膀。” 一旁听他讲述的同门并非当日都亲自到场,不知道那位「许师兄」臂膀已被闻潮生斩断,听到这个结局后,皆是眸中含怒。 “什么玩意儿?” “这刚才不还打的有来有回吗,怎么说败就败了?” “对啊!我寻思许师兄在龙吟境的同门中也算是佼佼者了吧,你啥也没交代,他就输了?” 面对这些同门的愤慨,说书那人瞪眼道: “交代?” “我交代什么?” “又不是我进去打的架,我给你什么交代?” “再说了,闻潮生此人凶名在外,连书院的三名先生都被他斩首,你口中的许师兄难道比书院的三名先生还厉害?落败不是人之常情么?” 那人被怼得哑口无言,最终也只是收敛了一下自己情绪,咬牙切齿道: “这等罪孽滔天的暴虐之徒,难道我书院就没有一人能够治治他?” 讲书的那人淡淡道: “龙吟上品的明师姐都被他一剑斩了胳膊,通幽境的师兄师姐们又不敢进思过崖,剩下那几名冲击通幽境的师兄师姐基本都在闭关,为之后的四国会武做准备,书院剩下的人谁还能对付他?” “谁还敢去对付他?” 他话音落下,周围的同门立时陷入了死寂,无人说话,针落可闻。 其实书院龙吟境上品的学生不少,但因为断臂代价实在太大,他们仍在观望,没有去找闻潮生的麻烦。 便在如此沉默之中,门口被人忽然推开,此刻本是用膳时间,门口出入人流实属正常,偏偏众人静的可怕,这拨门而入的声音便成了此方最为突兀的声音。 而当他们见到了进来的那人时,便更为惊讶,有人惊骇道: “龙师兄,你……你出关了?” 许多人开口询问,龙鸣野只是淡淡瞥了他们一眼,微微点头,而后便去打了一份饭,来到一张没人的桌子面前坐下,自顾自地吃起来。 面对众人的喋喋询问,他眉头一皱,似乎觉得甚是烦扰,可最后还是回答道: “有所收获,但距离通幽境仍需些时日。” 一听到他这话,围过来的不少人眼神一亮,像是小时候在外面打架的孩子输了回家告状,不断怂恿着他去思过崖杀死闻潮生,为三位先生报仇。 龙鸣野一直埋着头吃饭,似乎对于他们的讲述毫不关心,至于后来,他被扰得实在烦了,才开口说道: “我不杀人,谁也不杀。” 他话音刚落,立刻便有人接着说道: “打残也可以,比如砍他一条手,或者砍他两条手!” 龙鸣野眉头紧皱。 “你让我去我就去?” “你什么东西?” 开口的那些人一时没有想到,龙鸣野会突然将话锋指向他,这话几乎是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抽他的耳光,让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转口便冷嘲热讽还击道: “龙鸣野,你不会是怂了吧?” “听到闻潮生……” 他话还没有讲完,龙鸣野忽然挥拳,拳势如风,说快不快,说慢不慢,正好打在这人的脸上,那人鼻梁似乎断了,捂着自己的脸倒退两步,眼泪鼻血一同喷了出来。 他刚一抬头,见龙鸣野又扬起了自己的拳头,吓得急忙连滚带爬地离开了食堂。 “吃个饭还这么多废话。” 龙鸣野甩了甩手上的血,骂了一句。 众人立刻散开,远处坐在窗边的几名通幽境的同门,只是淡淡看了龙鸣野一眼,既没有开口发声,也没有出手阻止,书院内部争端不少,这样的小事他们早已司空见惯。 就这样,直到他吃完了饭,起身离开的时候,似乎想到了什么,偏头对着先前围过来的同门道: “那个闻潮生很厉害?” 那些人面面相觑,最后不约而同地点了一下头。 “自从他来思过崖,龙吟境的同门还没有赢过他。” 龙鸣野闻言笑了笑,出门去了。 … ps:最近在武汉出差,明天早上八点闹钟准时起床写文,所以明天更新会很早,能写两章写两张,如果有机会补上第三章的话,我会补,没机会的话就先欠着,太累了,晚安宝子们。 第199章 巧了,我也有一百五十两银子 午饭以后,龙鸣野还是去了思过崖,他身法轻盈,湿滑的吊桥完全无法阻拦他,去的时候,他只在吊桥口看见了一个人。 是个女人,龙鸣野不认识她,寒暄两句后,他才知道,这个女人叫高敏,她每天都会来这里待一会儿,看看又有哪个白痴被砍了手。 龙鸣野摇摇头: “你真闲。” 高敏咬了一口白馒头,又喝了一口竹杯里的山泉水,摇头道: “你根本不懂,你也不会懂。” 龙鸣野没有继续跟她聊下去,高敏远远看着龙鸣野进入云雾那头,啧啧嘴,又用力地咬了一口手里的馒头。 以往她从来不吃馒头,因为馒头是书院里最廉价的东西。 可如今,她却觉得这些天啃得馒头比以往任何一顿早餐都要美味。 … 龙鸣野进入思过崖后,远远看了一眼面壁而坐的徐一知,确认对方注意力不在他身上的时候,这才去了另外一边。 以前徐一知一个人面壁,现在算上闻潮生便是两人面壁。 徐一知在墙壁上写字,闻潮生也在墙壁上写字,只不过他的字没有痕迹,笔上的血早就已经被雨水洗净了。 龙鸣野站在闻潮生身后看着他一遍又一遍地写着「永」,没去打扰他,只是看着看着,他觉得不对了味儿,眉头渐渐挑了起来。 闻潮生每日会练两千遍「永」,正一千,倒一千,当他写完今日第一千二百个「永」后,才徐徐收了笔,自我对着根本什么也没有的岩壁欣赏一番,转身看向龙鸣野。 “你看我写字有一会儿了,看出什么了?” 龙鸣野思索了片刻,问道: “你以前练过刀剑?” 闻潮生一怔,随后又回头看了看岩壁,确认上面并没有留下任何痕渍,于是笑道: “有点东西,你又是书院的哪位名人,怎么看出我练过刀剑?” 龙鸣野缓缓踱步道: “我十八岁考入书院,但真正开始读书,是从我十六岁开始,自我懂事起,到我成年,我一直都在练武。” “刀枪棍棒剑戟……基本你在人间能看见的兵器,哪怕诸如女子常用的「刺」,我都练过,而且略有心得。” “所以,我能看出你的臂、腕其实是以刀剑发力的方式在写字。” 闻潮生眸子浅凝,赞道: “看来你是真的懂。” “怎么称呼?” 龙鸣野:“龙鸣野。” 闻潮生眉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缓缓盘坐于地面一块干净的蒲团上。 先前他的衣服被雨水淋湿,还有不少泥泞,于是雨停之后,院长便让王鹿给他送来了一件新的衣服。 至于蒲团……那是闻潮生花了一两银子从王鹿那里买来的,眼下虽然雨停,地面上却仍旧是泥泞一片,他总不能穿着才换的干净衣服直接往地上一坐。 “你是龙不飞的儿子?” “是。” 龙鸣野也不嫌脏,直接撩起一旁的衣袂,盘坐在闻潮生的对面,他的身形虽然不算魁梧,但常年练武的底子也足够精壮。 “你也想杀了我为三位先生报仇?” 面对闻潮生的眼神,龙鸣野摇头: “我不杀人。” “书院的人,我谁都不能杀。” 说着,他眉毛忽然挑了一下,压低声音道: “而且那三个老东西,我早看他们不爽了。” 听着龙鸣野牙缝里面溢出来的几缕怨气,闻潮生一时间觉得莞尔,也渐渐料想自己的猜测可能中了七八分。 “看来你平时没少被他们穿小鞋,你是龙不飞的儿子,书院不该这么对你苛刻,但他们又理应对你苛刻些。” 闻潮生的话听起来很矛盾,可龙鸣野身为局中人,他深有所感,只是他讶异地盯着闻潮生,心想自己从未与任何人讲过,闻潮生为何会知道这里面的门道。 “你好像知道很多事。” 闻潮生不置可否,问道: “如果你不是来杀我的,那来找我做什么?” 龙鸣野直言不讳: “打架。” 他干脆,闻潮生也拒绝的干脆。 “不打。” 龙鸣野眉头拧成了一团。 “为何不打?” 闻潮生打量了龙鸣野两眼,道: “你听说过我的事么?” 龙鸣野点头。 “杀了三位先生,砍了同门手臂。” 闻潮生笑道: “这就对了,等我离开了思过崖,你来找我可以,现在不行,除非你愿意少一条胳膊。” 龙鸣野皱眉。 “为何?” 闻潮生回道: “总不能一直来人,我再厉害,也打不了书院那么多龙吟境同门。” 龙鸣野想到了先前听到的风声,又在吊桥那头看见的姑娘,问道: “高敏也来过?” “来过。” “为何她没事?” “她给了一百五十两银子,而且我也砍了她胳膊,只不过还给了她,让她缝回去了。” 龙鸣野眉毛舒展开来,眸中有了战意: “好巧,我也有一百五十两银子。” 闻潮生: “你就这么等不及?” 龙鸣野答道: “我闭关有些时候了,寻不到进入通幽境的契机,需要一场能让我有所体悟的战斗,或许能化开这个瓶颈。” “如果我输了,我花一百五十两银子买我的胳膊。” “正好,这样你也不用留手。” 闻潮生其实很想拒绝对方,因为他对钱的兴趣有限,之前找高敏要钱,是因为他穷的很难在这里过活,而如今有了一百五十两银子,闻潮生可以在书院和王城生活很长时间。 但他最后还是同意了。 那根杀了邹枸,斩了数名同门胳膊的豪笔,被闻潮生缓缓从袖间拿出。 “这一战后,书院应该没人敢再来找我了。” 第200章 引水破局 打架对闻潮生来讲,已经成了每日必修的功课之一,徐一知每天晚上都会来拿闻潮生试剑。 他的确不愧为曾经的书院第一,即便将自己实力压制在了龙吟境,闻潮生依然应付得极为狼狈。 至少,邹枸肯定打不过龙吟境的徐一知。 当初闻潮生杀邹枸,属于生死之间的潜力爆发,再来一次,他未必是邹枸的对手,理所应当的,闻潮生也打不过徐一知。 所以,他每天都在挨揍。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奇妙,当初徐一知败于程峰手中不过一招,便会给人一种错觉,那便是徐一知纵然厉害,也厉害得有限,再加上他将实力压制在了龙吟境,闻潮生觉得自己便没有输的理由。 可实际上,随着他与徐一知动过手后,闻潮生才明白,徐一知与他先前交过手的那些龙吟境上品的学生差距究竟多大。 这个当初被程峰随手干碎的人,其实同样是个万中无一的天才,闻潮生倾尽全力,甚至无法逼他用出全力。 也正是因为徐一知的磨砺,让闻潮生以极为可怕的速度在进步着,每日战斗过后,闻潮生一边运转「不老泉」养伤,一边在脑海中回顾着这一场战斗,寻找自己不足。 而如今,对战这个距离通幽境仅有一步之遥的龙鸣野,闻潮生反而轻松了不少。 他并非轻敌,而是最直观地感觉到,龙鸣野给他的压力不如徐一知,但与方才的道理一样,闻潮生觉得龙鸣野不如同境的徐一知,不代表龙鸣野不够强。 事实上,对方很强。 闻潮生出剑的速度极快,自从他开始参悟「雨」后,手中的剑便又比从前凌厉、决绝了几分,出剑时,他没有给敌人留后路,也没为自己留后路。 笔尖刺开了崖间风声,呼啸而过,颤动的狼毫被一股神秘的韵力拧成一团,仿佛一滴巨大的水滴,在触及龙鸣野的肩膀刹那,犹如蜻蜓点水一般破开了对方的罡气。 龙鸣野眸子闪过一丝讶异,犹如白驹过隙,快速出现又快速消融,紧接着,他的身子迅速后撤,脊柱如游龙般灵敏,躲开了闻潮生这一剑。 与此同时,他左手猛地探出,真力乍泄,隐有一声雀鸣清啼入耳,尖锐且不甘,势临之时,压迫感令人窒息,他手里这一招「笼中雀」竟用的比当初那宫椿更要出神入化! 换作之前,这一招闻潮生多半得硬吃,他虽领悟几缕剑意,可临阵对敌的经验并不丰厚,好在这两三日有了徐一知的磨砺,闻潮生应付起来游刃有余。 他收笔而挡,笔尖凝炼的「春雨」又顷刻间成了「冬雪」,隐约似乎多了几片晶莹,将那声清脆的雀鸣无声无息埋葬。 龙鸣野亦从这雨雪中瞧见了刃利,赞叹道: “入了化境,厉害!” 他收掌而立,掌间囚雀散去,真力奔腾于经脉之间,动收于静,整个人气势大变,犹如瀚河沉湖。 闻潮生瞳孔一收,下一刻便见龙鸣野掌随身动,宛如蛟龙推浪,一式「天在水」徐徐送出,掌外真力却涌来惊涛波澜,自四面八方封锁了闻潮生的所有退路! 先前跟徐一知交手的时候,徐一知会时不时故意去吃闻潮生的剑,从而体会其间玄妙,所以他并没有使用儒术与闻潮生战斗,也没需要太多身法。 如今儒术从龙鸣野的手中用出,已然有了几分它原本的威力,给予了闻潮生近乎窒息的压迫感! 他笔尖几片小雪埋得住笼中雀鸣,却又如何掩埋这场浩荡汪洋? 高手过招,胜败须臾之间,闻潮生挥动笔尖,雪融为水,要以水滴石穿之势洞穿龙鸣野的封锁,然而这一次,他的「雨」却失效了。 水能穿石,却难穿水本身。 他的剑意在龙鸣野的真力中溶解于无形,后者袖袍鼓动,控制丹海神力开合,要将闻潮生彻底吞没! “你的剑的确锋利,可难穿这天在水!” 窒息感愈发浓重,纵然龙鸣野对他没有杀心,但有意逼他缴械,招式是一点不留情,闻潮生见状不对,忽而念头一闪,笔随心动,以「剑意-雨」为引,在周身形成漩涡,竟然乱了「天在水」的真力涌动! 水虽不可破,却能引。 闻潮生确认此招有效,立刻全神贯注,将「天在水」的力量引向了它的本身某处,浩荡真力凝聚而成的河水全部涌入此处,却没有释放的机会,于是愈凝愈多,全部集结一点,最终终于爆发,涣然而溃。 龙鸣野真力一散,狼狈后撤两步,闻潮生便向前两步,抓住了这转瞬即逝的机会,手中笔精准刺入他的肩膀。 嗤! 二人皆僵滞于原地片刻,而后闻潮生收笔,殷红立刻在龙鸣野的肩膀上的蔓延扩散,染了一大片。 “还打吗?” 闻潮生问道。 龙鸣野迟疑片刻后摇头。 “废了一条臂膀,已无胜算,没有继续打的必要了。” 顿了顿,他对着闻潮生道: “以往只听过官场谋论中有人「祸水东引」,不曾想今日竟在武学里见到了,书院圣贤留下的「儒术」的确精妙绝伦,越修越是觉得其中契合天地之道,我苦修「天在水」许久,曾也在思考应对之策,却总是没有突破。” “今日一战……收获颇丰。” 接着,他毫不吝啬地赞叹道: “闻师弟天赋异禀,对时机的把控非常人能及,这么一个小的机会被你抓住,逆转局势,换作是我,未必能行,这一败我虽心有不甘,但也算服气了。” 闻潮生甩了甩笔上的血,沉吟片刻,说道: “难得在书院能遇上说话之人,就不走流程了,出去你记得跟他们说,你是靠着自己实力捡回一条手。” “至于那一百五十两银子,等我出去再给,如何?” 龙鸣野点点头,而后双手抱拳,竟是行了个江湖礼: “龙某,多谢赐教!” ps:晚安! 第201章 借人 闻潮生将龙鸣野放出了思过崖,先前闲聊的过程中,王鹿告诉过闻潮生,龙鸣野是书院同门龙吟境中最强的几人之一,如果连他都输给闻潮生,带伤离开,对外面的同门未尝不是一种震慑。 交手的过程中,闻潮生明显感觉到,龙鸣野对于「儒术」的使用深度要高于书院的邹枸三人,这是天赋,也是悟性,纯粹靠后天的努力很难达到。 他在书院必然享有极大的名声,因为他输给了闻潮生,于是闻潮生的名声也将在书院愈发传响。 龙鸣野已经预见到了这一点,他告诉闻潮生,名声太大对他来说不是件好事,书院必然有许多通幽境的同门想要出手收拾他,只是碍于徐一知的缘故,不敢进入思过崖。 不过等到闻潮生离开思过崖后,麻烦也会接踵而至。 闻潮生其实不甚理解,龙吟境那些同门之所以想要杀死自己,无非就是希望通过这件事情来证明他们的价值,并不是他们真的与那三名先生有多么深厚的情谊。 而通幽境的那些学生则不同,他们便是杀了自己,也不能证明什么。 以通幽境胜龙吟境,能证明什么呢? 所以,他们不该有动机对自己出手。 龙鸣野只是笑了笑,他告诉闻潮生,通幽境同门找他麻烦,大概不至于取他性命,多是狠狠揍他一顿,或是让他残废,而这么做的目的也很简单……泄愤。 泄的不是与闻潮生有关的愤,而是关于程峰的愤。 “没有任何一名心高气傲,自诩天才的人愿意接受自己数年、甚至数十年的苦修被一个从不知名小地方出来的怪物花费几日的时间便碾碎。” “但是那个怪物实在是太强,强到让他们绝望,所以他们不敢去憎恨那个怪物,而是将内心的憎恨压制在了最深处……” “至于为何这份憎恨最终会偿还在你的身上,我想,大约是因为你与那个怪物都来自于同一个地方吧……而且你的表现,的确也让人足够惊艳。” “如果你没有找到解决麻烦的办法,我奉劝你最好不要离开思过崖,这里对你来说,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龙鸣野走的时候,闻潮生感慨万千: “想不到这里竟然是书院。” 龙鸣野笑道: “这就是我大齐的书院啊。” … 另一边,朱白玉在守卫的带领下,朝着院长所在的小阁楼而去,路上,朱白玉四处张望,平静的眼中藏着浓郁好奇。 他其实也是第一次来书院。 无论是军人,还是江湖人,好似都不该在书院这种圣洁之地出现。 “你以后最好还是少来书院。” 带路的守门人对着朱白玉说道,语气极淡,淡到仿佛在对人发号施令。 他当然知道朱白玉的身份,也知道朱白玉曾在边关驰骋纵横,但他并不在意这些,他似乎只在意脚下的这片方寸之地。 将朱白玉带到了院长阁楼下,他看了沉默的朱白玉一眼,下巴微微扬起: “你身上全是外头带来的浊气,来多了会扰书院清净。” 朱白玉没有还击,内心对于这座齐国积威已久的圣地同样怀揣着敬畏,只是对着那名仿佛公鸡般骄傲的守门人微微行礼,便略带惶恐地上楼去了。 上楼时,朱白玉刻意撩起了自己袍子一角,这件袍子是今日清晨才换,十分整洁干净,但朱白玉仍是担心这袍子拖拽在地上时会将地面弄脏。 当他小心翼翼地来到了阁楼的二层之后,面对那扇关着的房门,他站在门外向门内行了一个长礼。 “齐国朱白玉求见!” 短暂的沉默后,房门内响起了一道平静的声音: “自己开门进来。” 朱白玉闻言,便要去开门,便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门的时候,忽又觉得不妥,将手收回在身上,好好擦了擦,然后才将门打开。 进入房间后,他看见院长正埋头抄录着书籍,由于今日天气阴沉,房间里摆着莹莹燃烧的烛火数盏,便愈发使得朱白玉压力极重。 直至院长微微抬头,瞥了朱白玉一眼,眉头不可寻地皱了一下。 “阁楼里有什么脏东西么,上来时那般模样。” 朱白玉闻言急忙躬身道: “在下是怕将外头的污秽带入了书院之中。” 院长沉默一会儿,骂道: “有人不做,你要做狗,读书人是不是人?这里是什么圣洁之地吗?他们不吃喝拉撒?” 朱白玉见院长嗤骂,一时间竟是愣在了原地,没太明白院长的意思。 见他这般模样,杜池鱼又徐徐说道: “听不懂吗?下回你再来,外头那俩瘪犊子玩意儿赛脸,你就动手干他们,出了事,我来处理,我说的清楚不清楚?” 朱白玉闻言急忙道: “清楚了,清楚了……多谢先生!” 听到了他的答复,杜池鱼皱着的眉头才缓缓又舒展开来: “还说你以前充过军,没半点血性,叫闻潮生那小子可比你省心多了。” 朱白玉心头暗暗苦笑一声,忽而对院长的印象大为改观,却仍是不敢放开,杜池鱼骂他,他便受着。 “来找我何事?” 杜池鱼放下了手里的毛笔,注视着朱白玉。 “来找我什么事,直接说,别绕弯子。” 朱白玉立刻道: “秉……回院长的话,王上想借闻潮生一用。” 杜池鱼: “什么时候,做什么,用多久?” 朱白玉: “一月后,翻宁国公的旧案,不确定。” 杜池鱼目光在熠熠生辉的火苗中燃烧,她的视线灼热,许久后才缓声说道: “我有一个要求,你们跟我借的这个人,不能死。” ps:我今天在武汉线下做活动了,番茄的官方活动要搞一天,所以我也不确定第二章有没有,今天做完之后,明天就好了。 顺便一提,i人线下真的会爆炸。 第202章 清心寡欲 朱白玉向院长借闻潮生,院长并未拒绝,只是告诉朱白玉,闻潮生不能死,除此之外,院长建议朱白玉最好去见见闻潮生,征求一下他的意见。 “这就是你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闻潮生盘坐于蒲团之上,对着对面的朱白玉问道。 朱白玉认真盯着他,眼前人的神态清平,与当初在苦海县相见之时,又多了些不太一样的锐利和坚执。 “是的。” 闻潮生沉默了会儿,崖间清风撩动他发丝一片,遮了额眼。 “白龙卫那么多人,宫中那么多人,总不可能都用不得,让你非得来找我。” 朱白玉缓声道: “只有你。” 闻潮生笑问道: “我很特殊?” 朱白玉: “你很厉害,尤其是在这方面,在苦海县你与陆川博弈的那一着,我至今难忘。” 闻潮生没有因为朱白玉的夸耀而变得丝毫骄傲,诚实且平静: “我也至今难忘,甚至回想起来后背仍有些凉意,你说我厉害,那厉害的就不该是算计,而是运气。” “但你不要期望运气总在我这边,古往今来,凡是这么想的人,下场都不太好看。” 朱白玉沉默了会儿。 “我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失败了也没什么事,不会有人责怪你,而且,我们会尽可能保护你的安全。” 闻潮生看着朱白玉问道: “好处是什么?” 朱白玉: “你想要什么?” 闻潮生: “我要平山王的命。” 朱白玉脸上堆砌的笑容消失了,他抬手刮眉,语气尴尬难堪: “潮生兄弟,你这就有点……太难为我了。” “能否提一个在我能力范围之内的?” 闻潮生想了想,回答道: “我要兵部霍雨昕的命,但在此之前,我得先请他吃一顿饭。” 朱白玉在脑海中略一思索,便想起了这个人,他眼底闪过一抹光,问道: “你们有仇?” 闻潮生微微一笑,回道: “无所谓有仇没仇,如果你能办到,我就帮你查宁国公的旧案。” 朱白玉这次只是迟疑了短暂的时间,便同意了下来。 “可以。” 闻潮生见他答应,点头道: “下次来时,你把宁国公一事相关的卷宗给我,既是旧案,当年一定查过一次,而且动静不小。” 朱白玉从袖里摸出了一坛酒,指尖弹开封盖,递给闻潮生,却被闻潮生拒绝了,朱白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我记得你很喜欢喝酒。” 闻潮生笑道: “恰恰相反,我不喜欢喝酒。” 朱白玉眉眼一挑: “但在苦海县,你喝了很多。” 对于朱白玉来讲,获知这个信息并不艰难,因为闻潮生经常去买酒,而且还是在同一家。 闻潮生盘坐于蒲团,抬头时,凌乱的发丝不断飞舞,一次又一次地切断了他的目光,他对朱白玉道: “喝酒很多的人未必喜欢喝酒,我就是那个不喜欢喝酒的人。” 顿了顿,他又道: “但若是遇到了喜欢的人或故事,我也会喝一些。” 朱白玉说道: “我懂了。” “下次来见你,我还带酒,宁国公的故事是道很好的下酒菜。” 朱白玉离开了思过崖,于是闻潮生又清净了下来。 是真正的清净。 龙鸣野离开了思过崖后,没有人再来打扰他了,送饭的王鹿告诉闻潮生,龙鸣野基本就算是书院中龙吟境最能打的那几人之一,其他几名师兄师姐仍在闭关。 徐凤凰倒是前些日子出关了,但她很少跟人打架。 徐凤凰是一个很怪的女人,她一生爱美,修行不是为了打架,而是为了让自己的皮肤变得更加紧致弹嫩,延寿驻颜,也正因为如此,她自然而然不喜欢打架,毕竟只要是打架,便会面临破相的风险。 闻潮生一听,便告诉王鹿,徐凤凰的实力一定很强,超乎想象的强,王鹿说你没见过,你如何知道,闻潮生说永远不可低估一个女人对于美丽追求的决心与意志,她们会为此干出很多无法想象的、疯狂的事,如若这件事是修行,那她在修行上一定走得很快,走得很远。 “这叫「清心寡欲」。” 听到这四个字,吃饭的王鹿笑出了声,一只手拿着鸡腿,一只手遥指着闻潮生,含糊不清道: “不愧是走后门进来的,没读过书,词到了嘴边跟屁一样乱放。” “「清心寡欲」可不是这么用的。” 闻潮生摇头,一边吃着烤鹿腿,一边道: “欲寡,心才能清,心清了,修行才能走得更远,所谓修行,既是探索天地,本质上也是在探索自己。” 这些是他从北海道人那里学到的,先前他修行「不老泉」与「鲸潜」时,北海道人什么方法都不教他,只教他静心,便是因为教的越多,杂念越多。 王鹿摇头晃脑,混熟了,他话也多: “对啊,可徐凤凰怎么看也不算「寡欲」,又如何「心清」,你这前后的话不是自相矛盾么?” 闻潮生指着他说道: “你知道什么是「寡欲」么?” “「寡」是唯一,是至高,是超脱。” “正因为徐凤凰想要变得美丽,也只想要变得美丽,她才会够强。” “你讲自己修行这么久,天赋不够,所以碌碌无为,其实也未必是天赋的问题……” 看着王鹿怔在原地,闻潮生说出了一句杀入他灵魂的箴言: “以大部分人努力的程度,远远到不了拼天赋的地步。” “或许你的碌碌无为,正是因为你不够「清心寡欲」。” ps:还有一更,大约1点,各位早点睡,晚安, 第203章 高敏借钱 在书院这块儿乌烟瘴气之地,王鹿人其实还算不错。 他没那么尖锐,但情商确实不高,说什么话都很直,这也间接性地导致了他平日里根本不喜欢说话,毕竟书院里这些师兄师姐们不可轻易得罪。 于是那些没有讲出来的话,全说给了闻潮生听。 在王鹿的心里,写着刻入骨髓的自卑。 在外,他家世不如书院的同门;在内,他的修行速度的远不如书院的同门。 “我就是一个什么都做不好的废物,我一直想证明自己,可我越是证明自己,便越知自己是块粗糙普通的石砾……不过,我已经习惯了。” 王鹿说道,笑起来时装作洒脱。 “至少我运气还不错,在即将滚出书院时,得到了院长青睐,将我又留了下来。” 闻潮生吃饱喝足,眯着眼睛回忆起了一些过去的事,说道: “如果一个人被失败打击过太多次,他就会渐渐变得不相信自己,其实我以前也这样,可能有时只是想赢一次,却一直输、一直退,直至费尽心思,却仍是一眼看不见希望。” 王鹿忽觉诧异,诧异又成了感动,他心里燃起了一股子火苗,抬头望着闻潮生,着急道: “可你如今却变得比书院同境的所有人都厉害……你是怎么做到的?” 如果闻潮生与他有过一样的经历,一定有走出困境的办法。 同理,他闻潮生若是一块璞玉,自己说不定也并非石砾。 闻潮生望着王鹿眼底的那一丝光,笑了起来。 “你想知道?” 王鹿用力点头: “想!” 闻潮生缓缓搓了搓手,思索片刻后,又对着他勾了勾手指,示意他近些: “帮我个忙,我就告诉你。” “什么忙,你讲。” “起初的时候,院长告诉我一月能寄一封信回去,但一月太久,我想半月寄一封,你帮我与院长说说。” 王鹿犹豫踟蹰一会儿,道: “我能帮你说一下没问题,但院长同意不同意,这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闻潮生: “了解。” 王鹿的眸子再度放光,将方才的问题续上,闻潮生缓缓竖起一根食指在他面前,成了目光相交处的一座孤山。 “方法很简单,别老想着与别人争,跟自己争就行了。” 王鹿闻言先是呆滞了霎那,而后他嘴角难以抑制地抽搐了一下。 “闻师弟,你这是从哪位先生那里学来的话术?” “还是说齐国各地先生的话术都是一个老师教的,怎么相似度如此之高。” 闻潮生没有以过来人的身份说教他,只是随口道: “试试吧,没坏处,反正你在书院的日子真的很无聊,权当打发时间。” 这回王鹿听进去了。 “那我试试。” 他提着食篮离开,下午又去到了院长的小阁楼中,他琐琐碎碎说了一些有的没的,然后又提到了闻潮生想要一月寄两封信回苦海县的事,认真抄录书籍的院长这才抬起头来,淡淡问道: “你收了他什么好处?” 王鹿闻言,整个人的身子忽地一紧,有种浑身被人看穿的惶恐,他迅速对着院长作礼。 “没收好处。” 他下意识这么答了,虽然略显心虚,但也不算谎言,在这件事情上,他确实没有收取闻潮生钱财,只是请教了一点闻潮生身为过来人的经验。 院长清浅的目光落在了王鹿身上,却像有万钧之力,压得他不敢起身,好在只是暂短的片刻,她便收回了自己的眼神,缓声说道: “拿纸墨给他。” 王鹿如释重负,躬身离去。 … 思过崖。 风徐徐吹过崖间,掀开了姑娘的裙摆一角,将轻薄的丝质白裤贴合于双腿上,让她成为了风中笔直立着的瘦松。 站在闻潮生眼前这名女子正是高敏,她的一条胳膊被绷带挂住,尚且没法剧烈活动,坐于树下的闻潮生看了她一眼,开口道: “还想打架?” 高敏摇头: “我来找你借钱。” 闻潮生听到这话竟是愣住,随后道: “书院的学子多是富贵人家,你能一下拿出一百五十两银子,想必也并非穷人,没钱了找家里人要不就行了?” 高敏很固执: “借我十两……五两也行。” 闻潮生抛给她五两银子,他给得干脆,高敏转身离开得也干脆,可她刚转身,便听身后的闻潮生说道: “下月还我十两。” 高敏回头,用极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闻潮生: “「九歌」商行的利贷也才不过五成!” 闻潮生: “那你去找「九歌」的商行借。” 高敏攥着拳头,咬牙道: “你穷疯了?” 闻潮生反问道: “如果我不是穷疯了,你觉得自己能拿回手臂与家传的铁尺?” ps:爆炸了,晚安! 第204章 国之王女,与人做妾 闻潮生觉得自己一直都是一个比较直率的人。 尤其是在借钱这方面,大部分人找他借钱时,他都会选择不借,如果来人关系特别好,他宁可选择送对方一些财物,帮助对方渡过难关,也不会借出去。 因为借出去的钱,往往很难再收回来。 但书院不一样,这个世界不一样。 如果高敏欠钱不还,他可以揍高敏,闻潮生十分坚定地认为,书院里没有任何一名学生会因为十两银子愿意天天挨揍。 “要借的话赶紧走,不借就把银子还我。” 高敏看着手里的银子,略作盘算,最后还是将银子全部收入了囊中,低声骂了句什么脏话,转身匆匆而去。 没过几日,朱白玉带来了好酒与宁国公的卷宗,闻潮生坐在空地中独饮时,便开始翻看起宁国公旧案。 此事发生于七年前,除了涉及到「九歌」以外,还有齐国的各个层次王族,当年负责查这桩案子的人皆因为各种意外死去或是被罢黜,到了后面,查案的人发现牵扯实在太大,便未敢再继续查下去了,主动请求撤职,终于不了了之。 “宁国公的事可不好查。” 徐一知的声音不知何时忽然出现在了闻潮生的对面,他讶异抬头,才发现对方披头散发,眼神骇人。 “你知道内情?” 闻潮生徐徐低头,喝了一口酒,徐一知闻到了酒味之后,眉头微微一皱,似乎对这东西有些排斥。 “谈不上内情,但宁国公的案子当年闹得很大,我家所在的郦都的那位沙姓侯爵,因为宁国公一事,全家数百人一夜之间被满门抄斩,这么大的事顺着风吹回了王城,却连一点儿波澜都没有惊起,不了了之。” “你知道,他不是平民老百姓,不是简单的富贵人家,人家有功勋与爵位在身,算半个王族,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没了,可见牵扯的事情究竟有多么严重。” 阳光顺着头顶大树的枝叶间渗入,将卷宗上的文字烤得炽烈,闻潮生觉得手里的卷宗有些滚烫,他默默放下这份卷宗,想到了朱白玉那句「我们会保护你的生命安全」,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这是不小心进阴沟了啊。” “既然如此,不查了,现在跑了,还能捡回一条命。” 闻潮生先前答应朱白玉,是为了霍雨昕,找到了霍雨昕,也许就能找到张长弓,帮糜姨与张猎户找回那名不知去向的孩子。 但他找到霍雨昕总还有其他更为安全的办法,这事儿连侯爵都不能幸免,他一个完全没有任何后台的小喽啰,贸然去查这事,跟找死有什么区别? 见闻潮生不看那卷宗,徐一知便讨来看了看,边看边说道: “这事儿听当初的风言风语乱传,好像还与平山王扯上了关系,你该知道平山王这三个字在齐国意味着什么,管他什么东西,但凡查到了平山王头上,大难就要临头了。” 听见「平山王」三个字,闻潮生抱着酒坛缓缓喝了一大口,沉默片刻后对着徐一知道: “看完把卷宗还给我,我再看看。” 徐一知头也不抬,说道: “这么重的杀气,你肯定跟平山王有仇。” 闻潮生眸子一抬,眸光锋利了不少: “难道你与他没仇?” 徐一知目光从卷宗上移开,与他视线交接,冷静中带着一丝疯癫,疯癫中带着混乱的悲悯。 “我在思过崖写了多少遍「罪」字,便想杀他多少次。” “如果你要查这个案子,我可以帮你。” 闻潮生沉默了许久,说道: “再过些日子,我也快出去了,不如你先告诉我,当年你与程峰、与平山王之间究竟有何恩怨?” 这些日子二人的不断交手,似乎拉近了二人之间的关系,徐一知陷入了冗长的回忆中,身子颤抖了一阵子,眸中一会儿愤怒,一会儿惊悲,许久之后才渐渐恢复。 “……这件事说来话很长,上一次四国会武,书院赢得很漂亮,无论是年轻一辈,亦或是参天殿,在四国的修行者中,都已经与其余三国拉开了长足的距离,这给了燕、赵、陈极大压力,当初本来赵王赌输的是一块巨大的碧玉鼎,你该听说过,那是赵国二百多年前传下的镇国宝物之一,上面雕刻着赵国的江山锦绣,但离开的时候,平山王却忽然改了注意,他看上了赵王身边的少女,要纳那位少女为妾。” “而那位少女并非什么侍奉,而是……赵王最爱的女儿。” “纳一国之王女为妾,你知道这对于赵王和赵国是多大的羞辱,而且还是当着所有国家的掌权者的面。” “赵王当然不同意,他一口回绝了平山王,愤怒离去,那块碧玉鼎被送往齐国时,被齐国拒收,春末后,齐国给赵国寄去了一封战书与婚书,纵然赵王有千般不愿,他的女儿最终还是出嫁了。” 徐一知说到这里,长吁一声,感慨道: “一国之王女,出嫁与他国的王族做妾,这等耻辱,千古未有啊……” ps:今天还有一更晚上发,字数补够4500,前几天确实因为活动忙,家里还有事,25年真很难熬,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第205章 他做不了的事,我能做 “齐国这么厉害,能逼得赵王受此奇耻大辱,还要献出自己最爱的女儿?” 闻潮生虽然来到这个世界三年,但因为大部分时间皆在做流民,所以对于这个世界的了解不算太深,他以为,就算是燕、赵、陈皆不如齐国,但既然春秋之后四国鼎立,想必差距不会太大,而且倘若齐国对于其余三国的任意一国逼迫太紧,使得他们联合起来一同对付齐国,岂不是自寻死路? 然而,徐一知接下来的话,却让闻潮生吃了一惊: “看来你对于天下局势了解真的很浅,永安历前,天下无数纷争,春秋元帝驾崩后四国战乱不断,最后是一群天人境乃至更厉害的修士一同出手,平定战争,于是才有了永安历。” “永安历刚刚推行时,四国之间的确安稳了许多年,不仅王室之间没有动乱,连大的江湖纷争都极少,各国休养生息,曾一同维持秩序的修士也各自成群,选择了不同的国家建立道场门派,传道授业,那些道场门派便渐渐成了后人口中的「修行圣地」。” “……那是一段为数不多的太平时光,可后来,这种平衡开始逐渐被某一部分有野心的人打破了,于是四国之间开始有了摩擦,最严重的一次,是一百七十年前的那一场「华亭之战」,齐国的宣威将军文若达设计勾引了燕国出兵,然后利用一场天水将燕国十三万军队全部淹没。” “华亭之战后,四国的关系陡然变得紧张起来,为了不让昔日的惨状再现,曾经的那些天人修士不得已再次出手,想要天下大同,但经历了多年演变,大家的观念与立场似乎也有了变化,但为了战争不被延续,他们拉着各国王族,制定规则——四国再不允许出现诸如「华亭之战」这样的大战役,一旦有一方率先发难,其余三国可联盟共击之。” “再后来,四国的修行圣地也会每过几年举行一次「四国会武」,谁家拔得头筹,下一次会武便在哪个国家举行,会武时,各国重要的王族皆要到场。” “你知道,天下的未来终究还是掌控于修行者的手中,所以「四国会武」的胜负,基本便是修行圣地所分的胜负,便是四国所分的胜负。” 徐一知一连说了一大堆,闻潮生却摇头道: “会武分出的胜负基本都是些年轻人的胜负,天人一步隔绝了多少古往今来意气风发的天才少年?” “真正能执掌国家胜负的,大概只有所谓的天人,甚至天人也不行,得要天人之上,那些大修士百年也难得出现三五个,一旦出现,便能活数百年,甚至更久,这些人才是真正可能决定国家级战役胜负的关键因素。” “所以,四国会武听上去更像是一群大人无聊设置的赌局,让小孩子过家家来分胜负,他们来押注。” 徐一知顿住一会儿,还是说道: “话虽这样讲,但我齐国如今便是鼎盛之时,老一辈的修行者乃是天下大统,圣贤之术在手,横推八方,而年年诞生的新人,亦是层出不穷,在四国中皆是领头羊的存在,所以其余三国才对齐国如此忌惮!” “当然还有些缘由,据我所知,几百年过后的今日,北燕、东赵、西陈三国中的不少天人境修士都因为没有突破「惑我」境,而寿数终至,身死道消。” “反观我大齐,参天殿内,十八名圣贤坐镇,修为通天,血气丝毫不逊往昔,正是鼎盛之时,你说,其余三国能不吃惊,能不忌惮?” 徐一知对于自己书院学生的身份同样有着骄傲,在他的眼里,齐国就是天下最强的国家,而书院也是天下最强的修行圣地,他们这群学生自然也是天下最强的一辈年轻人! 这就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 闻潮生沉默了许久,忽然想到了当初在苦海县听吕知命聊起的事,说道: “齐国这么厉害,参天殿这么厉害,为何天下第一不是参天殿内的圣贤,而是赵国的轩辕老人?” “当初轩辕老人一指断江,参天殿内的圣贤能做到么?” 徐一知低头思索了一下,用较为谨慎的语气说道: “我没有进入过参天殿,所以对于里面的圣贤了解较浅,但我想轩辕老人再厉害,也不可能胜得过十八位圣贤。” “而且更重要的是,轩辕老人已经很老了。” 顿了顿,徐一知加重了语调: “他快死了。” 闻潮生听着徐一知讲述出了这段旧事,心里已经对于平山王要做的事情有了大致的猜测,只是这份猜测让他感觉从头到脚的冰凉,感觉到全身最滚烫的血液都往心脏涌,感觉到无法抑制的忿怒。 他仍然盯着徐一知,在等待着对方的下文,而徐一知似乎也被这段一直折磨他的疯狂记忆冲回了过去,他声音渐渐冷漠,渐渐颤抖,渐渐难以自遏: “当初平山王来到了书院,要找一名最会写字,最会临摹的人来模仿赵王妹妹的字迹,不必多说,这人自然便是程峰。” 闻潮生提了一嘴: “书院的人不都练字?” 徐一知道: “天下人不也几乎都修行?” “修行都分三六九等,更何况是写字。” “书院中的人大部分精力都在修行上,虽然写字也是书院课程中较为重要的一环,但远远无法与修行的重要度相提并论。” “同门模仿字迹的本事糊弄一下普通人倒还行,但糊弄不了行家,平山王要的是能绝对以假乱真的临摹,书院里能写这封信的,除了我之外,就只有程峰一人。” 闻潮生似乎明白了什么: “程峰不肯写?” 徐一知道: “是的。” “他不愿写。” “院长给予了他去「望乡台」的资格,然而程峰过去之后,却一把大火烧了那里,惹了麻烦,被直接关进了死牢中,倘若不是院长惜才,将他硬保出来,他怕是已经死在了里面。” “顺嘴一提,程峰是唯一一个从书院死牢中活着出来的人。” “后来程峰被从书院遣退,他走时,我送他出了王城,分别时,我问他为什么不写那封信,程峰却什么也没讲,直接离开了。” “他走后,平山王找上了我,于是我写了那封信。” 闻潮生: “如此说来,不是程峰将你推给平山王的?” 徐一知: “书院能写这封信的就只有他与我二人,他不写,平山王自然要来找我。” 闻潮生皱眉道: “既然程峰不写,为何你却要写?” 徐一知捂着脸,忽然笑了起来,笑得身子发颤。 “……我自幼三岁识字,七岁便能认会千字文,练成了过目不忘的本事,寒窗十一年,未敢丝毫懈怠,落榜五次,终于艰难考进了书院,我以为这是我唯一光耀门楣的机会,于是将自己拉成了一条紧绷的弓弦,从练字、到修行,我一遍又一遍地磨砺自己,催促自己,我放弃了几乎功课之外的一切……可最后哪怕我以绝对的优势败了上一任同门第一,哪怕我已经做到了极致,参天殿内的那群圣贤却仍然未曾多看我一眼。” “我呕心沥血,练会了外、中二十二儒术,皆已精细,非同门所能及,可当我向院长请示进入参天殿内静修时,殿内十八名圣贤却皆道我天资一般,不过一块顽石,没有打磨的必要,于是我就这样被排之门外。” 他自述着当初,齿缝之间流露出的恨意与妒意已然化为了无法言喻的狰狞,爬满他的面容,挤入他的瞳孔。 “而程峰,这个明明完全没有任何磨砺,完全没有在书院静修,完全没有努力过的人,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圣贤选中进入了参天殿,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破入了四境,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击败了我!” 徐一知言及此处,伸出一根颤抖的食指,似哭似笑,状若疯魔: “一招,他就用了一招!” “那是我三年如一日的努力,那是我无数日夜的煎熬,那是我……舍弃了一切才换来的!!” “他凭什么,他凭什么!!” 他低沉咆哮着质问出来,身上的煞气惊心动魄,许久之后才在崖风的吹拂下渐渐平复三分。 徐一知的凌乱长发被吹得垂下,遮住了他一半的脸,他埋下头,疯狂的语气带着一抹悲丧: “为什么他不写的信,我要去写?” “因为我想要告诉所有人,他程峰做不了的事,我徐一知能做。” “……仅此而已。” ps:晚安! 第206章 一知半解 闻潮生听徐一知讲述出这些之后,心中忽然明白徐一知为何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了。 “徐一知,一知一知,一知半解,你父亲当初为你取的这个名字,没想到竟成了你命运的一部分。” 他慨然而叹,与徐一知熟络之后,知道对方虽然偶尔是有些疯癫,但并非完全没有理智,不像传言中说的那般危险。 徐一知微微抬头,目光从狭窄的发缝中向外艰难挤出。 “一知……半解?” “何来半解?” 闻潮生仔细想了想,说道: “此一知半解,非彼一知半解,其实我以前遇到过一个和你差不多的人,后来他自绝了,你们的困境都来自于你们知道真相,却无法接受真相……知道一切,却只敢解开一半,费尽心思要将另外一半藏起来,但已经见了光的东西,再藏起来又有什么意义?” “你恨程峰,恨平山王,恨参与这件事情的所有人,你想要寻觅一个愧疚与罪恶的情绪发泄地,即便你以为自己已经淡忘,可实际上你一直都记得。” 徐一知冰冷的目光流露出一丝茫然: “我记得……什么?” 闻潮生遥遥一指,指着徐一知留下的满壁血字。 “记得你最恨的人,一直都是你自己。” “要不然,为什么你会一遍又一遍地写下「罪」,而不是「杀」或「仇」?” “你与那位自绝之人最大的相似之处便是——你们足够努力,足够自私,但不想做好人的同时,却又因为心里的良知无法坏得彻底。” 闻潮生一席话直击他的要害,徐一知倏然回头,死死盯着自己写下的那数不清的血罪,宛如石雕一般呆愣在原地。 崖间清风似乎裹挟着他的魂魄上升,徐一知不敢抬头张望,生怕一抬头便看见因自己而死去的那些人。 直至许久之后,闻潮生的话才又将他从无法抑制的惶恐里抽调出来。 “那封信上写的……是不是赵国的王女对于平山王的控诉,向赵国的求救?” 徐一知陡然回神,错愕地看向了闻潮生。 他没有开口,但眼神已经给予了闻潮生想要的答案。 “平山王这般做法,简直将玩弄人心利用到了极点!” 闻潮生思绪飞驰奔腾,犹如野马脱缰,但浑身的汗毛都在冒着寒气。 “当着四国所有王族的面,羞辱、威胁、激将……拿着赵王最爱的女儿做局,用来挑动大型战争,可这一打,麻烦就来了,齐国死了这么多人,失了一座重城,堂而皇之地有了理由联合其余二国剿灭东赵,让天下三分。” “可是拿自己国家四十万不知养了多少年的精兵去做这件事,他难道就不觉得血亏么,这如何想都是一桩赔本的买卖,平山王这等城府,怎会犯下这等大错?” “怎么看,这也是一场百害而无利的谋划,又或者是我想岔了……但平山王做这些,不可能不是奔着赵国去的才对啊……” … ps:说一下,今天发烧了,请个假,这个1000字真的对不起各位,明天争取补一些字数(不是在这章后面,在新的章节, 免得各位刷新麻烦) 第207章 不寻常的怪异 早在徐一知讲述出关于「四国会武」的细节时候,就已经隐隐对于平山王的动机有了猜测,而现在,当他知道平山王嘱托徐一知写出的那封信的具体内容后,一时间陷入了神思空白。 因为闻潮生觉得,以平山王的城府,绝对不会做出这种愚昧的决定。 这根本讲不通。 这背后,难道还有隐情? 又或是自己的思绪终究浅显了些,跟不上平山王这等老谋深算的狐狸? 徐一知见到了闻潮生的沉默,问道: “你在想什么?” 闻潮生回神,徐徐将自己的想法讲述了出来给他听,而后才说道: “这件事情里处处透露着不寻常的怪异。” “其一,风城消弭的是四十万人,就算平山王真的野心够大,想要找个理由吞并或是瓜分赵国,他也大可不必让风城这四十万人全都死在那座城中,哪怕晚些增援,也能救下二三十万精锐,如此岂不更好?不但仇恨拉足,还极大保留了齐国东部的精锐力量。” “这么简单的一个道理,我都能想到,我不相信平山王想不到,但他最后的选择却是让风城与里面的所有齐国精锐全部消失。” “其二,这么大的事情,平山王不但能做,还能把消息埋住不大范围的扩散,他的权力是否有些大得过头了,又或者说,这件事情本身不是他一个人的决定,还有其他的王族参与?” “其三,如果平山王等人是奔着赵国去的,那风城灭亡之后,难道不应该第一时间把消息扩散出去,借着这个群情激愤的关口,联合陈、燕摧毁赵国,为何要费这么大的心思去掩埋消息?” 徐一知本非愚昧之人,当然明白这些事情背后种种不对,可他已入心魔,一想到那封千不该万不该写下的信,他的大脑便燃起业火,烧空了一切,于是他的脊背愈发佝偻,声音也愈发沙哑虚弱: “大错已经铸成,事到如今,即便知道这些又能怎么样呢?” 闻潮生盯着弯腰驼背的徐一知。 “真相对你不重要么?” 徐一知不言。 闻潮生继续道: “但真相对我很重要。” 徐一知用力地将头往上抬动了一些,用空洞的眼神看着闻潮生: “为什么?” 闻潮生声音缓慢却沉重有力: “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曾是风城的军人。” 徐一知瞳孔骤然紧缩成一团,他像是看见了或是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惊惶地大叫一声,身子往后仰倒,退缩了数步。 “他……他叫什么?” 他对着闻潮生颤声问道。 闻潮生却并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盯着他道: “徐师兄,当初你帮平山王写信的时候,难道就没有想到会有今日?” 徐一知瞪着血丝爬满的眸子,嘶声竭力: “我不知道!我怎会知道?!” “我只知平山王是想要羞辱赵王,但赵国比之齐国相差不是一丁半点,便是发生战争,也该是赵国大败而归,怎么都不应有风城这档子事!” “不是我害死的他们,不是我!!” 他双拳用力攥紧,收于胸前,整个人的身体僵硬绷直,呼吸急促,此刻他的这副模样与先前他跟闻潮生讨教武学技艺的模样大相径庭,精神明显有了问题。 闻潮生还欲开口,徐一知却忽然连滚带爬地转身跑向了对面的石壁,他将手指放进嘴里用力撕咬,然后在崖壁上一遍又一遍地疯狂写起了「罪」字,到了后来他的手指已经完全血肉模糊,可徐一知似乎感受不到疼痛,直至失血的晕眩感袭入大脑,他才终于倒地,迷迷糊糊地瞪眼看着天上的云,半昏半睡地失去了意识。 闻潮生远远看着徐一知,没有再去打搅他,给他一些内心自我疗慰的时间,关于风城的事,徐一知的确有脱不开的干系,但客观来看,徐一知的讲述也并非狡辩,但凡了解齐国与赵国的国力差距,都不会想料想到风城未来会发生的惨烈。 轻轻叹息一声,闻潮生埋头继续翻看起了关于「宁国公」一案的卷宗。 这件事情涉及到的细节极为复杂,但大体的事件却比较简单。 ——大概情况便是,「九歌」的话事人「宋桥」与齐国的国库管理者「宁国公」费尽心思寻找拼凑线索,找到了春秋元帝留下的「沉塘宝藏」,本来两方已经事先商量好了分成,可在寻觅的过程途中,却遇见了一场精心谋划的杀局,「宁国公」死于那场混乱之中,「宋桥」则是负伤逃离。 据说这件事情中,有不少「宁国公」麾下的王族贵爵参与,情况极度混乱,背后隐约还能见到平山王的影子。 其实这并不难猜,先前徐一知告诉闻潮生,郦城的某位侯爵被莫名满门抄斩,这其中肯定涉及到了极其麻烦的利益牵扯,所以明面上是「九歌」与「宁国公」参与此事,实际上背地里却有更多的王族与权贵势力涉及其中。 想要动这个案子,无论能不能查出来,闻潮生需要做很多准备,急不得半分,否则一旦涉身其中,随时都有殒命的危险。 ps:还有一更会比较晚,尽量3000字,弥补一下昨天的亏欠,晚安宝子们。 另外多嘴一句,布洛芬yyds。 第208章 寄信 缓缓将卷宗收起,闻潮生闭目细思,拿到卷宗之后,他才发觉这件事比他预想之中要麻烦得多,怎么查,从何处查起,他全无头绪,如果他想不出一个较为稳妥的切入方案,闻潮生觉得自己大概可以放弃。 又是星辉月明的一夜,徐一知没有来找闻潮生,但闻潮生却站在了宛如一条死狗瘫在地上的徐一知面前。 见到了他,双目无神的徐一知忽而生出了些许恐惧,但这份恐惧又渐渐被麻木掩盖。 “你要为你的朋友复仇吗?” “那就杀了我。” “这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闻潮生踢了踢他,蹲下身子说道: “徐师兄,院长将你关在思过崖多久?” 短暂沉默后,徐一知没有力气地缓声道: “没有时限,院长叫我什么时候想通,什么时候出来。” 闻潮生: “我可能会查宁国公的案子,但这件事会非常危险,请你一起来,帮个忙。” 徐一知的回答极为干脆: “不去。” 闻潮生语气诚恳道: “你应该去。” “我为何应该去?” “因为你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什么理由?” 闻潮生抬手指着满壁的血「罪」。 “再写一万遍,你心也不会安宁。” “你说你恨平山王,这是个好机会,可以捕捉到平山王的影子,甚至对他造成威胁。” 徐一知笑了起来,笑容镌刻着荒唐。 “闻潮生,我不想嘲讽你,但是你无知。” “一个案子,威胁平山王……你要不猜猜,之前这个案子为什么查了一半便不了了之了?” 闻潮生咬了咬自己的指甲,语气里有些惘然,有些不确定。 “苦海县的刘金时被平山王的人逼死,他也是只老狐狸,临死之前反咬了平山王一口,所以我才会知道那封信的事,并且我将刘金时留下的证据分成了两个渠道寄回了王城,想要送去玉龙府,这对于平山王来讲本该是致命的威胁,但事情与我预想之中差别很大。” “那两则致命的线索在抵达王城之后好像没有翻起任何水花。” “院长不让我提问风城的事,其中像有更深的隐情,我摸不准她为何帮助包庇平山王,但无论如何,我没资格也没能力去查书院、去查玉龙府。” “但这次朱白玉忽然找上我,让我帮忙查宁国公旧案,是个很好的机会。” 徐一知听得眉头缓缓皱起: “你在王城查这事,倘若真的牵扯到了平山王,几乎等同于你在太岁头上动土。” 闻潮生道: “如果你恨他,那就不该怕他。” 徐一知: “郦城距离王城很近,我有家人。” 短短几字,表明了徐一知的态度。 闻潮生苦恼地揉了揉自己的头,笑道: “我竟忘了这一茬……看来我确实不该来找你。” 走时,他又指着墙壁上的血字,对着徐一知道: “徐师兄,写这个可没法让你的心安宁,唯有死亡可以完全逃避活着的痛苦,但如果你还有一丝想要活着的念头……不妨尝试直面它。” 今夜,二人没有打架。 徐一知没有找闻潮生试剑,也没有睡觉,就这么盘坐在满是血罪的石壁之下,想了一整晚。 翌日清晨,晨光与崖间薄雾交织于一体,有了迷离的形状,漫散在思过崖的每一个角落。 王鹿给闻潮生带来了笔墨与纸。 “院长很喜欢你。” 他直言不讳。 闻潮生拿起了笔,蘸了些墨水,对王鹿笑道: “就因为这封信?” 王鹿诧异地盯着闻潮生,半晌后才道: “「就」?” “闻潮生,你是不是觉得院长很好说话?” 闻潮生落墨于纸上,一笔一画,极为认真。 “院长是很好说话。” “并非只是我一人这么认为,程峰也这么认为。” 王鹿叹了口气: “你俩还真是……你们认为院长好说话,不过是因为院长喜欢你们,如果院长不喜欢,你们是见不着她的。” “书院里大部分的师兄师姐在书院待上了三五年却没能见到院长一面,你与程峰皆是一进书院便见到了院长,足以见她对你们的偏爱。” 闻潮生写字的手顿了顿,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他干练地写完了这封信,又拿出了一堆银子递给了王鹿。 “这里是一百二十两银子……” 王鹿伸手接过,表情错愕,极为忐忑道: “闻师弟,你这也太客气了,只是送信的话不需要这么多。” 闻潮生瞥了他一眼。 “我说给你了么?” 王鹿欲要将银子收回的动作一顿,随后讪笑道: “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师弟莫要当真。” 闻潮生继续道: “我有一百二十两银子得寄回去,回头我收信的时候会查查看有没有缺斤少两。” “少一两银子,揍你一顿。” 王鹿闻言,眼睛一瞪: “那如果是信使贪污或路上遇到了一些意外情况,我岂不冤枉?” 闻潮生语重心长道: “那就找院长帮忙寄。” 王鹿压低声音道: “那名院长钦定的信使这月有公事在身,不在王城,你要么等月末他回来,要么加点钱找其他靠谱的信使。” 闻潮生盯着他,那眼神让他有些发毛,不过最后闻潮生还是说道: “加钱啊……那先前买肉的钱归你了。” 王鹿: “那不本来就是我的吗?” 闻潮生: “按照约定,等我出去就不是你的了。” 王鹿埋下头,叹息一声,遵循本心说道: “我觉得应该听那位师兄的话,给你下点药。” 他话音落下,闻潮生放下了笔,思过崖里立刻响起了王鹿的惨叫声。 最终,他鼻青脸肿地提着篮子从思过崖中离开,嘴中一直骂骂咧咧,最后面色沉痛地找来了一名比较有口碑的信使,特意叮嘱,寄出了这封信。 ps:爆炸,写不动了,晚安! 第209章 看过的东西太多,会把眼睛遮住 平山王在几名贴身侍卫的护送下来到了书院外的那条清净街道上,路旁的垂柳已如碧玉翠绿,那一头泱泱落下的长发遍布着乍暖还寒的春意,平山王路过时被这一抹早春的碧绿惊艳,他深呼吸了一口,立于一旁注目许久,那双尘尘溢满的双眸被渐渐拂去一丝疲意。 直至他被一支柳条轻抚面部,才从思绪深处醒了过来,淡淡垂叹半声后,便转身向书院而去。 “在外面等我。” 平山王吩咐一句,那些下人寻至一处不起眼的树下等待,前者则毫无阻碍地进入了书院,两名平日里趾高气昂、常用下巴看人的守门人,见到了平山王竟然乖巧谦恭起来,小心为其让开了一条道路。 平山王一路来到了小阁楼,在楼下对着二楼的窗户深行一礼,然后才徐徐登上了阁楼,来到了院长门外,看着朴素简洁的房间里不断抄录书籍的院长,平山王开口道: “杜院长今日气色不错。” 他声音浑厚有力,气息饱满,与鬓间染上霜色的白发反差颇大。 杜池鱼斜着瞥了他一眼。 “找我何事?” 杜池鱼面对平山王时,语气俨然淡漠了许多,与跟闻潮生、跟程峰讲话时的那种温柔大相径庭,这种淡漠无关身份,也不具有任何针对性,像是一种对万事万物的无情。 而平山王对于院长的冷漠似乎也已经司空见惯,并不介意,缓声说道: “淳穹抵达书院了么?” 杜池鱼顿住抄录的笔,认真在脑海里思索了一下这个人,随后微微摇头。 “不认识。” 平山王眉头皱了起来。 “玉龙府已经接到了刘金时的线索,本……我算着时间,淳穹怎么也应该到书院了。” 抄书的杜池鱼全神贯注,直至手中的句子抄写完毕,才琢磨了一下平山王的话,随后她翻开手中一页纸,徐徐道: “早跟你讲过,你不可能算到所有的事情。” “人算哪如天算,算的越多,错的越多。” 平山王何等人精,耳朵一动,便听出了话里的呲味儿,语调微抬: “回王城的不是淳穹那小子?” 院长淡淡道: “让他在县城当个小官,岂不安稳?” 平山王摇头。 “我已经做了这么多,他若是不回来,实在可惜。” 杜池鱼落下了手里这本书的最后一个墨点儿,脸上渐渐流露出笑意。 “我却希望,他永远不回来。” 平山王一怔,愣住好久才忽然明白,杜池鱼口中的「他」与自己口中的「他」不是同一个人。 平山王坐于这阁楼的二层,沐浴着窗口处涌入的微风许久,忽然双手轻轻一拍自己的双腿,叹了口气。 杜池鱼看穿了他的无奈,说道: “你叹气,证明你有遗憾,但这些都是小遗憾,等再过些时候,你就会明白什么是大遗憾。” 平山王缓缓侧头,正好面向了窗户,那双已经看穿无数冷暖风霜的眸子偏偏被一阵纯粹至极的春风吹得睁不开。 “为何不直接与我讲?” 杜池鱼: “因为你不信。” 平山王一怔,随后又听杜池鱼说道: “宫里的那个孩子很聪明,你比他年纪大,眼光更远,可你看得没有他深。” “有时候年纪太大也并非是件好事,看过的东西太多,它们会把你的眼睛遮住。” 平山王似懂非懂,但杜池鱼已经下了逐客令: “留给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还有什么其他想做的事就快去做吧……若你坚信王城是个好地方,便算他福缘浅薄,无福消受。” … 思过崖,未名树下。 二人席地而坐,吃喝闲聊。 “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给你送饭了。” 王鹿啃着一根卤鸭腿,淡褐色的酱汁从他的嘴角滑落,他只是舌头一卷,便又将这滴浸满鸭肉香气的汁水裹入了腹中。 而坐在他的对面,吃相相对优雅的闻潮生却是略带错愕地抬起头,盯着王鹿道: “你……要死了?” 王鹿一听这话,手里的鸭腿顿时香气散了五分,他骂道: “哇,你会不会说话?” “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闻潮生反讽道: “难道你会说话?若是你会说话,也不至于先前帮我寄信的时候会挨一顿毒打。” 想到自己被眼前的这人狠揍了几拳,王鹿倏然间心潮翻滚,怒火中烧,但一想到他似乎永远也没可能为自己报仇,便又迅速心灰意冷下来。 “这是你在思过崖的最后一日了,明日天光一开,你便可以从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出去,从此天高海阔任翱翔。” 说着,他从掌间翻出了一些银钱,扔给了闻潮生,后者一眼便看出这些银钱是他当时找王鹿买肉菜时给的。 不算很多,也就十三两银子,因为后续几乎都在静养,所以闻潮生也没吃几回肉。 “不是说给你拿去寄信?” “寄信的人要是不靠谱,吞了我的钱财,回头挨揍的可是你。” 王鹿狠狠撕咬了一口鸭腿,含糊不清道: “放心,我找的可是业界标杆之一的徐师傅,出不了问题。” “至于这些银子……我家中的确和书院中大部分师兄师姐们的家世没得比,但在王城里做了些小茶叶生意,一月百两银子生活费还是有的,不差你这点儿,先前不过是觉得你反正快死了,想着能从你身上薅点儿下来是一点儿。” 闻潮生无语道: “死人的钱你也薅,不怕霉运缠身?” 王鹿毫不介意,该吃吃,该喝喝。 “我家不信这个。” “供了财神爷这么多年,也没见发财呢?” 闻潮生收起了这些银子,还是很客气地说道: “多谢了。” 王鹿忽然放下了啃了一半的鸭腿,有些忐忑道: “其实你不必谢我,老实讲,书院里的师兄师姐们基本都挺……瞧不上我的,平日也没什么人会听我讲话,这些日子与你送饭,每每谈论过后,我自己也会开明些。” “以前书院中,程峰师弟倒是也会跟我聊聊,还教了我一手「儒术-苦寒来」,可惜我天资愚笨,练了很久也才堪堪摸到一点儿门道。” 闻潮生放下了碗筷,抬头看着王鹿,笑道: “那你是不是很想他?” 王鹿叹了口气: “是有一点。” ps:还有一章。 第210章 雪风,姑娘,回信 王鹿今日带来了两坛酒,喝了半坛开始上脸色,红得宛如猴屁股,但他似乎酒量还可以,眸子里没见着几分醉意,只是说话的声量与胆子变大了些。 “……最荒唐的就是,那位明明凌驾于所有如孔雀公鸡般骄傲的师兄师姐们头上的程峰师弟,反而没有一丁点盛气凌人。” “当时他与我聊起一些书院的日常时,我竟有些受宠若惊,这个词语或许会让你见笑,但当时我真的很……” 王鹿笑着摊开手,将自己内心卑微的一面露出来,只是笑着笑着他便叹了口气。 “可惜啊,程峰师弟前途无量,就是运气不太好。” 闻潮生道: “倒也不必为他开脱,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不过看得出来,你的确对程峰的感觉不错,否则这么心直口快的你,不至于说些不着边的话为他开脱。” 王鹿低头用手夹起了一片牛肉,放进嘴里,缓缓咀嚼。 “书院其实是个挺残酷的地方,大家都这样,于是新来的师弟师妹们也这样,毕竟这是规矩,太标新立异就会不合群,不合群便会被排挤,被欺凌……除非像你与程峰师弟那样,天赋卓绝,绝技傍身,我不知怎么讲比较合适,但你们这样的人,好像天生就是为了打破规矩而存在的。” 闻潮生遥遥一指面壁而坐的徐一知,问道: “他呢?” “好像他还比较好说话。” 王鹿看了一眼闻潮生指着的人,一时间有些沉默,而后压低声音道: “徐师兄是个另类……他跟谁几乎都不讲话,生活好像只有功课与修行。” 闻潮生恍然,虽然他早已知道这些,他将鸡骨头从嘴里吐出来,说道: “在我们那儿,这种人被称之为「卷帝」。” “除了顶头上司,没人喜欢。” 王鹿闻言先是一怔,又仔细看了看徐一知,真挚的面容上出现了一抹悲哀,他压低声音,共情道: “那徐师兄比我还惨,因为他的「顶头上司」也不太喜欢他。” 闻潮生晓得徐一知的耳朵很灵敏,这件事是铸成他心魔的一部分,闻潮生不愿多聊,免得刺激他,于是便与王鹿碰了一杯,说道: “好了,喝酒。” … 苦海县,小雪纷飞。 这片凄苦的边陲小地看不见丝毫春意,这飘飘遥遥的小雪已然下了足足七日,覆了苦海县周遭方圆百里的地域。 阿水拿着才从东市买来的五花肉与一些蔬菜回了住处,头顶的草帽已是堆砌了厚厚一层小雪,她将草帽脱下,轻轻挂在了院门旁的竹篱上,进门后便看到了雪地上那大脚印子,眉头微皱。 随着她见到程峰之后,面色才又恢复如常。 “水姑娘,你可算回来了。” 被这场小雪冻得宛如一只土拨鼠的程峰在檐下烤着火,头几乎快要缩到衣服领口里面去,他撑着膝盖起身,从怀中摸出了一封信递给阿水,然后又给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与一个小口袋。 “潮生给你寄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因为路程太远,不大方便携带,所以信驿换成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与二十两碎银。” 阿水接过这些东西,微微颔首道: “辛苦了……吃饭么?” 程峰搓了搓手,暗暗指着院门外,婉拒了阿水的好意: “不了,有约。” 阿水: “那你去吧,不留你了。” 程峰走后,阿水将买来的东西放于檐下,而后坐在了那摇摇晃晃的藤椅上,打开了信件,认真阅读着信件上的内容,表情严肃得像是在做功课,但随着时间流逝,她面容上的严肃渐渐化为了轻浅不可寻的笑。 闻潮生在信中向她分享了一些书院内比较有意思的事,并炫耀了一下自己的「战绩」,最后告诉她回信的时候,表明自己具体收到了多少银子,这样他才能确定路上是否有人做了小动作。 读完信后,阿水顺着信纸的褶皱认真将信折好收回了信封内,接着她去取来了纸笔,磨了墨,笔尖胡乱在墨砚里搅动几下,似乎有了主意,在信上落下了第一行字: 「共收一百两银票,未见余下二十……」 写到这里,阿水的嘴角忍不住微微扬起,眼里闪过不易察觉的狡黠光芒,有了一丝恶作剧得逞的味道,不过待她仔细斟酌一会儿后,便将笑容完全收敛,迅速划掉了第一句话,紧接着,她又觉得还不够稳妥,多画了几横,直到彻底抹去了那些字,才算放心。 她再次提笔,郑重地、一笔一划地写道: 「共收财银一百二十两,一切安好,无事发生……」 这一句后,阿水咬着笔头,陷入了更加深层次的思索,眉头拧成了一团,愈发觉得糟心起来。 她写「平山王如何如何」,觉得不妥,划掉。 她写「保重身体如何如何」,觉得太矫情,便也划掉。 … 最终,经历了漫长的思考,当阿水终于决定要写什么的时候,她发现这张纸上已全是她的涂改。 阿水盯着信纸,徐徐吐出一口气,目光扫过了那些自己写过的「某部分」文字与痕迹,面庞掠过了一丝烫意,她迅速将纸揉做了一团,扔进了火堆,看着那些承载着神思的文字与烈火融为一体,直至出神。 雪风飞袭,一缕两缕,掀了她遮颜的发,僵了落墨的笔。 檐下藤椅轻晃,细雪仍在旧处。 院中一切,皆如闻潮生离开时的模样。 ps:晚安! 第211章 出山 翌日清晨,暖阳渐起。 斜风徐徐吹过,王鹿果然没有再来送饭,熟悉的时间没有等到熟悉的人,闻潮生竟有一种淡淡的不真实的差异感。 但他很快便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来到了徐一知所在的平台,对着他说道: “徐师兄,我时间到了,得出去了。” 这些天他与徐一知交流,彼此之间倒也有些了解,此人偶尔疯癫,偏偏又要比外面的那些同门更好相处。 闻潮生向他道别,徐一知眼皮轻轻抬了抬,又缓缓合上。 “宁国公的事,劝你还是最好莫要插手。” “王城也并非如你想的那般安全。” “毕竟,这是他们的王城,不是咱们的。” 闻潮生: “我自然知晓这个道理,出去之后,我得见见院长,有人能够进入思过崖来寻我,必然经过了院长的授意,我想听听院长的想法。” 徐一知感慨叹道: “院长喜欢你,但又不像钟爱程峰那般喜欢,所以你杀了三名书院的先生没有被处死,但却被关进了思过崖……正如你方才所说,既然院长放了人进来,便是已经做出了选择,你再多问千遍万遍,也是自讨没趣。” 闻潮生笑道: “事关我自己的性命,这个没趣可以讨一下。” “况且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徐一知睁开眼,看着他道: “所以,你准备好了?” 闻潮生点点头,而后又对他伸出手: “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准备好,借你身份牌一用。” 徐一知眉毛向着上方一挑,眸子跟着向上,将闻潮生整个人全都纳入了瞳中,语气带着淡淡警惕: “借我身份牌作甚?” 闻潮生对着被云雾遮住的吊桥遥遥一指,说道: “先前龙鸣野过来找我打架的时候,提醒了我,如今因为我与程峰皆是从同一个地方而来,书院嫉恨程峰的那些同门,怕不定会将这份仇怨转到我的身上来,我可打不过那些通幽境的怪物,只能借你的名头先压压。” 徐一知冷冷道: “师弟不是说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么?” “你在书院内也算受了院长两三分偏爱,这些师兄师姐就算真的想要出手收拾你,也知道收敛,没人敢真的取你性命。” “这是个天赐的好机会,说不定你还能在其中顿悟出些战斗的精髓。” 他正欲继续说下去,闻潮生急忙打住了他的话题: “停,徐师兄,你真把我当程峰啊?” “还顿悟……那是通幽,书院的通幽,不是外头的野狐禅,人家抬手一招直接给我秒了,我顿悟什么,顿悟醒来之后晚饭吃什么吗?” “领悟战斗精髓,也得是与实力差距不大的人战斗才行,若真是他人一抬手我便能顿悟,我还能在思过崖里被你天天揍?” 闻潮生很直接,在思过崖与徐一知动手的这些天,徐一知一直将自己的实力境界压制在了龙吟境,诚然,在与徐一知打架的过程里,闻潮生飞速地进步着,甚至最后几日,徐一知已然隐隐觉得对付闻潮生极为吃力,可闻潮生最终仍旧没能战胜他。 闻潮生在进步,他同样在进步。 前者并未气馁,他从不怀疑徐一知的天分与武商,能进入书院后在短短一年时间便登临魁首的人,绝对不是单纯的后天努力便能达到的。 只是徐一知运气不好,他本身在书院乃至天下的通幽境强者中都是独一档的强,奈何遇见了程峰这个完全不讲道理的怪物。 “而且我能吃苦不代表我想吃苦,谁喜欢出去了没事被同门三天揍九顿,外带言语挑衅与辱骂,换做是你,你能受得了?” 徐一知道: “我会闭关,藏起来。” 闻潮生冷笑: “我若是他们,但凡想要收拾你,就在你的食物与饮水中下药,让你在闭关的场所里拉的到处都是你的污秽,看你还有没有心情闭关。” 徐一知沉默许久后,语气稍微委婉,反驳道: “我说一句心里话……书院中大约只有你会这么无耻。” 闻潮生拿出了先前云子祺交给王鹿的药,说道: “徐师兄,你太高估书院了,但你不了解这些同门也实属正常,毕竟在你成为书院第一之前,大部分的时间都在闭关,而当你堂而皇之、名正言顺地击败了上一任书院第一后,书院的同门自然也没有人再敢对你不敬了。” “你太强,站的太高,有些事情自然看不见。” 徐一知接过闻潮生手中的药,仔细嗅了嗅,眉头微微一皱,犹豫片刻后还是将自己的身份牌扔给了闻潮生。 “出去莫要拿我名头招摇是非,先前我在书院杀人已然惹了麻烦,是院长开口让宫中的贵人帮忙平了乱子,这才保全了我的家人。” 闻潮生接住并将徐一知的身份牌揣入了囊中,笑道: “我若真这么做,只怕也会惹得院长不舒服。” 即将离开时,他又对着徐一知道: “如果你什么时候愿意跟我一起查这个案子,随时可以来找我。” 徐一知没有吭声。 闻潮生一路来到了吊桥处,时隔一月,他再上吊桥时,已比他初来时稳重许多,但随着他走到了吊桥中部,拨开云雾,这才看见对面那头竟然乌泱泱站着一大片人。 这些人皆身着同门服饰,或是交头接耳,窃窃而谈,或是用一道道严厉宛如审判的目光看着出来的闻潮生。 ps:还有一章,很快。 第212章 我劝师姐慎重 崖风一吹,吹得闻潮生后背冰凉一片,前方堵住出口的同门面色不善,大部分都是生面孔,也有几副熟人面庞夹杂其中,除了角落中的高敏与见状不对便跑路的江飞驹,他们几乎都是断臂。 站在众人前方的有三人,一女二男,他们神色倨傲凛然,显然极不好招惹,再加上身上如渊深暗、捉摸不透的气息,自是通幽境的同门无疑,但眼下境况较之先前龙鸣野所述的又要好上一些,至少没有出现一大批妒忌程峰的通幽境同门堵在这里等他。 “你就是闻潮生,终于舍得出来了?” 离桥最近的那名同门师兄咧嘴一笑,一只手搭在了吊桥的绳索上,闻潮生见状瞳孔一缩,立刻弯腰伏身,他脚下可是完万丈深渊,稍不注意便会粉身碎骨,虽然他与徐一知皆认为这些同门师兄姐不敢取他性命,但闻潮生也不会去拿自己的生命做赌注。 他一直很惜命。 见到闻潮生这副狼狈的表现,外面的同门皆是眉开眼笑,发出了一阵子嘲弄的笑声。 不过这些人中的不少人脸上笑容虚假,与其说是嘲弄闻潮生,更像是在应和其他的人,王鹿的话果然没错,都做了但你没做,那便是你错。 “闻师弟啊,先前听闻你在思过崖内仅凭借掌中一支毛笔,便败了书院龙吟境的诸多高手,想必你本事不小,正好师兄我有空,来看看你这位与当年程峰师弟同出一处的天才……究竟有多么天才。” 他说完,脸上浮现出了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忽然掌中发力,力便立刻顺着粗壮的绳索传至了闻潮生的脚下,后者一个趔趄没有站稳,险些摔下山崖,好在是眼疾手快扣住了脚下的木片,如此才勉强稳住身形。 “闻师弟,小心,摔下去可是真的会死哟!” “你这么厉害,不会连这么一个小小的考验都完成不了吧?” 那人一边不断晃动吊桥,一边对着闻潮生冷嘲热讽,嘴角的要比天上升起的朝阳更加刺眼,书院后山这吊桥极重,上面似乎还有特殊的禁制,极为坚固,寻常时候若是没有崖间大风劲吹,不太容易大晃动。 但此时此刻摇动吊桥的是一名通幽境上品的修士,境况固然有所不同。 眼见这吊桥摇晃幅度越来越大,闻潮生眉头一皱,猜到对方多半是想要逼得他扒在吊桥上爬过去,当初他进入思过崖的时候,便是爬过去的,但那时这里仅有他一人,眼下他若是当着这么多书院同门趴下,折损的便不仅仅是面子,还有尊严。 他若趴下,未来在书院同门中怕是都极难抬起头,被人唠上数月甚至数年。 吊桥上,闻潮生表情未变,但眸子里已然有了杀气。 就在他思索到底要不要趴下的时候,摇晃剧烈的吊桥却渐渐平息了下来,闻潮生低头看着吊桥,眉心闪过了一抹讶异,随后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回头望向吊桥另一头的思过崖。 云遮雾掩,那边儿其实什么也瞧不见。 但闻潮生知道,徐一知此刻正站在了吊桥的另一端,帮他稳住了摇晃的吊桥。 脚下踩实,心中踏实,闻潮生直接松开了扣住脚下木板的手,慢慢站直身子,对着对面的那名发难的人笑道: “师兄这通幽境好像有点水份啊,吊桥也就摇晃几下,怎么不动了,师兄没吃饭吗?” 闻潮生反击直接犀利,握住吊桥绳子的那名同门「刘洵」的面色陡然阴翳,当着这么多同门,他怎能丢脸? 可这原本能够轻易晃动的吊桥,此刻却宛如一座万斤巨石屹立在那里,无论他如何渡入丹海神力,却依然纹丝不动! 刘洵念头飞逝,他很快便想到了思过崖中的徐一知。 可徐一知怎么会帮闻潮生? 二人之间怎么也不该有牵扯,更何况闻潮生从那座小县城来,徐一知按理应该极为嫉恨闻潮生才对,毕竟当年程峰入殿,受到影响最大的便是他徐一知。 刘洵想不明白,手中使出吃奶的力气,那奔涌不绝的丹海神力却好似泥牛入海,没有掀起半点波澜。 一旁的二人见他面色涨红,身体紧绷,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于是也靠近了吊桥,将手放在了上面的绳子处,丹海神力共同渡入。 然而哪怕是加上他们二人,三人合力竟也完全不能让这吊桥摇晃半分! 愈是较劲,他们便愈是心惊胆战。 书院里,所有人都知道徐一知当初被同境程峰一招击败;所有人也都知道,在程峰来之前,徐一知曾是书院第一。 但书院里真正跟徐一知动过手的人……并不多。 所以他们自然而然地忽略了,这个曾被程峰一招击败的徐一知,同样是凌驾于他们所有同门之上的存在。 当他们终于意识到了问题后,想要抽身而退,却发现根本来不及了,吊桥的绳上传来了一股说不出的可怕怪力,将他们三人牢牢束缚在了原地,无法动弹! 三人犹如脱水之鱼,用出全身力气死命挣扎,可被绳子上那股诡异怪力缠上,始终无法摆脱,直至闻潮生离开了吊桥,站在他们面前时,那股怪力才倏然消融于无形,三人猝不及防,皆向后滑倒,形态狼狈。 “师兄师姐,你们这……怎么大晴天的脚下也打滑?” 闻潮生站在吊桥面前,故作惊讶,眉眼中挤弄出来的阴阳怪气,几乎要让三人气炸! “混账,休要猖狂!” 刘洵身旁的师姐白霞杏目怒睁,并指为爪,煞气澎湃,便抓向闻潮生的脖颈! 这一切都发生于须臾之间,闻潮生当然来不及反应,竟被白霞当作小鸡一般举着抬了起来! 周遭同门立刻让出了几步,生怕不小心受到波及,他们此时见闻潮生被白霞提在手中,眼中也多是戏谑与敬畏。 戏谑的是闻潮生,敬畏的自然是白霞。 然而即便被白霞死死掐住脖子,生死交由对方掌心之中,闻潮生的脸上却依然挤出了一丝笑容。 “咳咳……” “我劝……师姐……慎重……” “你……看看……这是什么……” 言罢,他的手缓缓抬起。 属于「徐一知」的身份牌映入众人眼帘,下方系着的红穗随崖风轻舞,却是多了几分毛骨悚然的杀意。 书院书生的身份牌牌穗皆为白色,惟有徐一知的是红色。 这红,是书院同门的血。 … ps:晚安! 第213章 她说,书院烂透了 一块没有生命的身份牌,随崖风而动,红穗起伏飞舞时,掐住闻潮生脖颈的白霞像是见到了自己被徐一知封喉的一幕,骇然松手而退,后背渗出冷汗! 刘洵直勾勾盯着闻潮生手中身份牌上的「徐一知」三字,眸中惊疑不定,问道: “你为何会有徐师兄的身份牌?” 闻潮生仰起脖子,左手轻轻揉捏着被白霞掐得乌青的区域,睁着眼睛说瞎话: “当然是因为我与徐师兄一见如故,在思过崖内品茶论道,昨夜已结为异姓兄弟,若是你们再不依不饶下去,我可得跟徐师兄告状了。” 他见众人将信将疑的神情,压低声音又补上一刀: “……我可得提醒你们一句,徐师兄现在精神状况不稳定,先前的事儿还没完全缓过来呢,此时惹他,你们可得考虑清楚后果。” 说着,他轻轻晃了晃手里的牌子,红穗左摇右摆的模样竟有些骇人,三人望了望吊桥云雾的对面,又看了看闻潮生,刘洵冷声道: “你与程峰同出苦海县,程峰能败尽书院同门,你就只敢缩在徐师兄的身后当一只缩头王八?” 人群中有人应和: “刘洵师兄说的没错!” “有本事光明正大地打一场!躲在别人后面算什么英雄好汉,简直给书院丢人!” 闻潮生犀利的眼光顷刻间抓住了这名同门,他指着那人道: “说得好,来,你出来跟我光明正大地打一场!” 那人身旁几名同门立刻后退几步,跟他拉开了距离,先前还应和的矮矮瘦瘦的书生立刻僵在了原地,他用手指着自己鼻子,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 闻潮生: “对,就是你。” 那名书生眼睛瞪大: “但那句话不是我说的啊!” 闻潮生十分确定道: “就你说的,我看得很清楚。” 那名书生摆手: “闻师弟,你一定是搞错了。” 闻潮生目光移去了其他几名周围师兄那儿,其中一人似是担心被殃及池鱼,极为冷静地开口道: “就是他,闻师弟,可能你离得远,听得不清楚,但我离他近,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地告诉你,那句话就是他讲的,跟我们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他话音刚落,被闻潮生揪出来那人便慌乱骂道: “廖卿颂,你血口喷人!” 廖卿颂瞥了他一眼,眸子里没有半分同情或愧疚。 这实在没什么值得愧疚的,那句话本来就不是他们讲的,难道要让他们为这句话来买单么? 闻潮生凶名在外,廖卿颂是真怕闻潮生把他的胳膊砍下来,当然不敢跟闻潮生动手,只能用求助的目光看向刘洵,希望刘洵可以帮他挡一挡,只是刘洵的眼里根本就没有他,目光至始至终都在闻潮生的身上没有离开过。 周遭百余名同门师兄姐全看着,先前嘴碎那人此刻只觉得自己尴尬丢人至极,闻潮生见他那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嘲讽道: “敢做不敢当,只敢缩在别人身后放空话,这就是书院教出来的学生?” “你不给书院丢人么?” “你现在这副模样,哪里还有半点书院学生的模样,简直就是阴沟里的臭老鼠!” 闻潮生字字犀利,宛如利剑,直插他胸口,奈何他面色涨得通红,也不敢跟闻潮生正面动手,当初书院会试,他被龙鸣野当路边野狗一样踢掉,而龙鸣野又被闻潮生败于思过崖内,除非他与闻潮生动手时天降神雷,直接给闻潮生劈成灰,不然他的胳膊指定是保不住。 “我在问你话,你跟他讲什么?” 刘洵见闻潮生与那名他根本不认识的师弟说了许多句,却冷落自己,一时间有股无名的怒火烧在胸膛。 闻潮生转头看着他淡淡嘲讽道: “无趣至极的激将法,你进入书院多少年,我才进书院多久?” “逼一名才入门的小师弟跟自己战斗,刘师兄,你真的很无耻,极度无耻。” 刘洵被闻潮生这一顿嘲讽得面色青紫难辨,内心郁闷又愤怒,奈何闻潮生手上有着徐一知的身份牌,而徐一知又在吊桥对面,他是真的不敢就这样明着以大欺小。 闻潮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话锋一转道: “不过既然刘师兄这么想要讨教,姑且等我一段时日,大家皆在书院学习,未来有的是机会较量,说不定我还会亲自登门拜访,找刘师兄好好讨教,只希望那个时候,刘师兄不会后悔今日所言。” 见他这样讲,刘洵愠怒阴沉的面色稍微缓和了些,冷笑道: “既然如此,刘某随时恭候,也希望那时候闻师弟可不要再恬不知耻地拿徐师兄出来做挡箭牌了!” 对他们来讲,这勉强算半个台阶,三人对于徐一知极为忌惮,不愿冒险去招惹这个疯子,对方交出自己的身份牌给闻潮生,方才还出手帮他稳住吊桥,不难看出二人之间的确有些交情,万一闻潮生没有撒谎,他们再在此地不依不饶下去,或有性命之虞。 毕竟疯子杀人是不会考虑后果的。 随着三人散去之后,看热闹的众人也跟着快速散去,一场闹剧结束,闻潮生回去了自己的住处,烧了热水仔仔细细清理了一遍自己的身体,然后换上一套新的干净衣服,前往了小阁楼。 王鹿就在杏林道上扫着落下的叶子,书院小阁楼外的银杏林永远一片金黄,烂烈盛放得宛如花火,见到闻潮生时,王鹿脸上只浮现了一抹淡淡惊讶,对着闻潮生微微点头,便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情了。 闻潮生来到了院长所在的房间里,今日院长未曾抄书,盘坐于床边的软垫处,一边晒着落入房间里的阳光,一边翻看书籍。 “你的朋友给你回信了。” 杜池鱼徐徐说道,每一次听她开口说话,闻潮生都会感觉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温暖柔风扑面,于是他的心绪也随着这一阵风渐渐静下。 阿水回给闻潮生的信就在茶几上放着,未曾动过半分。 闻潮生拿起信,撕开封条,纸上那一笔一画工整写出来的字迹让闻潮生不住莞尔,阿水舞刀弄枪惯了,刀剑使来寻常,可握笔写字,再是认真他也能隐约从笔法中瞧出几分晦涩。 上面回信很简洁,除了正常的寒暄外,阿水将那张一百两的银票寄回,只留了二十两纹银,一来说自己不怎么缺钱,二来则是银票在苦海县没法兑换,只能去广寒城,索性直接寄回来了。 信的最后,阿水告诉闻潮生,她帮他把先前借的钱还了,手里还有不少盈余,如果他实在缺钱,可以跟她讲。 至于何时来王城,阿水没有在信上提及。 闻潮生看完后将信收好,阳光下的院长似乎起了些兴致,难得八卦道: “是一姑娘写的吧?” 闻潮生眸子一抬,与院长那平静中带着一丝狡黠的眼光相视,无奈道: “院长,您这就没意思了。” “怎么还偷偷看信?” 杜池鱼笑道: “不必看信,纸薄透光,我见那信上的字迹,便见对方心意,所以才猜是个姑娘。” 闻潮生怔然片刻,叹道: “院长倒是心思细腻。” 他想问问关于「宁国公」一事,但在开口前,却听院长说道: “你觉得徐一知这孩子如何?” 闻潮生挠了挠头,陷入思索。 无论是从身份、又或是从时间上来看,书院的院长都不应该对他这个才入书院一月的新人提出这个问题,在他来书院之前,徐一知便不是书院中籍籍无名之辈,因此院长对于徐一知必然有所观察。 “徐师兄很好。” 思索过后,闻潮生只给出了这五个字。 杜池鱼轻轻倒扣住手中书籍,认真问道: “哪里很好?” “对我很好。” 二人相视间,闻潮生眼睛里写着坦诚,院长双手交抚,再次问道: “他与程峰谁更好?” 闻潮生这一次回答的极为干脆果断: “都不好。” 院长微微偏头: “为何又不好了?” 闻潮生: “程峰有难见的读书人风骨,也有无数人仰慕的天资,可他本性清高、接受能力又太弱,这导致他不懂变通,易于夭折,无法忍辱负重,自然这片土壤上也开不出属于他的花。” 院长静静聆听着闻潮生对于程峰的讲述,眉头微不可寻地凝蹙着,后来又渐渐舒展开来,问道: “讲讲徐一知。” 闻潮生仔细回想着那满壁的「罪」字,感慨道: “程峰的出现,对于徐一知是祸也是福。” “他乱了徐一知道心,逼得徐一知走火入魔,如今疯疯癫癫,未来不知几时能好,如此天赋卓绝又后天极为努力自律、从不懈怠者若是毁于此,的确是齐国的损失……” 杜池鱼面无波澜,问道: “那你口中的「福」又是什么呢?” 闻潮生挠了一下鬓边,讪笑道: “这话其实我不该讲。” 杜池鱼: “无妨,此地仅你我二人,有天说天,有地说地,不必拘谨。” 闻潮生呼出一口气: “院长觉得……「年少得志」是一件好事么?” 杜池鱼笑道: “你觉得不是好事?” 闻潮生摇头。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这绝不是好事。” “徐师兄很强,无论是放在书院,还是放在四国天下,他在通幽境强者中都足以名列前茅……但问题在于,他的强不是天下无敌的强,所以迟早会败。” “徐师兄进入书院一年,便夺了魁首,后来书院中数千同门,再无一名人可以与他争锋,这让徐师兄内心的自信已然超过了临界点,于是自信便成为了自傲,自傲欲深,便愈会膨胀,膨胀者又往往固步自封,再不能接受自己的失败。” “程峰宛如天降之水,将徐师兄过往所有靠着自己双手一点一滴垒砌起来的骄傲冲刷得粉碎,坏了徐师兄的道心……您应该比我更加了解他的情况,所以才会让他自己在思过崖内反省,但徐师兄的问题也不仅仅是因为程峰,若只是单纯被程峰击败,他的状况应该会比如今要好些。” 顿了顿,闻潮生概括道: “总而言之,这些打击对于徐师兄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磨练,既是磨练,可能会摧毁他,但也或许会成全他。” 闻潮生话音落下后,院长合上了书籍,任由窗外的阳光穿透她泛白的发丝缝隙,在书封上留下浅影,她用极为赞赏的目光看向了闻潮生,说道: “你比程峰厉害。” “所以程峰做不了的事,你来做。” 闻潮生面色僵滞,旋即明白了什么,猛地抬头盯着院长,直言道: “院长,您太偏爱程峰了,这不公平。” 院长摇头: “书院本来就没有公平。” 闻潮生想了想,委婉地替她回忆: “可您当初说过,「在我从思过崖出来之前,没资格在书院里谈公平」……” 院长微微一笑: “我也没说你从思过崖出来之后,就有资格与我谈公平,这个世界从诞生之初就存在无数的争端与纷乱,从来没有过公平,你比书院所有学生都活得通透,我以为你该明白这一点。” 闻潮生叹道: “我明白。” “但「宁国公」的事实在是太危险了,您在王城这么长时间,必然比我更加了解,我没有靠山,没有钱财,什么也没有,您这样将我推给了朱白玉,几乎等于直接杀了我。” 院长缓缓起身,面向窗边,平静的目光与炽烈的阳光相融,乘着微风往远方一直走。 “我本以为齐国已经烂完了,但这些年看来,烂的只是书院,齐国好像还有救。” 闻潮生面色浮现一抹惊讶,他实在想不到杜池鱼身为书院的院长,口中竟然说出「书院烂透了」这样的虎狼之辞。 但渐渐,他面容上的这抹惊讶又成了尴尬: “院长,或许这话您与齐王讲会更加合适……您知道,小人物没有改变环境的能力,我做不了什么。” 院长凝视窗外许久,徐徐转身,对闻潮生笑道: “做完这件事后,你会见到齐王。” “又或者说,因为他想要见你,才会是你来做这件事。” 闻潮生身子一怔,虽已早有揣测,可听到了真相从院长的嘴里说出后,他还是觉得有些震撼: “白龙卫……是齐王创立的?” 院长: “是龙不飞创立的,但现在他们在为齐王做事。” “我已经很长时间不怎么过问书院外的事了,但先前你说你想要见兵部的「霍雨昕」,对你来讲,这是个不错的机会。” ps:今日两章合成一章发,正文4000字,晚安! 第214章 弈棋(上) 见院长有意要将自己推给齐王,闻潮生忍不住挠了挠头,苦恼道: “但我若是去查了宁国公的案子,书院的课程该怎么办?” 院长说道: “我会帮你请假,未来慢慢补上即可……或者不补也可以。” “先前你不是跟邹枸三人交过手了么,觉得他们如何?” 闻潮生从院长的眸子里看出,她是很认真地在聆听自己的意见,于是也毫无敬畏、坦率真诚地回道: “烂。” 院长眉宇间掠过了一抹淡淡的笑,道: “很尖锐。” “我记得上一个这么骂书院先生的人,还是汪盛海。” 对于这个名字,闻潮生一点儿不陌生,因为早在苦海县的时候,程峰就不止一次与他提及过这个人,并且每每提起的时候,程峰的眼中与口中皆是钦慕和向往。 他与程峰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在阑干阁中不受待见。 “听上去,汪先生在书院里的时候像是一个刺儿头……但我还是要声明一点,我可没有辱骂书院跟这里的人,您让我评价,又是真的想要知道我的看法,我自然不能虚与委蛇,不能敷衍,多好听些是对您的不尊重,直接点便是不识抬举。” 「烂」是闻潮生对于邹枸三人最真实的看法,无论是武学还是人品,因此院长没有再更细致地追问下去。 “我偏爱盛海胜过程峰。” 院长如实说道。 “可惜,这样的大才,书院教不了。” 她说着,将目光拉回此刻,凝视着闻潮生: “同理,书院这些「烂人」大约也教不了你什么。” 闻潮生虚心道: “其实书院的儒术很强,我与同门在思过崖交手,能感觉到当初领悟总结出这些儒术的人很了不得。” 院长: “你的剑本就锋利,不必再多费心思修行儒术,但若你想学,我也不拦你,记得量力而行,你比同龄人的心智成熟通透很多,贪多嚼不烂的道理无需我再教。” “这是刻着书院印章的牌子,平日里你拿在身上,可以自由出入书院。” 她说着,扔给了闻潮生一个很小的玉牌,闻潮生入手时感觉玉质温润,上面似乎有神秘玄妙的力量在流转。 闻潮生向院长道谢,而后又跟她询问了朱白玉的住处,便告辞离去。 时隔一月,闻潮生再一次从书院出来之后,王城偶尔路过的富家公子再无一人敢瞧闻潮生不起,许多打量过来的目光中带着隐晦的羡慕与敬畏,只因闻潮生如今的身上穿着书院学生的服饰。 穿过了数条街道,周围始终人潮汹涌,久在苦海县生活的闻潮生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了王城的繁华与富饶,直到他终于进入了朱白玉的住处,耳畔的车马喧嚣声才终于渐渐远去。 “就算准今日你要来找我,好酒都为你备好了。” 朱白玉坐于院中,一张流水棋盘映入眼帘,棋盘与黑白二子皆没于清澈流水中,他似乎正在自酌自弈。 朱白玉的院子里没什么下人,一池一山,一园一门,配置简单。 他常年在江湖中奔走,少有回家的时候,自然家中也不需要修建得多么豪气。 闻潮生坐于朱白玉对面,将盛满黑子的盒子放在了怀里。 很沉。 “我以前下棋很钟情于执白子,但在苦海县杀了邹枸三人后,我忽然没有这种执念了。” 他说着,当着朱白玉的面从盒中摸出一枚黑子,果决入局。 一枚黑子落于棋盘之上,溅开几分水花。 朱白玉也捻起白子,与闻潮生对弈,嘴上道: “你来找我,看来是已经想好了。” 闻潮生目光紧盯着棋盘,随口问道: “你们在为齐王做事?” 朱白玉沉默了一会儿,不知是在寻找博弈的胜算还是思考闻潮生的问题。 “是。” 他落一子,徐徐道: “我们以前是为龙不飞将军做事的,很多事情军队里的人做不了,没有江湖人那么方便,于是我们这些军人便成了江湖人。” 闻潮生快速摸出一枚黑子,落于朱白玉的白子旁边。 “齐王为什么要来找我?” 朱白玉盯着闻潮生这一子,眉头渐皱。 “爱才。” “如果王上对你满意,那你在王城就能做很多事。” 闻潮生沉寂了短暂的片刻,将话题引开: “先前你走得太急,我忘了问你,那封信你成功送到玉龙府了么?” 朱白玉再落一子在棋盘边角: “送到了,但那里毫无音讯,既没有再找我,也没有找平山王。” 闻潮生依旧是毫不犹豫地落子: “我可不可以理解为,如今玉龙府中也有平山王的人?” “再往严重些讲,玉龙府已然完全被平山王控制了。” 朱白玉摇头,望着棋盘再次陷入了迟滞中: “我不确定,白龙卫没有资格去调查玉龙府,因为我们是江湖人,江湖人管江湖事,齐国王室的权力不能够明面上直接下放给我们,所以我在外面对一些小官小宦倒还算尊贵,可面对玉龙府这种庞然大物,我连大门都进不去。” ps:今天寄了三千份亲签给印厂,诡舍实体已经在做了,这个月肯定发货,累的要死,明早补今天一章,晚安! 第215章 弈棋(下) (207章修改了细节,当初宁国公死于纷乱,宋桥重伤逃离,诸位刷新一下就能看见) … 对于玉龙府的事情,朱白玉的疑惑并不亚于闻潮生。 “但倘若他们被平山王收编,你不可能活着到王城,眼下关于刘金时线索和消息没有翻起半分风浪,平山王那头同样沉寂得宛如死人,事情处处透露着怪异……” 朱白玉徐徐讲述出这些,再落一子。 先前他摆开棋局,黑白争锋相对,局势焦灼,而随着闻潮生这几子落下后,棋势被引向了局部方位,白子后知后觉,一步慢,步步慢,已显颓势。 二人再弈数子,朱白玉棋势勉强铺开,闻潮生却在此时落子于另一方位。 “宁国公的事,我手里到现在目前就只有一份卷宗,你要我帮你查什么” 朱白玉被闻潮生忽然引开了注意力,看向棋盘的面色微顿。 “查两件事,其一,宁国公死是谁主导的;其二,沉塘宝藏如今在何处。” “「沉塘宝藏」作为春秋元帝留下的藏品之一,很可能会是一笔富可敌国的财富,因此当初「宁国公」与「宋桥」相约调查这件事时,都做了绝密处理,甚至连白龙卫、连齐王都不知道有这件事,还是后来那场惨烈的命案发生之后,相关事宜才渐渐浮出水面。” “无论是九歌的话事人宋桥,亦或是宁国公,都只对至亲至信的人透露过关于宝藏的问题,所以到底是谁反水,想要半途杀死其他所有知情人,独吞沉塘宝藏” 闻潮生指尖把玩着一枚黑子,静静盯着面前的流水棋盘出神,瞳孔中映入了许多画面。 “会不会是宋桥故意演了一出苦肉计” “查齐国的王公贵族不好查,但查九歌该会稍微容易一些。” 朱白玉徐徐道: “查过了,当初齐王与我们都一致认为是宋桥的谋划,目的就是为了独吞沉塘宝藏,可这件事情翻不出任何证据,而且那场袭杀过后,宋桥似乎受到了某种死亡威胁,他带着身边的人迅速撤去了陈国,此后五年皆不曾入齐,直至今日。” “这五年的时间,白龙卫的另外两名教头一直在密切关注九歌动向,但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宋桥仿佛已经忘记了关于沉塘宝藏的事情。” “后来我们也想办法联系过他,宋桥坚持说他的那份关于沉塘宝藏的线索已经被当初袭杀他们的神秘人抢走,且当初掩埋沉塘宝藏的位置就在齐国王城北部的黑龙岭中,他若真是贪心到想要独吞这份宝藏,早就想方设法派人潜入过去了……” 闻潮生似乎琢磨好了,继续落子,嘴上平静问道: “你觉得他的话可信几成” 朱白玉叹了口气: “一半一半吧。” “最开始,我也坚信不疑地觉得这是宋桥自己玩的把戏,然而这五年,他果真如死人一样,没再踏进齐国半步,商道关口的人口流动也是正常的,所以我也不大能分得清他到底是不是演戏了。” “当初宁国公出事之后,齐王震怒,已经第一时间关押审讯处理了那些和宁国公走的最近的贵族侯爵,个别嫌疑人甚至被满门查封,府邸里连只鸡都没有留下……” 闻潮生略微讶异地抬头看向他: “齐王与宁国公的关系很好” 朱白玉点头。 “「国公」之位便是齐王即位后赐给他的,当年宫墙祸乱,只有平山王与宁国公二人一直不惜代价大力支持齐王,因此齐王对于他们二人极为信任。” “尤其是宁国公,这些年管理着国库出入与全国各地税务,王公贵族几乎一半以上的财富,都要流经他手,王城这些年愈发昌盛、齐国愈发富饶,他有一大半的功劳。” 他一边说,一边落子,二人对弈五十七子后,朱白玉败势已现,于是他的眉头愈发皱紧,拧成了解不开的结。 闻潮生细细品味着朱白玉跟他讲的这些,又想到了当初在思过崖里徐一知聊的内容,缓缓道: “王城的确昌盛繁华,但齐国究竟是否富饶,我持怀疑态度,抛却这些暂且不谈,我想知道另外一个问题……假如这件事最后查出来是平山王做的,齐王要怎么收场” 朱白玉面对这个犀利的问题,陷入了冗长沉默。 见他迟迟不回答,闻潮生将手中的黑子扔进了棋盘里,「啪」的一声扰了流水,乱了棋局。 朱白玉被这一子惊诧,他抬头与闻潮生对视的时候,听他又道: “平山王的骨头这么硬,连齐王都啃不下” 朱白玉摇头: “我只是在想,倘若这件事情查出来最后真是平山王做的,背后得牵连多少人” 闻潮生道: “我虽不支持暴论,但为王者心绝不可软,虫子钻入了树心,拖得越久,越是没救,你若是能与齐王交涉,可以稍微旁敲侧击一下,他当初既然有意要查刘金时一事,证明他并非傀儡,有自己的城府与心术。” 朱白玉也放下了手中的白子,扔回棋罐。 “了解。” “不过我私以为,平山王做这件事情的可能性很小,你不必过分担忧。” 闻潮生眸光微动: “为何” 朱白玉道: “他做这件事总得有个动机,若是涉及到权术相争,那平山王自然是奔着宁国公的权力去的,可宁国公死后,他并没有安插任何人上位,反倒是当初齐王当着文武官员在殿上询问平山王谁更适合接替宁国公的位置时,平山王再三告诫齐王国库问题乃国家大事,他最好亲自处理。” “若非权术相争,那便是奔着「沉塘宝藏」而去,但自从宁国公死后到如今五年有余,平山王没有任何异动,也没有派遣任何一名门客前往黑龙岭寻找线索。” “虽然齐王这些年一直将平山王当作是自己的父亲看待,但他对平山王还是留了心眼子,除了白龙卫之外,还有一些他在官员中安插的其他「眼线」,都盯着平山王的动向,他绝无可能在齐王无所察觉的情况下,将沉塘宝藏据为己有。” … ps:还有两更。 第216章 宁国公遗址 闻潮生认为这件事情与平山王很可能会有关系,但朱白玉否定了闻潮生的看法,他了解到的细节要比闻潮生更多,判断会「相对」准确。 闻潮生从身上缓缓拿出了卷宗,晃了晃说道: “这上面没有见到宁国公的尸检信息,你那儿有么” 朱白玉摇头,声音低沉不少: “没有尸体。” “当时埋伏宁国公他们的刺客中有天人,交战之后,许多人皆被直接打散了,宁国公也是其中一个。” 闻潮生握住卷宗,眉头挑起: “天人境的修士也会卷入江湖纷争” 朱白玉直言: “比较少,但的确有。” “他们的确已经超脱了凡人的范畴,但也并非每一位天人境的修行者都有遁世之心,譬如龙不飞将军,他成为天人之后依然镇守于齐国北疆,护佑一方安宁,未曾丝毫懈怠。” 闻潮生摸着下巴道: “真怪啊,你这消息真的准确么” “当时关于沉塘宝藏的线索与秘密应该在宁国公的身上吧,至少他应该有一部分,就这么一巴掌给人拍散了……那宝藏的事情怎么办” “又或者说,埋伏的那群人根本不是奔着宝藏来的,就是与宁国公有着化解不开的江湖恩怨……不过宁国公与宋桥的行动绝密,那些刺客又怎么会提前埋伏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想来还是内部有人泄密,既是内部人员泄密,不就又绕回了「沉塘宝藏」的身上……” “怎么想,他们也不该直接给宁国公一巴掌拍碎……” 闻潮生揉了揉眉心,忽而又想起在卷宗里面记载——宁国公死后,他的府邸在齐王的要求下被保留了下来,里面与宁国公有关的亲眷都被遣散,于是宁国公府便成为了「遗址」,这些年除了一些外面的护卫与专人进入其中打扫,无人再可光顾。 “你们去宁国公的家里查过没” 朱白玉道: “简单看过,当初宁国公出事之后,宁国公的府邸发生了较大的人员流动,因那是一座大府,内部服侍宁国公的下人加起来得有三五千,所以遣散人员是一个巨大的工程,我们以被雇者的身份进入其中帮忙搬迁一些琐碎杂物,便趁机观察了一下,不过没什么有价值的发现。” “后来小七倒是跟我提过一嘴,不过一来因为齐王正是悲伤震怒之时,二来我想宁国公既是出去寻找宝藏,必然不会将特别重要的东西放在府邸里,于是便不了了之了。” 闻潮生目光闪烁: “我与你的观点恰恰相反。” “能跟齐王申请一下特权么,我想进去看看。” 朱白玉略有些意外地看了闻潮生一眼,双手藏于袖中,说道: “如今护着宁国公府的那些护卫几乎都是王城禁卫军,受平山王管辖,你这么大摇大摆进去查东西,不怕被平山王盯上了” 二人相视片刻,闻潮生听懂了对方的言外之意: “所以你是想偷偷溜进去” 朱白玉笑道: “未尝不可。” “那里寻常时候根本无人进入,没人想到咱们会偷偷进去,况且宁国公的府邸如今空旷无人,那么大的地方,一旦进入,很难被发现。” 闻潮生: “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朱白玉思索片刻后道: “跑。” 闻潮生无语。 “说得倒是轻松,你几十年功夫在身,被人看见,说走便走了……我呢,我往哪儿走” 见朱白玉那副「我相信你」的眼神,闻潮生神色微凛,十分严肃地说道: “……怕你对我有什么误会,我得跟你讲明白,鄙人是个不折不扣的江湖菜鸟,你千万不要因为我杀了三名书院的教书先生而对我抱有任何期待,我不会什么轻功,也没有丹海,大约两倍我身高的墙横在那里,我便翻不过去。” “要么你等我几个月,等我将书院的身法学会之后,再跟你进去;要么你去找齐王,拿到进入宁国公府的权限。” 朱白玉道: “你如今是书院的学生,你这身衣服就是你最大的保障,就算他们真的抓住了你,也不敢拿你怎么样,最多通知书院,让书院来拿人。” 闻潮生摇头: “正是因为这身衣服太过于「招摇」,所以我帮你查案的时候才不能穿这件衣服,我如今穿上书院的衣服,在外可能代表的就是书院的颜面,如果传出去「书院欲插手宁国公旧事」这样的风声,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乱子,你这秘密也就不用翻了。” 朱白玉仔细思索了一下闻潮生的话,最后仍是点点头: “好,你且等我一会儿,我这就进宫帮你找齐王要手谕。” … 是夜,阴云遮月。 二人来到了宁国公府,这座府邸极大,要比闻潮生想象的更为辽阔,他与朱白玉询问时,朱白玉说这府邸占地大约是刘金时府邸占地的七八十倍。 街上远远能看见身着轻铠、手持火把巡逻的禁军,远远便见他们身上杀气,闻潮生与朱白玉绕开了禁军巡逻,到了一处无人窥视的院墙口,闻潮生指着足足有自己三倍身高有余的院墙对朱白玉道: “咱们从这儿进去,你背我。” 朱白玉一怔,随后不解向他问道: “你不是有齐王的手谕么” 顿了顿,他望着星月下面庞略显稚嫩的年轻人,语气带着轻微的恼怒: “既然你一早准备要翻墙,又何必非要我专门进宫一趟去要这个手谕” 闻潮生: “那是我们进去之后如果被发现时,快速将事情平息的后置手段。” “这份手谕可以不用,但必须要有……” “!” 他话还没说完,朱白玉便一把揪住了他的腰间,而后闻潮生感觉腰间传来一股巨力,紧接着人飞了起来,朝着墙上而去! ps:还有一更。 第217章 天悲地恸 “我有充足的理由怀疑你这是公报私仇。” 闻潮生狼狈在院内站稳了脚跟,他的体质的确比不得朱白玉这样的修行者,但那身「不老泉」也绝非白练,换做以前,这样的高度他跌落在地,便是能稳住身形只怕也要崴脚,但现在他却是一点事没有,就连脚底那阵酥麻感也很快消退,恢复如常。 “那你可真是错怪我了。” 朱白玉稳稳落地,从这样高的地方落下,他甚至没有发出多少声音,闻潮生略有些羡慕地看向他。 “你轻功不错,教教我。” 朱白玉无奈道: “你连丹海都没有,怎么学我这种江湖上摸来的野狐禅?” “况且你是书院的学生,里面的东西全都是圣贤传下的儒术,应有尽有,身法应该就有好几门。” 许久未曾被人提起的「没有丹海」倒是让闻潮生忽地一怔,随后他忍不住内心感慨,没有丹海果然修行处处受制,但一时间他又想到了吕知命,想到了这位少年时期修为便深不见底的剑客,是否也不会身法? ——纵然他剑法无双,既不需要躲避别敌人的攻击,也不需要追击敌人,但若是不会轻功,行走江湖终究会有一些不便吧? 这个念头只是闪烁了瞬间,他便一拍头,暗骂自己一声「蠢货」。 天人境的修士可以缩地成寸,还要什么轻功,这等凡间之术,反而落了下乘。 今夜似乎上天有意成全他们,月黑风高,阴云压境,偶尔呼啸而过的夜风里裹挟着一股雨水独有的潮湿,偌大的宁国公府漆黑一片,不见灯火,宛如一座墓地,偶尔打开的房门与窗户里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像藏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隐于其间偷偷窥视他们。 闻潮生想起了前世的许多民俗怪谈,一时间竟有些后背发凉,他抖擞一下精神,为了缓解内心的紧张,便将这些民俗怪谈讲给了朱白玉听,后者听着听着忽然顿住脚步,一双眸子死死瞪着闻潮生: “大晚上的,能不能不讲这些东西?” 闻潮生见朱白玉也有些犯怵了,安慰他道: “莫慌,你是军人,上过战场,身上血气重,寻常妖魔鬼怪根本近不了你身。” 朱白玉对此显然心存怀疑,为了不让闻潮生继续下去,他一边带着闻潮生朝着宁国公生前所住的宅院而去,一边讲述起了一些关于这件事的细节,包括当年究竟杀了那些人,流放了哪些人。 从他的言谈中,闻潮生能感觉到齐王对于宁国公的深厚情感,后者出事之后,齐王直接震怒,失去理智,一些受到这件事情牵连的侯爵、六部官员,说宰就宰,毫不手软,这件事情对于当时齐国带来的负面影响其实很大,但齐王显然并不后悔。 “……先前宁国公他们是在黑龙岭中出事的,从这事也基本可以推断出「沉塘宝藏」就在黑龙岭内,既然齐王想要这份宝藏,为何不直接派发部分禁军前往黑龙岭中寻找?” “五年的时间,掘地三尺也该给找出来了。” 听着闻潮生的这个问题,朱白玉先是转头微微讶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后道: “看来你以前的确不是齐国人,连黑龙岭都没有听说过。” “那片大山虽以「岭」为缀,实则方圆蔓延千里,是当年齐国初代圣贤「无名」坐化之地,那头原本是一片平原,「无名」坐化后,引发了「天悲地恸」,以他的尸体为中心,季节、地势皆发生了巨大变化。” “如此过去数月,「黑龙岭」便出现了。” “里面的时节与外面时节的更替相反,而且怪事频出,以前诸多进入其中探寻的修行人最终皆迷失在了里面,最终也成为了「黑龙岭」的一部分。” 闻潮生听到这里,心头颇为震撼: “「天悲地恸」是什么?” 朱白玉解释道: “传闻一些修为登临绝巅的修行人触及到了世界深层次的规律,通晓了寰宇运行的本质,会被天地记录,这种人若是去世,天地会将其厚葬。” 闻潮生想到了北海道人讲述的关于十万雪山深处「金莲」的事,下意识便道: “所以当年弥勒坐化后,也出现了「天悲地恸」,于是陈国才有了十万雪山?” 朱白玉: “正是。” “不过能引发这等天地异象之人,古往今来也就寥寥几位,屈指可数。” 闻潮生没有去关注这些大修行者的故事,而是将话题绕了回来: “既然黑龙岭对于绝大部分人是死亡禁地,宁国公当初怎敢与宋桥带人进入?” 朱白玉沉默片刻后,说道: “我们也很奇怪这件事,后来大家做过诸多猜测,我们一致认为宁国公与宋桥皆是足够冷静,足够清醒之人,他们不可能没有任何准备就这么往黑龙岭里探,最合理的解释是……当时他们的队伍中,有天人引路。” ps:先写这么多,晚安! 第218章 府内怪异 凡进天人者,皆可捕捉天地道蕴,对于天地本质皆有更加深层次的明悟与了解,这些人的眼睛可窥破异象,洞穿天机,由他们在黑龙岭内引路,众人迷途的可能自然会低许多。 “所以你们其实也不知道他们当时队伍里究竟有没有天人,若是队伍里有天人,埋伏的那些刺客必然不至于这么容易得手,除非那些刺客里有更为厉害、或数目更多的天人,如此来判断,这场蓄谋已久的截杀便不可能是江湖恩怨,而是有人故意为之,能同时号令两位甚至以上的天人帮自己做事的人,在齐国绝对位高权重,掌握生杀大权。” “你说平山王没有做这件事情的动机,但在我这里,他的嫌疑已越来越高了。” 闻潮生一席话说得朱白玉沉默不言,忽而,他又顿住脚步,眉头一皱、警惕地看向四周。 “老朱,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周围好像有人” 正在思索闻潮生先前言论逻辑的朱白玉听这话先是怔住,随后也屏息细察,两三个呼吸的时间过后,他微微摇头: “哪里有人” “你可别自己吓自己。” 朱白玉的话让闻潮生稍微放下了些心,对方实力远在他之上,再加上曾在边关为军,又混迹江湖这么多年,若朱白玉都察觉不到,那该是他出现了误判。 可虽然闻潮生如此安慰自己,心头却始终萦绕着一股不安,那种被窥视的感觉随着他们接近宁国公主府的时候变得越来越严重。而闻潮生的紧张似乎也让朱白玉想起了方才他讲述的那些民间怪谈,一时间不免心里也觉得毛毛的,身上汗毛起立。 当年宁国公意外惨死,总不能如今怨气未消,化为了厉鬼徘徊于自己生前住处吧 二人放缓脚步,一边前往宁国公的主府长殿,一边细细感知周围的任何风吹草动,朱白玉已然无声无息间摸出了三根银针拿捏在手,一旦出现异况,他将随时准备战斗。 说来宁国公府遗址也是奇怪,这里久无人住,虽常有下人前来打理,但这么大的地方,总不能连只猫狗都不见,便是没有猫狗,虫子总也该有几只,可二人从进入宁国公府到现在接近主府区域,竟未在府内听见一丝虫鸣声。 这座笼罩于黑暗与死寂中的府邸处处透露着难言的怪异,并且越是接近主府,闻潮生内心的不安感便愈发严重。 当二人终于站在了主府门外时,闻潮生轻嗅空中气味,对一旁的朱白玉问道: “老朱,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 朱白玉这时也是眉头微皱说道: “好像是有一点……什么味” 二人皆闻到了府中有一股说不明白的气味,虽然很淡,但很不好闻。 吱呀—— 砰。 二人思索之际,主府旁的一座偏院内忽然传来了房门被徐徐关上的声音,那铆钉被摩擦时发出的牙酸声在死寂的环境里尤为刺耳,只一瞬间便吸引了二人的注意力。 闻、朱二人彼此相视一眼,迅速来到了一旁的偏院,但并未发现任何人影,漆黑的院中唯有一座门与窗户紧闭的平房以及被人定时修剪过的花草。 “已经快子时了,纵然宁国公府常有人进来打扫,却也不该这个点还未离开。” “这里的房间门皆向内开合,所以可以排除夜风的干扰……” 朱白玉声音浅而沉,缓缓迈步,来到了门外,轻轻一推。 门开了。 星月微弱的辉芒艰难洒入内部几分,但也仅仅照亮了门口几步的区域,面对房间内大片的黑暗,朱白玉左手垂袖而落,巧劲轻轻一抖,一颗鹌鹑蛋大小的夜明珠竟出现于他的指尖。 这颗珠子虽小,散发的光芒却不弱,透明的珠身里流转着许多萤火虫般的星星点点,又有如流水般的淡蓝色光韵起伏,甚是不凡。 随着这颗夜明珠的出现,房间内原本的不可视物顿时被驱散了许多,朱白玉全神贯注,目光扫视了一下房间的内部格局,眉头倏然皱紧。 房间里的布局格外简单,只有一张桌子,两张板凳,壁上挂着一幅山水画卷,根本没有藏人的地方。 朱白玉不死心,进入房间内又朝着天花板上照了照,就在他准备进行更为详尽的勘察时,院外却忽然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从左至右,快速划过,像有人在逃窜,朱白玉迅速出门来,带着闻潮生朝院外而去,然而当他们出了院门后,却什么也没看见。 偌大空旷的宁国府内,唯有夜风徐徐吹动。 “你也听见了吧” 朱白玉对身旁的闻潮生问道。 后者点头,面色凝重。 “嗯。” “刚才有人在外面跑,不过又突然消失了。” 二人立于坟墓一般的府内,顿感脊背冰凉,虽然他们都是较为坚定的无鬼神论者,但在此情此景下,很难压抑内心的不安。 “这座府里果然有古怪,宁国公死后五年,大晚上府中居然还有人在活动……” 闻潮生收敛心神,又道: “先去主府看看。” 二人离开这里,来到宁国公府邸的主府长殿,此地被浓郁的死气包裹,相较之他处似要格外阴森。 朱白玉推门而入,见房内格局排布威严肃穆,左侧皆是残破刀兵,岁月痕迹极重,无论是冶铸风格还是纹脉雕琢皆非当世技法,该是从春秋元帝时期遗留下来的古董;右侧则全是些稀奇古玩。 这些东西在四国古玩圈子里极为昂贵,随便一件抛出去便会引起惊天波澜,宁国公生前酷爱收集这些,死后齐王并未将其处理,而且原封不动地就放于此地,任由其尘封。 闻潮生盯着偌大殿内这些琳琅满目的珍奇物什,心中感慨,果真无论是哪个世界的富人豪奢都会沾些收藏癖好。 第219章 魔方 他来到了殿中央,见案台上陈放一断弦古琴,一旁还有一个巴掌大的特殊方块,闻潮生正欲拿起,忽而听身后的朱白玉一声沉喝: “谁在门外” 他迅速藏于琴案之后,再转头时,便听「咻咻」破空之声传来,朱白玉指尖银针已飞出三枚,贯穿窗棂隙间薄纸,射向了房门外! 下一刻,门外传来了一道微不可寻的闷哼声,一道黑影转身便走,朱白玉低声吩咐闻潮生一句莫要乱跑,将那枚夜明珠扔给他,便毫不犹豫追出门外,身形几个起伏便消失在了黑暗中。 他走后,藏于琴案背后的闻潮生静待了半刻钟,直到确认周围没有其他人后,他才终于探头出来,无声无息地查看眼前琴案。 一张断弦的琴,一个方块。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闻潮生的手指轻轻抚过还未断掉的那些琴弦,而后搓动手指细细感受一番,接着他又小心地拿起来那个方块,借着夜明珠的光芒仔细端详,片刻后,他发现手里的这个方块竟是一个二十七格的魔方。 “咦……” 闻潮生眉头向上一挑,仔细辨认了一下魔方上的小格字迹,一共五十四个字,字字不同,他尝试扭动魔方的时候,里面却传来了响动,闻潮生轻轻摇晃,响动声愈发频繁,闻潮生见状便晓得里头该是藏了什么东西。 想要拿到魔方之中的秘密,怕是得要解开魔方才行。 魔方这种益智小玩具闻潮生穿越之前玩得可不少,与最初始发明探索的人不同,后来者不需要明白其中复杂的原理,只需要正确掌握「公式」,便能够轻松地还原魔方。 不过,闻潮生此刻手中的这个魔方虽然仍是较为基础的二十七格,但由于上面的五十四个字皆不同,且没有诸如颜色这样显而易见的区分,所以导致外人将其归位的难度大了许多。 他快速藏回了琴案下方,借着夜明珠的光芒查看着魔方上被打乱的文字,魔方处于还原状态时,这些在同一面的文字可能有着一样的特征,也可能会组成一句诗词……总之一定会有较为便宜的记忆特点,否则其拥有者但凡忘记了其中字的位置,魔方还原的难度就会大幅提升,怕是到最后只有用极为暴力的方法打开魔方了。 而这种方式,极有可能会损坏魔方中间藏着的道具。 闻潮生缩于琴案下捣鼓了快一个时辰,最后仍是没有任何头绪,而先前出门去追那受伤黑影的朱白玉到现在都没有回来,等得愈久,闻潮生内心便愈发不安。 难不成朱白玉出事了 以朱白玉的能力,想要无声无息解决掉他,怕是得天人境实力的修士才有可能吧 但宁国公府已然荒废五年有余,怎会有天人境的修士在此地徘徊 这座大府中处处透露着说不出的诡异,闻潮生想不明白,但他已经不打算再继续等下去了,待得越久,他遇见危险的可能性就越大,于是他将魔方藏于袖间,出长殿前,闻潮生似乎想到了什么,来到了摆满断兵残刃的那头,轻轻拿起一根箭头朝内的羽箭,放于地面上,指向了他们进来时的方向,而后闻潮生轻轻拉开殿门,让夜风灌入进来,一头扎入了夜幕之中。 先前他是翻墙进入的这里,但没有了朱白玉,闻潮生想要再翻墙出去便不可能了,他只能从宁国公府的正门出去,想到了先前找朱白玉要的齐王手谕,闻潮生内心庆幸不已,还好自己心思细腻,多准备了一手,否则若是没有齐王手谕,今夜这篓子指不定捅多大。 要确认宁国公府的正门并不难,这些府邸的修建极为讲究,金贵的人物一般坐北朝南,主殿正门对穿出去便是入口,闻潮生快步行于路上,穿过一扇红漆门后才没多久,鼻翼间那股奇怪的味道便愈来愈重。 他眉头皱紧,忽地意识到了什么,迅速转身,看见背后竟有一名瞎眼老者提着蓝色的灯笼跟着他! 老者穿着漆黑的衣衫,飘带随风而晃,虽是佝偻,却给人一种风中劲松的力量感,他的双目蒙着一道白色布条,提着灯笼的那只手于夜风中如山石稳固,不见丝毫晃动。 老人的身上便有先前闻潮生闻见的那股不好闻的味道,十分浓郁,像是什么东西腐臭了,但腐臭中又夹杂着一丝中药味道。 闻潮生不晓得这人到底跟了自己多久,对方跟着他不过五步之距,夜幕下的宁国公府无比冷清,莫说是个人,便是一只猫跟着闻潮生,他也能听出来动静,因此见到老人突兀出现于自己身后的那一刻,闻潮生已是浑身发麻,下意识地摸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笔。 面对闻潮生,瞎眼老者缓缓开口,声音犹如铜锈般苍老: “宁国公府已为死地,汝等何人,为何入内打搅国公清净” 闻潮生眯着眼,面前老者身上气息内敛,他观察不出深浅,但也知道能无声无息接近自己的人,绝对是个厉害的高手,非到必要时刻,不可轻易动武。 “既是死地,老人家您又为何在此” 老者微微低头,明明瞎掉的眼睛却好似格外凌厉,直勾勾地盯住闻潮生胸口,他握住灯笼的手腕缓缓翻转,露出如僵尸一般翻白的尖锐指甲,淡淡的声音里已带着微不可寻的杀气: “我在你身上闻到了偷窃的味道,不管你拿走了什么,赶紧交出来,速速离去,否则……后果自负。” ps:晚安! 第220章 傀儡 闻潮生携带着从宁国公府主殿中带出的魔方正欲撤离,却在途中遇见了一名浑身流露出怪异气息的瞎眼老者堵住去路,老者神知似乎尤为犀利,竟然察觉出闻潮生从主殿中带出了东西。 告诫闻潮生拿出东西的时候,他的语气已经带着些许杀意,但老者似乎并不想动手杀人,只是给予闻潮生警告,让他速速交出身上偷走的东西,然后离开宁国公府。 深夜之中,宛如墓地的宁国公府内忽然出现一只宛如幽灵的人,在无声无息之中也不知道跟了自己究竟多久,闻潮生说不紧张自是假的,此刻面对这位实力不知几何的老人警告,他心头压力极大,知晓自己必须在方寸之间快速做出抉择。 是交出东西直接离开,还是继续周旋? 闻潮生脑海之中快速闪过先前的画面,眉头渐皱,他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对,目光从老人面颊上落下,直至他的胸口,然后又从他的胸口移向了他手中提着的灯笼。 沉默片刻后,他忽然道: “好吧……” 从怀中摸出那个魔方,他徐徐递至老者身前,后者僵硬抬起左手,正欲去接,闻潮生却是忽动,右手如鬼魅一般探出,速度奇快! 他握于右手指间的那根毛笔在突刺之中像是成了振翅的蜻蜓,柔软笔尖轻点老者右手紧握的灯笼,劲力一沾即散,虽未突破老人手中灯笼的外护,却是熄灭了其间的灯火。 说来也怪,随着灯笼里的火焰一熄,这老者竟是宛如朽木一般立于夜风之中,去接闻潮生递来魔方的手也忽然顿住,一动不动了。 闻潮生缓缓收回了魔方,拿着笔轻轻在老人面前晃了晃,对方却是毫无所察,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 “是傀儡么……” 闻潮生喃喃自语,但没有选择去探究老者身上的奥秘,而是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着宁国公府的出口跑去。 先前与老者的对话之中,闻潮生觉察到了不对劲,他如今是宁国公府的侵入者,还带走了里面的东西,提着灯笼的老者如果这么迫切地想要他身上带走的东西,先前跟着他的时候,直接出手打晕或是杀死他不就行了? 何必非得等自己转身时才询问? 这根本讲不通。 而且闻潮生也的确没有从老者身上感受任何气息,连朱白玉他都能感知到一些,总不可能老人真是天人境的修士,所以闻潮生下意识便想到了老人估计不是不想动手,而是根本「不能」动手。 他没有战斗的能力。 再加上老人手中一直提着那盏长明灯实在是太过惹眼——他本是个瞎子,有光无光对于他来说有差别么,为什么非得带着这盏灯笼呢? 于是闻潮生便想着熄了这盏灯试试,倘若老者真是高手,且也不想杀他,那么他只是熄了对方手中的灯笼,概算不上什么大的冒犯。 他赌对了。 灯笼熄灭的那一刻,老人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 这是个好消息,却也是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提灯的傀儡老者拦不住他,坏消息是,他的行踪很可能已经暴露给了某个比较危险的存在,再继续耽搁下去,莫说带出魔方,说不定连他自己的小命都得交代在这地方。 这座明面上已经荒废了五年的宁国公府内似乎藏着见不得光的秘密,必然是一处极为危险之地,闻潮生现在只想赶快离开府邸,他头也不回,上气不接下气地朝着外面跑去,只是这段路要比他想象之中漫长许多,让闻潮生忍不住内心开始责骂起了宁国公的骄奢无度。 又不是王宫,修这么大作甚? 而且他们一家真的需要四五千人来服侍? 闻潮生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离开这里不久后,一名浑身裹于黑袍中的神秘男子便出现于此地,他看了一眼宛如雕塑一般立于原地未动的提灯老者,伸出惨白细长的手指,轻轻一点灯笼,里头熄灭的焰火立刻便死灰复燃。 老者傀儡徐徐退至神秘人的身后,不言不语,后者远眺闻潮生逃离的方向,蓝色瞳孔里闪过一丝冷冽,而后转身没于这片厚重的黑暗中…… … 或许是因为闻潮生的足够机敏,做决策的速度够快,他虽然已经隐约感觉到身后的黑暗中有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在窥视自己,但人已经来到了府邸的正门口,外头有不少禁军看守,听到脚步声后立刻警觉将目光拉了过来,随着闻潮生出现在门口的那一瞬间,数十把齐国制造最为精锐的连弩便在一瞬间锁定了他! “别动手,我有齐王手谕!” 眨眼之间便身处杀气漩涡正中心的闻潮生迅速挥手,门口禁卫军官闻言犹豫了片刻,而后他轻轻抬手,那些劲弩上的杀气似乎淡了不少,闻潮生有些惊魂未定地看了身后犹如坟墓的府邸一眼,这才从身上摸出了朱白玉给他的齐王手谕,交递给了禁军军官。 军官仔细查看之后,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他低头不语,一把薅住了闻潮生的胳膊,直至拽着他出了宁国公府,才对着他低声说道: “如果你不想死的话,最好不要再来第二次。” “齐王的手谕我们看的懂,「鬼」可看不懂,明白了?” 闻潮生闻言喉头微动,想要询问些什么,但军官已毫不犹豫转身回了府门口,再回身时只对着他轻轻挥手,示意他快些走,别再继续逗留。 每月的奇数日子,王城会宵禁,今夜三月初三,正是宵禁之时,但闻潮生手中有齐王手谕,只要出府,基本便算是安全了。 出府后,闻潮生没有着急回书院,而是绕了几圈,回到了先前他与朱白玉进入宁国公府的位置,一直徘徊等待,直至天明时分,墙头才传来了动静,只见一道白影快速翻过,朱白玉狼狈地从中而出,腹部血流不止,额头冒汗,唇色青紫。 “你中毒了?” 闻潮生虽然没学过医,但朱白玉这唇色,怎么看都不正常。 朱白玉一只手搭在了闻潮生的肩膀上,身子一直在不断颤抖。 “死不了还……先回去。” 他嘴里的话像是裹在了唇齿之间,含糊不清,闻潮生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于是搀扶着朱白玉回了他的住处…… ps:今天一更,明天补上。 第221章 疑似活着的宁国公 闻潮生搀扶着朱白玉趁着清晨人少回到了他的住处,刚一进门,朱白玉便身子一弓,一口黑血喷在了地面上,那滩血覆于地面上后,甚至还在不断冒着泡,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一般。 因为朱白玉大部分时间不在王城,因此家中只有极少的几名杂役,此时皆还未起床,闻潮生在朱白玉的指引下将他送到了院中的小池处,然后将他浸泡进去。 从宁国公府回来的路上,朱白玉的身体愈发炽热,内部像是有火炉在烧,皮肤滚烫绯红,随着他没入水池之后,盘坐而息,丹海之力还是沿着经脉流转全身,反复洗涤着那些已然深入筋骨的毒素。 随着他稍微好些之后,朱白玉指间摸出了几根银针,刺向自己头部的穴位,几息过去,他面部倏然涨红,一口混杂着浓郁腥臭之气的黑血瞬间自口鼻喷涌而出,清池之中的水被污染,里头的数十条游鱼只是挣扎了片刻便肚皮朝上浮于水面。 至此,朱白玉似乎才算是脱离了危险,他自池中而出,整个人尽显疲态。 坐于流水棋盘旁的闻潮生打量着朱白玉,道: “你要不要去沐浴更衣?” 朱白玉微微点头,长发拧成了结紧贴于他的面庞,待他去沐浴更衣回来之后,才发现闻潮生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壶热茶,自斟自饮。 “早知你这般机敏,我便不回大殿寻你了。” 面色苍白的朱白玉撩起了衣袂一角,坐于闻潮生的对面,后者给他倒了一杯茶,推至他的面前。 朱白玉饮一口热茶入腹,望着这棋盘,随口问道: “来不来一局?” 盯着棋盘上流水出神的闻潮生微微摇头,过于直接地回道: “不来,跟你下棋没什么意思。” “太菜。” 朱白玉闻言面色一尬,一想到自己昨日与闻潮生所弈那一局,若非是闻潮生自己弃了棋子,乱了棋盘,他大概率得输,但面对一个年纪比自己小了几十岁的毛头小子如此轻蔑的回应,朱白玉着实忍耐不住,非得拉着闻潮生开一局。 你来我往不过二百子,他便直勾勾盯着棋盘,心如死灰瘫坐原地,嘴里嗫嚅着说出了连自己都不信的话: “我今日身中尸毒,状态不佳。” “咱们改日再弈,改日……” 闻潮生扔掉了手里的棋子,道: “别改日了,你这下棋的技法,再来一万遍也赢不了。” “讲讲吧,昨夜你在宁国公府到底遇见什么了?” 提起了昨夜的事,朱白玉叹息一声,面色肃穆了许多。 “有些事……真被你说中了。” “那座府邸之中果真大有玄机。” “昨夜我追着那人出去,跟着他在府邸中奔走好一会儿,最后还是跟丢了。” “不是我朱某人自大吹嘘,轻功身法这一块,这些年我真是花费了不少精力去研究,还得到过龙不飞将军的指点,虽是野狐禅,但四国江湖里天人之下的存在,能快过我朱某人的……真的不多。” 闻潮生双臂一屈,撑在了棋盘的边缘干燥处,身子前倾,问道: “月黑风高,府内一片漆黑,再加上咱们又不熟悉地形,跟丢也实属正常……不过我有个问题很好奇,你跟丢是因为他消失在了你的视线之中,还是因为你感知不到他的气息了?” 朱白玉闻言一怔,虽不知闻潮生为何要问出这个问题,却还是回道: “府内光影阴暗,在加上对方身法鬼魅,本来极难用视线去锁定,不过他拿着一盏灯笼,在黑暗中反而显眼,只是我追了一阵子,他手中的灯笼熄灭,人的气息也跟着消失了……” 闻潮生目光轻动,继续问道: “你追他时,是不是闻到一股子怪味,就是我们之前在府邸中闻见的那种味道。” 朱白玉点头,随后略有些惊异地问道: “你为何会知道?” 闻潮生不答,又跟他确认了一下其他那人的特征,随后说道: “那是只傀儡。” “傀儡?” “对,我离开的时候也遇到了,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邪术,这傀儡没什么战力,但是速度极快,且移动时全无声息,手中提着的灯是它们的「神智」……我知道这么讲有些玄乎,但我不是方士,不懂这里头的原理,姑且先这么称呼。” 闻潮生快速总结还原着当时的具体情形。 “这些傀儡的身上只有极为微弱的气息,并且随着它们手中灯笼熄灭,就会彻底变成木偶雕塑,一动不动,再加上府邸这易藏易匿的地形,你跟丢它也实属正常。” 朱白玉听后,心中的疑惑消退部分。 接着,他又讲出自己原路返回大殿,发现闻潮生已经离开,在地上留下了「线索」的事,但在离开的途中,他遭遇了一名浑身笼罩于黑袍内的男子,朱白玉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只能见到一双如蓝宝石般清澈璀璨的眸子。 那人实力高深,武功诡谲,与朱白玉交手数十招不分胜负,且在这个过程中,朱白玉受到了尸毒感染,好在他及时察觉出异样,用「三寸仙」伤了对方,借此脱身,否则等到尸毒爆发,他便成砧板鱼肉。 “多谢。” 朱白玉讲完后,闻潮生举杯相谢,语气诚恳。 虽然朱白玉回殿时他已经离开,但若是没有朱白玉帮助他拖住那名神秘人,他概不能逃出宁国公府。 面对闻潮生的道谢,朱白玉反倒是有些愧疚,叹道: “倒是我自己想岔了,先前还答应院长要保护你的安全,不曾想宁国公府内竟如此危险……” 闻潮生眸光烁动了几下,打住了朱白玉的自我埋怨。 “这一趟进入府邸也并非完全没有收获。” “其一……” 他自袖间摸出了那个魔方,放于桌面上。 “断琴旁找到的,先前应该被人摆弄过。” 言罢,闻潮生看了看周围,压低了自己的声音: “其二,宁国公很可能还没死。” ps:补昨天的,今天的会更得比较快,下午应该就能写完。 第222章 书院读书最多之人 随着时间推移,清晨慵懒的的晨光已跨过了漫长的旅程抵达人间,亮了院子,也亮了二人的眸子,朱白玉仍是不大能理解闻潮生嘴里这个结论是基于什么得出的,但在闻潮生说出这个结论的时候,他的确内心受到了莫大冲击。 宁国公没死? 这可能么? “你有找到他活着的证据了?” 朱白玉问道。 闻潮生摇了摇头: “那倒没有。” 朱白玉: “既然没有,你得出这个结论,是不是有些过于草率了?” 闻潮生盯着他,反问道: “宁国公府里已经荒废五年,为何平山王还专门派了禁卫守在那里,为何时常还会有人进去打扫?” 朱白玉顿住,他下意识地想要回答闻潮生这是因为齐王对于宁国公的思念,这是君臣感情深厚的象征,但话到了嘴边时,他却又止住了。 没去宁国公府之前,他说这句话很正常,昨夜九死一生从宁国公府内逃出来,他若还是这么想,那他朱白玉便是全天下最蠢的蠢蛋。 “因为宁国公府内藏着秘密,你心里明白。” 闻潮生娓娓而道: “但一个死人的府里能藏着什么秘密呢?” “五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对于有能力控制这里的人来说,便是悄悄将这宁国公府掘地三尺也足够了。” “所以,秘密要么该已经被翻出来,要么寻找秘密的人已经放弃,但眼下看来这二者都不是,如果非要说宁国公府内还藏着什么未被发掘出来的秘密,我认为……宁国公本人就是最大的秘密。” 朱白玉细细品着这里头的门道,顺着闻潮生的话讲道: “可假如宁国公还活着,当年那场劫杀岂不是……” 他欲言又止,眉头紧锁,深陷于自己的无端猜想中,只觉得越想越复杂,那些无数思绪宛如突然增生的锋利碎片,切割他的思想。 闻潮生一口气喝光了杯中的茶: “如果他没死,当年的那场所谓的劫杀就很耐人寻味了……不过,昨夜我们行踪已经暴露,我还拿走了宁国公府里的一样东西,得赶紧回去书院好好避避风头,这几日先不查了,你自己多加小心吧。” 不管宁国公府内究竟有什么幺蛾子,总进不来书院,闻潮生虽然不喜欢书院里面的氛围,但不代表书院不够安全,至少迄今为止,没有任何一桩江湖恩怨敢大摇大摆闹腾到书院来。 闻潮生觉得,如果自己现在是个乌龟王八蛋,那书院就是自己身上最坚硬的龟壳,不管外头遇着了什么事儿,只要自己缩进了书院里面,就不必担忧。 于是在他踏入书院大门,两位守门人虽眼底有所不快,却仍是因为他手中的书院章印而对他毕恭毕敬时,闻潮生终于狠狠认同了程峰当初的那句话。 ——院长是个很好的人。 至少对他与程峰来讲很好。 进入书院后闻潮生去了小阁楼,他想要询问关于魔方上的那些字迹,但今日院长却不知去了何处,小阁楼内空无一人,闻潮生只能离开,走过杏林时,他见到了坐在一棵树下休息的王鹿,对方眯着眼栖息,微风扑面,不焦不躁,不冷不热,空气中有淡淡泥尘与树叶的味道,的确让人昏昏欲睡。 王鹿并没有发现过来的闻潮生,直至他感觉不对,睁开眼睛时,才赫然大叫一声: “额滴娘嘞!” 他身子一哆嗦,靠在粗粗粝树干的后背擦得生疼,惊恐过后便是愤怒,他没好气地看着闻潮生道: “你有病啊,大清早不去上早课,跑这儿来吓我!” 闻潮生笑道: “师兄怎么不去早课?” 王鹿缓了口气,叹道: “书院的早课教的都是些关于修行与练字的理论知识,只有入门一年的新生才需要上课,我早就不用去了,我寻思院长今日不在小阁楼,所以昨夜跑到后山去钓鱼了,寅时才回来……” 闻潮生闻言眸光微动,对着王鹿问道: “院长去何处了?” 王鹿打量了闻潮生两眼,眸子里渐渐变了颜色,坐直身子,咬牙道: “闻师弟,你这……就有点过分了吧?” “咱们无仇无怨,这么小的事情,你也要跟院长打报告?” 闻潮生嗤笑一声: “你那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我有病啊,专门跑去找院长打报告……赶紧告诉我,我有正事要找院长!” 王鹿听闻此言,长舒口气,尴尬笑道: “我就知道闻师弟不是这种人……咳咳,不过我也不晓得院长去了哪里,她时而一走就是好几日,先前只与我讲要离开些时候,却也没说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他话还没讲完,闻潮生便起身离开,王鹿眼珠子一转,心里觉得痒痒,再加上被闻潮生这么一打搅,困意也没了,便拍拍屁股追了上去,笑着追问道: “闻师弟,你找院长什么事?” “讲讲呗?” 闻潮生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 讲讲? 他可不敢讲。 王鹿这嘴可真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届时若是有心人来找他一问,事儿便一骨碌全抖出去了。 面对王鹿的不依不饶,闻潮生守口如瓶,愣是一言不发,最后王鹿憋得急了,只得换了个问法: “要不这样,闻师弟你需要什么帮助,我看看能不能帮到你?” 这回闻潮生顿住了脚步,他仔细地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王鹿,问道: “那好,王师兄我且问你,书院之中谁读书最多,最有才华?” 王鹿闻言一怔。 他在书院三年,要说书院中谁的实力最强,同境最能打,或是书院中有些什么八卦的「野史」,他都能滔滔不绝讲出一大堆,但闻潮生问出这个问题,却让他陷入了沉默,半晌没有开口。 后来他将脑海里所有比较了解的同门全都搜索了一遍,这才不大确定地开口道: “若说才华与读书……大概是徐师兄吧。” 闻潮生:“徐一知?” 王鹿点点头。 “对。” “徐师兄在书院三年,几乎读完了书院「翰林」里所有的书籍,如果你想请教关于文学、诗词、通史方面的问题,找他应该比较靠谱,更何况……你与徐师兄的关系也比较好。” ps:还有一更估计八九点。 第223章 数过崖壁上的血字 闻潮生小瞧了消息与风声传播的速度,哪怕是在没有互联网的古武世界,消息仍然犹如长了翅膀,昨日才发生的事,今日便已经传遍了书院。 王鹿昨日并不在场,没有见到徐一知与刘洵三人隔着一座吊桥相互较劲的精彩场面,但他知道昨日闻潮生出来时,本欲去找闻潮生麻烦的三名通幽境师兄姐,在同门面前丢尽了脸面。 他兴致勃勃与闻潮生询问当时的具体细节,询问闻潮生到底是怎么跟已经疯癫的徐一知搞好关系,短短一月时间,竟然能让徐一知甘心交出自己的身份牌。 提起这件事的时候,王鹿内心不平衡得厉害,他自言自语,跟闻潮生讲自己按照院长的吩咐每隔几天就去给徐一知送饭与水,但徐一知非但不与他讲话,甚至……还没给他钱! 闻潮生颇为讶异地看了他一眼,问道: “我与徐师兄在思过崖里的餐饮费难道不是书院报销么?” 王鹿眼睛一瞪,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急了: “我,我!” “花的我的钱!” “还报销,报销个屁!” “这种小事,难道要我去和院长讲:院长,你能不能把闻潮生和徐一知的伙食开销结一下?” “当初我要被书院一脚踹去齐国官场的时候,是院长发话才把我留了下来,不说结草衔环相报,至少这种小事,我必然得尽心尽力。” 闻潮生恍然,随后道: “那先前我吃饭的钱要不还给你?” 最开始的时候他以为是王鹿在坑榨他,现在看来,倒是自己先前冤枉他了。 王鹿摆了摆手,语气也挺客气,直截了当地说道: “罢了罢了,一点小钱,师弟倒也不必这么计较,难得在书院可以遇到没有看不起我王鹿的人,权当是见面礼了。” 闻潮生耸了耸肩,毫不吝啬自己的尖酸刻薄,感慨道: “书院真是个糟糕的地方。” “也不知道这股子风气是谁带出来的,纵观同门,四处是酸儒妒忌,恃强凌弱,尔虞我诈……亲身经历这一月,我算是对世间的修行圣地祛魅了,很难想象这是齐国乃至整个天下的读书人都向往的神圣之地,倘若他们一早知道书院是这副模样,这天下读书人会不会少很多?” 王鹿与他并肩而行,心头惊异闻潮生敢这般明目张胆地在书院的地盘辱骂书院,沉默许久后说道: “但归根结底来讲,书院确实培育了诸多龙吟境与通幽境的修行者,这种境界的修行人在江湖上你可能不常遇见,多是一方小有名气之辈,但在书院里比目皆是。” “这些同门一旦被释放于齐国,将会是一股极为可怕的力量,会翻天覆海。” 闻潮生想到了那些同门,心里忍不住念道: “这些同门一旦被释放于齐国,将会是一股极为可笑的力量,会翻个跟头。” 这是闻潮生对于书院最真实的看法,里面的许多学生并非境界不够,但是对战实力普遍不强,与江湖上那些玩儿命的人相比差距太大。 简单些说,便是空有一身理论知识,实战经验极少。 同门相互切磋,几乎全是点到即止,这的确为书院保存了诸多新鲜的血液,可这些新鲜血液却在这样的运营模式下变得越来越骄纵惯养,自视甚强,实则烂得没边。 “你还没有告诉我,如何与徐师兄打成一片。” 王鹿在一旁提醒闻潮生,后者瞥了他一眼,压低声音,诚实回答道: “每天挨一顿毒打。” 王鹿嘴唇微张: “这么……简单?” 闻潮生摇摇头: “一点儿也不简单,你得明白,书院绝大部分的同门,连挨毒打的资格都没有。” 王鹿极有自知之明: “譬如我?” 闻潮生道: “对,但又不仅仅是你……我说得刁钻刻薄些,龙吟境的同门除了我之外,其他人估计徐师兄都懒得多看一眼。” 王鹿听着这话,本来还略显低垂的神色忽然明媚了不少,平日里那些「高高在上」的师兄师姐,此时此刻仿佛跟他站在了同一水平线上,怎么想也是一件极为畅快的事。 来到了吊桥外,闻潮生望着云雾之下的万丈悬崖仍旧心里发虚,但来回走过两次后,他的恐高症状似乎好了不少,转头对着王鹿道: “我自己去,你先回吧。” 王鹿闻言也不继续像只跟屁虫那样黏着闻潮生,跟闻潮生道别后便回去了,闻潮生则去到了思过崖内,见到了熟悉的面壁而坐的徐一知。 一日不见,闻潮生立于徐一知身后,抬头凝视着满是「血罪」的崖壁,任由崖风拂发而来。 “徐师兄倒是将话听进去了,没再继续写这个字。” 面壁而坐的徐一知缓缓睁开眼,眸中闪过一抹惊芒,缓缓道: “你记得这崖壁上的血字?” 闻潮生双手交叉,叠放于身前,道: “壁上血字,共计六千七百七十三。” 听见这个数字,徐一知沉默良久,徐徐吐出了一口浊气。 “不错。” “师弟竟然数过。” 闻潮生笑了笑: “在思过崖的一月真的很无聊,没那么多事情可以做,权当打发时间,后来数的多了,自然也就记住了它们的位置。” 徐一知并未转身,沙哑着声音道: “师弟今日回思过崖,找我何事?” 闻潮生从袖间摸出了那个魔方,递给了徐一知,后者拿着魔方仔细端详,听闻潮生说道: “师兄对于这方块外面的文字熟悉么?” “有没有……回忆起什么?” ps:第三更,晚安! 第224章 徐一知的心魔 徐一知接过了闻潮生递来的魔方,在掌间摆弄几下,仔仔细细查看了上面的文字,于脑海之中搜索回忆,最后轻轻摇头。 望着沉默的徐一知,闻潮生略有些不死心地问道: “一点儿都回忆不起来么?” “王鹿讲你是书院读书最多之人,曾将书院「翰林」中的所有书籍都通读过一次,这方块上的文字排列该不是杂乱无序的,可能与某些「诗句」、「史实」等事情相关,师兄仔细回忆一下,或许能想到些什么。” 徐一知缓缓道: “王鹿属实高看我了,我虽的确进入过书院「翰林」闭关求索,在那里待了四个多月,但那是因为我在修行上遇见了无法解开的难题,「翰林」内曾存放有诸多前辈们留下的修习手稿,我借着这些手稿才渐渐理清了自己,勉强摸到了突破通幽境的路子。” “至于其他与修行无关的书籍,我倒是借阅过一二,但权当调理情绪,没有细看,自然也无法记住上面的内容。” 徐一知告诉闻潮生,他从未向同门讲述过自己曾通读「翰林」所有书籍,这些事只不过是因为当初同门畏惧他蝉联两年书院第一的实力,畏而生敬,口口相传,将他过度神话了。 闻潮生闻言不免有些惋惜,他向徐一知询问了进入书院「翰林」的方法,后者说道: “师弟想去随时都能去,那里对书院的学子无条件开放,但借阅书籍必须有借有还,不可临摹摘抄、不可损毁。” 阑干阁既是书院,自然得有书,而「翰林」则是阑干阁最大、最为广袤的一片书林,在外面能够看见的方方面面的书,几乎在「翰林」中皆能找到。 既然徐一知对于魔方上的这些文字没有任何印象,闻潮生便决定自己亲自去找找,这固然是个丑陋且愚昧的方法,可至少算个路子。 告辞徐一知的时候,闻潮生走了没几步被徐一知忽然叫住,他回头时,仍见徐一知面壁而坐,长发披肩: “若你真的着急解开上面的秘密,可以写信问问「程峰」。” “他……很喜欢读一些与修行无关的书籍。” 徐一知讲出最后那句话的时候,语气浅溢出一缕苦涩,这缕苦涩被闻潮生看见,竟有一种莫名的感同身受,对于徐一知而言,来自程峰的打击固然是巨大的,五日连破四境的背后,是书院无数修行同门道心的破碎,是上苍丝毫不加掩饰的厚此薄彼。 恨与妒忌程峰的那些同门,恨得也并非程峰本人,而是恨着独属于他的「不公平」。 闻潮生看明白了这一点,于是说道: “我来书院时,院长便与我讲过,这个世界没有公平,书院也没有公平,我觉得院长说的很对。” “许多同门生于王城,出生金桂富华,从小锦衣玉食,饭来张口,而程峰家世凄迷惨淡,若非一身天赋冠绝古今,在书院这个赛道上遥遥驰骋,甩开了所有人,同门绝不至于这般嫉恨他。” “你看,面对程峰的时候,他们不会因为自己高高在上的家世与地位去嫉恨自己,却会因为程峰的天赋而嫉恨他……所以本质上,人在大部分时候要的并不是「公平」,而是「利己」。” “他们嫉恨的是,上天为何不在他们一出生的时候就将所有的东西都给他们。” 徐一知披头散发,语气急促而嘶哑: “你说得对,但上天的确太偏爱程峰了,有这样的人存在,那我们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生来就是为他当踏脚石的么?” “那未免……也太过悲哀了。” 闻潮生想了想,想到了当初在东疆风城被阿水斩杀的三名天人,他们已是世间最为强大的那批修行者,傲立云巅,最后却给一名通幽境的「怪物」做了垫脚石,这等千古未有的「奇迹」被他们撞上,是否更加悲哀? 连天人都无法避免,何况是他们这些凡人,于是他一摊手,无奈道: “师兄,人多么渺小的存在,想要改变「环境」何其艰难,唯一能做的大概便是改变「自己」,我想,面对命运的厚此薄彼,人大可以选择不接受,继续如同跳梁小丑一样怨天尤人,但不接受的这些人也不会因为他的不接受而变得更好,活得更灿烂,无非最后在无穷无尽的怨念与糟乱中结束自己糟糕的一生。” “我曾在苦海县遇见一位高人,便是教我练剑的那一位,他的修为奇深,我曾向他请教关于修行方面的事情时,他却一言不发,让我自己去琢磨,去想明白……所以,徐师兄,你也别想着能从我这里获得什么答案,我告诉你的东西是我的,不是你的,只有你自己想明白了才是你的。” 顿了顿,闻潮生摸着鼻子尴尬一笑: “其实我初时听到程峰五日破四境还败尽书院同门之时,我也很妒忌……这算人之常情吧,一直钻究下去,反倒没什么意思,还愿师兄早日走出困境,莫要着相。” 言罢,闻潮收好了方块,道别一脸狰狞的徐一知,离开了思过崖。 一出来,他便见焦急等待于此处的王鹿,后者背着手踱步于花草间,给那些盛开正艳的花花草草踩得折筋断骨。 见到闻潮生后,他立刻上前。 “闻师弟……那,那个……” 王鹿似有难言之隐,但表情隐隐透露的焦急无法掩饰,闻潮生见状问道: “不是让你先回去么?” “怎么,出什么事了?” … ps:先发一张,看个病,晚上8-9点之前更新第二章。 第225章 湖畔芦苇,无衣之辱 闻潮生离开思过崖的时候遇见了本应回去的王鹿,对方似乎遇到了什么事,神色焦急匆忙,但也没有进入思过崖去打扰闻潮生与徐一知,见地面上大堆破碎的草木残片与空气中漫散的植物汁液腥味儿,他该是在这里踱步有一会儿了。 王鹿指着来时的方向,语气不大连顺地说道: “我方才回去时,就在那条穿山小涧处,见到了四名同门师姐妹拖着一名好像昏迷的师妹去了隐香林……” 闻潮生微微一怔,随后道: “杀人埋尸?” 王鹿吓得一哆嗦,随后急忙摆手道: “不至于,不至于……书院内禁止同门相互杀戮,违规者会有极为严肃的惩罚,甚至可能偿命,徐师兄之所以如今还能在思过崖里反省,全靠院长开的金口,否则若走书院章程,他必死无疑!” “我只是猜测那几名师姐仗着自己厉害,去欺侮那名师妹,有些担心,所以才回来找闻师弟你……” 闻潮生与他缓缓向回走,嘴上道: “书院实力为尊,奉行大鱼吃小鱼,强者欺凌弱者不是很正常?” “反正出不了人命,你担心什么?” 王鹿挠了挠自己的腮帮子,面色掠过一丝尴尬,犹豫片刻后支支吾吾说道: “但这……终归是不好的吧,师弟你先前不也对此很排斥么?” 闻潮生笑道: “我排斥有什么用,难道我还能改变它?” 王鹿喉头微动,想说什么却没说,最后陷入了沉默。 走了几步,闻潮生又道: “你想英雄救美,为何不自己去?” 王鹿闻言立刻又抬起了头,面容间略带些讪色: “英雄救美倒也不至于,我自己什么货色我比谁都清楚,只是单纯觉得那位师妹被这么欺负有些……况且,师弟又不是不知道,我这点儿微末修为,去了非但救不了那位师妹,估计还得被抓来一起欺凌。” 或许是因为曾经受到过的欺凌与白眼实在太多,王鹿似乎对于那名被拖入隐香林的师妹格外共情,闻潮生沉吟片刻之后道: “带个路吧,咱们过去看看,反正我还欠你不少饭钱,就当还人情了。” 王鹿眸子忽地一亮,随后立刻走到前面带起了路,闻潮生本不愿在书院里过多惹是生非,先前在思过崖状况特殊,容不得他自己选择,如今出来之后,他想在书院内低调一些,毕竟他有重任在身,本来事情就够多了。 他要帮阿水查风城的事,得戒备平山王。 他要帮张猎户二老查张长弓的事,目前还没有摸到门道。 他还要帮齐王查宁国公的事,才在宁国公府里面惹了一个不认识的恐怖高手,连朱白玉都险些在对方手中吃了大亏。 … 当然,最重要的是,闻潮生不觉得自己有改变书院环境的能耐。 不止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甚至连人心本身也是,闻潮生没有精力去当圣人,去度化书院里这些已经逐渐腐烂的制度与人性,他只是感觉到了王鹿心里的真实想法,觉得王鹿虽然嘴碎,懦弱,但人确实还不错,索性便帮他做点好事。 二人一路来到了隐香林中,这片无人打理的密林极大,除去粗壮繁茂的树森似无数标兵矗立,许多地方密集的杂丛也已有人高,几处浅湖畔的芦苇更是密集如织。 那名被拖拽走的师妹可能出现于隐香林的任意角落,也或许已经离开,王鹿进入这里后便尴尬地顿住了脚步,不知从何找起,好在闻潮生那双明察秋毫的眼睛对于细节的还原能力极强,于是顺着地面泥石间浅淡的、被拖拽的痕迹,找到了一处河畔杂密的芦苇丛。 闻潮生指着面前高大的、遮住视线的芦苇丛道: “就是这里了。” 他虽这么讲,但芦苇丛的那头无比安静,除了山间的风声,再无任何动静,二人拨开了芦苇丛后进入,约莫三个呼吸的时间,二人又不约而同地倒退而出。 闻潮生的眉头微微一皱,而王鹿则是憋得有些泛红,嘴里一直在说「非礼勿视」之类的话。 “你衣服呢?” 闻潮生对着芦苇那头的同门说道,许久的沉默之后,那里只传来了一个冰冷的女人声音: “扔了。” 这个声音其实闻潮生并不陌生,正是当初第一个进入思过崖要找他麻烦的高敏。 此时此刻,她未着一物,蜷缩在芦苇丛的那头,脸上还有些瘀伤。 短暂的思索过后,闻潮生对着王鹿道: “把你外袍脱了扔进去。” 王鹿「啊」了一声,瞪眼道: “我,我吗?” 闻潮生道: “不然呢,是你要来救她,又不是我。” 王鹿闻言,悉悉簌簌地开始脱下外袍,芦苇中的高敏声音依旧冷漠: “不需要。” 闻潮生嘲讽道: “你就这么想在同门师兄弟面前展示你的身段?” 高敏沉默片刻,冷淡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恼怒: “待到夜里无人,我自会离开!” “倒是你们,再不走,我可要告去「明玉堂」,说你们非礼我!” 王鹿一听这话,屁股上的肉立刻夹紧了,眉头淌下几滴冷汗: “我与闻师弟没有恶意,师妹你可千万别乱说话,这种玩笑可不能开啊!” 高敏咬牙道: “那你们还不赶紧走?” 王城春暖花开,隐香林内本就蚊虫众多,尤其是靠近湖畔的位置,高敏如今还没有破入龙吟境,没有护体罡气,从这里待到半夜,指不定得吃多少苦头,但相比较于这,她似乎更不愿让同门看见她此时这般狼狈的模样。 王鹿脱下了自己外袍便扔进了芦苇丛的那头,然后就要拉着闻潮生离开,后者却似乎并不担心高敏去「明玉堂」状告他们,双手抱胸,对着芦苇丛的那头懒懒道: “先前王鹿看着你被四名同门拖进来欺凌,毒打,你有这心气,不去告她们,却要来告帮助你的人?” “我看你真是脑子坏掉了。” 芦苇丛那头,高敏咬牙切齿道: “今日之仇,来日我自会去平!” 她说完后,犹豫了一会儿,芦苇丛那头终于还是传来了穿衣服的声音,没过多久,高敏便披头散发,狼狈地裹着王鹿的外袍从芦苇丛那头走出。 将她拽入这里的四名同门做的很绝,连鞋袜都没给她留,高敏埋头没去看二人,就这么沉默着向隐香林外走去,王鹿与闻潮生对视一眼,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地跟在后面,走了一段路,闻潮生才对着前方几步之距的高敏道: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了吧?” … ps:晚安! 第226章 必要的时候,我想请他帮我 高敏并没有回应闻潮生,但她的沉默本身也是一种答案,王鹿看着高敏,似乎又看见了自己,挠头不知如何安慰,最终只道: “师妹若不然学着徐师兄带上干粮,找个地方闭关?” 高敏仍然没有回答,她失魂落魄地回去了自己的住处,闻潮生便与王鹿也就此分开。 夜里王城下了一场雨。 平山王于自己的殿中抚琴,红色的窗纱似血浪翻滚,被风雨吹袭得起伏不休时,隐隐传飞出了只有在沙场中才能听见的擂鼓声。 琴声很烦躁,平山王的心情也很烦躁。 不知过去了多久,门外忽然有人闯入,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他浑身裹于黑袍内,只露出了一双淡蓝色的眼睛。 此人出现于殿中时,周围开窗处翻飞的帘立时间消息了下来,就连风雨声也被隔绝在了外头。 见到他后,平山王眸子轻抬: “阴三,查出来了?” 阴三将手中一根形状奇特的拐杖放于一旁,它凌空而立,竟能不倒,而后阴三跪伏于地,淡淡道: “……昨夜有人擅闯宁国公府,带走了府内宁国公留下的那个「特殊方块」。” 平山王听闻此言,双手忽地离开琴弦。 “我没收到「黄麟」那边儿的消息。” 阴三没有解释,他觉得自己不需要解释,因为他从来不会对平山王撒谎。 见他这副模样,平山王的语气渐冷。 “去传我口谕,带他来见我。” 阴三单手握住自己的拐杖,风帘再动时,他人已消失在了殿内,平山王静静等待了不过半个时辰,殿门外便有慌慌张张的脚步声,而后一名铠甲未退的中年人带着一身雨水进入殿内,他慌忙跪下,对着平山王叩首,并将腰间的长剑放于一旁。 平山王那如有实质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让黄麟几乎喘不过气: “你知道我为何让阴三来找你,讲。” 黄麟知道关于宁国公一事究竟有多么敏感,涉及自己一家老小的性命,黄麟可不敢丝毫隐瞒,如实讲述出了昨夜的境况: “回平山王,昨夜的确有一个年轻人从宁国公府大摇大摆地出来,不过我等没有见到他进去过,可能是躲过了禁卫的巡守翻墙进入的。” 平山王淡淡道: “府内丢东西了,五年来第一次。” 短短十二个字,让黄麟身上的冷汗噌噌直冒,他急忙对着平山王磕了三个头,声音颤抖道: “并非……并非小人失职!” “那人身上有齐王赐予的手谕,贸然搜身便是对齐王的大不敬,小人实在不敢!” 平山王听着这些,眉头紧皱起来。 “齐王……” 阴三站在黄麟的身后,补充道: “昨夜进入宁国公府的不止一人,另外一人武功很高,擅长暗器,轻功、实力皆在我之上,但因初次交手,他对于我的尸毒没有防备,如此我才偷袭得手,将其击退。” 平山王拿起一旁的酒斟满一杯,自酌自饮后道: “朱白玉……看来真是齐王。” “也对,这些年因为宁国公的事死了这么多人,除了他,也没什么人敢碰这桩案子了。” 平山王说着,端着酒杯的手指轻轻敲打青铜杯身,回想起了先前忘川十殿之一的阎罗告诉他的那些关于苦海县的事,目光陷入了深思。 倏而他挥挥手。 “黄麟,你先下去。” 黄麟闻言,猛地松了口气,对着平山王叩首后倒退着离开,于是殿内很快便只剩了平山王与阴三二人。 “阴三,宁国公府丢了东西的事,你没有跟其他人讲吧?” 阴三摇头: “只告诉过您。” 平山王摸着下巴,被岁月雕刻过的目光似乎格外犀利: “很好。” “你记住,这件事权当没有发生过,不要跟其他任何人提起。” 阴三微微一怔,随后道: “可那方块内,不是存着重要的……” 平山王不徐不急地挥了挥手: “你的事暂且缓缓,我要好好查查那个跟着朱白玉一同进入宁国公府的年轻人。” “我想,我大概已经猜到他是谁了,不过我还得花时间确认一下。” “必要的时候,我想让他帮帮我。” 言罢,他的脸上浮现了一丝笑意: “毕竟,他是一个很擅长挖掘秘密的人。” … 闻潮生今夜无事,便仍旧沉心于「鲸潜」的修炼之中。 随着「不老泉」与「鲸潜」的逐渐修行,闻潮生开始逐渐明见人身深处那些未被开发过的宝藏,他未走世间大流修行,对于身体穴窍潜力的开发几乎为零,但随着他在北海道人的指点下修行从逍遥游中拆解出来的奇术后,他的经脉中也开始逐渐流淌着诸如「丹海之力」一样的力量。 北海道人告诉闻潮生,这股力量叫做「炁」,跟「丹海之力」同出一辙,不过没有那么霸道。 前者更偏重养身,后者则更偏重于战斗。 但这并不代表炁不够强,北海道人的原话是,任何东西的量变最终都会引起质变,倘若他将三门奇术修行至大成,那流淌于他经脉之中的这些「静水流深」,最终也会化为「滔天汪洋」。 闻潮生仍旧在努力修行「鲸潜」,他在修行的过程中感觉到了两门奇术的相辅相成,互有裨益,等到这门奇术也小成时,他便可以在北海道人的引导下修行第三门,也便是最难的一门奇术「妄语」。 到那时,阿水便也可以开始修习「妄语」,三门奇术在身,她身上的道蕴伤势能得到极大缓解,对于阿水的恢复与未来修行皆有极大的帮助。 … ps:最近不少读者觉得节奏拖沓,我回顾了一下第二卷,节奏的确拖沓,书院的确有个巨大的钩子和反转,因此写的刻意慢了些,不过如此观感必然较差,接下来,我会有意识地调整一下。 另外,正如开始夜狗所说,我是第一次写武侠类目的长篇书,所有的一切都在摸索中,我或许会做出一款不错的小众甜品,也可能会拉坨稀的,总之,这本书为练笔之作,感谢诸位宝贵的意见,但不要对我抱有太大的期望哈哈哈。 今天三更。 第227章 食堂里的喧嚣 深夜,宁国公府。 阴三踱步,徐徐沿着阶梯迈入一条漆黑幽邃的地下长廊,他身形犹如鬼魂,行动时几乎未发出任何声音,弯弯绕绕穿行许久,最终抵达了一座巨大的地下牢笼,周围挖开的壁笼中挂着燃烧的火把,为这座囚笼释放着稀薄的光明。 在囚笼的正中心,一人着破烂肮脏的囚服,四肢被绑着细细铁链,披头散发地立于地面之上,他手脚皆被铁链拖开,手腕处已经磨出了疤痕与老茧,四周白骨森森,破碎不堪,虽已只剩骨头,却仍旧散发着难闻的味道。 阴三来到了这人面前,手中的拐杖轻轻扬起,随后往下一踱,拐杖末端与地面交击之时,头顶延伸至黑暗中的、拴住囚徒手腕的两条锁链立刻徐徐下坠二丈有余,于是囚徒不再继续站立,能够坐下休息。 待他坐下之后,阴三竟后退数步,缓慢跪坐于地,对着囚徒伏身一拜。 囚徒睁眼,难以去形容那双眸子藏着的复杂颜色,可怕的是,纵有千万种深重的负面情绪,在眸子睁开的那一瞬,全都被这双眸子的主人深藏进了不可知的地方。 “阴三……平山王又叫你来作甚?” 阴三的声音带着十足的恭敬,有趣的是,即便在平山王的「五岳殿」中面对平山王时,他也并未显露出这般态度,而如今面对一名被关押在地牢里的囚徒,他的态度反而如此谦卑。 “回国公,是我自己要来,并非平山王的命令。” 他一开口,原来对面这人竟是五年前便已「身死」的宁国公,是这座巨大府宅原本的主人! 宁国公锐利的目光穿透发丝与笼中昏暗审视着阴三,以略显疲态的沙哑声音道: “有求于我?” “讲吧,我如今身困于如此暗无天日的方寸之地,能做的事情也不多了。” 阴三双手相蜷,放于自己左胸处,对着宁国公道: “当年国公救助阴三与小妹,阴三终身铭记,此恩今生已是无以为报,怎敢再奢求其他?” “今日来见国公,只是有件事情想与国公知会……” 阴三向宁国公讲述了昨夜之事,后者听完后,沉默了好一阵子。 “阴三以为,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或许可助国公脱困。” 宁国公对此却是嗤之以鼻,他似乎并不怀疑阴三对于自己的忠诚,但却怀疑平山王的心思。 “不过是平山王玩弄的小把戏罢了,此人城府极深,为人阴险狡诈到了极点,尤其擅长在别人面前做戏,五年来,他想尽了各种办法从我嘴中撬出线索与答案,如今之所以还留我一命迟迟不收,无非是没有找到那笔财富……呵呵,齐国需要钱,他也需要钱,但我不会给他的,我要亲眼看着后悔与愤怒爬满他的面孔,看着那张令人憎恶的脸变得扭曲,这该多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啊……” 阴三听着宁国公那几乎已然病态的笑声,缓缓剥下了自己的兜帽,露出了一张非是齐国人的妖冶面容。 他皮肤苍白,一双蓝色的眼珠犹如宝石玛瑙般镶嵌于眼眶之中,头发自然卷起,格外蓬松。 “我觉得不像……这一次进入宁国公府的人是一名不认识的年轻人和朱白玉,白龙卫与平山王这些年几乎已成死敌,朱白玉又是白龙卫的三大教头之一,他配合平山王演戏的可能性极小。” “回头我会见机行事。” 宁国公眯着眼: “若是失败,你绝无活路,平山王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背叛他的人。” “况且,以你一人之力,要怎么送我离开齐国呢?” “你知道,以我如今的情况,已经没有办法在齐国见光了。” “莫说平山王这头已然极难对付,倘若齐王晓得「那件事」,我的境况只会更加危急惨淡。” 阴三微微颔首: “其实这些年……愿意为国公效力的人还有许多。” “远比国公想得还多。” 宁国公冷笑道: “为我效力?” “那些蛇鼠,不过是觊觎我掌中的财富罢了。” 阴三语气委婉: “但他们索要的,也不过国公手中财富的九牛一毛,等到离开齐国,那笔庞大的财富足以让国公做很多事……甚至与陈、赵、燕国的君主谈判。” “昔日所受委屈,皆可百十倍的讨要奉还。” 宁国公沉默了许久,缓缓抬头问道: “你打算怎么做?” 阴三道: “既然平山王想要那笔财富,白龙卫也想要那笔财富……咱们不如趁乱做个局给他们。” 宁国公似乎想到了久远的一些事,眼睛渐渐眯成了一条缝: “你是说,公输先生生前打造的那个方块?” 阴三微微一笑: “正是。” “那个方块真正的秘密,公输先生不说,又有几人能知晓呢?” “正巧那个方块被白龙卫的人拿走,这难道不是天赐良机么?” … 清晨时分。 雨势未歇,学生们撑着纸伞去了书院的食堂,高敏去买了一笼包子,盛了一碗豆浆,提着食篮来到了角落里,坐于王鹿的对面。 后者一怔,抬头时见高敏埋头吃着饭,一言不发,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个……”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高敏看了他的喉结一眼,目光便不再向上了,有些不大顺口地说了句「谢谢」,接着又道: “下雨天湿,衣服洗了没干,回头干了再还你。” 王鹿闻言急忙点头道: “好……好,其实不还给我也没事,一件衣服倒也没多贵。” “师妹吃饭吧。” 二人间不发一言,气氛略有些让王鹿紧张,馒头上被他捏出了几个指印,就在他想着要不要离开的时候,几道人影忽然出现于高敏的身后,后者似乎也有所察觉,虽未回头,但端着碗的手指指尖却已泛白。 见到这几人,王鹿的表情忽变。 “唷,这不是高敏师妹么?你怎么跟王鹿这个废物混到一起去了?” “啧啧,也对,忘了师妹也是个废物了,书院果然是个包容性极强的地方,这也能让师妹你找到同类,干脆啊,你俩在一起得了,两个大废物,生个小废物……嘻嘻……” 正立于高敏身后的那名女子言语极为锋利,她说着,将双手搭在了高敏的肩膀上,贴近了她的耳畔,吹气道: “高敏,我跟你讲过,这月的钱不按时交,日后每天你都别想好过。”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说着玩儿?” 说着,她目光移向了高敏面前的包子,伸手捻起一只,摁在桌上擦来擦去,又一下摁在了高敏的脸上,红色油汁顺着高敏白皙的面颊留下,肉末残留其上,看着格外揪心。 高敏死死攥着拳头,牙齿紧咬,表情僵硬,但始终不发一言,任由对方如此造作。 她已反抗过很多次,但每次皆以惨烈的失败而告终。 几人比她早入门一年,皆已是龙吟境。 周围的同门对此已然见怪不怪,要么熟视无睹,要么像是看乐子看着这头,高敏极力忍耐,坐于对面的王鹿却是看不下去了,只是他生性懦弱,也没有强大的实力与家族,此刻也不敢质问那几名师姐,只说道: “高师妹欠四位师姐多少钱,我帮她垫付一下,还请四位师姐高抬贵手……” 他话音未落,高敏身后另外一名高挑的师姐冷笑道: “与你何干?在这儿多嘴。” “我们是找高敏要钱,你一个入门三年都未至龙吟境的废物,书院没将你一脚踹出去,真算你祖坟冒了青烟!” “就你这废物的钱,你想给,我们还不想要呢!” 她讽刺得极为难听,纵使这三年受尽冷眼的王鹿也有些面色青红,咬牙道: “四位师姐,大家不都是同门么,彼此无冤无仇,何苦如此……” 立于高敏左侧方的师姐冷笑一声: “同门?” “可别这么讲,跟你这样的废物做同门,真是天大的耻辱!” “我若是你,早已经羞愧得自己滚出书院了,哪像你,脸皮厚得像王城的城墙,居然还赖在这儿白吃白喝……怎么,看你这表情还不服气,出来比划比划?” “我让你一只手,可别说师姐欺负你!” 被摁住肩膀的高敏这时终于抬头,与王鹿对视了一眼,用眼神示意王鹿不要冲动,否则下场只会更加难看。 偏生这道眼神刺激了王鹿,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高敏身后的女人大骂道: “你拽什么?” “这么有能耐没见你去找龙鸣野要钱?没见你去与徐凤凰比划?” “闻师弟在思过崖坐了一月,没见你进去找他比划?” “整日里就知道欺负我们这些人,我们是废物怎么了?难道你不是?你以为你比我们又能好到哪里去?” 啪! 他话音刚落,便吃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响亮清脆大嘴巴,那张本就略有些胖圆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了起来。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我们相提并论?” “没错!也便是身处书院了,但凡放在外边儿,你敢这样与我们讲话,非得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王鹿的情绪爆发让周围围观的同门愈多,不少人见到了是王鹿,对着他指指点点,笑着翻开王鹿的伤疤,讲述着这三年他出过的糗,这些声音犹如刀子一样切割着王鹿的尊严,让他的拳头愈攥愈紧。 可他明白,自己掌中握着的并不是力量与勇气,只是一份讲不出口的可笑与无奈。 于是他终究没有再进一步,像一只落魄的野犬那样站在原地,任由众人对着他「行刑」。 见他这般狼狈的模样,离得最近的四名师姐放声嘲笑着他的懦弱,形态肆意,王鹿气血淤积于胸口无法吐出,只觉得头脑眩晕,耳畔的声音也逐渐模糊,直至一道与众人格格不入的声音出现时,他才终于回神。 “王鹿,帮个忙。” 这个声音混杂于众人嘈杂的声音之中,并不算清晰,以至于王鹿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下一刻,他便看见站于桌旁的两名侮辱他与高敏的师姐被一只手倏然扒拉开,那两名师姐站立不稳,惊呼着跌向一旁,好在是修习过身法,倒也没有摔于地上,在狼狈中站稳脚跟。 “哪儿来的不长眼的混蛋,找死?” 身姿狼狈的那名高挑师姐抬头,对着掀她之人怒目而视。 来人转头看向她,眉头一皱: “找死……你在说我?” ps:合成一章发吧,少了点字数,但问题不大,支线要开了,阿水快出场了,莫慌,莫慌…… 第228章 碧水笼 书院关于闻潮生的传言许多,但真正见过闻潮生的人却并不算多,在这些师兄师姐间传得那名喜好剁人臂膀的妖怪究竟长什么模样,他们也并非真的关注。 他们更加关注的是,书院又来了一名新的「怪物」,这意味着,曾经同门之间已然固化的「阶级」要再次被打破了。 与闻潮生四目相对时,被他扒拉得险些摔于地面上的同门第一时间没有去想闻潮生为何随手一掀她们便站立不稳,而是这个推开他们的同门……似乎是个比王鹿还要没用的废物。 她们在他的身上感受不到任何的修为,自然而然,也不会对其产生丝毫的畏惧。 于是这名被闻潮生推开的师姐毫不压抑本性地爆发了。 她跨步朝前,抬手便朝着闻潮生的脸狠狠扇了过去,掌间暗藏劲力,显然要远比方才扇王鹿时的力道更重! 扇王鹿时,她倒也没下太重的手,目的是侮辱与践踏王鹿的尊严,不需要出手太重,而如今对于闻潮生这个不知何处窜出来的冒犯者,她只想要对方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当初进入思过崖挑战闻潮生的那些同门,没有一位能将自己的手放于闻潮生的脸上;出崖时那些通幽境的师兄姐也没能将手放于闻潮生的脸上,自然眼前的这位也不行。 当她一巴掌挥出的那一刻,闻潮生动了杀心。 他非常不喜欢书院的这些同门,至少大部分不喜欢。 可院长的嘱咐还历历在目,虽然院长对他确有所偏爱,但远不如程峰,因此他不能在书院内杀人,明目张胆在书院规矩上撒尿排秽。 他也得懂得分寸与进退。 于是手中那根第一时间刺向对方心脏的毛笔于空中忽然转变招式,似夜空划过的一抹流星,狼毫间反射的丝丝晨光率先刺入对方眼眸,接着便被血光掩盖,她在震撼与空白中看见自己的手臂被闻潮生用一根毛笔削掉,甩飞到了一旁! “啊!!” 清晨的食堂内,尖锐惨叫声自她口中发出,扰了这座食堂里所有吃饭的同门。 砰! 闻潮生没有任何怜香惜玉的想法,一脚踹在了对方胸口,那名先前还无比神气的师姐便如垃圾一样倒飞出去,撞在了桌椅间。 这一幕惊住了周遭围观的所有人,闻潮生来到了那名捂住自己断臂的师姐面前蹲下,对着她道: “你刚才说什么,再讲一遍?” 对方嘴唇颤抖着开合片刻,只觉得眼前这人宛如恶鬼一般。 她先是不理解,为何闻潮生看上去没有任何修为,却能这样轻松破开她的护体罡气,但紧接着,先前流传于同门之间关于思过崖新来的那名「怪物」的故事一下全部涌入了她的大脑。 于是她明白了,害怕了。 “你,你是……闻……” 这名师姐话还没有完全说出口,便见闻潮生拿起了那根斩断她手臂的毛笔,她不知闻潮生要做什么,只如一名待宰的羊羔那般瑟瑟发抖,盯着闻潮生用毛笔沾了她断臂处的鲜血,然后在她的眉心点了一颗「朱砂痣」。 “下次再惹我,这里就不是「痣」了,懂么?” 那名师姐闻言忙不迭点头,发丝被汗珠浸透,凌乱贴在额间,见闻潮生放过她后,狼狈地连滚带爬去捡了自己的手臂,快速朝着太医阁而去。 闻潮生的身份昭然若揭,先前与断臂女子一同的三名同门此刻面色亦是难看,为首的章听蓉眼见四周这般多的同门看着,晓得倘若自己一言不发,就这样吃了哑巴亏离去,未来在同门里只会更加抬不起头,她眼睛一转,忽而对闻潮生冷声道: “闻师弟,这里是我大齐的书院,天下最神圣肃穆之地,你一言不和便斩同门手臂,是不是太没有规矩了?” 章听蓉知道自己不是闻潮生的对手,便当着食堂中这样多的同门面前,欲拿书院的规矩来压闻潮生,至少讨回一些面子,然而闻潮生转头的时候,却直接将手里的毛笔对准了她: “师姐也晓得这是书院,是神圣肃穆之地?” “既是神圣肃穆之地,师姐怎么尽做一些恃强凌弱,欺凌同门的下作事情?” 章听蓉被闻潮生用毛笔指着,心头有些犯怵,下意识地将手伸向了身后,暗聚真力,随时准备出手。 “那不过是我与高敏师妹的私事,与师弟何干?” “再说了,我与高敏师妹之间也不过小打小闹,有点儿摩擦也便算了,哪里像师弟这样不知轻重,动不动砍人臂膀……师弟莫不是真以为书院无人管得了你?” 闻潮生摇头: “揣着明白装糊涂,嘴上满口仁义,手上尽是下作腌臜,书院里果然都是些烂叶臭虫……” “哦,我不是针对你师姐,我的意思是,在场的各位……都是。” 他话音落下,围在一旁看热闹的人面色皆是僵住。 “闻师弟,你这话有些过分了吧?” “我等可什么都没做,看个热闹也有错?” “可笑,你说我们是臭叶烂虫,你又是什么东西?” 闻潮生扫视了众人一圈,目光最终落于那名叫嚣得最厉害的同门身上,说道: “喜欢看热闹是你们的自由,不过我过来的时候好像听见不少人在聊王鹿以前的不堪,把这些陈年芝麻大的旧事搬出来一遍又一遍地讲,这是看热闹,还是羞辱?” 一名腰环青龙玉佩的同门单手负于身后,身上贵气尽显,懒洋洋地说道: “纵使羞辱,那也是他咎由自取,难道这些事情是我们杜撰出来的么?” “都是事实啊!” “书院这等修行圣地,资源丰厚,还有名师引路,入门三年几乎没有半分长进,这不是废物是什么?” “跟这种人做同门,我们已经觉得够丢人了,他赖在书院不走,我等平日里没去找他麻烦已是宽宏大量,嬉讽他几句怎么了,他又没掉块肉,不是么?” 他言罢,立刻引得周围许多同门附和,王鹿那张本就红肿的脸,似乎更加青紫,他血冲上了头,此刻被众人一激,当即便掀了桌子,声嘶力竭地骂道: “走就走,真当我想待这儿?” “你们嫌我蠢,我还嫌你们烂!” 说完,他便埋头朝着食堂外冲出去,闻潮生眉头微微一皱,转而对着还坐于原地的高敏说道: “这里我来处理,你把人追回来,我找他有事。” 高敏沉默片刻,也没看众人,跟着跑了出去。 “闻师弟这是想要在书院里当英雄啊……啧啧,只是不知你帮了这些被书院淘汰的废物,又能从他们那儿收获什么呢?” “他二人灵慧一般,家世一般,什么都一般,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与这些人待在一起,只会浪费你的天赋,闻师弟。” 先前那名系着青龙玉佩的同门慵懒声音再度响起,一幅「师兄我是为了你好」的模样,闻潮生低头,将尖端沾血的笔轻握于指尖,缓缓旋转,回道: “正好今日堂中无通幽,我只说一句,诸位定要记在心里:今日之事,我并非想当英雄,只是单纯看诸位不爽。” “所以,如果日后我若不高兴,会随时找诸位第二次,第三次……” 言罢,他手中的笔毫不犹豫地刺向了身旁的章听蓉。 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这一击。 笔尖沾着闻潮生在思过崖里听见的风雨声,章听蓉反应过来的时候,肩膀已经炸开了一朵血花。 她吃痛,伸手去捂右肩的伤口,却被上面传来的浸骨寒冷冻得一缩,再回神时,自己的右臂竟已完全不能动弹了。 闻潮生并没有放过她,一笔带过,她的胳膊便见了血光。 章听蓉惨叫着跌坐于地,眼眸瞪圆,不敢相信闻潮生出招竟能这样稳准狠,她堂堂龙吟中品,竟无法抵御对方起手一招! 接着,闻潮生持笔,携风雨之势杀入人群,竟直接在书院的食堂中开了「荤」。 “找死!” “啊……我的胳膊!” “汝可知家父是谁……啊!” 此处在场四十余人几乎皆是龙吟境,闻潮生出手占尽先机,笔尖血雨洒落,须臾之间已斩去七人臂膀,偌大的食堂竟成了屠宰场! 这些惊惧震撼的同门终于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应付,至于那些被斩掉胳膊的几人,则是狼狈地去捡地面手臂,一时间场面乱作了一团! “此子猖狂,竟敢在书院放肆,诸位同门随我一同拿下他!” 人群中一声大喝,正是先前腰环青龙玉佩之人,他拿出腰间铁扇,趁着闻潮生与另两名同门过招之际,上前一招攻向闻潮生的后脊,铁扇在恐怖的劲力催动下竟绽开雷鸣之声! 眼见铁扇即将触及闻潮生后背,他脸上流露一抹狰狞,可闻潮生却像是后背长了眼睛,侧步迈开,扭转腰跨,一击而出。 这一击很快、也很轻,挥击而出的千仞之势好似就只是为了最后那一沾即走的触摸,如发飘扬的毫尖卷着温热鲜血,与男子胸口青衫撞击的霎那在上面印上一抹梅花印。 此人双目圆瞪,大口喷出鲜血,倒飞而出了三丈有余,砸在了一旁,生死不知。 这一击与先前他斩却他人臂膀的剑招完全不同,是闻潮生模仿当初无咎的「蜻蜓点水」而用出的招数,他虽不似传闻中龙不飞那样能凭借一眼之窥便完美复刻他人绝学,但却能以领悟的剑意去赋予其全新的武学意义。 自于生死之间斩杀邹枸之后,闻潮生才算真正入了剑道,此后的每一战,他都有着飞速的进步,在思过崖挨了徐一知大半月的蹂躏,而今却在此刻显现出了威力,面对四十余名龙吟境的同门,闻潮生应付起来竟不落下风。 诚然,这非生死之战,这些同门没对他下死手,再加上他们本就实战经验不够丰富,给予闻潮生的压力要远不如同境的江湖中人,可这依然是极为恐怖的战绩。 能同时对付三四十名同境的武者,闻潮生有着他们无法理解的非凡勇气与实力。 笔下刀光剑影,闻潮生再次使出了阿水当初亲授的「永字八解」,血与胳膊飞洒间,他渐渐不像是在战斗,而是在练字,甚至后来连闻潮生自己也不大能分得清楚,他只是出剑,与这些同门间纠缠,与不同的人交战,然后斩伤对方,或是被对方击伤。 「不老泉」的力量与「鲸潜」相互交映,这经脉中流淌着的温润如流水的力量与丹海之力的霸道背道而驰,却展现出了格外亮眼的能力,滋补稳定着闻潮生的伤势。 他不再顾忌,出剑,出剑,仍是出剑! 直至周围一半以上的同门被削去了胳膊,或是被击昏过去,其余剩下的那些同门竟像是被这人间炼狱一般的场面吓破了胆,明明见闻潮生也一身是伤,却无一人敢上前再与闻潮生交手,混乱中不知是谁慌乱地朝着食堂外逃去,于是便有了第二人,第三人…… 书院食堂共有二十三座。 此处食堂为二十一,距离「百花园」极近,却距离「明玉堂」极远,这场纷争落下帷幕之时,明玉堂的长老才在一些跑去通风报信的学生带领下快步赶了过来,他们一进食堂,便见满地刺目腥红,四周一片哀嚎,一些学生还在慌乱寻找着自己的手臂,而闻潮生则是浑身鲜血,站立于狼藉之中,身躯笔直。 他低头盯着掌中毛笔,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书院捅出了这么大的篓子,那名明玉堂长老「崔闻」只觉眼冒金星,一想到这些学生中或有不少家世尊贵的存在,回头若是没有处理妥当,他待在书院倒是没事,自己家中的后人怕要遭罪,于是大怒,下令直接将闻潮生关进了书院的「碧水笼」中。 碧水笼在书院还有一个更加简单的名字。 ——死牢。 这里极少会为书院的学生开放。 上一个进去的,是程峰。 … ps:二合一,晚安! 第229章 院长不在 闻潮生在书院「大开杀戒」并被关入了「碧水笼」一事如风一般迅速传遍了书院的每一个角落,除了一些沉浸于修行闭关的同门,外院六府五庙皆已知晓此事,曾经在思过崖内被闻潮生砍掉手臂的那些同门得知此事后,犹如跳蚤一般兴奋,拍手叫好。 “这等狂徒,竟敢在书院这等神圣之地放肆撒野,当真活该!” “没错!” “到底是乡村野夫,有点儿天赋,却没规矩,真把这圣贤庙堂当自己家了,落得这般下场,咎由自取!” 先前被闻潮生斩断双臂的柳稚岛听闻这个消息,觉得快意的同时,却又横生了几分怒意,只因自己没能亲手报仇,没能亲眼看见闻潮生被关入碧水笼,没能在路上狠狠嘲讽几句。 进入思过崖挑战闻潮生的同门有不少,但除了柳稚岛以外,其余的人都只被斩断一臂,唯独他,不但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左臂,成为了一名独臂人,而右臂如今也因为失血过多导致恢复不佳,很难恢复到从前那般模样了。 不论修行与战斗如何如何,光是生活上的不便,便时时刻刻提醒着柳稚岛这份释怀不了的耻辱。 “只是可惜,这混账玩意儿果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否则我定要让他的家人在他之前下去!” 柳稚岛咬牙切齿,越想越是觉得闻潮生这么死了,反而便宜了他。 至于人群之外早已经被忘怀的王鹿与高敏见到这一幕,脸色皆有不同程度的难看,尤其是王鹿,今日闻潮生这横来之祸,与他脱不开干系,望着远处被押解离开的闻潮生,王鹿面色煞白道: “坏了坏了,这回闯了大祸了!” “先前在食堂中起纠纷恩怨的那些同门,貌似家世不少权贵,我依稀记得该有西坪孟司徒的嫡子孟长空,钦天监监正北怀闲的爱女北秋吟,好像还有两位是陈柳侯麾下的双胞胎……闻师弟对这些人大打出手,无论是走书院流程还是私底下,都很难讲得过去。” 高敏沉默不语。 都说书院内外相隔,非特殊情况下与外界互无联系,但书院绝大部分庙府的学生其实每月皆能托书于家中,唯有书院内部与「望乡台」有关的那部分学生与先生才是真正做到了「隔绝」。 正因为如此,书院内部的许多先生才能利用职务之便来为自己家中谋取私利。 正因为如此,书院内许多学生才会被一直欺负不敢发声。 进入书院的学生除了部分权贵之嗣,仍有一大部分出生普通家庭。 譬如王鹿、徐一知之流。 他们纵然有了实力,也只敢按照书院的会试制度在一年一度的会武台上大展风采,寻常时候是不敢轻易欺凌同门的,尤其是欺负那些家中权势滔天的、在王城都能说得上话的家族与高官后代。 徐一知当然也可像闻潮生这般放肆,书院这些书生无法离开书院,外面家中的长辈与门卿也无法进入书院帮他报仇,可正如徐一知所说的那般,他的家人在外面,那些人报复不了他,不代表无法对他的家人动手。 高敏深知这一点,这么大事情,倘若明玉堂的长老崔闻不坚持按照书院的规章制度走流程,一旦书院里这些被闻潮生斩过手臂的学生告到了外面家里那头,他的家人怕是就不好过了。 “那怎么办?” 她憋了半天,只问出了这四个字。 闻潮生在思过崖里斩过她臂膀,还借此敲诈了她整月的生活银钱,按理说她应该很恨闻潮生,但高敏发现自己并没有对闻潮生产生什么恨意。 先前她有些想不大明白,但今日她忽然明白了。 无论闻潮生是将她当做了对手还是敌人,皆给予了她做人最基本的尊严,而这份尊严,恰恰是她在书院遗失的东西。 “等等,冷静,冷静……” 王鹿摸着自己的脑袋。 “闻师弟这回闯的祸的确挺大,但他受院长喜爱,只要院长愿意开口,这都是小事……” 高敏: “那咱们赶快去寻院长。” 王鹿抓头愈发厉害,哀嚎道: “找不了,院长她不在书院!” “院长不在?” “是,院长有事离开了,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二人彼此相视,而后高敏偏头眺望远处,皱眉说道: “那咱们得去一趟明玉堂,跟崔闻讲清楚状况,至少得等院长回来之后再做定夺。” … 太医阁。 龙玄参才沏上一壶茶,正准备坐下来好好晒晒晨阳,结果刚一开门,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住了。 远处的长道上,只见许多独臂学生疯了一样向着这头狼狈奔来,他们浑身都是血渍,面色惊恐。 龙玄参对于缝合断臂这件事已然并不生疏,也在早先时候为学生缝合断臂之时听说过关于闻潮生的事,但此时见到了这么多断臂学生前来太医阁,他仍是愣在了原地,心想书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龙太医,救救我!” “先救我!” “都让开些,是我最先被斩的手臂,再不缝合,我这手臂可就用不了了!” “我,我好像拿错手臂了!” “……” 众人的哀嚎声此起彼伏,吵的龙玄参耳朵都要炸了,但他也晓得事态紧急,不敢丝毫耽搁,转身去了阁内,拿出必要的医护道具,招呼自己的学徒,开始为这些学生缝合断臂。 但由于这本身是个极为复杂的工作,再加上伤患实在太多,龙玄参一人根本搞不定,为了不错过断臂的最佳缝合时间,他只得让一些寻常时候比较靠谱的学徒依葫芦画瓢,单独为伤员缝合。 这些学徒同样顶着巨大压力,天气虽不炎热,他们鬓间却是汗如雨下,手忙脚乱。 在经历了足足两个时辰的奋斗之后,被斩断手臂的二十七人总算臂归原主,但由于时间太打紧,再加上不少人的断臂是由学徒缝合,期间诸多细节自然比不得龙玄参,最后臂膀能不能真的长回去、能恢复曾经的几成力量与灵巧,都是一个未知数。 待到最后一名被缝合伤臂的学生离开后,跟随龙玄参四年有余的学徒方杉骨一屁股跌坐在地,大口喘息,手抖得厉害。 虽然龙吟境的武者气血旺盛远超常人,但伤臂的缝合也不可过于潦草,真随意胡乱糊弄两下,最后那条手臂固然是长不回去的。 知道这些书院的学生身份诸多贵重,方杉骨不敢丝毫怠慢,注意力与精神前所未有的认真,此刻总算结束,他宛如一根长时间绷紧的弓弦忽然放松,浑身软烂。 “那闻潮生……也太可怕了,下手完全没有轻重。” “书院怎么会放这么一个人进来?” 方才接臂的过程中,有书院等待的学生在一旁发牢骚,他们也大致了解了一些当时的情况。 龙玄参好容易坐下,喝了口早已经凉透的茶,抚盖而言: “自古英雄出少年,此人能以一人之力,败书院同门二十七人,本身便是个不可多得的苗子,若是假以时日磨练,未来必然大放异彩,只可惜……” 龙玄参的可惜是发自内心的可惜,他太了解书院,太了解这里的学生,也太了解这里的授课先生与长老了,书院的规矩不容轻易冒犯,闻潮生如今被打入「碧水笼」,怕是很难再活着出来…… … 另一头,正午时分,高敏与王鹿前往了明玉堂,几番请求后,总算是见到了长老崔闻。 明玉堂共有七位章规长老与三位法理执事,崔闻是其中专门负责处理犯下重大过失的学生的长老,守「碧水笼」。 他于明玉堂审理案殿见到了二人之后,单手抚须,嘴上沉稳地说道: “你们是为闻潮生那厮来的吧?” “放心!” “我身为明玉堂的长老,必然不会对此子有丝毫纵容!” ps:今日一更,明天三更。 第230章 无法解决的麻烦 崔闻错将二人当成了受闻潮生「迫害」的书院同门,今日来找他告状的那些学生在明玉堂内大肆宣扬这闻潮生在食堂犯下的罪行,丝毫不提自己先前围观欺凌同门。 当然,这种口头性的欺辱在他看来也不过只是一件小事,远远比不得断手断脚来得夸张。 王鹿本欲开口为闻潮生讲几句情,但见崔闻长老坚决的态度,他的话竟一时间噎在了喉咙口。 相比较于他的天真,一旁的高敏似乎更为现实,更加明白崔闻担忧和愤怒的根源是什么,她拱手行礼,向崔闻道: “崔长老,闻师弟在食堂内犯下大错,固然该受到惩罚,只是这件事情情况特殊,得与您知会一下……” 崔闻听出高敏语气不对,负手而视。 “说来听听。” 殿内,高敏按照先前王鹿所讲,说道: “闻师弟虽年少轻狂,目无门规,更不懂分寸,酿成了大错,但他受院长偏爱,而今院长有事暂离,学生私以为在不告知院长的情况下将闻师弟直接处死,事后怕院长那头不好交代。” “反正如今闻师弟已被打入死牢,长老不妨静待几日,待院长回来后与院长亲自定夺。” 高敏记得上一次她来找崔闻还是入门不久,至今已过去了极为漫长的时间,那时候她被书院的同门欺凌,却没有任何能力反抗,便来明玉堂举报,却没想到被崔闻再次折辱。 “你以为书院是你家,人人都要让着你,护着你?” “为什么他们就欺负你,不欺负别人,你总在他人身上找原因,什么时候审视过自己?” “还记得圣贤留下的劝言么,吾日三省吾身……” 这些话像刀一样切割着高敏的内心,她想要反驳却说不出话。 若是崔闻对所有学生都这般一视同仁倒也罢了,可身处书院这么久,高敏何尝不知崔闻之所以不帮她,不过是因为她的出身不如那些欺凌她的同门? 了解崔闻为人的她,直接将院长搬了出来,想借此给崔闻压力,却不曾想这些话像是踩到了崔闻的尾巴一般,让他的表情骤变,语气也隐隐森冷了几分: “院长?” “书院的规矩是参天殿内的圣贤定的,我明玉堂也只不过是按照规矩办事,院长若是有私人需求,必然会提前与明玉堂知会,但既然院长没有,我也只能走书院章程。” 言罢,崔闻露出「我也没有办法」的神情,送走了王、高二人。 在明玉堂中吃瘪的二人出来之后一言不发,二人并肩走了很长距离,直至迎面吹来的风扬起他们的发丝,才带走了他们之间的沉默。 “接下来怎么办?” “等院长回来?” 高敏如是询问。 王鹿摇头,在正午炽烈的阳光下,他的神情却有一股极不自然的阴翳。 “得做点什么。” “等院长回来已经不知什么时候了,这件事情这么严重,崔闻指定得给外头那些家族一个说法,闻师弟说不定过两天就会被处决……” 高敏来书院的时间没有王鹿那么长,更没有与院长接触过,听王鹿这么一讲,表情倏然怔住,问道: “明玉堂的权利这么大,连院长偏爱的学生都敢擅自处死?” 王鹿欲言又止,他看了看高敏,似乎是感受到了对方眼里的真诚,压低声音解释道: “书院五庙六府,三堂四监,其实都隐隐与参天殿内的十八位圣贤有些关系……” 高敏惊诧: “那不是书院的传言么?” 王鹿: “有时候,传言也并非完全虚构……但最重要的是,师妹你得知道,院长在书院的确是一位极为特殊的存在,有着所有先生长老都没有的权力,但书院就是书院,不是院长家的后院……” “之前因为程峰师弟的事,院长与参天殿之间有些摩擦,关系已经闹得比较僵了,而如今有新的同门严重触犯书院条规……这些规定都是参天殿落出的,几百年来未曾变更,院长若是仍要硬保,回头明玉堂上参圣贤,只怕矛盾会愈发深烈。” 高敏意外地看了一眼王鹿: “师兄知晓得这般详细?” 或许是因为昨日的那件衣服,或许是因为今日王鹿在食堂帮她讲话,高敏竟喊了平日里最看不上的王鹿一句师兄。 王鹿挠挠头,见高敏表情带着震惊,心里莫名有一种难得的骄傲感: “嗨,跟了院长这么长时间,也不全是做些杂务活……” 只是很快,这样的骄傲感便被焦虑所替代,王鹿自顾自道: “可是我们能做什么,能做什么……” 一直以来,王鹿都深刻地认识到自己是一名废物,但那种已经适应甚至是麻木的无力感而今却再度涌上心口。 上天似乎就是有意要折磨他,好不容易有一个对他还算不错的同门,总是会出各种意外。 上一个是程峰,这一次是闻潮生。 而且今日闻潮生还是因为他与高敏出的这档子事,便更让他内心愧疚难安,奈何脑中回忆了诸多,最终却半个点子也想不出来。 一旁的高敏其实与他情况相差无几。 虽然她家世还算不错,许多表亲在齐国六部里为官,可偏偏她是名私生女,母亲生下她时,还未嫁入高家,后来她三岁了,父亲才偶然得知他在外头有笔风流债,于是还算负责地将高敏和她的母亲接入了高家。 对高敏来讲,这并不是件好事。 虽然她的父亲对她还算关心,可来路不正,再加上母亲没有靠山,难免受到排挤。 因为如此,高敏的性情格外坚毅,甚至有些偏执,她惯用这种忍耐去对抗外界的冷眼与讥嘲,将原本的自己深埋进了土里。 所以在书院,她被人欺凌从不敢将消息传回家中,生怕给自己的母亲惹去不必要的麻烦,受的委屈全往肚子里咽。 她开始强迫自己适应书院,强迫自己融入书院,强迫自己成为那些人中的一员。 如今真的遇上了麻烦,她才发现自己势单力薄,身后一片荒芜。 “实在不行的话……” 她咬着嘴皮,提了一个想法: “我们去思过崖找找徐师兄。” … ps:还有两更。 第231章 求助徐一知 书院后山,思过崖。 二人越过了吊桥,见到了远处面壁而坐的徐一知,王鹿倒还好,他隔三岔五来与徐一知送饭与水,也没有遇着什么危险,晓得徐一知其实并没有传闻之中的那般可怕,倒是高敏,见到那满壁血字,越近越是能感受到上面隐约留下的怨念与杀气。 若非王鹿再三与她保证,她是万万不会接近徐一知的。 二人近前之后,徐一知缓缓睁眼,淡淡道: “今日不是送饭的时间,你来做甚?” 王鹿与他细讲了闻潮生的状况,徐一知听得一愣,之后沉默良久,第一句话是: “听上去很过瘾。” 见他神色语气如此认真地讲出这句话,王鹿莫名一身鸡皮疙瘩,而后硬着头皮说道: “徐师兄,这已经不是过不过瘾的事了,如今闻师弟这种行为已经触怒了明玉堂的崔闻长老,被关进了「碧水笼」,估计这两天就得处决!” 徐一知想了想,回道: “处决了之后,记得把他身上那块我的牌子带回来给我。” 王鹿呆滞在了原地。 “徐师兄,你……” 徐一知打断了他的话: “你不会想让我去救他吧?” 王鹿抓耳挠腮: “你与闻师弟关系这么好,还结为了异姓兄弟,至少帮忙想想办法吧?” 徐一知闻言眉毛朝着上头挑了挑: “谁跟你讲我与他结为了异姓兄弟?” 王鹿心中暗道不对,心头快速掠过了一抹影儿,小心翼翼地回道: “据不可太可靠的消息……该是闻师弟自己讲的。” 徐一知十分果决地摇头: “那我就更不能去救他了。” “先前我在书院里头犯事,还是靠着院长我才能侥幸捡回一命,眼下我自己的问题都还没有处理干净,你叫我去帮他?” 一旁的高敏缓缓道: “如今院长不在书院,徐师兄若是不帮忙,闻师弟可就真的凶多吉少了。” 徐一知微微侧目望向她,目光沾着崖风的冷漠: “如果我记得没错,你好像被闻潮生砍过一条手,怎么现在想着要帮他?” 高敏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只回道: “那件事怨我自己。” “他帮过我,我想还这个人情。” “但若是实在还不上……那便算了。” 她收敛起了先前刻薄的模样,整个人也柔和了不少。 徐一知叹了口气。 “那是「碧水笼」,我怎么帮他?” “劫狱?” “我是有这个能力,也的确算是跟闻潮生有些交情,我很欣赏他,可不代表我愿意付出巨大的代价去救他。” “退一万步讲,我真的就算豁出去将他从碧水笼中解救出来,之后呢……他去哪里?” “他能去哪里?” “况且那时院长若是迟迟不回,别说他了,连我都自身难保。” 他的态度明朗,逻辑清晰,不是不救,是根本没法救。 三人的家世凑不出一个能在王城大声说话的。 于是先前沉默头痛的二人,如今变成了三人,他们就坐在崖壁之下,你瞪眼看着我,我瞪眼看着你。 许久之后,徐一知很是委婉地说道: “若没有其他事的话,二位就请回吧。” 王鹿叹了口气,更加失魂落魄,想着自己不但是个废物,如今还因为自己的事情牵连了同门,愈发觉得书院待着没意思。 “罢了,救不了闻师弟,等院长回来之后,我也该走了。” 艳阳下的风吹着总有一股冬还未去的晦涩,王鹿忽然觉得自己考入书院真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倘若自己不去好高骛远,就留在家里老老实实当一个茶商,说不定现在孩子都可以打酱油了。 他纵然成不了一名修行界的高手,但生活想来总要舒服惬意不少。 高敏偏头望着王鹿的侧脸,想说什么,但腹中空空。 她能共情王鹿,因为二人境况相差无几。 可王鹿能走,她不能走。 书院是她唯一的出路,是她唯一能让自己母亲在家族中抬起头的方法。 二人离开思过崖后,徐一知始终盘坐于崖壁之前,未曾合眼,他盯着墙壁上的那些血字许久,脑海里忽然响起了与闻潮生的一句对话。 … “你记得这崖壁上的血字?” “壁上血字,共计六千七百七十三。” … “六千七百七十三……不少了啊。” 他兀自感慨了一句。 入夜后,徐一知起身,披头散发,在黑夜里宛如厉鬼,他迈步而出,身形飘忽,几个呼吸便消失在了思过崖中。 他在山中小涧连同衣服一同洗了个澡,接着以内力催干,去向了后山的某处高崖瀑布。 此地断水天流,星空之下,轰鸣不绝的水花宛如银河倒悬,一座座悬浮于虚空的石台形成了长桥,上有神秘符文光华流转,拉入瀑布的内部。 此地便是碧水笼,由参天殿内的圣贤打造,专门用来处决书院中犯下严重罪孽的学生。 瀑布的中央四周,有六名书院的通幽境强者盘坐守护,沐浴星光月辉之下,神情肃穆庄严。 他们之中有书院的先生,也有新晋的学生。 由于外头没有任何障碍遮掩,所以任何想要进入其中的人都会被捕捉到,想要强闯,必会付出惨重代价! 徐一知立于瀑流之上,微微仰头,身上玄妙真力流转,与辉月相应相融,似成一体,最终竟在月辉与水流的冲刷之下,身形化为流光顺着瀑布一同垂落,如此避开了外面六人的视野,接着快要接近碧水笼洞口的时候,徐一知足尖轻点水流,身形犹如轻鸿一般稳稳落入洞中,竟未发出丝毫声音。 他深入碧水笼中,直至站在了闻潮生的面前。 对方盘坐于地,双手放于腿上,一根毛笔静静搭于其间,闻潮生闭目而息,神情恬静,身上有一种描述不出的蕴意,但细看时,似乎又无了。 “咳……” 徐一知发出轻咳声,闻潮生闻声睁眼,忽而一笑。 “徐师兄怎么也来了?” … ps:还有一更,12点前必发。 第232章 我写过,你数过 二人一内一外,仅一笼之隔,看见闻潮生眸子里一丝隐晦的促狭,徐一知非常耐心地解释道: “听说你要被处死了,我来看看。” 闻潮生眸子微微发亮,感动道: “徐师兄这是来救我出去的?” 面对闻潮生的感动,徐一知面无表情地伸出手: “牌子还我。” 闻潮生后退了一步。 “师兄急什么?” “等我死了再来拿也不迟。” 徐一知非常耿直: “等你死了,这牌子带在身边就不吉利了,想起来会很膈应。” 闻潮生点点头,深以为然: “我也这么觉得,所以师兄肯定有办法让我不死。” 徐一知摇头: “不,我没有。” “而今唯一能救你的院长也不在书院,你死定了。” 闻潮生闻言沉默了一会儿,脸上打趣的颜色收敛了干净,他了解徐一知,对方是个还算严肃的人,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专门跑到碧水笼里来与他开玩笑。 “我身上有院长给的书院章印,他要杀我,怎么也得等院长回来再做定夺吧?” 徐一知目光锐利: “恰恰相反。” “崔闻正是想要趁着院长不在的这段时间赶紧把你处理掉。” “否则等院长回来,她说不定真的会护你,那时崔闻便动不得手了,可他若是不给那些被你斩掉手臂的同门一个交代,回头事情传出了书院,麻烦就会带到他的家人那里去。”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点。 “更何况,明玉堂与院长之间本就有些纠纷,但这都是小问题,关于书院外的问题才是大问题。” “他走正常流程,就算真的把你杀了,事后院长也不会做什么。” 闻潮生背脊缓缓弯了下来,感慨道: “我明白这个道理,无论院长是否对我有所偏爱,总归不如程峰……只是难怪书院里一直这副景象,原来内外根本不分家。” 徐一知: “你有时间说这些,不如好好想想遗言。” 闻潮生略显诧异地抬头,问道: “所以师兄大半夜偷偷进来,就是为了听我说遗言?” 徐一知缓缓盘坐于闻潮生的面前,声音沉稳: “我已经十分厚道,也为你做得够多了,至少在你死之前,还有一个人会认真地倾听你的声音,会去帮你完成你的遗愿。” 闻潮生与他相视,目光里尽是坦诚: “可我不想死。” 徐一知更加坦诚: “我也不想你死……除非你现在把身份牌还给我。” 顿了顿,他表情里略有些烦躁: “况且,你在动手之前,难道就没有想过后果?” 闻潮生如实回道: “必然想过,但我没有料到后果会这般严重,看来院长在书院的威慑力还是不够。” 顿了顿,闻潮生眉飞色舞起来,还是向徐一知分享了当时自己的感受: “不过食堂那一战,我打得很爽。” “从来没这么爽过。” “唯一的遗憾是,如果我一早知道自己做完这件事后会死,要么我会克制住自己的冲动,随便挑几个刺儿头同门教训一下……要么索性做绝些,全给他们杀了垫背。” 徐一知有些羡慕的看向他: “我听王鹿描述过,确实很爽,可惜我当时杀同门的时候,他们已经没有办法让我畅快淋漓地战一场了。” 闻潮生: “师兄,你是在炫耀你的强大么?” 徐一知: “我一直都很强大……如果未来我能打败程峰,那我会变得更强。” 闻潮生笑道: “可你现在打死程峰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徐一知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但又渐渐恢复如常。 “我们跑题了……所以你到底有没有遗言?” “没有遗言的话,我得走了。” 闻潮生收敛笑容,他正色道: “师兄,我说了,我不想死。” “你能救我,只需要帮我做很简单的一点事,我便能活着离开「碧水笼」。” 徐一知怔然,随后好奇心被闻潮生激发了出来,道: “什么事?” 闻潮生道: “你去书院外,帮我在王城找到朱白玉,我会给你画出他家的地址,你将我的情况详细告知于他,他会帮我想办法。” 徐一知嗤笑一声: “他一个书院外的人怎么救你?” 闻潮生似乎成竹在胸。 “可书院王城内外不分家啊……不是么?” 徐一知沉默了会儿,目光在光明黯淡的碧水笼中闪烁,这里没有火把,全凭借着洞中奇石散发的光明提供视野,因此二人的身子与他们影子一样淡,像是两只活在黑暗中的幽鬼。 “寻常时候书院的学生不能离开书院,这也是规矩。” 他缓声道。 闻潮生: “所以,如果你离开书院去通风报信……一旦被抓住了,也会死?” 徐一知摇头: “那倒不会。” 闻潮生呼出口气: “我还以为书院这般严苛,只是无故离开书院,就得赔上小命。” 徐一知抿了抿嘴,眼光幽幽: “按照章程,无请示批准离开书院的学生……的确可以责罚,也可以处死,怎么判全看明玉堂里那些长老们的「心情」。” 闻潮生想了想,委婉说道: “我这么讲可能不大礼貌,但如果你被抓住,院长不在的话,多半你也会死。” 徐一知附和他道: “是这样。” “但……我不会被抓住。” 他说完后停顿了一下,便又道: “你将朱白玉的地址告诉我,今夜我就动身。” 闻潮生微微抬头: “口述也行?” 徐一知: “只要你描述准确。” “当我真的想记什么东西的时候,我会记得很快,记得很久。” 闻潮生点点头,将朱白玉的住处详细告知了徐一知,后者只听了一遍,便一字不落地完整复述出来,接着便要起身离去。 他没走几步,身后笼中又传来了闻潮生的声音: “虽然有些矫情,我还是想问一句,师兄为何愿意冒着这么大风险救我?” 徐一知头也不回道: “因为「六千七百七十三」。” 闻潮生闻言,忽地诧异抬头,可徐一知的身影已消失在了隧洞拐角处。 “我写的时候已经极为无趣了,可没想到这世上竟然还有另一个无趣的人会认真去数一遍……不过既然你数过,那咱们也算是朋友了。” ps:三更6000+补齐,晚安! 第233章 正是惹是生非的年纪 王城,朱白玉住址。 今日宵禁,偌大的王城笼罩于一片肃穆到不讲人情的死寂中,这座宛如巨兽矗立的巨大城池内,除了呼啸而过的劲风,便只剩下了各个主干街道上庄严巡守的禁卫。 铁甲着身,长戈在手,星月浅辉在甲片上留下的荧光为夜里吹过的长风平添几分杀气,禁卫队伍工整,步伐整齐,有力沉闷的脚步声在街道上不断回荡。 王城的百姓与居民已经习惯了这种声音,他们不觉得吵闹,反而能因此睡得更加安定。 但王城也并非所有地方都是这般寂静,东部偏远水环之外的一座宅院外,伫立着许多黑色人影,进进出出,里里外外地在搜查着什么。 宅院内的流水棋局旁,朱白玉与户部的薛敬之对坐而饮,后者惺忪地盯着棋盘,像是没有睡醒,已然泛白的鬓间被夜风吹得更为凌乱。 “……朱白玉,本官最近公事缠身,实在没有精力分心他顾,你也别难为我了,如果从宁国公府里面拿走了什么东西,你私底下交给我,我还回去,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回头给上边儿报去,便说是路边捡到的……” “若不然这么耗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再者,如果让我真的找到些什么,那么多人看着,我想帮你也很难做……” 薛敬之已为即将到来的四国会武场地与各方面交接一事忙得焦头烂额,尤其是风城那头的大事,上头给各个级的官员皆下了死命令,无论如何消息的扩散要撑到四国会武开展之后,诸多王族官员共同涉及其中,但即便如此,江湖上还是慢慢传开了风声。 尤其是赵国那头,在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攻下风城之后,赵王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整顿国力,准备迎接关于即将到来的报复与大战,然而却不曾想过了这么长时间,齐国居然毫无反应,甚至对风城的事情不闻不问,赵王只觉得这里头的事不对,经历了冷静期后,他越来越觉得背后发凉。 直到不久之前,齐国按照以往的惯例,给赵国送来了一封关于四国会武的请帖,赵王捉磨不定齐国这是要打什么主意,便与「烟霞洞」中的天师商议,最终经过激烈商讨,他终于还是顶不住压力,决定交代身后诸般事宜,前往赴会。 面对薛敬之的唠叨,朱白玉只是一味地饮茶,一言不发。 二人就这样又沉寂了一阵子,直至搜寻宅院的一名持刀下人来到薛敬之的身边,附耳言道: “大人,全都仔细搜查过了,没找到您要的东西。” 薛敬之双手摁在自己膝盖上,惺忪的眸子微微抬起来,那双平日里一向谦卑的眼睛,却在此刻变得格外锋利,他凝视着朱白玉,对方却只是悠哉游哉地喝茶,神情悠闲。 “走吧,没搜到就回去了。” 片刻后,薛敬之抖了抖衣袖,也不继续在这里浪费时间了,起身带着人撤出了朱白玉的院子,后者起身相送,薛敬之却阻止了他: “哎,不必送了,几步路的事……我公事公办,你回头若是想通了,随时来找我。” 他走后,朱白玉徐徐关上院门,回身时却见月光下站着一名身着黑色布衣,披头散发的年轻人。 他蓬乱的发丝未经任何打理,晃于夜风中,遮住半边面容。 “少侠好高明的身法。” 朱白玉不吝赞叹,双手负于身后,却是已做好了随时战斗的准备。 他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很难遇见一个有能力无声无息出现于他视野之中的人,这样的人不仅得身法冠绝天下,还必须极为擅长收敛自己的气息与神意。 能做到完全敛神之人,在修为上已然入微,必是通幽上品乃至圆满。 “你是朱白玉?” 来人开口。 朱白玉微微点头: “正是,不知少侠名讳,深夜拜访朱某所为何事?” 徐一知来到了方才薛敬之坐过的地方坐下,熟练地为自己倒上了一杯茶: “我不能告诉你我的名字,此来是为了你的一位故人。” “他叫闻潮生,在书院里犯了大错,已被关入碧水笼中,生死只在两三日内,负责问罪的人叫做崔闻,在书院内是明玉堂的长老。” 朱白玉一听这话,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他在书院到底犯了什么事,这么严重?” 徐一知将王鹿当初讲述的那些重复给了朱白玉听,后者听完之后,摇头叹道: “听上去真不像他能干出来的事。” 徐一知道: “他在进入书院之前便杀了三名书院先生,这就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朱白玉一惊,他走后,对于苦海县后面发生的事没有那般了解,但知晓对方会错了他的意,便解释道: “大部分时间里,潮生兄弟都是一名做事极为谨慎之人,若是没有特殊的缘由,他不可能会在书院这样的地方这般冲动。” 徐一知抿了抿嘴。 “这本来只该是一件小事,不过书院里确实出现了一些意外,具体的情况我不便解释,总之,闻潮生与我讲,如今能救他的只有你了。” “所以我才来出来找你。” 朱白玉抬手扬袖,刮眉而过: “……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的。” 徐一知深深看了朱白玉一眼,起身便乘夜风而去,后者在心头略做计较后,便动身前往了王宫。 靠着齐王给予的绝密身份密令,他在蟠龙宫中见到了齐王,对方一袭白衣,长尾拖拽于地,站在烛火空明的长殿之中,面向一面人身大小的铜镜。 “齐王……” 朱白玉对着白衣男子躬身,齐王回头时,殿内的烛火也跟着一同闪乎了一下,他见到朱白玉似乎有些高兴,醉醺醺地拉着朱白玉去煮了一个小火锅。 翻滚的红色油点儿溅在了他的白色衣衫上,齐王却对此毫不在意,口鼻之间皆是酒气,朱白玉对此已经见怪不怪,自齐王住进盘龙宫的那日起,他酒池肉林般的奢靡生活便传遍了全天下。 他总是喝酒,而且一喝必然要喝到七分醉才会罢休。 “今日这么晚来宫里找我,怎么,宁国公的事情有着落了?” 望着拿竹筷不断在锅中搅动的齐王,朱白玉仰头闷了一口酒,说道: “他像一个山林间拥有野兽本能的猎人,要找什么东西,鼻子总能闻见味道。” “我在想,如果早发现他几年,齐国如今的境况会不会不一样。” 齐王有些讶异地抬起头,打了一个酒嗝: “你对他评价这么高?” 朱白玉: “我老朱活到现在,本事倒也没多少,但这双眼睛很敏锐。” “此人有大才……我唯一担心的是,他的身份与来历不明,未来会不会对国家造成影响。” 齐王随便从锅中捞了些东西,胡乱往碗里塞: “我看不见未来。” “……你这边情况如何,如果危险的话,我可以随时把另外一位教头调回来。” 白龙卫原本有三名教头,皆是当世高手,狄氏死于六年前的一桩大案,便只剩下朱白玉与另外一名教头「楚柏雪」,后者虽是女儿身,武功却在朱白玉之上,仅次于当年的狄氏。 朱白玉沉默短暂的片刻: “四国会武即将举行,风城一事过后,齐国的国力受损,怕有人趁此会武之时整出什么幺蛾子,还是暂时让柏雪待在外面吧。” “闻潮生自己在书院中似乎也认识到了一些不得了的朋友,必要的时候,或许也会帮他。” 话到了这里,朱白玉便将徐一知讲述的事情转述给了齐王,后者听完后眉头深锁,在脑子里仔细搜索了一番「崔闻」这个名字,忽然一拍大腿,笑着说道: “……记起来了!” “崔家,秦侯的人,族中不少人为官,管了凉州三城的财流与百姓户田,这几年手一直想要往王城里头伸,去年的时候找了秦侯说情,欲调人到王城六部,但被玉龙府驳回了。” 朱白玉心头蔓延过了一阵惊讶,他抬头盯着齐王,失笑道: “王上记得这么清楚?” 齐王冷笑一声,大碗喝酒。 “我记得的事可多哩……这些年工、礼、兵、吏,几十位王族、侯爵,贪了国家多少银钱,造孽了多少冤案,只要是我知道的,都大约有个数。” 他端着明晃晃的酒碗,盯着里面的月亮说道: “以前我总想再等等,等我再强些,再厉害些……但现在我发现,再这么等下去,兴许我就老了,兴许齐国就没了。” “既然如此,那便不等了,从崔家开始吧。” “正巧大家都是惹是生非的年纪,老像个缩头乌龟藏着也没意思。” 他饮下碗中星月,砸了碗,对着朱白玉道: “一会儿你带着我的手谕,帮我给玉龙府传道密令,今夜就去,让他们明日召崔氏家中所有为官者来蟠龙宫见我……我来挨个挨个与他们清账。” ps:明天更新的章节补今日欠的1000(明天更5000字)晚安! 第234章 殿中黑暗,烛光之问 从户部的主管薛敬之深夜带着大批人马前来拜访时,朱白玉便知道,闻潮生从宁国公府里拿走的那块魔方非常重要。 里面藏着重要的秘密,薛敬之当初是平山王提拔上来的官员,这些年暗中帮平山王在官场人员分布上动了不少手脚,如今他来寻东西,几乎也是侧面印证了传闻不假,平山王真的跟宁国公一事有关。 朱白玉如今是听到「平山王」这三个字便觉得头疼不已。 风城一事过后,这人俨然成为了国家最大的蛀虫,偏偏他身上的干涉实在太多,辐射向了齐国各个机关,真若是要铲除平山王与他麾下的势力,几乎等同于让齐国大换血,届时轻则引动朝纲内部动乱,重则会让其余三国趁虚而入。 虽然四国之间明面上签订了条约,有着微妙平衡,但在边关行军这么多年的朱白玉当然知晓,永安历的平衡正在逐渐崩塌。 自古以来,所谓的战争,几乎都是大多数人来为少数人的野心埋单。 如今也是这样。 最初一同平息战争的那些大修行者想要创立一个没有战争的大同世界,然而人与人之间的纷争是不会停歇的,有了压迫与剥削,平衡开始倾斜,慢慢就会有反抗,两股相反的力量交错,最终便会引发纷争甚至是战争。 当然,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明白这个道理,朱白玉也是其中之一,可明白道理不代表他能从中跳出。 他跳不出来。 他早就已经是这棋盘上的一枚落子。 因为与齐王交涉颇深,所以朱白玉对于齐国的情况了解要比许多官场上的人还清楚明白,所以在遇见闻潮生这样的人时,他动了惜才之心。 齐王、齐国都很需要这样的人。 到了第二日傍晚,盘坐于碧水笼中修行「鲸潜」的闻潮生听到了外面传来的脚步声,他收功却未曾睁眼,不徐不急地将那根毛笔藏于袖间。 直至那脚步声停滞于他的面前,闻潮生才睁开了自己的眸子,入目正是满面严肃的崔闻,身为书院明玉堂的长老,崔闻身上有一股浓郁的上位者气息,他一袭灰色长袍,穿着极素,给人一种铁面无私的严明感,但偏偏看闻潮生的那双眼睛里有着遮掩不住的私人恩怨。 “闻潮生,你目无尊长,目无院规,而今落得这般下场,心中可有悔意” 面对崔闻的质问,闻潮生却道: “我若有悔,便能不死” 崔闻冷笑道: “当然不能,你在书院犯下这般人神共愤之举,按照书院条规,必须处死!” 闻潮生平静道: “不就是砍了几条手臂,书院中不是有太医阁么,接回去不就行了” 崔闻见他轻描淡写讲出这句话,心中怒火更甚: “竖子,死到临头,还不知悔!” “不就是砍了几条手臂……说得轻巧!” “那倘若是没有接回去,又当如何!” “他们可都是你的同门!” “书院这等圣贤传法传道的圣明之地,岂容你从江湖市井里学来的蛮横无端亵渎” 闻潮生瞥了面色愠怒的崔闻一眼,忽然缓然一笑: “圣明之地” “你的意思是,一群仗着自己早些进入书院,修为更深一些,便肆意凌辱欺侮后入门的同门” “某位女学生被扒光了衣服,扔到书院后山湖畔让蚊虫啃咬、被强行索要生活的银钱时,书院这等圣明之地怎么没见管管” 崔闻拂袖冷哼道: “岂能一样” “我大齐书院本是四国天下底蕴道统最为深厚的传承,合理竞争反而能够激发这些后辈们的上进之心!” “你以为书院的学生皆像你那般生于蛮野之地,下手不知轻重,不懂分寸!” 闻潮生笑容愈发灿烈,言语化为利刃,单刀直入: “崔长老,你还真是一套又一套,「道貌岸然」这四个字真是被你玩明白了。” “讲了那么多,不就是因为我闻潮生「生于蛮野之地」,而那些被我砍去手臂的同门大都家世显赫,你担心自己若是不给他们一个合理的交代,回头自己的家族在外会受到影响,所以怨气才这般大么” 被闻潮生剖开内心,戳中心事,崔闻那张老脸倏然之间皱纹拉扯,阴沉得可怕。 “院长让你这样的人进入书院真是个天大的错误,一身未褪的江湖臭气,自己心胸狭隘,手段毒辣,还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就凭你这等心性,再有天赋未来也难有作为!” 闻潮生缓缓拿出了书院的章印,放于身前。 “我其实有一件事挺好奇,若是你趁着院长不在把我杀了,回头院长回来,你会不会为此付出代价。” 崔闻见到了闻潮生掌中章印,眉头一皱,不过很快,他便微微仰起头,淡淡道: “老夫秉公办事,无愧殿中圣贤与本心,既然老夫未曾做错,院长又为何会怪罪老夫” “你这厮刁民,莫不是以为得了院长两三分偏爱,便能在书院为所欲为” “愚昧!” 崔闻的态度坚决,让闻潮生看见了很多平日里接触不到的东西。 书院不是院长的一言堂,很多事情,她说了也不算。 沉默片刻后,闻潮生对着面色冷冽的崔闻说道: “我也并非完全没有底牌,院长不在,还有其他人会帮我。” 崔闻摇头: “没有人会帮你,你死定了。” “明日书院流程一过,最迟再过一日,你就会被处决。” 未能从闻潮生的脸上瞅出恐惧之色,崔闻始终觉得内心缺失了什么,他一早便不喜欢闻潮生这名特招进入书院的「学生」,因为当初闻潮生在苦海县杀死的宫椿是他在书院中的「臂膀」,后来闻潮生在思过崖内斩断那些前去挑战者的臂膀,这些人因为失去手臂,又无法复仇,怨念郁结之下,只能告上明玉堂。 柳稚岛便是其中一个。 那时候,崔闻便去找过院长,要求立即处死闻潮生这名学生,但院长对此完全没有理会,那个时候崔闻便已经顶着巨大压力了。 书院的学生,每一批入门,皆是由「无涯堂」精挑细选,名额之中不少是王公侯贵之嗣,这些人都被纳入了特别的名单里,书院里的先生一般会对这些人重点关注与培养,主动打好关系,不会轻易得罪。 而今闻潮生在食堂中怒斩二十七名同门臂膀,崔闻哪儿能轻易放过他 正巧此时院长也不在书院了,在崔闻看来,便是天要收闻潮生。 笼中的闻潮生盯着面前的灰衣老者,表情格外平静,完全没有临死之人的恐惧与慌张,只回道: “还望崔长老届时记住自己此时说过的话,不要让我失望。” 崔闻袖中拳头紧攥,皮笑肉不笑道: “放心,绝对不会。” “也希望你被处死的时候都保持着此刻的淡定,千万别求饶。” … 一封封的急报早在昨日清晨便从玉龙府中快马加鞭发出,驰往了齐国诸多重城大州,传达王谕的那些使者胯下皆是赤髯千里汗血马,这些马匹寻常时候不会被轻易挪用,唯有极为重要的急报需要派送。 短短一日的时间,许多崔氏官员便随王谕传达的使者来了王城,一批人前后十九,心中诸多猜测,但料想皆是业绩出众,或秦侯发力,使得他们被齐王看上,官通大道了。 然而,当众人于王宫门前互一相见时,才惊觉竟全是同族官员,他们心中的惊喜逐渐消退,隐隐觉得事情与预想之中不大一样,不祥的预感开始浮现。 “大人……王上此次传我等进宫,所为何事” 一名鬓染微霜的中年人快步上前,到了领路甲士面前,从兜里摸出了一块成色极佳的玉佛陀,拱手送上。 甲士没接,只是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依旧在前面带路,这名中年人脸上卑微的笑意变得僵硬,内心愈发觉得不安。 一行人抵达了蟠龙宫内,在长殿之外便听见了里面的莺歌燕舞,闻到了一股浸人心脾的酒香,这股子要命的糜烂味让众人心头稍微安定了些许,这么些年来,齐王几乎都在蟠龙宫中酒池肉林,很少过问朝中事情,如果今日是来找他们问罪的话,此刻该不能还在饮酒赏舞。 持刀甲士领着他们来到了殿外,便立于一旁,示意众人自己进去。 众人面面相觑,略有些忐忑,最后排成了一条队伍,来到了殿内,站在一群妖艳的舞女身后,对着殿上王褟栖卧的齐王下跪行礼。 “臣等,参见齐王!” 王褟上,喝得微醺的齐王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他轻轻拍了拍怀中美人的后背,女人便乖巧地起身,退让到了一旁。 齐王见到因为打扰而停下的舞女与乐师们,挥了挥袖,笑道: “莫停,诸位且把这段「金陵春」舞完。” 他话落,笙歌再起。 齐王起身,摇摇晃晃下了王褟,对着舞女背后的那群崔氏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上前来,而后又让服侍的那些下人端来了刻着精美社稷雕纹的木几,邀请他们坐下,一同饮酒赏舞。 木几上尽是王宫内果园最鲜美的水果与糕点,起初崔氏那群人十分忐忑,不知道齐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在这般祥和散漫的氛围下也逐渐放松了下来,开始有说有笑,时不时拍拍齐王的马屁,试探一下齐王的意图。 直至这一曲「金陵春」舞罢,舞女与乐师向齐王行过礼,徐徐退出,他们走后,先前立于门外的甲士竟出现,将大殿的门关上。 明媚的阳光被如铡刀一般的殿门斩断,黑暗笼罩,殿内竟然不剩下一丁点儿光芒,伸手不见五指。 这场忽然降下的黑暗让众人才放松下来的心情忽然又如弓弦一般拉紧,他们盘坐于黑暗与死寂中,浑身都绷紧,不敢大口喘息,脑中蔓延的是与黑暗完全相反的空白。 众人不知齐王到底卖的什么药,只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仿佛有人正拿着大刀立于他们身后,随时都会斩下。 “王上……您这是……” 黑暗中,有人颤颤巍巍地问出一句。 齐王于黑暗中「嘘」了一声,而后缓缓而行,一步一步来到了众人的中间,接着他似乎从身上取出了什么,哗啦啦地散落一地,接着他掌心轻晃,一根火烛忽而自黑暗中燃亮,照出了中心狭小的一块区域,照出了齐王那张模糊朦胧的面容。 接着,齐王当着众人的面点燃了第二根蜡烛、第三根……一直到他点燃了第二十根蜡烛,才终于停下。 齐王自己持一根烛火,将剩下的火烛分给了在场的十九人,接着他坐于众人中间,招呼他们围着自己坐下。 “诸位,手里的火烛千万拿好,这是你们的「命烛」……” 齐王说着,露出了一个神秘而瘆人的笑容,看得在场的十九人后背发凉。 “王上,臣等都是为齐国尽忠职守,绝无二心,王上若是有何吩咐,只顾交待便是,臣等便是赴汤蹈火,也定不辱命!” 见情况不对,立时便有人以最快的速度表明忠心,其余众人即刻附和起来,声音此起彼伏。 坐于众人中心的齐王拿出了一张文卷,缓缓摊开,接着便说道: “忠心不忠心,嘴上说了可不算……崔兆,你先来。” 被点名的那人即刻站立起来,弓腰持烛于众人身后绕行,来到齐王的前方,而后双手持烛,跪于地上,将火烛高高举过头顶,掷地有声道: “臣,听令!” 齐王看了他一眼,平静的声音在黑暗中穿行,落地成泥,长成了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山岳: “四年前的春末,你巡查凉州青亭县时,看上了一名良家女子,想要纳其做妾,那女子不肯,你便令人强抢,失手打死了她的父亲,后来女子报官,你买通了当地的县令,并承诺其好处,那名女子一家便因「污蔑要官」的重罪入狱,此后再无声响。” “可有此事” 齐王话音徐徐落下,崔兆双目死死盯着地面,恐惧与震惊爬满了他的面容,若不是他此刻低着头,怕是已全让齐王看见。 但他很快便调整了自己的心态,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抬头神色坚毅地对着齐王道: “王上,此事纯属外界风言风语,切不可信啊!” “臣为齐国做事十四年有余,一向以齐国国律规劝自身,不敢丝毫松懈,怎会干出欺压良民之事” 齐王与他对视,那双原本醉醺醺的双目,不知何时竟完全褪去了酒气,利得让人头皮发麻。 “这么快就忘了啊……你还真是贵人多忘事。” “不过你忘了,她却没忘。” 崔兆一听这话,身子猛地一僵。 齐王笑道: “没认出来” “刚才那名在你面前一直跳舞,翻转长袖的那位……” 在齐王的提醒下,崔兆渐渐回忆起来,脑海中早已经被他淡去的记忆开始重新翻滚,他的鬓间渗出了豆大汗珠,一滴一滴落下。 “王上……” 崔兆开口,咬着牙道: “臣的确未曾做过此事!” “还请王上明察!” 齐王点点头。 “明察,必须明察。” 他对着黑暗挥了挥手,淡淡说道: “都听见了……拖下去,查清楚。” 崔兆浑身僵硬,其余人皆是看向了他的身后,黑暗中忽然吹来了一道阴风,熄了他手中烛火,接着便伸出了一只手,抓住崔兆的头发,在他凄厉的惨叫和求饶声中将他拽入了黑暗的深处,最终彻底与那片烛火照不亮的黑暗死寂融为一体。 感受着这份噪杂背后的寂静,剩余的十八人后背已是冷汗淋漓,开始绞尽脑汁回想着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些「亏心事」。 “诸位莫急,今日时间充足,咱们挨个挨个来。” 齐王开口,接着便又点名一人: “崔志恒。” 崔志恒瞳孔骤然缩紧,虽然心头拔凉,却还是只能硬着头皮自众人身后绕行于齐王眼前,跪伏于地。 他一言不发,心中恐惧,此刻被煌煌天威一照,竟不知该说点什么。 齐王单手拿着火烛照在了文卷上,视线随光影向下,徐徐道: “也是四年前,仲夏时分,你负责征收祁城税务的时候,有顾姓一家因为男人在行商途中离世,家中断了收入,恰逢男人母亲重病,女人花了家中存续,以至于没有余钱赋税,你便拿那女人的儿子作胁,逼女人去了青楼卖身,后来那女人的儿子因此被塾中欺辱,跳河自杀,女人也彻底成了疯子,死于城外荒山……此事可真” 崔志恒浑身发冷。 这些小事……连他自己都快忘了,齐王为何会知道,而且还知道得这般详尽 眼前这位年轻的王,不是一向花天酒地,不问朝政么 这到底…… 见他迟迟不回话,齐王冷冷一笑。 “寡人记得齐国有明确律法,百姓若是当年无闲钱赋税,可以顺延至多三年,而且如今并非战时,为了一点儿税务,逼死一家老小,你们……就是这么为我齐国尽忠职守的” ps:5000字请查收。 第235章 接着奏乐,接着舞 崔志恒说不出话来反驳,到了此时,他的脑子里空空荡荡,已然被扑面而来的浓重王威压得无法思考。 于是,他也被潜伏于黑暗中的人拖离。 齐王手里的那份文卷宛如死亡名单,他挨个清点,直至十五人被拖离,彻底消失于黑暗中后,仅剩下的四人已然瑟瑟发抖,跪伏于地,头垂于地,双手高举齐王分发给他们的命烛,等待审判与发落。 坐于中部的齐王目光再次下移,已至文卷末尾,他原本平静的声音也在此时渐渐沾上了一丝冷漠。 “之前他们犯的事,皆与民生有关,并未对国事造成太大的影响,事后查清,倘若在位有功,能平些罪怨,还不至于偿命。” “而你们三位……” 齐王抬起手指,在四人之间点出了其中三人。 “崔圭、崔远勋、崔伯晗。” “贪污税款、私结匪患压榨城民、屯养私兵结党营私……三五年了啊,没见悔改,没见报备,怎么着,这是要准备造反?” 「造反」二字一出,三人原本僵硬的身体,一下子便软了,疯狂趴在地上磕头,嘴里大呼冤枉。 “王上明鉴,王上明鉴,臣等绝无造反与祸害家国之心!” “屯养私兵一事……是秦侯,秦侯让做的,王上,那全都是秦侯的兵,绝与臣等没有丝毫关联,臣崔伯晗对天发誓,但凡臣私养一名亲兵,让臣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这三样罪名,按照齐律,皆是极为严重的重罪,一旦落实,罢官杀头几乎跑不了,其中屯养私兵是重中之重,此罪名一旦坐实,那就不是崔伯晗一人之事了,弄得不好满门抄斩,或是家中亲眷发配边疆,此后三代皆于官场无缘。 正因如此,在得知崔伯晗干的事情之后,另外三名崔氏皆是浑身泛冷,提不起一丝力气。 齐王看着满面大汗的崔伯晗,缓缓起身来到他面前蹲下,伸手拨开了他的刘海。 “冤枉不冤枉,寡人心中有数,回头也会再三调查清楚的,崔家一路走来不易,若是真被查出了谋反……” 他冷不丁一笑,烛光在脸上闪耀的光影险些给崔伯晗苦胆吓裂。 齐王挥了挥手,三人命烛熄灭,在一片惨嚎中被拖入黑暗,于是整座大殿只剩下了两盏烛火遥遥而立,齐王看了一眼最后那人,将手中的文卷弃之一旁,淡淡的声音于黑暗中回荡: “崔卓华……好名字。” 崔卓华一动也不敢动。 齐王继续道: “你在滨川三城做过文吏,做过巡察,也做过城尉,为官七年,小错犯了不少,但大错却没见着,在崔家这些为官者众中,你真算是一股清流了。” 崔卓华并未因齐王的夸赞而丝毫觉得轻松,方才对他崔家十八人的审判让崔卓华已然心中明白,眼前这位传闻之中从来不问朝政、糜烂奢华的齐王,与传言差别很大。 这些年他似乎在暗中做了很多事,一些他们过往犯下的错兴许连他们自己都遗忘了,但眼前的这名王却还记得。 他喜怒无常,如今殿中仅剩二人,崔卓华只觉得自己压力极大,双肩上像是背负着一座巨山。 “昨夜寡人翻找了不少关于你的宗案,的确没有找到什么能对你定罪的条目……哎,但你千万别觉得自己就安全了。” 齐王笑着拿着烛火在他眼前晃了晃,接着便看向了他身后的黑暗: “崔伯晗若是真的被查出「谋逆之举」,你崔家的人一个也别想跑。” 崔卓华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腹中空空,什么也讲不出来。 他能讲什么呢? 怪就怪崔伯晗谋逆,怪就怪他生于崔家。 但沉寂许久之后,崔卓华仍是选择为崔家求情: “崔家出了如此败类,的确乃家国之不幸,但臣等与家中亲眷对此的确毫不知情,还望王上网开一面,赐臣补过之机!” 齐王凝视着崔卓华,瞳如深渊,似是要将其灵魂吸纳进去。 “补过……你想补过?” 崔卓华闻言心头一颤,而后迅速叩首道: “还请王上开恩!” 见他这般模样,齐王挥开白袖,席地而坐,道: “行,那寡人给你一个机会,给崔家一个机会……先前被拖入大牢中的崔氏,皆为你的同族,这些年为官,你是他们之中最为清廉正洁的一位,既然这样,你去帮寡人好好审审你的这些同族,将他们这些年做过的所有脏事坏事全挖出来。” 崔卓华盯着掌中命烛摇晃的光影,眼睛瞪得极大。 “怎么,不愿意啊?” 齐王微微一笑,崔卓华即刻回神,心中震颤,猛地叩首道: “臣领旨!” 齐王点点头: “不要让寡人失望,你崔家一族的亲眷能不能活,就看你这一次了。” 崔卓华承诺下来,话语在大殿之中掷地有声: “臣此去,必大义灭亲,实事求是,绝不包庇同族一人……臣,叩谢王恩!” 齐王单手撑在地上,打量着面前的崔卓华,忽而扬手一挥,一抹明媚的晨光陡然破门而入,皆尽洒在了崔卓华的后背与齐王的面容上。 殿门开了。 “审他们之前,给崔闻寄封信吧,他如今虽在书院任职,寡人动不得他,但家中状况仍应与其知会一声。” 崔卓华闻言允诺,而后小心翼翼地端着自己手中命烛,辞于大殿。 他走后,见乐师与舞女又一次进入殿内,与他擦肩而过,身后殿中传来了齐王懒洋洋的声音: “诸位,接着奏乐,接着舞!” … ps:晚上还有一更 第236章 及时雨 王城书院,傍晚小雨。 密集的天水洒落时,狂风也携带着土腥味儿与尘埃气味一同而至,这些无法用肉眼看见的味道填满了书院的每一寸,除此之外,还有书院那位喜欢剁人手臂的魔头闻潮生即将被带往明玉堂审理处决的消息。 此次判罪以及处决由明玉堂长老崔闻以及七位监执一同主持,书院许多学生闻声而来,要亲眼看见闻潮生这魔头被处决。 说他是魔头一点儿不过分,书院经营了这么多年,天才出了不少,像闻潮生这般动不动便砍人臂膀的还是第一次见,凶名在外,一些先前常被同门权贵欺凌的学生听到闻潮生此举,自是心中暗暗畅快,不过也不敢表现明显,此时听见闻潮生将要被处决,惋惜的同时,也便跟着一同前来凑热闹了。 如今书院中,绝大部分的同门都已经听过了闻潮生的名字,但真正见过闻潮生的人却并不算多。 “真解气啊,这魔头仗着书院规矩保护,为非作歹,对同门狠下毒手,早该处决了!” “若不是我等遵规守矩,岂能容他这般放肆?” “哎,师兄……你这手臂不也……” “你懂什么?我那是以为寻常较量,点到即止,谁曾想他竟趁我不备下此毒手!若非我大意……哼!” “哦……原来如此!” “……” 短短的半个时辰之内,闻潮生还未从碧水笼中押送出来,明玉堂前已经围满了乌泱泱的一大片人,或是沉默相望,或是窃窃私语,直至远方出现了一众负责押送闻潮生的监执时,人群中才忽然爆发出了声音: “快看,魔头来了!” 众人望去,见闻潮生的双手上缠着镣铐,于沉默中被七名监执缓缓押送至明玉堂大殿前下方的长阶处,而后崔闻自殿内走出,手中拿着一份卷宗,居高临下,对着闻潮生道: “罪人闻潮生,汝目无尊长、亵渎院规,对同门痛下毒手,后被关入碧水笼中,仍然不知悔过,而今经过明玉堂三位长老与七位监执共同裁决,对罪徒闻潮生予以死刑,望此次行刑,能够警醒同门,此处乃是我大齐的书院,是天下最为神圣严明之地,院规绝不容许任何人挑衅冒犯,也绝不允许任何人在此地撒野!” 言罢,他徐徐将手中卷宗收纳,低头看着双手被缚的闻潮生,冷冷一笑,阴阳怪气道: “闻潮生,时至今日,你可还有话说?” 面对崔闻的讥讽,闻潮生面色依旧平静。 “你杀我,会有人为我殉葬,而且很多。” 崔闻先是一怔,随后忍不住笑了起来,周围的不少同门也跟着笑了起来,笑罢之后,他才又说道: “闻潮生,你不是不怕死么?” “怎么,死到临头,为了活下去,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么?” 闻潮生沉默不语。 他已做好了进行最后的对抗的准备。 朱白玉背后的那位一定会想办法救他,但时间上是否来得及并不好讲,闻潮生不会束手就擒,倘若真的到了最后一刻,他一定会想办法多拉几人垫背。 周围不少围拢过来想要看他被处决的同门是最好的目标。 崔闻见他这般模样,也不再继续多费口舌了,准备行刑,他正欲对那名离闻潮生最近的监执发令,忽然目光一瞥,见远处有人匆匆而来,至于近前,众人才看见这人是书院的守门人。 对方气喘吁吁,手里还拿着一封信。 崔闻眉头一皱。 “你不好好守门,来此地作甚?” 那名守门人见周围这么多人,似有难言之隐,面带尬笑地对着崔闻晃了晃手里的信,崔闻见状,立刻便猜到了这人是奔着他来的,一时间心头觉得古怪,但见对方神色焦急,还是示意他走上来将信给他。 递过信后,守门人便不再停留,他松了口气,被这么多书院的学生盯着,浑身着实难受,他转身便小跑离开,崔闻站在高台上将信封撕开,扫阅一遍信上的内容之后,面容倏然一僵,眸子也渐渐圆了些。 他略微失神,思绪飘飞到了很远处,忽而低头与闻潮生一对视,却见对方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崔闻心头「咯噔」一下,那股浸骨的心凉渐渐有了明确指向。 这一切……难道真的与闻潮生有关? 不,不可能! 闻潮生一介苦海县来的刁民,何德何能,能引出这般大的动静? 但…… 若这件事跟闻潮生无关,能有这样的巧合? 若是闻潮生先前什么也不讲,崔闻定会将其真的当作巧合,但现在……他不敢,也不能了。 一但齐王所作之事真的与闻潮生有关,那他一旦处死了闻潮生,只怕整个崔氏都会为其陪葬! 他在书院,固然可以逃过一劫,可他的同族,他的亲属…… 一想到他崔氏一族被满门抄斩,崔闻便心凉了半截。 “崔长老……” 下方立于闻潮生身后的那名监执见崔闻迟迟没有动静,于是出言提醒了他,崔闻回神,沉默了的一会儿后,却忽然做出了一个让在场众人皆极为意外的决定: “行刑暂缓,将闻潮生押回碧水笼。” 闻潮生身后的那名监执以为自己听错,重复问了一遍道: “长老,不执刑了?” 崔闻见睽睽众目皆系于他一人之身,虽觉压力庞大,却还是硬着头皮,铁着那张老脸道: “我忽然记起,先前有书院的学生与我反应此事尚有隐情,方才细想,这里毕竟是书院,虽不能放过任何一名藐视院规的狂徒,但也不可错杀一名学生,姑且再给本长老一些时间,待仔细调查一番后,再做定夺……” ps:晚安。 第237章 力保 今日明玉堂前,除了七名监执以外,还有至少五六百名书院的同门,众目睽睽之下,崔闻说处决便处决,说押回便押回,这固然是没有那么容易说过去的。 哪怕他是明玉堂的长老,做事也总不能这般随性,只是眼下崔闻念及自己还在崔家的同族与家人,他没有胆量要仍旧硬气地处死闻潮生。 年纪大了,身居高位,这二者都让崔闻在做事的时候很难不多虑。 于是,即便知道自己的这种行为与决定极为荒诞古怪,极为不合适,有损自己在书院之中的威严与声名,崔闻还是硬着头皮这么做了。 不管怎样,今日闻潮生都不能死。 先前闻潮生随口说出的那句话,此时却犹如绿蝇振翅,一直在耳畔回荡不休,崔闻不敢赌上自己家人的性命,他扫视了在场的众人一圈,见了数百道不解与惊讶的目光,却仍要以自己长老的身份严厉镇压。 本欲处死闻潮生的那名监执犹豫了片刻,却仍是仰面摇头道: “崔长老,先前要处死闻潮生的是你,情绪激动、控诉闻潮生恶行的也是你,姬长老先前说等院长回来再做定夺,您却非得急着行刑,如今书院的章程已然通过,您却又临时反悔了……您的这种行为真的很难向大家交差,尤其是如今书院这么多同门看着,明玉堂的公正与威严何存?” 他此言一落,在场虽无人附和,可这份诡异的沉默却更让崔闻老脸阴沉下来,可如今他确不占理,晓得自己理亏,心中纵有百般不悦也只能强忍着。 “咳咳……此事的确是老夫的过失,事后老夫自会向另外两名长老阐明情况,也会为今日来到此处的诸位给出一个合理解释。” “但人命关天,轻易不可乱杀,否则若是我等受理过失,追悔无及!” 言罢,崔闻原本有些空白的思绪随着时间也逐渐恢复正常,他抖擞颜面,语气愈发大义凛然: “诸位皆是从五湖四海来到书院中求学,我书院作为天下唯一的儒门圣地,自当一视同仁,不可因为诸位出身不同而有所偏袒,闻潮生先前在书院内所犯恶行过于骇人听闻,老夫心系书院学子安危,急中生乱,险些酿成大错,如今闻潮生既已被押送至碧水笼,自是无法逃离,无论犯下任何过错,最终一定会被清算,也不急这一两日了,待老夫彻底查清事情原委,自会向书院通报。” 众人面面相觑,尤其是负责押送闻潮生的七名监执,虽然心中颇有微词,可崔闻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份上,他们若是再继续责怨,属实是有些不知好歹,拆自家明玉堂的台了。 不过他们虽沉寂下来,过来看热闹的同门之中却又有人开口发声: “崔长老,您忽然改主意,莫不是因为手里那封信?” “不知信上究竟写的什么,方便给大家看看么?” 开口说话的是柳稚岛。 在书院最恨闻潮生的那一批人里,柳稚岛绝对是最前端的几人之一。 本来他在修行里稍微摸到了一些门道,心想着今年说不定可以抵达龙吟上品,在书院的会武中取得不错的成绩,再进些名次,如此也能在与自己和家族的脸上添些光彩,可如今闻潮生断了他左臂,剩下的那条右臂接回去后也不如从前那般好使,他此番若是能在修为上更进一步,兴许也只能艰难维持曾经的排名。 毕竟双臂对其战斗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 此番他眼见着闻潮生马上就要被处死,心头的恨意总算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宣泄口,却不曾想在最关键的时候,崔闻忽然收回了那柄夺命的刀,他怎能接受? 柳稚岛发声后,数百道目光倏然聚集向了崔闻的手中那封信。 他们看不出来么? 怎么可能。 但凡是个正常人,都能看出崔闻前后态度的转变与这封信有着莫大关联,只不过他们没有像柳稚岛这般胆大,当面对着台上的明玉堂长老问出来。 被这些目光凝视,崔闻非但没有丝毫心虚,反而眸中出现了些许怒意,冷冷与人群中的柳稚岛对视。 “老夫已经说过了,之所以临时做出这个决定,不过是因为明玉堂要为书院的每一位学生负责,不可随意杀生,与这封信有何干系?” “再者,这封信既然是寄给老夫的,里面的内容自然与老夫有关,怎么,难道老夫日后收到的任何信件,都得与你知会一声,先交予你过目一番?” 被崔闻这几乎带着杀气的责问一问,柳稚岛怨念覆盖的内心瞬间清醒了许多,他像是老鼠见了猫,即刻低头躬身,咬牙道: “学生……一时冲动,还望长老莫要怪罪!” 当然,他嘴上这般说,心里的怨念却是愈大,甚至已经计划着月末便寄一封家书回去,让家中的长辈们好好敲打一下崔家的人。 崔闻怒而拂袖,冷哼一声,命令监执押送闻潮生回去碧水笼,如此一场明玉堂前的闹剧便就此作罢,众人也在切切唏嘘声中快速散去…… 远处,王鹿与高敏站在一起,面色异然。 “闻师弟还真是命大,也不知道崔长老收到的信件究竟写了什么,居然让他回心转意了……” 高敏没他那般关心闻潮生的生死,想问题时脑子自然也清醒几分。 “不知道,但这件事必然与徐师兄有关。” 王鹿一怔,偏头讶然: “徐师兄?可……” 高敏: “他说是不救,最后一定还是想了点办法,至于办法究竟是什么,估计只有他自己知道了……总之,闻潮生方才那般情况都未死,那大概率用不了多久就会放出来了。” … 深夜,碧水笼中。 崔闻结束了一天疲惫的「公关」,徐徐进入笼中,面色阴翳地来到了闻潮生的面前。 对方依旧盘坐于笼中,表情自然安静,睁眼与崔闻对视时,微微一笑道: “崔长老今日在明玉堂的表现实在是精彩,让闻某大开眼界。” “书院学生的生杀予夺,皆在长老一言之间啊……” 崔闻与闻潮生仅一笼之隔,暗沉的眸中洋溢着不加遮掩的惊讶与怒意,交织成为了极其复杂的颜色,他对于闻潮生的阴阳怪气充耳不闻,只是沉声问了句: “闻潮生,你到底什么来头?” 闻潮生笑了笑,没有明确答复他,只是说道: “崔长老难道没有查过么?” 崔闻死死盯住闻潮生的脸,徐徐开口道: “查过,苦海县人,有传言说你在县外当了三年流民,如今看来,这传言真是一点儿也不可靠。” 闻潮生淡淡道: “没查到其他的了?” 崔闻沉默片刻后道: “没有。” “如果我早知……” 他话音未落,闻潮生却打断了他,平静的声音中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危险: “崔闻,你什么都没查到,就敢动我……怎么,你的家人也在明玉堂内当长老?” ps:今天一更,明天三更,晚安! 阿水再过几章出来。 第238章 回家一样 今日发生的最为魔幻的事情,莫过于眼前这名本来一开始准备杀死自己的人,在看到了那封信后,却开始据理力争,无视自己威严扫地的风险,将自己硬保了下来。 这固然会让崔闻付出代价,当他疲惫地为自己今日在明玉堂前的荒唐行为收尾后,来到碧水笼中还得被闻潮生恐吓讥讽。 身为明玉堂长老,崔闻几时受过这样的气? 过往时候,书院倒也承接了不少家世尊贵的学生,但对方从小沐浴于这样的环境中,做事也知道「分寸」,对他还是十分客气的,大家寻常时候井水不犯河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毕竟崔家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依附于秦侯麾下,寻常王城的权贵想要震慑敲打崔家,一来不会做的太过分,二来也要费些手段与精力。 哪有人会敢像闻潮生这样,明明身处于碧水笼中,却当面毫不掩饰地威胁他崔闻? 疯了,简直是疯了! 崔闻咬牙切齿,那双犀利冰冷的双眸毫不掩饰想要杀死闻潮生的意图,嘴里最从牙缝间艰难挤出了几个字: “此番贸然得罪,算老夫有眼不识泰山,书院食堂一场闹剧就此作罢,老夫会想办法尽快放你出去,崔家的事……可否高抬贵手?” 任何能在官场与权贵场发展起来的家族,同族的团结之心与集体荣辱感必不可少,换而言之,大家都极为清楚自己是利益共同体,不会轻易因为自己的事情去损害家族利益。 更何况,崔家也不止有崔闻的同族,还有他的家属与子嗣,他的妻子、儿孙,几名外甥女全在崔家。 这些人若是因他崔闻而死,他可就成了崔家的千古罪人! 闻潮生没有立即回应崔闻的退步,而是对着他伸手道: “给我看看那封信。” 先前柳稚岛向他索要,崔闻没有给,但此时却将那封信交给了闻潮生,后者阅览了一遍,那封信是他的同族崔卓华所写,上面内容十分详细且触目惊心,甚至涉及到了「满门抄斩」四个让人汗毛倒竖的字眼。 但由于信上记录得详尽,闻潮生便也从中瞧出了些许端倪,他将信还递给了崔闻,笑道: “崔闻,你以为你崔家的情况跟我一样?” “如今要收拾你崔家的是齐王,王命覆水难收,说杀便杀,说不杀便不杀?” 崔闻当然也知晓这个简单的道理,只是关心则乱,如今外面的情况已然不是崔家利益受损、颜面受损,而是快要亡族抄家了,他怎能不焦,怎能不躁? 此时见到闻潮生脸上挂着的讽刺与语气里的轻描淡写,崔闻终于忍无可忍,一只手猛地探入笼中,一把揪住了闻潮生的衣领,声音低沉沙哑: “若我崔家亡了,你也别想活着从书院里走出去!” “你不是要我崔家给你陪葬么……真若是到了那一步,那大家都别活了!” 闻潮生虽被揪住,面色却格外平静,继续说道: “你崔家那些已经被下狱的同族指定是保不住了,如果齐王只是想要敲打一下你们,不会一次性处理这么多人。” “但他给了你们机会,专门让你崔家的人自己审理同族,倘若崔卓华审理同族没有包庇枉私,此事算功,被处理的该只有那些入狱的同族,其余人不会受到太大波及。” “往好处想……至少你的家人能保住,不是么?” 闻潮生的话让暴怒的崔闻稍微恢复了一些理智,他急促喘息着,那双眸子里的血丝渐渐消退些许。 前者继续道: “当然……如果我死了,那事情另当别论。” “崔闻,我早告诉过你,我背后有人,你不信,现在你知道我背后是谁了?” “如今崔家变成这样,你当居首功。” 崔闻松开了颤抖的手,后退几步,沉着老脸凝视了闻潮生许久,最终只说道: “我会尽快想办法送你出去。” 言罢,他便迈着心事重重的步伐离开了这里。 … 齐王做事要比闻潮生想的更加细腻,若是他全不留手,自己这头反而不好做,如今既料理了崔家的人,还帮他解决了麻烦,简简单单的行为已初露其帝王心术。 他开始重新审视起了这位齐国年轻的王。 那场小雨还没有来得及下透,闻潮生便从碧水笼中被放了出来,接着他又回到了思过崖,被关在了里面。 经过崔闻的努力,最后闻潮生的「死刑」变成了「面壁思过」,而且只有七日,对于闻潮生来说,这惩罚几乎等同于没有。 再次回到思过崖的闻潮生不胜唏嘘,他站在徐一知所处的平台上,对他说回这里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徐一知无言以对,他也知道闻潮生在思过崖里待的时间要远远比外面长。 “没想到你真的有办法自救,让崔闻这老东西松口可不容易。” 徐一知感慨,明白眼前这名小师弟的身份似乎有些不简单。 闻潮生却回道: “狐假虎威而已。” “说起来都是缘分,谁能想到几个月前我还在县外挣扎着活着,现在已经可以骑在书院明玉堂长老的脖子上拉撒,人生无常,大肠包小肠。” 顿了顿,他对着徐一知认真道谢。 二人依旧会在思过崖内交流武学,无论是闻潮生还是徐一知,似乎有了一种默契,闭口不谈平山王与风城的事,而在一日后雨停的正午,王鹿与高敏都来到了思过崖。 这一次,他们带来的食物很丰盛。 一番畅谈感慨,王鹿喝了点酒,极为羡艳地看着闻潮生,说这世界真是不公平,他随随便便竟然活成了自己想要活成的模样。 闻潮生问他想要活成什么样,王鹿说,一人独战书院同门,打得他们落花流水,打得自己声名赫赫,最后告到书院长老那里去,却发现书院长老站在了他这边。 “你真威风。” 王鹿抹了一把泪。 但很快,他心中阴雨便消散了,对着闻潮生问道: “对了,你上次说要我帮你忙,帮你什么?” ps:这一更补昨天的,晚上还有两更。 第239章 求学 先前在书院食堂内发生争执时,闻潮生让高敏去追回王鹿,有事要找他帮忙,思绪回溯到了那一刻,闻潮生放下了手中的榴莲薄饼,对着王鹿道: “也没什么大事,想叫你把上次为我寄信的那名信使的详细信息给我。” 闻潮生有一封信要寄回给苦海县,上次那名帮他传信给阿水的信使看上去似乎比较靠谱,所以他想要亲自去找这名信使。 王鹿将这名信使的全名、联系住址,收费情况全部说出,待到用餐结束,王鹿便起身准备要离开,却见高敏仍然坐在原地未动,他便伸出手轻轻在高敏的面前晃了晃。 “走了,高师妹。” 高敏仍然跪坐于地,头微微低垂,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想法。 吹过她发间的崖风还残留着上一场春雨没有完全褪尽的潮湿,她缓缓从身上拿出一个包裹,摊开后,里面竟然全是银两,颇有些沉重,看上去该有一二百。 “我想跟你学习修行。” 高敏开口,惊了一旁的王鹿一跳。 闻潮生盯着面前白花花的银子,眉头先是一皱,渐渐又舒展开来。 “教不了。” 高敏怔住: “银子不够?这里只是定金,以后每月我都愿意拿出七成生活所用的银钱,算作学费。” 闻潮生仍是摇了摇头。 “说实话,我有些心动,但这不是钱的问题,你如今是属于病急乱投医了。” 高敏盯着地上摊开的银钱,徐徐道: “我娘每月会给我寄三百两银钱作为生活支出,但我自己一月其实只花得到三五十两,然而直到现在,我也没能存下任何银钱。” “书院中的同门里,以「肖卿誊」为首的混账,隔三岔五会来找我「切磋」,美其名曰说是共同进步,帮助同门,实际就是狠狠揍我一顿之后,再从我这里收走银钱。” 顿了顿,高敏淡漠的语气中出现了一抹浓重的杀气: “她们之中家世没几个差的,根本不缺钱,就是看我修为不如他们,家世不如他们,想着欺负我不会受到报复。” 她其实看得清楚,但总要融入大环境中。 在书院里,如果没有足够硬的实力与背景,特立独行一定会受到难以想象的排挤与攻击。 都这样做而你不做,便是你错。 “恃强凌弱,却又不敢真的大打出手,只在规则的边缘灰色地带游离,玩弄一些下作手段,还读书人的圣地……恕我直言,书院的这些同门跟苦海县里那群市井小流氓没多大区别,甚至还要更为恶心。” 闻潮生感慨。 “这便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堂堂明玉堂长老崔闻都这副嘴脸,书院的那些学生又能好得到哪里去?” 闻潮生说着说着便想到了院长,无论怎样,院长在书院中都有着极大的权利与话语权,而且从为数不多的谈论中不难看出,院长对于如今书院的这副模样也极为厌弃。 但她为何不予以整改? 闻潮生疑惑这个问题的时候,便又听高敏道: “所以,我才想要向你学习修行,如果这些银钱最后一定得落入他人之手的话,我宁可它成为学费。” 她面容间以往的刻薄与尖酸如今大部分化为了诚恳,但仍然残留着部分,显然也受到了书院这股不良之风的同化。 闻潮生从袖间拿出了那根毛笔,放于地面上银钱的旁边,对着高敏道: “你看这是什么?” 高敏觉得闻潮生话里有话,仔细观察了那根毛笔许久,还是如实回答道: “一根笔。” 闻潮生又偏头对着一旁站着的王鹿问道: “你说。” 王鹿也不明所以地挠头道: “一根笔啊……闻师弟想说什么?” 闻潮生道: “对我来说, 这不是笔,而是一柄剑。” 提到了「剑」,二人立刻想到先前闻潮生用这根笔削了许多人手臂,王鹿恍然大悟般的一拍头,兴奋道: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闻师弟你用这支笔便能将别人的手砍下来,原来这是……” 他说着,话音骤止,兴奋的表情也在同一时间僵滞,因为王鹿突然意识到,闻潮生口中的「剑」与他们所知的「剑」并不同。 他再仔细一看地面上的那根笔,弯腰拾起后小心翼翼转动两圈,又在自己的手臂上划拉了一下,毛笔尖端独有的柔软传入肌肤。 这哪里是「剑」,不就是一支笔么? 一旁的高敏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再看向闻潮生的眼神已带着几分古怪与震撼。 闻潮生道: “懂了么?” “我以前经过高人指点,修行入门的路子比较偏,没有真正厉害的人领路,你很难走入我的路子,所以我教不了你。” 高敏已经明白,她低头认真地收起了自己的银子,起身后仍向闻潮生道谢。 谢的是前几日闻潮生帮她。 二人准备走时,闻潮生又叫住了他们,他指着远处平台的徐一知道: “你若是真的想要在修行上找一位同门做老师,我回头帮你问问徐师兄,他们皆是修行儒术,他在这方面极有经验。” 顿了顿,闻潮生补充道: “而且,他的确是一个有真才实干的人。” 这绝非闻潮生的吹捧或是阿谀,而是无数次被毒打之后的真实体验。 高敏远远望着徐一知出神了片刻,又说了句谢谢,她心头沾着些忐忑,因为徐一知看上去实在是太不好惹,不过一想到闻潮生与徐一知关系似乎还不错,高敏觉得兴许能试试看。 虽然徐一知最后败于程峰之手,可书院中的同门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徐一知的强大。 高敏知道自己天赋平平,但也绝非真的一无是处,倘若得到了徐一知的指点,她或许可以在短时间内有所突破。 她要自己亲手把失去的尊严拿回来。 ps:还有一更,争取12点前发。 第240章 知法,懂法,用法 闻潮生被从「处死」到放逐进了思过崖之中,只用了很短的时间,这则消息被传遍书院的时候,引发了巨大的讨论与轰动,许多同门开始隐隐猜测起了关于闻潮生的身份与背景。 尤其是那些出生于王城中本就极有名望与权势的家族子嗣,他们比谁都清楚王城的权贵里根本没有「闻」这个姓氏,可如果不是因为闻潮生的背景特殊,这背后藏起来的微妙变更让人浮想联翩了。 “难不成当时寄给崔闻长老的那封信来自于……后山深处的那座大殿?” “嘶……不能吧?” “难道除了程峰之外,又有第二名书院的学生被圣贤看中了?” “并非如此,我去问过守门人,他说信是崔家的人寄给崔闻长老的,你们这些人一天天,传得可真是邪乎。” 书院内,众说纷纭,他们身为书院的学生,又没有院长给予的书院章印,寻常时候能与家中通信的次数不多,一月几乎仅有一次,所以他们并不知道如今王城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至于闻潮生本人,在离开碧水笼的时候,他便找崔闻要了一份详细的关于书院明玉堂对学生处罚的规则。 他虽先前在碧水笼中面对崔闻盛气凌人,反击强硬,但其实做事还得讲究一个分寸,真在书院里无法无天闹大了,最后也不好收场,闻潮生聊想到自己还得在书院待很长一段时间,所以才决定认真学习一下书院的「规矩」。 知法、懂法、用法。 再加上强硬的背景与实力,他才能真正在书院中「为所欲为」。 因为院长不在,王鹿也暂时没有办法离开书院,于是闻潮生便委托徐一知帮助他找到那名送信的「徐师傅」,而后将信寄回了苦海县。 接着,他又在第七日晚上最后一次与徐一知切磋之后,讲出了关于高敏的事。 徐一知听完之后眉头微微一皱,神情虽无甚变化,语气却带着掩饰不住的不屑: “靠着他人教出来的本事,永远成为不了一名强者。” 闻潮生道: “不是所有人都有你这样的天赋,若说的再极端些,不是所有人都有程峰那样的天赋,自然也不是所有人都会成为强者。” “你只需要帮她变强到可以亲手报复曾经那些欺负她的人即可。” “这样你也可以收获大一笔钱财,何乐而不为?” 徐一知的家境要比闻潮生与程峰好不少,但与王鹿、高敏这一类人又比不了,一月二百余两银钱,对于他来说也绝非一个小数目。 当然,徐一知一心都扑在了修行上,是一名修行中的痴儿,金钱对于他来讲皆身外之物,够用即可,无需刻意追求,所以那一大笔钱财对于徐一知来说没什么吸引力,但他也没有拒绝闻潮生。 “我可以试试。” “另外……” 他盯着闻潮生。 “以你目前的武道修为,天下龙吟境中估计已经没几个人打得过你了。” 方才最后一次切磋,仍然是徐一知胜,但这一次,他在与闻潮生的切磋之中已然不自觉被逼得使出了通幽境的实力。 换句话讲,如今的闻潮生已不是龙吟境的徐一知能对付的了。 “这说明,这段时间的毒打没有白挨。” 闻潮生笑了笑。 徐一知又指点他道: “上一次你说你要学身法,可以去「翰林」里面找找看。” “那里有不少关于身法的修行经验,除了书院的儒术之外,一些比较好用的江湖身法也有记录于其间。” 闻潮生谢过徐一知,而后离开了思过崖间。 … 一封信件将王城的春意带回了苦海县,横跨数千里的这头,苦海县的雪仍旧未停,依然是凛冬在春天到来之前做着最后的殊死一搏。 程峰与阿水各自收到了一封信,皆是闻潮生所寄。 闻潮生将从宁国公府里找到的魔方上的五十四个文字全部写于纸上,让程峰仔细看看这些字,是否能想到一些关键的诗词歌赋等。 由于家中唯一的那张藤椅已经给了阿水,所以程峰只能坐在一张小凳子上看信,相较之于从前,他的家中整洁了许多,程峰并不是一个爱收拾打理的人,上次司小红过来找他玩时,因为觉得程峰家中实在有些乱,于是便帮他认真打理了一番。 院子被收拾完后,一向颓废的程峰忽然局促小心了不少,用完东西必然会归位,仿佛生怕将这院子又弄得一团糟。 目光扫过信笺上的那五十四个字,程峰认真思索了许久,后来身子觉得有些冷,便去抱来上次还没有喝完的半坛酒,一边喝酒,一边在脑子里搜索着与这些文字相关的篇文,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的脸色渐渐古怪凝重起来,而后程峰收起了信件,又喝了一口烈酒,待到滚烫从腹腔绵延向了四肢百骸后,他便拿着信件出了门去,直奔阿水的住处…… ps:晚安! 第241章 古异奇谈 程峰收到了从王城寄回来的信,从中瞧出了端倪,但似乎有什么自己捉摸不定,于是顶着小雪小跑向了阿水的住处,想询问一下阿水的意见。 陆川的死亡以及关于刘金时的秘密寄回王城后,苦海县忽然变得安宁了许多,七爷开始稳定地赚钱,他依然每过一段时间会给裘子珩的叔叔写一封信,每日去吕知命的小院儿里为那株枇杷树浇茶,淳穹则一边练字,一边处理刘金时在苦海县里留下的许多琐碎事情,并开始搜罗当初被刘金时吞并且埋藏起来的财富。 阿水似乎在修炼「鲸潜」上有了长足的进步,在风城以及后来奔袭数千里留下的伤势开始逐渐稳定,这对于她来讲是一件莫大的幸事,伤势稳定之后,她便能够开始继续修行了,弥补因为天人之战而跌落的修为与境界。 程峰气喘吁吁地来到阿水院儿门口,望着盘坐于雪中的阿水,抬手敲了敲木门,上面积盖附着的一些积雪簌簌而落。 阿水眸子微微睁开一条缝。 “进。” 程峰立刻进入了院中,开门见山道: “水姑娘,潮生兄弟有没有给你寄信?” 阿水犹豫了片刻,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他也给你寄了?” 程峰快速拿出了闻潮生寄给他的信,摊开给阿水看。 阿水仔细看了一遍上面那些杂乱无章的字,以为程峰这是自己想不明白,想找她来问话,然而她一个寻常时候基本不看书的人,哪儿能玩弄这种文字游戏,一时间头疼不已,催促他赶紧离开。 “天色不好,你请回吧。” 阿水说道。 程峰与阿水接触有一段时间,自然也懂得阿水的一些脾性,他苦笑道: “水姑娘,我不是来找你问这个的……其实潮生兄弟询问我的难题,我已经解开了,但我不确定是否要回信给他。” 阿水意外道: “为何不回信?” “没钱了么?” 程峰摇摇头。 “自然不是钱的问题,这些日子我教县城里几名员外的孩子识字,也赚了一点小钱,寄信还是没问题的。” “只是……” 他面色难堪,似有难言之隐,阿水觉得程峰实在婆妈,便去搬了一坛酒来,程峰见状即刻摆手道: “喝过了,喝过了,水姑娘……” 阿水道: “没准备给你喝,见你讲话吞吞吐吐,真是烦。” 程峰尴尬地挠了一下自己后脑勺,他四顾无人,再三确认,这才神神鬼鬼道: “水姑娘可知,潮生兄弟给予的这「五十四字」皆是来自于何处?” 阿水: “何处?” 程峰面色凝重道: “「古异奇谈」。” 阿水咕噜咕噜两口,觉得这名字陌生极了,根本没有听过,心里也没有多少好奇,想着程峰如果能一次性把话全部讲完该有多好。 “那咋了?” 她漫不经心地问了句。 程峰语气愈发沉闷,与空中飘舞飞扬的细雪乱作一团: “这本书乃是当年齐国宁国公所着的一本收集天下古奇珍玩的心得记录,齐国只有极少数圈子里的几人看过,这五十四字便出自其中的「江山白玉雕」。” “——山是山,水是水,云卷凤翅衔龙尾,流光扶苏朝天去,青黛玉颜没子规;江非江,月非月,满山红霞烧仙阙,仙人笑我白发早,几度春秋几度雪。” “潮生兄拿到的这五十四字,便意味着……他多半卷入了宁国公的事件之中!” 阿水意识到了事情的严峻,纵然她常年身居边关,却也晓得宁国公在齐国代表着什么,也知道当初因为宁国公的事,多少人冤死受了牵连。 这些消息,当年人传人来,传得沸沸扬扬,传得天下皆知。 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情勾动了她的好奇心: “程峰,你方才讲「古异奇谈」只有极少数圈子里的几人看过,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程峰去书院的时候,宁国公已经死了四年了,所以他必然不是圈子里的人。 “水姑娘不必用这种眼神看我,我的确不是那个圈子里的人,但当年书院里有位叫做「江辰生」的师兄,曾跟在宁国公身边三年,帮助宁国公撰写过「古异奇谈」中的三卷,所以他对于那本书极为熟悉,后来宁国公身死,他便自己回了书院,将「古异奇谈」一字不落地默写出来,存入了书院「翰林」,留作纪念。” “可惜,那名师兄在两年前的一个冬天病逝了,得的是「咯血症」,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疾病,没有办法完全医治,江师兄努力修行便是为了对抗这种天生顽疾,只是最终也……” 提起这人,程峰微微叹了口气,似乎觉得甚是惋惜。 阿水此时看向程峰的眼里不再是对于他婆婆妈妈的厌弃,颇有些佩服道: “我倒是也听说过「翰林」,里面存放着几乎天下所有品类的书籍,你连「古异奇谈」这种书都看过,想必里面的书你该是已经看得差不多了。” 程峰干咳一声,心虚道: “倒也没有……书院同门当初皆传我通读了「翰林」所有书籍,其实我只看了一部分,关于「修行」的书籍,我全都没有看过。” 他似乎并不太愿意多提书院的事,阿水也没有多问,她盯着信封有些出神,似乎更为关心寄信之人。 程峰在一旁小心地说道: “关于宁国公的事必然极其危险,越是深挖,越容易出问题,所以……我不确定要不要将这封信上的内容解析给潮生兄看,水姑娘以为呢?” ps:还有一更。 第242章 良性竞争 程峰的担忧不无道理,他若是将这些线索回递回去,闻潮生必然继续深挖,当年与这事有关的许多王公贵族都没能逃脱满门抄斩的命运,若真让闻潮生挖出了一些什么不该挖出的东西,怕要惹祸上身。 最终若是闻潮生因此而死,他程峰岂不是成为了最大的推手? “若不然……我就向潮生兄回复「不知」?” 程峰拿不定主意,他站在一旁许久,见阿水也没有喝酒,眉头紧皱。 不知不觉,二人的身上积满了小雪,阿水忽而猛地干了碗烈酒,对他道: “把「江山白玉雕」写一遍寄回给他吧。” 程峰「啊」了一声,似乎是觉得自己听错了,又确认了一遍,接着便听阿水说道: “他不会轻易多管闲事。” “如果他涉手宁国公的事情,一定深思熟虑过,而且倘若他决定继续追查下去,我们如不帮他,他为了查清这线索,兴许会遇见更大的麻烦。” 程峰沉默。 阿水比他更为信任闻潮生,虽然眉梢之间依然藏着忧虑,却选择了支持。 这种信任自然不是凭空而来,二人曾数次生死与共,潜移默化间的默契极深,阿水很懂闻潮生在某些事情上的想法。 关于宁国公的事情牵涉极大,他要么不会轻易触碰,一旦沾染,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彻查到底。 程峰立于雪下,脸白手红,见阿水都这么讲了,他也只得照做。 他问阿水要来了笔墨,就直接于此处开始落字,将那篇「江山白玉雕」抄录给了闻潮生…… … 王城,书院。 本应被直接处死的闻潮生在思过崖面壁七日之后,大摇大摆地走出来,而后前往了明玉堂,指名道姓找到了崔闻。 再见到闻潮生,后者的脸色很不好看,那紧抿的嘴唇与紧绷的双颊让闻潮生怀疑他是不是才从饭里误吃到了蟑螂。 食堂里吃出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已经不是一件奇怪事情了,但闻潮生料想给这些门中长老们做的东西该不至于那般草率,否则若是被挂上一个莫须有的「袭击长老」的罪名,那厨子可就遭老罪了。 “你找我作甚?” 崔闻没好气地问道。 闻潮生回身瞧了瞧殿外无人,于是也不客气地坐在了寻常监执才能坐的位置上,给自己倒了杯茶。 “也没什么大事,来找崔长老要个名单。” 崔闻一怔。 “名单?什么名单?” 闻潮生翘着腿,说道: “就是……先前因为食堂一事来告状的那些人。” 崔闻眉头倏然之间高皱,语气冷凝了几分: “你最好这段时间莫在书院中挑事,先前你于食堂对同门痛下毒手,明玉堂只将你关在了思过崖中七日,惩罚轻浅,书院内部为此已滋生了许多流言蜚语……” 崔闻的态度很明确,他也不会一退再退,毕竟身为明玉堂的长老,他也是要脸的,闻潮生若是做得太过分,他也没法硬护,否则回头自己的职位兴许都保不住。 “书院院规第一条……” 闻潮生徐徐将先前从崔闻这里拿走的书院院规一字不落地背诵出来,而后说道: “崔长老,我不是小孩子,做事有分寸,先前食堂一事,我是吃了不懂法的亏,如今境况不同了……我办事,你放心。” 崔闻闻言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你明白就好。” 见闻潮生如今对于书院的院规如此熟悉,他便也放下了些心,将先前那些举报闻潮生的书院同门名字报给了闻潮生。 闻潮生记住了这些名字,随口对崔闻道了谢,然后离开了明玉堂。 此后几日,闻潮生在书院的声名变得极为恶劣可怖,许多龙吟境的同门在人多的地方天天被闻潮生「邀请切磋」,有些人甚至一天被邀请好几次,若是不同意,便成了书院的缩头乌龟,被传得沸沸扬扬,面子与尊严全无,若是同意,必被胖揍一顿,鼻青脸肿,更为狼狈,还要遭闻潮生言语侮辱,场面极其惨烈。 一些同门甚至在败后被闻潮生活活气吐了血,晕了过去。 后来他们便有人不敢再出现于人多的地方,以为这样便可以在不损害颜面的情况下拒绝闻潮生的「邀请」,可他们万万没想到,闻潮生在人稀之地找到他们时,根本没有所谓的「邀请」,而是选择了直接动手,并且下手还要更狠一些。 如今的闻潮生动手有分寸,每日必揍那些人几次,揍得他们一直挺着鼻青脸肿在书院中晃荡,颜面全无,十分难堪。 一些同门忍无可忍,前去明玉堂控告闻潮生的恶行,却被明玉堂查看伤势之后以「良性竞争」的说辞请退了。 从明玉堂出来之后,他们面色茫然,觉得书院的生活实在暗无天日。 这些同门曾多是嚣张跋扈,以同样的理由欺凌同门,而如今自己深尝苦果,书院不少人虽嘴上叫着闻潮生「魔头」,实际上心头直呼爽快。 这种生活直至闻潮生收到苦海县的来信之后才暂时停歇,他看完阿水的信后收好,又将程峰寄回的信撕开,里面抄录了「江山白玉雕」五十四字,并且告诫闻潮生宁国公的事情极度危险,切记量力而行。 闻潮生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子,按照程峰给予的五十四字,仔细观摩起了魔方,由于没有特定的标记,所以闻潮生也不知这是要竖着排列还是横着排列,在经过了漫长的一整天尝试后,他终于在深夜时分打开了从宁国公府中带出的魔方…… ps:晚安! 第243章 地图 换了身装束,闻潮生来到朱白玉院门口时,见那么多人进进出出,以为他在搬家。 当然,这样的念头也只是在闻潮生的脑海中一闪即逝。 就算朱白玉真的要搬家,那也不会一群穿着轻甲的巡守禁卫来帮他搬。 进入其中,闻潮生见朱白玉院子里围满了巡卫,还有一名穿着红色官服的人与他弈棋。 二人都看见了闻潮生,朱白玉内心「咯噔」一下,捏住棋子的手指下意识用力,而这个细微的小细节被薛敬之拿捏,他嘴角微微一扬,对着闻潮生道: “汝是何人,来朱大人的住处作甚?” 闻潮生拱手道: “回大人的话,在下闻潮生,不是王城本地人,是朱大人在江湖中认识的朋友,今日来找他弈棋。” 薛敬之不屑一笑: “弈棋?” “来人,搜身。” 见周围甲士围拢向了闻潮生,朱白玉袖间的手指徐徐用力,他能猜到闻潮生前来找他所为何事。 虽然他们身后的人是齐王,真闹开了,他们二人明面上倒也不会有什么大事,但背地里却很难讲,当初涉及此案的人,神秘失踪不在少数。 朱白玉答应过院长,要保护闻潮生的安全。 见他的眼神不自觉露出几许凌厉,闻潮生找机会与他交换了一下视线,示意他不要这么冲动,而后众人在他的身上一顿摸索,最终摸出了一封信件。 “大人,只找到一封信。” 那名搜身的巡卫双手将信件递给了红衣官员薛敬之,后者将信件拿捏在手,对着闻潮生道: “这里面是什么?” 闻潮生如实回答道: “是小人的亲属寄给小人的信件。” 薛敬之仔细观察了一下闻潮生的面部表情,缓缓将这封信摊开,徐徐念道: “潮生,见信如……嗯?” 他眉毛拧成了结,似乎遇到了阅读障碍,而后对着闻潮生摆了摆手,示意他过来一些,当面问道: “这个是不是「见信如晤」?” 闻潮生道: “是「见信如晤」。” 薛敬之眯着眼,而后道: “这个「晤」左边不该是个「日」么,她怎么写成了「目」?” “这里头是不是藏了什么秘密?” 闻潮生微微躬身,低声在他耳畔说道: “大人,这是通假字。” 薛敬之一怔,随后脸上露出了一抹茫然: “什么是通假字?” 闻潮生见他听不懂,于是决定说人话: “就是写错了。” 薛敬之瞪了他一眼,低声骂道: “他妈的,刁民……” 随后他看了一遍信,就是些简单的问候,但他又用食指指着第一行的第一个字,问道: “那她明明写的「闻潮生」,为何后面又将这个「闻」字划掉了?” 闻潮生想了想,十分不真诚地说道: “可能是她觉得这个字写得不好看。” 薛敬之冷笑一声: “把我当傻子?” “这里面……暗藏玄机吧?” 闻潮生身子后仰,表情像是见了高人,拱手道: “大人刑部的?” 薛敬之微微仰头,抖擞一下身上的衣服,缓缓道: “户部,薛敬之。” 闻潮生这回语气真诚了许多: “大人,您真应该去刑部。” 薛敬之眼睛一瞪: “你在阴阳怪气什么?” “一封破信,拿走拿走!” 他将这信还给了闻潮生,嘴上却依旧没有放过他: “你适才说你是来与朱大人弈棋的,怎么……你还会下棋?” 闻潮生: “略懂一点。” 薛敬之对着对面的朱白玉道: “你让开,让他来。” 见闻潮生坐在了他的对面之后,薛敬之淡淡道: “但愿你真的会下棋,如果让我发现你在说谎,恐怕你得跟我走一趟了。” 闻潮生看了一眼棋局,偏头对着朱白玉道: “你怎么谁都下不过?” 朱白玉脸上掠过一丝讪色,他的确在棋艺方面有所欠缺,属于极为典型的又菜又爱玩,他亦领教过闻潮生的棋技,并未还嘴,默不作声站在一旁。 落子之后,院子里的气氛便没有先前那般紧张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皆被带入了棋局,依旧是二百子后,薛敬之手执黑子,迟迟不落,盯着棋局的眼睛带着一抹血丝。 又过了小片刻,他忽然面色严肃地将黑子扔进了一旁的棋盒中,站起身子拢了拢衣服,对闻潮生煞有其事道: “……本官忽然想起还有很重要的公事没有处理,这局棋下得不错,姑且留着,待本官下次来续上。” 言罢,他双手负于身后,朝院儿门口走去,众人紧随其后。 闻潮生在身后叫他道: “薛大人,您快输了,几子的事,要不下完再走吧?” 薛敬之充耳不闻,宛如聋子,就这样不回头地离开了朱白玉的院子。 闻潮生盯着院门口一会儿,忽而也将手中的白子扔进了棋盒里,收敛起了方才的形容,对朱白玉道: “他来找那东西的?” 朱白玉微微点头,他坐到了方才薛敬之坐的位置,呼出一口气: “幸是你没将那东西带上,不然真不好处理。” 顿了顿,朱白玉又道: “薛敬之的权力不小,从前是由平山王一手提拔上来的,在齐国做了三十四年的官,但手上很干净。” 闻潮生有些意外: “为平山王做事的人,手上还能干净?” 朱白玉感慨道: “平山王养了许多门客门卿……譬如陆川,这些人才是真正为平山王做黑活儿的。” “相反,平山王麾下许多提拔成高官的人,身子反倒是比较干净些,所以很难有人可以在朝堂上揪住平山王的小辫子。” “我跟老薛其实认识有些年头了,他最近忙的要死,是真懒得来查,估计上头给压力了,看来你从宁国公府里面拿走的东西不是一般的重要。” 闻潮生说道: “不止如此,这方块先前就经常被人琢磨把玩。” 朱白玉狐疑看着他: “这你是怎么发现的?” 闻潮生替朱白玉回忆起了当时殿内的情况: “那琴案上有灰尘,但琴上没有,非常干净,这证明那琴最近被人频繁使用过,琴弦才断不久,估计是拨弄方块儿的人觉得久久无功,眼见里面有重要线索却拿不到,于是急躁之下将琴弦不小心拨断了。” 朱白玉闻言不自觉地微微点头,似乎认同闻潮生的推论,接着他抬头望向闻潮生: “……怎么,你今日来找我,是有新的线索了?” 闻潮生微微点头,给自己倒上了一杯凉茶,压低声音说道: “从宁国公府里面带出来的那个方块,我解开了。” “里面……有东西。” 朱白玉问道: “什么东西?” 闻潮生: “一幅……地图。” 第244章 一同前往 闻潮生告诉朱白玉,他从那魔方中开出来了一张地图,地图中详细标注了许多地方,涵盖了齐国不少州城,似乎在那些地方藏着什么东西。 “奇怪,你不是说沉塘宝藏在黑龙岭么?” 面对闻潮生的质疑,朱白玉仍是当初的说辞: “是在黑龙岭,而且宁国公与宋桥也的确是在黑龙岭遇袭的。” “由于黑龙岭距离王城不算太远,因此当时的消息很快便传开了,作假的难度极高。” 闻潮生双臂撑在了石桌上: “所以,我从那个方块里面拿到的线索不是关于沉塘宝藏的?” 二人对视了许久,棋盘上的流水一遍又一遍地淌过,在这无声的死寂中,朱白玉终于开口: “下次来的时候,你可以把那幅图带上……或者我去书院找你。” 闻潮生: “不必这么麻烦,你给我纸笔,我能直接将图复制给你。” “只是……你这里不一定安全,薛敬之不可能只来一次,也不可能只有薛敬之会来。” “今日过后,我多半也被盯上了,届时寄回给苦海县的信,只能扯扯家常,不能再说其他任何事情。” 苦海县地处偏远、情况复杂,虽然阿水修行「鲸潜」小有所成,回信中尚且还在督促闻潮生修行,身上的伤势必然有所好转,但他如今根本搭不上手,也没有吕知命一家帮忙打点,若是阿水遇上大麻烦,会极为被动。 朱白玉: “我记性还不错,你将地图复述出来,我看过后烧毁即可。” 言罢,朱白玉起身去关了小院院门,接着带着闻潮生去了自己屋中,将门窗紧闭,点上几根白烛,又取来纸笔,为闻潮生研墨,而后便见闻潮生屏息静气,落笔均匀,不到半刻钟,他便将一幅极为复杂的地图呈现出来。 “那幅地图上标注了许多地方,但标注的地方究竟有什么东西,谁也不知道。” “最近你被盯得紧,王城附近的标注指定不好探,能操作的空间实在太小,要想知道这些标注的地方到底有什么,只有想办法派遣人手去远一点的地方看看。” 朱白玉的目光始终流转在那幅地图上,直至去往了某一个边角,他忽然指着那里道: “这是不是广寒城?” 闻潮生看了看。 “对。” 朱白玉自言自语道: “小七还在那边儿……” 闻潮生道: “你传不了信,之前宁国公府与你交战之人已经认出了你,否则薛敬之不会出现在你的住处。” “你的信一发往苦海县,马上王城就会有人跟着,好点的情况是,送信的信使在半道上被人劫了,这样广寒城的标注点就会被他人捷足先登,若是往糟糕处想,咱们把麻烦引到了苦海县去,你就不怕小七因此遇险?” 朱白玉目中精光闪烁。 “但苦海县有一个很厉害的人可以帮忙,不是么?” 闻潮生抬目与他对视了一眼,将那幅地图烧毁,转身推门而去。 “不查了。” 他走了没几步,听身后朱白玉道: “风险是很大,但我也不会让她们去送死……苦海县因为先前我被陆川算计一事,聚集了一大批白龙卫,这一次我会亲自带着信去苦海县与他们汇合。” 闻潮生停下脚步,却未回头: “这么大动静,你要跟平山王明抢?” 朱白玉伸手捻起了桌面上一摊灰烬,看着它们逐渐化为了指尖的灰黑色,徐徐道: “迟早的事啊……况且,你不是一直都想这样吗?” “真到了这个时候,你怎么畏缩了?” 闻潮生站在原地,沉默许久。 朱白玉又道: “齐王是个软弱的人,因为幼时的经历,让他变得极重感情,他躲了很多年,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权力或是底蕴不够,还有他一直不愿意面对的事。” “但他迟早会躲不过去。” “因为再躲下去,齐国可能就亡了。” “风城的事让齐王感受到了莫大的危机,他不愿让齐国葬送在自己手里,所以他迟早会面对平山王……救你,便是齐王的决心。” “所以,我们迟早也会面对平山王。” 闻潮生缓缓转过身子,与房间内的朱白玉遥遥相望,最终他说道: “那我跟你一起去。” 朱白玉闻言一怔。 “你?” “此去奔袭数千里,来回少说半月,你在书院的课程怎么办?” 闻潮生道: “我有院长给的章印,寻常时候在不在书院没有影响,可以随意出入。” “至于那些课程……我宁可不学。” ps:晚安。 第245章 他说,分账 其实朱白玉做事也没有想象中的那般不靠谱。 毕竟在江湖中闯荡了这么些年头,不可能全靠朋友相助,诸如行王山上那场意外,其实在朱白玉有限的生命中并不常见。 这是一个极为简单且朴实的道理——江湖是一座森林,国法在这里没有多少约束力,所以任何在江湖里活不下来的,最后都会死。 能活着的,自然就是适合者。 朱白玉便是一位适合行走江湖的人,但适合行走,不代表此行不够危险。 当年与宁国公秘密沾上关联的许多王公贵族都没有逃掉,宁秋水当然也不会天真到觉得平山王会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拿。 来王城之前,闻潮生自觉这里该是龙潭虎穴,不曾想书院与王城反而成了避风的港湾,而一旦离开王城,危险便会倏然而落。 “先去苦海县与她们汇合,等我们将平山王的视线拖走,再请齐王下道密诏,使白龙卫的另外一名教头「楚柏雪」带人去寻其他的标注地点。” 朱白玉很快便在心里有了计划,跟平山王周旋,单线作战必然不可能,趁着他们吸引平山王的注意力,把其它地方的标注全部探明,这样即便他们这头失利,仍然有其他的筹码可以与平山王进行周旋。 如今二人皆不知这份从魔方中获取的重要地图上的标注究竟是什么,但心中猜想大概率与沉塘宝藏有关,平山王如今已然权倾朝野,若是让他得到了完整的沉塘宝藏,还指不定会发生什么。 见闻潮生要执意前往,朱白玉自然不会拒绝,对方心思缜密,城府过人,带在身边总没坏处,若是遇见了紧急状况,多一个人兴许便多一个办法。 “行,等你那头收拾妥当了,随时来找我,我们随时出发。” 朱白玉说完,闻潮生微微点头,转身路过院子时,重重的脚步惊飞了檐上几只麻雀,它们扑闪翅膀飞向远处,几个呼吸便消失不见。 … 深夜,宁国公府。 似乎因为上一次朱、闻二人潜入府中盗走公输方块一事,让这里巡守的禁卫数量与频率都增加了许多,大量甲士手持锋利长戈于宁国公府周围的街巷中巡逻,莫说是人,便是飞过一只鸟也会被惊觉。 今夜无云,圆月高悬,一名头发花白的中年人来到了宁国公府门口,禁卫首领上前仔细检查,似乎又担心中年人是易容假冒,在对方龇牙咧嘴中揪了不少胡子下来才终于放行。 待中年人进入宁国公府之后,一旁的那名下属才对着自己上司小声嘀咕道: “头儿……老王他们不是隔三岔五进来打扫卫生么,而且他还是奉大人的命,您这么搞,回头他会不会状告到大人那里去,说咱故意刁难他们?” 此处的禁卫首领微微摇头,面色凝重: “下次这话可别再问了。” 那名下属闻言即刻闭嘴,后退了半步。 禁卫首领瞥了他一眼,似乎是觉得这名下属跟了自己好几年,倒也有些私人感情在里头,便又解释道: “宁国公府在王城占地极大,横断了许多商街,宁国公去世之后,这里原本应该被拆除,或是用来改建,但偏偏这里被保留了下来,严加看管了五年有余……不管里面到底有什么,可以肯定的是,那里面一定藏着极为重要的秘密。” “与里面的东西失窃比起来,刁难老王根本算不上什么事。” “先前宁国公府的东西失窃,巡守立刻被换了几批,那些人估计责罚是跑不了了……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一轻松的差事,待遇也不错,咱手里可千万别出什么毛病。” 下属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懂,懂!” 进入宁国公府的老王按照惯例打扫了一遍主殿与客殿,而后前往了厨院之中,开始生火做饭,因为打扫宁国公府是个巨大的工程,所以他们这些被挑选的人分批次去了不同的区域,吃住都在里面,一般会待一到两日。 老王煮了吃食,却没有先动筷,而是将热腾腾的吃食放入了一个食篮内,并用干净的白布包裹好,接着他提着食篮来到了一处空地等待,夜晚劲风吹拂,将他发丝与衣服一同吹得凌乱飞舞,没过多久,一名浑身笼罩于黑袍中的男人出现在了这里,从他手中接过了食篮。 至始至终,二人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直至分别的时候,阴三才忽然压低声音道: “王朝,帮我给「鸟翁」送个口谕,就说「土地公挖穿了财神庙,财神爷想出来了」。” 王朝怔住了片刻,背对阴三道: “五年了,大家都有了自己的生活,还有一些人已经在齐国娶妻生子,一家其乐融融,如今只怕已经没有多少人愿意赚这刀口舔血的钱了。” 阴三淡淡道: “这次不是像从前那般拿俸禄,而是分账。” “一次赚够十辈子都潇洒不完的钱。” “妻子,儿女……在天下四座大国内,只要有钱,妻妾成群,儿孙满堂那不是挥挥手就能做到的事?” 王朝犹豫了许久,没有再像方才那般委婉地拒绝他。 「分账」两个字,狠狠刺激了他的神经! “此话当真?” 阴三的身躯随着夜风一同消失,声音也从远方传来,飘渺难寻: “大家都知道宁国公的为人,也都信他。” “我也信。” 王朝紧紧攥着双拳,想起了自己前半生过的日子,额头的青筋猛跳,心里像有什么沉寂了许久的东西突然苏醒了,猛烈且放肆地撞击他的胸膛!最终,王朝深吸了一口寂冷的夜风吞入腹中,他回去了食院,拿着尚有余温的碗筷,往嘴里猛猛扒饭…… ps:今天陪老婆去医院检查了,明早补上一更,下午两更,晚安! 第246章 金盆洗手的鸟翁 数年前,齐国自朝纲动乱结束,一切开始逐渐恢复,王族忌惮参天殿内的圣贤,一些先前静观其变之人纷纷加入了「护国大潮」中,剿灭了叛党余孽,成了齐王麾下最忠诚的忠臣,原本将要支离破碎的王朝,竟以奇迹般的速度焕发了第二春。 这其中,获益最大的自然是平山王与宁国公二人。 他们是最初支持齐王的那一批,而且出力最大,齐王继位后,由于年幼,再加上对于二人极为信任,几乎是直接将所有权力放给了他们,自己做了个架空的皇帝。 而宁国公又是主管齐国财政,自然手中不会吝啬,当年麾下门客数千,来自天南地北的人才比比皆是,这一点儿连平山王都不如,事实上,如今平山王麾下的许多门客还是在宁国公意外出现之后投奔而来的。 当年宁国公豢养这些门客时,开出的条件十分丰厚,许多人被看重进入「国公堂」后,即便寻常时候无事可做,宁国公也会为他们开出厚禄,让他们足以在王城中生活,甚至是潇洒。 正因如此,宁国公麾下的那些门客虽然未必忠诚,但对于他却是极为信任。 简单点说,任何不拖欠工资的老板便是好老板。 换做是齐国任何一位其他的王族侯爵,如秦侯、平山王、羽冠王等等这些手握重权之人,说要与他们这些江湖人分账,王朝是决不相信的,但宁国公不同,在他消失之前,从未与自己门客有过任何与「钱财」相关的纷争或是负面消息。 在这方面,宁国公在齐国的那些王公中,有着独一份的「口碑」。 至于能分多少,王朝一点儿不担心,以宁国公的手笔,但凡分他们万分之一,也够他们潇洒大半辈子了。 仰头将碗中最后一粒米刨入嘴中,王朝将碗放下,托着碗底的手轻轻颤抖,似乎昭显着他内心的紧张,许久后,他下定决心,起身前去拿上器具,不再休息,连夜着手了宁国公府内的卫生,直至将要天明,王朝于破晓鸡鸣之前做完了自己要做的事,离开了宁国公府。 虽然整夜未睡,他却一点儿不困,眼底似乎还格外亢奋,出门时被看守的禁卫首领叫住询问,王朝躬身道: “府内的卫生已经打扫结束,小人家中还有些私事,因此昨夜没有休息,连夜打扫,怕以私废公。” 那名首领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一次仔细搜身,从头发到鞋底都给他扒拉了一遍,确认王朝没有偷偷往外带东西之后,才放他离去。 王朝匆匆回去了自己的住处,躺在自己床上,他心里装着事,完全睡不着,却还是硬捱到了日上三竿,待王城外边儿街道上人潮涌动之时,才动身前往了城南。 他并未乘车或是骑马,步行了十几里的路程,最终才来到了偏郊一处旧瓦房,此地依山傍水,水中游鱼粟粟,林间飞鸟阵阵,清脆的鸟鸣声此起彼伏,沐浴着满山的翠绿。 推开竹篱笆,王朝踩塌一旁的几根半垂野草,伫立园中,对着一名背对他、蹲下身子喂鸟的老翁说道: “鸟翁,别来无恙。” 老翁仿佛聋了一般,没有回话,王朝往前走了两步,才见对方忽然转头,手中用来引鸟的竹竿敲了敲地面,先前还围拢过来的麻雀,一下子全飞去了瓦檐之上,叽叽喳喳的叫声也即刻止住,霎时间院子里便只留下了诡异的风声。 “你来晚了。” “我已经金盆洗手了。” 王朝并未知难而退,而是靠在了一旁的树干处,双手抱胸道: “大家都这么说。” 鸟翁双手撑在了竹竿上,黝黑且褶皱遍布的面容像极了一位齐国的种地老农,但偏生那双淡青色的瞳孔又昭示着他并非齐国人,而是来自于一些公国与游牧凶徒。 “这些年我过得还不错,每天养养鸟,无人惦记叨扰,在这青山绿水之地为自己养老送终也算一件幸事。” 王朝淡淡道: “养老送终?” “鸟翁,你膝下无子嗣,如今手里存下的银钱也无多了吧?” “如今你身体状况还行,能自给自足,未来再过数年,待到行将就木之时,你拿什么给自己养老?” 鸟翁看得很开: “至少那该是几年之后的事了,而且如今我生活简单朴实,忧虑也少,身子也慢慢好了许多,我觉得自己至少还能再活十几年……无论怎样,总也好过眼下送死。” 他言语中暗讽王朝是自寻死路。 虽然王朝并未开口谈事,但鸟翁与王朝认识了十六年,在宁国公麾下曾共事了三年,其间鸟翁一直为他们负责信息的收集与呈递,他很了解王朝,这人要么不来找他,一旦找他便是大事。 王朝上下打量了一下鸟翁,啧嘴道: “几年不见,你居然变得这般贪生怕死。” 鸟翁淡淡道: “人是会变的。” “此地是当年国公赏赐给我的地方,我虽没有齐国人的身份,但只要安居此地,便不会惹来麻烦。” “倘若我主动惹是生非,连这最后的落脚之地也被剥夺,便只能被驱逐出境,又得回那混乱游牧之地,比起葬于这等山水之间,难道我的尸体被砍下头颅、被野狗咬的肠穿肚破会更好么?” “正如你所说,我膝下无子,也在王城没有朋友,没有亲人,自然应该更加爱护自己一些。” 王朝眯着眼与他对视,许久之后徐徐从嘴中吐出几字: “如果这件事与国公有关呢?” 鸟翁没回,只是本就浑浊的眼神此刻却渐渐失了神。 “国公……国公……好久远的名字。” 王朝: “阴三让我找你,帮他给「他们」传个消息,说「土地公挖穿了财神庙,财神爷想出来了」。” 鸟翁摁住竹杖的手指微微弹动,眼眸低垂向下。 “只是传个消息?” 王朝: “是的,不需要你再做其他事,另外这件事情保密,回头国公分账时自有你一份。” 鸟翁问道: “分账?” 王朝点头: “阴三亲口所言。” “能分多少?” “不管多少,能让你日后衣食无忧,天下大可去得。” 顿了顿,王朝又说道: “待你有了钱,自然成了「九歌」的大商户,他们手段那般多,四国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鸟翁眼皮微抬,淡淡道: “分账时,你还能想起我来?” 王朝: “你我相交十六年,我该是还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我觉得你可以再信我一次。” 鸟翁徐徐吐出了一口气,仰头面向天穹,闭目道: “你走吧,那笔钱我可以不要,若你能活下来,那笔钱便归你了。” “消息……我只帮你递这一次,此后莫要再来找我。” 王朝对着鸟翁拱手: “多谢!” … ps:今天出了点小意外,但是不重要,马上写剩下两更。 第247章 无所不用其极 或许是因为天光太亮,或许是因为内心过于激动,王朝临走之前没有看清鸟翁眸子里的那道悲悯的眼神。 但即便看见了,他也不会看懂。 因为鸟翁一生背负着太多的秘密,他之所以活到了现在,就是因为他的嘴够严,不该说的秘密他一个字也不会讲出,自然也不会告诉王朝,他为何会用这样的眼神注视他。 傍晚火烧云霞之时,几只飞鸟从青山绿水的密林间飞出,如游鱼窜过湖水一般扑闪着自己的翅膀划过天穹,偶尔落于谁家檐上,也只歇息半分,便又分道扬镳,各自飞去了各自的天。 其中一只雀儿飞飞停停,跨越大半个王城,终于在月明当空之时,飞入了平山王府。 它落于一座院中,直至一座石狮口中,绕至石球之后,将口中含着的小圆筒吐出,而后叽喳叫唤几声,便又扑闪着翅膀远飞,没入了如墨一般的夜色中。 不多时,院子的房门被推开,一名容貌普通,却面含贵气的妇人出现,金凤镶边的丝裙随风而晃,她徐徐行至石狮面前,将手伸进了狮子口中的石球背后,拿走了鸟儿吐出的小圆筒,打开之后摸出一张纸条,细细查阅一遍后,她便将纸条放回、藏入袖间,出了园门,一直抵达了王府的主殿。 这座大殿早些年死了许多人,自然煞气也重,负责打理王府的下人都很少会靠近这里,能绕道走便不会从这里经过。 未至阶上,妇人便闻琴声,较之往日,妇人从中听出了几丝杂音,她快步上阶,于殿外而立,对着里面拱手道: “王爷,养鸟的老头儿来信了。” 殿内,琴声骤止。 “写的什么?” 浑厚有力的声音在殿内回响,妇人徐徐进入殿内,来到了平山王面前单膝跪地,双手将那份信纸呈于桌上。 平山王打开看了一遍,听妇人感慨道: “王爷真是厉害,当年宁国公豢养这些门客花费了那么多的钱财,而王爷只用了国公十之一二,便拉拢了其中门客五六……尤其是这鸟翁,真乃当世奇人,以往只听闻飞鸽传书,训练起来已是十分繁琐,使用还有诸多限制,不曾想鸟翁竟能凭借着飞鸟去探听他人行踪、甚至是谈话……” 平山王一边看信,一边淡淡道: “能将鸟训练得听懂人话,的确不凡,但若是没有一点本事,他当年又怎能在宁国公麾下的门客中夺得一席?” “至于拉拢那些人……重要的当然不仅仅是财,唯有知道他们真的需要什么,才能俘获他们的忠诚。” “鸟翁不就是厌恶边境游牧与江湖的混乱,想要一隅偏安来好生终老,与其给他钱财,不如送他一个合乎律法的齐国百姓身份,而且这人口风极严,这种事情他也不会多言,闷头拿了好处,安心为我办事,对大家都好。” 妇人闻言神态愈发恭敬,见平山王看完了手中的信纸,便又道: “如今朱白玉他们已经解开了宁国公留下的线索,准备前往广寒城寻找,属下是否也收拾收拾,准备动身?” 平山王单手撑在琴台处,手指轻轻顶住自己的眉心,似乎并不着急,嘴里念道: “信上说,宁国公在魔方中绘了一幅地图,标注齐国多处,涵盖东西南北诸多区域……嗯……” “有点意思。” 他琢磨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唇角掠过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而后焚毁了这封信,对着妇人道: “仲春,你去安排吧,陪他们好好玩玩,也陪白龙卫好好玩玩。” 仲春领命,但面色又掠过了一丝犹豫: “王爷想做到什么程度?” 平山王单手抚琴,留下了几个让仲春心惊肉跳的字眼: “无所不用其极。” 仲春沉默片刻,忽而又道: “王爷,此事事关重大,大概率涉及「沉塘宝藏」,是否需要联系「阎罗」大人?” 平山王轻轻挥手: “就不联系他了,我留他有其他更重要的事。” “况且……他并非我的下属,不过是因为欠我人情才会帮忙。” 仲春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大殿。 … 书院,思过崖。 闻潮生深夜来此,见了面壁而坐的徐一知。 自那日他们论过之后,徐一知倒是没有再往岩壁上继续写血字了,不过他仍然时常面壁而坐,既是心中之劫,自然没有那般容易看开。 闻潮生问徐一知: “他们二人如何?” 徐一知想到了白天的教学,坦率直言: “那个王鹿,是百年难得一遇的……蠢材。” 闻潮生莞尔,他当然能看出来王鹿的天赋与心性都不适合修行,不过王鹿帮了他,他也顺手帮帮王鹿,至于最后他能到什么程度,那便不是闻潮生能够左右的了。 “高敏呢?” 闻潮生又问道。 徐一知颜色渐缓: “要好点,她十年一遇。” 闻潮生咳嗽两声,略有些尴尬道: “我以为高敏资质还算不错。” 徐一知说话完全不讲情面: “若是未来她能开悟或是奇遇,还能有所成就……至于王鹿,他是一个极其纯粹的废物,在不适合修行这方面,他简直纯粹的没有一丝杂质,王鹿唯一的作用大概便是可以让高敏觉得自己不那么蠢。” 闻潮生越听越是担心二人道心破碎,试探性地问道: “徐师兄,你当面也是这么跟他们讲的?” 徐一知沉默了片刻,缓缓吐出一口气: “那倒没有,当面我都说他们都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 “毕竟如果他们自己放弃了,我就没钱赚了。” 闻潮生没忍住: “我以为你这样的人根本没那么在乎钱。” 徐一知委婉道: “还是有一点点在乎的,他们给的不少,挣点钱可以寄回家里。” “你呢……今夜为何突然到访?” ps:第二更。 第248章 你不知道? 闻潮生将自己要离开书院的事告诉了徐一知,后者立刻对着他伸出了手: “拿来。” 闻潮生下意识地摸出了二两银子递给他,徐一知望着掌心的银子,吃惊道: “你给我银子做什么?” 闻潮生也讶异道: “你不是找我要钱?” 徐一知将银子揣进了兜里,又伸出手,一本正经说道: “我是找你要我的身份牌。” “你如今在外面,总用不着这东西了。” 闻潮生这才想起,徐一知的身份牌还在他这里,于是立刻摸出来还给他,顿了顿,他忽地瞪眼: “等一下,我那二两银子,你就这么吃了?” 徐一知道: “算租赁费……我这东西借你这么些天,收你二两银子,你赚大了,换个人这么折腾,我得收他二十两。” 闻潮生无言以对,他仔细盯着面前这位披头散发的师兄,在与徐一知熟络了之后,他才发现徐一知并不像书院中传得那般疯魔,在生活中并没有修行中的那般高冷与严肃,相反,他的身上有一点自己的无耻。 当然,闻潮生一直都坚定地认为,无耻是人类十分昭着的优点。 越是无耻的人,往往越是不容易内耗。 徐一知如今白天时而神志不清,困顿于自己曾经误犯下的滔天罪孽中,甚至会气血逆流攻心,便是因为他内耗太过严重。 望着徐一知的袖囊,闻潮生心道自己的那二两银子该是要不回来了,无奈道: “行吧……有机会再来找师兄切磋。” 徐一知: “敬候佳音。” 闻潮生就要离去时,忽然又对着徐一知问道; “如果我在外面遇见了麻烦,拿出我书院的身份牌有用么?” 徐一知非常诚实且诚恳地回道: “老实讲,没什么用。” 闻潮生一怔: “为何?” “不是说书院内的学生与先生都很尊贵么?” 徐一知: “是这样,不过你要明白,书院内的一切对于外界都是较为保密的,这代表着离开王城之后,许多人根本不认识书院的身份牌与章印,只有一些为官者知道,他们或许会对你比较恭敬,能私下里帮点小忙,但师弟你也别觉得靠着这牌子便能肆意差遣他们,齐律里没有这一条。” “书院的学生在外若是出了事,一般会有人去查证,但不会有太燥动的后续,除非是书院的先生或长老在外发生意外……那样情况就比较严重了。” 闻潮生闻言拿出了自己的身份牌,看着铺落星辉的表面,手指轻轻拂过,对着它感慨道: “你好没用。” 言罢,他又将身份牌揣了回去,离开时又去了趟小阁楼,可惜院长仍未回来,阁楼里人去楼空,只剩下了一堆书籍,黑暗中不免寂寞,闻潮生想了想,还是燃了一根蜡烛,挪用了阁楼中院长常用的纸笔,给院长简单交代了一下自己的去处,还非常贴心地告诉院长,自己会帮她照顾一下她的关门弟子。 做完了这些,闻潮生一路出城,来到了南城门口。 今日城中不宵禁,闻潮生出城门后,见到了朱白玉牵着两匹骏马早已等候在此地。 “如今已然入春,但广寒城那头依然很冷,你若是受不住,回头我们路过汴州时,可以给你买些厚衣服穿。” 朱白玉递给了闻潮生一个背包,里面十分贴心地放了干粮与水。 闻潮生捏了捏那面饼,硬得犹如一块铁。 但硬归硬,这东西能存放很久,若是真到了青黄不接的地域,这样的一块面饼便成了救命的东西。 二人上马,马蹄踩踏着星夜,一路向南。 … 路上,闻潮生问起了关于「张长弓」的事情,当时他答应朱白玉去调查宁国公,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要帮张猎户夫妇调查他们那失踪的儿子。 朱白玉道: “小七与我讲过关于张长弓的事情,我私下里去找了朋友跟霍雨昕打听过,但他早已经不记得当年的事。” 闻潮生在马背上坐着,徐徐前行,一连奔袭了大半夜,他双跨已是火辣辣的疼,凌乱的发丝上沾染着看不见灰尘,面色略带疲意。 “我知道,对于他们来讲,这也只是「小事」。” 朱白玉: “江湖与军中皆是残酷,每日都在死人,人命便是这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 闻潮生沉默片刻,语气却变得格外严肃起来: “他的母亲因为思念他去世了,而他的父亲大约也能接受自己的儿子为了保家卫国牺牲于边塞,可就这样不明白、不清不楚地消失,只有年年到来的那一封封假信,这真的说不过去。” “而且,这些军人与军人的家属时常收到假信,难道你们完全无所察觉?” 朱白玉勒停了马儿,缓缓转身,面庞有种说不出的阴森。 “什么假信?” 闻潮生仔细盯着朱白玉,确认对方不像是在演戏,缓缓道: “你不知道?” ps:这章略少,晚安! 第249章 遇袭 从朱白玉的表情中不难看出,他是真的不知道这事。 闻潮生本以为,他只是不敢管,而不是不知道,如今朱白玉的这个表情却让闻潮生的汗毛竖起。 阿水不知道,朱白玉也不知道,但陆川却知道、平山王知道,程峰与书院也知道。 所以这件事……完全就是只针对于那些军人与军人的家属 他即刻从自己的记忆中搜罗出来三个字:望乡台。 当年程峰提到过一嘴,他也去过,并且一把火烧了里面,因此被关入了碧水笼,后来是院长作保才从里面被放出来,但还因此被书院遣退,最终归还故里,生活惨淡。 他还记得程峰给他留下了一句话,叫:忘乡一字,人间百年。 那时,程峰用的不是「望」,而是「忘」。 而在书院的思过崖内,徐一知提起那个地方时,同样神色凛冽,他的眼底与程峰有同一种情绪,只是更为隐晦,更难以察觉。 或许,若是徐一知一早知道风城的结局,他也不会去撰写那封不该写的信,不会留下心魔,不会像如今这样一旦偶尔想起那些事,就会陷入难以抑制的疯狂。 朱白玉继续追问着闻潮生,后者将自己知道的细节全都告诉给了朱白玉,后者面色沉凝地思索了许久,倒也没有因为此事而失去了方寸,徐徐道: “倘若此事为真,那自是为了「财」。” “齐国百万军士,倘若真有人敢撒这弥天大谎,便能省下数不清的抚恤费。” “不过于情,对不起那些为了国家抛头颅洒热血的齐国百姓;于理,这种事情一旦被曝光出来,整个国家都会陷入巨大的震荡之中。” “回去我定要好好查查此事,倘若你所言非虚……” 闻潮生道: “倘若我所言非虚,你也没法拿书院怎么样,来王城这么长时间,我大约知到了书院在齐国的地位,连齐王都无法完全管辖书院,自然平山王也不行,他们只能凭借着书院里面那些人的家属来间接控制他们,所以这件事参与的人员分布定然极为复杂,书院内外皆有。” “如何处理这件事,你最好还是和齐王商量一下。” 天色渐亮,二人奔袭一夜,身上略有些疲意,他们离开了官道,将马儿栓于一棵大树下,任马儿吃草休息,向南三五百里,天气明显地冷下来,二人背靠树下,一边借着水细细咀嚼干粮,一边回神。 官道偶尔有人经过,但数目稀少,难得见三五,基本都是些私家商队。 后来二人歇息到了正午,天气未见丝毫回暖,闻潮生甚至能明显感觉到风吹过他身上时,会将皮肤刮痛,他用力咬了一口面饼,牙齿有一种在跟石头对抗的错觉,朱白玉见状教他道: “你把水浇在上边儿,很快水会渗入其中,面饼就会变得散软。” 闻潮生: “我知道,但我不喜欢这样吃,面饼、馒头一旦被水稀释,会让我有一种吃泥巴的感觉。” 他徐徐咀嚼着嘴里的馒头,仰头望天,目光穿过了枝叶间的缝隙,观察许久后忽然道: ”齐国的鸟这么耐冻么“ 认真浇着自己面饼的朱白玉微微一怔,随后道: ”鸟“ 他顺着闻潮生的目光看去,发现有一只麻雀停在了枝叶间,身子大部分被树枝树叶遮盖,既不叫,也不动。 观察了好一会儿,朱白玉才道: “那是只死鸟吧” 闻潮生微微摇头: “它没死。” 朱白玉无法感知到那鸟儿的气息,这种小动物本来生命之力就极为孱弱,再加上它隐于枝叶间一动不动,便更难让人察觉。 闻潮生之所以能够察觉到那只小鸟的存在,是因为他如今修行「不老泉」有成,对于万事万物的生命气息感知要更为细微。 “先前我们走的时候,林间也有些飞鸟,不过临近王城,春日祥和,花暖草盛,虫鸟复苏,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此时南行数百里,虽不至于下雪,但这种冷暖,怕是寻常的麻雀受不住。” 闻潮生说着,看向麻雀的神色渐渐凝重。 “老朱,出城以前我记得你说过,在我们抵达苦海县以前都是安全的。” 朱白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虽然心中警惕,却仍道: “消息与线索都在我们手中,我们既然人去了,就不会带信之类的东西,这一点他们必然能想通,杀了我们,他们反而什么都拿不到。” “平山王不会做这种蠢事。” 闻潮生道: “所以这一路上,真的只有我们二人,你是一个亲卫也没带” 朱白玉道: “人越多,目标就越大。” “放心,等过了汴州,入了云溪,危险才会到来,而那里已提前有人布置接应,一切皆在掌控……” 他话音未落,一支疾箭破空,箭锋自闻潮生的脑后密林而来,杀气炸裂,生死一线,朱白玉尚未出声,闻潮生已率先偏头,以毫厘之差躲过了这一箭的袭击,而后这根飞驰而过的利箭便被朱白玉稳稳握于掌中。 二人看着这利箭片刻,闻潮生一边自袖间徐徐取出毛笔,一边道: “你可别跟我讲,这是野生的。” 朱白玉凝视着闻潮生的身后密林,眉头已然高高皱起。 咻! 第二根箭骤至,速度竟比方才飞来的长矢还要更快,箭尖撕开空气发出爆鸣声的同时,也不断轻微振颤着,但随着它穿行大片看不见的气浪、即将抵达彼岸时,却被一根毛笔中途忽然截胡。 笔尖轻挥而过,箭尖携带的恐怖力道如遇横来之车,被瞬间折断,而后箭身无力跌落在脚下,半插入泥土之中。 与此同时,朱白玉指间已摸来几颗石砾,弹指而出,气鸣如雷,那草丛里立刻传来闷哼声,而后有人狼狈逃窜进入深林,闻潮生与朱白玉皆没有去追。 “看来,等不到过汴州,入云溪了……” 闻潮生解开了马绳,他虽疲累,但眼下这地方着实不是一个好休息的地方。 他不是荒野求生专家,在野外的安全性远不如城中高,朱白玉仔细观察了一下先前接住的羽箭,嗅了嗅,忽然道: “有剧毒,但并不致命,这应该是「桃竹仙」配出来的「忘忧」。” “这毒比较特殊,须现配现用,两三个时辰就会失去毒性……一旦此毒入了血,轻则昏沉半日,重则三五日不会醒来。” 闻潮生讶异道: “能闻出来” 朱白玉道: “我也对用毒颇有研究,「忘忧」有特殊气味,我曾经在它的手上吃过亏,所以不会记错。” “「桃竹仙」是平山王麾下的门客之一,是天下知名的用毒大家,被她毒死的江湖高手不在少数,但此人很少会在江湖上走动……看来,咱们这回有大麻烦了。” 闻潮生盯着朱白玉的眼睛,认真问道: “老朱,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没有带人” 第250章 高夫 朱白玉沉默了片刻,说道: “此去广寒城既是与平山王有江湖之争,我自然不可能毫无准备。” “但得等到入城。” 闻潮生解开马绳后,轻抚马儿面颊,对朱白玉道: “若你真是一点儿准备未做,这大概会是我们最后一次合作了。” 他自然不相信朱白玉身为白龙卫的教头出师这样重要的任务时,就傻乎乎地带着他一头往南边儿扎。 倘若朱白玉真是这脑子,那他活到现在的概率为零。 “走吧,先去城里。” “野外完全没法休息,我们的位置已经暴露,若真是被对方大批人马包围,会很被动。” 朱白玉接过了闻潮生递来的马绳,正欲离开之时,又听闻潮生道: “还有一件事没做。” 朱白玉回头,见闻潮生无声用手指了指头顶藏于枝叶间的麻雀,他会意,一发石子自指尖迅猛飞射而出,穿枝打叶,麻雀的尸体应声而落。 闻潮生低头拾起了麻雀的尸体,看见它身上居然穿着一件十分精致合身的「衣服」,这衣服似乎是用极其轻软的浅绒制成的,既能保暖,又不会太重,影响麻雀飞行。 “麻雀可不会给自己穿衣服。” 闻潮生言简意赅,这件麻雀身上的衣服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 朱白玉盯着那麻雀,又从地上拾起了一把石子揣入了袖中,接着便与闻潮生策马奔驰,其间朱白玉但凡见到飞鸟飞过,都会用石子去击打,起初的时候倒也解决了几只,然而那些麻雀似乎格外聪明,在牺牲了几名同伴之后,它们全都飞到了极高处,朱白玉虽指力惊人,却也无法精准命中那么高且那么快的飞鸟。 “这么下去可不行。” 朱白玉直言。 “距离最近的冀青城至少还有百余里的路,我们得撑到那里,但飞鸟的问题不解决,我们的行踪会一直暴露。” 他遥望头顶偶尔掠过的鸟,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说道: “其实有一个可以躲避飞鸟的办法。” 闻潮生行于前方,头也不回: “你说的这个办法,可能也正是对方想要我们做的。” “别忘了,方才那人就是想将我们往密林之中引,真进去了,还能不能出来可就是二话了。” “官道上路途开阔,再加上我们有两匹快马,他们便是有我们的定位,也很难围追堵截,姑且先入冀青城。” 朱白玉听从了闻潮生的意见,事实上,没去追方才那名在暗处偷袭他们的搭弓之人,便是因为他心中也有顾虑。 丛林是天然的墓地,里面能藏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二人无视了头顶的飞鸟,加快行进速度,直奔冀青城。 … 远方山头,云隐之处,七人立于崖畔,静静凝视着官道上的二人二马疾驰向了远方。 “没上当啊。” 年迈的鸟翁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这里,几只飞鸟将那些被朱白玉杀死的鸟儿尸体拽了回来,他收纳于掌间,温柔地将其藏好。 “朱白玉是老江湖了,这点儿小伎俩想把他引入山林,有点儿痴人说梦。” “不过他身边随行的那名年轻人好像此前没见过,不像是朱白玉的手下。” 立于最前方的仲春单手负于身后,徐徐道: “此人名叫闻潮生,苦海县人,怪得很。” 一名身着黑衣,腰挂两柄玉环佩刀的高大男人声音沉且厚,中气十足: “有多怪?” 仲春的发丝如珠帘一般被风掀开,眼神如利刃划向远方: “他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没有过去?” “是的,往前再推三年,齐国……查无此人。” 挂刀男人语调微扬: “连你都查不到,那真是很有意思。” 仲春微微仰头,看着远方被云遮住的大日,淡淡道: “这一次行动,大人说「无所不用其极」,因此我才叫上了诸位……” 她偏头看着挂刀男子,道: “高夫,当年是你与「苏弁」合力杀的狄氏,如今「苏弁」不在,你有几成把握能胜朱白玉?” 高夫面色古井无波,似乎在描述着一件小事: “单打独斗,十成。” “白龙卫的教头,狄氏武功最高,半步天人的确强大非凡,在我交过手的敌人中,他是第一。” “当年若非苏弁以命相助,我不可能斩出那一刀。” “朱白玉与楚柏雪虽与狄氏同境,实则实力远不如他,与狄氏一战后,我受益颇丰,如今便是单独面对狄氏,亦有自保之力。” “我虽杀不了他,他亦杀不得我。” 顿了顿,高夫又说道: “不过,朱白玉轻功天下独步,他若诚心想走,能拦住的人不多。” “如果我要杀他,必须得他愿意主动与我交手。” 仲春问道: “若是交手,几招能斩此人?” 高夫沉默片刻,回道: “三招足矣。” “此话当真?” “当真。” ps:晚安! 第251章 两处疑惑 “你好像很疑惑。” 将要入城,朱白玉与闻潮生二人皆慢了下来,朱白玉看出闻潮生有心事。 后者稍微回神,说道: “两件事。” “第一,我们的行踪、计划,很可能早已经暴露……这不是废话,我口中的「暴露」指的不是对方的简单揣测,而是彻彻底底,完完全全。” 闻潮生指出,当初他离开朱白玉小院儿的时候见到有麻雀飞过,因为王城风暖水柔,有鸟儿虫鸣出现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所以他没有多想。 但如今在路上他们遇见那只定位他们的麻雀之后,闻潮生回顾先前在朱白玉院子里遇见的鸟,只觉得自己天灵盖都在冒着寒气。 如果那是平山王对于他们的监视,那平山王已经监视了他们多久? “所以,这世上有没有奇人可以沟通鸟类?” 闻潮生用极为认真的话问出了这样荒谬的问题,倘若是原来的世界,他自然不必这样疑神疑鬼,毫无疑问科学就是第一生产力,求神拜佛无非求个心安,但迷信大可不必。然而如今这个世界里,闻潮生可不确定有没有这样超出正常人认知的情况出现。 面对闻潮生的提问,朱白玉犹豫了小片刻,最终有些不大确定地回道: “应该……没有吧?” 闻潮生侧目与他对视,许久后笃定道: “那就是有。” “所以平山王麾下的门客里,囊括了天下诸多奇人,其中有一个是个玩鸟的高手。” 朱白玉理解闻潮生的担忧,却说道: “再厉害的人也总不可能跟鸟类沟通,许多鸟儿倒是聪慧,能听懂甚至模仿出人类的言语,可退一万步讲,哪怕那些鸟儿真是开了识慧,麻雀总不能说人话,人也很难学得会鸟儿的语言,我在江湖上游荡了这么多年,还真没听说过这等奇人轶事……” 闻潮生脑子里闪过灵光,嘴上徐徐说道: “如果有人驯鸟极为厉害,他能通过训练鸟儿的行为来补偿他听不懂鸟类语言的空缺,从而与鸟儿获得简单的沟通……譬如他扔出几粒谷子,鸟儿吃一粒代表「对」,吃两粒代表「不对」。” “当然,这件事本身也够匪夷所思,可如今敌人在暗,我们在明,事情往糟糕的方向去想,对我们没什么坏处。” 朱白玉对此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他思索了许久,忽然对闻潮生道: “第二件事呢?” 闻潮生声音稳重但低沉: “如果上一个猜测是成立的,那么平山王这一次应该不是奔着我们手中的线索来的。” 朱白玉虽是老江湖,寻常做事还算心思缜密,但仍旧跟不上如今闻潮生的想法。 “这又怎么讲?” 如今二人周遭尽是旷野草甸,官道行至此处,林木之线已然拉向了远方,确认没有鸟类监听,闻潮生才说道: “虽然我先前问过你有没有其他准备,但实则我既然能跟你奔袭这么久,便也是默认了你最初的想法……此去广寒城,如果平山王真是奔着「沉塘宝藏」和那个方块中的线索而来,便不会在路上对我们动手。” “鱼死网破,他的损失难以估量。” 朱白玉被闻潮生这么一点,握住缰绳的手指倏然之间抓紧了些。 “你的意思是……他是奔着我们来的?” 言罢之后,朱白玉又觉得这样的想法实在过于自大: “我们这样的小人物,哪里能值得他这般兴师动众?” 闻潮生: “除非……他有「特别的动机」。” 朱白玉一怔。 “特别的动机?” 闻潮生望着前方远处已然逐渐出现的巨大城门,缓缓道: “这件事情说来话长,一时半会儿讲不清楚,先入城休整,我慢慢与你说。” … 冀青城是一座「极具历史文化气息」的大城,每当有外地人来此的时候,当地的老百姓最津津乐道的,便是与外地人讲述与古城有关的「近代史」。 二十三年前,王城刑部尚书郭玉珍忽然接到了一封完整的举报信,冀青城城主「官君安」结党营私,欺压百姓,暗抬赋税,私下里作恶无数,信中除了将「官君安」的恶行一一罗列出来之外,还标注详细的人证物证,方便郭玉珍回头予以查证。 当年郭玉珍也并非良善之辈,一生也干了不少腌臜下作的事情,手里杀过忠臣,斩过良民,谁知老来之后背上生了大片脓疮,寻遍天下名医无果,后适逢西陈有一僧医行游此处,名作「净觉」,替郭玉珍查看了一遍,说郭玉珍这是此生作恶太多,积了大怨无法排解,如此荒谬之言,不曾想郭玉珍竟然信了。 自此后为了治病,他竟换了一个人一般,不但公事上秉公无私,又每日行善积德,恰逢遇见了「官君安」这般恶徒,郭玉珍只道这是上天给予他赎恶的机会,于是立刻罗集人手,暗中前往查证,待证据确凿,便直接将官君安下狱,最后问斩。 至于官君安一家却非但未受牵责,儿子官文奚反而得到了朝中给予的赏赐,还继承了他爹官君安的城尉之职。 原因无他,那封举报信,正是官文奚写给郭玉珍的,这手大义灭亲当年是传得沸沸扬扬,后来官君安问斩的那日,官文奚并未亲临现场,而是在家中张灯结彩,与他的继母顾柿霜大婚,一年后,顾柿霜为官文奚生下了一对龙凤胎,一家其乐融融,再无人提及官君安此人。 民间有传言,官文奚之所以要灭掉他的父亲,就是因为看上了他父亲的女人,事实上,顾柿霜的确是冀青城难得一见的美人,当年也是迫于无奈才嫁给了官君安,她比官文奚大十三岁,但当年看上去却与官文奚年龄相仿。 顾柿霜形颜娇俏,身姿窈窕纤美,如春柳荡漾,我见犹怜,外界风言风语一向不少,但官文奚从未对此做出过任何回应,于是渐渐这些传言便成了民间默认的事实。 二人入城,即刻便有人前来接应,带着朱、闻前往了一处临水小筑,此地山青水美,建筑独具匠心,以「白、灰」为主色调,让小筑仿佛融于这片山水之间,乃天地雕刻。 一觉睡醒后,二人星夜坐于倒映银河的湖畔,微冷的风拂面而来时,将明镜上的星月吹成了一片,闻潮生点上了些许好菜,在朱白玉确认无毒之后,才开始动筷。 “白天的事,你好像只说了一半。” 朱白玉拿起筷子,对着猛猛炫饭的闻潮生说道。 后者目光始终都在菜品之上,眼皮都不抬一下。 “因素很多。” 他含糊不清道。 “我回顾了一下,不对劲的不仅仅是平山王,还有玉龙府、书院……甚至是齐王。” … ps:吃个饭回来继续写。 第252章 碧水丹青 早些年的时候,齐国并没有玉龙府,倒是有宰相,但在先王死后,当朝宰相「林代钦」第一个带头谋反,逼死齐王母亲的那些人里,林代钦是主谋,后来叛军伏诛,林代钦被齐王活捉,关押到了天牢里,拔掉了所有的牙齿,固定了四肢,永远只能站立,不能坐卧休息,齐王隔三岔五会进去切掉林代钦的一部分皮肉,并当其面炙烤、喂给对面关押的恶狗。 他要让林代钦亲眼看着自己被一点点吃掉,并且在此之前,绝不允许林代钦死去。 后来宰相一职被齐王撤去,此举原本朝中许多文官与王族反对,但由于得到了宁国公的大力支持,最终案法推行,宰相一职被革除,其相关公事皆交给了另外一个组织:玉龙府。 这是由齐王自己一手扶持起来的势力,专门负责勘察各个王族侯爵、有着先斩后奏的莫大权力,私下里也有不少朝中重臣称其为「天子剑」。 因为这些年平山王与宁国公深得齐王信任,他放权太狠,以至于玉龙府和两边极为不对付,其间滋生不少恩怨,玉龙府的主簿「魏语山」时常进谏,说齐王对于二者放权太大,日后或会横生事端,再加上由于地域上的过于亲近,一旦平山王与宁国公要反,他恐怕连抵抗的准备都难有。 魏语山出于阑干阁,年轻时与汪盛海曾是挚交,是院长杜池鱼推介给齐王的人,做事直来直去,说话也如此,不少场合弄的齐王极为尴尬,但此人相对于朝中之人,反而拥权而不自重,正是齐王所需。 宁国公出事之后,平山王的权力到达了巅峰,许多人虽然嘴上不说,实际已经将他当作了齐王本人,于是理所当然,玉龙府与平山王的冲突也到达了一个新的高度。 “……所以,当玉龙府得知风城四十万军士全灭、且如今消息都在被竭力封锁的所有原因都与平山王有关时,他们不可能无动于衷。” “事实却是,这消息进入玉龙府之后,石沉大海,再无波澜。” 湖畔,闻潮生如是对着朱白玉道。 觉得此事奇怪的,不仅仅是闻潮生,也有为闻潮生带信的朱白玉。 “我能想到的无非两种情况,其一,玉龙府叛变,其二,玉龙府妥协。” “在书院的时候,我曾与院长交流过,所以我确定,玉龙府的主簿魏语山绝不会叛变。” 朱白玉夹起了一片肉,放于嘴中咀嚼: “你这么确定?” 闻潮生扒了两口饭,说道: “我相信院长的眼睛。” “他把我推给了齐王,我不会叛变,所以魏语山也不会。” 朱白玉笑了起来: “听上去你不像是在夸赞院长,更像是在夸赞你自己。” 闻潮生道: “随你怎么说,但至少在这件事情,我认为玉龙府是属于后者。” “他们妥协了。” 朱白玉眉毛一挑: “平山王能开出让他们妥协的价码?” 闻潮生: “自然不是平山王。” “能让玉龙府妥协者,自然也能让平山王妥协。” 朱白玉叹道: “越说越离奇了。” 他虽然这么讲,但夹菜的手却有一丝颤抖,朱白玉深刻地记得此前在蟠龙宫中,齐王喝醉时曾告诉过他,自己是棋子,平山王也是。 在齐国,他们二人便是权力的顶端,还有什么人物能将他们当作棋子? 朱白玉不敢深思,那种层面已经不是他能干预的了。 此刻,他同样觉得闻潮生这心思有些吓人,什么事情但凡漏了一点儿苗头,就会被他直接给揪出来。 不过他仍是不懂,追问道: “这与你先前所说的「平山王的特别动机」又有何干系?” 闻潮生道: “没太大干系,只是觉得王城发生的一切,平静背后藏着难言的诡异,总有种置身暗流中的心慌。” “至于动机,这很好理解——假设前面的猜测成立,平山王先前一直在监视我们,那他一定会知道从那方块里面解出来的线索涵盖了齐国各地,我们也只是其中一环,他若真是奔着线索与「沉塘宝藏」去的,不可能会将太多精力分散给我们,有飞鸟相随倒也正常,可不该有人提前在路上埋伏,围追堵截。” “先前那人想要将我们朝着山里引,必然山中有人,而且还不少,想来提前布置这些需要不少的人力物力,倘若是我,我不会这样做。” 他话音刚落,鼓掌声从二人的右侧传来,节奏轻缓,清脆且刺耳。 此时已是深夜,小筑内除了一些守卫与打更人都已睡下,二人又是身处小筑的最里边儿,实力皆不弱,真是有人藏于他们周围,怎会无所察觉? 除非此人是个高手,实力不逊色于朱白玉,甚至还要在其之上。 二人都瞬间警醒,看向了声音发出的地方,墙后出现一女子,身形瘦长,如清风而至,面带笑容。 “潮生小兄弟真不是一般的聪明啊!” 见到来人,朱白玉下意识地去摸腰间暗器,丹海之力御转的瞬间,奇经八脉却宛如无数针扎,剧痛让他的丹海之力瞬间涣散,额头也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这是……「碧水丹青」!” “什么时候……” 朱白玉难以置信,眸子里出现了许多血丝,先前的吃食他都仔细检查过,此刻怎会中毒? … ps:晚安! 第253章 现身 「碧水丹青」是江湖上少见的对于通幽境强者效果极佳的毒药,修行者开发身体与穴窍之力,随着境界愈高,对于疾病与毒药的抵抗也会比普通人厉害很多,因此江湖上大部分的奇毒,对于通幽境的强者效果都比较有限。 而「碧水丹青」是少数比较特殊的毒药之一,它并不致命,无色无味,专门针对于修行者的丹海,一旦药效发作,中毒者三五个时辰之内很难再催动丹海之力对敌。 但朱白玉本身也用毒,所以对毒自然颇有研究,入城之后,这小筑是他自己人租下的,而且有一段时间了,负责人员的输送与消息的传递,内部不可能会有内奸,所以下毒者多半是潜入进来的,十分擅长易容。 这些他都能够理解,毕竟他们面对的不是寻常江湖虾米,而是平山王的门客,说那些人是这江湖中最可怕的一批也不为过,但朱白玉想不明白的是,对方究竟是怎么给他下毒的。 “别费劲了,中了「碧水丹青」,你已经彻底成了一个废人……啧啧啧,朱白玉啊朱白玉,你也是个老江湖了,还是行里用毒的高手,怎么这么不小心?” 高高瘦瘦的女人迈步来到了朱白玉的身边,一根枯瘦且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挑起他的下巴,语气带着浓郁的嘲讽。 “阁下何人?” 朱白玉沉声询问,他不认识眼前的女子,但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女人掩嘴一笑: “你不认识我?” “我在江湖上很有名,只是我们没见过,但你现在见到啦。” 朱白玉嘴唇轻翕,眸中凝沉如水: “桃竹仙。” 女人打了个响指,另一只手的指尖勾过朱白玉的面容,竟留下了一道血痕: “聪明!” “哎呀,说起来,我也算是你的半个故人了。” “上一次给你下毒,还是……六年前?” “太久了,久到我都快要忘了。” 虽然不合时宜,但朱白玉还是问出了那个疑惑: “我查过吃食,「碧水丹青」虽无色无味,却可用银针检测,这顿饭并没有任何问题,你是如何下毒的?” 桃竹仙唇角止不住的扬起,感慨道: “哎……你怎么现在才问,我还真以为你不好奇呢。” “你不问我,我都不好讲。” 她似乎对于自己这一次的下毒手法十分满意,语气中是掩映不住的骄傲,她的确应该骄傲,这天下能两次让朱白玉吃瘪的毒师,她还是头一个。 对于一名毒师而言,光会调制毒药还远远不够,更为重要与繁琐的是,如何在目标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给对方下毒。 这一点,桃竹仙显然做的够好。 她告诉朱白玉,毒没有下在碗筷或是饭菜里,而是下在了朱白玉左手边儿的茶壶把手上。 她知道朱白玉端碗时有将大拇指摁在碗边缘的习惯,所以只要朱白玉不是一直将碗端在手中,要调换姿势,那他左手大拇指上沾着的「碧水丹青」就会落在碗的边缘,他就会有吸食的可能性。 “……至于你身旁的这位潮生小兄弟,我观他反正修为浅薄,索性也懒得给他下毒了。” 当初闻潮生杀死书院三名先生的事并没有传开,一来知道这件事情的外人并不多,几乎只有书院的同门,二来他们不会蠢到大肆将这样的事情传出书院,那不但有损书院的颜面,还可能会给他们与家族带去麻烦。 所以,大部分人看闻潮生,修为不过二境。 这还是在他如今「不老泉」跟「鲸潜」修行有成的情况下。 桃竹仙自然懒得对一位二境的小修士下毒,她自己本身也是四境的武者,对付闻潮生也就是一巴掌的事,费心尽力给他下毒倒真是牛刀杀鸡。 “这么讲,我还得谢谢你。” 闻潮生非常礼貌。 桃竹仙一怔,随后吃吃笑了起来,她本不是外貌娇美柔媚的女子,此时笑起来竟有一种难言的阴森。 “潮生小兄弟嘴巴还挺甜,你这般聪明,若是为大人谋事,姐姐一定会很喜欢你。” 闻潮生看向了朱白玉,指着桃竹仙道: “什么境界?” 朱白玉: “通幽上品。” 闻潮生沉默片刻,浅浅叹了口气,又拿起了碗筷,猛扒了两口饭: “那真是打不过。” 远处又出现了几道脚步,徐徐而至,朱白玉一眼扫去,脸上的神色愈发凝重。 算上桃竹仙,一共七人,全是一等一的高手,其中四人,连他竟都隐隐不太能看透,估计摸到天人之隔的门槛了。 为首的那名一身贵气的女人朱白玉倒是认识,那人叫做仲春,原来姓陈,是秦侯手下第一高手,后不知为何离秦侯而去,随了平山王,并且扔掉了自己原来的名字。 她要平山王重新给她取个名,平山王讲:你仲春时节跟我,那就叫仲春。 于是陈氏成了仲春。 她背弃秦侯跟平山王的原因未知,与平山王的其他门客不同,她不要钱。 她有钱。 仲春几人来到了朱白玉二人面前,后者知道自己这次到底是栽了,栽得不留余地。 没法留余地。 这些人,全是当世一等一的江湖高手,寻常人一辈子也未必能见上一次,而今被他全见着了,还是同一时刻,同一处地点,朱白玉除了知道自己今日难逃大劫之外,还有另一个忽然冒出来的想法,那便是他的身价什么时候这么高了? 第254章 你最好全力以赴 朱白玉又觉得自己这辈子很久很久没有这么窝囊过了,他对着还在吃饭的闻潮生说道: “其实我没你想的那么不靠谱。” “这七个人杵这里,但凡咱这儿坐着的不是天人,估计都得栽。” 闻潮生含糊道: “也不一定,平山王肯定不是天人。” 朱白玉: “他要另算。” 桃竹仙一只手轻轻摁在了闻潮生的肩膀上,惊讶道: “你怎么还在吃,你这么饿?” 闻潮生指着她: “我这么饿,你们都有责任。” 高夫冷笑道: “如果不是帮大人办事,你第一个死,没机会讲话。” 闻潮生一怔,随后放下了碗筷: “你好邪恶,我只是贪吃一点,又没惹你,你张嘴就要我第一个死。” 高夫单手握住了腰间的一柄长刀,目光微移: “你运气不错,他应该会死在你前面。” 他口中的「他」自然指的就是朱白玉。 “大人不让城中见血,拖出去杀,记得分尸埋,别留下痕迹。” 仲春交待。 朱白玉想最后挣扎一下,沉声道: “一群卑鄙小人,平山王麾下的门客难道就只会使些这种下作手段?有种等我药效过了,我一个打你们七个!” 仲春果断拒绝了他的提议: “那不行,等你药效过了,我们七个都跑不过你。” 高夫一只手拽着朱白玉的脖颈,宛如提小鸡一般,准备将他拖走,闻潮生忽然开口道: “你们还真不能杀他,至少现在不行。” 几人目光挪向了闻潮生,听他继续说道: “你们来抓我们,肯定是与宁国公的事有关,那个从宁国公府中带出来的方块里开出的线索只有我与他知道,所以你们不能杀他。” 高夫眉头微微一皱: “留你一命不就行了。” 闻潮生委婉地回道: “你把他杀了,我可能会忘记那个方块里面开出的线索。” 高夫这回听明白了,他冷笑: “如果你忘了,那你就会死。” 闻潮生: “如果我死了,你们就没法回去交差。” 高夫扔掉了手里拖拽的朱白玉,朝着闻潮生走来,似乎想要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一些教训,但被桃竹仙拦住: “你别虎了吧唧的,这小弟弟身板儿脆得紧……他不开口,我自有办法,这几年配了那么多奇毒,都不致命,却可以让人生不如死,正好拿潮生小弟弟试试。” 高夫闻言,面带同情地看向了闻潮生: “我收回之前的话,你的运气很不好。” 闻潮生沉默着没说话,朱白玉也没说话。 仲春看了一眼沉默的闻潮生,忽然说道: “你想救他?” 闻潮生诚实回答: “想,但不一定能救。” 仲春对着桃竹仙道: “今夜把他交给你。” 言罢,她转身翩然而去,声音在微冷的夜风中回荡着不休的寒意: “闻潮生,如果你能撑到明儿早上鸡鸣之时还未开口,我留朱白玉一命到广寒城。” 能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行为,代表着她打心底里没将闻潮生当作对手,甚至没将闻潮生当作是自己的敌人。 千言万语汇成了一句话,便是——她眼中的闻潮生实在太过弱小,不配。 二人被秘密带离了此地,小筑内的其他人甚至完全没有注意到朱、闻二人失踪,更没有发觉有人潜入过。 这里并非铜墙铁壁,进来的那七人更不是江湖宵小。 于是在这里已经沉默了许久的小筑,今日迎来了他最为灿烂,也最为危险的一夜——有七名它根本容不下的大人物来到了这里,并从中带走了它的主人。 … “外头下雨了吗?” 一处黑暗的房间内,闻潮生浑身裹着被子,瑟瑟发抖。 被带到这里来之后,他与朱白玉分开了,桃竹仙给他吃了一粒黑色的伸腿瞪眼丸,走之前,闻潮生想起了自己前世看过的「济公」,心里骤然起了阴影,问她说这不会是从你身上搓下来的吧? 桃竹仙那张笑脸立刻黑得吓人。 她先问了闻潮生一句「在你眼里,我有这么脏?」,接着还没等闻潮生回答她,她又冷笑着对闻潮生道: “到了后半夜,你会宁可这是从我身上搓下来的泥。” 她的话应验了。 一个时辰之前,闻潮生周身如烈火炙烤,皮肤痛得似乎要被烧成焦炭,那种疼痛他两世皆未经历,但闻潮生不想叫出声,他告诉自己,这些痛跟生活的痛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过了半个时辰,他修改了自己浅薄的想法。 他真心实意地觉得,还是生活的痛要更好一些。 火烧之后,又是刺骨。 与体表那难以言喻的剧痛相比,这种刺骨的阴寒引起的肌肉痉挛虽非疼痛,但那种讲不出口的难受却同样可怕,闻潮生觉得自己好似置身冰窟之中,满面豆大的汗珠,他知道自己只要开口,朱白玉就会死,不过他也不必再受这样的折磨。 闻潮生不是什么受虐变态狂,诚然他的忍耐要强过寻常人许多,但只要是人,耐受性就有一个极限。 他的眼前出现了幻觉,耳边儿总能听到那雨滴声,忽远忽近,闻潮生一直在内心暗示自己,反正又不会死,难受与爽皆是感觉,为何不能一视同仁? 门口始终站着一个黑影,闻潮生觉得那是桃竹仙,但随着那人进来之后,闻潮生才勉强从眼前的重影里看见,是一名瘦削的老头。 “下雨了?” 闻潮生还是这句话。 老头关上了房门,坐在一旁,看着闻潮生道: “能听清楚我说的话么?” 闻潮生裹在被子里,头晕目眩,他索性将眼睛闭上,用干涩的喉咙吐出了沙哑疲倦的声音: “能听见。” “你又是谁,来做什么?” 老头道: “平山王很信任你,这一次出来寻你们的人,几乎是他手中门客最顶尖的一批了……当然,我不算。” 闻潮生艰难地咀嚼着他口中的那个「信任」。 “这种信任……还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等等,我没见过他,他知道我?” 鸟翁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闻潮生,只是问道: “还能看清楚东西吗?” “能。” “记性如何?” “还不错。” 鸟翁徐徐起身,来到了闻潮生面前,从袖中拿出了一张字条,摊开给了闻潮生看: “把上面的内容背下来。” 闻潮生艰难地睁开眼,看字全是重影。 “这什么,你拿近些。” 鸟翁将字条给了闻潮生,而后又从身上摸出了一个竹筒,仰头喝了一口里面的清水,沉默片刻,他将竹筒递给了闻潮生: “喝一口,会好点。” 闻潮生颤抖的手接过竹筒,仰头直接给他喝了个精光,而后才还给鸟翁。 冰凉的水入腹,的确好了许多,眼前的重影症状得到了缓解。 他没去管鸟翁来找他的动机,只是低头看着那张字条。 “为什么给我看这个?” 闻潮生只花费了很少的时间便将字条上的内容牢牢记住,鸟翁从他手里拿过了字条,用房间里的烛火点燃,而后亲眼目睹着它化为了灰烬。 “平山王让我转告你一句,这一次你最好全力以赴,有什么本事全部拿出来……不然你会死得很难看。” 鸟翁说完这句话,便推开了房门,消失在了夜幕中。 ps:晚安! 第255章 桃竹仙的过去 “看你也是个高手,真的不能跟我好好打一场?” 临郊处,一座破损的土房内,朱白玉靠灶而瘫,看上去四肢没有一丁点力气,像是一条失去了魂魄的土狗。 他开口对着腰缠双刀的高夫说道,仍然不死心地在做最后的努力。 此前桃竹仙过来给他喂下了一颗神秘的小药丸,于是闻潮生有过的症状在他的身上也同样复现了。 高夫看朱白玉的眼神犹如看待路边一条。 “没有必要,之前仲春问我几招能够拿下你,我说三招……” 朱白玉冷笑着打断了他: “你太自大了。” 高夫微微摇头,言语中的刀锋直劈朱白玉心窝: “如今看来,一招。” 朱白玉沉声扞卫自己的尊严: “打一场!” 高夫看向了朱白玉的双腿: “除非你自断双腿。” 朱白玉反问道: “那我的绝妙身法如何施展?况且断我双腿,你赢了也胜之不武。” 高夫: “或者明日我们就在这个房间里决斗,外头让其他人守着。” 朱白玉又辩解道: “太狭小的区域,我的绝技「三寸仙」施展不开。” 高夫与朱白玉对视了好一会儿,最终忍无可忍,冷冷骂道: “放你妈的屁,你就是想跑。” 朱白玉叹了口气,说了一句「你误解我啊」,接着似乎药效发作,他抿着嘴唇,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整个人也变得沉默寡言。 … 这夜注定难熬。 闻潮生熬到了快要天明时,身上的难过没有丝毫消退,甚至变本加厉的严重了。 这是桃竹仙喂他吃下的这颗毒药最为可怕的地方。 寻常的毒基本都是随着药效渐渐在身体中被分解,药效的表现也愈发浅薄,而这颗毒药不同,它越到了快要好的时候,症状就越是严重。 这种一反常态的药效表现曾经撬开过许多人的嘴,他们之中不乏骨头极硬,嘴极硬之人,桃竹仙似乎对于人性格外的理解,知道黎明到来的前夕,恰恰就是人心最脆弱的时刻。 这种几乎要摧毁闻潮生意志的难过,在抵达某种阈值的时候,闻潮生身上的一处开关被忽然打开了。 那正是「不老泉」。 闻潮生清楚地记得,上一次「不老泉」自主运作的时候,是他与邹枸决战时的将死之时。 那仿佛从冰川淌下的清冽小溪般的力量,白的、清的不含一丝杂质,只管沿着闻潮生的经脉流向了他的四肢百骸,被这溪水浸润过的每一寸土地,似乎都重新焕发了生机,血肉的难过渐渐消弭,他的神智逐渐清醒。 闻潮生仔细体会着身体里的变化,心想这道门的「不老泉」竟然还有解毒的功效? 他立刻盘坐于床上,主动引导起了浸润全身每一处角落的不老泉,哪里不舒服他就让这股力量冲刷洗涤哪里,不到一刻钟,他浑身上下不断冒出的冷汗便彻底停了,整个身体暖洋洋的,焕然新生。 直到这时,闻潮生忽然理解了为何阿水百毒不侵,除了她的体质天生异于常人之外,修行「不老泉」有成必然也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原因。 他想到了在小瀛洲里北海道人与他讲述的那些关于道门的事,心道自己真是够蠢,这样的事情早该想到,道门中的人有相当一部分对于天下的纷争都不甚感兴趣,一心追求长生不老,而长生的一个最为重要的指标便是健康、远离疾病与毒痛。 如此想来,这「不老泉」能解毒、祛病并不稀奇。 将要黎明,闻潮生终于有精力去思索鸟翁递给他的那封信。 那封信上的内容很多,但很简单,是关于桃竹仙的过去。 十分详尽的过去。 在诸多的门客中,她跟随平山王是最早的那一批,甚至可以说是平山王一手养大的也不为过。 在齐国之北、燕国之南,有一座由游牧凶徒聚集而成的大国,名为「天海」,内部容纳了诸多少数族群,桃竹仙便是天海人。 由于生于两国的夹缝之间,极大程度影响了齐、燕的商贸往来,天海国中本就大都是亡命之徒,奉行实力为尊,烧杀抢掠来得太快,哪里还能静下心老老实实赚钱?齐燕二国诸多来往的商队每每路过天海,必须向天海国缴纳高额的税筹,否则轻则被没收货物,重则直接一商队的人脑袋搬家,久而久之,二国之人对于天海国都极为嫌恨。 后果自不必说,一场瓢泼血雨落在了燕齐之间的荒原上,天海国之人固然武力极为强大,还有诸多诡道奇术,那些悍匪不畏死亡,让燕齐的军队吃尽苦头,奈何春秋元帝历后,世间大国仅有四座,没有天海,无数亡命之徒终究殁于二国铁蹄之下。 至于国内一些并未作恶的百姓,自然也被一并处置了。 在这一点上,燕齐之王似乎有着心照不宣的共性。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这不是寻常时候审查断案,这是战争,战争没有公理可言,不讲对错,只讲强弱。 天海国败了,所以天海国的所有人都被处死。 那年桃竹仙六岁,与小自己一岁的弟弟在一场囚徒突围的困境中失散,最终被亲临天海的平山王救走。 当初平山王问她: “你母亲是天海国最会用毒的人,你会不会用毒?” 桃竹仙说: “会。” 平山王给了她一份名单,一共十七人,有十四人是三境龙吟,平山王让她去把这些人都杀了。 “他们死了,你就能活。” 于是年仅六岁的桃竹仙为了活命,用自己母亲教给自己的制毒与用毒手段,花费了大半个月的时间,杀了天海十七人。 在那场漫天黄沙,浩瀚无疆的荒原里,一棵无人在意的幼苗破土而出,于烈日的灼烧下,吸干了周围杂草的生命,独自盛开。 在她被处决的那日,平山王从刑场带走了她。 从那日起,桃竹仙便跟在了平山王的身边,并一直对平山王忠心耿耿。 她需要平山王提供的人力与财力来寻找她失散的弟弟,如今二十七个春秋转瞬而逝,她的弟弟却仍是杳无音讯。 第256章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平山王将这条信息交给闻潮生的用意十分明显,倘若他一张底牌没有,那么面对平山王这一次出动的门客,必死无疑,而平山王似乎并不想看见这场争斗以这样无趣的方式草草落幕。 闻潮生觉得自己不是一个蠢人,情商应该也谈不上低,但眼下他对于平山王却越来越看不透彻,他想不明白平山王要做什么,想不明白平山王既然要争夺沉塘宝藏,为何又要派人来帮自己? 还有鸟翁的那句「平山王很信任你」,起初之时闻潮生觉得这大概只是鸟翁嘴中的一句嘲讽与戏弄,可如今看来,似乎这句话里别有味道。 他信任自己? 他为何信任自己? 他了解自己么? 苦海县中最了解自己且与平山王相关的人,无疑就是已经死去的陆川,所以平山王无论如何不该知道太多与自己有关系的信息,顶多晓得刘金时那档子烂事是他挖出来的,如何谈得上「信任」二字? … 闻潮生盘坐于床褥上,沉默无声,影子随着烛火光明的摇晃一同扭动,就这样直至快要鸡鸣之时,熟悉的脚步声出现在他的耳畔。 “潮生小弟弟,昨夜过得如何?” 桃竹仙摇曳着身姿,立于门口。 她进来时面容间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已经想象到了闻潮生凄惨的模样,他可能会在地面上疯狂打滚,满眼血丝,或是抓得自己浑身血痕,皮开肉绽,满面生不如死的疼痛……但当她看见了盘坐于床褥上,面色平静安详,宛如圣僧一般的闻潮生时,却倏然大惊道: “他妈的,死了?” 闻潮生睁开眼,眉头一皱。 “开口就咒我死,还骂脏话,你比昨天那个揣着双刀的男人还要邪恶一点。” 见闻潮生没死,桃竹仙暗暗出一口气。 仲春没有下令,她便不能杀他。 她知道仲春的手段,领略过仲春的可怕。 在她的眼里,那名叫做仲春的女人无疑便是这天下第一可怕的女人。 她不愿得罪仲春,此行的一行人里,也没有人愿意得罪仲春。 当然,才松下一口气的桃竹仙很快便发现了一件令她同样极为吃惊的事,那便是闻潮生身上竟已完全看不见毒药发作的痕迹了。 “你没中毒?” 她再次吃惊地询问,看向闻潮生的目光,有一种打量实验对象的惊奇与兴奋,那根本不是看人的眼光,被这目光照射之后,闻潮生身上爬满了鸡皮疙瘩。 “没中个鬼,我昨夜差些死了。” 闻潮生骂了一句,但转而他又说道: “不过,好在我挺了过来,先前那名带头的女人看上去很权威,不出意外的话,我和朱白玉都可以活到广寒城了。” 桃竹仙摇头: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闻潮生心头一紧,右手伸到了左手袖间,捏住了那根蠢蠢欲动的毛笔。 “你们好歹也是为平山王做事,信用度这么低?” 桃竹仙怔住了片刻,但很快明白了闻潮生的意思,见到他那副严肃不已的神情,说道: “我是说,你身上毒药的毒性不会这么快就消失。” 闻潮生吐出口气,回道: “可能我天赋异禀。” 桃竹仙摸了摸自己略尖的下巴,认真打量了闻潮生一遍,语气竟然变得温柔: “交个朋友?” 闻潮生一阵恶寒。 哪怕是用屁股思考,他也能知道面前这个女人在想什么。 “不了。” 闻潮生婉拒,却见桃竹仙又摸出了一颗奇怪的药丸,他眼皮狂跳。 “一颗就够了,真的没有必要再来一颗。” 桃竹仙没有理会,直接将药塞进了闻潮生的嘴里,后者并非不想反抗,只是才经历了一夜的折磨,身上的确没有多少气力,更何况对方是一名通幽上品的强者。 桃竹仙给闻潮生喂完了药后,却发现闻潮生看她的眼神不大对,倘若她是一位稀世美人,自然应该觉得骄傲或恶心,可惜她不是,因此闻潮生的这道眼神让桃竹仙陷入了疑惑。 那不是愤怒,不是怨恨,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讶异与不理解。 “你这是什么眼神?” 桃竹仙蹙眉问道。 闻潮生感受着胸腹中逐渐出现的绞痛,额头上又一次渗出冷汗,嘴上却说道: “你不是齐国人……” 桃竹仙冷冷一笑。 “你说不是便不是?” 闻潮生喘着气,继续道: “我早些年认识一位朋友,他长着一双……跟你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有天晚上我们一起喝酒,他喝醉了,告诉我他其实是天海人……” 这句话一出口,桃竹仙整个人宛如木雕一般立于原地,接着,她竟用颤抖的声音向闻潮生询问: “他在哪里?” 闻潮生没说话,可怕的灼烧痛感已经逐渐蔓延向了他的体表,桃竹仙犹豫了片刻,立刻从身上翻找了起来,最后又给闻潮生喂下了几颗药丸,闻潮生体表的灼烧感才渐渐消退。 “快说,他在哪里?” 桃竹仙双手抓住闻潮生的肩膀,先前猫玩耗子的语气已然消失,一股努力深藏却怎么也藏不住的急迫正在她的全身上下蔓延。 闻潮生眼皮轻抬,对着她有气无力道: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ps:晚安! 第257章 朱白玉水性很好 二人对视时,这简单到无比的理由,却直接化为了一柄重锤,狠狠捶入了桃竹仙的眼睛里。 桃竹仙愣在了原地很长时间,后来鸡鸣声传响,她的魂魄像是被这声音从天际拖拽了回来,整个人变得极冷。 她的目光极冷,她目光中的杀意极冷,以及那道闻潮生根本看不懂的、被隐藏于她目光中杀意背后的惶恐也极冷。 “你不告诉我,以后每日奖励你一颗你最爱吃的「火海冰山」。” 这是闻潮生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但顾名思义,这颗药无疑就是昨夜他服下去的那一粒。 “这么糟糕的毒药,就不该取如此绚烂的名字,照我说,这颗毒药这么黑,应该叫「粪海蛆山」。” 闻潮生锐利的点评直击桃竹仙内心,她又掏出了那一粒熟悉的伸腿瞪眼丸,准备给闻潮生喂下,后者立马说道: “喂我吃,你再多喂我吃几颗,我直接死了,你什么都别想知道,还得给我偿命。” 桃竹仙望着闻潮生那副孱弱不堪的状态,动作一时有些犹豫,但嘴上仍旧是毫不退让道: “只要告诉我你那位朋友在什么地方,这一路我只喂你吃糖丸。” 闻潮生摇头: “我不会背叛我的朋友。” 面对闻潮生的执拗,桃竹仙似乎有些愤怒,但她也没有把握让闻潮生再吃下一颗毒药不会死去,不管是毒药还是解药,对于肝脏皆有损害,再加上闻潮生修为浅劣,身躯比不得他们这些人耐造,桃竹仙不得不谨慎用量,于是二人一时间就这样僵滞住了。 没过多久,仲春的脚步从外边儿响起,她来到了门口对着桃竹仙道: “如何?” 桃竹仙看了闻潮生一眼,转身微微摇头。 仲春的目光挪到了床褥上盘坐的闻潮生身上。 “我们马上出城,再喂他吃一颗药。” 桃竹仙: “他身子骨太脆,再吃一颗,指不定会死。” 仲春沉默片刻,走入房间,来到了闻潮生面前,对着他道: “你应该庆幸。” “昨夜朱白玉跟你吃了一样的药。” “但凡他先开了口,你就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闻潮生感叹道: “老朱是个盖世英雄。” 仲春没有理会闻潮生这苦中作乐的落魄,她甚至没有嘲讽一句,这意味着在仲春的眼中,根本没有闻潮生。 “去给朱白玉喂药,然后上路。” 仲春撂下了这句话,便离开了此地,桃竹仙瞥了一眼闻潮生,留了一道冷笑: “你现在不说也没事,路上有的是机会让你开口。” 闻潮生沉默,直到对方即将跨出门沿之时,才忽然问道: “那个人对你很重要?” “他的眼睛跟你长得那么像,难道是你失散的亲人?” 桃竹仙即将出门的身子在此刻一顿,她背对闻潮生站立了片刻,也没有任何回应,就这样匆匆离开了。 她走后,闻潮生的眼睛里才出现了异样的神色。 这些人皆是混迹了几十年江湖的人,哪怕他拿到了桃竹仙的背景,言行也绝不可过于暴露,否则必会激起桃竹仙的疑心。 自方才桃竹仙的表现来看,她对于自己那位「幼时便失散的弟弟」极为在意,而她在仲春这个团队里恰好又是很特殊的一位存在,若是利用得好,会产生极为可怕的效果。 一刻钟后,队伍集结完毕,闻潮生与朱白玉被点了哑穴,埋在了一辆驮运干茅草的马车最底层。 马车徐徐而动,二人被五花大绑,朱白玉方才又被桃竹仙狠狠灌了半瓶「碧水丹青」,被拖上干草车上时浑身皆无气力,宛如一条死狗。 光线被头顶的茅草彻底掩盖,二人之间只剩下了绝对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忽而一道柔和的光芒在闻潮生面前乍现,他眨了眨眼,发现是朱白玉不知怎么从绳子里抽出了一条手臂,又拿出了一颗夜明珠。 这东西应该很贵,因为这一次的夜明珠比起上一次的那一颗小了足足一大圈。 有了微光,二人开始使用唇语交流。 闻潮生:“你怎么做到的?” 朱白玉:“我会缩骨功。” 闻潮生:“太妙了,你竟然还会缩骨功。” 朱白玉:“行走江湖,技多不压身。” 闻潮生:“所以接下来我们怎么脱困?” 朱白玉:“听我说,他们要去广寒城,必须要走汴州的运河,那条水路我很熟,届时我得先走,再想办法救你。” 闻潮生:“你会轻功水上漂?” 朱白玉:“飘个鬼啊,能长时间在水上行走的,只有天人。” 闻潮生:“那你逃个屁,” 朱白玉:“我水性好。” 闻潮生:“有多好?” 朱白玉:“我能在水下三丈左右的位置屏息潜上半日不出水面。” 闻潮生:“功夫很厉害,下次记得教给我。” 朱白玉:“行,当年教我这门功夫的师父给我准备了一盆粪水,回头回王城了,我也给你准备一盆。” 闻潮生:“啊?” 朱白玉:“这么做是为了激发你的潜力……别担心,我会尽可能给你找新鲜的。” … 闻潮生沉默了一会儿,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 闻潮生:“我不学了。” 朱白玉耐心劝导:“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闻潮生:“我能吃苦,但不能吃屎。” 二人的谈话以屎尿屁这样恶心的下三路结束,朱白玉收起了夜明珠,并重新将手臂塞回了麻绳里。 路上每过一段时间,他们会停在极为隐蔽的区域,把朱白玉拖出去给他喂一些桃竹仙调配好的毒药,鉴于他们对于朱白玉的重视程度,闻潮生觉得这个曾经面朝粪海,春暖花开的男人也并不是那么不靠谱。 不是他太没用,而是敌人太可怕。 ps:还有一更。 第258章 你有针吗? 连续奔波了两日之后,众人在即将抵达了汴州时停下,入了一间不起眼的客栈,那客栈不小,后院儿中不让客人进入,建了马厩专门用来养了十六匹马。 闻潮生二人被桃竹仙喂了「浣骨软筋散」,浑身提不起劲,就被关在了马厩最深处的那一间小杂房内。 这间客栈是平山王的门客在江湖上建立的势力,进来时闻潮生便感知到了那名满面堆砌笑容、与人端茶送水的小二是个龙吟境的修士;那名外头吆喝客人,跑腿杂物的跑堂是名龙吟境的修士;甚至就连客栈西侧算账的老账房也是一名龙吟境的修士。 龙吟境的武者在江湖上数目不少,但比例极低,闻潮生等人常常遇上,是因为他总与平山王打交道。 桃竹仙这两日没有再去询问闻潮生关于他弟弟的事,闻潮生也并不着急,桃竹仙跟着平山王混迹了这么长时间,城府心思指不定学了不少,他越是着急,越容易露出马脚,想要彻底掌控主动权,必须得死死吊住桃竹仙。 对方离开马厩时隐晦打量闻潮生的眼神让他确信,桃竹仙已经上钩了。 今夜月黑,星光与月光黯淡,天色犹如被蒙上了一层幕布,冷风吹拂之间,二人还能听见山林中传来的野兽嚎叫,因为二人随时可能受到监视,因此朱白玉在房间里还是掏出了那颗夜明珠,二人开始对嘴型。 闻潮生道: “他们休整两日,应该就要进入汴州的运河了,桃竹仙不可能任由你这般离开的,你身中剧毒,要如何从水路逃生?” 一副病怏怏像的朱白玉忽然一笑,面色在夜明珠的照耀下恢复如常。 “大家都是玩毒的,她能下毒,难道我就不能解毒?” 闻潮生震惊地看着他,仔细地从头到尾地打量了朱白玉一遍,最终道: “所以路上你都是装的?” 朱白玉摇头: “那倒不是,桃竹仙下毒的确是一绝,小筑里我是真的中了「碧水丹青」,不过路上她喂我吃的毒药大部分我都没有去解,硬扛过来的,只有个别毒药实在要命,我才给自己解毒。” 他这么做的理由很简单,再厉害、再精湛的演技都有被识破的风险,所以为了避免意外的发生,朱白玉决定……不演。 你喂我毒药,我便真的中毒。 “几年前我曾在桃竹仙的手里吃过大亏,所以后来在这方面钻研了许久,摸出了一些自己的本事。” “再加上一路上我始终示敌以弱,没人知道或想到,我随时都能解开桃竹仙给我下的毒。” 听完朱白玉的讲述,闻潮生内心彻底收敛了对于朱白玉的轻视。 他发现朱白玉不是有点东西,而是很有东西。 “还有一个问题,这一次找上我们的七人,实力较之于你如何?” 朱白玉道: “仲春、高夫、那带着斗笠的老头三人实力皆在我之上,尤其是仲春与高夫,若真与他们正面动手,我可能撑不过十招。” 他给自己留了点面子,朱白玉很想告诉闻潮生,他可能连仲春与高夫的三招都接不住,但转念又觉得这么讲对于闻潮生来讲未免有些太过绝望。 “剩下的「太公鞭」雷明、「断离剑」关云开、「白猿老生」孟徵三人,皆是江湖成名已久的高手,实力与我伯仲之间。” “最后便是桃竹仙,她与人正面拼杀的实力相较之其他几位不算太强,不过如果论及毒术的话,她的可怕程度要另算。” 顿了顿,朱白玉的眸中浮现了一抹难得的、隐晦的自傲。 “这一次若非是我,换江湖上任意的一名通幽境武者来,九成九都得栽在桃竹仙的手上。” “而且待我走后,你也会更加安全,他们轻易不敢动你。” “等我在那头布置妥当,届时再想办法救你。” 朱白玉的想法很好,几乎是目前的最优解,闻潮生点头对着朱白玉道: “靠你了,老朱。” … 闻潮生还是没能靠上老朱。 深更时分,高夫过来开门,将朱白玉揪了出去,再送回来时,朱白玉已经被挑断了手脚筋,他的手腕与脚后跟全是鲜血,整个人瘫在地面上一动不动。 望着朱白玉,闻潮生敬佩道: “这苦肉计也在你的计划之中?” 朱白玉看了他一眼,然后闭上眼睛,声音沙哑: “没有,我还是自大了……不该带你陷入宁国公这场风波。” “去书院找你之前,我承诺院长护你性命,眼下怕是要失约了。” 闻潮生微微摇头,没有责怪朱白玉: “你又决定不了,那是齐王的意思。” 朱白玉长长叹了口气。 若是有一名名医在身边,或是稍微有些经验的医师,倒也能将他的手脚筋接回去。 不过眼下,他多半要成为一个废人了。 二人沉默,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闻潮生来到了朱白玉身边,在他的耳边轻声问道: “有针吗?” 朱白玉疲倦地抬起眼皮: “在我左手的袖中……你要作甚?” 闻潮生道: “帮你缝手脚筋。” 朱白玉一怔,随后摇头苦笑: “别费劲了。” “你又不是医师……况且,我的银针上也没有能穿线的孔洞。” 闻潮生从他的袖间摸出了一排银针,而后仔细挑选了一根粗细均匀合适的,接着他将这根针拿在手里,盘坐于地,深吸一口气道: “且试试看吧……” … ps:晚安! 第259章 闻潮生的第一场手术 能缝手脚筋这种事,闻潮生没有经验,但他的确在小瀛洲里跟北海道人学过医术,毕竟北海道人的医术天下闻名,闻潮生觉得自己学了这些东西,未来用得着。 江湖中,武者的血气充盈,断手断脚短时间内能接上,闻潮生学这些东西原本是用来给自己和阿水用的,不曾想第一次给了朱白玉。 “你以暗器冠绝天下,他们却不搜你身,可见这些人的确没把你当回事。” 二人在封闭的小房间中, 没有烛火,只能靠着夜明珠散发的光芒照亮,闻潮生微不可寻地感慨一句,朱白玉却虚弱道: “如果你了解这些人,那你就会明白,他们虽然自大,但有足够的实力自大。” “当年白龙卫三名教头,我武功最低,狄大哥修为已至造化,半只脚迈过天人,距离天人大劫只差一步,却被「子午刀」高夫与另一名神秘高手苏氏联手斩杀……你要明白,能斩杀狄大哥那种程度的武者,修为就算距离他差距不少,那也是通幽圆满,再者那一战之后这么多年,高夫的修为肯定更上一层楼,说不定已经站到了与狄大哥相同的层次,我在他面前,犹如玩物。” “而那一行人里,仲春与那不知姓名的老头较之高夫只强不弱,倘若是你,已经能随手将一只鬣狗关进笼子,还断了其手脚筋,会在意它有没有爪子么?” 被挑断了手脚筋的朱白玉,已是动弹不得,只能盯着头顶蜘蛛结网的天花板,徐徐讲述出这些事实。 闻潮生凝神一直盯着手中的针尖,不知在做些什么,嘴上随口道: “同是通幽境,差距会这么大?” 朱白玉咳嗽起来,整个人宛如一条脱水的鱼。 “若你将修行看作一条长路,那通幽境的这条路不但路途遥远,而且分支极多,不是每一条路最后都能走到终点,看见天人之关。” “你在前三境所经历的长路,加起来可能还不到通幽境的十之一二,正因如此,这个境界得武者才会这般参差不齐。” 闻潮生瞥了朱白玉一眼,联想起了自己如今的状况,忽然很是自信地说道: “如果有天你看见我迈入了通幽境,那我一定很厉害,非常厉害。” 朱白玉道: “我可能看不见那天了。” 闻潮生皱眉,鹌鹑蛋般大的夜明珠力量实在有限,它不可能如同星月那样璀璨,甚至比不上烛火,但又要比萤火更为明亮一些,闻潮生觉得这很好,因为这样已经足够让他看清楚眼前的针。 “你到底在做什么?” 朱白玉偏过头,望着闻潮生如此严肃认真的模样,忍不住询问。 这当然不是催促,因为朱白玉压根儿就不认为闻潮生能帮自己缝合断掉的手脚筋,他只是单纯的好奇……并且觉得此刻的闻潮生有些说不出的诡异。 闻潮生煞有其事地回答道: “给针穿孔。” “线可以从身上的衣服弄,但你身上的银针不是绣花针,所以我得提前给针穿个孔洞。” 朱白玉凝视着无比认真的闻潮生半晌,还是忍不住说道: “绣花针的孔洞需要将针的一头捶打扁平,再进行操作,我的这些银针是找王城的匠师单独打造的,坚韧程度极高,而且针的表面十分圆滑,如今身处这样的房间里,你要怎么穿孔?” 闻潮生反问道: “你看不见么?” 朱白玉满面茫然: “看见什么?” 闻潮生: “你看不见没关系,我能看见就行。” 闻潮生的眼中,雨水剑意正在逐渐被他抽丝剥茧,一滴雨水似虚似实,不断从外面剥落,以前他从未做过这样的事,第一次尝试未免生疏,截至他们说话结束,闻潮生已经散开了第六滴雨水剑意,而每当他尝试将雨水剑意缩小到针眼大小时,就会因为剑意过于微小而直接涣散。 但随着闻潮生一次次的尝试,那滴自书院后山思过崖领悟的雨水剑意已经愈发微渺,这个过程给了闻潮生难以想象的压力,他此刻虽是坐于原地未动,却浑身上下皆大汗淋漓,呼吸也变得愈发急促。 朱白玉虽然因为桃竹仙给他所下之毒,导致感知不到那滴雨水剑意,但他也晓得闻潮生这状态不大对,似乎到了很关键的时刻,于是他也闭上了嘴,静静等待着。 十几个呼吸之后,闻潮生忽然泄了气,大口喘息着。 “成了……” 他说道。 借着夜明珠的微光,朱白玉震惊地看着闻潮生指间的那根银针,上面竟然真出现了一处极为圆润细小的孔洞! 他不理解闻潮生究竟是如何做到的,但也明白了一件事,那便是闻潮生这家伙已然今非昔比,并不像表面上看上去的那般孱弱,一名二境的武者,绝对做不到仅凭借着意念或是目光便做到这一点。 闻潮生弄好针线,对着朱白玉用唇语道: “别出声,我先给你缝上,待血气通了,你再靠着丹海之力将血肉细节处归位……不过之后得装得像点,机会只有一次,若是被发现了,我也没辙。” 朱白玉点头。 于是在这间无情挡住了所有月光与星光的昏暗小房间里,闻潮生用极为简陋的一根针和一根线,借着一颗破石头散发的微弱光芒,在全菌出击的条件下完成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手术。 得亏面前的是一名通幽境武者,而不是一名普通人。 “缝好了,你试试看。” 闻潮生已经尽可能避免了血沾在手上,朱白玉指导闻潮生用银针刺激他的穴位,帮他冲关破毒,而后运转丹海之力,徐徐滋润经脉血肉。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只是闻潮生刚一坐下,小屋的门却又被打开了。 门外,是一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正是今日在客栈中看见的店小二。 他来这里似乎是为了查看朱白玉的情况,然而随着他目光落在了朱白玉的身上时,神情却是骤变。 小二见朱白玉居然能盘坐起来,还能抬手运转玄功,便知朱白玉断掉的手脚筋被人缝合了,他即刻转身想要去通风报信,却听见身后传来风声。 小二来不及回头,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因为除了风声之外,还有比这风声更快的东西。 ——一支笔。 写字用的笔,杀人用的笔。 那支笔从漆黑的小屋内乘风而出,笔尖的狼毫蘸了独属于夜的稠墨,轻而巧地无声落于他的后脑处。 笔锋未进,但剑意已至。 小二的瞳孔瞬间涣散,向前扑倒在地,溅起尘埃一阵,也惊飞了马厩茅草棚顶上麻雀二三。 血从他的后脑汨汨而出,在他的身躯轻微抽搐下,淌于地面,与黄土尘灰裹于一团…… ps:晚……哦,还有两更。 第260章 显露 “你出手太快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朱白玉开口如是说道。 他内心很震撼,也很沉重,震撼自是因为闻潮生这迅捷到极点的杀招,用毛笔刺出如此犀利的一剑,并一瞬之间杀死一名龙吟境武者,自然不是二境的武者能够拥有的本事,但他怎样仔细感知闻潮生的气息,也探查不到丝毫三境的端倪。 “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死局。” 闻潮生感慨。 这人一死,会引发一系列的麻烦。 最简单的情况是,朱白玉的手脚大概率保不住了。 对方只承诺不杀朱白玉,可没有讲过其他,高夫半夜袭来切断朱白玉的手脚筋,就是因为对于朱白玉仍旧不放心。 虽然朱白玉的武功在他们眼里可能并不算厉害,但好歹是个老江湖,还是白龙卫的教头之一,仅靠着毒药控制,很难让人心安。 更何况,朱白玉对于毒药也颇有研究。 如今高夫切断了朱白玉的手脚筋,有人前来查探情况,却被瞬杀,朱白玉无疑会被列为重点关注对象,但凡高夫等人稍微细心一些,检查一遍朱白玉的状况,就会发现他已经将手脚筋接了回去。 切断手脚筋不行,砍了手脚扔掉,总不能再长回去。 朱白玉几乎能想到自己的结局,他沉默许久后,对着闻潮生说道: “我不会坐以待毙,你杀人之后,惊飞了几只鸟,不出意外,很快便会来人,届时我会殊死一搏,若能带走一人,便能帮你缓解部分压力……我死后,在他们找到广寒城的线索之前,你一定是安全的。” 闻潮生站在门口,没去动那尸体,只是一直遥遥望着被月色铺就的那头,声音在门外徐送的风中竟显得格外沉稳。 “事情还未糟到那样的程度。” 潜心恢复的朱白玉忽而偏头,眼中惘然: “你还有办法?” 闻潮生道: “倘若待会儿过来的若是那老头与桃竹仙,你便不要动手,让我来处理……若不是,你拼命,换个轻松点的死法。” 朱白玉盯着门口靠框而立的闻潮生,他本是江湖人,曾也经历过无数生死,对于死亡也没有多少惧意,此时忽生感慨,交代了遗言: “我死后,帮我照顾一下小七。” 闻潮生偏头盯着朱白玉,眼神愈发怪异: “虽然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是你天生的自由,但我还是要跟你讲清楚……我常听说故事里英雄救美后,美人总是以身相许,可你不是美人,我也不是英雄,所以如果我救了你,你千万别对我有非分之想。” “不然我弄死你。” 朱白玉怔住了一下,随后面色闪过了一丝尴尬。 “你多虑了。” “我与小七也只是手足之情。” 没过多久,马厩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这声音让闻潮生心口一松,他低下头,对着屋内屏息静气的朱白玉道: “运气真好,天让你活。” 朱白玉抿嘴,没有说话,只是躺在一旁,佯装手脚筋被切断的废人。 他的伤口大片血渍结痂,未曾清理,再加上被衣服裤子遮盖,若非仔细排查,倒也难看出端倪。 徜徉的月色下,桃竹仙莲步轻移,来到了闻潮生面前,她看着地上躺倒的尸体,表情微变,目光果然在第一时间看向了房间里瘫着的朱白玉,完全没有在意门口离她最近的闻潮生。 “不愧是白龙卫的教头,手脚筋都被割断了,还能杀死三境的武者……看来高夫还是不够小心,回头真让你偷偷溜走了,怕是要横生不少麻烦。” “果然还是应该采纳我的建议,直接将你手脚都砍了,自然什么事儿都没了。” 桃竹仙说着,竟从袖间缓缓摸出了一柄锋利的鳞纹匕首,她快步朝着门口走来,意图已然十分明确。 随着她靠近三步之内,闻潮生指尖轻轻转动着的毛笔忽然刺出。 他向前一步,距离正好。 月色下出现了一道若有若无的剑鸣,面对这一剑,桃竹仙原本不屑的脸上闪过了一抹惊讶,但也只是一抹惊讶。 她几乎是同时腕间翻转,匕首便与笔尖相交,霎那之间,一股迅猛刁钻的劲力顺着匕首传入了她的手臂。 不快不慢,不强不弱。 正是刚好足够杀死三境武者的一剑。 桃竹仙手轻轻一抬,闻潮生掌中的毛笔便被震飞,落于远处。 “这是……剑法?!” “还真是低估你了,闻潮生。” “原来人是你杀的。” 桃竹仙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虽然对方的实力远不足以威胁到她,但方才那一剑绝不是二境的武者能够刺出的,更何况闻潮生手中拿着的还是一根毛笔。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这回是走眼了。 “可惜,没能杀你。” 闻潮生甩了甩被震得发麻的手臂,计算着自己与桃竹仙的实力差距。 方才那一下,已证明了先前朱白玉所述。 ——桃竹仙会用毒,但并不只是会用毒。 她的修为同样可怕。 “看来,光切断朱白玉的手脚筋还远远不够……” 桃竹仙语气一转,怀揣着浓郁威胁。 她身形一动,竟瞬间来到了闻潮生面前,单手掐住了闻潮生的脖子,匕首顺着闻潮生面颊划过,鲜血落下时,疼痛蔓延。 “你也不能放过啊……” 第261章 交易 与江湖人打交道,这种刀口舔血的刺激与恐惧是在书院内体会不到的。 阑干阁内的那些条条框框将里面的学生包裹的实在太好,保护得实在太好,闻潮生在里面待久了,甚至有些忘记了外面世界的危险。 血水自面颊滑落的时候,闻潮生意识到,桃竹仙是真的想要杀他,那种从眸子里透出的欲望直击他的肺腑,令人窒息。 “你废了我,我一字不吐,去了广寒城,你们什么也别想做,白折腾一趟,平山王一定会对你们很失望……” 闻潮生用尽全力地讲出这些,桃竹仙面色上的狰狞一滞,随后即刻恢复如常。 她冷冷一笑: “我们不过是失去一点信任,未来自会慢慢恢复,而你们没了命,可还能起死还生?” 闻潮生咧嘴一笑,笑容隐隐淌着疯狂,不知为何,桃竹仙看到这一抹疯狂后,眼里的狰狞竟反而消退了不少。 “一点信任?” “我一时竟分不清你究竟是真蠢还是假蠢……” “你们七位该是平山王麾下的门客里最厉害的一批了吧,同时出动,又是飞鸟追踪,又是提前准备人力物力在山林里设下埋伏,耗费了这么多资源,连一个江湖上的毛头小子与朱白玉都搞不定,他会怎么想?” “再者,这一次行动的目标很可能是沉塘宝藏,平山王为此已经等了足足五年……宁国公的死与他多半也有关系,算上布局谋划的时间,兴许更为久远,眼见着就要成功了,最后因为你们的不当行为而功亏一篑,他会有多么失望与愤怒,你比我更清楚。” 随着闻潮生徐徐讲述出这些,桃竹仙掐住闻潮生的手力气渐弱,眸子里的狰狞也彻底化为了忌惮与冰冷。 换些其他的人,桃竹仙自是不相信他们能一字不吐,可二人皆熬过了一整夜的「火海冰山」,其意志力远非常人能及。 桃竹仙很清楚她的这些毒药究竟有多么恐怖,能熬过「火海冰山」的硬骨头,说是千中无一绝不夸张。 脖子上的手渐渐失去力气,闻潮生索性后退一步,挣脱了她的束缚,接着又扭了扭自己的脖子,低声说道: “跟你做笔「交易」,有没有兴趣?” 桃竹仙眯着眼,道: “你能与我做什么交易?” 闻潮生看了看周围,借着不老泉的力量仔细感知,确认麻雀都飞走之后,才对桃竹仙道: “你们需要线索,我要命。” “你帮我和朱白玉活下来,事情结束之后……我带你去见我的那位天海朋友。” 再次提到「天海」二字,桃竹仙的心脏狠狠撞击了几下胸膛,让她的呼吸都急促了不少,但桃竹仙并没有如此轻易相信闻潮生。 “我记得你上次还信誓旦旦地告诉我,你不会背叛自己的朋友。” 闻潮生: “他也跟我讲过,这些年他非常想念自己的同族……还有「家人」。” “这几天我想了很久,你们同为天海遗族,又没有利益冲突,但没有伤害他的理由。” 桃竹仙的眼神在月光浸润下变得越来越怪异,她直勾勾地盯着闻潮生,面无表情地问道: “你的那位朋友……还有家人?” 闻潮生沉默了许久,仍然没有透露最关键的那些信息,他仍旧选择了继续藏。 “提到过一些,说是父母死了。” 桃竹仙裙袖下的手捏住了指节,微微泛白。 “兄弟姐妹呢?” 闻潮生: “问过,但每次一问,他就沉默,喝醉了也这样,所以我后来便不问了。” “你也是天海人,或许他会更愿意向你袒露自己心声。” 桃竹仙这一次沉默了很久,二人站在一具尸体旁边,场景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冷风裹挟着运河那头还未褪尽的冬意不断扑面而来,桃竹仙最后幽幽开口,竟真的做出了让步: “今夜死了人,你与朱白玉只能保一个。” “死去的人得要有一个合理的交待。” “除非你能说服他们,但仲春不会后退一步,你不了解她的可怕,她熟知千年以来最为极端残酷的刑罚,比我残忍百倍不止,所以仲春从来不会跟人谈条件。” 闻潮生道: “自然有办法可以都保下,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做。” 他将理由说给了桃竹仙听,后者听完之后冷笑道: “既然你知道我们此行带了一名会用飞鸟监察的人,那你就该知道,方才此地发生过的一切都已经被觉察,明日若我说谎,招灾受难的可就是我,你这手离间实在是用得够烂!” 夜幕之下,闻潮生微微一笑: “如果……他不会说呢?” 桃竹仙看着闻潮生的笑容,心头隐约觉得不对: “你什么意思?” 闻潮生其实并不确定鸟翁一定会帮他,但他为了掩护朱白玉逃离,必须赌上一把。 朱白玉走了,他才能活。 否则二人倘若都一直被这七人死死掌控,最终的结果不言而喻,断无任何生机。 “你怎么知道……我就只与你一人做过交易呢?” “大家都有自己所求之物,只是恰巧你们中的某些人所求之物我都有。” “做了交易,你们交差,我们活命,很公平。” 桃竹仙: “仅凭借你的一面之词,我就冒这么大风险,你却与我讲公平?” 闻潮生: “信任是一点点建立的,第一次交易总归会有些风险,你有一夜的时间慢慢思考,交易条件我已经给出,若是明日朱白玉出事,我会彻底变成一块石头。” ps:晚安! 第262章 不齐 桃竹仙没有直接回应闻潮生,她离开之后,朱白玉很好奇闻潮生到底跟她讲了什么,闻潮生却未对此有任何回应,只是说道: “你接下来别管,好好装残废便是……仲春他们那一行人里,任何一人单独提出来,在江湖上都是极为可怕的存在,但偏偏这七人凑在了一起,心还不齐。” “平山王的手下真是骄纵惯了,这些人因为自身的实力强大,甚至要比当初来苦海县的陆川更为自傲,而他们对我们的藐视,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你走了,我下一步的计划才能如约进行。” 朱白玉讶然道: “你还有下一步的计划?” 闻潮生抬眼,他开始使用唇语,避免任何一丁点声音暴露在房间外。 “昨夜桃竹仙有一点没有讲错,我的确是打算用用「离间计」,这七人单独拎出来任何一位都不是极其难惹的主,更何况如今一同出动,不过她想得简单,以为这道「离间计」要对她用。” 朱白玉挑眉: “难道不对她用?” 闻潮生: “太明显了。” “当初你在边关打仗的时候,难道没有学过兵法?” “任何时候,离间计的使用都有两条前提,一者,神不知,鬼不觉;二者,情绪到位。” “这两条至少满足其中一条,离间计的使用成功机会才会拔高。” 朱白玉听着这些,未免觉得玄妙,以往龙不飞与军中的一些老兵或军师也会传授些兵法,但更多是借助地势临阵对敌,至于这种计谋很少会有人去研究。 他目光中带着谦逊,想向闻潮生继续请教,但对方却只说道: “与你无关……你离开之后,尽快去苦海县召集人手布局,严阵以待,这七人有多可怕不必我多言,而且他们此次行动,必然也带着不少江湖势力一同前往,广寒城外,估计迟早会爆发一场恶战。” “这已经不是查不查宁国公的事了……” “输了,我们全都得死。” 朱白玉面色严肃,微微点头。 … 到了清晨时分,那名死去的小二终于被收尸,客栈里吃着东西的几人沉默不语,气氛难言的沉重,仲春吃完早饭之后用下人递来的温热干净布巾仔细擦了嘴,淡淡道: “昨夜,有人说切了朱白玉的手脚筋,他的身上还服了毒,所以……有谁能告诉我,这人怎么回事?” 现场一阵沉默,无人讲话。 鸟翁背对众人独坐一桌,摸出了一些馒头的碎屑喂着袖中的鸟儿,似乎对于这件事情毫不关心。 另一桌的桃竹仙藏于桌下的手指正在用力。 同桌「太公鞭」雷明与「断离剑」关云开目光似有似无地在高夫身上游走。 「白猿老生」孟徵则还在吃着馒头。 高夫闭着眼,右手握住腰间的短柄弯刀,轻轻敲击几下之后,他忽然站起身子,朝着后院马厩而去。 “切了手脚筋不够,那就把他手脚直接砍了。” “没了手脚,我不信他朱白玉还能动手。” 高夫语气冰冷,似乎昨夜朱白玉杀人对于他来说是一件极为侮辱之事。 他路过鸟翁身边,路过了孟徵的身边,最后路过了桃竹仙的身边,眼见着便要从后门离开,这时桃竹仙才终于开口: “人是我杀的。” 高夫驻足,片刻后脖子微微偏过,斜视桃竹仙。 她继续道: “昨夜我去了一趟马厩,给他们喂药,正好遇见他准备带着朱白玉逃走,于是一剑杀了。” 客栈的账房一听这话,抬头,颜间写满了震撼,他停住拨弄算盘的手指,徐徐开口: “杨立在这间客栈搜集转运情报四年有余,没见做过出格之事。” 他并非为死去的店小二辩解,而是想要表明自己对于「店小二杨立是朱白玉安插在这间客栈的钉子」这件事毫不知情。 这间客栈是仲春麾下操持着的江湖驿栈,有些年头,在这里做活的人自然了解仲春的手段与背叛她的下场,不敢丝毫沾上些关系。 可他的话落在别人的耳中又是另一番味道。 见仲春的目光也移到了她身上时,桃竹仙的身上已经渗出冷汗,不过她仍未露出丝毫怯意。 “四年来第一次做出格之事就被我撞上,那他运气还真是不好。” “这朱白玉倒也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无用,竟能将钉子扎进仲春大人的手里……” 她幽幽话落,场面又冷落了下来,仲春未作回应,只是打量了桃竹仙一会儿,又看向了鸟翁。 鸟翁依旧老样子,没说话,只是喂鸟。 短暂的缄默,却让桃竹仙的心脏跳动速度变得极快,正如闻潮生昨夜所言,第一次合作必然会面临信任危机,倘若闻潮生昨夜是在忽悠他,鸟翁根本没有跟他做过任何交易,今日一旦当面揭露自己,会惹来不小的麻烦。 闻潮生的确是在忽悠她。 但结果是一样的。 鸟翁没开口,沉默得宛如草木。 但他此刻的沉默,反而让气氛渐渐回暖,高夫紧绷的面色略微松和,淡淡调侃桃竹仙道: “看来朱白玉得感谢你,否则此刻他会彻底失去自己的手脚。” 桃竹仙瞥了他一眼: “也没区别了。” “这么长时间没医师为他缝合回去,日后也只能成为一个废物。” “只是可惜了这一身修为。” 高夫冷笑道: “不可惜。” “因为他根本没法活着离开广寒城。” 仲春徐徐起身,弹了弹袖间灰尘,对着众人道: “收拾准备一下,今日午时出发过河。” 雷明眉头微皱,与对面的关云开交换了一个眼神,开口问道: “不是择定明日么?” 仲春的语气不容置疑: “改了,今日就走。” “有问题么?” 雷明没去与她对视,说道: “没问题,只是问问。” … ps:今天一更,明天要去成都见个朋友,但是两更会早早奉上,晚安! 第263章 遁离 死去的店小二杨立的尸体被很快处理干净,为他收尸的是账房。 看着杨立的尸体,他怎么也没想明白。 很难明白。 明明自己才是朱白玉的「钉子」,怎么他先死了? 先前他处理情报的时候,被杨立瞧出了端倪,还被威胁,杨立说但凡让他抓到一丁点证据,就是他的死期。 仲春等人过来的前一天,杨立似乎还有打算告状的意思,结果一夜之间,他死了。 死因是「为了帮助朱白玉脱困」。 埋尸时,账房望着杨立尸体,眸中十分感慨,叹道: “兄弟,还是你演的像啊,够狠,连自己人都骗。” 账房原本对于眼下境况传递信息还颇有些忌惮,如今不曾想盯他盯得最紧之人「竟然也是朱白玉的钉子」,一时间松了口气,决定尽快将如今朱白玉的境况送出,召集人手,准备下一步的行动。 他也不知这一次究竟出了什么事,居然惊动了这么多寻常时候根本看不见的大人物,但先前朱白玉在留下了极其隐晦的线索,让他们准备在云溪某处秘密据点接应,他也必须想办法将消息送出。 打架他确实不行,但是做情报递交十几年,他尚是颇有手法。 处理杨立遗物的时候,他顺手将东西一同扔进了运河之中,而后转身离开。 … 朱白玉二人被拖拽到了小舟之上。 顺着运河水路入云溪需要两日时间,船上筹备了水与食物,朱白玉宛如死去的牲畜横躺在船的一角,纵然手脚筋皆被挑断,但他仍旧被绑了起来,闻潮生则要更惨,不但被绑着,还被喂了药,浑身无力,全身上下只有嘴还能动。 行船半日,至于夜色笼罩,遥遥无际的运河仿佛成了一条冥河,只有偶尔路过的商船上点着灯笼,如星辰般散发着微光,但很快便又擦肩而过,消失于远处。 朱白玉盯着面前随着水浪摇摇晃晃的灯笼许久,忽然移开了麻木的眼神,对着众人道: “我要方便。” 没人搭理他。 朱白玉叹道: “回头我若拉裤子里,你们别后悔!” 高夫冷冷回道: “你敢他娘的弄船上,老子阉了你!” 朱白玉反问道: “若非你割断了我的手脚筋,我会如此?” 众人的船只不算太大,上下两层,要后日午时才能抵达目的地,朱白玉真要把这些污秽之物弄在船上,确实有够恶心。 这对于一些常在江湖上奔波的人来说当然不算什么,可众人在王城那等舒雅干净之地待久了,谁会愿意去闻他人的排泄物? “带他去解决。” 仲春开口,高夫面色冷冽,似乎并不想动。 眼见船内的氛围随着仲春皱眉而逐渐变得凝沉,雷明这时起身,缓缓来到了朱白玉身边,将他拖去了船头。 外头夜风呼啸,运河之上的风不但荆烈,还带着一股独有的水腥味。 雷明为朱白玉解绑,正欲去脱朱白玉的裤子,却听他忽而笑道: “前几天,我看见你背着仲春偷偷留下了信。” 他的声音极小,却好似重锤一般击中雷明,后者脊背一僵,用瞳孔缩紧的双目盯着他,却是面无表情道: “我听不懂你在讲什么。” 朱白玉仔细勘察了雷明两眼,微微摇头: “我也不知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看上去你好像与仲春的目的并不相同……不过不重要了。” “多谢你带我出来,还帮我解绑。” 他话音落下,忽地出手,一掌拍出,丹海劲力倏然自掌心爆发,声似雷电,雷明虽是措手不及,但仍旧反应迅速,匆忙之中与朱白玉对了一掌,劲力四散,余波竟让将整个船身都拍打的摇摇晃晃! 而后,朱白玉在雷明惊骇的目光飞出老远,坠入了运河,此后再无波澜。 这一切发生在短短的瞬间,门内几人即刻冲出,见船头仅有雷鸣一人,便大致猜到了怎么回事,听雷明讲述后,高夫第一个沉声道: “荒谬!” “他手脚筋皆被挑断,我亲自操刀,又无医师为其缝合,如何与你对掌?” 他怎么也想不通,忽然记起昨夜似乎不止他一人去见过朱白玉,猛地看向了桃竹仙: “贱人,是你!” “你昨夜去找朱白玉……到底做什么了?!” 被高夫忽然指着的桃竹仙眼睛微微一眯,见周围投射而来的目光皆不怀好意,她却是脖颈微扬,冷笑道: “我还想问你……” “本来朱白玉先前吃着我给的毒药与软筋散,一路来都老老实实,未见任何乱子,结果你自作主张去割断了朱白玉的手脚筋,我正是信了你高夫,才放松戒备,今日只给闻潮生喂了软筋散,结果就出了这档子事!” “而且昨夜若不是我多留了一个心眼,朱白玉二人说不定都已经被偷偷救走,恰好事情就出现在你去了那里之后……高夫,若是你一人来此,有些私心,做了些私事,无人看见便也罢了,而今我们七人一同前来,我劝你可千万别做什么对不起王爷的事,否则……” 她言辞犀利敏锐,即刻反击。 她必须反击。 如今七人一同前来,相互督察,但凡真的被扣上了「二心」的帽子,会是十分严重的罪名。 “再者……我六岁就跟了王爷,这么多年,不知帮王爷做了多少事,杀了多少人,你怀疑我,还不如怀疑朱白玉自己的手脚筋长了回去。” 高夫被桃竹仙一席话说的面色涨红,左手已经下意识摁在了刀柄上,目光挂着杀意道: “真是牙尖嘴利,所以一路你都这般谨慎,为何偏偏今日不给朱白玉喂药?” 桃竹仙蹙眉。 “说得轻巧,过了云溪,纵使我们全力奔波,也至少有三日路程,我这毒药不需要材料,凭空给你变出来?” “之后到了广寒城,指不定遇上什么麻烦,我自是能省则省。” 高夫还想说什么,仲春却是来到了船头,仔细打量着漆黑的河水,沉默许久之后淡淡道: “船停后,发动所有江湖势力寻朱白玉,他一定回去广寒城,另外,到了广寒城后,找到任何与白龙卫有关的人……杀无赦。” ps:下午要开车去成都,还有一更可能比较晚。 第264章 离间(一) 几人在平山王麾下共事,皆为门卿,各有炫目战绩,没有从属一说,之所以他们会听从仲春的建议,是因为他们都知道仲春在平山王那里有着不一样的地位。 而且仲春的实力与手段极其狠辣可怕,这些年死在她手里的远远不止敌人,还有不少平山王的下属。 仲春此生最无法接受的事,便是有人背叛平山王。 那些曾经背叛平山王的人,仲春不但会将他们挫骨扬灰,甚至连他们的家人都没有放过。 正因为对于仲春的恐惧,桃竹仙才会在第一时间还击高夫。 面对即将发生的冲突,仲春似乎没有怀疑高夫与桃竹仙中的任何一人,但其实在场的人心里都清楚,只是因为外敌在前,仲春不想此刻出现内乱,所以才没有立刻清算。 这件事情不会就这么结束。 等到局势稳定,仲春一定会深查。 回到了船内,高夫目光扫过角落里横躺着的闻潮生,眼神轻轻一动。 “是你捣得鬼?” 闻潮生有气无力的抬起眼皮: “捣鬼什么?” 高夫缓缓蹲在了他的面前,阴翳的面容不带一丝情感: “朱白玉逃了。” 闻潮生与他眼神一对,嘴角不自然地一抽,怔在了原地: “你在开玩笑吗,他手脚筋都被切断了,如今身在运河中间,他能往哪儿逃?” 高夫凝视着闻潮生许久,着实没有从他脸上瞧出丝毫端倪,徐徐起身,掏出了自己的一柄佩刀。 “朱白玉被割断了手脚筋,竟然还能逃走,的确出乎我的预料……所以这样的意外,不要再出现第二次了。” 听着他淡淡的话,闻潮生同样平静地开口: “若是你割断了我的手脚筋,或是要砍下我的手脚,那你们就别想拿到关于沉塘宝藏的任何线索。” “不信你试试。” 高夫眯着眼: “你在威胁我?” 他握刀的手一用力,准备落下的瞬间,桃竹仙却忽然拦住了他。 “不要把你的恼羞成怒发泄在猎物身上。” “如果最后真的因为你的愤怒导致大家功亏一篑,这罪你担待不起。” 高夫微微抬头: “你要拦我?” “朱白玉逃了,你也有责任,如果闻潮生逃走了,你担全责?” 桃竹仙本想回击,但一想到此刻本来仲春已经极为不爽,若是继续争吵下去,非但保不住闻潮生,很可能自己也会承受其怒火,于是说道: “你看不住人,我来看,看不住,我担全责。” 二人对视半晌,高夫缓缓将刀收了回去。 “记住你说的话。” “如果他逃了,这一刀会劈在你的身上。” 一场风波,渐渐淡去。 黎明将至,几人去稍作歇息,桃竹仙拖着闻潮生来到了船头,喂了他一颗「火海冰山」,面带寒霜。 “朱白玉到底怎么回事?” 闻潮生面皮抽搐,强忍着剧痛。 “……你问我?” “我问谁?” “他手脚筋都被割断了,还能当着一名四境的人逃走,你难道就不该去怀疑一下带他出去的那人吗?” “我听你们吵来吵去,吵了半天,为什么最有嫌疑的人,反而没人怀疑?” ps:被风哥拖去喝酒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这章很少,我有罪。 第265章 离间(二) “任何时候,离间计的使用都有两条前提,一者,神不知,鬼不觉;二者,情绪到位。” … 闻潮生的离间计倒是不足够神不知鬼不觉,但好在,桃竹仙的情绪已经到位了。 一路上,她与高夫几乎都是尽心尽力在看着朱白玉与闻潮生,尤其是她,不停地配毒、喂毒,找机会收集原料,相比较于此,雷明与关云开、孟徵三人几乎什么也没做,而如今朱白玉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形下逃离了这只船,送朱白玉出去的雷明没有被丝毫怀疑,反倒是一路上为这件事做的最多的她差点被打成了「叛徒」,桃竹仙如何能不生气?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自然就是高夫那个蠢货。 当雷明站在船外讲述出那件事后,他这个该死的混蛋玩意儿,第一时间没有去怀疑最有嫌疑的雷明,反倒是将矛头指向了她,于是才有了前面的这场争吵。 见桃竹仙的表情上闪烁而过的怨恨,闻潮生又压低声音说道: “……而且高夫那人也不对劲,但凡是个人就会第一时间怀疑与朱白玉单独相处的雷明吧,他偏要去把矛头引向你……你自己想想怪不怪,一路上都是你给朱白玉喂药,他不老老实实的?「恰好」就是昨夜高夫自作主张要赶在你喂药之前去割朱白玉手脚,而且他明明知道你不可能放老朱走,所以半夜一定会去喂药,这下好了,一路上朱白玉都老实得像条狗,偏偏就是这回你信了高夫,没给朱白玉喂药,他逃走了,如今高夫先发制人,你反倒成了那个放朱白玉走的罪魁祸首……我寻思你是毒师,又不是医师,怎么帮朱白玉缝手脚筋,这道理大家都该懂,高夫做了个如此明显的局,你居然还没看出来?” 闻潮生嘴里吐出的这些字,犹如一只灵敏的巧手,不断拨弄桃竹仙内心潜藏积蓄的愤怒与情绪,又好似一根尖锐的锥子,一个劲儿地朝着桃竹仙的脑子里头钻,她隐于裙下的手已经情不自禁地握成了拳头。 昨夜她怀疑闻潮生在使用离间计,但今夜,她不怀疑了。 闻潮生讲述的许多都是事实,而且站在她这边。 桃竹仙在船头,看着因为「火海冰山」而瑟瑟发抖、浑身冷汗的闻潮生,犹豫片刻,还是给他喂了一颗解药。 恐怖的疼痛感从骨髓深处渐渐流失,闻潮生艰难喘息着,船头的灯笼随着夜风轻晃,犹如无法主宰命运的浮萍,桃竹仙那张苍白甚至略带一丝恐怖的面容贴近了闻潮生,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照你刚才的意思,高夫这是在为雷明开脱?”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闻潮生与她的双目对视,那的确是一双十分可怕的眸子,很有压迫感,可这样的目光与打量如今已经很难再对闻潮生有任何影响了。 “我又不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哪儿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但可以肯定的是,朱白玉是雷明放走的,而且手脚筋也没有被真的割断,否则一个手脚筋都被割断的人坠入了运河,几乎必死,而高夫与雷明之间大约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交易或是合作,至于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顿了顿,闻潮生看着桃竹仙那张已然有些扭曲的面孔,道: “虽然被污蔑是一件足够让人愤怒的事,不过我奉劝你最好还是老实一些,虽然我修为浅显,但也能看出你不是高夫的对手,你们之间差距极大,真要动起手来,说不定他一刀就能解决战斗。” 桃竹仙眸子里的复杂情绪多了一丝怀疑,她打量了一遍闻潮生,语气带着怪异: “你很担心我死?” 闻潮生如实回答道: “担心,非常担心。” “我不是朱白玉,高夫不会放过我,雷明也不会。” “你死了,若他们让高夫来看着我,我有变成人彘的风险。” “难道你想变成人彘?” 桃竹仙沉默了许久,似乎有了计较,抓着闻潮生又拖回了船舱内,照例给他喂了一颗软筋散,然后就盘坐于一旁闭目栖息。 一只鸟儿从船的另一边飞走,扑扇翅膀,朝着正是王城的方向。 … 入了云溪,众人下船,到了一处宅园,众人开始各自散布消息,集结势力,而桃竹仙在给闻潮生喂完药后将闻潮生锁在了宅园深处的狗笼中,见她远去之后,瘫在地面的闻潮生才仰头扭了扭脖子,用只有自己听见的声音感慨道: “终于上当了啊……” 他盘坐起来,运转不老泉,那股无色无相的生命本源之力很快便驱散了身上的软筋散药劲,一身的劲力恢复,随后闻潮生半躺在地面上,仍旧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样。 而桃竹仙一路匆匆,来到了仲春所在的屋中,敲了敲门,在仲春的允许后,进入了房间内。 “何事?” 仲春面朝房门而坐,翘着腿,饮了一口热茶。 言谈之间,她甚至没有看桃竹仙一眼。 但语气中的冷意,却让桃竹仙心里明白,朱白玉的逃走让仲春对她有了怀疑。 “先前想了很长时间,我觉得不太对。” 桃竹仙回身关上了房门,将脑海里整理的话徐徐讲出。 仲春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淡淡道: “朱白玉的事,我不想追究,也没有追究的必要。” “不管你与高夫有什么恩怨,事情结束,你们自己私下解决。” 桃竹仙沉默片刻,说道: “这不仅仅是朱白玉的事,队伍里如果出了问题,很可能会影响这一次的行动,王爷当年为了「沉塘宝藏」耗费了数年的时光与精力,这一次让咱们这么些人来,必然下了大决心,如果出了差错……会让王爷很失望。” 仲春细细嗅了一抹茶香,语气不带一丝情面: “谁影响这一次的行动,谁就死。” “你知道我的行事风格。” 桃竹仙微微摇头: “你且听我说完。” “当初朱白玉与雷明在船外,朱白玉逃离,嫌疑最大的难道不是他?雷明好歹也是四境上品的高手,假如朱白玉的手脚筋真被挑断,他可能当着雷明的面跳水逃走吗?” “而且当时我们出去之后,高夫第一时间没去怀疑雷明的话,而是将矛头指向了我……” 她讲出了闻潮生当时告诉她的那些,甚至经过了一天一夜的润色,逻辑上变得更为主观,说七分,藏三分,细思极恐。 随着她慢慢将这些事情讲出之后,端着茶杯未饮的仲春眉头不自觉地紧皱了起来…… ps:今天一张,明天回家恢复正常。 第266章 善诱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冤枉。 桃竹仙觉得冤枉,如果不是因为高夫,朱白玉能逃走吗? 雷明也觉得冤枉,自己好心带着朱白玉出去方便,怎么那个被削了手脚筋的人忽然用出了如此凌厉的一掌,害得自己犯下大错。 高夫同样觉得冤枉,他亲手割断了朱白玉的手脚筋,怎么可能朱白玉还能与雷明硬对一掌后潇洒逃离? 没有人会想到,那个漆黑的小房间里,是闻潮生帮朱白玉缝上了手脚筋。 房间内,二人目光交接的瞬间,桃竹仙坚信不疑地泼出了最后一盆脏水。 “仔细回想发生的这一切,你难道就不觉得高夫与雷明之间有些问题?” “沉塘宝藏关乎的利益太大,绝非小事,明面的敌人不可怕,可怕的永远是来自身后的刀。” 桃竹仙没说错,来自背后的刀……真的非常锋利。 仲春沉默了一会儿,将手中已凉的茶吞入腹中。 “你先去吧,这件事我回头自会想办法查清。” 从仲春的房间里出来之后,桃竹仙觉得外头的阳光都明媚不少。 这一席畅快淋漓的谈话,足以洗脱她在这件事上的嫌疑。 这很好。 因为晚上就要出发,于是桃竹仙去见了闻潮生,顺便看着他,以防出了什么岔子。 再相见时,瘫在地面上的闻潮生对她说道: “有水吗?” 桃竹仙用竹筒给他打了冰凉的井水,后者喝完之后好似恢复了一些气力。 “你去找那个女人了?” 盘坐于地的桃竹仙心头闪烁一下,眉头微皱着打量闻潮生,许久之后才道: “鸟翁告诉你的?” 她不信闻潮生开了天眼,脑子里思索许久,最终将这一切推给了唯一合理的解释——鸟翁。 先前闻潮生暗示过她,他和鸟翁之间也有合作。 对此,闻潮生也没有任何回应,他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 “看得出来,你真的只在下毒方面有天分。” 闻潮生感叹一句,微妙的表情让桃竹仙心头轻轻咯噔一下。 “你什么意思?” 闻潮生凝视着她的眼睛: “你是不是把我之前跟你讲过的那些,全都说了一遍给那个女人听?” 桃竹仙沉默了一会儿,极不情愿地承认了。 “怎么,不能说吗?” 笼子里的闻潮生冲着她招了招手,示意她靠近一些,而后轻轻抿了抿自己的嘴唇,压低声音说道: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绝对不会现在就把所有的事情全都告诉她。” 桃竹仙不理解: “为何?” 闻潮生笑道: “这件事情谁都没有明确的证据,但你把这些东西讲给她听之后,就像在她心里埋了一根刺,谁都痛恨自己的团队会出现叛徒,所以她要怎么才能够确认谁是团队的叛徒呢?” “当然是只能把涉及这件事情另外两个人单独叫过去,挨着挨着问话。” “大家都不蠢,朱白玉的事情才发生了没两天,被那个女人叫过去审讯之后,他们很容易便能猜到是你私下与那个女人说了一些不该说的事。” “这么一来,倘若他们真的有问题,那他们也意识到自己即将暴露。” “在这种情况下,你的处境就会变得极为尴尬和危险。” “因为他们处理这件事情的方式只有两种,一种是不遗余力地朝你泼脏水,继续蛰伏,还有一种就是离开,但离开之前他们很可能会找机会让你直接消失。” 先前与闻潮生在船上的那些交流,成功让桃竹仙在仲春那里洗脱了自己的嫌疑,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潜移默化之中,她已经变得越来越相信闻潮生的话了。 这是一种极为可怕的转变,却又是极难觉察的转变。 望着桃竹仙阴沉凝重的表情,闻潮生贴心地继续补刀: “你以为洗脱了自己是叛徒的嫌疑,殊不知已将自己置于极为危险的境地。” 桃竹仙看着闻潮生煞有其事的眼神,嘴上虽是不信,但心却已经隐隐沉了下去。 她在仲春的心里埋了一根刺。 闻潮生也在她的心里埋了一根刺。 … 仲春房间,雷明推门而入。 “仲春大人,找我何事?” 他对仲春似乎很尊敬,态度不卑不亢。 仲春微微挥手,唇齿轻启: “坐。” 雷明坐于仲春一旁,端起茶水托于掌中。 “先前在船头,到底怎么回事?” 面对仲春的询问,雷明沉默了一会儿,忽地抬头道: “听上去很不可思议,对吧?” “但我就是与朱白玉对了一掌,他逃脱了。” 仲春: “你的意思是,你没有留住一个手脚筋被切断的人,让他当着你的面逃了?” ps:超常发挥!晚安! 第267章 审问 面对仲春的问罪,雷明心里清楚,今日自己若是不拿出一个合理的说法,很听见了吗难下场。 可问题就在于,在朱白玉逃走的这件事情之中,他是真的完全没有任何参与。 他唯一错就错在当时不该为了缓和团队之中的气氛,主动带朱白玉去船头方便。 “仲春大人,此事出后我一直未曾为自己辩解,我以为,船头那一掌已经足以说明许多问题。” “有些话,我不方便说的太直。” 与桃竹仙的尖锐直接相比,雷明要更为委婉,但有时候,越是委婉含蓄的话,反而越是会让人不住地乱想。 “有什么话,直接讲,这里仅有你我二人。” 雷明见仲春要将这件事情彻查到底的决心,也不再继续藏着掖着了。 “朱白玉的手脚筋没有被割断。” “手脚筋断裂的人,经脉受损,丹海之劲无法抵达,更不可能用出四境修为的一掌。” 仲春翘着腿,漫不经心地问道: “那你觉得,朱白玉是手脚筋被割断了之后重新缝合,还是从一开始就没有被割断?” 雷明仔细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况,眉头深锁。 “我带朱白玉去船头上时,的确看见他的手腕脚腕处有大量血迹,但因为被衣服遮盖,我没有细看,所以不能确定。” “不过……咱们队伍里应该没有医师。” 雷明其实可以谁都不得罪,但仲春定要追查出一个真相,他觉得自己不能再模棱两可。 仲春转身端过新茶,浅啜一口。 “所以,你觉得是高夫。” 雷明微微摇头。 “没有明确证据,不可乱言。” “在下以为,若是团队里真的有细作,可以多留个心眼,但绝不可错杀,此去广寒城,正是需要用人的时候,我等皆在江湖颇有声望,若是因为一个奸细自相残杀,乱了方寸,一来让人笑话,二来可能会坏王爷大事。” 仲春微微点头。 “我知道了,你去吧。” 雷明喝了一口茶水,对着仲春拱手颔首,而后起身告辞。 他走后,仲春在房间内踱步许久,又唤人叫来了高夫。 高夫似乎能猜到仲春叫他来做甚,腰间双刀隐隐缠绕着杀气。 “如果你是来找我问朱白玉的事,那我没什么好说的。” 仲春淡淡道: “断手断脚之人,绝不可能从雷明的手中逃脱,你总得给我个解释。” 高夫冷笑道: “我已经给过了。” “那夜明明知道我已经割断了朱白玉的手脚筋,她却还要执意过去,谁知道她是过去做什么的?” “死去的杨立,究竟是因为想要带朱白玉离开被桃竹仙撞见,还是因为他撞见了桃竹仙为朱白玉缝伤,被灭口了呢?” 仲春: “雷明呢?” “你似乎从来没有怀疑过他。” “之前在船头的时候,雷明随口一句,你便将矛头指向了桃竹仙。” “所以为什么你这么信任雷明?” “还是说……你们之间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小秘密?” 高夫闻言忽地一怔。 ps:这章只有1000字,明天补,昨天开夜车回南充,今天直接人炸了。 第268章 矛盾爆发 一般来讲,人在套话的时候,往往会比较含蓄。 但擅长观察他人的微表情的人,也偶尔会直接问出自己的疑惑。 譬如闻潮生,譬如仲春。 没人会想到闻潮生给朱白玉缝合上了伤口,因此在仲春的眼中,高夫、雷明、桃竹仙,三人之中必有一人或两人有问题。 起初她怀疑桃竹仙,后来与桃竹仙谈话之后,她意识到雷明似乎有些不对劲,但与雷明谈话时,雷明并未表现出任何异常,并且将矛头指向了高夫。 因为三人在这件事情之中都没有帮助过朱白玉,所以他们的底气都很足,眼神之中坦坦荡荡,没有流露出任何怯意。 如今审问高夫,在提及雷明之时,他却陷入了沉默。 许久后,高夫淡淡道: “船外那一掌,惊得整座船身摇摇晃晃,总不能是雷明自己弄出来的动静,倘若朱白玉四肢未被缝上,他受雷明如此一掌,再坠入运河,必死无疑。” “所以就算雷明真是有问题,想要救朱白玉离开,也不该这么做。” “至此,唯一的解释便是,桃竹仙趁着那夜给朱白玉喂药的机会,帮朱白玉缝合了断掉的手脚筋,因此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仲春道: “那假如……朱白玉的手脚筋从一开始就没有被挑断呢?” 高夫眼光犀利,仲春似乎已经笃定他就是放朱白玉逃走的策划者,被凭空污了清白,心头那股无名之火也燃了起来。 他丝毫没给仲春好脸色,冷笑道: “从一开始你就怀疑我有问题,那又何必多言?” “既然你这么信桃竹仙,那出了云溪,我自己独开一路,届时若是闻潮生那小畜生也逃走,可千万别再往我身上诬赖!” 见高夫如此与自己讲话,仲春目光也渐渐凝实,淡淡的语气里已然挂着几分杀意: “叫你来本就是为了查清队伍里的叛徒,如今你一言不合就想要离开,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这是知道自己已经快要暴露,畏罪潜逃?” 高夫左手手掌轻轻攥于腰间短刃。 “畏罪潜逃?” “可笑!” “我高夫追随王爷八年有余,何时做过对不起王爷之事?” “当年冒死袭杀狄氏,为王爷分忧时,可见你在何处?” “如今行动,王爷可未钦定首领,一路上你一副作威作福姿态,这俩人如此重要,怎么没见你去看着他们?” “如今出了意外,你这泼妇不分青红皂白,便要将污水往我身上泼,属实可恨!” “今日我高夫要走,你又拦得住我?” 「泼妇」二字一出,意味着二人之间再没有回转的余地。 实力与地位到了他们这样地步的存在,面子与尊严已轻易不可被冒犯! 短刀出鞘,龙凤双刃的清鸣声惊飞远处檐雀,两道刀气青红交错,瞬间贯穿斩向了仲春。 后者眼神冰冷,抬袖一挥,丹海神力犹如长河奔涌,击溃这道刀气的同时,散发的威力竟也将整座大宅毁于一旦。 木屑石灰翻飞,两道身影如游龙一前一后杀出,转瞬之间已过数十招! “废物,你就这点能耐,还想留我?” 矛盾既已爆发,高夫也不再丝毫留有情面,不但掌中刀法凌厉迅捷,嘴上也丝毫不停,不断刺激着仲春,见她脸上神情愈发阴翳扭曲,全无寻常时候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高夫心中似有了复仇般的畅快。 二人的战斗声势浩大,刀芒与指力翻飞,几个呼吸便摧垮了园中许多房屋,一些避闪不及的可怜虫连怎么回事都不明白,便在这二人的战斗中随着房屋一同化为了齑粉烂肉。 自与狄氏大战之后,高夫在武道上的提升的确颇为非凡,甚至已经隐隐触摸到了天人大劫的门槛,但在战斗中,他却是越打越心惊,这世上因为男人争强斗狠的心思要远远强于女人,所以在修行一途上,他们往往会更花些气力,走得更远,然而百余招过后,他开始从凌厉的攻势逐渐转为被动的防御,甚至已经有些吃不消仲春密不透风的攻势了。 对方神情凛冽,看得出来是真的动了杀心。 如今仲春的修为与当年狄氏相差无几,这种人只需要等待一个契机,便能进入天人大劫,若能突破,与四境修士将如云泥之别。 高夫见自己不是对手,知晓绝不能继续拖下去了,于是找准时机,全身丹海之力凝于双手指窍,一刀横贯而出,刀锋如沧海推浪,刃间虹芒破天而来! 这一刀,正是斩杀当年狄氏的那一刀——游神! 仲春亦知此刀之威,没有大意,双掌一并,指尖青光化为洪莲,与游神刀芒相接时,刺目光华极尽闪烁,而后恐怖的余威成了狂风将方圆数十丈的花草吹得弯腰驼背,甚至连根拔起。 直至这狂风散去,仲春身姿轻飘飘落于檐上,发丝与衣衫凌乱,嘴角染血。 虽然受伤,可仲春望着某个方向,唇角却是浮现出了一抹狰狞的笑意。 面对这一击,她本可以不受伤,然而仲春却选择在最不可能出手的那一刻,以伤换伤。 她虽硬吃了部分刀芒,但高夫伤得更重,因为高夫根本就没有料到仲春宁可受伤也要点出那一指。 那指法乃当年西陈烂柯寺中的无名老僧所赠,名为「泥黎」,老僧天人修为,年轻时似乎曾受过齐国先王恩惠,因为平山王的这层关系,便将指法赠与了仲春。 这指法的杀伤性并不强,真正可怕的是后续所带来的影响,「泥黎」共有七劫,对应着七种不同的痛苦,很难快速祛除,大部分人中指之后,会在七日之内生不如死,高夫一生刀兵功夫了得,但对于内功心法的修行较为浅薄,中了此指,接下来的七日会很难熬…… … 远处打生打死,闻潮生这头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离得够远,再者仲春在打斗的过程之中有意识地将高夫逼离此地,否则倘若闻潮生在战斗的波及范围之内,概不能有活路可言。 他低头细细咀嚼着一块馒头,沉默了稍许后,对着身边盘坐的桃竹仙说道: “我高估了高夫的忍耐程度。” 人性是最难计算的东西,尤其是闻潮生对于高夫并没有那么了解。 他以为高夫会继续与仲春周旋,没想到最后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不过,对于他而言,这绝对是一件好事。 无声无息之间就在这个团队里埋下了怀疑的种子,还逼走了一名绝世高手,闻潮生忽然觉得当初阿水说的也有一些道理,他心里这么脏,去做使臣,应该能为齐国捞不少的好处,指不定还能青史留名。 可惜,闻潮生对于青史留名没有一点点兴趣。 第269章 问话 “他滚了岂不更好?” 顿了顿,桃竹仙意犹未尽,骂道: “死了才好。” “无论是仲春,还是王爷,生平最恨的就是内奸。” 闻潮生道: “你呢,你恨不恨内奸?” 桃竹仙冷笑一声: “当然恨!” 闻潮生把手里最后一点儿馒头吃进了嘴里,徐徐开口说道: “当初那位天海朋友告诉我,天海中也有人出了叛徒,杀了不少同族,有人跟他讲,杀人的那人好像是投靠了齐国的某位权贵……你认不认识?” 他侧目之时,发现桃竹仙的眼神阴翳得吓人,片刻之后,闻潮生笑道: “你一定不认识。” 桃竹仙面无表情道: “为什么?” 闻潮生说道: “因为你说你也恨内奸,如果你认识他,那他一定已经被你毒死了。” 听见这话,桃竹仙的面色稍微缓和,但她似乎仍旧有些不放心,唇齿之间轻咬一会儿,而后靠近闻潮生,低声说道: “那你的那位天海朋友有没有告诉过你,那个叛徒叫什么名儿,如今又在何处?” 闻潮生摇头: “没有,他也是道听途说。” 桃竹仙闻言,整个人彻底松懈下来,这时闻潮生似乎从她轻薄的衫间看见了什么,问道: “你信佛?” 桃竹仙略怔地抬起头: “信佛?” 闻潮生: “若不信佛,怎么戴着一块佛牌在身上,我见这佛牌是纯金所铸,打磨精致,该有些昂贵。” 桃竹仙冷瞥他一眼,将佛牌藏入了胸口,动作流露一丝慌乱。 “与你无关。” 她话音刚落,院门口出现了鸟翁熟悉的身影,他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与笼子里的闻潮生对视了一眼,而后才开口对着桃竹仙道: “仲春让你过去。” 桃竹仙眉头一皱,指着闻潮生: “他呢?” 鸟翁道: “一起。” 于是闻潮生被带到了小园中的另一处宅邸,仲春负手而立,形容自然,完全看不出丝毫受伤模样。 气氛沉闷得可怕,仲春挨着扫视一圈后,目光落在了闻潮生的身上。 “那夜高夫带走了朱白玉,朱白玉回来之后,手脚筋是否全断了?” 她此时犹如一头屏息静气的恶狼,一言一行都会牵动他人的神经,闻潮生当然不想跟她鱼死网破,态度极为诚恳地说道: “没看。” “被高夫放回来的时候,朱白玉的确手脚上全是鲜血,染红了衣裤,而且整个人也不说话,闭着眼睛像条死狗一样瘫在那里……但具体他手脚筋是否真的断了,我也不清楚。” 仲春语气带着十足的不相信: “一夜的时间,你没去看?” 闻潮生反问道: “看了又有什么用?” “我不是医师,难道还能给他缝上?” “退一万步讲,我便真是医师,能给朱白玉手脚筋缝回去,至少也得有针线吧?” “朱白玉身上倒是有针,可他的针又不是绣花针,上面连个孔都没有,难道我还能拿着那银针用眼神穿个洞,再把线穿进去,给朱白玉把手脚筋缝上?” “别说我,在场的诸位能吗?” 他讲出一大堆,说的在场的众人鸦雀无声。 他们不是剑阁的人,走的自然也不是剑阁的路子,虽然众人知道剑阁那些人的手段,可谁又能想到闻潮生学了几分去? 闻潮生在颇冷的风中拢了拢自己早已经破损的衣服,就此沉默。 高夫不在,他可以肆意发挥,因为离开的人无法为自己辩解,而且经历了方才一战,仲春与高夫之间必然已经有了矛盾。 矛盾是情绪的代言人。 可闻潮生不是这个团队的人,离间的时候务必得将自己摘出去,否则他宁可沉默。 仲春凝视闻潮生一会儿之后,的确想不出他一个二境的废物能做什么,便又将眼神移向了鸟翁。 后者难得开口说了一句话: “没看见。” 他是真的没去关注高夫做了什么,因为鸟翁知道,高夫不可能会背叛平山王,如果整个事件之中出现了什么不对劲,那不对劲的源头一定在闻潮生那里。 仲春微微扬起下巴,对着在场的众人说道: “朱白玉是高夫放走的,他已经背叛了王爷,而今畏罪潜逃……不过,方才他中了我一指,短时间内应该翻不起什么风浪,回头若是遇见了高夫,提他人头来见我,算大功一件。” “此外,诸位收拾收拾,待会儿咱们直接出发前往广寒城。” 说完,她隐晦地扫过了闻潮生一眼。 众人散去,闻潮生随桃竹仙回到了她休整的小院子。 他又一次开始危言耸听: “我觉得你要有麻烦了。” 桃竹仙将他关进了笼子里。 “有麻烦的是你,不是我。” “我的麻烦已经解决了。” 闻潮生道: “不要相信仲春的话。” 桃竹仙: “不相信她,难道相信你?” 闻潮生贴近笼子,双手抓住笼子的铁棍,凝视着桃竹仙道: “她赶走了高夫,但心里并非认为高夫真的是团队的叛徒,那一架一定是高夫挑动的,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于是也冒犯了仲春。” 桃竹仙眉毛一竖,笃定不移道: “他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这么作死。” 闻潮生愣住了片刻,随后见桃竹仙的神情,似乎隐隐明白了什么,叹了口气: “看来你们天海人有自己的语言,这么多年了,你没有好好研究过我们的文字么……我说的是冒犯,不是侵犯。” 这一刻,桃竹仙深刻地体会到了「侵犯」与「冒犯」的区别。 因为她也感觉自己被闻潮生冒犯了。 “你歧视我们天海人?” 闻潮生委婉道: “当然不是,但既然你在齐国生活,多学一些总是没错的。” 桃竹仙: “继续说。” 闻潮生: “如果她真的相信高夫是叛徒,就不会立刻找你们过去问话。” “她不放心,还在找叛徒。” “所以,别被她蒙蔽。” 桃竹仙点了点头,随后又立刻摇起头来,指着闻潮生道: “差点被你小子带进去了。” “我又不是叛徒,我怕什么?” 闻潮生冷笑道: “高夫也未必是叛徒,不一样落得这下场?” 桃竹仙眉头一挑: “高夫还不是叛徒?” 闻潮生道: “我早跟你讲过,嫌疑最大的那个人,一直是你们之中存在感最低的人。” 桃竹仙若有所思: “你是说……雷明?” 第270章 谁说我要找那玩意儿 “高夫不会莫名其妙跟仲春动手的……这很好想,难道你会么?” “仲春不是籍籍无名之辈,你们应该比我更了解她的实力有多么可怕。” “更何况你们所有人都是为了平山王做事,俗话讲,不看僧面看佛面,如果没有特别的原因,高夫必然不会这么做。” “他一旦这么做了,哪怕没有背叛平山王,也会被扣上背叛平山王的帽子,这是关乎自己后半生的大事,你应该明白。” 闻潮生继续忽悠。 事到如今,高夫究竟是不是超雄,还是因为什么与仲春爆发争吵,对于闻潮生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高夫人不在,他想怎么讲怎么讲。 桃竹仙细思闻潮生所讲的话,但身上却情不自禁浮现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不知为什么,她的直觉告诉她,得离闻潮生远一些。 这个看上去被他们死死控制、已成他们猎物的年轻人……很危险。 这样的直觉让桃竹仙清醒了许多,她用警惕且防备的眼神望着闻潮生,语气也带着几分颇具距离感的冷清: “闻潮生,你这么循循善诱,想要做什么?” 闻潮生从她的眼中瞧见了临时搭建的「防备」,心思如潮水涌动,话头快速转变,引走她的注意力: “你可能觉得讲不通,假如雷明与高夫之间真的有瓜葛,且联手救走了朱白玉,那我作为朱白玉这头的人,就更不应该拆他们的台……但我可以负责任地与你讲,他们跟朱白玉没有半分关系、与我也没有半分关系。” “这意味着,他们很可能是第三方势力的人,目的正是「沉塘宝藏」,原本这些人是抱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想法,可他们没想到朱白玉这么没用……又或许是你们太强,于是才想办法放走了朱白玉。” “朱白玉逃走了,才能给你们制造麻烦。” “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希望你重视……因为一旦你出了问题,我大概也活不下来。” “今日之战你已看见,我没有任何信心能从仲春的手里逃掉,鸟翁或许在某些小事上会为我沉默,但绝不会因为我而得罪仲春,更不会背叛平山王。” “所以我才会这么不遗余力地帮你。” “本质上来讲,我其实是在帮我自己。” 闻潮生不停地暗示桃竹仙,他的性命一直掌握在她的手中,如今他与她其实是命运共同体。 唯有如此,他才能提升自己在桃竹仙这里的可信度。 桃竹仙细细思索一番,再抬眼时,她眼里才建立起来的潦草戒备已经成了废墟。 “雷明不露出马脚,我不能随便乱动,否则仲春会怀疑我。” 闻潮生站在笼子里,四处瞅,确认周围没有飞鸟之后,才对着桃竹仙浅声说道: “你可以不动,但不能没有准备……别忘了,如今高夫可没死,随时会带人回来与雷明来个里应外合。” “而先前我同你讲,你不该将我告诉你的事说与仲春听,如今雷明肯定已经知道高夫的事与你有关了,你已经成了他们目前最大的威胁,所以此后你务必要小心与雷明单独相处,还有与他走得极近的那人,若有必要……可以先下手为强!” “像什么「碧水丹青」,该用就用,反正不致命,哪怕用错也不会有什么严重后果。” 桃竹仙闻言沉默了片刻,微微点头。 “我会小心。” … 王城,平山王府。 他立于一座阁楼上的高台,与一位道人论茶,忽而远方飞鸟持信而归,他细细展开信件之后,眉毛微微向着中间一凝。 “离间……小孩子过家家的把戏,也能把他们玩弄得团团转?” 对面的道人缓缓给自己倒上了一杯热茶。 “白龙卫的行动虽然隐蔽,但齐王的那一纸密诏已被追踪到,王爷准备什么时候收网?” 平山王淡淡道: “你安排,随便派点人陪他们玩玩。” 道人目光一凝: “随便?” “王爷……这些线索很可能与沉塘宝藏相关,贫道私以为不可轻怠。” 平山王抬眼与道人相视,忽然嘴角露出了一抹诡异的笑容: “沉塘宝藏?” “谁告诉你,我要找那玩意儿?” 道人饮茶的手忽地一僵,他看着平山王,最终却没有选择询问。 在平山王麾下做事,有一条铁则,那便是多做少问。 他们只是命令的执行者,不需要知道那么多。 “那……贫道就真的随便了?” 平山王将信收入囊中,似乎心情忽然好了不少,对着道人道: “陪我弈一局。” “赢了,请你喝王城最贵的酒。” ps:晚安。 第271章 万石峡,敌袭 若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任何小把戏都可能会成为逆转大局的钥匙。 桃竹仙听进去了闻潮生给她讲述的那些,心里已经隐隐给雷明与关云开贴上了「叛徒」的标签,路上距离二人都不住远了些,眼光还时不时隐晦地往二人身上瞥。 这些小动作被仲春捕捉,她的眉头微微一皱。 闻潮生被喂下了软筋散,仍是一路宛如病入膏肓之人,有气无力地趴在了马车拖拽的草垛上。 这马车似乎才搭建不久,磨合不好,一路行进,关节发出了嘈杂刺耳的声音,不知不觉加重了众人内心的烦躁。 好消息是……朱白玉滚蛋之后,闻潮生终于不用再趴在车底,被一大堆稻草压着,浑身刺挠。 从云溪继续南行,天气转冷,一行二三十人行于官道,闻潮生扫了一遍队伍,除了最开始的那几人之外,如今跟着的人中又多了十名三境的高手,这些人皆使刀剑,身上隐萦一股血气,都是不好惹的主。 这些人未必比书院闻潮生的那些同门修为更深,但若是真动起手来,必然阴毒狠辣得多,其中一些血性重者,指不定还会拼命,那便更为难缠。 如今闻潮生联系不上朱白玉,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有什么计划,很难与朱白玉配合。 他闭目静息,半日之后,闻潮生实在被风吹得口干舌燥,与身旁一人讨来水喝,他本没给闻潮生好脸色,但见桃竹仙的眼神,还是将自己的水壶递了过去,闻潮生仰头直接喝了个精光,望着空空如也的水壶,那人眼睛登时便一瞪。 “他娘的,你是水牛?” 闻潮生真诚地向他道谢: “你杯子有些味儿,该洗洗了。” 那人用几乎要杀人的目光盯着闻潮生,若非知道闻潮生对于此次行动的重要性,他一定得在眼前这人的身上扎几个窟窿。 “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他冷冷放话。 二人之间的小插曲溶解了队伍里的沉默,于是又有人讲出了内心的疑惑: “怪事,往日这条路上该有不少商队,为何今日一人都没看见?” 云溪是一座重要的商业枢纽,四通八达,南行连贯许多州城,因此他们所行路途上,总有许多商队来往,可今日,这条小路上仅有风声徐徐,目之所及,凄草历历,碎石遍布,以及远方那道横贯南北一线天的「万石峡」。 此峡两旁皆是荒山,秃然一片,冬日凌虐一整季之后,山腰处仅有碎石大片,风吹得疾了,常有滚石坠落。 望着前方地形,闻潮生心头渐渐暗沉,他心中若有所感,但在犹豫自己究竟要不要开口。 这条路上没有遇见商队,没有遇见任何人,再加上这样的地势,他几乎已经确定山顶有人在埋伏,而且不是弩手,便是碎石滚木,这些陷阱与埋伏对于四境的高手倒是用处有限,一般不太可能伤得了他们,除非他们状态较差……但对于三境乃至以下的武者,已经足以构成相当的威胁! 再加上他服用了软筋散,路上没法运转不老泉祛毒,几乎没有自保之力,唯有靠着桃竹仙与其他人的帮衬,能有可能活下来。 觉得不对劲的自然不可能只有闻潮生一人,但这是他们的必经之路,若不然只有攀山,那又得耽误好几日的功夫。 “要上山查一下么?” 孟徵轻抚白须,如是看向了鸟翁,后者埋下头,轻轻掏出了袖中的两只飞鸟,苍老的指节抚摸着它们的头,而后手腕轻扬,那两只飞鸟便各自飞向了一边山顶,巡回一圈后归于鸟翁掌间。 “山顶无人。” 得到了鸟翁的肯定回答,仲春便勒令队伍继续前行,闻潮生的目光仍然紧紧盯着两侧的山,心中不安。 他仍旧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马蹄践踩于平坦大道上,哒哒作响,滚动的车轴已然发出难听的声音,卧于干草间的闻潮生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两侧的山上,偷偷运转不老泉开始解毒。 不老泉是闻潮生最大的底蕴之一,因此他不能轻易暴露,好在前些在书院的日子里,闻潮生没有懈怠修行,对于「不老泉」与「鲸潜」掌握得愈发娴熟,此刻即运即停,虽然解毒起来极慢,好歹一点点磨了些药效,不至于完全动弹不得。 随着队伍行进到了万石峡中部的时候,风便吹得愈疾,呜咽隐隐吹成了凄厉的哀嚎,两侧的山间不时有细密的沙砾碎石被吹落得滚下,劈里啪啦落在官道的两侧荒地,毫不留情地摧残着半生半死的杂草。 走在最前的仲春眉毛忽然微微一挑,她勒停胯下骏马,仰头望着右侧荒山上,目光长凝。 众人见状,即刻戒备。 闻潮生想到了先前在苦海县外的那个雪夜,对着一旁的桃竹仙说道: “有埋伏。” 桃竹仙牵引马儿靠近闻潮生所在的马车,声音平静: “莫要疑神疑鬼,鸟翁方才已经查看过山上。” 闻潮生也望着仲春望着的地方,眉头紧紧皱成了一团。 “鸟只能看见表面,看不见里面。” “对方这是有备而来,咱们恐怕有麻烦了。” 他话音刚落,山上荒土忽然破开,碎土似浪翻滚,一个又一个的人竟从下面钻出,弯弓搭箭,箭头的寒芒快过一线天内吹过的狂风,倏然之间乘风而至,在虚空中划过一道道几乎完美的弧线! “敌袭!” 孟徵迎上了第一根利箭,他单手稳稳接住,须发飘飞,沉声大喝,声音在峡间回荡不休。 第272章 猝不及防 第一根疯狂的羽箭从山巅飞射而下时,闻潮生心里就明白,他们这回有大麻烦了。 那不是朱白玉的人。 闻潮生与朱白玉认识不是一两日了,他了解朱白玉,此人可能偶尔有些不大靠谱,不过绝不会拿朋友的性命开玩笑,两侧山上破土而出的百余人,皆是开弓的好手,这如瀑一般的箭矢乘着狂风而来,自然之威赋予了箭矢难以言喻的力量,莫说闻潮生,便是周遭三境的随行者亦应付得极为困难! 唰! 桃竹仙护于闻潮生左右,掏出匕首,顺手斩断袭来的劲矢,指间竟觉得嗡嗡颤鸣。 这箭矢原本的威力其实并不算大,奈何自高处坠落,再加上狂风催发,其速度、威力、角度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变化,短短的几个呼吸,队伍之中便有八人被直接扎成了刺猬,抽搐几下去世。 这些人死后不久,尸体的伤口处竟有些发黑,剩余活着中箭的六人也很快出现了症状,嘴角不停泛着白沫,眼前重影道道,伤口开始溃烂流脓。 “小心,箭上有毒!” 先前借给闻潮生水壶的那人胳膊中了一箭,他此时一边挥剑狼狈抵挡上方射来的劲矢,一边口吐白沫、含糊不清地大叫,眼白处的血丝如枝桠盛放,支撑得极为勉强。 闻潮生偏头望着他,大声问道: “你说什么?” 那人脖子青筋暴起,声音变得愈发含糊: “我仏……极上亚都!” “什么有毒?” “奸商……” “什么奸商?” 那人原本已是强弩之末,一边努力控制丹海之力去压制血中流淌的毒素,防止攻心,一边又要拦截头顶密密麻麻宛如暴雨梨花般扎来的箭矢,此时还要不停回答闻潮生的话。 可恨的是,明明仅有几个字,对方竟半晌听不明白,而他又无论如何讲不清楚,终是气急攻心,一口黑血混合着白沫喷出,他愤怒抬手,想要在死前砍闻潮生一剑,却在下一刻被数支箭矢穿胸,于是无力栽倒在地,眼中神采消弭。 “这么下去不行,得先找地方躲!” 桃竹仙看中了右侧方崖壁上横凸出来的一块巨石,那里恰好能抵御上方箭矢,她一把抓住了闻潮生的胳膊,欲带他过去,仲春也在此刻指挥众人聚集成一团,如此互相能够照应,应付头顶飞射而来的毒箭更轻松些,至于四境的几人,则二三一队迎着箭矢而上,脚踩碎石,身如幻电,快速接近着那些箭士。 不过桃竹仙的武器实在过于短小,匕首在贴身战斗时有长武器没有的优势,当初忘川马桓也十分喜欢使用短剑,但在拦截箭矢这方面,匕首显然不大好用,好几次桃竹仙险些被箭矢射中。 这箭矢藏风御虚,尖端异常锋利,足以破开她的护体罡气。 眼见她与闻潮生险象环生,远处仲春便令关云开前往帮忙,后者脚步微顿,转身便朝着闻潮生二人而去。 山上的百余名箭士见仲春等人以强硬姿态袭杀上来,却是没有丝毫惊慌,一部分人仍然在对着下方的那群人射箭压制,另一部分人的目标则转向了施展身法逆流而上的高手,这种情形下,箭矢仍旧对他们有着有效的压制,延缓了仲春等人的速度。 当然,面对四境高手,这些弓箭也只能勉力拖延时间,无法真的造成有效杀伤。 仲春落脚于一块山腰间的磐石之上,掌中暗藏的碎石忽然飞出,化为漫天梨花泼向了十丈之上的那些弓手,由于碎石自下射出,数道爆鸣声贯通耳膜,到了弓手那边纵然削减了大部分威力,却仍击伤了不少人。 这为仲春制造了良机,让她快速拔高自己的位置,接近那些弓手。 只要接近他们三丈之内,她取这些弓手的性命便如探囊取物! 仲春的想法固然极好,但却在她身形猛地拔高的瞬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异变。 一名弓手忽然转向对准了她,拉弓弦似满月,掌间凝聚可怕神力蓄于二指,箭射而出之时,竟如流星炽烈! 转瞬即逝的飞影,是燃烧到极致的光华! 狂暴汹涌的力量裹挟着吹来的狂风,这支羽箭如惊鸿掠过时,将周围的所有箭矢皆尽缴碎,箭尖的杀意携带着它短暂生命的全部意义,只是须臾,便至仲春眉心。 因为纯粹,所以强大。 这一箭,真正杀了仲春一个措手不及,真正让仲春感觉到了死亡的冰冷! 原来在山崖处埋伏的弓手中,藏着四境圆满的高手! ps:晚安! 第273章 你们不是不是宁国公的人 难怪山上的弓手面对他们几人突击不慌不忙,原来在其中也隐藏着四境高手,并且早先时候一直藏拙,未曾显露。 这并不容易,江湖上的武者很难在出手之后还能隐藏自己的境界,哪怕是忘川的刺客,绝大部分也只能做到在与人动手之前隐藏气息。 毫无疑问,这名弓手必然修行有特殊的匿息武功,方能做到这一点。 在腾空之时面对这贯穿而来的致命一箭,并非所有四境的武者都能避开,仲春不久之前还与高夫大战时受伤,硬吃下了「游神」部分余威,此时经脉运转丹海神力略有迟滞,可她仍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 她在接箭的瞬间,借着箭矢上的劲力扭转自己身躯,卸去了箭上的部分力量,接着身躯狼狈在空中翻滚,跌落二丈之后,勉力踩住一处凸起岩壁。 那根本该穿胸而过的劲矢此刻已被她握于掌间,但这并不轻松,电光火石,生死一瞬,射箭之人修为虽不如她,但也不弱,方才她但凡丝毫犹豫,此时已是尸身一具。 这一击虽被她化解,却让仲春后背发凉,峡风吹走冷汗的同时也不断带走她的体温,但冰冷过后,便是愠怒。 这是来自动物最为原始的愤怒。 她的生命受到了威胁。 二人隔空遥遥相视,对方似乎知道这种情形下想要再杀死仲春的机会几乎为零,也没有继续针对仲春,十分冷静地抬手挥动,见他命令,原本还在崖上疯狂朝着下方射箭的弓手,此刻竟开始有条不紊地依次收弓撤退。 而在峡谷的另外一边崖上,同样有一名善于隐藏自己气息的四境强者,他此刻也不再继续伪装,弯弓搭箭对着想要上去的鸟翁等人不断实施干扰,掩护其余人撤退。 那些弓手显然经过了严苛的训练,动作迅速干练,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短短数息之间,山上已撤走了半数,仲春见状,岂肯轻易放他们离开,再次向上攀登! 他们是谁? 他们是平山王麾下的门客。 是这座江湖上最顶尖,最强大的那一批人,从来都是他们处理别人,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哑巴亏? “杀!” 没有多余的命令,仲春眸中的杀意已经完全不加掩饰。 没有了其余大量的弓矢干扰,仅仅凭借两名四境的弓手想要阻拦仲春几人朝上自是不可能,眼见几人身形愈发接近,那两名弓手计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于是也收弓,转身便撤,没有丝毫恋战! 一前一后,众人很快便消失在了山间,留下了官道上一堆尸体,还有十余名中箭负伤之人,正盘坐原地祛毒疗伤,山间巨石下,闻潮生对着桃竹仙道: “有水么?” 桃竹仙解下腰间水壶,闻潮生正欲去接,但看着桃竹仙的那张脸,像是有些犯怵,转而对着关云开道: “关哥,介不介意赏点水喝?” 桃竹仙见状,递出水壶的手动作一顿,冷声笑道: “你如今不过砧板鱼肉,我若想要下毒,还用在水里偷偷放?” 关云开眉头一皱,他先是扫了一眼闻潮生,想到了雷明之前与他的夜谈,心头微动,低头时,眼底的杀意一闪即逝。 他默默地将自己水壶递给了闻潮生,后者咕噜咕噜就开始灌。 闻潮生灌水之时,关云开却望向了另外一侧山头,似乎在查看警戒着什么,眉目间有着踌躇和犹豫。 闻潮生喝完之后,将水壶还给了关云开,低声自顾自地呼出口气: “真他妈爽。” 关云开接过水壶时,发现里面居然只剩下了小半,想起不久前闻潮生才在路上喝了一壶,骂道: “你他娘的不知道省着些喝?” 他的不悦并非没有道理,这条路上没有补充水源的地方,他们至少得等到两日后抵达广寒城时才能再补水。 肚子饿容易忍耐,口渴却是真的难熬。 闻潮生一言不发,直接造了他大半壶的水,关云开怎能不恼? 面对关云开的责骂,闻潮生讪笑道: “峡间风吹得急,难免口舌干涩,您若修为精湛,不怕这峡风,不妨将剩下那口水也留给我……” 他话音未落,关云开仰头直接把那口水灌完,而后还当着闻潮生的面倒了倒。 一滴不剩。 “若不是到了广寒城需要你小子带路,方才你喝的,就是你的命!” 他满面冷色,语气森寒。 闻潮生识趣地闭上了嘴,三人坐于岩下歇息,等待着仲春几人回归,关云开似乎想靠桃竹仙近些,但桃竹仙一直有意无意与他保持距离,并且藏于袖间那柄短匕已然被她紧紧握于掌间。 到了此刻,她已然愈发觉得关云开有问题,而坐于二人中间的闻潮生则是背靠山石,埋头休息,沉默得宛如死人。 约莫一刻钟过去,先前追去的仲春等人还未回来,峡间冷风灌荡,闻潮生抬起了头,眼中杂乱的思绪已整理得井井有条,他偏头看着抱剑休息的关云开,用手戳了戳关云开手中的剑,后者眸子微睁,便听闻潮生道: “老关,为什么你叫「断离剑」?” 关云开眼底掠过一抹杀机,冷冷道: “我跟你很熟?” 闻潮生笑道: “一回生,二回熟。” 关云开声音愈冷: “我没有与死人讲话的习惯,如果你再骚扰我,我会让你这一路上再说不出话。” 闻潮生叹了口气,原本打趣的语气逐渐变得认真了些: “好吧,那我不骚扰你了,问你点正事……你跟雷明,是不是宁国公的人?” 闻潮生话音一落,关云开的瞳孔倏然缩小,浑身肌肉几乎绷作一团! 「宁国公」三字犹如最可怕的毒药,散开在风中,再顺着关云开的每一个毛孔,渗入了他的骨缝之中。 当然,此刻紧张的绝非关云开一人,还有一旁的桃竹仙。 她猛地偏头,凝视着对视的二人,眼中是不小心撞破了某种秘密的震撼与惊措。 第274章 广寒城不需要你带路…… 真诚虽然是一张极为愚蠢、极为白痴的牌,可它厉害就厉害在,与任何一张牌混出,都可能会成为王炸。 此时此刻,闻潮生的真诚便成为了无比锋利的小刀,毫无阻碍地刺入了关云开的胸口,扎进了那里最深处的地方,将藏在黑暗中的秘密曝光在了天日下。 他的眼是震撼,是惊骇,是恐惧,是慌乱之后不知所措的杀意。 而他的脸,神经已经牵扯着肌肉不住抽搐。 “这就是你口中的「正事」?” 关云开张嘴,借用嘲讽去掩盖自己的其他情绪。 “就算你愚蠢到想要趁着仲春大人不在,离间我们,也至少该仔细在自己脑中过一遍自己的话,不要让它听上去那般劣质,那般离谱。” “你可知,你口中的「宁国公」已经死了五年了?” “你当我与雷明是牛头马面,为死人办事?” 闻潮生指着头顶。 “那些不是平山王的人,也不是朱白玉的人。” “但知道这件事的,一定来自王城。” “我怀疑了一遍所有人,问题要么出在你与雷明的身上,要么出在孟徵身上……当然,不排除孟徵与你们是一路人。” 他没去跟关云开扯皮关于「宁国公到底死没死」这件事,因为闻潮生并不需要明确的证据去说服其他人相信关云开有问题。 他只是自己想知道关云开是不是有问题,有什么问题,所以他不需要太多的信息。 “真可笑,你宁可怀疑今日这场敌袭是因为一个死人,也没有去想可能是因为与仲春起冲突的高夫……” 闻潮生与他对视了好一会儿。 正如当初阿水描述的那样,他的眼睛很锋利。 大部分人都不会喜欢这双眼。 关云开自然也是这样。 这一次不再是冒犯,而是让他感觉到了侵犯。 关云开深切刻骨地感觉到了闻潮生正在用眼神侵犯他内心深处最深的秘密。 握过无数次剑的手,再一次毫不犹豫搭在了剑柄上,却也正是这一刻,闻潮生笑了起来。 “你说得对,是高夫做的。” “他趁着仲春他们离开,杀了一个回马枪,先杀了你,再杀了下面所有的人。” 言罢,闻潮生一只手轻轻摁在了关云开握住剑的手上,关云开已从这句话中嗅到了莫大的危险,手中发力,可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拔出自己掌中的长剑。 他瞳孔地震,惊骇欲绝地发现,自己一使用丹海之力,便浑身剧痛,经脉被万千蚂蚁叮咬,针扎斧凿! 他中毒了。 这毒……正是碧水丹青! “你……” 关云开第一时间想到了桃竹仙,可他确认桃竹仙根本没有机会给他下毒,记忆溯回的那一刻,画面最终定格于闻潮生递给他的那壶水中。 是闻潮生给他下的毒! 闻潮生笑着靠近他身边几分,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广寒城不需要你带路。” “所以先前你喝的,就是你的命。” 关云开还想说什么,闻潮生的另一只手却忽然摸出了一根毛笔,在他脖颈处轻轻一划,动作自然流畅。 一笔过后,关云开的脖子出现了一道微不可见的红痕,瞳孔快速涣散。 接着闻潮生摁住他的头顶,缓缓将身体抽搐的关云开放平于地面上,接着在桃竹仙震撼与不解的目光中说道: “我下去杀人,你准备一下,待会儿一起走。” 他话音刚落,桃竹仙掌中匕首已经横于闻潮生脖子处,冰冷锋刃带着微痛轻吻他肌肤,似乎随时都会将他彻底撕裂。 “闻潮生……你疯了?!” 桃竹仙眼皮狂跳,此刻的脑子里是空白一片。 她被闻潮生的行为震惊,也没想到闻潮生竟然会拿着她给的用于防身的那点儿「碧水丹青」向关云开下毒,并且还真的成功了。 此刻回忆起来,她只觉得闻潮生让她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先前当着关云开的面所做的一切,居然是刻意引他服毒的局? 这个看上去比她还年轻许多的人,身上好似长着八百个心眼子,更可怕的是,在关云开药效发作之后,他竟没有丝毫迟疑,手中的毛笔好似利刃,轻轻一划,居然直接将关云开的头切了下来! 这若是仲春等人回来之后见到,她要怎么交代? “我疯了?时至如今,你还没发现不对劲么?” “高夫能有这么大的势力,动辄找来如此百余名训练有素的弓箭手,还有两名四境的强者,提前埋伏于此?” “这人为了掩饰自己的原本目的,连这次袭杀行动是高夫这种言论都能讲出,明显已是乱了方寸!” “显然我的问题已经触及到了他掩藏的真相。” “今日我们遇见的这场埋伏,便与他和雷明有关。” “我杀他,是在帮你,若不然等他药劲过了,或是等仲春他们回来,错失良机,又要横生变故!” 桃竹仙被闻潮生说得语塞,一时间不知怎么还嘴,又听他指着下方的那些人继续说道: “趁着仲春他们没回来,一不做二不休,我把他们全杀了,没有口舌,没有证据,再者仲春没见过我出手杀人,哪怕她检查伤口,也不会猜测是你做的……咱们可以先假装逃亡,事后汇合时,将所有的锅扔给高夫!” “如此,你我方能活命!” 言罢,闻潮生凝视着握刀颤抖,有些拿捏不准的桃竹仙双眸,沉声道: “非常时当行非常事,机会稍纵即逝,拖得越久,我们越危险!” “等仲春他们回来,这件事若是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届时想要咱们性命的可就不止宁国公了!” “还有仲春,你知道她的手段多可怕!对于你来说,朱白玉与逃走的高夫也对你恨之入骨,把握不住这次机会,我兴许还能活,而你……必死无疑!” 这些从闻潮生嘴里吐出的文字似乎具有非凡的力量,一重一重宛如浪潮狂风一般冲击着桃竹仙的胸膛,她瞪着眼睛与闻潮生怒视,牙口紧咬,在经过了短暂且激烈的内心纠缠之后,她像是失去了全身气力,放下了手中短匕。 山风习习,她望着下山掏出毛笔开始清理残局的闻潮生,身上瑟瑟发抖,如坠冰窟。 她从未有过,更从未想过,自己一名四境的强者,居然会被一名实力远逊于自己的人给惊至骇至浑身颤抖……但看着山下无一幸存的尸体,桃竹仙知道,自己下不了闻潮生这条船了。 ps:晚安! 明天更新会很早。 第275章 他没问题,难道你有? 早在先前朱白玉被高夫割断手脚筋的那夜,桃竹仙就知道闻潮生有着能伤到三境武者的实力。 当然,那时候的闻潮生仍旧隐藏了自己的实力,没有完全暴露。 身处劣势,尤其是俘虏,身上藏住的每一件事物,最终都可能成为翻盘的底牌。 但此刻,他为了迅速清理残局也不再留手,出笔如电,短短几息便结束了战斗,死去的人皆被一式斩杀,且因为伤处皆断,且极为平滑,因此无法准确分辨出这是剑伤或刀伤。 一般而言,刀刃薄背宽,适合劈砍,剑则较为轻灵,更适合刺,不过对于江湖中那些高手而言,刀剑更多还是看个人喜好,或是与某些心法同练,差距不会太大。 粗粝些说,用刀能劈死的人,用剑也行。 做完了这些事情的闻潮生望着满地的尸体,再一次感慨了江湖的残酷,这幅场景与王城的莺歌燕舞,与那书院中过家家一般的打闹果真天壤之别。 书院的学生没有流过血,没杀过人,刀不够利,拳不够硬。 他与桃竹仙选择了官道,闻潮生毫不犹豫宰了多余幸存的马,与桃竹仙则一人骑上一匹快马南行,峡间带着浓郁血腥味的骤风碾碎了掠过的马蹄,将二人的身影吹向了南方更冷处…… … 那些前来袭击的人在山中布下了各种陷阱,这些陷阱虽很难伤到仲春等人,却可以延缓他们的速度,再加上荒山背后离官道较远处是大片密林,对方事先勘察过地形,对于那里极为熟悉,撤离路线更是精心布置过,仲春等人扎进去后,除了借着强大的实力摧毁了几棵大树,强行杀了几人之外,再无任何收获。 那些弓手上什么也没有,没有信物,没有私人物品,没有任何能够证明他们身份的东西。 最终仲春压下了内心的怒火,召回众人,回到了先前遇袭的地方。 其实几人追去并没有多久,在闻潮生二人离开约莫不到半刻钟,他们便回到了这里,只是官道上满地的惨状以及闻潮生三人先前所待的凸石处关云开的无头尸体横陈,像是无数根细密的钉子狠狠扎向了众人的眸,刺得他们眼皮直跳。 这一幕,让仲春原本阴翳的面容更加森黑,雷明在发现关云开的无头尸体,以及消失的闻潮生与桃竹仙后,愤怒一鞭挥出,一旁的巨石顿时崩裂成无数细小的碎块。 他的鞭是硬鞭,挥动起来会带出令人心悸的风声。 此次劫杀,原本是奔着仲春与闻潮生来的,结果没想到仲春没死,闻潮生也没死,反倒是他一路同行的伙伴关云开死了,这样的结果雷明同样难以接受。 “混账!肯定是桃竹仙那贱人!” 一路上都较为冷静儒雅的雷明,这一刻双目隐隐有些泛红,咬牙切齿地将罪责全部推向了桃竹仙。 他知道这个女人之前一定跟仲春讲了些什么,否则仲春不会单独找他与高夫问话,更不会和高夫大打出手。 他恨就恨在,自己的伪装明明无懈可击,朱白玉逃走与他半毛钱关系没有,却因为这横生的变故,被桃竹仙坏了大事,甚至关云开也因此而死。 雷明无法回溯当时情景,可现场没有桃竹仙与闻潮生的尸体,所以他自然将这一切推给了桃竹仙。 “桃竹仙虽也是四境,但修为实乃我们之中较弱,她一心沉溺于毒术,正面对敌想要杀掉关云开恐怕不易。” 白猿老生孟徵立于一旁,单手抚须,倒是未曾乱了方寸。 雷明: “那小贱人定是利用关云开对于她的信任,偷偷下药,然后再趁其不备,狠下毒手!” 说着,他飞身而上,很快便将关云开的无头尸体抱了下来,并拿着他那已经空空如也的水壶。 “水壶空了。” “看来我猜得没错,果真是桃竹仙这个贱人……若让我抓住,必将她千刀万剐,催肝断肠!” 前方的仲春来到了那些尸体面前,仔细查看一番后,缓声道: “不像桃竹仙。” “她对于兵器不熟不善,只能玩玩匕首,但地面上许多尸体的致命伤皆是刀剑所致……” 她话音落下,孟徵脑海里闪过了一张面孔,身子一震: “会不会是……高夫?” 仲春抬首与其对视之时,沉默了好一会儿后道: “不排除这种可能。” 她心中的直觉告诉她,这件事情也不是高夫干的,但眼下已经没有比这个答案更加接近真相的了。 先前他们在峡谷下方的官道上,距离山上太远,即便如此,在稍微靠近之后,她仍旧察觉到了隐匿于山土之中的弓手,追上山后,仲春等人刻意留心查看了四周,确认没有其他埋伏的人,更何况他们也没有追得太远,因此身后出现任何大的动静,都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关云开与桃竹仙二人武功皆不弱,一般的四境高手找上他们,就算开战也必然是一番激烈的角逐,但此地没有任何动静,关云开身上也没有多余的创痕,老夫唯一能想到有这实力之人,也就是高夫了……” 孟徵愈发觉得自己的推测正确,至于桃竹仙究竟有没有给关云开下药,这件事情已经无法追究。 在场的人里没有擅毒之人,而关云开的水壶被他自己喝得一干二净,残留于壶壁上的一点水分亦是无色无味,谁也无法确认里面有没有毒。 雷明仍是觉得这种猜测过于荒谬,拂袖冷冷道: “高夫?” “若真是高夫,第一个死的必是桃竹仙!” “但凡他不是傻子,就该知道这个女人一直在从中作梗,影响团队的和谐,甚至他还因此被逐出团队……” 他话音话没落下,便发现几人看他的眼神不大对劲,尤其是孟徵,不断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再继续说下去了。 雷明心头微微泛凉,接着便猛地一惊,偏头对着仲春抱拳躬身道: “仲春大人,在下绝无冒犯之意,只是……” 仲春似乎没有生气,神情与语气的平静却反而更让人觉得心惊肉跳。 “这么说,我倒是冤枉高夫了……他没问题,难道你有?” 第276章 不如借刀杀人 雷明感知到了仲春的杀机,料知她此时心情本就糟糕至极,自己还有公事在身,需得忍辱负重,于是态度愈发谦卑: “在下口无遮拦,一时急切,说错了话,还望大人恕罪!” “只是若高夫前来,留下闻潮生倒也好讲,他毕竟有用,可为何不杀桃竹仙呢?” 似是因为周遭的人越来越少,仲春不想计较,于是放过了雷明,只说道: “不管是谁做的,又带走了闻潮生那小子,最后必然要南行,咱们的大部队已经提前在广寒城准备,先赶过去再做计较。” 多余的马已被闻潮生全部宰杀,几人虽是轻功了得,但人的体力如何也难比马儿,短时间内的速度固然更快,却需要走走停停,无法长时间奔行,自然追不上已经快马加鞭的闻潮生二人。 走时,雷明看了一眼关云开的无头尸体,犹豫了许久,还是向着仲春道: “仲春大人,你们先走,我与关云开相识二十年有余,今日他葬身此处,我至少让他入土,送他最后一程,免得尸体被野狗山狼啃食。” 仲春闻言点头,三人赶往了广寒城,将雷明独自留于此处,后者找了半天,终于在一处石缝中找到了关云开的头颅,将它与尸身一同掩埋。 埋尸之时,他颇为感慨,关云开十一岁与人学剑,三年后因家道变故中落踏入江湖,头三年拉镖,遇上山中寨匪,侥幸未死,被劫匪头子看重,留于山头,后五年拼着一股子狠劲做到了山头二当家的位置,却又因为这些年作恶太多,让山头名声传得太大,惹了上怒,招来巡查会使带人剿匪,一番苦战,他险之又险地重伤脱逃,后稀里糊涂进了白云山,被一无名小观的老道士收了做徒,又是两年春秋。 老道士传了他八部功,他跟着练了两年,养好身上的伤痛,后老道士云游而去,关云开本欲在山上安心修道,某日却又因为救治因江湖纷争而逃亡的雷明,如此,二人相识。 雷明感念关云开救命之恩,见他生活贫苦,却颇有能耐,于是给了他一个引荐的机会,一念之差,关云开再入江湖,此后十六年浮沉,终是闯出了「断离剑」的名头,为宁国公所用,走上了人生的巅峰。 此前关云开曾告诉雷明,自己天资有限,一路未遇名师,只怕很难将自己的手伸到云端摸上一摸,待五十五岁后,他将彻底淡出江湖,云游天下,只为一个突破天人的契机。 对于绝大部分江湖人来讲,关云开一生经历也算传奇,最后却不曾想无声无息死于这等荒蛮之地。 掩埋关云开的尸体之后,雷明随意在上面堆砌了一些石块算作坟堆,而后便匆匆追随仲春而去…… … 广寒城外,连着行王山脉的某处隐蔽山洞内,朱白玉拿着才得到的密令,眉毛微微一挑。 “「游神刀」高夫离开了仲春的队伍,而且受了伤,之前被他发现的两名探子的尸体已经找到了,二人死前没有过任何对抗,皆是一招致命。” 小七轻柔的声音从朱白玉的身后传来,手里提着才买来的药,他将这些药材放入砂锅中熬着,听朱白玉道: “高夫独自离开……还受伤了……真有意思,他那样的修为,江湖里能有几人轻易伤他?” 他抬起头,目光触及远方杂乱无章的深绿,仔细将先前被挟持的经历回忆了一遍,思绪忽然滞于某处,身子微微一震。 “是潮生!” “他定是讲了些什么,在那些人中使用了「离间」。” “那夜他倒是与我讲述过,只是没想到真的成了。” 朱白玉当然还记得闻潮生与他讲过的话,但在得知高夫可能与仲春大动干戈之后,仍是心中暗暗吃惊,因为他深知那都是一群老江湖,想要算计他们并不容易,尤其是离间这样的小把戏。 但一想到当初连陆川这样的老狐狸都栽倒在闻潮生的手里时,朱白玉又莫名觉得这一切好像又变得顺理成章了起来。 “老大,需要先联系人施行「天罗地网」行动么,高夫如今受伤不浅,与楚教头秘密遣来的高手一同将他做掉,算是断了仲春一臂……” 小七的提议并没有获得朱白玉的认可,他转过身子,看了一眼小七,朝着药锅而去,说道: “先前密探来报,万石峡那边儿出了埋伏,死了许多人,而且事先还有人花钱清理了官道……我估计是雷明他们干的,先前雷明还专门背着仲春他们留下线索,如今想来,大概率是宁国公的势力。” “三方势力相争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想要处理高夫这样的强者必然得付出巨大代价,与其我们自己动手,不如借刀杀人,反正宁国公与平山王之间的旧怨也不是一两天了,如同死人一般被雪藏了五年,如今他一直死死守护的沉塘宝藏也将易主,我都不敢想宁国公的怨气会有多大……” 小七若有所思,但很快眉头又皱了起来。 “水爷那边儿的事怎么办?” “我一直没敢将消息给她,若是她晓得潮生兄弟遇险,怕出乱子。” 朱白玉微微摇头: “妙水当年也是风鼎寒将军带出来的,能领军之人,没你想的那般莽撞……且将消息给她吧,另外让探子好好搜索一下潮生目前的位置,万石峡那儿的尸体没有看见他,该是没有出事。” 小七颔首: “喏。” … ps:晚安! 第277章 忽悠(一) 山林间,骤冷的夜风徐徐吹送着虫鸣,一男一女穿行于林间树隙,尚未被春意抚揉过的树木光秃一片,遮掩不住垂落的月光,照着二人身上破损的衣衫。 此二人正是闻潮生与桃竹仙。 他们原本准备一路南行,直奔广寒城,奈何半途上桃竹仙忽然改了主意,她觉得就这样单独带着闻潮生前往广寒城,若是先遇上了白龙卫,她可能会陷入被动,于是想要带着闻潮生就在原地等待仲春等人,却没曾想,仲春没有等来,反倒是等来了可怕的刺客。 好在是佯装成商队的刺客虽然人数众多,但队伍之中并没有特别厉害的高手,二人且战且退,遁入了山林,终是成功甩掉了那些追踪者。 当然,二人不敢丝毫大意,先前遇袭一事还历历在目,这山林虽宽,却不知藏了多少敌人,他们只能绕行。 “若非路上耽搁,此刻咱们说不定已经在广寒城中了。” 行于前方的闻潮生感慨一句,却听身后的桃竹仙冷笑: “此前朱白玉逃走,知晓我们要去广寒城,必提前早早遁去,布下天罗地网,我寻常大部分时间皆在府中调毒,未曾行走江湖,没有什么江湖势力,若是我单独带着你去了广寒城,只怕短时间就会被你想办法联系上朱白玉,而后你我身份调换,我直接沦为你们的阶下囚……” 闻潮生微微摇头,诚实的语言扎得桃竹仙喘不过气: “你不会沦为阶下囚,因为你没有被囚禁的价值,如果朱白玉逮住了你,你大概率会直接被处死。” 桃竹仙袖间握住匕首的手指用力攥紧,面无表情道: “那我便更不能放你提前进入广寒城。” “若是等不到仲春大人,不如就直接拉你死在这荒郊野岭,至少也有个垫背!” 桃竹仙这一路上被闻潮生影响得厉害,但到了关键时候,她忽然脑子清醒了许多,知道若是没有仲春等人提前预伏在广寒城那头的势力,她单枪匹马带着闻潮生进入那里,无异于直接送死。 而且相处的越久,她开始越发觉得闻潮生比她想象之中的更加危险,似乎是头顶明亮的月色清辉太过寒冷,让桃竹仙清醒了不少,她始终隐隐觉得,朱白玉离奇脱逃,与闻潮生有着分割不开的关联。 行于前方的闻潮生则是忽然顿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桃竹仙,面容间没有丝毫敌对与怨恨,而是好奇道: “……那个仲春到底是什么来头,明明大家都是女人,为什么感觉你好像很怕她?” 「怕」这个字实在是用得过于刁钻刻薄,它狠狠冲击着桃竹仙的尊严,可这本应是极为羞耻的一件事,但桃竹仙听后却没有觉得任何愤怒。 这个小小的细节足以说明,在平山王麾下的门客中,仲春日积月累的淫威真的很深。 “不是我很怕她,而是大家都很怕她。” “在未追随平山王之前,仲春曾是秦侯麾下第一高手,她不但武功深不可测,而且为人极度狠辣残忍,许多时候杀人直接连着一家老小,甚至连杂役与仆人也不放过,还喜欢用各种酷刑折磨对方,场面之惨烈,令人观之欲呕。” 闻潮生对于齐国王城王族之事实在是不了解,但似乎隐约听书院的一些同门聊起过秦侯,在齐国是个特别位高权重之人。 “这样的人在江湖难道不该极有名气?” 桃竹仙觉得自己没必要回答闻潮生的这么多问题,严格来讲,他们是敌人,未来说不定就会在某一刻兵戎相见,但似乎是因为闻潮生口中那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天海同族,桃竹仙最终还是解答了他的疑惑: “王城之中的高手并非都在江湖上很有名,也有少数例外,仲春便是其中一个,她极少会离开王城,过往帮秦侯与王爷做事之时,也从来使用化名,因此她本人的名气在江湖中并不大。” 闻潮生: “所以她为什么后来跟了平山王?” 桃竹仙见闻潮生停下了,索性也坐于一块巨石上休息。 “那你就得去问她了,我们也不知道原因。” “秦侯与平山王原本就挺不对付,当年秦侯和国公走得近,国公出事之后,秦侯地位更高,曾向齐王弹劾过平山王,要亲自去查这件事,只是最后雷声大,雨点小,不知过程到底经历了什么,终是不了了之了。” 闻潮生道: “仲春是多久跟的平山王?” 桃竹仙: “五年前。” 闻潮生笑道: “我猜也是五年前。” 桃竹仙蹙眉: “为何?” 闻潮生道: “因为宁国公「死」于五年前。” 桃竹仙仍是不明白: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么?” 闻潮生道: “自然有,只是具体原因唯有当事人清楚而已。” 二人之间沉默了片刻,闻潮生对着桃竹仙认真道: “你真的不去广寒城?” 桃竹仙眉头紧皱,淡淡道: “除非与仲春大人汇合,或者等广寒城尘埃落定。” 闻潮生知道自己没法当着桃竹仙的面逃走,说道: “那咱们得找个隐蔽的地方生火,顺便找点吃的和水,不然都不用被那些人找到,我们自己就得渴死饿死。” 第278章 忽悠(二) 桃竹仙这回没有拒绝,只是这片山林中的野兽大都在冬眠,又没有河流,二人随时面对搜寻追杀过来的刺客,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搜索,最终饥肠辘辘地缩在了一处山腰的石洞内,围着一团熠熠燃烧的火堆出神。 “我都不敢想,你一个四境的高手,倘若是被饿死渴死在这荒林里,得是多么荒唐悲哀的一件事。” 闻潮生给火堆加了一根柴,桃竹仙苍白的面容在火堆照耀下,显得有一些说不出狰狞和怪异,像是长期缺乏营养,阴影加深了她面颊的凹陷,在黎明到来之前,她像极了一只深夜中游荡的女鬼。 “你说什么都没用。” 桃竹仙摇头,十分固执。 “我不会将你拱手送回朱白玉的手中。” 闻潮生又加了根柴,叹道: “你真的十分擅长把天聊死。” “既然这样,那咱们聊点其他的……关于朱白玉是如何在被高夫切断手脚筋的情况下逃离雷明的掌控。” 桃竹仙如今隔的时间越久,越是不信闻潮生,心里也越是不安,她总觉得闻潮生做什么都好似在算计着她,哪怕是多往火堆里面添上一根柴火,也有不一样的深意。 “你又打算编撰什么样的谎言?” 闻潮生面对桃竹仙的嘲讽,笑道: “你觉得我说的是谎言?” “那我跟你讲句真话,你信不信?” 桃竹仙: “讲来听听。” 闻潮生手指轻轻拿着一根枯枝晃悠,说道: “那夜,朱白玉的手脚筋确实被高夫切断了。” 桃竹仙蹙眉。 “不可能!” 闻潮生: “听我讲完……你来之前,我把朱白玉断掉的手脚筋重新给他缝上了。” 说着,他自己笑了起来,桃竹仙隔着光火盯着闻潮生,口中愈发嘲讽: “讲一句谎话能把自己讲笑,看来你自己也知道自己嘴里的话有多么荒唐。” 闻潮生笑道: “是,我讲着讲着,我自己都觉得荒唐,所以我告诉你这是事实,你一定不信。” “既然这样,你姑且当个故事听。” 接着,他开始侃侃而谈: “那夜,朱白玉跟我讲,他先前发现雷明偷偷在途中瞒着仲春留下了线索,我本来以为雷明只是给自己在江湖中的爪牙留些无关紧要的路线行程,但后来那场万石峡的遇袭,彻底颠覆了我之前的想法。” “我们此次从王城出发,行动绝密,除了你们,也就只有白龙卫晓得,因此绝对不应该出现第三方势力来趟浑水,更加不可能出现这么可怕的第三方势力。” “那日在万石峡中,我仔细观察过,两边一共埋伏了两百三十八名弓手,可能有些弓手修为境界不是很高,但绝对都是拉弓的老手,臂力很强,再接着地势与峡风,完全足够射杀三境武者,甚至一些寻常的四境武者也只能在这样的箭雨中暂避锋芒。” “更不必说,其中的弓手还有隐藏的四境高手。” “这一场精心布置的劫杀,需要不少时间与大量人力物力,绝非普通江湖势力可以做到,因此雷明提前留下的信息,大概便是为了这一次。” “只不过他们所有人都低估了仲春的实力,即便在那样的情形下,也没有伤到她分毫。” “再加上,此行雷明与关云开走得极近,我猜二人应该属于同一个势力,但并非是在为平山王做事,于是先前才对着关云开问他是不是宁国公的人……” 闻潮生娓娓道来,徐徐将这些讲述给桃竹仙听,后者回忆起了先前的那些事,目光对着火堆入了神。 她怀揣着震惊与猜疑,问出了与当初关云开一样的问题: “宁国公不是已经死了五年了么?” 关云开是装不知道,而她是真不知道。 这种事自然不可能让所有人都知道。 闻潮生: “宁国公一直都没有死。” “但有件事情我要更新一下自己的看法,起初的时候,我以为平山王派你们过来广寒城,是为了争夺「沉塘宝藏」,但如今,似乎情况有些出入。” 桃竹仙听着这些,觉得境况诡异又荒谬,她此时此刻竟与一名敌对势力的人坐在一起侃侃而谈自己的顶头上司。 闻潮生没有理会桃竹仙诡异的眼神,继续说道: “平山王这次让你们来广寒城……应该跟「沉塘宝藏」没有关系。” 桃竹仙眉毛渐渐紧蹙,对闻潮生的这个猜测嗤之以鼻。 “不为沉塘宝藏,难道来与你们过家家?” 闻潮生用树枝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 “我跟你讲,我从宁国公府里拿到的线索涵盖了齐国的绝大部分地方,大大小小十几处,这些线索极有可能全都与「沉塘宝藏」有关,而我与朱白玉先前被鸟翁监测,才泄露了消息,假如平山王真是奔着「沉塘宝藏」去的,他不会在广寒城这一块儿投入这么大的气力。” “恕我直言,莫说你们一路不停往广寒城那头输送的江湖势力,便是你们七人,就已经够杀朱白玉二十个来回了。” “只是平山王将诸多精力全部投送到了广寒城,其余地方又当如何顾及?” 桃竹仙被闻潮生引得思绪乱飞,好不容易渐渐冷静的理智,又逐渐模糊了起来。 闻潮生一把将手里的枯枝扔进了火堆,溅开了许多火星子。 “懂了么……” “沉塘宝藏根本就是个幌子,朱白玉也只是个倒霉的牺牲品。” “平山王这一次真正想要收拾的……是宁国公的残党。” 第279章 血鸦道人 平山王真是想要奔着处理宁国公的旧部去的么? 闻潮生自然不这么认为,倘若他真的想要处理那些人,五年的时间可以做太多事了。 事实上,连他也不明白平山王究竟想要做什么。 但此刻他如此忽悠桃竹仙,是为了降低她对自己的防备心。 如果总将自己置于她的对立面,那便什么事儿也谈不了,什么事儿也做不了,死于这荒山老林对于闻潮生来说是一件很憋屈的与世界道别的方式。 花费了诸多口舌,闻潮生总算是说动了桃竹仙。 仲春借着平山王给予的势力,暗中调动了不知多少江湖势力,四面八方将手全都伸向了广寒城,真若是对付朱白玉的话……属实有些牛刀杀鸡。 “那位身在王城的王爷,城府思虑之深,真是让人毛骨悚然。” 闻潮生感叹了一句。 这句话他是认真的,自从他随风城一事入局,接触平山王愈深,他愈是捉摸不透这个人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桃竹仙抠了抠自己的指甲,有些底气不足道: “假如王爷真的是奔着宁国公旧部党羽而去,直接告知我们岂不更加……” 闻潮生淡淡着打断了思绪如同泥水一般混沌的桃竹仙: “……直接与你们讲,你们再讲给雷明与关云开听,接着一传十十传百,那还剿个屁的残党,就是因为不知道谁才是残党,才更不能说,得等他们自己急,自己暴露。” “为什么派仲春来做这件事,因为她够强,够狠。” “我琢磨你们之中可能知道真相的只有仲春一人,其余参与者皆被蒙在鼓里,先前仲春那么急着要找出队伍之中放走朱白玉的人,想来便是奔着宁国公旧部党羽而去的……仔细想想,朱白玉的确没那个本事直接在平山王的门卿中安插细作,那自然是宁国公的党羽不希望朱白玉就这么快死掉,否则他们就将直面仲春、高夫等人。” “如此可以断定,放走朱白玉的人就是雷明,高夫与你都是被利用的倒霉蛋,雷明借着你与高夫的不对付,做了一手巧妙的离间计,分化了队伍的力量,这回高夫受伤遁离,要么被宁国公残党抓住杀了,要么情况会更加糟糕,他们会借着高夫对于你与仲春的怨恨,反过来对付你们……” “至于「沉塘宝藏」,恕我直言,就算我与朱白玉真的拿到了线索,也没有什么实际作用,因为线索前前后后被宁国公分成了十几份,从这线索暴露给平山王的那一刻开始,最后就注定会是他的。” “你有心情与我在这密林里勾心斗角,不如早点回去见仲春,别忘了,仲春身边还跟着雷明,那人见一同行动的关云开死了,你我消失不见,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将脏水往你身上泼,你回去得越晚,仲春对于你的疑虑就越深,你越是难以辩解。” “莫到时候真正的敌人还没有见着,你们就全部因为内斗死了。” 桃竹仙没有回应闻潮生讲述的这些,但后半夜也没睡,闻潮生也不敢睡得太死,这里不是书院,也不是苦海县,真要被宁国公的党羽找到了,稍不注意便有丧命风险。 没有人添柴,火堆的燃烧渐渐微弱,将要黎明之时,闻潮生从微眯的眼缝中见到桃竹仙对着太阳将要升起的方向跪坐,她拿出了胸口的纯金佛牌,含于双掌之间,神情虔诚,嘴里念叨着什么。 她的声音极小,换做是从前,闻潮生绝对听不明白,但如今他「鲸潜」修行有成,对于身体五感的潜力逐渐开发,因此凝神静息之后,他便捕捉到了从桃竹仙嘴中吐出的微弱字眼。 她在诵经。 这个世上有人信佛,有人信道,有人信儒……还有人只信自己。 齐国虽然尊儒,但境内亦有不少佛堂与道观,因此这不算什么奇怪之事,真正让闻潮生觉得奇怪的是,桃竹仙所诵之经文,似乎与「往生」有关。 前世曾见有僧人做法坛超度亡魂,所念之经文与这有些类似。 而桃竹仙在诵经之时,她的神情极为虔诚,虔诚到闻潮生都下意识认为她是不是佛教中人,知道此事对于桃竹仙极为重要,闻潮生倒也没有打搅她,闭上眼睛兀自借着机会内视,修行起了「鲸潜」。 … 正午时分,艳阳昭灼。 盘坐于行王山脉某处林间巨石之上的高夫倏然睁眼,眼中血丝如蛇,他颜容扭曲,牙齿几乎要咬碎。 深陷的眼眶与浓郁的黑眼圈昭示着高夫这几日过得并不好,此时的他浑身颤抖得厉害,像是竭力再与什么东西做着对抗,他忽地脱下了自己的上衣,胸膛与脊背处全是血痕与血痂,这都是他自己挠出来的。 就在昨日,这些地方还长着脓疮,溃烂了大片,甚至往外留着黑血脓污,奇痒无比,谁曾想到今日竟直接好了,但他挠腾出来的伤口却开始没由来的剧痛,痛得撕心裂肺,肝胆俱裂。 那种疼痛感完全不是正常伤口所能赋予的,高夫痛得难以抑制,拔刀怒喝一声,疯狂于林间劈砍,无数刀气激射,断木摧石,几个呼吸之间,高夫四周已是狼藉一片。 丹海神力奔腾于经脉中时,好似缓解了一些他的苦痛,高夫大口喘息,涎液从口鼻不停滑落,他跌跌撞撞拿着刀继续朝着东南的方向而去。 再过半日他便能入城,或许城中的医师能解他身上伤痛。 然而随着高夫没走多远,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停下脚步驻足于此,单手撑着一棵巨型古木,望着前方。 不远处,一名戴着腥红乌鸦面具,身材纤瘦修长的男人负手而立,身侧身后密密麻麻竟站着一大批人…… 高夫喘着粗气,另一只手已在第一时间握于刀柄之上,他的眸子前方已然因为疼痛而变成了重影,但已然没人敢小视此时的高夫。 所有知道他名号的人都明白一件事,那便是高夫出刀不靠眼睛。 “血鸦道人……” 高夫咧嘴一笑,身上不断传来的疼痛将他的笑容装点得极其狰狞。 带着红乌鸦面具的男人浅浅一笑,声音温柔又平和: “游神刀,又见面了。” … 第280章 八荒图 血鸦道人。 与高夫一样,这同样是一个江湖上的顶级掠食者。 血鸦道人曾是宁国公麾下的「八荒图」之一,但他很少会出现在齐国境内,大部分时间都在燕国与陈国以及周边儿的公国徘徊。 此人武功极偏极邪,还有诸多道术傍身,都说修道者往往淡漠名利,没有太多纷争之心,可血鸦道人却是个例外,高夫在江湖中为数不多不愿遇见的人里,血鸦道人算一个。 此人武功修为与他接近,却自创一门邪门儿功夫,叫做「水镜天幕」,专防他这样的「绝招流派」。 此招与道家「斗转星移」类似,可以弹反对方的强大杀招,但仅针对于刚猛流派的招式。 譬如「游神」、「奈何」等。 但对于一些绵柔深长的武学奇式则效果不佳。 二人曾在塞外交手过一次,血鸦道人以「水镜天幕」弹反了高夫的「游神」,二人均有不同程度的受伤,而高夫则伤得要重许多。 宁国公死后,他麾下的大部分门客要么散去,要么寻找新的依附,大部分都投靠了平山王,血鸦道人则是那少数的失踪者。 高夫不明白,一个失踪了数年的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且见对方这阵势,似乎是有备而来。 他如今状态很差,在这个时候遇上了血鸦道人,怎么看也不是件好事,但高夫也不是个怕事的主,能在四国的江湖中杀出名头来,哪个又是省油的灯? “这么多年不见,我还以为你死了。” 高夫冷笑,刀已出鞘,握于掌间,他双手持刀靠在树干处,面对众人,看似犹如醉酒大汉,又如强弩之末,可血鸦道人这头偏偏无一人敢轻视他半分。 “是啊,我也觉得江湖快把我忘了,兜儿里的子儿越来越少,生活是越来越拮据,好多次我都在想要不要我也去投平山王算了,混口饭吃,也不算寒碜。” 血鸦道人感慨不已,说着说着,他沉默了会儿,面具背后似是舔舐了一下嘴唇,眼中散发的光变得极为诡异。 “可是国公说,要分账了啊……这一笔,就是一辈子的事,我身为「八荒图」之一,又怎能缺席?” 他话音落下,微微抬手,屏退了众人,缓步朝着高夫走来。 高夫望着这道修长人形,眼前又开始出现了重影,他用力地甩了甩自己的头,心中怒骂,昨日症状还只是浑身奇痒,真临阵对敌,没有那般大的影响,可今日这状况实在是糟糕得紧,偏偏又遇上了来者不善的血鸦道人,当真是祸不单行。 “分账就分账,与我又何干?”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高夫握刀的手已然愈紧,随时准备出刀,而血鸦道人则站在了距离他一个不算安全的位置,对着他温声笑道: “当然与你有干。” “游神刀,这里讲话不便,且随我去个地方……” 高夫带着杀意的眼神斜着穿过垂落的发丝缝隙,淡淡道: “如果我说不呢?” 林风骤冷,血鸦道人微微摇头,面对高夫已经毫不遮掩的威胁,他只是说道: “你说了不算。” 他已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于是高夫也毫不犹豫地拔刀了。 这么近的距离,高夫出刀不需要眼睛,他只是将已经做了无数次的事情再做一次。 而且这个距离,他对于自己的刀无比自信,高夫确认,血鸦道人无论如何躲不开这一刀。 血鸦道人只要出手格挡,他便能借机后撤,然后远遁山林。 这是目前最快捷,最有效的逃跑路线。 但人的倒霉一旦开始,往往不会轻易停下,在高夫出刀的那一刹,他眼前的重影症状忽然加重了,重到那些重影开始发黑,眼前开始发黑,脚下一个短暂的虚浮。 这一次的虚浮,让高夫的刀偏了半分,这绝对不算一个严重的失误,但严重的是,血鸦道人抓住了他这半分的间隙。 一指从黑到白,精准无误地穿过了切开风声的刀刃,点在了高夫的胸口,无形涟漪荡漾,高夫立时双目翻白,悄无声息地倒在了地面上。 “结束了?” 一道稚嫩的声音从不远处的树梢上传来,是一个额前扎着小辫子,坐于树梢上晃腿的红褂小孩,当然,他眼底成熟的颜色却昭示着他的年纪并不像看上去的那般小,而且如果闻潮生在此地的话,他就会发现这个小孩儿他曾在苦海县中见到过一次。 就在程峰的院儿里,他叫「秋葵」。 “这就是游神刀啊……看上去怎么跟条路边的野狗一样?” 秋葵说话之间不知何时忽然出现在了血鸦道人身边,用脚踹了踹地面上的高夫,满面不屑。 对方也是成名天下的高手,但若是他们要杀高夫,此时的高夫已经身首分离了。 血鸦道人抬手望着自己小臂上的浅浅刀痕,言谈之间,仍是温柔安静,不见丝毫骄傲。 “多年前我曾与他交过手,此人绝非浪得虚名之辈,见他这副模样,该是受了不轻的伤……雷明给了消息,说高夫与仲春因为朱白玉逃离一事而大打出手,只是没想到高夫伤得这么严重,那仲春的武功又该到了何等境界?” “天人?” 他说着,却又是自嘲着微微摇头。 “不对,若她真成了天人,高夫也没机会逃了。” 秋葵埋头盯着睡死过去的高夫,皱眉。 “杀不杀?” 血鸦道人转过身子,对着不远处的下属轻轻招手。 “先带回去,我跟他聊聊。” “此人武功卓绝,但性格过于暴烈,再加上与仲春闹了大矛盾,若是善加利用,说不定会有大用……” “平山王这一次派来的人是门客中的核心势力了,没那么容易对付,除了那个武功深不可测的仲春,别忘了还有「白猿老生」和「鸟翁」。” “尤其是鸟翁……这家伙曾也是「八荒图」之一,武功高得离谱,与他交手,我没把握必胜。” 秋葵不解: “鸟翁不也是国公的人?” “怕个逑。” 血鸦道人对此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当年宁国公出事之后,鸟翁是「八荒图」中唯一一个投靠了平山王的人,而且这些年与他们也再无联系,因此他们也摸不准鸟翁是不是真的叛变了宁国公。 既然摸不准,便只能当作敌人来看。 … ps:晚安! 第281章 拉拢高夫 行王山脉的某处湖畔。 绿水柔深的大湖被烈日涂染得泛着一层漫漫然金色,粼粼波光扎穿了高夫合上的眼皮,将他从昏睡之中唤醒。 眼皮尚未睁开,高夫的手已经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的刀,只是那里早已经空空如也,一无所有。 有风吹来,高夫睁开眼望着眼前盘坐于火堆旁烤着鱼肉的血鸦道人,心底沉得比风更凉。 昏睡一会儿过后,他眼前的重影非但没有丝毫缓解,似乎还加重了,坐起身子的时候,高夫只觉得天旋地转,腹中翻滚,一股莫名的恶心,他想要朝着旁边呕吐,只是腹中空空,什么也吐不出来。 “你醒了。” 血鸦道人的声音似乎在他的耳畔回响,高夫喘着粗气,重新躺倒在地,眼睛半睁半眯望着天。 “为何不杀了我?” 血鸦道人淡淡笑道: “我以为,如今咱们终于可以好好谈谈了。” “你这样的人,几十年也不一定遇上一个,杀了可惜。” 高夫冷冷道: “我们没什么好谈的,技不如人,要杀便杀。” 血鸦道人将烤着的鱼翻面,一边已是金黄一片,鱼香四溢,而另一处石头砌成的火堆上则煲着一锅鲜美的菌汤,醇厚的美味随着上冲的蒸汽弥散得到处都是。 “你啊,一月俸禄才几个子儿,拼什么命?” 高夫: “拿人钱财,替人分忧,这是江湖道义。” 血鸦道人缓缓剥下面具,露出了一张苍白且俊美的容颜。 “那我分你一笔钱,你替我杀个人。” 高夫阖上双目,嘴角一撇,不屑地嘲笑道: “你以为我是忘川的那群鬼?” “给钱就杀人,我的刀会笑我。” 血鸦道人伸出两根修长甚至有些枯瘦的手指,轻轻从烤好的鱼身上捻下了一些雪白的肉送入口中,不徐不急道: “你都还没有问我杀谁。” 高夫微微睁眼: “你要杀谁?” 血鸦道人笑了笑,嘴里徐徐吐出两字: “仲春。” 高夫陷入了沉默。 他的沉默,代表着他的怨念。 但如今什么也做不了的高夫反而比从前要冷静许多,他的脑子渐渐清晰,意识到了团队里出现了细作,眯着眼,凝视着品尝烤鱼的血鸦道人: “朱白玉……是你们放走的?” 血鸦道人微微摇头。 “有这个打算,但没有周密且容易施行的计划。” 他看着高夫,平静的语气里带着浓郁好奇: “有一件事我很想知道,你当时真把朱白玉的手脚筋切了?” 高夫反问: “若不然你以为我在做秀?” “做给谁看,你么?” 血鸦道人眉毛渐渐皱紧。 “怪事,当真怪事。” “不是你,也不是我们,难道朱白玉那手脚筋真长回去了不成?” “我可从未听闻这世上能有什么奇功可以做到这一点。” 他喃喃自语的话音落下,高夫忽然猛地坐了起来,目眦欲裂。 “就是桃竹仙那个贱人!” “是她给朱白玉缝上了手脚筋,事后担心此举告破,于是恶人先告状……仲春这头蠢驴,居然信了桃竹仙这个女人的鬼话!” 血鸦道人心头微微一动,道: “天下乌鸦一般黑,她能这么想,便是一开始就对你抱有偏见。” “你帮我杀了她,不但能出气,还能收获一大笔酬劳,何乐而不为呢?” 高夫斜视血鸦道人,冷笑道: “我又不傻,杀了仲春,岂不让你们白白占了便宜?” 血鸦道人: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帮我们,你不吃亏。” 高夫: “忠臣不侍二主。” 血鸦道人笑了: “还忠臣……人家连个一官半职都没有给你,不过是将你当成了一把宰牛杀鸡的刀,你还当上狗了?” 高夫没有回话,但看着血鸦道人的眼神却愈发锋利。 显然,血鸦道人嘴里最后说的那句话足够尖锐。 他感受到了高夫的杀气,却全不介意,掀开了炖煮菌子的锅盖,香气与鲜气浸人心脾,血鸦道人用竹枝搅动了一下里面的汤锅,又改口道: “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很少见到江湖人像你高夫这样忠肝义胆,但你顾全大局,恪守道义……他们呢?” “他们可曾有过为你考虑半分?” “晓得为何一言不合,仲春便同你大打出手么?” “因为她压根儿就不信你。” “她又是平山王选中的人,由此足以看出平山王也根本没将你当回事,你在这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人家却不往心里去,只道是家中养的一条狗跑出去死了。” 他说着,见高夫的神色是愈发沉闷缄默,感受到了高夫内心想法的微妙变化,血鸦道人拿过一旁的两张碗,盛上鲜美菌汤,递了一碗给高夫,高夫没接,与血鸦道人对视的时候,听他说道: “喝点水会好很多。” 高夫仍是未接。 血鸦道人浅浅一笑: “常言道——士为知己者死,你觉得,他们可算你的知己?” “上位用人,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可他们既要用你,偏偏又不信你,这便是对你最大的侮辱与浪费。” “国公在位时曾说过一句话,他说——人这辈子,死亡并非悲剧,生命最大的遗憾,是被埋没、被浪费。” “你这么有价值,哪怕如今我身为你的敌人,都舍不得杀你,费尽口舌与心思,甚至冒着被出卖的风险要与你合作,拉你入伙,可见你对我们真的很重要,也只有我们才明白你的价值……高夫,难道你一身的忠肝义胆与通天修为,都要浪费在仲春这样不知好歹的女人手中?” “你甘心么?” 他的言语宛如流淌着神秘的力量,高夫徐徐听着,竟不知何时已攥着双拳,浑身紧绷,他看着面前递来的汤碗又近了些,犹豫许久,终是一把接过,仰头饮下…… … 第282章 围困 行王山脉,二人南行。 经过前夜闻潮生的悉心「开导」,桃竹仙最终同意了他的提议,二人先去距离广寒城较近的苦海县稍作休整,然后再去广寒城,若是先遭遇了朱白玉,她便逃走,若是先与仲春汇合,她便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说辞来揭发雷明。 穿行于密林间,虽然苦海县仍旧寒冷,但山林之间已经不见冰雪痕迹,唯有些还未泛春的枯木凛然屹立。 闻潮生走在前面寻路,由于行王山脉实在过于广袤,因此闻潮生也只能凭借着方向感往大致的方向走,路上无聊,他便询问起了桃竹仙昨夜的事: “夜间你是在为逝去的亲人超度么?” 因为走在前面,且没有回头,所以闻潮生看不见桃竹仙的表情。 她只是沉默了短暂的一会儿。 “你为何会这样想?” 闻潮生道: “很简单,我觉得你不会为了那些被自己毒死的人超度。” 桃竹仙对此没有回应,山间仅有二人的脚步与风声相应,许久之后,桃竹仙缓缓开口,问出了闻潮生一个意料之外的问题: “你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 闻潮生眉头微微挑起。 “我一般做事不后悔。” 桃竹仙不甘心地追问: “一点也没有?” 闻潮生站在了原地,回头瞥了她一眼,见她态度认真,于是说道: “你非要问,那自然一大堆。” 午时的阳光难免刺眼,本就没什么树叶的枝木自然遮不住什么,那片灼目的光芒与桃竹仙苍白的皮肤擦过,却让她的面容看上去愈发阴冷,像常埋在土里的人,被忽然从坟墓中掘了出来。 “有没有最后悔的一件,让你后悔终生,常在梦境深处看见,一遍又一遍,永世不得解脱?” 闻潮生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桃竹仙,摇头道: “没有。” “人间事,若你不放过自己,任何遗憾最终都会成为挥之不去的梦魇。” 桃竹仙冷笑道: “说得轻巧,放过自己无非四字,你未曾经历,我怎么讲你也不会明白。” 闻潮生耸耸肩,继续带路。 “怪不得你总一副病怏怏的模样,原来心里装着事。” 二人之间再度陷入了长时间的缄默,直至某处,带路的闻潮生忽然停住了脚步,目光倏然之间变得犀利。 “怎么不走了?” 还沉浸于方才谈话之中的桃竹仙见闻潮生突然停下,立刻回神。 闻潮生警惕查看着四周,说道: “我刚才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他这么一讲,桃竹仙袖间匕首立刻滑落至掌间,锐利的眼神扫视周围。 “什么声音?” 闻潮生描述道: “什么东西裂开的声音。” 桃竹仙一怔,随后她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一把抓住闻潮生的后背,将他拖开,与此同时,他们头顶巨木的枝桠上传来了清脆且怪异的笑声: “嘻嘻……居然被发现了。” 一道瘦小敏捷的身影落地,二人定睛一看,是一个前边儿头发扎着小辫的红褂稚童,桃竹仙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多是戒备与敌意,闻潮生在见到这稚童之时,却是愣在了原地,半晌未动。 他虽未动,脑海却在飞速运转,万千念头如白浪拍击海岸。 闻潮生对于眼前这个小孩子并不陌生,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曾在程峰的院子里见到过他,当时程峰说他在为这小孩做先生留下的作业,还从小孩那里换了些补贴留以自用。 当初从程峰家中离开的时候,他便隐隐觉得这小孩子有些不对劲,与阿水谈论起的时候,倒也没有发觉异常。 如今见这小孩轻易从十丈高的古木上落地,他便知对方绝不简单,可闻潮生也算修行小有所成,却仍看不透小孩修为半分,只觉得对方是一名全无修为的普通人,不免心中讶异。 一般遇见这种情况,便代表着小孩身上有特别的玄功,可以掩盖自身修为。 既然眼前这小孩不是普通人,是否代表着程峰当初也隐瞒了许多事? 想到了这些,闻潮生一时间后背满是冷汗。 他千算万算,仍是遗漏了不少细节,若程峰真也有问题,那当初他若是想对自己不利,恐怕自己很难活着离开苦海县,前去王城。 “哎呀……真是好可惜,高夫昨日前脚才走,若他还在这里,遇着你们,一定会是非常有趣的场面。” 秋葵啧嘴感慨。 他话音落下,远处的树梢上同样出现了许多黑影,如蜘蛛一般坠下,带着冰冷杀气前来,迅速将闻潮生二人围成一团…… ps:这章字数少,明天的更新补上。晚安! 第186章 第二人 念及此处,高敏的面色愈发苍白,更是心如死灰,她与闻潮生年纪相差本不大,自己的家族虽然在王城中排不上号,但条件也绝对要比苦海县这样偏远且无人问津的穷困县城好太多,而她如今的修为与闻潮生差距竟然这样大,难道真是个难得一见的废柴? 与身体的伤势相比,精神上的冲击同样不可忽视,她呆滞在原地,血从她的指缝间汨汨而出,听闻潮生说道: “你现在去找医师的话,这条手臂兴许能接回去。” 高敏回神,却又听闻潮生笑道: “但我说了,必须得让你们付出一些惨痛的代价,否则你们一个接着一个来,没完没了,我可遭不住。” 听闻此言,她面色倏然变得极为煞白,心中的恐惧更甚。 自己……以后要成为一名独臂人了? 她嗫嚅着嘴唇,望向闻潮生的眼神发生变化,内心做着激烈的挣扎,心想着是不是要放下自己身为书院学子的骄傲与身段,恳求闻潮生将手臂还给她。 手臂,或是尊严? 没人会想要做一名残疾人,高敏也是如此,她在书院之中实力本就排不上号,如今失去了自己最惯用的右臂,日后便更没可能在书院里有所建树,想到了自己家中的状况,高敏竟是忽地咬紧牙关,起身跪在了地上,对着闻潮生连磕三个响头。 这狼狈的模样与她先前那副盛气凌人大相径庭,有种难言的荒谬。 “方才是我有眼无珠,还请师弟……将我的手臂还给我,我真的很需要它!” 高敏再抬头的时候,额头上全是泥土,难堪不已,闻潮生盯着高敏遍布血丝的双眼,问道: “有钱么?” 高敏表情先是一滞,随后立刻慌乱地用那只独臂颤抖着翻找衣兜,最后却什么也没翻出来,她这才想起自己的钱财存放在了自己的住处,于是立刻用几乎宣誓的语气向闻潮生保证,只要他把手臂还给她,回头她一定将自己的钱财尽数奉上。 闻潮生问她有多少,高敏说手里目前有一百五十余两。 望着她那双无比焦急的眸子,闻潮生沉吟片刻,将手臂抛回给了高敏,却留下了她的戒尺。 “戒尺留下,回头见了钱再还给你,出去后什么都别讲,听懂了?” 高敏看着那只陪伴了她二十三年的断臂失而复得,一时间竟然是鼻翼发酸,她不敢片刻停留,允诺后转身便跌跌撞撞地逃向了思过崖外,书院设立有专门为学生医治伤势的地方,断手断脚,只要时间不长,倒也能接回去,静养一两月后,即可恢复如常。 而在思过崖外的吊桥入口处围观等待的众人原本还嘈杂地议论着关于闻潮生的事,忽然云雾缭绕的那头出现了高敏身影,一人指着她叫道: “快看,高敏师妹出来了!” “哎……不对,她手臂怎么断了?!” “嘶,那闻潮生果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对待同门师姐,竟能下此毒手!” “……” 一些人带着落井下石的目光望着高敏,而另一些人则是义愤填膺,他们闭口不谈、甚至全然忘记,此行他们也是为了取闻潮生性命而来。 随着高敏下了吊桥,一群人立刻围拢过来询问,高敏一言不发,咬着薄唇焦急挤开了人群,跑向了书院的太医阁,再耽误一会儿,这手臂若是接不上,届时才是真的欲哭无泪了。 而高敏离开之后,在场云集的书生们似乎被那条断臂上淋漓的鲜血扎了眼睛,原本高涨的情绪忽地沉寂了不少,书院平日里倒是鼓励学子们寻常相互切磋,磨砺儒术技艺,但向来不准闹出人命,断手断脚这种事情也鲜有发生,若是无缘无故做得太过分,会受到严厉的处罚。 “没记错的话,高敏师妹好像已经快要进入龙吟境了,她这般狼狈地出来,看样子那闻潮生真不简单。” 一人如是说道。 “至少,龙吟境以下的师兄师姐们可以不必去了。” 另一名身材略显高大的儒生发表了与先前众人议论时完全背离的看法: “搞不好那叫做闻潮生的人,真是一人独战三位先生,倘若这样,怕是他一身修为快要抵临通幽了。” 人群中有人冷笑: “通幽又如何,我书院通幽境的师兄师姐可还少?” 高大儒生看向他,反问道: “可你问问这些师兄师姐,他们敢进思过崖么?” “你难道忘了,思过崖里除了一个闻潮生,还有一个徐一知。” 提到了「徐一知」,对方神情骤变,忽然缄默下来,抿唇不言了。 书院有个徐一知,疯疯癫癫的徐一知。 所有人都知道他,他是个名人,但所有人都怕他,尤其是那些入了通幽境的学生。 “所以,我有个提议,咱们可以人多一点,他能一人独战三位先生,总不能打三十个。” “三十个……你倒是真能想得出来,这么做若是传开了,难道不是更加丢人?” 在书院待久了,这些学生们耳濡目染,从那些教书先生身上学到了诸多习惯,其中最为明确且没有争议的一点,便是他们极为注重自己与书院的名声,他们对于自己与书院二者皆极为骄傲,并将这种骄傲当作是一种精神传承。 面对一名才从书院外特招进入的学生,书院数千天骄,若是找不出一位同境修行者能将其击败,得靠着几名甚至几十名同境修行者才能取胜,那这种胜利对于他们来说便不再是胜利,而是一种耻辱。 “……我去试试。” 人群中,一名不起眼的矮书生开口。 这人名叫江飞驹,乃是龙吟境中品,是目前聚集而来的人群里,修为较高之人。 去年的书院内部会试中,他排入了前七百,已跻身乙等。 江飞驹说完,双臂一展,身形如鸿雁轻盈,几个起伏,便消失在了云雾的那头。 他一路前行,绕开了面壁而坐的徐一知,来到闻潮生身前,看向了那个比自己更加年轻的盘坐于树下的少年。 他的指间握着一根笔,而属于高敏的那柄铁尺,就被插在一旁的石缝中。 “江飞驹,前来讨教。” 他未曾多言,双手一拱,直接说明来意,但眸中却出现了异况,他发现闻潮生的身上根本就没有丝毫修为。 这不对。 闻潮生睁眼,凝视着江飞驹,缓声道: “高敏运气不错,能拿回自己的手臂,但我不会心软第二次……你们后面来的人,一旦输了,终身都将成为独臂人。” “这话我只讲一次,想清楚了。” ps:晚安。 第187章 丢得有限 书院里有许多名人,从轻鸿到龙吟、再到通幽,虽然书院对于学子们的最终评定都是有一个统一标准,但私下里,这些学生由于常常切磋,还是自己划分了一个更为详细的分级,将同个境界中的高手与菜鸟全部罗列出来。 矮书生江飞驹便是龙吟境的佼佼者,入书院一年有余,家族乃是王族孙氏的依附者,在王城的日子还算滋润,入书院后一直想要证明自己一次,潜心修行,旁无他物。 听到闻潮生的讲述之后,江飞驹站在原地陷入了很长时间的思索,他是真的很认真在思考闻潮生的这个问题,如果他是第一个进入思过崖的人,他大概会和高敏一样,对眼前这名看上去完全没有修为的人嗤之以鼻,觉得他是在狐假虎威。 但此刻境况不同了。 高敏距离龙吟境只差毫厘,差个契机,入了这思过崖后,却被闻潮生斩了一条臂膀,他进来看时,闻潮生却无丝毫伤痕在身,甚至完全没有才与人较量过的模样。 这意味着,他与高敏之间并没有大动干戈,这意味着,高敏远远不是闻潮生的对手,所以,这也意味着,眼前这个看似完全没有修为的年轻同门,绝非表面上看上去的那般简单。 “在动手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 江飞驹缓缓开口,眸中渐渐有了战意,他还是不愿意就这样出去,他有书院书生的骄傲,既然已经来了,若是怯战而去,未来在同门面前只怕都再难抬起头。 闻潮生点点头: “你讲。” 江飞驹问道: “你明明是个修行者,为何我在你的身上感知不到任何的修为?” 闻潮生回道: “因为我帅。” 这个问题解释起来过于繁琐,索性他便不解释。 江飞驹探手,左脚后撤,摆开了架势: “我来书院一年有余,除了修行之外,还学了三门儒术,请赐教!” 他言罢,身形忽然向前,双掌响起雷音阵阵,真力流转不息,开合之间,仿佛天水冲关,奔涌如龙! 此乃儒术-楚江开! 此招与「天在水」有异曲同工之妙,但走的路子完全不同,更为霸烈直率! 闻潮生没有丹海之力,自然不敢硬接,与邹枸正面一战之后,江飞驹虽然修为要远甚于闻潮生,可带给闻潮生的压迫感却并不算强,他发现这些书院里的先生与书生似乎实战能力上都少了些什么,有所欠缺。 他们或是被保护得太好,从未在江湖上摸爬滚打,经历生死危机,少了一股江湖人独有的杀气。 闻潮生一个侧步,手中的毛笔精妙点出,犹如一粒扁舟探入了波涛汹涌的大江,柔软笔尖似是落水石子,在江飞驹凝聚的罡气中砸开了道道涟漪,接着长驱直入,笔尖如剑尖,刺向了江飞驹的右臂! 后者面色一滞,眸中震撼浮现,身上流转的丹海之力便也跟着一顿。 他自己苦修的而来的罡气,他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寻常兵刃几乎很难伤到他,除非是同境的强者,借着浑厚的丹海之力,方可破开他的护体罡气。诸如高敏这一类未至龙吟境界的修士,哪怕是拿着家传的那柄铁尺,也很难伤到他半分。 不过有了高敏的前车之鉴,江飞驹并未轻视闻潮生半分,因此对于闻潮生的反击有所防备,双掌借势一合,握住了闻潮生刺来的笔,只是下一刻,他便忽然痛呼一声,身子迅速倒退,双掌之间竟是鲜血淋漓,出现了两道深可见骨的剑痕! 望着掌间血痕,他内心震撼到无以复加,若是闻潮生手中拿着的真是利刃倒也好讲,偏生他只是拿着一根毛笔,为何这般锋利? 须知方才他在与闻潮生短短的对战过程之中,根本没有感受到闻潮生身上的任何丹海之力,可他掌间的那根笔,却能轻松穿透他的罡气! “很惊讶?” 闻潮生轻轻甩了甩笔上的鲜血,对着惊骇的江飞驹道: “不必惊讶,邹枸三人的护体罡气我都能破,你的自然也不在话下。” 江飞驹甩了甩双手的鲜血,低头运转真力,将伤口封住,接着他道: “不打了,我打不过你。” 闻潮生眉头渐渐皱起: “你要走?” 江飞驹点头: “嗯。” 二人对视间,闻潮生有一种无法说出口的尴尬,他很想削一条江飞驹的手臂,这样就能够对外面的人进行震慑,要让他们知道,一旦在思过崖里与他闻潮生对招输了,就会付出惨重代价,唯有这样,他们才不会想来便来。 可他没有丹海,也没有修行过身法,对方如果真的要走,他根本追不上。 这时,闻潮生开始反思,自己还是出手的时候过于心软,过于不痛快,如果刚才那一招他直接欺身而上,削掉对方一条手臂,此刻就不至于担心对方逃走。 “你不是说,你学了三门儒术,还有两门你没有施展,这么走了,岂不可惜?” 江飞驹感受着闻潮生话里藏着的锋锐杀气,面色警惕地后退了两步,回道: “下次一定。” 闻潮生不甘心地继续劝道: “书院的书生不战自退,传出去只怕会很丢人。” 江飞驹诚恳回道: “输给自己的同门,丢得有限。” 说完,他转身就跑,毫不迟疑。 望着江飞驹狼狈逃走的背影,闻潮生陷入了冗长的沉默,许久后,他吐出了一口浊气,自言自语道: “来都来了,不留下条手臂,这同门……不厚道啊。” 第188章 他不像人 一个正午,闻潮生先斩了高敏一条手臂,后败江飞驹的事情在书院中闹得沸沸扬扬,高敏最开始的时候,还担心自己因为被闻潮生斩断一条手臂会在书院里丢尽脸面,可听到连龙吟中境的江飞驹都不是闻潮生的对手后,原本挫败的内心得到了不少安慰。 太医阁内,高敏那条手臂被缝合回去,这个世界的医疗技术并不太好,若非是修行者能凭借丹海之力贯通经络,让一些伤口组织寻找正确对位,再加上他们强大的愈合能力,才使得断臂重连,换做是寻常人,手臂断了便是断了,哪怕是救治及时,也绝无接回去的可能。 龙太医告诉高敏,月余之内手臂不可大幅度活动,这段时间只能修行心法,不可修行外功等霸道儒术。 高敏允诺,而后离开太医阁,回到了自己的住处,翻出那一百五十两纹银,她眼中闪过了一丝不舍,但还是用一个布包装好,提着前往了思过崖,到了傍晚吃饭的时间,书生们全部离开了这里,高敏见无人在吊桥口守着,一时间松了口气。 她进入思过崖,将银子扔到了闻潮生的面前,然后一言不发地拔出了自己的铁尺,看了一眼闭目打坐的闻潮生,犹豫片刻之后,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认识程峰么?” 闻潮生缓缓睁开眼,望着高敏那张清秀且略带一丝稚嫩的面容,顿生好奇: “你还认识程峰?” 高敏道: “如今书院的书生,没有人不认识程峰。” 闻潮生: “因为他被书院遣退的事?” 高敏盯着闻潮生面容片刻,最后才将信将疑地问道: “程峰没有跟你讲过他在阑干阁内的事情么?” 闻潮生摇头。 “他什么也不说。” 高敏眸子里浮现出了一丝迷茫,渐渐的,随着吹过崖畔的晚风来到了二人之间,高敏眸子里的迷茫又逐渐消失了。 她讲出了程峰五日连破四境的事,讲出了程峰一招败尽书院所有学子的事,讲出了程峰自废武功被打入死牢的事。 闻潮生听在耳里,渐渐觉得风声小了,程峰的声音却变大了。 在苦海县,程峰与他说过很多话,好话与坏话,真话或假话,那些话一言一字地从他耳畔如透明清泉划过,最终与风声融为一体,一同吹拂向了远方。 闻潮生从来没想过,程峰居然有这样一段光辉的过去,也更加难以理解,程峰居然就这么松开了手,松开了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未来。 他想到了在那片银杏树的深处,那座小阁楼里的第二层与院长的谈话,闻潮生说程峰死板了些,而现在,他同样以一种赞叹的语气骂道: “他真的很死板,完全不像个人。” 顿了顿,他还有些不甘心地补充道: “真他妈不是人。” 闻潮生来到这个世界,一共遇到了三个他所认知的天才。 一个是吕先生吕知命,在燕北剑阁折了一根枇杷枝,便敢下山争天下第一。 一个是阿水,全身七百二十窍皆开,一人一刀,在风城以通幽境逆斩三名天人。 而第三个,便是程峰。 从未修行,却刚一接触此道,便五日连破四境,书院同门无敌。 这等天赋,对于不能走正常路子修行的闻潮生来讲,是可望而不可求的东西,而程峰却弃之如敝履。 闻潮生仔细思考了一下,但很快又放弃了思考,他觉得自己不能去琢磨程峰当时在想些什么,因为越琢磨,他就越想揍程峰。 “你和程峰也是同乡,还认识程峰,难怪你们这么相似。” 高敏虽然这么对着闻潮生说着,实际上却像是在对自己说。 “程峰是个怪物,你也是。” 讲完,她好像觉得自己心中好受了许多。 闻潮生回神时,见到了高敏远去的背影,黯淡中变得越来越小,却莫名透出些倔强。 对面平台的面壁者徐一知,又开始在墙壁上写字。 他一直在写「罪」,但闻潮生也不知他犯了什么罪,远远叫唤两声,徐一知却根本不搭理他,只将他当成了空气。 望着满壁的血字,闻潮生一时间想到风城的那桩大案,但并没有提及这件事,先前来送饭的那名同门已经告诫过他,若是没有惹出些什么事情,徐一知也不可能会被关进这个地方来,而且从那满壁的「罪」字来看,徐一知该是被关进来有些时候了,闻潮生不想贸然激怒一个看上去精神不大正常的人。 呼出一口气,闻潮生闭目静心,继续修行「鲸潜」,待他这门功夫小成之后,便可以向北海道人修行「妄语」,也能将口诀写封信传回苦海县,这样阿水修行三门道术有成后,身上的道蕴伤便能极大缓解,未来真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应付起来不至于捉襟见肘。 … 书院,小阁楼内。 送饭的那名书生出现在了此处,安静地向秉烛抄书的院长讲述着白天发生的事。 “今日去了思过崖两名同门,一人叫高敏,半只脚迈入龙吟境,被斩了一臂,但臂膀已经接回去了;还有一人叫做江飞驹,是户部的官员江辰的二儿子,龙吟中品,受了轻伤,今日在食堂里讲述了一些关于闻潮生的事,说他虽然身上看不出任何修为,但手中的笔如刀剑一般锋利,可以轻松破开他的护体罡气……” 院长听到这里,忽然放下笔,看向了自己的右手食指,脸上浮现了一抹若有所思的笑容。 “他的剑确实很锋利……书院里的那些小辈不是个个心比天高么,姑且就让这柄从书院外而来的利剑好好磨磨他们的锐气。” 立于院长身旁的书生迟疑片刻,有些犹豫道: “但院长,那闻潮生下手狠辣,若是这些师兄师姐们真被斩却一条手臂,日后或许会对他们的修行造成极大影响!” 杜池鱼看向他: “你是这么认为的?” 书生一时间被问得哑口无言,汗流浃背。 “我……” 他欲言又止,半晌不敢讲出真话,见状,院长似乎觉得失去了兴致,轻轻挥手,放他离开了。 “去吧,明日再来。” … ps:晚安。 第189章 金玉其外,败絮其…… 送饭的书生于第二日清晨十分准时抵达思过崖,并为闻潮生带来了书院的酱肉包和豆浆。 齐国人没有喝奶的习惯,无论是牛奶马奶狗奶猫奶猪奶,都不喝,在他们看来,但凡与奶沾边的制品,都是母亲留给自己孩子的东西,当然,大部分人不喝,主要还是因为从众。 送饭书生王鹿盘坐在了闻潮生的对面,与闻潮生一同享用着这份书院的早餐,闻潮生咬了一口书院的酱肉包,感受着里面精心腌制过的肉泥所带来的美味,内心对于「家乡」苦海县的豆腐包子思念稍微退却了些。 但他发现,他开始想念阿水了。 没有阿水在身边,似乎总少了些安全感。 “中午有红烧肉么?” 闻潮生对着王鹿问道: 王鹿咬了一口自己最爱的葱油饼,脸上写着满足: “有。” “咱书院的大厨可是从王城里精心选拔出来的,别说是红烧肉,就算是满汉全席,他也能给你做出来。” 闻潮生笑道: “生活这么好,书院就不担心你们练功的时候懈怠。” “来之前,我好像听说书院每过一段时日是要对学生修行进行考核的。” 王鹿斜着瞥了闻潮生一眼,感受到了对方言语中的轻微讽刺,声音略冷,回道: “你别觉得自己赢了江飞驹和高敏就在书院里有一席之地了,书院的龙吟境同门很多,有些甚至要比邹先生厉害,他们之中的不少人只不过是在后山闭关冲关而已……也算你运气好,四国会武就快要来了,大家如今都在做着准备。” “真正厉害的那些师兄师姐,譬如城北徐公的女儿徐凤凰与镇北神将龙不飞的儿子龙鸣野,孙氏孙笑愚……太多太多,我都没法全部跟你罗列出来,这些师兄师姐随时都会迈入通幽境,根本没精力搭理你。” 闻潮生闻言略作讶异: “龙不飞的儿子没自己带,却跑来了书院?” 王鹿挺直胸膛,语气骄傲: “他自是要来书院,这普天之下,除了书院,还有更好的修行圣地么?” “管他是谁的儿子,能入书院,便是他们家族一生的荣耀!” 他这么说,闻潮生却不这么想。 阿水告诉过闻潮生,龙不飞当年破入天人境后,书院的核心参天殿内曾有所谓的「圣贤」邀请龙不飞一同加入参天殿,但却被龙不飞拒绝了。 龙不飞不愿意加入参天殿,却把他的孩子送到了书院,这很难不让人多想。 他抛给了王鹿二两银子,让他中午带两个肉菜过来,其中一个要红烧肉,王鹿同意了,但今日他明显略有些担忧,王鹿起身离开时拍了拍自己的屁股墩子,忧虑地对着闻潮生道: “你不会真能活下来吧?” 闻潮生指着他: “你再说两句,出去不管你还不还钱,我都得揍你,天天揍你。” 王鹿抿了抿嘴,将骂闻潮生的话全部都咽进了肚子里。 有了江飞驹一败的事后,书院那些学生对于闻潮生的愤慨与抵触并未丝毫消退,反而愈发高涨起来,渐渐的,进入思过崖杀死闻潮生为三位先生报仇这件事成为了这些书院学生们新的目标。 “打不过就赶紧撤。” 这是江飞驹留下的十分真诚的忠言,但却成了书院那些学生们勇气的来源,他们认为,既然江飞驹能明知不敌全身而退,他们也可以。 于是,在清晨的晨诵结束之后,有四名龙吟境的书生结伴而行,来到了思过崖,其中一名龙吟中品的高大男子束发垂髫,率先进入,他名唤柳稚岛,在上一次与江飞驹的切磋中以明显优势胜出,如今听闻新来的这人败了江飞驹,便决定来看看。 他们知晓闻潮生有龙吟境的实力,却仍是不信闻潮生能一人斩杀书院三名先生,认为其中有鬼,思过崖内,他见到闻潮生时,对方正拿着一根毛笔在崖壁上写字,由于笔尖上无墨渍,因此到底闻潮生写的什么,柳稚岛也不知晓,只觉得这笔法多少有些熟悉。 “你就是败了江矮子的闻潮生?” 他冷冷问道,闻潮生却是头也不回,轻缓的声音像是在崖壁上生根: “留左手还是留右手?” 听闻此言,柳稚岛仿佛受到了莫大侮辱,怒笑道: “就凭你?” “你不过苦海县一无名小卒,当初也不知用了什么腌臜下作的手段,坑害三位先生,今日,当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闻潮生继续写字,嘴里的话却直击柳稚岛的内心: “书院的书生都像你这般傲慢愚昧么,以为参天殿是这世上最为强大的修行圣地,你们便理应也是这世上最为优秀的年轻俊杰,外界的谁谁皆不如你们,可若是你们真的如你想的那般惊才绝艳,参天殿的那些圣贤为何会看不上你们?” 柳稚岛此来的确是怀揣着浓郁的骄傲,他的家族与江飞驹一样,皆是王族的直接附属,家中长辈们在王城为官,手中权力不小,因此他们自幼便觉得高人一等,考入书院之后更是如此,而如今这份骄傲反而成为了闻潮生利用的把柄,狠狠摧残着他的内心。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总之,圣贤做事皆有深意,岂是你这样的无知货色能够理解,我观你不过一乡野狂犬,见识窄小,只会狗吠!” 闻潮生缓缓转身,毛笔轻攥于掌间,平心静气地说道: “那程峰呢?” “程峰怎么就被看上了?” 柳稚岛愤怒的面色一僵,他喉头往上抵住了舌根,胸口有一大堆什么话想要出来,可却被死死卡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所谓一叶知秋,若是透过现象看本质,那本质便是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人…尤其是你,自以为是块璞玉,晶莹剔透、完美无瑕,实际上不过是块砾瓦,只是靠着家族的资源与匠心给你们打磨得锃亮,你们以为自己剔透明亮,其实只是反光。” “那句话怎么说来说着,金玉其外,败絮其……” 闻潮生话还没有说完,柳稚岛却已经无法忍受,整个人的脸一路红到了脖子,怒发冲天,他嘶声大吼: “欺人太甚,尔等贱民,受死!” 言罢,他欺身上前,并指为剑,裹挟浩荡真力,对着闻潮生的眉心击出! 第190章 双臂皆断 有了江飞驹的前车之鉴,闻潮生出手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笔尖带来了不属于王城的小雪,于针锋相对的凌厉中,穿透了柳稚岛的罡气,破碎了他的剑指,拧断了他内心的骄傲。 接着,闻潮生挥笔如剑,毫不犹豫地斩落他的右臂。 血水染红面前的土壤与杂草,柳稚岛惨叫一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后退几步,一个趔趄被地上凸起的石头绊倒在地,他盯着闻潮生脚下的那根断臂,心中绝望且恐惧。 一招…… 他连闻潮生一招都挡不住? 而经历了几战的闻潮生也开始渐渐明白,为何当年吕知命年少悟剑之后就敢下山争夺天下第一,因为剑阁的剑道一途太走偏锋,要么不入门,一旦入门就会变得极为可怕,闻潮生便是靠着「不老泉」也才堪堪入境,可仅凭借那几缕从剑意中悟出的剑蕴,便让许多龙吟的修士无法抵御他掌中的那支笔了。 他也开始明白,经历过与邹枸一战后,如今的他已不再是当初的那个他了。 他很强,并且还会变得更强。 不过闻潮生没有多少骄傲,与心中那份骄傲相比,他更多是觉得自己渺小,觉得敬畏。 面对倒在地面上的柳稚岛的惨叫,闻潮生甩脱了些笔上沾着的血渍,缓声说道: “院长让我不可伤害你们性命,但我也绝不可什么都不做,就这样束手就擒,你们要来杀我,总得付出些代价。” 柳稚岛心中又惊又怒,想要去拿自己的那根断臂,可却被闻潮生一脚踹开,他愤怒抬头时,闻潮生的笔已经对准了他的另一边肩膀: “再不走,两条胳膊都留下。” 柳稚岛的母亲在家中位正,十分得宠,家中许多人都一直让着他,所以他从小便嚣张跋扈,考入书院后更是如此,仗着家世与自己的实力,欺负同门的事没少做,如今被闻潮生一名无财无势的「乡野村夫」弄得这般狼狈,他心口怒火中烧,咳出了一口血痰,对着闻潮生骂道: “赶紧滚开!” “我若是这条臂膀接不回去,你全家都得陪葬!” 闻潮生沉吟片刻,反问道: “那倘若,我是孤儿呢?” “你要如何应对?” 柳稚岛死死盯着闻潮生,对方眼里没有丝毫对于家人的渴望,只有如潭水幽冷的深邃,这种深邃不见底,让柳稚岛心慌不已。 或是因为疼痛,他额头青筋暴起,咬牙片刻后,他仍是不信闻潮生真敢削掉他的两条手臂,于是无视了闻潮生那根对着他左臂的毛笔,态度强硬要带走他断掉的右臂,然而下一刻,整个思过崖内便响起了他无比凄厉的惨叫声。 “啊啊……!!” 他的左臂也被闻潮生削了下来。 柳稚岛跪在地上,头死死抵住了地面上的泥土,大口大口嗅吸这里面的腥臭与血味,他顾不得自己形态失仪,迅速运转全身丹海真力,封住伤口,减少血液的流失。 一下子失去两条手臂,若是不及时止血,他可能真的会死。 心中涌动的愤怒,此刻全部转化为了恐惧和苍白,柳稚岛觉得闻潮生大概是个疯子,和徐一知一样的疯子,不然他绝对不会对自己的威胁熟视无睹,不会不知天高地厚地削掉自己两条臂膀。 可如今,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关于闻潮生的事,他得想办法拿回自己的手臂,否则未来他会成为无臂人,莫说与人动手,连自己的生活自理都成问题。 闻潮生倒也没有真的打算让对方成为无臂人,他自己本来没有任何后台可言,也晓得未来能不能在书院里安稳,还得靠院长。 书院中的学子很多来头都不小,废一条臂膀对于修行者来说影响虽大,但还不至于伤到根本,可若是两条臂膀都给人家削了,这人便基本算是废了。 做事若是做得太死,回头怕院长不好帮他讲话,麻烦自会一大堆,更遑论他身上本来还有一堆麻烦。 “两条手臂断了正好,你嘴巴只能叼一只手臂走,现在去太医阁还来得及,若是晚了……未来你吃喝拉撒全都得让人照顾。” 闻潮生平静地看着柳稚岛,若是对方真有骨气,可以一死了之,拿自己的命来报复闻潮生,可他不敢,他也不愿。 柳稚岛再抬首时,满是泥土星子的脸上写着难以言喻的狰狞,他死死盯住闻潮生,咬牙切齿道: “闻潮生,今日之仇……你且记住,未来,我必将百倍奉还!” 他说着,一口咬住自己的右臂,起身摇摇晃晃好几步,终于站稳,头也不回地快速奔向了太医阁。 闻潮生注视着柳稚岛的身影消失于远方云雾中,这才转身不徐不急地在墙壁上继续写起了「永」字。 笔上沾了点血,所以有了痕渍。 他正写一个「永」,便又倒写一个「永」。 笔法勾勒间,全是阿水教给他的刀兵发力方式,所以有时候连闻潮生自己也分不清,他是在写字,还是在练剑。 但这种感觉很好。 柳稚岛出去之后,他那几名一同随行的同伴将他送到了太医阁,嘴上虽是义愤填膺,怒骂闻潮生是人中牲畜,全无人性,但他们的愤慨也只持续到了离开太医阁的那一瞬间,当他们重新来到了通往思过崖的那条吊桥处时,这里已经围满了人,而他们也全然「忘记」了要去帮柳稚岛复仇的事。 地上的血渍尚未干透,闻潮生斩柳稚岛双臂一事,迅速在人群间传开。 “啊,他真敢断柳师兄臂膀?不怕柳师兄找他秋后算账?” “啧啧,乡下人没见过世面,不知天高地厚,我没记错的话,柳稚岛的家境颇为优越,那闻潮生敢这么做,回头怕是家中要「鸡犬不宁」了……” “哈哈,有戏看咯……唉,不对,刚才不是还有一位师姐进去了来着?” 一人话音刚落,便听到远处吊桥的对面传来了一道让人头皮发麻的凄厉尖叫,于云雾缭绕的山崖间回荡不息…… … ps:晚安! 第191章 嘴硬 是夜,月明星稀。 那片静谧幽深的银杏林中,风吹动树叶时,忽有虫鸣奏乐,一下两下,一声两声,惊扰了阁楼的安宁。 说不出那是什么小虫,王鹿经过时尤有心事在眉,脚步乱而重,路过银杏小道便打乱了风声与虫鸣声,上楼时,又打乱了谧谧燃烧的火烛与杜池鱼即将落于纸上的墨渍。 她望着站在了门口的王鹿,放下了手中的笔,问道: “何事这般惊惶?” 王鹿仍是十分恭敬地对着院长躬身行礼,接着匆匆便道: “院长,今日出了大事,那思过崖里的闻潮生真的斩了书院同门的胳膊,而且还斩了六条!” “其中一名叫做彭展春的师兄因为被闻潮生砍下一根臂膀,导致行动不稳,离开思过崖的时候不慎坠入了山崖,那彭展春是刑部侍郎彭有传的大儿……” 他絮絮叨叨一大堆关于彭展春的事情之后,又提到了另外一个人: “……还有柳稚岛,柳家的嫡长子,他今日去找闻潮生,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别人都是剁一条胳膊,他被剁了两条,后来师兄弟们讲,柳稚岛叼着自己的胳膊去了太医阁,龙太医倒是将他的胳膊给他缝合上了,不过听太医那意思,因为柳稚岛失血过多和一些其他什么因素,导致柳稚岛的右臂能不能像原来那样使用还是二话。” 他详细地为院长讲述了今日去思过崖挑战闻潮生的那些师兄师姐们的惨状,言罢后,忽见院长面前茶几上的火烛闪烁一下,紧接着便听院长道: “是把好剑,磨得不赖。” 王鹿嘴角抽抽一下,踌躇片刻,还是压低了声音说道: “院长,这恐怕未必是件好事。” “书院中的师兄师姐们,不少在王城中都颇有些身份,家族与王族相通,回头若是他们要闹起事来,怕是要给书院惹来不少麻烦……若是书院真有心要收这位师弟,您要不下个令,让书院的那些师兄师姐们别去思过崖惹麻烦……” 杜池鱼自顾自地喝了一口茶,盯着面前抄录的书籍说道: “可惜程峰不在,不然入春后的「最后一次」四国论武该会有些意思,如此,倒是便宜闻潮生那小子了。” 王鹿见状,立时便晓得院长多半没有听他说话,其实他面对院长时压力一直很大,但这件事关乎书院,王鹿觉得自己还是得说说。 他入门三年,在书院会考中一直垫底,纵是他格外努力,偏生资质平平,一直未曾跨过龙吟这道坎,当初书院内部的先生见他实在愚钝,便联系了王族,想要随便给他安排一个小官,借机将他踢出书院,最后是院长开了金口,将他留在书院偶尔为她做做事,他如是方能留下。 王鹿当然不想去官场,他的祖父与父亲都是在官场上惹出了事才横死,他深知那是龙潭虎穴,绝非好地。 随着他再一次提起了柳稚岛那些师兄师姐们的家族,院长听了一会儿后,抬头时问道: “他们是谁?” 王鹿沉默许久,但凡稍有情商,也能听明白院长的决定,于是他住了口,交代完今日的事情后,他便跟院长拱手道别,走的时候,王鹿想到了那个跟闻潮生来自于同一个地方的人,语气有些怀念道: “院长,程峰师弟还会回来么?” 继续抄书的杜池鱼听闻此言,手中的笔墨略作停顿,她想了想说道: “回来做什么,最好还是别回来。” 王鹿呼出一口气,点点头下楼去了。 他走后,杜池鱼抄书时似乎又回想起了自己那名关门外的关门弟子,想到了一些稀疏平常的过往,想到了程峰的那双平凡又不平凡的眼睛,忽然感慨道: “多好的一朵花,可惜,插在了牛粪里。” … 闻潮生连斩书院龙吟中品学生的六根臂膀之事,已如风雷在书院中传播,几乎除了那些闭关之人,或是一心潜修不问外界的学生,都已经对「闻潮生」这三个字开始逐渐熟络,并且时常挂在了嘴旁。 此前,书院里的话题基本都是书生们之间的相互切磋,谁谁谁又成功地胜了谁谁谁,排名如何,在儒术上的修行又如何,再不然便是些八卦,哪位师兄跟哪位师姐示爱,成了一对良人,或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些话题犹如浪花在江河中翻滚,快速出现又快速消失,难免让人意兴阑珊。 反倒是闻潮生这一次,闹出了天大动静,热度经久不息,愈演愈烈,一大清早,送饭的王鹿都还没到,便有一大堆人围在了吊桥这头,之前被闻潮生斩断手臂的高敏也在,因为钱财大头都给了闻潮生,她手中只余下一些散碎银两,高敏便不敢乱花,索性早饭便不吃了。 因为一些特殊的缘由,高敏并未向族中求助,时候未到,她还要再等半月,家中才会寄钱过来。 人群中有人一眼便认出了她,用极尖锐的语气嘲笑道: “高敏师妹侥幸捡回了一条胳膊,居然还敢来,不服气啊?” 高敏瞥了他一眼,冷声回怼道: “我只是想看看,今天又有哪些倒霉蛋把胳膊留在里面,而且曹师兄不也来了么……我观师兄这般胸有成竹,想来一定是要为三位先生与其他的师兄师姐们复仇吧?” 说着,她伸手对着吊桥虚引一下: “曹师兄,请!” 那名讥讽高敏的书生面色登时一僵,这时,人群中不知哪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忽地对着他一拜,声音清朗: “恭请师兄显圣!” 他声音落下,紧接着便有第二、第三人学着那人,大声说道: “恭请师兄显圣!” 短短片刻,这人竟被活活架了起来,眼睛瞪大,半晌没动,也没讲话,高敏便忽然对着他挤眉弄眼: “师兄,你别是怂了吧?” “师妹我连龙吟境都没入,便敢进去为三位先生讨个公道,师兄堂堂龙吟境高手,岂能不战自退?” 被架起来的书生嘴角抽搐,他望了一眼被云雾遮掩的吊桥那头,犹豫片刻后,故作深沉地点点头,挥袖道: “罢了……既然如此,那我便去看看!” “一个苦海县这种破地方来的乡野匹夫,我就不信他有多厉害!” 言罢,他双手负于身后,挺直脊背,傲然立于山崖前,两个呼吸之后,他大约觉得自己够帅了,这才运转身法,没入云海的那头,众人望着他的背影消失,才终于有人弱弱开口道: “曹师兄能打过闻潮生么?” 另一人冷笑: “打得过个屁,两月前他才在隐仙峡下方被江飞驹揍过,江飞驹都不是闻潮生的对手,你觉得他能打得过?” 第三人声音带着一抹心慌: “那咱们刚才这……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众人一阵沉默,直到某个冷漠的声音出现: “我们过分什么,又不是我们斩的他的手臂,要说过分,难道不是那个闻潮生过分?” 他的声音好似为众人带来了心安理得的安慰,即刻便有人附和: “说的没错!” “书院这么多年,门内的师兄师姐们纷争无数,哪儿有动不动便砍人手臂的说法?” “这闻潮生若是活着成为了书院的同门,怕是未来只会为祸苍生!” 众人一阵熙熙攘攘的议论,越说越是义愤填膺,不明白为何书院会看上闻潮生这样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将其纳入了门内,约莫过去了一刻钟,远处的云山中忽然出现了曹东的身影,他沉默着一步一步走出吊桥,双臂却是完好无损。 见状,方才还热切讨论的这头立刻变得鸦雀无声,直至曹东来到了近前,才有人问道: “曹师兄这是……杀了闻潮生?” 曹东摇头,略有些心虚道: “没有,我与那闻潮生交手百招,不相上下,我虽未败,但也奈何不了他。” 人群中,一位身材娇小的师妹提出了质疑: “曹师兄真的与那闻潮生动过手了,怎么脸不红心不跳?” 曹东一听这话,「与闻潮生交手百招」都没有红的脸,却在这时出现了一抹红意,但他只是轻轻咳嗽一声,回道: “我适才在吊桥那头调息了一会儿,担心气息不稳影响到了步伐,从而施展身法时不小心摔落悬崖。” 又有一人兴致勃勃: “既然如此,曹师兄可否描述一下方才的战斗?” “那闻潮生用的是何种功夫?” 曹东沉吟片刻: “他用的该是江湖路数,看不出何门何派,不过他的剑很锋利……嗯,对。” 高敏眉毛一扬: “他不是用的笔么?” 曹东想到了之前被闻潮生斩断手臂的那几人所述,心知自己说漏了嘴,快速搪塞道: “嗯,一开始的确是笔,但我曹东也非浪得虚名之辈,岂是一根普通的毛笔就能应付?” “后来我与他交手八十七招时,闻潮生不敌,竟然用出阴招,抽出了藏着的剑,若不是我经验丰富,便被他得逞……” 高敏摇头: “曹师兄,没打就是没打,怂了就是怂了,你的武功但凡有你嘴一半硬,也不至于连手都不敢动。” 一旁的众人笑了起来,散漫着快活空气,曹东怒而挥袖,道: “你懂个屁,我是……想起自己没吃早饭!” 他说完,就要匆匆离开这里,高敏还在背后不依不饶: “曹师兄要不去试试,闻潮生也没吃早饭!” 曹东死死攥紧拳头,面色阴沉得厉害,若不是一旁有那般多的师兄弟们看着,他高低得像以前那样狠狠教训高敏一顿! 不过眼下,他只觉得面庞发烧,想要赶快逃离这里…… ps:今天出去吃婚宴了,一更,晚安! (实在觉得追得难受的宝子们,可以存一段时间再看,嘿嘿) 第192章 徐一知的过去 一场闹剧结束,直至王鹿带着早饭去见闻潮生时,有师兄灵机一动,提出在闻潮生的饭菜里下毒,并且随手掏出了一包奇怪的小粉末,似是早有准备,他交给了王鹿,吩咐王鹿在桥上的时候,先把毒下了,然后端给闻潮生去吃。 王鹿没说话,把这粉末揣进了兜里,然后提着食篮来到了对面,按照惯例,他每过一段时间要给徐一知送一次饭和水,确保他不会死在这里,而徐一知还和以往的时候一样,盘坐于绝壁之下,一直凝视着绝壁上的那些「罪」字,一言不发。 他没有理会王鹿,好似只将王鹿当做了空气,王鹿似乎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他放下了属于徐一知的那份饭菜后,便又提着食篮来到了闻潮生这头,二人相对盘坐,王鹿慢慢从里面拿出了一大堆东西,一边吃,一边掏出了先前某师兄塞给他的小粉末,扔到了闻潮生的面前,并且将那位师兄的姓名告诉了闻潮生。 “他叫云子祺,出去若是不爽,你就揍他吧,别揍我了。” 闻潮生好奇地看向他: “我以为你是站在他们那边儿的。” 王鹿摇头。 “我可不站队,当年我的爷爷和父亲在官场上就是这么死的……只是身为一名书院的学生,我觉得这种做法非常可耻,打不赢就去练,下毒这种做法未免太过卑鄙。” 闻潮声笑了笑,回道: “你还算个比较正派的人,但你这样的人不适合混江湖。” 王鹿并未在这件事情上有所计较,他也从没想过自己未来会在江湖上打拼,而是说道: “对了,闻师弟,你就这么把师兄师姐们的手臂削下来,不怕自己家人在外面出事?” 他开始叫「闻师弟」,便代表他承认了闻潮生的实力,也逐渐相信闻潮生能从思过崖中活着走出来。 闻潮生则告诉王鹿,自己没有家人。 王鹿盯着闻潮生,眼神惊异,甚至忘记了吃手里的包子。 半晌后,他摇头道: “……那也不该这么做,未来你总要离开书院,得罪了那些师兄弟的家世,一旦离开了书院的庇护,在外头随时都会出事。” 闻潮生喝了一口热豆浆,缓声道: “我总得先活着离开这里。” “正如你先前所说,书院中天才无数,我迟早会遇见厉害的修行者,如果他们输了却不付出代价,那只需要不停地向我发起车轮战,我总有气力被消耗一空的时候,届时便会成为砧板上待宰的鱼肉。” “现在这样……挺好。” 言罢,他目光掠向了远处,落在了背对他们的徐一知身上,问道: “王鹿,问你个事儿……他为什么会在思过崖?” 王鹿回头顺着闻潮生手指的方向望了一眼,犹豫了片刻后,压低自己声音道: “徐师兄疯了,杀了好几个同门师兄姐,全是通幽境。” 顿了顿,他对着闻潮生反问道: “难道你没有发现么,这两日来找你的,根本没有通幽境的师兄姐……他们根本不敢进来。” 闻潮生闻言,晃神了一瞬间,这才忽然明白了当初小阁楼中院长的那句「至于通幽境的那些学生,更不会来」的含义。 他本以为是院长下了其他密令,原来是徐一知这层保护挡在了外头。 “他怎么疯的,为何要屠戮同门?” 闻潮生开始渐渐对徐一知起了兴趣,他原本以为徐一知就是一个和平山王等人做了交易的书院学生,爱慕荣华富贵,现在看来,这个人身上好像还有其他更为复杂的故事。 话匣子打开之后,王鹿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面壁而坐的徐一知,伸手遮在了嘴旁,低声道: “这事儿说来话长……当年徐师兄也是书院中难得一见的天才,他也崛起于寒门,刚入书院时,徐师兄没有任何修为,每日除了练字与听课,便是修行,他从不与人闲谈,不关心书院的八卦,不做任何多余的事,我想,这大概是书院百年来最努力的一个人了。” “而徐师兄的天赋也没有愧对他的努力,一年之后的书院会武,徐师兄一鸣惊人,以通幽初境的修为胜了通幽上品的廖师兄,成了书院当之无愧的第一。” “此后两年,书院许多通幽境的师兄师姐再次向徐师兄发起挑战,却皆未丝毫撼动徐师兄在书院的地位,让徐师兄蝉联了书院会考三年第一。” “当时徐师兄的境界已然来到了通幽上品,所有人都坚信,他可能会是书院近百年来第二位破开天人,进入参天殿深造的圣贤,然而到了第四年,书院却来了一个怪物……” 言及此处,王鹿看向闻潮生,露出了一个「你懂」的表情。 闻潮生心下了然。 “所以,程峰进入书院后五日破四境,从参天殿出来后便败了徐一知?” 王鹿微微点头,他些不放心地回头瞥了一眼面壁而坐的徐一知,似乎担心这些对话被徐一知听见,从而激怒这个精神已经不太正常的人,不过好在徐一知距离他们极远,而且注意力似乎也没有在他们的身上,只是一味盯着墙壁血字出神。 于是王鹿又用更为小声且小心的语调说道: “程师弟败徐师兄就用了一招……那时徐师兄找程师弟讨教,说想见识一下参天殿内十一门他没学会的儒术,而后徐师兄用了一招「浥轻尘」,程师弟也回了同一招,徐师兄惨败重伤,昏迷三日后才苏醒,自此徐师兄便闭门不出,不知什么时候便开始疯疯癫癫起来……” 王鹿越说,声音越小,到了后面几乎听不见,他叹了口气,又想到了自己,一时间看向闻潮生的表情极为复杂,吃完了最后一口酱肉包,王鹿略带自嘲,笑着说道: “这人与人的差别真的很大,以前圣贤书中只说「有教无类」,如今看来,也并非真的「无类」。” 说完,他将念头转到了闻潮生的身上,用极为羡艳、甚至有些嫉妒的语气说道: “闻师弟,当初三位先生……真是你一个人杀的?” 闻潮生注视着他,忽然笑道: “不是,是天上掉了个猴子,一棒子全给他们仨打死了。” 王鹿闻言也笑了。 “闻师弟在开什么玩笑?” 闻潮生道: “难道我说我独战邹枸三人并将他们全都杀掉,会更可信么?” 王鹿认真道: “当然会更可信,毕竟……” 他用目光扫了扫远处那几只被闻潮生剁下来的手臂,这些手臂还没有开始腐烂,被闻潮生扔在了岩壁下一角。 闻潮生笑着说道: “你看,这不就是威慑?” “一开始我说三位先生皆是死于我手,谁会信呢?” “但现在,你们都信了。” “所以,如果没有能力做到这一点的,想要进来找我,是不是得先掂量掂量自己?” 第193章 雨下,身后的人 王鹿仍对闻潮生充斥着浓郁的好奇,甚至因为闻潮生与程峰,他也开始对苦海县这等偏远边陲之地感兴趣了。 有了前车之鉴,今日一整日除了清晨有人穿过了云雾站在极远处看了他一眼外,闻潮生再没有遇到任何人进来为邹枸三人复仇,安心地在那棵不知名树下打了一天坐。 他在墙壁上留下的淡淡血渍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疾风劲雨洗得一干二净,反倒是对面的徐一知,不知是因为通幽境强者的鲜血与正常人有什么不同,又或是其他什么原因,他写在墙壁上的血字半分未褪,甚至因为雨雾的点缀,让那些血字透露出浓郁的怨念。 闻潮生盯着面壁而坐的徐一知,心里想着,换作任何一个人勤勤恳恳苦修三年,却被从天而降的一名天赋怪仅用了五日便击败,估计都很难接受,对方这副模样,该是被困住了,有了心魔。 当初在吕知命的院落中时,闻潮生也有过这种感觉,他总觉得吕知命也入了困境,只是不知这份困境究竟是因为世事还是因为修行。 他料想,吕知命这样的修行者该很难被修行方面的事情困扰住,可他又不是很确定,毕竟闻潮生如今觉得吕知命可能站的太高,所以面对的困难也和他们不太一样。 夜幕垂落时,书院再一次陷入了冗长的寂静,而在这场瓢泼大雨中,王宫的深处却传来了叫骂声,在蟠龙宫中,那座最高的七层高殿,恰巧与书院后山遥遥相视,黑夜遮盖了一切,疾风便将激昂的人声全都拥入了怀中,再把它们拧碎,一同摔入了这场浩荡无边的雨幕里。 殿内,灯火长明,二人似乎因为什么事情对骂许久,直至深夜,须发皆快全白的一名中年人这才愤怒地踹开殿门,拂袖而去,走到半途,他回头又指着散发着微光的大门骂道: “愚昧!愚昧!!” “早知你今日如此急着送死,当年本王就不该费尽心思救你这个小畜生!” “不如让你死在那场浩劫中,一了百了!” 他怒不可遏,转身大步离去,孤寂黑暗的廊道里,还传响着他剧烈的咳嗽声,随着他走远之后,另一名裹着素白长锦袍的年轻男人才出现在了门口,他眉目虽是清秀,却隐隐透露着一股王者之气,不怒自威。 年轻人将这股气质隐藏得极好极好,只是偶尔在眸中闪动,他靠着门边,眉头凝蹙,里头是全然化不开的愁绪。 不知过了多久,又有另外一道脚步声响起,匆匆忙忙,身影于黑暗中出现,像是自影子里走出来的佝偻怪物,直至近前才变成了一名浑身着铠甲的侍卫,来到了年轻人面前,他单膝跪地,恭敬道: “禀齐王,朱白玉在殿外,想要求见。” 齐王沉默着,忽而挥挥手: “告诉他,不见。” 侍卫犹豫片刻,并未离开,而是又说道: “齐王,朱白玉讲,这是件关乎齐国国运的大事,牵扯到了玉龙府与……平山王。” 提起了平山王与玉龙府,齐王愁绪愈发浓重,心绪也更加烦扰,语气加重: “不见,让他滚,滚得越远越好!” 见齐王已经失去了耐性,侍卫藏于铁面下的脸无声叹息,还是转身离去了,但过了没一会儿,他又重新回来,身上沾着冰冷的雨水,喘息着对着房间内的齐王道: “齐王殿下……” 打坐的齐王缓缓睁开眼,眉头微皱。 “又有何事?” 这名侍卫低声道: “朱白玉说,若是齐王不见他,他就一直站在殿外,直到站死。” 齐王冷笑道: “那就让他站死在那里吧。” 侍卫闻言身子一僵,没有第一时间起身应令,齐王知道朱白玉曾经在边疆立过功,在军中的名声很大,如今皇宫中的御林军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从边疆调来的精侍,所以自然也很敬重朱白玉。 “看来你是很想跟他一同站死在外面。” 齐王淡淡出声,那名侍卫这才如梦初醒,浑身冷汗,急忙道: “小的这便去传令!” 他转身匆匆消失,一直走下百级石阶,淋着冰冷的雨水来到了朱白玉面前,对着他苦笑道: “朱大人……王上这是铁了心不见你了,雨大风冷,您还是走吧。” 朱白玉浑身锦衣,已是被雨水浇淋通透,极为狼狈,他立于原地沉默不语,见状,侍卫拨开了自己面具,露出了一张铜色面容,劝慰道: “先前平山王才来过,似乎与王上发生了剧烈的争吵,王上此刻心情想必极为糟糕,朱大人这么站着也不是个事,不如先回去歇息,哪日王上心情好些了,我再想办法联系您。” 朱白玉对着侍卫微微拱手,面色平静道: “阁下好意,朱某心领了。” 见他如此坚持,那名侍卫也晓得自己是劝不动了,只得叹息一声,重新戴上了面具,回去殿下戍守。 … 大雨一下便不停,闻潮生头顶的大树虽然枝叶茂盛,但终于也抵挡不住这如利箭一般遮天蔽日的天水,到了第三日,他浑身上下都已经被淋湿通透,但闻潮生似乎全不在意,有了水,他便用笔沾着水,继续练字。 浑身湿透后,他的心仿佛更为宁静,有了先前的震慑之战,闻潮生凶名在书院中快速传播,这两日无人来找他约战,便让闻潮生清净不少,蘸着这场大雨,他沉心静气,手持毛笔在崖壁上一遍又一遍写着「永」字。 不知何时,身后的五步之距,忽然传来了一个极为陌生的声音: “谁教你倒写「永」字的方法?” 闻潮生身子一怔,回头时,看见徐一知就站在眼前,隐于发丝之下的那双眸子如狼如鹰,利得骇人。 ps:晚安! 第194章 徐一知的怨念 如针一般噼里啪啦落下的雨幕中,闻潮生与徐一知相视,看见了对方眼中的冷漠,看见了对方眼底的急切,也看见了完全不属于正常人的癫狂。 到了此刻,闻潮生确信徐一知有精神疾病,他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情绪,正常人完全演不出来。 所以,现在的他很危险。 从王鹿的描述中不难看出,徐一知跟程峰之间有些「过节」,指不定因为当年程峰一招败他的事让徐一知记恨到了今日,如果让徐一知知道了他闻潮生跟程峰之间的关系,说不定当场就得打起来。 闻潮生非常确定,自己不是徐一知的对手,此时此刻站在他眼前的这个人,要远远比当初他在苦海县遇到的「无咎」更为可怕,更为莫测。 他当然无法感知到徐一知的真正境界,但吕知命曾说过,随着与人动手的次数增多,他的感觉会变得越来越敏锐,有时仅仅凭借着自己的经验,便可以大概了解一个人的强弱。 而闻潮生的感觉便是,如果他动手,他会在一瞬间被徐一知杀死。 与人动过了手,闻潮生才知道武道境界里,龙吟之后同一个境界的武者实力差距竟然会这般大。 而强如徐一知,却被当初的程峰随手一招便击败,那时候的程峰该有多强? 在东疆逆斩三名天人的阿水又有多强? 思绪如流水在他的脑海中流逝而过,面前雨幕又落下了几滴,闻潮生才缓缓开口回答了徐一知的问题: “……是一个你的老熟人。” 他话音落下,徐一知眼中的血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滋生着,咬牙切齿、大声道: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他!” “他自己不敢回来么,让你来书院看我笑话来了?” 闻潮生感受着徐一知语气里那份浓郁的怨念,见他随时都可能会发狂,立刻调整了自己的语态,说道: “是的,他是个懦夫,他不敢回来了。” 顿了顿,闻潮生又补充道: “他输了。” 这简单的三个字,让本欲狂躁的徐一知忽然气息一滞,随后竟然冷却清明了几分。 他在雨中像是失了自己魂魄,先前眸中的癫狂随着淌于发丝间的雨水一同流逝,只余下了一双根本填不满的空洞,许久后,徐一知双手掩面,声音沙哑道: “……他可没输,是我输了。” 闻潮生笃定道: “程峰就是输了,如果他没输,我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你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唰! 他话音一落,徐一知又忽然暴起,一把狠狠揪住了闻潮生的衣领,手臂青筋暴动,他咧嘴道: “他没输,他没输!” “我输了,是我输了!!” 闻潮生盯着徐一知的眸子,感受着那股随时会降临的死亡,只觉得这种压迫让他难以呼吸,目光稍一挪开,掠向了远方那满是「血罪」的石壁,却是突然想通了些事,缓声道: “逃了就是输了。” “你没赢,他也没赢,谁都没赢。” “如果他赢了,他何必自废武功,焚毁书籍?” 徐一知闻言大骇,眼睛瞪得滚圆,他猛地后退了几步,竟然一屁股跌坐在了被雨水冲刷出来的泥泞中。 “你说什么,他……他自废武功了?” 这回,换做了闻潮生吃惊: “你不知道?” “这件事情不该是书院皆知么?” 徐一知坐在雨中忽然一动不动,像个石雕,闻潮生也盘坐在了泥泞中,挺直脊背: “这件事情书院应该所有人都知道,你也该知道,所以……你为什么不知道?” 徐一知缓缓抬头,凝视着闻潮生,似乎仍旧在确认他话中的真假,只是他与闻潮生对视的越久,便越是陷入了闻潮生眸子里宁静的深潭里,这种窒息感让他清明,也让他难受。 “我……的确不知道。” “他为何会废去自己的武功?” 徐一知有些失神,在得知程峰废除自己武功后,他与大部分书院的学生一样,全然不能理解,但他并没有其他人那般愤慨激昂,更多是疑惑。 闻潮生指着远处的崖壁,说道: “因为你无法面对的事,程峰也无法面对,但是他跑得够快。” “废掉自己的武功之后,他便一路南行,一直逃,一直逃,最后逃回了苦海县,逃回了自己土生土长的地方,然后烧掉了所有的书,除了那本「治国论」。” “最后,他应该是打算死在那里,就当自己从来没去过书院。” 听完这话,徐一知竟然大笑了起来。 “苦海县……好,好啊,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哈哈,报应!!” 他忽然仰倒在了泥水中,就这么凝望着灰黑色的天幕,放肆大笑,笑得肝胆俱裂,笑得涕泗横流。 “程峰,你对不起我,你该有今天,该有今天啊!” 见他这般癫狂模样,闻潮生心思微动,问道: “徐师兄,你说程峰对不起你,他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徐一知缓缓收敛了笑容,沉默良久,再一次坐起身子的时候,眼中带着一抹说不出的悲意。 “他错看我徐一知,将我推给平山王,害我铸成大错。” 短短三句话,背后似乎藏着惊天秘密,想到刘金时的线索里留下了「徐一知」三个字,闻潮生眼神渐渐明亮,将不少事情串联了起来。 他盯着徐一知,凝声道: “徐师兄,当初平山王是不是让你模仿了赵王女儿的字迹,写了一封信给赵王?” ps:还有一更,各位可以早点睡。 第195章 雨剑 闻潮生一句话,直接像是踩着了徐一知的尾巴,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徐一知,眼神中忽然迸发出了如剑在弦的杀意,这些杀意溶解在了雨中,于是闻潮生的皮肤便敏锐感觉到了刺痛。 “你是谁,来找我做什么?” 徐一知呼吸沉重。 闻潮生没说话,徐一知却步步紧逼: “你是不是平山王的人,平山王派你来杀我?” 闻潮生笑了,他指着雨中狼狈的自己: “你觉得我能杀你?” 徐一知眯着眼: “你不是来杀我,为何刻意隐藏自己实力?” 闻潮生道: “如果我说,我根本没有修行过呢?” 徐一知冷笑: “我是有点疯,但不是傻,这几日书院那么多龙吟境的人来找你,被你砍了胳膊,无一人是你对手,你说你没有修行过?” 闻潮生将手臂缓缓伸到了徐一知的面前,对着他道: “若不然,你把丹海之力渡入进我的经脉,好好查看一番?” 徐一知犹豫片刻,还是将自己满是泥水的掌心摁在了闻潮生的掌心之上,一番查探之后,他用极为讶异与古怪的眼神看向闻潮生: “你不曾修行,为何能与龙吟境的高手抗衡?” 闻潮生想了想,对着他道: “我会用剑。” 徐一知摇头: “不可能,就算你剑术造化无极,也无法以凡人之躯比肩龙吟境的强者。” “你根本破不开他们的护体罡气,” 闻潮生笑了: “那徐师兄接我一招?” 徐一知眸子微抬: “来。” 闻潮生不徐不疾地拿出那根毛笔,指尖轻轻转动笔身,他的视线与徐一知相对,忽然道: “雪太慢了,我想试试雨。” 徐一知怔住。 他来不及思考,因为闻潮生已经出剑了。 毛笔毫间沾着晶莹剔透的雨水,刺向了徐一知的肩膀,他「出剑」时,笔极慢,雨水便也一同跟着变慢,笔尖穿过二人身前的第三滴雨珠时,被冰冷雨水拧成一撮的笔尖忽然有韵律地颤动起来,而后毫间的那些水珠竟仿佛有了灵韵,碎溅成无数小点,覆于笔尖之外,让笔尖化为了剑尖。 与雪花的飘忽怠惰不同,雨水自天穹落下时,便注定要粉身碎骨。 它更为直接,更有力量。 所以闻潮生这一剑,要比先前的剑更快,更壮烈。 视线交错间,剑尖已至徐一知肩头,那如城墙一般厚重的罡气,与剑尖的中心出现了一个极小的旋涡,而后开始融解。 笔尖的确具有非凡的力量,即便面对徐一知这样通幽境上品的强者,它依然顽固而执拗地钻开了对方的罡气。 可闻潮生面对的不再是那些普普通通的书生,而是徐一知,程峰这个怪物出现之前,徐一知是书院学子中名副其实的第一。 此刻,他也让闻潮生明白了何为书院第一。 闻潮生刺向他的左肩,而徐一知的右手却在最晚的那个时刻出现,却又是极为取巧合适的时机,两根手指轻轻拈住了沾着雨水的笔尖,他指尖一搓动,闻潮生此剑的剑势便随雨水一同漫散开来,消融于无形。 “原来是这样的剑,怪不得。” 徐一知赞叹、感慨,两根手指收回时,上面依然染着鲜红。 他还是受伤了。 小到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小伤,可这样的小伤无论是对于书院,亦或是对于徐一知,都意义非凡。 徐一知告诉闻潮生,他来书院夺魁之后,除了程峰,同门无人让他流过血。 闻潮生是第二个。 闻潮生见他已经不再那么狂躁,便随口问出了一个问题: “通幽境的程峰能斩天人么?” 雨下,徐一知仔细回忆当初,最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通幽与天人隔着难以想象的天堑,几乎无法跨越,但单论修行,程峰是个千古罕见的怪物,若他修至通幽境大成,指不定真能跟天人叫板……当然,这也只是我的猜测,你姑且听听,莫要当真。” 徐一知有资格评价程峰,他与程峰交手过,知道当初的程峰有多可怕,单从他的描述,闻潮生实在很难将其与县城里那个险些被冻毙于风雪中的枯瘦青年串联在一起。 在闻潮生思索之际,徐一知又道: “如果我能学会这样的剑,当初也许就能击败程峰。” 闻潮生回过神,笑着回道: “但你好像永远没有击败他的机会了。” 徐一知微微摇头。 “我还是恨他,即便知道他如今也遭受了报应,可我仍旧想要找到他。” 闻潮生问道: “如果你找到他,你要怎么做?” 徐一知言辞认真道: “杀了他的亲人,或是最爱的人。” 闻潮生脸上的神色微微一变,沉默片刻后,再问道: “那倘若程峰亲人已死,也没有最爱的人呢?” 徐一知笑了起来,笑容又带上了癫狂: “我可以等,等他爱上了别人,我再杀了她。” “他让我的余生背上业债,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我也要让他尝尝后悔一生的滋味。” 回到了最初的问题,闻潮生再一次询问了关于平山王的事,徐一知却道: “你这么想知道,那教我练剑。” “等我练会了剑,我就告诉你。” 闻潮生失笑道: “我这剑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徐一知将被鲜血染红的两根手指展示给闻潮生看,说道: “以后我每天晚上都会来,你不需要刻意教我,我将境界压制在龙吟境,你陪我打一场。” 闻潮生想了想,又道: “我一月后就会离开这里……” 徐一知: “若你离开时,我还没学会,算我自己天资蠢笨,届时我仍然会将你想知道的事情告诉于你,如何?” ps:晚安! 第196章 不查 闻潮生没有立刻同意徐一知给出的提议,并不是他对平山王的秘密不感兴趣,而是相较于此,有一个更为直接且严肃的问题摆在他的面前——那便是一旦徐一知发了疯,他随时可能会失手打死闻潮生。 “……你看,你也知道自己有点疯,再加上我完全没有修行过,连书院那些通幽境的师兄姐都被你活活打死,一旦你我对战的时候突然犯病,我可挡不住你三招二式。” 徐一知说道: “我当初因为程峰走火入魔,有时的确神志不清,混混沌沌,不过每夜子、丑二时神志总会恢复清明,这段时间我来找你,你不必担心。” 顿了顿,他又冷冷笑道: “况且,你以为我真是在书院里随便杀人的么?” “我杀的那几名同门,他们的家族都是直接依附于平山王麾下,我杀不了平山王,可平山王害我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说什么我也得恶心他一下……” 言罢,徐一知突然抬起眸子,眸中对闻潮生产生了些许好奇: “你呢,你又为何来了思过崖?” 提到了自己,闻潮生缓缓将毛笔收入袖中,雨水顺着他额间的发丝一股一股流下,他已然极为狼狈,可形态上的狼狈却远远不及经历狼狈的三分。 “因为我杀了书院三名畜牲。” 闻潮生将当时的事情娓娓道来,徐一知知道邹苟三人的死与一条狗有关后,他嗤笑道: “因为一条狗,你杀了书院过来接引你的三名先生,差些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就不觉得愚蠢?” 闻潮生真诚地附和他道: “是很蠢,解决这件事情的办法有很多种,复仇的方式更是多种多样,我却选择了最直接,最愚蠢,下场可能最严重的那一种。” “但人这辈子,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一定会做一些蠢事,这是无法避免的。” 徐一知似乎无法理解闻潮生的说法,他思索着问道: “所以再来一次,你也会这样?” 闻潮生道: “再来一万次,他们就会再死一万次。” “这就是我的答案。” 徐一知摇头道: “你太偏执了。” 闻潮生笑道: “你比我先来这个地方,难道你不偏执?” 二人对视许久,徐一知眼底闪过一丝异色,他久久未言,最终拂袖而起,转身行走于瓢泼雨幕中。 “就这么说定了。” … 蟠龙宫,后花园。 某座许久未曾修缮过的草莽小院内,两名湿漉漉的人围坐在尽是灰尘的老旧房间内,一边烤着炉火,一边烫着铜锅里的火锅。 二人身边都摆着四五个酒坛子,一些已经空了,烈酒的气味随着雨中的泥土淡淡腥气一同蔓延,与柴火燃烧的味道一同争抢房间每一个角落。 “我去尿个尿。” 齐王吃完一口鲜切牛肉,忽然眉头一皱,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去向门口,拉下了袍裤,开始放水。 门外雨声太大,所以朱白玉根本分辨不出来二者的区别,只是听齐王断断续续的话从雨声的间隙之中传来: “……我记得小的时候,我也经常这么做,娘跟我讲,在自家门口「放水」是大忌,会招来灾祸,后来果然出事了。” 齐王讲出这些的时候,神态格外平静,他微眯的眸子略带一些怅然,视线就这么穿透了雨幕,落在了院子里那棵歪歪扭扭斜着长的榆树上,仿佛根本没将当年萧墙之祸当回事。 放完了水后,他抖擞一下,提上裤子,转身回到了火炉旁继续开喝。 朱白玉身子往后一瘫,蹬腿道: “所以,为何这间院子王上再没修缮过?” 齐王伸出筷子夹着菜,淡淡的语气里浮现着被尘封多年的回忆。 “我娘就是死在那棵榆木下,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让宫里的人动过这里,偶尔来看看,时刻提醒自己,命运一定要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顿了顿,他目光一瞥,对着朱白玉说道: “所以我才会放权给龙不飞,才有了白龙卫,才有了你们。” 朱白玉盯着炽热的锅炉,话题陡转,沉声说道: “……风城一事有着落了,确认与平山王有直接干系,而且一直以来被称为「天子剑」的玉龙府,好像也跟平山王有所勾结,先前我将信物送到以后,他们一直没有任何动静。” “王上,我们手里目前有明确的证据,现在只需要你下令,将平山王打入天牢,亲自会审……” 他话还没有讲完,齐王却回道: “这件事情,不要查了。” 朱白玉正欲继续说下去的话头骤然止住,盯着齐王,眸中渐渐溢出不可思议。 “王上,你说这件事情……不查了?” 齐王放下了筷子,揉捏着自己的眉心,语气疲惫: “对,不查了。” 二人之间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朱白玉再开口时,喉咙已有了微不可寻的干涩: “可当初,这件事是您说一定要彻查到底的。” 齐王似乎因为这件事情烦躁不已,他叹了口气,破罐破摔骂道: “我后悔了,这件事到这里结束了,别再继续翻风城的烂账了,不查了!” “以后你们谁也别再提这件事,就当从来没有过风城!” 朱白玉浑身颤抖,或是酒劲上了头,或是因为曾在北疆从军的经历,他胸口的火被猛地点燃,竟指着齐王的鼻子,大声喝道: “不查了?” “风城四十万条人命,他们为了你的齐国,为了你,牺牲了自己的一切,最后换来了什么?换来了王族的背叛、背刺!如今四十万忠魂含冤而死,你一句「不查了」就要勾销这笔恩怨?!” “你怎么给他们交代?!” 他狠狠拍打自己的胸膛,咚咚作响,犹如擂鼓,神态有些反常的歇斯底里: “我怎么给他们交代,啊?!” ps:还有一更。 第197章 我不能让齐国毁在我手里 “当初信誓旦旦,坚持说查的是你,如今知道这件事情真的与平山王挂钩,你就不查了?” “王上,我知道平山王是你的叔叔,他救过你的命,为你平过叛乱,扶持你上了王位,他对你有天大的恩情……可那不是四百人,四千人,那是四十万!!” “我大齐养军养民这么多年,边疆驻守不过百万,他平山王不声不响直接削了齐国快一半的军队,而且还是最为精锐的那批!” 朱白玉越说越激动,唾沫横飞,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儒雅。 “齐王,醒醒吧,这不是家长里短,争权夺利,这是亡族灭国!!” 他话音落下,齐王站起身,一把掀翻了面前的铜锅,披头散发,未干的雨水还从发丝间滴下,让他显得格外狰狞: “我醒醒?” “我他娘的不知道这是亡族灭国的大事?我他娘的不知道那四十万人都是为我流的血?” “我能怎么办?” “从出生的那一刻,我的命运就一直在别人手里握着!!” “我那该死的爹生性懦弱,不敢打仗,在我才满月时,要将我送去燕国为质,讨好那些好战野蛮的燕人,若不是龙不飞将军恰好登临天人,连斩燕国十五神将,震慑北疆,我早已被扔到那极寒之地,或是冻死,或是受尽屈辱而死……后来那老鬼明知自己身体有恙,还整日里吸食「五石散」,最后落得暴毙下场,却什么也没留下,害得朝纲动乱,害得我娘被一群人逼着吊死在了这院中,尸体被扔到了山里,曝尸荒野!” “再后来平山王费尽心思将我救下,可你以为这就完了?” “我成了齐王,却也成了棋子!” 他用力地攥紧拳头,眸中血丝如蚯。 “你以为刀在我的手里?” “我告诉你,刀一直在我脖子上!” 两名脸红脖子粗的人相互对视着,像是忽然失去了言语的能力,直至许久之后,朱白玉才从噼里啪啦的乱雨声中回神,嘴唇轻轻煽动: “平山王……能有这等权力?” 齐王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一屁股跌坐在地,盯着燃烧的火堆出神: “你还不明白吗,我是棋子,平山王也是,无论是我还是平山王来执棋,哪怕换作任何一位王族,风城的四十万人都不可能会死,消息更不可能会被埋到现在,平山王与各个王族以及官员机构几乎动了麾下一切力量,闭关锁国,暂缓消息传播,你知道他们在等什么吗?” “你不知道,如果你知道了,你就会明白,风城那四十万人死的有多可悲,多可恨,多可怜!” “这是一群根本不会下棋的人布了一局极度傲慢的、愚蠢的、奇臭无比的棋,可偏偏执棋那群人可以掌控众生的命运……” 他的话中带着浓郁的嘲讽,既是在嘲讽执棋之人,也是在嘲讽他们这些身不由己的棋子。 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齐王忽然道: “先前你讲,你在苦海县被陆川算计,是那个叫做「闻潮生」的年轻人指挥淳穹破局,救了你一命?” 朱白玉点头,随后逐渐冷静下来的目光闪烁一下,他道: “这个人……不是王上你安插在苦海县的?” 齐王摇头。 “不是。” “我从来没有安插过其他的人在苦海县。” 朱白玉闻言,语气逐渐讶异: “若不是王上,难道是宫里其他的贵人?” 齐王手指轻轻敲打着右边的膝盖。 “你为何会坚持这样想?” 朱白玉说道: “这个世上或许会有人凭空消失,但是绝不会有人凭空出现。” “我动用了白龙卫能动用的所有力量,调查了很长时间关于他的身世,可根本没有任何记录。” “我唯一能想到的原因就是他的身份被宫里的某些大人物利用自己的权利便宜彻底掩盖了。” 齐王眯着眼与朱白玉对视片刻后,缓缓收回目光,说道: “我想见见这个人。” 朱白玉有些迟疑。 “那您可得耐心等待一段时间,小七告诉我,这人杀了书院前去接引他的三名先生,不过好像院长有收他进书院的意思,把他关在了书院后山的思过崖里,一月之后才会放出来。” 齐王摸着自己的下巴,眸光幽幽: “我不急,我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了……正好下月「九歌」要带陈国的「佛子」来我齐国。” “我没记错的话,齐国王族跟九歌之间还有一桩「恩怨」未平,届时正好借这事看看,这闻潮生到底是不是像你说的那么精明……” 朱白玉闻言身子轻轻一震,像是想到了一些久远的事。 “是关于……宁国公的「沉塘宝藏」?” 齐王冷笑道: “天下商行,富可敌国,「九歌」那群人以为将自己的利益与四国王族的利益全部捆绑在一起,他们便能为所欲为……反正如今齐国已经快要被「他们」彻底玩烂了,那不如我也趁乱再添一把火。” “「九歌」以为宁国公这笔账会不了了之,如今我偏要翻出来,跟他们好好算算……” 说完之后,他仰头猛地灌了几口酒,将酒坛子抛给了朱白玉,长长呼出一口气,望着头上的屋顶说道: “白玉,这俩月你先别离开王城……” 他胸中有事没有讲出,但朱白玉能够感受到齐王语气里的那份沉重。 后来他们喝完了酒,朱白玉离开的时候,听见身后屋中躺在地上的齐王半醉半醒说道: “我这辈子最恨的人就是我的老子……他给我留下了一大堆烂账,留下了一大堆如狼如豺的同族,留下了一个根本不属于我的国家。” 朱白玉听着齐王的碎碎念,叹息一声,向着雨幕而去,于是他也理所应当地没有听到齐王的最后那句呢喃。 “可是……我不能让齐国毁在我的手里。” … ps:晚安。 第198章 龙鸣野 王城的雨一连下了五日终于停下,但久违的艳阳仍然被阻隔在了阴云之后,由于下雨的缘故,出入思过崖的吊桥变得极为湿滑,于是去那里的人也少了很多。 闻潮生这几日倒是清闲下来,没什么人来找他,倒是思过崖外,「闻潮生」这三个字已经逐渐成为书院学生们口中的妖魔,生长成为了稀奇古怪的形状。 正午时分,天气更阴,书生们完成上午的修行以后,齐聚于书院的食堂之中,开始大快朵颐。 有人撩起袖子,目光微虚,手中握住一双竹筷,凌空飞舞,口若悬河: “……就说那闻潮生,手中豪笔一挥,墨水如剑芒贯穿,与许师兄已战在一起,面对他的凌厉攻势,许师兄使出浑身解数迎战,二人转瞬之间便已过百招……” 他嘴里滔滔不绝,用华丽的辞藻与巧妙的言语描述着一场根本没有发生过的大战,周围众人听得入神,到了精彩处,一些同门忍不住拍手叫好,大声呼道「宰了这恶贯满盈之人」。 可随着说书的人喝了一口淡茶,身上那股激烈的气势便以极快的速度消退,他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扼腕叹息道: “可惜啊,许师兄终究不敌,棋差一招,被闻潮生斩了臂膀。” 一旁听他讲述的同门并非当日都亲自到场,不知道那位「许师兄」臂膀已被闻潮生斩断,听到这个结局后,皆是眸中含怒。 “什么玩意儿?” “这刚才不还打的有来有回吗,怎么说败就败了?” “对啊!我寻思许师兄在龙吟境的同门中也算是佼佼者了吧,你啥也没交代,他就输了?” 面对这些同门的愤慨,说书那人瞪眼道: “交代?” “我交代什么?” “又不是我进去打的架,我给你什么交代?” “再说了,闻潮生此人凶名在外,连书院的三名先生都被他斩首,你口中的许师兄难道比书院的三名先生还厉害?落败不是人之常情么?” 那人被怼得哑口无言,最终也只是收敛了一下自己情绪,咬牙切齿道: “这等罪孽滔天的暴虐之徒,难道我书院就没有一人能够治治他?” 讲书的那人淡淡道: “龙吟上品的明师姐都被他一剑斩了胳膊,通幽境的师兄师姐们又不敢进思过崖,剩下那几名冲击通幽境的师兄师姐基本都在闭关,为之后的四国会武做准备,书院剩下的人谁还能对付他?” “谁还敢去对付他?” 他话音落下,周围的同门立时陷入了死寂,无人说话,针落可闻。 其实书院龙吟境上品的学生不少,但因为断臂代价实在太大,他们仍在观望,没有去找闻潮生的麻烦。 便在如此沉默之中,门口被人忽然推开,此刻本是用膳时间,门口出入人流实属正常,偏偏众人静的可怕,这拨门而入的声音便成了此方最为突兀的声音。 而当他们见到了进来的那人时,便更为惊讶,有人惊骇道: “龙师兄,你……你出关了?” 许多人开口询问,龙鸣野只是淡淡瞥了他们一眼,微微点头,而后便去打了一份饭,来到一张没人的桌子面前坐下,自顾自地吃起来。 面对众人的喋喋询问,他眉头一皱,似乎觉得甚是烦扰,可最后还是回答道: “有所收获,但距离通幽境仍需些时日。” 一听到他这话,围过来的不少人眼神一亮,像是小时候在外面打架的孩子输了回家告状,不断怂恿着他去思过崖杀死闻潮生,为三位先生报仇。 龙鸣野一直埋着头吃饭,似乎对于他们的讲述毫不关心,至于后来,他被扰得实在烦了,才开口说道: “我不杀人,谁也不杀。” 他话音刚落,立刻便有人接着说道: “打残也可以,比如砍他一条手,或者砍他两条手!” 龙鸣野眉头紧皱。 “你让我去我就去?” “你什么东西?” 开口的那些人一时没有想到,龙鸣野会突然将话锋指向他,这话几乎是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抽他的耳光,让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转口便冷嘲热讽还击道: “龙鸣野,你不会是怂了吧?” “听到闻潮生……” 他话还没有讲完,龙鸣野忽然挥拳,拳势如风,说快不快,说慢不慢,正好打在这人的脸上,那人鼻梁似乎断了,捂着自己的脸倒退两步,眼泪鼻血一同喷了出来。 他刚一抬头,见龙鸣野又扬起了自己的拳头,吓得急忙连滚带爬地离开了食堂。 “吃个饭还这么多废话。” 龙鸣野甩了甩手上的血,骂了一句。 众人立刻散开,远处坐在窗边的几名通幽境的同门,只是淡淡看了龙鸣野一眼,既没有开口发声,也没有出手阻止,书院内部争端不少,这样的小事他们早已司空见惯。 就这样,直到他吃完了饭,起身离开的时候,似乎想到了什么,偏头对着先前围过来的同门道: “那个闻潮生很厉害?” 那些人面面相觑,最后不约而同地点了一下头。 “自从他来思过崖,龙吟境的同门还没有赢过他。” 龙鸣野闻言笑了笑,出门去了。 … ps:最近在武汉出差,明天早上八点闹钟准时起床写文,所以明天更新会很早,能写两章写两张,如果有机会补上第三章的话,我会补,没机会的话就先欠着,太累了,晚安宝子们。 第199章 巧了,我也有一百五十两银子 午饭以后,龙鸣野还是去了思过崖,他身法轻盈,湿滑的吊桥完全无法阻拦他,去的时候,他只在吊桥口看见了一个人。 是个女人,龙鸣野不认识她,寒暄两句后,他才知道,这个女人叫高敏,她每天都会来这里待一会儿,看看又有哪个白痴被砍了手。 龙鸣野摇摇头: “你真闲。” 高敏咬了一口白馒头,又喝了一口竹杯里的山泉水,摇头道: “你根本不懂,你也不会懂。” 龙鸣野没有继续跟她聊下去,高敏远远看着龙鸣野进入云雾那头,啧啧嘴,又用力地咬了一口手里的馒头。 以往她从来不吃馒头,因为馒头是书院里最廉价的东西。 可如今,她却觉得这些天啃得馒头比以往任何一顿早餐都要美味。 … 龙鸣野进入思过崖后,远远看了一眼面壁而坐的徐一知,确认对方注意力不在他身上的时候,这才去了另外一边。 以前徐一知一个人面壁,现在算上闻潮生便是两人面壁。 徐一知在墙壁上写字,闻潮生也在墙壁上写字,只不过他的字没有痕迹,笔上的血早就已经被雨水洗净了。 龙鸣野站在闻潮生身后看着他一遍又一遍地写着「永」,没去打扰他,只是看着看着,他觉得不对了味儿,眉头渐渐挑了起来。 闻潮生每日会练两千遍「永」,正一千,倒一千,当他写完今日第一千二百个「永」后,才徐徐收了笔,自我对着根本什么也没有的岩壁欣赏一番,转身看向龙鸣野。 “你看我写字有一会儿了,看出什么了?” 龙鸣野思索了片刻,问道: “你以前练过刀剑?” 闻潮生一怔,随后又回头看了看岩壁,确认上面并没有留下任何痕渍,于是笑道: “有点东西,你又是书院的哪位名人,怎么看出我练过刀剑?” 龙鸣野缓缓踱步道: “我十八岁考入书院,但真正开始读书,是从我十六岁开始,自我懂事起,到我成年,我一直都在练武。” “刀枪棍棒剑戟……基本你在人间能看见的兵器,哪怕诸如女子常用的「刺」,我都练过,而且略有心得。” “所以,我能看出你的臂、腕其实是以刀剑发力的方式在写字。” 闻潮生眸子浅凝,赞道: “看来你是真的懂。” “怎么称呼?” 龙鸣野:“龙鸣野。” 闻潮生眉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缓缓盘坐于地面一块干净的蒲团上。 先前他的衣服被雨水淋湿,还有不少泥泞,于是雨停之后,院长便让王鹿给他送来了一件新的衣服。 至于蒲团……那是闻潮生花了一两银子从王鹿那里买来的,眼下虽然雨停,地面上却仍旧是泥泞一片,他总不能穿着才换的干净衣服直接往地上一坐。 “你是龙不飞的儿子?” “是。” 龙鸣野也不嫌脏,直接撩起一旁的衣袂,盘坐在闻潮生的对面,他的身形虽然不算魁梧,但常年练武的底子也足够精壮。 “你也想杀了我为三位先生报仇?” 面对闻潮生的眼神,龙鸣野摇头: “我不杀人。” “书院的人,我谁都不能杀。” 说着,他眉毛忽然挑了一下,压低声音道: “而且那三个老东西,我早看他们不爽了。” 听着龙鸣野牙缝里面溢出来的几缕怨气,闻潮生一时间觉得莞尔,也渐渐料想自己的猜测可能中了七八分。 “看来你平时没少被他们穿小鞋,你是龙不飞的儿子,书院不该这么对你苛刻,但他们又理应对你苛刻些。” 闻潮生的话听起来很矛盾,可龙鸣野身为局中人,他深有所感,只是他讶异地盯着闻潮生,心想自己从未与任何人讲过,闻潮生为何会知道这里面的门道。 “你好像知道很多事。” 闻潮生不置可否,问道: “如果你不是来杀我的,那来找我做什么?” 龙鸣野直言不讳: “打架。” 他干脆,闻潮生也拒绝的干脆。 “不打。” 龙鸣野眉头拧成了一团。 “为何不打?” 闻潮生打量了龙鸣野两眼,道: “你听说过我的事么?” 龙鸣野点头。 “杀了三位先生,砍了同门手臂。” 闻潮生笑道: “这就对了,等我离开了思过崖,你来找我可以,现在不行,除非你愿意少一条胳膊。” 龙鸣野皱眉。 “为何?” 闻潮生回道: “总不能一直来人,我再厉害,也打不了书院那么多龙吟境同门。” 龙鸣野想到了先前听到的风声,又在吊桥那头看见的姑娘,问道: “高敏也来过?” “来过。” “为何她没事?” “她给了一百五十两银子,而且我也砍了她胳膊,只不过还给了她,让她缝回去了。” 龙鸣野眉毛舒展开来,眸中有了战意: “好巧,我也有一百五十两银子。” 闻潮生: “你就这么等不及?” 龙鸣野答道: “我闭关有些时候了,寻不到进入通幽境的契机,需要一场能让我有所体悟的战斗,或许能化开这个瓶颈。” “如果我输了,我花一百五十两银子买我的胳膊。” “正好,这样你也不用留手。” 闻潮生其实很想拒绝对方,因为他对钱的兴趣有限,之前找高敏要钱,是因为他穷的很难在这里过活,而如今有了一百五十两银子,闻潮生可以在书院和王城生活很长时间。 但他最后还是同意了。 那根杀了邹枸,斩了数名同门胳膊的豪笔,被闻潮生缓缓从袖间拿出。 “这一战后,书院应该没人敢再来找我了。” 第200章 引水破局 打架对闻潮生来讲,已经成了每日必修的功课之一,徐一知每天晚上都会来拿闻潮生试剑。 他的确不愧为曾经的书院第一,即便将自己实力压制在了龙吟境,闻潮生依然应付得极为狼狈。 至少,邹枸肯定打不过龙吟境的徐一知。 当初闻潮生杀邹枸,属于生死之间的潜力爆发,再来一次,他未必是邹枸的对手,理所应当的,闻潮生也打不过徐一知。 所以,他每天都在挨揍。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奇妙,当初徐一知败于程峰手中不过一招,便会给人一种错觉,那便是徐一知纵然厉害,也厉害得有限,再加上他将实力压制在了龙吟境,闻潮生觉得自己便没有输的理由。 可实际上,随着他与徐一知动过手后,闻潮生才明白,徐一知与他先前交过手的那些龙吟境上品的学生差距究竟多大。 这个当初被程峰随手干碎的人,其实同样是个万中无一的天才,闻潮生倾尽全力,甚至无法逼他用出全力。 也正是因为徐一知的磨砺,让闻潮生以极为可怕的速度在进步着,每日战斗过后,闻潮生一边运转「不老泉」养伤,一边在脑海中回顾着这一场战斗,寻找自己不足。 而如今,对战这个距离通幽境仅有一步之遥的龙鸣野,闻潮生反而轻松了不少。 他并非轻敌,而是最直观地感觉到,龙鸣野给他的压力不如徐一知,但与方才的道理一样,闻潮生觉得龙鸣野不如同境的徐一知,不代表龙鸣野不够强。 事实上,对方很强。 闻潮生出剑的速度极快,自从他开始参悟「雨」后,手中的剑便又比从前凌厉、决绝了几分,出剑时,他没有给敌人留后路,也没为自己留后路。 笔尖刺开了崖间风声,呼啸而过,颤动的狼毫被一股神秘的韵力拧成一团,仿佛一滴巨大的水滴,在触及龙鸣野的肩膀刹那,犹如蜻蜓点水一般破开了对方的罡气。 龙鸣野眸子闪过一丝讶异,犹如白驹过隙,快速出现又快速消融,紧接着,他的身子迅速后撤,脊柱如游龙般灵敏,躲开了闻潮生这一剑。 与此同时,他左手猛地探出,真力乍泄,隐有一声雀鸣清啼入耳,尖锐且不甘,势临之时,压迫感令人窒息,他手里这一招「笼中雀」竟用的比当初那宫椿更要出神入化! 换作之前,这一招闻潮生多半得硬吃,他虽领悟几缕剑意,可临阵对敌的经验并不丰厚,好在这两三日有了徐一知的磨砺,闻潮生应付起来游刃有余。 他收笔而挡,笔尖凝炼的「春雨」又顷刻间成了「冬雪」,隐约似乎多了几片晶莹,将那声清脆的雀鸣无声无息埋葬。 龙鸣野亦从这雨雪中瞧见了刃利,赞叹道: “入了化境,厉害!” 他收掌而立,掌间囚雀散去,真力奔腾于经脉之间,动收于静,整个人气势大变,犹如瀚河沉湖。 闻潮生瞳孔一收,下一刻便见龙鸣野掌随身动,宛如蛟龙推浪,一式「天在水」徐徐送出,掌外真力却涌来惊涛波澜,自四面八方封锁了闻潮生的所有退路! 先前跟徐一知交手的时候,徐一知会时不时故意去吃闻潮生的剑,从而体会其间玄妙,所以他并没有使用儒术与闻潮生战斗,也没需要太多身法。 如今儒术从龙鸣野的手中用出,已然有了几分它原本的威力,给予了闻潮生近乎窒息的压迫感! 他笔尖几片小雪埋得住笼中雀鸣,却又如何掩埋这场浩荡汪洋? 高手过招,胜败须臾之间,闻潮生挥动笔尖,雪融为水,要以水滴石穿之势洞穿龙鸣野的封锁,然而这一次,他的「雨」却失效了。 水能穿石,却难穿水本身。 他的剑意在龙鸣野的真力中溶解于无形,后者袖袍鼓动,控制丹海神力开合,要将闻潮生彻底吞没! “你的剑的确锋利,可难穿这天在水!” 窒息感愈发浓重,纵然龙鸣野对他没有杀心,但有意逼他缴械,招式是一点不留情,闻潮生见状不对,忽而念头一闪,笔随心动,以「剑意-雨」为引,在周身形成漩涡,竟然乱了「天在水」的真力涌动! 水虽不可破,却能引。 闻潮生确认此招有效,立刻全神贯注,将「天在水」的力量引向了它的本身某处,浩荡真力凝聚而成的河水全部涌入此处,却没有释放的机会,于是愈凝愈多,全部集结一点,最终终于爆发,涣然而溃。 龙鸣野真力一散,狼狈后撤两步,闻潮生便向前两步,抓住了这转瞬即逝的机会,手中笔精准刺入他的肩膀。 嗤! 二人皆僵滞于原地片刻,而后闻潮生收笔,殷红立刻在龙鸣野的肩膀上的蔓延扩散,染了一大片。 “还打吗?” 闻潮生问道。 龙鸣野迟疑片刻后摇头。 “废了一条臂膀,已无胜算,没有继续打的必要了。” 顿了顿,他对着闻潮生道: “以往只听过官场谋论中有人「祸水东引」,不曾想今日竟在武学里见到了,书院圣贤留下的「儒术」的确精妙绝伦,越修越是觉得其中契合天地之道,我苦修「天在水」许久,曾也在思考应对之策,却总是没有突破。” “今日一战……收获颇丰。” 接着,他毫不吝啬地赞叹道: “闻师弟天赋异禀,对时机的把控非常人能及,这么一个小的机会被你抓住,逆转局势,换作是我,未必能行,这一败我虽心有不甘,但也算服气了。” 闻潮生甩了甩笔上的血,沉吟片刻,说道: “难得在书院能遇上说话之人,就不走流程了,出去你记得跟他们说,你是靠着自己实力捡回一条手。” “至于那一百五十两银子,等我出去再给,如何?” 龙鸣野点点头,而后双手抱拳,竟是行了个江湖礼: “龙某,多谢赐教!” ps:晚安! 第201章 借人 闻潮生将龙鸣野放出了思过崖,先前闲聊的过程中,王鹿告诉过闻潮生,龙鸣野是书院同门龙吟境中最强的几人之一,如果连他都输给闻潮生,带伤离开,对外面的同门未尝不是一种震慑。 交手的过程中,闻潮生明显感觉到,龙鸣野对于「儒术」的使用深度要高于书院的邹枸三人,这是天赋,也是悟性,纯粹靠后天的努力很难达到。 他在书院必然享有极大的名声,因为他输给了闻潮生,于是闻潮生的名声也将在书院愈发传响。 龙鸣野已经预见到了这一点,他告诉闻潮生,名声太大对他来说不是件好事,书院必然有许多通幽境的同门想要出手收拾他,只是碍于徐一知的缘故,不敢进入思过崖。 不过等到闻潮生离开思过崖后,麻烦也会接踵而至。 闻潮生其实不甚理解,龙吟境那些同门之所以想要杀死自己,无非就是希望通过这件事情来证明他们的价值,并不是他们真的与那三名先生有多么深厚的情谊。 而通幽境的那些学生则不同,他们便是杀了自己,也不能证明什么。 以通幽境胜龙吟境,能证明什么呢? 所以,他们不该有动机对自己出手。 龙鸣野只是笑了笑,他告诉闻潮生,通幽境同门找他麻烦,大概不至于取他性命,多是狠狠揍他一顿,或是让他残废,而这么做的目的也很简单……泄愤。 泄的不是与闻潮生有关的愤,而是关于程峰的愤。 “没有任何一名心高气傲,自诩天才的人愿意接受自己数年、甚至数十年的苦修被一个从不知名小地方出来的怪物花费几日的时间便碾碎。” “但是那个怪物实在是太强,强到让他们绝望,所以他们不敢去憎恨那个怪物,而是将内心的憎恨压制在了最深处……” “至于为何这份憎恨最终会偿还在你的身上,我想,大约是因为你与那个怪物都来自于同一个地方吧……而且你的表现,的确也让人足够惊艳。” “如果你没有找到解决麻烦的办法,我奉劝你最好不要离开思过崖,这里对你来说,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龙鸣野走的时候,闻潮生感慨万千: “想不到这里竟然是书院。” 龙鸣野笑道: “这就是我大齐的书院啊。” … 另一边,朱白玉在守卫的带领下,朝着院长所在的小阁楼而去,路上,朱白玉四处张望,平静的眼中藏着浓郁好奇。 他其实也是第一次来书院。 无论是军人,还是江湖人,好似都不该在书院这种圣洁之地出现。 “你以后最好还是少来书院。” 带路的守门人对着朱白玉说道,语气极淡,淡到仿佛在对人发号施令。 他当然知道朱白玉的身份,也知道朱白玉曾在边关驰骋纵横,但他并不在意这些,他似乎只在意脚下的这片方寸之地。 将朱白玉带到了院长阁楼下,他看了沉默的朱白玉一眼,下巴微微扬起: “你身上全是外头带来的浊气,来多了会扰书院清净。” 朱白玉没有还击,内心对于这座齐国积威已久的圣地同样怀揣着敬畏,只是对着那名仿佛公鸡般骄傲的守门人微微行礼,便略带惶恐地上楼去了。 上楼时,朱白玉刻意撩起了自己袍子一角,这件袍子是今日清晨才换,十分整洁干净,但朱白玉仍是担心这袍子拖拽在地上时会将地面弄脏。 当他小心翼翼地来到了阁楼的二层之后,面对那扇关着的房门,他站在门外向门内行了一个长礼。 “齐国朱白玉求见!” 短暂的沉默后,房门内响起了一道平静的声音: “自己开门进来。” 朱白玉闻言,便要去开门,便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门的时候,忽又觉得不妥,将手收回在身上,好好擦了擦,然后才将门打开。 进入房间后,他看见院长正埋头抄录着书籍,由于今日天气阴沉,房间里摆着莹莹燃烧的烛火数盏,便愈发使得朱白玉压力极重。 直至院长微微抬头,瞥了朱白玉一眼,眉头不可寻地皱了一下。 “阁楼里有什么脏东西么,上来时那般模样。” 朱白玉闻言急忙躬身道: “在下是怕将外头的污秽带入了书院之中。” 院长沉默一会儿,骂道: “有人不做,你要做狗,读书人是不是人?这里是什么圣洁之地吗?他们不吃喝拉撒?” 朱白玉见院长嗤骂,一时间竟是愣在了原地,没太明白院长的意思。 见他这般模样,杜池鱼又徐徐说道: “听不懂吗?下回你再来,外头那俩瘪犊子玩意儿赛脸,你就动手干他们,出了事,我来处理,我说的清楚不清楚?” 朱白玉闻言急忙道: “清楚了,清楚了……多谢先生!” 听到了他的答复,杜池鱼皱着的眉头才缓缓又舒展开来: “还说你以前充过军,没半点血性,叫闻潮生那小子可比你省心多了。” 朱白玉心头暗暗苦笑一声,忽而对院长的印象大为改观,却仍是不敢放开,杜池鱼骂他,他便受着。 “来找我何事?” 杜池鱼放下了手里的毛笔,注视着朱白玉。 “来找我什么事,直接说,别绕弯子。” 朱白玉立刻道: “秉……回院长的话,王上想借闻潮生一用。” 杜池鱼: “什么时候,做什么,用多久?” 朱白玉: “一月后,翻宁国公的旧案,不确定。” 杜池鱼目光在熠熠生辉的火苗中燃烧,她的视线灼热,许久后才缓声说道: “我有一个要求,你们跟我借的这个人,不能死。” ps:我今天在武汉线下做活动了,番茄的官方活动要搞一天,所以我也不确定第二章有没有,今天做完之后,明天就好了。 顺便一提,i人线下真的会爆炸。 第202章 清心寡欲 朱白玉向院长借闻潮生,院长并未拒绝,只是告诉朱白玉,闻潮生不能死,除此之外,院长建议朱白玉最好去见见闻潮生,征求一下他的意见。 “这就是你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闻潮生盘坐于蒲团之上,对着对面的朱白玉问道。 朱白玉认真盯着他,眼前人的神态清平,与当初在苦海县相见之时,又多了些不太一样的锐利和坚执。 “是的。” 闻潮生沉默了会儿,崖间清风撩动他发丝一片,遮了额眼。 “白龙卫那么多人,宫中那么多人,总不可能都用不得,让你非得来找我。” 朱白玉缓声道: “只有你。” 闻潮生笑问道: “我很特殊?” 朱白玉: “你很厉害,尤其是在这方面,在苦海县你与陆川博弈的那一着,我至今难忘。” 闻潮生没有因为朱白玉的夸耀而变得丝毫骄傲,诚实且平静: “我也至今难忘,甚至回想起来后背仍有些凉意,你说我厉害,那厉害的就不该是算计,而是运气。” “但你不要期望运气总在我这边,古往今来,凡是这么想的人,下场都不太好看。” 朱白玉沉默了会儿。 “我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失败了也没什么事,不会有人责怪你,而且,我们会尽可能保护你的安全。” 闻潮生看着朱白玉问道: “好处是什么?” 朱白玉: “你想要什么?” 闻潮生: “我要平山王的命。” 朱白玉脸上堆砌的笑容消失了,他抬手刮眉,语气尴尬难堪: “潮生兄弟,你这就有点……太难为我了。” “能否提一个在我能力范围之内的?” 闻潮生想了想,回答道: “我要兵部霍雨昕的命,但在此之前,我得先请他吃一顿饭。” 朱白玉在脑海中略一思索,便想起了这个人,他眼底闪过一抹光,问道: “你们有仇?” 闻潮生微微一笑,回道: “无所谓有仇没仇,如果你能办到,我就帮你查宁国公的旧案。” 朱白玉这次只是迟疑了短暂的时间,便同意了下来。 “可以。” 闻潮生见他答应,点头道: “下次来时,你把宁国公一事相关的卷宗给我,既是旧案,当年一定查过一次,而且动静不小。” 朱白玉从袖里摸出了一坛酒,指尖弹开封盖,递给闻潮生,却被闻潮生拒绝了,朱白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我记得你很喜欢喝酒。” 闻潮生笑道: “恰恰相反,我不喜欢喝酒。” 朱白玉眉眼一挑: “但在苦海县,你喝了很多。” 对于朱白玉来讲,获知这个信息并不艰难,因为闻潮生经常去买酒,而且还是在同一家。 闻潮生盘坐于蒲团,抬头时,凌乱的发丝不断飞舞,一次又一次地切断了他的目光,他对朱白玉道: “喝酒很多的人未必喜欢喝酒,我就是那个不喜欢喝酒的人。” 顿了顿,他又道: “但若是遇到了喜欢的人或故事,我也会喝一些。” 朱白玉说道: “我懂了。” “下次来见你,我还带酒,宁国公的故事是道很好的下酒菜。” 朱白玉离开了思过崖,于是闻潮生又清净了下来。 是真正的清净。 龙鸣野离开了思过崖后,没有人再来打扰他了,送饭的王鹿告诉闻潮生,龙鸣野基本就算是书院中龙吟境最能打的那几人之一,其他几名师兄师姐仍在闭关。 徐凤凰倒是前些日子出关了,但她很少跟人打架。 徐凤凰是一个很怪的女人,她一生爱美,修行不是为了打架,而是为了让自己的皮肤变得更加紧致弹嫩,延寿驻颜,也正因为如此,她自然而然不喜欢打架,毕竟只要是打架,便会面临破相的风险。 闻潮生一听,便告诉王鹿,徐凤凰的实力一定很强,超乎想象的强,王鹿说你没见过,你如何知道,闻潮生说永远不可低估一个女人对于美丽追求的决心与意志,她们会为此干出很多无法想象的、疯狂的事,如若这件事是修行,那她在修行上一定走得很快,走得很远。 “这叫「清心寡欲」。” 听到这四个字,吃饭的王鹿笑出了声,一只手拿着鸡腿,一只手遥指着闻潮生,含糊不清道: “不愧是走后门进来的,没读过书,词到了嘴边跟屁一样乱放。” “「清心寡欲」可不是这么用的。” 闻潮生摇头,一边吃着烤鹿腿,一边道: “欲寡,心才能清,心清了,修行才能走得更远,所谓修行,既是探索天地,本质上也是在探索自己。” 这些是他从北海道人那里学到的,先前他修行「不老泉」与「鲸潜」时,北海道人什么方法都不教他,只教他静心,便是因为教的越多,杂念越多。 王鹿摇头晃脑,混熟了,他话也多: “对啊,可徐凤凰怎么看也不算「寡欲」,又如何「心清」,你这前后的话不是自相矛盾么?” 闻潮生指着他说道: “你知道什么是「寡欲」么?” “「寡」是唯一,是至高,是超脱。” “正因为徐凤凰想要变得美丽,也只想要变得美丽,她才会够强。” “你讲自己修行这么久,天赋不够,所以碌碌无为,其实也未必是天赋的问题……” 看着王鹿怔在原地,闻潮生说出了一句杀入他灵魂的箴言: “以大部分人努力的程度,远远到不了拼天赋的地步。” “或许你的碌碌无为,正是因为你不够「清心寡欲」。” ps:还有一更,大约1点,各位早点睡,晚安, 第203章 高敏借钱 在书院这块儿乌烟瘴气之地,王鹿人其实还算不错。 他没那么尖锐,但情商确实不高,说什么话都很直,这也间接性地导致了他平日里根本不喜欢说话,毕竟书院里这些师兄师姐们不可轻易得罪。 于是那些没有讲出来的话,全说给了闻潮生听。 在王鹿的心里,写着刻入骨髓的自卑。 在外,他家世不如书院的同门;在内,他的修行速度的远不如书院的同门。 “我就是一个什么都做不好的废物,我一直想证明自己,可我越是证明自己,便越知自己是块粗糙普通的石砾……不过,我已经习惯了。” 王鹿说道,笑起来时装作洒脱。 “至少我运气还不错,在即将滚出书院时,得到了院长青睐,将我又留了下来。” 闻潮生吃饱喝足,眯着眼睛回忆起了一些过去的事,说道: “如果一个人被失败打击过太多次,他就会渐渐变得不相信自己,其实我以前也这样,可能有时只是想赢一次,却一直输、一直退,直至费尽心思,却仍是一眼看不见希望。” 王鹿忽觉诧异,诧异又成了感动,他心里燃起了一股子火苗,抬头望着闻潮生,着急道: “可你如今却变得比书院同境的所有人都厉害……你是怎么做到的?” 如果闻潮生与他有过一样的经历,一定有走出困境的办法。 同理,他闻潮生若是一块璞玉,自己说不定也并非石砾。 闻潮生望着王鹿眼底的那一丝光,笑了起来。 “你想知道?” 王鹿用力点头: “想!” 闻潮生缓缓搓了搓手,思索片刻后,又对着他勾了勾手指,示意他近些: “帮我个忙,我就告诉你。” “什么忙,你讲。” “起初的时候,院长告诉我一月能寄一封信回去,但一月太久,我想半月寄一封,你帮我与院长说说。” 王鹿犹豫踟蹰一会儿,道: “我能帮你说一下没问题,但院长同意不同意,这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闻潮生: “了解。” 王鹿的眸子再度放光,将方才的问题续上,闻潮生缓缓竖起一根食指在他面前,成了目光相交处的一座孤山。 “方法很简单,别老想着与别人争,跟自己争就行了。” 王鹿闻言先是呆滞了霎那,而后他嘴角难以抑制地抽搐了一下。 “闻师弟,你这是从哪位先生那里学来的话术?” “还是说齐国各地先生的话术都是一个老师教的,怎么相似度如此之高。” 闻潮生没有以过来人的身份说教他,只是随口道: “试试吧,没坏处,反正你在书院的日子真的很无聊,权当打发时间。” 这回王鹿听进去了。 “那我试试。” 他提着食篮离开,下午又去到了院长的小阁楼中,他琐琐碎碎说了一些有的没的,然后又提到了闻潮生想要一月寄两封信回苦海县的事,认真抄录书籍的院长这才抬起头来,淡淡问道: “你收了他什么好处?” 王鹿闻言,整个人的身子忽地一紧,有种浑身被人看穿的惶恐,他迅速对着院长作礼。 “没收好处。” 他下意识这么答了,虽然略显心虚,但也不算谎言,在这件事情上,他确实没有收取闻潮生钱财,只是请教了一点闻潮生身为过来人的经验。 院长清浅的目光落在了王鹿身上,却像有万钧之力,压得他不敢起身,好在只是暂短的片刻,她便收回了自己的眼神,缓声说道: “拿纸墨给他。” 王鹿如释重负,躬身离去。 … 思过崖。 风徐徐吹过崖间,掀开了姑娘的裙摆一角,将轻薄的丝质白裤贴合于双腿上,让她成为了风中笔直立着的瘦松。 站在闻潮生眼前这名女子正是高敏,她的一条胳膊被绷带挂住,尚且没法剧烈活动,坐于树下的闻潮生看了她一眼,开口道: “还想打架?” 高敏摇头: “我来找你借钱。” 闻潮生听到这话竟是愣住,随后道: “书院的学子多是富贵人家,你能一下拿出一百五十两银子,想必也并非穷人,没钱了找家里人要不就行了?” 高敏很固执: “借我十两……五两也行。” 闻潮生抛给她五两银子,他给得干脆,高敏转身离开得也干脆,可她刚转身,便听身后的闻潮生说道: “下月还我十两。” 高敏回头,用极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闻潮生: “「九歌」商行的利贷也才不过五成!” 闻潮生: “那你去找「九歌」的商行借。” 高敏攥着拳头,咬牙道: “你穷疯了?” 闻潮生反问道: “如果我不是穷疯了,你觉得自己能拿回手臂与家传的铁尺?” ps:爆炸了,晚安! 第204章 国之王女,与人做妾 闻潮生觉得自己一直都是一个比较直率的人。 尤其是在借钱这方面,大部分人找他借钱时,他都会选择不借,如果来人关系特别好,他宁可选择送对方一些财物,帮助对方渡过难关,也不会借出去。 因为借出去的钱,往往很难再收回来。 但书院不一样,这个世界不一样。 如果高敏欠钱不还,他可以揍高敏,闻潮生十分坚定地认为,书院里没有任何一名学生会因为十两银子愿意天天挨揍。 “要借的话赶紧走,不借就把银子还我。” 高敏看着手里的银子,略作盘算,最后还是将银子全部收入了囊中,低声骂了句什么脏话,转身匆匆而去。 没过几日,朱白玉带来了好酒与宁国公的卷宗,闻潮生坐在空地中独饮时,便开始翻看起宁国公旧案。 这桩案子很大,宁国公一事发生于七年前,除了涉及到「九歌」以外,还有齐国的各个层次王族,当年负责查这桩案子的人皆因为各种意外死去或是被罢黜,到了后面,查案的人发现牵扯实在太大,便未敢再继续查下去了,主动请求撤职,终于不了了之。 “宁国公的事可不好查。” 徐一知的声音不知何时忽然出现在了闻潮生的对面,他讶异抬头,才发现对方披头散发,眼神骇人。 “你知道内情?” 闻潮生徐徐低头,喝了一口酒,徐一知闻到了酒味之后,眉头微微一皱,似乎对这东西有些排斥。 “谈不上内情,但宁国公的案子当年闹得很大,我家所在的郦都的那位沙姓侯爵,因为宁国公一事,全家数百人一夜之间被满门抄斩,这么大的事顺着风吹回了王城,却连一点儿波澜都没有惊起,不了了之。” “你知道,他不是平民老百姓,不是简单的富贵人家,人家有功勋与爵位在身,算半个王族,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没了,可见牵扯的事情究竟有多么严重。” 阳光顺着头顶大树的枝叶间渗入,将卷宗上的文字烤得炽烈,闻潮生觉得手里的卷宗有些滚烫,他默默放下这份卷宗,想到了朱白玉那句「我们会保护你的生命安全」,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这是不小心进阴沟了啊。” “既然如此,不查了,现在跑了,还能捡回一条命。” 闻潮生先前答应朱白玉,是为了霍雨昕,找到了霍雨昕,也许就能找到张长弓,帮糜姨与张猎户找回那名不知去向的孩子。 但他找到霍雨昕总还有其他更为安全的办法,这事儿连侯爵都不能幸免,他一个完全没有任何后台的小喽啰,贸然去查这事,跟找死有什么区别? 见闻潮生不看那卷宗,徐一知便讨来看了看,边看边说道: “这事儿听当初的风言风语乱传,好像还与平山王扯上了关系,你该知道平山王这三个字在齐国意味着什么,管他什么东西,但凡查到了平山王头上,大难就要临头了。” 听见「平山王」三个字,闻潮生抱着酒坛缓缓喝了一大口,沉默片刻后对着徐一知道: “看完把卷宗还给我,我再看看。” 徐一知头也不抬,说道: “这么重的杀气,你肯定跟平山王有仇。” 闻潮生眸子一抬,眸光锋利了不少: “难道你与他没仇?” 徐一知目光从卷宗上移开,与他视线交接,冷静中带着一丝疯癫,疯癫中带着混乱的悲悯。 “我在思过崖写了多少遍「罪」字,便想杀他多少次。” “如果你要查这个案子,我可以帮你。” 闻潮生沉默了许久,说道: “再过些日子,我也快出去了,不如你先告诉我,当年你与程峰、与平山王之间究竟有何恩怨?” 这些日子二人的不断交手,似乎拉近了二人之间的关系,徐一知陷入了冗长的回忆中,身子颤抖了一阵子,眸中一会儿愤怒,一会儿惊悲,许久之后才渐渐恢复。 “……这件事说来话很长,上一次四国会武,书院赢得很漂亮,无论是年轻一辈,亦或是参天殿,在四国的修行者中,都已经与其余三国拉开了长足的距离,这给了燕、赵、陈极大压力,当初本来赵王赌输的是一块巨大的碧玉鼎,你该听说过,那是赵国二百多年前传下的镇国宝物之一,上面雕刻着赵国的江山锦绣,但离开的时候,平山王却忽然改了注意,他看上了赵王身边的少女,要纳那位少女为妾。” “而那位少女并非什么侍奉,而是……赵王最爱的女儿。” “纳一国之王女为妾,你知道这对于赵王和赵国是多大的羞辱,而且还是当着所有国家的掌权者的面。” “赵王当然不同意,他一口回绝了平山王,愤怒离去,那块碧玉鼎被送往齐国时,被齐国拒收,春末后,齐国给赵国寄去了一封战书与婚书,纵然赵王有千般不愿,他的女儿最终还是出嫁了。” 徐一知说到这里,长吁一声,感慨道: “一国之王女,出嫁与他国的王族做妾,这等耻辱,千古未有啊……” ps:今天还有一更晚上发,字数补够4500,前几天确实因为活动忙,家里还有事,25年真很难熬,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第209章 看过的东西太多,会把眼睛遮住 平山王在几名贴身侍卫的护送下来到了书院外的那条清净街道上,路旁的垂柳已如碧玉翠绿,那一头泱泱落下的长发遍布着乍暖还寒的春意,平山王路过时被这一抹早春的碧绿惊艳,他深呼吸了一口,立于一旁注目许久,那双尘尘溢满的双眸被渐渐拂去一丝疲意。 直至他被一支柳条轻抚面部,才从思绪深处醒了过来,淡淡垂叹半声后,便转身向书院而去。 “在外面等我。” 平山王吩咐一句,那些下人寻至一处不起眼的树下等待,前者则毫无阻碍地进入了书院,两名平日里趾高气昂、常用下巴看人的守门人,见到了平山王竟然乖巧谦恭起来,小心为其让开了一条道路。 平山王一路来到了小阁楼,在楼下对着二楼的窗户深行一礼,然后才徐徐登上了阁楼,来到了院长门外,看着朴素简洁的房间里不断抄录书籍的院长,平山王开口道: “杜院长今日气色不错。” 他声音浑厚有力,气息饱满,与鬓间染上霜色的白发反差颇大。 杜池鱼斜着瞥了他一眼。 “找我何事?” 杜池鱼面对平山王时,语气俨然淡漠了许多,与跟闻潮生、跟程峰讲话时的那种温柔大相径庭,这种淡漠无关身份,也不具有任何针对性,像是一种对万事万物的无情。 而平山王对于院长的冷漠似乎也已经司空见惯,并不介意,缓声说道: “淳穹抵达书院了么?” 杜池鱼顿住抄录的笔,认真在脑海里思索了一下这个人,随后微微摇头。 “不认识。” 平山王眉头皱了起来。 “玉龙府已经接到了刘金时的线索,本……我算着时间,淳穹怎么也应该到书院了。” 抄书的杜池鱼全神贯注,直至手中的句子抄写完毕,才琢磨了一下平山王的话,随后她翻开手中一页纸,徐徐道: “早跟你讲过,你不可能算到所有的事情。” “人算哪如天算,算的越多,错的越多。” 平山王何等人精,耳朵一动,便听出了话里的呲味儿,语调微抬: “回王城的不是淳穹那小子?” 院长淡淡道: “让他在县城当个小官,岂不安稳?” 平山王摇头。 “我已经做了这么多,他若是不回来,实在可惜。” 杜池鱼落下了手里这本书的最后一个墨点儿,脸上渐渐流露出笑意。 “我却希望,他永远不回来。” 平山王一怔,愣住好久才忽然明白,杜池鱼口中的「他」与自己口中的「他」不是同一个人。 平山王坐于这阁楼的二层,沐浴着窗口处涌入的微风许久,忽然双手轻轻一拍自己的双腿,叹了口气。 杜池鱼看穿了他的无奈,说道: “你叹气,证明你有遗憾,但这些都是小遗憾,等再过些时候,你就会明白什么是大遗憾。” 平山王缓缓侧头,正好面向了窗户,那双已经看穿无数冷暖风霜的眸子偏偏被一阵纯粹至极的春风吹得睁不开。 “为何不直接与我讲?” 杜池鱼: “因为你不信。” 平山王一怔,随后又听杜池鱼说道: “宫里的那个孩子很聪明,你比他年纪大,眼光更远,可你看得没有他深。” “有时候年纪太大也并非是件好事,看过的东西太多,它们会把你的眼睛遮住。” 平山王似懂非懂,但杜池鱼已经下了逐客令: “留给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还有什么其他想做的事就快去做吧……若你坚信王城是个好地方,便算他福缘浅薄,无福消受。” … 思过崖,未名树下。 二人席地而坐,吃喝闲聊。 “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给你送饭了。” 王鹿啃着一根卤鸭腿,淡褐色的酱汁从他的嘴角滑落,他只是舌头一卷,便又将这滴浸满鸭肉香气的汁水裹入了腹中。 而坐在他的对面,吃相相对优雅的闻潮生却是略带错愕地抬起头,盯着王鹿道: “你……要死了?” 王鹿一听这话,手里的鸭腿顿时香气散了五分,他骂道: “哇,你会不会说话?” “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闻潮生反讽道: “难道你会说话?若是你会说话,也不至于先前帮我寄信的时候会挨一顿毒打。” 想到自己被眼前的这人狠揍了几拳,王鹿倏然间心潮翻滚,怒火中烧,但一想到他似乎永远也没可能为自己报仇,便又迅速心灰意冷下来。 “这是你在思过崖的最后一日了,明日天光一开,你便可以从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出去,从此天高海阔任翱翔。” 说着,他从掌间翻出了一些银钱,扔给了闻潮生,后者一眼便看出这些银钱是他当时找王鹿买肉菜时给的。 不算很多,也就十三两银子,因为后续几乎都在静养,所以闻潮生也没吃几回肉。 “不是说给你拿去寄信?” “寄信的人要是不靠谱,吞了我的钱财,回头挨揍的可是你。” 王鹿狠狠撕咬了一口鸭腿,含糊不清道: “放心,我找的可是业界标杆之一的徐师傅,出不了问题。” “至于这些银子……我家中的确和书院中大部分师兄师姐们的家世没得比,但在王城里做了些小茶叶生意,一月百两银子生活费还是有的,不差你这点儿,先前不过是觉得你反正快死了,想着能从你身上薅点儿下来是一点儿。” 闻潮生无语道: “死人的钱你也薅,不怕霉运缠身?” 王鹿毫不介意,该吃吃,该喝喝。 “我家不信这个。” “供了财神爷这么多年,也没见发财呢?” 闻潮生收起了这些银子,还是很客气地说道: “多谢了。” 王鹿忽然放下了啃了一半的鸭腿,有些忐忑道: “其实你不必谢我,老实讲,书院里的师兄师姐们基本都挺……瞧不上我的,平日也没什么人会听我讲话,这些日子与你送饭,每每谈论过后,我自己也会开明些。” “以前书院中,程峰师弟倒是也会跟我聊聊,还教了我一手「儒术-苦寒来」,可惜我天资愚笨,练了很久也才堪堪摸到一点儿门道。” 闻潮生放下了碗筷,抬头看着王鹿,笑道: “那你是不是很想他?” 王鹿叹了口气: “是有一点。” ps:还有一章。 第210章 雪风,姑娘,回信 王鹿今日带来了两坛酒,喝了半坛开始上脸色,红得宛如猴屁股,但他似乎酒量还可以,眸子里没见着几分醉意,只是说话的声量与胆子变大了些。 “……最荒唐的就是,那位明明凌驾于所有如孔雀公鸡般骄傲的师兄师姐们头上的程峰师弟,反而没有一丁点盛气凌人。” “当时他与我聊起一些书院的日常时,我竟有些受宠若惊,这个词语或许会让你见笑,但当时我真的很……” 王鹿笑着摊开手,将自己内心卑微的一面露出来,只是笑着笑着他便叹了口气。 “可惜啊,程峰师弟前途无量,就是运气不太好。” 闻潮生道: “倒也不必为他开脱,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不过看得出来,你的确对程峰的感觉不错,否则这么心直口快的你,不至于说些不着边的话为他开脱。” 王鹿低头用手夹起了一片牛肉,放进嘴里,缓缓咀嚼。 “书院其实是个挺残酷的地方,大家都这样,于是新来的师弟师妹们也这样,毕竟这是规矩,太标新立异就会不合群,不合群便会被排挤,被欺凌……除非像你与程峰师弟那样,天赋卓绝,绝技傍身,我不知怎么讲比较合适,但你们这样的人,好像天生就是为了打破规矩而存在的。” 闻潮生遥遥一指面壁而坐的徐一知,问道: “他呢?” “好像他还比较好说话。” 王鹿看了一眼闻潮生指着的人,一时间有些沉默,而后压低声音道: “徐师兄是个另类……他跟谁几乎都不讲话,生活好像只有功课与修行。” 闻潮生恍然,虽然他早已知道这些,他将鸡骨头从嘴里吐出来,说道: “在我们那儿,这种人被称之为「卷帝」。” “除了顶头上司,没人喜欢。” 王鹿闻言先是一怔,又仔细看了看徐一知,真挚的面容上出现了一抹悲哀,他压低声音,共情道: “那徐师兄比我还惨,因为他的「顶头上司」也不太喜欢他。” 闻潮生晓得徐一知的耳朵很灵敏,这件事是铸成他心魔的一部分,闻潮生不愿多聊,免得刺激他,于是便与王鹿碰了一杯,说道: “好了,喝酒。” … 苦海县,小雪纷飞。 这片凄苦的边陲小地看不见丝毫春意,这飘飘遥遥的小雪已然下了足足七日,覆了苦海县周遭方圆百里的地域。 阿水拿着才从东市买来的五花肉与一些蔬菜回了住处,头顶的草帽已是堆砌了厚厚一层小雪,她将草帽脱下,轻轻挂在了院门旁的竹篱上,进门后便看到了雪地上那大脚印子,眉头微皱。 随着她见到程峰之后,面色才又恢复如常。 “水姑娘,你可算回来了。” 被这场小雪冻得宛如一只土拨鼠的程峰在檐下烤着火,头几乎快要缩到衣服领口里面去,他撑着膝盖起身,从怀中摸出了一封信递给阿水,然后又给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与一个小口袋。 “潮生给你寄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因为路程太远,不大方便携带,所以信驿换成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与二十两碎银。” 阿水接过这些东西,微微颔首道: “辛苦了……吃饭么?” 程峰搓了搓手,暗暗指着院门外,婉拒了阿水的好意: “不了,有约。” 阿水: “那你去吧,不留你了。” 程峰走后,阿水将买来的东西放于檐下,而后坐在了那摇摇晃晃的藤椅上,打开了信件,认真阅读着信件上的内容,表情严肃得像是在做功课,但随着时间流逝,她面容上的严肃渐渐化为了轻浅不可寻的笑。 闻潮生在信中向她分享了一些书院内比较有意思的事,并炫耀了一下自己的「战绩」,最后告诉她回信的时候,表明自己具体收到了多少银子,这样他才能确定路上是否有人做了小动作。 读完信后,阿水顺着信纸的褶皱认真将信折好收回了信封内,接着她去取来了纸笔,磨了墨,笔尖胡乱在墨砚里搅动几下,似乎有了主意,在信上落下了第一行字: 「共收一百两银票,未见余下二十……」 写到这里,阿水的嘴角忍不住微微扬起,眼里闪过不易察觉的狡黠光芒,有了一丝恶作剧得逞的味道,不过待她仔细斟酌一会儿后,便将笑容完全收敛,迅速划掉了第一句话,紧接着,她又觉得还不够稳妥,多画了几横,直到彻底抹去了那些字,才算放心。 她再次提笔,郑重地、一笔一划地写道: 「共收财银一百二十两,一切安好,无事发生……」 这一句后,阿水咬着笔头,陷入了更加深层次的思索,眉头拧成了一团,愈发觉得糟心起来。 她写「平山王如何如何」,觉得不妥,划掉。 她写「保重身体如何如何」,觉得太矫情,便也划掉。 … 最终,经历了漫长的思考,当阿水终于决定要写什么的时候,她发现这张纸上已全是她的涂改。 阿水盯着信纸,徐徐吐出一口气,目光扫过了那些自己写过的「某部分」文字与痕迹,面庞掠过了一丝烫意,她迅速将纸揉做了一团,扔进了火堆,看着那些承载着神思的文字与烈火融为一体,直至出神。 雪风飞袭,一缕两缕,掀了她遮颜的发,僵了落墨的笔。 檐下藤椅轻晃,细雪仍在旧处。 院中一切,皆如闻潮生离开时的模样。 ps:晚安! 第211章 出山 翌日清晨,暖阳渐起。 斜风徐徐吹过,王鹿果然没有再来送饭,熟悉的时间没有等到熟悉的人,闻潮生竟有一种淡淡的不真实的差异感。 但他很快便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来到了徐一知所在的平台,对着他说道: “徐师兄,我时间到了,得出去了。” 这些天他与徐一知交流,彼此之间倒也有些了解,此人偶尔疯癫,偏偏又要比外面的那些同门更好相处。 闻潮生向他道别,徐一知眼皮轻轻抬了抬,又缓缓合上。 “宁国公的事,劝你还是最好莫要插手。” “王城也并非如你想的那般安全。” “毕竟,这是他们的王城,不是咱们的。” 闻潮生: “我自然知晓这个道理,出去之后,我得见见院长,有人能够进入思过崖来寻我,必然经过了院长的授意,我想听听院长的想法。” 徐一知感慨叹道: “院长喜欢你,但又不像钟爱程峰那般喜欢,所以你杀了三名书院的先生没有被处死,但却被关进了思过崖……正如你方才所说,既然院长放了人进来,便是已经做出了选择,你再多问千遍万遍,也是自讨没趣。” 闻潮生笑道: “事关我自己的性命,这个没趣可以讨一下。” “况且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徐一睁开眼,看着他道: “所以,你准备好了?” 闻潮生点点头,而后又对他伸出手: “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准备好,借你身份牌一用。” 徐一知眉毛向着上方一挑,眸子跟着向上,将闻潮生整个人全都纳入了瞳中,语气带着淡淡警惕: “借我身份牌作甚?” 闻潮生对着被云雾遮住的吊桥遥遥一指,说道: “先前龙鸣野过来找我打架的时候,提醒了我,如今因为我与程峰皆是从同一个地方而来,书院嫉恨程峰的那些同门,怕不定会将这份仇怨转到我的身上来,我可打不过那些通幽境的怪物,只能借你的名头先压压。” 徐一知冷冷道: “师弟不是说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么?” “你在书院内也算受了院长两三分偏爱,这些师兄师姐就算真的想要出手收拾你,也知道收敛,没人敢真的取你性命。” “这是个天赐的好机会,说不定你还能在其中顿悟出些战斗的精髓。” 他正欲继续说下去,闻潮生急忙打住了他的话题: “停,徐师兄,你真把我当程峰啊?” “还顿悟……那是通幽,书院的通幽,不是外头的野狐禅,人家抬手一招直接给我秒了,我顿悟什么,顿悟醒来之后晚饭吃什么吗?” “领悟战斗精髓,也得是与实力差距不大的人战斗才行,若真是他人一抬手我便能顿悟,我还能在思过崖里被你天天揍?” 闻潮生很直接,在思过崖与徐一知动手的这些天,徐一知一直将自己的实力境界压制在了龙吟境,诚然,在与徐一知打架的过程里,闻潮生飞速地进步着,甚至最后几日,徐一知已然隐隐觉得对付闻潮生极为吃力,可闻潮生最终仍旧没能战胜他。 闻潮生在进步,他同样在进步。 前者并未气馁,他从不怀疑徐一知的天分与武商,能进入书院后在短短一年时间便登临魁首的人,绝对不是单纯的后天努力便能达到的。 只是徐一知运气不好,他本身在书院乃至天下的通幽境强者中都是独一档的强,奈何遇见了程峰这个完全不讲道理的怪物。 “而且我能吃苦不代表我想吃苦,谁喜欢出去了没事被同门三天揍九顿,甚至可能外带言语挑衅与辱骂,换做是你,你能受得了?” 徐一知道: “我会闭关,藏起来。” 闻潮生冷笑: “我若是他们,但凡想要收拾你,就在你的食物与饮水中下药,让你在闭关的场所里拉的到处都是你的污秽,看你还有没有心情闭关。” 徐一知沉默许久后,语气稍微委婉,反驳道: “我说一句心里话……书院中大约只有你会这么无耻。” 闻潮生拿出了先前云子祺交给王鹿的药,说道: “徐师兄,你太高估书院了,但你不了解这些同门也实属正常,毕竟在你成为书院第一之前,大部分的时间都在闭关,而当你堂而皇之、名正言顺地击败了上一任书院第一后,书院的同门自然也没有人再敢对你不敬了。” “你太强,站的太高,有些事情自然看不见。” 徐一知接过闻潮生手中的药,仔细嗅了嗅,眉头微微一皱,犹豫片刻后还是将自己的身份牌扔给了闻潮生。 “出去莫要拿我名头招摇是非,先前我在书院杀人已然惹了麻烦,是院长开口让宫中的贵人帮忙平了乱子,这才保全了我的家人。” 闻潮生接住并将徐一知的身份牌揣入了囊中,笑道: “我若真这么做,只怕也会惹得院长不舒服。” 即将离开时,他又对着徐一知道: “如果你什么时候愿意跟我一起查这个案子,随时可以来找我。” 徐一知没有吭声。 闻潮生一路来到了吊桥处,时隔一月,他再上吊桥时,已比他初来时稳重许多,但随着他走到了吊桥中部,拨开云雾,这才看见对面那头竟然乌泱泱站着一大片人。 这些人皆身着同门服饰,或是交头接耳,窃窃而谈,或是用一道道严厉宛如审判的目光看着出来的闻潮生。 ps:还有一章,很快。 第212章 我劝师姐慎重 崖风一吹,吹得闻潮生后背冰凉一片,前方堵住出口的同门面色不善,大部分都是生面孔,也有几副熟人面庞夹杂其中,除了角落中的高敏与见状不对便跑路的江飞驹,他们几乎都是断臂。 站在众人前方的有三人,一女二男,他们神色倨傲凛然,显然极不好招惹,再加上身上如渊深暗,捉摸不透的气息,自是通幽境的同门无疑,但较之先前龙鸣野所述的又要好上一些,至少没有出现一大批妒忌程峰的通幽境同门堵在这里等他。 “你就是闻潮生,终于舍得出来了?” 离桥最近的那名同门师兄咧嘴一笑,一只手搭在了吊桥的绳索上,闻潮生见状瞳孔一缩,立刻弯腰伏身,他脚下可是完万丈深渊,稍不注意便会粉身碎骨,虽然他与徐一知皆认为这些同门师兄姐不敢取他性命,但闻潮生也不会去拿自己的生命做赌注。 他一直很惜命。 见到闻潮生这副狼狈的表现,外面的同门皆是眉开眼笑,发出了一阵子嘲弄的笑声。 不过这些人中的不少人脸上笑容虚假,与其说是嘲弄闻潮生,更像是在应和其他的人,王鹿的话果然没错,都做了但你没做,那便是你错。 “闻师弟啊,先前听闻你在思过崖内仅凭借掌中一支毛笔,便败了书院龙吟境的诸多高手,想必你本事不小,正好师兄我有空,来看看你这位与当年程峰师弟同出一处的天才……究竟有多么天才!” 他说完,脸上浮现出了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忽然掌中发力,力便立刻顺着粗壮的绳索传至了闻潮生的脚下,后者一个趔趄没有站稳,险些摔下山崖,好在是眼疾手快扣住了脚下的木片,如此才勉强稳住身形。 “闻师弟,小心,摔下去可是真的会死哦!” “你这么厉害,不会连这么一个小小的考验都完成不了吧?” 那人一边不断晃动吊桥,一边对着闻潮生冷嘲热讽,嘴角的要比天上升起的朝阳更加刺眼,书院后山这吊桥极重,上面似乎还有特殊的禁制,极为坚固,寻常时候若是没有崖间大风劲吹,不太容易大晃动。 但此时此刻摇动吊桥的是一名通幽境上品的修士,境况固然有所不同。 眼见这吊桥摇晃幅度越来越大,闻潮生眉头一皱,猜到对方多半是想要逼得他扒在吊桥上爬过去,当初他进入思过崖的时候,便是爬过去的,但那时这里仅有他一人,眼下他若是当着这么多书院同门趴下,折损的便不仅仅是面子,还有尊严。 他若趴下,未来在书院同门中怕是都极难抬起头,被人唠上数月甚至数年。 吊桥上,闻潮生表情未变,但眸子里已然有了杀气。 就在他思索到底要不要趴下的时候,摇晃剧烈的吊桥却渐渐平息了下来,闻潮生低头看着吊桥,眉心闪过了一抹讶异,随后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回头望向吊桥另一头的思过崖。 云遮雾掩,那边儿其实什么也瞧不见。 但闻潮生知道,徐一知此刻正站在了吊桥的另一端,帮他稳住了摇晃的吊桥。 脚下踩实,心中踏实,闻潮生直接松开了扣住脚下木板的手,慢慢站直身子,对着对面的那名发难的人笑道: “师兄这通幽境好像有点水份啊,吊桥也就摇晃几下,怎么不动了,师兄没吃饭啊?” 闻潮生反击直接犀利,握住吊桥绳子的那名同门「刘洵」的面色陡然阴翳,当着这么多同门,他怎能丢脸? 可这原本能够轻易晃动的吊桥,此刻却宛如一座万斤巨石屹立在那里,无论他如何渡入丹海神力,却依然纹丝不动! 刘洵念头飞逝,他很快便想到了思过崖中的徐一知。 可徐一知怎么会帮闻潮生? 二人之间怎么也不该有牵扯,更何况闻潮生从那座小县城来,徐一知按理应该极为嫉恨闻潮生才对,毕竟当年程峰入殿,受到影响最大的便是他徐一知。 刘洵想不明白,手中使出吃奶的力气,那奔涌不绝的丹海神力却好似泥牛入海,没有掀起半点波澜。 一旁的二人见他面色涨红,身体紧绷,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于是也靠近了吊桥,将手放在了上面的绳子处,丹海神力共同渡入。 然而哪怕是加上他们二人,三人合力竟也完全不能让这吊桥摇晃半分! 愈是较劲,他们便愈是心惊胆战。 书院里,所有人都知道徐一知当初被同境程峰一招击败;所有人也都知道,在程峰来之前,徐一知曾是书院第一。 但书院里真正跟徐一知动过手的人……并不多。 所以他们自然而然地忽略了,这个曾被程峰一招击败的徐一知,同样是凌驾于他们所有同门头顶的恐怖存在! 当他们终于意识到了问题后,想要抽身而退,却发现他们根本做不到,吊桥的绳上传来了一股说不出的可怕怪力,将他们三人牢牢束缚在了原地,无法动弹! 三人犹如脱水之鱼,用出全身力气死命挣扎,可被绳子上那股诡异怪力缠上,始终无法摆脱,直至闻潮生离开了吊桥,站在他们面前时,那股怪力才倏然消融于无形,三人猝不及防,皆向后滑倒,形态狼狈。 “师兄师姐,你们这……怎么大晴天的脚下也打滑?” 闻潮生站在吊桥面前,故作惊讶,眉眼中挤弄出来的阴阳怪气,几乎要让三人气炸! “贼子,休要猖狂!” 刘洵身旁的师姐白霞杏目怒睁,并手为爪,煞气澎湃,便抓向闻潮生的脖颈! 这一切都发生于须臾之间,闻潮生当然来不及反应,竟被白霞当作小鸡一般举着抬了起来! 周遭同门立刻让出了几步,生怕不小心受到波及,他们此时见闻潮生被白霞提在手中,眼中也多是戏谑与敬畏。 戏谑的是闻潮生,敬畏的自然是白霞。 然而即便被白霞死死掐住脖子,生死交由对方掌心之中,闻潮生的脸上却依然挤出了一丝笑容。 “咳咳……” “我劝……师姐……慎重……” “要不你……看看……这是什么……” 言罢,他的手缓缓抬起。 属于「徐一知」的身份牌映入众人眼帘,下方系着的红穗随崖风轻舞,却是多了几分毛骨悚然的杀意。 书院书生的身份牌牌穗皆为白色,惟有徐一知的是红色。 这红,是书院同门的血。 … ps:晚安! 第214章 弈棋(上) 见院长有意要将自己推给齐王,闻潮生忍不住挠了挠头,苦恼道: “但我若是去查了宁国公的案子,书院的课程该怎么办?” 院长说道: “我会帮你请假,未来慢慢补上即可……或者不补也可以。” “先前你不是跟邹枸三人交过手了么,觉得他们如何?” 闻潮生从院长的眸子里看出,她是很认真地在聆听自己的意见,于是也毫无敬畏、坦率真诚地回道: “烂。” 院长眉宇间掠过了一抹淡淡的笑,道: “很尖锐。” “我记得上一个这么骂书院先生的人,还是汪盛海。” 对于这个名字,闻潮生一点儿不陌生,因为早在苦海县的时候,程峰就不止一次与他提及过这个人,并且每每提起的时候,程峰的眼中与口中皆是钦慕和向往。 他与程峰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在阑干阁中不受待见。 “听上去,汪先生在书院里的时候像是一个刺儿头……但我还是要声明一点,我可没有辱骂书院跟这里的人,您让我评价,又是真的想要知道我的看法,我自然不能虚与委蛇,不能敷衍,多好听些是对您的不尊重,直接点便是不识抬举。” 「烂」是闻潮生对于邹枸三人最真实的看法,无论是武学还是人品,因此院长没有再更细致地追问下去。 “我偏爱盛海胜过程峰。” 院长如实说道。 “可惜,这样的大才,书院教不了。” 她说着,将目光拉回此刻,凝视着闻潮生: “同理,书院这些「烂人」大约也教不了你什么。” 闻潮生虚心道: “其实书院的儒术很强,我与同门在思过崖交手,能感觉到当初领悟总结出这些儒术的人很了不得。” 院长: “你的剑本就锋利,不必再多费心思修行儒术,但若你想学,我也不拦你,记得量力而行,你比同龄人的心智成熟通透很多,贪多嚼不烂的道理无需我再教。” “这是刻着书院印章的牌子,平日里你拿在身上,可以自由出入书院。” 她说着,扔给了闻潮生一个很小的玉牌,闻潮生入手时感觉玉质温润,上面似乎有神秘玄妙的力量在流转。 闻潮生向院长道谢,而后又跟她询问了朱白玉的住处,便告辞离去。 时隔一月,闻潮生再一次从书院出来之后,王城偶尔路过的富家公子再无一人敢瞧闻潮生不起,许多打量过来的目光中带着隐晦的羡慕与敬畏,只因闻潮生如今的身上穿着书院学生的服饰。 穿过了数条街道,周围始终人潮汹涌,久在苦海县生活的闻潮生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了王城的繁华与富饶,直到他终于进入了朱白玉的住处,耳畔的车马喧嚣声才终于渐渐远去。 “就算准今日你要来找我,好酒都为你备好了。” 朱白玉坐于院中,一张流水棋盘映入眼帘,棋盘与黑白二子皆没于清澈流水中,他似乎正在自酌自弈。 朱白玉的院子里没什么下人,一池一山,一园一门,配置简单。 他常年在江湖中奔走,少有回家的时候,自然家中也不需要修建得多么豪气。 闻潮生坐于朱白玉对面,将盛满黑子的盒子放在了怀里。 很沉。 “我以前下棋很钟情于执白子,但在苦海县杀了邹枸三人后,我忽然没有这种执念了。” 他说着,当着朱白玉的面从盒中摸出一枚黑子,果决入局。 一枚黑子落于棋盘之上,溅开几分水花。 朱白玉也捻起白子,与闻潮生对弈,嘴上道: “你来找我,看来是已经想好了。” 闻潮生目光紧盯着棋盘,随口问道: “你们在为齐王做事?” 朱白玉沉默了一会儿,不知是在寻找博弈的胜算还是思考闻潮生的问题。 “是。” 他落一子,徐徐道: “我们以前是为龙不飞将军做事的,很多事情军队里的人做不了,没有江湖人那么方便,于是我们这些军人便成了江湖人。” 闻潮生快速摸出一枚黑子,落于朱白玉的白子旁边。 “齐王为什么要来找我?” 朱白玉盯着闻潮生这一子,眉头渐皱。 “爱才。” “如果王上对你满意,那你在王城就能做很多事。” 闻潮生沉寂了短暂的片刻,将话题引开: “先前你走得太急,我忘了问你,那封信你成功送到玉龙府了么?” 朱白玉再落一子在棋盘边角: “送到了,但那里毫无音讯,既没有再找我,也没有找平山王。” 闻潮生依旧是毫不犹豫地落子: “我可不可以理解为,如今玉龙府中也有平山王的人?” “再往严重些讲,玉龙府已然完全被平山王控制了。” 朱白玉摇头,望着棋盘再次陷入了迟滞中: “我不确定,白龙卫没有资格去调查玉龙府,因为我们是江湖人,江湖人管江湖事,齐国王室的权力不能够明面上直接下放给我们,所以我在外面对一些小官小宦倒还算尊贵,可面对玉龙府这种庞然大物,我连大门都进不去。” ps:今天寄了三千份亲签给印厂,诡舍实体已经在做了,这个月肯定发货,累的要死,明早补今天一章,晚安! 第215章 弈棋(下) (207章修改了细节,当初宁国公死于纷乱,宋桥重伤逃离,诸位刷新一下就能看见) … 对于玉龙府的事情,朱白玉的疑惑并不亚于闻潮生。 “但倘若他们被平山王收编,你不可能活着到王城,眼下关于刘金时线索和消息没有翻起半分风浪,平山王那头同样沉寂得宛如死人,事情处处透露着怪异……” 朱白玉徐徐讲述出这些,再落一子。 先前他摆开棋局,黑白争锋相对,局势焦灼,而随着闻潮生这几子落下后,棋势被引向了局部方位,白子后知后觉,一步慢,步步慢,已显颓势。 二人再弈数子,朱白玉棋势勉强铺开,闻潮生却在此时落子于另一方位。 “宁国公的事,我手里到现在目前就只有一份卷宗,你要我帮你查什么?” 朱白玉被闻潮生忽然引开了注意力,看向棋盘的面色微顿。 “查两件事,其一,宁国公死是谁主导的;其二,沉塘宝藏如今在何处。” “「沉塘宝藏」作为春秋元帝留下的藏品之一,很可能会是一笔富可敌国的财富,因此当初「宁国公」与「宋桥」相约调查这件事时,都做了绝密处理,甚至连白龙卫、连齐王都不知道有这件事,还是后来那场惨烈的命案发生之后,相关事宜才渐渐浮出水面。” “无论是九歌的话事人宋桥,亦或是宁国公,都只对至亲至信的人透露过关于宝藏的问题,所以到底是谁反水,想要半途杀死其他所有知情人,独吞沉塘宝藏?” 闻潮生指尖把玩着一枚黑子,静静盯着面前的流水棋盘出神,瞳孔中映入了许多画面。 “会不会是宋桥故意演了一出苦肉计?” “查齐国的王公贵族不好查,但查九歌该会稍微容易一些。” 朱白玉徐徐道: “查过了,当初齐王与我们都一致认为是宋桥的谋划,目的就是为了独吞沉塘宝藏,可这件事情翻不出任何证据,而且那场袭杀过后,宋桥似乎受到了某种死亡威胁,他带着身边的人迅速撤去了陈国,此后五年皆不曾入齐,直至今日。” “这五年的时间,白龙卫的另外两名教头一直在密切关注九歌动向,但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宋桥仿佛已经忘记了关于沉塘宝藏的事情。” “后来我们也想办法联系过他,宋桥坚持说他的那份关于沉塘宝藏的线索已经被当初袭杀他们的神秘人抢走,且当初掩埋沉塘宝藏的位置就在齐国王城北部的黑龙岭中,他若真是贪心到想要独吞这份宝藏,早就想方设法派人潜入过去了……” 闻潮生似乎琢磨好了,继续落子,嘴上平静问道: “你觉得他的话可信几成?” 朱白玉叹了口气: “一半一半吧。” “最开始,我也坚信不疑地觉得这是宋桥自己玩的把戏,然而这五年,他果真如死人一样,没再踏进齐国半步,商道关口的人口流动也是正常的,所以我也不大能分得清他到底是不是演戏了。” “当初宁国公出事之后,齐王震怒,已经第一时间关押审讯处理了那些和宁国公走的最近的贵族侯爵,个别嫌疑人甚至被满门查封,府邸里连只鸡都没有留下……” 闻潮生略微讶异地抬头看向他: “齐王与宁国公的关系很好?” 朱白玉点头。 “「国公」之位便是齐王即位后赐给他的,当年宫墙祸乱,只有平山王与宁国公二人一直不惜代价大力支持齐王,因此齐王对于他们二人极为信任。” “尤其是宁国公,这些年管理着国库出入与全国各地税务,王公贵族几乎一半以上的财富,都要流经他手,王城这些年愈发昌盛、齐国愈发富饶,他有一大半的功劳。” 他一边说,一边落子,二人对弈五十七子后,朱白玉败势已现,于是他的眉头愈发皱紧,拧成了解不开的结。 闻潮生细细品味着朱白玉跟他讲的这些,又想到了当初在思过崖里徐一知聊的内容,缓缓道: “王城的确昌盛繁华,但齐国究竟是否富饶,我持怀疑态度,抛却这些暂且不谈,我想知道另外一个问题……假如这件事最后查出来是平山王做的,齐王要怎么收场?” 朱白玉面对这个犀利的问题,陷入了冗长沉默。 见他迟迟不回答,闻潮生将手中的黑子扔进了棋盘里,「啪」的一声扰了流水,乱了棋局。 朱白玉被这一子惊诧,他抬头与闻潮生对视的时候,听他又道: “平山王的骨头这么硬,连齐王都啃不下?” 朱白玉摇头: “我只是在想,倘若这件事情查出来最后真是平山王做的,背后得牵连多少人?” 闻潮生道: “我虽不支持暴论,但为王者心绝不可软,虫子钻入了树心,拖得越久,越是没救,你若是能与齐王交涉,可以稍微旁敲侧击一下,他当初既然有意要查刘金时一事,证明他并非傀儡,有自己的城府与心术。” 朱白玉也放下了手中的白子,扔回棋罐。 “了解。” “不过我私以为,平山王做这件事情的可能性很小,你不必过分担忧。” 闻潮生眸光微动: “为何?” 朱白玉道: “他做这件事总得有个动机,若是涉及到权术相争,那平山王自然是奔着宁国公的权力去的,可宁国公死后,他并没有安插任何人上位,反倒是当初齐王当着文武官员在殿上询问平山王谁更适合接替宁国公的位置时,平山王再三告诫齐王国库问题乃国家大事,他最好亲自处理。” “若非权术相争,那便是奔着「沉塘宝藏」而去,但自从宁国公死后到如今五年有余,平山王没有任何异动,也没有派遣任何一名门客前往黑龙岭寻找线索。” “虽然齐王这些年一直将平山王当作是自己的父亲看待,但他对平山王还是留了心眼子,除了白龙卫之外,还有一些他在官员中安插的其他「眼线」,都盯着平山王的动向,他绝无可能在齐王无所察觉的情况下,将沉塘宝藏据为己有。” … ps:还有两更。 第216章 宁国公遗址 闻潮生认为这件事情与平山王很可能会有关系,但朱白玉否定了闻潮生的看法,他了解到的细节要比闻潮生更多,判断会「相对」准确。 闻潮生从身上缓缓拿出了卷宗,晃了晃说道: “这上面没有见到宁国公的尸检信息,你那儿有么?” 朱白玉摇头,声音低沉不少: “没有尸体。” “当时埋伏宁国公他们的刺客中有天人,交战之后,许多人皆被直接打散了,宁国公也是其中一个。” 闻潮生握住卷宗,眉头挑起: “天人境的修士也会卷入江湖纷争?” 朱白玉直言: “比较少,但的确有。” “他们的确已经超脱了凡人的范畴,但也并非每一位天人境的修行者都有遁世之心,譬如龙不飞将军,他成为天人之后依然镇守于齐国北疆,护佑一方安宁,未曾丝毫懈怠。” 闻潮生摸着下巴道: “真怪啊,你这消息真的准确么?” “当时关于沉塘宝藏的线索与秘密应该在宁国公的身上吧,至少他应该有一部分,就这么一巴掌给人拍散了……那宝藏的事情怎么办?” “又或者说,埋伏的那群人根本不是奔着宝藏来的,就是与宁国公有着化解不开的江湖恩怨……不过宁国公与宋桥的行动绝密,那些刺客又怎么会提前埋伏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想来还是内部有人泄密,既是内部人员泄密,不就又绕回了「沉塘宝藏」的身上……” “怎么想,他们也不该直接给宁国公一巴掌拍碎……” 闻潮生揉了揉眉心,忽而又想起在卷宗里面记载——宁国公死后,他的府邸在齐王的要求下被保留了下来,里面与宁国公有关的亲眷都被遣散,于是宁国公府便成为了「遗址」,这些年除了一些外面的护卫与专人进入其中打扫,无人再可光顾。 “你们去宁国公的家里查过没?” 朱白玉道: “简单看过,当初宁国公出事之后,宁国公的府邸发生了较大的人员流动,因那是一座大府,内部服侍宁国公的下人加起来得有三五千,所以遣散人员是一个巨大的工程,我们以被雇者的身份进入其中帮忙搬迁一些琐碎杂物,便趁机观察了一下,不过没什么有价值的发现。” “后来小七倒是跟我提过一嘴,不过一来因为齐王正是悲伤震怒之时,二来我想宁国公既是出去寻找宝藏,必然不会将特别重要的东西放在府邸里,于是便不了了之了。” 闻潮生目光闪烁: “我与你的观点恰恰相反。” “能跟齐王申请一下特权么,我想进去看看。” 朱白玉略有些意外地看了闻潮生一眼,双手藏于袖中,说道: “如今护着宁国公府的那些护卫几乎都是王城禁卫军,受平山王管辖,你这么大摇大摆进去查东西,不怕被平山王盯上了?” 二人相视片刻,闻潮生听懂了对方的言外之意: “所以你是想偷偷溜进去?” 朱白玉笑道: “未尝不可。” “那里寻常时候根本无人进入,没人想到咱们会偷偷进去,况且宁国公的府邸如今空旷无人,那么大的地方,一旦进入,很难被发现。” 闻潮生: “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朱白玉思索片刻后道: “跑。” 闻潮生无语。 “说得倒是轻松,你几十年功夫在身,被人看见,说走便走了……我呢,我往哪儿走?” 见朱白玉那副「我相信你」的眼神,闻潮生神色微凛,十分严肃地说道: “……怕你对我有什么误会,我得跟你讲明白,鄙人是个不折不扣的江湖菜鸟,你千万不要因为我杀了三名书院的教书先生而对我抱有任何期待,我不会什么轻功,也没有丹海,大约两倍我身高的墙横在那里,我便翻不过去。” “要么你等我几个月,等我将书院的身法学会之后,再跟你进去;要么你去找齐王,拿到进入宁国公府的权限。” 朱白玉道: “你如今是书院的学生,你这身衣服就是你最大的保障,就算他们真的抓住了你,也不敢拿你怎么样,最多通知书院,让书院来拿人。” 闻潮生摇头: “正是因为这身衣服太过于「招摇」,所以我帮你查案的时候才不能穿这件衣服,我如今穿上书院的衣服,在外可能代表的就是书院的颜面,如果传出去「书院欲插手宁国公旧事」这样的风声,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乱子,你这秘密也就不用翻了。” 朱白玉仔细思索了一下闻潮生的话,最后仍是点点头: “好,你且等我一会儿,我这就进宫帮你找齐王要手谕。” … 是夜,阴云遮月。 二人来到了宁国公府,这座府邸极大,要比闻潮生想象的更为辽阔,他与朱白玉询问时,朱白玉说这府邸占地大约是刘金时府邸占地的七八十倍。 街上远远能看见身着轻铠、手持火把巡逻的禁军,远远便见他们身上杀气,闻潮生与朱白玉绕开了禁军巡逻,到了一处无人窥视的院墙口,闻潮生指着足足有自己三倍身高有余的院墙对朱白玉道: “咱们从这儿进去,你背我。” 朱白玉一怔,随后不解向他问道: “你不是有齐王的手谕么?” 顿了顿,他望着星月下面庞略显稚嫩的年轻人,语气带着轻微的恼怒: “既然你一早准备要翻墙,又何必非要我专门进宫一趟去要这个手谕?” 闻潮生: “那是我们进去之后如果被发现时,快速将事情平息的后置手段。” “这份手谕可以不用,但必须要有……” “!” 他话还没说完,朱白玉便一把揪住了他的腰间,而后闻潮生感觉腰间传来一股巨力,紧接着人飞了起来,朝着墙上而去! ps:还有一更。 第217章 天悲地恸 “我有充足的理由怀疑你这是公报私仇。” 闻潮生狼狈在院内站稳了脚跟,他的体质的确比不得朱白玉这样的修行者,但那身「不老泉」也绝非白练,换做以前,这样的高度他跌落在地,便是能稳住身形只怕也要崴脚,但现在他却是一点事没有,就连脚底那阵酥麻感也很快消退,恢复如常。 “那你可真是错怪我了。” 朱白玉稳稳落地,从这样高的地方落下,他甚至没有发出多少声音,闻潮生略有些羡慕地看向他。 “你轻功不错,教教我。” 朱白玉无奈道: “你连丹海都没有,怎么学我这种江湖上摸来的野狐禅?” “况且你是书院的学生,里面的东西全都是圣贤传下的儒术,应有尽有,身法应该就有好几门。” 许久未曾被人提起的「没有丹海」倒是让闻潮生忽地一怔,随后他忍不住内心感慨,没有丹海果然修行处处受制,但一时间他又想到了吕知命,想到了这位少年时期修为便深不见底的剑客,是否也不会身法? ——纵然他剑法无双,既不需要躲避别敌人的攻击,也不需要追击敌人,但若是不会轻功,行走江湖终究会有一些不便吧? 这个念头只是闪烁了瞬间,他便一拍头,暗骂自己一声「蠢货」。 天人境的修士可以缩地成寸,还要什么轻功,这等凡间之术,反而落了下乘。 今夜似乎上天有意成全他们,月黑风高,阴云压境,偶尔呼啸而过的夜风里裹挟着一股雨水独有的潮湿,偌大的宁国公府漆黑一片,不见灯火,宛如一座墓地,偶尔打开的房门与窗户里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像藏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隐于其间偷偷窥视他们。 闻潮生想起了前世的许多民俗怪谈,一时间竟有些后背发凉,他抖擞一下精神,为了缓解内心的紧张,便将这些民俗怪谈讲给了朱白玉听,后者听着听着忽然顿珠脚步,一双眸子死死瞪着闻潮生: “大晚上的,能不能不讲这些东西?” 闻潮生见朱白玉也有些犯怵了,安慰他道: “莫慌,你是军人,上过战场,身上血气重,寻常妖魔鬼怪根本近不了你身。” 朱白玉对此显然心存怀疑,为了不让闻潮生继续下去,他一边带着闻潮生朝着宁国公生前所住的宅院而去,一边讲述起了一些关于这件事的细节,包括当年究竟杀了那些人,流放了哪些人。 从他的言谈中,闻潮生能感觉到齐王对于宁国公的深厚情感,后者出事之后,齐王直接震怒,失去理智,一些受到这件事情牵连的侯爵、六部官员,说宰就宰,毫不手软,这件事情对于当时齐国带来的负面影响其实很大,但齐王显然并不后悔。 “……先前宁国公他们是在黑龙岭中出事的,从这事也基本可以推断出「沉塘宝藏」就在黑龙岭内,既然齐王想要这份宝藏,为何不直接派发部分禁军前往黑龙岭中寻找?” “五年的时间,掘地三尺也该给找出来了。” 听着闻潮生的这个问题,朱白玉先是转头微微讶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后道: “看来你以前的确不是齐国人,连黑龙岭都没有听说过。” “那片大山虽以「岭」为缀,实则方圆蔓延千里,是当年齐国初代圣贤「无名」坐化之地,那头原本是一片平原,「无名」坐化后,引发了「天悲地恸」,以他的尸体为中心,季节、地势皆发生了巨大变化。” “如此过去数月,「黑龙岭」便出现了。” “里面的时节与外面时节的更替相反,而且怪事频出,以前诸多进入其中探寻的修行人最终皆迷失在了里面,最终也成为了「黑龙岭」的一部分。” 闻潮生听到这里,心头颇为震撼: “「天悲地恸」是什么?” 朱白玉解释道: “传闻一些修为登临绝巅的修行人触及到了世界深层次的规律,通晓了寰宇运行的本质,会被天地记录,这种人若是去世,天地会将其厚葬。” 闻潮生想到了北海道人讲述的关于十万雪山深处「金莲」的事,下意识便道: “所以当年弥勒坐化后,也出现了「天悲地恸」,于是陈国才有了十万雪山?” 朱白玉: “正是。” “不过能引发这等天地异象之人,古往今来也就寥寥几位,屈指可数。” 闻潮生没有去关注这些大修行者的故事,而是将话题绕了回来: “既然黑龙岭对于绝大部分人是死亡禁地,宁国公当初怎敢与宋桥带人进入?” 朱白玉沉默片刻后,说道: “我们也很奇怪这件事,后来大家做过诸多猜测,我们一致认为宁国公与宋桥皆是足够冷静,足够清醒之人,他们不可能没有任何准备就这么往黑龙岭里探,最合理的解释是……当时他们的队伍中,有天人引路。” ps:先写这么多,晚安! 第218章 府内怪异 凡进天人者,皆可捕捉天地道蕴,对于天地本质皆有更加深层次的明悟与了解,这些人的眼睛可窥破异象,洞穿天机,由他们在黑龙岭内引路,众人迷途的可能自然会低许多。 “所以你们其实也不知道他们当时队伍里究竟有没有天人,若是队伍里有天人,埋伏的那些刺客必然不至于这么容易得手,除非那些刺客里有更为厉害、或数目更多的天人,如此来判断,这场蓄谋已久的截杀便不可能是江湖恩怨,而是有人故意为之,能同时号令两位甚至以上的天人帮自己做事的人,在齐国绝对位高权重,掌握生杀大权。” “你说平山王没有做这件事情的动机,但在我这里,他的嫌疑已越来越高了。” 闻潮生一席话说得朱白玉沉默不言,忽而,他又顿住脚步,眉头一皱、警惕地看向四周。 “老朱,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周围好像有人?” 正在思索闻潮生先前言论逻辑的朱白玉听这话先是怔住,随后也屏息细察,两三个呼吸的时间过后,他微微摇头: “哪里有人?” “你可别自己吓自己。” 朱白玉的话让闻潮生稍微放下了些心,对方实力远在他之上,再加上曾在边关为军,又混迹江湖这么多年,若朱白玉都察觉不到,那该是他出现了误判。 可虽然闻潮生如此安慰自己,心头却始终萦绕着一股不安,那种被窥视的感觉随着他们接近宁国公主府的时候变得越来越严重。而闻潮生的紧张似乎也让朱白玉想起了方才他讲述的那些民间怪谈,一时间不免心里也觉得毛毛的,身上汗毛起立。 当年宁国公意外惨死,总不能如今怨气未消,化为了厉鬼徘徊于自己生前住处吧? 二人放缓脚步,一边前往宁国公的主府长殿,一边细细感知周围的任何风吹草动,朱白玉已然无声无息间摸出了三根银针拿捏在手,一旦出现异况,他将随时准备战斗。 说来宁国公府遗址也是奇怪,这里久无人住,虽常有下人前来打理,但这么大的地方,总不能连只猫狗都不见,便是没有猫狗,虫子总也该有几只,可二人从进入宁国公府到现在接近主府区域,竟未在府内听见一丝虫鸣声。 这座笼罩于黑暗与死寂中的府邸处处透露着难言的怪异,并且越是接近主府,闻潮生内心的不安感便愈发严重。 当二人终于站在了主府门外时,闻潮生轻嗅空中气味,对一旁的朱白玉问道: “老朱,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 朱白玉这时也是眉头微皱说道: “好像是有一点……什么味?” 二人皆闻到了府中有一股说不明白的气味,虽然很淡,但很不好闻。 吱呀—— 砰。 二人思索之际,主府旁的一座偏院内忽然传来了房门被徐徐关上的声音,那铆钉被摩擦时发出的牙酸声在死寂的环境里尤为刺耳,只一瞬间便吸引了二人的注意力。 闻、朱二人彼此相视一眼,迅速来到了一旁的偏院,但并未发现任何人影,漆黑的院中唯有一座门与窗户紧闭的平房以及被人定时修剪过的花草。 “已经快子时了,纵然宁国公府常有人进来打扫,却也不该这个点还未离开。” “这里的房间门皆向内开合,所以可以排除夜风的干扰……” 朱白玉声音浅而沉,缓缓迈步,来到了门外,轻轻一推。 门开了。 星月微弱的辉芒艰难洒入内部几分,但也仅仅照亮了门口几步的区域,面对房间内大片的黑暗,朱白玉左手垂袖而落,巧劲轻轻一抖,一颗鹌鹑蛋大小的夜明珠竟出现于他的指尖。 这颗珠子虽小,散发的光芒却不弱,透明的珠身里流转着许多萤火虫般的星星点点,又有如流水般的淡蓝色光韵起伏,甚是不凡。 随着这颗夜明珠的出现,房间内原本的不可视物顿时被驱散了许多,朱白玉全神贯注,目光扫视了一下房间的内部格局,眉头倏然皱紧。 房间里的布局格外简单,只有一张桌子,两张板凳,壁上挂着一幅山水画卷,根本没有藏人的地方。 朱白玉不死心,进入房间内又朝着天花板上照了照,就在他准备进行更为详尽的勘察时,院外却忽然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从左至右,快速划过,像有人在逃窜,朱白玉迅速出门来,带着闻潮生朝院外而去,然而当他们出了院门后,却什么也没看见。 偌大空旷的宁国府内,唯有夜风徐徐吹动。 “你也听见了吧?” 朱白玉对身旁的闻潮生问道。 后者点头,面色凝重。 “嗯。” “刚才有人在外面跑,不过又突然消失了。” 二人立于坟墓一般的府内,顿感脊背冰凉,虽然他们都是较为坚定的无鬼神论者,但在此情此景下,很难压抑内心的不安。 “这座府里果然有古怪,宁国公死后五年,大晚上府中居然还有人在活动……” 闻潮生收敛心神,又道: “先去主府看看。” 二人离开这里,来到宁国公府邸的主府长殿,此地被浓郁的死气包裹,相较之他处似要格外阴森。 朱白玉推门而入,见房内格局排布威严肃穆,左侧皆是残破刀兵,岁月痕迹极重,无论是冶铸风格还是纹脉雕琢皆非当世技法,该是从春秋元帝时期遗留下来的古董;右侧则全是些稀奇古玩。 这些东西在四国古玩圈子里极为昂贵,随便一件抛出去便会引起惊天波澜,宁国公生前酷爱收集这些,死后齐王并未将其处理,而且原封不动地就放于此地,任由其尘封。 闻潮生盯着偌大殿内这些琳琅满目的珍奇物什,心中感慨,果真无论是哪个世界的富人豪奢都会沾些收藏癖好。 第219章 魔方 他来到了殿中央,见案台上陈放一断弦古琴,一旁还有一个巴掌大的特殊方块,闻潮生正欲拿起,忽而听身后的朱白玉一声沉喝: “谁在门外?” 他迅速藏于琴案之后,再转头时,便听「咻咻」破空之声传来,朱白玉指尖银针已飞出三枚,贯穿窗棂隙间薄纸,射向了房门外! 下一刻,门外传来了一道微不可寻的闷哼声,一道黑影转身便走,朱白玉低声吩咐闻潮生一句莫要乱跑,将那枚夜明珠扔给他,便毫不犹豫追出门外,身形几个起伏便消失在了黑暗中。 他走后,藏于琴案背后的闻潮生静待了半刻钟,直到确认周围没有其他人后,他才终于探头出来,无声无息地查看眼前琴案。 一张断弦的琴,一个方块。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闻潮生的手指轻轻抚过还未断掉的那些琴弦,而后搓动手指细细感受一番,接着他又小心地拿起来那个方块,借着夜明珠的光芒仔细端详,片刻后,他发现手里的这个方块竟是一个二十七格的魔方。 “咦……” 闻潮生眉头向上一挑,仔细辨认了一下魔方上的小格字迹,一共五十四个字,字字不同,他尝试扭动魔方的时候,里面却传来了响动,闻潮生轻轻摇晃,响动声愈发频繁,闻潮生见状便晓得里头该是藏了什么东西。 想要拿到魔方之中的秘密,怕是得要解开魔方才行。 魔方这种益智小玩具闻潮生穿越之前玩得可不少,与最初始发明探索的人不同,后来者不需要明白其中复杂的原理,只需要正确掌握「公式」,便能够轻松地还原魔方。 不过,闻潮生此刻手中的这个魔方虽然仍是较为基础的二十七格,但由于上面的五十四个字皆不同,且没有诸如颜色这样显而易见的区分,所以导致外人将其归位的难度大了许多。 他快速藏回了琴案下方,借着夜明珠的光芒查看着魔方上被打乱的文字,魔方处于还原状态时,这些在同一面的文字可能有着一样的特征,也可能会组成一句诗词……总之一定会有较为便宜的记忆特点,否则其拥有者但凡忘记了其中字的位置,魔方还原的难度就会大幅提升,怕是到最后只有用极为暴力的方法打开魔方了。 而这种方式,极有可能会损坏魔方中间藏着的道具。 闻潮生缩于琴案下捣鼓了快一个时辰,最后仍是没有任何头绪,而先前出门去追那受伤黑影的朱白玉到现在都没有回来,等得愈久,闻潮生内心便愈发不安。 难不成朱白玉出事了? 以朱白玉的能力,想要无声无息解决掉他,怕是得天人境实力的修士才有可能吧? 但宁国公府已然荒废五年有余,怎会有天人境的修士在此地徘徊? 这座大府中处处透露着说不出的诡异,闻潮生想不明白,但他已经不打算再继续等下去了,待得越久,他遇见危险的可能性就越大,于是他将魔方藏于袖间,出长殿前,闻潮生似乎想到了什么,来到了摆满断兵残刃的那头,轻轻拿起一根箭头朝内的羽箭,放于地面上,指向了他们进来时的方向,而后闻潮生轻轻拉开殿门,让夜风灌入进来,一头扎入了夜幕之中。 先前他是翻墙进入的这里,但没有了朱白玉,闻潮生想要再翻墙出去便不可能了,他只能从宁国公府的正门出去,想到了先前找朱白玉要的齐王手谕,闻潮生内心庆幸不已,还好自己心思细腻,多准备了一手,否则若是没有齐王手谕,今夜这篓子指不定捅多大。 要确认宁国公府的正门并不难,这些府邸的修建极为讲究,金贵的人物一般坐北朝南,主殿正门对穿出去便是入口,闻潮生快步行于路上,穿过一扇红漆门后才没多久,鼻翼间那股奇怪的味道便愈来愈重。 他眉头皱紧,忽地意识到了什么,迅速转身,看见背后竟有一名瞎眼老者提着蓝色的灯笼跟着他! 老者穿着漆黑的衣衫,飘带随风而晃,虽是佝偻,却给人一种风中劲松的力量感,他的双目蒙着一道白色布条,提着灯笼的那只手于夜风中如山石稳固,不见丝毫晃动。 老人的身上便有先前闻潮生闻见的那股不好闻的味道,十分浓郁,像是什么东西腐臭了,但腐臭中又夹杂着一丝中药味道。 闻潮生不晓得这人到底跟了自己多久,对方跟着他不过五步之距,夜幕下的宁国公府无比冷清,莫说是个人,便是一只猫跟着闻潮生,他也能听出来动静,因此见到老人突兀出现于自己身后的那一刻,闻潮生已是浑身发麻,下意识地摸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笔。 面对闻潮生,瞎眼老者缓缓开口,声音犹如铜锈般苍老: “宁国公府已为死地,汝等何人,为何入内打搅国公清净?” 闻潮生眯着眼,面前老者身上气息内敛,他观察不出深浅,但也知道能无声无息接近自己的人,绝对是个厉害的高手,非到必要时刻,不可轻易动武。 “既是死地,老人家您又为何在此?” 老者微微低头,明明瞎掉的眼睛却好似格外凌厉,直勾勾地盯住闻潮生胸口,他握住灯笼的手腕缓缓翻转,露出如僵尸一般翻白的尖锐指甲,淡淡的声音里已带着微不可寻的杀气: “我在你身上闻到了偷窃的味道,不管你拿走了什么,赶紧交出来,速速离去,否则……后果自负。” ps:晚安! 第220章 傀儡 闻潮生携带着从宁国公府主殿中带出的魔方正欲撤离,却在途中遇见了一名浑身流露出怪异气息的瞎眼老者堵住去路,老者神知似乎尤为犀利,竟然察觉出闻潮生从主殿中带出了东西。 告诫闻潮生拿出东西的时候,他的语气已经带着些许杀意,但老者似乎并不想动手杀人,只是给予闻潮生警告,让他速速交出身上偷走的东西,然后离开宁国公府。 深夜之中,宛如墓地的宁国公府内忽然出现一只宛如幽灵的人,在无声无息之中也不知道跟了自己究竟多久,闻潮生说不紧张自是假的,此刻面对这位实力不知几何的老人警告,他心头压力极大,知晓自己必须在方寸之间快速做出抉择。 是交出东西直接离开,还是继续周旋? 闻潮生脑海之中快速闪过先前的画面,眉头渐皱,他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对,目光从老人面颊上落下,直至他的胸口,然后又从他的胸口移向了他手中提着的灯笼。 沉默片刻后,他忽然道: “好吧……” 从怀中摸出那个魔方,他徐徐递至老者身前,后者僵硬抬起左手,正欲去接,闻潮生却是忽动,右手如鬼魅一般探出,速度奇快! 他握于右手指间的那根毛笔在突刺之中像是成了振翅的蜻蜓,柔软笔尖轻点老者右手紧握的灯笼,劲力一沾即散,虽未突破老人手中灯笼的外护,却是熄灭了其间的灯火。 说来也怪,随着灯笼里的火焰一熄,这老者竟是宛如朽木一般立于夜风之中,去接闻潮生递来魔方的手也忽然顿住,一动不动了。 闻潮生缓缓收回了魔方,拿着笔轻轻在老人面前晃了晃,对方却是毫无所察,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 “是傀儡么……” 闻潮生喃喃自语,但没有选择去探究老者身上的奥秘,而是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着宁国公府的出口跑去。 先前与老者的对话之中,闻潮生觉察到了不对劲,他如今是宁国公府的侵入者,还带走了里面的东西,提着灯笼的老者如果这么迫切地想要他身上带走的东西,先前跟着他的时候,直接出手打晕或是杀死他不就行了? 何必非得等自己转身时才询问? 这根本讲不通。 而且闻潮生也的确没有从老者身上感受任何气息,连朱白玉他都能感知到一些,总不可能老人真是天人境的修士,所以闻潮生下意识便想到了老人估计不是不想动手,而是根本「不能」动手。 他没有战斗的能力。 再加上老人手中一直提着那盏长明灯实在是太过惹眼——他本是个瞎子,有光无光对于他来说有差别么,为什么非得带着这盏灯笼呢? 于是闻潮生便想着熄了这盏灯试试,倘若老者真是高手,且也不想杀他,那么他只是熄了对方手中的灯笼,概算不上什么大的冒犯。 他赌对了。 灯笼熄灭的那一刻,老人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 这是个好消息,却也是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提灯的傀儡老者拦不住他,坏消息是,他的行踪很可能已经暴露给了某个比较危险的存在,再继续耽搁下去,莫说带出魔方,说不定连他自己的小命都得交代在这地方。 这座明面上已经荒废了五年的宁国公府内似乎藏着见不得光的秘密,必然是一处极为危险之地,闻潮生现在只想赶快离开府邸,他头也不回,上气不接下气地朝着外面跑去,只是这段路要比他想象之中漫长许多,让闻潮生忍不住内心开始责骂起了宁国公的骄奢无度。 又不是王宫,修这么大作甚? 而且他们一家真的需要四五千人来服侍? 或许是因为闻潮生的足够机敏,做决策的速度够快,他虽然已经隐约感觉到身后的黑暗中有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在窥视自己,但人已经来到了府邸的正门口,外头有不少禁军看守,听到脚步声后立刻警觉将目光拉了过来,随着闻潮生出现在门口的那一瞬间,数十把齐国制造最为精锐的连弩便在一瞬间锁定了他! “别动手,我有齐王手谕!” 眨眼之间便身处杀气漩涡正中心的闻潮生迅速挥手,门口禁卫军官闻言犹豫了片刻,而后他轻轻抬手,那些劲弩上的杀气似乎淡了不少,闻潮生有些惊魂未定地看了身后犹如坟墓的府邸一眼,这才从身上摸出了朱白玉给他的齐王手谕,交递给了禁军军官。 军官仔细查看之后,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他低头不语,一把薅住了闻潮生的胳膊,直至拽着他出了宁国公府,才对着他低声说道: “如果你不想死的话,最好不要再来第二次。” “齐王的手谕我们看的懂,「鬼」可看不懂,明白了?” 闻潮生闻言喉头微动,想要询问些什么,但军官已毫不犹豫转身回了府门口,再回身时只对着他轻轻挥手,示意他快些走,别再继续逗留。 每月的奇数日子,王城会宵禁,今夜三月初三,正是宵禁之时,但闻潮生手中有齐王手谕,只要出府,基本便算是安全了。 出府后,闻潮生没有着急回书院,而是绕了几圈,回到了先前他与朱白玉进入宁国公府的位置,一直徘徊等待,直至天明时分,墙头才传来了动静,只见一道白影快速翻过,朱白玉狼狈地从中而出,腹部血流不止,额头冒汗,唇色青紫。 “你中毒了?” 闻潮生虽然没学过医,但朱白玉这唇色,怎么看都不正常。 朱白玉一只手搭在了闻潮生的肩膀上,身子一直在不断颤抖。 “死不了还……先回去。” 他嘴里的话像是裹在了唇齿之间,含糊不清,闻潮生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于是搀扶着朱白玉回了他的住处…… ps:今天一更,明天补上。 第221章 疑似活着的宁国公 闻潮生搀扶着朱白玉趁着清晨人少回到了他的住处,刚一进门,朱白玉便身子一弓,一口黑血喷在了地面上,那滩血覆于地面上后,甚至还在不断冒着泡,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一般。 因为朱白玉大部分时间不在王城,因此家中只有极少的几名杂役,此时皆还未起床,闻潮生在朱白玉的指引下将他送到了院中的小池处,然后将他浸泡进去。 从宁国公府回来的路上,朱白玉的身体愈发炽热,内部像是有火炉在烧,皮肤滚烫绯红,随着他没入水池之后,盘坐而息,丹海之力还是沿着经脉流转全身,反复洗涤着那些已然深入筋骨的毒素。 随着他稍微好些之后,朱白玉指间摸出了几根银针,刺向自己头部的穴位,几息过去,他面部倏然涨红,一口混杂着浓郁腥臭之气的黑血瞬间自口鼻喷涌而出,清池之中的水被污染,里头的数十条游鱼只是挣扎了片刻便肚皮朝上浮于水面。 至此,朱白玉似乎才算是脱离了危险,他自池中而出,整个人尽显疲态。 坐于流水棋盘旁的闻潮生打量着朱白玉,道: “你要不要去沐浴更衣?” 朱白玉微微点头,长发拧成了结紧贴于他的面庞,待他去沐浴更衣回来之后,才发现闻潮生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壶热茶,自斟自饮。 “早知你这般机敏,我便不回大殿寻你了。” 面色苍白的朱白玉撩起了衣袂一角,坐于闻潮生的对面,后者给他倒了一杯茶,推至他的面前。 朱白玉饮一口热茶入腹,望着这棋盘,随口问道: “来不来一局?” 盯着棋盘上流水出神的闻潮生微微摇头,过于直接地回道: “不来,跟你下棋没什么意思。” “太菜。” 朱白玉闻言面色一尬,一想到自己昨日与闻潮生所弈那一局,若非是闻潮生自己弃了棋子,乱了棋盘,他大概率得输,但面对一个年纪比自己小了几十岁的毛头小子如此轻蔑的回应,朱白玉着实忍耐不住,非得拉着闻潮生开一局。 你来我往不过二百子,他便直勾勾盯着棋盘,心如死灰瘫坐原地,嘴里嗫嚅着说出了连自己都不信的话: “我今日身中尸毒,状态不佳。” “咱们改日再弈,改日……” 闻潮生扔掉了手里的棋子,道: “别改日了,你这下棋的手法,再来一万遍都赢不了我。” “讲讲吧,昨夜你在宁国公府到底遇见什么了?” 提起了昨夜的事,朱白玉叹息一声,面色肃穆了许多。 “有些事……真被你说中了。” “那座府邸之中果真大有玄机。” “昨夜我追着那人出去,跟着他在府邸中奔走好一会儿,最后还是跟丢了。” “不是我朱某人自大吹嘘,轻功身法这一块,这些年我真是花费了不少精力去研究,还得到过龙不飞将军的指点,虽是野狐禅,但四国江湖里天人之下的存在,能快过我朱某人的……真的不多。” 闻潮生双臂一屈,撑在了棋盘的边缘干燥处,身子前倾,问道: “月黑风高,府内一片漆黑,再加上咱们又不熟悉地形,跟丢也实属正常……不过我有个问题很好奇,你跟丢是因为他消失在了你的视线之中,还是因为你感知不到他的气息了?” 朱白玉闻言一怔,虽不知闻潮生为何要问出这个问题,却还是回道: “府内光影阴暗,在加上对方身法鬼魅,本来极难用视线去锁定,不过他拿着一盏灯笼,在黑暗中反而显眼,只是我追了一阵子,他手中的灯笼熄灭,人的气息也跟着消失了……” 闻潮生目光轻动,继续问道: “你追他时,是不是闻到一股子怪味,就是我们之前在府邸中闻见的那种味道。” 朱白玉点头,随后略有些惊异地问道: “你为何会知道?” 闻潮生不答,又跟他确认了一下其他那人的特征,随后说道: “那是只傀儡。” “傀儡?” “对,我离开的时候也遇到了,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邪术,这傀儡没什么战力,但是速度极快,且移动时全无声息,手中提着的灯是它们的「神智」……我知道这么讲有些玄乎,但我不是方士,不懂这里头的原理,姑且先这么称呼。” 闻潮生快速总结还原着当时的具体情形。 “这些傀儡的身上只有极为微弱的气息,并且随着它们手中灯笼熄灭,就会彻底变成木偶雕塑,一动不动,再加上府邸这易藏易匿的地形,你跟丢它也实属正常。” 朱白玉听后,心中的疑惑消退部分。 接着,他又讲出自己原路返回大殿,发现闻潮生已经离开,在地上留下了「线索」的事,但在离开的途中,他遭遇了一名浑身笼罩于黑袍内的男子,朱白玉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只能见到一双如蓝宝石般清澈璀璨的眸子。 那人实力高深,武功诡谲,与朱白玉交手数十招不分胜负,且在这个过程中,朱白玉受到了尸毒感染,好在他及时察觉出异样,用「三寸仙」伤了对方,借此脱身,否则等到尸毒爆发,他便成砧板鱼肉。 “多谢。” 朱白玉讲完后,闻潮生举杯相谢,语气诚恳。 虽然朱白玉回殿时他已经离开,但若是没有朱白玉帮助他拖住那名神秘人,他概不能逃出宁国公府。 面对闻潮生的道谢,朱白玉反倒是有些愧疚,叹道: “倒是我自己想岔了,先前还答应院长要保护你的安全,不曾想宁国公府内竟如此危险……” 闻潮生眸光烁动了几下,打住了朱白玉的自我埋怨。 “这一趟进入府邸也并非完全没有收获。” “其一……” 他自袖间摸出了那个魔方,放于桌面上。 “断琴旁找到的,先前应该被人摆弄过。” 言罢,闻潮生看了看周围,压低了自己的声音: “其二,宁国公很可能还没死。” ps:补昨天的,今天的会更得比较快,下午应该就能写完。 第222章 书院读书最多之人 随着时间推移,清晨慵懒的的晨光已跨过了漫长的旅程抵达人间,亮了院子,也亮了二人的眸子,朱白玉仍是不大能理解闻潮生嘴里这个结论是基于什么得出的,但在闻潮生说出这个结论的时候,他的确内心受到了莫大冲击。 宁国公没死? 这可能么? “你有找到他活着的证据了?” 朱白玉问道。 闻潮生摇了摇头: “那倒没有。” 朱白玉: “既然没有,你得出这个结论,是不是有些过于草率了?” 闻潮生盯着他,反问道: “宁国公府里已经荒废五年,为何平山王还专门派了禁卫守在那里,为何时常还会有人进去打扫?” 朱白玉顿住,他下意识地想要回答闻潮生这是因为齐王对于宁国公的思念,这是君臣感情深厚的象征,但话到了嘴边时,他却又止住了。 没去宁国公府之前,他说这句话很正常,昨夜九死一生从宁国公府内逃出来,他若还是这么想,那他朱白玉便是全天下最蠢的蠢蛋。 “因为宁国公府内藏着秘密,你心里明白。” 闻潮生娓娓而道: “但一个死人的府里能藏着什么秘密呢?” “五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对于有能力控制这里的人来说,便是悄悄将这宁国公府掘地三尺也足够了。” “所以,秘密要么该已经被翻出来,要么寻找秘密的人已经放弃,但眼下看来这二者都不是,如果非要说宁国公府内还藏着什么未被发掘出来的秘密,我认为……宁国公本人就是最大的秘密。” 朱白玉细细品着这里头的门道,顺着闻潮生的话讲道: “可假如宁国公还活着,当年那场劫杀岂不是……” 他欲言又止,眉头紧锁,深陷于自己的无端猜想中,只觉得越想越复杂,那些无数思绪宛如突然增生的锋利碎片,切割他的思想。 闻潮生一口气喝光了杯中的茶: “如果他没死,当年的那场所谓的劫杀就很耐人寻味了……不过,昨夜我们行踪已经暴露,我还拿走了宁国公府里的一样东西,得赶紧回去书院好好避避风头,这几日先不查了,你自己多加小心吧。” 不管宁国公府内究竟有什么幺蛾子,总进不来书院,闻潮生虽然不喜欢书院里面的氛围,但不代表书院不够安全,至少迄今为止,没有任何一桩江湖恩怨敢大摇大摆闹腾到书院来。 闻潮生觉得,如果自己现在是个乌龟王八蛋,那书院就是自己身上最坚硬的龟壳,不管外头遇着了什么事儿,只要自己缩进了书院里面,就不必担忧。 于是在他踏入书院大门,两位守门人虽眼底有所不快,却仍是因为他手中的书院章印而对他毕恭毕敬时,闻潮生终于狠狠认同了程峰当初的那句话。 ——院长是个很好的人。 至少对他与程峰来讲很好。 进入书院后闻潮生去了小阁楼,他想要询问关于魔方上的那些字迹,但今日院长却不知去了何处,小阁楼内空无一人,闻潮生只能离开,走过杏林时,他见到了坐在一棵树下休息的王鹿,对方眯着眼栖息,微风扑面,不焦不躁,不冷不热,空气中有淡淡泥尘与树叶的味道,的确让人昏昏欲睡。 王鹿并没有发现过来的闻潮生,直至他感觉不对,睁开眼睛时,才赫然大叫一声: “额滴娘嘞!” 他身子一哆嗦,靠在粗粗粝树干的后背擦得生疼,惊恐过后便是愤怒,他没好气地看着闻潮生道: “你有病啊,大清早不去上早课,跑这儿来吓我!” 闻潮生笑道: “师兄怎么不去早课?” 王鹿缓了口气,叹道: “书院的早课教的都是些关于修行与练字的理论知识,只有入门一年的新生才需要上课,我早就不用去了,我寻思院长今日不在小阁楼,所以昨夜跑到后山去钓鱼了,寅时才回来……” 闻潮生闻言眸光微动,对着王鹿问道: “院长去何处了?” 王鹿打量了闻潮生两眼,眸子里渐渐变了颜色,坐直身子,咬牙道: “闻师弟,你这……就有点过分了吧?” “咱们无仇无怨,这么小的事情,你也要跟院长打报告?” 闻潮生嗤笑一声: “你那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我有病啊,专门跑去找院长打报告……赶紧告诉我,我有正事要找院长!” 王鹿听闻此言,长舒口气,尴尬笑道: “我就知道闻师弟不是这种人……咳咳,不过我也不晓得院长去了哪里,她时而一走就是好几日,先前只与我讲要离开些时候,却也没说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他话还没讲完,闻潮生便起身离开,王鹿眼珠子一转,心里觉得痒痒,再加上被闻潮生这么一打搅,困意也没了,便拍拍屁股追了上去,笑着追问道: “闻师弟,你找院长什么事?” “讲讲呗?” 闻潮生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 讲讲? 他可不敢讲。 王鹿这嘴可真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届时若是有心人来找他一问,事儿便一骨碌全抖出去了。 面对王鹿的不依不饶,闻潮生守口如瓶,愣是一言不发,最后王鹿憋得急了,只得换了个问法: “要不这样,闻师弟你需要什么帮助,我看看能不能帮到你?” 这回闻潮生顿住了脚步,他仔细地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王鹿,问道: “那好,王师兄我且问你,书院之中谁读书最多,最有才华?” 王鹿闻言一怔。 他在书院三年,要说书院中谁的实力最强,同境最能打,或是书院中有些什么八卦的「野史」,他都能滔滔不绝讲出一大堆,但闻潮生问出这个问题,却让他陷入了沉默,半晌没有开口。 后来他将脑海里所有比较了解的同门全都搜索了一遍,这才不大确定地开口道: “若说才华与读书……大概是徐师兄吧。” 闻潮生:“徐一知?” 王鹿点点头。 “对。” “徐师兄在书院三年,几乎读完了书院「翰林」里所有的书籍,如果你想请教关于文学、诗词、通史方面的问题,找他应该比较靠谱,更何况……你与徐师兄的关系也比较好。” ps:还有一更估计八九点。 第223章 数过崖壁上的血字 闻潮生小瞧了消息与风声传播的速度,哪怕是在没有互联网的古武世界,消息仍然犹如长了翅膀,昨日才发生的事,今日便已经传遍了书院。 王鹿昨日并不在场,没有见到徐一知与刘洵三人隔着一座吊桥相互较劲的精彩场面,但他知道昨日闻潮生出来时,本欲去找闻潮生麻烦的三名通幽境师兄姐,在同门面前丢尽了脸面。 他兴致勃勃与闻潮生询问当时的具体细节,询问闻潮生到底是怎么跟已经疯癫的徐一知搞好关系,短短一月时间,竟然能让徐一知甘心交出自己的身份牌。 提起这件事的时候,王鹿内心不平衡得厉害,他自言自语,跟闻潮生讲自己按照院长的吩咐每隔几天就去给徐一知送饭与水,但徐一知非但不与他讲话,甚至……还没给他钱! 闻潮生颇为讶异地看了他一眼,问道: “我与徐师兄在思过崖里的餐饮费难道不是书院报销么?” 王鹿眼睛一瞪,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急了: “我,我!” “花的我的钱!” “还报销,报销个屁!” “这种小事,难道要我去和院长讲:院长,你能不能把闻潮生和徐一知的伙食开销结一下?” “当初我要被书院一脚踹去齐国官场的时候,是院长发话才把我留了下来,不说结草衔环相报,至少这种小事,我必然得尽心尽力。” 闻潮生恍然,随后道: “那先前我吃饭的钱要不还给你?” 最开始的时候他以为是王鹿在坑榨他,现在看来,倒是自己先前冤枉他了。 王鹿摆了摆手,语气也挺客气,直截了当地说道: “罢了罢了,一点小钱,师弟倒也不必这么计较,难得在书院可以遇到没有看不起我王鹿的人,权当是见面礼了。” 闻潮生耸了耸肩,毫不吝啬自己的尖酸刻薄,感慨道: “书院真是个糟糕的地方。” “也不知道这股子风气是谁带出来的,纵观同门,四处是酸儒妒忌,恃强凌弱,尔虞我诈……亲身经历这一月,我算是对世间的修行圣地祛魅了,很难想象这是齐国乃至整个天下的读书人都向往的神圣之地,倘若他们一早知道书院是这副模样,这天下读书人会不会少很多?” 王鹿与他并肩而行,心头惊异闻潮生敢这般明目张胆地在书院的地盘辱骂书院,沉默许久后说道: “但归根结底来讲,书院确实培育了诸多龙吟境与通幽境的修行者,这种境界的修行人在江湖上你可能不常遇见,多是一方小有名气之辈,但在书院里比目皆是。” “这些同门一旦被释放于齐国,将会是一股极为可怕的力量,会翻天覆海。” 闻潮生想到了那些同门,心里忍不住念道: “这些同门一旦被释放于齐国,将会是一股极为可笑的力量,会翻个跟头。” 这是闻潮生对于书院最真实的看法,里面的许多学生并非境界不够,但是对战实力普遍不强,与江湖上那些玩儿命的人相比差距太大。 简单些说,便是空有一身理论知识,实战经验极少。 同门相互切磋,几乎全是点到即止,这的确为书院保存了诸多新鲜的血液,可这些新鲜血液却在这样的运营模式下变得越来越骄纵惯养,自视甚强,实则烂得没边。 “你还没有告诉我,如何与徐师兄打成一片。” 王鹿在一旁提醒闻潮生,后者瞥了他一眼,压低声音,诚实回答道: “每天挨一顿毒打。” 王鹿嘴唇微张: “这么……简单?” 闻潮生摇摇头: “一点儿也不简单,你得明白,书院绝大部分的同门,连挨毒打的资格都没有。” 王鹿极有自知之明: “譬如我?” 闻潮生道: “对,但又不仅仅是你……我说得刁钻刻薄些,龙吟境的同门除了我之外,其他人估计徐师兄都懒得多看一眼。” 王鹿听着这话,本来还略显低垂的神色忽然明媚了不少,平日里那些「高高在上」的师兄师姐,此时此刻仿佛跟他站在了同一水平线上,怎么想也是一件极为畅快的事。 来到了吊桥外,闻潮生望着云雾之下的万丈悬崖仍旧心里发虚,但来回走过两次后,他的恐高症状似乎好了不少,转头对着王鹿道: “我自己去,你先回吧。” 王鹿闻言也不继续像只跟屁虫那样黏着闻潮生,跟闻潮生道别后便回去了,闻潮生则去到了思过崖内,见到了熟悉的面壁而坐的徐一知。 一日不见,闻潮生立于徐一知身后,抬头凝视着满是「血罪」的崖壁,任由崖风拂发而来。 “徐师兄倒是将话听进去了,没再继续写这个字。” 面壁而坐的徐一知缓缓睁开眼,眸中闪过一抹惊芒,缓缓道: “你记得这崖壁上的血字?” 闻潮生双手交叉,叠放于身前,道: “壁上血字,共计六千七百七十三。” 听见这个数字,徐一知沉默良久,徐徐吐出了一口浊气。 “不错。” “师弟竟然数过。” 闻潮生笑了笑: “在思过崖的一月真的很无聊,没那么多事情可以做,权当打发时间,后来数的多了,自然也就记住了它们的位置。” 徐一知并未转身,沙哑着声音道: “师弟今日回思过崖,找我何事?” 闻潮生从袖间摸出了那个魔方,递给了徐一知,后者拿着魔方仔细端详,听闻潮生说道: “师兄对于这方块外面的文字熟悉么?” “有没有……回忆起什么?” ps:第三更,晚安! 第224章 徐一知的心魔 徐一知接过了闻潮生递来的魔方,在掌间摆弄几下,仔仔细细查看了上面的文字,于脑海之中搜索回忆,最后轻轻摇头。 望着沉默的徐一知,闻潮生略有些不死心地问道: “一点儿都回忆不起来么?” “王鹿讲你是书院读书最多之人,曾将书院「翰林」中的所有书籍都通读过一次,这方块上的文字排列该不是杂乱无序的,可能与某些「诗句」、「史实」等事情相关,师兄仔细回忆一下,或许能想到些什么。” 徐一知缓缓道: “王鹿属实高看我了,我虽的确进入过书院「翰林」闭关求索,在那里待了四个多月,但那是因为我在修行上遇见了无法解开的难题,「翰林」内曾存放有诸多前辈们留下的修习手稿,我借着这些手稿才渐渐理清了自己,勉强摸到了突破通幽境的路子。” “至于其他与修行无关的书籍,我倒是借阅过一二,但权当调理情绪,没有细看,自然也无法记住上面的内容。” 徐一知告诉闻潮生,他从未向同门讲述过自己曾通读「翰林」所有书籍,这些事只不过是因为当初同门畏惧他蝉联两年书院第一的实力,畏而生敬,口口相传,将他过度神话了。 闻潮生闻言不免有些惋惜,他向徐一知询问了进入书院「翰林」的方法,后者说道: “师弟想去随时都能去,那里对书院的学子无条件开放,但借阅书籍必须有借有还,不可临摹摘抄、不可损毁。” 阑干阁既是书院,自然得有书,而「翰林」则是阑干阁最大、最为广袤的一片书林,在外面能够看见的方方面面的书,几乎在「翰林」中皆能找到。 既然徐一知对于魔方上的这些文字没有任何印象,闻潮生便决定自己亲自去找找,这固然是个丑陋且愚昧的方法,可至少算个路子。 告辞徐一知的时候,闻潮生走了没几步被徐一知忽然叫住,他回头时,仍见徐一知面壁而坐,长发披肩: “若你真的着急解开上面的秘密,可以写信问问「程峰」。” “他……很喜欢读一些与修行无关的书籍。” 徐一知讲出最后那句话的时候,语气浅溢出一缕苦涩,这缕苦涩被闻潮生看见,竟有一种莫名的感同身受,对于徐一知而言,来自程峰的打击固然是巨大的,五日连破四境的背后,是书院无数修行同门道心的破碎,是上苍丝毫不加掩饰的厚此薄彼。 恨与妒忌程峰的那些同门,恨得也并非程峰本人,而是恨着独属于他的「不公平」。 闻潮生看明白了这一点,于是说道: “我来书院时,院长便与我讲过,这个世界没有公平,书院也没有公平,我觉得院长说的很对。” “许多同门生于王城,出生金桂富华,从小锦衣玉食,饭来张口,而程峰家世凄迷惨淡,若非一身天赋冠绝古今,在书院这个赛道上遥遥驰骋,甩开了所有人,同门绝不至于这般嫉恨他。” “你看,面对程峰的时候,他们不会因为自己高高在上的家世与地位去嫉恨自己,却会因为程峰的天赋而嫉恨他……所以本质上,人在大部分时候要的并不是「公平」,而是「利己」。” “他们嫉恨的是,上天为何不在他们一出生的时候就将所有的东西都给他们。” 徐一知披头散发,语气急促而嘶哑: “你说得对,但上天的确太偏爱程峰了,有这样的人存在,那我们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生来就是为他当踏脚石的么?” “那未免……也太过悲哀了。” 闻潮生想了想,想到了当初在东疆风城被阿水斩杀的三名天人,他们已是世间最为强大的那批修行者,傲立云巅,最后却给一名通幽境的「怪物」做了垫脚石,这等千古未有的「奇迹」被他们撞上,是否更加悲哀? 连天人都无法避免,何况是他们这些凡人,于是他一摊手,无奈道: “师兄,人多么渺小的存在,想要改变「环境」何其艰难,唯一能做的大概便是改变「自己」,我想,面对命运的厚此薄彼,人大可以选择不接受,继续如同跳梁小丑一样怨天尤人,但不接受的这些人也不会因为他的不接受而变得更好,活得更灿烂,无非最后在无穷无尽的怨念与糟乱中结束自己糟糕的一生。” “我曾在苦海县遇见一位高人,便是教我练剑的那一位,他的修为奇深,我曾向他请教关于修行方面的事情时,他却一言不发,让我自己去琢磨,去想明白……所以,徐师兄,你也别想着能从我这里获得什么答案,我告诉你的东西是我的,不是你的,只有你自己想明白了才是你的。” 顿了顿,闻潮生摸着鼻子尴尬一笑: “其实我初时听到程峰五日破四境还败尽书院同门之时,我也很妒忌……这算人之常情吧,一直钻究下去,反倒没什么意思,还愿师兄早日走出困境,莫要着相。” 言罢,闻潮收好了方块,道别一脸狰狞的徐一知,离开了思过崖。 一出来,他便见焦急等待于此处的王鹿,后者背着手踱步于花草间,给那些盛开正艳的花花草草踩得折筋断骨。 见到闻潮生后,他立刻上前。 “闻师弟……那,那个……” 王鹿似有难言之隐,但表情隐隐透露的焦急无法掩饰,闻潮生见状问道: “不是让你先回去么?” “怎么,出什么事了?” … ps:先发一张,看个病,晚上8-9点之前更新第二章。 第225章 湖畔芦苇,无衣之辱 闻潮生离开思过崖的时候遇见了本应回去的王鹿,对方似乎遇到了什么事,神色焦急匆忙,但也没有进入思过崖去打扰闻潮生与徐一知,见地面上大堆破碎的草木残片与空气中漫散的植物汁液腥味儿,他该是在这里踱步有一会儿了。 王鹿指着来时的方向,语气不大连顺地说道: “我方才回去时,就在那条穿山小涧处,见到了四名同门师姐妹拖着一名好像昏迷的师妹去了隐香林……” 闻潮生微微一怔,随后道: “杀人埋尸?” 王鹿吓得一哆嗦,随后急忙摆手道: “不至于,不至于……书院内禁止同门相互杀戮,违规者会有极为严肃的惩罚,甚至可能偿命,徐师兄之所以如今还能在思过崖里反省,全靠院长开的金口,否则若走书院章程,他必死无疑!” “我只是猜测那几名师姐仗着自己厉害,去欺侮那名师妹,有些担心,所以才回来找闻师弟你……” 闻潮生与他缓缓向回走,嘴上道: “书院实力为尊,奉行大鱼吃小鱼,强者欺凌弱者不是很正常?” “反正出不了人命,你担心什么?” 王鹿挠了挠自己的腮帮子,面色掠过一丝尴尬,犹豫片刻后支支吾吾说道: “但这……终归是不好的吧,师弟你先前不也对此很排斥么?” 闻潮生笑道: “我排斥有什么用,难道我还能改变它?” 王鹿喉头微动,想说什么却没说,最后陷入了沉默。 走了几步,闻潮生又道: “你想英雄救美,为何不自己去?” 王鹿闻言立刻又抬起了头,面容间略带些讪色: “英雄救美倒也不至于,我自己什么货色我比谁都清楚,只是单纯觉得那位师妹被这么欺负有些……况且,师弟又不是不知道,我这点儿微末修为,去了非但救不了那位师妹,估计还得被抓来一起欺凌。” 或许是因为曾经受到过的欺凌与白眼实在太多,王鹿似乎对于那名被拖入隐香林的师妹格外共情,闻潮生沉吟片刻之后道: “带个路吧,咱们过去看看,反正我还欠你不少饭钱,就当还人情了。” 王鹿眸子忽地一亮,随后立刻走到前面带起了路,闻潮生本不愿在书院里过多惹是生非,先前在思过崖状况特殊,容不得他自己选择,如今出来之后,他想在书院内低调一些,毕竟他有重任在身,本来事情就够多了。 他要帮阿水查风城的事,得戒备平山王。 他要帮张猎户二老查张长弓的事,目前还没有摸到门道。 他还要帮齐王查宁国公的事,才在宁国公府里面惹了一个不认识的恐怖高手,连朱白玉都险些在对方手中吃了大亏。 … 当然,最重要的是,闻潮生不觉得自己有改变书院环境的能耐。 不止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甚至连人心本身也是,闻潮生没有精力去当圣人,去度化书院里这些已经逐渐腐烂的制度与人性,他只是感觉到了王鹿心里的真实想法,觉得王鹿虽然嘴碎,懦弱,但人确实还不错,索性便帮他做点好事。 二人一路来到了隐香林中,这片无人打理的密林极大,除去粗壮繁茂的树森似无数标兵矗立,许多地方密集的杂丛也已有人高,几处浅湖畔的芦苇更是密集如织。 那名被拖拽走的师妹可能出现于隐香林的任意角落,也或许已经离开,王鹿进入这里后便尴尬地顿住了脚步,不知从何找起,好在闻潮生那双明察秋毫的眼睛对于细节的还原能力极强,于是顺着地面泥石间浅淡的、被拖拽的痕迹,找到了一处河畔杂密的芦苇丛。 闻潮生指着面前高大的、遮住视线的芦苇丛道: “就是这里了。” 他虽这么讲,但芦苇丛的那头无比安静,除了山间的风声,再无任何动静,二人拨开了芦苇丛后进入,约莫三个呼吸的时间,二人又不约而同地倒退而出。 闻潮生的眉头微微一皱,而王鹿则是憋得有些泛红,嘴里一直在说「非礼勿视」之类的话。 “你衣服呢?” 闻潮生对着芦苇那头的同门说道,许久的沉默之后,那里只传来了一个冰冷的女人声音: “扔了。” 这个声音其实闻潮生并不陌生,正是当初第一个进入思过崖要找他麻烦的高敏。 此时此刻,她未着一物,蜷缩在芦苇丛的那头,脸上还有些瘀伤。 短暂的思索过后,闻潮生对着王鹿道: “把你外袍脱了扔进去。” 王鹿「啊」了一声,瞪眼道: “我,我吗?” 闻潮生道: “不然呢,是你要来救她,又不是我。” 王鹿闻言,悉悉簌簌地开始脱下外袍,芦苇中的高敏声音依旧冷漠: “不需要。” 闻潮生嘲讽道: “你就这么想在同门师兄弟面前展示你那美妙的身段?” 高敏沉默片刻,冷淡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恼怒: “待到夜里无人,我自会离开!” “倒是你们,再不走,我可要告去「明玉堂」,说你们非礼我!” 王鹿一听这话,屁股上的肉立刻夹紧了,眉头淌下几滴冷汗: “我与闻师弟没有恶意,师妹你可千万别乱说话,这种玩笑可不能开啊!” 高敏咬牙道: “那你们还不赶紧走?” 王城春暖花开,隐香林内本就蚊虫众多,尤其是靠近湖畔的位置,高敏如今还没有破入龙吟境,没有护体罡气,从这里待到半夜,指不定得吃多少苦头,但相比较于这,她似乎更不愿让同门看见她此时这般狼狈的模样。 王鹿脱下了自己外袍便扔进了芦苇丛的那头,然后就要拉着闻潮生离开,后者却似乎并不担心高敏去「明玉堂」状告他们,双手抱胸,对着芦苇丛的那头懒懒道: “先前王鹿看着你被四名同门拖进来欺凌,毒打,你有这心气,不去告她们,却要来告帮助你的人?” “我看你真是脑子坏掉了。” 芦苇丛那头,高敏咬牙切齿道: “今日之仇,来日我自会去平!” 她说完后,犹豫了一会儿,芦苇丛那头终于还是传来了穿衣服的声音,没过多久,高敏便披头散发,狼狈地裹着王鹿的外袍从芦苇丛那头走出。 将她拽入这里的四名同门做的很绝,连鞋袜都没给她留,高敏埋头没去看二人,就这么沉默着向隐香林外走去,王鹿与闻潮生对视一眼,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地跟在后面,走了一段路,闻潮生才对着前方几步之距的高敏道: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了吧?” … ps:晚安! 第226章 必要的时候,我想请他帮我 高敏并没有回应闻潮生,但她的沉默本身也是一种答案,王鹿看着高敏,似乎又看见了自己,挠头不知如何安慰,最终只道: “师妹若不然学着徐师兄带上干粮,找个地方闭关?” 高敏仍然没有回答,她失魂落魄地回去了自己的住处,闻潮生便与王鹿也就此分开。 夜里王城下了一场雨。 平山王于自己的殿中抚琴,红色的窗纱似血浪翻滚,被风雨吹袭得起伏不休时,隐隐传飞出了只有在沙场中才能听见的擂鼓声。 琴声很烦躁,平山王的心情也很烦躁。 不知过去了多久,门外忽然有人闯入,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他浑身裹于黑袍内,只露出了一双淡蓝色的眼睛。 此人出现于殿中时,周围开窗处翻飞的帘立时间消息了下来,就连风雨声也被隔绝在了外头。 见到他后,平山王眸子轻抬: “阴三,查出来了?” 阴三将手中一根形状奇特的拐杖放于一旁,它凌空而立,竟能不倒,而后阴三跪伏于地,淡淡道: “……昨夜有人擅闯宁国公府,带走了府内宁国公留下的那个「特殊方块」。” 平山王听闻此言,双手忽地离开琴弦。 “我没收到「黄麟」那边儿的消息。” 阴三没有解释,他觉得自己不需要解释,因为他从来不会对平山王撒谎。 见他这副模样,平山王的语气渐冷。 “去传我口谕,带他来见我。” 阴三单手握住自己的拐杖,风帘再动时,他人已消失在了殿内,平山王静静等待了不过半个时辰,殿门外便有慌慌张张的脚步声,而后一名铠甲未退的中年人带着一身雨水进入殿内,他慌忙跪下,对着平山王叩首,并将腰间的长剑放于一旁。 平山王那如有实质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让黄麟几乎喘不过气: “你知道我为何让阴三来找你,讲。” 黄麟知道关于宁国公一事究竟有多么敏感,涉及自己一家老小的性命,黄麟可不敢丝毫隐瞒,如实讲述出了昨夜的境况: “回平山王,昨夜的确有一个年轻人从宁国公府大摇大摆地出来,不过我等没有见到他进去过,可能是躲过了禁卫的巡守翻墙进入的。” 平山王淡淡道: “府内丢东西了,五年来第一次。” 短短十二个字,让黄麟身上的冷汗噌噌直冒,他急忙对着平山王磕了三个头,声音颤抖道: “并非……并非小人失职!” “那人身上有齐王赐予的手谕,贸然搜身便是对齐王的大不敬,小人实在不敢!” 平山王听着这些,眉头紧皱起来。 “齐王……” 阴三站在黄麟的身后,补充道: “昨夜进入宁国公府的不止一人,另外一人武功很高,擅长暗器,轻功、实力皆在我之上,但因初次交手,他对于我的尸毒没有防备,如此我才偷袭得手,将其击退。” 平山王拿起一旁的酒斟满一杯,自酌自饮后道: “朱白玉……看来真是齐王。” “也对,这些年因为宁国公的事死了这么多人,除了他,也没什么人敢碰这桩案子了。” 平山王说着,端着酒杯的手指轻轻敲打青铜杯身,回想起了先前忘川十殿之一的阎罗告诉他的那些关于苦海县的事,目光陷入了深思。 倏而他挥挥手。 “黄麟,你先下去。” 黄麟闻言,猛地松了口气,对着平山王叩首后倒退着离开,于是殿内很快便只剩了平山王与阴三二人。 “阴三,宁国公府丢了东西的事,你没有跟其他人讲吧?” 阴三摇头: “只告诉过您。” 平山王摸着下巴,被岁月雕刻过的目光似乎格外犀利: “很好。” “你记住,这件事权当没有发生过,不要跟其他任何人提起。” 阴三微微一怔,随后道: “可那方块内,不是存着重要的……” 平山王不徐不急地挥了挥手: “你的事暂且缓缓,我要好好查查那个跟着朱白玉一同进入宁国公府的年轻人。” “我想,我大概已经猜到他是谁了,不过我还得花时间确认一下。” “必要的时候,我想让他帮帮我。” 言罢,他的脸上浮现了一丝笑意: “毕竟,他是一个很擅长挖掘秘密的人。” … 闻潮生今夜无事,便仍旧沉心于「鲸潜」的修炼之中。 随着「不老泉」与「鲸潜」的逐渐修行,闻潮生开始逐渐明见人身深处那些未被开发过的宝藏,他未走世间大流修行,对于身体穴窍潜力的开发几乎为零,但随着他在北海道人的指点下修行从逍遥游中拆解出来的奇术后,他的经脉中也开始逐渐流淌着诸如「丹海之力」一样的力量。 北海道人告诉闻潮生,这股力量叫做「炁」,跟「丹海之力」同出一辙,不过没有那么霸道。 前者更偏重养身,后者则更偏重于战斗。 但这并不代表炁不够强,北海道人的原话是,任何东西的量变最终都会引起质变,倘若他将三门奇术修行至大成,那流淌于他经脉之中的这些「静水流深」,最终也会化为「滔天汪洋」。 闻潮生仍旧在努力修行「鲸潜」,他在修行的过程中感觉到了两门奇术的相辅相成,互有裨益,等到这门奇术也小成时,他便可以在北海道人的引导下修行第三门,也便是最难的一门奇术「妄语」。 到那时,阿水便也可以开始修习「妄语」,三门奇术在身,她身上的道蕴伤势能得到极大缓解,对于阿水的恢复与未来修行皆有极大的帮助。 … ps:最近不少读者觉得节奏拖沓,我回顾了一下第二卷,节奏的确拖沓,书院的确有个巨大的钩子和反转,因此写的刻意慢了些,不过如此观感必然较差,接下来,我会有意识地调整一下。 另外,正如开始夜狗所说,我是第一次写武侠类目的长篇书,所有的一切都在摸索中,我或许会做出一款不错的小众甜品,也可能会拉坨稀的,总之,这本书为练笔之作,感谢诸位宝贵的意见,但不要对我抱有太大的期望哈哈哈。 今天三更。 第227章 食堂里的喧嚣 深夜,宁国公府。 阴三踱步,徐徐沿着阶梯迈入一条漆黑幽邃的地下长廊,他身形犹如鬼魂,行动时几乎未发出任何声音,弯弯绕绕穿行许久,最终抵达了一座巨大的地下牢笼,周围挖开的壁笼中挂着燃烧的火把,为这座囚笼释放着稀薄的光明。 在囚笼的正中心,一人着破烂肮脏的囚服,四肢被绑着细细铁链,披头散发地立于地面之上,他手脚皆被铁链拖开,手腕处已经磨出了疤痕与老茧,四周白骨森森,破碎不堪,虽已只剩骨头,却仍旧散发着难闻的味道。 阴三来到了这人面前,手中的拐杖轻轻扬起,随后往下一踱,拐杖末端与地面交击之时,头顶延伸至黑暗中的、拴住囚徒手腕的两条锁链立刻徐徐下坠二丈有余,于是囚徒不再继续站立,能够坐下休息。 待他坐下之后,阴三竟后退数步,缓慢跪坐于地,对着囚徒伏身一拜。 囚徒睁眼,难以去形容那双眸子藏着的复杂颜色,可怕的是,纵有千万种深重的负面情绪,在眸子睁开的那一瞬,全都被这双眸子的主人深藏进了不可知的地方。 “阴三……平山王又叫你来作甚?” 阴三的声音带着十足的恭敬,有趣的是,即便在平山王的「五岳殿」中面对平山王时,他也并未显露出这般态度,而如今面对一名被关押在地牢里的囚徒,他的态度反而如此谦卑。 “回国公,是我自己要来,并非平山王的命令。” 他一开口,原来对面这人竟是五年前便已「身死」的宁国公,是这座巨大府宅原本的主人! 宁国公锐利的目光穿透发丝与笼中昏暗审视着阴三,以略显疲态的沙哑声音道: “有求于我?” “讲吧,我如今身困于如此暗无天日的方寸之地,能做的事情也不多了。” 阴三双手相蜷,放于自己左胸处,对着宁国公道: “当年国公救助阴三与小妹,阴三终身铭记,此恩今生已是无以为报,怎敢再奢求其他?” “今日来见国公,只是有件事情想与国公知会……” 阴三向宁国公讲述了昨夜之事,后者听完后,沉默了好一阵子。 “阴三以为,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或许可助国公脱困。” 宁国公对此却是嗤之以鼻,他似乎并不怀疑阴三对于自己的忠诚,但却怀疑平山王的心思。 “不过是平山王玩弄的小把戏罢了,此人城府极深,为人阴险狡诈到了极点,尤其擅长在别人面前做戏,五年来,他想尽了各种办法从我嘴中撬出线索与答案,如今之所以还留我一命迟迟不收,无非是没有找到那笔财富……呵呵,齐国需要钱,他也需要钱,但我不会给他的,我要亲眼看着后悔与愤怒爬满他的面孔,看着那张令人憎恶的脸变得扭曲,这该多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啊……” 阴三听着宁国公那几乎已然病态的笑声,缓缓剥下了自己的兜帽,露出了一张非是齐国人的妖冶面容。 他皮肤苍白,一双蓝色的眼珠犹如宝石玛瑙般镶嵌于眼眶之中,头发自然卷起,格外蓬松。 “我觉得不像……这一次进入宁国公府的人是一名不认识的年轻人和朱白玉,白龙卫与平山王这些年几乎已成死敌,朱白玉又是白龙卫的三大教头之一,他配合平山王演戏的可能性极小。” “回头我会见机行事。” 宁国公眯着眼: “若是失败,你绝无活路,平山王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背叛他的人。” “况且,以你一人之力,要怎么送我离开齐国呢?” “你知道,以我如今的情况,已经没有办法在齐国见光了。” “莫说平山王这头已然极难对付,倘若齐王晓得「那件事」,我的境况只会更加危急惨淡。” 阴三微微颔首: “其实这些年……愿意为国公效力的人还有许多。” “远比国公想得还多。” 宁国公冷笑道: “为我效力?” “那些蛇鼠,不过是觊觎我掌中的财富罢了。” 阴三语气委婉: “但他们索要的,也不过国公手中财富的九牛一毛,等到离开齐国,那笔庞大的财富足以让国公做很多事……甚至与陈、赵、燕国的君主谈判。” “昔日所受委屈,皆可百十倍的讨要奉还。” 宁国公沉默了许久,缓缓抬头问道: “你打算怎么做?” 阴三道: “既然平山王想要那笔财富,白龙卫也想要那笔财富……咱们不如趁乱做个局给他们。” 宁国公似乎想到了久远的一些事,眼睛渐渐眯成了一条缝: “你是说,公输先生生前打造的那个方块?” 阴三微微一笑: “正是。” “那个方块真正的秘密,公输先生不说,又有几人能知晓呢?” “正巧那个方块被白龙卫的人拿走,这难道不是天赐良机么?” … 清晨时分。 雨势未歇,学生们撑着纸伞去了书院的食堂,高敏去买了一笼包子,盛了一碗豆浆,提着食篮来到了角落里,坐于王鹿的对面。 后者一怔,抬头时见高敏埋头吃着饭,一言不发,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个……”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高敏看了他的喉结一眼,目光便不再向上了,有些不大顺口地说了句「谢谢」,接着又道: “下雨天湿,衣服洗了没干,回头干了再还你。” 王鹿闻言急忙点头道: “好……好,其实不还给我也没事,一件衣服倒也没多贵。” “师妹吃饭吧。” 二人间不发一言,气氛略有些让王鹿紧张,馒头上被他捏出了几个指印,就在他想着要不要离开的时候,几道人影忽然出现于高敏的身后,后者似乎也有所察觉,虽未回头,但端着碗的手指指尖却已泛白。 见到这几人,王鹿的表情忽变。 “唷,这不是高敏师妹么?你怎么跟王鹿这个废物混到一起去了?” “啧啧,也对,忘了师妹也是个废物了,书院果然是个包容性极强的地方,这也能让师妹你找到同类,干脆啊,你俩在一起得了,两个大废物,生个小废物……嘻嘻……” 正立于高敏身后的那名女子言语极为锋利,她说着,将双手搭在了高敏的肩膀上,贴近了她的耳畔,吹气道: “高敏,我跟你讲过,这月的钱不按时交,日后每天你都别想好过。”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说着玩儿?” 说着,她目光移向了高敏面前的包子,伸手捻起一只,摁在桌上擦来擦去,又一下摁在了高敏的脸上,红色油汁顺着高敏白皙的面颊留下,肉末残留其上,看着格外揪心。 高敏死死攥着拳头,牙齿紧咬,表情僵硬,但始终不发一言,任由对方如此造作。 她已反抗过很多次,但每次皆以惨烈的失败而告终。 几人比她早入门一年,皆已是龙吟境。 周围的同门对此已然见怪不怪,要么熟视无睹,要么像是看乐子看着这头,高敏极力忍耐,坐于对面的王鹿却是看不下去了,只是他生性懦弱,也没有强大的实力与家族,此刻也不敢质问那几名师姐,只说道: “高师妹欠四位师姐多少钱,我帮她垫付一下,还请四位师姐高抬贵手……” 他话音未落,高敏身后另外一名高挑的师姐冷笑道: “与你何干?在这儿多嘴。” “我们是找高敏要钱,你一个入门三年都未至龙吟境的废物,书院没将你一脚踹出去,真算你祖坟冒了青烟!” “就你这废物的钱,你想给,我们还不想要呢!” 她讽刺得极为难听,纵使这三年受尽冷眼的王鹿也有些面色青红,咬牙道: “四位师姐,大家不都是同门么,彼此无冤无仇,何苦如此……” 立于高敏左侧方的师姐冷笑一声: “同门?” “可别这么讲,跟你这样的废物做同门,真是天大的耻辱!” “我若是你,早已经羞愧得自己滚出书院了,哪像你,脸皮厚得像王城的城墙,居然还赖在这儿白吃白喝……怎么,看你这表情还不服气,出来比划比划?” “我让你一只手,可别说师姐欺负你!” 被摁住肩膀的高敏这时终于抬头,与王鹿对视了一眼,用眼神示意王鹿不要冲动,否则下场只会更加难看。 偏生这道眼神刺激了王鹿,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高敏身后的女人大骂道: “你拽什么?” “这么有能耐没见你去找龙鸣野要钱?没见你去与徐凤凰比划?” “闻师弟在思过崖坐了一月,没见你进去找他比划?” “整日里就知道欺负我们这些人,我们是废物怎么了?难道你不是?你以为你比我们又能好到哪里去?” 啪! 他话音刚落,便吃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响亮清脆大嘴巴,那张本就略有些胖圆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了起来。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我们相提并论?” “没错!也便是身处书院了,但凡放在外边儿,你敢这样与我们讲话,非得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王鹿的情绪爆发让周围围观的同门愈多,不少人见到了是王鹿,对着他指指点点,笑着翻开王鹿的伤疤,讲述着这三年他出过的糗,这些声音犹如刀子一样切割着王鹿的尊严,让他的拳头愈攥愈紧。 可他明白,自己掌中握着的并不是力量与勇气,只是一份讲不出口的可笑与无奈。 于是他终究没有再进一步,像一只落魄的野犬那样站在原地,任由众人对着他「行刑」。 见他这般狼狈的模样,离得最近的四名师姐放声嘲笑着他的懦弱,形态肆意,王鹿气血淤积于胸口无法吐出,只觉得头脑眩晕,耳畔的声音也逐渐模糊,直至一道与众人格格不入的声音出现时,他才终于回神。 “王鹿,帮个忙。” 这个声音混杂于众人嘈杂的声音之中,并不算清晰,以至于王鹿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下一刻,他便看见站于桌旁的两名侮辱他与高敏的师姐被一只手倏然扒拉开,那两名师姐站立不稳,惊呼着跌向一旁,好在是修习过身法,倒也没有摔于地上,在狼狈中站稳脚跟。 “哪儿来的不长眼的混蛋,找死?” 身姿狼狈的那名高挑师姐抬头,对着掀她之人怒目而视,然而下一刻,她脸上的愠怒便忽然僵住,转而渐渐成了错愕与畏惧。 来人转头看向她,眉头一皱: “找死……你在说我?” ps:合成一章发吧,少了点字数,但问题不大,支线要开了,阿水快出场了,莫慌,莫慌…… 第228章 碧水笼 书院关于闻潮生的传言许多,但真正见过闻潮生的人却并不算多,在这些师兄师姐间传得那名喜好剁人臂膀的妖怪究竟长什么模样,他们也并非真的关注。 他们更加关注的是,书院又来了一名新的「怪物」,这意味着,曾经同门之间已然固化的「阶级」要再次被打破了。 与闻潮生四目相对时,被他扒拉得险些摔于地面上的同门第一时间没有去想闻潮生为何随手一掀她们便站立不稳,而是这个推开他们的同门……似乎是个比王鹿还要没用的废物。 她们在他的身上感受不到任何的修为,自然而然,也不会对其产生丝毫的畏惧。 于是这名被闻潮生推开的师姐毫不压抑本性地爆发了。 她跨步朝前,抬手便朝着闻潮生的脸狠狠扇了过去,掌间暗藏劲力,显然要远比方才扇王鹿时的力道更重! 扇王鹿时,她倒也没下太重的手,目的是侮辱与践踏王鹿的尊严,不需要出手太重,而如今对于闻潮生这个不知何处窜出来的冒犯者,她只想要对方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当初进入思过崖挑战闻潮生的那些同门,没有一位能将自己的手放于闻潮生的脸上;出崖时那些通幽境的师兄姐也没能将手放于闻潮生的脸上,自然眼前的这位也不行。 当她一巴掌挥出的那一刻,闻潮生动了杀心。 他非常不喜欢书院的这些同门,至少大部分不喜欢。 可院长的嘱咐还历历在目,虽然院长对他确有所偏爱,但远不如程峰,因此他不能在书院内杀人,明目张胆在书院规矩上撒尿排秽。 他也得懂得分寸与进退。 于是手中那根第一时间刺向对方心脏的毛笔于空中忽然转变招式,似夜空划过的一抹流星,狼毫间反射的丝丝晨光率先刺入对方眼眸,接着便被血光掩盖,她在震撼与空白中看见自己的手臂被闻潮生用一根毛笔削掉,甩飞到了一旁! “啊!!” 清晨的食堂内,尖锐惨叫声自她口中发出,扰了这座食堂里所有吃饭的同门。 砰! 闻潮生没有任何怜香惜玉的想法,一脚踹在了对方胸口,那名先前还无比神气的师姐便如垃圾一样倒飞出去,撞在了桌椅间。 这一幕惊住了周遭围观的所有人,闻潮生来到了那名捂住自己断臂的师姐面前蹲下,对着她道: “你刚才说什么,再讲一遍?” 对方嘴唇颤抖着开合片刻,只觉得眼前这人宛如恶鬼一般。 她先是不理解,为何闻潮生看上去没有任何修为,却能这样轻松破开她的护体罡气,但紧接着,先前流传于同门之间关于思过崖新来的那名「怪物」的故事一下全部涌入了她的大脑。 于是她明白了,害怕了。 “你,你是……闻……” 这名师姐话还没有完全说出口,便见闻潮生拿起了那根斩断她手臂的毛笔,她不知闻潮生要做什么,只如一名待宰的羊羔那般瑟瑟发抖,盯着闻潮生用毛笔沾了她断臂处的鲜血,然后在她的眉心点了一颗「朱砂痣」。 “下次再惹我,这里就不是「痣」了,懂否?” 那名师姐闻言忙不迭点头,发丝被汗珠浸透,凌乱贴在额间,见闻潮生放过她后,狼狈地连滚带爬去捡了自己的手臂,快速朝着太医阁而去。 闻潮生的身份昭然若揭,先前与断臂女子一同的三名同门此刻面色亦是难看,为首的章听蓉眼见四周这般多的同门看着,晓得倘若自己一言不发,就这样吃了哑巴亏离去,未来在同门里只会更加抬不起头,她眼睛一转,忽而对闻潮生冷声道: “闻师弟,这里是我大齐的书院,天下最神圣肃穆之地,你一言不和便斩同门手臂,是不是太没有规矩了?” 章听蓉知道自己不是闻潮生的对手,便当着食堂中这样多的同门面前,欲拿书院的规矩来压闻潮生,至少讨回一些面子,然而闻潮生转头的时候,却直接将手里的毛笔对准了她: “师姐也晓得这是书院,是神圣肃穆之地?” “既是神圣肃穆之地,师姐怎么尽做一些恃强凌弱,欺凌同门的下作事情?” 章听蓉被闻潮生用毛笔指着,心头有些犯怵,下意识地将手伸向了身后,暗聚真力,随时准备出手。 “那不过是我与高敏师妹的私事,与师弟何干?” “再说了,我与高敏师妹之间也不过小打小闹,有点儿摩擦也便算了,哪里像师弟这样不知轻重,动不动砍人臂膀……师弟莫不是真以为书院无人管得了你?” 闻潮生摇头: “揣着明白装糊涂,嘴上满口仁义,手上尽是下作腌臜,书院里果然都是些烂叶臭虫……” “哦,我不是针对你师姐,我的意思是,在场的各位……都是。” 他话音落下,围在一旁看热闹的人面色皆是僵住。 “闻师弟,你这话有些过分了吧?” “我等可什么都没做,看个热闹也有错?” “可笑,你说我们是臭叶烂虫,你又是什么东西?” 闻潮生扫视了众人一圈,目光最终落于那名叫嚣得最厉害的同门身上,说道: “喜欢看热闹是你们的自由,不过我过来的时候好像听见不少人在聊王鹿以前的不堪,把这些陈年芝麻大的旧事搬出来一遍又一遍地讲,这是看热闹,还是羞辱?” 一名腰环青龙玉佩的同门单手负于身后,身上贵气尽显,懒洋洋地说道: “纵使羞辱,那也是他咎由自取,难道这些事情是我们杜撰出来的么?” “都是事实啊!” “书院这等修行圣地,资源丰厚,还有名师引路,入门三年几乎没有半分长进,这不是废物是什么?” “跟这种人做同门,我们已经觉得够丢人了,他赖在书院不走,我等平日里没去找他麻烦已是宽宏大量,嬉讽他几句怎么了,他又没掉块肉,不是么?” 他言罢,立刻引得周围许多同门附和,王鹿那张本就红肿的脸,似乎更加青紫,他血冲上了头,此刻被众人一激,当即便掀了桌子,声嘶力竭地骂道: “走就走,真当我想待这儿?” “你们嫌我蠢,我还嫌你们烂!” 说完,他便埋头朝着食堂外冲出去,闻潮生眉头微微一皱,转而对着还坐于原地的高敏说道: “这里我来处理,你把人追回来,我找他有事。” 高敏沉默片刻,也没看众人,跟着跑了出去。 “闻师弟这是想要在书院里当英雄啊……啧啧,只是不知你帮了这些被书院淘汰的废物,又能从他们那儿收获什么呢?” “他二人灵慧一般,家世一般,什么都一般,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与这些人待在一起,只会浪费你的天赋,闻师弟。” 先前那名系着青龙玉佩的同门慵懒声音再度响起,一幅「师兄我是为了你好」的模样,闻潮生低头,将尖端沾血的笔轻握于指尖,缓缓旋转,回道: “正好今日堂中无通幽,我只说一句,诸位定要记在心里:今日之事,我并非想当英雄,只是单纯看诸位不爽。” “所以,如果日后我若不高兴,会随时找诸位第二次,第三次……” 言罢,他手中的笔毫不犹豫地刺向了身旁的章听蓉。 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这一击。 笔尖沾着闻潮生在思过崖里听见的风雨声,章听蓉反应过来的时候,肩膀已经炸开了一朵血花。 她吃痛,伸手去捂右肩的伤口,却被上面传来的浸骨寒冷冻得一缩,再回神时,自己的右臂竟已完全不能动弹了。 闻潮生并没有放过她,一笔带过,她的胳膊便见了血光。 章听蓉惨叫着跌坐于地,眼眸瞪圆,不敢相信闻潮生出招竟能这样稳准狠,她堂堂龙吟中品,竟无法抵御对方起手一招! 接着,闻潮生持笔,携风雨之势杀入人群,竟直接在书院的食堂中开了「荤」。 “找死!” “啊……我的胳膊!” “汝可知家父是谁……啊!” 此处在场四十余人几乎皆是龙吟境,闻潮生出手占尽先机,笔尖血雨洒落,须臾之间已斩去七人臂膀,偌大的食堂竟成了屠宰场! 这些惊惧震撼的同门终于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应付,至于那些被斩掉胳膊的几人,则是狼狈地去捡地面手臂,一时间场面乱作了一团! “此子猖狂,竟敢在书院放肆,诸位同门随我一同拿下他!” 人群中一声大喝,正是先前腰环青龙玉佩之人,他拿出腰间铁扇,趁着闻潮生与另两名同门过招之际,上前一招攻向闻潮生的后脊,铁扇在恐怖的劲力催动下竟绽开雷鸣之声! 眼见铁扇即将触及闻潮生后背,他脸上流露一抹狰狞,可闻潮生却像是后背长了眼睛,侧步迈开,扭转腰跨,一击而出。 这一击很快、也很轻,挥击而出的千仞之势好似就只是为了最后那一沾即走的触摸,如发飘扬的毫尖卷着温热鲜血,与男子胸口青衫撞击的霎那在上面印上一抹梅花印。 此人双目圆瞪,大口喷出鲜血,倒飞而出了三丈有余,砸在了一旁,生死不知。 这一击与先前他斩却他人臂膀的剑招完全不同,是闻潮生模仿当初无咎的「蜻蜓点水」而用出的招数,他虽不似传闻中龙不飞那样能凭借一眼之窥便完美复刻他人绝学,但却能以领悟的剑意去赋予其全新的武学意义。 自于生死之间斩杀邹枸之后,闻潮生才算真正入了剑道,此后的每一战,他都有着飞速的进步,在思过崖挨了徐一知大半月的蹂躏,而今却在此刻显现出了威力,面对四十余名龙吟境的同门,闻潮生应付起来竟不落下风。 诚然,这非生死之战,这些同门没对他下死手,再加上他们本就实战经验不够丰富,给予闻潮生的压力要远不如同境的江湖中人,可这依然是极为恐怖的战绩。 能同时对付三四十名同境的武者,闻潮生有着他们无法理解的非凡勇气与实力。 笔下刀光剑影,闻潮生再次使出了阿水当初亲授的「永字八解」,血与胳膊飞洒间,他渐渐不像是在战斗,而是在练字,甚至后来连闻潮生自己也不大能分得清楚,他只是出剑,与这些同门间纠缠,与不同的人交战,然后斩伤对方,或是被对方击伤。 「不老泉」的力量与「鲸潜」相互交映,这经脉中流淌着的温润如流水的力量与丹海之力的霸道背道而驰,却展现出了格外亮眼的能力,滋补稳定着闻潮生的伤势。 他不再顾忌,出剑,出剑,仍是出剑! 直至周围一半以上的同门被削去了胳膊,或是被击昏过去,其余剩下的那些同门竟像是被这人间炼狱一般的场面吓破了胆,明明见闻潮生也一身是伤,却无一人敢上前再与闻潮生交手,混乱中不知是谁慌乱地朝着食堂外逃去,于是便有了第二人,第三人…… 书院食堂共有二十三座。 此处食堂为二十一,距离「百花园」极近,却距离「明玉堂」极远,这场纷争落下帷幕之时,明玉堂的长老才在一些跑去通风报信的学生带领下快步赶了过来,他们一进食堂,便见满地刺目腥红,四周一片哀嚎,一些学生还在慌乱寻找着自己的手臂,而闻潮生则是浑身鲜血,站立于狼藉之中,身躯笔直。 他低头盯着掌中毛笔,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书院捅出了这么大的篓子,那名明玉堂长老「崔闻」只觉眼冒金星,一想到这些学生中或有不少家世尊贵的存在,回头若是没有处理妥当,他待在书院倒是没事,自己家中的后人怕要遭罪,于是大怒,下令直接将闻潮生关进了书院的「碧水笼」中。 碧水笼在书院还有一个更加简单的名字。 ——死牢。 这里极少会为书院的学生开放。 上一个进去的,是程峰。 … ps:二合一,晚安! 第229章 院长不在 闻潮生在书院「大开杀戒」并被关入了「碧水笼」一事如风一般迅速传遍了书院的每一个角落,除了一些沉浸于修行闭关的同门,外院六府五庙皆已知晓此事,曾经在思过崖内被闻潮生砍掉手臂的那些同门得知此事后,犹如跳蚤一般兴奋,拍手叫好。 “这等狂徒,竟敢在书院这等神圣之地放肆撒野,当真活该!” “没错!” “到底是乡村野夫,有点儿天赋,却没规矩,真把这圣贤庙堂当自己家了,落得这般下场,咎由自取!” 先前被闻潮生斩断双臂的柳稚岛听闻这个消息,觉得快意的同时,却又横生了几分怒意,只因自己没能亲手报仇,没能亲眼看见闻潮生被关入碧水笼,没能在路上狠狠嘲讽几句。 进入思过崖挑战闻潮生的同门有不少,但除了柳稚岛以外,其余的人哪怕是断了一臂,回头便也去太医阁接上了,钻心的疼痛固然难熬,终究也能修回来,唯独他,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左臂,成为了一名独臂人。 且不论修行与战斗如何如何,光是生活上的不便,已然时时刻刻提醒着柳稚岛这份释怀不了的耻辱。 “只是可惜,这混账玩意儿果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否则我定要让他的家人在他之前下去!” 柳稚岛咬牙切齿,越想越是觉得闻潮生这么死了,反而便宜了他。 至于人群之外早已经被忘怀的王鹿与高敏见到这一幕,脸色皆有不同程度的难看,尤其是王鹿,今日闻潮生这横来之祸,与他脱不开干系,望着远处被押解离开的闻潮生,王鹿面色煞白道: “坏了坏了,这回闯了大祸了!” “先前在食堂中起纠纷恩怨的那些同门,貌似家世不少权贵,我依稀记得该有西坪孟司徒的嫡子孟长空,钦天监监正北怀闲的爱女北秋吟,好像还有两位是陈柳侯麾下的双胞胎……闻师弟对这些人大打出手,无论是走书院流程还是私底下,都很难讲得过去。” 高敏沉默不语。 都说书院内外相隔,非特殊情况下与外界互无联系,但书院绝大部分庙府的学生其实每月皆能托书于家中,唯有书院内部与「望乡台」有关的那部分学生与先生才是真正做到了「隔绝」。 正因为如此,书院内部的许多先生才能利用职务之便来为自己家中谋取私利。 正因为如此,书院内许多学生才会被一直欺负不敢发声。 进入书院的学生除了部分权贵之嗣,仍有一大部分出生普通家庭。 譬如王鹿、徐一知之流。 他们纵然有了实力,也只敢按照书院的会试制度在一年一度的会武台上大展风采,寻常时候是不敢轻易欺凌同门的,尤其是那些家中权势滔天的、在王城都能说得上话的家族与高官后代。 徐一知当然也可像闻潮生这般放肆,书院这些书生无法离开书院,外面家中的长辈与门卿也无法进入书院帮他报仇,可正如徐一知所说的那般,他的家人在外面,那些人报复不了他,不代表无法对他的家人动手。 高敏深知这一点,这么大事情,倘若明玉堂的长老崔闻不坚持按照书院的规章制度走流程,一旦书院里这些被闻潮生斩过手臂的学生告到了外面家里那头,他的家人怕是就不好过了。 “那怎么办?” 她憋了半天,只问出了这四个字。 闻潮生在思过崖里斩过她臂膀,还借此敲诈了她整月的生活银钱,按理说她应该很恨闻潮生,但高敏发现自己并没有对闻潮生产生什么恨意。 先前她有些想不大明白,但今日她忽然明白了。 无论闻潮生是将她当做了对手还是敌人,皆给予了她做人最基本的尊严,而这份尊严,恰恰是她在书院遗失的东西。 “等等,冷静,冷静……” 王鹿摸着自己的脑袋。 “闻师弟这回闯的祸的确挺大,但他受院长喜爱,只要院长愿意开口,这都是小事……” 高敏: “那咱们赶快去寻院长。” 王鹿抓头愈发厉害,哀嚎道: “找不了,院长她不在书院!” “院长不在?” “是,院长有事离开了,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二人彼此相视,而后高敏偏头眺望远处,皱眉说道: “那咱们得去一趟明玉堂,跟崔闻讲清楚,至少得等院长回来之后再做定夺。” … 太医阁。 龙玄参才沏上一壶茶,正准备坐下来好好晒晒晨阳,结果刚一开门,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住了。 远处的长道上,只见许多独臂学生疯了一样向着这头狼狈奔来,他们浑身都是血渍,面色惊恐。 龙玄参对于缝合断臂这件事已然并不生疏,也在早先时候为学生缝合断臂之时听说过关于闻潮生的事,但此时见到了这么多断臂学生前来太医阁,他仍是愣在了原地,心想书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龙太医,救救我!” “先救我!” “都让开些,是我最先被斩的手臂,再不缝合,我这手臂可就用不了了!” “我,我好像拿错手臂了!” “……” 众人的哀嚎声此起彼伏,吵的龙玄参耳朵都要炸了,但他也晓得事态紧急,不敢丝毫耽搁,转身去了阁内,拿出必要的医护道具,招呼自己的学徒,开始为这些学生缝合断臂。 但由于这本身是个极为复杂的工作,再加上伤患实在太多,龙玄参一人根本搞不定,为了不错过断臂的最佳缝合时间,他只得让一些寻常时候比较靠谱的学徒依葫芦画瓢,单独为伤员缝合。 这些学徒同样顶着巨大压力,天气虽不炎热,他们鬓间却是汗如雨下,手忙脚乱。 在经历了足足两个时辰的奋斗之后,被斩断手臂的二十七人总算臂归原主,但由于时间太打紧,再加上不少人的断臂是由学徒缝合,期间诸多细节自然比不得龙玄参,最后臂膀能不能真的长回去、能恢复曾经的几成力量与灵巧,都是一个未知数。 而另一头,在正午时分时,高敏与王鹿前往了明玉堂,几番请求后,总算是见到了长老崔闻。 明玉堂共有七位章规长老与三位法理执事,崔闻是其中专门负责处理犯下重大过失的学生的长老,守「碧水笼」。 他于明玉堂审理案殿见到了二人之后,单手抚须,嘴上沉稳地说道: “你们是为闻潮生那厮来的吧?” “放心!” “我身为明玉堂的长老,必然不会对此子有丝毫纵容!” ps:今日一更,明天三更。 第230章 无法解决的麻烦 崔闻错将二人当成了受闻潮生「迫害」的书院同门,今日来找他告状的那些学生在明玉堂内大肆宣扬这闻潮生在食堂犯下的罪行,丝毫不提自己先前围观欺凌同门。 当然,这种口头性的欺辱在他看来也不过只是一件小事,远远比不得断手断脚来得夸张。 王鹿本欲开口为闻潮生讲几句情,但见崔闻长老坚决的态度,他的话竟一时间噎在了喉咙口。 相比较于他的天真,一旁的高敏似乎更为现实,更加明白崔闻担忧和愤怒的根源是什么,她拱手行礼,向崔闻道: “崔长老,闻师弟在食堂内犯下大错,固然该受到惩罚,只是这件事情情况特殊,得与您知会一下……” 崔闻听出高敏语气不对,负手而视。 “说来听听。” 殿内,高敏按照先前王鹿所讲,说道: “闻师弟虽年少轻狂,目无门规,更不懂分寸,酿成了大错,但他受院长偏爱,而今院长有事暂离,学生私以为在不告知院长的情况下将闻师弟直接处死,事后怕院长那头不好交代。” “反正如今闻师弟已被打入死牢,长老不妨静待几日,待院长回来后与院长亲自定夺。” 高敏记得上一次她来找崔闻还是入门不久,至今已过去了极为漫长的时间,那时候她被书院的同门欺凌,却没有任何能力反抗,便来明玉堂举报,却没想到被崔闻再次折辱。 “你以为书院是你家,人人都要让着你,护着你?” “为什么他们就欺负你,不欺负别人,你总在他人身上找原因,什么时候审视过自己?” “还记得圣贤留下的劝言么,吾日三省吾身……” 这些话像刀一样切割着高敏的内心,她想要反驳却说不出话。 若是崔闻对所有学生都这般一视同仁倒也罢了,可身处书院这么久,高敏何尝不知崔闻之所以不帮她,不过是因为她的出身不如那些欺凌她的同门? 了解崔闻为人的她,直接将院长搬了出来,想借此给崔闻压力,却不曾想这些话像是踩到了崔闻的尾巴一般,让他的表情骤变,语气也隐隐森冷了几分: “院长?” “书院的规矩是参天殿内的圣贤定的,我明玉堂也只不过是按照规矩办事,院长若是有私人需求,必然会提前与明玉堂知会,但既然院长没有,我也只能走书院章程。” 言罢,崔闻露出「我也没有办法」的神情,送走了王、高二人。 在明玉堂中吃瘪的二人出来之后一言不发,二人并肩走了很长距离,直至迎面吹来的风扬起他们的发丝,才带走了他们之间的沉默。 “接下来怎么办?” “等院长回来?” 高敏如是询问。 王鹿摇头,在正午炽烈的阳光下,他的神情却有一股极不自然的阴翳。 “得做点什么。” “等院长回来已经不知什么时候了,这件事情这么严重,崔闻指定得给外头那些家族一个说法,闻师弟说不定过两天就会被处决……” 高敏来书院的时间没有王鹿那么长,更没有与院长接触过,听王鹿这么一讲,表情倏然怔住,问道: “明玉堂的权利这么大,连院长偏爱的学生都敢擅自处死?” 王鹿欲言又止,他看了看高敏,似乎是感受到了对方眼里的真诚,压低声音解释道: “书院五庙六府,三堂四监,其实都隐隐与参天殿内的十八位圣贤有些关系……” 高敏惊诧: “那不是书院的传言么?” 王鹿: “有时候,传言也并非完全虚构……但最重要的是,师妹你得知道,院长在书院的确是一位极为特殊的存在,有着所有先生长老都没有的权力,但书院就是书院,不是院长家的后院……” “之前因为程峰师弟的事,院长与参天殿之间有些摩擦,关系已经闹得比较僵了,而如今有新的同门严重触犯书院条规……这些规定都是参天殿落出的,几百年来未曾变更,院长若是仍要硬保,回头明玉堂上参圣贤,只怕矛盾会愈发深烈。” 高敏意外地看了一眼王鹿: “师兄知晓得这般详细?” 或许是因为昨日的那件衣服,或许是因为今日王鹿在食堂帮她讲话,高敏竟喊了平日里最看不上的王鹿一句师兄。 王鹿挠挠头,见高敏表情带着震惊,心里莫名有一种难得的骄傲感: “嗨,跟了院长这么长时间,也不全是做些杂务活……” 只是很快,这样的骄傲感便被焦虑所替代,王鹿自顾自道: “可是我们能做什么,能做什么……” 一直以来,王鹿都深刻地认识到自己是一名废物,但那种已经适应甚至是麻木的无力感而今却再度涌上心口。 上天似乎就是有意要折磨他,好不容易有一个对他还算不错的同门,总是会出各种意外。 上一个是程峰,这一次是闻潮生。 而且今日闻潮生还是因为他与高敏出的这档子事,便更让他内心愧疚难安,奈何脑中回忆了诸多,最终却半个点子也想不出来。 一旁的高敏其实与他情况相差无几。 虽然她家世还算不错,许多表亲在齐国六部里为官,可偏偏她是名私生女,母亲生下她时,还未嫁入高家,后来她三岁了,父亲才偶然得知他在外头有笔风流债,于是还算负责地将高敏和她的母亲接入了高家。 对高敏来讲,这并不是件好事。 虽然她的父亲对她还算关心,可来路不正,再加上母亲没有靠山,难免受到排挤。 因为如此,高敏的性情格外坚毅,甚至有些偏执,她惯用这种忍耐去对抗外界的冷眼与讥嘲,将原本的自己深埋进了土里。 所以在书院,她被人欺凌从不敢将消息传回家中,生怕给自己的母亲惹去不必要的麻烦,受的委屈全往肚子里咽。 她开始强迫自己适应书院,强迫自己融入书院,强迫自己成为那些人中的一员。 如今真的遇上了麻烦,她才发现自己势单力薄,身后一片荒芜。 “实在不行的话……” 她咬着嘴皮,提了一个想法: “我们去思过崖找找徐师兄。” … ps:还有两更。 第231章 求助徐一知 书院后山,思过崖。 二人越过了吊桥,见到了远处面壁而坐的徐一知,王鹿倒还好,他隔三岔五来与徐一知送饭与水,也没有遇着什么危险,晓得徐一知其实并没有传闻之中的那般可怕,倒是高敏,见到那满壁血字,越近越是能感受到上面隐约留下的怨念与杀气。 若非王鹿再三与她保证,她是万万不会接近徐一知的。 二人近前之后,徐一知缓缓睁眼,淡淡道: “今日不是送饭的时间,你来做甚?” 王鹿与他细讲了闻潮生的状况,徐一知听得一愣一愣,完事之后沉默良久,第一句话是: “听上去很过瘾。” 见他神色语气如此认真地讲出这句话,王鹿莫名一身鸡皮疙瘩,而后硬着头皮说道: “徐师兄,这已经不是过不过瘾的事了,如今闻师弟这种行为已经触怒了明玉堂的崔闻长老,眼下闻师弟被关押进入了「碧水笼」,估计这两天就得被处决了!” 徐一知想了想,回道: “处决了之后,记得把他身上那块我的牌子带回来给我。” 王鹿呆滞在了原地。 “徐师兄,你……” 徐一知打断了他的话: “你不会想让我去救他吧?” 王鹿抓耳挠腮: “你与闻师弟关系这么好,还结为了异姓兄弟,至少帮忙想想办法吧?” 徐一知闻言眉毛朝着上头挑了挑: “谁跟你讲我与他结为了异姓兄弟?” 王鹿心中暗道不对,心头快速掠过了一抹影儿,小心翼翼地回道: “据不可太可靠的消息……该是闻师弟自己讲的。” 徐一知十分果决地摇头: “那我就更不能去救他了。” “先前我在书院里头犯事,还是靠着院长我才能侥幸捡回一命,眼下我自己的问题都还没有处理干净,你叫我去帮他?” 一旁的高敏缓缓道: “如今院长不在书院,徐师兄若是不帮忙,闻师弟可就真的凶多吉少了。” 徐一知微微侧目望向她,目光沾着崖风的冷漠: “如果我记得没错,你好像被闻潮生砍过一条手,怎么现在想着要帮他?” 高敏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只回道: “那件事怨我自己。” “他帮过我,我想还这个人情。” “但若是实在还不上……那便算了。” 她收敛起了先前刻薄的模样,整个人也柔和了不少。 徐一知叹了口气。 “那是「碧水笼」,我怎么帮他?” “劫狱?” “我是有这个能力,也的确算是跟闻潮生有些交情,我很欣赏他,可不代表我愿意付出巨大的代价去救他。” “退一万步讲,我真的就算豁出去将他从碧水笼中解救出来,之后呢……他去哪里?” “他能去哪里?” “况且那时院长若是迟迟不回,别说他了,连我都自身难保。” 他的态度明朗,逻辑清晰,不是不救,是根本没法救。 三人的家世凑不出一个能在王城大声说话的。 于是先前沉默头痛的二人,如今变成了三人,他们就坐在崖壁之下,你瞪眼看着我,我瞪眼看着你。 许久之后,徐一知很是委婉地说道: “若没有其他事的话,二位就请回吧。” 王鹿叹了口气,更加失魂落魄,想着自己不但是个废物,如今还因为自己的事情牵连了同门,愈发觉得书院待着没意思。 “罢了,救不了闻师弟,等院长回来之后,我也该走了。” 艳阳下的风吹着总有一股冬还未去的晦涩,王鹿忽然觉得自己考入书院真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倘若自己不去好高骛远,就留在家里老老实实当一个茶商,说不定现在孩子都可以打酱油了。 他纵然成不了一名修行界的高手,但生活想来总要舒服惬意不少。 高敏偏头望着王鹿的侧脸,想说什么,但腹中空空。 她能共情王鹿,因为二人境况相差无几。 可王鹿能走,她不能走。 书院是她唯一的出路,是她唯一能让自己母亲在家族中抬起头的方法。 二人离开思过崖后,徐一知始终盘坐于崖壁之前,未曾合眼,他盯着墙壁上的那些血字许久,脑海里忽然响起了与闻潮生的一句对话。 … “你记得这崖壁上的血字?” “壁上血字,共计六千七百七十三。” … “六千七百七十三……不少了啊。” 他兀自感慨了一句。 入夜后,徐一知起身,披头散发,在黑夜里宛如厉鬼,他迈步而出,身形飘忽,几个呼吸便消失在了思过崖中。 他在山中小涧连同衣服一同洗了个澡,接着以内力催干,去向了后山的某处高崖瀑布。 此地断水天流,星空之下,轰鸣不绝的水花宛如银河倒悬,一座座悬浮于虚空的石台形成了长桥,上有神秘符文光华流转,拉入瀑布的内部。 此地便是碧水笼,由参天殿内的圣贤打造,专门用来处决书院中犯下严重罪孽的学生。 瀑布的中央四周,有六名书院的通幽境强者盘坐守护,沐浴星光月辉之下,神情肃穆庄严。 他们之中有书院的先生,也有新晋的学生。 由于外头没有任何障碍遮掩,所以任何想要进入其中的人都会被捕捉到,想要强闯,必会付出惨重代价! 徐一知立于瀑流之上,微微仰头,身上玄妙真力流转,与辉月相应相融,似成一体,最终竟在月辉与水流的冲刷之下,身形化为流光顺着瀑布一同垂落,如此避开了外面六人的视野,接着快要接近碧水笼洞口的时候,徐一知足尖轻点水流,身形犹如轻鸿一般稳稳落入洞中,竟未发出丝毫声音。 他深入碧水笼中,直至站在了闻潮生的面前。 对方盘坐于地,双手放于腿上,一根毛笔静静搭于其间,闻潮生闭目而息,神情恬静,身上有一种描述不出的蕴意,但细看时,似乎又无了。 “咳……” 徐一知发出轻咳声,闻潮生闻声睁眼,忽而一笑。 “徐师兄怎么也来了?” … ps:还有一更,12点前必发。 第232章 我写过,你数过 二人一内一外,仅一笼之隔,看见闻潮生眸子里一丝隐晦的促狭,徐一知非常耐心地解释道: “听说你要被处死了,我来看看。” 闻潮生眸子微微发亮,感动道: “徐师兄这是来救我出去的?” 面对闻潮生的感动,徐一知面无表情地伸出手: “牌子还我。” 闻潮生后退了一步。 “师兄急什么?” “等我死了再来拿也不迟。” 徐一知非常耿直: “等你死了,这牌子带在身边就不吉利了,想起来会很膈应。” 闻潮生点点头,深以为然: “我也这么觉得,所以师兄肯定有办法让我不死。” 徐一知摇头: “不,我没有。” “而今唯一能救你的院长也不在书院,你死定了。” 闻潮生闻言沉默了一会儿,脸上打趣的颜色收敛了干净,他了解徐一知,对方是个还算严肃的人,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专门跑到碧水笼里来与他开玩笑。 “我身上有院长给的书院章印,他要杀我,怎么也得等院长回来再做定夺吧?” 徐一知目光锐利: “恰恰相反。” “崔闻正是想要趁着院长不在的这段时间赶紧把你处理掉。” “否则等院长回来,她说不定真的会护你,那时崔闻便动不得手了,可他若是不给那些被你斩掉手臂的同门一个交代,回头事情传出了书院,麻烦就会带到他的家人那里去。”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点。 “更何况,明玉堂与院长之间本就有些纠纷,但这都是小问题,关于书院外的问题才是大问题。” “他走正常流程,就算真的把你杀了,事后院长也不会做什么。” 闻潮生背脊缓缓弯了下来,感慨道: “我明白这个道理,无论院长是否对我有所偏爱,总归不如程峰……只是难怪书院里一直这副景象,原来内外根本不分家。” 徐一知: “你有时间说这些,不如好好想想遗言。” 闻潮生略显诧异地抬头,问道: “所以师兄大半夜偷偷进来,就是为了听我说遗言?” 徐一知缓缓盘坐于闻潮生的面前,声音沉稳: “我已经十分厚道,也为你做得够多了,至少在你死之前,还有一个人会认真地倾听你的声音,会去帮你完成你的遗愿。” 闻潮生与他相视,目光里尽是坦诚: “可我不想死。” 徐一知更加坦诚: “我也不想你死……除非你现在把身份牌还给我。” 顿了顿,他表情里略有些烦躁: “况且,你在动手之前,难道就没有想过后果?” 闻潮生如实回道: “必然想过,但我没有料到后果会这般严重,看来院长在书院的威慑力还是不够。” 顿了顿,闻潮生眉飞色舞起来,还是向徐一知分享了当时自己的感受: “不过食堂那一战,我打得很爽。” “从来没这么爽过。” “唯一的遗憾是,如果我一早知道自己做完这件事后会死,要么我会克制住自己的冲动,随便挑几个刺儿头同门教训一下……要么索性做绝些,全给他们杀了垫背。” 徐一知有些羡慕的看向他: “我听王鹿描述过,确实很爽,可惜我当时杀同门的时候,他们已经没有办法让我畅快淋漓地战一场了。” 闻潮生: “师兄,你是在炫耀你的强大么?” 徐一知: “我一直都很强大……如果未来我能打败程峰,那我会变得更强。” 闻潮生笑道: “可你现在打死程峰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徐一知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但又渐渐恢复如常。 “我们跑题了……所以你到底有没有遗言?” “没有遗言的话,我得走了。” 闻潮生收敛笑容,他正色道: “师兄,我说了,我不想死。” “你能救我,只需要帮我做很简单的一点事,我便能活着离开「碧水笼」。” 徐一知怔然,随后好奇心被闻潮生激发了出来,道: “什么事?” 闻潮生道: “你去书院外,帮我在王城找到朱白玉,我会给你画出他家的地址,你将我的情况详细告知于他,他会帮我想办法。” 徐一知嗤笑一声: “他一个书院外的人怎么救你?” 闻潮生似乎成竹在胸。 “可书院王城内外不分家啊……不是么?” 徐一知沉默了会儿,目光在光明黯淡的碧水笼中闪烁,这里没有火把,全凭借着洞中奇石散发的光明提供视野,因此二人的身子与他们影子一样淡,像是两只活在黑暗中的幽鬼。 “寻常时候书院的学生不能离开书院,这也是规矩。” 他缓声道。 闻潮生: “所以,如果你离开书院去通风报信……一旦被抓住了,也会死?” 徐一知摇头: “那倒不会。” 闻潮生呼出口气: “我还以为书院这般严苛,只是无故离开书院,就得赔上小命。” 徐一知抿了抿嘴,眼光幽幽: “按照章程,无请示批准离开书院的学生……的确可以责罚,也可以处死,怎么判全看明玉堂里那些长老们的「心情」。” 闻潮生想了想,委婉说道: “我这么讲可能不大礼貌,但如果你被抓住,院长不在的话,多半你也会死。” 徐一知附和他道: “是这样。” “但……我不会抓住。” 他说完后停顿了一下,便又道: “你将朱白玉的地址告诉我,今夜我就动身。” 闻潮生微微抬头: “口述也行?” 徐一知: “只要你描述准确。” “当我真的想记什么东西的时候,我会记得很快,记得很久。” 闻潮生点点头,将朱白玉的住处详细告知了徐一知,后者只听了一遍,便一字不落地完整复述出来,接着便要起身离去。 他没走几步,身后笼中又传来了闻潮生的声音: “虽然有些矫情,我还是想问一句,师兄为何愿意冒着这么大风险救我?” 徐一知头也不回道: “因为「六千七百七十三」。” 闻潮生闻言,忽地诧异抬头,可徐一知的身影已消失在了隧洞拐角处。 “我写的时候已经极为无趣了,可没想到这世上竟然还有另一个无趣的人会认真去数一遍……不过既然我写过,你数过,那咱们便算是朋友了。” ps:三更6000+补齐,晚安! 第233章 正是惹是生非的年纪 王城,朱白玉住址。 今日宵禁,偌大的王城笼罩于一片肃穆到不讲人情的死寂中,这座宛如巨兽矗立的巨大城池内,除了呼啸而过的劲风,便只剩下了各个主干街道上庄严巡守的禁卫。 铁甲着身,长戈在手,星月浅辉在甲片上留下的荧光为夜里吹过的长风平添几分杀气,禁卫队伍工整,步伐整齐,有力沉闷的脚步声在街道上不断回荡。 王城的百姓与居民已经习惯了这种声音,他们不觉得吵闹,反而能因此睡得更加安定。 但王城也并非所有地方都是这般寂静,东部偏远水环之外的一座宅院外,伫立着许多黑色人影,进进出出,里里外外地在搜查着什么。 宅院内的流水棋局旁,朱白玉与户部的薛敬之对坐而饮,后者惺忪地盯着棋盘,像是没有睡醒,已然泛白的鬓间被夜风吹得更为凌乱。 “……朱白玉,本官最近公事缠身,实在没有精力分心他顾,你也别难为我了,如果从宁国公府里面拿走了什么东西,你私底下交给我,我还回去,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回头给上边儿报去,便说是路边捡到的……” “若不然这么耗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再者,如果让我真的找到些什么,那么多人看着,我想帮你也很难做……” 薛敬之已为即将到来的四国会武场地与各方面交接一事忙得焦头烂额,尤其是风城那头的大事,上头给各个级的官员皆下了死命令,无论如何消息的扩散要撑到四国会武开展之后,诸多王族官员共同涉及其中,但即便如此,江湖上还是慢慢传开了风声。 尤其是赵国那头,在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攻下风城之后,赵王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整顿国力,准备迎接关于即将到来的报复与大战,然而却不曾想过了这么长时间,齐国居然毫无反应,甚至对风城的事情不闻不问,赵王只觉得这里头的事不对,经历了冷静期后,他越来越觉得背后发凉。 直到不久之前,齐国按照以往的惯例,给赵国送来了一封关于四国会武的请帖,赵王捉磨不定齐国这是要打什么主意,便与「烟霞洞」中的天师商议,最终经过激烈商讨,他终于还是顶不住压力,决定交代身后诸般事宜,前往赴会。 面对薛敬之的唠叨,朱白玉只是一味地饮茶,一言不发。 二人就这样又沉寂了一阵子,直至搜寻宅院的一名持刀下人来到薛敬之的身边,附耳言道: “大人,全都仔细搜查过了,没找到您要的东西。” 薛敬之双手摁在自己膝盖上,惺忪的眸子微微抬起来,那双平日里一向谦卑的眼睛,却在此刻变得格外锋利,他凝视着朱白玉,对方却只是悠哉游哉地喝茶,神情悠闲。 “走吧,没搜到就回去了。” 片刻后,薛敬之抖了抖衣袖,也不继续在这里浪费时间了,起身带着人撤出了朱白玉的院子,后者起身相送,薛敬之却阻止了他: “哎,不必送了,几步路的事……我公事公办,你回头若是想通了,随时来找我。” 他走后,朱白玉徐徐关上院门,回身时却见月光下站着一名身着黑色布衣,披头散发的年轻人。 他蓬乱的发丝未经任何打理,晃于夜风中,遮住半边面容。 “少侠好高明的身法。” 朱白玉不吝赞叹,双手负于身后,却是已做好了随时战斗的准备。 他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很难遇见一个有能力无声无息出现于他视野之中的人,这样的人不仅得身法冠绝天下,还必须极为擅长收敛自己的气息与神意。 能做到完全敛神之人,在修为上已然入微,必是通幽上品乃至圆满。 “你是朱白玉?” 来人开口。 朱白玉微微点头: “正是,不知少侠名讳,深夜拜访朱某所为何事?” 徐一知来到了方才薛敬之坐过的地方坐下,熟练地为自己倒上了一杯茶: “我不能告诉你我的名字,此来是为了你的一位故人。” “他叫闻潮生,在书院里犯了大错,已被关入碧水笼中,生死只在两三日内,负责问罪的人叫做崔闻,在书院内是明玉堂的长老。” 朱白玉一听这话,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他在书院到底犯了什么事,这么严重?” 徐一知将王鹿当初讲述的那些重复给了朱白玉听,后者听完之后,摇头叹道: “听上去真不像他能干出来的事。” 徐一知道: “他在进入书院之前便杀了三名书院先生,这就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朱白玉一惊,他走后,对于苦海县后面发生的事没有那般了解,但知晓对方会错了他的意,便解释道: “大部分时间里,潮生兄弟都是一名做事极为谨慎之人,若是没有特殊的缘由,他不可能会在书院这样的地方这般冲动。” 徐一知抿了抿嘴。 “这本来只该是一件小事,不过书院里确实出现了一些意外,具体的情况我不便解释,总之,闻潮生与我讲,如今能救他的只有你了。” “所以我才来出来找你。” 朱白玉抬手扬袖,刮眉而过: “……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的。” 徐一知深深看了朱白玉一眼,起身便乘夜风而去,后者在心头略做计较后,便动身前往了王宫。 靠着齐王给予的绝密身份密令,他在蟠龙宫中见到了齐王,对方一袭白衣,长尾拖拽于地,站在烛火空明的长殿之中,面向一面人身大小的铜镜。 “齐王……” 朱白玉对着白衣男子躬身,齐王回头时,殿内的烛火也跟着一同闪乎了一下,他见到朱白玉似乎有些高兴,醉醺醺地拉着朱白玉去煮了一个小火锅。 翻滚的红色油点儿溅在了他的白色衣衫上,齐王却对此毫不在意,口鼻之间皆是酒气,朱白玉对此已经见怪不怪,自齐王住进盘龙宫的那日起,他酒池肉林般的奢靡生活便传遍了全天下。 他总是喝酒,而且一喝必然要喝到七分醉才会罢休。 “今日这么晚来宫里找我,怎么,宁国公的事情有着落了?” 望着拿竹筷不断在锅中搅动的齐王,朱白玉仰头闷了一口酒,说道: “他像一个山林间拥有野兽本能的猎人,要找什么东西,鼻子总能闻见味道。” “我在想,如果早发现他几年,齐国如今的境况会不会不一样。” 齐王有些讶异地抬起头,打了一个酒嗝: “你对他评价这么高?” 朱白玉: “我老朱活到现在,本事倒也没多少,但这双眼睛很敏锐。” “此人有大才……我唯一担心的是,他的身份与来历不明,未来会不会对国家造成影响。” 齐王随便从锅中捞了些东西,胡乱往碗里塞: “我看不见未来。” “……你这边情况如何,如果危险的话,我可以随时把另外一位教头调回来。” 白龙卫原本有三名教头,皆是当世高手,狄氏死于六年前的一桩大案,便只剩下朱白玉与另外一名教头「楚柏雪」,后者虽是女儿身,武功却在朱白玉之上,仅次于当年的狄氏。 朱白玉沉默短暂的片刻: “四国会武即将举行,风城一事过后,齐国的国力受损,怕有人趁此会武之时整出什么幺蛾子,还是暂时让柏雪待在外面吧。” “闻潮生自己在书院中似乎也认识到了一些不得了的朋友,必要的时候,或许也会帮他。” 话到了这里,朱白玉便将徐一知讲述的事情转述给了齐王,后者听完后眉头深锁,在脑子里仔细搜索了一番「崔闻」这个名字,忽然一拍大腿,笑着说道: “……记起来了!” “崔家,秦侯的人,族中不少人为官,管了凉州三城的财流与百姓户田,这几年手一直想要往王城里头伸,去年的时候找了秦侯说情,欲调人到王城六部,但被玉龙府驳回了。” 朱白玉心头蔓延过了一阵惊讶,他抬头盯着齐王,失笑道: “王上记得这么清楚?” 齐王冷笑一声,大碗喝酒。 “我记得的事可多哩……这些年工、礼、兵、吏,几十位王族、侯爵,贪了国家多少银钱,造孽了多少冤案,只要是我知道的,都大约有个数。” 他端着明晃晃的酒碗,盯着里面的月亮说道: “以前我总想再等等,等我再强些,再厉害些……但现在我发现,再这么等下去,兴许我就老了,兴许齐国就没了。” “既然如此,那便不等了,从崔家开始吧。” “正巧大家都是惹是生非的年纪,老像个缩头乌龟藏着也没意思。” 他饮下碗中星月,砸了碗,对着朱白玉道: “一会儿你带着我的手谕,帮我给玉龙府传道密令,今夜就去,让他们明日召崔氏家中所有为官者来蟠龙宫见我……我来挨个挨个与他们清账。” ps:明天更新的章节补今日欠的1000(明天更5000字)晚安! 第234章 殿中黑暗,烛光之问 从户部的主管薛敬之深夜带着大批人马前来拜访时,朱白玉便知道,闻潮生从宁国公府里拿走的那块魔方非常重要。 里面藏着重要的秘密,薛敬之当初是平山王提拔上来的官员,这些年暗中帮平山王在官场人员分布上动了不少手脚,如今他来寻东西,几乎也是侧面印证了传闻不假,平山王真的跟宁国公一事有关。 朱白玉如今是听到「平山王」这三个字便觉得头疼不已。 风城一事过后,这人俨然成为了国家最大的蛀虫,偏偏他身上的干涉实在太多,辐射向了齐国各个机关,真若是要铲除平山王与他麾下的势力,几乎等同于让齐国大换血,届时轻则引动朝纲内部动乱,重则会让其余三国趁虚而入。 虽然四国之间明面上签订了条约,有着微妙平衡,但在边关行军这么多年的朱白玉当然知晓,永安历的平衡正在逐渐崩塌。 自古以来,所谓的战争,几乎都是大多数人来为少数人的野心埋单。 如今也是这样。 最初一同平息战争的那些大修行者想要创立一个没有战争的大同世界,然而人与人之间的纷争是不会停歇的,有了压迫与剥削,平衡开始倾斜,慢慢就会有反抗,两股相反的力量交错,最终便会引发纷争甚至是战争。 当然,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明白这个道理,朱白玉也是其中之一,可明白道理不代表他能从中跳出。 他跳不出来。 他早就已经是这棋盘上的一枚落子。 因为与齐王交涉颇深,所以朱白玉对于齐国的情况了解要比许多官场上的人还清楚明白,所以在遇见闻潮生这样的人时,他动了惜才之心。 齐王、齐国都很需要这样的人。 到了第二日傍晚,盘坐于碧水笼中修行「鲸潜」的闻潮生听到了外面传来的脚步声,他收功却未曾睁眼,不徐不急地将那根毛笔藏于袖间。 直至那脚步声停滞于他的面前,闻潮生才睁开了自己的眸子,入目正是满面严肃的崔闻,身为书院明玉堂的长老,崔闻身上有一股浓郁的上位者气息,他一袭灰色长袍,穿着极素,给人一种铁面无私的严明感,但偏偏看闻潮生的那双眼睛里有着遮掩不住的私人恩怨。 “闻潮生,你目无尊长,目无院规,而今落得这般下场,心中可有悔意?” 面对崔闻的质问,闻潮生却道: “我若有悔,便能不死?” 崔闻冷笑道: “当然不能,你在书院犯下这般人神共愤之举,按照书院条规,必须处死!” 闻潮生平静道: “不就是砍了几条手臂,书院中不是有太医阁么,接回去不就行了?” 崔闻见他轻描淡写讲出这句话,心中怒火更甚: “竖子,死到临头,还不知悔!” “不就是砍了几条手臂……说得轻巧!” “那倘若是没有接回去,又当如何?!” “他们可都是你的同门!” “书院这等圣贤传法传道的圣明之地,岂容你从江湖市井里学来的蛮横无端亵渎?” 闻潮生瞥了面色愠怒的崔闻一眼,忽然缓然一笑: “圣明之地?” “你的意思是,一群仗着自己早些进入书院,修为更深一些,便肆意凌辱欺侮后入门的同门?” “某位女学生被扒光了衣服,扔到书院后山湖畔让蚊虫啃咬、被强行索要生活的银钱时,书院这等圣明之地怎么没见管管?” 崔闻拂袖冷哼道: “岂能一样?” “我大齐书院本是四国天下底蕴道统最为深厚的传承,合理竞争反而能够激发这些后辈们的上进之心!” “你以为书院的学生皆像你那般生于蛮野之地,下手不知轻重,不懂分寸?!” 闻潮生笑容愈发灿烈,言语化为利刃,单刀直入: “崔长老,你还真是一套又一套,「道貌岸然」这四个字真是被你玩明白了。” “讲了那么多,不就是因为我闻潮生「生于蛮野之地」,而那些被我砍去手臂的同门大都家世显赫,你担心自己若是不给他们一个合理的交代,回头自己的家族在外会受到影响,所以怨气才这般大么?” 被闻潮生剖开内心,戳中心事,崔闻那张老脸倏然之间皱纹拉扯,阴沉得可怕。 “院长让你这样的人进入书院真是个天大的错误,一身未褪的江湖臭气,自己心胸狭隘,手段毒辣,还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就凭你这等心性,再有天赋未来也难有作为!” 闻潮生缓缓拿出了书院的章印,放于身前。 “我其实有一件事挺好奇,若是你趁着院长不在把我杀了,回头院长回来,你会不会为此付出代价。” 崔闻见到了闻潮生掌中章印,眉头一皱,不过很快,他便微微仰起头,淡淡道: “老夫秉公办事,无愧殿中圣贤与本心,既然老夫未曾做错,院长又为何会怪罪老夫?” “你这厮刁民,莫不是以为得了院长两三分偏爱,便能在书院为所欲为?” “愚昧!” 崔闻的态度坚决,让闻潮生看见了很多平日里接触不到的东西。 书院不是院长的一言堂,很多事情,她说了也不算。 沉默片刻后,闻潮生对着面色冷冽的崔闻说道: “我也并非完全没有底牌,院长不在,还有其他人会帮我。” 崔闻摇头: “没有人会帮你,你死定了。” “明日书院流程一过,最迟再过一日,你就会被处决。” 未能从闻潮生的脸上瞅出恐惧之色,崔闻始终觉得内心缺失了什么,他一早便不喜欢闻潮生这名特招进入书院的「学生」,因为当初闻潮生在苦海县杀死的宫椿是他在书院中的「臂膀」,后来闻潮生在思过崖内斩断那些前去挑战者的臂膀,这些人因为失去手臂,又无法复仇,怨念郁结之下,只能告上明玉堂。 柳稚岛便是其中一个。 那时候,崔闻便去找过院长,要求立即处死闻潮生这名学生,但院长对此完全没有理会,那个时候崔闻便已经顶着巨大压力了。 书院的学生,每一批入门,皆是由「无涯堂」精挑细选,名额之中不少是王公侯贵之嗣,这些人都被纳入了特别的名单里,书院里的先生一般会对这些人重点关注与培养,主动打好关系,不会轻易得罪。 而今闻潮生在食堂中怒斩二十七名同门臂膀,崔闻哪儿能轻易放过他? 正巧此时院长也不在书院了,在崔闻看来,便是天要收闻潮生。 笼中的闻潮生盯着面前的灰衣老者,表情格外平静,完全没有临死之人的恐惧与慌张,只回道: “还望崔长老届时记住自己此时说过的话,不要让我失望。” 崔闻袖中拳头紧攥,皮笑肉不笑道: “放心,绝对不会。” “也希望你被处死的时候都保持着此刻的淡定,千万别求饶。” … 一封封的急报早在昨日清晨便从玉龙府中快马加鞭发出,驰往了齐国诸多重城大州,传达王谕的那些使者胯下皆是赤髯千里汗血马,这些马匹寻常时候不会被轻易挪用,唯有极为重要的急报需要派送。 短短一日的时间,许多崔氏官员便随王谕传达的使者来了王城,一批人前后十九,心中诸多猜测,但料想皆是业绩出众,或秦侯发力,使得他们被齐王看上,官通大道了。 然而,当众人于王宫门前互一相见时,才惊觉竟全是同族官员,他们心中的惊喜逐渐消退,隐隐觉得事情与预想之中不大一样,不祥的预感开始浮现。 “大人……王上此次传我等进宫,所为何事?” 一名鬓染微霜的中年人快步上前,到了领路甲士面前,从兜里摸出了一块成色极佳的玉佛陀,拱手送上。 甲士没接,只是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依旧在前面带路,这名中年人脸上卑微的笑意变得僵硬,内心愈发觉得不安。 一行人抵达了蟠龙宫内,在长殿之外便听见了里面的莺歌燕舞,闻到了一股浸人心脾的酒香,这股子要命的糜烂味让众人心头稍微安定了些许,这么些年来,齐王几乎都在蟠龙宫中酒池肉林,很少过问朝中事情,如果今日是来找他们问罪的话,此刻该不能还在饮酒赏舞。 持刀甲士领着他们来到了殿外,便立于一旁,示意众人自己进去。 众人面面相觑,略有些忐忑,最后排成了一条队伍,来到了殿内,站在一群妖艳的舞女身后,对着殿上王褟栖卧的齐王下跪行礼。 “臣等,参见齐王!” 王褟上,喝得微醺的齐王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他轻轻拍了拍怀中美人的后背,女人便乖巧地起身,退让到了一旁。 齐王见到因为打扰而停下的舞女与乐师们,挥了挥袖,笑道: “莫停,诸位且把这段「金陵春」舞完。” 他话落,笙歌再起。 齐王起身,摇摇晃晃下了王褟,对着舞女背后的那群崔氏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上前来,而后又让服侍的那些下人端来了刻着精美社稷雕纹的木几,邀请他们坐下,一同饮酒赏舞。 木几上尽是王宫内果园最鲜美的水果与糕点,起初崔氏那群人十分忐忑,不知道齐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在这般祥和散漫的氛围下也逐渐放松了下来,开始有说有笑,时不时拍拍齐王的马屁,试探一下齐王的意图。 直至这一曲「金陵春」舞罢,舞女与乐师向齐王行过礼,徐徐退出,他们走后,先前立于门外的甲士竟出现,将大殿的门关上。 明媚的阳光被如铡刀一般的殿门斩断,黑暗笼罩,殿内竟然不剩下一丁点儿光芒,伸手不见五指。 这场忽然降下的黑暗让众人才放松下来的心情忽然又如弓弦一般拉紧,他们盘坐于黑暗与死寂中,浑身都绷紧,不敢大口喘息,脑中蔓延的是与黑暗完全相反的空白。 众人不知齐王到底卖的什么药,只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仿佛有人正拿着大刀立于他们身后,随时都会斩下。 “王上……您这是……” 黑暗中,有人颤颤巍巍地问出一句。 齐王于黑暗中「嘘」了一声,而后缓缓而行,一步一步来到了众人的中间,接着他似乎从身上取出了什么,哗啦啦地散落一地,接着他掌心轻晃,一根火烛忽而自黑暗中燃亮,照出了中心狭小的一块区域,照出了齐王那张模糊朦胧的面容。 接着,齐王当着众人的面点燃了第二根蜡烛、第三根……一直到他点燃了第二十根蜡烛,才终于停下。 齐王自己持一根烛火,将剩下的火烛分给了在场的十九人,接着他坐于众人中间,招呼他们围着自己坐下。 “诸位,手里的火烛千万拿好,这是你们的「命烛」……” 齐王说着,露出了一个神秘而瘆人的笑容,看得在场的十九人后背发凉。 “王上,臣等都是为齐国尽忠职守,绝无二心,王上若是有何吩咐,只顾交待便是,臣等便是赴汤蹈火,也定不辱命!” 见情况不对,立时便有人以最快的速度表明忠心,其余众人即刻附和起来,声音此起彼伏。 坐于众人中心的齐王拿出了一张文卷,缓缓摊开,接着便说道: “忠心不忠心,嘴上说了可不算……崔兆,你先来。” 被点名的那人即刻站立起来,弓腰持烛于众人身后绕行,来到齐王的前方,而后双手持烛,跪于地上,将火烛高高举过头顶,掷地有声道: “臣,听令!” 齐王看了他一眼,平静的声音在黑暗中穿行,落地成泥,长成了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山岳: “四年前的春末,你巡查凉州青亭县时,看上了一名良家女子,想要纳其做妾,那女子不肯,你便令人强抢,失手打死了她的父亲,后来女子报官,你买通了当地的县令,并承诺其好处,那名女子一家便因「污蔑要官」的重罪入狱,此后再无声响。” “可有此事?” 齐王话音徐徐落下,崔兆双目死死盯着地面,恐惧与震惊爬满了他的面容,若不是他此刻低着头,怕是已全让齐王看见。 但他很快便调整了自己的心态,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抬头神色坚毅地对着齐王道: “王上,此事纯属外界风言风语,切不可信啊!” “臣为齐国做事十四年有余,一向以齐国国律规劝自身,不敢丝毫松懈,怎会干出欺压良民之事?” 齐王与他对视,那双原本醉醺醺的双目,不知何时竟完全褪去了酒气,利得让人头皮发麻。 “这么快就忘了啊……你还真是贵人多忘事。” “不过你忘了,她却没忘。” 崔兆一听这话,身子猛地一僵。 齐王笑道: “没认出来?” “刚才那名在你面前一直跳舞,翻转长袖的那位……” 在齐王的提醒下,崔兆渐渐回忆起来,脑海中早已经被他淡去的记忆开始重新翻滚,他的鬓间渗出了豆大汗珠,一滴一滴落下。 “王上……” 崔兆开口,咬着牙道: “臣的确未曾做过此事!” “还请王上明察!” 齐王点点头。 “明察,必须明察。” 他对着黑暗挥了挥手,淡淡说道: “都听见了……拖下去,查清楚。” 崔兆浑身僵硬,其余人皆是看向了他的身后,黑暗中忽然吹来了一道阴风,熄了他手中烛火,接着便伸出了一只手,抓住崔兆的头发,在他凄厉的惨叫和求饶声中将他拽入了黑暗的深处,最终彻底与那片烛火照不亮的黑暗死寂融为一体。 感受着这份噪杂背后的寂静,剩余的十八人后背已是冷汗淋漓,开始绞尽脑汁回想着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些「亏心事」。 “诸位莫急,今日时间充足,咱们挨个挨个来。” 齐王开口,接着便又点名一人: “崔志恒。” 崔志恒瞳孔骤然缩紧,虽然心头拔凉,却还是只能硬着头皮自众人身后绕行于齐王眼前,跪伏于地。 他一言不发,心中恐惧,此刻被煌煌天威一照,竟不知该说点什么。 齐王单手拿着火烛照在了文卷上,视线随光影向下,徐徐道: “也是四年前,仲夏时分,你负责征收祁城税务的时候,有顾姓一家因为男人在行商途中离世,家中断了收入,恰逢男人母亲重病,女人花了家中存续,以至于没有余钱赋税,你便拿那女人的儿子作胁,逼女人去了青楼卖身,后来那女人的儿子因此被塾中欺辱,跳河自杀,女人也彻底成了疯子,死于城外荒山……此事可真?” 崔志恒浑身发冷。 这些小事……连他自己都快忘了,齐王为何会知道,而且还知道得这般详尽? 眼前这位年轻的王,不是一向花天酒地,不问朝政么? 这到底…… 见他迟迟不回话,齐王冷冷一笑。 “寡人记得齐国有明确律法,百姓若是当年无闲钱赋税,可以顺延至多三年,而且如今并非战时,为了一点儿税务,逼死一家老小,你们……就是这么为我齐国尽忠职守的?” ps:5000字请查收。 第235章 接着奏乐,接着舞 崔志恒说不出话来反驳,到了此时,他的脑子里空空荡荡,已然被扑面而来的浓重王威压得无法思考。 于是,他也被潜伏于黑暗中的人拖离。 齐王手里的那份文卷宛如死亡名单,他挨个清点,直至十五人被拖离,彻底消失于黑暗中后,仅剩下的四人已然瑟瑟发抖,跪伏于地,头垂于地,双手高举齐王分发给他们的命烛,等待审判与发落。 坐于中部的齐王目光再次下移,已至文卷末尾,他原本平静的声音也在此时渐渐沾上了一丝冷漠。 “之前他们犯的事,皆与民生有关,并未对国事造成太大的影响,事后查清,倘若在位有功,能平些罪怨,还不至于偿命。” “而你们三位……” 齐王抬起手指,在四人之间点出了其中三人。 “崔圭、崔远勋、崔伯晗。” “贪污税款、私结匪患压榨城民、屯养私兵结党营私……三五年了啊,没见悔改,没见报备,怎么着,这是要准备造反?” 「造反」二字一出,三人原本僵硬的身体,一下子便软了,疯狂趴在地上磕头,嘴里大呼冤枉。 “王上明鉴,王上明鉴,臣等绝无造反与祸害家国之心!” “屯养私兵一事……是秦侯,秦侯让做的,王上,那全都是秦侯的兵,绝与臣等没有丝毫关联,臣崔伯晗对天发誓,但凡臣私养一名亲兵,让臣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这三样罪名,按照齐律,皆是极为严重的重罪,一旦落实,罢官杀头几乎跑不了,其中屯养私兵是重中之重,此罪名一旦坐实,那就不是崔伯晗一人之事了,弄得不好满门抄斩,或是家中亲眷发配边疆,此后三代皆于官场无缘。 正因如此,在得知崔伯晗干的事情之后,另外三名崔氏皆是浑身泛冷,提不起一丝力气。 齐王看着满面大汗的崔伯晗,缓缓起身来到他面前蹲下,伸手拨开了他的刘海。 “冤枉不冤枉,寡人心中有数,回头也会再三调查清楚的,崔家一路走来不易,若是真被查出了谋反……” 他冷不丁一笑,烛光在脸上闪耀的光影险些给崔伯晗苦胆吓裂。 齐王挥了挥手,三人命烛熄灭,在一片惨嚎中被拖入黑暗,于是整座大殿只剩下了两盏烛火遥遥而立,齐王看了一眼最后那人,将手中的文卷弃之一旁,淡淡的声音于黑暗中回荡: “崔卓华……好名字。” 崔卓华一动也不敢动。 齐王继续道: “你在滨川三城做过文吏,做过巡察,也做过城尉,为官七年,小错犯了不少,但大错却没见着,在崔家这些为官者众中,你真算是一股清流了。” 崔卓华并未因齐王的夸赞而丝毫觉得轻松,方才对他崔家十八人的审判让崔卓华已然心中明白,眼前这位传闻之中从来不问朝政、糜烂奢华的齐王,与传言差别很大。 这些年他似乎在暗中做了很多事,一些他们过往犯下的错兴许连他们自己都遗忘了,但眼前的这名王却还记得。 他喜怒无常,如今殿中仅剩二人,崔卓华只觉得自己压力极大,双肩上像是背负着一座巨山。 “昨夜寡人翻找了不少关于你的宗案,的确没有找到什么能对你定罪的条目……哎,但你千万别觉得自己就安全了。” 齐王笑着拿着烛火在他眼前晃了晃,接着便看向了他身后的黑暗: “崔伯晗若是真的被查出「谋逆之举」,你崔家的人一个也别想跑。” 崔卓华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腹中空空,什么也讲不出来。 他能讲什么呢? 怪就怪崔伯晗谋逆,怪就怪他生于崔家。 但沉寂许久之后,崔卓华仍是选择为崔家求情: “崔家出了如此败类,的确乃家国之不幸,但臣等与家中亲眷对此的确毫不知情,还望王上网开一面,赐臣补过之机!” 齐王凝视着崔卓华,瞳如深渊,似是要将其灵魂吸纳进去。 “补过……你想补过?” 崔卓华闻言心头一颤,而后迅速叩首道: “还请王上开恩!” 见他这般模样,齐王挥开白袖,席地而坐,道: “行,那寡人给你一个机会,给齐家一个机会……先前被拖入大牢中的崔氏,皆为你的同族,这些年为官,你是他们之中最为清廉正洁的一位,既然这样,你去帮寡人好好审审你的这些同族,将他们这些年做过的所有脏事坏事全挖出来。” 崔卓华盯着掌中命烛摇晃的光影,眼睛瞪得极大。 “怎么,不愿意啊?” 齐王微微一笑,崔卓华即刻回神,心中震颤,猛地叩首道: “臣领旨!” 齐王点点头: “不要让寡人失望,你崔家一族的亲眷能不能活,就看你这一次了。” 崔卓华承诺下来,话语在大殿之中掷地有声: “臣此去,必大义灭亲,实事求是,绝不包庇同族一人……臣,叩谢王恩!” 齐王单手撑在地上,打量着面前的崔卓华,忽而扬手一挥,一抹明媚的晨光陡然破门而入,皆尽洒在了崔卓华的后背与齐王的面容上。 殿门开了。 “审他们之前,给崔闻寄封信吧,他如今虽在书院任职,寡人动不得他,但家中状况仍应与其知会一声。” 崔卓华闻言允诺,而后小心翼翼地端着自己手中命烛,辞于大殿。 他走后,见乐师与舞女又一次进入殿内,与他擦肩而过,身后殿中传来了齐王懒洋洋的声音: “诸位,接着奏乐,接着舞!” … ps:晚上还有一更 第236章 及时雨 王城书院,傍晚小雨。 密集的天水洒落时,狂风也携带着土腥味儿与尘埃气味一同而至,这些无法用肉眼看见的味道填满了书院的每一寸,除此之外,还有书院那位喜欢剁人手臂的魔头闻潮生即将被带往明玉堂审理处决的消息。 此次判罪以及处决由明玉堂长老崔闻以及七位监执一同主持,书院许多学生闻声而来,要亲眼看见闻潮生这魔头被处决。 说他是魔头一点儿不过分,书院经营了这么多年,天才出了不少,像闻潮生这般动不动便砍人臂膀的还是第一次见,凶名在外,一些先前常被同门权贵欺凌的学生听到闻潮生此举,自是心中暗暗畅快,不过也不敢表现明显,此时听见闻潮生将要被处决,惋惜的同时,也便跟着一同前来凑热闹了。 如今书院中,绝大部分的同门都已经听过了闻潮生的名字,但真正见过闻潮生的人却并不算多。 “真解气啊,这魔头仗着书院规矩保护,为非作歹,对同门狠下毒手,早该处决了!” “若不是我等遵规守矩,岂能容他这般放肆?” “哎,师兄……你这手臂不也……” “你懂什么?我那是以为寻常较量,点到即止,谁曾想他竟趁我不备下此毒手!若非我大意……哼!” “哦……原来如此!” “……” 短短的半个时辰之内,闻潮生还未从碧水笼中押送出来,明玉堂前已经围满了乌泱泱的一大片人,或是沉默相望,或是窃窃私语,直至远方出现了一众负责押送闻潮生的监执时,人群中才忽然爆发出了声音: “快看,魔头来了!” 众人望去,见闻潮生的双手上缠着镣铐,于沉默中被七名监执缓缓押送至明玉堂大殿前下方的长阶处,而后崔闻自殿内走出,手中拿着一份卷宗,居高临下,对着闻潮生道: “罪人闻潮生,汝目无尊长、亵渎院规,对同门痛下毒手,后被关入碧水笼中,仍然不知悔过,而今经过明玉堂三位长老与七位监执共同裁决,对罪徒闻潮生予以死刑,望此次行刑,能够警醒同门,此处乃是我大齐的书院,是天下最为神圣严明之地,院规绝不容许任何人挑衅冒犯,也绝不允许任何人在此地撒野!” 言罢,他徐徐将手中卷宗收纳,低头看着双手被缚的闻潮生,冷冷一笑,阴阳怪气道: “闻潮生,时至今日,你可还有话说?” 面对崔闻的讥讽,闻潮生面色依旧平静。 “你杀我,会有人为我殉葬,而且很多。” 崔闻先是一怔,随后忍不住笑了起来,周围的不少同门也跟着笑了起来,笑罢之后,他才又说道: “闻潮生,你不是不怕死么?” “怎么,死到临头,为了活下去,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么?” 闻潮生沉默不语。 他已做好了进行最后的对抗的准备。 朱白玉背后的那位一定会想办法救他,但时间上是否来得及并不好讲,闻潮生不会束手就擒,倘若真的到了最后一刻,他一定会想办法多拉几人垫背。 周围不少围拢过来想要看他被处决的同门是最好的目标。 崔闻见他这般模样,也不再继续多费口舌了,准备行刑,他正欲对那名离闻潮生最近的监执发令,忽然目光一瞥,见远处有人匆匆而来,至于近前,众人才看见这人是书院的守门人。 对方气喘吁吁,手里还拿着一封信。 崔闻眉头一皱。 “你不好好守门,来此地作甚?” 那名守门人见周围这么多人,似有难言之隐,面带尬笑地对着崔闻晃了晃手里的信,崔闻见状,立刻便猜到了这人是奔着他来的,一时间心头觉得古怪,但见对方神色焦急,还是示意他走上来将信给他。 递过信后,守门人便不再停留,他松了口气,被这么多书院的学生盯着,浑身着实难受,他转身便小跑离开,崔闻站在高台上将信封撕开,扫阅一遍信上的内容之后,面容倏然一僵,眸子也渐渐圆了些。 他略微失神,思绪飘飞到了很远处,忽而低头与闻潮生一对视,却见对方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崔闻心头「咯噔」一下,那股浸骨的心凉渐渐有了明确指向。 这一切……难道真的与闻潮生有关? 不,不可能! 闻潮生一介苦海县来的刁民,何德何能,能引出这般大的动静? 但…… 若这件事跟闻潮生无关,能有这样的巧合? 若是闻潮生先前什么也不讲,崔闻定会将其真的当作巧合,但现在……他不敢,也不能了。 一但齐王所作之事真的与闻潮生有关,那他一旦处死了闻潮生,只怕整个崔氏都会为其陪葬! 他在书院,固然可以逃过一劫,可他的同族,他的亲属…… 一想到他崔氏一族被满门抄斩,崔闻便心凉了半截。 “崔长老……” 下方立于闻潮生身后的那名监执见崔闻迟迟没有动静,于是出言提醒了他,崔闻回神,沉默了的一会儿后,却忽然做出了一个让在场众人皆极为意外的决定: “行刑暂缓,将闻潮生押回碧水笼。” 闻潮生身后的那名监执以为自己听错,重复问了一遍道: “长老,不执刑了?” 崔闻见睽睽众目皆系于他一人之身,虽觉压力庞大,却还是硬着头皮,铁着那张老脸道: “我忽然记起,先前有书院的学生与我反应此事尚有隐情,方才细想,这里毕竟是书院,虽不能放过任何一名藐视院规的狂徒,但也不可错杀一名学生,姑且再给本长老一些时间,待仔细调查一番后,再做定夺……” ps:晚安。 第237章 力保 今日明玉堂前,除了七名监执以外,还有至少五六百名书院的同门,众目睽睽之下,崔闻说处决便处决,说押回便押回,这固然是没有那么容易说过去的。 哪怕他是明玉堂的长老,做事也总不能这般随性,只是眼下崔闻念及自己还在崔家的同族与家人,他没有胆量要仍旧硬气地处死闻潮生。 年纪大了,身居高位,这二者都让崔闻在做事的时候很难不多虑。 于是,即便知道自己的这种行为与决定极为荒诞古怪,极为不合适,有损自己在书院之中的威严与声名,崔闻还是硬着头皮这么做了。 不管怎样,今日闻潮生都不能死。 先前闻潮生随口说出的那句话,此时却犹如绿蝇振翅,一直在耳畔回荡不休,崔闻不敢赌上自己家人的性命,他扫视了在场的众人一圈,见了数百道不解与惊讶的目光,却仍要以自己长老的身份严厉镇压。 本欲处死闻潮生的那名监执犹豫了片刻,却仍是仰面摇头道: “崔长老,先前要处死闻潮生的是你,情绪激动、控诉闻潮生恶行的也是你,姬长老先前说等院长回来再做定夺,您却非得急着行刑,如今书院的章程已然通过,您却又临时反悔了……您的这种行为真的很难向大家交差,尤其是如今书院这么多同门看着,明玉堂的公正与威严何存?” 他此言一落,在场虽无人附和,可这份诡异的沉默却更让崔闻老脸阴沉下来,可如今他确不占理,晓得自己理亏,心中纵有百般不悦也只能强忍着。 “咳咳……此事的确是老夫的过失,事后老夫自会向另外两名长老阐明情况,也会为今日来到此处的诸位给出一个合理解释。” “但人命关天,轻易不可乱杀,否则若是我等受理过失,追悔无及!” 言罢,崔闻原本有些空白的思绪随着时间也逐渐恢复正常,他抖擞颜面,语气愈发大义凛然: “诸位皆是从五湖四海来到书院中求学,我书院作为天下唯一的儒门圣地,自当一视同仁,不可因为诸位出身不同而有所偏袒,闻潮生先前在书院内所犯恶行过于骇人听闻,老夫心系书院学子安危,急中生乱,险些酿成大错,如今闻潮生既已被押送至碧水笼,自是无法逃离,无论犯下任何过错,最终一定会被清算,也不急这一两日了,待老夫彻底查清事情原委,自会向书院通报。” 众人面面相觑,尤其是负责押送闻潮生的七名监执,虽然心中颇有微词,可崔闻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份上,他们若是再继续责怨,属实是有些不知好歹,拆自家明玉堂的台了。 不过他们虽沉寂下来,过来看热闹的同门之中却又有人开口发声: “崔长老,您忽然改主意,莫不是因为手里那封信?” “不知信上究竟写的什么,方便给大家看看么?” 开口说话的是柳稚岛。 在书院最恨闻潮生的那一批人里,柳稚岛绝对是最前端的几人之一。 本来他在修行里稍微摸到了一些门道,心想着今年说不定可以抵达龙吟上品,在书院的会武中取得不错的成绩,再进些名次,如此也能在与自己和家族的脸上添些光彩,可如今闻潮生断了他左臂,剩下的那条右臂接回去后也不如从前那般好使,他此番若是能在修为上更进一步,兴许也只能艰难维持曾经的排名。 毕竟双臂对其战斗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 此番他眼见着闻潮生马上就要被处死,心头的恨意总算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宣泄口,却不曾想在最关键的时候,崔闻忽然收回了那柄夺命的刀,他怎能接受? 柳稚岛发声后,数百道目光倏然聚集向了崔闻的手中那封信。 他们看不出来么? 怎么可能。 但凡是个正常人,都能看出崔闻前后态度的转变与这封信有着莫大关联,只不过他们没有像柳稚岛这般胆大,当面对着台上的明玉堂长老问出来。 被这些目光凝视,崔闻非但没有丝毫心虚,反而眸中出现了些许怒意,冷冷与人群中的柳稚岛对视。 “老夫已经说过了,之所以临时做出这个决定,不过是因为明玉堂要为书院的每一位学生负责,不可随意杀生,与这封信有何干系?” “再者,这封信既然是寄给老夫的,里面的内容自然与老夫有关,怎么,难道老夫日后收到的任何信件,都得与你知会一声,先交予你过目一番?” 被崔闻这几乎带着杀气的责问一问,柳稚岛怨念覆盖的内心瞬间清醒了许多,他像是老鼠见了猫,即刻低头躬身,咬牙道: “学生……一时冲动,还望长老莫要怪罪!” 当然,他嘴上这般说,心里的怨念却是愈大,甚至已经计划着月末便寄一封家书回去,让家中的长辈们好好敲打一下崔家的人。 崔闻怒而拂袖,冷哼一声,命令监执押送闻潮生回去碧水笼,如此一场明玉堂前的闹剧便就此作罢,众人也在切切唏嘘声中快速散去…… 远处,王鹿与高敏站在一起,面色异然。 “闻师弟还真是命大,也不知道崔长老收到的信件究竟写了什么,居然让他回心转意了……” 高敏没他那般关心闻潮生的生死,想问题时脑子自然也清醒几分。 “不知道,但这件事必然与徐师兄有关。” 王鹿一怔,偏头讶然: “徐师兄?可……” 高敏: “他说是不救,最后一定还是想了点办法,至于办法究竟是什么,估计只有他自己知道了……总之,闻潮生方才那般情况都未死,那大概率用不了多久就会放出来了。” … 深夜,碧水笼中。 崔闻结束了一天疲惫的「公关」,徐徐进入笼中,面色阴翳地来到了闻潮生的面前。 对方依旧盘坐于笼中,表情自然安静,睁眼与崔闻对视时,微微一笑道: “崔长老今日在明玉堂的表现实在是精彩,让闻某大开眼界。” “书院学生的生杀予夺,皆在长老一言之间啊……” 崔闻与闻潮生仅一笼之隔,暗沉的眸中洋溢着不加遮掩的惊讶与怒意,交织成为了极其复杂的颜色,他对于闻潮生的阴阳怪气充耳不闻,只是沉声问了句: “闻潮生,你到底什么来头?” 闻潮生笑了笑,没有明确答复他,只是说道: “崔长老难道没有查过么?” 崔闻死死盯住闻潮生的脸,徐徐开口道: “查过,苦海县人,有传言说你在县外当了三年流民,如今看来,这传言真是一点儿也不可靠。” 闻潮生淡淡道: “没查到其他的了?” 崔闻沉默片刻后道: “没有。” “如果我早知……” 他话音未落,闻潮生却打断了他,平静的声音中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危险: “崔闻,你什么都没查到,就敢动我……怎么,你的家人也在明玉堂内当长老?” ps:今天一更,明天三更,晚安! 第238章 回家一样 今日发生的最为魔幻的事情,莫过于眼前这名本来一开始准备杀死自己的人,在看到了那封信后,却开始据理力争,无视自己威严扫地的风险,将自己硬保了下来。 这固然会让崔闻付出代价,当他疲惫地为自己今日在明玉堂前的荒唐行为收尾后,来到碧水笼中还得被闻潮生恐吓讥讽。 身为明玉堂长老,崔闻几时受过这样的气? 过往时候,书院倒也承接了不少家世尊贵的学生,但对方从小沐浴于这样的环境中,做事也知道「分寸」,对他还是十分客气的,大家寻常时候井水不犯河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毕竟崔家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依附于秦侯麾下,寻常王城的权贵想要震慑敲打崔家,一来不会做的太过分,二来也要费些手段与精力。 哪有人会敢像闻潮生这样,明明身处于碧水笼中,却当面毫不掩饰地威胁他崔闻? 疯了,简直是疯了! 崔闻咬牙切齿,那双犀利冰冷的双眸毫不掩饰想要杀死闻潮生的意图,嘴里最从牙缝间艰难挤出了几个字: “此番贸然得罪,算老夫有眼不识泰山,书院食堂一场闹剧就此作罢,老夫会想办法尽快放你出去,崔家的事……可否高抬贵手?” 任何能在官场与权贵场发展起来的家族,同族的团结之心与集体荣辱感必不可少,换而言之,大家都极为清楚自己是利益共同体,不会轻易因为自己的事情去损害家族利益。 更何况,崔家也不止有崔闻的同族,还有他的家属与子嗣,他的妻子、儿孙,几名外甥女全在崔家。 这些人若是因他崔闻而死,他可就成了崔家的千古罪人! 闻潮生没有立即回应崔闻的退步,而是对着他伸手道: “给我看看那封信。” 先前柳稚岛向他索要,崔闻没有给,但此时却将那封信交给了闻潮生,后者阅览了一遍,那封信是他的同族崔卓华所写,上面内容十分详细且触目惊心,甚至涉及到了「满门抄斩」四个让人汗毛倒竖的字眼。 但由于信上记录得详尽,闻潮生便也从中瞧出了些许端倪,他将信还递给了崔闻,笑道: “崔闻,你以为你崔家的情况跟我一样?” “如今要收拾你崔家的是齐王,王命覆水难收,说杀便杀,说不杀便不杀?” 崔闻当然也知晓这个简单的道理,只是关心则乱,如今外面的情况已然不是崔家利益受损、颜面受损,而是快要亡族抄家了,他怎能不焦,怎能不躁? 此时见到闻潮生脸上挂着的讽刺与语气里的轻描淡写,崔闻终于忍无可忍,一只手猛地探入笼中,一把揪住了闻潮生的衣领,声音低沉沙哑: “若我崔家亡了,你也别想活着从书院里走出去!” “你不是要我崔家给你陪葬么……真若是到了那一步,那大家都别活了!” 闻潮生虽被揪住,面色却格外平静,继续说道: “你崔家那些已经被下狱的同族指定是保不住了,如果齐王只是想要敲打一下你们,不会一次性处理这么多人。” “但他给了你们机会,专门让你崔家的人自己审理同族,倘若崔卓华审理同族没有包庇枉私,此事算功,被处理的该只有那些入狱的同族,其余人不会受到太大波及。” “往好处想……至少你的家人能保住,不是么?” 闻潮生的话让暴怒的崔闻稍微恢复了一些理智,他急促喘息着,那双眸子里的血丝渐渐消退些许。 前者继续道: “当然……如果我死了,那事情另当别论。” “崔闻,我早告诉过你,我背后有人,你不信,现在你知道我背后是谁了?” “如今崔家变成这样,你当居首功。” 崔闻松开了颤抖的手,后退几步,沉着老脸凝视了闻潮生许久,最终只说道: “我会尽快想办法送你出去。” 言罢,他便迈着心事重重的步伐离开了这里。 … 齐王做事要比闻潮生想的更加细腻,若是他全不留手,自己这头反而不好做,如今既料理了崔家的人,还帮他解决了麻烦,简简单单的行为已初露其帝王心术。 他开始重新审视起了这位齐国年轻的王。 那场小雨还没有来得及下透,闻潮生便从碧水笼中被放了出来,接着他又回到了思过崖,被关在了里面。 经过崔闻的努力,最后闻潮生的「死刑」变成了「面壁思过」,而且只有七日,对于闻潮生来说,这惩罚几乎等同于没有。 再次回到思过崖的闻潮生不胜唏嘘,他站在徐一知所处的平台上,对他说回这里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徐一知无言以对,他也知道闻潮生在思过崖里待的时间要远远比外面长。 “没想到你真的有办法自救,让崔闻这老东西松口可不容易。” 徐一知感慨,明白眼前这名小师弟的身份似乎有些不简单。 闻潮生却回道: “狐假虎威而已。” “说起来都是缘分,谁能想到几个月前我还在县外挣扎着活着,现在已经可以骑在书院明玉堂长老的脖子上拉撒,人生无常,大肠包小肠。” 顿了顿,他对着徐一知认真道谢。 二人依旧会在思过崖内交流武学,无论是闻潮生还是徐一知,似乎有了一种默契,闭口不谈平山王与风城的事,而在一日后雨停的正午,王鹿与高敏都来到了思过崖。 这一次,他们带来的食物很丰盛。 一番畅谈感慨,王鹿喝了点酒,极为羡艳地看着闻潮生,说这世界真是不公平,他随随便便竟然活成了自己想要活成的模样。 闻潮生问他想要活成什么样,王鹿说,一人独战书院同门,打得他们落花流水,打得自己声名赫赫,最后告到书院长老那里去,却发现书院长老站在了他这边。 “你真威风。” 王鹿抹了一把泪。 但很快,他心中阴雨便消散了,对着闻潮生问道: “对了,你上次说要我帮你忙,帮你什么?” ps:这一更补昨天的,晚上还有两更。 第239章 求学 先前在书院食堂内发生争执时,闻潮生让高敏去追回王鹿,有事要找他帮忙,思绪回溯到了那一刻,闻潮生放下了手中的榴莲薄饼,对着王鹿道: “也没什么大事,想叫你把上次为我寄信的那名信使的详细信息给我。” 闻潮生有一封信要寄回给苦海县,上次那名帮他传信给阿水的信使看上去似乎比较靠谱,所以他想要亲自去找这名信使。 王鹿将这名信使的全名、联系住址,收费情况全部说出,待到用餐结束,王鹿便起身准备要离开,却见高敏仍然坐在原地未动,他便伸出手轻轻在高敏的面前晃了晃。 “走了,高师妹。” 高敏仍然跪坐于地,头微微低垂,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想法。 吹过她发间的崖风还残留着上一场春雨没有完全褪尽的潮湿,她缓缓从身上拿出一个包裹,摊开后,里面竟然全是银两,颇有些沉重,看上去该有一二百。 “我想跟你学习修行。” 高敏开口,惊了一旁的王鹿一跳。 闻潮生盯着面前白花花的银子,眉头先是一皱,渐渐又舒展开来。 “教不了。” 高敏怔住: “银子不够?这里只是定金,以后每月我都愿意拿出七成生活所用的银钱,算作学费。” 闻潮生仍是摇了摇头。 “说实话,我有些心动,但这不是钱的问题,你如今是属于病急乱投医了。” 高敏盯着地上摊开的银钱,徐徐道: “我娘每月会给我寄三百两银钱作为生活支出,但我自己一月其实只花得到三五十两,然而直到现在,我也没能存下任何银钱。” “书院中的同门里,以「肖卿誊」为首的混账,隔三岔五会来找我「切磋」,美其名曰说是共同进步,帮助同门,实际就是狠狠揍我一顿之后,再从我这里收走银钱。” 顿了顿,高敏淡漠的语气中出现了一抹浓重的杀气: “她们之中家世没几个差的,根本不缺钱,就是看我修为不如他们,家世不如他们,想着欺负我不会受到报复。” 她其实看得清楚,但总要融入大环境中。 在书院里,如果没有足够硬的实力与背景,特立独行一定会受到难以想象的排挤与攻击。 都这样做而你不做,便是你错。 “恃强凌弱,却又不敢真的大打出手,只在规则的边缘灰色地带游离,玩弄一些下作手段,还读书人的圣地……恕我直言,书院的这些同门跟苦海县里那群市井小流氓没多大区别,甚至还要更为恶心。” 闻潮生感慨。 “这便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堂堂明玉堂长老崔闻都这副嘴脸,书院的那些学生又能好得到哪里去?” 闻潮生说着说着便想到了院长,无论怎样,院长在书院中都有着极大的权利与话语权,而且从为数不多的谈论中不难看出,院长对于如今书院的这副模样也极为厌弃。 但她为何不予以整改? 闻潮生疑惑这个问题的时候,便又听高敏道: “所以,我才想要向你学习修行,如果这些银钱最后一定得落入他人之手的话,我宁可它成为学费。” 她面容间以往的刻薄与尖酸如今大部分化为了诚恳,但仍然残留着部分,显然也受到了书院这股不良之风的同化。 闻潮生从袖间拿出了那根毛笔,放于地面上银钱的旁边,对着高敏道: “你看这是什么?” 高敏觉得闻潮生话里有话,仔细观察了那根毛笔许久,还是如实回答道: “一根笔。” 闻潮生又偏头对着一旁站着的王鹿问道: “你说。” 王鹿也不明所以地挠头道: “一根笔啊……闻师弟想说什么?” 闻潮生道: “对我来说,这不是笔,而是一柄剑。” 提到了「剑」,二人立刻想到先前闻潮生用这根笔削了许多人手臂,王鹿恍然大悟般的一拍头,兴奋道: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闻师弟你用这支笔便能将别人的手砍下来,原来这是……” 他说着,话音骤止,兴奋的表情也在同一时间僵滞,因为王鹿突然意识到,闻潮生口中的「剑」与他们所知的「剑」并不同。 他再仔细一看地面上的那根笔,弯腰拾起后小心翼翼转动两圈,又在自己的手臂上划拉了一下,毛笔尖端独有的柔软传入肌肤。 这哪里是「剑」,不就是一支笔么? 一旁的高敏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再看向闻潮生的眼神已带着几分古怪与震撼。 闻潮生道: “懂了么?” “我以前经过高人指点,修行入门的路子比较偏,没有真正厉害的人领路,你很难走入我的路子,所以我教不了你。” 高敏已经明白,她低头认真地收起了自己的银子,起身后仍向闻潮生道谢。 谢的是前几日闻潮生帮她。 二人准备走时,闻潮生又叫住了他们,他指着远处平台的徐一知道: “你若是真的想要在修行上找一位同门做老师,我回头帮你问问徐师兄,他们皆是修行儒术,他在这方面极有经验。” 顿了顿,闻潮生补充道: “而且,他的确是一个有真才实干的人。” 这绝非闻潮生的吹捧或是阿谀,而是无数次被毒打之后的真实体验。 高敏远远望着徐一知出神了片刻,又说了句谢谢,她心头沾着些忐忑,因为徐一知看上去实在是太不好惹,不过一想到闻潮生与徐一知关系似乎还不错,高敏觉得兴许能试试看。 虽然徐一知最后败于程峰之手,可书院中的同门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徐一知的强大。 高敏知道自己天赋平平,但也绝非真的一无是处,倘若得到了徐一知的指点,她或许可以在短时间内有所突破。 她要自己亲手把失去的尊严拿回来。 ps:还有一更,争取12点前发。 第240章 知法,懂法,用法 闻潮生被从「处死」到放逐进了思过崖之中,只用了很短的时间,这则消息被传遍书院的时候,引发了巨大的讨论与轰动,许多同门开始隐隐猜测起了关于闻潮生的身份与背景。 尤其是那些出生于王城中本就极有名望与权势的家族子嗣,他们比谁都清楚王城的权贵里根本没有「闻」这个姓氏,可如果不是因为闻潮生的背景特殊,这背后藏起来的微妙变更让人浮想联翩了。 “难不成当时寄给崔闻长老的那封信来自于……后山深处的那座大殿?” “嘶……不能吧?” “难道除了程峰之外,又有第二名书院的学生被圣贤看中了?” “并非如此,我去问过守门人,他说信是崔家的人寄给崔闻长老的,你们这些人一天天,传得可真是邪乎。” 书院内,众说纷纭,他们身为书院的学生,又没有院长给予的书院章印,寻常时候能与家中通信的次数不多,一月几乎仅有一次,所以他们并不知道如今王城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至于闻潮生本人,在离开碧水笼的时候,他便找崔闻要了一份详细的关于书院明玉堂对学生处罚的规则。 他虽先前在碧水笼中面对崔闻盛气凌人,反击强硬,但其实做事还得讲究一个分寸,真在书院里无法无天闹大了,最后也不好收场,闻潮生聊想到自己还得在书院待很长一段时间,所以才决定认真学习一下书院的「规矩」。 知法、懂法、用法。 再加上强硬的背景与实力,他才能真正在书院中「为所欲为」。 因为院长不在,王鹿也暂时没有办法离开书院,于是闻潮生便委托徐一知帮助他找到那名送信的「徐师傅」,而后将信寄回了苦海县。 接着,他又在第七日晚上最后一次与徐一知切磋之后,讲出了关于高敏的事。 徐一知听完之后眉头微微一皱,神情虽无甚变化,语气却带着掩饰不住的不屑: “靠着他人教出来的本事,永远成为不了一名强者。” 闻潮生道: “不是所有人都有你这样的天赋,若说的再极端些,不是所有人都有程峰那样的天赋,自然也不是所有人都会成为强者。” “你只需要帮她变强到可以亲手报复曾经那些欺负她的人即可。” “这样你也可以收获大一笔钱财,何乐而不为?” 徐一知的家境要比闻潮生与程峰好不少,但与王鹿、高敏这一类人又比不了,一月二百余两银钱,对于他来说也绝非一个小数目。 当然,徐一知一心都扑在了修行上,是一名修行中的痴儿,金钱对于他来讲皆身外之物,够用即可,无需刻意追求,所以那一大笔钱财对于徐一知来说没什么吸引力,但他也没有拒绝闻潮生。 “我可以试试。” “另外……” 他盯着闻潮生。 “以你目前的武道修为,天下龙吟境中估计已经没几个人打得过你了。” 方才最后一次切磋,仍然是徐一知胜,但这一次,他在与闻潮生的切磋之中已然不自觉被逼得使出了通幽境的实力。 换句话讲,如今的闻潮生已不是龙吟境的徐一知能对付的了。 “这说明,这段时间的毒打没有白挨。” 闻潮生笑了笑。 徐一知又指点他道: “上一次你说你要学身法,可以去「翰林」里面找找看。” “那里有不少关于身法的修行经验,除了书院的儒术之外,一些比较好用的江湖身法也有记录于其间。” 闻潮生谢过徐一知,而后离开了思过崖间。 … 一封信件将王城的春意带回了苦海县,横跨数千里的这头,苦海县的雪仍旧未停,依然是凛冬在春天到来之前做着最后的殊死一搏。 程峰与阿水各自收到了一封信,皆是闻潮生所寄。 闻潮生将从宁国公府里找到的魔方上的五十四个文字全部写于纸上,让程峰仔细看看这些字,是否能想到一些关键的诗词歌赋等。 由于家中唯一的那张藤椅已经给了阿水,所以程峰只能坐在一张小凳子上看信,相较之于从前,他的家中整洁了许多,程峰并不是一个爱收拾打理的人,上次司小红过来找他玩时,因为觉得程峰家中实在有些乱,于是便帮他认真打理了一番。 院子被收拾完后,一向颓废的程峰忽然局促小心了不少,用完东西必然会归位,仿佛生怕将这院子又弄得一团糟。 目光扫过信笺上的那五十四个字,程峰认真思索了许久,后来身子觉得有些冷,便去抱来上次还没有喝完的半坛酒,一边喝酒,一边在脑子里搜索着与这些文字相关的篇文,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的脸色渐渐古怪凝重起来,而后程峰收起了信件,又喝了一口烈酒,待到滚烫从腹腔绵延向了四肢百骸后,他便拿着信件出了门去,直奔阿水的住处…… ps:晚安! 第241章 古异奇谈 程峰收到了从王城寄回来的信,从中瞧出了端倪,但似乎有什么自己捉摸不定,于是顶着小雪小跑向了阿水的住处,想询问一下阿水的意见。 陆川的死亡以及关于刘金时的秘密寄回王城后,苦海县忽然变得安宁了许多,七爷开始稳定地赚钱,他依然每过一段时间会给裘子珩的叔叔写一封信,每日去吕知命的小院儿里为那株枇杷树浇茶,淳穹则一边练字,一边处理刘金时在苦海县里留下的许多琐碎事情,并开始搜罗当初被刘金时吞并且埋藏起来的财富。 阿水似乎在修炼「鲸潜」上有了长足的进步,在风城以及后来奔袭数千里留下的伤势开始逐渐稳定,这对于她来讲是一件莫大的幸事,伤势稳定之后,她便能够开始继续修行了,弥补因为天人之战而跌落的修为与境界。 程峰气喘吁吁地来到阿水院儿门口,望着盘坐于雪中的阿水,抬手敲了敲木门,上面积盖附着的一些积雪簌簌而落。 阿水眸子微微睁开一条缝。 “进。” 程峰立刻进入了院中,开门见山道: “水姑娘,潮生兄弟有没有给你寄信?” 阿水犹豫了片刻,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他也给你寄了?” 程峰快速拿出了闻潮生寄给他的信,摊开给阿水看。 阿水仔细看了一遍上面那些杂乱无章的字,以为程峰这是自己想不明白,想找她来问话,然而她一个寻常时候基本不看书的人,哪儿能玩弄这种文字游戏,一时间头疼不已,催促他赶紧离开。 “天色不好,你请回吧。” 阿水说道。 程峰与阿水接触有一段时间,自然也懂得阿水的一些脾性,他苦笑道: “水姑娘,我不是来找你问这个的……其实潮生兄弟询问我的难题,我已经解开了,但我不确定是否要回信给他。” 阿水意外道: “为何不回信?” “没钱了么?” 程峰摇摇头。 “自然不是钱的问题,这些日子我教县城里几名员外的孩子识字,也赚了一点小钱,寄信还是没问题的。” “只是……” 他面色难堪,似有难言之隐,阿水觉得程峰实在婆妈,便去搬了一坛酒来,程峰见状即刻摆手道: “喝过了,喝过了,水姑娘……” 阿水道: “没准备给你喝,见你讲话吞吞吐吐,真是烦。” 程峰尴尬地挠了一下自己后脑勺,他四顾无人,再三确认,这才神神鬼鬼道: “水姑娘可知,潮生兄弟给予的这「五十四字」皆是来自于何处?” 阿水: “何处?” 程峰面色凝重道: “「古异奇谈」。” 阿水咕噜咕噜两口,觉得这名字陌生极了,根本没有听过,心里也没有多少好奇,想着程峰如果能一次性把话全部讲完该有多好。 “那咋了?” 她漫不经心地问了句。 程峰语气愈发沉闷,与空中飘舞飞扬的细雪乱作一团: “这本书乃是当年齐国宁国公所著的一本收集天下古奇珍玩的心得记录,齐国只有极少数圈子里的几人看过,这五十四字出自其中的「江山白玉雕」。” “——山是山,水是水,云卷凤翅揭龙尾,流光扶苏朝天去,青黛玉颜没子规;江非江,月非月,满山红霞烧仙阙,仙人笑我白发早,几度春秋几度雪。” “潮生兄拿到的这五十四字,便意味着……他多半卷入了宁国公的事件之中!” 阿水意识到了事情的严峻,纵然她常年身居边关,却也晓得宁国公在齐国代表着什么,也知道当初因为宁国公的事,多少人冤死受了牵连。 这些消息,当年人传人来,传得沸沸扬扬,传得天下皆知。 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情勾动了她的好奇心: “程峰,你方才讲「古异奇谈」只有极少数圈子里的几人看过,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程峰去书院的时候,宁国公已经死了四年了,所以他必然不是圈子里的人。 “水姑娘不必用这种眼神看我,我的确不是那个圈子里的人,但当年书院里有位叫做「江辰生」的师兄,曾跟在宁国公身边三年,帮助宁国公撰写过「古异奇谈」中的三卷,所以他对于那本书极为熟悉,后来宁国公身死,他便自己回了书院,将「古异奇谈」一字不落地默写出来,存入了书院「翰林」,留作纪念。” “可惜,那名师兄在两年前的一个冬天病逝了,得的是「咯血症」,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疾病,没有办法完全医治,江师兄努力修行便是为了对抗这种天生顽疾,只是最终也……” 提起这人,程峰微微叹了口气,似乎觉得甚是惋惜。 阿水此时看向程峰的眼里不再是对于他婆婆妈妈的厌弃,颇有些佩服道: “我倒是也听说过「翰林」,里面存放着几乎天下所有品类的书籍,你连「古异奇谈」这种书都看过,想必里面的书你该是已经看得差不多了。” 程峰干咳一声,心虚道: “倒也没有……书院同门当初皆传我通读了「翰林」所有书籍,其实我只看了一部分,关于「修行」的书籍,我全都没有看过。” 他似乎并不太愿意多提书院的事,阿水也没有多问,她盯着信封有些出神,似乎更为关心寄信之人。 程峰在一旁小心地说道: “关于宁国公的事必然极其危险,越是深挖,越容易出问题,所以……我不确定要不要将这封信上的内容解析给潮生兄看,水姑娘以为呢?” ps:还有一更。 第242章 良性竞争 程峰的担忧不无道理,他若是将这些线索回递回去,闻潮生必然继续深挖,当年与这事有关的许多王公贵族都没能逃脱满门抄斩的命运,若真让闻潮生挖出了一些什么不该挖出的东西,怕要惹祸上身。 最终若是闻潮生因此而死,他程峰岂不是成为了最大的推手? “若不然……我就向潮生兄回复「不知」?” 程峰拿不定主意,他站在一旁许久,见阿水也没有喝酒,眉头紧皱。 不知不觉,二人的身上积满了小雪,阿水忽而猛地干了碗烈酒,对他道: “把「江山白玉雕」写一遍寄回给他吧。” 程峰「啊」了一声,似乎是觉得自己听错了,又确认了一遍,接着便听阿水说道: “他不会轻易多管闲事。” “如果他涉手宁国公的事情,一定深思熟虑过,而且倘若他决定继续追查下去,我们如不帮他,他为了查清这线索,兴许会遇见更大的麻烦。” 程峰沉默。 阿水比他更为信任闻潮生,虽然眉梢之间依然藏着忧虑,却选择了支持。 这种信任自然不是凭空而来,二人曾数次生死与共,潜移默化间的默契极深,阿水很懂闻潮生在某些事情上的想法。 关于宁国公的事情牵涉极大,他要么不会轻易触碰,一旦沾染,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彻查到底。 程峰立于雪下,脸白手红,见阿水都这么讲了,他也只得照做。 他问阿水要来了笔墨,就直接于此处开始落字,将那篇「江山白玉雕」抄录给了闻潮生…… … 王城,书院。 本应被直接处死的闻潮生在思过崖面壁七日之后,大摇大摆地走出来,而后前往了明玉堂,指名道姓找到了崔闻。 再见到闻潮生,后者的脸色很不好看,那紧抿的嘴唇与紧绷的双颊让闻潮生怀疑他是不是才从饭里误吃到了蟑螂。 食堂里吃出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已经不是一件奇怪事情了,但闻潮生料想给这些门中长老们做的东西该不至于那般草率,否则若是被挂上一个莫须有的「袭击长老」的罪名,那厨子可就遭老罪了。 “你找我作甚?” 崔闻没好气地问道。 闻潮生回身瞧了瞧殿外无人,于是也不客气地坐在了寻常监执才能坐的位置上,给自己倒了杯茶。 “也没什么大事,来找崔长老要个名单。” 崔闻一怔。 “名单?什么名单?” 闻潮生翘着腿,说道: “就是……先前因为食堂一事来告状的那些人。” 崔闻眉头倏然之间高皱,语气冷凝了几分: “你最好这段时间莫在书院中挑事,先前你于食堂对同门痛下毒手,明玉堂只将你关在了思过崖中七日,惩罚轻浅,书院内部为此已滋生了许多流言蜚语……” 崔闻的态度很明确,他也不会一退再退,毕竟身为明玉堂的长老,他也是要脸的,闻潮生若是做得太过分,他也没法硬护,否则回头自己的职位兴许都保不住。 “书院院规第一条……” 闻潮生徐徐将先前从崔闻这里拿走的书院院规一字不落地背诵出来,而后说道: “崔长老,我不是小孩子,做事有分寸,先前食堂一事,我是吃了不懂法的亏,如今境况不同了……我办事,你放心。” 崔闻闻言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你明白就好。” 见闻潮生如今对于书院的院规如此熟悉,他便也放下了些心,将先前那些举报闻潮生的书院同门名字报给了闻潮生。 闻潮生记住了这些名字,随口对崔闻道了谢,然后离开了明玉堂。 此后几日,闻潮生在书院的声名变得极为恶劣可怖,许多龙吟境的同门在人多的地方天天被闻潮生「邀请切磋」,有些人甚至一天被邀请好几次,若是不同意,便成了书院的缩头乌龟,被传得沸沸扬扬,面子与尊严全无,若是同意,必被胖揍一顿,鼻青脸肿,更为狼狈,还要遭闻潮生言语侮辱,场面极其惨烈。 一些同门甚至在败后被闻潮生活活气吐了血,晕了过去。 后来他们便有人不敢再出现于人多的地方,以为这样便可以在不损害颜面的情况下拒绝闻潮生的「邀请」,可他们万万没想到,闻潮生在人稀之地找到他们时,根本没有所谓的「邀请」,而是选择了直接动手,并且下手还要更狠一些。 如今的闻潮生动手有分寸,每日必揍那些人几次,揍得他们一直挺着鼻青脸肿在书院中晃荡,颜面全无,十分难堪。 一些同门忍无可忍,前去明玉堂控告闻潮生的恶行,却被明玉堂查看伤势之后以「良性竞争」的说辞请退了。 从明玉堂出来之后,他们面色茫然,觉得书院的生活实在暗无天日。 这些同门曾多是嚣张跋扈,以同样的理由欺凌同门,而如今自己深尝苦果,书院不少人虽嘴上叫着闻潮生「魔头」,实际上心头直呼爽快。 这种生活直至闻潮生收到苦海县的来信之后才暂时停歇,他看完阿水的信后收好,又将程峰寄回的信撕开,里面抄录了「江山白玉雕」五十四字,并且告诫闻潮生宁国公的事情极度危险,切记量力而行。 闻潮生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子,按照程峰给予的五十四字,仔细观摩起了魔方,由于没有特定的标记,所以闻潮生也不知这是要竖着排列还是横着排列,在经过了漫长的一整天尝试后,他终于在深夜时分打开了从宁国公府中带出的魔方…… ps:晚安! 第243章 地图 换了身装束,闻潮生来到朱白玉院门口时,见那么多人进进出出,以为他在搬家。 当然,这样的念头也只是在闻潮生的脑海中一闪即逝。 就算朱白玉真的要搬家,那也不会一群穿着轻甲的巡守禁卫来帮他搬。 进入其中,闻潮生见朱白玉院子里围满了巡卫,还有一名穿着红色官服的人与他弈棋。 二人都看见了闻潮生,朱白玉内心「咯噔」一下,捏住棋子的手指下意识用力,而这个细微的小细节被薛敬之拿捏,他嘴角微微一扬,对着闻潮生道: “汝是何人,来朱大人的住处作甚?” 闻潮生拱手道: “回大人的话,在下闻潮生,不是王城本地人,是朱大人在江湖中认识的朋友,今日来找他弈棋。” 薛敬之不屑一笑: “弈棋?” “来人,搜身。” 见周围甲士围拢向了闻潮生,朱白玉袖间的手指徐徐用力,他能猜到闻潮生前来找他所为何事。 虽然他们身后的人是齐王,真闹开了,他们二人明面上倒也不会有什么大事,但背地里却很难讲,当初涉及此案的人,神秘失踪不在少数。 朱白玉答应过院长,要保护闻潮生的安全。 见他的眼神不自觉露出几许凌厉,闻潮生找机会与他交换了一下视线,示意他不要这么冲动,而后众人在他的身上一顿摸索,最终摸出了一封信件。 “大人,只找到一封信。” 那名搜身的巡卫双手将信件递给了红衣官员薛敬之,后者将信件拿捏在手,对着闻潮生道: “这里面是什么?” 闻潮生如实回答道: “是小人的亲属寄给小人的信件。” 薛敬之仔细观察了一下闻潮生的面部表情,缓缓将这封信摊开,徐徐念道: “潮生,见信如……嗯?” 他眉毛拧成了结,似乎遇到了阅读障碍,而后对着闻潮生摆了摆手,示意他过来一些,当面问道: “这个是不是「见信如晤」?” 闻潮生道: “是「见信如晤」。” 薛敬之眯着眼,而后道: “这个「晤」左边不该是个「日」么,她怎么写成了「目」?” “这里头是不是藏了什么秘密?” 闻潮生微微躬身,低声在他耳畔说道: “大人,这是通假字。” 薛敬之一怔,随后脸上露出了一抹茫然: “什么是通假字?” 闻潮生见他听不懂,于是决定说人话: “就是写错了。” 薛敬之瞪了他一眼,低声骂道: “他妈的,刁民……” 随后他看了一遍信,就是些简单的问候,但他又用食指指着第一行的第一个字,问道: “那她明明写的「闻潮生」,为何后面又将这个「闻」字划掉了?” 闻潮生想了想,十分不真诚地说道: “可能是她觉得这个字写得不好看。” 薛敬之冷笑一声: “把我当傻子?” “这里面……暗藏玄机吧?” 闻潮生身子后仰,表情像是见了高人,拱手道: “大人刑部的?” 薛敬之微微仰头,抖擞一下身上的衣服,缓缓道: “户部,薛敬之。” 闻潮生这回语气真诚了许多: “大人,您真应该去刑部。” 薛敬之眼睛一瞪: “你在阴阳怪气什么?” “一封破信,拿走拿走!” 他将这信还给了闻潮生,嘴上却依旧没有放过他: “你适才说你是来与朱大人弈棋的,怎么……你还会下棋?” 闻潮生: “略懂一点。” 薛敬之对着对面的朱白玉道: “你让开,让他来。” 见闻潮生坐在了他的对面之后,薛敬之淡淡道: “但愿你真的会下棋,如果让我发现你在说谎,恐怕你得跟我走一趟了。” 闻潮生看了一眼棋局,偏头对着朱白玉道: “你怎么谁都下不过?” 朱白玉脸上掠过一丝讪色,他的确在棋艺方面有所欠缺,属于极为典型的又菜又爱玩,他亦领教过闻潮生的棋技,并未还嘴,默不作声站在一旁。 落子之后,院子里的气氛便没有先前那般紧张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皆被带入了棋局,依旧是二百子后,薛敬之手执黑子,迟迟不落,盯着棋局的眼睛带着一抹血丝。 又过了小片刻,他忽然面色严肃地将黑子扔进了一旁的棋盒中,站起身子拢了拢衣服,对闻潮生煞有其事道: “……本官忽然想起还有很重要的公事没有处理,这局棋下得不错,姑且留着,待本官下次来续上。” 言罢,他双手负于身后,朝院儿门口走去,众人紧随其后。 闻潮生在身后叫他道: “薛大人,您快输了,几子的事,要不下完再走吧?” 薛敬之充耳不闻,宛如聋子,就这样不回头地离开了朱白玉的院子。 闻潮生盯着院门口一会儿,忽而也将手中的白子扔进了棋盒里,收敛起了方才的形容,对朱白玉道: “他来找那东西的?” 朱白玉微微点头,他坐到了方才薛敬之坐的位置,呼出一口气: “幸是你没将那东西带上,不然真不好处理。” 顿了顿,朱白玉又道: “薛敬之的权力不小,从前是由平山王一手提拔上来的,在齐国做了三十四年的官,但手上很干净。” 闻潮生有些意外: “为平山王做事的人,手上还能干净?” 朱白玉感慨道: “平山王养了许多门客门卿……譬如陆川,这些人才是真正为平山王做黑活儿的。” “相反,平山王麾下许多提拔成高官的人,身子反倒是比较干净些,所以很难有人可以在朝堂上揪住平山王的小辫子。” “我跟老薛其实认识有些年头了,他最近忙的要死,是真懒得来查,估计上头给压力了,看来你从宁国公府里面拿走的东西不是一般的重要。” 闻潮生说道: “不止如此,这方块先前就经常被人琢磨把玩。” 朱白玉狐疑看着他: “这你是怎么发现的?” 闻潮生替朱白玉回忆起了当时殿内的情况: “那琴案上有灰尘,但琴上没有,非常干净,这证明那琴最近被人频繁使用过,琴弦才断不久,估计是拨弄方块儿的人觉得久久无功,眼见里面有重要线索却拿不到,于是急躁之下将琴弦不小心拨断了。” 朱白玉闻言不自觉地微微点头,似乎认同闻潮生的推论,接着他抬头望向闻潮生: “……怎么,你今日来找我,是有新的线索了?” 闻潮生微微点头,给自己倒上了一杯凉茶,压低声音说道: “从宁国公府里面带出来的那个方块,我解开了。” “里面……有东西。” 朱白玉问道: “什么东西?” 闻潮生: “一幅……地图。” 第244章 一同前往 闻潮生告诉朱白玉,他从那魔方中开出来了一张地图,地图中详细标注了许多地方,涵盖了齐国不少州城,似乎在那些地方藏着什么东西。 “奇怪,你不是说沉塘宝藏在黑龙岭么?” 面对闻潮生的质疑,朱白玉仍是当初的说辞: “是在黑龙岭,而且宁国公与宋桥也的确是在黑龙岭遇袭的。” “由于黑龙岭距离王城不算太远,因此当时的消息很快便传开了,作假的难度极高。” 闻潮生双臂撑在了石桌上: “所以,我从那个方块里面拿到的线索不是关于沉塘宝藏的?” 二人对视了许久,棋盘上的流水一遍又一遍地淌过,在这无声的死寂中,朱白玉终于开口: “下次来的时候,你可以把那幅图带上……或者我去书院找你。” 闻潮生: “不必这么麻烦,你给我纸笔,我能直接将图复制给你。” “只是……你这里不一定安全,薛敬之不可能只来一次,也不可能只有薛敬之会来。” “今日过后,我多半也被盯上了,届时寄回给苦海县的信,只能扯扯家常,不能再说其他任何事情。” 苦海县地处偏远、情况复杂,虽然阿水修行「鲸潜」小有所成,回信中尚且还在督促闻潮生修行,身上的伤势必然有所好转,但他如今根本搭不上手,也没有吕知命一家帮忙打点,若是阿水遇上大麻烦,会极为被动。 朱白玉: “我记性还不错,你将地图复述出来,我看过后烧毁即可。” 言罢,朱白玉起身去关了小院院门,接着带着闻潮生去了自己屋中,将门窗紧闭,点上几根白烛,又取来纸笔,为闻潮生研墨,而后便见闻潮生屏息静气,落笔均匀,不到半刻钟,他便将一幅极为复杂的地图呈现出来。 “那幅地图上标注了许多地方,但标注的地方究竟有什么东西,谁也不知道。” “最近你被盯得紧,王城附近的标注指定不好探,能操作的空间实在太小,要想知道这些标注的地方到底有什么,只有想办法派遣人手去远一点的地方看看。” 朱白玉的目光始终流转在那幅地图上,直至去往了某一个边角,他忽然指着那里道: “这是不是广寒城?” 闻潮生看了看。 “对。” 朱白玉自言自语道: “小七还在那边儿……” 闻潮生道: “你传不了信,之前宁国公府与你交战之人已经认出了你,否则薛敬之不会出现在你的住处。” “你的信一发往苦海县,马上王城就会有人跟着,好点的情况是,送信的信使在半道上被人劫了,这样广寒城的标注点就会被他人捷足先登,若是往糟糕处想,咱们把麻烦引到了苦海县去,你就不怕小七因此遇险?” 朱白玉目中精光闪烁。 “但苦海县有一个很厉害的人可以帮忙,不是么?” 闻潮生抬目与他对视了一眼,将那幅地图烧毁,转身推门而去。 “不查了。” 他走了没几步,听身后朱白玉道: “风险是很大,但我也不会让她们去送死……苦海县因为先前我被陆川算计一事,聚集了一大批白龙卫,这一次我会亲自带着信去苦海县与他们汇合。” 闻潮生停下脚步,却未回头: “这么大动静,你要跟平山王明抢?” 朱白玉伸手捻起了桌面上一摊灰烬,看着它们逐渐化为了指尖的灰黑色,徐徐道: “迟早的事啊……况且,你不是一直都想这样吗?” “真到了这个时候,你怎么畏缩了?” 闻潮生站在原地,沉默许久。 朱白玉又道: “齐王是个软弱的人,因为幼时的经历,让他变得极重感情,他躲了很多年,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权力或是底蕴不够,还有他一直不愿意面对的事。” “但他迟早会躲不过去。” “因为再躲下去,齐国可能就亡了。” “风城的事让齐王感受到了莫大的危机,他不愿让齐国葬送在自己手里,所以他迟早会面对平山王……救你,便是齐王的决心。” “所以,我们迟早也会面对平山王。” 闻潮生缓缓转过身子,与房间内的朱白玉遥遥相望,最终他说道: “那我跟你一起去。” 朱白玉闻言一怔。 “你?” “此去奔袭数千里,来回少说半月,你在书院的课程怎么办?” 闻潮生道: “我有院长给的章印,寻常时候在不在书院没有影响,可以随意出入。” “至于那些课程……我宁可不学。” ps:晚安。 第245章 他说,分账 其实朱白玉做事也没有想象中的那般不靠谱。 毕竟在江湖中闯荡了这么些年头,不可能全靠朋友相助,诸如行王山上那场意外,其实在朱白玉有限的生命中并不常见。 这是一个极为简单且朴实的道理——江湖是一座森林,国法在这里没有多少约束力,所以任何在江湖里活不下来的,最后都会死。 能活着的,自然就是适合者。 朱白玉便是一位适合行走江湖的人,但适合行走,不代表此行不够危险。 当年与宁国公秘密沾上关联的许多王公贵族都没有逃掉,宁秋水当然也不会天真到觉得平山王会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拿。 来王城之前,闻潮生自觉这里该是龙潭虎穴,不曾想书院与王城反而成了避风的港湾,而一旦离开王城,危险便会倏然而落。 “先去苦海县与她们汇合,等我们将平山王的视线拖走,再请齐王下道密诏,使白龙卫的另外一名教头「楚柏雪」带人去寻其他的标注地点。” 朱白玉很快便在心里有了计划,跟平山王周旋,单线作战必然不可能,趁着他们吸引平山王的注意力,把其它地方的标注全部探明,这样即便他们这头失利,仍然有其他的筹码可以与平山王进行周旋。 如今二人皆不知这份从魔方中获取的重要地图上的标注究竟是什么,但心中猜想大概率与沉塘宝藏有关,平山王如今已然权倾朝野,若是让他得到了完整的沉塘宝藏,还指不定会发生什么。 见闻潮生要执意前往,朱白玉自然不会拒绝,对方心思缜密,城府过人,带在身边总没坏处,若是遇见了紧急状况,多一个人兴许便多一个办法。 “行,等你那头收拾妥当了,随时来找我,我们随时出发。” 朱白玉说完,闻潮生微微点头,转身路过院子时,重重的脚步惊飞了檐上几只麻雀,它们扑闪翅膀飞向远处,几个呼吸便消失不见。 … 深夜,宁国公府。 似乎因为上一次朱、闻二人潜入府中盗走公输方块一事,让这里巡守的禁卫数量与频率都增加了许多,大量甲士手持锋利长戈于宁国公府周围的街巷中巡逻,莫说是人,便是飞过一只鸟也会被惊觉。 今夜无云,圆月高悬,一名头发花白的中年人来到了宁国公府门口,禁卫首领上前仔细检查,似乎又担心中年人是易容假冒,在对方龇牙咧嘴中揪了不少胡子下来才终于放行。 待中年人进入宁国公府之后,一旁的那名下属才对着自己上司小声嘀咕道: “头儿……老王他们不是隔三岔五进来打扫卫生么,而且他还是奉大人的命,您这么搞,回头他会不会状告到大人那里去,说咱故意刁难他们?” 此处的禁卫首领微微摇头,面色凝重: “下次这话可别再问了。” 那名下属闻言即刻闭嘴,后退了半步。 禁卫首领瞥了他一眼,似乎是觉得这名下属跟了自己好几年,倒也有些私人感情在里头,便又解释道: “宁国公府在王城占地极大,横断了许多商街,宁国公去世之后,这里原本应该被拆除,或是用来改建,但偏偏这里被保留了下来,严加看管了五年有余……不管里面到底有什么,可以肯定的是,那里面一定藏着极为重要的秘密。” “与里面的东西失窃比起来,刁难老王根本算不上什么事。” “先前宁国公府的东西失窃,巡守立刻被换了几批,那些人估计责罚是跑不了了……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一轻松的差事,待遇也不错,咱手里可千万别出什么毛病。” 下属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懂,懂!” 进入宁国公府的老王按照惯例打扫了一遍主殿与客殿,而后前往了厨院之中,开始生火做饭,因为打扫宁国公府是个巨大的工程,所以他们这些被挑选的人分批次去了不同的区域,吃住都在里面,一般会待一到两日。 老王煮了吃食,却没有先动筷,而是将热腾腾的吃食放入了一个食篮内,并用干净的白布包裹好,接着他提着食篮来到了一处空地等待,夜晚劲风吹拂,将他发丝与衣服一同吹得凌乱飞舞,没过多久,一名浑身笼罩于黑袍中的男人出现在了这里,从他手中接过了食篮。 至始至终,二人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直至分别的时候,阴三才忽然压低声音道: “王朝,帮我给「鸟翁」送个口谕,就说「土地公挖穿了财神庙,财神爷想出来了」。” 王朝怔住了片刻,背对阴三道: “五年了,大家都有了自己的生活,还有一些人已经在齐国娶妻生子,一家其乐融融,如今只怕已经没有多少人愿意赚这刀口舔血的钱了。” 阴三淡淡道: “这次不是像从前那般拿俸禄,而是分账。” “一次赚够十辈子都潇洒不完的钱。” “妻子,儿女……在天下四座大国内,只要有钱,妻妾成群,儿孙满堂那不是挥挥手就能做到的事?” 王朝犹豫了许久,没有再像方才那般委婉地拒绝他。 「分账」两个字,狠狠刺激了他的神经! “此话当真?” 阴三的身躯随着夜风一同消失,声音也从远方传来,飘渺难寻: “大家都知道宁国公的为人,也都信他。” “我也信。” 王朝紧紧攥着双拳,想起了自己前半生过的日子,额头的青筋猛跳,心里像有什么沉寂了许久的东西突然苏醒了,猛烈且放肆地撞击他的胸膛!最终,王朝深吸了一口寂冷的夜风吞入腹中,他回去了食院,拿着尚有余温的碗筷,往嘴里猛猛扒饭…… ps:今天陪老婆去医院检查了,明早补上一更,下午两更,晚安! 第246章 金盆洗手的鸟翁 数年前,齐国自朝纲动乱结束,一切开始逐渐恢复,王族忌惮参天殿内的圣贤,一些先前静观其变之人纷纷加入了「护国大潮」中,剿灭了叛党余孽,成了齐王麾下最忠诚的忠臣,原本将要支离破碎的王朝,竟以奇迹般的速度焕发了第二春。 这其中,获益最大的自然是平山王与宁国公二人。 他们是最初支持齐王的那一批,而且出力最大,齐王继位后,由于年幼,再加上对于二人极为信任,几乎是直接将所有权力放给了他们,自己做了个架空的皇帝。 而宁国公又是主管齐国财政,自然手中不会吝啬,当年麾下门客数千,来自天南地北的人才比比皆是,这一点儿连平山王都不如,事实上,如今平山王麾下的许多门客还是在宁国公意外出现之后投奔而来的。 当年宁国公豢养这些门客时,开出的条件十分丰厚,许多人被看重进入「国公堂」后,即便寻常时候无事可做,宁国公也会为他们开出厚禄,让他们足以在王城中生活,甚至是潇洒。 正因如此,宁国公麾下的那些门客虽然未必忠诚,但对于他却是极为信任。 简单点说,任何不拖欠工资的老板便是好老板。 换做是齐国任何一位其他的王族侯爵,如秦侯、平山王、羽冠王等等这些手握重权之人,说要与他们这些江湖人分账,王朝是决不相信的,但宁国公不同,在他消失之前,从未与自己门客有过任何与「钱财」相关的纷争或是负面消息。 在这方面,宁国公在齐国的那些王公中,有着独一份的「口碑」。 至于能分多少,王朝一点儿不担心,以宁国公的手笔,但凡分他们万分之一,也够他们潇洒大半辈子了。 仰头将碗中最后一粒米刨入嘴中,王朝将碗放下,托着碗底的手轻轻颤抖,似乎昭显着他内心的紧张,许久后,他下定决心,起身前去拿上器具,不再休息,连夜着手了宁国公府内的卫生,直至将要天明,王朝于破晓鸡鸣之前做完了自己要做的事,离开了宁国公府。 虽然整夜未睡,他却一点儿不困,眼底似乎还格外亢奋,出门时被看守的禁卫首领叫住询问,王朝躬身道: “府内的卫生已经打扫结束,小人家中还有些私事,因此昨夜没有休息,连夜打扫,怕以私废公。” 那名首领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一次仔细搜身,从头发到鞋底都给他扒拉了一遍,确认王朝没有偷偷往外带东西之后,才放他离去。 王朝匆匆回去了自己的住处,躺在自己床上,他心里装着事,完全睡不着,却还是硬捱到了日上三竿,待王城外边儿街道上人潮涌动之时,才动身前往了城南。 他并未乘车或是骑马,步行了十几里的路程,最终才来到了偏郊一处旧瓦房,此地依山傍水,水中游鱼粟粟,林间飞鸟阵阵,清脆的鸟鸣声此起彼伏,沐浴着满山的翠绿。 推开竹篱笆,王朝踩塌一旁的几根半垂野草,伫立园中,对着一名背对他、蹲下身子喂鸟的老翁说道: “鸟翁,别来无恙。” 老翁仿佛聋了一般,没有回话,王朝往前走了两步,才见对方忽然转头,手中用来引鸟的竹竿敲了敲地面,先前还围拢过来的麻雀,一下子全飞去了瓦檐之上,叽叽喳喳的叫声也即刻止住,霎时间院子里便只留下了诡异的风声。 “你来晚了。” “我已经金盆洗手了。” 王朝并未知难而退,而是靠在了一旁的树干处,双手抱胸道: “大家都这么说。” 鸟翁双手撑在了竹竿上,黝黑且褶皱遍布的面容像极了一位齐国的种地老农,但偏生那双淡青色的瞳孔又昭示着他并非齐国人,而是来自于一些公国与游牧凶徒。 “这些年我过得还不错,每天养养鸟,无人惦记叨扰,在这青山绿水之地为自己养老送终也算一件幸事。” 王朝淡淡道: “养老送终?” “鸟翁,你膝下无子嗣,如今手里存下的银钱也无多了吧?” “如今你身体状况还行,能自给自足,未来再过数年,待到行将就木之时,你拿什么给自己养老?” 鸟翁看得很开: “至少那该是几年之后的事了,而且如今我生活简单朴实,忧虑也少,身子也慢慢好了许多,我觉得自己至少还能再活十几年……无论怎样,总也好过眼下送死。” 他言语中暗讽王朝是自寻死路。 虽然王朝并未开口谈事,但鸟翁与王朝认识了十六年,在宁国麾下曾共事了三年,其间鸟翁一直为他们负责信息的收集与呈递,他很了解王朝,这人要么不来找他,一旦找他便是大事。 王朝上下打量了一下鸟翁,啧嘴道: “几年不见,你居然变得这般贪生怕死。” 鸟翁淡淡道: “人是会变的。” “此地是当年国公赏赐给我的地方,我虽没有齐国人的身份,但只要安居此地,便不会惹来麻烦。” “倘若我主动惹是生非,连这最后的落脚之地也被剥夺,便只能被驱逐出境,又得回那混乱游牧之地,比起葬于这等山水之间,难道我的尸体被砍下头颅、被野狗咬的肠穿肚破会更好么?” “正如你所说,我膝下无子,也在王城没有朋友,没有亲人,自然应该更加爱护自己一些。” 王朝眯着眼与他对视,许久之后徐徐从嘴中吐出几字: “如果这件事与国公有关呢?” 鸟翁没回,只是本就浑浊的眼神此刻却渐渐失了神。 “国公……国公……好久远的名字。” 王朝: “阴三让我找你,帮他给「他们」传个消息,说「土地公挖穿了财神庙,财神爷想出来了」。” 鸟翁摁住竹杖的手指微微弹动,眼眸低垂向下。 “只是传个消息?” 王朝: “是的,不需要你再做其他事,另外这件事情保密,回头国公分账时自有你一份。” 鸟翁问道: “分账?” 王朝点头: “阴三亲口所言。” “能分多少?” “不管多少,能让你日后衣食无忧,天下大可去得。” 顿了顿,王朝又说道: “待你有了钱,自然成了「九歌」的大商户,他们手段那般多,四国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鸟翁眼皮微抬,淡淡道: “分账时,你还能想起我来?” 王朝: “你我相交十六年,我该是还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我觉得你可以再信我一次。” 鸟翁徐徐吐出了一口气,仰头面向天穹,闭目道: “你走吧,那笔钱我可以不要,若你能活下来,那笔钱便归你了。” “消息……我只帮你递这一次,此后莫要再来找我。” 王朝对着鸟翁拱手: “多谢!” … ps:今天出了点小意外,但是不重要,马上写剩下两更。 第247章 无所不用其极 或许是因为天光太亮,或许是因为内心过于激动,王朝临走之前没有看清鸟翁眸子里的那道悲悯的眼神。 但即便看见了,他也不会看懂。 因为鸟翁一生背负着太多的秘密,他之所以活到了现在,就是因为他的嘴够严,不该说的秘密他一个字也不会讲出,自然也不会告诉王朝,他为何会用这样的眼神注视他。 傍晚火烧云霞之时,几只飞鸟从青山绿水的密林间飞出,如游鱼窜过湖水一般扑闪着自己的翅膀划过天穹,偶尔落于谁家檐上,也只歇息半分,便又分道扬镳,各自飞去了各自的天。 其中一只雀儿飞飞停停,跨越大半个王城,终于在月明当空之时,飞入了平山王府。 它落于一座院中,直至一座石狮口中,绕至石球之后,将口中含着的小圆筒吐出,而后叽喳叫唤几声,便又扑闪着翅膀远飞,没入了如墨一般的夜色中。 不多时,院子的房门被推开,一名容貌普通,却面含贵气的妇人出现,金凤镶边的丝裙随风而晃,她徐徐行至石狮面前,将手伸进了狮子口中的石球背后,拿走了鸟儿吐出的小圆筒,打开之后摸出一张纸条,细细查阅一遍后,她便将纸条放回、藏入袖间,出了园门,一直抵达了王府的主殿。 这座大殿早些年死了许多人,自然煞气也重,负责打理王府的下人都很少会靠近这里,能绕道走便不会从这里经过。 未至阶上,妇人便闻琴声,较之往日,妇人从中听出了几丝杂音,她快步上阶,于殿外而立,对着里面拱手道: “王爷,养鸟的老头儿来信了。” 殿内,琴声骤止。 “写的什么?” 浑厚有力的声音在殿内回响,妇人徐徐进入殿内,来到了平山王面前单膝跪地,双手将那份信纸呈于桌上。 平山王打开看了一遍,听妇人感慨道: “王爷真是厉害,当年宁国公豢养这些门客花费了那么多的钱财,而王爷只用了国公十之一二,便拉拢了其中门客五六……尤其是这鸟翁,真乃当世奇人,以往只听闻飞鸽传书,训练起来已是十分繁琐,使用还有诸多限制,不曾想鸟翁竟能凭借着飞鸟去探听他人行踪、甚至是谈话……” 平山王一边看信,一边淡淡道: “能将鸟训练得听懂人话,的确不凡,但若是没有一点本事,他当年又怎能在宁国公麾下的门客中夺得一席?” “至于拉拢那些人……重要的当然不仅仅是财,唯有知道他们真的需要什么,才能俘获他们的忠诚。” “鸟翁不就是厌恶边境游牧与江湖的混乱,想要一隅偏安来好生终老,与其给他钱财,不如送他一个合乎律法的齐国百姓身份,而且这人口风极严,这种事情他也不会多言,闷头拿了好处,安心为我办事,对大家都好。” 妇人闻言神态愈发恭敬,见平山王看完了手中的信纸,便又道: “如今朱白玉他们已经解开了宁国公留下的线索,准备前往广寒城寻找,属下是否也收拾收拾,准备动身?” 平山王单手撑在琴台处,手指轻轻顶住自己的眉心,似乎并不着急,嘴里念道: “信上说,宁国公在魔方中绘了一幅地图,标注齐国多处,涵盖东西南北诸多区域……嗯……” “有点意思。” 他琢磨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唇角掠过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而后焚毁了这封信,对着妇人道: “仲春,你去安排吧,陪他们好好玩玩,也陪白龙卫好好玩玩。” 仲春领命,但面色又掠过了一丝犹豫: “王爷想做到什么程度?” 平山王单手抚琴,留下了几个让仲春心惊肉跳的字眼: “无所不用其极。” 仲春沉默片刻,忽而又道: “王爷,此事事关重大,大概率涉及「沉塘宝藏」,是否需要联系「阎罗」大人?” 平山王轻轻挥手: “就不联系他了,我留他有其他更重要的事。” “况且……他并非我的下属,不过是因为欠我人情才会帮忙。” 仲春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大殿。 … 书院,思过崖。 闻潮生深夜来此,见了面壁而坐的徐一知。 自那日他们论过之后,徐一知倒是没有再往岩壁上继续写血字了,不过他仍然时常面壁而坐,既是心中之劫,自然没有那般容易看开。 闻潮生问徐一知: “他们二人如何?” 徐一知想到了白天的教学,坦率直言: “那个王鹿,是百年难得一遇的……蠢材。” 闻潮生莞尔,他当然能看出来王鹿的天赋与心性都不适合修行,不过王鹿帮了他,他也顺手帮帮王鹿,至于最后他能到什么程度,那便不是闻潮生能够左右的了。 “高敏呢?” 闻潮生又问道。 徐一知颜色渐缓: “要好点,她十年一遇。” 闻潮生咳嗽两声,略有些尴尬道: “我以为高敏资质还算不错。” 徐一知说话完全不讲情面: “若是未来她能开悟或是奇遇,还能有所成就……至于王鹿,他是一个极其纯粹的废物,在不适合修行这方面,他简直纯粹的没有一丝杂质,王鹿唯一的作用大概便是可以让高敏觉得自己不那么蠢。” 闻潮生越听越是担心二人道心破碎,试探性地问道: “徐师兄,你当面也是这么跟他们讲的?” 徐一知沉默了片刻,缓缓吐出一口气: “那倒没有,当面我都说他们都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 “毕竟如果他们自己放弃了,我就没钱赚了。” 闻潮生没忍住: “我以为你这样的人根本没那么在乎钱。” 徐一知委婉道: “还是有一点点在乎的,他们给的不少,挣点钱可以寄回家里。” “你呢……今夜为何突然到访?” ps:第二更。 第248章 你不知道? 闻潮生将自己要离开书院的事告诉了徐一知,后者立刻对着他伸出了手: “拿来。” 闻潮生下意识地摸出了二两银子递给他,徐一知望着掌心的银子,吃惊道: “你给我银子做什么?” 闻潮生也讶异道: “你不是找我要钱?” 徐一知将银子揣进了兜里,又伸出手,一本正经说道: “我是找你要我的身份牌。” “你如今在外面,总用不着这东西了。” 闻潮生这才想起,徐一知的身份牌还在他这里,于是立刻摸出来还给他,顿了顿,他忽地瞪眼: “等一下,我那二两银子,你就这么吃了?” 徐一知道: “算租赁费……我这东西借你这么些天,收你二两银子,你赚大了,换个人这么折腾,我得收他二十两。” 闻潮生无言以对,他仔细盯着面前这位披头散发的师兄,在与徐一知熟络了之后,他才发现徐一知并不像书院中传得那般疯魔,在生活中并没有修行中的那般高冷与严肃,相反,他的身上有一点自己的无耻。 当然,闻潮生一直都坚定地认为,无耻是人类十分昭著的优点。 越是无耻的人,往往越是不容易内耗。 徐一知如今白天时而神志不清,困顿于自己曾经误犯下的滔天罪孽中,甚至会气血逆流攻心,便是因为他内耗太过严重。 望着徐一知的袖囊,闻潮生心道自己的那二两银子该是要不回来了,无奈道: “行吧……有机会再来找师兄切磋。” 徐一知: “敬候佳音。” 闻潮生就要离去时,忽然又对着徐一知问道; “如果我在外面遇见了麻烦,拿出我书院的身份牌有用么?” 徐一知非常诚实且诚恳地回道: “老实讲,没什么用。” 闻潮生一怔: “为何?” “不是说书院内的学生与先生都很尊贵么?” 徐一知: “是这样,不过你要明白,书院内的一切对于外界都是较为保密的,这代表着离开王城之后,许多人根本不认识书院的身份牌与章印,只有一些为官者知道,他们或许会对你比较恭敬,能私下里帮点小忙,但师弟你也别觉得靠着这牌子便能肆意差遣他们,齐律里没有这一条。” “书院的学生在外若是出了事,一般会有人去查证,但不会有太燥动的后续,除非是书院的先生或长老在外发生意外……那样情况就比较严重了。” 闻潮生闻言拿出了自己的身份牌,看着铺落星辉的表面,手指轻轻拂过,对着它感慨道: “你好没用。” 言罢,他又将身份牌揣了回去,离开时又去了趟小阁楼,可惜院长仍未回来,阁楼里人去楼空,只剩下了一堆书籍,黑暗中不免寂寞,闻潮生想了想,还是燃了一根蜡烛,挪用了阁楼中院长常用的纸笔,给院长简单交代了一下自己的去处,还非常贴心地告诉院长,自己会帮她照顾一下她的关门弟子。 做完了这些,闻潮生一路出城,来到了南城门口。 今日城中不宵禁,闻潮生出城门后,见到了朱白玉牵着两匹骏马早已等候在此地。 “如今已然入春,但广寒城那头依然很冷,你若是受不住,回头我们路过汴州时,可以给你买些厚衣服穿。” 朱白玉递给了闻潮生一个背包,里面十分贴心地放了干粮与水。 闻潮生捏了捏那面饼,硬得犹如一块铁。 但硬归硬,这东西能存放很久,若是真到了青黄不接的地域,这样的一块面饼便成了救命的东西。 二人上马,马蹄踩踏着星夜,一路向南。 … 路上,闻潮生问起了关于「张长弓」的事情,当时他答应朱白玉去调查宁国公,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要帮张猎户夫妇调查他们那失踪的儿子。 朱白玉道: “小七与我讲过关于张长弓的事情,我私下里去找了朋友跟霍雨昕打听过,但他早已经不记得当年的事。” 闻潮生在马背上坐着,徐徐前行,一连奔袭了大半夜,他双跨已是火辣辣的疼,凌乱的发丝上沾染着看不见灰尘,面色略带疲意。 “我知道,对于他们来讲,这也只是「小事」。” 朱白玉: “江湖与军中皆是残酷,每日都在死人,人命便是这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 闻潮生沉默片刻,语气却变得格外严肃起来: “他的母亲因为思念他去世了,而他的父亲大约也能接受自己的儿子为了保家卫国牺牲于边塞,可就这样不明白、不清不楚地消失,只有年年到来的那一封封假信,这真的说不过去。” “而且,这些军人与军人的家属时常收到假信,难道你们完全无所察觉?” 朱白玉勒停了马儿,缓缓转身,面庞有种说不出的阴森。 “什么假信?” 闻潮生仔细盯着朱白玉,确认对方不像是在演戏,缓缓道: “你不知道?” ps:这章略少,晚安! 第249章 遇袭 从朱白玉的表情中不难看出,他是真的不知道这事。 闻潮生本以为,他只是不敢管,而不是不知道,如今朱白玉的这个表情却让闻潮生的汗毛竖起。 阿水不知道,朱白玉也不知道,但陆川却知道、平山王知道,程峰与书院也知道。 所以这件事……完全就是只针对于那些军人与军人的家属? 他即刻从自己的记忆中搜罗出来三个字:望乡台。 当年程峰提到过一嘴,他也去过,并且一把火烧了里面,因此被关入了碧水笼,后来是院长作保才从里面被放出来,但还因此被书院遣退,最终归还故里,生活惨淡。 他还记得程峰给他留下了一句话,叫:忘乡一字,人间百年。 那时,程峰用的不是「望」,而是「忘」。 而在书院的思过崖内,徐一知提起那个地方时,同样神色凛冽,他的眼底与程峰有同一种情绪,只是更为隐晦,更难以察觉。 或许,若是徐一知一早知道风城的结局,他也不会去撰写那封不该写的信,不会留下心魔,不会像如今这样一旦偶尔想起那些事,就会陷入难以抑制的疯狂。 朱白玉继续追问着闻潮生,后者将自己知道的细节全都告诉给了朱白玉,后者面色沉凝地思索了许久,倒也没有因为此事而失去了方寸,徐徐道: “倘若此事为真,那自是为了「财」。” “齐国百万军士,倘若真有人敢撒这弥天大谎,便能省下数不清的抚恤费。” “不过于情,对不起那些为了国家抛头颅洒热血的齐国百姓;于理,这种事情一旦被曝光出来,整个国家都会陷入巨大的震荡之中。” “回去我定要好好查查此事,倘若你所言非虚……” 闻潮生道: “倘若我所言非虚,你也没法拿书院怎么样,来王城这么长时间,我大约知到了书院在齐国的地位,连齐王都无法完全管辖书院,自然平山王也不行,他们只能凭借着书院里面那些人的家属来间接控制他们,所以这件事参与的人员分布定然极为复杂,书院内外皆有。” “如何处理这件事,你最好还是和齐王商量一下。” 天色渐亮,二人奔袭一夜,身上略有些疲意,他们离开了官道,将马儿栓于一棵大树下,任马儿吃草休息,向南三五百里,天气明显地冷下来,二人背靠树下,一边借着水细细咀嚼干粮,一边回神。 官道偶尔有人经过,但数目稀少,难得见三五,基本都是些私家商队。 后来二人歇息到了正午,天气未见丝毫回暖,闻潮生甚至能明显感觉到风吹过他身上时,会将皮肤刮痛,他用力咬了一口面饼,牙齿有一种在跟石头对抗的错觉,朱白玉见状教他道: “你把水浇在上边儿,很快水会渗入其中,面饼就会变得散软。” 闻潮生: “我知道,但我不喜欢这样吃,面饼、馒头一旦被水稀释,会让我有一种吃泥巴的感觉。” 他徐徐咀嚼着嘴里的馒头,仰头望天,目光穿过了枝叶间的缝隙,观察许久后忽然道: ”齐国的鸟这么耐冻么?“ 认真浇着自己面饼的朱白玉微微一怔,随后道: ”鸟?“ 他顺着闻潮生的目光看去,发现有一只麻雀停在了枝叶间,身子大部分被树枝树叶遮盖,既不叫,也不动。 观察了好一会儿,朱白玉才道: “那是只死鸟吧?” 闻潮生微微摇头: “它没死。” 朱白玉无法感知到那鸟儿的气息,这种小动物本来生命之力就极为孱弱,再加上它隐于枝叶间一动不动,便更难让人察觉。 闻潮生之所以能够察觉到那只小鸟的存在,是因为他如今修行「不老泉」有成,对于万事万物的生命气息感知要更为细微。 “先前我们走的时候,林间也有些飞鸟,不过临近王城,春日祥和,花暖草盛,虫鸟复苏,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此时南行数百里,虽不至于下雪,但这种冷暖,怕是寻常的麻雀受不住。” 闻潮生说着,看向麻雀的神色渐渐凝重。 “老朱,出城以前我记得你说过,在我们抵达苦海县以前都是安全的。” 朱白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虽然心中警惕,却仍道: “消息与线索都在我们手中,我们既然人去了,就不会带信之类的东西,这一点他们必然能想通,杀了我们,他们反而什么都拿不到。” “平山王不会做这种蠢事。” 闻潮生道: “所以这一路上,真的只有我们二人,你是一个亲卫也没带?” 朱白玉道: “人越多,目标就越大。” “放心,等过了汴州,入了云溪,危险才会到来,而那里已提前有人布置接应,一切皆在掌控……” 他话音未落,一支疾箭破空,箭锋自闻潮生的脑后密林而来,杀气炸裂,生死一线,朱白玉尚未出声,闻潮生已率先偏头,以毫厘之差躲过了这一箭的袭击,而后这根飞驰而过的利箭便被朱白玉稳稳握于掌中。 二人看着这利箭片刻,闻潮生一边自袖间徐徐取出毛笔,一边道: “你可别跟我讲,这是野生的。” 朱白玉凝视着闻潮生的身后密林,眉头已然高高皱起。 咻! 第二根箭骤至,速度竟比方才飞来的长矢还要更快,箭尖撕开空气发出爆鸣声的同时,也不断轻微振颤着,但随着它穿行大片看不见的气浪、即将抵达彼岸时,却被一根毛笔中途忽然截胡。 笔尖轻挥而过,箭尖携带的恐怖力道如遇横来之車,被瞬间折断,而后箭身无力跌落在脚下,半插入泥土之中。 与此同时,朱白玉指间已摸来几颗石砾,弹指而出,气鸣如雷,那草丛里立刻传来闷哼声,而后有人狼狈逃窜进入深林,闻潮生与朱白玉皆没有去追。 “看来,等不到过汴州,入云溪了……” 闻潮生解开了马绳,他虽疲累,但眼下这地方着实不是一个好休息的地方。 他不是荒野求生专家,在野外的安全性远不如城中高,朱白玉仔细观察了一下先前接住的羽箭,嗅了嗅,忽然道: “有剧毒,但并不致命,这应该是「桃竹仙」配出来的「忘忧」。” “这毒比较特殊,须现配现用,两三个时辰就会失去毒性……一旦此毒入了血,轻则昏沉半日,重则三五日不会醒来。” 闻潮生讶异道: “能闻出来?” 朱白玉道: “我也对用毒颇有研究,「忘忧」有特殊气味,我曾经在它的手上吃过亏,所以不会记错。” “「桃竹仙」是平山王麾下的门客之一,是天下知名的用毒大家,被她毒死的江湖高手不在少数,但此人很少会在江湖上走动……看来,咱们这回有大麻烦了。” 闻潮生盯着朱白玉的眼睛,认真问道: “老朱,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没有带人?” 第250章 高夫 朱白玉沉默了片刻,说道: “此去广寒城既是与平山王有江湖之争,我自然不可能毫无准备。” “但得等到入城。” 闻潮生解开马绳后,轻抚马儿面颊,对朱白玉道: “若你真是一点儿准备未做,这大概会是我们最后一次合作了。” 他自然不相信朱白玉身为白龙卫的教头出师这样重要的任务时,就傻乎乎地带着他一头往南边儿扎。 倘若朱白玉真是这脑子,那他活到现在的概率为零。 “走吧,先去城里。” “野外完全没法休息,我们的位置已经暴露,若真是被对方大批人马包围,会很被动。” 朱白玉接过了闻潮生递来的马绳,正欲离开之时,又听闻潮生道: “还有一件事没做。” 朱白玉回头,见闻潮生无声用手指了指头顶藏于枝叶间的麻雀,他会意,一发石子自指尖迅猛飞射而出,穿枝打叶,麻雀的尸体应声而落。 闻潮生低头拾起了麻雀的尸体,看见它身上居然穿着一件十分精致合身的「衣服」,这衣服似乎是用极其轻软的浅绒制成的,既能保暖,又不会太重,影响麻雀飞行。 “麻雀可不会给自己穿衣服。” 闻潮生言简意赅,这件麻雀身上的衣服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 朱白玉盯着那麻雀,又从地上拾起了一把石子揣入了袖中,接着便与闻潮生策马奔驰,其间朱白玉但凡见到飞鸟飞过,都会用石子去击打,起初的时候倒也解决了几只,然而那些麻雀似乎格外聪明,在牺牲了几名同伴之后,它们全都飞到了极高处,朱白玉虽指力惊人,却也无法精准命中那么高且那么快的飞鸟。 “这么下去可不行。” 朱白玉直言。 “距离最近的冀青城至少还有百余里的路,我们得撑到那里,但飞鸟的问题不解决,我们的行踪会一直暴露。” 他遥望头顶偶尔掠过的鸟,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说道: “其实有一个可以躲避飞鸟的办法。” 闻潮生行于前方,头也不回: “你说的这个办法,可能也正是对方想要我们做的。” “别忘了,方才那人就是想将我们往密林之中引,真进去了,还能不能出来可就是二话了。” “官道上路途开阔,再加上我们有两匹快马,他们便是有我们的定位,也很难围追堵截,姑且先入冀青城。” 朱白玉听从了闻潮生的意见,事实上,没去追方才那名在暗处偷袭他们的搭弓之人,便是因为他心中也有顾虑。 丛林是天然的墓地,里面能藏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二人无视了头顶的飞鸟,加快行进速度,直奔冀青城。 … 远方山头,云隐之处,七人立于崖畔,静静凝视着官道上的二人二马疾驰向了远方。 “没上当啊。” 年迈的鸟翁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这里,几只飞鸟将那些被朱白玉杀死的鸟儿尸体拽了回来,他收纳于掌间,温柔地将其藏好。 “朱白玉是老江湖了,这点儿小伎俩想把他引入山林,有点儿痴人说梦。” “不过他身边随行的那名年轻人好像此前没见过,不像是朱白玉的手下。” 立于最前方的仲春单手负于身后,徐徐道: “此人名叫闻潮生,苦海县人,怪得很。” 一名身着黑衣,腰挂两柄玉环佩刀的高大男人声音沉且厚,中气十足: “有多怪?” 仲春的发丝如珠帘一般被风掀开,眼神如利刃划向远方: “他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没有过去?” “是的,往前再推三年,齐国……查无此人。” 挂刀男人语调微扬: “连你都查不到,那真是很有意思。” 仲春微微仰头,看着远方被云遮住的大日,淡淡道: “这一次行动,大人说「无所不用其极」,因此我才叫上了诸位……” 她偏头看着挂刀男子,道: “高夫,当年是你与「苏弁」合力杀的狄氏,如今「苏弁」不在,你有几成把握能胜朱白玉?” 高夫面色古井无波,似乎在描述着一件小事: “单打独斗,十成。” “白龙卫的教头,狄氏武功最高,半步天人的确强大非凡,在我交过手的敌人中,他是第一。” “当年若非苏弁以命相助,我不可能斩出那一刀。” “朱白玉与楚柏雪虽与狄氏同境,实则实力远不如他,与狄氏一战后,我受益颇丰,如今便是单独面对狄氏,亦有自保之力。” “我虽杀不了他,他亦杀不得我。” 顿了顿,高夫又说道: “不过,朱白玉轻功天下独步,他若诚心想走,能拦住的人不多。” “如果我要杀他,必须得他愿意主动与我交手。” 仲春问道: “若是交手,几招能斩此人?” 高夫沉默片刻,回道: “三招足矣。” “此话当真?” “当真。” ps:晚安! 第251章 两处疑惑 “你好像很疑惑。” 将要入城,朱白玉与闻潮生二人皆慢了下来,朱白玉看出闻潮生有心事。 后者稍微回神,说道: “两件事。” “第一,我们的行踪、计划,很可能早已经暴露……这不是废话,我口中的「暴露」指的不是对方的简单揣测,而是彻彻底底,完完全全。” 闻潮生指出,当初他离开朱白玉小院儿的时候见到有麻雀飞过,因为王城风暖水柔,有鸟儿虫鸣出现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所以他没有多想。 但如今在路上他们遇见那只定位他们的麻雀之后,闻潮生回顾先前在朱白玉院子里遇见的鸟,只觉得自己天灵盖都在冒着寒气。 如果那是平山王对于他们的监视,那平山王已经监视了他们多久? “所以,这世上有没有奇人可以沟通鸟类?” 闻潮生用极为认真的话问出了这样荒谬的问题,倘若是原来的世界,他自然不必这样疑神疑鬼,毫无疑问科学就是第一生产力,求神拜佛无非求个心安,但迷信大可不必。然而如今这个世界里,闻潮生可不确定有没有这样超出正常人认知的情况出现。 面对闻潮生的提问,朱白玉犹豫了小片刻,最终有些不大确定地回道: “应该……没有吧?” 闻潮生侧目与他对视,许久后笃定道: “那就是有。” “所以平山王麾下的门客里,囊括了天下诸多奇人,其中有一个是个玩鸟的高手。” 朱白玉理解闻潮生的担忧,却说道: “再厉害的人也总不可能跟鸟类沟通,许多鸟儿倒是聪慧,能听懂甚至模仿出人类的言语,可退一万步讲,哪怕那些鸟儿真是开了识慧,麻雀总不能说人话,人也很难学得会鸟儿的语言,我在江湖上游荡了这么多年,还真没听说过这等奇人轶事……” 闻潮生脑子里闪过灵光,嘴上徐徐说道: “如果有人驯鸟极为厉害,他能通过训练鸟儿的行为来补偿他听不懂鸟类语言的空缺,从而与鸟儿获得简单的沟通……譬如他扔出几粒谷子,鸟儿吃一粒代表「对」,吃两粒代表「不对」。” “当然,这件事本身也够匪夷所思,可如今敌人在暗,我们在明,事情往糟糕的方向去想,对我们没什么坏处。” 朱白玉对此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他思索了许久,忽然对闻潮生道: “第二件事呢?” 闻潮生声音稳重但低沉: “如果上一个猜测是成立的,那么平山王这一次应该不是奔着我们手中的线索来的。” 朱白玉虽是老江湖,寻常做事还算心思缜密,但仍旧跟不上如今闻潮生的想法。 “这又怎么讲?” 如今二人周遭尽是旷野草甸,官道行至此处,林木之线已然拉向了远方,确认没有鸟类监听,闻潮生才说道: “虽然我先前问过你有没有其他准备,但实则我既然能跟你奔袭这么久,便也是默认了你最初的想法……此去广寒城,如果平山王真是奔着「沉塘宝藏」和那个方块中的线索而来,便不会在路上对我们动手。” “鱼死网破,他的损失难以估量。” 朱白玉被闻潮生这么一点,握住缰绳的手指倏然之间抓紧了些。 “你的意思是……他是奔着我们来的?” 言罢之后,朱白玉又觉得这样的想法实在过于自大: “我们这样的小人物,哪里能值得他这般兴师动众?” 闻潮生: “除非……他有「特别的动机」。” 朱白玉一怔。 “特别的动机?” 闻潮生望着前方远处已然逐渐出现的巨大城门,缓缓道: “这件事情说来话长,一时半会儿讲不清楚,先入城休整,我慢慢与你说。” … 冀青城是一座「极具历史文化气息」的大城,每当有外地人来此的时候,当地的老百姓最津津乐道的,便是与外地人讲述与古城有关的「近代史」。 二十三年前,王城刑部尚书郭玉珍忽然接到了一封完整的举报信,冀青城城主「官君安」结党营私,欺压百姓,暗抬赋税,私下里作恶无数,信中除了将「官君安」的恶行一一罗列出来之外,还标注详细的人证物证,方便郭玉珍回头予以查证。 当年郭玉珍也并非良善之辈,一生也干了不少腌臜下作的事情,手里杀过忠臣,斩过良民,谁知老来之后背上生了大片脓疮,寻遍天下名医无果,后适逢西陈有一僧医行游此处,名作「净觉」,替郭玉珍查看了一遍,说郭玉珍这是此生作恶太多,积了大怨无法排解,如此荒谬之言,不曾想郭玉珍竟然信了。 自此后为了治病,他竟换了一个人一般,不但公事上秉公无私,又每日行善积德,恰逢遇见了「官君安」这般恶徒,郭玉珍只道这是上天给予他赎恶的机会,于是立刻罗集人手,暗中前往查证,待证据确凿,便直接将官君安下狱,最后问斩。 至于官君安一家却非但未受牵责,儿子官文奚反而得到了朝中给予的赏赐,还继承了他爹官君安的城尉之职。 原因无他,那封举报信,正是官文奚写给郭玉珍的,这手大义灭亲当年是传得沸沸扬扬,后来官君安问斩的那日,官文奚并未亲临现场,而是在家中张灯结彩,与他的继母顾柿霜大婚,一年后,顾柿霜为官文奚生下了一对龙凤胎,一家其乐融融,再无人提及官君安此人。 民间有传言,官文奚之所以要灭掉他的父亲,就是因为看上了他父亲的女人,事实上,顾柿霜的确是冀青城难得一见的美人,当年也是迫于无奈才嫁给了官君安,她比官文奚大十三岁,但当年看上去却与官文奚年龄相仿。 顾柿霜形颜娇俏,身姿窈窕纤美,如春柳荡漾,我见犹怜,外界风言风语一向不少,但官文奚从未对此做出过任何回应,于是渐渐这些传言便成了民间默认的事实。 二人入城,即刻便有人前来接应,带着朱、闻前往了一处临水小筑,此地山青水美,建筑独具匠心,以「白、灰」为主色调,让小筑仿佛融于这片山水之间,乃天地雕刻。 一觉睡醒后,二人星夜坐于倒映银河的湖畔,微冷的风拂面而来时,将明镜上的星月吹成了一片,闻潮生点上了些许好菜,在朱白玉确认无毒之后,才开始动筷。 “白天的事,你好像只说了一半。” 朱白玉拿起筷子,对着猛猛炫饭的闻潮生说道。 后者目光始终都在菜品之上,眼皮都不抬一下。 “因素很多。” 他含糊不清道。 “我回顾了一下,不对劲的不仅仅是平山王,还有玉龙府、书院……甚至是齐王。” … ps:吃个饭回来继续写。 第252章 碧水丹青 早些年的时候,齐国并没有玉龙府,倒是有宰相,但在先王死后,当朝宰相「林代钦」第一个带头谋反,逼死齐王母亲的那些人里,林代钦是主谋,后来叛军伏诛,林代钦被齐王活捉,关押到了天牢里,拔掉了所有的牙齿,固定了四肢,永远只能站立,不能坐卧休息,齐王隔三岔五会进去切掉林代钦的一部分皮肉,并当其面炙烤、喂给对面关押的恶狗。 他要让林代钦亲眼看着自己被一点点吃掉,并且在此之前,绝不允许林代钦死去。 后来宰相一职被齐王撤去,此举原本朝中许多文官与王族反对,但由于得到了宁国公的大力支持,最终案法推行,宰相一职被革除,其相关公事皆交给了另外一个组织:玉龙府。 这是由齐王自己一手扶持起来的势力,专门负责勘察各个王族侯爵、有着先斩后奏的莫大权力,私下里也有不少朝中重臣称其为「天子剑」。 因为这些年平山王与宁国公深得齐王信任,他放权太狠,以至于玉龙府和两边极为不对付,其间滋生不少恩怨,玉龙府的主簿「魏语山」时常进谏,说齐王对于二者放权太大,日后或会横生事端,再加上由于地域上的过于亲近,一旦平山王与宁国公要反,他恐怕连抵抗的准备都难有。 魏语山出于阑干阁,年轻时与汪盛海曾是挚交,是院长杜池鱼推介给齐王的人,做事直来直去,说话也如此,不少场合弄的齐王极为尴尬,但此人相对于朝中之人,反而拥权而不自重,正是齐王所需。 宁国公出事之后,平山王的权力到达了巅峰,许多人虽然嘴上不说,实际已经将他当作了齐王本人,于是理所当然,玉龙府与平山王的冲突也到达了一个新的高度。 “……所以,当玉龙府得知风城四十万军士全灭、且如今消息都在被竭力封锁的所有原因都与平山王有关时,他们不可能无动于衷。” “事实却是,这消息进入玉龙府之后,石沉大海,再无波澜。” 湖畔,闻潮生如是对着朱白玉道。 觉得此事奇怪的,不仅仅是闻潮生,也有为闻潮生带信的朱白玉。 “我能想到的无非两种情况,其一,玉龙府叛变,其二,玉龙府妥协。” “在书院的时候,我曾与院长交流过,所以我确定,玉龙府的主簿魏语山绝不会叛变。” 朱白玉夹起了一片肉,放于嘴中咀嚼: “你这么确定?” 闻潮生扒了两口饭,说道: “我相信院长的眼睛。” “他把我推给了齐王,我不会叛变,所以魏语山也不会。” 朱白玉笑了起来: “听上去你不像是在夸赞院长,更像是在夸赞你自己。” 闻潮生道: “随你怎么说,但至少在这件事情,我认为玉龙府是属于后者。” “他们妥协了。” 朱白玉眉毛一挑: “平山王能开出让他们妥协的价码?” 闻潮生: “自然不是平山王。” “能让玉龙府妥协者,自然也能让平山王妥协。” 朱白玉叹道: “越说越离奇了。” 他虽然这么讲,但夹菜的手却有一丝颤抖,朱白玉深刻地记得此前在蟠龙宫中,齐王喝醉时曾告诉过他,自己是棋子,平山王也是。 在齐国,他们二人便是权力的顶端,还有什么人物能将他们当作棋子? 朱白玉不敢深思,那种层面已经不是他能干预的了。 此刻,他同样觉得闻潮生这心思有些吓人,什么事情但凡漏了一点儿苗头,就会被他直接给揪出来。 不过他仍是不懂,追问道: “这与你先前所说的「平山王的特别动机」又有何干系?” 闻潮生道: “没太大干系,只是觉得王城发生的一切,平静背后藏着难言的诡异,总有种置身暗流中的心慌。” “至于动机,这很好理解——假设前面的猜测成立,平山王先前一直在监视我们,那他一定会知道从那方块里面解出来的线索涵盖了齐国各地,我们也只是其中一环,他若真是奔着线索与「沉塘宝藏」去的,不可能会将太多精力分散给我们,有飞鸟相随倒也正常,可不该有人提前在路上埋伏,围追堵截。” “先前那人想要将我们朝着山里引,必然山中有人,而且还不少,想来提前布置这些需要不少的人力物力,倘若是我,我不会这样做。” 他话音刚落,鼓掌声从二人的右侧传来,节奏轻缓,清脆且刺耳。 此时已是深夜,小筑内除了一些守卫与打更人都已睡下,二人又是身处小筑的最里边儿,实力皆不弱,真是有人藏于他们周围,怎会无所察觉? 除非此人是个高手,实力不逊色于朱白玉,甚至还要在其之上。 二人都瞬间警醒,看向了声音发出的地方,墙后出现一女子,身形瘦长,如清风而至,面带笑容。 “潮生小兄弟真不是一般的聪明啊!” 见到来人,朱白玉下意识地去摸腰间暗器,丹海之力御转的瞬间,奇经八脉却宛如无数针扎,剧痛让他的丹海之力瞬间涣散,额头也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这是……「碧水丹青」!” “什么时候……” 朱白玉难以置信,眸子里出现了许多血丝,先前的吃食他都仔细检查过,此刻怎会中毒? … ps:晚安! 第253章 现身 「碧水丹青」是江湖上少见的对于通幽境强者效果极佳的毒药,修行者开发身体与穴窍之力,随着境界愈高,对于疾病与毒药的抵抗也会比普通人厉害很多,因此江湖上大部分的奇毒,对于通幽境的强者效果都比较有限。 而「碧水丹青」是少数比较特殊的毒药之一,它并不致命,无色无味,专门针对于修行者的丹海,一旦药效发作,中毒者三五个时辰之内很难再催动丹海之力对敌。 但朱白玉本身也用毒,所以对毒自然颇有研究,入城之后,这小筑是他自己人租下的,而且有一段时间了,负责人员的输送与消息的传递,内部不可能会有内奸,所以下毒者多半是潜入进来的,十分擅长易容。 这些他都能够理解,毕竟他们面对的不是寻常江湖虾米,而是平山王的门客,说那些人是这江湖中最可怕的一批也不为过,但朱白玉想不明白的是,对方究竟是怎么给他下毒的。 “别费劲了,中了「碧水丹青」,你已经彻底成了一个废人……啧啧啧,朱白玉啊朱白玉,你也是个老江湖了,还是行里用毒的高手,怎么这么不小心?” 高高瘦瘦的女人迈步来到了朱白玉的身边,一根枯瘦且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挑起他的下巴,语气带着浓郁的嘲讽。 “阁下何人?” 朱白玉沉声询问,他不认识眼前的女子,但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女人掩嘴一笑: “你不认识我?” “我在江湖上很有名,只是我们没见过,但你现在见到啦。” 朱白玉嘴唇轻翕,眸中凝沉如水: “桃竹仙。” 女人打了个响指,另一只手的指尖勾过朱白玉的面容,竟留下了一道血痕: “聪明!” “哎呀,说起来,我也算是你的半个故人了。” “上一次给你下毒,还是……六年前?” “太久了,久到我都快要忘了。” 虽然不合时宜,但朱白玉还是问出了那个疑惑: “我查过吃食,「碧水丹青」虽无色无味,却可用银针检测,这顿饭并没有任何问题,你是如何下毒的?” 桃竹仙唇角止不住的扬起,感慨道: “哎……你怎么现在才问,我还真以为你不好奇呢。” “你不问我,我都不好讲。” 她似乎对于自己这一次的下毒手法十分满意,语气中是掩映不住的骄傲,她的确应该骄傲,这天下能两次让朱白玉吃瘪的毒师,她还是头一个。 对于一名毒师而言,光会调制毒药还远远不够,更为重要与繁琐的是,如何在目标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给对方下毒。 这一点,桃竹仙显然做的够好。 她告诉朱白玉,毒没有下在碗筷或是饭菜里,而是下在了朱白玉左手边儿的茶壶把手上。 她知道朱白玉端碗时有将大拇指摁在碗边缘的习惯,所以只要朱白玉不是一直将碗端在手中,要调换姿势,那他左手大拇指上沾着的「碧水丹青」就会落在碗的边缘,他就会有吸食的可能性。 “……至于你身旁的这位潮生小兄弟,我观他反正修为浅薄,索性也懒得给他下毒了。” 当初闻潮生杀死书院三名先生的事并没有传开,一来知道这件事情的外人并不多,几乎只有书院的同门,二来他们不会蠢到大肆将这样的事情传出书院,那不但有损书院的颜面,还可能会给他们与家族带去麻烦。 所以,大部分人看闻潮生,修为不过二境。 这还是在他如今「不老泉」跟「鲸潜」修行有成的情况下。 桃竹仙自然懒得对一位二境的小修士下毒,她自己本身也是四境的武者,对付闻潮生也就是一巴掌的事,费心尽力给他下毒倒真是牛刀杀鸡。 “这么讲,我还得谢谢你。” 闻潮生非常礼貌。 桃竹仙一怔,随后吃吃笑了起来,她本不是外貌娇美柔媚的女子,此时笑起来竟有一种难言的阴森。 “潮生小兄弟嘴巴还挺甜,你这般聪明,若是为大人谋事,姐姐一定会很喜欢你。” 闻潮生看向了朱白玉,指着桃竹仙道: “什么境界?” 朱白玉: “通幽上品。” 闻潮生沉默片刻,浅浅叹了口气,又拿起了碗筷,猛扒了两口饭: “那真是打不过。” 远处又出现了几道脚步,徐徐而至,朱白玉一眼扫去,脸上的神色愈发凝重。 算上桃竹仙,一共七人,全是一等一的高手,其中四人,连他竟都隐隐不太能看透,估计摸到天人之隔的门槛了。 为首的那名一身贵气的女人朱白玉倒是认识,那人叫做仲春,原来姓陈,是秦侯手下第一高手,后不知为何离秦侯而去,随了平山王,并且扔掉了自己原来的名字。 她要平山王重新给她取个名,平山王讲:你仲春时节跟我,那就叫仲春。 于是陈氏成了仲春。 她背弃秦侯跟平山王的原因未知,与平山王的其他门客不同,她不要钱。 她有钱。 仲春几人来到了朱白玉二人面前,后者知道自己这次到底是栽了,栽得不留余地。 没法留余地。 这些人,全是当世一等一的江湖高手,寻常人一辈子也未必能见上一次,而今被他全见着了,还是同一时刻,同一处地点,朱白玉除了知道自己今日难逃大劫之外,还有另一个忽然冒出来的想法,那便是他的身价什么时候这么高了? 第254章 你最好全力以赴 朱白玉又觉得自己这辈子很久很久没有这么窝囊过了,他对着还在吃饭的闻潮生说道: “其实我没你想的那么不靠谱。” “这七个人杵这里,但凡咱这儿坐着的不是天人,估计都得栽。” 闻潮生含糊道: “也不一定,平山王肯定不是天人。” 朱白玉: “他要另算。” 桃竹仙一只手轻轻摁在了闻潮生的肩膀上,惊讶道: “你怎么还在吃,你这么饿?” 闻潮生指着她: “我这么饿,你们都有责任。” 高夫冷笑道: “如果不是帮大人办事,你第一个死,没机会讲话。” 闻潮生一怔,随后放下了碗筷: “你好邪恶,我只是贪吃一点,又没惹你,你张嘴就要我第一个死。” 高夫单手握住了腰间的一柄长刀,目光微移: “你运气不错,朱白玉应该会死在你前面。” 他口中的「他」自然指的就是朱白玉。 “大人不让城中见血,拖出去杀,记得分尸埋,别留下痕迹。” 仲春交待。 朱白玉想最后挣扎一下,沉声道: “一群卑鄙小人,平山王麾下的门客难道就只会使些这种下作手段?有种等我药效过了,我一个打你们七个!” 仲春果断拒绝了他的提议: “那不行,等你药效过了,我们七个都跑不过你。” 高夫一只手拽着朱白玉的脖颈,宛如提小鸡一般,准备将他拖走,闻潮生忽然开口道: “你们还真不能杀他,至少现在不行。” 几人目光挪向了闻潮生,听他继续说道: “你们来抓我们,肯定是与宁国公的事有关,那个从宁国公府中带出来的方块里开出的线索只有我与他知道,所以你们不能杀他。” 高夫眉头微微一皱: “留你一命不就行了。” 闻潮生委婉地回道: “你把他杀了,我可能会忘记那个方块里面开出的线索。” 高夫这回听明白了,他冷笑: “如果你忘了,那你就会死。” 闻潮生: “如果我死了,你们就没法回去交差。” 高夫扔掉了手里拖拽的朱白玉,朝着闻潮生走来,似乎想要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一些教训,但被桃竹仙拦住: “你别虎了吧唧的,这小弟弟身板儿脆得紧……他不开口,我自有办法,这几年配了那么多奇毒,都不致命,却可以让人生不如死,正好拿潮生小弟弟试试。” 高夫闻言,面带同情地看向了闻潮生: “我收回之前的话,你的运气很不好。” 闻潮生沉默着没说话,朱白玉也没说话。 仲春看了一眼沉默的闻潮生,忽然说道: “你想救他?” 闻潮生诚实回答: “想,但不一定能救。” 仲春对着桃竹仙道: “今夜把他交给你。” 言罢,她转身翩然而去,声音在微冷的夜风中回荡着不休的寒意: “闻潮生,如果你能撑到明儿早上鸡鸣之时还未开口,我留朱白玉一命到广寒城。” 能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行为,代表着她打心底里没将闻潮生当作对手,甚至没将闻潮生当作是自己的敌人。 千言万语汇成了一句话,便是——她眼中的闻潮生实在太过弱小,不配。 二人被秘密带离了此地,小筑内的其他人甚至完全没有注意到朱、闻二人失踪,更没有发觉有人潜入过。 这里并非铜墙铁壁,进来的那七人更不是江湖宵小。 于是在这里已经沉默了许久的小筑,今日迎来了他最为灿烂,也最为危险的一夜——有七名它根本容不下的大人物来到了这里,并从中带走了它的主人。 … “外头下雨了吗?” 一处黑暗的房间内,闻潮生浑身裹着被子,瑟瑟发抖。 被带到这里来之后,他与朱白玉分开了,桃竹仙给他吃了一粒黑色的伸腿瞪眼丸,走之前,闻潮生想起了自己前世看过的「济公」,心里骤然起了阴影,问她说这不会是从你身上搓下来的吧? 桃竹仙那张笑脸立刻黑得吓人。 她先问了闻潮生一句「在你眼里,我有这么脏?」,接着还没等闻潮生回答她,她又冷笑着对闻潮生道: “到了后半夜,你会宁可这是从我身上搓下来的泥。” 她的话应验了。 一个时辰之前,闻潮生周身如烈火炙烤,皮肤痛得似乎要被烧成焦炭,那种疼痛他两世皆未经历,但闻潮生不想叫出声,他告诉自己,这些痛跟生活的痛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过了半个时辰,他修改了自己浅薄的想法。 他真心实意地觉得,还是生活的痛要更好一些。 火烧之后,又是刺骨。 与体表那难以言喻的剧痛相比,这种刺骨的阴寒引起的肌肉痉挛虽非疼痛,但那种讲不出口的难受却同样可怕,闻潮生觉得自己好似置身冰窟之中,满面豆大的汗珠,他知道自己只要开口,朱白玉就会死,不过他也不必再受这样的折磨。 闻潮生不是什么受虐变态狂,诚然他的忍耐要强过寻常人许多,但只要是人,耐受性就有一个极限。 他的眼前出现了幻觉,耳边儿总能听到那雨滴声,忽远忽近,闻潮生一直在内心暗示自己,反正又不会死,难受与爽皆是感觉,为何不能一视同仁? 门口始终站着一个黑影,闻潮生觉得那是桃竹仙,但随着那人进来之后,闻潮生才勉强从眼前的重影里看见,是一名瘦削的老头。 “下雨了?” 闻潮生还是这句话。 老头关上了房门,坐在一旁,看着闻潮生道: “能听清楚我说的话么?” 闻潮生裹在被子里,头晕目眩,他索性将眼睛闭上,用干涩的喉咙吐出了沙哑疲倦的声音: “能听见。” “你又是谁,来做什么?” 老头道: “平山王很信任你,这一次出来寻你们的人,几乎是他手中门客最顶尖的一批了……当然,我不算。” 闻潮生艰难地咀嚼着他口中的那个「信任」。 “这种信任……还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等等,我没见过他,他知道我?” 鸟翁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闻潮生,只是问道: “还能看清楚东西吗?” “能。” “记性如何?” “还不错。” 鸟翁徐徐起身,来到了闻潮生面前,从袖中拿出了一张字条,摊开给了闻潮生看: “把上面的内容背下来。” 闻潮生艰难地睁开眼,看字全是重影。 “这什么,你拿近些。” 鸟翁将字条给了闻潮生,而后又从身上摸出了一个竹筒,仰头喝了一口里面的清水,沉默片刻,他将竹筒递给了闻潮生: “喝一口,会好点。” 闻潮生颤抖的手接过竹筒,仰头直接给他喝了个精光,而后才还给鸟翁。 冰凉的水入腹,的确好了许多,眼前的重影症状得到了缓解。 他没去管鸟翁来找他的动机,只是低头看着那张字条。 “为什么给我看这个?” 闻潮生只花费了很少的时间便将字条上的内容牢牢记住,鸟翁从他手里拿过了字条,用房间里的烛火点燃,而后亲眼目睹着它化为了灰烬。 “平山王让我转告你一句,这一次你最好全力以赴,有什么本事全部拿出来……不然你会死得很难看。” 鸟翁说完这句话,便推开了房门,消失在了夜幕中。 ps:晚安! 第255章 桃竹仙的过去 “看你也是个高手,真的不能跟我好好打一场?” 临郊处,一座破损的土房内,朱白玉靠灶而瘫,看上去四肢没有一丁点力气,像是一条失去了魂魄的土狗。 他开口对着腰缠双刀的高夫说道,仍然不死心地在做最后的努力。 此前桃竹仙过来给他喂下了一颗神秘的小药丸,于是闻潮生有过的症状在他的身上也同样复现了。 高夫看朱白玉的眼神犹如看待路边一条。 “没有必要,之前仲春问我几招能够拿下你,我说三招……” 朱白玉冷笑着打断了他: “你太自大了。” 高夫微微摇头,言语中的刀锋直劈朱白玉心窝: “如今看来,一招。” 朱白玉沉声捍卫自己的尊严: “打一场!” 高夫看向了朱白玉的双腿: “除非你自断双腿。” 朱白玉反问道: “那我的绝妙身法如何施展?况且断我双腿,你赢了也胜之不武。” 高夫: “或者明日我们就在这个房间里决斗,外头让其他人守着。” 朱白玉又辩解道: “太狭小的区域,我的绝技「三寸仙」施展不开。” 高夫与朱白玉对视了好一会儿,最终忍无可忍,冷冷骂道: “放你妈的屁,你就是想跑。” 朱白玉叹了口气,说了一句「你误解我啊」,接着似乎药效发作,他抿着嘴唇,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整个人也变得沉默寡言。 … 这夜注定难熬。 闻潮生熬到了快要天明时,身上的难过没有丝毫消退,甚至变本加厉的严重了。 这是桃竹仙喂他吃下的这颗毒药最为可怕的地方。 寻常的毒基本都是随着药效渐渐在身体中被分解,药效的表现也愈发浅薄,而这颗毒药不同,它越到了快要好的时候,症状就越是严重。 这种一反常态的药效表现曾经撬开过许多人的嘴,他们之中不乏骨头极硬,嘴极硬之人,桃竹仙似乎对于人性格外的理解,知道黎明到来的前夕,恰恰就是人心最脆弱的时刻。 这种几乎要摧毁闻潮生意志的难过,在抵达某种阈值的时候,闻潮生身上的一处开关被忽然打开了。 那正是「不老泉」。 闻潮生清楚地记得,上一次「不老泉」自主运作的时候,是他与邹枸决战时的将死之时。 那仿佛从冰川淌下的清冽小溪般的力量,白的、清的不含一丝杂质,只管沿着闻潮生的经脉流向了他的四肢百骸,被这溪水浸润过的每一寸土地,似乎都重新焕发了生机,血肉的难过渐渐消弭,他的神智逐渐清醒。 闻潮生仔细体会着身体里的变化,心想这道门的「不老泉」竟然还有解毒的功效? 他立刻盘坐于床上,主动引导起了浸润全身每一处角落的不老泉,哪里不舒服他就让这股力量冲刷洗涤哪里,不到一刻钟,他浑身上下不断冒出的冷汗便彻底停了,整个身体暖洋洋的,焕然新生。 直到这时,闻潮生忽然理解了为何阿水百毒不侵,除了她的体质天生异于常人之外,修行「不老泉」有成必然也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原因。 他想到了在小瀛洲里北海道人与他讲述的那些关于道门的事,心道自己真是够蠢,这样的事情早该想到,道门中的人有相当一部分对于天下的纷争都不甚感兴趣,一心追求长生不老,而长生的一个最为重要的指标便是健康、远离疾病与毒痛。 如此想来,这「不老泉」能解毒、祛病并不稀奇。 将要黎明,闻潮生终于有精力去思索鸟翁递给他的那封信。 那封信上的内容很多,但很简单,是关于桃竹仙的过去。 十分详尽的过去。 在诸多的门客中,她跟随平山王是最早的那一批,甚至可以说是平山王一手养大的也不为过。 在齐国之北、燕国之南,有一座由游牧凶徒聚集而成的大国,名为「天海」,内部容纳了诸多少数族群,桃竹仙便是天海人。 由于生于两国的夹缝之间,极大程度影响了齐、燕的商贸往来,天海国中本就大都是亡命之徒,奉行实力为尊,烧杀抢掠来得太快,哪里还能静下心老老实实赚钱?齐燕二国诸多来往的商队每每路过天海,必须向天海国缴纳高额的税筹,否则轻则被没收货物,重则直接一商队的人脑袋搬家,久而久之,二国之人对于天海国都极为嫌恨。 后果自不必说,一场瓢泼血雨落在了燕齐之间的荒原上,天海国之人固然武力极为强大,还有诸多诡道奇术,那些悍匪不畏死亡,让燕齐的军队吃尽苦头,奈何春秋元帝历后,世间大国仅有四座,没有天海,无数亡命之徒终究殁于二国铁蹄之下。 至于国内一些并未作恶的百姓,自然也被一并处置了。 在这一点上,燕齐之王似乎有着心照不宣的共性。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这不是寻常时候审查断案,这是战争,战争没有公理可言,不讲对错,只讲强弱。 天海国败了,所以天海国的所有人都被处死。 那年桃竹仙六岁,与小自己一岁的弟弟在一场囚徒突围的困境中失散,最终被亲临天海的平山王救走。 当初平山王问她: “你母亲是天海国最会用毒的人,你会不会用毒?” 桃竹仙说: “会。” 平山王给了她一份名单,一共十七人,有十四人是三境龙吟,平山王让她去把这些人都杀了。 “他们死了,你就能活。” 于是年仅六岁的桃竹仙为了活命,用自己母亲教给自己的制毒与用毒手段,花费了大半个月的时间,杀了天海十七人。 在那场漫天黄沙,浩瀚无疆的荒原里,一棵无人在意的幼苗破土而出,于烈日的灼烧下,吸干了周围杂草的生命,独自盛开。 在她被处决的那日,平山王从刑场带走了她。 从那日起,桃竹仙便跟在了平山王的身边,并一直对平山王忠心耿耿。 她需要平山王提供的人力与财力来寻找她失散的弟弟,如今二十七个春秋转瞬而逝,她的弟弟却仍是杳无音讯。 第256章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平山王将这条信息交给闻潮生的用意十分明显,倘若他一张底牌没有,那么面对平山王这一次出动的门客,必死无疑,而平山王似乎并不想看见这场争斗以这样无趣的方式草草落幕。 闻潮生觉得自己不是一个蠢人,情商应该也谈不上低,但眼下他对于平山王却越来越看不透彻,他想不明白平山王要做什么,想不明白平山王既然要争夺沉塘宝藏,为何又要派人来帮自己? 还有鸟翁的那句「平山王很信任你」,起初之时闻潮生觉得这大概只是鸟翁嘴中的一句嘲讽与戏弄,可如今看来,似乎这句话里别有味道。 他信任自己? 他为何信任自己? 他了解自己么? 苦海县中最了解自己且与平山王相关的人,无疑就是已经死去的陆川,所以平山王无论如何不该知道太多与自己有关系的信息,顶多晓得刘金时那档子烂事是他挖出来的,如何谈得上「信任」二字? … 闻潮生盘坐于床褥上,沉默无声,影子随着烛火光明的摇晃一同扭动,就这样直至快要鸡鸣之时,熟悉的脚步声出现在他的耳畔。 “潮生小弟弟,昨夜过得如何?” 桃竹仙摇曳着身姿,立于门口。 她进来时面容间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已经想象到了闻潮生凄惨的模样,他可能会在地面上疯狂打滚,满眼血丝,或是抓得自己浑身血痕,皮开肉绽,满面生不如死的疼痛……但当她看见了盘坐于床褥上,面色平静安详,宛如圣僧一般的闻潮生时,却倏然大惊道: “他妈的,死了?” 闻潮生睁开眼,眉头一皱。 “开口就咒我死,还骂脏话,你比昨天那个揣着双刀的男人还要邪恶一点。” 见闻潮生没死,桃竹仙暗暗出一口气。 仲春没有下令,她便不能杀他。 她知道仲春的手段,领略过仲春的可怕。 在她的眼里,那名叫做仲春的女人无疑便是这天下第一可怕的女人。 她不愿得罪仲春,此行的一行人里,也没有人愿意得罪仲春。 当然,才松下一口气的桃竹仙很快便发现了一件令她同样极为吃惊的事,那便是闻潮生身上竟已完全看不见毒药发作的痕迹了。 “你没中毒?” 她再次吃惊地询问,看向闻潮生的目光,有一种打量实验对象的惊奇与兴奋,那根本不是看人的眼光,被这目光照射之后,闻潮生身上爬满了鸡皮疙瘩。 “没中个鬼,我昨夜差些死了。” 闻潮生骂了一句,但转而他又说道: “不过,好在我挺了过来,先前那名带头的女人看上去很权威,不出意外的话,我和朱白玉都可以活到广寒城了。” 桃竹仙摇头: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闻潮生心头一紧,右手伸到了左手袖间,捏住了那根蠢蠢欲动的毛笔。 “你们好歹也是为平山王做事,信用度这么低?” 桃竹仙怔住了片刻,但很快明白了闻潮生的意思,见到他那副严肃不已的神情,说道: “我是说,你身上毒药的毒性不会这么快就消失。” 闻潮生吐出口气,回道: “可能我天赋异禀。” 桃竹仙摸了摸自己略尖的下巴,认真打量了闻潮生一遍,语气竟然变得温柔: “交个朋友?” 闻潮生一阵恶寒。 哪怕是用屁股思考,他也能知道面前这个女人在想什么。 “不了。” 闻潮生婉拒,却见桃竹仙又摸出了一颗奇怪的药丸,他眼皮狂跳。 “一颗就够了,真的没有必要再来一颗。” 桃竹仙没有理会,直接将药塞进了闻潮生的嘴里,后者并非不想反抗,只是才经历了一夜的折磨,身上的确没有多少气力,更何况对方是一名通幽上品的强者。 桃竹仙给闻潮生喂完了药后,却发现闻潮生看她的眼神不大对,倘若她是一位稀世美人,自然应该觉得骄傲或恶心,可惜她不是,因此闻潮生的这道眼神让桃竹仙陷入了疑惑。 那不是愤怒,不是怨恨,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讶异与不理解。 “你这是什么眼神?” 桃竹仙蹙眉问道。 闻潮生感受着胸腹中逐渐出现的绞痛,额头上又一次渗出冷汗,嘴上却说道: “你不是齐国人……” 桃竹仙冷冷一笑。 “你说不是便不是?” 闻潮生喘着气,继续道: “我早些年认识一位朋友,他长着一双……跟你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有天晚上我们一起喝酒,他喝醉了,告诉我他其实是天海人……” 这句话一出口,桃竹仙整个人宛如木雕一般立于原地,接着,她竟用颤抖的声音向闻潮生询问: “他在哪里?” 闻潮生没说话,可怕的灼烧痛感已经逐渐蔓延向了他的体表,桃竹仙犹豫了片刻,立刻从身上翻找了起来,最后又给闻潮生喂下了几颗药丸,闻潮生体表的灼烧感才渐渐消退。 “快说,他在哪里?” 桃竹仙双手抓住闻潮生的肩膀,先前猫玩耗子的语气已然消失,一股努力深藏却怎么也藏不住的急迫正在她的全身上下蔓延。 闻潮生眼皮轻抬,对着她有气无力道: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ps:晚安! 第257章 朱白玉水性很好 二人对视时,这简单到无比的理由,却直接化为了一柄重锤,狠狠捶入了桃竹仙的眼睛里。 桃竹仙愣在了原地很长时间,后来鸡鸣声传响,她的魂魄像是被这声音从天际拖拽了回来,整个人变得极冷。 她的目光极冷,她目光中的杀意极冷,以及那道闻潮生根本看不懂的、被隐藏于她目光中杀意背后的惶恐也极冷。 “你不告诉我,以后每日奖励你一颗你最爱吃的「火海冰山」。” 这是闻潮生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但顾名思义,这颗药无疑就是昨夜他服下去的那一粒。 “这么糟糕的毒药,就不该取如此绚烂的名字,照我说,这颗毒药这么黑,应该叫「粪海蛆山」。” 闻潮生锐利的点评直击桃竹仙内心,她又掏出了那一粒熟悉的伸腿瞪眼丸,准备给闻潮生喂下,后者立马说道: “喂我吃,你再多喂我吃几颗,我直接死了,你什么都别想知道,还得给我偿命。” 桃竹仙望着闻潮生那副孱弱不堪的状态,动作一时有些犹豫,但嘴上仍旧是毫不退让道: “只要告诉我你那位朋友在什么地方,这一路我只喂你吃糖丸。” 闻潮生摇头: “我不会背叛我的朋友。” 面对闻潮生的执拗,桃竹仙似乎有些愤怒,但她也没有把握让闻潮生再吃下一颗毒药不会死去,不管是毒药还是解药,对于肝脏皆有损害,再加上闻潮生修为浅劣,身躯比不得他们这些人耐造,桃竹仙不得不谨慎用量,于是二人一时间就这样僵滞住了。 没过多久,仲春的脚步从外边儿响起,她来到了门口对着桃竹仙道: “如何?” 桃竹仙看了闻潮生一眼,转身微微摇头。 仲春的目光挪到了床褥上盘坐的闻潮生身上。 “我们马上出城,再喂他吃一颗药。” 桃竹仙: “他身子骨太脆,再吃一颗,指不定会死。” 仲春沉默片刻,走入房间,来到了闻潮生面前,对着他道: “你应该庆幸。” “昨夜朱白玉跟你吃了一样的药。” “但凡他先开了口,你就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闻潮生感叹道: “老朱是个盖世英雄。” 仲春没有理会闻潮生这苦中作乐的落魄,她甚至没有嘲讽一句,这意味着在仲春的眼中,根本没有闻潮生。 “去给朱白玉喂药,然后上路。” 仲春撂下了这句话,便离开了此地,桃竹仙瞥了一眼闻潮生,留了一道冷笑: “你现在不说也没事,路上有的是机会让你开口。” 闻潮生沉默,直到对方即将跨出门沿之时,才忽然问道: “那个人对你很重要?” “他的眼睛跟你长得那么像,难道是你失散的亲人?” 桃竹仙即将出门的身子在此刻一顿,她背对闻潮生站立了片刻,也没有任何回应,就这样匆匆离开了。 她走后,闻潮生的眼睛里才出现了异样的神色。 这些人皆是混迹了几十年江湖的人,哪怕他拿到了桃竹仙的背景,言行也绝不可过于暴露,否则必会激起桃竹仙的疑心。 自方才桃竹仙的表现来看,她对于自己那位「幼时便失散的弟弟」极为在意,而她在仲春这个团队里恰好又是很特殊的一位存在,若是利用得好,会产生极为可怕的效果。 一刻钟后,队伍集结完毕,闻潮生与朱白玉被点了哑穴,埋在了一辆驮运干茅草的马车最底层。 马车徐徐而动,二人被五花大绑,朱白玉方才又被桃竹仙狠狠灌了半瓶「碧水丹青」,被拖上干草车上时浑身皆无气力,宛如一条死狗。 光线被头顶的茅草彻底掩盖,二人之间只剩下了绝对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忽而一道柔和的光芒在闻潮生面前乍现,他眨了眨眼,发现是朱白玉不知怎么从绳子里抽出了一条手臂,又拿出了一颗夜明珠。 这东西应该很贵,因为这一次的夜明珠比起上一次的那一颗小了足足一大圈。 有了微光,二人开始使用唇语交流。 闻潮生:“你怎么做到的?” 朱白玉:“我会缩骨功。” 闻潮生:“太妙了,你竟然还会缩骨功。” 朱白玉:“行走江湖,技多不压身。” 闻潮生:“所以接下来我们怎么脱困?” 朱白玉:“听我说,他们要去广寒城,必须要走汴州的运河,那条水路我很熟,届时我得先走,再想办法救你。” 闻潮生:“你会轻功水上漂?” 朱白玉:“飘个鬼啊,能长时间在水上行走的,只有天人。” 闻潮生:“那你逃个屁,” 朱白玉:“我水性好。” 闻潮生:“有多好?” 朱白玉:“我能在水下三丈左右的位置屏息潜上半日不出水面。” 闻潮生:“功夫很厉害,下次记得教给我。” 朱白玉:“行,当年教我这门功夫的师父给我准备了一盆粪水,回头回王城了,我也给你准备一盆。” 闻潮生:“啊?” 朱白玉:“这么做是为了激发你的潜力……别担心,我会尽可能给你找新鲜的。” … 闻潮生沉默了一会儿,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 闻潮生:“我不学了。” 朱白玉耐心劝导:“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闻潮生:“我能吃苦,但不能吃屎。” 二人的谈话以屎尿屁这样恶心的下三路结束,朱白玉收起了夜明珠,并重新将手臂塞回了麻绳里。 路上每过一段时间,他们会停在极为隐蔽的区域,把朱白玉拖出去给他喂一些桃竹仙调配好的毒药,鉴于他们对于朱白玉的重视程度,闻潮生觉得这个曾经面朝粪海,春暖花开的男人也并不是那么不靠谱。 不是他太没用,而是敌人太可怕。 ps:还有一更。 第258章 你有针吗? 连续奔波了两日之后,众人在即将抵达了汴州时停下,入了一间不起眼的客栈,那客栈不小,后院儿中不让客人进入,建了马厩专门用来养了十六匹马。 闻潮生二人被桃竹仙喂了「浣骨软筋散」,浑身提不起劲,就被关在了马厩最深处的那一间小杂房内。 这间客栈是平山王的门客在江湖上建立的势力,进来时闻潮生便感知到了那名满面堆砌笑容、与人端茶送水的小二是个龙吟境的修士;那名外头吆喝客人,跑腿杂物的跑堂是名龙吟境的修士;甚至就连客栈西侧算账的老账房也是一名龙吟境的修士。 龙吟境的武者在江湖上数目不少,但比例极低,闻潮生等人常常遇上,是因为他总与平山王打交道。 桃竹仙这两日没有再去询问闻潮生关于他弟弟的事,闻潮生也并不着急,桃竹仙跟着平山王混迹了这么长时间,城府心思指不定学了不少,他越是着急,越容易露出马脚,想要彻底掌控主动权,必须得死死吊住桃竹仙。 对方离开马厩时隐晦打量闻潮生的眼神让他确信,桃竹仙已经上钩了。 今夜月黑,星光与月光黯淡,天色犹如被蒙上了一层幕布,冷风吹拂之间,二人还能听见山林中传来的野兽嚎叫,因为二人随时可能受到监视,因此朱白玉在房间里还是掏出了那颗夜明珠,二人开始对嘴型。 闻潮生道: “他们休整两日,应该就要进入汴州的运河了,桃竹仙不可能任由你这般离开的,你身中剧毒,要如何从水路逃生?” 一副病怏怏像的朱白玉忽然一笑,面色在夜明珠的照耀下恢复如常。 “大家都是玩毒的,她能下毒,难道我就不能解毒?” 闻潮生震惊地看着他,仔细地从头到尾地打量了朱白玉一遍,最终道: “所以路上你都是装的?” 朱白玉摇头: “那倒不是,桃竹仙下毒的确是一绝,小筑里我是真的中了「碧水丹青」,不过路上她喂我吃的毒药大部分我都没有去解,硬扛过来的,只有个别毒药实在要命,我才给自己解毒。” 他这么做的理由很简单,再厉害、再精湛的演技都有被识破的风险,所以为了避免意外的发生,朱白玉决定……不演。 你喂我毒药,我便真的中毒。 “几年前我曾在桃竹仙的手里吃过大亏,所以后来在这方面钻研了许久,摸出了一些自己的本事。” “再加上一路上我始终示敌以弱,没人知道或想到,我随时都能解开桃竹仙给我下的毒。” 听完朱白玉的讲述,闻潮生内心彻底收敛了对于朱白玉的轻视。 他发现朱白玉不是有点东西,而是很有东西。 “还有一个问题,这一次找上我们的七人,实力较之于你如何?” 朱白玉道: “仲春、高夫、鸟翁三人实力在我之上,尤其是仲春与高夫,若真与他们正面动手,我可能撑不过十招。” 他给自己留了点面子,朱白玉很想告诉闻潮生,他可能连仲春与高夫的三招都接不住,但转念又觉得这么讲对于闻潮生来讲未免有些太过绝望。 “剩下的「太公鞭」雷明、「断离剑」关云开、「白猿老生」孟徵三人,皆是江湖成名已久的高手,实力与我伯仲之间。” “最后便是桃竹仙,她与人正面拼杀的实力相较之其他几位不算太强,不过如果论及毒术的话,她的可怕程度要另算。” 顿了顿,朱白玉的眸中浮现了一抹难得的、隐晦的自傲。 “这一次若非是我,换江湖上任意的一名通幽境武者来,九成九都得栽在桃竹仙的手上。” “而且待我走后,你也会更加安全,他们轻易不敢动你。” “等我在那头布置妥当,届时再想办法救你。” 朱白玉的想法很好,几乎是目前的最优解,闻潮生点头对着朱白玉道: “靠你了,老朱。” … 闻潮生还是没能靠上老朱。 深更时分,高夫过来开门,将朱白玉揪了出去,再送回来时,朱白玉已经被挑断了手脚筋,他的手腕与脚后跟全是鲜血,整个人瘫在地面上一动不动。 望着面如死灰的朱白玉,闻潮生问道: “有没有备用方案?” 朱白玉看了他一眼,然后闭上眼睛,声音沙哑: “没有,我还是自大了……不该带你陷入宁国公这场风波。” “去书院找你之前,我承诺院长护你性命,眼下怕是要失约了。” 闻潮生微微摇头,没有责怪朱白玉: “你又决定不了,那是齐王的意思。” 朱白玉长长叹了口气。 若是有一名名医在身边,或是稍微有些经验的医师,倒也能将他的手脚筋接回去。 不过眼下,他多半要成为一个废人了。 二人沉默,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闻潮生来到了朱白玉身边,在他的耳边轻声问道: “有针吗?” 朱白玉疲倦地抬起眼皮: “在我左手的袖中……你要作甚?” 闻潮生道: “帮你缝手脚筋。” 朱白玉一怔,随后摇头苦笑: “别费劲了。” “你又不是医师……况且,我的银针上也没有能穿线的孔洞。” 闻潮生从他的袖间摸出了一排银针,而后仔细挑选了一根粗细均匀合适的,接着他将这根针拿在手里,盘坐于地,深吸一口气道: “且试试看吧……” … ps:晚安! 第259章 闻潮生的第一场手术 能缝手脚筋这种事,闻潮生没有经验,但他的确在小瀛洲里跟北海道人学过医术,毕竟北海道人的医术天下闻名,闻潮生觉得自己学了这些东西,未来用得着。 江湖中,武者的血气充盈,断手断脚短时间内能接上,闻潮生学这些东西原本是用来给自己和阿水用的,不曾想第一次给了朱白玉。 “你以暗器冠绝天下,他们却不搜你身,可见这些人的确没把你当回事。” 二人在封闭的小房间中,没有烛火,只能靠着夜明珠散发的光芒照亮,闻潮生微不可寻地感慨一句,朱白玉却虚弱道: “如果你了解这些人,那你就会明白,他们虽然自大,但有足够的实力自大。” “当年白龙卫三名教头,我武功最低,狄大哥修为已至造化,半只脚迈过天人,距离天人大劫只差一步,却被「子午刀」高夫与另一名神秘高手苏氏联手斩杀……你要明白,能斩杀狄大哥那种程度的武者,修为就算距离他差距不少,那也是通幽圆满,再者那一战之后这么多年,高夫的修为肯定更上一层楼,说不定已经站到了与狄大哥相同的层次,我在他面前,犹如玩物。” “而那一行人里,仲春与鸟翁较之高夫只强不弱,倘若是你,你将一只鬣狗关进了笼子,断了其手脚筋,会在意它有没有牙齿么?” 被挑断了手脚筋的朱白玉,已是动弹不得,只能盯着头顶蜘蛛结网的天花板,徐徐讲述出这些事实。 闻潮生凝神一直盯着手中的针尖,不知在做些什么,嘴上随口道: “同是通幽境,差距会这么大?” 朱白玉咳嗽起来,整个人宛如一条脱水的鱼。 “若你将修行看作一条长路,那通幽境的这条路不但路途遥远,而且分支极多,不是每一条路最后都能走到终点,看见天人之关。” “你在前三境所经历的长路,加起来可能还不到通幽境的十之一二,正因如此,这个境界得武者才会这般参差不齐。” 闻潮生瞥了朱白玉一眼,联想起了自己如今的状况,忽然很是自信地说道: “如果有天你看见我迈入了通幽境,那我一定很厉害,非常厉害。” 朱白玉道: “我可能看不见那天了。” 闻潮生皱眉,鹌鹑蛋般大的夜明珠力量实在有限,它不可能如同星月那样璀璨,甚至比不上烛火,但又要比萤火更为明亮一些,闻潮生觉得这很好,因为这样已经足够让他看清楚眼前的针。 “你到底在做什么?” 朱白玉偏过头,望着闻潮生如此严肃认真的模样,忍不住询问。 这当然不是催促,因为朱白玉压根儿就不认为闻潮生能帮自己缝合断掉的手脚筋,他只是单纯的好奇……并且觉得此刻的闻潮生有些说不出的诡异。 闻潮生煞有其事地回答道: “给针穿孔。” “线可以从身上的衣服弄,但你身上的银针不是绣花针,所以我得提前给针穿个孔洞。” 朱白玉凝视着无比认真的闻潮生半晌,还是忍不住说道: “绣花针的孔洞需要将针的一头捶打扁平,再进行操作,我的这些银针是找王城的匠师单独打造的,坚韧程度极高,而且针的表面十分圆滑,如今身处这样的房间里,你要怎么穿孔?” 闻潮生反问道: “你看不见么?” 朱白玉满面茫然: “看见什么?” 闻潮生: “你看不见没关系,我能看见就行。” 闻潮生的眼中,雨水剑意正在逐渐被他抽丝剥茧,一滴雨水似虚似实,不断从外面剥落,以前他从未做过这样的事,第一次尝试未免生疏,截至他们说话结束,闻潮生已经散开了第六滴雨水剑意,而每当他尝试将雨水剑意缩小到针眼大小时,就会因为剑意过于微小而直接涣散。 但随着闻潮生一次次的尝试,那滴自书院后山思过崖领悟的雨水剑意已经愈发微渺,这个过程给了闻潮生难以想象的压力,他此刻虽是坐于原地未动,却浑身上下皆大汗淋漓,呼吸也变得愈发急促。 朱白玉虽然因为桃竹仙给他所下之毒,导致感知不到那滴雨水剑意,但他也晓得闻潮生这状态不大对,似乎到了很关键的时刻,于是他也闭上了嘴,静静等待着。 十几个呼吸之后,闻潮生忽然泄了气,大口喘息着。 “成了……” 他说道。 借着夜明珠的微光,朱白玉震惊地看着闻潮生指间的那根银针,上面竟然真出现了一处极为圆润细小的孔洞! 他不理解闻潮生究竟是如何做到的,但也明白了一件事,那便是闻潮生这家伙已然今非昔比,并不像表面上看上去的那般孱弱,一名二境的武者,绝对做不到仅凭借着意念或是目光便做到这一点。 闻潮生弄好针线,对着朱白玉用唇语道: “别出声,我先给你缝上,待血气通了,你再靠着丹海之力将血肉细节处归位……不过之后得装得像点,机会只有一次,若是被发现了,我也没辙。” 朱白玉点头。 于是在这间无情挡住了所有月光与星光的昏暗小房间里,闻潮生用极为简陋的一根针和一根线,借着一颗破石头散发的微弱光芒,在全菌出击的条件下完成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手术。 得亏面前的是一名通幽境武者,而不是一名普通人。 “缝好了,你试试看。” 闻潮生已经尽可能避免了血沾在手上,朱白玉指导闻潮生用银针刺激他的穴位,帮他冲关破毒,而后运转丹海之力,徐徐滋润经脉血肉。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只是闻潮生刚一坐下,小屋的门却又被打开了。 门外,是一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正是今日在客栈中看见的店小二。 他来这里似乎是为了查看朱白玉的情况,然而随着他目光落在了朱白玉的身上时,神情却是骤变。 小二见朱白玉居然能盘坐起来,还能抬手运转玄功,便知朱白玉断掉的手脚筋被人缝合了,他即刻转身想要去通风报信,却听见身后传来风声。 小二来不及回头,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因为除了风声之外,还有比这风声更快的东西。 ——一支笔。 写字用的笔,杀人用的笔。 那支笔从漆黑的小屋内乘风而出,笔尖的狼毫蘸了独属于夜的稠墨,轻而巧地无声落于他的后脑处。 笔锋未进,但剑意已至。 小二的瞳孔瞬间涣散,向前扑倒在地,溅起尘埃一阵,也惊飞了马厩茅草棚顶上麻雀二三。 血从他的后脑汨汨而出,在他的身躯轻微抽搐下,淌于地面,与黄土尘灰裹于一团…… ps:晚……哦,还有两更。 第260章 显露 “你出手太快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朱白玉开口如是说道。 他内心很震撼,也很沉重,震撼自是因为闻潮生这迅捷到极点的杀招,用毛笔刺出如此犀利的一剑,并一瞬之间杀死一名龙吟境武者,自然不是二境的武者能够拥有的本事,但他怎样仔细感知闻潮生的气息,也探查不到丝毫三境的端倪。 “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死局。” 闻潮生感慨。 这人一死,会引发一系列的麻烦。 最简单的情况是,朱白玉的手脚大概率保不住了。 对方只承诺不杀朱白玉,可没有讲过其他,高夫半夜袭来切断朱白玉的手脚筋,就是因为对于朱白玉仍旧不放心。 虽然朱白玉的武功在他们眼里可能并不算厉害,但好歹是个老江湖,还是白龙卫的教头之一,仅靠着毒药控制,很难让人心安。 更何况,朱白玉对于毒药也颇有研究。 如今高夫切断了朱白玉的手脚筋,有人前来查探情况,却被瞬杀,朱白玉无疑会被列为重点关注对象,但凡高夫等人稍微细心一些,检查一遍朱白玉的状况,就会发现他已经将手脚筋接了回去。 切断手脚筋不行,砍了手脚扔掉,总不能再长回去。 朱白玉几乎能想到自己的结局,他沉默许久后,对着闻潮生说道: “我不会坐以待毙,你杀人之后,惊飞了几只鸟,不出意外,很快便会来人,届时我会殊死一搏,若能带走一人,便能帮你缓解部分压力……我死后,在他们找到广寒城的线索之前,你一定是安全的。” 闻潮生站在门口,没去动那尸体,只是一直遥遥望着被月色铺就的那头,声音在门外徐送的风中竟显得格外沉稳。 “事情还未糟到那样的程度。” 潜心恢复的朱白玉忽而偏头,眼中惘然: “你还有办法?” 闻潮生道: “倘若待会儿过来的若是那老头与桃竹仙,你便不要动手,让我来处理……若不是,你拼命,换个轻松点的死法。” 朱白玉盯着门口靠框而立的闻潮生,他本是江湖人,曾也经历过无数生死,对于死亡也没有多少惧意,此时忽生感慨,交代了遗言: “我死后,帮我照顾一下小七。” 闻潮生偏头盯着朱白玉,眼神愈发怪异: “虽然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是你天生的自由,但我还是要跟你讲清楚……我常听说故事里英雄救美后,美人总是以身相许,可你不是美人,我也不是英雄,所以如果我救了你,你千万别对我有非分之想。” “不然我弄死你。” 朱白玉怔住了一下,随后面色闪过了一丝尴尬。 “你多虑了。” “我与小七也只是手足之情。” 没过多久,马厩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这声音让闻潮生心口一松,他低下头,对着屋内屏息静气的朱白玉道: “运气真好,天让你活。” 朱白玉抿嘴,没有说话,只是躺在一旁,佯装手脚筋被切断的废人。 他的伤口大片血渍结痂,未曾清理,再加上被衣服裤子遮盖,若非仔细排查,倒也难看出端倪。 徜徉的月色下,桃竹仙莲步轻移,来到了闻潮生面前,她看着地上躺倒的尸体,表情微变,目光果然在第一时间看向了房间里瘫着的朱白玉,完全没有在意门口离她最近的闻潮生。 “不愧是白龙卫的教头,手脚筋都被割断了,还能杀死三境的武者……看来高夫还是不够小心,回头真让你偷偷溜走了,怕是要横生不少麻烦。” “果然还是应该采纳我的建议,直接将你手脚都砍了,自然什么事儿都没了。” 桃竹仙说着,竟从袖间缓缓摸出了一柄锋利的鳞纹匕首,她快步朝着门口走来,意图已然十分明确。 随着她靠近三步之内,闻潮生指尖轻轻转动着的毛笔忽然刺出。 他向前一步,距离正好。 月色下出现了一道若有若无的剑鸣,面对这一剑,桃竹仙原本不屑的脸上闪过了一抹惊讶,但也只是一抹惊讶。 她几乎是同时腕间翻转,匕首便与笔尖相交,霎那之间,一股迅猛刁钻的劲力顺着匕首传入了她的手臂。 不快不慢,不强不弱。 正是刚好足够杀死三境武者的一剑。 桃竹仙手轻轻一抬,闻潮生掌中的毛笔便被震飞,落于远处。 “这是……剑法?!” “还真是低估你了,闻潮生。” “原来人是你杀的。” 桃竹仙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虽然对方的实力远不足以威胁到她,但方才那一剑绝不是二境的武者能够刺出的,更何况闻潮生手中拿着的还是一根毛笔。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这回是走眼了。 “可惜,没能杀你。” 闻潮生甩了甩被震得发麻的手臂,计算着自己与桃竹仙的实力差距。 方才那一下,已证明了先前朱白玉所述。 ——桃竹仙会用毒,但并不只是会用毒。 她的修为同样可怕。 “看来,光切断朱白玉的手脚筋还远远不够……” 桃竹仙语气一转,怀揣着浓郁威胁。 她身形一动,竟瞬间来到了闻潮生面前,单手掐住了闻潮生的脖子,匕首顺着闻潮生面颊划过,鲜血落下时,疼痛蔓延。 “你也不能放过啊……” 第261章 交易 与江湖人打交道,这种刀口舔血的刺激与恐惧是在书院内体会不到的。 阑干阁内的那些条条框框将里面的学生包裹的实在太好,保护得实在太好,闻潮生在里面待久了,甚至有些忘记了外面世界的危险。 血水自面颊滑落的时候,闻潮生意识到,桃竹仙是真的想要杀他,那种从眸子里透出的欲望直击他的肺腑,令人窒息。 “你废了我,我一字不吐,去了广寒城,你们什么也别想做,白折腾一趟,平山王一定会对你们很失望……” 闻潮生用尽全力地讲出这些,桃竹仙面色上的狰狞一滞,随后即刻恢复如常。 她冷冷一笑: “我们不过是失去一点信任,未来自会慢慢恢复,而你们没了命,可还能起死还生?” 闻潮生咧嘴一笑,笑容隐隐淌着疯狂,不知为何,桃竹仙看到这一抹疯狂后,眼里的狰狞竟反而消退了不少。 “一点信任?” “我一时竟分不清你究竟是真蠢还是假蠢……” “你们七位该是平山王麾下的门客里最厉害的一批了吧,同时出动,又是飞鸟追踪,又是提前准备人力物力在山林里设下埋伏,耗费了这么多资源,连一个江湖上的毛头小子与朱白玉都搞不定,他会怎么想?” “再者,这一次行动的目标很可能是沉塘宝藏,平山王为此已经等了足足五年……宁国公的死与他多半也有关系,算上布局谋划的时间,兴许更为久远,眼见着就要成功了,最后因为你们的不当行为而功亏一篑,他会有多么失望与愤怒,你比我更清楚。” 随着闻潮生徐徐讲述出这些,桃竹仙掐住闻潮生的手力气渐弱,眸子里的狰狞也彻底化为了忌惮与冰冷。 换些其他的人,桃竹仙自是不相信他们能一字不吐,可二人皆熬过了一整夜的「火海冰山」,其意志力远非常人能及。 桃竹仙很清楚她的这些毒药究竟有多么恐怖,能熬过「火海冰山」的硬骨头,说是千中无一绝不夸张。 脖子上的手渐渐失去力气,闻潮生索性后退一步,挣脱了她的束缚,接着又扭了扭自己的脖子,低声说道: “跟你做笔「交易」,有没有兴趣?” 桃竹仙眯着眼,道: “你能与我做什么交易?” 闻潮生看了看周围,借着不老泉的力量仔细感知,确认麻雀都飞走之后,才对桃竹仙道: “你们需要线索,我要命。” “你帮我和朱白玉活下来,事情结束之后……我带你去见我的那位天海朋友。” 再次提到「天海」二字,桃竹仙的心脏狠狠撞击了几下胸膛,让她的呼吸都急促了不少,但桃竹仙并没有如此轻易相信闻潮生。 “我记得你上次还信誓旦旦地告诉我,你不会背叛自己的朋友。” 闻潮生: “他也跟我讲过,这些年他非常想念自己的同族……还有「家人」。” 桃竹仙的眼神在月光浸润下变得越来越怪异,她直勾勾地盯着闻潮生,面无表情地问道: “你的那位朋友……还有家人?” 闻潮生沉默了许久,仍然没有透露最关键的那些信息,他仍旧选择了继续藏。 “提到过一些,说是父母死了。” 桃竹仙裙袖下的手捏住了指节,微微泛白。 “兄弟姐妹呢?” 闻潮生: “问过,但每次一问,他就沉默,喝醉了也这样,所以我后来便不问了。” “你也是天海人,或许他会更愿意向你袒露自己心声。” 桃竹仙这一次沉默了很久,二人站在一具尸体旁边,场景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冷风裹挟着运河那头还未褪尽的冬意不断扑面而来,桃竹仙最后幽幽开口,竟真的做出了让步: “今夜死了人,你与朱白玉只能保一个。” “死去的人得要有一个合理的交待。” “除非你能说服他们,但仲春不会后退一步,你不了解她的可怕,她熟知千年以来最为极端残酷的刑罚,比我残忍百倍不止,所以仲春从来不会跟人谈条件。” 闻潮生道: “自然有办法可以都保下,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做。” 他将理由说给了桃竹仙听,后者听完之后冷笑道: “既然你知道我们此行带了一名会用飞鸟监察的人,那你就该知道,方才此地发生过的一切都已经被觉察,明日若我说谎,招灾受难的可就是我,你这手离间实在是用得够烂!” 夜幕之下,闻潮生微微一笑: “如果……他不会说呢?” 桃竹仙看着闻潮生的笑容,心头隐约觉得不对: “你什么意思?” 闻潮生其实并不确定鸟翁一定会帮他,但他为了掩护朱白玉逃离,必须赌上一把。 朱白玉走了,他才能活。 否则二人倘若都一直被这七人死死掌控,最终的结果不言而喻,断无任何生机。 “你怎么知道……我就只与你一人做过交易呢?” “大家都有自己所求之物,只是恰巧你们中的某些人所求之物我都有。” “做了交易,你们交差,我们活命,很公平。” 桃竹仙: “仅凭借你的一面之词,我就冒这么大风险,你却与我讲公平?” 闻潮生: “信任是一点点建立的,第一次交易总归会有些风险,你有一夜的时间慢慢思考,交易条件我已经给出,若是明日朱白玉出事,我会彻底变成一块石头。” ps:晚安! 第262章 不齐 桃竹仙没有直接回应闻潮生,她离开之后,朱白玉很好奇闻潮生到底跟她讲了什么,闻潮生却未对此有任何回应,只是说道: “你接下来别管,好好装残废便是……仲春他们那一行人里,任何一人单独提出来,在江湖上都是极为可怕的存在,但偏偏这七人凑在了一起,心还不齐。” “平山王的手下真是骄纵惯了,这些人因为自身的实力强大,甚至要比当初来苦海县的陆川更为自傲,而他们对我们的藐视,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你走了,我下一步的计划才能如约进行。” 朱白玉讶然道: “你还有下一步的计划?” 闻潮生抬眼,他开始使用唇语,避免任何一丁点声音暴露在房间外。 “昨夜桃竹仙有一点没有讲错,我的确是打算用用「离间计」,这七人单独拎出来任何一位都不是极其难惹的主,更何况如今一同出动,不过她想得简单,以为这道「离间计」要对她用。” 朱白玉挑眉: “难道不对她用?” 闻潮生: “太明显了。” “当初你在边关打仗的时候,难道没有学过兵法?” “任何时候,离间计的使用都有两条前提,一者,神不知,鬼不觉;二者,情绪到位。” “这两条至少满足其中一条,离间计的使用成功机会才会拔高。” 朱白玉听着这些,未免觉得玄妙,以往龙不飞与军中的一些老兵或军师也会传授些兵法,但更多是借助地势临阵对敌,至于这种计谋很少会有人去研究。 他目光中带着谦逊,想向闻潮生继续请教,但对方却只说道: “与你无关……你离开之后,尽快去苦海县召集人手布局,严阵以待,这七人有多可怕不必我多言,而且他们此次行动,必然也带着不少江湖势力一同前往,广寒城外,估计迟早会爆发一场恶战。” “这已经不是查不查宁国公的事了……” “输了,我们全都得死。” 朱白玉面色严肃,微微点头。 … 到了清晨时分,那名死去的小二终于被收尸,客栈里吃着东西的几人沉默不语,气氛难言的沉重,仲春吃完早饭之后用下人递来的温热干净布巾仔细擦了嘴,淡淡道: “昨夜,有人说切了朱白玉的手脚筋,他的身上还服了毒,所以……有谁能告诉我,这人怎么回事?” 现场一阵沉默,无人讲话。 鸟翁背对众人独坐一桌,摸出了一些馒头的碎屑喂着袖中的鸟儿,似乎对于这件事情毫不关心。 另一桌的桃竹仙藏于桌下的手指正在用力。 同桌「太公鞭」雷明与「断离剑」关云开目光似有似无地在高夫身上游走。 「白猿老生」孟徵则还在吃着馒头。 高夫闭着眼,右手握住腰间的短柄弯刀,轻轻敲击几下之后,他忽然站起身子,朝着后院马厩而去。 “切了手脚筋不够,那就把他手脚直接砍了。” “没了手脚,我不信他朱白玉还能动手。” 高夫语气冰冷,似乎昨夜朱白玉杀人对于他来说是一件极为侮辱之事。 他路过鸟翁身边,路过了孟徵的身边,最后路过了桃竹仙的身边,眼见着便要从后门离开,这时桃竹仙才终于开口: “人是我杀的。” 高夫驻足,片刻后脖子微微偏过,斜视桃竹仙。 她继续道: “昨夜我去了一趟马厩,给他们喂药,正好遇见他准备带着朱白玉逃走,于是一剑杀了。” 客栈的账房一听这话,抬头,颜间写满了震撼,他停住拨弄算盘的手指,徐徐开口: “杨立在这间客栈搜集转运情报四年有余,没见做过出格之事。” 他并非为死去的店小二辩解,而是想要表明自己对于「店小二杨立是朱白玉安插在这间客栈的钉子」这件事毫不知情。 这间客栈是仲春麾下操持着的江湖驿栈,有些年头,在这里做活的人自然了解仲春的手段与背叛她的下场,不敢丝毫沾上些关系。 可他的话落在别人的耳中又是另一番味道。 见仲春的目光也移到了她身上时,桃竹仙的身上已经渗出冷汗,不过她仍未露出丝毫怯意。 “四年来第一次做出格之事就被我撞上,那他运气还真是不好。” “这朱白玉倒也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无用,竟能将钉子扎进仲春大人的手里……” 她幽幽话落,场面又冷落了下来,仲春未作回应,只是打量了桃竹仙一会儿,又看向了鸟翁。 鸟翁依旧老样子,没说话,只是喂鸟。 短暂的缄默,却让桃竹仙的心脏跳动速度变得极快,正如闻潮生昨夜所言,第一次合作必然会面临信任危机,倘若闻潮生昨夜是在忽悠他,鸟翁根本没有跟他做过任何交易,今日一旦当面揭露自己,会惹来不小的麻烦。 闻潮生的确是在忽悠她。 但结果是一样的。 鸟翁没开口,沉默得宛如草木。 但他此刻的沉默,反而让气氛渐渐回暖,高夫紧绷的面色略微松和,淡淡调侃桃竹仙道: “看来朱白玉得感谢你,否则此刻他会彻底失去自己的手脚。” 桃竹仙瞥了他一眼: “也没区别了。” “这么长时间没医师为他缝合回去,日后也只能成为一个废物。” “只是可惜了这一身修为。” 高夫冷笑道: “不可惜。” “因为他根本没法活着离开广寒城。” 仲春徐徐起身,弹了弹袖间灰尘,对着众人道: “收拾准备一下,今日午时出发过河。” 雷明眉头微皱,与对面的关云开交换了一个眼神,开口问道: “不是择定明日么?” 仲春的语气不容置疑: “改了,今日就走。” “有问题么?” 雷明没去与她对视,说道: “没问题,只是问问。” … ps:今天一更,明天要去成都见个朋友,但是两更会早早奉上,晚安! 第263章 遁离 死去的店小二杨立的尸体被很快处理干净,为他收尸的是账房。 看着杨立的尸体,他怎么也没想明白。 很难明白。 明明自己才是朱白玉的「钉子」,怎么他先死了? 先前他处理情报的时候,被杨立瞧出了端倪,还被威胁,杨立说但凡让他抓到一丁点证据,就是他的死期。 仲春等人过来的前一天,杨立似乎还有打算告状的意思,结果一夜之间,他死了。 死因是「为了帮助朱白玉脱困」。 埋尸时,账房望着杨立尸体,眸中十分感慨,叹道: “兄弟,还是你演的像啊,够狠,连自己人都骗。” 账房原本对于眼下境况传递信息还颇有些忌惮,如今不曾想盯他盯得最紧之人「竟然也是朱白玉的钉子」,一时间松了口气,决定尽快将如今朱白玉的境况送出,召集人手,准备下一步的行动。 他也不知这一次究竟出了什么事,居然惊动了这么多寻常时候根本看不见的大人物,但先前朱白玉在留下了极其隐晦的线索,让他们准备在云溪某处秘密据点接应,他也必须想办法将消息送出。 打架他确实不行,但是做情报递交十几年,他尚是颇有手法。 处理杨立遗物的时候,他顺手将东西一同扔进了运河之中,而后转身离开。 … 朱白玉二人被拖拽到了小舟之上。 顺着运河水路入云溪需要两日时间,船上筹备了水与食物,朱白玉宛如死去的牲畜横躺在船的一角,纵然手脚筋皆被挑断,但他仍旧被绑了起来,闻潮生则要更惨,不但被绑着,还被喂了药,浑身无力,全身上下只有嘴还能动。 行船半日,至于夜色笼罩,遥遥无际的运河仿佛成了一条冥河,只有偶尔路过的商船上点着灯笼,如星辰般散发着微光,但很快便又擦肩而过,消失于远处。 朱白玉盯着面前随着水浪摇摇晃晃的灯笼许久,忽然移开了麻木的眼神,对着众人道: “我要方便。” 没人搭理他。 朱白玉叹道: “回头我若拉裤子里,你们别后悔!” 高夫冷冷回道: “你敢他娘的弄船上,老子阉了你!” 朱白玉反问道: “若非你割断了我的手脚筋,我会如此?” 众人的船只不算太大,上下两层,要后日午时才能抵达目的地,朱白玉真要把这些污秽之物弄在船上,确实有够恶心。 这对于一些常在江湖上奔波的人来说当然不算什么,可众人在王城那等舒雅干净之地待久了,谁会愿意去闻他人的排泄物? “带他去解决。” 仲春开口,高夫面色冷冽,似乎并不想动。 眼见船内的氛围随着仲春皱眉而逐渐变得凝沉,雷明这时起身,缓缓来到了朱白玉身边,将他拖去了船头。 外头夜风呼啸,运河之上的风不但荆烈,还带着一股独有的水腥味。 雷明为朱白玉解绑,正欲去脱朱白玉的裤子,却听他忽而笑道: “前几天,我看见你背着仲春偷偷留下了信。” 他的声音极小,却好似重锤一般击中雷明,后者脊背一僵,用瞳孔缩紧的双目盯着他,却是面无表情道: “我听不懂你在讲什么。” 朱白玉仔细勘察了雷明两眼,微微摇头: “我也不知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看上去你好像与仲春的目的并不相同……不过不重要了。” “多谢你带我出来,还帮我解绑。” 他话音落下,忽地出手,一掌拍出,丹海劲力倏然自掌心爆发,声似雷电,雷明虽是措手不及,但仍旧反应迅速,匆忙之中与朱白玉对了一掌,劲力四散,余波竟让将整个船身都拍打的摇摇晃晃! 而后,朱白玉在雷明惊骇的目光飞出老远,坠入了运河,此后再无波澜。 这一切发生在短短的瞬间,门内几人即刻冲出,见船头仅有雷鸣一人,便大致猜到了怎么回事,听雷明讲述后,高夫第一个沉声道: “荒谬!” “他手脚筋皆被挑断,我亲自操刀,又无医师为其缝合,如何与你对掌?” 他怎么也想不通,忽然记起昨夜似乎不止他一人去见过朱白玉,猛地看向了桃竹仙: “贱人,是你!” “你昨夜去找朱白玉……到底做什么了?!” 被高夫忽然指着的桃竹仙眼睛微微一眯,见周围投射而来的目光皆不怀好意,她却是脖颈微扬,冷笑道: “我还想问你……” “本来朱白玉先前吃着我给的毒药与软筋散,一路来都老老实实,未见任何乱子,结果你自作主张去割断了朱白玉的手脚筋,我正是信了你高夫,才放松戒备,今日只给闻潮生喂了软筋散,结果就出了这档子事!” “而且昨夜若不是我多留了一个心眼,朱白玉二人说不定都已经被偷偷救走,恰好事情就出现在你去了那里之后……高夫,若是你一人来此,有些私心,做了些私事,无人看见便也罢了,而今我们七人一同前来,我劝你可千万别做什么对不起王爷的事,否则……” 她言辞犀利敏锐,即刻反击。 她必须反击。 如今七人一同前来,相互督察,但凡真的被扣上了「二心」的帽子,会是十分严重的罪名。 “再者……我六岁就跟了王爷,这么多年,不知帮王爷做了多少事,杀了多少人,你怀疑我,还不如怀疑朱白玉自己的手脚筋长了回去。” 高夫被桃竹仙一席话说的面色涨红,左手已经下意识摁在了刀柄上,目光挂着杀意道: “真是牙尖嘴利,所以一路你都这般谨慎,为何偏偏今日不给朱白玉喂药?” 桃竹仙蹙眉。 “说得轻巧,过了云溪,纵使我们全力奔波,也至少有三日路程,我这毒药不需要材料,凭空给你变出来?” “之后到了广寒城,指不定遇上什么麻烦,我自是能省则省。” 高夫还想说什么,仲春却是来到了船头,仔细打量着漆黑的河水,沉默许久之后淡淡道: “船停后,发动所有江湖势力寻朱白玉,他一定回去广寒城,另外,到了广寒城后,找到任何与白龙卫有关的人……杀无赦。” ps:下午要开车去成都,还有一更可能比较晚。 第264章 离间(一) 几人在平山王麾下共事,皆为门卿,各有炫目战绩,没有从属一说,之所以他们会听从仲春的建议,是因为他们都知道仲春在平山王那里有着不一样的地位。 而且仲春的实力与手段极其狠辣可怕,这些年死在她手里的远远不止敌人,还有不少平山王的下属。 仲春此生最无法接受的事,便是有人背叛平山王。 那些曾经背叛平山王的人,仲春不但会将他们挫骨扬灰,甚至连他们的家人都没有放过。 正因为对于仲春的恐惧,桃竹仙才会在第一时间还击高夫。 面对即将发生的冲突,仲春似乎没有怀疑高夫与桃竹仙中的任何一人,但其实在场的人心里都清楚,只是因为外敌在前,仲春不想此刻出现内乱,所以才没有立刻清算。 这件事情不会就这么结束。 等到局势稳定,仲春一定会深查。 回到了船内,高夫目光扫过角落里横躺着的闻潮生,眼神轻轻一动。 “是你捣得鬼?” 闻潮生有气无力的抬起眼皮: “捣鬼什么?” 高夫缓缓蹲在了他的面前,阴翳的面容不带一丝情感: “朱白玉逃了。” 闻潮生与他眼神一对,嘴角不自然地一抽,怔在了原地: “你在开玩笑吗,他手脚筋都被切断了,如今身在运河中间,他能往哪儿逃?” 高夫凝视着闻潮生许久,着实没有从他脸上瞧出丝毫端倪,徐徐起身,掏出了自己的一柄佩刀。 “朱白玉被割断了手脚筋,竟然还能逃走,的确出乎我的预料……所以这样的意外,不要再出现第二次了。” 听着他淡淡的话,闻潮生同样平静地开口: “若是你割断了我的手脚筋,或是要砍下我的手脚,那你们就别想拿到关于沉塘宝藏的任何线索。” “不信你试试。” 高夫眯着眼: “你在威胁我?” 他握刀的手一用力,准备落下的瞬间,桃竹仙却忽然拦住了他。 “不要把你的恼羞成怒发泄在猎物身上。” “如果最后真的因为你的愤怒导致大家功亏一篑,这罪你担待不起。” 高夫微微抬头: “你要拦我?” “朱白玉逃了,你也有责任,如果闻潮生逃走了,你担全责?” 桃竹仙本想回击,但一想到此刻本来仲春已经极为不爽,若是继续争吵下去,非但保不住闻潮生,很可能自己也会承受其怒火,于是说道: “你看不住人,我来看,看不住,我担全责。” 二人对视半晌,高夫缓缓将刀收了回去。 “记住你说的话。” “如果他逃了,这一刀会劈在你的身上。” 一场风波,渐渐淡去。 黎明将至,几人去稍作歇息,桃竹仙拖着闻潮生来到了船头,喂了他一颗「火海冰山」,面带寒霜。 “朱白玉到底怎么回事?” 闻潮生面皮抽搐,强忍着剧痛。 “……你问我?” “我问谁?” “他手脚筋都被割断了,还能当着一名四境的人逃走,你难道就不该去怀疑一下带他出去的那人吗?” “我听你们吵来吵去,吵了半天,为什么最有嫌疑的人,反而没人怀疑?” ps:被风哥拖去喝酒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这章很少,我有罪。 第265章 离间(二) “任何时候,离间计的使用都有两条前提,一者,神不知,鬼不觉;二者,情绪到位。” … 闻潮生的离间计倒是不足够神不知鬼不觉,但好在,桃竹仙的情绪已经到位了。 一路上,她与高夫几乎都是尽心尽力在看着朱白玉与闻潮生,尤其是她,不停地配毒、喂毒,找机会收集原料,相比较于此,雷明与关云开、孟徵三人几乎什么也没做,而如今朱白玉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形下逃离了这只船,送朱白玉出去的雷明没有被丝毫怀疑,反倒是一路上为这件事做的最多的她差点被打成了「叛徒」,桃竹仙如何能不生气?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自然就是高夫那个蠢货。 当雷明站在船外讲述出那件事后,他这个该死的混蛋玩意儿,第一时间没有去怀疑最有嫌疑的雷明,反倒是将矛头指向了她,于是才有了前面的这场争吵。 见桃竹仙的表情上闪烁而过的怨恨,闻潮生又压低声音说道: “……而且高夫那人也不对劲,但凡是个人就会第一时间怀疑与朱白玉单独相处的雷明吧,他偏要去把矛头引向你……你自己想想怪不怪,一路上都是你给朱白玉喂药,他不老老实实的?「恰好」就是昨夜高夫自作主张要赶在你喂药之前去割朱白玉手脚,而且他明明知道你不可能放老朱走,所以半夜一定会去喂药,这下好了,一路上朱白玉都老实得像条狗,偏偏就是这回你信了高夫,没给朱白玉喂药,他逃走了,如今高夫先发制人,你反倒成了那个放朱白玉走的罪魁祸首……我寻思你是毒师,又不是医师,怎么帮朱白玉缝手脚筋,这道理大家都该懂,高夫做了个如此明显的局,你居然还没看出来?” 闻潮生嘴里吐出的这些字,犹如一只灵敏的巧手,不断拨弄桃竹仙内心潜藏积蓄的愤怒与情绪,又好似一根尖锐的锥子,一个劲儿地朝着桃竹仙的脑子里头钻,她隐于裙下的手已经情不自禁地握成了拳头。 昨夜她怀疑闻潮生在使用离间计,但今夜,她不怀疑了。 闻潮生讲述的许多都是事实,而且站在她这边。 桃竹仙在船头,看着因为「火海冰山」而瑟瑟发抖、浑身冷汗的闻潮生,犹豫片刻,还是给他喂了一颗解药。 恐怖的疼痛感从骨髓深处渐渐流失,闻潮生艰难喘息着,船头的灯笼随着夜风轻晃,犹如无法主宰命运的浮萍,桃竹仙那张苍白甚至略带一丝恐怖的面容贴近了闻潮生,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照你刚才的意思,高夫这是在为雷明开脱?”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闻潮生与她的双目对视,那的确是一双十分可怕的眸子,很有压迫感,可这样的目光与打量如今已经很难再对闻潮生有任何影响了。 “我又不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哪儿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但可以肯定的是,朱白玉是雷明放走的,而且手脚筋也没有被真的割断,否则一个手脚筋都被割断的人坠入了运河,几乎必死,而高夫与雷明之间大约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交易或是合作,至于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顿了顿,闻潮生看着桃竹仙那张已然有些扭曲的面孔,道: “虽然被污蔑是一件足够让人愤怒的事,不过我奉劝你最好还是老实一些,虽然我修为浅显,但也能看出你不是高夫的对手,你们之间差距极大,真要动起手来,说不定他一刀就能解决战斗。” 桃竹仙眸子里的复杂情绪多了一丝怀疑,她打量了一遍闻潮生,语气带着怪异: “你很担心我死?” 闻潮生如实回答道: “担心,非常担心。” “我不是朱白玉,高夫不会放过我,雷明也不会。” “你死了,若他们让高夫来看着我,我有变成人彘的风险。” “难道你想变成人彘?” 桃竹仙沉默了许久,似乎有了计较,抓着闻潮生又拖回了船舱内,照例给他喂了一颗软筋散,然后就盘坐于一旁闭目栖息。 一只鸟儿从船的另一边飞走,扑扇翅膀,朝着正是王城的方向。 … 入了云溪,众人下船,到了一处宅园,众人开始各自散布消息,集结势力,而桃竹仙在给闻潮生喂完药后将闻潮生锁在了宅园深处的狗笼中,见她远去之后,瘫在地面的闻潮生才仰头扭了扭脖子,用只有自己听见的声音感慨道: “终于上当了啊……” 他盘坐起来,运转不老泉,那股无色无相的生命本源之力很快便驱散了身上的软筋散药劲,一身的劲力恢复,随后闻潮生半躺在地面上,仍旧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样。 而桃竹仙一路匆匆,来到了仲春所在的屋中,敲了敲门,在仲春的允许后,进入了房间内。 “何事?” 仲春面朝房门而坐,翘着腿,饮了一口热茶。 言谈之间,她甚至没有看桃竹仙一眼。 但语气中的冷意,却让桃竹仙心里明白,朱白玉的逃走让仲春对她有了怀疑。 “先前想了很长时间,我觉得不太对。” 桃竹仙回身关上了房门,将脑海里整理的话徐徐讲出。 仲春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淡淡道: “朱白玉的事,我不想追究,也没有追究的必要。” “不管你与高夫有什么恩怨,事情结束,你们自己私下解决。” 桃竹仙沉默片刻,说道: “这不仅仅是朱白玉的事,队伍里如果出了问题,很可能会影响这一次的行动,王爷当年为了「沉塘宝藏」耗费了数年的时光与精力,这一次让咱们这么些人来,必然下了大决心,如果出了差错……会让王爷很失望。” 仲春细细嗅了一抹茶香,语气不带一丝情面: “谁影响这一次的行动,谁就死。” “你知道我的行事风格。” 桃竹仙微微摇头: “你且听我说完。” “当初朱白玉与雷明在船外,朱白玉逃离,嫌疑最大的难道不是他?雷明好歹也是四境上品的高手,假如朱白玉的手脚筋真被挑断,他可能当着雷明的面跳水逃走吗?” “而且当时我们出去之后,高夫第一时间没去怀疑雷明的话,而是将矛头指向了我……” 她讲出了闻潮生当时告诉她的那些,甚至经过了一天一夜的润色,逻辑上变得更为主观,说七分,藏三分,细思极恐。 随着她慢慢将这些事情讲出之后,端着茶杯未饮的仲春眉头不自觉地紧皱了起来…… ps:今天一张,明天回家恢复正常。 第266章 善诱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冤枉。 桃竹仙觉得冤枉,如果不是因为高夫,朱白玉能逃走吗? 雷明也觉得冤枉,自己好心带着朱白玉出去方便,怎么那个被削了手脚筋的人忽然用出了如此凌厉的一掌,害得自己犯下大错。 高夫同样觉得冤枉,他亲手割断了朱白玉的手脚筋,怎么可能朱白玉还能与雷明硬对一掌后潇洒逃离? 没有人会想到,那个漆黑的小房间里,是闻潮生帮朱白玉缝上了手脚筋。 房间内,二人目光交接的瞬间,桃竹仙坚信不疑地泼出了最后一盆脏水。 “仔细回想发生的这一切,你难道就不觉得高夫与雷明之间有些问题?” “沉塘宝藏关乎的利益太大,绝非小事,明面的敌人不可怕,可怕的永远是来自身后的刀。” 桃竹仙没说错,来自背后的刀……真的非常锋利。 仲春沉默了一会儿,将手中已凉的茶吞入腹中。 “你先去吧,这件事我回头自会想办法查清。” 从仲春的房间里出来之后,桃竹仙觉得外头的阳光都明媚不少。 这一席畅快淋漓的谈话,足以洗脱她在这件事上的嫌疑。 这很好。 因为晚上就要出发,于是桃竹仙去见了闻潮生,顺便看着他,以防出了什么岔子。 再相见时,瘫在地面上的闻潮生对她说道: “有水吗?” 桃竹仙用竹筒给他打了冰凉的井水,后者喝完之后好似恢复了一些气力。 “你去找那个女人了?” 盘坐于地的桃竹仙心头闪烁一下,眉头微皱着打量闻潮生,许久之后才道: “鸟翁告诉你的?” 她不信闻潮生开了天眼,脑子里思索许久,最终将这一切推给了唯一合理的解释——鸟翁。 先前闻潮生暗示过她,他和鸟翁之间也有合作。 对此,闻潮生也没有任何回应,他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 “看得出来,你真的只在下毒方面有天分。” 闻潮生感叹一句,微妙的表情让桃竹仙心头轻轻咯噔一下。 “你什么意思?” 闻潮生凝视着她的眼睛: “你是不是把我之前跟你讲过的那些,全都说了一遍给那个女人听?” 桃竹仙沉默了一会儿,极不情愿地承认了。 “怎么,不能说吗?” 笼子里的闻潮生冲着她招了招手,示意她靠近一些,而后轻轻抿了抿自己的嘴唇,压低声音说道: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绝对不会现在就把所有的事情全都告诉她。” 桃竹仙不理解: “为何?” 闻潮生笑道: “这件事情谁都没有明确的证据,但你把这些东西讲给她听之后,就像在她心里埋了一根刺,谁都痛恨自己的团队会出现叛徒,所以她要怎么才能够确认谁是团队的叛徒呢?” “当然是只能把涉及这件事情另外两个人单独叫过去,挨着挨着问话。” “大家都不蠢,朱白玉的事情才发生了没两天,被那个女人叫过去审讯之后,他们很容易便能猜到是你私下与那个女人说了一些不该说的事。” “这么一来,倘若他们真的有问题,那他们也意识到自己即将暴露。” “在这种情况下,你的处境就会变得极为尴尬和危险。” “因为他们处理这件事情的方式只有两种,一种是不遗余力地朝你泼脏水,继续蛰伏,还有一种就是离开,但离开之前他们很可能会找机会让你直接消失。” 先前与闻潮生在船上的那些交流,成功让桃竹仙在仲春那里洗脱了自己的嫌疑,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潜移默化之中,她已经变得越来越相信闻潮生的话了。 这是一种极为可怕的转变,却又是极难觉察的转变。 望着桃竹仙阴沉凝重的表情,闻潮贴心地继续补刀: “你以为洗脱了自己是叛徒的嫌疑,殊不知已将自己置于极为危险的境地。” 桃竹仙看着闻潮生煞有其事的眼神,嘴上虽是不信,但心却已经隐隐沉了下去。 她在仲春的心里埋了一根刺。 闻潮生也在她的心里埋了一根刺。 … 仲春房间,雷明推门而入。 “仲春大人,找我何事?” 他对仲春似乎很尊敬,态度不卑不亢。 仲春微微挥手,唇齿轻启: “坐。” 雷明坐于仲春一旁,端起茶水托于掌中。 “先前在船头,到底怎么回事?” 面对仲春的询问,雷明沉默了一会儿,忽地抬头道: “听上去很不可思议,对吧?” “但我就是与朱白玉对了一掌,他逃脱了。” 仲春: “你的意思是,你没有留住一个手脚筋被切断的人,让他当着你的面逃了?” ps:超常发挥!晚安! 第267章 审问 面对仲春的问罪,雷明心里清楚,今日自己若是不拿出一个合理的说法,很听见了吗难下场。 可问题就在于,在朱白玉逃走的这件事情之中,他是真的完全没有任何参与。 他唯一错就错在当时不该为了缓和团队之中的气氛,主动带朱白玉去船头方便。 “仲春大人,此事出后我一直未曾为自己辩解,我以为,船头那一掌已经足以说明许多问题。” “有些话,我不方便说的太直。” 与桃竹仙的尖锐直接相比,雷明要更为委婉,但有时候,越是委婉含蓄的话,反而越是会让人不住地乱想。 “有什么话,直接讲,这里仅有你我二人。” 雷明见仲春要将这件事情彻查到底的决心,也不再继续藏着掖着了。 “朱白玉的手脚筋没有被割断。” “手脚筋断裂的人,经脉受损,丹海之劲无法抵达,更不可能用出四境修为的一掌。” 仲春翘着腿,漫不经心地问道: “那你觉得,朱白玉是手脚筋被割断了之后重新缝合,还是从一开始就没有被割断?” 雷明仔细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况,眉头深锁。 “我带朱白玉去船头上时,的确看见他的手腕脚腕处有大量血迹,但因为被衣服遮盖,我没有细看,所以不能确定。” “不过……咱们队伍里应该没有医师。” 雷明其实可以谁都不得罪,但仲春定要追查出一个真相,他觉得自己不能再模棱两可。 仲春转身端过新茶,浅啜一口。 “所以,你觉得是高夫。” 雷明微微摇头。 “没有明确证据,不可乱言。” “在下以为,若是团队里真的有细作,可以多留个心眼,但绝不可错杀,此去广寒城,正是需要用人的时候,我等皆在江湖颇有声望,若是因为一个奸细自相残杀,乱了方寸,一来让人笑话,二来可能会坏王爷大事。” 仲春微微点头。 “我知道了,你去吧。” 雷明喝了一口茶水,对着仲春拱手颔首,而后起身告辞。 他走后,仲春在房间内踱步许久,又唤人叫来了高夫。 高夫似乎能猜到仲春叫他来做甚,腰间双刀隐隐缠绕着杀气。 “如果你是来找我问朱白玉的事,那我没什么好说的。” 仲春淡淡道: “断手断脚之人,绝不可能从雷明的手中逃脱,你总得给我个解释。” 高夫冷笑道: “我已经给过了。” “那夜明明知道我已经割断了朱白玉的手脚筋,她却还要执意过去,谁知道她是过去做什么的?” “死去的杨立,究竟是因为想要带朱白玉离开被桃竹仙撞见,还是因为他撞见了桃竹仙为朱白玉缝伤,被灭口了呢?” 仲春: “雷明呢?” “你似乎从来没有怀疑过他。” “之前在船头的时候,雷明随口一句,你便将矛头指向了桃竹仙。” “所以为什么你这么信任雷明?” “还是说……你们之间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小秘密?” 高夫闻言忽地一怔。 ps:这章只有1000字,明天补,昨天开夜车回南充,今天直接人炸了。 第268章 矛盾爆发 一般来讲,人在套话的时候,往往会比较含蓄。 但擅长观察他人的微表情的人,也偶尔会直接问出自己的疑惑。 譬如闻潮生,譬如仲春。 没人会想到闻潮生给朱白玉缝合上了伤口,因此在仲春的眼中,高夫、雷明、桃竹仙,三人之中必有一人或两人有问题。 起初她怀疑桃竹仙,后来与桃竹仙谈话之后,她意识到雷明似乎有些不对劲,但与雷明谈话时,雷明并未表现出任何异常,并且将矛头指向了高夫。 因为三人在这件事情之中都没有帮助过朱白玉,所以他们的底气都很足,眼神之中坦坦荡荡,没有流露出任何怯意。 如今审问高夫,在提及雷明之时,他却陷入了沉默。 许久后,高夫淡淡道: “船外那一掌,惊得整座船身摇摇晃晃,总不能是雷明自己弄出来的动静,倘若朱白玉四肢未被缝上,他受雷明如此一掌,再坠入运河,必死无疑。” “所以就算雷明真是有问题,想要救朱白玉离开,也不该这么做。” “至此,唯一的解释便是,桃竹仙趁着那夜给朱白玉喂药的机会,帮朱白玉缝合了断掉的手脚筋,因此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仲春道: “那假如……朱白玉的手脚筋从一开始就没有被挑断呢?” 高夫眼光犀利,仲春似乎已经笃定他就是放朱白玉逃走的策划者,被凭空污了清白,心头那股无名之火也燃了起来。 他丝毫没给仲春好脸色,冷笑道: “从一开始你就怀疑我有问题,那又何必多言?” “既然你这么信桃竹仙,那出了云溪,我自己独开一路,届时若是闻潮生那小畜生也逃走,可千万别再往我身上诬赖!” 见高夫如此与自己讲话,仲春目光也渐渐凝实,淡淡的语气里已然挂着几分杀意: “叫你来本就是为了查清队伍里的叛徒,如今你一言不合就想要离开,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这是知道自己已经快要暴露,畏罪潜逃?” 高夫左手手掌轻轻攥于腰间短刃。 “畏罪潜逃?” “可笑!” “我高夫追随王爷八年有余,何时做过对不起王爷之事?” “当年冒死袭杀狄氏,为王爷分忧时,可见你在何处?” “如今行动,王爷可未钦定首领,一路上你一副作威作福姿态,这俩人如此重要,怎么没见你去看着他们?” “如今出了意外,你这泼妇不分青红皂白,便要将污水往我身上泼,属实可恨!” “今日我高夫要走,你又拦得住我?” 「泼妇」二字一出,意味着二人之间再没有回转的余地。 实力与地位到了他们这样地步的存在,面子与尊严已轻易不可被冒犯! 短刀出鞘,龙凤双刃的清鸣声惊飞远处檐雀,两道刀气青红交错,瞬间贯穿斩向了仲春。 后者眼神冰冷,抬袖一挥,丹海神力犹如长河奔涌,击溃这道刀气的同时,散发的威力竟也将整座大宅毁于一旦。 木屑石灰翻飞,两道身影如游龙一前一后杀出,转瞬之间已过数十招! “废物,你就这点能耐,还想留我?” 矛盾既已爆发,高夫也不再丝毫留有情面,不但掌中刀法凌厉迅捷,嘴上也丝毫不停,不断刺激着仲春,见她脸上神情愈发阴翳扭曲,全无寻常时候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高夫心中似有了复仇般的畅快。 二人的战斗声势浩大,刀芒与指力翻飞,几个呼吸便摧垮了园中许多房屋,一些避闪不及的可怜虫连怎么回事都不明白,便在这二人的战斗中随着房屋一同化为了齑粉烂肉。 自与狄氏大战之后,高夫在武道上的提升的确颇为非凡,甚至已经隐隐触摸到了天人大劫的门槛,但在战斗中,他却是越打越心惊,这世上因为男人争强斗狠的心思要远远强于女人,所以在修行一途上,他们往往会更花些气力,走得更远,然而百余招过后,他开始从凌厉的攻势逐渐转为被动的防御,甚至已经有些吃不消仲春密不透风的攻势了。 对方神情凛冽,看得出来是真的动了杀心。 如今仲春的修为与当年狄氏相差无几,这种人只需要等待一个契机,便能进入天人大劫,若能突破,与四境修士将如云泥之别。 高夫见自己不是对手,知晓绝不能继续拖下去了,于是找准时机,全身丹海之力凝于双手指窍,一刀横贯而出,刀锋如沧海推浪,刃间虹芒破天而来! 这一刀,正是斩杀当年狄氏的那一刀——游神! 仲春亦知此刀之威,没有大意,双掌一并,指尖青光化为洪莲,与游神刀芒相接时,刺目光华极尽闪烁,而后恐怖的余威成了狂风将方圆数十丈的花草吹得弯腰驼背,甚至连根拔起。 直至这狂风散去,仲春身姿轻飘飘落于檐上,发丝与衣衫凌乱,嘴角染血。 虽然受伤,可仲春望着某个方向,唇角却是浮现出了一抹狰狞的笑意。 面对这一击,她本可以不受伤,然而仲春却选择在最不可能出手的那一刻,以伤换伤。 她虽硬吃了部分刀芒,但高夫伤得更重,因为高夫根本就没有料到仲春宁可受伤也要点出那一指。 那指法乃当年西陈烂柯寺中的无名老僧所赠,名为「泥黎」,老僧天人修为,年轻时似乎曾受过齐国先王恩惠,因为平山王的这层关系,便将指法赠与了仲春。 这指法的杀伤性并不强,真正可怕的是后续所带来的影响,「泥黎」共有七劫,对应着七种不同的痛苦,很难快速祛除,大部分人中指之后,会在七日之内生不如死,高夫一生刀兵功夫了得,但对于内功心法的修行较为浅薄,中了此指,接下来的七日会很难熬…… … 远处打生打死,闻潮生这头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离得够远,再者仲春在打斗的过程之中有意识地将高夫逼离此地,否则倘若闻潮生在战斗的波及范围之内,概不能有活路可言。 他低头细细咀嚼着一块馒头,沉默了稍许后,对着身边盘坐的桃竹仙说道: “我高估了高夫的忍耐程度。” 人性是最难计算的东西,尤其是闻潮生对于高夫并没有那么了解。 他以为高夫会继续与仲春周旋,没想到最后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不过,对于他而言,这绝对是一件好事。 无声无息之间就在这个团队里埋下了怀疑的种子,还逼走了一名绝世高手,闻潮生忽然觉得当初阿水说的也有一些道理,他心里这么脏,去做使臣,应该能为齐国捞不少的好处,指不定还能青史留名。 可惜,闻潮生对于青史留名没有一点点兴趣。 第271章 万石峡,敌袭 若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任何小把戏都可能会成为逆转大局的钥匙。 桃竹仙听进去了闻潮生给她讲述的那些,心里已经隐隐给雷明与关云开贴上了「叛徒」的标签,路上距离二人都不住远了些,眼光还时不时隐晦地往二人身上瞥。 这些小动作被仲春捕捉,她的眉头微微一皱。 闻潮生被喂下了软筋散,仍是一路宛如病入膏肓之人,有气无力地趴在了马车拖拽的草垛上。 这马车似乎才搭建不久,磨合不好,一路行进,关节发出了嘈杂刺耳的声音,不知不觉加重了众人内心的烦躁。 好消息是……朱白玉滚蛋之后,闻潮生终于不用再趴在车底,被一大堆稻草压着,浑身刺挠。 从云溪继续南行,天气转冷,一行二三十人行于官道,闻潮生扫了一遍队伍,除了最开始的那几人之外,如今跟着的人中又多了十名三境的高手,这些人皆使刀剑,身上隐萦一股血气,都是不好惹的主。 这些人未必比书院闻潮生的那些同门修为更深,但若是真动起手来,必然阴毒狠辣得多,其中一些血性重者,指不定还会拼命,那便更为难缠。 如今闻潮生联系不上朱白玉,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有什么计划,很难与朱白玉配合。 他闭目静息,半日之后,闻潮生实在被风吹得口干舌燥,与身旁一人讨来水喝,他本没给闻潮生好脸色,但见桃竹仙的眼神,还是将自己的水壶递了过去,闻潮生仰头直接喝了个精光,望着空空如也的水壶,那人眼睛登时便一瞪。 “他娘的,你是水牛?” 闻潮生真诚地向他道谢: “你杯子有些味儿,该洗洗了。” 那人用几乎要杀人的目光盯着闻潮生,若非知道闻潮生对于此次行动的重要性,他一定得在眼前这人的身上扎几个窟窿。 “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他冷冷放话。 二人之间的小插曲溶解了队伍里的沉默,于是又有人讲出了内心的疑惑: “怪事,往日这条路上该有不少商队,为何今日一人都没看见?” 云溪是一座重要的商业枢纽,四通八达,南行连贯许多州城,因此他们所行路途上,总有许多商队来往,可今日,这条小路上仅有风声徐徐,目之所及,凄草历历,碎石遍布,以及远方那道横贯南北一线天的「万石峡」。 此峡两旁皆是荒山,秃然一片,冬日凌虐一整季之后,山腰处仅有碎石大片,风吹得疾了,常有滚石坠落。 望着前方地形,闻潮生心头渐渐暗沉,他心中若有所感,但在犹豫自己究竟要不要开口。 这条路上没有遇见商队,没有遇见任何人,再加上这样的地势,他几乎已经确定山顶有人在埋伏,而且不是弩手,便是碎石滚木,这些陷阱与埋伏对于四境的高手倒是用处有限,一般不太可能伤得了他们,除非他们状态较差……但对于三境乃至以下的武者,已经足以构成相当的威胁! 再加上他服用了软筋散,路上没法运转不老泉祛毒,几乎没有自保之力,唯有靠着桃竹仙与其他人的帮衬,能有可能活下来。 觉得不对劲的自然不可能只有闻潮生一人,但这是他们的必经之路,若不然只有攀山,那又得耽误好几日的功夫。 “要上山查一下么?” 孟徵轻抚白须,如是看向了鸟翁,后者埋下头,轻轻掏出了袖中的两只飞鸟,苍老的指节抚摸着它们的头,而后手腕轻扬,那两只飞鸟便各自飞向了一边山顶,巡回一圈后归于鸟翁掌间。 “山顶无人。” 得到了鸟翁的肯定回答,仲春便勒令队伍继续前行,闻潮生的目光仍然紧紧盯着两侧的山,心中不安。 他仍旧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马蹄践踩于平坦大道上,哒哒作响,滚动的车轴已然发出难听的声音,卧于干草间的闻潮生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两侧的山上,偷偷运转不老泉开始解毒。 不老泉是闻潮生最大的底蕴之一,因此他不能轻易暴露,好在前些在书院的日子里,闻潮生没有懈怠修行,对于「不老泉」与「鲸潜」掌握得愈发娴熟,此刻即运即停,虽然解毒起来极慢,好歹一点点磨了些药效,不至于完全动弹不得。 随着队伍行进到了万石峡中部的时候,风便吹得愈疾,呜咽隐隐吹成了凄厉的哀嚎,两侧的山间不时有细密的沙砾碎石被吹落得滚下,劈里啪啦落在官道的两侧荒地,毫不留情地摧残着半生半死的杂草。 走在最前的仲春眉毛忽然微微一挑,她勒停胯下骏马,仰头望着右侧荒山上,目光长凝。 众人见状,即刻戒备。 闻潮生想到了先前在苦海县外的那个雪夜,对着一旁的桃竹仙说道: “有埋伏。” 桃竹仙牵引马儿靠近闻潮生所在的马车,声音平静: “莫要疑神疑鬼,鸟翁方才已经查看过山上。” 闻潮生也望着仲春望着的地方,眉头紧紧皱成了一团。 “鸟只能看见表面,看不见里面。” “对方这是有备而来,咱们恐怕有麻烦了。” 他话音刚落,山上荒土忽然破开,碎土似浪翻滚,一个又一个的人竟从下面钻出,弯弓搭箭,箭头的寒芒快过一线天内吹过的狂风,倏然之间乘风而至,在虚空中划过一道道几乎完美的弧线! “敌袭!” 孟徵迎上了第一根利箭,他单手稳稳接住,须发飘飞,沉声大喝,声音在峡间回荡不休。 第272章 猝不及防 第一根疯狂的羽箭从山巅飞射而下时,闻潮生心里就明白,他们这回有大麻烦了。 那不是朱白玉的人。 闻潮生与朱白玉认识不是一两日了,他了解朱白玉,此人可能偶尔有些不大靠谱,不过绝不会拿朋友的性命开玩笑,两侧山上破土而出的百余人,皆是开弓的好手,这如瀑一般的箭矢乘着狂风而来,自然之威赋予了箭矢难以言喻的力量,莫说闻潮生,便是周遭三境的随行者亦应付得极为困难! 唰! 桃竹仙护于闻潮生左右,掏出匕首,顺手斩断袭来的劲矢,指间竟觉得嗡嗡颤鸣。 这箭矢原本的威力其实并不算大,奈何自高处坠落,再加上狂风催发,其速度、威力、角度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变化,短短的几个呼吸,队伍之中便有八人被直接扎成了刺猬,抽搐几下去世。 这些人死后不久,尸体的伤口处竟有些发黑,剩余活着中箭的六人也很快出现了症状,嘴角不停泛着白沫,眼前重影道道,伤口开始溃烂流脓。 “小心,箭上有毒!” 先前借给闻潮生水壶的那人胳膊中了一箭,他此时一边挥剑狼狈抵挡上方射来的劲矢,一边口吐白沫、含糊不清地大叫,眼白处的血丝如枝桠盛放,支撑得极为勉强。 闻潮生偏头望着他,大声问道: “你说什么?” 那人脖子青筋暴起,声音变得愈发含糊: “我仏……极上亚都!” “什么有毒?” “奸商……” “什么奸商?” 那人原本已是强弩之末,一边努力控制丹海之力去压制血中流淌的毒素,防止攻心,一边又要拦截头顶密密麻麻宛如暴雨梨花般扎来的箭矢,此时还要不停回答闻潮生的话。 可恨的是,明明仅有几个字,对方竟半晌听不明白,而他又无论如何讲不清楚,终是气急攻心,一口黑血混合着白沫喷出,他愤怒抬手,想要在死前砍闻潮生一剑,却在下一刻被数支箭矢穿胸,于是无力栽倒在地,眼中神采消弭。 “这么下去不行,得先找地方躲!” 桃竹仙看中了右侧方崖壁上横凸出来的一块巨石,那里恰好能抵御上方箭矢,她一把抓住了闻潮生的胳膊,欲带他过去,仲春也在此刻指挥众人聚集成一团,如此互相能够照应,应付头顶飞射而来的毒箭更轻松些,至于四境的几人,则二三一队迎着箭矢而上,脚踩碎石,身如幻电,快速接近着那些箭士。 不过桃竹仙的武器实在过于短小,匕首在贴身战斗时有长武器没有的优势,当初忘川马桓也十分喜欢使用短剑,但在拦截箭矢这方面,匕首显然不大好用,好几次桃竹仙险些被箭矢射中。 这箭矢藏风御虚,尖端异常锋利,足以破开她的护体罡气。 眼见她与闻潮生险象环生,远处仲春便令关云开前往帮忙,后者脚步微顿,转身便朝着闻潮生二人而去。 山上的百余名箭士见仲春等人以强硬姿态袭杀上来,却是没有丝毫惊慌,一部分人仍然在对着下方的那群人射箭压制,另一部分人的目标则转向了施展身法逆流而上的高手,这种情形下,箭矢仍旧对他们有着有效的压制,延缓了仲春等人的速度。 当然,面对四境高手,这些弓箭也只能勉力拖延时间,无法真的造成有效杀伤。 仲春落脚于一块山腰间的磐石之上,掌中暗藏的碎石忽然飞出,化为漫天梨花泼向了十丈之上的那些弓手,由于碎石自下射出,数道爆鸣声贯通耳膜,到了弓手那边纵然削减了大部分威力,却仍击伤了不少人。 这为仲春制造了良机,让她快速拔高自己的位置,接近那些弓手。 只要接近他们三丈之内,她取这些弓手的性命便如探囊取物! 仲春的想法固然极好,但却在她身形猛地拔高的瞬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异变。 一名弓手忽然转向对准了她,拉弓弦似满月,掌间凝聚可怕神力蓄于二指,箭射而出之时,竟如流星炽烈! 转瞬即逝的飞影,是燃烧到极致的光华! 狂暴汹涌的力量裹挟着吹来的狂风,这支羽箭如惊鸿掠过时,将周围的所有箭矢皆尽缴碎,箭尖的杀意携带着它短暂生命的全部意义,只是须臾,便至仲春眉心。 因为纯粹,所以强大。 这一箭,真正杀了仲春一个措手不及,真正让仲春感觉到了死亡的冰冷! 原来在山崖处埋伏的弓手中,藏着四境圆满的高手! ps:晚安! 第273章 你们不是不是宁国公的人 难怪山上的弓手面对他们几人突击不慌不忙,原来在其中也隐藏着四境高手,并且早先时候一直藏拙,未曾显露。 这并不容易,江湖上的武者很难在出手之后还能隐藏自己的境界,哪怕是忘川的刺客,绝大部分也只能做到在与人动手之前隐藏气息。 毫无疑问,这名弓手必然修行有特殊的匿息武功,方能做到这一点。 在腾空之时面对这贯穿而来的致命一箭,并非所有四境的武者都能避开,仲春不久之前还与高夫大战时受伤,硬吃下了「游神」部分余威,此时经脉运转丹海神力略有迟滞,可她仍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 她在接箭的瞬间,借着箭矢上的劲力扭转自己身躯,卸去了箭上的部分力量,接着身躯狼狈在空中翻滚,跌落二丈之后,勉力踩住一处凸起岩壁。 那根本该穿胸而过的劲矢此刻已被她握于掌间,但这并不轻松,电光火石,生死一瞬,射箭之人修为虽不如她,但也不弱,方才她但凡丝毫犹豫,此时已是尸身一具。 这一击虽被她化解,却让仲春后背发凉,峡风吹走冷汗的同时也不断带走她的体温,但冰冷过后,便是愠怒。 这是来自动物最为原始的愤怒。 她的生命受到了威胁。 二人隔空遥遥相视,对方似乎知道这种情形下想要再杀死仲春的机会几乎为零,也没有继续针对仲春,十分冷静地抬手挥动,见他命令,原本还在崖上疯狂朝着下方射箭的弓手,此刻竟开始有条不紊地依次收弓撤退。 而在峡谷的另外一边崖上,同样有一名善于隐藏自己气息的四境强者,他此刻也不再继续伪装,弯弓搭箭对着想要上去的鸟翁等人不断实施干扰,掩护其余人撤退。 那些弓手显然经过了严苛的训练,动作迅速干练,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短短数息之间,山上已撤走了半数,仲春见状,岂肯轻易放他们离开,再次向上攀登! 他们是谁? 他们是平山王麾下的门客。 是这座江湖上最顶尖,最强大的那一批人,从来都是他们处理别人,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哑巴亏? “杀!” 没有多余的命令,仲春眸中的杀意已经完全不加掩饰。 没有了其余大量的弓矢干扰,仅仅凭借两名四境的弓手想要阻拦仲春几人朝上自是不可能,眼见几人身形愈发接近,那两名弓手计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于是也收弓,转身便撤,没有丝毫恋战! 一前一后,众人很快便消失在了山间,留下了官道上一堆尸体,还有十余名中箭负伤之人,正盘坐原地祛毒疗伤,山间巨石下,闻潮生对着桃竹仙道: “有水么?” 桃竹仙解下腰间水壶,闻潮生正欲去接,但看着桃竹仙的那张脸,像是有些犯怵,转而对着关云开道: “关哥,介不介意赏点水喝?” 桃竹仙见状,递出水壶的手动作一顿,冷声笑道: “你如今不过砧板鱼肉,我若想要下毒,还用在水里偷偷放?” 关云开眉头一皱,他先是扫了一眼闻潮生,想到了雷明之前与他的夜谈,心头微动,低头时,眼底的杀意一闪即逝。 他默默地将自己水壶递给了闻潮生,后者咕噜咕噜就开始灌。 闻潮生灌水之时,关云开却望向了另外一侧山头,似乎在查看警戒着什么,眉目间有着踌躇和犹豫。 闻潮生喝完之后,将水壶还给了关云开,低声自顾自地呼出口气: “真他妈爽。” 关云开接过水壶时,发现里面居然只剩下了小半,想起不久前闻潮生才在路上喝了一壶,骂道: “你他娘的不知道省着些喝?” 他的不悦并非没有道理,这条路上没有补充水源的地方,他们至少得等到两日后抵达广寒城时才能再补水。 肚子饿容易忍耐,口渴却是真的难熬。 闻潮生一言不发,直接造了他大半壶的水,关云开怎能不恼? 面对关云开的责骂,闻潮生讪笑道: “峡间风吹得急,难免口舌干涩,您若修为精湛,不怕这峡风,不妨将剩下那口水也留给我……” 他话音未落,关云开仰头直接把那口水灌完,而后还当着闻潮生的面倒了倒。 一滴不剩。 “若不是到了广寒城需要你小子带路,方才你喝的,就是你的命!” 他满面冷色,语气森寒。 闻潮生识趣地闭上了嘴,三人坐于岩下歇息,等待着仲春几人回归,关云开似乎想靠桃竹仙近些,但桃竹仙一直有意无意与他保持距离,并且藏于袖间那柄短匕已然被她紧紧握于掌间。 到了此刻,她已然愈发觉得关云开有问题,而坐于二人中间的闻潮生则是背靠山石,埋头休息,沉默得宛如死人。 约莫一刻钟过去,先前追去的仲春等人还未回来,峡间冷风灌荡,闻潮生抬起了头,眼中杂乱的思绪已整理得井井有条,他偏头看着抱剑休息的关云开,用手戳了戳关云开手中的剑,后者眸子微睁,便听闻潮生道: “老关,为什么你叫「断离剑」?” 关云开眼底掠过一抹杀机,冷冷道: “我跟你很熟?” 闻潮生笑道: “一回生,二回熟。” 关云开声音愈冷: “我没有与死人讲话的习惯,如果你再骚扰我,我会让你这一路上再说不出话。” 闻潮生叹了口气,原本打趣的语气逐渐变得认真了些: “好吧,那我不骚扰你了,问你点正事……你跟雷明,是不是宁国公的人?” 闻潮生话音一落,关云开的瞳孔倏然缩小,浑身肌肉几乎绷作一团! 「宁国公」三字犹如最可怕的毒药,散开在风中,再顺着关云开的每一个毛孔,渗入了他的骨缝之中。 当然,此刻紧张的绝非关云开一人,还有一旁的桃竹仙。 她猛地偏头,凝视着对视的二人,眼中是不小心撞破了某种秘密的震撼与惊措。 第274章 广寒城不需要你带路…… 真诚虽然是一张极为愚蠢、极为白痴的牌,可它厉害就厉害在,与任何一张牌混出,都可能会成为王炸。 此时此刻,闻潮生的真诚便成为了无比锋利的小刀,毫无阻碍地刺入了关云开的胸口,扎进了那里最深处的地方,将藏在黑暗中的秘密曝光在了天日下。 他的眼是震撼,是惊骇,是恐惧,是慌乱之后不知所措的杀意。 而他的脸,神经已经牵扯着肌肉不住抽搐。 “这就是你口中的「正事」?” 关云开张嘴,借用嘲讽去掩盖自己的其他情绪。 “就算你愚蠢到想要趁着仲春大人不在,离间我们,也至少该仔细在自己脑中过一遍自己的话,不要让它听上去那般劣质,那般离谱。” “你可知,你口中的「宁国公」已经死了五年了?” “你当我与雷明是牛头马面,为死人办事?” 闻潮生指着头顶。 “那些不是平山王的人,也不是朱白玉的人。” “但知道这件事的,一定来自王城。” “我怀疑了一遍所有人,问题要么出在你与雷明的身上,要么出在孟徵身上……当然,不排除孟徵与你们是一路人。” 他没去跟关云开扯皮关于「宁国公到底死没死」这件事,因为闻潮生并不需要明确的证据去说服其他人相信关云开有问题。 他只是自己想知道关云开是不是有问题,有什么问题,所以他不需要太多的信息。 “真可笑,你宁可怀疑今日这场敌袭是因为一个死人,也没有去想可能是因为与仲春起冲突的高夫……” 闻潮生与他对视了好一会儿。 正如当初阿水描述的那样,他的眼睛很锋利。 大部分人都不会喜欢这双眼。 关云开自然也是这样。 这一次不再是冒犯,而是让他感觉到了侵犯。 关云开深切刻骨地感觉到了闻潮生正在用眼神侵犯他内心深处最深的秘密。 握过无数次剑的手,再一次毫不犹豫搭在了剑柄上,却也正是这一刻,闻潮生笑了起来。 “你说得对,是高夫做的。” “他趁着仲春他们离开,杀了一个回马枪,先杀了你,再杀了下面所有的人。” 言罢,闻潮生一只手轻轻摁在了关云开握住剑的手上,关云开已从这句话中嗅到了莫大的危险,手中发力,可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拔出自己掌中的长剑。 他瞳孔地震,惊骇欲绝地发现,自己一使用丹海之力,便浑身剧痛,经脉被万千蚂蚁叮咬,针扎斧凿! 他中毒了。 这毒……正是碧水丹青! “你……” 关云开第一时间想到了桃竹仙,可他确认桃竹仙根本没有机会给他下毒,记忆溯回的那一刻,画面最终定格于闻潮生递给他的那壶水中。 是闻潮生给他下的毒! 闻潮生笑着靠近他身边几分,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广寒城不需要你带路。” “所以先前你喝的,就是你的命。” 关云开还想说什么,闻潮生的另一只手却忽然摸出了一根毛笔,在他脖颈处轻轻一划,动作自然流畅。 一笔过后,关云开的脖子出现了一道微不可见的红痕,瞳孔快速涣散。 接着闻潮生摁住他的头顶,缓缓将身体抽搐的关云开放平于地面上,接着在桃竹仙震撼与不解的目光中说道: “我下去杀人,你准备一下,待会儿一起走。” 他话音刚落,桃竹仙掌中匕首已经横于闻潮生脖子处,冰冷锋刃带着微痛轻吻他肌肤,似乎随时都会将他彻底撕裂。 “闻潮生……你疯了?!” 桃竹仙眼皮狂跳,此刻的脑子里是空白一片。 她被闻潮生的行为震惊,也没想到闻潮生竟然会拿着她给的用于防身的那点儿「碧水丹青」向关云开下毒,并且还真的成功了。 此刻回忆起来,她只觉得闻潮生让她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先前当着关云开的面所做的一切,居然是刻意引他服毒的局? 这个看上去比她还年轻许多的人,身上好似长着八百个心眼子,更可怕的是,在关云开药效发作之后,他竟没有丝毫迟疑,手中的毛笔好似利刃,轻轻一划,居然直接将关云开的头切了下来! 这若是仲春等人回来之后见到,她要怎么交代? “我疯了?时至如今,你还没发现不对劲么?” “高夫能有这么大的势力,动辄找来如此百余名训练有素的弓箭手,还有两名四境的强者,提前埋伏于此?” “这人为了掩饰自己的原本目的,连这次袭杀行动是高夫这种言论都能讲出,明显已是乱了方寸!” “显然我的问题已经触及到了他掩藏的真相。” “今日我们遇见的这场埋伏,便与他和雷明有关。” “我杀他,是在帮你,若不然等他药劲过了,或是等仲春他们回来,错失良机,又要横生变故!” 桃竹仙被闻潮生说得语塞,一时间不知怎么还嘴,又听他指着下方的那些人继续说道: “趁着仲春他们没回来,一不做二不休,我把他们全杀了,没有口舌,没有证据,再者仲春没见过我出手杀人,哪怕她检查伤口,也不会猜测是你做的……咱们可以先假装逃亡,事后汇合时,将所有的锅扔给高夫!” “如此,你我方能活命!” 言罢,闻潮生凝视着握刀颤抖,有些拿捏不准的桃竹仙双眸,沉声道: “非常时当行非常事,机会稍纵即逝,拖得越久,我们越危险!” “等仲春他们回来,这件事若是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届时想要咱们性命的可就不止宁国公了!” “还有仲春,你知道她的手段多可怕!对于你来说,朱白玉与逃走的高夫也对你恨之入骨,把握不住这次机会,我兴许还能活,而你……必死无疑!” 这些从闻潮生嘴里吐出的文字似乎具有非凡的力量,一重一重宛如浪潮狂风一般冲击着桃竹仙的胸膛,她瞪着眼睛与闻潮生怒视,牙口紧咬,在经过了短暂且激烈的内心纠缠之后,她像是失去了全身气力,放下了手中短匕。 山风习习,她望着下山掏出毛笔开始清理残局的闻潮生,身上瑟瑟发抖,如坠冰窟。 她从未有过,更从未想过,自己一名四境的强者,居然会被一名实力远逊于自己的人给惊至骇至浑身颤抖……但看着山下无一幸存的尸体,桃竹仙知道,自己下不了闻潮生这条船了。 ps:晚安! 明天更新会很早。 第275章 他没问题,难道你有? 早在先前朱白玉被高夫割断手脚筋的那夜,桃竹仙就知道闻潮生有着能伤到三境武者的实力。 当然,那时候的闻潮生仍旧隐藏了自己的实力,没有完全暴露。 身处劣势,尤其是俘虏,身上藏住的每一件事物,最终都可能成为翻盘的底牌。 但此刻,他为了迅速清理残局也不再留手,出笔如电,短短几息便结束了战斗,死去的人皆被一式斩杀,且因为伤处皆断,且极为平滑,因此无法准确分辨出这是剑伤或刀伤。 一般而言,刀刃薄背宽,适合劈砍,剑则较为轻灵,更适合刺,不过对于江湖中那些高手而言,刀剑更多还是看个人喜好,或是与某些心法同练,差距不会太大。 粗粝些说,用刀能劈死的人,用剑也行。 做完了这些事情的闻潮生望着满地的尸体,再一次感慨了江湖的残酷,这幅场景与王城的莺歌燕舞,与那书院中过家家一般的打闹果真天壤之别。 书院的学生没有流过血,没杀过人,刀不够利,拳不够硬。 他与桃竹仙选择了官道,闻潮生毫不犹豫宰了多余幸存的马,与桃竹仙则一人骑上一匹快马南行,峡间带着浓郁血腥味的骤风碾碎了掠过的马蹄,将二人的身影吹向了南方更冷处…… … 那些前来袭击的人在山中布下了各种陷阱,这些陷阱虽很难伤到仲春等人,却可以延缓他们的速度,再加上荒山背后离官道较远处是大片密林,对方事先勘察过地形,对于那里极为熟悉,撤离路线更是精心布置过,仲春等人扎进去后,除了借着强大的实力摧毁了几棵大树,强行杀了几人之外,再无任何收获。 那些弓手上什么也没有,没有信物,没有私人物品,没有任何能够证明他们身份的东西。 最终仲春压下了内心的怒火,召回众人,回到了先前遇袭的地方。 其实几人追去并没有多久,在闻潮生二人离开约莫不到半刻钟,他们便回到了这里,只是官道上满地的惨状以及闻潮生三人先前所待的凸石处关云开的无头尸体横陈,像是无数根细密的钉子狠狠扎向了众人的眸,刺得他们眼皮直跳。 这一幕,让仲春原本阴翳的面容更加森黑,雷明在发现关云开的无头尸体,以及消失的闻潮生与桃竹仙后,愤怒一鞭挥出,一旁的巨石顿时崩裂成无数细小的碎块。 他的鞭是硬鞭,挥动起来会带出令人心悸的风声。 此次劫杀,原本是奔着仲春与闻潮生来的,结果没想到仲春没死,闻潮生也没死,反倒是他一路同行的伙伴关云开死了,这样的结果雷明同样难以接受。 “混账!肯定是桃竹仙那贱人!” 一路上都较为冷静儒雅的雷明,这一刻双目隐隐有些泛红,咬牙切齿地将罪责全部推向了桃竹仙。 他知道这个女人之前一定跟仲春讲了些什么,否则仲春不会单独找他与高夫问话,更不会和高夫大打出手。 他恨就恨在,自己的伪装明明无懈可击,朱白玉逃走与他半毛钱关系没有,却因为这横生的变故,被桃竹仙坏了大事,甚至关云开也因此而死。 雷明无法回溯当时情景,可现场没有桃竹仙与闻潮生的尸体,所以他自然将这一切推给了桃竹仙。 “桃竹仙虽也是四境,但修为实乃我们之中较弱,她一心沉溺于毒术,正面对敌想要杀掉关云开恐怕不易。” 白猿老生孟徵立于一旁,单手抚须,倒是未曾乱了方寸。 雷明: “那小贱人定是利用关云开对于她的信任,偷偷下药,然后再趁其不备,狠下毒手!” 说着,他飞身而上,很快便将关云开的无头尸体抱了下来,并拿着他那已经空空如也的水壶。 “水壶空了。” “看来我猜得没错,果真是桃竹仙这个贱人……若让我抓住,必将她千刀万剐,催肝断肠!” 前方的仲春来到了那些尸体面前,仔细查看一番后,缓声道: “不像桃竹仙。” “她对于兵器不熟不善,只能玩玩匕首,但地面上许多尸体的致命伤皆是刀剑所致……” 她话音落下,孟徵脑海里闪过了一张面孔,身子一震: “会不会是……高夫?” 仲春抬首与其对视之时,沉默了好一会儿后道: “不排除这种可能。” 她心中的直觉告诉她,这件事情也不是高夫干的,但眼下已经没有比这个答案更加接近真相的了。 先前他们在峡谷下方的官道上,距离山上太远,即便如此,在稍微靠近之后,她仍旧察觉到了隐匿于山土之中的弓手,追上山后,仲春等人刻意留心查看了四周,确认没有其他埋伏的人,更何况他们也没有追得太远,因此身后出现任何大的动静,都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关云开与桃竹仙二人武功皆不弱,一般的四境高手找上他们,就算开战也必然是一番激烈的角逐,但此地没有任何动静,关云开身上也没有多余的创痕,老夫唯一能想到有这实力之人,也就是高夫了……” 孟徵愈发觉得自己的推测正确,至于桃竹仙究竟有没有给关云开下药,这件事情已经无法追究。 在场的人里没有擅毒之人,而关云开的水壶被他自己喝得一干二净,残留于壶壁上的一点水分亦是无色无味,谁也无法确认里面有没有毒。 雷明仍是觉得这种猜测过于荒谬,拂袖冷冷道: “高夫?” “若真是高夫,第一个死的必是桃竹仙!” “但凡他不是傻子,就该知道这个女人一直在从中作梗,影响团队的和谐,甚至他还因此被逐出团队……” 他话音话没落下,便发现几人看他的眼神不大对劲,尤其是孟徵,不断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再继续说下去了。 雷明心头微微泛凉,接着便猛地一惊,偏头对着仲春抱拳躬身道: “仲春大人,在下绝无冒犯之意,只是……” 仲春似乎没有生气,神情与语气的平静却反而更让人觉得心惊肉跳。 “这么说,我倒是冤枉高夫了……他没问题,难道你有?” 第276章 不如借刀杀人 雷明感知到了仲春的杀机,料知她此时心情本就糟糕至极,自己还有公事在身,需得忍辱负重,于是态度愈发谦卑: “在下口无遮拦,一时急切,说错了话,还望大人恕罪!” “只是若高夫前来,留下闻潮生倒也好讲,他毕竟有用,可为何不杀桃竹仙呢?” 似是因为周遭的人越来越少,仲春不想计较,于是放过了雷明,只说道: “不管是谁做的,又带走了闻潮生那小子,最后必然要南行,咱们的大部队已经提前在广寒城准备,先赶过去再做计较。” 多余的马已被闻潮生全部宰杀,几人虽是轻功了得,但人的体力如何也难比马儿,短时间内的速度固然更快,却需要走走停停,无法长时间奔行,自然追不上已经快马加鞭的闻潮生二人。 走时,雷明看了一眼关云开的无头尸体,犹豫了许久,还是向着仲春道: “仲春大人,你们先走,我与关云开相识二十年有余,今日他葬身此处,我至少让他入土,送他最后一程,免得尸体被野狗山狼啃食。” 仲春闻言点头,三人赶往了广寒城,将雷明独自留于此处,后者找了半天,终于在一处石缝中找到了关云开的头颅,将它与尸身一同掩埋。 埋尸之时,他颇为感慨,关云开十一岁与人学剑,三年后因家道变故中落踏入江湖,头三年拉镖,遇上山中寨匪,侥幸未死,被劫匪头子看重,留于山头,后五年拼着一股子狠劲做到了山头二当家的位置,却又因为这些年作恶太多,让山头名声传得太大,惹了上怒,招来巡查会使带人剿匪,一番苦战,他险之又险地重伤脱逃,后稀里糊涂进了白云山,被一无名小观的老道士收了做徒,又是两年春秋。 老道士传了他八部功,他跟着练了两年,养好身上的伤痛,后老道士云游而去,关云开本欲在山上安心修道,某日却又因为救治因江湖纷争而逃亡的雷明,如此,二人相识。 雷明感念关云开救命之恩,见他生活贫苦,却颇有能耐,于是给了他一个引荐的机会,一念之差,关云开再入江湖,此后十六年浮沉,终是闯出了「断离剑」的名头,为宁国公所用,走上了人生的巅峰。 此前关云开曾告诉雷明,自己天资有限,一路未遇名师,只怕很难将自己的手伸到云端摸上一摸,待五十五岁后,他将彻底淡出江湖,云游天下,只为一个突破天人的契机。 对于绝大部分江湖人来讲,关云开一生经历也算传奇,最后却不曾想无声无息死于这等荒蛮之地。 掩埋关云开的尸体之后,雷明随意在上面堆砌了一些石块算作坟堆,而后便匆匆追随仲春而去…… … 广寒城外,连着行王山脉的某处隐蔽山洞内,朱白玉拿着才得到的密令,眉毛微微一挑。 “「游神刀」高夫离开了仲春的队伍,而且受了伤,之前被他发现的两名探子的尸体已经找到了,二人死前没有过任何对抗,皆是一招致命。” 小七轻柔的声音从朱白玉的身后传来,手里提着才买来的药,他将这些药材放入砂锅中熬着,听朱白玉道: “高夫独自离开……还受伤了……真有意思,他那样的修为,江湖里能有几人轻易伤他?” 他抬起头,目光触及远方杂乱无章的深绿,仔细将先前被挟持的经历回忆了一遍,思绪忽然滞于某处,身子微微一震。 “是潮生!” “他定是讲了些什么,在那些人中使用了「离间」。” “那夜他倒是与我讲述过,只是没想到真的成了。” 朱白玉当然还记得闻潮生与他讲过的话,但在得知高夫可能与仲春大动干戈之后,仍是心中暗暗吃惊,因为他深知那都是一群老江湖,想要算计他们并不容易,尤其是离间这样的小把戏。 但一想到当初连陆川这样的老狐狸都栽倒在闻潮生的手里时,朱白玉又莫名觉得这一切好像又变得顺理成章了起来。 “老大,需要先联系人施行「天罗地网」行动么,高夫如今受伤不浅,与楚教头秘密遣来的高手一同将他做掉,算是断了仲春一臂……” 小七的提议并没有获得朱白玉的认可,他转过身子,看了一眼小七,朝着药锅而去,说道: “先前密探来报,万石峡那边儿出了埋伏,死了许多人,而且事先还有人花钱清理了官道……我估计是雷明他们干的,先前雷明还专门背着仲春他们留下线索,如今想来,大概率是宁国公的势力。” “三方势力相争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想要处理高夫这样的强者必然得付出巨大代价,与其我们自己动手,不如借刀杀人,反正宁国公与平山王之间的旧怨也不是一两天了,如同死人一般被雪藏了五年,如今他一直死死守护的沉塘宝藏也将易主,我都不敢想宁国公的怨气会有多大……” 小七若有所思,但很快眉头又皱了起来。 “水爷那边儿的事怎么办?” “我一直没敢将消息给她,若是她晓得潮生兄弟遇险,怕出乱子。” 朱白玉微微摇头: “妙水当年也是风鼎寒将军带出来的,能领军之人,没你想的那般莽撞……且将消息给她吧,另外让探子好好搜索一下潮生目前的位置,万石峡那儿的尸体没有看见他,该是没有出事。” 小七颔首: “喏。” … ps:晚安! 第277章 忽悠(一) 山林间,骤冷的夜风徐徐吹送着虫鸣,一男一女穿行于林间树隙,尚未被春意抚揉过的树木光秃一片,遮掩不住垂落的月光,照着二人身上破损的衣衫。 此二人正是闻潮生与桃竹仙。 他们原本准备一路南行,直奔广寒城,奈何半途上桃竹仙忽然改了主意,她觉得就这样单独带着闻潮生前往广寒城,若是先遇上了白龙卫,她可能会陷入被动,于是想要带着闻潮生就在原地等待仲春等人,却没曾想,仲春没有等来,反倒是等来了可怕的刺客。 好在是佯装成商队的刺客虽然人数众多,但队伍之中并没有特别厉害的高手,二人且战且退,遁入了山林,终是成功甩掉了那些追踪者。 当然,二人不敢丝毫大意,先前遇袭一事还历历在目,这山林虽宽,却不知藏了多少敌人,他们只能绕行。 “若非路上耽搁,此刻咱们说不定已经在广寒城中了。” 行于前方的闻潮生感慨一句,却听身后的桃竹仙冷笑: “此前朱白玉逃走,知晓我们要去广寒城,必提前早早遁去,布下天罗地网,我寻常大部分时间皆在府中调毒,未曾行走江湖,没有什么江湖势力,若是我单独带着你去了广寒城,只怕短时间就会被你想办法联系上朱白玉,而后你我身份调换,我直接沦为你们的阶下囚……” 闻潮生微微摇头,诚实的语言扎得桃竹仙喘不过气: “你不会沦为阶下囚,因为你没有被囚禁的价值,如果朱白玉逮住了你,你大概率会直接被处死。” 桃竹仙袖间握住匕首的手指用力攥紧,面无表情道: “那我便更不能放你提前进入广寒城。” “若是等不到仲春大人,不如就直接拉你死在这荒郊野岭,至少也有个垫背!” 桃竹仙这一路上被闻潮生影响得厉害,但到了关键时候,她忽然脑子清醒了许多,知道若是没有仲春等人提前预伏在广寒城那头的势力,她单枪匹马带着闻潮生进入那里,无异于直接送死。 而且相处的越久,她开始越发觉得闻潮生比她想象之中的更加危险,似乎是头顶明亮的月色清辉太过寒冷,让桃竹仙清醒了不少,她始终隐隐觉得,朱白玉离奇脱逃,与闻潮生有着分割不开的关联。 行于前方的闻潮生则是忽然顿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桃竹仙,面容间没有丝毫敌对与怨恨,而是好奇道: “……那个仲春到底是什么来头,明明大家都是女人,为什么感觉你好像很怕她?” 「怕」这个字实在是用得过于刁钻刻薄,它狠狠冲击着桃竹仙的尊严,可这本应是极为羞耻的一件事,但桃竹仙听后却没有觉得任何愤怒。 这个小小的细节足以说明,在平山王麾下的门客中,仲春日积月累的淫威真的很深。 “不是我很怕她,而是大家都很怕她。” “在未追随平山王之前,仲春曾是秦侯麾下第一高手,她不但武功深不可测,而且为人极度狠辣残忍,许多时候杀人直接连着一家老小,甚至连杂役与仆人也不放过,还喜欢用各种酷刑折磨对方,场面之惨烈,令人观之欲呕。” 闻潮生对于齐国王城王族之事实在是不了解,但似乎隐约听书院的一些同门聊起过秦侯,在齐国是个特别位高权重之人。 “这样的人在江湖难道不该极有名气?” 桃竹仙觉得自己没必要回答闻潮生的这么多问题,严格来讲,他们是敌人,未来说不定就会在某一刻兵戎相见,但似乎是因为闻潮生口中那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天海同族,桃竹仙最终还是解答了他的疑惑: “王城之中的高手并非都在江湖上很有名,也有少数例外,仲春便是其中一个,她极少会离开王城,过往帮秦侯与王爷做事之时,也从来使用化名,因此她本人的名气在江湖中并不大。” 闻潮生: “所以她为什么后来跟了平山王?” 桃竹仙见闻潮生停下了,索性也坐于一块巨石上休息。 “那你就得去问她了,我们也不知道原因。” “秦侯与平山王原本就挺不对付,当年秦侯和国公走得近,国公出事之后,秦侯地位更高,曾向齐王弹劾过平山王,要亲自去查这件事,只是最后雷声大,雨点小,不知过程到底经历了什么,终是不了了之了。” 闻潮生道: “仲春是多久跟的平山王?” 桃竹仙: “五年前。” 闻潮生笑道: “我猜也是五年前。” 桃竹仙蹙眉: “为何?” 闻潮生道: “因为宁国公「死」于五年前。” 桃竹仙仍是不明白: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么?” 闻潮生道: “自然有,只是具体原因唯有当事人清楚而已。” 二人之间沉默了片刻,闻潮生对着桃竹仙认真道: “你真的不去广寒城?” 桃竹仙眉头紧皱,淡淡道: “除非与仲春大人汇合,或者等广寒城尘埃落定。” 闻潮生知道自己没法当着桃竹仙的面逃走,说道: “那咱们得找个隐蔽的地方生火,顺便找点吃的和水,不然都不用被那些人找到,我们自己就得渴死饿死。” 第278章 忽悠(二) 桃竹仙这回没有拒绝,只是这片山林中的野兽大都在冬眠,又没有河流,二人随时面对搜寻追杀过来的刺客,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搜索,最终饥肠辘辘地缩在了一处山腰的石洞内,围着一团熠熠燃烧的火堆出神。 “我都不敢想,你一个四境的高手,倘若是被饿死渴死在这荒林里,得是多么荒唐悲哀的一件事。” 闻潮生给火堆加了一根柴,桃竹仙苍白的面容在火堆照耀下,显得有一些说不出狰狞和怪异,像是长期缺乏营养,阴影加深了她面颊的凹陷,在黎明到来之前,她像极了一只深夜中游荡的女鬼。 “你说什么都没用。” 桃竹仙摇头,十分固执。 “我不会将你拱手送回朱白玉的手中。” 闻潮生又加了根柴,叹道: “你真的十分擅长把天聊死。” “既然这样,那咱们聊点其他的……关于朱白玉是如何在被高夫切断手脚筋的情况下逃离雷明的掌控。” 桃竹仙如今隔的时间越久,越是不信闻潮生,心里也越是不安,她总觉得闻潮生做什么都好似在算计着她,哪怕是多往火堆里面添上一根柴火,也有不一样的深意。 “你又打算编撰什么样的谎言?” 闻潮生面对桃竹仙的嘲讽,笑道: “你觉得我说的是谎言?” “那我跟你讲句真话,你信不信?” 桃竹仙: “讲来听听。” 闻潮生手指轻轻拿着一根枯枝晃悠,说道: “那夜,朱白玉的手脚筋确实被高夫切断了。” 桃竹仙蹙眉。 “不可能!” 闻潮生: “听我讲完……你来之前,我把朱白玉断掉的手脚筋重新给他缝上了。” 说着,他自己笑了起来,桃竹仙隔着光火盯着闻潮生,口中愈发嘲讽: “讲一句谎话能把自己讲笑,看来你自己也知道自己嘴里的话有多么荒唐。” 闻潮生笑道: “是,我讲着讲着,我自己都觉得荒唐,所以我告诉你这是事实,你一定不信。” “既然这样,你姑且当个故事听。” 接着,他开始侃侃而谈: “那夜,朱白玉跟我讲,他先前发现雷明偷偷在途中瞒着仲春留下了线索,我本来以为雷明只是给自己在江湖中的爪牙留些无关紧要的路线行程,但后来那场万石峡的遇袭,彻底颠覆了我之前的想法。” “我们此次从王城出发,行动绝密,除了你们,也就只有白龙卫晓得,因此绝对不应该出现第三方势力来趟浑水,更加不可能出现这么可怕的第三方势力。” “那日在万石峡中,我仔细观察过,两边一共埋伏了两百三十八名弓手,可能有些弓手修为境界不是很高,但绝对都是拉弓的老手,臂力很强,再接着地势与峡风,完全足够射杀三境武者,甚至一些寻常的四境武者也只能在这样的箭雨中暂避锋芒。” “更不必说,其中的弓手还有隐藏的四境高手。” “这一场精心布置的劫杀,需要不少时间与大量人力物力,绝非普通江湖势力可以做到,因此雷明提前留下的信息,大概便是为了这一次。” “只不过他们所有人都低估了仲春的实力,即便在那样的情形下,也没有伤到她分毫。” “再加上,此行雷明与关云开走得极近,我猜二人应该属于同一个势力,但并非是在为平山王做事,于是先前才对着关云开问他是不是宁国公的人……” 闻潮生娓娓道来,徐徐将这些讲述给桃竹仙听,后者回忆起了先前的那些事,目光对着火堆入了神。 她怀揣着震惊与猜疑,问出了与当初关云开一样的问题: “宁国公不是已经死了五年了么?” 关云开是装不知道,而她是真不知道。 这种事自然不可能让所有人都知道。 闻潮生: “宁国公一直都没有死。” “但有件事情我要更新一下自己的看法,起初的时候,我以为平山王派你们过来广寒城,是为了争夺「沉塘宝藏」,但如今,似乎情况有些出入。” 桃竹仙听着这些,觉得境况诡异又荒谬,她此时此刻竟与一名敌对势力的人坐在一起侃侃而谈自己的顶头上司。 闻潮生没有理会桃竹仙诡异的眼神,继续说道: “平山王这次让你们来广寒城……应该跟「沉塘宝藏」没有关系。” 桃竹仙眉毛渐渐紧蹙,对闻潮生的这个猜测嗤之以鼻。 “不为沉塘宝藏,难道来与你们过家家?” 闻潮生用树枝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 “我跟你讲,我从宁国公府里拿到的线索涵盖了齐国的绝大部分地方,大大小小十几处,这些线索极有可能全都与「沉塘宝藏」有关,而我与朱白玉先前被鸟翁监测,才泄露了消息,假如平山王真是奔着「沉塘宝藏」去的,他不会在广寒城这一块儿投入这么大的气力。” “恕我直言,莫说你们一路不停往广寒城那头输送的江湖势力,便是你们七人,就已经够杀朱白玉二十个来回了。” “只是平山王将诸多精力全部投送到了广寒城,其余地方又当如何顾及?” 桃竹仙被闻潮生引得思绪乱飞,好不容易渐渐冷静的理智,又逐渐模糊了起来。 闻潮生一把将手里的枯枝扔进了火堆,溅开了许多火星子。 “懂了么……” “沉塘宝藏根本就是个幌子,朱白玉也只是个倒霉的牺牲品。” “平山王这一次真正想要收拾的……是宁国公的残党。” 第279章 血鸦道人 平山王真是想要奔着处理宁国公的旧部去的么? 闻潮生自然不这么认为,倘若他真的想要处理那些人,五年的时间可以做太多事了。 事实上,连他也不明白平山王究竟想要做什么。 但此刻他如此忽悠桃竹仙,是为了降低她对自己的防备心。 如果总将自己置于她的对立面,那便什么事儿也谈不了,什么事儿也做不了,死于这荒山老林对于闻潮生来说是一件很憋屈的与世界道别的方式。 花费了诸多口舌,闻潮生总算是说动了桃竹仙。 仲春借着平山王给予的势力,暗中调动了不知多少江湖势力,四面八方将手全都伸向了广寒城,真若是对付朱白玉的话……属实有些牛刀杀鸡。 “那位身在王城的王爷,城府思虑之深,真是让人毛骨悚然。” 闻潮生感叹了一句。 这句话他是认真的,自从他随风城一事入局,接触平山王愈深,他愈是捉摸不透这个人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桃竹仙抠了抠自己的指甲,有些底气不足道: “假如王爷真的是奔着宁国公旧部党羽而去,直接告知我们岂不更加……” 闻潮生淡淡着打断了思绪如同泥水一般混沌的桃竹仙: “……直接与你们讲,你们再讲给雷明与关云开听,接着一传十十传百,那还剿个屁的残党,就是因为不知道谁才是残党,才更不能说,得等他们自己急,自己暴露。” “为什么派仲春来做这件事,因为她够强,够狠。” “我琢磨你们之中可能知道真相的只有仲春一人,其余参与者皆被蒙在鼓里,先前仲春那么急着要找出队伍之中放走朱白玉的人,想来便是奔着宁国公旧部党羽而去的……仔细想想,朱白玉的确没那个本事直接在平山王的门卿中安插细作,那自然是宁国公的党羽不希望朱白玉就这么快死掉,否则他们就将直面仲春、高夫等人。” “如此可以断定,放走朱白玉的人就是雷明,高夫与你都是被利用的倒霉蛋,雷明借着你与高夫的不对付,做了一手巧妙的离间计,分化了队伍的力量,这回高夫受伤遁离,要么被宁国公残党抓住杀了,要么情况会更加糟糕,他们会借着高夫对于你与仲春的怨恨,反过来对付你们……” “至于「沉塘宝藏」,恕我直言,就算我与朱白玉真的拿到了线索,也没有什么实际作用,因为线索前前后后被宁国公分成了十几份,从这线索暴露给平山王的那一刻开始,最后就注定会是他的。” “你有心情与我在这密林里勾心斗角,不如早点回去见仲春,别忘了,仲春身边还跟着雷明,那人见一同行动的关云开死了,你我消失不见,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将脏水往你身上泼,你回去得越晚,仲春对于你的疑虑就越深,你越是难以辩解。” “莫到时候真正的敌人还没有见着,你们就全部因为内斗死了。” 桃竹仙没有回应闻潮生讲述的这些,但后半夜也没睡,闻潮生也不敢睡得太死,这里不是书院,也不是苦海县,真要被宁国公的党羽找到了,稍不注意便有丧命风险。 没有人添柴,火堆的燃烧渐渐微弱,将要黎明之时,闻潮生从微眯的眼缝中见到桃竹仙对着太阳将要升起的方向跪坐,她拿出了胸口的纯金佛牌,含于双掌之间,神情虔诚,嘴里念叨着什么。 她的声音极小,换做是从前,闻潮生绝对听不明白,但如今他「鲸潜」修行有成,对于身体五感的潜力逐渐开发,因此凝神静息之后,他便捕捉到了从桃竹仙嘴中吐出的微弱字眼。 她在诵经。 这个世上有人信佛,有人信道,有人信儒……还有人只信自己。 齐国虽然尊儒,但境内亦有不少佛堂与道观,因此这不算什么奇怪之事,真正让闻潮生觉得奇怪的是,桃竹仙所诵之经文,似乎与「往生」有关。 前世曾见有僧人做法坛超度亡魂,所念之经文与这有些类似。 而桃竹仙在诵经之时,她的神情极为虔诚,虔诚到闻潮生都下意识认为她是不是佛教中人,知道此事对于桃竹仙极为重要,闻潮生倒也没有打搅她,闭上眼睛兀自借着机会内视,修行起了「鲸潜」。 … 正午时分,艳阳昭灼。 盘坐于行王山脉某处林间巨石之上的高夫倏然睁眼,眼中血丝如蛇,他颜容扭曲,牙齿几乎要咬碎。 深陷的眼眶与浓郁的黑眼圈昭示着高夫这几日过得并不好,此时的他浑身颤抖得厉害,像是竭力再与什么东西做着对抗,他忽地脱下了自己的上衣,胸膛与脊背处全是血痕与血痂,这都是他自己挠出来的。 就在昨日,这些地方还长着脓疮,溃烂了大片,甚至往外留着黑血脓污,奇痒无比,谁曾想到今日竟直接好了,但他挠腾出来的伤口却开始没由来的剧痛,痛得撕心裂肺,肝胆俱裂。 那种疼痛感完全不是正常伤口所能赋予的,高夫痛得难以抑制,拔刀怒喝一声,疯狂于林间劈砍,无数刀气激射,断木摧石,几个呼吸之间,高夫四周已是狼藉一片。 丹海神力奔腾于经脉中时,好似缓解了一些他的苦痛,高夫大口喘息,涎液从口鼻不停滑落,他跌跌撞撞拿着刀继续朝着东南的方向而去。 再过半日他便能入城,或许城中的医师能解他身上伤痛。 然而随着高夫没走多远,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停下脚步驻足于此,单手撑着一棵巨型古木,望着前方。 不远处,一名戴着腥红乌鸦面具,身材纤瘦修长的男人负手而立,身侧身后密密麻麻竟站着一大批人…… 高夫喘着粗气,另一只手已在第一时间握于刀柄之上,他的眸子前方已然因为疼痛而变成了重影,但已然没人敢小视此时的高夫。 所有知道他名号的人都明白一件事,那便是高夫出刀不靠眼睛。 “血鸦道人……” 高夫咧嘴一笑,身上不断传来的疼痛将他的笑容装点得极其狰狞。 带着红乌鸦面具的男人浅浅一笑,声音温柔又平和: “游神刀,又见面了。” … 第280章 八荒图 血鸦道人。 与高夫一样,这同样是一个江湖上的顶级掠食者。 血鸦道人曾是宁国公麾下的「八荒图」之一,但他很少会出现在齐国境内,大部分时间都在燕国与陈国以及周边儿的公国徘徊。 此人武功极偏极邪,还有诸多道术傍身,都说修道者往往淡漠名利,没有太多纷争之心,可血鸦道人却是个例外,高夫在江湖中为数不多不愿遇见的人里,血鸦道人算一个。 此人武功修为与他接近,却自创一门邪门儿功夫,叫做「水镜天幕」,专防他这样的「绝招流派」。 此招可以与道家「斗转星移」类似,可以弹反对方的强大杀招,但仅针对于刚猛流派的招式。 譬如「游神」、「奈何」等。 但对于一些绵柔深长的武学奇式则效果不佳。 二人曾在塞外交手过一次,血鸦道人以「水镜天幕」弹反了高夫的「游神」,二人均有不同程度的受伤,而高夫则伤得要重许多。 宁国公死后,他麾下的大部分门客要么散去,要么寻找新的依附,大部分都投靠了平山王,血鸦道人则是那少数的失踪者。 高夫不明白,一个失踪了数年的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且见对方这阵势,似乎是有备而来。 他如今状态很差,在这个时候遇上了血鸦道人,怎么看也不是件好事,但高夫也不是个怕事的主,能在四国的江湖中杀出名头来,哪个又是省油的灯? “这么多年不见,我还以为你死了。” 高夫冷笑,刀已出鞘,握于掌间,他双手持刀靠在树干处,面对众人,看似犹如醉酒大汉,又如强弩之末,可血鸦道人这头偏偏无一人敢轻视他半分。 “是啊,我也觉得江湖快把我忘了,兜儿里的子儿越来越少,生活是越来越拮据,好多次我都在想要不要我也去投平山王算了,混口饭吃,也不算寒碜。” 血鸦道人感慨不已,说着说着,他沉默了会儿,面具背后似是舔舐了一下嘴唇,眼中散发的光变得极为诡异。 “可是国公说,要分账了啊……这一笔,就是一辈子的事,我身为「八荒图」之一,又怎能缺席?” 他话音落下,微微抬手,屏退了众人,缓步朝着高夫走来。 高夫望着这道修长人形,眼前又开始出现了重影,他用力地甩了甩自己的头,心中怒骂,昨日症状还只是浑身奇痒,真临阵对敌,没有那般大的影响,可今日这状况实在是糟糕得紧,偏偏又遇上了来者不善的血鸦道人,当真是祸不单行。 “分账就分账,与我又何干?”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高夫握刀的手已然愈紧,随时准备出刀,而血鸦道人则站在了距离他一个不算安全的位置,对着他温声笑道: “当然与你有干。” “游神刀,这里讲话不便,且随我去个地方……” 高夫带着杀意的眼神斜着穿过垂落的发丝缝隙,淡淡道: “如果我说不呢?” 林风骤冷,血鸦道人微微摇头,面对高夫已经毫不遮掩的威胁,他只是说道: “你说了不算。” 他已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于是高夫也毫不犹豫地拔刀了。 这么近的距离,高夫出刀不需要眼睛,他只是将已经做了无数次的事情再做一次。 而且这个距离,他对于自己的刀无比自信,高夫确认,血鸦道人无论如何躲不开这一刀。 血鸦道人只要出手格挡,他便能借机后撤,然后远遁山林。 这是目前最快捷,最有效的逃跑路线。 但人的倒霉一旦开始,往往不会轻易停下,在高夫出刀的那一刹,他眼前的重影症状忽然加重了,重到那些重影开始发黑,眼前开始发黑,脚下一个短暂的虚浮。 这一次的虚浮,让高夫的刀偏了半分,这绝对不算一个严重的失误,但严重的是,血鸦道人抓住了他这半分的间隙。 一指从黑到白,精准无误地穿过了切开风声的刀刃,点在了高夫的胸口,无形涟漪荡漾,高夫立时双目翻白,悄无声息地倒在了地面上。 “结束了?” 一道稚嫩的声音从不远处的树梢上传来,是一个额前扎着小辫子,坐于树梢上晃腿的红褂小孩,当然,他眼底成熟的颜色却昭示着他的年纪并不像看上去的那般小,而且如果闻潮生在此地的话,他就会发现这个小孩儿他曾在苦海县中见到过一次。 就在程峰的院儿里,他叫「秋葵」。 “这就是游神刀啊……看上去怎么跟条路边的野狗一样?” 秋葵说话之间不知何时忽然出现在了血鸦道人身边,用脚踹了踹地面上的高夫,满面不屑。 对方也是成名天下的高手,但若是他们要杀高夫,此时的高夫已经身首分离了。 血鸦道人抬手望着自己小臂上的浅浅刀痕,言谈之间,仍是温柔安静,不见丝毫骄傲。 “多年前我曾与他交过手,此人绝非浪得虚名之辈,见他这副模样,该是受了不轻的伤……雷明给了消息,说高夫与仲春因为朱白玉逃离一事而大打出手,只是没想到高夫伤得这么严重,那仲春的武功又该到了何等境界?” “天人?” 他说着,却又是自嘲着微微摇头。 “不对,若她真成了天人,高夫也没机会逃了。” 秋葵埋头盯着睡死过去的高夫,皱眉。 “杀不杀?” 血鸦道人转过身子,对着不远处的下属轻轻招手。 “先带回去,我跟他聊聊。” “此人武功卓绝,但性格过于暴烈,再加上与仲春闹了大矛盾,若是善加利用,说不定会有大用……” “平山王这一次派来的人是门客中的核心势力了,没那么容易对付,除了那个武功深不可测的仲春,别忘了还有「白猿老生」和「鸟翁」。” “尤其是鸟翁……这家伙曾也是「八荒图」之一,武功高得离谱,与他交手,我没把握必胜。” 秋葵不解: “鸟翁不也是国公的人?” “怕个逑。” 血鸦道人对此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当年宁国公出事之后,鸟翁是「八荒图」中唯一一个投靠了平山王的人,而且这些年与他们也再无联系,因此他们也摸不准鸟翁是不是真的叛变了宁国公。 既然摸不准,便只能当作敌人来看。 … ps: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