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随风去》 楔子 “这是哪儿?” 一阵夺目金光之后,叶随风被抛掷在风光旖旎的山谷中。前一秒还是夜幕低垂,她还好端端地坐在房间里。后一秒便成了青天白日,还是空旷静寂的野外。 身负异能的叶随风对自己身上发生的诸多怪事已然见怪不怪,她很快就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穿越了”这个现实。只是—— 叶随风瞅瞅自己手里的拐杖、瘸了的腿以及身上粉嫩嫩卡哇伊的小熊睡衣,这幅尊容穿越的人她应当也是第一人了吧? 此刻她真想仰天长啸——至少给我配上一套古代的衣服呀! 至于她是如何沦落到这步境地的,故事还要从她的高考开始说起…… 第一章 前尘如梦 时钟滴答滴答,让人清清楚楚的感受到它的流逝。 这种感受,在你无所作为的时候,让人窒息,令人崩溃,尤其是考场上——高考的考场上。 叶随风面带红潮,汗出如浆。监考老师一句“现在还剩15分钟”引发了叶随风的哲学思考——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 可惜了,现在考的是数学,她纵使变身为苏格拉底,也无法战胜强大到恐怖的现代数学。 眼前这个犹如老僧入定的考生,若她的三魂七魄能够具象化,便能看到她的魂魄隔一会儿溜一个,隔一会儿窜一个,组团去了隔壁考场。“她们”并不是去偷看答案,而是去看男神! 千不该万不该,她不该在开考前跑去偷看尤亦寒;更不该因他对自己视若无睹而扰乱了心绪。 只是她实在难以自持——青梅竹马的情谊,儿时的种种誓言,早已镂刻心间,深植脑海,沁入呼吸。 可那多年的感情,怎么说不见就不见? 说是多年深情,其实也只不过是叶随风的一厢情愿,儿时的戏言,又有几人会当真呢? 叶随风跟尤亦寒两家从前的住处隔着一条街,两人的父母原本是好朋友,也曾在他们幼时玩笑道“结个娃娃亲”,两个小孩也似模似样的玩着过家家,大人交情深,孩子们也玩的好。而美好的一切都终结在那一天…… ———————————— 八岁的小随风最近有了一个困惑,她好像有了一种了不得的能力——超准的预感。 有时候会有些人或物突然冲撞进她的脑海,脑中会突然浮现出一幅模糊的画面,倏忽即过。然而画面中的情景都会变成现实,无一例外。 这天她正在家中好好地看着电视,突然脑中嗡的一声,像是闪电与闷雷击穿头脑,先是闪过小亦寒姐姐模样,接着是刺目的艳红在她身上晕染…… 这个不祥的画面,一时间让她心里空落落的,全然没了主意,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 必须马上告诉小亦寒,刻不容缓!既然可以预知到,就会有解决之法。她定了定心神,拔腿就往小亦寒家奔去。 她气急败坏地跑到小亦寒家,正巧遇见他姐姐尤夏溪刚要出门。 小随风跑得太急,却没看到庭院里六月雪花开正艳,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与院中胜雪之花相称,尤夏溪身着一袭纯白连衣裙,脚蹬一双崭新凉拖,长发很随意地挽了一道束起,朝气的脸庞不需过多修饰,年轻是最好的化妆品。 “小风啊,你来的真是不凑巧,亦寒跟小朋友去京大体育场踢球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小随风不敢有丝毫耽搁,心想直接告诉夏溪姐姐也好,毕竟是她自己的事情,她年长几岁,更有见识,或者会有更好的主意也说不定。 她现在六神无主,病急乱投医,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了。 “我……我有急事,跟夏溪姐姐你说也是一样。” 尤夏溪眼见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纵使她急着出门也不忍不听她说话。 “夏溪姐姐……” 小随风心中忐忑,嘴上踌躇,愣了好久硬是不知如何开口。 她眼见着尤夏溪眉峰微蹙,不住地看手表,耐心即将用尽。箭在弦上,迫在眉睫,不得不说了,她鼓起全部勇气,“我有了超能力,我能预测未来……夏溪姐姐,你有危险!” 尤夏溪看着小随风一本正经的模样,不禁发笑,“小风啊,夏溪姐姐在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常幻想自己有什么特殊的能力呢!姐姐今天真的赶时间,等改天我一定好好听你讲完。” 小随风心急如焚,“是真的,我几个星期之前就预见到阿黄会出事,结果……它真的死了!” 阿黄是尤夏溪家养的宠物狗,一周以前遛狗的时候一时没牵住被车撞死了,为此尤夏溪伤心了好久,直到现在也没走出悲痛的余波。 她轻声说道:“你别拿这事胡说。”言罢,头也不回地往楼梯口走去。 小随风紧跟上去,不被取信,让她既着急又难过,忍不住吼叫道:“我没有胡说!” 然后,悲剧如期而至。 尤夏溪脚下不稳,顺着楼梯滚了下去,小随风连忙去抓,手指堪堪擦触到她的衣服,却无济于事,只能无可奈何看着她重重地摔了下去,眼睁睁看着触目惊心的艳红迅速浸染白裙。 可怜那院中似雪白花,俛仰成红。她的眼泪还未来得及落下,小亦寒的哭喊便响破天际,也刺穿了她的心口。 小随风赶紧冲下楼,“哪里有电话,快叫救护车!” 小亦寒一把把她推开,“你滚开,你这个杀人凶手!我听见你们吵架,我亲眼看见你把她推下来的!” 小亦寒的声声控诉皆能入耳,但她却已经无法分辨每个字句的含义了。泪眼朦胧看世界,只觉百花尽残,百草皆枯,一瞬入冬。那时方知,这一生的情谊便折在了这让她百口莫辩的误会里。 从那之后尤亦寒对她便恨之入骨,眼里、心里再也容不下她。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现在还剩15分钟。”监考老师冰冷的声音在安静的考场回荡,叶随风如梦初醒。 浮生若梦,可惜不是梦。不幸时希望统统是梦,快乐时期冀一切非幻,而世事又岂能尽如人意? 第二章 时空之旅 高考成绩出来了。 跟猜测的成绩差不多,考数学时神游天际,成绩又怎么会流光溢彩? 电话里面高分贝的尖叫怒骂已经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了,叶随风的耳膜连同脑仁儿一阵阵的刺痛,她却不能挂了电话,只能默默地承受着,因为电话另一端的,是她的妈妈。 从那次出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年了,这十年来她跟父母亲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从那以后她就搬去了独居的外婆的家,与老人家同住。 那次意外让尤夏溪成了植物人,昏迷不醒,只是靠昂贵的药物和护理吊着一口气。原来感情要好的两家人也彻底撕破了脸,断的决绝。 当年叶父叶母赔偿了尤家三十万,几乎掏空了家底儿。因此叶随风就很少出现在父母面前讨骂了,她长得像三十万块钱。 “废物”“赔钱货”还有更多不堪的词句不绝于耳,想要充耳不闻不入心,却始终做不到。父母其实是爱她的,她总这么想。但也是恨她的,爱与恨放在天平两端称一称,究竟是恨多还是爱更多?她不知道。 “你考不上,我可不会给你多拿钱去念那高价的书,你就等着落榜,去外面打工吧!” 叶随风听着电话里“嘟嘟嘟”的忙音,那好像眼泪滴落在心间的声音,一下叫痛彻心扉,一下叫哀哀欲绝。 数学比平日里成绩低了二十分,她不能跟尤亦寒去同一所大学了。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如今就连远远相望的资格也失去了。从此清尘浊水,云泥有别,思君念君,唯有梦里。 今天是志愿填写指导的日子,要回去学校拿成绩单和志愿表。 叶随风起了个大早,早早就去了学校。 晨光熹微,万物笼清辉,远远望去,学校披着金色的外衣,肃穆而立。日日披星而来,荷月而归,从未想过分别来的这样突然,这样快。 骊歌即将唱响,不舍之情却涌上心头。茵茵绿树下,她的影子曾和树影交融;橙红的跑道,她不止一次地用双脚丈量;水房前湿哒哒的青石板上,也布满了她的脚印。 更重要的是,这一切里,也有他的身影。铭记的是青葱年华,不舍的是缱绻深情。 叶随风走进静寂的教学楼,“吧嗒吧嗒”地上楼梯声格外明显。一个人从拐角处的阴影里跳脱出来,“嗨,随风,我就知道你会早来。” 叶随风吓了一跳,她没想到居然会有人来的比她还早。“四月,你吓我一跳。”四月是叶随风给扬清和起的昵称,她是叶随风高中时代最好的朋友,差不多也是唯一的好朋友。毕竟,叶随风是“得罪”男神的人。 “我就猜到你会早早就来,所以故意来的比你还早,给你个惊喜!”扬清和明媚的笑容,是能刺破阴霾的和煦阳光,让叶随风刚刚的触目伤怀一扫而空。 “既然天光尚早,也不能白白耽搁。我们一块儿把教室打扫一遍吧,干干净净地来,也要清清爽爽地走。” 说完,叶随风就转身阔步向前。阳光洒身前,孤影落身后。 扬清和盯着她的背影看,只觉得那背影太过凄清,让她有种泫然欲泣的感觉。不知怎么的,从见她的第一面起就觉得她面善,就是放不下她,大概是上辈子欠了她吧。 一番忙碌之后,教室已然窗明几净,纤尘不染了。 先前高考备战,几个月都没正经打扫过,如今终于可以让蒙尘多日的桌椅板凳,窗台教桌重见天光。然而扬清和拿着板擦,却迟迟不肯下手。 “随风,我舍不得擦掉这个‘高考倒计时’,我总觉得擦掉了,我们就真的跟学校、我们的高中时代、我们的青春岁月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不擦便不擦吧。”叶随风说道,“就当给我们自己留个念想,给学弟学妹一点紧迫感。” 叶随风说罢,抬头看见教室后墙,满满一墙面的奖状,曾经辉煌的见证。 “不过这满墙的奖状不得不取下来,要不然下一届来了全都会当成废纸丢进垃圾桶的。”你视如珍宝,他弃若敝履。叶随风说着搬着板凳就要上房揭奖状。 “随风……还是等男生们来了让他们拿吧,你实在……” 你实在是太矮了。扬清和不好说出下半句,有点伤人。 叶随风刚入校的时候,身高才一米四五,一个小不点扛着大书包,远远看去就像是书包长了腿自己在路上走。 经过这三年,她坚持不懈地锻炼——拉筋呀,单杠啊,她身高总算卖了她个面子,懒洋洋往上窜了一窜,到如今也将将到一米五九。 扬清和曾经见她练得辛苦,也曾劝她不如吃点钙片吧。谁知她眼神黯淡,‘那些保健品我可吃不起’。本想自己买点给她,又怕她多思多虑。 叶随风搬了一个板凳,又往上摞了一个,打量了一番,看起来差不多能够着了。 “我可不敢劳烦那些大爷,我又不是才思思,哪里能指使动他们啊。” 才思思是她们班里的班花,肤白貌美身材好,走哪哪都有狂蜂浪蝶拼命追捧。 叶随风向来跟才思思不对付,除去两人脾气秉性不和之外,更重要的原因却落在她们相似的一处…… 她们二人的目光落点竟出奇的一致——超级霹雳无敌冷面神尤亦寒。 叶随风偶尔会吐槽,都什么年代了,像是这种冰块性子面瘫脸的土到家的人设还有人萌,是当自己企鹅还是北极熊啊?偏偏一众女生趋之若鹜,这难道是全球变暖的另一个负面影响?靠着他是不是比较凉快? 叶随风拿着干布轻轻抹去奖状上落的一层薄灰,脏污下的名字又浮现出来。 尤亦寒,满眼都是尤亦寒。 她用指腹柔柔地抚摸这这个名字,想象自己是在抚触着他的脸。 真好,能与你离得这么近。她们都不知道,你以前是多么爱笑,全都是我的错,让你变成今天这副模样。如果能改变,如果能弥补,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抚今追昔,今尚在,昔已后会无期。 窗外开始熙攘起来,多了几分人气,却少了几分静谧。 “我这次成绩比叶随风高了十五分,以前叶随风每次考试总要压我一头,这下总算能狠狠出一口恶气,让她知道知道,跟她相比我才是真正的才女。” 才思思清亮的声音从走廊传来,透过窗户,叶随风瞥见她施施然而来,身侧伴着尤亦寒。“这下我应该能跟你去一所大学了,不过叶随风就不好说了。” 尤亦寒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窗户里面,不期目光竟与叶随风痴痴地目光相撞,他迅速看向别处,仿佛刚刚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 尤亦寒这个并不出人意料的举动还是深深地刺痛了叶随风,只觉刚才见到尤亦寒时的怦然心动既愚蠢又尴尬,她也想掩饰自己的失神痴妄,却忘记了自己此刻正站在高高的板凳摞板凳之上。 “随风!”在扬清和的惊呼声中,叶随风轰然落地。 从高处坠下,那一刹那收入眼中的风景好美,美不胜收。她似乎看到尤亦寒面色苍白地一个箭步冲过来,伸手去接自己,却还是没来得及。你看,当时的情景就是这样,我不是去推夏溪姐姐,我只是没能抓住她而已。 小腿处撕心裂肺地疼痛把叶随风拽回现实。她发现她此刻正依偎在尤亦寒地怀中,鼻息间是他身上传来的清新味道——幸福的味道。 她还来不及细细品味,却见尤亦寒双手抖如筛糠,面色惨白,豆大的汗珠从额上冒出,路过高挑的鼻梁,簌簌而下,宛如落泪。 叶随风深知这是过去的阴霾与恐惧又纠缠上了他,她强忍着疼痛环抱住尤亦寒,低声细语道:“小寒,没事,我没事。” 这样轻声地抚慰似乎是起到了作用,尤亦寒慢慢寻回了理智,于是一把推开了叶随风,往后退了几步,收回了全部的表情。 短暂的温存。只是,那短暂的温存与惊恐中,可有几分是真心为我? 于是她十分“光荣”的骨折了,躺在家里已经“休养”了一个周了。她实在也没什么面目出门,考试考砸了,当众出丑,现在还成了“铁拐李”。啊,实在是太倒霉了,早知道昨天出门之前就应该预测预测,她心想道。 这些年叶随风发现她除了头脑中能被动出现画面之外,她还能主动去预测未来,她把此称之为“预警”和“预测”。 她无法控制“预警”的出现,但却可以控制“预测”,只是两次预测之间必须间隔七天,叶随风戏称这叫“技能冷却”。 不过,自从夏溪姐姐那件事之后,她就没有再把自己特殊能力这件事跟任何人说过了。无端对旁人提及,只会为他人招致灾祸。 她也甚少去窥探天命,有些事情知道了只会伤心与惶恐,多知无益。她曾经窥视过尤亦寒几次,他的喜怒哀乐中并没有她的存在。 她也渐渐相信了,毕竟如果无法上同一所大学,从此便是天各一方了,再也找不到什么理由在他眼前瞎晃了。幸好自己的骨折是最轻微的一种,只是稍微有点开裂,打了石膏也无需住院,开了药和钙片,按时吃就会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白天躺多了,晚上就睡不着,迷迷糊糊靠到十二点半,意识却还是清楚的,她总是隐隐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还没做。 对了,还没吃药!那么多钱买来的药,不吃就浪费了。叶随风猛然翻坐起来,拄着单拐走到书桌前扭开台灯,按说明书服药。 “糟糕!这钙片是早一片晚一片的,我早晨好像也忘记吃了……”叶随风自言自语道,“无所谓了,一次吃两片也无妨吧。” 叶随风一口吞下两片钙片,吃完才觉不放心,拿起药瓶端详,“一片是多少毫克啊,一下子吃多了会不会高血钙啊?” 此时眼前一道金光乍现,刺得她睁不开眼,恍惚间她觉得身体似乎腾空,而后又重重被抛下。待她回过神,睁开双眼,眼前已然转换了天地。 却见此处流水涓涓绕堤柳,落花芬芳撩清泉。千山万峰抱幽径,山瀑云间自在流。叶随风不顾摔疼的屁股,懵然惊坐,诧异道:“这……这是哪里?” 第三章 倾盖如故 “这……这是哪里?” 叶随风拍了拍自己的脸蛋,有微微痛感,这并不是自己大梦未醒。“我这是穿越了?” 穿越就穿越,这倒没什么,只是下次能不能别把她抛到半空中再重重掷下,就算不对自己这个伤残人士友好,至少也对她屁股底下被压扁的花花草草友好一点。 草丛里一阵窸窸窣窣,叶随风心中一惊,莫不是召来了什么豺狼虎豹吧,自己一介伤残人士,毫无半点反击能力。 心下这样想着,她却暗暗摸着跟她一同穿过来的拐棍,好歹此乃精钢所制,一能击敌,二能逃跑。 “嗯……”距离叶随风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哼,紧接着一人揉搓着双眼坐起了身。 叶随风没想到这空旷僻静之处还会有旁人,莫非也有道友在此渡劫?不禁细细端详此人。 只见他面如冠玉,剑眉星目;柔唇似雪,竟无半点血色;虽是清新俊逸,气色却不佳,却别有一番风味,可谓是我见犹怜,额上有一个鲜红肿包,更显其羸弱。 此人身着松柏绿衫,却湿漉漉还滴答着水。再往上瞧去,黑发如瀑,这头顶上的装饰确非凡品,古往今来用香蕉皮做头饰的,他大概算是第一人了吧。 虽说这香蕉皮黄橙橙,倒是新鲜,衬他的肌肤更胜冰雪三分白。可这香蕉皮的甜香气说不定不一会儿就会引来一群小咬,如此美貌帅哥头顶一群小咬振翅盘旋,这画面也是美。 “姑娘……姑娘这一身装扮倒是奇特,在下竟从未见过。” 没等叶随风说话,香蕉皮却抢先开口了,不成想他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针对自己的服饰。 不过,他的声音清冷悠扬,如琤琤玉击,沁人心脾。叶随风只觉听此人说话,大概不管他说出口什么都值得被原谅。“姑娘衣衫上的图案可是……大熊?” 他说出口的话可以被原谅,只是他眸中一闪而过的惊色却让叶随风隐隐有些不爽,那眸色分明是将她与那猛兽作了联想。 “我这是小熊,扎蝴蝶结的卡通熊,多么可爱,可不是那呆萌凶暴的黑瞎子!” 叶随风话中带了三分怒气,口气有些冲。 穿着睡衣就来了,她也不是成心的,关键是穿越的时候也没提前通知她啊。她心里暗暗想着,眼见着别人穿越都给发身衣裳,怎么到我这儿成自备了? “再说,这位公子你有空嘲笑我,怎么不自己照照呢?你这自带生物环绕的头饰,也不遑多让呢!” 香蕉皮这才摸了摸头顶,手里拿着香蕉皮,茫然地看着叶随风,显然这样的造型并不是他自己的作品。 此时他才发觉自己这身上也不是太舒坦,他拧了拧自己衣角,拧出一汪水。 他眉头微微蹙起,先是望了望青天白日,又摸了摸四周干涸的泥土,不知是自问还是问叶随风,“刚刚下过雨吗?” “我也是刚刚到。”叶随风实话实说道,“初经贵宝地,不摸潮水,兴许有一片云彩就对着你一个人下呢?” “罢了,事已至此,多思无益,随它去吧。” 香蕉皮站起身,背过身整理了一下仪容仪表,复又转回身,对着叶随风拱手施礼,“是在下失仪了,在下所言并无冒犯姑娘之意,只因姑娘特立独行,气质出众,这才多言几句。” 特立独行,她现在可不是一条腿“独行”吗?这大概就是一种特殊的站立方式。气质出众?铁拐李的气质吗? 香蕉皮自是听不到叶随风的腹诽,继续说道:“在下宇文述学,给姑娘赔罪了。” 这一句话像一个闷雷,在叶随风耳中炸响,她瞪大了双眼,面目狰狞地说道:“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他似乎是感到了叶随风莫名的怒意,却依旧耐着性子、不知死活的重复了一遍,“在下宇文述学,表……” 这一句终于点燃的叶随风积聚多时的怒火,她要收回前言。事实证明,好看的皮囊,磁性的声音,也都敌不过遭受数学多年折磨的夙怨。 不等宇文述学说完,她便拄着单拐,气势汹汹挪步到宇文述学跟前,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道:“初次见面,有些唐突……我可以打你吗?”如果她有戴帽子,帽子也一定被长发刺穿。 他眼神迷茫,懵懂如稚童,不明所以,却还是回话道:“若是能一解姑娘幽愤,吃姑娘几拳又何妨?”说罢,他竟真的挺直了胸膛。 叶随风抬头看见了宇文述学额上的红肿,心里不落忍,她无法真的将无缘无故的怒火发泄在这挨人欺负的楚楚可怜人身上。 手上虚晃几下,叮当作响,却发现手里还紧紧握着药瓶子,是了,来时她还在吃钙片。 于是,雷声大雨点小,真枪实弹变成了花拳绣腿,握着药瓶子的拳头挠痒痒似的拂过宇文述学的胸膛。 叶随风不禁暗暗地在内心里吹了个口哨,看不出来这瘦棱棱的孱弱家伙还挺有料的,莫非这就是江湖中传说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大法。 宇文述学冠玉似的脸庞飘起了红云,叶随风不禁轻笑出声,他却更加羞赧,微微侧了侧头,身子却纹丝不动,显然还在等着叶随风“施暴”。 看着宇文述学一副被调戏了的小媳妇模样让叶随风心情大好,方才的怒气也烟消云散了。“好了好了,不欺负你了,别一会儿再哭了出来,大男人一把鼻涕一把泪不好看。” 宇文述学还想说什么,却闻一声脆响,一道三色烟花在晴空绽开。宇文述学眉头紧皱,低声道:“一炮三色,是本门紧急讯号……是时候了……” 转头对叶随风抱拳,道:“对不住了,姑娘。门派急召,在下不得不走了。只是你……”他瞧了一眼叶随风裹着石膏的伤腿, “在下给姑娘一枚穿云箭,如有需要……”他边说着边在宽大的衣衫里又掏又摸,一阵搜索,只见他眉峰堆聚成山,赤手而进,空手而出,一脸赧然。“抱歉……许是出门急了……没带……” 叶随风一言未发,只是一脸好笑地看着他。 宇文述学脸上的红云一直下沉到了脖子里,嘴上却说道:“姑娘莫急,姑娘莫急。姑娘且在原地稍待,在下随后便遣人前来。” 叶随风终于还是没憋住笑了出来,“我看是你比较急吧,放心放心,若有恶人来袭我就使出家传的绝学——一阳指,定然不会吃亏。你有要紧事就赶紧去办吧,别再耽搁了。” 宇文述学听闻此言,心中疑惑碍于时间无法详谈,只好说道:“无论姑娘需要与否,我定会遣人前来,若有为难,姑且一候。” 说罢施礼而去,临去时回眸深望,那眉目间流露出的全是关切与担忧。 叶随风对上那温暖的眸光,心里一处变得柔软起来。倾盖如故,夫复何求。只是萍水相逢,实在受不起太多的恩惠,恩惠是情是义,也是沉重的包袱,和无以为报的愧疚。 叶随风对着宇文述学离去的方向默默说了一句,“谢谢你。” 谢谢你任我撒泼耍赖,无理取闹。 谢谢你愿给予温情,施以援手。 刚才那个敢于任性,肆意发怒的自己,好像不是自己,又好像是遗失了多年的真正的自己。 都说没有伞的孩子必须努力的奔跑,却没有人知道还有一种孩子,淋惯了雨忘了奔跑。 这十年她丧失了任性的权利,只剩下隐忍与压抑。她其实一直都很羡慕才思思,她有骄纵的坏脾气,可这正是她备受宠爱的证明。 而她,不要说宠爱,哪怕只是纤如微尘的爱,她也愿伏低做小地去奢求,甘做飞蛾。 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 这些年她不曾出门旅行过,没见过除三点一线以外的风光,更没有游赏玩乐时那种惬意的心情。如今,她徜徉在青山碧水中,嗅百花千草的芬芳,美景撩人,更让人乐而忘忧。 直到夕阳映重山,霞光笼丛林,她才稍稍收拾了心情,开始思索眼下景况。 那么,问题来了——她该怎么回去?纵然这里山水如画,她也无法寄情山水,忘了现世的烦忧,纵有千般苦,她也不忍割舍。 叶随风开始认真回想过去一天的行程,回忆穿越前的种种情景。对于穿越这件事,她能云淡风轻地接受,也能气定神闲地思考,她的身上发生过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以至她已经见怪不怪了。 她再三思量,她一介废人,这一天天无非是躺床上混吃混喝,连门都未曾出去,并无特殊之处。 受伤之后她的生活十分规律,什么时间吃饭,什么时间喝水,包括什么时间吃药她都是定时定点的…… 吃药?叶随风脑中灵光乍现,是了,她今天忘了吃药,一次性吃了两次。而如今……叶随风狐疑地盯着手里跟她一同穿过来的钙片瓶子,要不试试?反正只是钙片…… 叶随风略带犹疑地扭开药瓶,吃几个呢? 吃一片定是没用的,前些日子她每日早一片晚一片,也未见异常; 那么吃两片够不够呢?来跟回是一样的剂量吗? 姑且先吃两片试试看吧,她摇了摇瓶子,里面还有存量不少,大不了一点点加大用量,只要能回去及时拨打急救电话应该还有救…… 她一股脑儿吞下两片钙片,果然金光暴现,千钧一发地时候她速度抓住自己的拐,一个都不能少,她可没钱再置办另一副了啊! 身体腾空,眼前光怪陆离,离开这个奇异时空之前,叶随风心里略有失落——他果然……还是没来。 叶随风能睁开眼睛时,台灯微微的柔光正迎候着她,她又回到了这属于她的一方天地。 她扭头看了一眼钟表,分针才移动了三格。 叶随风把药瓶捧在胸前,闭上眼睛还能回忆起刚才的奇幻际遇,她舒心一笑,拉开抽屉,把药瓶放进了抽屉深处,刚刚的经历权当黄粱一梦。 她不想点亮火柴才能映出美丽的世界,而等火光熄灭又是满室凄清,这样的落差多反复几次,她会更沉迷美梦,不愿醒来,不愿面对。 这一夜她睡得很安稳,很踏实,连多年不肯入梦的他也在梦里对她微微笑,那笑容璨烂如星光,她空落落的心瞬时被温情填满。 梦里的他,温柔的他,还对她伸出了手,眼角一挑,“来呀!”来牵手吧! “好好好!”叶随风忙不迭地点头。她收回前言,如果是这样的美梦,她情愿沉溺。 她伸手去牵那令她魂牵梦萦的温暖的手,只差一尺,只差分毫,只差…… 第四章 枯木逢春 铃铃铃…… 哪里来的恼人的声音,不不不,我不要醒来。 然而已经清醒的意识却将梦寐生生剥离,美梦骤逝。叶随风茫然起身,手无意拂过枕头,触及之处尽是润湿。 铃声依旧不依不饶地响个没完,她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脸,拄着拐杖起身,一瘸一拐地去接电话。 “恭喜你啊,叶随风。”叶随风接起电话,另一端就是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这是什么?新型诈骗电话? “对不起,我家可没有闲钱……” “什么闲钱?叶随风,我是你文老师。” 文老师是叶随风高中的班主任。 “你数学复核结果出来了,找回来了25分。你现在马上来学校一趟吧!” 叶随风刚刚睡醒,脑子还迷迷瞪瞪,撂了电话还没回过神来。 刚刚那通电话,听声音倒是挺像文老师的,现在的骗子都这么高明了吗?什么复核?她可从来没有申请过,考数学时她是实打实地晃了神,这可不是复核能解决的问题。 叫她去学校怎么能骗出钱来?难道还有后招? 叶随风搁下诸多疑问,姑且一信,去一趟学校也不费多大劲儿,权当见识一下新型骗术,多加个心眼小心点便是。 叶随风慢吞吞地洗漱、换衣服,待她收拾好了自己,一瘸一拐地下楼,却见扬清和气喘吁吁地奔来。 “四月,你怎么来了?” “随风,真是……太好了!”扬清和气还没捋顺,说起话来还是断断续续的。“我就说那不是你的真正实力,早让你去找你还不听,你看现在可好了吧?现在走吧!” “四月……你这没头没脑的说什么呢?”叶随风听得云里雾里,一头雾水。 “找什么?要去哪?” “去学校啊,还能去哪?” 扬清和像是看傻子一样看叶随风,“你是还没睡醒,还是高兴糊涂了?刚才文老师没给你打电话通知你吗?你数学复核找回来一道大题,足足25分呢!这下你可以跟你们家尤亦寒去一所大学了!我早就让你去申请,你还推三阻四的,你看早该听我的吧?” 复核?又是复核!她在脑子里搜罗一番,自高考成绩出的那一日到今天她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一桩一件她都清清楚楚记得,可这当中并无复核找分这一环节。 “这下才思思要气死了,这就叫‘浮图七级,重在合尖’,到最后你还是压她一头。” 扬清和絮絮说个不停,她的嘴唇张张合合,在叶随风眼中都变得渺远起来。 数学?述学! 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的音容笑貌又清晰地浮现在脑中,莫不是这一切跟那次奇幻的经历有关系? 那个人竟有如此魔力,只是轻轻一锤他,就能多加25分。早知道多打几下了,说不定数学就满分了。 要是再多打几下,菲尔兹奖也指日可待。 她痴痴地想着,竟能幻想出那个人挨打时的模样——虽是吃痛,嘴角微微抽动,却是把头一横,眼一闭,挺直了胸膛,不闪也不避——还颇有几分男子气概。 从学校回来,确认一切非虚非幻,她迫不及待地冲进屋里,猛地拉开抽屉,摸出那瓶钙片,扭开瓶盖,毫不迟疑地吞了两颗。 叶随风缓缓闭上眼,她想要去求证一下,是不是现世的改变如同她荒唐的猜测一般,还是那个人实际上是数学大神?太多的疑问纠缠着她,她想弄个明白。 然而,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眼前依旧是她自己的卧室,依旧是这一方小小的天地,满腔热情浇了冰水。 也许只是扭曲的时空与她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叶随风怅然收了瓶子,那番美好的际遇终究成了她生命里的小插曲。无论如何,她都心怀感激,京大的录取通知书大概就是时空之神为不小心让她误入异时空的小小补偿吧。 叶随风轻柔地抚摸着通知书自己的名字,心里想着的是会有一张通知书上在这个位置写的是另一个名字,她心心念念的名字。 为了能离尤亦寒念的法学院近一点,她在隔壁的传媒学院囊括的专业里千挑万选,勉勉强强挑了个广告学专业。 屋外老旧的收音机咿咿呀呀唱着戏,唱一会儿停一会儿,随后便是“啪啪”的敲打声,于是又是婉转悠长的戏曲声。 叶随风每每听到这个声音,她能想象到外间外婆一边缝着衣服一边听着戏,而那早就该淘汰的收音机已经不能正常的工作了,不仅全无音色,还需时时敲打。 叶随风不止一回地劝她,“外婆啊,干脆换一个新的算了。” 外婆总是笑眯眯地说:“还能使着呢!白瞎那个钱作甚?这过日子啊,能省则省,攒下钱来供外婆的乖乖外孙女念大学。” 外婆有轻微的老年痴呆症,有时候记不清事儿,但她却从未忘记省钱供她念书这件事。 上次母亲打电话骂她高考发挥失常,外婆知道了什么也没说转头回屋给了她一个包的板板正正的塑料袋子。 叶随风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个盛挂面袋子,挂面袋子里面包着红纸,揭开红纸一看,是一张存折。 屋外的戏曲声依旧断断续续,叶随风抱着录取通知书掩面低声痛哭。 选学校也好,选专业也罢,她的第一出发点都是尤亦寒,从未考虑学校专业的前景如何,以后的就业形势如何。 她选择的狭隘未来只有自私,只为成全自己的痴恋,没有旁人,也没顾念恩情与孝道。真的值得吗? 然而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已无反悔余地,只能如此走下去。她心里一个小小角落里还是在殷切期盼,时空扭曲造成的改变真的能牵动命运的轮盘,未到盖棺,一切难定。 转眼到了开学季,叶随风的腿已经好的七七八八,石膏也拆掉了,但还是有点酸麻,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她硬是咬着牙,坚持完成了军训。 一是面对硬气的教官,她有些胆怯。二是大家都在太阳底下操练,就她一个坐在树荫下乘凉,未免显得太不合群。 高中被排挤了三年,被当做异类孤孤单单的滋味不好受。上了大学,新人事新气象,她也想有个新的开始。 回到宿舍,她脱下鞋袜,撸起裤腿,小腿往下直到脚背都已经肿胀起来,又红又紫,像一个大圆萝卜。 “哎呀,肿的这么厉害。你也不早说你腿受过伤,早知道我就替你向教官去请假。” 说话的人是宿舍长方春云,她热情大方,性子活泛,一眼就被班主任相中,当了班长。 她刚从外面打水回来,放下暖瓶就过来看,关切道:“你这样一直肿着可不行,年纪轻轻别再落下什么毛病就不好了。你去学校外面那间小超市看看有没有花椒生姜,拿那个泡脚看能不能消消肿。” 方春云走到自己床边,坐在床沿上开始解鞋带。她今日穿的是系带长靴,穿脱都很麻烦,她慢条斯理地脱下一只鞋,换上拖鞋,脱第二只时继续说道:“看你也行动不方便,要不我替你去买?” “不用了,谢谢你啊。”叶随风边说边拾掇好自己,“今天是周末,我一会儿去交个社团报名表,就回家了,家里花椒生姜都有,我在家泡泡就好,谢谢你了。” “你腿脚不方便,还来回跑什么?回家一趟也待不了多久。” “我外婆一个人在家,军训这几天也没捞着回家,我不太放心她。” 叶随风一走一跛地挪步到法学院的大楼,心里忐忑:不知道能不能巧遇尤亦寒呢?若是遇到便挺直胸膛,理直气壮地从他身边走过——她是来交报名表的,可不是什么跟踪狂。 叶随风要参加的社团是戏剧社,当然她对演戏的兴趣并不大,至于为什么报名呢?原因不言而喻。 她顺着“戏剧社报名处”的指示牌走去,是一间大的阶梯教室,此时已然人声鼎沸,里面乌央乌央的坐满了人。几个干事模样的人在维持秩序,讲台上坐着三个人,两个学生和一位老师。 “五个人一组,拿着报名表去讲台前面面试。”一个干事拿着扩音器说话,他的声音杂糅着扩音器的啸叫,让叶随风莫名烦躁。原本看到还要当着一屋子人的面面试,她就有些打怵。她背着包站起来,心生退意。 “你、你、你,你们五个一组上去吧。”叶随风一露头,正好被选人上台面试的干事看到,直接给点了出来,她此刻也不好公然离场,只好战战兢兢、一拐一拐地走到台子前。 台上老师看着叶随风一瘸一拐地样子,直皱眉头,一下午的轮番面试已经让她面露疲色,加之人多吵闹,心绪烦躁,一开口态度就不甚友好:“这个同学,你……” 老师的脑子已经不打弯了,斟酌半天也没找到个好词形容叶随风,“你这个身体状况能演什么呀。”也不等叶随风答话,已经把她的报名表置于废弃那一摞里了。 叶随风也不知脑子里是怎么想的,也许是连想也没想直接回道:“老师老师,铁拐李,段延庆的角色我都能胜任!” 老师直接被逗乐了,又把叶随风的报名表给捞了回来,“那行,下周五你来复试,我倒看看你怎么演。” 叶随风在哄堂大笑和满教室人的注目礼中灰头土脸溜出了法学院的大楼。 从头到尾也没有巧遇尤亦寒。 无缘对面不相逢。没有缘分时,便是同在一个屋檐下,也无法相遇。 第五章 班荆道故 回到家吃过晚饭,收拾干净以后已经快九点半了,叶随风这才得空往床上躺了一躺。 静下心神,腿疼也开始发作,又酸又麻地胀痛,好似腿上插了个打气棒,不断地往里打气,就要爆掉了。 她撩起裤脚,果然比下午时又胀大了一圈。 疼的有点受不了了,她才想起方春云跟她说的偏方,姜和花椒家里现成就有,就差一盆热水。 没什么人能指使,只能靠自己,她深深叹了一口气,给自己鼓了鼓劲,拖着一条伤腿抖抖簌簌端回来一盆洗脚水。 她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把两只脚都泡进了水里,不一会儿就发了汗,疼痛似乎也有所减轻,就是气味不佳。 她心里好笑地想:再加俩八角,放点盐,这不就是焖猪脚吗? 脚插在热水里,是哪里都去不了了,呆愣愣坐着有些无聊,叶随风不经意地拉开了抽屉。 抽屉空荡荡的,大部分物品都已经搬去了学校,药瓶孤零零地躺倒在里面,叶随风顺手就给掏了出来。 脚伤迟迟不好,是不是跟没遵医嘱吃药有关系呢?不吃也会受潮过期,白白浪费。这么想着,叶随风就又扭开了药瓶,很自然地往嘴里塞了两片钙片。 熟悉的金光再现,叶随风惊诧之中忙不迭地抓紧药瓶,闭上双眼,任躯体在时空中颠簸。 还是上次那个山谷,只不过如今却换了一番风情——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 山风带寒,染层林,衰百花,满目萧条色。叶随风原是没想到吃钙片还会如此有效用,赤着双脚就来了,脚趾缝里还夹着一颗花椒,比上次还要更尴尬。 “还好没人看见。”叶随风自言自语道,也不知是庆幸还是怅然。 “谁说无人?”枯黄杂草中“腾”一下坐起个人,“暌违一年有余,姑娘别来无恙?” 叶随风定睛一瞧,还是那旧相识——宇文述学是也。 “一年有余?”明明才两个月,这人不会是睡糊涂了吧? “上次匆匆一别,俗事缠身,耽搁了遣人来寻,待我派人前来,已不觅姑娘芳踪,竟未来得及请教姑娘芳名,甚感遗憾。” “你一直睡在这儿?”叶随风惊异道:“你该不会是一直在等我吧?” “我素日在此处练功……” 宇文述学没有正面回答叶随风,说话时微微侧着头,并不直视叶随风。 叶随风心道:是在此处睡觉才是,每次来都看你在睡觉。 “我叫叶随风。” “这名字……”宇文述学抬眼看了看叶随风,口中一梗,却并不往下说。 “此言不善,继续说恐引姑娘不悦,还是就此打住。” 说话只说个头就不说了最讨厌了!让人猜,让人想,别人又不是你肚里的虫,不想说就一个字也不要说,说一半藏一半算什么? “不说便不说吧。” 叶随风又生怕他狗嘴吐不出象牙,平白败了她到此一游的兴致。 叶随风白眼看宇文述学,心道:还敢指摘我的名字,你起这倒霉名,要是搁现在,随便去哪个高中门口喊一声‘我叫数学’,保不齐就会被胖揍一顿。 “叶姑娘轻功倒是不凡,来时我竟毫无察觉。” 你一直在睡觉要如何察觉?“那可是!我可是‘凌波微步’的唯一传人呢!”叶随风信口胡说。 “浮波缓行……果然是精妙无比,怪不得叶姑娘要足不着履。” 叶随风也不知他是真心称赞还是假意迎合,唯恐再继续聊下去他再要她施展一二,那便露了陷,连忙转移话题:“我从外地来的,不知就里。敢问如今是什么朝代?国号是什么?” 宇文述学面露疑色,还是老实回道:“铭,大铭。” “竟然是明朝,天家可是朱姓?” 宇文述学缓缓摇了摇头,“当今这天下……姓宓,如今天子登基不足一年,现正是承恩元年。” 叶随风一屁股坐在地上,眼前一草一木更是陌生起来,这是一个一无所知的时代。 宇文述学见叶随风有些过于吃惊,于是上前宽慰道:“叶姑娘许是久居荒郊,视听不广,消息闭塞,实不必如此吃惊。而今海不扬波,人寿丰年,谁居天位,又有何异?” 叶随风不着痕迹地白了他一眼,腹诽道:你才住在荒郊野岭,你才消息闭塞。你们这个名不见经传,不知从何处衍生出来的时代,我会知道就有鬼了。 叶随风虽是心中诸多意见,只是面上不好发作,只得客气附和:“是是是,你说的都对。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受教了!” 大概是叶随风敷衍的太漫不经意,宇文述学不发一语,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波流转。那眼神太过深邃,不期然与他对上,竟差点迷失。 叶随风慌不择路地转了视线,缓缓吁了一口气,这小子的眼睛会说话的,只是她道行太浅,读不懂。 “抱歉……我向来人微言轻,不曾料想得姑娘如此赞誉。竟一时失神,实在是失礼。”明明说的话语是如此悲凉,而他已经云淡风轻,不悲不喜。 气氛一度十分尴尬。叶随风一脸同情地看着宇文述学——平日里是经历了多少挫败,才会错把客套话当做赞赏。叶随风默默叹了一口气,这人长得好好的,偏是个傻的,上天也算是公道了。 叶随风多少也在宇文述学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自己也是诸多不顺,一路坎坷,她是最能理解他的。 每个人都需要别人的肯定与赞赏,哪怕他看起来真的毫不在意。 叶随风实在不忍拂了他的兴致,只好找话头接着说,也好在恰当的时机夸赞他几句,就当……还了二十五分之恩。 叶随风试探着说道:“你可还知道些天家秘事?不妨说与我听听?” “不知你想听哪一位秘事?” 叶随风没成想宇文述学竟像个资深八卦狗仔一样,包打听,让她点名她也点不上来啊,只好随意一说:“那就说说新帝吧。” 宇文述学也不愧为资深狗仔,天家故事信手拈来,张口就来:“新帝原是璟王爷,先皇胞弟。本无心朝堂,奈何遭先皇猜忌,动辄得咎。后来更是获流刑,放逐至怀南。先皇重病时召回璟王爷,传位于他。” 叶随风叹道:“这新帝也真是运气好,从阶下囚扶摇直上,直接成了人中之龙。” 宇文述学仰头望天,天上白云无常形,时而浮动,时而蔽日,时而聚堆,时而四散,无拘无束。 “也许吧……只不过这运气的好与坏,旁人说的却不作数。先皇无子,这天下他要便要,不要也要。” 叶随风从宇文述学口中听出一丝无奈,却不知是说天子还是说他自己。 “求之,不得;得之,非欲……牛不喝水强按头,也是悲哀。不过,‘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又不是那云端之人,你怎么知道他之所思所想,说不定这皇位就是他用了什么阴谋诡计巧夺豪取而来的。” 宇文述学对叶随风的一番言辞不置可否,只是说道:“你这话出口,可是会惹祸上身的。” “这里天广地阔只有你我二人,难不成你要不讲义气去告发我?” 叶随风心道:你告我,也得抓得到我啊! “相交一场,在下对叶姑娘只有维护之意,绝无背弃之心。” 宇文述学言之凿凿,目光澄澈,满腔真诚,表露无遗。 鲜少有人将一颗真心掏出来搁在叶随风跟前,除了感动,她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回应。 这里已是深秋,微风生寒,而叶随风此刻浑然不觉。 心口是温暖的,浑身就是温暖的。 她狠狠咬了一下嘴唇里面,她在克制,她怕已经温热的眼眶会落下泪珠来。 眼睫已经有些湿润沉重了,她快速地眨了几下,硬是把泪水给憋了回去。 她回之以微笑,这大概是无比狰狞难看的微笑,却是发自真心的真诚的微笑。她在心里也默默将宇文述学这个名字加入了紧密好友圈。 叶随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听东边山头“轰”的一声,只见一块有两人合抱的巨石轰然而下,飞沙走石迷人眼。 叶随风根本睁不开眼,只觉危险已然迫在眉睫,却不知该往何处走避。 “小心!” 慌乱中叶随风听到宇文述学一声大喊,紧接着她的身体落入了一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中,身体腾空而起。好像穿越时候一样,只是放下时却温柔多了。 叶随风缓缓地睁开眼,她二人身体此时正重叠在一起,心跳声此起彼伏,呼吸交融,连她披散着未绑起的长发也与他的交织在一起。 叶随风有些害羞,后退一步,低头说道:“东边也不知是山崩还是地震,这里实在是有些危险,我们还是散了吧,赶紧离开这里……” “不急……方才见叶姑娘脚上似有伤,回想姑娘上次似乎也是脚上带伤,却不知是否是旧伤复发?我这里有上好伤药赠与姑娘……” 宇文述学说罢,又开始在身上“自摸”起来。 叶随风想起上次他也是这样摸上摸下,结果一场空,看他这次又是摸了好久,心里好笑。 “你该不会又是忘带了吧?” 叶随风以为还能见到宇文述学赧然如剥皮水煮蛋蘸红醋的小模样,谁知这次竟让他掏了出来。 他一脸得意地将一个白瓷瓶递到叶随风手心里,目若星子,神采飞扬。“此药外用,将药倒在手掌,揉于患处,搓热即可。” 他见叶随风抱着瓷瓶,目带迟疑,似是不信药性,急道:“此药无毒,只是外用,试试也无妨害。旧疾不容小觑,若是疏忽大意,生成顽疾,便是后悔莫及了。” 叶随风坚定言道:“我信!我就是不信药,也要信你的。时候不早了,我们……” 话未说完,却听方才落下巨石的山头传来一声呼喊:“救……救命!” 第六章 暗香疏影 叶随风循着呼喊声望去,有一黑衣女子的身影出现于东山山头之上,跌跌撞撞的还时不时回头张望,似是身后有人追赶。 她慌慌张张往下山逃来,步履踉跄,脚下不稳连滚带爬地摔了下来,竟在山路上留下了一道殷红血痕。 叶随风与宇文述学上前察看,女子流血不止,濡湿了身上黑衣。 女子撑着一口气,抓住宇文述学的衣衫下摆,露出一截小臂,藕色的肌肤烙着一朵六瓣梅花,染上血印,竟成一朵冶艳红梅。 女子扬起满是血污的脸,气若游丝道:“公子……救救我……求……求你……” 宇文述学不着痕迹地打量这女子周身,眸光幽深,不发一言。 倒是叶随风看不得女子这凄惨的模样,动了恻隐之心,见宇文述学并无救人意思,虽不想勉强他,但毕竟是一条人命,仍是忍不住略带哀求道:“宇文公子……这天色眼看着就暗了下来,山中凄冷,兴许还有野兽出没,若是把这受伤女孩弃于不顾,她恐怕是会没了性命……” 宇文述学定定地看着叶随风,直截了当问道:“你想我救她?”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你肯救,全当积德了,不好吗?” 宇文述学依旧不错眼珠地看着叶随风,目光清柔,“好,我救。” 宇文述学用肩膀架起女子,见叶随风仍在原处晃荡,问道:“叶姑娘不一起吗?” 叶随风摇摇头,“不了,时候不早了,我便不相随了。公子,救人紧要,你快去吧,有缘再见。” 叶随风目送宇文述学二人远去,心里松了一口气,总不能众目睽睽之下她一个大活人就消失不见了吧。 她赶紧服用了钙片,金光遮目之时,她心满意足。 救人一命,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只是她没料想到宇文述学开始竟然不想救人,看他面善,不像是凉薄之人啊。 难道古代也有讹人一说?古人就是心思重。叶随风倒是粗枝大叶,也未细想,便回到了现世。 叶随风瞅了一眼表,才将将十点,生姜花椒水也还没凉透。叶随风捏着白瓷瓶,不多犹豫就上手了,反正也不要钱,何妨一试呢? 药液是棕褐色的,并无刺鼻难闻的气味,手触微凉,久揉则发热,不知是不是药力作用,叶随风觉得似乎没有那么疼痛难耐了。她仔细收好了瓷瓶,便抓紧时间洗漱就寝了。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 学校正式开始上课了,叶随风正在慢慢适应新的生活。 她没刻意去找过尤亦寒,当然尤亦寒也没来找过她,于是虽然两个系隔得近,这几天却是一次也没碰到。 她倒是遇到才思思几次,前几次才思思都是看也不看她就擦身而过,最后一次她却特意过来对她说:“一会儿我要跟尤亦寒共进午餐,叙一叙同学情谊,他没邀请你吧?” 看着她铁青的面色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对才思思其人,叶随风真是恨得牙痒痒,偏她除了奚落自己,倒也没做什么。 只是天之骄女的人缘实在是太好了,与天之骄女不对付的叶随风变成了众矢之的。 叶随风痛恨才思思,说到底也是出于嫉妒,嫉妒她的得天独厚,嫉妒她的招人喜欢,嫉妒她能……与尤亦寒走得近。 有光便有影,天之骄女的流光溢彩,就需要站在阴影底下绞着手指、咬着嘴角的歆羡者来陪衬。 如果有一天能够与她比肩,堂堂正正站在你的身边,那该有多好。 今天是周五,下午有戏剧社的复试,叶随风收拾好心情,暗暗给自己鼓劲儿。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要使结局翻天覆地,也许需要从眼前一点细微的变化开始。 叶随风去的算是晚的。并不是她想压轴,一鸣惊人,她只是在思索她究竟要表演什么,好好的准备准备。 叶随风到的时候,已经不剩下几个人了。 她在门缝偷看了一眼,上次的女老师面色不善,眉目间流露出烦躁的神情。 叶随风心叫不好,她忘了这个老师人一多就容易疲惫烦躁了,这下可是得不偿失了。 叶随风战战兢兢地进了阶梯教室,不成想女老师一看见叶随风的脸就笑了:“我记得你,铁拐李同学。” 叶随风尴尬地笑了笑,给老师鞠躬行礼。 老师还是笑眯眯的,“李同学,你要表演什么才艺呢?” 叶随风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表演腹……腹语。” 其实她哪里懂得什么腹语,她只是苦思冥想跟自己上次自己说的人物有关的表演,下午她对着镜子练了半天,只求说话的时候嘴唇动的幅度尽量的小一点。 只可惜叶随风练的不到家,一通台词说完,嘴是不动了,话却也说不清楚了。 演到一半叶随风就已经满身大汗了,内心却是冰凉一片,心想这下可完了,硬着头皮演完。 可女老师一直认认真真地看完,看着叶随风垂头丧气地样子,却出人意料地举起了合格的牌子。 叶随风眼中迸出惊异的神色,虽然没问出口,脸上却写满了疑问。 老师笑道:“李同学,你很有趣。我们戏剧社就是需要各种不同类型的成员,才能驾驭形形色色的角色。欢迎你的加入!” 复试结束后,是戏剧社的简短会议,叶随风一直沉浸在震惊中无法自拔。 一是没想到她居然会真的加入,二是没想到这女老师变脸如此之快。 “……我们戏剧社拿过大大小小不少的奖项,所以学校对我们也是特别重视,还配咱们配了个指导老师,历年从我们戏剧社出去的也有不少投身于文化艺术事业并且大放异彩的。大家加油干,机遇和挑战并存……” 叶随风坐在底下迷迷糊糊地听指导老师介绍戏剧社的发展史,也没太上心,随着大家一起拍手叫好。 却没察觉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家都安静下来了,只剩她一个人拍手叫好。 “好,感谢李同学的付出,我们一起向她鼓掌致谢!” 叶随风傻呵呵地站起来,感谢?感谢什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可是这次的戏服有十几套,你一个人洗会不会太辛苦?” 原来是要洗戏服,怪不得没人吱声。 既然已经“应承”下来,叶随风只好硬着头皮说:“不辛苦不辛苦……为人民服务嘛!呵呵……” “要是旁的社团看见……影响会不会不太好?” “老师我是本地人,我拿回家去洗,不给学校浪费资源。” 由于叶随风的“毛遂自荐”,她只好在会议结束之后单独留下与指导老师顾老师一同整理戏服。 阶梯教室旁边是个小办公室,常年没人使用,已经被戏剧社拿来做道具间了。 一开门一股霉味杂糅着灰尘扑鼻而来,叶随风和顾老师不约而同地捂住了口鼻,叶随风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窗边,赶紧把窗户打开,这才能正常呼吸。 顾老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个假期没开门了,这个假又长。” 叶随风摆摆手说道:“没关系,打扫打扫便好。” 说完就找来了打扫工具,先擦窗、擦桌子接着扫地擦地。 顾老师反倒插不上手,叶随风擦出一个板凳,“老师,您坐,您监督我干就好,这些活我都是干惯了的。” 高中的时候没人愿意跟她一个组值日,一到干活时间都跑没了人影,也不好次次都让扬清和帮忙,于是她向来是一个人大包大揽。 几年光景下来,她倒是磨练出一套好的打扫方法,干的是又好又快。不到半个小时,叶随风就把这间道具间给收拾出来了。 顾老师见叶随风大汗淋漓,递给她一包纸巾,温柔道:“擦擦吧!” 叶随风接纸巾地时候发现顾老师右手手腕处有一朵盛开的六瓣梅花,这个花型好像在哪里见过? 顾老师见叶随风目光落在自己手腕上,于是笑道:“这是胎记,据说我出生时候是鲜红的,现在年岁长了,颜色便也淡了下来。” 顾老师抚着自己的胎记,接着说道:“小时候啊,我还总幻想自己能跟《梅花烙》的女主人公那样,也能有一段三生三世的轰轰烈烈的爱情呢!” 顾老师双眸含春,流露出一副小女人的娇羞。 少女情怀总是诗,心有情怀是少女。 顾老师虽然已年逾四十,可心态年轻,有小女孩的幻想,也有小女孩的心性,她的眼神还是清澈的。 叶随风想,她大概是永远也不会老的吧。 顾老师清点出十一套行头,装了整整两大包,她掂量了掂量,还挺沉的。 于是有些为难地说道:“很重啊,你一个女孩子拿不动的,更何况你腿上还有伤。唉,当时看到有人自愿干活,一时高兴忘了你腿脚的事儿了。你也看到了,我们社里那些皮孩子鬼灵精怪的,他们可是能偷闲就偷闲的。你坐这儿一等啊,我去我们学院给你找个绅士点的男生送送你啊。” 顾老师狡黠地冲叶随风眨眨眼,小声说道:“找个长得帅点的。” 第七章 冬寒抱冰 叶随风没想到顾老师叫来的人竟然是尤亦寒,直接愣成了一座目瞪口呆的雕像。 顾老师还走到叶随风身旁挑眉眨眼,悄声说:“不错吧,这是我们班里最质优的帅哥了。” 两个多月没见,所有的思念在见到的一瞬间爆发了。 每次见他,叶随风都像是见最后一面一般,贪恋地看着他黑郁的短发,高挑的双眉,潋滟的双眸,她看得目不转睛,好似要把已然烙在心尖上的人再拿刻刀刻得再深刻些。 相思并不苦,苦的是单相思。 尤亦寒一见屋里的人是叶随风,立马阴了脸,也不往里进,只是碍于顾老师还在,不好掉头就走,只好把自己冻成寒冰,连带着给屋子也降降温。 叶随风见状,也垂下了脸,小声说道:“顾老师,我拿得动,就不用麻烦……这位同学了。” 顾老师再怎么神经大条也看得出尤亦寒的不愿,她暗暗拍了拍叶随风的手,给她递了个“交给我”的眼色。 径直走到尤亦寒跟前,低声对他说道:“刚才不都说好的嘛,怎么了,见人小姑娘太漂亮失了分寸了?快把人小姑娘送家去,别给咱院男生丢脸。” 尤亦寒听了这话也不好反驳,冷着脸不发一言地走进去,提了东西就往外走,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毫不含糊,只是一眼也没瞧叶随风。叶随风在顾老师眼神的“指导”下,也只好亦步亦趋。 顾老师倚在门边看二人一前一后的背影,叹道:“这就是现在女生喜欢的冰山男?我可不喜欢这型的。”说罢,打了个抖擞,颠颠地去锁门了。 出了院门,正巧见着方春云从宿舍方向来,看叶随风与男生走在一块,神色突然变得暧昧起来,朝叶随风挤眉弄眼,悄声问道:“这谁?挺帅的啊。” “法学院的学生。” 叶随风停下脚步同舍友寒暄,可尤亦寒却没打算等她,早已往前走了一大截,叶随风只好边追便回头招呼方春云:“我这儿有点事儿,回头再说!” 跑了几步,叶随风追到了尤亦寒屁股后头,这才大喘几口气放慢步子。调整好呼吸后,她轻声对尤亦寒说道:“送到这儿就行,我自己能拿回去。” 尤亦寒好像没听到一般,继续跨着大步往前走,叶随风只好一路小跑地跟在他后面。 尽管二人没什么交流,可这也算独处吧?叶随风已经自动的将过路人全部屏蔽掉了,这偌大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 假如这个世界上真的只剩我们两个人,你会不会选择我? 叶随风看着尤亦寒挺拔而冷峻的背影,痴痴地想着。 “坐什么车?” 叶随风耳边传来冷冽肃清的声音,她一时痴傻没能反应过来。“什么?” “我说、坐什么车?”尤亦寒的声音微微带了点怒气。 叶随风哪敢让他真的发作,怯怯地回道:“十……十一路……” 他跟我说话了! 叶随风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她刚才真想再装一次傻,骗他多说几次,可又怕真的惹毛了他。 叶随风跟尤亦寒并肩站在车站等车,她偏过头就能看到尤亦寒的侧颜,只是这侧颜影影绰绰,无论她是睁大或是眯起双眼都看不真切,怪只怪她眼中升起了薄雾。 我想要堂堂正正站在你的身侧。 我要堂堂正正站在你的身侧。 一直踮着脚尖去求索实在有些太累,只是她现在还不敢歇息。 车来了。车上有些拥挤,叶随风只能和尤亦寒一前一后的站着。 好像是被他拥在怀中一样,叶随风甜蜜地想着。 大概是到了交班的时候,司机师傅的车开的又快又猛,不是急刹就是急停。 叶随风也跟着东摇西摆,不是撞上尤亦寒的手臂,就是胸膛。 尤亦寒心有怒火,却发作不得,只好收紧双臂,好似与她紧紧相拥。 叶随风心里冒起了粉红泡泡,盼着车再多上来些人,底下的人们啊,在底下干等着干嘛啊,先上来再说啊,换乘也是很便捷的。 她也盼着司机师傅再开的孟浪些,师傅啊,我知道你的车技很棒,快些开到总站你就能早点下班了啊。 可惜的是,没过几站,他们就要下车了。 下车的车站距叶随风外婆家的老楼只有十分钟的路,若是快步走……独处的时间像抓不住的流水,顷刻间便从指缝流逝。不知是不是挤公交车太过疲惫,尤亦寒的步子不似开始时那般奔逸绝尘,放缓不少。 僻静萦纡的小巷,鲜有人迹,偶闻一只孤鸟独鸣,也只是一掠而过。二人沉默地走着,叶随风感觉空气也要凝固起来。 叶随风受不了这让人窒息的沉静,于是不抱期望地开口:“你……最近还好吗?” “嗯,还好。”没想到尤亦寒应答如响。 叶随风目中迸出讶异的精光,神色飞动,一时心盛,嘴却抖得上下唇都碰不到一起。心猿意马,脑中也是一片空白,竟搜罗不出个新的话题。 她心急火燎,生怕刚挑起的话头又这么断掉,口不择言道:“夏溪姐姐,她还好吗?” 话未落音,她便凉入心髓,不住地怨自己心拙口夯,想问他的多如天上繁星,却偏偏挑了个最不该问的。 她眼见着尤亦寒面上浮起一层冰霜色,她的心也一点点下沉。尤亦寒声色俱厉反问道:“你说呢?” 叶随风打了个激灵,悻悻地低下头,口中嚅嗫,却不敢多言语。叶随风心如寒灰,甚至不敢再抬头看尤亦寒的冷眉冷眼。 于是,还是冷场了。 这诡异的寂静让叶随风每走一步都如履刀锋,前一秒的雀跃与欣喜已经荡然无存,刚刚燃起的如豆火光,又被她亲手掐灭,还烫了一手的燎泡。 其实,她是真心想知道夏溪姐姐的近况的,从那件事发生之后她几次去探望,都被赶了出来,她连一个亲口道歉的机会也没有。 她内心的歉意像是海面之波澜,从未有过止息,所以纵使尤亦寒如何对她她也没有怨怼。 终究是她害了夏溪,是她不该妄言,是她亲自将绑住二人的红线一手斩断。 只有一点,她不是故意的,这一句叶随风始终没有机会说出口为自己澄清,然大错已然铸成,这一句辩解说与不说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尤夏溪是横亘在她二人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若是她真的再也无法醒来,纵叶随风再如何一往情深,也只是泥牛入海、痴心错付。 假如能够回到过去,去阻止这一切的发生,那该有多好呢? 尤亦寒送叶随风到楼下,把手里的重负往她脚边一甩,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些年,他决绝的背影她已经看过无数次了,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她对尤亦寒的背影比正面还要熟悉。 但那又如何,还是有股冷风往心窝子里钻,过去的画面又会自虐地浮现在眼前,于是那股冷风又化为冰冷的利刃。 不是说痛久了就会麻木,难道是她修炼的还不够,还没练就一副铁石心肠? 叶随风跛着脚将两个大包拖上楼,站在门口敛住眼泪,封住悲伤,用力将嘴角往上扯,硬是摆出一个笑模样。 “外婆,我回来了。” 吃过晚饭,叶随风开始整理拿回来的戏服。 其实这些衣服上次穿过都是洗过了才还回来的,只是保存不当,落上了些灰尘,再加上道具房没开窗通气,沾染了些许霉味。 并不是什么大工程,只要简单洗涤即可。 一条石榴红襦裙夺去了叶随风的目光,这套戏服较其他的更为精致些,看来像是主角的服装。 叶随风抚摸着裙裾处绣的精巧白莲,下午时候的念想又在胸臆中百转千回,若能回到过去…… 她扫了一眼书桌上并排摆着的两个药瓶,苦笑一声,她可不是能回到过去呢,只可惜此过去非彼过去…… 突然她又想去到那个世外桃源,去呼吸呼吸清新无污染的空气,去看看旖旎风光。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每次穿越,回来以后的境况总会好一些。 也许是因为她被美景所迷惑,喜爱是会让人迷失的,会忍不住将美好的一切都加添其上,变成让自己更加迷恋沉沦的理由。 望着堆积如山的古风戏服,叶随风灵机一动,暗自说道:“我只借来穿一穿,我会小心保护的,原谅我原谅我。” 虽然眼前的这些服饰并不是什么上等货色,但无论如何也强过她穿着睡衣招摇过市。前两次是误打误撞,今次却不好再这么不讲究。 她用湿布轻轻擦拂中意的那身红襦裙,而后小心翼翼地套上,戏服都是仿照古时经过改良的,穿起来倒是简便不繁琐。 她对着镜子转了几个圈,戏服意外地很合她的身,娇艳的石榴红衬得她肤如凝脂,光彩照人。她的衣柜里少有这般鲜亮的眼色,其实她的衣服也没几件。 从前没有穿红戴绿的心境,当然更主要的是没有过多的钱花费在穿着打扮,感谢学校有穿校服的规定,否则她真没几件能穿的出门的衣服。 哪个青春少女不爱穿衣打扮,只是从前她暗自敲打自己,反复跟自己说“我不爱漂亮衣服”,时日久了大脑都厌烦了,于是装作真的不喜欢。 只是今天,诱惑实在太大太多,才让她破了戒。 她看看窗外凉夜如水,心下思量,按照上次时日推算,那边应该已经天寒地坼了。 于是她又从戏服堆里扒拉出一件杏色絮棉褙子,披上一看,差强人意。 不过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这已是当中最厚实的一件了。她心思半天,又从自己的衣柜里翻出一条保暖打底裤套上了,好在襦裙够长,能盖到脚踝。 她向来是坚定不移的“秋裤教”,绝不为了美丽而“冻人”,叫自己的双腿吃屈。 还差一双鞋子,总不能叫一双旅游鞋毁了这一身装扮吧。 叶随风又一头钻进戏服堆,划拉出一双红底绣花鞋。嗯,样式有点一言难尽,穿上也略微嫌大,也不好多挑剔了,毕竟不是为她特意准备的。 末了,她还特意喷了一点花露水,遮盖一下霉味。 万事俱备,叶随风吞下两颗钙片,不多时便感罡风阵阵迎面而来。 第八章 执迷不反 正如叶随风所料,这世外桃源已是岁暮天寒。 这处似是刚刚经历过一场雪虐风饕,千山披银,万树凝冰。 叶随风细致地审视白茫茫的大地,期盼着在哪个雪窝里寻到宇文述学的身影。 遍寻不着。他没有来。 叶随风轻叹一声,内心有些失落。没有人能够一直在你身后痴等,祈求你施舍回眸驻足。 更何况,他只是萍水相逢的他乡之客。 既然来了,也不能白白来了,便欣赏一下这山河美景,就权当出外旅行了,只是可惜了自己这一通装扮,本还想着能出去逛逛呢。 叶随风仰身躺在软绵的雪地上,望天空云卷云舒,云之诡谲,变化万千,只入神观望,倒可将现世烦忧抛之脑后。 她虽说这么美好地期待着,只可惜那云彩万变不离其宗,都幻化成了尤亦寒的模样。 叶随风闭上了双眼,拼命地摇晃着脑袋,他怎的如此阴魂不散,自己已经逃脱到了千百年前,还是无法甩开。 躺在雪里望天,越看越冷。 不知学校从哪个摊儿淘来的戏服,这褙子絮的是黑心棉还是什么劣质化纤,一点也不保暖啊!于是准备打道回府。 再睁眼,却见一个脑袋悬在自己面前,遮蔽了目之所见。 吓了叶随风一跳,她忙跳坐起身,却见宇文述学正对着他微笑,那笑靥不啻于寒冬暖阳。 只见他身着月白缂丝大氅,意气闲雅,芳兰竟体,宛若神仙中人。 “久疏问候,叶姑娘别来无恙?” 叶随风收回目光,微微一别头,轻咳两声,回道:“无恙无恙。” 宇文述学憨然一笑,“今日天降傲雪,出门迟了,竟叫姑娘相候,实在是我的罪过。” “谁、谁在等你了?我看倒是你在日日等我才是。”叶随风气急败坏道。 宇文述学回道:“这里是在下练功之所,自是日日勤勉。” 叶随风不欲与他多辩,话锋一转,道:“我想见识贵宝地繁华气象,不知大侠你可否偷闲一日,赏脸作陪?” “姑娘言出,在下岂可不从?只是……”宇文述学打量着叶随风的身段,竟开始宽衣。 叶随风倒退几步,惊恐道:“你、你干什么?” 耍流氓?这荒郊野岭,她若是叫破喉咙,没有人会来救她吗? 宇文述学褪下大氅,披到了叶随风身上,说道:“寒风侵肌,叶姑娘身着单薄,怕是会着了凉。” 叶随风推辞道:“可是你……” 宇文述学牢牢压住叶随风双肩,不让她挣脱,“若要游赏,务必穿好。在下是练家子,御寒权当修炼。” 叶随风见大氅内里雪白,无一丝杂色,手触柔滑,色泽光润,竟是雪貂毛皮制成。 如此雍容华贵却不示人,不把华贵浮于表面——“松风水月,未足比其清华;仙露明珠,讵能方其朗润。” “没想到你还挺有绅士风度的。” 叶随风披着大氅,暖烘烘的,风寒霜冷便无法侵入。 宇文述学一脸懵然,“姑娘所言何意?” “我说你是土豪,你是乡绅,你是富贵少爷,穿貂儿~” 宇文述学蓦然垂下眼睑,涩涩道:“此乃不争之礼。” 叶随风见他落寞失神,便不再问,匆忙转了话头,“不知道你们这儿有什么好玩的?” “叶姑娘真会挑日子,今天初八,正好是最大的集市开始的日子,最是热闹。” 古时的城镇自比不过如今的繁华大都市,看眼前光景,虽是八街九陌,软红十丈,也不过尔尔。 叶随风心里想,古人就是没见过世面,这便算做热闹了?若是让你见识见识我们那儿的庙会,感受一下双脚凌空,会不会目瞪口呆? 不过这也不怨你,你们的人口不过现代十之一二,自是没有机会亲历浩荡人流,熙攘人群了。 混在人堆里,最担心的便是遭遇扒手,不过叶随风两袖清风,身无长物,自是昂首阔步,大摇大摆。 道路两侧商铺、摊贩鳞次栉比,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尽是红尘生气。 叶随风出神地望着路边的古玩首饰摊,可惜自己无慧眼识珠又囊中羞涩,不然淘一二佳品带回去岂不发家致富? 叶随风咧着嘴,还没从幻梦中醒来,突然感觉有人在自己身边挤来挤去,心中警铃大响。 她曾经乘公交车被扒过钱包,难过了整整一个星期,当时的情景与现在如出一辙。 明明还算宽敞,为何非要故意制造拥挤? 她想定是自己身披的大氅造成的误会,误以为自己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小姐,她想这人肯定是在她后面,若是在正面看看她这穷酸的苦逼脸,早就躲得远远的了,免得也染了晦气。 她正要开口给宇文述学这个大财主提个醒,却感到脚下一滞——脚迈出去,鞋却没跟上,有人把她的一只鞋给踩掉了,鞋本来就不跟脚,轻轻一踩就掉。 叶随风低头去捡,不想一只手快她一步,捡起就跑,不等叶随风去追,脚下似踩了风火轮,一溜烟扎进人堆里。 “鞋……我的鞋!” 叶随风又恼火又错愕,怎么连旧鞋也有人抢?还是一只…… “这可是我借来的……”叶随风心中一片冰凉,她想这鞋肯定是找不回来了,她隐约看到是一个衣衫褴褛的乞儿拿走的,却没看清那人长相,亦不知其去向,茫茫天地间,已是无处寻觅。 该如何跟顾老师和戏剧社交代? 赔钱是跑不了的,这已让她懊恼。 她更畏惧的是,看到顾老师和社团同仁鄙夷与讥讽的眼神,那种情景只是想想就让她万念俱灰、无地自容。 自此以后,连一点鸡毛蒜皮小事都做不好的她,再也不会被委以重任,难得跟老师混了个眼熟,开了个好头,又被毁于一旦,一切照旧,自己还是那个瑟缩在角落里可有可无的小透明。 叶随风心烦意冗,悲观的负面情绪沆瀣一气,汇成浩瀚大海,将叶随风吞没。 叶随风在水中浮沉,长久以来的自轻自贱让她无法凝聚对抗的力量,放任沉沦,缓缓坠入不见天光的海之深处。 这时,一只坚定有力的温热大手覆上她冰冷颤抖的手,将她拉出深渊。 这下她不必回到现世庙会也能感受脚底生风、双足腾空了,宇文述学牢牢架住她,穿梭于人群中,如飞如翔。 甩风于身后,两侧街景一闪而过,宇文述学的神乎其技让叶随风惊讶,悲观的心情也如风一般被远远甩在后面。 她感觉他们现在至少有一百多迈,徜徉于天地间,“步行兜风”更畅快更拉风。 叶随风歪头仰望宇文述学,此刻世间万物都是模糊的,惟有他的脸庞了然可见。 他的双眸炯炯如鹰眼般锐利,牢牢地锁住猎物,追了三两条街便将抢鞋的乞儿逼入死巷。 乞儿约莫只有八九岁,豆大的汗滴冲刷掉脸上的脏污,露出灰白的脸,他后背紧紧靠在冰凉的墙壁,瑟瑟发着抖,恨不得钻进墙里面。 不等叶随风二人发问,他便抱着头,颤颤巍巍道:“没有人指使我,没人指使我,真的没人指使我。” 这是典型的不打自招了,叶随风既好气又好笑,见小孩着实可怜,实不知该说什么。 心里却又诧怪不已,自己初来乍到,什么人会指使他来偷一只鞋? 叶随风正满腹疑问,却闻宇文述学厉声道:“人可爱财逐利,却不可怙恶。恶念一生,便如山林之火,火然泉达,不灭不休,届时将无回头之路。” 叶随风没想到向来温润如玉的宇文述学竟也会有欱野喷山的气势。 宇文述学从身上摸出一贯钱,转而和风细雨道:“你将幕后之人给的好处交给我,我便将这一贯钱给你。” 小孩嗤笑一声,“你当我是傻子吗?平白用少换我多?” 宇文述学微微摇头,“他那是恶之所得,而我则是善之所得,二者岂可相提并论?” 小孩紧紧按住胸前的鼓鼓囊囊,把鞋子往一旁一丢,趁宇文述学捡的功夫,逮了个空,拔腿就往外跑,边跑还边回头向他们吐了吐舌头。 宇文述学只是摇头,也并不去追。然而小孩还没走出巷子,便跟几个年长的乞丐撞了个满怀,怀揣的两个小元宝掉在了地上。 两个年长乞丐两眼放光,一人一个捡起来收藏起来。 “这是我的!”小孩伸手去夺,反被其中一个乞丐一脚踹开,踹得他口鼻流血。 “什么你的,你一个小兔崽子怎会有这么多银两,定是偷来的。老子不去告官抓你,你就该跪地磕头了。” 小孩不服,又上去厮打,双拳本就难敌四手,更何况小孩力弱,当然是打不过两个成年人,反被一顿乱打。 宇文述学却始终作壁上观,冷眼相观。叶随风耐不住欲上前,却被宇文述学抓住了手腕。 小孩白挨了一顿揍,银两还是被抢走了,他无可奈何只好连滚带爬地回过来找宇文述学,摊开手可怜兮兮道:“大好人,大善人,现如今我那恶之所得已经没有了,求大人赏我方才那一贯钱,小的给您磕头了。” 宇文述学用手心一垫,阻止小孩头磕地。“你这一拜,在下受不起。这一贯钱已不属于你,只因你并未存善念反而生出贪欲,在下绝不助长恶之欲火。” 宇文述学收起一贯钱,掏出另一物事塞在小孩手里,“此乃上好伤药,你拿回去疗伤吧。” 小孩把药瓶往地上一掷,“我呸,假仁假义。”言罢,一瘸一拐、头也不回地走了。 宇文述学再度摇头,只是这一次他的面上没了表情,眼中也失了神采。天边恰巧有一片阴云飘来,正正好好盖在他的头顶,阴影下看不清他握起的拳头和爆出的青筋。 第九章 救焚拯溺 叶随风拍拍宇文述学的肩膀,他却已经收拾好了心情,面上浮起了微微笑意,感叹道:“好精巧的鞋,这鞋底真是巧夺天工,无怪乎乞儿要抢要夺。” 转念又说道:“只是鞋底踩在叶姑娘脚下,旁人又是如何瞧见?” 叶随风一把夺回鞋,用手小心翼翼拍掉鞋面上沾上的尘土,复而穿回脚上。心道:区区牛筋底也要大惊小怪。 二人出了巷子,一缕隽永清香混入鼻息,清心醒脑,令人心旷神怡。 “好香啊,这是什么气味?” 宇文述学笑道:“此乃风香居的茶香,他家烹的茶乃是京城一绝,叶姑娘务必一试。只可惜……缺了一品楼甜香不腻的茶点,实属缺憾。” 叶随风眼瞪得滴溜圆,咽了好几次口水,“为什么不去买?我们先去买点心。总不会那家店关门歇业了吧?” “那倒没有,不过那一品楼在另一头,便在方才集市的临街,在下担心姑娘步行劳顿……” 不等宇文述学说完,叶随风就扯着他的胳膊往回去,“吃货的世界没有劳累,享用一番美食,我这一趟也算不虚此行了。” 原路返回,却见方才集市上的人已经寥如晨星,甚至有的商摊货品尚铺陈在地,摊主却不见了踪影。 再往前一瞧,不远处架在水面的一座石桥却已被人群围得是水泄不通。 人堆都聚集在桥的两端,却无人敢越雷池一步登上桥去。 石桥栏杆上坐着一个身着裋褐粗衣女子,她面如死灰,满是绝望,透过她空洞的双眼仿佛能看到她苍凉的内心深处。 她将一只脚往前试探地伸了伸,很快又瑟缩回来,踌躇间是绝望与恐惧的博弈。 叶随风身前一个看了不多时热闹的男子言道:“这女子的心胸比针眼还小,屁大点事儿就要死要活的。咱当今圣上还有意招揽女子入朝为官,我看快拉倒吧,女人除了煮饭洗衣生孩子还能做甚?等朝堂上东边哭,西面闹,他便尝着滋味了。” 旁边另一人说道:“我挨这儿瞅半天了,听说这小娘子是城西豆腐铺长工薛家的小女儿,说是不满意爹娘给许的亲事,坐这儿以死相逼呢!你没看她半天也不跳,只是做做样子罢了。” 不,并不是!她氤氲的双眸已渐渐浮现死志,她是真的会寻死! 叶随风暗自着急,扒拉着人群,想挤上桥劝解一番。 听了方才二人所言,余下看热闹的人也都笑意盈盈,仿佛在看什么新鲜景儿。 更有甚者,张嘴吼道:“要跳就快跳啊,我们也好听个响儿!” 一人发声,更多人起哄,“跳啊!”“快跳啊!” 女子环顾一周,一抹羞愤浮在眉宇间,她猛然站起身。 “不要啊!生命只有一次,万事都有途径解决!” 然而,叶随风焦急的呼唤声已然湮没在鼎沸人声中。 只见她双足一蹬,身子腾空,划了一个弧线,坠入水中,打算用不尽的涟漪结束有限的一生。 叶随风三下五除二扒下大氅和褙子,往宇文述学怀里一塞,把鞋子蹬开,来不及回头地喊了一句:“帮我收好!”便冲散出人群,从河沿上随着跳下去。 叶随风水性极佳,小时候常和尤亦寒同去游泳馆游泳,每一个动作她都像是刀刻在心间般记忆犹新。 然严冬的河水冰冷彻骨,寒气逼人,宛如一只会咬人的怪兽,叶随风入水之处无不为寒凉所蚀,痛到麻木,一条伤腿更是已经没有了知觉。 她的意识也开始模糊,好客的碧波,似要留下叶随风不让她离去,与它长久为伴,直至与它融为一体。 这样下去,莫说救人,就连她自己也回不去了。 此刻叶随风的脑海中浮现出尤亦寒的脸庞,冷凄凄的水中,连他的模样也是冰冷的。 不,她不要就此与他隔于两个时代,还要阴阳永别。 她想念他手的温度,也想念他笑的温度,绝不能让人生最后一刻定格在他的冷若冰霜中。 叶随风强打精神,闭气凝神,努力在水中搜索女子的身影。 终于,她看到了几乎沉入河底的女子。 叶随风狠狠咬住嘴唇,忽略掉身体的寒痛,极力划向女子。触到女子,叶随风迅速用胳膊从女子腋下绕半周,拖着她奋力上游。 失去意识的女子像一个沉重的沙袋,又像是眷恋着河底的软沙不肯离去。在叶随风一口气将尽之时,她使力往上一蹬,终得见天日,逃出生天。 冷水浸泡过的湿漉漉的身体,冷风一凑,愈发寒冷。她止不住的发颤,宇文述学赶紧为她披上大氅,她来不及言语,只给了他一个感激的眼神。 此时被救女子毫无生气的躺在冰冷的河沿上,她周围已围了密密麻麻的一圈人,冷言冷语,指指点点。 叶随风扒开人群,颤抖着狂吼了一声:“都让开!!!她透不过来气了!” 女子已然没有呼吸。 叶随风并没有放弃,她估摸着从女子落水至她上岸统共不超过十分钟,应该还有救。 她不停按压着女子的胸腔,间隙用一手扶起女子脖子,使其头往后倾,另一手捏着她的鼻子,然后深吸一口气,对着女子的嘴不住的吹气。 人群中传来讶异的抽气声,人们窃窃私语,更有人直接高声说了出来:“你看,这个娘子怕是疯了,对着个死人亲嘴。” 叶随风充耳不闻,只顾救人。 女子到底是转醒了过来。她目露凄迷,满面恻然,对着几乎拼上一条命的叶随风毫无感激,却哀婉地问她:“为何要救我?” 这是她的第一次质问。 女子的家人这时终于抱着棉被赶来,一边数落女子,一边对叶随风感恩戴德,“多谢姑娘救了我家小妹,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替小妹薛娘给姑娘磕头了。” 言毕,跪地“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掉头连扶带架包裹着棉被的薛娘,混入了四散的人流中。 叶随风一脸茫然地看着宇文述学,宇文述学长叹一口气,继而微声道:“救人本无过,奈何时运蹇,生死倚天夺,我命不由我。” 叶随风失魂落魄道:“我……我做错了吗?可……可那毕竟是一条性命,又岂能眼睁睁看着她就这么断送掉?” 宇文述学并不答话,只是以温和的眸光无声安慰,用宽大的衣袖为她拭干滴水的头发。 宇文述学用指腹抹去叶随风嘴唇上的血珠,叶随风脸色苍白,惟有唇上一抹血红,其貌楚楚。 他细声宽慰道:“你并无错失,你不顾性命救人,何错之有?” 错的是弄人天意。 冷风猎猎,叶随风只觉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直抵心底。 长久以来的委屈终被引爆,叶随风一把抱住宇文述学,伏在他的胸口失声痛哭。 宇文述学动作略一凝滞,还是用臂膀撑起了叶随风下滑的身体。 叶随风像是吸水海绵一般不断地汲取宇文述学的热量,而他身上的温暖却宛如浩瀚大海,取之不尽。 不想离开这温暖,不想离开鼻息间的清淡香气,直到叶随风回过神,发现自己将涕泪悉数抹在了宇文述学的胸口,才羞愧地离开这个让人眷恋无比的怀抱。 她红着脸羞答答地说道:“你身上真好闻啊……” 宇文述学脸皮更薄,他早已面色绯红,目光游离,半晌才轻声言语道:“姑娘也是香气馥郁。” 然而叶随风已经不想追究捂到发霉加上薄荷味的花露水被水浸泡之后会是什么气味了,只是隐隐觉得应该配不起“馥郁香气”四个字。 如今的气氛让宇文述学有些不自在,于是他轻咳一声,匆忙转了话锋:“叶姑娘救人方法着实奇特却有回天之力。” “呃……我曾经有机缘遇到西洋医师,方法是那个人传授给我的。” “姑娘娇如弱柳扶风,不想却有如此魄力救人,在下折服。” “那毕竟是一条人命……” 叶随风的声音渐渐消失,融化在风里。我已经无法眼睁睁看着鲜活的生命在眼前失去生气了,活下去一切才有希望,死去只会终结,再无挽回余地。 “活下去,沧海桑田、东海扬尘亦或可得见,或者一切能有转机呢?何必赴死?” “是啊,正所谓寸有所短,尺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人留一命,终得一用,不该自厌,更不该自弃。” 宇文述学的目光悠然飘向远方,却不知这话在对谁说,接着自己回过神,苦涩一笑:“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何其之缪!” 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谁又不是呢? 心灵鸡汤的话每个人都能说出一箩筐,自己需要用到时,却发现无一可用,安慰得了旁人却始终无法安慰自己。 便如同她自己,沉溺在水底好久,却忘了原来自己是会游水的,能救人却不能自救。 叶随风二人这边在伤春悲秋,却不知在他们没有察觉到的地方,有一双眼睛正牢牢地盯着叶随风。 第十章 熬清守淡 宇文述学道:“叶姑娘受了寒,实不该在此吹冷风,不知姑娘现居何处,让在下送姑娘回去吧!” 叶随风慌忙连连摆手,“不了,不用了,不必劳烦,我认得回去的路。” 说着就要脱下大氅,“这衣服还给你,不过都弄湿了……” “无妨,叶姑娘先披着吧,莫要冻坏了。” 叶随风蓦然拉起宇文述学的手,与她自己的手一般冰凉,或者更甚。实在不该信他什么练功不怕冷的鬼话,“你冷,你穿。” “不冷,不穿。” “冷,穿。” “不穿。” “快穿!” 宇文述学笑起来,那笑容如沐春风。 “你我二人再在此地犹疑不决,怕是都要生了风寒,既然姑娘不需在下相送,在下便先行一步,有缘再见。” 说罢,人似一阵风,转眼便寻不到踪影。 叶随风也不多耽搁,寻了个没人的小巷子,偷偷摸摸,再三张望,确定无人发现,便掏出药瓶。 药瓶外面已经湿了,好在瓶盖扭得够紧,里面还没进水。叶随风立马吞下两片,让金光把她送走。 “哎吆!”再睁眼,天地已换,叶随风一屁股坐在一盆枯花上。“这是……” 这是尤亦寒从前的家,但自从出事之后,他们便搬离了这伤心地,眼前这房子也易主了。 院落里的六月雪因为疏于照顾,也纷纷枯死,其中一盆便沦为叶随风的“板凳”。 月色凄迷,老房古旧,花草枯萎,一片萧条。 一股浓浓的物是人非之情涌上心头,是她不敢回想的过往。 怎么会回到这里? 但如今叶随风没有多余的心思思考这个问题,她不敢也不想久待。 夏天还存留一小截尾巴,虽已不再闷热略感清凉,但是穿着保暖裤披着貂皮大衣走在路上,多多少少也有点精神不太正常。 好在夜色浓郁,小道僻静,借月光撒丫子狂奔,奔到家门口,叶随风愣住了,她想到了一件很严重的事情——她好像没带钥匙。 虽然家里有人,但是老人家睡得早,现在半夜三更的,也不该惊扰老人本就不安稳的睡眠。 叶随风撩起衣服下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准备看星星看月亮盼天明了。 好在老人睡得早,醒的也早,拢共也就几个小时,发会儿呆也就过去了。 现在她有时间思考了。其实答案也很简单,回来的地点不是家中房间,是因为她回来之前并不是在原来一直出现的幽谷。 她想,也许从何处来便回到何处去,外婆家在那个时空也许便是一个美丽的山谷,而尤亦寒从前的住处便是集市旁的无人小巷。 原来降落的地点并不是固定的,得要看你在什么地方吃药。 她还是想知道,一天吃四片钙片到底会不会吃出什么问题来,对身体不好? 这个问题她是想不明白了,她现在已经感觉身体很不好了。 一下子宛如火烤,一下子如坠冰窟,头脑昏昏沉沉,又像是不停被钝器击打。 三九严寒下水救人,又一直穿着湿衣湿裤,现在虽然已靠体温熨干,然而这湿寒气已经全都窜入了体内,能撑到现在才发作已经算她身体好了。 她迷迷糊糊见月落参横,东方将明,屋里渐渐起了窸窣声,接着奏响了锅铲碗盆交响乐,叶随风这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跺了跺蹲坐一宿酸麻的双脚,走廊里那盏白炽灯忽闪忽闪亮了,又刺啦一下灭了。 叶随风倚在门上轻而密集地敲门,直到里面传来外婆的声音:“谁呀?”才住了手,勉强立直了身子,应了一声:“是我!” 一开口声音喑哑如被火燎过,又刺痛不已。 “是谁?”外婆边问着边敞开了门,见如此形象的叶随风吃了一惊,好半天才说:“小风啊……你这是什么打扮?一大早你不在自己房里睡觉,跑外面去干吗?” “我……我去晨跑了……忘带钥匙……” “早晨街上都没什么人,你一个女孩子多不安全?我早就跟你说过了钥匙要随身带,要不就绑个绳挂脖子上,多好,忘不了也不容易掉。我年纪大了,耳朵也不好使了,万一你敲门我听不到怎么办?还是带个钥匙出去的好。所以我早就跟你说过了钥匙要随身带,要不就绑个绳挂脖子上……” 外婆一开口就絮絮叨叨,反反复复说个没完。 叶随风也不急,忍着身体的不适一遍遍耐心停下来,柔声道:“我知道了,我下次会记得带的。” 听完了外婆的一番训诫,叶随风这才回了自己屋里。 她小心翼翼脱下大氅,挂在了床头衣架上,把戏服也仔细收好,长舒一口气,终于能躺躺了。 舒展了四肢,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了片刻,叶随风方才感觉天地停止了旋转。 稍事休息,她感觉身子略有好转,便赶紧爬起来——戏服还没有洗,再不洗明天就干不了了。 从小就被教导“答应别人的事情要努力做到”,长大后“重信守诺”就成了叶随风的人生信条,她在努力实现自己诺言的同时又暗暗期望别人也能记得自己曾经说过的话,不要让它们变成一句空话。 外婆家没有洗衣机,外婆总说那机器费水使电还洗不干净。 叶随风只好蹲坐在小马扎上用手一件件搓洗,她还不敢使搓板,那些薄如蝉翼的纱衣经不起搓板的坎坎坷坷。 洗衣服第一遍水倒到一个黑桶里,留着冲厕所,而第二遍漂洗下来的水则要倒到另一个桶里,可以用来擦地洗抹布。 叶随风头疼乏力,搓洗衣服还好,累的是拧干。 现在她连拳头都握不紧,更别说使力拧衣服了。她找来另一个干的盆,从衣脚开始一段一段地扭干,扭干一点就往干盆里挪一点。 扭干一件衣服,像是进行了一场接力赛,从衣角到衣领不知道传了多少棒。 好歹扭完了,叶随风端起盆往桶里倒水,手上实在没劲儿,一个没端住扬了一地水,脚踩在水上又滑了一跤,一下子扑到桶边,额头狠狠撞在桶沿上,璀璨繁星在眼前绽开。 叶随风半天都没缓过劲儿来,半个身子扎在盆里,爬都爬不起来。她安静地伏在原处,等脑子里的翻江倒海平复下来,这才扶着洗手台慢慢起身,用手抹了一把脸,把飞溅到脸上的水擦去。 她可没有哭。日子确实是有些清贫凄苦,早些年她也曾捂着生了冻疮的手哭天抹泪,也成抱怨过怨愤过,而今她都已经看开了。 日子但凡还能过下去,她都不觉苦,这世上的芸芸众生,谁不是身背重负,砥砺前行? 她顾不上肿胀起的额头,若无其事地擦干地面,收拾好厕所,衣服一件件晾好。 忙活一通,出了一身大汗,反倒驱了寒气,她竟感觉身子舒坦多了,她果然生了一个劳动人民的身体,吃苦耐劳抗折腾。 第十一章 匪夷所思 一天一夜没睡觉,一睡就睡个天荒地老。 再睁眼,已是日上三竿,日光已经抻长了脖子,窥探着叶随风的睡颜,见叶随风醒来,羞涩地藏到了云后。屋里忽明忽暗,叶随风还睡得朦朦胧胧,刚想躺下继续旧梦,不经意瞥了一眼钟表,整个人像弹簧一样弹跳起来。 已经快7点半了,上课要迟到了。 她手忙脚乱地收衣服,胡乱一叠就往袋子里掖,“去了再收拾吧!” 披散着头发,匆匆套上一件衣服,拖着袋子便往外冲。 楼梯口站着一个人,埋在阴影里,却像恒星一般熠熠发光,光芒之闪耀可与日月争辉,情人眼里出西施,叶随风眼中自带美颜滤镜。 她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嘴张大的能塞一个馒头进去。 失望,是因为已经在心中预设了结果,却与真正的结果有了出入,所以怅然若失。 而惊喜,却是不思不虑,事情却意外的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由此可见,多思无益,多虑伤心,什么也不想,头脑空空反而能收获更多的快乐。 “小……小寒,你……你怎么在这儿?” 尤亦寒咂了一下嘴,眉头皱的能夹住一张钞票,不情不愿地走到叶随风身前,瞥了一眼她额头的大包,什么也没说提了袋子就走。 虽然知道他多半是被逼的,即便如此,她内心依旧被粉红的泡泡充满,而每一个泡泡里都包裹着一个正面的情绪——快乐、幸福、激动…… 每个人心里大概都有一道迈不过去的坎儿,有的人是因为坎儿太高真的过不去,有的人是因为自己压根就不想过去。 叶随风是属于后者的,她是一只蹲坐在枯井里的青蛙,早听说大千世界缤纷多彩,她依然愿意守着井口大的天,只盼求偶尔的阳光播撒和雨露滋润。 井底有湿润柔软的淤泥,有熟悉的青苔气息,让她眷恋不舍。便是从井中跳脱出去,纵天大地大却也难保有她的容身之所,外面的一树一木,一花一草皆不是为她而葱郁、盛放。 路过传媒学院时,又恰巧遇到方春云,她老远就看到叶随风了,一抹异色在眼中转瞬即逝,脸上很快笑意满满,揶揄道:“哟,又是他,男朋友?不跟姐妹分享好消息,不够意思啊!” “不,不是,真不是!” 叶随风慌乱解释着,偷偷瞄了一眼尤亦寒,见他还是一副冷若冰霜,却没更多不快浮于面上,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是个好心人,帮我拿东西呢!” 方春云嘟起嘴,眼波飞动,“真好呢!我也想要一个‘好心人’呐!” 叶随风轻捶一下方春云,示意她打住,又偷瞄了尤亦寒一眼,生怕他日常便“多云转阴”的臭脸变成狂风骤雨,“真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陌生人……” 叶随风声音越说越小,最后的尾音几乎融化在口中,不愿承认,也是事实。 “既然你没有男朋友,我给你介绍一个吧?” 这天吃了晚饭闲来无事,方春云打破宁静,突然对叶随风抛出这么一句。 叶随风饭后犯困,正眯瞪着眼养神,冷不丁一个话题砸在自己头顶,竟一下子从床边滑落在地。 宿舍老大王萌萌在描眉画眼,从镜子里瞧见叶随风一脸懵懂坐在地上,笑的险些把口红抹画到耳朵后头。 “我说老五啊,说要给你介绍对象,你也不用这么激动吧?好像八辈子没见过男人似的,传出去给我们601丢人啊!” “不……不用了,谢谢你的好意,但我……” 叶随风垂了垂眼睑,轻声言道:“我现在不想找。” “不想找?为什么啊?上大学不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这四年算是虚度了。” 没等方春云问缘由,心直口快的王萌萌就抢先问了起来。 叶随风没答话,只是低着头,把表情埋在散开长发的阴影中。 方春云坐到叶随风身边,撩起她的长发,唇边挂着软笑,“咱家小五这俏模样,藏在深闺实在可惜了,再娇艳动人的花朵,也总得见见日光,才开的更有朝气。莫不是……” 方春云话锋一转,笑盈盈地试探着说道:“莫非你当真看上了那个帮你提东西的帅气小哥?” 叶随风眼皮一跳,没有答话,只是瑟缩一下。 方春云眼神突然变得意味深长,“那种男孩不适合你啦,只可远观不可亵玩,他可不会把你宠成公主,只会把你训成女仆。” 若是现在的尤亦寒,确实可能如方春云所言。 不过叶随风也无法肯定,他们之间隔着十年,这十年却渺远如同十光年,她再也到不了他的心底,她已然不了解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她追的念的不过是记忆里的他,这样的认知让叶随风沮丧不已。 “给你自己一个机会,也给别人一个机会,不好吗?” “对不起,还是不要了。” 她的机会,早在生命里出现尤亦寒这个人的时候就已经彻底的丧失了。 心还没死,如何不爱你?心若已死,如何爱别人? 方春云见她素日总是一副温婉恭顺的样子,不想骨子里竟是如此倔强,拗不过她,只好说道:“你不愿意我也不好勉强,不过你要是改变主意,随时来找我。” 方春云笑盈盈说着,只是那笑却延伸不进深不可测的眼波。 瞅着个方春云和王萌萌都不在的空当,向来跟叶随风没什么交流的宿舍老小陆妤笙却把叶随风拉到一旁,小声对叶随风说道:“幸好你没答应,班长是打算给你介绍她那个猥琐表哥。也不知道他怎么避过宿管的眼,溜进了女生宿舍,我亲眼看见他站在咱宿舍门口偷窥呢!被我当场抓到,还推说什么门没关好他是想关门来着。男生不得擅进女生宿舍,楼底下那么大字牌他是看不到吗?” 看着义愤填膺的陆妤笙,叶随风感谢她的好意提醒,心里却生出了个疑问,方春云要介绍的人真的是她的表哥吗? 疑问没几天就得到了解答。 第十二章 柳暗花明 周五晚上叶随风刚回到家,电话铃声就不约而至。 听着这电话清脆的响铃,叶随风心却一点点下沉,这电话不常响,绝大多数是妈妈打来的;而妈妈也不常打,打来不是耳提面命便是辱骂苛责。 都成条件反射了,电话一响一层阴霾便笼罩心上,纵使一千个一百个不愿意,该接还是要接的。 “接个电话也慢吞吞的,还能干点什么事儿?” 电话一接起,另一端已经开始扯着嗓子指责了,叶随风一句“妈”却是被堵在了嗓子眼里,竟错过了说出的时机。 “我听你们班长说,要给你介绍个对象,你连搭茬没搭茬就一口回绝了?她给我打电话问你是不是有了不好意思说?叶随风,我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告诉你,我们家跟那尤家已经不共戴天了,你们绝无可能,你趁早断了这心思。人给介绍那人,条件我听了还不错,虽说没念过大学,不过好在家里殷实,收入也不菲……” “妈……我不想把婚姻变成金钱交易。” 叶随风低声下气低垂着头,将其埋在阴影里。 电话传出的声音陡然拔高:“我是让你卖身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倒霉相,你还以为人家就一定能看上你吗?能有要你的你就烧了高香了,还挑挑拣拣?” 叶随风默不作声,西边的窗户开着,飘进了蒙蒙细雨,天竟不知何时变了脸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西风冷峭,秋雨寒凉,过境之处,草木凄迷,自古常遭人厌弃,而此刻叶随风却希望西风撩秋雨再多猛厉些,让她以此取暖。 持续飙高音也是很累的,电话那端终于放软了音调:“妈也不是立马就叫你结婚,只是一块儿吃一顿饭,又不会少你一块肉,我这苦口婆心还不都是为了你好?他若是经济宽裕,以后也能帮衬你,你可别忘了我们这还欠着债呢!你是聋了还是哑了?你倒是回句话啊!” “好。” 都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而“为你好”这柄利刃更甚。刀枪剑戟只会伤身,而“苦口婆心”却会伤心。 最可怕的利器是来自至亲自以为是的“善意”,伤人于无形,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只能任其刺入心口,不见血却也不会愈合。 “我去就是了。” 雨滴沿着窗台坠下,摔成几瓣,万劫不复。 窗外的雨渐停了,阳光穿透了阴云,却刺不进她的心底。 地上的雨水也慢慢干了,只留下斑驳的湿痕,叶随风仍能感觉秋雨簌簌,吧嗒吧嗒自万丈高空而下直击心扉。 “去就去咯,还省下一顿饭钱,多好?” 她对自己如是说,她对着窗玻璃笑,窗玻璃投出的却是一张悲戚的脸。 明亮柔和的灯光映照在一尘不染的大理石地面上,反射出名为“高档”的辉光,配着华美的装潢,舒缓的音乐,无不让身穿老旧起球连衣裙的叶随风感到格格不入。 挑高的大厅,特地与她拉开距离,彰显其高高在上,俗人不可企及。 叶随风芒刺在背,如坐针毡,餐桌对面投来的热切目光更让她躲闪不及,浑身不自在。 对面的男士始终笑眯眯的,只是那笑容太不纯粹,带着一丝揣度与挑逗,剩下的都是不怀好意。 用微笑做依托,将恶意隐于其后,如同布下了陷阱却在其上做了些许伪装。 只可惜那位男士的段数太低,一边假笑,一边摇晃着大尾巴,生怕别人看不到他对笑容的玷污。 “叶小姐,很高兴见到你。” 他摩拳擦掌,不知该何处安放自己一双肥厚的大手。 “不知道云云给没给你提起过我,我叫于得贵,今年虚岁30岁,做点小买卖,手头也存了点钱,你要是跟了我,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受不了苦。” 于得贵人高马大,声音却尖细柔佞,与之方枘圆凿,全不相衬。 叶随风也只好满脸假笑,附和道:“呵呵,久仰久仰。” 免费的晚餐可不是那么好吃的,万事万物想要获得,必得付出,只不过是先付还是后付的问题罢了。 此刻叶随风的目光和魂魄早就被桌上的美食勾走了。 啊,糖醋鱼!瞧这芡汁,晶莹剔透,滋进鲜嫩柔滑的鱼肉之中,去腥提鲜。 旁边的梅菜扣肉也如此诱人,水润q弹,好似穿着梅菜制成的裙子在盘中翩翩起舞。袅袅热气,四溢芳香,让人食指大动。 然而于得贵全然没有动筷子的意思,叶随风的手伸了几伸,矜持还是敌不过馋劲儿,终于还是暗搓搓地摸向了筷子。 筷子被她摸,她的手被禄山之爪摸,筷子如果有思想大概跟她想法是一样的。 她抽了几抽也抽不出自己的手,只好用眼刀击杀他,然而他的脸如同铜墙铁壁,刀枪不入。 人家压根读不出叶随风眼中的肃杀,当然更有可能的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愈演愈烈,他的爪子沿着手背一路往上,叶随风脑中警铃大响,鸡皮疙瘩一路狂飙。 她又羞又怒,脸涨得通红,却如鲠在喉,“不”字在嘴里撞得头破血流却始终吐不出口。 她闭上眼,紧紧咬住嘴唇,嘴里泛起了血腥气。 她厌恨自己的怯懦,拳头紧握得青白,那个奋不顾身救人的她仿佛从未存在过。 不知是不是上天听到了她心中的呼救,她感觉到有人将咸猪手狠狠甩开,她的手获救了。 她满怀感激的睁开眼,一个惊雷劈上了她,她、她的眼前竟然出现了尤亦寒。她猛眨几次双眼,眼前的人不是幻像也不是错觉。 尤亦寒目光如炬,薄唇紧抿,已是不悦到了极点。 锐利的眼神扫过于得贵,并不多停留,便拉起叶随风的另一只手,“你家起火了,快走!” 而起火的分明是他的眼眸。 言罢,尤亦寒拉着一头雾水的叶随风不管不顾的头也不回往外走去。 一股电流从指间酥麻到全身,大脑高度延迟且转化为单线程工作,她的脑子现在只能接受一件事——他牵我手了! 第十三章 同极相斥 皓月皎皎,星河灿烂,如镶在夜幕上的明珠与碎钻,光洁夺目,澄净明艳。 拥有这样幽美的夜空,明日一定也是个大晴天吧!悲时不觉朗月明,喜时无感寒夜凉。 心花怒放,眼中所观所见亦是在在繁茂,处处锦绣。 直到出了酒店,叶随风混沌成一团浆糊的脑袋才稍微恢复了一点正常机能。 “什么?我家起火了?我外婆怎么样?她那么大年纪有没有受到惊吓?” 才喜忽惊,叶随风一连串话好似连珠炮,借由此来宣泄心中的不安。 尤亦寒盯着她突然蒙了水汽的双眼,从口袋里掏出一方叠的整整齐齐的手帕,轻轻掷在她的脸上,“擦擦吧!” “什么?” “擦擦你的手,都是猪油。” 尤亦寒一脸嫌弃地偏转了头,“你家没事,我随口胡说的。” “胡说?这种事怎么能拿来开玩笑?” “我……我口不择言。” 对上叶随风璨如星光的眸子,尤亦寒竟有一刻晃神,匆忙用咳嗽来掩饰,却管不住游移的眼神。 “你都不会拒绝吗?还是你也很享受?我该不会是破坏了你的美好姻缘吧?” 他控制不了他的眼神,控制不了他出口的话,也控制不了他说话的语气,他彻底的失控了。 叶随风的双眼又蒙上氤氲水汽,遮蔽了光彩,尤亦寒看着这样的她,心里扎扎的,可他只能借由口出恶言的方式来压抑自己,否则不该存在的情感将会冲破禁锢迸发而出。 叶随风在他三步开外,红着眼,撕咬着蹂躏着已经红肿流血的双唇,却还是不能憋住如雨而下的泪水。 执念是他脚下生长的根,牢牢缠住他,一步也无法前行,那件事让他们两人突然变成了相斥的同极,拥有着相同的颜色却再也无法靠近。 叶随风面前有道坎迈不过去,尤亦寒身前也同样有一道沟壑无法逾越。 “为什么要来京大?如果你不来……” 如果你不来,我们就可以像相交后各奔前途的两条直线,渐行渐远,永不相见。 “我们已无任何可能,你何必白费心机?” 他的话说的斩钉截铁,可叶随风分明在他的眼中看到挣扎与煎熬。 是绝望,也是希望。 你不给我希望,我都撞南墙撞到头破血流,你给了我些许希望,我只怕会直接破墙而入。 再狠绝的话他也说不出口了,“擦擦吧。” 说着又像变魔术一样掏出一条崭新的手帕,“用这条。擦完我送你回家。” 叶随风哭笑不得的拿着两条相同的手帕,不禁看向尤亦寒微鼓的口袋,猜测着里面是不是还有十条? 往家走的路上还是冷冷清清,叶随风却能明显的感觉到与上次相比有不同之处。 她向他靠近了一步,他微微发颤,却没有出声拒绝也没有躲开。 这个进转让她欣喜,然而怂包一个的她却胆怯的不敢再妄动。 她不动,他自然也不会动,两人就如此一路无言的保持着微妙的距离,直至来到外婆家楼底下。 叶随风依依不舍的上楼,回顾时见尤亦寒并没有立刻转身就走,而是倚靠着电线杆,目送着她的背影。 昏黄的光晕中,他的模样模模糊糊,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 茕茕孑立,影子很短,孤寂却很长。 她就呆呆地站在楼梯上,她没有回去,他也没有走,可谁也没有朝谁走一步。 路灯忽明忽暗,闪闪烁烁,终于也看不过他们的僵持,刺啦一下彻底灭了。 一片漆黑黑暗笼罩了尤亦寒,一阵秋风萧萧而过,刮亮了楼道的灯,也驱走了路灯下的黑暗,不知什么时候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不管什么时候先离开的人总是你,若说我怯弱,你更胜一筹。 回到房里,只见床头空悬一物,清冷月光下显出森森阴影,叶随风心里“突突”一跳,脑中浮现出尸体的画面。 捂着嘴抑制住大叫的冲动,颤巍巍的按亮了大灯,月白大氅浩然悬垂。 叶随风拍拍胸膛,“是你小子,吓我一跳。” 全然忘记把“这小子”挂在床头的正是她自个儿。 穿越千年而来的大氅,搁在如今看来仍旧是让人赏心悦目、爱不释手,可见美到了一定境界便能传之不朽、历久弥坚。 秋风送寒,萧萧瑟瑟,一夜吹散枝上叶。 窗户被风摇得开开关关,叶随风却觉身暖梦恬,一夜安眠。 醒来才发觉自己披盖着大氅睡了一宿,貂毛又暖又柔,可是睡得舒畅。 叶随风怀抱着大氅,失笑道:“一霸就霸了这么久,宇文述学若是料想到,会不会后悔借我?” 霸占了人家过冬的衣服,也不知道这个冬天他是怎么过的。 叶随风满心歉意,她并不是借来不还的人,只是两个世界的时差差的实在有点大。 左右今天无事,正好去还给他,迟到也好过不到,别让人家以为自己拐了这么名贵的大衣就消失了,这样太给我们现代人丢脸了。 叶随风仔细叠好了大氅,找了个样式古朴的床单打了包,把大氅包在其中。 “省的弄脏了,还不好洗,我可没有钱给你送干洗。” 万事俱备,只差……叶随风瞅了瞅自己身上的睡衣,她没合适的衣服回去,上次的戏服都洗干净还回去了…… 上次的戏服……叶随风突然瞥见自己椅子上整整齐齐叠着一件旗袍,大概是上次匆匆忙忙少收了一件,被外婆叠好放这儿的。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嗯……虽然时代背景好像不太相符,不过总好过睡衣,不要在意细节了,说不定还能引领时代潮流。 至于鞋……叶随风悄摸索地潜进外婆的房间捞出一双黑布鞋,往脚上一套,略小,不过也只好挤一挤了。 这下是真的万事俱备了,叶随风抱着包袱,吞下两片钙片。 眼前没有出现想象中的闪闪金光,她也依旧在原处纹丝不动。 失效了? 叶随风记起有一次也是如此,她望向窗外大天白日,心里萌生出个猜测——莫非只有晚上才能穿过去?几次成功穿越也都是晚上,这个可能性很大。 叶随风耐着性子等到华灯初上,怕外婆闲来无事再来找她说话,特意等到她睡熟了,好在老人家睡得早,不过九点多一点就安然入睡。 期盼了一整天的金光终于映亮了叶随风的双眸,居然有点小小的激动。 大铭时的幽谷,每一次来都有着不同的风情。 此时的幽谷已然脱去了银装素裹,换上了娇俏春装,东风暖青嶂,和光映花红,春深似海,红情绿意。 春气撩人,如纤手弄琴,撩拨的是游人心弦,目入韶晖,鼻嗅芬芳,自得怡然之情,神怡心醉。 可惜沉稳如山,娴静若溪,只闻鸟语声,未聆人语响,稍嫌寂寞。 叶随风吸了满肺清新空气,等了许久也不见宇文述学,遍寻丰茂百草而不得,呆坐无聊,却不如去城里转转,说不定能寻着他呢? 说走就走,叶随风抱着包袱,一路上自说自话,念念咕咕。 “大骗子宇文述学,还说日日去练功,今天旷课让我逮着了吧?扣分!重修!说带我喝茶吃点心,连个茶末子点心渣也没见着,要不留下银子我自个儿去也成啊!要是给我一两二两的,嘿嘿,我就也不吃不喝了,带回去就发财了,这可是古代文物啊!也不行,大铭这鬼时代,史书都没记载,我要真带回去,说我制假造假就罢了,说我没文化写错别字那不就糗了?不对不对,还是别说我制假造假了,伪造古董罪可不小啊!” 叶随风碎碎念着,方向却没走错,这得益于她曾经“飞跃”过城市的上空,对地形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茶香四溢,扑鼻而来,勾得叶随风的口涎越过了把门的唇舌,飞流喷薄。 叶随风用手背揩拭口水,忿忿说道:“小样,别让我逮着你在这儿吃茶,否则,哼哼,吃穷你。” 叶随风进了风香居,茶楼小二迎了上来,先是打量了一眼叶随风,紧接着鼻子哼了一声,冷冷道:“客官,你可是要用点什么?咱家最次的花茶也要五两银子一壶。” 叶随风一时气结,却也做不出一掷千金挣回脸面,囊中羞涩底气便不足,硬是矮了半截,支支吾吾说道:“我……我找人。” 叶随风环行一周,未见宇文述学身影。 小二亦步亦趋紧随其后,如同某些商店里阴魂不散的店员,防人如防贼。 叶随风抬腿欲上二楼,却被小二一下拦住,“二楼宾客非富即贵,姑娘孟浪直闯怕是会冲撞了贵人。” 叶随风长吸一口气,又硬生生缩了回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心里暗道:呸呸,狗眼看人低。好吧,虽然自己是真的很低。 叶随风寻人不得只好离去,甫一踏出茶楼,便被一疾冲而来的女子撞翻在地。叶随风呲牙咧嘴地站起来,却见女子伏地不起。 “我去,公然碰瓷?”话一出口,叶随风感觉手上滑腻,伸手一看,血糊淋剌。 第十四章 救火扬沸 鼻息间荡漾起的血腥气让叶随风心中骤然一紧,她赶紧上前去查看女子的情形。 她小心翼翼地将女子翻过来,让她仰躺在自己的大腿上,瞧见了女子容貌却发现此女子正是之前她从水中救起的薛娘。 薛娘衣衫凌乱,罗襦松松垮垮罩在身上,被叶随风一扶起身体,领口大开滑到肩膀,裸露出的肌肤青青紫紫,伤痕累累,怵目惊心。 叶随风倒吸一口凉气,立马把罗襦给她拢好。 薛娘幽幽苏醒过来,抬眼望了一眼叶随风,冷冷道:“你满意了吗?见我如此被人凌辱折磨你满意了吗?你为什么要救我?” 这是她第二次质问。 薛娘直直地望向叶随风,怨毒的眼神宛如两道冰柱钉住叶随风不得动弹,又似两条蟒蛇纠缠着她不得呼吸。 凉意在心底流窜,直到连血液也变得冷冽。 出力不讨好是一种很痛苦的感受,你付出良多,非但换不来对方的感谢与微笑,却是厌恨与冷眼。 叶随风心中难过,艰涩地说道:“对不起……” 但如果有下一次,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去救人。救人,是本能,是不经思考的第一反应,危急的时刻她没办法准确判断,只能听从本心。 “你与我爹娘兄长是一路的,为了银两可轻易断送旁人一生,见了你我便知我又逃不掉了。你也是女子,怎的如此恶毒,终有一天你的命途也要由人摆布,你如今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女子眉生恨,目生仇,字字铮铮。 叶随风咬着嘴唇,心中哀戚。 又是误会,又是她一片善意造就的悲剧,前一次已让她遗恨至今,如今再补一刀,是要让她日日悔恨,至死方休吗? 她拉起薛娘,“我是想帮你,却不成想正将你送入火坑。但请不要放弃,凡有一息尚存,希望犹在,总有翻盘的机会。” 她连拖带拽地带薛娘逃跑,“现在我们要做的是想办法逃出生天。” 她不信命,更不想由着命运摆布。 纵然人在强大的命运之神眼中是如此渺小,一己之力又是如此微薄,她仍是想要与之抗争。 她始终坚信上天给予她特别能力,并不是让她守着既定的命运伤春悲秋的,她不想白白浪费,这大概是胆怯无能的自己骨子里惟一的倔强与坚强吧。 薛娘踉踉跄跄地随着她,她眼中的坚毅让薛娘如浮萍漂泊无依的心稍稍安定。 叶随风也不识路,只是凭着一股冲劲儿,拖着薛娘往前奔。 为薛娘而奔,助她逃出凄苦的命途;也为自己而奔,打破善心却为恶事的魔咒。 痴痴的奔逃,天地广袤,何处是尽头?叶随风现在没有旁的脑力去思考这些,她只是一门心思向前。 如狂风暴雨中独行于海的一叶扁舟,风雨飘摇却想不被颠覆,殊不知海已被风雨所控制,巨浪成了它们的爪牙,在它们的领地,又如何能保全自己? 且看孤舟风里来,浪里去,摇摇欲坠,终为狂澜所噬。 一群凶神恶煞提着棍子将叶随风与薛娘团团围住,人堆里钻出一个满脸横肉,脑满肠肥的老迈男人,额上一块猩红印记格外狰狞。 薛娘瞧一眼便浑身瑟瑟发抖,叶随风环住她,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老男人恶狠狠冲薛娘道:“臭婆娘,老子花了整整二十两买了你,已入了官籍,你还敢跑?以你这身份给老子提鞋都不配,如今给老子填房,你不感恩戴德好生伺候,还整天要死要活的,就是欠拾掇!” 说罢,往旁边递了个眼色,几个壮汉提棍就来。 叶随风也没见过这阵势,往日里谁家招架拌嘴她都不敢靠前,现在却身陷包围圈,也是吓得乱抖擞,嘴上却撑着几分硬气:“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胆敢……公然行凶,还有没有王法了?” 却见老男人咧嘴一笑,脸上肥肉挤得眉眼无处安置簇成一团,额头上的猩红印记亦越发明显,像是鼓起了一个红肿脓包。 “小蹄子,你跟我讲王法?老子管教弃夫不顾的自家婆娘,合法合理。倒是这婆娘夹带私逃,送去官府少说也要挨上五十板子。你识相就速速让开,否则就是与之同罪,那就别怪板子不长眼了!” 叶随风不知悉大铭的律法,也不知道眼前这油腻老儿说的是真事还是瞎忽悠,可她也做不出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薛娘受此一祸。 她带着求救的目光望向来往过人,奈何此处僻静,鲜少有人,零星几个路人也是快步绕行,压根儿不过来淌这混水。 叶随风面如死灰,心急如焚。老男人冷嗤一声,摆摆手。眼见着提棍壮汉威势而来,叶随风心里一横,一咬牙将薛娘护在怀里,硬生生用后背接下密如雨下的乱棍。 剧痛让意识与思绪四散游离,混沌迷离之时脑子全然抛离了如今的情形,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她感觉自己处于半昏半醒之中,却在心里暗暗期盼赶紧让意识彻底消失吧,这样是不是就不会察觉到疼痛的存在了?昏迷也是身体自我保护的机制吧,让人可以少遭点罪。 可她的殷切期盼迟迟没能实现,她一直浑浑噩噩,任疼痛折磨着神经。 她转而祈祷能有人来终结这一切,这一回上天总算是听到了她的内心的呼喊了,许是终于有人看不过这暴虐恶行出手相助了。 加诸于身上的暴行终于停下来了,叶随风的精神也开始萎靡,她感觉有人替她挡下了所有的狂风暴雨。 意识即将抽离,叶随风还是强撑一口气,想要看清救命恩人的样貌,对他说句感谢。 然而叶随风涣散的眸光难以聚集,她只能隐隐约约看个大概。暵暵阳曦,以金线勾勒出来人的轮廓,璨烂光辉映在他脸上,投射出英姿勃发。只是这模样……叶随风用尽全身气力眯起了眼,这模样好像是他,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人。 堕入无边黑暗之前,她不可置信的想道:这怎么可能?他怎么会在这儿?一定是我眼花缭乱,昼思夜想、切切于心,这才看谁都是他的模样…… 第十五章 报应不爽 叶随风昏迷中也无法得到安宁,脑子里像是有千百个时钟不停地快速转动,就连心跳也变成了钟表的滴答声。 大脑昏昏沉沉,却得不到一时半刻的安息。 想要醒过来,无奈身体却是虚弱无比,根本撑不起她的灵识。 她只好继续忍耐着头脑中时钟转动的折磨,等待四肢能恢复知觉,重新受控。 袅袅幽香飘入鼻中,这香气雅致清新,吸入后却有一丝清凉,宛如凉风拂面。 叶随风被这股气息唤醒,也从时钟的魔障中逃离出来。 她头昏脑涨,十分疲惫,浑身酸痛,后背更甚,火辣辣的一片,好似抹了辣椒油在火上烘烤一般。 叶随风撑着身子呲牙咧嘴地坐起身来,眼见自己身处一间古香古色的屋子里,曦光透过窗户纸朦朦胧胧照进来。 叶随风自言自语道:“这儿是哪?光线这么弱,现在什么时候了啊?” 从紫檀屏风后走过来一个婢女模样的女孩,端着一个铜盆,笑盈盈应道:“此处是我家世子爷的别院,现如今已是辰时,姑娘已昏睡一夜了。我给姑娘打了洗脸水,伺候姑娘梳妆。” 婢女一一回答,边回应边将铜盆放置于盆架上,绞了帕子。 “什么?已经过了一夜了?已经是第二天了?” 叶随风情绪激动,讶异地想要跳起身,奈何伤痛牵绊,身子刚起又重重摔落。 婢女连忙去拉,还是慢了一步,叶随风“咣当”一下栽倒在地,磕得身上的棍伤一齐发作。 叶随风痛得撕心裂肺,婢女伸手要扶,叶随风颤抖着手向她一摆,五个手指头都伸不直。 她咬着牙,一字一顿说道:“不要动我,让我缓一缓。” 过了好一会儿,不知是身体适应了剧痛,还是疼痛消散下去,叶随风借着婢女的力量缓缓坐回床上。 “姑娘还是好生将息,莫在乱走动了。” “我得走了,一夜不归,我家人会担心的。” 叶随风方才一番剧痛已耗了不少气力,现在连说话也是有气无力。 她心里暗叫不好,今天可是周一,有系主任的课,他可是堂堂课都点名,若是翘课平日成绩是铁定不及格了。 纵然叶随风对专业课兴趣缺缺,但她也不想混日子浪费青春浪费学费,若是挂科,她就实在太对不起被糟烂收音机荼毒的外婆了。 想到这儿,她硬是吃力站起身来了。 她上下一摸,心中一惊,钙片不见了。 “我的药……” 婢女会意,转头去抱来叶随风用床单包裹的大氅,而她的药瓶也安安静静躺在包袱上面。 叶随风看见药瓶,才舒了一口气,提起的心才慢慢回归原位。 好险啊,差点留在这鸟不拉屎的时代了。 还有大氅,叶随风把它拥入怀中,拉着薛娘逃命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它丢下了。 毕竟是他人之物,她却如此不爱惜,实在是辜负了他的一片善心。 “你们世子是……?”会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吗? 婢女笑答:“我家世子爷是晏国公嫡子,向来乐善好施,见姑娘身处险境自然会仗义相助了。” 婢女说话时目有光彩,叶随风想此人大概也是英明神武的吧,若非如此怎得婢女如此崇拜? 只是此时她无暇多思多顾,她须得速速赶回幽谷,看看时间还来不来得及跑去学校上课。 叶随风从婢女手中接过包袱,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去。 婢女拦道:“姑娘请留步,世子爷出门料理公务,若是回来见姑娘离去,怕会不悦。且姑娘伤重,不良于行,不若再歇息一日?” “世子是英明神武的大人物,不会介怀我这个小角色的去与留的。眼下我确实有要事,不得不去,请姑娘代我向世子表示谢意,若有机会我必会亲自向他道谢,如果他还愿意搭理我的话。” 叶随风再三婉拒婢女想要相送的美意——若是她跟着,自己还怎么回去? 末了,叶随风倚在门边突然想起来什么,回头问道:“与我在一起的那位姑娘,她现在哪里?” 婢女微微垂下头,脸上露出唏嘘的神情,声音也降了下来:“王夫人……还是被王员外带回府里了。二人既已成婚,便是人家家务事了,世子爷也不好插手。” 叶随风内心一阵伤怀,“难道就不能离婚吗?” “即便要和离也要问过娘家的意思,原来出的聘礼钱也要尽数归还。即便世子爷有意相帮替她还了银子,也难保她的娘家不会把她再一次卖掉。” 叶随风心中苦涩,也是,不过是一个平头百姓,又岂会引得世子爷决意相帮? 世人皆苦,各有各的苦。 叶随风步履蹒跚,像是年迈老人,又像是大醉之人。 她的眼睛和脑子都成了摆设,在城里绕来绕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靠运气找到了幽谷。 叶随风早已筋疲力尽,一入幽谷就瘫倒在地,药瓶从倾斜的包袱上滚落,在地上滚了好远。 药瓶孤零零躺在草丛中,却没有那个温润如玉的公子为她拾起。 叶随风连滚带爬地去够药瓶,手指竭力伸直吃力地勾到药瓶的边缘,划拉了几下才好歹把药瓶握在手心。 当金光盈目时,她心中萦怀的却是宇文述学——两天了,他还是没有出现。 回到现世,迎接她的是一室黢黑,她兜兜转转折腾一天一夜,分针却只是慢吞吞地转了一个圈,一个现世与异世时间的换算公式在她脑海中隐约成型。 只是现今她太过疲惫,已无余力去思考,梦寐如无边满潮将她全数吞没。 第二天闹铃唤醒了她的脑子,然而眼皮却似千斤重沉得睁不开。直到大脑对她下了最后通牒——再不起就要挂了,她才靠着坚忍意志撑开了眼。 她一路晕乎乎似一缕幽魂般飘荡,飘上车,飘下车,行在路上飘向学校。 蓦地,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刺入耳中,紧接着是一声巨响,将叶随风离散的魂魄唤回。 一辆飞驰奔来的汽车将一个流浪汉撞飞,流浪汉腾空而起,重重落下,正砸在叶随风的脚边,血花四溅飞洒她一脸。 叶随风瞳仁蓦然收缩,更让她震惊的是,这个人的长相——一抹猩红印记凸于眉间,与王员外如出一辙! 第十六章 前因后果 叶随风连连后退,直至退无可退后背贴上了冰凉的砖墙,这才找了个支撑,然而腿已经软成一滩烂泥,身子沿着墙根缓缓滑落。 血凝成珠,顺着她脸上的轮廓簌簌而下,一道道赫赤血痕衬得她的面色更为狰狞惨白。 怎么会是他?他也穿过来了? 可细一瞧,除去猩红印记不说,也许是他此刻闭着眼,眉眼口鼻与王员外也只有七八成相似,且王员外体态肥硕,而眼前这个流浪汉却是瘦骨嶙峋。 若说此二人是同一人,似乎也说不通。 但若说人有相似,事有巧合,可二人同一位置同样的印记,又长得如此相像,只用巧合一词蔽之,也是牵强。 叶随风本就昏昏沉沉,又亲眼目睹如此惨剧,脑子更是转不过来,身体除了颤抖还是颤抖,也是动也动不了。 因出事地点距京大不远,学生来往密集,很快就有很多人围了上来,几个冷静的学生正有条不紊的组织救援——报警的报警,施救的施救,还有引导车流的,一场混乱得到了妥当的处理。 “同学,同学你怎么样?” 有一个女生留意到了叶随风的存在,见她意识混沌又满脸是血,疾呼道:“叫救护车先别走,这儿还有一个!” 她边说边掏出手帕寻找叶随风的出血点,打算给她止血。 叶随风缓缓睁开眼,气若游丝道:“我……我没事,我只是……受惊了。” 抬眼看到女生手里握的手帕,这花色——她的包里还有两条一模一样的,是尤亦寒给的,她聚起眸光细细凝向女生。 女生柳叶弯眉丹凤眼,低眉垂眼间万种风情汇成妖而不媚,艳而不俗,散发着女性之雅韵。 叶随风惊艳于女生的美艳动人,同为女生也拔不下眼珠,沉浸其中,流连忘返。 女生此刻眉心紧蹙,目含关切,这份善意给她的绝美容貌又增添一份光彩。 “你吓坏了吧!没事了,没事了,叶随风!” 女生将叶随风拦在怀中,用手轻抚她的后心。 女生的安慰与身上飘出的幽香让叶随风镇定下来,情绪也稳定了许多。 她慢慢从女子怀里起来,回过味来,吃惊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女生笑融融道:“我不仅知道你的名字,我还见过你。那日在餐厅,我和你同桌的那位男士都是被抛下的可怜人呢!” 原来女生是她“相亲”那日,与尤亦寒同桌的人,当时她心情紧张,压根儿就没留意周边,尤亦寒出现时她更是满心满眼都是他,根本就不知道女生的存在。 “我叫余从心,长你们一届。” 女子笑意一直延伸至眼底,似乎对尤亦寒的“抛弃”毫不在意。 “好了,别再坐在冰凉的地上了,着了凉就不好了。能走吗?还能坚持去上课吗?要不要去校医那里看看?” 叶随风轻轻摇了摇头,她身上还有伤,到了校医那里说不清道不明,再让学校以为她卷进什么斗殴事件就不好了。 “谢谢你,余学姐。” 虽然不知道余从心与尤亦寒是什么关系,但是她的关心却是实打实的,叶随风能真真切切地体会到。 叶随风先回宿舍洗了把脸,换了身衣服。此时已经有点迟了,她只好候在教室后门,等老师转头写板书的时候,偷偷溜进去。 坐在教室后排,这间教室的麦克也不灵光,全靠人吼。 叶随风翻了翻包,得了,她糊里糊涂地来,连书本也忘了拿。 人声微眇,叶随风守着空荡荡的课桌,只剩下发愣了。 叶随风正好也需要这样一个空当来静心思考,捋顺梳理。 她想知道那位流浪汉的境况,于是闭气凝神,全神贯注,以思绪描绘流浪汉的样貌,施力使全副精神窜入其中。 半晌,脑中星星点点出现一些碎片,星点逐渐扩大,逐渐清晰,拼凑出一副画面——流浪汉衣衫褴褛,沿街行讨,拄着一个拐杖,一条裤管空空荡荡,落魄潦倒,下场凄凉。 叶随风从遐想中跳脱回来,长吁一口气,整个人瘫软在桌子上。 预测极其消耗精力,更何况是本来就萎靡的她。 看来这场车祸并没有要了他的性命,然而这样的收场却着实可怜。 叶随风不由得想起嚣张跋扈的王员外,若二人真有什么关联,也算是前世作恶,今世报应了。 前世,今世,这个偶然冒出来的想法却让叶随风思路明晰一些,然而她还需要更多的证据来证明她的这个猜测是正确的。 无论是什么,大铭朝与今世定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她隐隐的觉得,解开这个谜团,或者也可解了她与尤亦寒的困局。 下课了,叶随风随着人流走出教室,她脚步虚浮,无意中撞上了迎面而来的人。 她头不抬眼不睁地对着这堵“人墙”道歉,然而“人墙”赫然伫立,不发声也不让开。 无奈叶随风只好撑起千斤重的脑袋,“你怎么在这?” 她讶然惊道。她撞上的人竟是尤亦寒。 尤亦寒皱着眉头凝视她眼下的乌青,对比苍白的脸色,乌青更是明显。 “你夜里做贼去了?这么大的黑眼圈,真丑!”他冷冷出口,却没回答叶随风的问题。 叶随风赶紧捂住脸,想起了姿容秀美的余从心,自惭形秽。“你还没说,你来我们学院干什么?” 尤亦寒挑了挑眉,“这话合当我说,你来我们学院干什么?” 叶随风左顾右盼,人来人往果然都是生面孔。 她面上一红,恢复了些许血色,摸着脑袋,“嘿嘿”一笑,“我犯迷糊,两栋教学楼一模一样,连内部结构也是……这走错了,也是情有可原……” 尤亦寒定定地看着她含羞模样,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轻柔:“你啊,还是老样子。上课都干什么了?一句也没听?” 老样子,你还记得我的曾经吗?你还愿意回想从前的我吗? 叶随风亦目含秋水,直愣愣地望着他,心里的疑问却是一句也不敢问出口。 正是课间时间,学生老师攘来熙往,尤亦寒不想跟叶随风一样化成一座雕像。 他慌乱地撇过头去,不再看叶随风那对摄人心神的眼眸,淡淡说道:“我还有课,先走了。你……你也注意休息。” 尤亦寒像是逃跑一般,匆匆离去。空留叶随风一人,在人群里飘荡。 第十七章 人地生疏 等叶随风回过神,走廊里又恢复了安静。 于是一个问题横亘在叶随风面前——她旷了系主任的课!怎么办啊啊啊! 她胆战心惊地回了宿舍,从舍友口中得知今天系主任居然破天荒的没点名,她算是逃过一劫。 为了庆祝劫后余生,她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余下的课都旷了,好好在宿舍里睡上一觉。 梦里虚妄无稽,光怪陆离,她时而被抛向千仞之巅,时而坠向万丈深渊,时而在云端飘忽,时而在海底抛掷。 既无对白,也无剧情,却是惊悚万分。 待叶随风醒来被褥枕头全都湿润,睡衣更是像是刚泡过水一般。 想要一探究竟、得知真相的冲动更加迫切了。 可惜的是她的钙片放在了家里……狠了狠心,决心去校医那里开钙片。 “同学你哪里不舒服?” 叶随风随口说道:“我盗汗、夜惊,好像是缺钙了。” 校医抬起头,狐疑地看着叶随风:“同学,你今年多大了?” “马上就二十了。” “你说的好像是小孩缺钙的症状吧?” “……” 在校医讶异的注视下,她还是拿到了钙片。 她满校园子溜溜,打算等过会儿夜幕深垂时,找个没人的角落就穿回去。 没成想,晃来晃去还是到了法学院的楼底下。 已经快八点了,教学楼只有零星几间屋子亮着灯,铺陈在漆黑的夜里实在是显得有些寂寥。 “叶随风!”寂寥的灯光里探出一个脑袋,“上来!” 叶随风一瞧是顾老师在喊她,她一边应承着一边往楼上去,心道:顾老师生了一双猫头鹰的眼睛吧,居然能在一片幽暗里把我给揪了出来。 叶随风敲门进来办公室时,顾老师正手忙脚乱地往包包里塞东西,也顾不上抬头便说道:“叶随风啊,我要来不及了,最后一班校车就要开了,你替我去道具间收拾收拾行头吧。明天排练要用的,清单和钥匙都在我桌上,你弄好记得把门锁好,钥匙等着抽空再给我……算了,你就留着吧,我这儿还有好几把。” 顾老师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突然停下,抻长了脖子问道:“你晚上有空吧?没有约会吧?” 叶随风忙道:“有空有空!” 顾老师继续絮絮叨叨说:“没有约会就好,别耽误你们小年轻搞对象。唉,我手底下的那些皮孩子,除了约会还是约会,连替我干点活的空都寻不到,开个例会一个个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一会儿一看表,还没等我说完‘散会’,一个个撒丫子跑得比短跑冠军还快。好了好了,真的要赶不上车了,辛苦你了,叶同学,么么哒!” 连办公室也不锁,顾老师就一溜烟儿跑没了影,叶随风失笑:什么老师带什么学生,都是亲生的。 叶随风在办公桌上找着顾老师列的清单,拿了道具间钥匙,关了灯,替顾老师把大挂锁挂到屈戌儿上,扣紧了,这才到楼下道具间老老实实干活去了。 才一个多星期没来,道具间就已经乱的不成样子了,叶随风在里面扒拉好久也找不齐全清单上的物件。 叶随风长叹一口气,真是太佩服社里前辈的破坏能力了,撸起袖子认命地开始整理。 等到都整理明白了,活也干好了,已经是一个小时开外了。 叶随风蹑手蹑脚敞开门看看门外,已是悄然无声、漆黑一片了。叶随风窃喜,把屋门一反锁,帘子拉起来,从众多戏服里寻了件自己满意的,穿戴整齐以后把灯也关了。 摸黑吃了钙片,心里还有点小忐忑,这次吃的牌子跟家里那瓶不一样,不过剂量却是相同的,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当金光在眼前爆裂时,她在心底欢呼了一声,她差不多快要摸透穿越的规律了。 这次她被抛在一片小树林里,许是出发时位置选的不太好,如今她降落在一棵树的枝杈上,屁股底下湿漉漉的,摸了一把,一手黏糊糊的蛋液。 原来她坐在鸟窝顶上,还压碎了几枚鸟蛋。 鸟妈妈站在枝头对她虎视眈眈,叶随风带着歉意地对它一笑…… 其下场就是一身鸟毛满身啄痕,一屁股摔倒了地上…… 战斗力不如一只鸟,也是很丢人了。 叶随风默默狡辩——你都不知道那只鸟多凶! 被啄也是应该,是她有错在先。只是她心疼自己这可怜的小身板,说是遍体鳞伤也不为过了。 叶随风把自己身上的鸟毛捯饬明白了,环顾一周傻眼了,这儿……这儿是哪? 眼前的风景并不是她熟悉的幽谷,此刻她正身处一片密林之中——在她前面是一排树,在她后面是树一排。 她大概又得撤回之前得意忘形的痴言狂语了——规律尚未摸清,同志仍需努力。 她险些忘了“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这条规律。 叶随风向来不辨东南西北,给人指路也都是左拐右转之类的,本来她就不熟地形,现在更是找不着方向。 她找了块尖锐的石头,在刚才的树上画了个符号。 她默默叨念,对不起啦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破坏树木的,我也是无奈之举,小朋友们可别跟我学啊。 然后她向着树的正前方走去,先循着一条路走到黑看看,不行就吃药回去,也没什么风险。 她约莫着走了差不多十五六分钟,隐约听到了水流声,再往前行了几步,水声更为清晰,循声她发现了一条小溪。 流水淙淙,清可见底,她想水的上流定能寻到人家,到时候再找人指个明路。 她沿着溪水朝上游走去,走了没多一会儿,果不其然,她望见了在溪水边几个洗衣妇女。 溪边洗衣是她们的“闲话时间”,此刻她们正聊得热火朝天,压根儿没注意到叶随风的出现,叶随风张几次嘴,也插不进去话,只好等着她们有了空当。 张家长,李家短,大到谁家生了大胖小子,小到谁家母鸡今天下了几个蛋,小村子里藏不住秘密,也不缺话题。 第十八章 飞短流长 “那个喻小娘子今年可是三十有四了?”张家嫂子抛出个话头。 “还小娘子呢,都成老姑娘了!”刘家媳妇稳稳接住话题。 孙家夫人啧巴了几声,“我从前当她是寡居至今,心里还赞了她几句,可你看她今日分明挽的是双螺髻,一把年纪了也不害臊。”说这话时她翻了个白眼,嘴差点撇到耳朵后。 “可她却果真不像是那个年纪……” 张家嫂子还没说完就被孙家夫人抢了白,“不像又如何,终归是岁月不饶人。” 岁月饶不饶人不好说,但至少是没饶了孙家夫人,她比喻小娘子还小上三岁,皱纹与华发已经开始对她纠缠不休了。 她捋着鬓角的几根白发,不着痕迹地掖到黑发后面。 “我好心给她说媒——村口那个王瘸子,我可是费了好一番口舌,人家才勉为其难应了下来。我欢天喜地去给她报喜,谁知竟热脸贴了冷屁股,一句‘不劳我费心了’就把我打发了,真是不知好歹。我说张家嫂子,你还是多留意你家相公吧,我瞅着他往那酒肆跑得可勤。这也怪你,不给他留个儿子,也难怪他生了歪歪心思。” 张家嫂子面皮薄,一时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嘴皮子哆嗦了好几下,却又想不出什么反击的话。 还是刘家媳妇嘴快,立马道:“你倒是给老孙家生了好几个儿郎,却也不见他少往那酒肆跑啊?” 孙家媳妇被呛了声,心里不快也不好发作,只得说:“好看是好看,可好看有啥用啊?还是生个儿子实际。” 她嘴里念念咕咕,絮叨了好几遍。 流水潺潺,浑浊不堪。 叶随风只听了半晌,便把她们村的事儿听了个七七八八。 她们口里喻小娘子名叫喻心,大概是个毋庸置疑的美艳女子。 喻心在镇上开了家酒肆,卖些小酒,即酿即酤。 算不得什么好酒,不堪久存,要不得几天就发出一股酸腐味儿。 但她生意尚可,酒客络绎不绝,只不过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喻心向来吝于笑脸,只是越是冷言冷语,那些人反倒来的更勤。品着寡淡的劣酒,心里却是一阵叹息“美则美矣”。 叶随风心里对这个“喻心”有了极大的好奇,她想瞧瞧这个“全村男人的最爱,全村女人的公敌”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她也不想跟这些洗衣妇人打交道了,摇摇头就走开了。 年纪对一个女子而言素来是一个敏感的话题,似乎是上天对女子有着特别的眷注,才会让俗人也着眼于女子的年龄。 多少女子曾怨怼过岁月偷走了自己的美貌,还跑得如此之快,只可膛乎其后,暗自伤心,然后依旧负枷前行。 说来也奇怪,有时候对女性年龄最关注的,不是男性,恰恰正是女性本身。 喻心的酒肆很好找,只要跟着个目带春光的男人后面即可。 酒肆里面并不大,只容得下三五桌,却是坐得满满当当,黄天焦日的,一个个已经是喝的是歪七斜八,大醉酩酊。 一个女子以手扶额倚靠在柜台上,只见她冰肌玉骨,靡颜腻理;明眸善睐,顾盼生辉。 叶随风惊异地张大了嘴巴,并不是惊异于她的美貌,而是——她与余从心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连名字也有几分相似。 喻心呆坐着,目光飘向门外的远方,心思完全没放在铺子里,仿佛根本没留意到叶随风的出现,又好像看到了也没有打算招徕的意思。 酒客嚷嚷着添酒,喻心也好似没有听见,好像坐在这儿的只是一尊没有灵识的雕像。 酒客直勾勾、毫不掩饰地盯着喻心,借酒装疯,冲撞到喻心跟前,边叫嚷着边趁她不备借机摸一把柔荑。 喻心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酒客却毫不在意,嬉皮笑脸地走了。 同是女人,叶随风有些可怜遭人非礼的喻心,村子里的女人都奚落她,男人又都色眯眯地看着她,想来她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也许是因为余从心对叶随风的热切关心,她连带着对喻心也生出了几分好感。 二人虽然相像,可余从心的美散发着明媚,而喻心却被一股凄婉所笼罩,美得哀艳。 这个人有故事。 叶随风想替她解开眉间的哀愁,当是还了余从心的恩也好,这也有可能自己猜想的佐证。 叶随风如此想着,就缓步走向了喻心。 喻心漫不经心地抬头瞥了一眼,随即说道:“夫人是寻哪位相公?付清了酒钱带回去便是。” “我不是来寻人的。” 自己还是黄花大闺女呢!叶随风摸摸自己的脸,有那么显老吗?不过古人结婚早,自己如今这个年纪生在古时或者真的是孩子妈了。 “我……” 她一时不知道怎么来说自己的来意,说来喝酒?然而依旧没有钱。 说姑娘‘我见你愁云罩顶,特来为你解忧?’好像是骗子神棍那一类的。 “我是路过的……” 也许是看出了叶随风的局促不安,也许是觉得她面善,喻心晃了晃酒壶,问道:“要来一杯吗?过路人?” 也没等她回答,自顾自的就寻了杯子倒起酒来。 “我……我没钱。” 叶随风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垂了垂头,话一出口又觉得前言不搭后语,若真是过路人,行走江湖又岂会囊中空空呢? “无妨,只是酸腐小酒,不值什么钱。” 一杯浊酒下了肚,苦涩萦喉,辣意殿后,叶随风实在不懂那一桌桌的酒客为何喝着苦汤汤喝的如此尽兴。 不过喝了一杯,一股热气浮上来,心绪确实也是放松不少。 “姐姐枯守着这间酒铺究竟是为了什么?” 受了酒气的惑乱,叶随风开口也没了顾忌。“我见姐姐似乎也没什么心思经营,何苦受这些轻浮醉汉的欺凌?” 喻心料想不到叶随风发此一问,痴楞了半晌,才缓缓说道:“我在等这天下太平,既无奸佞作乱,也无匪寇滋事。” 抛下这么一个荒诞不经的答案,喻心也不能自持地红了眼眶。 正巧狂风大作,走石飞沙,只听噼啪作响,待到急风偃旗息鼓,再睁眼已是满室狼藉。 她迅速抹了一把脸,“这风刮得古怪,倒叫它眯了眼。”她看了一眼杯盏,“你这酒里灌了风沙,喝不得了。今日酒已售空,算我欠你一杯,你若得了空再来吧。” 第十九章 不忍回顾 叶随风自觉出言唐突,交浅岂可言深,虽是无心触碰喻心伤心事,终究是惹人心伤,是她的罪过。 这是叶随风第一次喝酒,这才真真领教了酒后胡言的威力。 也只能满怀歉意向她告了别,随后沿着小溪水往下游去,回了来时的地儿。 随后一连几天,每天晚上她都要偷偷潜入道具间,穿回去找喻心讨要一杯酒。 喻心也没嫌她烦或者不要脸,有时跟她闲话几句,有时就静坐半晌。 这些日子,谁也没提起那天的那个话头。 这天,叶随风一到喻心的酒肆就闻到一股清淡甜香,与素日不同的是,酒肆里冷冷清清竟是一个客人也没有。 喻心坐在一张酒桌上,面前放着一坛子酒。她面带微红,似是微醺。 见着叶随风来,便招呼道:“快坐下,我把他们都赶了,你来陪我喝一杯吧。” 叶随风顺从地坐到了她对面,她微笑着道:“这酒苦涩的很,你可不要嫌弃。” 嘴上在笑,眼里却是另一番情绪。 叶随风这几次一来二往的,已经有些喝惯了喻心的酒,虽然依旧不觉得哪里好喝,但也不觉苦涩的难以下咽了。 酒未入喉,一阵甜香之气便窜入鼻息,竟勾起了叶随风腹内馋虫,她捧起杯盏一饮而尽,绵甜甘冽,余味怡畅。 叶随风从前滴酒不沾,并没有见识过什么玉液琼浆,美酒佳酿,只是这一杯远胜于她前些日子里喝的小酒。 “这酒甘甜甘甜的,哪里有什么涩味?” “是吗?我食不知味,还当是这酒存放不得法,给放坏了。”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飘起了如烟细雨,细雨渐渐密集,小雨淅淅沥沥,一下一下击打着屋檐。 室内的清净才让室外的雨水声格外的明显,叶随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静谧和少言寡语的喻心。 不想今天喻心却有了开口的兴致。 “过了今日……就整整十八年了。” 叶随风只是喝着酒,不追问也不催她,等她自己愿意开口说,叶随风能感觉到她此刻的心情满载着忧伤。 喻心也不在乎叶随风是否回应,不回应或许更好,她只是想找个人倾诉,诉说压抑了这么许多年的苦闷。 “我原是酤户之女,而他是个心怀大志的少年郎……我们两情相悦,情正浓时边关却起了战事……他说要去平定战乱,他说要我等他,我一路相送送到这个村子……他说要我等,我便一步也不敢远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该如何谋生呢?除了酤酒,我别无所长……他说要我等他鲜衣怒马来迎娶,这一等就是十八年,不知他是死了还是忘了……” 点点胭脂泪,滴落杯盏中,化作苦涩水。 此时所有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时间拉得太久了,总是让人作出不好的联想,而无论是哪一种都是令人唏嘘的结局。 此时的寂静凝滞着哀伤,却很快被人打破。 一群衙役冲了进来,后面跟着孙家夫人。 “官爷,就是她私自卖酒!” 孙家夫人指着喻心的鼻子,谄媚地对衙役说道:“若不是妾身城里的侄子来探望说起官家不允许私自卖酒,妾身还不知道呢!这个喻娘子卖酒卖了好些年了,您可要重重的罚她!” 言罢,颇为解气地剜了喻心一眼。 为首的衙役狠狠瞪着喻心,“天子脚下如此蔑视法纪,小娘子胆子够大,可知道私酤重者可施以斩刑?眼下查的正紧,竟敢顶风作案!来人,带走!” 一招手,几个衙役立即上前架起喻心。 叶随风听到“斩刑”二字吓得魂不附体,掰扯着其中一个衙役道:“只是卖酒求生而已,不至于这么严重吧!” 为首的冲着叶随风道:“你跟她是一伙的吗?若是毫不相干,速速闪开,别碍着官府拿人!” 喻心看着泪雨涟涟的叶随风,却是越发的冷静,对官差说道:“各位官爷,这位姑娘只是小店常客,与我全然不相关。各位瞧,如今天雨地湿,不便行走。我内间还有几坛好酒,几位官爷不妨浅酌一二,歇息片刻。我不跑也不躲,只想跟熟客话别一二,还望通融。” 几个架着喻心的衙役早就闻见了满室酒气飘香,现在听喻心这么一说,哪里还能控制住腹中躁动不安的酒虫,都热切地望着为首的官差。 为首的人摆了摆手,“罢了,谅你也不敢逃脱。兄弟们就先歇歇脚,等雨停了再走也不迟。” 孙家夫人眼见着人抓起来又给松开了,心里着急:“官爷官爷,您可别着了这狐媚子的妖道,快点把她抓走才是啊!” 为首的官差已经尝着了酒味,正是酣畅之时,见孙家夫人絮絮叨叨,怒道:“用不着你这无知妇人来教咱们办事,便是上了断头台也有说遗言的机会,现在人家小娘子话别几句还用得着你的批准吗?” 孙家夫人受了一通横眉竖眼,腿肚子都打转了,连滚带爬地退出去,临了冲喻心啐了一口,“呸,狐媚子,看你怎么死!” 喻心把叶随风拉到角落里,擦去她的眼泪,说道:“不要哭了,打从我开这铺子第一天,我就料想到了会有这样的一种结果。不要再去激怒那些官差了,私酤是大罪,我是难逃一劫了。妹子,你我相识时日虽不久,我确实真心实意拿你当妹子了。你若是也真心拿我当做姐姐,帮我一个忙。” 叶随风抹去眼泪:“你说,力所能及我一定竭力而为。” 喻心从脖子上摘下一枚祥云玉佩搁在叶随风手心,“妹子,有朝一日有机会得见我那冤家,请把这个交给他,跟他说……” 喻心沉了一口气,目带决绝,冷硬言道:“此生枯守至死,但求来世……不复相见!” 喻心此时面上仍是冷冷清清,却再无半丝忧愁凄婉。 “他名叫梅飞云……村口树林唯一的一棵梅树下埋着十八坛荔枝春,本来……现在留给妹子你做个念想吧。” 叶随风站在酒肆门口眼睁睁看着喻心被官差押走,她的背影清绝,却是再未回顾。 赍志风发要远行 送别十里细叮咛 当年豪情蔽双目 却把英魂换盛名 只盼期年一须臾 孤寂长存心如萍 第二十章 醉酒随心 缠绵的雨,悲戚的泪。 天边飘来的阴云久久不散,这股清冷阴郁之气也是久久萦绕。 女人的芳华,名节,与天下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天下之重,重过泰山,又有谁会着眼于山间一株花草呢? 倘使真的是为国为民为天下苍生,付出与等待倒不是全无意义的。 怕只怕,痴心错付,一场空幻。 叶随风摇摇晃晃行走于溪水边,几次踩踏进了水里,湿了鞋袜,连裤脚也滴滴答答淌着水,她却浑然不觉。 “天下男儿皆薄幸,话一出口不认账。” 她一路叫嚷着,酒后从心所欲,僻静树林倒无所谓,只是惊飞栖在枝头的一众鸟儿。 可若是在安静的教学楼如此喧哗,只怕是极为不妥的。 叶随风糊里糊涂地走回了小树林,林子里千树繁茂,多有雷同。 叶随风喝的荔枝春虽是甜香无比,后劲却很大,对于她这样初尝酒味的人来说是猛了些。 她眯着一双醉眼,却实难辨认究竟哪棵是来时的那棵树,索性随便找了棵树底下吃了钙片就回到了现世。 尤亦寒原本正全神贯注于书本之间,却被门外吵闹喧哗之声搅了思路,偏偏那喧闹声音的主人还是他如此熟悉的人。他用笔尖狠狠戳了几下笔记本,却无论如何也没法再集中精神。 他回头看了看同室学习的其它人,无不蹙眉撇嘴,甚至有人已经站起身来欲一探究竟。 他快速地把东西往包里一丢,在引起更大风波之前夺门而出,生拉硬拽把叶随风这个醉酒人拖离了众人视线。 楼顶风大,寒风拂面,微微吹散了叶随风的酒气,红扑扑的脸蛋让凉风一凑却越发发热。 “醒了吗?醒了就赶紧回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尤亦寒说话时不敢直视叶随风,她身着一袭古风纯白连身裙,迷蒙月色下更显韵致。 她迷离的眼神像是桂酒椒浆,只是看着就会让人沉醉。 酒精给人勇气,让人恣意,被酒精所把持的心神完全丧失了常性,叶随风做了平日里绝不敢做的事——晃悠着尤亦寒的胳膊撒娇。 “我不嘛,我要跟你在一块儿。” 像一块嚼过的口香糖,黏黏糊糊怎么也甩不干净。 叶随风抱着尤亦寒的胳膊不撒手,近距离的接触让她的心脏像是过电般酥麻,这样的刺激让心脏跳的更有动力,更有冲劲儿。 尤亦寒薄唇紧抿,他的嘴唇润泽饱满,没有唇纹也没有死皮,在凄秀月光下微微泛着白光,看起来十分诱人。 这让叶随风想起了那水润q弹的梅菜扣肉,当时没有机会去亲自体验那美妙绝伦的触感,现在她好想补上。 叶随风攀附着他的胳膊,一寸寸向上逼近,他的五官一点点在眼前放大。 月色给尤亦寒的俊脸涂了一层柔美珠光,越发荧惑人心。 尤亦寒僵直着身子不动,却将头偏向一边。 叶随风轻轻抚上他的脸,柔和却带有胁迫地将他的头扶正,强迫他注视自己。 叶随风双瞳剪水,纵使他的目光坚硬如石,投射在她的眼波中,溅起的全是期待的涟漪。 没有人能抵御这样满是爱意的眼神,更何况是他。 她试探地往前靠近几分,尤亦寒眼中滑过一丝挣扎,身体却依旧僵硬不动。 叶随风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继续缓缓靠近。 期待已经攀上了顶,她颤抖着嘴唇想要感受他的温度。 然而上天又岂会让她遂愿? 不! 绝不! 就在她即将覆上他,恼人的手机铃声不知人嫌地愉快鸣唱起来。 尤亦寒如梦初醒,倒退几步,眸光却黯淡下来。 清脆的铃声回荡在空旷的顶层,如同胜利者的嘲笑。 叶随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铃声震响了她的美梦,也震碎了她的勇气。醉意是有的,但被这冷风一吹,已经消散了几分,她不过是借酒装疯,妄想实现自己的奢望。脑子是清楚知道的,它只是假装自己受了酒精的挑唆。 人生苦短,她不想成为喻心,痴守苦等换来一生蹉跎。 终究还是失败了。所有的期待都像是撞上岩石的浪花,碎成了泡沫。积聚了多年的勇气一朝击碎,被打回了原形不说,还要倒退十几年。 “我马上就回来。”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尤亦寒的脸上撤离,苍白迅速将其占领。他眼里充满了恐惧与绝望,手机摔在地上也浑然不知,跌跌撞撞地下楼,背包里的东西掉了一路。 叶随风跟他身后一样样拾好,不放心他失魂落魄的一个人走,快步紧随其后。 尤亦寒不要命似的冲出马路,拦了一辆出租车,窜进车内,这般疯癫的样子把司机师傅吓了一跳。 “去……去静安疗养院!”连车门也不知道关。 叶随风跟着也上了车,听到他报的目的地,心里有了数。 他这样痴狂的模样,大多都是为了姐姐。 下了车,叶随风跟在尤亦寒身后一路狂奔,急切的脚步声山响,在静谧的走道里格外的刺耳。 他左拐右拐地到了一间病房门口,猛然停下,轻柔地推开门,气喘如牛地问道:“姐姐……姐姐怎么样了?” “你姐姐她刚才情况突然恶化,现在稍微安定了一些,她……” 中年女人刚要继续说下去,瞥到了随尤亦寒而来的叶随风,眸子蓦然收缩,目光宛如利刃一样剜向她。 “你!你怎么来了!” “小寒接了电话失魂落魄的,我担心他,所以……”叶随风看了一眼床上躺着的人。 尤夏溪像是一个睡美人安详地躺着,她的样子较十年前没什么太大的改变,只是比原来清瘦了。 尤母把尤亦寒一把扯在身后,用手指指点着叶随风,“你这个扫把星,赶紧给我滚出去,你怎么又缠上了小寒,你害的我女儿躺在床上消耗年轻的生命不过瘾,现在还想来害我儿子吗?” 她转头对着尤亦寒数落道:“跟你说了多少回了,不要和这个凶手走在一起,能离多远离多远,你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呢?你姐姐现在情况这么危急,就是她害的!你赶紧让她滚,这里不欢迎她,我也不想脏了我的眼!” 尤亦寒轻轻把她推出门外,“你走吧。” 他的声音又冷过寒冰,眸中也没有一丝情感。 叶随风踉跄了两步,看着门“咣”的擦着她的鼻子尖阖上。 第二十一章 冤家路窄 曾经笑眯眯拉着她的手说“等你长大,要当小寒的新娘哦!”的那个和蔼阿姨,现在却恶狠狠地指着她的鼻子要她滚蛋。 这样天差地别的待遇,让她的记忆与感受都变得纷乱起来。 叶随风精神恍惚地游荡在疗养院的走廊,顺着走廊的窗户望出去,院子里漆黑一片,沉寂一片。 安静是一种舒适,而过分的安静便成了死寂,了无生气。 叶随风也走入了这片死寂中,她的脚步极轻,不曾破坏这带着死气的安宁,她身陷一团黑暗之中,看不清前路。 她摸着黑走回了疗养院内,迎接她的依旧是那扇紧闭的门。 怀里还紧紧抱着尤亦寒的书本,她叹了口气,将东西一样一样地放在门口,堆得整整齐齐。 是要了断的时候了。纠缠她多年的一厢情愿,是时候挥泪斩断了。 一条错路走到黑,越走越错。 叶随风将口袋里的手机掏出来,搁在书本最顶上。 掏手机的时候,祥云玉佩也被带了出来,从书本上滚落几周,摔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鸣音。 叶随风连忙捡起来查看,看到玉佩毫发无损,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紧紧地捏着玉佩,想起了那个被哀婉包围着的女子。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即使她的力量绵薄,她也要竭尽全力地去找那个叫梅飞云的人。 无论如何,喻心姐姐的长久等待总要有个归处。 回到宿舍,其他人都已经睡了。 叶随风躺在床上,睁着眼看天花板,心里百转千回。 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着了,感觉刚闭上眼天就大亮了。 挣扎了一番,还是认命地起来洗漱。 去上课时,路过法学院的楼,远远就见到了那熠熠生辉的人。 叶随风强迫自己不去看,快步跑开,不想去攀登雪山,又何须再去被寒气所伤? 几乎一夜未眠,又开始连轴转,精神焕发地上课、学习。 这不是什么超能力,这是在消耗年轻的生命力。 只是,她还有生命力可以消耗,而有的人却只能躺在床上像是一个木偶娃娃一样,毫无生气。 说要放下,又谈何容易? 她划掉不自觉写出来的名字,重新迫使大脑贯注于老师的课堂上。这样的全神贯注,是极其消耗精神的。 今天是周五,晚上又逢戏剧社的大会,连她这样的新丁也要参加。 这次是要讨论接下来的新戏,老人们分成两派,一派要求创新,坚决要求原创剧本。 而另一派则是“拿来主义”,说经典传说这么多,随便扒拉一个改一改就好,有这么多时间精力不如多钻研一下演技。 两派吵吵的热火朝天,就差一个主持一个公正就可以开一场辩论赛了。 叶随风等新丁噤若寒蝉,也不敢多掺和进去,生怕一句说不好,炮火子弹便转了方向向着自己就来了。 左右现在的他们顶多打个杂,顶好也不过是混个配角中的配角。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分针转了一个半圈,也没有个结果出来。 顾老师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只得让他们散会,以后再议。 叶随风见一个个老社员怒气冲冲的走了,知道这打扫、收拾残局的工作是又落到她的头上了,她无奈地冲顾老师一笑,“顾老师,您先走吧,我手脚利落,用不了多一会儿就好。” 顾老师点点头,“那辛苦了,李同学。” 说完,对她调皮的眨了眨眼。 正好,她也想去看看喻心最后到底是个什么结局,是不是真的…… 她不敢多想,只是麻利地干了起来。 等她一切收拾妥当,比她一直出发的时间要晚上一点,她不再多耽搁,挑了一套素色襦裙就锁了门穿去了大铭。 叶随风对现世与大铭的时间换算还不能精确把握,这次去的时候大铭的天已近暮色,霞云凝成一条绸带,与天空缠缠绵绵。 叶随风借着晚霞微光,从树空中绕出,寻到了去小村子的那条小路。 小路有些泥泞,大概不久之前下过一场大雨,坑坑洼洼的路上一滩一滩的水洼。 叶随风撩起裙摆,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弄脏自己浅色的戏服。 一匹快马疾驰而来,马蹄溅起的泥点在叶随风的身上绽开了花。 马上是一位锦衣公子,叶随风还没看得清他的长相,他就似风呼啸而过,除了飞溅的泥水,什么也没留下。 叶随风生气地大喊:“混蛋,看不到有人吗?连句对不起都不说吗?” 然而,快马早已绝尘而去。 叶随风只得去寻溪水,好用来擦洗身上的污渍,若是污渍干涸只怕更难清除。 叶随风用手掬水,沾湿脏处,轻轻搓洗,污渍慢慢变淡,却也没法彻底干净。 先这样吧,叶随风想着等回家再好好洗洗,应该问题不大。 叶随风一处一处地搓洗,等到打理的差不多了已经过去十几分钟了。还剩最后一处,叶随风蘸着溪水打湿污渍,而污渍却越扩散越大,连颜色也跟着变了…… 原本的褐色,经溪水的涤洗,竟变得红不棱登。 叶随风再看那溪水,涓涓而来的是一片红澄澄,竟似晚霞跌入水中。 这种醒目而诡异的色彩让人心惊,也让人生疑。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然让这溪水一夕成红? 叶随风忙循着溪水向上游而去,心里的疑惑向着不详的方向。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正是晚饭时分,却看不到炊烟,听不到人声,又是了无生气的死寂,这样的沉静让不安之感逐渐扩大。 还没进到村子,一股浓厚的血腥气就飘入喘息之中,令人心生恐惧,更让人一阵阵恶心反胃。 复行几步,满目疮痍,尸横遍野,几股血流逐渐凝汇,拧成一道蜿蜒的血河,最后汇入小溪中,将溪水染上凄婉的色彩。 曾经安宁平和的小村落此刻已经成了人世间的地狱。 前所未见的惨景在叶随风眼前呈现,她浑身剧烈颤抖。 一人自尸山血海中向叶随风缓缓而来,他的身影笼罩在黑影之中,死寂里只有沉重的步履声,叶随风连惊叫都发不出,只能哆哆嗦嗦地后退。 巨大的恐惧像是一只扎了口的大口袋,将叶随风从头到脚罩在里面,压榨着她的呼吸,呼吸越是急促,吸入的氧气越少,头脑越昏沉。 不知为何,溪上竟燃起熊熊之火,浮于水面,绵延数十米。 烈火照亮半边天,火光忽明忽暗,打在来人的脸上。那人一身锦衣,正是骑马绝尘之人,而此刻血浸锦衣,而他的脸——叶随风瞳仁蓦然放大,他的脸竟然与才思思几乎一模一样! 第二十二章 血染清溪 叶随风没想到在这里居然会遇到一个男版的才思思,虽然心里厌恶,虽然在如此境地,但她也不得不承认才思思这张脸无论男女都是迷倒众生的高颜值。 这张脸配上男装,竟然毫无违和,再无半点脂粉气,反倒是英气十足。 只是此时他面带血污,身着血衣,行走在这惨绝人寰的现场,难免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心生惧怕。 叶随风一味地瑟缩,奈何他越走越近。 脚步声回荡在一片死气中,一下一下像是踩踏着她的心脏。 “才思思”道:“姑娘莫怕,姑娘莫怕!” 莫说是在这样的境地,就是黑乎乎的小道突然窜出这么一号人物也是怪吓人的,此时说“莫怕”就好比是抓人时说的“别跑”一般滑稽。 叶随风此刻可笑不出来。 “才思思”一半脸被火光映得通红,另一半脸却埋在阴暗中,宛如鬼魅。 他缓缓向叶随风逼近,将叶随风笼罩在他高大身躯形成的阴影之下。 “你跟这个村子究竟有什么天大的仇怨,要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火光在“才思思”的眼中跳动,却也无法为他暗淡的眼神增光,“姑娘误会了,小生来时这里已是这般景况了。” 因为过去的经历,叶随风是不轻易预设立场的,也不会不给人辩驳的机会便武断的断定,她太明白那种百口莫辩的滋味了。 只是这也不代表她就要事事轻信于人,她对“才思思”提出疑问:“你是谁?来这儿干嘛?方才我见你快马疾驰,为什么这么的着急?” “小生息君,因与故人有约,所以行色匆匆。” 叶随风挑了挑眉,想要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寻得蛛丝马迹。 “大晚上的,跟人约在个偏远山村?” “姑娘有所不知,此村名为碧落,虽是人烟稀少,却是在由南进京的必由之路上,算不得偏远。故人听闻此地有上好的荔枝春,特邀小生共饮,此刻刚入酉时,亦算不得太晚。” 叶随风见他应答如响,毫无停顿,心里已经相信了七八分,更重要的是,如果他真的是屠村凶手,大可以不必与自己瞎白话,直接了结了她就好。 只是听到“荔枝春”三个字,叶随风心里还是一阵酸涩,“便是你们早来几天,也是喝不到荔枝春了。” “这是为何?” “喻心……酒铺店主因为私自酿酒已经被官府给抓走了,说不定现今已经……” 息君仰天长叹一声:“如此严苛,要让寻常酒户如何为生?” 叶随风见他神色中倒是带有几分悲天悯人,只是他顶着一张“才思思”的脸,实在让她心里有点膈应。 “那你那个朋友呢?你们不是约好的吗?他怎么没来呢?该不会就是他干的吧?” 息君脸色一沉,疾言厉色道:“姑娘休要妄言,小生故人乃是江湖间赫赫有名的侠士,断然不会行此伤天害理之事!” 见叶随风脖子一缩,息君知道自己是声音太大了,再出口,声音温和多了,“想来他是有事情耽搁了,要知道他一向是救人助人为先的。” “现在……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进入单线程的大脑已经无法自主思考。 “姑娘莫怕。” 息君握住叶随风的手,似是不知如何安慰、宽解叶随风,却只握了一下就开始宽衣。 叶随风愣住了。这又是哪一出?怎么都来这一套?这个冒牌才思思总不会在这尸横遍野地方兽性大发吧,难道这血腥味勾起了他的兽欲?在她心里,眼前这如假包换的男人是个女人啊啊啊! 息君却只是把披风脱了下来,披在她的身上。“你的手很凉,吓坏了吧。来,披上吧。” 叶随风习惯的是向来对她颐指气使的才思思,而眼前的息君顶着才思思的脸却如此温和地跟她说话,她总觉得像是走错了片场。 叶随风固执地拒绝了息君的好意,她将披风脱下还给他,“多谢公子美意,只是这披风太过名贵,小女子受之不起。” 也并不是因为他长得像才思思就婉拒好意,因为她是真的觉得冷,只是这披风满是血污,她若是披着回到现世,只怕马上就要去警察局报到了,而她是断断无法解释清楚的。 息君也没太坚持,说道:“此地不宜久留,姑娘若无它事还是早早离去才是。至于这些无辜枉死的人……就交给小生安置吧,小生自会好生安葬他们,更会竭力为他们讨一个公道。” 他的眼底有着化不开的忧伤,叶随风信了他的铮铮誓言。 叶随风点点头,脚还没走一步就栽倒在地,她的腿软了。 她尴尬地看了看息君,心里懊恼道:怎么自己总是要在“才思思”面前跌份儿丢面儿。 只是亲睹这样的场景,没吓疯已是好样的了。 “姑娘可会骑马?小生坐骑可借姑娘一骑。” 叶随风以前是会骑马的,小时候跟尤亦寒……算了那些伤心的过往她不想多回想了,只是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能如同曾经一样。 “我把你的马给骑走了……怎么还给你啊?” “不必忧心,小生坐骑唤作御风,它是难得的良驹,将姑娘送达之后它会自己寻路返回的。” 说罢息君就吹了一个口哨,唤来了御风。 御风通体雪白,四肢坚实有力,身躯结实粗壮,看起来确实很能跑的样子。 息君扶着叶随风上马,叶随风抚摸着御风的鬃毛,御风舒畅地嘶吼一声,似是接纳了叶随风。 “御风向来温顺,姑娘不必害怕。” 叶随风伏在御风背上,切身体会何为一骑绝尘。两侧风景如快进一般,转瞬即过。 叶随风此时有了一个脑抽的想法——现今有了交通工具,干脆直接骑到幽谷,这样就可以直接回家了,也省的她再回学校然后再折腾着坐车走路回家。 当时叶随风觉得这真是一个绝妙的主意,当然这也不能怪她,人在经历巨大的恐惧之后,脑筋多半是会有点不太正常的。 第二十三章 皓月待归 恐惧退却之后,悲伤怜悯又层层递进。 叶随风在见过了满目疮痍之后,总是不自觉地去回想曾经安谧平和的村庄。破碎了,才格外思念完整;失去了,才特别追悔莫及。 人心总是是得陇望蜀,会不住奢求自己无法得到的,无论是否需要。 尽管村子里的人逼死了喻心,可见其一夕覆灭,叶随风仍是悲不自胜。 更遑论这当中还有垂髫稚子,古稀老人,有淳朴勤劳的庄稼汉,也有朴实厚道的妇人,能对着他们举起利刃,行凶者究竟有多么铁石心肠? 马背上两侧更新,叶随风却在千思万虑而无暇顾及,可无论怎么想她都找不到答案。 也许她还不够残暴恶毒,无法忖度行凶者的心理。 于是她又去思考息君究竟是何方神圣,他说要追查这桩惨剧的始末,他真的能言出必行吗? 他真的能还这些无辜枉死的平民百姓一个公道吗? 而他与才思思长得如此相像,究竟他们之间又有什么千丝万缕的关系呢? 叶随风左思右想,想得脑仁疼,也得不出一个让她自己觉得合理可信的答案。 在她思绪纷乱之时,多日没来的幽谷已然近在眼前。 多日不见的那个人,此刻也端坐在草坡之上。 他的脸色比之前任何一次见面时都要苍白,颜色憔悴,两颊凹陷,整个人已经瘦脱了相。 他瘦削的身子罩在宽大的袍子里,风一吹就好似要消散一般。 他的身旁恭恭敬敬站着一个人,弯着身子絮絮不绝地跟他说着什么,他面上始终冷冷清清,不为所动。 叶随风见状,立即催马向前。 听闻马蹄声,他抬头望向叶随风来的方向,因消瘦而更显秀大的眼眸才终于有了一丝神采。 到了跟前,叶随风迅速从马上跳下,焦心关切道:“宇文述学……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 宇文述学扯出一丝虚弱的笑容:“无妨,只是受了一点小伤。” 站立一旁的人却再也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揪心地说道:“少主,那可不是什么小伤……伤口久久不愈,这样下去人就被拖垮了啊!您还偏偏要跑来这儿吹冷风……” 宇文述学淡淡地看了那人一眼,那人立马不多言语,只是神色依旧忧虑,百爪挠心。 他继续淡然地笑着,“只是小事,无碍练功。” 他满不在乎地神情不知怎么触动了叶随风脆弱的心,她微微有些心疼。 她用手抵上宇文述学的额头,所触处一片热烫。 “你在发烧啊!还练什么功,神经病!宇文述学,你这般不爱惜自己身体,与那跳河的薛娘又有什么两样?不过一个是求速死,一个是慢性自杀而已!你忘了你自己说过的吗?你说‘人留一命,终得一用,不该自厌,更不该自弃’,你自己说的自己却做不到吗?” 一旁的随从感激涕零地看着叶随风,就差对她鼓掌叫好了。 “姑娘所言甚是,所言甚是!” 叶随风声音软了下去,半哀求半鼓励道:“我不知道你遭遇了什么事,但无论如何都不要自暴自弃。相交一场,我实在不忍看着你们一个个离我而去。” 她说这话时,心里百转千回,脑子里“刷刷”闪过很多张脸,都是她不敢也不敢触碰的伤痕。 宇文述学的目光陷在叶随风眼中闪烁的泪光里,久久不能抽离。 他心里隐隐一动,半晌才叹着气道:“并非自暴自弃,只是……兵来不挡,水来任淹而已。” “那不是自暴自弃是什么?” 宇文述学目光幽幽望着叶随风没答话。 叶随风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欺负你,还有我这个朋友在你身边。” “朋友?”宇文述学神色茫然。 旁边的随从却忧心道:“姑娘手下留情,你拍到少主的伤口上了!” 叶随风低头一瞧,果见落手处血色扩散,伴着黄色脓液汩汩而出。 “伤了多久了?” 随从答道:“已有月余。” “为何迟迟不愈合呢?” 随从咬牙切齿道:“歹人心恶,日日用污巾浊帕擦拭患处致其久久不愈。” 叶随风心想,这肯定是感染了,也不知道那所谓的污巾浊帕有没有别的病毒,再染上别的病就更不好办了。 叶随风气急败坏地用手指轻轻戳着宇文述学的脑袋:“你是个傻的吗?别人害你你还不自知!” 宇文述学微微一笑,“舍弟恭孝,日日侍疾,在下岂有拒绝之理?” 叶随风见他如此云淡风轻,一时气结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推着随从胳膊说道:“还不送你们少爷回去休息,他疯你就跟着一块儿瞎胡闹吗?他现在这半死不活的,拖也拖回去了。” 说罢又拉着宇文述学的手道:“你乖乖回去休息,我去给你找药,你派个人过来等着拿。” 她想了想又道:“只是不知道我这一去要多久才能回来,反正我尽量赶紧赶回来就是。你一定要撑住啊,别再犯傻了。” 叶随风见他点头,掉头就跑,宇文述学却喊住她问道:“叶姑娘,跟八皇子有什么渊源吗?” 叶随风一头雾水:“什么八皇子?”我在这边拢共也没认识几个人啊? “此马可是唤作‘御风’?” 叶随风点头,“是叫这名儿没错,可这跟八皇子有什么关系?” “这就对了,御风乃是八皇子的坐骑。” 我去……怪不得才思思整日耀武扬威,敢情上辈子是皇子啊! 上辈子……这个词在叶随风脑子里冒出来的时候,有些什么东西仿佛能穿成一串了,只是她现在还无暇去顾。 停了遐想,叶随风转过劲儿来,怒道:“别打岔,快滚去休息!” 叶随风一边往城镇跑去,一遍暗骂宇文述学,要不是他们主仆俩搁那儿堵着路,自己还用这么费劲地另寻他地变身吗? 叶随风边跑边想,看来那宇文述学也是个被家族遗弃的可怜人,与自己倒是同病相怜。 不免心里变得柔软起来,也对他多了几分怜惜,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细菌感染可大可小,古时又没有特效药,她得速去速回,让宇文述学这个倒霉蛋少受些折磨。 第二十四章 平起平坐 叶随风寻到上次穿越的那条小巷。 她现在可是不敢随随便便找个没人的地儿就不管不顾地穿回去,一个弄不好落点搞不好就成了别人家的沙发,或是跟旁人围炉吃火锅了。 莫名其妙出现一个大活人,可不是她打个哈哈就能一笑而过的。 她须得寻找妥帖的地方,而这小巷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这里穿回去是尤亦寒以前的家的外头,小心一点还是比较安全的。 她弓着身子蹲在地上吃下了钙片,这样在金光将她送回现世时她也是缩成小小的一团,不那么引人注目,逃跑比较方便。 现世时间已经不早了,欢声笑语还是飘荡在夜空里。 叶随风抬头看到愉快的身影投射在二楼窗户的窗帘上,隔着一层纱帘仿佛仍能看到那耀眼刺目的笑容。 一家和乐,满室欢笑,连寻常的灯火也变得温馨起来,这样的场景对叶随风而言仿佛已经是上一世才会出现的景象。 叶随风倔强地抹了一把脸,伏着身子,手脚并用爬着向外出,生怕自己孤寂凄清的背影会映上窗户,刺破那份欢乐与祥和。 她只顾低着头往外逃,不想却撞上两条腿,叶随风心里一惊,摆出一副无辜可怜的模样抬头,看到的却是尤亦寒。 尤亦寒正挑着眉看着她,这眉头一挑却让他的面部表情像是被扯开的面团变得柔和起来。 叶随风手忙脚乱地站起身子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收敛了表情。 “你是做贼去了吗?” 原本不管尤亦寒是讽刺还是调笑,叶随风都只敢伏低做小,不敢出言辩驳。 而现在,她已决心放弃,也就不再费心讨好,作出低姿态了。 叶随风昂首抬头,“那你呢?是准备做贼吗?” 尽管她站直了身子踮起脚尖还是比尤亦寒矮上一大截,然而输人不输阵,她扬眉吐气,长久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平等。 尤亦寒也是习惯了叶随风的低眉顺从,突然她的神态语气都发生了变化,这让他很是不爽。 叶随风也不去看他面上的异色,擦着他的衣服就离开。 叶随风的一反常态让尤亦寒心里生了古怪,他看着她决然而去的背影,不由自主地出声喊住她:“叶随风!” 叶随风定了脚步,停了几秒钟才缓缓回头,一脸平静道:“有事吗?你若没事,我就走了,我还有要紧事要做。” 见尤亦寒不发一言,她也不再多等,转身就走。 她一步一步走得极其缓慢,背影决然,面上却早已绷不住了,泪水给她拆台,簌簌而下。 大概是当久了奴仆,有了奴性,第一次放飞自我反倒不能适应。 像是一只久在樊笼的鸟雀,放生之后,却忘记了如何飞翔,失去了谋生的本领。 她终于回到了家门口,一掏兜,又傻眼了,钥匙没带。 她这次可不敢坐门口一晚上了,她能等,只怕宇文述学不能等。只好由轻及重地敲门,敲了十几分钟才听到外婆朦胧的声音:“谁呀?” “是我,外婆,我忘了带钥匙。” 叶随风翻箱倒柜,找出来一盒青霉素v钾片,她看了看生产日期,还没过期。 她拿起来,想了想又放下了。不知道宇文述学的体质如何,万一对青霉素过敏就大了,救人不成反倒害了他。 幸好家里还有一盒头孢……要是他对头孢过敏……叶随风想不会这么巧吧,那么大个儿人,不会那么多事事吧? 叶随风装好备用钥匙和头孢,着急忙慌地吃了钙片,然而却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依旧呆立在原地。 难道是因为今天已经穿越过的缘故? 叶随风心急如焚,这一耽搁还不知道宇文述学的伤情会不会恶化。她不死心,想着等会再试试看,许是需要技能冷却呢。 她两眼紧盯着时钟,时钟滴滴答答,是最好的催眠术,一个激灵再睁眼时,分针已经蹦跳着走了小半圈。 叶随风揉搓惺忪睡眼,木然地又吞了两片钙片。 金光暴现时,她在想她现在把药片当饭吃,怎么也不见腰不疼了腿不酸了走路也有劲儿了?更要紧的是,她的个头怎么也不见长呢? 叶随风是趴着穿过来的,穿来时伏在一片草丛之中。 此刻天方微微明,她稍稍抬起头观察四周情况,见百十米外,宇文述学的随从早已在原处相候。 他东张西望,神情甚是焦急。叶随风瞅准时机,趁他看向另一边时,火速站起身,百米冲刺到他身前,喘着粗气地冲他摆摆手。 “叶姑娘,你这一整夜跑去哪了啊?少主焦心,已经遣人来问了三四次了。” “抱歉抱歉,找药耽搁了。这是给你家少爷的药。” 叶随风说着掏出一板药片递给随从。 随从拿起端详半天,摸着脑袋冲叶随风尴尬一笑,指着药片问道:“恕属下孤陋寡闻,敢问姑娘,这药怎么取用?” “呃……”叶随风忘了古人没见过pvc药板,“就是把这个透明的用手指往上一顶,药片就破壳而出了。” 叶随风连比划带示范的,可眼见着随从还是一头雾水,不敢下手,仿佛手里捧着个烫手山芋一般。 “叶姑娘还是随属下走一趟,亲自取药,属下替少主谢过姑娘了。” 叶随风本就救人为先,自是当仁不让。 随从牵来一匹通体具黑的骏马,此马毛色光亮,筋肉紧实,双目炯炯,扬着脖颈,颇为高傲。 “此乃少主爱马,名为谦和。” 叶随风上前抚摸着它的毛发,无比顺滑,这手感让她想起了那件貂皮大氅,不禁面上一红。 宇文述学没提,她也给忘了,一借不还搞得她好像霸占上了一样,回头见了宇文述学一定要想着好好解释一下。 在去宇文述学家的路上,叶随风还小小的幻想了一下,“亭台楼阁、轩榭廊舫”不知又是多么的诗情画意。 真到了跟前,却完全颠覆了她的想象。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小院落,几间旧房,虽是干净整洁,布置倒也典雅,可是…… 跟她的想象还是出入甚大,不过倒是衬了他“大户不受宠的少爷”的悲情形象。 第二十五章 追本溯源 叶随风见着宇文述学时,他正侧卧在床榻上浅眠。 睡梦里的他也不安生,眉头深锁,面上挣揣,身子一个扭动便幽幽苏醒过来。 懵懂里见着叶随风,他脸上一抹红,神色慌乱起来,挣扎着就要起身。 叶随风轻手按下他,另一只手很自然地搭在他的额头上,“躺好,这还烧着呢!” 宇文述学顺从地躺了回去。 叶随风将药板的铝箔纸戳破,取出两片头孢塞在他的嘴里,又给他灌了一杯水下去。 “这个药一日三次,一次两片,等到吃完了你应该也就好了。” “多谢姑娘赐药。” 叶随风摆摆手,“咱俩之间谁给谁啊,不用这些虚礼,再说你也给过我药,算是好意还了善意。再说……你那名贵大衣还在我家里搁着呢,来时匆忙又给忘了拿来。” “只是身外物,无妨,便是留给姑娘做个念想也罢。” “那怎么成,那么贵重……” “为何不成?” 宇文述学面不改色地学着叶随风的语气说道:“咱俩谁跟谁?” 叶随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眼里的宇文述学向来是一本正经的模样,没想到他也有如此俏皮可爱的一面。 宇文述学吃了药之后,精神明显地好多了,叶随风也终于得了机会将自己满腹的疑问抛了出来。 “你上次说御风是八皇子的坐骑,那个八皇子究竟是何许人也?” 躺着不好答话,宇文述学坐起身来,像是背诵什么资料一样说道:“八皇子名曰君歇,年方十六,乃是已故槿妃之子。” “什么?你说他叫君歇?他却跟我说他叫息君,这个大骗子!” 叶随风气急败坏地说道,然后又在对才思思狼藉印象里又描上了浓浓一笔。 宇文述学淡然道:“他毕竟也是皇子,行走江湖总不好用真实姓名,取个化名也属正常。” “你说他是皇子,那他是太子吗?以后会承继大统吗?” 她对才思思成见已深,连带着也不想君歇捞着什么好处,她总觉得国家交给他算是白瞎了,虽然跟她没什么关系。 “太子另有其人。”宇文述学微微一笑:“至于他是否会承袭皇位,这个就不好说了……一来,在下人微言轻,所言皆不作准。二来,在下并不擅于未卜先知,来日方长,一切尚是未知之数。” 说到未卜先知…… 叶随风狡黠一笑,宇文述学不能,但她可以呀,找个机会测一测,看看天命安何处。 “不过,从目前看来,他的希望不大。” 叶随风兴奋起来,“怎么说?” “因为他是最不受宠的皇子,单从其名讳‘歇’字可见一斑。陛下下旨,他不得擅入宫闱,非请勿入。一年到头,除了年节和陛下、太后寿辰,他几乎见不得几次陛下的面。” 切,她还当是什么呢! “最不起眼,最不受宠,最不争夺的那个人才往往能笑到最后,这叫韬光养晦好不好!” “姑娘所言极是,承继大统也非陛下一人便能轻易而决,事关大铭命脉,亦不能仅凭陛下一人好恶而定。” “你快说说,皇帝为什么不喜欢他吧!” 向来八卦让人兴奋,若能得知“才思思”吃瘪的故事更是让她欢喜。 宇文述学凝望着叶随风神采飞动的眸子,那般灵动似乎是能感染人的,给他已渐干涸的心里注入一眼泉水。 “这话……说来便长了。” “快说快说!” “陛下还是璟王时,机缘巧合爱上了太师嫡女朱桐……适逢先帝即位,朱家自是不敢将嫡女许给璟王,又禁不住璟王再三求娶,只得匆匆给朱桐许了人家。大概是又觉得对不住璟王,便又将家里小妾生养的庶女朱槿送到了他的府上……” 叶随风忍不住打断道:“这个朱太师还真行,想要两边做好人,两边都不得罪。可是,他把感情当做什么?人家喜欢的是大女儿,不是任何一个女人都行的。不过……那个朱桐也喜欢璟王吗?” “这个……闺中秘密,除却她自己,旁人是不得而知了。只不过,帝王将相之家不看感情深浅,只看门第高低。” 叶随风道:“门当户对说来也是有理,只是却不能当做唯一的条件,还是要看感情的。正所谓‘有情饮水饱,无爱岁月恼’,没有感情基础的夫妻是根基不稳的,就像高树短根,也是无法枝繁叶茂的。” “姑娘高见!”宇文述学苦涩说道:“若是世人皆如此作想,那么这世上便少了孤鸾怨偶,便也少了因此而郁郁不欢的少年孩童。” 瞧他神情语气,倒不像是指着八皇子的名义说,反而像是给自己说的。 宇文述学说罢淡淡一笑,将那万千愁绪尽数掩了去,只留天清云淡。 “待到璟王遭获流刑,朱槿早已香消玉碎,留下八子君歇。璟王却说什么也不肯让他伴在身侧,先帝一怒将年仅七岁的君歇下了大狱,即便如此璟王依旧是头也不回地去了南地。” 叶随风疑惑道:“跟着爹一块儿去流放,颠沛流离的,更是艰苦吧。” 她脑中浮现出影视剧里那些戴着枷锁、挨着鞭子的流放犯的形象,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虽是风餐露宿,但是璟王始终是璟王,先帝由始至终都没废去他王爷的头衔。若得父王庇护,总好过孤身一人。而那君歇,直到一年半后,先帝皇太子降生,先帝大赦天下,这才把他放了出来。” 叶随风想象了一下小君歇的遭遇,先前的兴奋之情已经飘忽地不剩几分了。 “虽说朱家过分,不过璟王更过分,怎么可以迁怒幼子?稚子何辜!虽说他的心情我也是很理解啦,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抢不着的也是最好的。就像是吃火锅,人多抢着吃才最好吃。” 吃火锅对她来说也是很渺远的事情了……两家人聚在一起,她跟小亦寒争来夺去,洒的一身都是调料。 “火锅?”宇文述学有点跟不上她的思维,不知道怎么说着帝王秘辛又跳脱到吃食上去了。 宇文述学的声音打破了叶随风的念想,她却只当宇文述学不知火锅为何物,手忙脚乱,连比划带说的把火锅的铜锅表述了个周详,甚至还用毛笔画了个丑陋不堪的简笔画加以说明,连带着现在的自助调料也说了个遍。 宇文述学若有所思地听着。 第二十六章 追本溯源(二) 叶随风发觉话题已是越扯越远,再继续这么鬼扯下去,怕是就是“驷马难追”了。 更重要的是,再继续聊火锅她的口水就能给宇文述学他们家洗地板了。 晚上赶着开戏剧社的大会,她就没吃饭,后来诸事繁多,她更是把吃饭这事儿抛到脑后,现在说到吃的上来,她方觉腹内饥饿,咕咕作响。 于是她速速转移话题,忍着肚饿,讪讪道:“然后咧,先皇帝有太子怎么还能轮到璟王做皇帝?” “皇太子早夭,去在了先帝前头。” 叶随风叹道:“是你的,怎么也是你的,不是你的,怎么都不是你的。有些事情好像是注定的,就像是璟王,先帝千防万防,还不是要轮到他做皇帝。” “这也是人之常情。” “我说你是什么人?怎么什么都知道啊,江湖包打听?”叶随风狐疑地打量着宇文述学。 “在下……”宇文述学语出迟疑。 叶随风立马道:“不方便说就不说吧,我也无意窥探你的秘密。” “告诉姑娘也是无妨。在下乃是盈虚门门主之子,宇文述学,表字顺知。” 叶随风心里暗暗吐槽,顺治?我还康熙咧,呸呸,我还皇太极呢。当年学语文时候,最讨厌文学常识,背诗歌背文章还说得过去,古人那一长套又是字呀又是号的,还有什么绰号史称,实在是麻烦的很,又不是搞地下工作,那么多名号作甚啊! “盈虚门是……”是个什么鬼? “盈虚门网罗天下之讯息以出卖,亦承接各类任务,门内自有一套行事准则,在江湖上颇有分量。” 叶随风心道:这不就是特务组织嘛?还真是地下工作者,失敬失敬! “怪不得,怪不得你什么都知道。他们都叫你少主,未来你就是门主呗?所以你弟弟才要害你?” 宇文述学眸光一黯,怔了一怔,方才缓缓说道:“在下虽为长子,却已失了继承的资格。” 字字泣血,句句伤心。 为什么?这一句痴缠在叶随风的嘴里,她却吐不出来,她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必然又是包裹在血与泪之中。 “只不过,你既然已经失去了继承权,为什么你弟弟还要迫害你?”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下虽说当不了门主,盈虚门中却始终有在下的一席之地,他向来行事必是要斩草除根,永绝后患的。更何况,他还有别的想从在下身上获得的好处。先妣在世时江湖人称‘金算盘’,她给在下留下了一笔不小的财产……” “你这弟弟够狠的,完全没有顾念兄弟之情啊!他叫啥名啊,我以后路上遇见他,得绕路走才是。” “他名为宇文英羽,字卓翎。” “……”叶随风翻了个白眼,无语问苍天。 别的不说,他们兄弟俩这名是真的挺招人恨的。 不知道他们家有没有什么物理化学地理政治的,起这些倒霉名字不怕被众筹灭口吗? 叶随风暗搓搓地想:若是把他弟弟给暴打一顿,四六级会不会轻轻松松就过了? 不过她是不敢动手的,他弟弟听起来是个狠角色,碰他一个手指头,只怕会把自己挫骨扬灰。 叶随风想到一个问题:“你这又是名又是字的,回头又一个江湖人送绰号,我该叫你哪个好呢?” 她隐约记得老师曾经说过,古人同辈之间好像都是叫字的。 宇文述学温柔地说道:“叶姑娘喜欢叫什么都是无妨的。” 叶随风回之一个闪亮亮的微笑:“还是叫你大名比较习惯自在。你也别姑娘前姑娘后的,太生分了,叫我名字吧,随风……” “随风……”宇文述学定定地看着她,樱色的嘴唇上下轻碰。 这一声呼唤,终于让叶随风切身体会了何为“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清越嗓音,余音悠长,沁人心脾,心旷神怡。 古人诚不我欺,大家就是大家,能将声音之美描述的淋漓尽致,若是没了这一句,叶随风心里便只剩下“好听,真是太好听了。” “随风……那么你呢?” “什么?”叶随风兀自沉浸在绕梁余音中,听闻宇文述学的问句,脑子一时还打不了弯。 “随风,你究竟是何许人?” 叶随风慌乱地躲避着他满是真诚的目光,额上垂下的乱发遮蔽了她的眼睛。 “对不起……现在我还不能说。” 血的教训还历历在目,她实在不敢妄言。 “无妨。”他嘴里这么说着,可他的眼里明显的闪过一丝丝失望。 真情坦白却换不来同样的坦诚,任谁都会灰心失望的吧。 叶随风咽了一口苦涩的唾液,她是吃了黄连的哑巴,谁也不知道她的心头苦。 她的手颤了几颤,却没能握住宇文述学的手,她心里空落落的,只怕因此隔阂,与他越离越远。 “我不是不把你当朋友,你要相信我,我有不能说的苦衷。” 我是怕害了你。叶随风两只手在胸前搓来绞去,皮肉发红了,却依旧冰冷。 宇文述学轻轻拉开她纠缠在一起的双手,停止她继续折磨它们。 “我说无妨。”他用温热的大手覆上她冰冷的手,“英雄不问出处,朋友相交亦不问过往,但求真心。你的真心真情,我能感受到,你是谁已无关紧要,因为我知道,你就是你。” 他有一双洞察人心的眸子,他有一双温暖人心的眸子。 叶随风眼上蒙了一层雾水,声音却无比坚定道:“有你这一言,我无悔来此地,更无悔认识你。” 叶随风抬眼望向那温情脉脉的眸子,此刻正光华夺目。 叶随风舒心地笑了笑,“好啦,从你这个包打听这里听到了不少内幕八卦,我也满足啦!你还是个病人,总不能这样一直吊着精神陪我瞎聊,还是多多休息才是。” 叶随风轻轻抽出了双手,一阵凉意蓦然袭来,她微微动了动手,有些眷恋那不属于她的温度。 “无妨……” 叶随风打断他:“有妨有妨,细水长流点才好,总不能一次就把你给掏空了。”说罢她脸微微一红。 第二十七章 恰如故人 叶随风婉拒了宇文述学随从长歌的相送,推说自己想要惬意闲逛,实则是不想他一路相随,她又没个最终去处,送到哪儿是个头? 好在宇文述学虽居幽处,却离闹市不远,出门一拐走不了几步便是风香居。 叶随风呆呆地看着风香居的招牌,沁入鼻息的怡然香气,引得她心里满是怨念,几次都没能喝成这悠悠飘香的茶水,都快成了执念。 叶随风只顾抬头痴看招牌,却没看路,一不经心与一个姑娘撞了个满怀。 叶随风边说着“对不起”边仰头看所撞之人,只看一眼却再难让目光抽离。 叶随风全身僵直着,目不转睛地望向那位姑娘,万千情绪层层叠叠涌上心头,如海浪一波高过一波。 她抖着唇,溃不成句道:“夏溪……姐……姐……” 那人却是一脸茫然地看着叶随风。 叶随风心知这定然也不是尤夏溪,这样的情况也不是第一次出现,理应见怪不怪。 只是,看着这个神似尤夏溪的人活生生出现在眼前,她的长睫飞动,她的神采飞扬,她的肌肤饱满滑润,她能对自己的言语有反应,这无不让叶随风感慨万千。 叶随风也理不清楚自己的心情,但有一种心情却在杂糅纷乱的情绪里油然而生,她是真的想要尤夏溪苏醒过来,如常人一般能跑能跳。 想着真正的尤夏溪此时正如睡美人一般陷入长眠,愧疚的情绪便如蛛网一样纠缠住她。 尤母有一句话说的对,是她害了夏溪姐姐。 “姑娘,你在叫我吗?” 尤夏溪”开口,声音如同真的夏溪姐姐一般和善。 叶随风面露痴相,如今听了这亲切的声音,两行清泪却是不由自主地从眼中滑落。 “姑娘,你大概是认错人了。” “尤夏溪”正想上去亲自为叶随风拭泪,她身旁的侍女却拉住了她,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叶随风自己抹了抹脸,泪水涤洗过的眼眸格外澄净发亮,“对不起,姑娘实在与我一故人太过相似,一时情难自抑……” “尤夏溪”还想张口说些什么,侍女却挡在她的身前,一脸防备。 “我家小姐与贵人相约,不可误了时辰。失礼了,姑娘!” 言罢又悄声对“尤夏溪”道:“小姐,出门在外不能与生人过多言语,谁知道他们安了什么心?还是快快上楼吧,切不可让世子爷多候!” “尤夏溪”闻言,只好冲叶随风歉意一笑,也不再多言,由侍女引着进了风香居,直奔二楼而去。 侍女的嘁嘁喳喳叶随风没听真切,倒是“世子爷”三个字格外尖锐,入了叶随风的耳朵。 叶随风想起上次被王员外殴打,就是“世子爷”救的她,自己曾言要上门答谢,却迟迟没去。 若是“世子爷”当真在此,理应前去致谢。 只是叶随风脚刚刚抬起,却见店小二目光一凛,叶随风人穷气短,硬生生被他看得发憷,缩回了腿,讪讪地往后倒退几步。 她复而又想,京城是片大柿林,结满了数不清的大柿子,此“柿子”未必是彼“柿子”,还是有缘再见吧。 叶随风溜溜达达回了幽谷,穿回了现世的家中。 夜已深沉,凝滞如墨,漫漫无边。 叶随风早已觉得困乏,今夜二次穿越,实在是疲惫,亦早过了素日就寝的时间。 她躺在床上各种思绪又不住在脑中回旋,太多的疑惑,太多的猜想,她想要一个答案。 在纷乱中她沉沉睡去。 待到第二日,闲来无事,她想起一窥君歇的未来。 听宇文述学讲的尽是前言,却无结局,实在是心痒难挠,半吊子的故事最是难耐,无聊还是有趣总得求个完整。 她屏气定神,汇集思想于脑中一点,这一点如同一只生花妙笔,将宓君歇的样貌描画出来。 宓君歇的样貌宛如一本图画书,翻个篇便成了另一副画面。 而这画面的主角却是身穿绮丽婚纱的才思思,她言笑晏晏,柔柔看着身边的新郎,那新郎不是尤亦寒,却是叶随风未见过的人。 叶随风精力已竭,画面骤然飞散。 叶随风平复呼吸与心跳,心里诧怪,她所思所想明明是宓君歇,怎么临了却成了才思思? 她猜想,也许是因为宓君歇并非现世之人,在这个时空是无法预测出他的未来的。 不过,看到才思思最后没能跟尤亦寒走在一起,她还是心胸狭窄地乐不可支。 从前,见才思思总是腻着尤亦寒,而自己跟尤亦寒又全无可能,她还怕他们会结成连理,故而从不敢妄自预测。 纵使身负异能,她也没从中得到多少益处,她是怯于窥见天命的。 自知道自己拥有非凡能力之后,她甚少使用,大多数都是“预警”自动的触发,她只能被动接受。 因为,倘使命不遂愿实在是太过苦楚伤悲。 她曾经反复预测她与尤亦寒的未来,那么多的重要时刻,他们彼此的画面却全无对方的参与,他们的往后的人生竟全无交集。 那种梦破碎的声音直到今天还时常在她耳畔响彻,从失望到绝望,由伤心到死心,她经历过多少次痛彻心扉只有她的眼泪知道。 无知是福,难得糊涂。若是有来生,她情愿自己什么能力也没有,只要能跟相爱之人厮守终生就好。 等到夜里,她扛着宇文述学的貂皮大氅,迫不及待地穿去了大铭,她还有很多问题没能解决。 谨防凭空出现被人瞧了去无法解释,她现在的标准姿势便是伏地而去。 虽说这个姿势实在是既无美感,也毫不拉风,可无奈自己的超能力里不包含隐身术这一条,也只好忍耐了。 她躲在草丛里鬼鬼祟祟抬头,却见宇文述学已经来了。 他今日穿了一身纯白对襟长袍,腰束乌黑鸾绦。且见他盘腿打坐,闭目凝神,宽袖猎猎迎风,竟有几分仙风道骨气韵。脸色虽仍是胜雪之白,却有了光彩,并不只是煞人的白了。 第二十八章 混入其中 叶随风见他是闭着眼睛的,心想这就好办了。 轻手轻脚地站起身,蹑手蹑脚地朝他走去。 她自觉已经是万分小心了,脚下也没发出任何声响,然而宇文述学还是睁开了眼。 他的眼中含着旖旎春光、晴阳暖日,轻轻柔柔铺在叶随风身上。 叶随风讪讪一笑,抱着包袱,挪步到宇文述学跟前。 “少侠好耳力!” “我却未听到随风是何时出现的。”宇文述学唤叶随风的名字已经十分自然,轻车熟路。 叶随风把包袱往他跟前一搁,“喏。” “这是……?” “这是你的名贵大衣,我已经给你擦拭干净,晾晒过了。” “只是身外之物,随风何须如此上心?” 叶随风“嘿嘿”一笑:“正所谓‘好借好还,再借不难’,不把这一桩事了结了,怎么再求你办下一桩?” 宇文述学莞尔一笑,“你又要从我这里打探什么人?” 叶随风听闻此言,垂下头,她想起了喻心最后的嘱托。 她却只顾自己,全然未替她尽过半分心力,想来实在愧疚。 “你可曾听过……”叶随风开口音调却降了几分,笑容也渐渐淡去。“梅飞云?” 宇文述学闭目思索良久,才悠悠开口:“我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他是什么人?” 叶随风焦急道:“他没有成什么一代名将吗?行军打仗的人里面没有这么一号人物吗?” 宇文述学缓缓摇头:“据我所知是没有。” 叶随风心一下子就凉了半截,这天大地大,可如何寻觅一个人的踪迹。 宇文述学见她沮丧,宽慰道:“莫忧心,我托门里的兄弟打探打探,纵掘地三尺,我也设法为你找出来,如何?” 他眸光璨如明星,说话时语气坚定如铁,倒真让叶随风宽心不少。 忧心的事儿翻了篇,她又厚着脸皮蹭了上来:“嘿嘿,还有一事……” “何事?”宇文述学认真地看着她,阳光洒在他冠玉似的面上,反射出来珠玉般的光彩,在叶随风看来,宛如神只。 “你说……有没有什么机会能见见世家名门小姐公子……”叶随风搓搓手,低眉垂眼,眼珠子却古灵精怪地飞动。 “机会自是有的,不过……怕是会委屈了你。” 叶随风眼睛一亮:“什么机会?” “明日,斐玥公主要在府中举办赏花品茗雅会,想来名门望族、世家豪门来人不会少,若是随风想去,我也自有法子让你混进去。只是……” 宇文述学声音虽是清雅悠扬,奈何他语速不快,又老是卖关子停顿,素日里这般倒是没关系,只是叶随风此刻心焦,他依旧是不紧不慢的,这就让人心累了。 叶随风只觉一口气提起来,半天呼不出去。 但他的眼波似一泓清水,澄澈剔透,对上这样一双眸子,再多的怨气也都烟消雾散。 “要委屈你扮成侍婢,你可愿意?” 叶随风这才长长吁了一口气,“我当是什么,当丫鬟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可机灵着呢!” 宇文述学深深看了她一眼:“还有半日,应该来得及。” 叶随风细细思量了之前的情况,现世的一夜大概能顶这里的好几天,只是具体是如何换算的她还摸不清,不能贸然回去,怕会错过这里的明天。 叶随风思来想去还是留下过一宿比较正确,反正现世的明日也是周日,不怕意外发生。 她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几转,又“嘿嘿”不怀好意地盯上了宇文述学。 宇文述学蓦然觉得后脊梁有些泛凉。 “大佬,求收留!”叶随风双手合十,一副可怜兮兮地模样,“小女子身无分文,无处可去。” 叶随风便作乞求样,边用余光悄悄地去瞄宇文述学,其俏皮模样惹得宇文述学失笑出声。 “正合我意!”宇文述学打量着她道:“若是以你现在这番做派,怕是用不了一时半刻便会被人戳破了身份,到时就麻烦了。所以……” 宇文述学顿了顿,眼中竟闪过一丝狡黠:“你得受训!” 叶随风原本没把这个当做一回事,可真刀实枪的干起来却发现这真是个苦差事。宇文述学给她安排的师父是个不苟言笑,无比严厉的女子。 在她手底下,她是一点甜头都讨不到,宇文述学这个狠心人却不知道去哪里逍遥了。 一整个下午,从言行举止,到端茶送水,方方面面的行为礼仪都恶补了个遍。 若是有哪里做的不得当,戒尺就敲上来了,打的不轻不重,既留不了伤痕,又能察觉痛楚。 到了夜里,她已是疲惫不堪,饭也没吃几口,就回了宇文述学给她安排的厢房休息去了。 躺在高床软枕上,叶随风却迟迟无法入眠。 睁眼,是规矩礼节; 闭眼,却有无数的时钟在脑中快慢不一地转动,耳中传来的是无数转速不一的钟表滴答声。 睁眼,劳累;闭眼,更疲惫。 整整一夜,她的精神和身体都没得到休息。 第二日,天方露出鱼肚白,她立即从床上跳起来,彻底从时钟的魔障中摆脱出来。她大汗淋漓,宛如水中捞。 一夜的折磨,让她精神萎靡,面色也略带惨白。 她刚刚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便听到敲门声,“叶姑娘,你起身了没有?” 叶随风开门,见门外站着一个身着浅葱色半臂交领襦裙的姑娘,她手上捧着一套与她身上穿的一模一样的襦裙。 “我叫采卉,今日万事有我襄助,叶姑娘,请宽心,我定会护姑娘周全。请姑娘先换上公主府婢女的服饰。” 采卉说话时笑吟吟地,看起来很好相与。 叶随风连连道谢。 换好衣服,叶随风出了门跟在采卉身后,七拐八拐,拐到一扇朱漆棋盘门前。 采卉左瞧右看,查无旁人之后,轻叩门环。 叩声也有门道,先三后四为一组,先二后三另一组,两组过后,门方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小缝。 二人进公主府之后,听从苏姑姑指派布置宴会会场。 采卉跟在叶随风身后,悄声提点她。 此时,一只黑底白斑的蚊子围着叶随风打转转,叶随风心里恼它,用手呼扇几下,而那蚊子像是穿针引线般精确地从她指缝掌间穿过。逃过一劫,却不知悔改,仍是迎难而上,直飞到叶随风额间,张嘴一口。 叶随风气愤至极,直接往自己脑门狠狠一拍,蚊子是死的透透的,她的额上却多了一个红点。 第二十九章 如假包换 公主府举办宴会的庭院以水为主,潺潺流水绕园一周,处处有湖,俯仰是泉。清泉石上流,又巧妙地以水为障将男宾席与女宾席分割开来。环水处皆有花有草,有清雅之竹,亦有如烟之柳。明艳不失秀丽,清幽中又带意趣,幽深曲折,落目即景。 美是美,心怡归心怡,可怜叶随风这个新人加路痴,几次差点围困其中。 采卉又不能时时刻刻伴随左右。 不过她倒是十分尽心的,一忙完自己手上的活计就跑来看看叶随风的情况。 不过瞧她紧张兮兮的神情,大概是盯着叶随风有没有给她惹祸才是真的,毕竟她们现在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一损俱损。 宴席已布置的差不多了,冷盘茶点已经上了桌,叶随风将其一一摆放整齐。听涓涓细流,闻淙淙泉声,在心绪平和时是崇高的享受,而在内急的人听来——那便是心理暗示和无尽的折磨。 叶随风想上厕所。 刚才忙忙活活的,轻微的感觉被她给忽略了。如今得了空,只觉得波涛汹涌,欲喷薄而出。 她夹紧双腿,走路的姿势变得十分怪异。 此刻已到了入席的时候,像她这种级别的婢女是没有资格在前迎客引客的。采卉之前反复强调过。 她只好悄悄撤入园后。 席间已是人声鼎沸,而正衬出园后清净。 叶随风扭扭捏捏地走着,边寻厕所边找采卉。 她暗自心思,厕所应该是好找的,毕竟闻着味儿就去了。 奈何这儿地儿大院落多,叶随风走了好长时间愣是没逛遍,当然厕所也没找到。 她内心暗暗呼唤着采卉,殊不知她早已偏离了采卉最初给她划定的活动范围。 她只觉得自己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她咬着牙对自己说,下次到一处新地儿一定要先摸透厕所和出口的位置。 若不是多年的素质教育以及她的自尊心不允许,她就找个没人的墙根解决掉算了。 叶随风如今举步维艰,她紧紧攒着肚子前面的布料,“咣当”一下子倚在一扇窗前。 谁知,窗户竟然向内打开了,叶随风整个头就探了进去。 叶随风惊了一跳,一屋子姑娘也吓得不轻。 叶随风已然顾不了那么许多了,底下都要控制不住了,顶上就更没心思控制了。 她索性上半身整个儿伸进去,一把抓住其中一个姑娘的手,“天仙似的美女,你能不能告诉我厕所……在哪?” 那姑娘惊了一下,却没甩开叶随风的手,反而翻过来握住她。“梧桐,你怎么了?” 叶随风也顾不上她说什么,只是咬牙切齿的说:“厕!所!” “厕所?你是说偃轩吗?” 那姑娘使了个眼神,屋内出来一个婢女,对着叶随风行了礼,细声慢语道:“请小姐随我来。” 叶随风如蒙大赦,一下子松开姑娘的手。扭曲着身子小碎步紧跟在婢女身后,也管不了身后那一串目光。 到了地儿,叶随风一个箭步向前,冲了进去,残存的自制力让她关上了门。 身子畅快之后,她有了性质打量这古时候的厕所。里面又是熏香又是鲜花的,怪不得没法“凭闻探路”。 叶随风开门出去,却见方才与她“握手”的姑娘也在,像是正在等她。 叶随风这才定下心神,细细打量她。 她上身着杏黄小袖衣,以金缕绉绣出祥云彩霞,下身是雪白羽纱曳地长裙。头戴珠冠,额化梅妆,略施粉黛,通体幽香。 此时她正笑盈盈地看着叶随风,她的笑千娇百媚。黑眉亮眼,却又显得她俏皮可爱。 见叶随风出来,她很自然很熟捻地上来挽住她。 叶随风一脸诧异地看着她。 她却依旧微微笑着,冲她眨眨眼。“梧桐,你来了怎么没人通报?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嘻嘻,我知道了,你又有鬼主意了。这次怎么玩,也算我一个嘛!” 叶随风被她天上一句,地下一句,说的是稀里糊涂。不过,连续两次出现“梧桐”,她想大概她是认错人了。从她说话的口气看来,她跟这个叫梧桐的人是十分熟悉的,如此熟悉还会认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终于出现了,这个世界也有一个跟她相似的人。 叶随风心里“咚咚”跳的厉害,但她也说不准究竟是兴奋、紧张还是害怕。或者这三种情绪都搀和在一起。人是复杂的感情动物,常常无法只令一种感情干干净净、毫无牵扯地独立出现。 当着这么多婢女的面她也不好公然否认,毕竟她是混进来的,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婢女”,只怕很快就会露馅儿。 叶随风只好胡扯道:“今天我们玩角色扮演好不好,我们抛开自己原本的身份,演一个旁人。” 那姑娘看来也是个玩心重的,听到叶随风这稀奇的游戏,两个眼睛都在放光,这般明艳动人,似是要与日争辉。“好好好,这个好,我要玩!你扮婢女,我扮什么好呢?” 一众婢女全都急了眼,纷纷低声叫道:“公主!” 叶随风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原来她就是这座府邸的主人,斐玥公主。 “公主,这可使不得,宾客已经入席,却迟迟见不到主人,这未免太过怠慢,失了体面。” 斐玥公主却置若罔闻,根本听不进去。她摆摆手,冲底下人说道:“我办这么个宴会本就是图个开心,现在我得了这新玩法,谁还顾得了他们。随他们去吧,附骥攀鳞,借枝爬高,他们总能找到自己的乐子。去去去,你们都干自己的事儿去,别跟来碍着我。” 斐玥公主拉着叶随风往内院更深处走去,叶随风跟在后头,有种挖个坑自己跳的感觉。 “公主,已经开席有一阵儿了,您好歹去露个面,回头再玩再闹也不迟。” 斐玥公主嘟着嘴,“才不要!我正在兴头上,别败了我的性子好不好。你与其担心宾客,不如替我操操心,你说我扮个什么好?” 叶随风还没开口,却见一个跟自己穿着打扮一模一样的婢女行色匆匆而来。 她只顾闷头走路,却没注意到叶随风与斐玥公主款款走来。一下子走进两人挽挎着的胳膊中间,她这才抬头,看清楚叶随风的面容,她大惊失色,两片嘴唇抖如筛糠,几乎碰不到一起。“你……你怎么出来的?” 第三十章 如假包换(二) “你说什么?” 叶随风目光笔直地看向她,想从她身上寻得蛛丝马迹。叶随风隐隐约约觉得这个婢女有问题,而且这个问题或者跟自己有干系。 听叶随风发问,婢女似是有了点底气,使劲儿眨巴了两下眼,又瞪着眼细看叶随风,越看疑惑之情越是从她眼底浮现出来。 叶随风还没行动,斐玥公主上前一步,婢女的目光随之转向她。 斐玥公主猛然一脚踹上她的膝窝,婢女身子打晃一下跪倒在地。 斐玥公主冷声道:“你是何人,见到本公主,为何不行礼?” 虽然说的不是自己,叶随风还是跟着哆嗦一下,公主毕竟是公主,天生霸气令叶随风这种怂包折服。她颤巍巍地心思,若是让公主得知自己也是冒名顶替的伪劣产品,不知道会如何发落她。 叶随风默默往后撤了一步,只想瞅个机会脚底抹油。 妈呀,太可怕,她明明只是想远观皇胄贵女,可不是上来触霉头送人头的。 “公主?”那婢女一听顿时慌乱地不知如何是好,忙伏下身子恨不得钻到地里,“参见公主,奴婢给公主问安。” “说,你鬼鬼祟祟的,行何不可告人之事?” 斐玥公主目光凌厉,声音带有三分寒气,不怒自威。 婢女吓得哆哆嗦嗦,如同触电一般抽搐,头却是半分也不敢抬起,一个劲儿往衣摆里钻,不消多一会儿,人就厥过去了,不知是因为惊吓过度还是衣摆覆面透不过气来。 斐玥公主用穿着如意云头锦鞋的高贵玉足踢了踢那副全无知觉的身体,“哼,真是没用。” 随后,她换了一副璨如暖阳的笑模样对着叶随风:“梧桐梧桐,我觉得这当中定有古怪。你说的那个打扮的玩法我们随时都能玩,不过这个探秘的趣事可是机不可失的。” 叶随风嘴角微微抽动,面上堆起扭曲的笑容:“公主……这不太妥当吧……这实在太过危险,还是寻了旁人好好把这丫头审问一番……” 斐玥公主嘟着腮,把头扭到一边,“我不!在我的府邸我还能有什么危险?你今天怎么罗里吧嗦的,这一点都不像你。” “这一点都不像你”这几个字宛如一个大钟,罩在叶随风头上嗡嗡作响。 “去去去,公主说什么就是什么!谨遵公主大人法旨!” 斐玥公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走吧!我瞧她似是从芳萱阁那边来的,平素那边是弃之不用的,极少有人。不知道那婢子在打什么鬼主意,我们赶紧去破一破。” 斐玥公主好奇心重,偏又天真无邪,莫说公主之命不容置疑,便是瞧着她娇嗔着耍赖的淘气模样也是让人不忍拒绝的。 一条逶迤石子路曲径通幽,两侧是青翠挺拔的竹林。风撩竹叶,沙沙作响,似浪如潮,此起彼伏。芳萱阁本就嫌偏远,如今更显其幽静。漫步其中,心自安宁,生出几分禅意。而此刻,因为斐玥公主的存在,却让这份清净中多了一丝恐惧气氛。 总有那么一种人,怕看恐怖片,却偏偏忍不住看。两手捂眼睛,却把手指分得很开,眯着眼透过指缝偷偷瞄。 斐玥公主就是这样的人。明明心有怯意,却偏偏昂头挺胸,可一有风吹草动,马上畏首畏尾。风息草静之后,又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叶随风看着心里直觉好笑。 “你……你看……那个门它敞开着!!!”斐玥公主用惊恐至极的声音说道。 叶随风听着斐玥公主突如其来的细而尖的声音,心脏也是“突突”跳乱了一拍。 “公主,镇定,镇定!开着门也并不奇怪,也许是刚才那个小姑娘打开的呢?若是公主你害怕了,我们回去就是了,何必遭罪呢?” “谁说我怕了?继续走就是!”斐玥公主话虽这么说,却走在了叶随风后面,把叶随风当成了人肉挡箭牌,她自己躲躲闪闪,宛如惊弓之鸟。 二人走进开着门的房内,却见一身穿戏衣的男子趴倒在地,在他身旁有一个滚落在地的烛台。 斐玥公主见状又要叫喊,叶随风在她叫出声之前连忙用一手轻轻捂住她的嘴巴,另一手安慰地握了握她微微发凉的手。 斐玥公主迅速平复了心情,低声道:“死……死人了!” 叶随风拍了拍公主的肩膀,自己压抑着不断上扬的恐惧,轻手轻脚走到那人跟前,探了探他的鼻息。 叶随风悄声道:“他还有气,看来只是晕过去了。” 屋子里点着浓郁呛人的熏香,叶随风对气味有些敏感,直打喷嚏,吸了几口就觉得头脑似有些不清明。 “公主,我们还是先出去再做计较,这里……这里有些不对劲儿。” 斐玥公主点点头。 叶随风屏住呼吸,提起一口气,飞奔出了屋子。到了屋外,猛喘几口气,方觉神清气爽些。脑筋是清楚些了,心里却有些缠绵悱恻。如丝如缕,像是有东西在心头扯拽;如泣如诉,又似一块巨石重压胸口。 叶随风心中异样,让她不明所以。鬼使神差地,她瞥向了芳萱阁院内的一座假山,山脚处一截彤色映入眼帘。 她不由自主地向其靠近,却见假山之后有一个身着彤色绣花襦裙的女子瑟缩一团。听到脚步声,她慌乱地抬起头,只见她满面绯红,汗流如注,二人四目相对时,各自震惊。 她们眼中的对方,分明长着一副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相貌! 叶随风的震惊是短暂的,她已然习惯这种见到“熟人”的情景,心中方才那种异样已然烟消云散,激动与兴奋冒了出来—— 他乡遇故知算什么?她是他世遇自己! 紧随其后的斐玥公主就全然被眼前的景象震愣了,她瞅瞅这个,瞧瞧那个,目瞪口呆,半晌都发不出一点声音。 真正的梧桐比斐玥公主要早一步从大惊中清醒,只是不知为何她却是不太舒服的样子。她颤巍巍地直起身子,一把拉住了叶随风,身子的不适让她无法很好地控制手劲儿,抓的叶随风胳膊有些生疼。 “姑……姑娘,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不过看在我们如此相像的份上,可否……帮我一个忙?” 第三十一章 如假包换(三) “梧桐?你才是梧桐!” 斐玥公主缓缓地扭过头,目光锐利地扫向叶随风。 “那么你是谁?” 那目光太过冷硬,叶随风被这么一看,只觉得脊背发凉,汗毛竖起。 所幸斐玥公主的目光并没有在她身上停留太久,转头就关切地问梧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玥儿,有人要害我!有人假借……假借……”梧桐顿了一下,理顺了气息才继续说道:“假借你的名义,引我至此。我甫一进门,身后的门就落了锁。屋里点着迷情的熏香……还有一个戏子……若不是我用烛台打昏了那个男人,我现在还不知是什么下场……”说至伤心处,梧桐眼中泪花闪烁,她微微仰头,硬是没让半滴泪水落下。 斐玥心亦戚戚然,她轻轻握住了梧桐的手。 “那门却是从外头锁住的,任我是撞是踢都无法动摇丝毫。我本已万念俱灰,不料却有人从外劈开了锁,将我救了出来。”梧桐目光轻轻柔柔飘向叶随风,“那人穿的是与这位姑娘一样的衣裙,不过却是用面纱覆了面的。” 斐玥公主也瞥了一眼叶随风,道:“这是府里低级侍婢新置的衣装。” “我中了迷香,浑身冒汗,头脑晕沉,腿脚也不听使唤,只好在假山后躲避,以待不适褪去。因此也没留住救我之人,甚至也不知她究竟是何种身份。” 斐玥公主听完梧桐之语,怒不可遏道:“究竟是谁如此大胆,敢在我的府上撒野,还用如此下作的手段加害于你,让我揪出此人,决不轻饶!” 梧桐眼圈泛红,感激地看着斐玥。“玥儿,我现今脑筋不清不楚,路也走不稳当,实不适宜继续出席宴会。只是我若不去,怕是很难揪出幕后之人。”梧桐目光缓缓移向叶随风,面上尽是恳切之情。“这位姑娘,你能代我出席吗?” “我?”叶随风往后退了一步,摇了摇头。“我不行……席间我谁也不认识,言谈举止也全无闺秀之貌,一定是会露馅的。” 梧桐轻轻垂下头,泫然欲泣道:“我若去,如此失态怕也是坏了名声。我若称病离场,只怕是再难知道是谁对我下了黑手,日后依旧与之交好,难免他日不备再入圈套,倒是却不知他日是否能有今日之运。” 叶随风向来是很少拒绝别人的,她看不得别人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更何况这次是她“自己”在殷切恳求。她只好点点头,应承下来。 “姑娘,如何称呼?” “我叫叶随风。” 梧桐对斐玥公主说道:“叶姑娘还要靠玥儿你多提点、多帮衬了。” “叶姑娘,有劳你随我避于假山之后,将你我二人衣装交换一下。” 斐玥公主说道:“去吧,我替你们把风。” 露天换衣,叶随风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好像完全将自己暴露,没有安全感。 叶随风接过梧桐递给她的彤色襦裙的同时,很随意地瞟了一眼梧桐,却发现梧桐只是有一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身体却是完全不同的! 她还在愣神的时候,梧桐已经穿戴整齐了。她一扫之前的颓萎,之前面上飘着的红云也退散了去。见叶随风直勾勾盯着自己看,她微微一笑,“叶姑娘无需顾忌,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不必羞涩。” 明明是与她一样的一张脸,却不知为何梧桐的笑容里却有着别样的风情,她的笑里像是抹了蜜糖,连眼睛都能感觉到甜意。 梧桐帮着叶随风穿好,离开假山时,叶随风无意瞥见石缝里孤零零地躺着一个乌黑的瓶子,其上有金色的纹路,莫名熟悉的感觉,然而她却没有深究,斐玥公主和梧桐都在等着她。 梧桐说道:“玥儿,你带叶姑娘先回席上,我与她不宜走在一起。” 斐玥公主见她声音疲软,弱柳扶风,娇喘微微,忧心道:“那么梧桐你怎么办?我立马寻几个人把你送回侯府。” “不必了。”梧桐声娇气短道:“席上已有一个‘洛梧桐’,若下人们看到第二个只怕会引起骚乱。我此刻头脑不清是思虑不周全的,其它就全仰仗玥儿了。等我缓过来,我悄悄溜出府去。” 斐玥公主道:“那我吩咐他们从西门撤走,你一会儿舒服点了就从西门出去吧,保证不会有人。” 梧桐柔声道:“多谢玥儿,还有叶姑娘了。” 叶随风默默地跟在斐玥公主屁股后头走,然而两人谁都没有注意到,原本大开的那扇门骤然而闭。 “你是谁?你混进来有什么目的?” 终于还是被发现了,叶随风冷汗直冒,大脑飞速运转,寻求一个合情合理的答案。 “我……我是花钱托人进来的。我整日听闻公主府美轮美奂,秀雅脱俗,却无缘一见,让我百爪挠心。正好今日公主大办宴席,需要人手,我便托人入府,哪怕是为奴为婢也想瞻仰一下。” 斐玥公主目迸精光,在叶随风面上绕来绕去,似在考察叶随风话的真实性。“那你为什么与梧桐那么像!就连眉间一点朱砂痣都一模一样!” 朱砂痣?叶随风挠了挠额头,“人有相似,此乃天定缘分,我无法左右,至于朱砂痣嘛,公主明鉴,这是被蚊子咬后留下的红包!” 斐玥公主上前细看,“蚊子为何偏生咬你这处?” 叶随风哭笑不得:“这得问蚊子了,或者是上天想要让我与公主结识。” 叶随风流的汗浸透了脊梁,她不动声色地悄悄瞄斐玥,不知她自己随口胡诌的话她信了几分。 斐玥公主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叶随风的脸,说道:“姑且信了你的话,若让我发现你心有不轨,仔细你的小命。” 她们边走边说,行至来时的路时,斐玥公主突然叫嚷道:“糟了!那个死丫头不见了!” 第三十二章 如假包换(四) 原本躺在此处的昏厥了的婢女已经不见踪影,叶随风心道:不好,这样就少了人证,便是寻得幕后之人,也没有证据指证他了。 斐玥公主恼得捶胸顿足:“早知道就先把她给绑了,我们得赶紧去找她,若是让她抢先一步通知幕后黑手,只怕纵使你代替梧桐出现,那人也不会有丝毫表现了!我得吩咐人赶紧去搜捕她。” 叶随风冷静地说道:“不,公主,不知那婢女是什么时候苏醒的,你现在去找只怕也已经来不及了,倒会连累梧桐。” 斐玥公主静下来细想,她若要抓人只能吩咐抓一个身穿浅葱色服饰的低等丫头,而这个范围实在太大了,一时半会无法见效,况且梧桐此时亦是穿的同样的服饰,到时只会是连她也一起给抓走了。 “你说得对,当务之急还是梧桐的清誉要紧,她中了那龌龊的药,媚态尽显,正是狼狈的时候,断断不可被人察觉。至于那幕后之人——今日能揪出来自是好的,若是揪不出来,日后我也必要想方设法让她现了原形。我们赶紧先回到宴席之上,再作打算。” 斐玥公主说话时,一双明眸乌黑发亮,面上沉静如水,仿佛换了一个人,全然不是方才那个叽叽喳喳、天真烂漫的小姑娘。 人有许多面,有的面是日常表露的,而有的面却是不轻易示人的,而斐玥公主却如同一颗多面璀璨的钻石一般,示人的每一面都折射出熠熠光辉。她热情、真诚、天真、娇媚同时又细腻、灵动。纵使相识时间短暂,叶随风也能感受到她的爱憎分明与嫉恶如仇。 叶随风跟着斐玥公主身后走上通向设宴前园的石桥,男宾席女宾席皆是一览无余。上台阶时,斐玥公主故意伸脚绊了一下叶随风,随即立刻扶住她,朗声道:“梧桐啊,你可要当心些,莫要一个不防备摔入溪水中,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斐玥公主声如银铃,清脆响亮,回荡院中,席间众人纷纷注目倾耳。而斐玥公主与叶随风两个人四只眼却像扫描一样,迅速扫视全场。 “哗啦”一声轰然作响,攫取了二人目光。 一位身穿水蓝色丝缎裙的女子打翻了茶水,她歉然一笑,叶随风却在她的眼中捕捉到了一丝稍纵即逝的慌乱。 叶随风与斐玥公主一个对视,斐玥公主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即微笑道:“方小姐是太想念本公主了吗?竟这样激动,来人啊,还不给方小姐换一杯茶?”斐玥公主言语中听不出一丝情绪,那位方小姐目光在叶随风与斐玥公主脸上兜兜转转,却是不可端倪。 叶随风稍稍安心,方小姐作此反应说明之前那个婢女并未前来回禀。叶随风猜测那人是瞧见事情被公主撞破,心生惧意,事情未成只怕也会遭到自家小姐一番责难,索性趁着公主尚未察觉一逃了之。 方小姐连忙起身回话:“诚如公主所言,芸晴许久未见公主,甚是想念,还请公主不要怪罪芸晴的失仪。” 叶随风依旧面上挂着笑容,细看去,她的嘴角却在轻微抽动,就快要绷不住了。 她心道:这女人真是臭不要脸。抬眼看去,还是斐玥公主高明,脸上依旧是桃花笑春风,全然看不出内心的波澜起伏。 斐玥公主没再多言,挽着叶随风,与她双双入席。 落座后,斐玥公主先是吩咐自己贴身侍婢去开了西偏门,撤了守门侍卫,好方便洛梧桐离开。而后起身亲自给叶随风添茶倒水,叶随风受宠若惊,斐玥公主却借着背身倒茶方芸晴看不到之时轻声对她说道:“不要多看她,不要露出异样,当做你什么都不知道模样。” 叶随风接过茶,故意笑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把茶杯挡在嘴前,悄声道:“她是谁?怎么收拾她?” 斐玥公主似是很喜欢她的遣词,她眼睛弯成新月,笑意荡漾在眼中,“她是户部方侍郎的女儿,不过一个三品官员之女居然也敢如此大胆。不过如今我们手头没有证据,又要顾及梧桐颜面,不好仓促行事,且静观下去。如今我们得知了她的恶行,她就算是上了明面,我自会寻个机会替梧桐报这一箭之仇。” 叶随风自然地环顾一周,却未看见“尤夏溪”的身影,她心里有些失落。她大费周章,甘冒风险,其实是为她而来。她本以为认识“世子”的必是皇胄贵女,公主设宴也必在受邀之列,看来是她猜错了。不过这次能见到梧桐,也算是意外之喜吧。 叶随风的余光瞥见方芸晴的婢女悄悄地离开了,不久就连她自己也离席了。 斐玥公主也注意到了:“我这次宴请邀请人众多,此前特意言明侍婢随从不得超过两人。我猜她们一个是去寻那个婢女了,另一个则是去芳萱阁善后了。” 叶随风道:“公主,我们要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还不知梧桐是不是顺利离开了,我倒要看看她们要如何善后。她若是寻得那个婢女,我便立刻绑了她,严加审问。她若是没寻来或是偷偷放跑了她,我倒要问问她那另一个婢女如何消失了。可恨啊,若不是她假借我的名义,就凭梧桐的身手也不至于被一个侍婢给害了。” “公主,你可曾想过,她们主仆三人如何能成事?想来公主身边也有他们的人。” 斐玥公主眼波潋滟,神情倩俏,然而她的声音却是低沉冷冽:“敢于背叛我之人,我定不轻饶。” “公主,饮宴岂能无丝竹管弦之乐,臣女不才,愿奏乐一首,博公主及在座众贵人一笑。”冷不丁窜出一个要表演才艺的,叶随风心乱如麻,被吓了一跳。 斐玥公主点头微笑,却扭头低声对叶随风说道:“这是最爱显山露水的京兆尹之女唐琪筠。” 唐琪筠竖抱着琵琶坐到了高台上,一手按弦,一手拨弄,柔润悠远的乐曲便满园畅响。叶随风不懂音乐,更不懂琵琶,只是她看着唐琪筠眼神四处乱飘,游离在男宾席上,便知她的技艺也不过尔尔,积极献技,为的是登高台看男人罢了。 不热爱,不用心,她的曲声便难登峰造极,终究是没有灵魂的。 一曲作罢,掌声四起,叶随风也跟着敷衍地拍了几下。 不知是她太过应付,还是她今日出门忘了看黄历诸事不顺,唐琪筠的目光突然扫向了她,“早就听闻洛姐姐色艺双绝,一直无缘得见,今日妹妹抛砖引玉,姐姐可否让妹妹开开眼?” 第三十三章 如假包换(五) 叶随风慌乱地看了斐玥公主一眼,她有种从前玩击鼓传花的感觉,花到手上,鼓声却停了,骑虎难下。 斐玥公主美眸却是含着怒气,声音不觉地也拔高三分:“唐小姐言出何意?你愿自贬身份,倚楼卖笑倒也无妨,可别乱攀扯旁人。” “臣女失言,请公主殿下恕罪。只是洛姐姐向来推脱,不肯与众姐妹亲近,总不会是担心把妹妹给比了下去吧?” 说罢唐琪筠掩面一笑,眉目里却分明是鄙夷之色。 叶随风一脑门汗,不仅是她出门没看黄历,就连洛梧桐也是。今天她也是倒了大霉,桩桩件件都是冲她来的。 她轻声问公主,“这可如何是好?” 斐玥公主也犯了难,梧桐平日喜舞刀弄剑,从不愿与这些庸脂俗粉一争高下,这些花架子还当梧桐才薄智浅,怕了她们,背地里不知怎么嘲讽呢。 那是梧桐不露圭角,她若展其锋芒,那些庸人早就黯然失色了。不过…… 斐玥公主担忧地看了一眼叶随风,她毕竟不是梧桐。 叶随风也看出目前处境之两难,进吧,人家侮辱你“色艺双全”,更何况她才疏学浅,哪里有什么过人才艺。退吧,人又说你怕了,是知难而退。 她窝囊了这许多年,旁人冷嘲热讽也受了不少,早已是钻进了沙子的鸵鸟了。但如今她是洛梧桐,无论如何也不能污了她的名声,今日是只可激进,不可退却。 她深吸一口气,拧了拧自己大腿提了提精神,鼓足了勇气,走上了高台。 “风雅之地行风雅之事乃是乐事,只是我之乐,一不为钱财,二不为讨人欢心,三不为斗丽争妍。个人愚见以为,所谓艺术不分高下,只有境界不同,汲汲营营,心有旁骛只是对艺术的玷污!我欲高歌一曲,只为自娱。” 叶随风一通话把唐琪筠泼在梧桐身上的脏水甩的干干净净,只是下面才是难题。她从来怯懦,岂敢立于众目之下? 几十双眼睛好似闪光灯一般唰唰唰,照的她是无处遁形,心里一阵阵发虚。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了,她一咬牙心一横眼一闭嘴一张,歌声便散逸出来。 “看着海岸线一点一点变模糊 弥漫着丝丝缕缕的薄雾 是你离开你退出 最后去都成了我输 从来不曾贪图 不属于自己的幸福 眼睁睁看着你从我生命中撤出 却没有挽留你离开的脚步 没有资格去哭 榨干眼泪也没有人在乎 我又何必要痛苦 让泪水无辜 是你让我学会了无助 懂得了孤独 零散的脚步 绵延了整条路” 歌是一首很古旧的流行歌曲,歌词有些羞耻,无奈她此时此刻心里只记得这一首。 曲调是凄婉的,配上叶随风空灵的嗓音,倒也相得益彰。 叶随风有一点地方厉害,她能特别专注,也许是需要全神贯注的预测给她磨练出来的能力。 她投入的唱着,旁若无人,也就渐渐忽略了紧张情绪。她走入了歌中世界,此前一直拼命压抑的情感这时也掀翻了盖儿,升腾起来。凄凉情绪流入歌中,歌仿佛也有了生命,感染着听者。 一曲终了,竟然获得掌声雷鸣,让叶随风始料未及。 直到宴会末尾也不见方芸晴回来,与之交好的户部尚书之女钱依依走到斐玥公主桌前,说道:“公主殿下,芸晴说去整理衣裙,却是一去未回,已经过了这么久,我实在担心,不知道她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公主您看……是不是要派人找一找?” 斐玥公主盯着钱依依良久,见她一副忧心忡忡之貌,说道:“就依着钱小姐之意。” 斐玥公主安抚地看了一眼叶随风,虽是如此她心里却也是七上八下的,生怕洛梧桐一个不小心,又落入了她们的陷阱。 她立刻招呼人去各处寻找方芸晴,然后趁人不注意她又偷偷招来自己贴身婢女让她抢先去芳萱阁看看。 斐玥公主派去芳萱阁的人悄悄回报,公主听闻眉毛微微一动,喜色一闪而过。随即沉下脸来,高声道:“竟有这种事,本公主倒要亲自去瞧瞧是谁这么大胆,竟敢污了我的地方。” 斐玥公主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转头却对叶随风递了个调皮的笑脸。 一众宾客不明所以,也都跟在斐玥公主身后去一探究竟。 芳萱阁内,不堪入目。离席多时的方芸晴衣衫不整地与一个戏子纠缠在一起。 斐玥公主只瞧了一眼便退了出来,出来之前看了一眼熏炉,迷香早已燃尽化成了灰,余香亦早已消散,此时竟是半分痕迹也无处寻觅。 斐玥公主心道,当真歹毒,若不是梧桐运气好,此刻便是由她承受这残酷一切了。 斐玥公主在众目睽睽下怒道:“不要脸的东西,饥不择食也要挑挑地方,平白脏了我的宅子。” 钱依依赶紧跑进去,一边侧着头一边摇晃方芸晴。方芸晴转醒过来,见如是场景脑袋一嗡,慌忙理好衣衫便哭着跑出来跪在斐玥公主身前。 “公主我冤枉啊!有人害我,有一个蒙着脸的婢女打晕了我啊!是她,一定是她!”方方芸晴狠毒地看着叶随风,恨不得将目光化为两柄利剑戳透了她。 斐玥公主一脚把她踢开:“是你自己行那龌龊事,就不要再抹黑别人了。梧桐从始至终一直与我在一起,自你走后未离宴席半步,她的两个婢女也随侍左右。你休要胡言了,再说下去,恐怕连我也被你攀咬了去。你既然喜欢戏子,我明日便叫父皇把你许配给他,你且回府准备出嫁吧!” 方芸晴的哭声响彻天地,叶随风摇了摇头不忍再看,别过了头不想目光却撞上了另外一束目光。 叶随风竟然透过层层叠叠的人群看到了“尤亦寒”! “尤亦寒”此时也在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叶随风心脏又开始如同坏了一般的疯狂跳了起来。她惊悸地连连后退,却撞到了另一个人的胸口。 叶随风抬头,一个身着靛蓝色圆领袍衫的年轻男子冷冷淡淡地看着她。他的目光清冷且深邃,宛如一泓深不见底的寒潭。 叶随风低下头,小声道:“抱歉。” 年轻男子对她的话没有任何回应,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一样走到了另一边。 叶随风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他却身带寒气,拒人千里。 他冷冰冰的样子让叶随风想到了尤亦寒,只是两人不同的是,这个年轻男子的冷是带着锐利的刺的,是令人心生恐惧的冷酷。 想到尤亦寒,叶随风连忙回身往先前看到“他”的方向去看,而那里空留枝叶拂动,却已不见人影。 第三十四章 偷天换日 叶随风是最后才从公主府出来的,走在路上疲惫感才显露出来。今天发生的事太纷乱了,对她的挑战也太大了,加上一夜未眠,实在让她心神俱疲。她扶着墙缓缓而行,然而脑子却自虐地转个不停。 她自己,尤亦寒,尤夏溪还有才思思等人都在大铭这个未知的时空出现了,她现在基本可以断言了,她现在所处的时空便是他们几人的前世。只是她目前还没有梳理清楚,前世的他们究竟是个什么关系。 还有今日之事,她也觉得疑点重重。是谁把洛梧桐给救出来的呢?她为什么不以真面目示人?她的目的又是什么呢?那个失踪的婢女真的是逃跑了吗?那么,究竟又是谁把方芸晴推到了戏子身边? 重重疑问,如深秋山岚,如缥缈江雾,遮蔽了双目,掩住了真相。 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宇文述学的宅子,跟宇文述学匆匆告别就换好衣服去了幽谷。今天发生的事情也没有兴致跟他讲述,她想他会从采卉那里得知一切的。 回到现世已是深夜,她躺在床上连一个指头都不想动,还穿着回来时的衣服,更别提洗漱了。她觉得自己都不是睡过去的,那简直是直接昏过去了。 再醒来,已是中午饭点了。叶随风起来时桌子上已经摆好饭菜了,她心中愧疚——平日里让外婆独守满室凄清,好不容易周末了她依旧是什么家务都不做,什么忙也没帮上,反倒要上了年纪的外婆来照顾自己。 她心理酸涩,吃过饭抢着洗碗,打扫,洗衣,需要干的不需要干的她都做了一遍。而外婆,带着浅浅的笑容听那老旧收音机里时断时续、荒腔走板的戏曲。 等她全都忙活完了已是晚上九点多了,外婆已经熟睡,她一个人对着摇曳灯光,心里有些落寞。 左右闲来无事,她索性换好了古装,还学着电视剧里的古装扮相给自己简单挽了个发髻。 穿越到幽谷时,已是艳阳高照,天光大亮。空旷幽谷,鸟语花香,却只有她独赏。不过她也不沮丧,踱着悠哉悠哉的四方步向城里走去。 她知道了宇文述学的一个窝在哪,不怕寻不着他。看太阳的位置,叶随风推测差不多要到午饭时间了。她贼笑一声,找宇文述学要个饭票,权当自己吃夜宵了。 叶随风悠闲地走在繁华街市,看两侧鳞次栉比的食肆,酒楼,心里乐滋滋地想过会儿要怎么宰他才好。 乐极容易生悲,正在叶随风乐不可支时,从她背后伸出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将她死死扣住拖进了无人小巷。 叶随风死命挣扎,奈何嘴被捂住,只能发出破碎朦胧的声音。她心脏骤停,整个人如坠冰窟。 奇怪的是,禁锢却很快的松开了,她的身后传开了银铃一般的笑声。 叶随风转身:“公主?” “绑架”叶随风的人竟然是斐玥公主。 斐玥公主轻轻敲了一下叶随风的脑袋,“小声一点,看不出本公主是微服私访吗?” 斐玥公主这么一说,叶随风这才起来她。 斐玥公主一身淡粉襦裙,褪去了一身奢华饰物,倒有一番“清水出芙蓉”的素雅。 叶随风呐呐道:“好巧啊!” “巧什么巧!”斐玥公主没好气道:“你跑到哪里去了,全京城大街小巷,我已经派人寻你寻了好几天了!” 叶随风心里怯的很,俗话说“伴君如伴虎”,那么伴公主就是伴小老虎,还是母的。想想叶随风就觉得哆嗦。 “公主……找我干什么?我只是一粒沙子,不起眼的,找不到也是正常的。” “你啊,古古怪怪的,还和梧桐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叶随风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由得吞了一口唾液。 “不过啊,目光倒是清澄,还帮了梧桐,看起来似乎也不是个坏人。” 叶随风硬扯出一丝笑容,“呵呵,我自然不是坏人,呵呵。” 斐玥公主拉起叶随风的手:“走吧,好人!” “去、去哪儿?”斐玥公主太跳脱,叶随风有点跟不上节奏。 “为了奖赏你帮梧桐有功,本公……本小姐带你去吃、火、锅!” “火锅?”叶随风隐隐觉得哪里好像有点奇怪。 当叶随风看到一块与周围格格不入的鲜艳招牌时,吃惊的嘴巴差点掉到地上。 “锅里香”三个字格外具有冲击力,攫取了叶随风的目光。 斐玥公主拉扯着叶随风往里走:“别愣着啦,我已经让底下人先占了个桌子。难以置信吧,在食肆林立的街市上居然还有一家店天天客满到需要等上个把个时辰,更难以置信的是,居然这样也有人饿着肚子坚持着等。我早就想来亲自试一试了,究竟是什么珍馐美味能让人络绎不绝?” 进入店内,叶随风更是讶异到嘴巴合不拢。 自助调料,自助果盘小食,这似曾相识的场景充满着违和之感。 柜台里,对着一叠账本抓耳挠腮的那个魁梧男子更是似曾相识——那人正是长歌,宇文述学的随从。 叶随风趁着斐玥公主好奇到处张望的工夫,一溜烟窜到柜台前面,敲了敲台面。 埋在账本里感觉快要窒息的长歌不悦地抬起头,一见是叶随风,随即“嘿嘿”一笑。“叶姑娘,您怎么来了?” 叶随风努努嘴:“这是怎么回事?” 长歌尴尬地笑着:“上次您不是跟少主提过火锅店的事情嘛,少主觉得此事可行……于是……没想到竟真的大火大热起来,掌柜的今日去研究开分店的事宜去了,少主就打发属下来了。” 叶随风咬牙切齿道:“他倒真是有经商头脑!这算不算我创意入股,也分我几分利?” 长歌继续尬笑:“这……属下可做不了主,您还是得去问少主。” 叶随风还想说点什么,那边斐玥公主却在呼唤她了。 “点菜够了五两银子,送一壶酸梅汤。够了十两,可以自行取用那边的瓜果吃食。这家店还真会做生意。” 叶随风听着斐玥公主的话,嘴角忍不住地抽抽。 叶随风无意瞥向了旁边的桌,一桌四人,都是年轻的女孩。叶随风暗想:没想到这大铭还是挺开放的,女子也不必守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 旁边那桌的一个有着鹅蛋脸大眼睛的姑娘说了一句:“羹子,给我一下。” 另一个回道:“你要什么汤?酸梅汤吗?” 鹅蛋脸姑娘迟疑了一下,才点了点头。 斐玥公主听了她们的对话,却似乎对那桌很有兴趣,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怎么了吗?”叶随风问道。 斐玥公主摇摇头,“没事,大概是我听错了,毕竟是京城地界。” 叶随风不明所以,也没太在意,问道:“我们吃点什么好呢?” 斐玥公主说道:“我也不知道呢,就全部都来一份尝尝吧!” 叶随风目瞪口呆,心想:你是要当vip会员吗? 正在二人讨论菜品的时候,旁边的那桌却传来杯盘落地声。 叶随风转头看去,那桌人个个面目狰狞,手指狠狠抠着脖子,指甲都侵进了血肉里,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顷刻间,四人皆伏倒桌上,已是一动不动。 第三十五章 偷天换日(二) 长歌见此异变,手腕往柜台上一撑,跳将出来,一个箭步冲到那桌跟前。挨个探鼻息、试脉搏,一通忙活之后他颓然起身,一脸震惊道:“她们……她们都死了。” 叶随风眼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看向斐玥公主。斐玥公主也是捂着嘴,不让惊叫飘逸出来。 “什么?吃死人了!” 食客中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众人面如土灰,纷纷抠喉催吐。 长歌还来不及说上什么,人群蜂拥而出,泄洪一般浩荡,瞬间店内除了几个打杂小二就只剩下叶随风、斐玥公主、长歌以及满目狼藉。 “他们……还都没给钱……”长歌疲软道。 “先别管钱不钱了,现在怎么办?”斐玥公主雪亮的目光盯上了长歌,“她们一共四个人都倒毙了,问题不是出在你们店里,那就是出在刚刚那一哄而散的食客身上。” “绝不是我们店干的,我问心无愧。” 长歌昂首挺胸,黝黑的眼瞳澄净明亮,不含半点杂质。 斐玥公主道:“就算你问心无愧,你手底下的这些人呢?你可敢拍着胸脯为他们作保?” “这……”长歌环顾一周,没了声音。 斐玥公主继续道:“现在首先……” 斐玥公主的话被冲进来的一群衙役给打断了,一进屋“刷刷刷”亮出明晃晃的刀剑,将几人团团围住。 叶随风老老实实的躲在斐玥公主和长歌二人身后,心道:这出警速度,赶上110了。 “谁是这儿掌柜?” 长歌往前一步:“我是!” “带走带走!” 长歌右手按上腰间佩剑,手背青筋暴起,全身微颤,眼波涌动很是挣扎。他回望满室零落,目光落在高悬的匾额。他深深地看着“德本财末”四个字,身子慢慢松懈下来,目中恢复一片宁静,手缓缓移开,始终没有挥剑出鞘。长歌解开佩剑,往叶随风怀里一按,“替我收好。” 明明是被当做嫌疑犯带走,叶随风却从他的背影中瞧出几分大义凛然的气势。 叶随风抱着沉甸甸的剑,跟斐玥公主一起被搜查的衙役给轰了出来。 斐玥公主受到这待遇恐怕还是年初一吃酒饭——头一遭,她一脸忿忿不平,差点跟官兵杠上。 叶随风及时的拉住了她,“我们没跟长歌一样被抓到牢里就算是幸运了,何必要去触这个霉头呢!” “抓我?他们是吃了雄心豹子胆吗?” “公主,您的身份尴尬,还是不要轻易表露的好。” 斐玥公主气恼道:“真是晦气,本公主的雅兴全都给破坏了。” “既然今日不是聚餐的好日子,我们就早点回家沐浴更衣去去污浊之气,另寻他日再叙,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斐玥公主眯着眼打量着一脸坦然的叶随风,一道精光从她眼底一闪而过,嘴角勾了一个几乎看不出的弧度,说道:“那好,改日你就去我府上,报上你的名号,我自会与你再叙。”说着她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你若不来,天南海北我也把你揪出来,到时候……哼哼……” 叶随风畏缩地连连点头,“那是那是,公主邀约,是民女几世修来的福气,岂会失约?呵呵……” 斐玥公主满意的点点头,这才转身离去。 一直到她走出去几十步,叶随风才敢动身奔向宇文述学的宅子。 谁知,在风香居门口就与同样行色匆匆的宇文述学撞了个正着。 叶随风上气不接下气道:“遇到你……太好了,我正……准备去找你呢!你的店……出事了!” 宇文述学凝重地点头,“我知道,我正是为此事而去。” 叶随风将怀里抱着的剑递给他,“这是长歌的剑……我看他一开始是想要反抗的,可他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鬼画符,就打消了念头,束手就擒了。” “那是我亲笔所书。”他的眼中似有残花冷雨,萧瑟惨淡。“他是不想为我惹来麻烦,否则区区几个衙役是决计困不住他的。” 叶随风默然,不知怎么的,宇文述学眼中的黯淡让她的心也跟着伤感起来。 “啊哈!我就知道你肯定没乖乖地走,让我猜对了吧!”斐玥公主从叶随风身后窜出来,却不经意地将忧伤的气氛刺破。 “公……” 叶随风在斐玥公主挑眉怒视之下硬生生转了过来:“姑娘……你不是走了吗?” 斐玥公主哈哈大笑:“跟你说了多少次,不必那么拘谨,认识那么久了,叫我玥儿就好!” 叶随风嘴角微抽,明明这才是第二次见面!嘴上却顺从说道:“玥儿……” 斐玥公主满意地点点头,冲着宇文述学努了努嘴,“这谁啊?” “这是……”叶随风想到之前宇文述学说八皇子宓君歇时说过行走江湖不好用真名,叶随风想着宇文述学作为特务组织的一员定然也不好暴露真实的身份,免得以后不好行事。她脑子飞速转动,但见斐玥公主直勾勾的看着她,一时也想不起什么好名字,随口道:“他姓算名术,叫他算术就好。” 斐玥公主皱眉:“这什么古怪名字?” 叶随风暗想:英雄所见略同,数学,这什么古怪名字。 斐玥公主继续说道:“叫什么都好啦,你们俩是不是要去偷偷调查刚才的案子?我也要去!” 宇文述学道:“今日在下诸事缠身,实在无法与二位同行,若二位姑娘执意相帮,可去风香居等我。” 叶随风抬头看了看风香居的招牌,打了个寒战,呐呐道:“能……换个地方,这地儿对我这样的穷人不太友好……” 宇文述学闻言拉着叶随风就往风香居里走,掌柜的亲自迎出来,点头哈腰道:“少爷,您来了?” 宇文述学道:“这位叶姑娘,是我的朋友,你们之前可曾怠慢于她?” 叶随风瑟瑟地看着小二,掌柜的循着她的目光看去,陪笑道:“叶姑娘,真对不住,那个伙计是临时来打杂的,有眼无珠才会狗眼看人低的,回头我就扣他工钱,还望叶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 叶随风震惊地瞪着宇文述学,“这家店是你的?” 宇文述学轻轻点头,低声对叶随风说:“今日你若无处可去,便回了我的宅子休憩。”他停了停,看向门外有些不耐烦的斐玥公主,“若能甩了这尾巴更好。” 第三十六章 偷天换日(三) 叶随风找了个机会彻底甩开斐玥公主,偷偷溜回了幽谷,回了现世。 躺在床上烙饼似的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她牵挂着案子,也担心着宇文述学。索性从床上爬了起来,收拾好自己又回到了大铭。 大铭此时朝阳初生,路上冷冷清清,店铺大都关着门,惟有风香居大门敞开,然而店内也是空空荡荡。 叶随风一踏入门,掌柜的就满面堆笑地迎候上来,颠颠地说道:“叶姑娘请随小人来,顺少爷已恭候多时。” 顺少爷?叶随风想起宇文述学的字就是顺知,一人千面,叶随风小心记下,生怕在不应该的场合说出他的身份。 被掌柜奉为上宾,第一次迈上了二楼,这种被尊重的感觉让叶随风心里舒坦。有那么一瞬,她似乎有些理解为何有人为富贵权势不住地向上攀爬。不过,也只有那么短短一瞬。 叶随风被掌柜引着一路走入二楼最深处的隔间,拉开门,宇文述学正凝目于桌上满铺的纸张上。他眼下乌青,想是一夜未眠。眉头紧锁,清风从窗吹入,撩开了他额前的发丝却撩不开他眉间的愁雾。 他专心致志,连叶随风走近也没有察觉,全然没有一个武功高手该有的耳力。 叶随风用手拨开他紧蹙的眉头,他防备的一颤,猛地将头扭开,浑身肃杀,抬眼见是叶随风,蓦然松了劲儿。 叶随风道:“若我是杀手,你早就没命了。” 他微笑道:“若你是杀手,你根本就踏不进风香居半步。”他的唇边荡漾着浅浅的笑意,然而却依旧驱不散眼中浓郁的忧愁。 叶随风方知他并不是疏于防备,而是信任手底下的人,信任他们所做的防备。 “你昨日奔波一天,可有什么结果?” “非但没有结果,反而越来越复杂了。”宇文述学疲惫地揉了揉额头,“昨夜出了两桩事,一是义庄尸首全部被盗,一共一十八具。” 叶随风讶然:“尸体被偷了?那么昨天死去的四个姑娘……” “自然是一同被盗了,更麻烦的是,仵作还没来得及验尸……” “那么岂不是就没法得知她们真正的死因了?”叶随风也不禁微微蹙眉,“那么,第二件事是什么?” “城西一户人家起了大火,满门十一口人全部葬身火海。” “真是凄惨……”叶随风面露怜悯,在消防设施不发达的古代,起火是很难以扑灭的,尤其是大火,大多都是等它自然而灭。“只是,这与本案有什么关系呢?” “那火事中罹难的廖家,正是昨日身故的四位姑娘其中之一,廖楠萍的本家。” 叶随风倒吸一口凉气。 “根据捕快查验,说是廖家人祭奠亡女不慎引发大火。” “照他们这么说,是个不幸的意外了?” 宇文述学点点头,“依我看,却未必这么简单,此事疑点重重,我必要亲自去查探一番。” 叶随风沉思道:“这几件事如此巧合的连成一串,那便是不算巧合了,必然是有什么人出于某种目的的精心设计,只是我们尚未参透当中玄机。” “随风此言正是我想。” 叶随风粲然一笑,禁不住激动硬是扶起着宇文述学的大手跟自己击了个掌。 宇文述学挑眉讶异地看着她,她讪讪地抽回手,嘿嘿一乐,“激动了,英雄所见略同。” 宇文述学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目光柔如轻纱拂面,暖如三月春风,生生熏红了叶随风的脸。 她微微侧脸,宇文述学才收了目光,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搪塞道:“没想到与随风如此有默契。” 隔间里如同生了炭火,暖意融融,温情旖旎。叶随风走到窗边,清风徐来,神思也变得清明。 “官府为何还不把长歌放了,昨夜长歌身在狱中,是不可能偷尸纵火的。”叶随风将话题重新引回正题。 提到长歌,愁绪又攀上了他的眉峰,晕染了他的眼角。 “我昨天去看过他。”他眼波颤动,嘴角抖动,像是在隐忍着巨大的痛苦。 “不过短短半日,他竟被折磨的遍体鳞伤。若非因我,他何至于此。”宇文述学拳头紧握,重重往桌上一击,桌上杯碟爆裂,瓷片茶水飞溅。 叶随风心惊肉跳,幸好她离得远幸免于被碎片割伤,而宇文述学却以肉身迎碎瓷之雨,顿时鲜血淋漓。 “你这是干什么?”叶随风连忙上前察看宇文述学伤势。 “抱歉,让你受惊了。我只是头脑发涨,提提神。”宇文述学方才有些失控,他痛恨自己无法全神贯注于案情,更痛恨自己明知兄弟受苦却依旧毫无头绪无能为力。 痛楚确实让他头脑更清醒,“官府是不会放长歌的。”他回答刚刚叶随风的问题,“莫说还没有证据证明偷尸与火事跟四位姑娘之死有关,即便是能够证明,在抓不到真正凶手之前,官府也断断不会放掉长歌。” “那长歌岂不是做了替罪羊了?” 宇文述学目光如炬,脸上一片坚毅:“我定会把长歌救出来,若是我无能无法为他洗刷冤屈……那么便是龙潭虎穴,我也要闯一闯。” 叶随风急道:“你要劫狱?你千万不要动那歪心思,太危险了!” 宇文述学淡然道:“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会走那一步。只是若是无计可施,我也非得如此不可了。到时候,随风你便能离我多远就离多远,不会牵扯到你身上。” “我不是怕受牵连……”毕竟我有逃生大法,“我是担心你。” 宇文述学双眸温柔如水,凝眸间竟似要流淌出来。 不过很快他就敛起了眸光,起身道:“一直欠随风一杯清茗,今日总算可以将所欠一朝还清。我去去就回,你在这儿休憩品茗吧。” 叶随风一把捞起幸免于难的茶壶,对着茶壶嘴牛饮,“咕嘟咕嘟”一番,抹抹嘴。“好了,我喝完了,我们一起去吧。” 宇文述学目中掠过一丝惊异,“现场已是面目全非,惨绝人寰,你一个姑娘家,还是不去的好。” “有你在,我不怕!若是真的怕了,我就……”叶随风双手捂眼,却从指缝中偷偷去看。 宇文述学涩涩一笑,“那就走吧!” 第三十七章 偷天换日(四) 叶随风同宇文述学一道前去失火的廖家,走在路上,叶随风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去见长歌,他有没有说什么有用的信息?”说完细细地盯着他的脸,观察着他的表情。 宇文述学倒是敛住了忧伤之情,淡然道:“长歌说他只查探过四人呼吸脉搏,确认她们已然毙命。其余的他还没有察验……还有一点,他试探脉搏时,无意中看到其中一个姑娘耳后有一道月牙形的灰记。” 叶随风叹气:“也没什么有用的讯息,现在尸首都不知道被拐到哪里去了,哪一个有胎记没胎记也已经没有讨论意义了。” 听闻此言,宇文述学却突然停了步子,一身冷然。 叶随风心里一跳,心里暗暗回味刚才的话有哪里说的不妥。 却听宇文述学蓦然道:“出来吧!” 话未落音,见一黑衣女子从天而降,翩然而至。 叶随风转着头望了一圈,天空苍茫,万里无云,真不知道她究竟是打哪里冒出来的。 女子抱拳单膝跪地,“属下参见少主!” 宇文述学淡淡道:“却不知你这声‘少主’所唤何人?” 女子哽了一下,头埋得更低,“自然是您。” “我早已不是什么少主,这不是你跟他都期待的结果吗?现如今又何必虚情逢迎?还是你们真以为我如此蠢笨,被同一人同一手段再三加害?” 女子咬唇不语。 宇文述学云淡风轻道:“我已经放你自由,天广地阔,你愿意去哪便去哪,这已是极致。” 女子以头杵地,“咣咣”几下,殷红在地上乍开了个花,女子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不住地磕头。 宇文述学叹了口气,幽幽道:“你这又是何苦?” 女子边磕头边说道:“青黎自知罪孽深重,蒙少主豁免一死已是大恩,不敢奢求少主原谅,但求侍奉少主左右,以赎我之罪报君之恩。” 用头撞地无异于以卵击石,一声一声回荡在寂静地径路上,格外清晰。一下一下,近在耳畔,听着都觉得疼。 宇文述学还是心肠软,明知是苦肉计还是忍不住用手扶住了她的头,“起来吧,随你心意便是。” 女子抬起头,以袖口胡乱抹去滴滴答答遮挡视线的血液,抱拳道:“属下以性命担保,绝不再让少主失望。” 叶随风这才看清女子的面貌,一双波澜不兴的眼眸,一张冷冷清清的面庞,配上这一身乌漆墨黑的衣衫,更显肃杀。 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 叶随风在脑海里搜索着,也许是她的黑衣太具冲击力,她很快便想起来了。 宇文述学听闻女子的话也没再搭理,任由其随行其后。他对叶随风说道:“走吧!” 叶随风愣愣跟上来,小声道:“那个人就是曾经伤痕累累地出现在幽谷,后来被你给救了的那个人吧!” 宇文述学颔首。 叶随风联系当日情景与今日二人对话,略一思考,心里就大致有了个结论。酸涩之感如海浪一般层层递进,打湿心头。 “对不起……” 宇文述学疑惑地看着她。 叶随风内疚地说道:“那天如果不是我让你救她,你根本就没打算救不是吗?我猜,你上次受了那么严重的伤大概也是因为她。如果……我没让你救她,或许你就不会被她伤害了。” “不必介怀,与你无关。” 叶随风偏头,撞上他清湛的眸光。那目光迎上她,竟多了一丝明媚,似冬日暖阳一般。 “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抉择,与人无尤。”他的声音如同投石入清溪一般清冽舒畅。 “你当时不想救她,是不是她露出了什么破绽?” 宇文述学淡淡道:“当日她血流如注看似凶险,然我观其面,听其脉,发觉她并未伤及要害,且中气十足。何以呼救时气息奄奄?我料想她必是假装重伤,赚人同情。再者,幽谷隐秘,罕有人至。东边更在群山环抱之中,若是她当真重伤遇袭,怕是翻不过几座山便会力竭于途中。其三,是她的眼睛。” “眼睛?” “她的眼神太过阴鸷,虽是已尽力将杀气掩于深不可测的眼底,可在我看来却是一览无余。” “你明知道她有不妥你还救她,还留她在身边,居然还能中了她的诡计?”叶随风暴跳如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宇文述学微微一笑:“我明知她心怀不轨,却仍然收留了她。是因为我知道,没有她,也会有别人,留一个我能辨别的出的内奸,总好过他日云山雾罩被蒙在鼓里。至于诡计……一计不成还有一计,我不想日日活在见招拆招中。不中一计,他不会安心的。” 叶随风心知宇文述学口中的“他”,定是他那个一肚子坏水的弟弟“英语”,心想,你一个外国来的,以为就受待见了?你去各大高中高校问问,你不受待见的程度也不低,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吧,别安那么多坏心眼子了。 叶随风翘起脚,拿手指头戳着宇文述学的额头,“你看起来耳聪目明的,其实是天下最大的大傻瓜!” 宇文述学怔怔地看着叶随风,像是一个木头桩子。 被柔情似水的目光注视着,叶随风言语出口也不由得多了几分温柔:“以后不要了,你越是退让,只会让那人越是疯狂。你就是不为你自己考虑,也总得为那些关心你的人考虑,比如……长歌……” “我知道了。” “话说,她与你如此离心,你还把她放在身边?你不知道什么是‘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吗?” “如今她的目光已是一片纯净,我想相信她。人孰能无过?如她已有悔意,何不给她一个机会?” “你给她机会,他日你命悬一线时,却不知道她会不会给你机会。” “安心,安心。” 叶随风撇撇嘴,有些读不懂宇文述学那颗“白莲花”的心。 此时却听闻身后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呼救:“救命啊,快放开我!!!” 第三十八章 偷天换日(五) 叶随风回头,看见十步开外,青黎一身肃杀,扭着一个女子胳膊反剪在她背后。叶随风定睛一瞧,连忙大喊:“放开她!” 叶随风倒吸一口凉气,青黎扭绑着的分明是斐玥公主。一桩稀奇古怪的谋杀案都弄得宇文述学焦头烂额,若是公主受个惊吓,有个三长两短的,只怕宇文述学几条命都不够赔。 叶随风目光灼灼,迫切地看向宇文述学。 宇文述学旋即喝止道:“住手!” 青黎听闻宇文述学此言,略一踟躇,还是松开手了,说道:“少主,此人鬼鬼祟祟跟着,形迹可疑,不可轻纵。” 斐玥公主揉着被拧疼的胳膊,火冒三丈道:“可疑什么可疑!你才最可疑!” 叶随风苦笑道:“您若跟大大方方来就好,何必引人误会呢?” “那可不行,谁知道你们会不会故意避开我?再说了,隐秘追踪才更有查案的意味。”斐玥公主眼中神采飞扬,如同一株黄色的鸢尾花随风摇曳,洋溢着活力与热情。 “哪敢躲您啊!公……玥儿既然来了,一同去参详参详也好,走吧,别误了事儿!” 天边飘来一朵硕大无比的阴云,日乌欲明,阴霾蔽之,天光黯淡,无天无日。 阴沉沉的天,让叶随风心中也蒙上了一层阴影。 廖宅大门口蹲坐着两个百无聊赖的衙役,一个哈欠连天,另一个眼睛直愣愣盯着门口的青砖,只怕守上个几天,不仅路上铺了多少块砖数的明明白白,连同砖缝里长了多少草也了然于胸了。 眼见着宇文述学翩然而来,打哈欠的立马来了精神,一边戳了戳发呆的,一边弹跳起来,满面堆笑的颠颠地迎来。“公子您来了?您何必屈尊来着晦气地界?您想知道啥,差人来问一句,小人保证事无巨细给您讲个清楚明白。” 宇文述学冷淡道:“还是亲眼所见的好,省的回头又被有心之人给损毁了。” 衙役赔笑道:“公子言重了,上次……上次是个意外,上峰已在着力追查了,不出几日就会有信儿了。” 宇文述学抬脚迈过门槛,“你且说说,你们查探一番之后,有何结论?” 叶随风也跟着迈进了廖宅大门,空气中还依稀残留着焦糊的气味,刺鼻的味道涌入鼻息中,整个呼吸道连带着肺部都变得又痒又痛,忍不住地咳起来。半焦的纸钱迎风飞起,屋檐下蒙的素幔也染上了郁悒的焦黑。疮痍弥目,断壁残垣里满是灰败与萧条。 目之所及,全无光彩,仿佛走入了黑白世界。 衙役一脸谄媚地跟宇文述学描述案发时的情况,每一具尸首的位置、状态以及推测的身份,他口沫横飞,说的是委曲详尽。 宇文述学始终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一双仿佛能洞悉底蕴的眸子扫来扫去,一丝纤尘也不肯放过。 叶随风从未出入过案发现场,真正站在里面,想象着方才站过的地方也许就曾经躺着一具焦尸,不由得足底生寒。加上灰蒙蒙的天,愈加显得此处阴森森。她一步一步都谨小慎微,全然没了最初时牛饮的豪气。 斐玥公主更甚,她原本胆子就小,只不过是外强中干,此时被一团死气包围,更是吓得三魂七魄丢了一半,硬是撑着一口气,挂在叶随风胳膊上,几乎是被拖着走。 一只黑猫一动不动地仰躺在地上,跟灰烬融为一体。 斐玥公主眼睛半闭着,压根儿也不瞅脚底下,一脚踏进了黑灰里,不偏不倚地踩在了猫尾巴上。 黑猫浑身炸毛,一声凄厉惨叫划破现场的死寂。 斐玥公主被吓得连连倒退,一屁股坐倒在地,也跟着惊叫起来,反倒把猫儿吓了一跳。 黑猫陡然一跃,却失了精准,非但没跃上台阶,反倒趴到在地,踉踉跄跄起身,走路却是扭扭斜斜,宛若一个酩酊大醉的醉汉,完全没有动物界“模特儿”的优雅与从容。 叶随风失笑,把斐玥公主拉起来,给她拍去身上的灰烬,“玥儿,你不要草木皆兵,你看你把小猫吓得,都不会走路了。” 斐玥公主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心有余悸,舌头还有点不利落,“谁……谁吓得谁啊?动也不动的匿在黑……黑灰里,你都不知道踩上去那感觉,我还以为……还以为踩在死人身上呢!吓得我心差点没跳出来!” 叶随风轻抚着斐玥公主后背,平复她的情绪。 听到叶随风这边的骚乱,宇文述学向她们那边看了一眼,恰好与叶随风的目光撞到了一起,叶随风无奈地对他笑了笑。 等到宇文述学终于把廖宅查了个底朝天,已经过去半日光景了。 宇文述学轻柔柔地对叶随风说道:“随风,你和玥姑娘暂且回风香居休憩,我派人备好饭菜,你们先用一些。” “那你呢?” “我想去看看大火中遇害的尸首,殓房血腥,二位姑娘不宜过目。”宇文述学云淡风轻地说道,语气和缓,仿佛他只是要去游园赏景一般。 叶随风回望廖宅火烧过后的情景,想象着人的肉体凡胎被烟熏火燎的模样,脊背窜起一阵凉意,她忍不住地打了一个寒颤。尸山血海,面目全非的情景,她此生实在不想再见第二次。“那地方我确实不想去,不过你也先吃了饭再去吧,等你看了……”只怕就没有吃饭的欲望了。 “还是先去查验要紧,宜早不宜迟。” 叶随风虽是担心宇文述学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的,身体会撑不住,但见他神情坚持,知道定然是拗不过他,多说无益。她于是跟宇文述学分道扬镳,宇文述学与其中一个衙役去了义庄,而叶随风则与斐玥公主原路返回。 叶随风二人刚走了没几步,廖宅隔壁的宅子开了门,走出来一个中年的妇人。 叶随风认真思索一番,想着这家人离廖宅最近,或许有什么线索也说不定,忙走上前去打探。 “这位大姐,您好……” 第三十九章 偷天换日(六) 其实那位妇人与叶随风的妈妈的年纪相当,叫阿姨叫大婶都叫得,可叶随风一声违心的“姐”却叫的妇人心花怒放。但凡是女子,大概都是希望是年轻貌美的,即使明知道对方所言违心。 妇人笑眯眯道:“姑娘,有何事?” “我跟您打听一下,您和隔壁的廖家可有来往?” 妇人摇头:“这家人搬来时日不长,不过一年多些,素日里除了下人外出走动,主人家鲜少出门,搬来这么久连个照面都没有。啊,不过他家小姐却是喜动的,常打扮的花枝招展地出门。唉,也真是凄惨啊,女儿才无辜被害,家里又意外失了火。” “意外?” “官府的人是这么说的,说是烧纸钱不慎引起的大火。我们家还去救了,那大火好似长了腿插了翅,呼呼地到处乱窜,你瞧,我们家的院墙都给烧坏了。” “关于他们家,您还知道一点什么吗?什么都行。” 那妇人听闻此言,八卦之魂似乎觉醒了,她走上前一步,看了看左右无人,凑到叶随风耳前,用手一挡,标准的说闲话姿势。 “他们家呀,特别富裕,出手阔绰,虽然不知是何缘由与咱们这些破落户为邻,但是终究跟咱们是不同的,人家家中吃的用的都不是凡品。” 叶随风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您不是说跟他们没有来往的吗?又怎么会知道人家里吃什么用什么?” “他家下人采买都打我家门口过,我自然晓得。” 妇人眼神暧昧道,“还有啊,他家门口还常常停着一辆极其奢贵的马车,却不是廖家的车。那车身都是金丝楠木的,车幔都是上等的丝绸,流苏上都缀着宝石。那宝石啊,颗颗晶亮剔透,便是在黑影里都闪闪发光,直晃人眼啊!寻常里根本见不到这般华贵的车。” 妇人掩口而笑,“我有几次不经意撞见廖小姐偷偷摸摸地上车,可惜的是却无缘一见车上的公子哥究竟是哪家的少爷。” 叶随风疑惑道:“您怎么会知道,那马车上的一定是个男子?” 妇人眉开眼笑道:“妾身也是从那二八芳华的年纪过来的,眉目含春,浓妆艳裹的女子,不是为了会情郎还能为了什么呢?总不能是见家中长辈吧?” 叶随风自然知道那种心情,恋爱中的人总是恨不得将自己最美的一面再锦上添花之后才展现在爱人的面前。 即便世界是灰白的,在沉浸于爱海中的人看来也是五彩缤纷的。 不过这大概是两情相悦的幸运儿才会有的感受吧!在她这样长久单相思的人眼里,却恰恰是相反的,多姿多彩的世界黯淡无光,而惟有那一人是璀璨生辉的。 明明已经放弃,明明已经打算重新开始,原来也只是自欺欺人。 叶随风目光低垂,嘴角涩涩一动,强迫自己赶紧从无休无止的忧伤之中跳脱出来,回归到案情中来。 “您说的都对。”她声音低沉,情绪已然沉到谷底,“还有什么别的吗?” 那妇人笑呵呵道:“再就没什么了。毕竟我们两家人向来没什么交流的,我也不曾趴在墙头偷看人家,哪里能知道那么许多呢?你说是与不是啊?” 叶随风尴尬地笑了笑,心道: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想来这种事儿她定是没有少干。 叶随风带着斐玥公主回到了风香居,饮用了几杯芳香无比的茶水,斐玥公主才恢复了些许活力。食欲也不错,一连吃光了几碟子小菜,看来真是饿了,狼吞虎咽的,举止全然没有公主该有的优雅。 斐玥公主打了一个饱嗝,自己也羞答答地,红着一张脸说道:“竟然在你面前失了仪态,不知怎么的,感觉你特别亲切,在你面前能露出私底下才有的模样,这也许是因为你长得实在与梧桐太像的关系吧。” 斐玥公主大口喝下一杯茶水,长舒一口气,继续道:“你也知道,我随父皇流……不,是游学,在怀南游学,这几年才回到京城。怀南荒远偏僻,无拘无束的,规矩仪态自是比不了京城中的大家闺秀。” “公主率真,不戴着虚伪的面具过活,这样很好啊,活的潇洒痛快。” 斐玥公主听到叶随风这话,却垂下头,像是一朵枯萎的花朵。“随风啊,迈入了这个高不可攀的圈圈里,潇洒痛快地生活已然成了奢望,不伪装、不覆着假面反倒是不对了。更有甚者,不但要戴着一张假脸,还要戴着很多张假脸,不一样的场合、不一样的身份换上不一样的脸。我变成了今天这个身份,一切已经由不得我选了,我只是在适当的范围内,尽可能的让自己趋近于潇洒一点。如果能够选择,我宁愿在山坡里畅快的跑跳,而不是被圈在高贵华美的宅子里装成另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叶随风听斐玥公主一席话,感慨良多,芸芸众生,贵如公主,平凡如她,全都逃不过“身不由己”四个字。 正在叶随风与斐玥公主吃吃喝喝,谈天说地之时,宇文述学挟一身清尘与清风回来了。 叶随风观其神态,察觉他眉拢轻愁,目含迷惘,心里想道:难道是查案不顺利? 于是她小心翼翼道:“你这跑了一趟,可有什么收获吗?” “我猜想,那场火灾并不是意外。”宇文述学口气凝重的抛下这么一个重磅炸弹。 宇文述学席不瑕暖地忙活了一整天,别是饭食,就连水也没饮下一滴,话一出口竟是无比的喑哑。 叶随风见状,连忙为他到了一杯茶水,吹凉了送到他手心里,“先喝点水,你听听你那嗓子,都快冒烟了。” 宇文述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缓缓地饮下茶水,给只会牛饮的二人组亲自示范了一下什么叫姿态优雅。 “你为什么说……廖家的那场大火不是意外?官府不是已经有定论了吗?”叶随风接过他喝完的杯子,着急忙慌地问道。 第四十章 偷天换日(七) 叶随风心头“突突”冒出一连串的疑问,她翘首含着期盼地看向宇文述学,等着他来解惑。 宇文述学正色道:“原因有二——其一,若真如同衙役所言,起火原因是祭奠所致,从失火至火势猛烈不可控制,这之间应当有着不短时间,何故无人逃脱,何至于满门葬身火海而无一人生还?火势凶险,纵有伤亡,也不至于此。” 叶随风思索片刻,道:“有理有理,那还有一个原因是什么?” “其二,便是尸身的损毁程度。” 叶随风歪着头看着宇文述学,眼中充满了疑问。 “我去义庄察验尸身,发现有两具尸身相较其他尸体,损毁程度更深,比面目全非还要更进一步,已是形神俱灭,已然烧成焦炭。” 尽管宇文述学措辞谨慎,尽量不详加叙述那尸体的情况,却也禁不住叶随风的胡思乱想。想象比起亲眼所见要更加恐怖,自由发挥的空间越大越夸张越可怕。叶随风一时间心里闪过无数令人恐惧的画面,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这……这也无可非议,毕竟每个人所处的位置不同,距离起火点有远有近,被……被烧的时间也不同,这其状……自然……自然有所不同。”她哆哆嗦嗦说完这一席话,自己也觉得疲累极了,大喘气说话实在太累,只怪她想象力太丰富,单靠脑洞就能把自己吓着。 宇文述学轻轻摇头:“然我比对过尸身所处的位置,发现尸体与其周边物事烧毁的程度全然不相符。” 斐玥公主言道:“是不是尸体还没死的时候自己爬过去的?” 宇文述学依旧摇头。“放眼整个宅子,我未曾察觉何处能与这两具尸身烧毁程度相符。” 叶随风忽然想起今日从廖宅隔壁妇人处套来的消息,说道:“今日我与玥儿回风香居的路上,正巧碰见廖宅隔壁人家,我就向她打听了一下廖宅的事情,我都说出来给你听听,你看看这当中有没有什么重要的线索。” 宇文述学点头。 叶随风略微一组织语言,把那个妇人一长串乱七八糟的话语中关键的信息给摘出来。“她说这廖家人搬来才不过一年多,平常里很少出门也从不与人交谈。除了下人出来买东西就只有他们家的女儿,就是那个死者叫什么萍的。” “廖楠萍。” “对对,就是她。妇人说经常会有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廖家门口,她撞见过几次,见到廖楠萍偷偷摸摸地上车,打扮的却是美艳动人。妇人猜想她定是会情郎去了。对了,她还说廖家人虽然没住在富人居住的街道,但是他们家出手阔绰,吃穿都很奢侈。”叶随风在脑中从头将妇人所言所语捋顺了一遍,确定没有遗漏。 宇文述学听完叶随风的叙述之后,眼睛蓦然一亮,“现在原因有三点了。” “快说快说,不要吊人胃口。”斐玥公主听二人一来一去,饶有兴味。 “若是廖家是富贵人家,可我满宅子探查,莫说金银财宝,便是连一样值钱的器物都寻不得,可以说是一贫如洗了。” 叶随风托着下巴道:“会不会是被人给趁火打劫了,难道是来搜查的官差给中饱私囊了?” 斐玥公主急道:“不,不会的!这断断不可能!”身为公主,自是不能接受贪官污吏的存在了。 宇文述学亦言道:“我也觉得不可能。就算有人见财起意,也不会完全抹杀掉廖宅的富贵的痕迹,烧毁的残骸之中也没有一件是贵重的。” 叶随风若有所思道:“这简直是洗劫一空嘛!照你所言,这应当是妥妥的抢劫纵火杀人案嘛!” 宇文述学仍是摇头,在叶随风看来他的头都快成拨浪鼓了,幸好不是她自己这样摇啊摇,她现在脑子就跟进水了一样,若是这般摇晃只怕会听到海浪的声音。 “在我看来,这绝不是简单的抢劫纵火,否则第二点便说不通,为何尸身损毁格外严重?且,若是单纯的抢劫案,与白日四名女子被杀的案子岂不是全无关联?又岂会这般巧合,一家人分别身死于两起案件中?” 叶随风觉得有道理,她也是隐隐觉得这两起事件之间必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然而她还没有找到这一团糟乱的线头。 一时间隔间内陷入了僵局,正好有人轻敲隔间门,门外传来掌柜的声音:“少爷,小人见您奔波一天,特来奉上玉竹麦冬银耳羹,润喉养肺,请少爷与二位姑娘品尝。” 掌柜的短短几句话却似在斐玥公主脑中点燃了芯子,一个闪亮烟火在她脑中炸亮,她皱眉思考了一小会儿,旋即拍案而起:“对了,我想起一件事!” 叶随风与宇文述学的目光一时间齐聚到斐玥公主身上,等待着她的下文。 “我与随风去吃火锅那日,也就是四名女子遇害的那天,我听到一句话,一句我很熟悉的怀南方言。我听到其中一个姑娘说了一句‘羹子’,与她同桌的人全都听不懂,还当她要喝汤,而我却听懂了。‘羹子’在怀南人口中指的是汤勺,当时我就觉得奇怪,当时没太在意,现在看来,她定然是怀南人!” 斐玥公主一脸激动,仿佛有什么重大发现一般得意洋洋。 叶随风却是无言以对,无奈道:“哎,我当是什么呢!这个……根本就无关紧要嘛!” 宇文述学稍一思考,说道:“不,这也许是一个突破口也说不定!” 他拉开隔间的门,掌柜的还端着汤羹恭恭敬敬站着。宇文述学接过托盘,吩咐道:“你派人去查查那四位姑娘里面有没有人是怀南人,另外派人去怀南的富户中查探一下。” 掌柜的神态郑重道:“是,小人领命。” 转头还没走却见一人急如星火地直奔隔间而来,来人匆匆行礼,语速很快地说道:“少主,又出事了,杏花堂的范神医被发现横尸自家药庐。” 第四十一章 偷天换日(八) “杏花堂?那是什么地方?范神医?是谁?”斐玥公主絮絮问道。 宇文述学回道:“杏花堂是城西的一间不起眼的药堂,范神医是一位有些怪癖的大夫。” “怪癖?”叶随风在心里暗暗吐槽道:你就不能一次性说完全了吗?非要一问一答吗? “他每隔十日才看一次诊,一次至多看十位病人,若是恰逢他外出采药,那看病的时日就隔得更久了。余下的时间不是采药,就是待在他自己的药庐里。他最喜研制各类稀奇古怪的药,然后高价卖出。他的种种行径为同道所不齿,称其为‘旁门左道’,却也不得不承认其医术之高明。” 叶随风一头雾水:“这个……跟长歌的案子有什么关联吗?” 宇文述学道:“或许有关,或许无关,我也不知道。然而我绝不能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之前的案件之后的案件,我都要细细查过才安心。” 说罢他侧头吩咐道:“长风,你去廖宅隔壁的人家,打探一下一辆常停于廖宅门口的华贵马车究竟是何模样,然后循着这条线追查,我要知道马车的主人是谁。另外,你去敦促长清、长夜,速速查探好我之前要他们搜查的事宜。” 长风一抱拳:“属下领命。”言罢脚底生风地离开了众人视线。 宇文述学瞥了一眼窗外依旧暗沉的天色,说道:“我须得前去范神医药庐察验一番,二位姑娘若有兴致便继续留在风香居品茶谈天,若觉身子疲乏,不妨早日回去休息。” 宇文述学言语中并没有邀她二人同去的意思,叶随风连忙起身说道:“我……我跟你一起去。”说完这话,她的心像是在打鼓一样。明明很害怕,但是她仍然想要为他出一份力。 “凶案现场血腥,实在……” 宇文述学刚要开口拒绝,却在叶随风的眼中看到了坚持,于是他便改口说:“你若实在想去便去吧!” 接着他目光望向斐玥公主:“玥姑娘呢?” 斐玥公主咬了咬唇,怯生生道:“天色欲晚,我该回家去了。” 她的目光闪闪烁烁,却硬是嘴硬不肯承认自己就是害怕。 叶随风和宇文述学赶到药庐时,官府也是刚刚赶来。 叶随风一愣,站在门口不敢往里进。几次三番与大铭的官兵打交道,身边都会有人被带走,导致叶随风现在一见穿青衣外罩红马甲的人,腿肚子就直打转。 宇文述学朝里迈了一步,发觉叶随风没跟上,原地战战兢兢地看着差役,他又倒退回来,投之以微笑,道:“不必怕,凡事有我。”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给了叶随风足够多的安心感。信任,不必长篇大论,也许只需要一个眼神。 扑面而来的本该是浓郁的药草香气,如今却成了让人作呕的血腥气。 这样让人汗毛竖立的气息,叶随风已经不是第一次遭遇了,即便如此,她也仍旧无法习惯这沾染着死亡气息的味道。 衙役们还在手忙脚乱地四处察看,尸体还来不及收殓。 叶随风与宇文述学二人随意地进入凶案现场,却如入无人之境,周围忙活着的人各司其职,看见两个人也仿佛看到空气一般。 叶随风满心疑惑,宇文述学却凑在她耳旁轻声道:“我已然打点好了,不必介怀。” 药庐地方不算大,总共不过几间厢屋,杂七杂八地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药柜,还有种类繁多的药草,现在它们被扬撒满地,染上了凄艳的血色,无论是名贵还是寻常,都已经沦落为这场悲剧的哀婉见证者。 除了范神医本人,另外还有三个受害者,都是范神医的弟子或者药童。药庐的后院,立有一座青铜的四脚丹炉,范神医倒毙在一滩血迹之中。 一名身着绀青长衫,头戴青色诸葛巾的年轻男子跪倒在范神医身侧,哭天抹泪的,很是伤心。 宇文述学走近范神医,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番,随后蹲下身子,对着年轻男子问道:“你可是范神医的弟子?” 年轻男子扬起一张涕泗横流的脸,问道:“正是,足下是何人?为何在此?” “在下乃是官家委派前来协助调查范神医一案之人,可是你报的官?” 年轻男子抽泣道:“是我。我素日里都是跟恩师和几个师兄弟一同住在药庐里,随恩师采药制药,三日前我家中出了点事,我便前去安顿,今日方归,谁知……一进门……”年轻男子说到伤心处,又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叶随风见他哭的可怜,大鼻涕都快过了界,便掏身上想寻个纸巾给他擦擦,掏了半天才懊恼地想起,她穿的是古装,没有随身带面巾纸。 这时,一条手帕却递到了年轻男子面前,叶随风扭头,见到了宇文述学哀悯的一张脸。 “范神医被害之前一段时日,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吗?” 年轻男子接过手帕抹了一把脸,对着宇文述学说了声“谢谢”,然后细细思量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回道:“并无特别之事。恩师醉心制药,十年如一日,日日如是,并无特殊之处。” 宇文述学环顾一周,继而问道:“范神医遇害之后,你有没有检查过药庐里丢没丢什么值钱的东西?” 年轻男子茫然摇头:“恩师尸骨未寒,我怎么可能急于去查看那些身外物是否失窃?不过……” 他想了想又说道:“我隐约觉得案几上的红漆木匣不见了,我只是粗略瞟了一眼,也许是谁改放了别处也说不定。” “红漆木匣?”宇文述学双瞳中掠过一道精光,“里面是什么东西?” “是恩师新近研制出的假死药,名曰龟息丹。” “假死药?”叶随风失声惊呼。 宇文述学眸光愈亮,“最近可曾有谁来买过这个药吗?” “有,只有一个。恩师新制的药,知之者甚少,前些日子有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不知是从何处得知了这个信儿,出了高价钱硬要买这个药。” 宇文述学长舒一口气,站起了身,对年轻男子说道:“小兄弟,你速速出城躲避吧,越快越好!” 第四十二章 偷天换日(九) 晚霞撕裂了厚重阴郁的乌云,彤光从缝隙中伸张开来,映红了天际。 霞光映照在宇文述学的半边脸上,半阴半明,半边绚烂半边黯淡,如同这纷纷乱乱的案情。而他的眸子却迸出耀眼的光辉,幽远又隽永。 叶随风凝望着他秀逸的双目,张口欲言竟一时忘记了要说的话语,他的眼神仿佛有吸引力,招徕万事万物一般。 宇文述学看向她,她才不好意思地低眉垂目,脱离了他明眸皓目的魄力,刚才飞散在意识里的话也重新聚合在一起,“为什么他也要逃?你是知道什么了吗?” 宇文述学面色沉静,叹道:“若我所料无错,他应当是侥幸的漏网之鱼。不知道那凶残狂暴之徒若是发现这一点,会不会再次对他痛下杀手。人命关天,不敢豪赌。” 他冲着年轻男子说道:“无论那恶人是否会再对你起恶毒之意,你都暂且躲避,防祸于未然。” 那年轻男子却梗着头,倔强道:“恩师及同门师兄弟尚未收殓入土,我又岂能弃他们于不顾,独自逃命去?”他双目盈泪却饱含着执拗。 “你……”叶随风见年轻男子言罢顿首于范神医尸身之前,宛如将自己罩在隔绝于世的透明罩中一般,不为外物所动,俨然已是盟了死志。 叶随风气结:“性命要紧啊,小哥,你师父的尸体先让官府保存几日也不要紧吧,又不会跑……” 不过会丢……叶随风想到这儿后面也不知说点什么好了,因为说什么年轻男子都是一副不管不顾的模样,油盐不进。 宇文述学轻轻拉了一下叶随风的袖口,对她摇了摇头。“我们走吧。” 叶随风愣愣地随着宇文述学走出药庐百余步,见他蓦然出声唤道:“青黎。” 不知青黎是生了一对什么样的耳朵,宇文述学的慢声细语她竟也能入耳。青黎跟上次一样,不知从何处悄无声息地翩然出现在叶随风与宇文述学面前。 “青黎在。少主有何吩咐?”青黎不苟言笑,周身上下仿若被坚冰所围,透出森森寒气。 “你找人把范神医幸存的弟子保护起来,切莫让他重堕贼人之手。如若有人伤他害他,将其逮住留活口。然救人护人为先,切不可本末倒置。去吧!” 青黎抱拳之后,足尖轻点,身体飞旋而起,凌空反转了几个跟头,人就消失在叶随风的视线里。来似一阵风,归去无影踪。 天色已沉,夜幕支在了天空上,繁星被随意扬撒在其上,此起彼伏地闪烁着光芒。然而,白昼时那团阴霾却看不得群星闪耀大出风头,游荡过来,遮月蔽星,让夜色更深沉,黑暗更浓郁。 宇文述学抬头望向那无边无际的黢黑,嗟叹道:“狂风不止,水波不断。此案怕是还未完结,只怕会有更多人牵涉其中。然歹人藏匿于暗处,我纵然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能测其心念,难占先机。” 他面上尽是失落与无力的神色,叶随风能洞察到他心底的愤懑。他追查案件到眼下这一步,恐怕已远远不止是为了洗刷长歌的冤屈,他更是想为这些无辜枉死的人讨一个公道,更想折断凶手残忍的屠刀,阻止他不断的杀戮。 叶随风上唇碰了碰下唇,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她也有些痛恨自己,痛恨她的超能力为何只能预测人的未来,而无法预测事件的走向。 “你今夜要回清风筑去吗?”清风筑便是宇文述学的那处宅子。 宇文述学的声音又有些嘶哑,他的眼睛湿漉漉的,看起来竟然有些脆弱。 叶随风关心这个案子的后续,也不想一天反反复复地吃钙片来回折腾,更重要的是,她没法对着这略带哀婉的眼神说不。 叶随风轻轻点了点头,二人一路无语地往清风筑走去。 叶随风是害怕这种无语的宁静氛围的,她率先开口打破:“你为什么说案件没完?还有,范神医的事儿跟整个事件有关吗?” 宇文述学一直也没明说,叶随风还是耐不住性子问了出来。 “我猜想,是有关的。路上走上了脚印,于是落叶缤纷来铺盖,落叶厚积成毯自有皑皑白雪来覆被。一桩罪行总是要用另一桩来掩盖,层层叠叠,无穷无已。作恶而不知悔改的心,始终是悬于刀锋之上的。” 叶随风默然,害怕被揭发便为了掩饰而继续犯案,殊不知,罪恶像是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那恢恢天网早已凌于天灵之上。 回了清风筑,宇文述学却对叶随风说道:“早些歇息吧,今日奔波,随风定是疲累了。明日……还不知是何情景,保存体力才有胜算。” 叶随风看着他苍白近乎透明的脸庞,说道:“你说出口的话,自己也要做到啊!” 她灵动的眸子里闪烁着诸多的疑惑,只是若是漫无边际地细聊,只怕宇文述学这一夜是无法安歇了。 宇文述学也看出来她的满腹疑问,“这案子我是有些眉目了,然诸多调查尚未有果,我暂且无法串珠成串。你且好好休息,待明日,再同我一道捋顺清楚。” 叶随风颔首,转身回了房间。屋内灯火阑珊,仅在桌上点了一盏铜灯。 然而却有袅袅热气飘到叶随风跟前,叶随风顺着烟气走到屏风之后,见到的是一大木桶热水,木桶边上是干净的换洗衣裳。 叶随风见此细心安排,心头也不由得被这升腾起的暖汽蕴得热乎起来。 叶随风舒舒服服泡了个澡,身上疲乏的紧,她钻进了柔软的被褥之间,准备美美的睡上一觉。 然而一闭眼,那久违的时钟又开始阴魂不散地深入她的脑海,不停地打转。 心跳声也被替换成了滴答滴答,这恼人的声音不住地往她耳朵眼里钻,连带着呼吸的节奏也被打乱了。越是想入眠,越是难受。 她索性大口喘着气,坐直了身子,睁开双眼,让自己从循环往复的钟表中脱离出来。 她就这么呆呆的看着窗外,与对面厢房的灯火遥遥相望,直至晨光熹微。 第四十三章 偷天换日(十) 几次三番的不能安睡,叶随风心里也大概有点数了。现世的一夜是这大铭的数日,想来定然是这纷乱的时差才让她无法安睡。 叶随风猜想,她必然也是无法长居于此的,夜晚时间有限,她待在这儿的时间亦是有限的,不让她睡觉,或者也是迫使她不要长久逗留的方式之一。 一大清早,宇文述学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就传回来了消息。 叶随风一夜未眠,也用不着折腾着穿衣打扮,来的迅速,甫一踏入书房便瞧着上次打过照面的年轻小哥长风伫立一侧了。 叶随风朝他微笑着挥挥手,却见长风面皮迅速涨红,头使劲儿垂下,不再看她。 叶随风笑意更浓,朝他进了两步,长风却是退了三步,眼见着就要钻进墙角了。 宇文述学道:“长风素来羞见女色,随风又何须捉弄他?” 叶随风调皮道:“我也是为了他着想,他如此害羞,怎么助你查案啊?” 宇文述学淡淡一笑:“我又不是衙门捕快,哪来那么多案子要查?好了好了,先听正事要紧。” 长风一抱拳,目不斜视地看着宇文述学道:“少主,属下查到在咱自家店中身亡的四位姑娘中有一位叫做钱凤儿的女子是怀南人士。她原是怀南富庶人家的小姐,半年之前其父遭人蒙骗,亏光了家财,父母二人因此而自缢而亡。钱凤儿无奈之下,之后入京投靠姨娘。” 叶随风撇撇嘴道:“这些有什么问题?她都已经是落难小姐了,何至于还会遭此一祸?” 宇文述学温和笑道:“随风莫急,且听长风说完。” 长风继续言道:“她来京中也有三个月了,前一个月她曾跟姨娘一家说过她在京中遇见故友,这一两个月却不再提起此事,但是……她却突然阔绰起来。她姨娘也曾问过她,她支支吾吾推说是自己变卖了从前的头面首饰。她表妹却道她首饰非但不曾减少,反而增多了,成色也比之前的更好。” 宇文述学沉思片刻,道:“你可曾打探道那钱凤儿所说的故友姓甚名谁?” 长风在脑海中搜罗一番,才道:“似是叫做郭奇萸。” 宇文述学沉吟道:“郭奇萸……” 他抬眼看了一眼长风,“我让你追查的马车主人,你可有头绪了?” 长风摇头,“属下无能,一时还未能有结果。” 宇文述学道:“不怪你,实是京中人口众多,如大海捞针,一时难觅也属正常。” 他持笔在纸上龙飞凤舞一番,写下了一串名字。“你且在这些人中查探一番,或能有所收获。” 长风接过纸张,粗略一看,“这……” 他一脸疑色抬眼看了看宇文述学,“为何纸上所书之人都是姓郭的高官富户?” “如我所料无误,那人当在其中。” 宇文述学叹道:“若果真如此,那这一连串的罪案只可用丧心病狂来形容。” 宇文述学目光如炬,神情严肃,如同一个公正的审判者一般,眼中容不下沙子。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叶随风发觉宇文述学已不仅仅是只为了还长歌一个清白了,他更是想为这些枉死的人讨一个公道。 这样的宇文述学,沐浴在光华之下,周身上下像是蒙着一层金纱,宛如神人。 长风接了宇文述学下的新任务,风风火火地走了。 宇文述学拧了拧眉间,掐出一个红印来。 叶随风看着红印,心里一抽,只觉得自己的头也疼痛起来。 宇文述学大约是有两宿没睡了,她若是按大铭时辰算来,也是两晚未合眼了。头脑已经木然了,单线程如今更是龟速,疲乏的紧。 “你要不要去歇一歇?”叶随风深知自己是睡不成了,却也不想宇文述学也遭这份儿罪。 宇文述学张口欲言,话音未出,门又“咣咣”敲响,宇文述学无奈朝叶随风一笑,朗声道:“进来吧!” 这次缓步而来的是个冷若冰霜的帅气小哥。 叶随风暗暗想道:也不知道宇文述学是从哪里找来这风格各异、却又都如此俊俏的小哥,若是开个咖啡屋、甜品屋的,让这些小哥哥做侍应,定能引来一群狂蜂浪蝶,生意指定好。 眼前这个小哥,清冷孤傲,像是一朵傲雪而绽的雪莲花,生在高山峭壁之上,睥睨一切。 他这冷冷清清的气质,又让叶随风想起了那个人,却不知道这两个人放在一起,谁的温度更低呢? 见叶随风一直暗中打量自己,帅气小哥斜目而视,眼神中颇有几分警告的意味。 叶随风悻悻地收了放在他身上的目光,不自在地东瞅西看。 “长清,何事?” 长清对宇文述学行礼,言道:“少主……” 叶随风听他说话,没绷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长清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叶随风捂着嘴,拼命压制自己,朝他摆了摆手。 长清的声音完全不似他的外表,像是被牛奶泡过的饼干,软软糯糯,却又奶香四溢,若是单听他声音,会觉得他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奶娃娃。 长清沉了一口气,继续言道:“少主让长清调查在此之前两个月之内的其它案子,长清已有了些眉目,特来向少主汇报。京城这两月还算太平,只发生过几起盗窃案件,似是与本次的事件无关。再就是有几起意外失火事件,造成了几人伤亡,算是这两个月里比较重大的事件了。” 宇文述学双瞳一亮,打起了精神,道:“失火事件?详细说来。” “一起是上月二十城西陈家,油灯被风吹倒燃起的大火,孀妇陈范氏命丧于大火之中。另一起是上月二十四城东周家,是有人点天灯祈福,天灯不慎落入周家柴房,周家父子二人也都葬身火海。” “这几人尸身现在何处?” “由于无人领回,这几人原本皆是安厝于义庄,然而……”长清一顿,“然而,几日前连同在‘锅里香’被杀的四名女子尸身一同被盗走了。” 宇文述学神色凛然,“现在廖家那场古怪的大火有了解释了。” 第四十四章 偷天换日(十一) 叶随风焦急地等着宇文述学的下文,迫切的想知道事件的缘由,就连他换气停顿的几秒钟都等不得,更是怕他像是侦探故事里的解密者,嘴上说着“原来如此”,却偏偏三缄其口,愣是嘴严的不肯透露半分,由着你像那热锅上的蚂蚁,胡乱揣测。 或者有人会喜欢这样的保留悬念,可偏偏叶随风是个耐不住性子的。 叶随风见宇文述学那瞳仁黑亮,光彩夺目,心跳竟不自觉地漏跳了几下。 她默默呼了一口气,努力扮作自然地看向他,扯出一个淡然的笑容,问道:“什么解释呢?” 见宇文述学似乎也未曾察觉她的异样,这才缓缓松弛下来。怪不得旁人总说认真的人最美,本来就美的认真的人简直要人命啊。 宇文述学浑身包裹在睿智的光华下,实在是有点犯规了。 宇文述学沉声道:“这也只是我依据现有的证据无端的揣测,未必准确。” “不要卖关子了,推测也好,实情也好,你都说出来分享一下,有道是‘众人拾柴火焰高’,你说出来,我们大家可以一起分析,头脑风暴一下。” “头脑风暴?” 宇文述学显然是不明白这个词的含义的,他瞅着叶随风吐了吐舌头,也没打算深究。 “方才长风说到,上个月发生了几起失火事件。单看失火原因似是合情合理,失火也算不得什么特殊的事。只是,我那两起失火遇害的人与这次廖家大火作了联想,寻得了一个看似合理,实则荒谬的答案。还记得廖家那场大火的诡异之处吗?” 叶随风轻轻闭上眼睛,回忆之前宇文述学所做的总结,道:“我记得,你说过有三点。一是火势蔓延需要时间,全家上下却无一人逃脱。二是有两具尸体烧毁的程度格外严重。三是他家的钱财被洗劫一空。” 宇文述学微微一笑,目带赞许,言道:“记性不错。” 叶随风嘿嘿一笑。 宇文述学顿了顿,薄唇轻抿,似是难以启齿。 “若是一个人,烧了又烧……是不是便会烧毁的更为严重?” “那是自然……” 叶随风蓦然理解了宇文述学言语中的深意,双眸不禁瞪大,难以置信道:“你是说……那两具烧的厉害的尸骨是前几次火灾的遇害人?” “我原本也不敢如此料想,可奈何遇害者年龄性别皆能对上。” 叶随风眼中涌动着惊异的眸光,“可为什么呢?是谁这样做?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叶随风揉了揉一跳一跳的太阳穴,她本就不灵光的脑袋此刻发昏发涨,更是严重的影响了她的思考。 她此刻只能像是一个稚童一般,化身为“问题少女”,不住地问着为什么。 叶随风抬眼看向宇文述学,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眼下像是抹了煤灰,憔悴的很。 他才是真正几晚上彻夜未眠,然而他的精神头虽然不太好,思路却依旧清晰。 叶随风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几分崇敬,他的头脑是真的好使,问他什么情报八卦,他能很迅速的在脑海中搜索整理,像是带着索引一般。 这样优秀的人就该当情报科的头子,却不知道为什么他那个盈虚门不选他做继承人,实在是太没有选拔人才的眼光了。 “通常干出掉包尸身这种事为的都是……” 话说到这份上,叶随风纵是榆木脑袋也会开窍,她灵光闪现,抢话道:“偷天换日!难道廖家那两位还没死?” 宇文述学颔首,“除此以外,我想不出别的理由。若果真如此,廖家大火三处古怪,便是可算解了。” 叶随风想到之前宇文述学提出的大火三点异常,若真是掉包,尸体被烧了两次自然是损毁严重。 “人若尚在人间,自然不能没有钱财傍身,所以廖家平常向来富贵,一把大火,所有值钱的并不是凭空消失,根本就是他们提前就给收走了。” 至于剩下的一点,叶随风摸了摸下巴,“故意纵火引火,火势当然凶猛。如此说来,廖家剩下的遇害者……”廖家大火,十一人命丧火场,而之前火灾的遇难者人数不足以将廖家满门替换,且尸体中单单只有两具毁坏的厉害。 宇文述学垂了垂眼睑,“自然都做了无辜冤魂。” 他的声音凄冷如寒冬月光,让人心生凄凉。“为一己私欲,残害多条性命,此人当真可恶,断不可轻饶素放。” 叶随风亦是义愤填膺,二人一唱一和,甚是投机。长清久伫一侧,全无置喙余地,他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悄然退出房间。 天光刺破薄云,直射入长清眼眸,他的脸庞映照在强光中,一片白茫茫,看不出他此刻的表情,紧握的双拳却暴露了他的心绪。他快步而去,将身后传来的高谈阔论远远甩开。 直到残阳如血,长清也不曾再露面。 宇文述学伏在案几上,露出半边侧脸,橙红霞光蒙在他冠玉似的面皮上,温暖又动人。 他实在是疲乏至极,本只是闭上眼歇息一下酸涩的双目,谁知就这么睡过去了。 叶随风不忍吵他,就这么趴在旁边歪着头看他。他的眼睫微微扇动,心中杂念甚多,想来也是睡不踏实。 不过能小憩片刻也是好的,哪像她,就是想要闭目养养神也是做不到,只能咬牙死撑。 好在,她很能死撑。 宇文述学才睡下不过个把钟头,暴风骤雨般急切的叫门声又恼人的响起来。 叶随风一个健步跃到门口,轻手轻脚开门,细声细语道:“收声。他才刚睡下,你又来吵什么?当真要累死他不成?有什么事,你们互相商量商量,自己解决一下不行吗?发挥一下你们的主观能动性好不好,一步一请示,指哪打哪,凡事依靠他,他也不过是肉体凡胎,哪里禁得住这许多烦忧?” 不自觉间,叶随风罗里吧嗦说了一箩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心里竟对他有了几分怜意。 来人正是长风,听闻叶随风一席话,亦是心如刀锯,他抻长了脖颈忧心忡忡地望了一眼伏案昏睡的宇文述学,确实不落忍。 他低声为难道:“我也知道不应当处处烦扰少主,只是……只是长清出事了……” “长清怎么了?” 叶随风堪堪动了动嘴,声音却不是她发出的。她回头看去,宇文述学肩上披挂着还来不及穿好的外衣,敞着怀,衣袂迎风猎猎飞扬。 “你……你不是睡着了?怎么那么小的声音也能听到?” 宇文述学看了叶随风一眼,却没有心思解答,转过头去,急切地问道:“你说长清怎么了?” “长清去劫狱,失手被擒,现已被羁押。” 蓦然,叶随风脑中“嗡”的一下,一副火光冲天的图景强灌入她的脑中,她身形一晃,险些站不住,一把扶住了门框。 “他怎的如此糊涂!”宇文述学忧戚皱眉,“走,你随我一同去一趟衙门。” “等……”她的话尚未说出口,神出鬼没的青黎又神色匆匆地迎了上来。单看她步履神态,宇文述学心知又不是什么喜人的消息,眉峰更是深蹙,唇边溢出几乎轻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青黎匆匆一抱拳,“少主,倚春楼大火!” 第四十五章 偷天换日(十二) 倚春楼是京城知名的烟花之地,现如今正是夜色朦胧、风月无边,寻欢作乐之人不胜枚举,这一场烈火不知要害了多少条性命。 宇文述学当机立断:“速去救人!” “那长清……” “长清糊涂惹事,让他吃些苦头也是应当!你速速召集人手,救人紧要!” 通天的火光照亮了半壁夜空,宛如是一个巨大的怪兽,挥舞着猩红的双爪,喷薄着令人恐惧的热气,伸出热烫的舌头舔舐着,过境之处皆成了他的果腹之物。 热浪一浪高过一浪,惨叫痛呼成了和声。 热风扑面而来,即使叶随风等人离火场很远也能感受到那惊人的热度。 入目皆是赤红,入耳俱是哭嚎,无不刺痛着看客们的神经。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现场已有救援的人帮忙灭火,然而缺失现代先进的灭火工具的他们无疑是杯水车薪。 宇文述学见此情此景,扭头对身后下属说道:“你们协助火政司,听他们指派灭火。” 火政司便是现场还算井然有序的救援人员,大概相当于大铭的消防队吧。 他自己将披挂的外衣一脱,长发一束,从头顶往下浇了一盆水。 叶随风瞅着他这架势不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惊恐道:“你要做什么?” 宇文述学深深看了她一眼,说道:“安心,我不会有事的。” 言罢,轻轻将她的手从胳膊上撸下来。 叶随风的手摸抚过他袖口柔软的布料,掠过他微寒却丝滑的手背,目送他凛然而去的背影。 热气熨红了叶随风的双眼,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在火光中浓缩成一个白点,脑海中不断地回放着宇文述学望向她的那最后一个眼神。 那个眼神包含太多,唯独找不到一丝的恐惧和犹疑。只是——也绝不像他轻描淡写的话那般安如泰山。 她的双手和心脏一齐不受控制的抖颤起来,放眼望去,每个人都在焦急的忙碌,没有人能顾得上她,能帮她化解心中的不安。 正当她万念俱灰,心里被消极的念头充满了的时候,却见着斐玥公主带着一队人马风风火火而来。 “公主,你来了?”叶随风连忙迎上去,见着斐玥的脸,她的眼泪终于憋不住簌簌而下。 斐玥握住她的手,关切问道:“你怎么了?” “宇文……算术……他进去了,现在火势如此凶险,我怕他……” 斐玥抬眼撇了一眼被火焰吞噬的“倚春楼”的招牌,“他也来这儿喝花酒啊!” 叶随风连忙摇头:“不是的,我们也是刚赶到,他立马就冲进火场救人去了。” 斐玥喃喃道:“都烧成这样了,还……” 回望了一眼叶随风,立刻道:“你也不要太过担心,他看来是个有分寸的人,他定是审时度势之后才下的决定,绝不会将自己置于险地的。” 斐玥又看了一眼那熊熊火势,尾音里也微微发颤,显然她自己对自己的话语也没有什么把握。 斐玥安抚地捏了捏叶随风的手,随即对身后的一队人马说道:“快去救火,务必将火情控制住!” 安排吩咐好,斐玥公主才幽幽叹了一口气,“这真是一桩惨绝人寰的灾祸。” “这可不是什么不幸的事故!这分明是一起蓄意的纵火!” 斐玥公主怒瞪双目,“随风,你可是知道什么?” “我……”我有证据。 叶随风却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她所谓的证据是在方才冲击性的预警里面,是印在她脑子里的画面。那个画面的一角,有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冷眼遥望。 虽然只有极不清晰的一个侧脸,她还是能感受到男子的肃杀与狠绝。 或者这个人就是一连串惨案的真凶。 然而这些她却是无法对旁人言语的,一是无法取信于人,二是……不想再给他人招来祸端了。 “算术,他已在追查之前几起火灾,都不是简单的意外,这次的凶险火事定然也是与之相关,幕后真凶应该是同一人。” “若果然如此,本公主绝对要将他绳之以法,决不轻饶!” 斐玥公主说这话的时候,义愤填膺的样子倒是有几分像宇文述学。 叶随风这么想着,又禁不住出神地望向那通体火红的倚春楼,眉宇间写满了担忧。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人自火海中旋身而出,宛若神只。 他左挟右抱,两腋下分别夹着一个人,腾空而起,踏风而行,三两下就来到了叶随风二人身前。 来人正是宇文述学,他的一袭白衣已然被熏燎得残破黢黑,原本白皙的脸庞也是黑乎乎的,可那一双眸子却愈发显得明亮水灵。 他将救起的二人平放在地上,对叶随风说道:“这两位姑娘一个一息尚存,另一个虽是没了呼吸,但是身子仍是温热,随风你看看能不能用你的西洋之法襄助于她。” 两个女孩子都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放在现代正是上学读书的年纪。 叶随风心里一阵叹息,却不敢多耽搁,立即对没了气息的女孩儿施救。 跟上次救薛娘用的是同一套,都是人工呼吸外加心肺复苏,几个交替,女孩儿就有了喘息。 叶随风满头大汗的蹲坐在地上,大喘粗气,好在是给救过来了。 两个女孩都很幸运的没有被火烧伤,但救人的那个人就没有如此好运了。 叶随风喘息间隔里抬头看了一眼煤炭似的宇文述学,却见他将左手不自在地别在身子后头,见女子无恙也是松了一口气,转身又要重回火场。 叶随风弹跳起身,“等一下!”上前拉起他遮遮掩掩的左手,曾几何时还是滑如凝脂的左手已成了烤脱皮的红薯,滴滴答答流着血,从手背到手腕都烧掉了一层皮,伤口狰狞着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 “你受伤了。” “无妨。”他对她微微一笑,乌黑的脸称得皓齿格外闪亮,像是深沉夜幕的点点星子。 “好歹包扎一下再去。” “救人紧要,小伤不足一提。”说完运功而去,又成了烛天火光中的一点。 第四十六章 偷天换日(十三) 折腾了一宿,直到东方露出了鱼肚白,一场浩劫才落下帷幕。 曾经纸醉金迷的倚春楼已然化为一垛焦土,多少欢声笑语、灯红酒绿尽数埋葬在一片死气之中。一具具覆着白布的焦尸被抬走,令人唏嘘不已。 青黎正在小心翼翼地给宇文述学处理伤口,她向来冷若冰霜的脸上也不禁流露出一丝疼惜。 叶随风更是不忍直视,她的目光四处飘荡,但无论是落在何处都是惨不忍睹,她只好又移回了目光,落在宇文述学深墨色的面容上。 他正闭目休养,他神情平静恬淡,丝毫看不出此刻正遭受伤痛的侵扰。 纵使青黎再谨慎,下手再轻,药液擦触到皮肤发出的“沙”的一声单是听听便让觉得吃痛不已。 宇文述学仿佛没有知觉一般,好似手臂不是他的一样。可叶随风还是察觉到了,他的薄唇稍稍抿了一下。原来并不是毫无感觉,只不过也是在死扛罢了。 这一点倒是同叶随风有点像,下雨天没人给撑伞的孩子,并不是淋了雨不会冷,只是没有伞撑便只能死撑了。曾几何时,叶随风开始有点心疼他了,或许是因为他们同病相怜吧。 斐玥公主缓步走到宇文述学跟前,对他说道:“你不顾自己的安危,救了不少人,本公主决定对你论功行赏!” 话甫一出口,她就意识到不对了,嘴太快,把自己真正的身份也给说秃噜了。 叶随风拍了拍脑门,暗自道:这可是你自己说漏的,跟我可没有关系。 话已出口,已是覆水难收。斐玥公主清了清嗓子,梗着脖颈仰起头,硬摆出一副高傲的样子来。 “没错,本公主就是当今圣上的三公主斐玥公主是也。” 宇文述学缓缓睁开眼眸,没有投射出丝毫讶异神采,仿佛一切都早已预料一般。 斐玥公主见他正欲起身,连忙摆手制止。“你有伤在身,又辛苦一夜,这些繁文缛节便免了吧。怎么,你好像一点都不吃惊。” “公主大家风范,气度非凡,绝非凡人。草民的确是心里早做如此猜测,故而公主亮明身份才没在座下失仪。” 宇文述学言语中毫无卑微谄媚,斐玥公主听来格外心神舒畅。“说吧,你想要什么奖赏,本公主尽量满足你。” “救人是本分,本不该妄求公主赏赐,但草民今日正遇一难事,适逢公主开金口,草民便厚颜无耻开口请求公主赦免一人罪责。” 斐玥公主皱眉,为难道:“本公主虽知晓长歌兴许是冤枉的,但是他现在是多条人命的嫌犯,本公主也不便替他开脱。” “草民所言之人并非长歌,而是另有其人。草民御下不利,以致其犯下劫狱大错。求公主看在他对兄弟一片赤诚的份上,赦免他一次吧。” “这样啊……若是他不曾伤人性命,本公主就姑且饶过他。但倘使他今次背了人命,本公主也只能依律行事,绝不轻易放过了。” 斐玥公主遣人去查探长清情形,不多一会儿,被五花大绑着的鼻青脸肿的长清就给带到了斐玥公主和宇文述学的跟前。 斐玥公主勾勾手指头,“解开他吧!” 宇文述学对其厉声道:“长清,你怎的如此糊涂,你可知错了?还不快向公主谢恩!” 长清桀骜地扬起调色盘一般的脸庞,回之以厉声:“知错?我何错之有?我不知道!” 宇文述学面色一阴沉,可长清视若无睹,继续说道:“长歌含冤莫白在牢里受苦,随时都有可能被当做替罪羊拉去杀头。而你却只顾着与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厮混,你算哪门子少主!我倒忘了,你早就失了少主的资格!枉费长歌对你一片忠心,宁愿被门主厌弃也要遵你号令,让我们整个长济堂在门中再无立足之地,而你就是这么对追随于你的兄弟的,真是让人寒心!” 宇文述学眸光肃杀,刚要说话,却被一旁的叶随风给抢了先。 “你可以说我来路不明,你可以说我忠奸莫辨,你不了解我,怎么误解我都是情有可原。可你怎么忍心指责你们少主?你是眼盲心瞎了吗?你看不到他为了长歌几天几夜不眠不休,不吃不喝,憔悴的快成人干了吗?他如此全心全意维护你,却无端受你责骂,他才真是沉冤未雪!一切都怪我,怨我,我不该来麻烦他!我走便是了!”叶随风心中委屈,语带哭腔,她心中茫然,却不知自己究竟是为了谁委屈。话一说完,叶随风掉头就跑,再也没有回望一眼,也全然不顾身后的訇然作响。 叶随风一路跑回了幽谷,吃了钙片回到了现世。身处在眼前这个不足十平方的一方天地,才让叶随风空落落的心稍微感到安定。 就这么任性的跑了回来,对宇文述学好像有点不公平,他明明什么过错也没有,自己这一掉头走好像是跟他置气似的。只是她心下难过,再不离开怕是要在众人面前绷不住了。 叶随风搓了搓眼,泪水还是如同泉涌,难以止息。她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瘟神吧,靠近她的人都会感染她携带的不幸病毒,灾祸重重。 从小到大,跟她亲近的人都难逃劫难,就连跟她走的稍微近一点的宇文述学也不能幸免。若不是她,他不会遭人暗算重伤,也不会开火锅店卷入这次的事件,更不会被属下指着鼻子骂。 大概她就不配拥有亲朋好友,更不配拥有爱人幸福吧。 她曾经无数次对命运说,命运啊命运,请对我温柔一点。可惜命运没听到。 或者都是因为超能力的关系。得到了多少,便要失去多少,能量都是守恒的。 她被动的得到了这特殊的技能,也被迫放弃了原本属于她的快乐的生活。 昏黄的灯光摇曳着,无力驱走这一室凄清。 “叮铃铃”电话铃音响起来,吓得叶随风一哆嗦。深夜电话响,总是让人心生不好的念头。 叶随风生怕吵醒外婆,快跑去接起电话。铃声停了,她抻头看了一眼外婆的屋子,没有动静。她吁了一口气,好在老人家耳朵背。 “喂,随风?”电话的另一端传来扬清和的声音。 “四月?” “对不起随风,这么晚打给你,可是我真的太开心了,急于把我的快乐分享给你,一时脑热就给你打电话了,实在抱歉。”扬清和的声音高昂兴奋,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叽叽喳喳。“随风,我——恋爱了!” 第四十七章 偷天换日(十四) 隔着电话叶随风也能感受到扬清和的快乐和幸福感,她的声音让电信号也有了温度,温暖着叶随风的耳朵。 “对方是什么人?怎么认识的啊?”痛哭过后的叶随风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扬清和马上听出了她的不对劲儿,没回答她的问题反倒问道:“你怎么了?哭了吗?你不要难过啊,我跟你说这个事……并不是想跟你炫耀什么,也不是要来伤害你的。对不起,对不起,随风。我不该给你打这个电话的。” 叶随风吸了吸鼻子,“傻瓜,我怎么会哭呢,这是个开心的事情,终于也有人把你捧在手心上了。我只是昨天没盖好被,有点着凉了,没事。” “是吗?”扬清和将信将疑,“即便我有了男朋友,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这一点不会变的。我向你保证,我绝不会重色轻友的。” “安啦安啦,我真的没事。你快从实招来,到底对方是何许人也,保密工作做得这么好。” 叶随风连忙转移话题。 话头扯到了另一边,掉进了蜜罐的扬清和立马又沉浸到了幸福的粉红泡泡中,全然忘了方才的小插曲。 “他叫谢龙翔,是我们专业的学长。” 扬清和在城市另一头的华大,学的是播音与主持。 “我跟他是在学校的迎新晚会上认识的,我跟他同是晚会的主持,对稿排练,一来二去就熟了起来,暧昧了一阵子。终于,在今天他跟我告白啦!” “恭喜!”听着扬清和愉悦的声音,叶随风也感到欣慰,她忍不住将耳朵紧紧地贴在电话听筒上,想要离那个幸福的声音再近一点。 她化身成海绵,不断地汲取着幸福的感受。 她默默在心底说:四月,你可一定要幸福啊,现在你离我够远了,不幸的病毒也该被免疫系统杀死了。 “等我们关系再稳定一点,我把他介绍给你认识。” “好啊,让我帮你敲打敲打他,不宠着你纵着你,削他。” 闲聊了一会儿,挂了电话已经是一点多了。 叶随风心里还牵挂着长歌的案子,但两个时空时差相差如此之巨,这般的折腾,她身体实在已是疲惫到了顶点,更何况明天还要上学,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就寝。 精疲力竭之后最易入眠,一夜无梦。 睡得太舒服了,第二天她在床上打了几个滚,真心不想离开温暖的床铺。 无奈系主任的课,逃过一次已是万幸,再旷一次她期末真的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想到这儿,她赶紧爬起来收拾自己。 到了学校,她先是回到宿舍拿书本,刚一踏进宿舍门,明显的感觉到里面的气氛有些凝重。她不着痕迹地挨个打量,却未见端倪。缩手缩脚地跟舍友们打招呼,却没换回来回应。 班长方春云深看了她一眼,也是一个字都没吭。 陆妤笙悄悄把她拉到一边,小声说:“你还不知道吧,刚发了通知到我们手机上,说今年开始实行保研新政策,直升本校研究生要从大一开始考察学业、品德、素质、课外活动等多个方面进行打分评级,难度大大提高了,竞争的是综合素质了。” 王萌萌阴阳怪气地说道:“怪不得刚一开学,你就迫不及待地去报名社团,次次活动都那么积极,原来你早就听到了风声。我说嘛,你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哪里会是个积极参加社团活动的性子。” 陆妤笙也有点尴尬,忙打圆场道:“你别放心上,萌萌她心情不好。她本想着多抽点时间学习,才没报社团活动,没想到出了这么个新政策,把她的计划都打乱了。现在想报别的社团,又都抢不上了。” 叶随风心道:是想多抽点时间学习还是多抽点时间恋爱啊。 嘴上却是断断不敢这么火上浇油的,她解释道:“大家别把我当假想敌啊,我根本就不考虑继续升学。” 王萌萌白了她一眼,压根儿就不相信。保送的名额啊,还有各类补贴补助奖学金,谁不是眼红心跳的?多读三年书再出来工作,起点就高了,多好的事儿啊。 叶随风见她们还是以己度人,心知多说无益,也不再多辩解,拿了书就奔教学楼去。 上了大半天的课,叶随风伸了伸懒腰,下午还剩下两节社会学。她打起精神,往社会学的教室走去。 不成想,到了一看,却是铁将军把门,也没看见来上课的同学。 难道改地方了?无奈她挨个教室都抻头看,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垂头丧气从教学楼出来的时候,正巧碰到隔壁宿舍的刘巧巧从图书馆出来,她像是遇到救星一样连忙向前询问。 刘巧巧疑惑道:“社会学?老师有事不上了啊,你没收到短信通知吗?你的舍友也没跟你说一声啊!” 叶随风尴尬的笑了笑。她大概已经落伍到上个世纪了,这年头没有手机的人已经是稀有动物了。 这下剩下的时间都是自由的了。 叶随风心里还挂着宇文述学,心想还欠他一个道歉。 眼下时间充裕,回家一趟,再去趟大铭也是可行的。心动不如行动,她简单一收拾就坐上十一路公交车回家了。 在路上她还考虑着是不是去二手市场淘个廉价手机,现在什么通知都是发到手机上,她跟舍友关系也挺僵的,也指望不上她们,有个手机还能方便一点。 吃过晚饭,熬到外婆睡下,她也赶紧穿去大铭。 幽谷此刻已是黄昏时分,夕阳余晖给山河蒙上了一层金色的纱衣。 红日挂在山涧,似是触手可得。花草也仿佛加了一层柔和的滤镜,一切看起来依旧是那么让人心旷神怡。 叶随风搜罗了一圈,也没看见“练功”的宇文述学。 她叹了一口气,想来事情是还没了结,他自然也没有闲心来这边睡懒觉了。 叶随风在清风筑大门口徘徊良久,脚在沙土地上蹭来蹭去,却提不起勇气进去。 或者,不该再去打扰他,如果没有她说不定一切都会变得很顺利。 叶随风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不进去了。这时大门却陡然而开…… 第四十八章 偷天换日(十五) 大门打开,长风正从里面走出。 他见着叶随风在门口踯躅不前,眼睛蓦然一亮,连忙站定行礼,讷讷道:“叶姑娘来了,怎么不应门呢?快请进!少主日日派人找姑娘,心里对姑娘甚是牵挂。” 长风依旧羞涩,看着叶随风就止步不前了,跟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叶随风听了他的话,也没打算再向前一步。 她轻声道:“还是不要了。我是个扫把星,只会连累他。我来这儿只是想打探一下长歌的近况,毕竟……这件事我也参与这么久了,总要……总要知道个结果才好。” 她的眼神四下游移,双手手指绞来绞去。 长风正色道:“叶姑娘言重了,还请你千万别将长清那孟浪小子的话放在心上。长济堂失礼于姑娘,还未向姑娘当面请罪!若不是当日少主体力不支倒地,长风自当追回姑娘,郑重致歉……” 原来那訇然响声是宇文述学倒地的声音,可她却愣是狠心地不肯回头看一眼。 叶随风心里一紧,随即关切道:“他……你家少主没事吧?” “多谢姑娘关心,少主现已无大碍。垂暮时分蚊虫多,叶姑娘还是到室内歇息吧!” 见叶随风还在迟疑,长风遂道:“还请姑娘不要为难属下,若是让少主知道姑娘过门而不入,只怕会责罚属下。况且,长歌的案子已有了进展,少主也需要借助姑娘的力量。”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叶随风也不好再过多推辞了,于是便从了本心,随长风进了清风筑的大门。 宇文述学人在书房,手捧着书本,慵懒地依靠在座椅上。 夕阳余晖洒落在他的身上,温柔而静好。 屋里没点灯,稍嫌昏暗,唯有宇文述学周身笼着一层柔和金光,和谐秀美成一卷画。 叶随风站立在书房门口,她来时步子极轻,不想还是惊动了宇文述学。 看见叶随风,他的眸子顿生光彩,那光彩不啻星月辉光,面上神采灵动起来。 他嘴角一抹淡淡的笑意,如沐春风。 叶随风扭扭捏捏地走到书案前,呢喃道:“对不起。” 几乎是同时,宇文述学的“对不住”也脱口而出。 二人相视一笑。 “是我管教不严,唐突了随风。我向你请罪,愿受责罚。” “是我不对才是。”叶随风垂下头,“长清说的也没错,对你们而言我的确是来路不明。” 她咬了咬唇,“我不该整日里缠着你,我什么忙也帮不上。” “我曾说过‘英雄不问出处,朋友相交亦不问过往’,但求真心。” “真心……我的真心或许会害了你,总有一天你会后悔跟我这个不祥之人走的太近。” 你应当像小寒那样,离我越远……越好。 “虽九死其犹未悔……”宇文述学言语恳切,“我断不会因贪生怕死而背弃朋友,更何况,我不曾畏惧。” 宇文述学所言句句,从任何一个人嘴里说出来,叶随风都会觉得的那是一句假话空话,只会耳边风过,绝不会入耳,更不会入心。 可这番言辞偏偏是宇文述学说的,他就是有这样的魔力,无论说什么都会让人相信。或许是因为他的声音实在是太好听了,荧惑人心。 “在下不才,但尚有自保之力,随风不必过虑,我亦不会让随风置于险地。” 叶随风痴痴地看着他,心头热血涌动,这寥寥几句话却给了她莫大的安心感,或许她可以不必瑟缩在那狭小的一方天地,可以试着勇敢的朝前走几步。 她眼眶湿热,硬是扯出一丝笑容,故作调侃道:“你说要罚,可当真?” “自然当真。” 她从宇文述学手中将书卷抽出,“那我就罚你……不准在昏暗的地方看书。这样……太伤眼。” 他又是微微一笑,化冰融雪。 “你的手,如何了?”没拿书的那只手一直遮遮掩掩的,但叶随风还是隐隐约约的看到了层层缠缠的白纱布。 宇文述学依旧是轻描淡写的:“无妨。” “对了,长风说长歌的案子有了新进展,现在是怎么个情况?”叶随风言归正传。 宇文述学露出一个隽永的笑容,“华贵马车已有出处。” “一辆马车而已,能说明什么?” “当下虽无实证,但我已有七八分把握可以抓他一个现行。” 叶随风大惊:“你是说这个疯子还会再作案?” 宇文述学不置可否,“就这一两日,我便预备收网。届时,还需要随风的襄助。” 叶随风还想再详细问问,宇文述学又是那副讳莫如深的模样。“结果,还是亲眼目睹的好。” 叶随风撇嘴,心道:你该不会是怕回答错误丢面子吧。 宇文述学交给叶随风的任务居然是去把斐玥公主请来,叶随风啧道:你还真看得起我,我何德何能能请的动公主。我虽然长得像“我”,但我不是“我”啊! 叶随风踌躇再三,还是硬着头皮去了。没想到闲的发慌、爱凑热闹的斐玥公主一口就应了下来,满面欢喜。她倒忘了,斐玥公主对这种探案解密最有兴趣了。 夜已黑透,叶随风一行三人栖身在一条漆黑狭小的长巷之中。 他们所处之处极其偏远,别说人影了,连飞鸟都不肯掠过。 等了个把个时辰,斐玥公主的情绪也由原本的亢奋到如今的低落。 “还要等多久?这附近连个人声都听不到,到底什么匪类会到这儿来作乱?”斐玥公主把头偏到一侧,捂着嘴打了个呵欠。 “让公主纡尊降贵到这儿荒芜之处确是草民不是,但还请公主多加忍耐。” 斐玥公主摆摆手,正在这时却让她看到巷子深处有黑影窜动,她一下子来了劲头儿,冲宇文述学勾勾手指指了一下。 斐玥公主试探着向前走了两步,谁知从里面窜出一只长约一尺的大耗子,斐玥公主打了个激灵,被宇文述学一把捂住了嘴,将尖叫又生生咽了回去,憋得一张脸通红。 “噤声!”宇文述学低声道。 静谧的深夜,自远方传来一阵脚步声,步履并不沉重,然一下一下踏在石板路上,回声中隐隐带着几分煞气。 叶随风三人屏住呼吸,竭力将自己埋在阴影里。来人尚未走到深巷口,便听到厚重铁门轰然而开。 宇文述学将两个姑娘挡在身后,自己贴在拐角处,以眼角余光而视。 待到铁门“咣当”关上,深夜重归寂静。 第四十九章 偷天换日(十六) 宇文述学招呼叶随风跟斐玥公主随他东绕西拐,来到一堵墙前面。 宇文述学摸了摸墙面,神奇的抽出两块松动的青砖,看来是早就做了手脚。 叶随风透过空隙望进去,里面是方才神秘人走进去的宅子后院。 院落空旷荒芜,疏于打理,看来并不像是有人久居的样子。 宅子里不过三两间厢屋,只有一间点着明晃晃的烛火。 宇文述学仔细观察了一下里面的环境,发现并无暗哨护院。 他一手提着斐玥公主,一手拎着叶随风,一提气,携二人越墙而过。 叶随风只觉一阵罡风扑面,脚离地,再一眨眼就在院墙里面了。不过她到没有多惊讶,整日被时空大神像是沙包一样抛过来丢过去,早就已经习惯了。 倒是斐玥公主,一脸意犹未尽,睁着圆滚滚的大眼睛钦佩地盯着宇文述学,俨然成了他的小迷妹。 宇文述学修长的手指轻轻在唇边点了点,示意她俩不要出声。 叶随风跟斐玥公主跟随在宇文述学身后,弓着身子,蹑手蹑脚挪步到亮着灯的屋外,蹲在窗底下墙根边偷听。 叶随风有种既新鲜又刺激的感觉,心在胸腔里狂跳,脊背被汗打湿了,冷风一凑,微微发抖。 她是有些怕的,长这么大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儿,尾随穷凶极恶的罪犯这种事更是连想也不敢想。 但是歪头看到宇文述学沉静的侧颜,心里居然也随之平静起来。 这时,屋内有了动静。 “潜龙,我还要在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待上多久?白天夜里都出不了门,我快要憋疯了。这里破破烂烂的,要什么都没有!我真的是快要受不了,你赶紧给我想想办法吧!”是一道尖细的女声。 “阿萸,你再忍耐一下,等风声过去,我一定帮你换个身份,相信我,我能做一次便能做两次!”这次是一个男声。 “那又如何,再怎么改怎么换,你父兄也是不会同意我们的婚事的。” “我会让他们同意的。” 这个世界上有两件事是藏不住的,一个是爱情,一个是咳嗽。 叶随风也料想不到出汗过后被风吹导致的着凉感冒发作的这么快,鼻子嗓子一起痒痒,连咳嗽带喷嚏,憋都憋不住。 叶随风这一掉链子的发出声响,屋里头那听觉灵敏的男人立马警觉,翻窗而出。 宇文述学迅速把叶随风跟斐玥公主往墙角一推,让她们远离战斗圈。 转身间,长剑已在他手中发出铮铮鸣音。银白色剑光在叶随风眼前频闪,叶随风两只眼都不够用了,只觉似是月光如雨,倾泻于剑锋之上。 神秘男子初始尚能以剑相御,不出十招已然节节败退。宇文述学剑招细密如牛毛,迅捷如惊闪,然而他的身法却飘飘似仙人,足不点地,衣袂飞扬,几分仙风道骨。 不过十分钟,宇文述学的剑尖已经抵在男子的喉结上。男子气喘如牛,狼狈的单腿跪倒在地。 宇文述学居高临下的睥睨着他,目光如镜,气定神闲,连发型也不乱,仿佛方才一场争斗只是闲庭信步。 男子穿着粗气,虚张声势道:“你是何人?三更半夜闯入私宅,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宇文述学冷冷一笑,“说到王法,我倒要问问尚书二公子,杀人毁尸、恶意纵火该当何罪?” 男子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胡言乱语,污我清誉。” “我到底有没有胡言乱语,最清楚的人不就是郭公子你自己吗?” “你有何证据?我堂堂吏部尚书二公子,有何理由做你口中的那些恶事!” “物证我没有,不过人证……”宇文述学一顿,左手运劲将剑鞘一掷,剑鞘脱手而出,笔直飞向一根圆柱,削落不知何时站在那里的女子的一侧发丝,入木三分。“倒有一个!” 名唤阿萸的女子吓得腿软了,瘫倒在地。 明月从云后露出来,皎洁月华洒在院落里,借着月光,叶随风看清了她的样貌。 “是她!她不就是在‘锅里香’的四名死者之一吗?原来她没死!” 叶随风往她身前走了几步,想要看得更真切一些。长发削落,露出了耳朵,耳后月牙形的灰记也像他们犯下的罪孽一样彰显出来。“没错,就是她!长歌曾说过,死者之一有个月牙的胎记!” “可他们如此大费周章,到底为了什么?” 斐玥公主也走了过来,疑惑地看看阿萸,又看看郭二公子。 郭二公子昂着头,一言不发。 宇文述学言道:“一切根源都只因为他们两情相悦,却又同姓郭姓。” 叶随风愈发糊涂,“这又如何?” 斐玥公主倒是一脸了然,低声道:“依据大铭律法,同姓不得通婚,违者……死罪。” 叶随风大惊失色,心道:这大铭律法也太古怪了,卖个酒要杀头,结个婚也要杀头。可这话,当着公主面她是不敢说出口的。 公主的话刺痛了郭二公子,他咆哮道:“我也不想如此!我只是爱她,是这狗屁王法不让我们在一起!” “那你也不该杀人放火啊!”斐玥公主说道。 郭二公子冷笑道:“我原本只是篡改了阿萸一家的官籍,将他们从怀南安置到了京城,想着说通了家中高堂,便可与她长相厮守。谁知道……” 宇文述学接着他的话往下说去:“谁知道郭奇萸在怀南时的旧友钱凤儿家中罹难,来京投奔亲眷,这么巧与郭奇萸重逢。” 郭二公子咬牙切齿道:“那个贱人三天两头来找阿萸要借钱,此祸端不除,我和阿萸是无法安心在一起的。” “你为了安心,买了假死药‘龟息丹’,让郭奇萸吃下,佯装被杀。一不做二不休将钱凤儿连同平日几个跟她们走的近的朋友一齐杀死。为了掩饰郭奇萸诈死,将义庄的尸首全部盗走。正巧,这当中还有你用得着的尸首。” 郭二公子冷冷一笑,“我不禁佩服起来,你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能推敲至此,知道的如此详尽。”郭二公子一桩桩罪行被揭发出来,却异常冷静,全不惧怕,仿佛另有后招。 第五十章 偷天换日(十七) 宇文述学没有理会他的问题,继续道:“还有你之前放火烧死的两家人,你只是想寻得与郭奇萸双亲年龄身形相似的尸首,竟然冷血无情地杀死无辜的百姓。” “那两户都是穷酸人家,活着也是辛苦受罪,倒不如为我所用。” 叶随风听他说话,简直恨得牙痒痒的,恨不得上去捶几拳,踹几脚。 但她实在是怕了这大铭的法律,万一打人也是死罪咋整? 她一边压抑着沸腾的怒火,一边询问同样是怒火中烧的“普法宣传员”斐玥公主:“公主,打人是死罪吗?我好想暴揍他一顿怎么办!” “不是。你打吧,打出好歹来也是无罪,本公主给你特赦!” “当夜你便把郭奇萸新官籍的廖家烧个精光,用义庄偷出来的尸体代替郭奇萸的双亲葬身火海。可怜对郭家事情一无所知的一众下人,吃了下了迷魂药的饭食而后活生生被烧死。” 郭二公子冷哼一声。 “紧接着,你又杀入杏花堂,将卖给你‘龟息丹’的范神医连同座下弟子尽数杀死,把龟息丹全部盗走,试图掩饰假死一事。可苍天不助你,范神医其中一名弟子回家省亲,逃过一劫。他将龟息丹和你购买龟息丹之事和盘托出,也正因此,我才隐约能窥见此案的端倪。” 宇文述学言谈举止间看似依旧平静,可他的眼白已被怒火燎的通红,赤红的双目像是镶嵌在白玉上的两颗红玛瑙,璀璨妖冶。 叶随风有些担心地看着他,忧心他如此过分压抑自己的情绪,别爆血管才好。 “你自知义庄盗来的尸身无法久存,于是你将他们悄然移至倚春楼,借犒赏之名将协助你盗尸纵火的一干衙役侍卫一齐约至倚春楼,索性全都一把火将其全都烧成灰烬。” 郭二公子仰天大笑。“那又如何,我要同阿萸在一起,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任谁也无法阻止我!” 叶随风震惊在当场,喃喃道:“疯了,疯了!” 原来倚春楼纵火案“预警”时看到的那个冷漠侧脸就是他,可是除此以外,叶随风还是觉得眼前这个丧心病狂的人莫名熟悉,似是在哪里曾经见过。 郭二公子虽被制伏在地,却仍是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 “你以为你能奈何的了本少爷?我若比预计时辰晚归,不多一会儿,我的护卫便会杀上门来。你的功夫虽说不错,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你身边还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到时,你们插翅难飞!” 宇文述学淡淡一笑,“休要再虚张声势了!我既已对此事悉知,又岂会毫无防备的单刀赴会?” 话未落音,长风、青黎,还有几个叶随风也不认得的人从四面八方突然出现。 叶随风环视一周,唯独不见长清身影。 见此状,郭二公子强装的淡定也有了裂痕,豆大汗珠从额上冒出。 宇文述学向前逼近一步,复道:“你真的会有护卫前来营救吗?” 见他惊悸地一瑟缩,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容,说道:“对此事知情的人早已被你燃烧殆尽,好不容易将后患清除,依你谨小慎微的个性又岂会再让人抓住你的把柄?这里之事你定然没有告知任何人!” “那又怎样!我乃堂堂尚书二公子,官府也奈何不了我!” “的确如此。”宇文述学一袭白衣,被冷冷月光一映照格外清寒,他周身上下缓缓笼上一层肃杀。 “不过我并不打算将你交由官府。” 宇文述学微微移了一下长剑,剑锋反射出一道让人心惊肉跳的冷光。 “你该不会……”叶随风连忙上前扯住了他宽大的衣袖,“不要杀他,否则你又与他有何区别?” 宇文述学回望她一眼,眉目间还是那个温柔似水的模样,“我不会杀他,我的流云剑沾不得此等污秽。” “我会把你交给斐玥公主。” 宇文述学向旁边一侧身,皓月当空,斐玥公主的脸庞自阴影中渐渐清晰。 郭二公子死死盯着斐玥公主的脸,目眦尽裂,整张脸都在抽搐。 他几乎咬碎一口银牙,一字一顿道:“斐、月、公、主!” 叶随风此时方才忆起,她曾在斐玥公主举办赏花品茗雅会上见到过一个目光清冷深邃的男子,那个人正是眼前郭二公子。 当时他器宇轩昂,若不是她的记忆力还算不错,真的很难跟现在这个披头散发的狼狈输家联想到一起。 斐玥公主一脸冷峻,她定定地看着郭二公子,冷眼道:“你放心,你所做的恶事一桩桩、一件件我都会彻查到底,牵涉当中的贪官污吏我也一个不会放过。” “若不是斐玥公主曾在怀南生活过,熟知怀南话,或许此事不会如此快的水落石出。”宇文述学言罢,瞥向了瘫软在地的郭奇萸。 郭奇萸被他凌厉的目光一瞪,神情更显慌乱,她抹了一把眼泪,跪地膝行至公主身旁,扯着公主裙摆,哭嚎道:“公主明鉴,一切都是郭潜龙擅作主张,与我……全无干系啊!我只是一个平头百姓,无财无势,断断不敢、也不会做出此等伤天害理的恶事啊!都是郭潜龙一人所为,我并不知情,并不知情啊!请公主明察。” 郭奇萸说这一番话时,自始至终也不曾看一眼郭潜龙,不曾看到他由讶异转为灰败的目光。 郭潜龙垂下头,声音低落道:“公主,此事确是我一人所为,阿萸也是被我蒙骗,遭我胁迫,她……全无罪过,请公主明察。” 斐玥公主冷哼一声,一脚把郭奇萸踢开,冷冷道:“有关无关,查了才知道。把她也给绑了。” 宇文述学挥挥手,青黎和长风一人绑一个。 离开时,叶随风悄悄问斐玥公主预备怎么处理他们。 斐玥公主侧头捂着嘴打了个呵欠,懒洋洋道:“事情已经查清楚了,剩下的善后全无乐趣可言,又麻烦至极,本公主才不会亲自处理呢!我打算把他们交给我最公正严明的四哥,让他去搞定这个烂摊子吧。你放心,到时候我跟八哥也说一声,绝不会放纵这些大奸大恶之徒。” 八皇子?宓君歇?那不就是男版才思思嘛! 叶随风还想再问什么,可斐玥公主已经打着呵欠搓着眼,随护送她回府的青黎走远了。 第五十一章 不期再遇 “夜已深沉,随风不如还是回清风筑歇息一晚如何?” 叶随风开口欲拒绝,可又担心太晚了万一宇文述学坚持送她回家怎么办,总不能当着他的面凭空消失吧,只就好答应了。 路上,叶随风问道:“你怎么知道他哪天来?太神了!” 谁知宇文述学却说道:“我并无确实把握,只是碰碰运气,事实证明我们的运气不错。” 叶随风瞪着他,“合着你叫我把公主请来就是陪你吹夜风,竖电线杆的啊!万一他今天不来,我可怎么向公主交代啊!” “电线杆?何物?”宇文述学一脸茫然。 “那并不重要好吗?” “郭潜龙已经有三天不曾见过郭奇萸了,以他之情深,我推测他今夜极有可能会来。” 叶随风叹息道:“他确实是挺深情的,不过也太不择手段了,他的眼中除了自己这段感情之外什么都看不到、不在乎。本来为了掩盖秘密而杀一个人,没想到杀了一个又一个,最后居然残害了百十条性命。恶念真的是可怕,一旦萌生便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他也得到了报应了,他一生最在乎的人却并不在乎他,对他而言没有什么比这更锥心刺骨了。” “可这罚的也太轻了,他害了那么多人。” “你放心,若是真的由四皇子和八皇子一同处置,他绝不会善终的。” 叶随风问道:“哎,你说那个郭奇萸,会不会真的像是她自己所说的,跟她没有关系呢?毕竟所有的事情的都是郭潜龙做的,并没有丝毫她插手的痕迹呀。” “我想,若不是她在背后挑唆,郭潜龙也不至于走到今天。” “可是,说到底……还是那法理不通人情,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也实在是悲哀。” 叶随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面露悲戚。 “如若真的是情深似海,大可以远走高飞,隐姓埋名。何苦一定要到天子脚下?终究还是舍弃不了身份财富。同一桩事,善者与恶者所决不同。” 苦熬一夜,终于天明。叶随风一早就带着一身的疲惫回到了幽谷,趁四下无人赶紧回到现世家中,美美的睡上一觉。 白天现世,晚上大铭,这样两边来回跑的结果就是感觉觉不够睡。 这种跟单纯的熬夜还不同,同样是晚上十二点睡觉,若是从大铭回来总觉得有种几天几夜都没睡的疲惫。 一大早,叶随风行尸走肉一般从床上爬起来,头还是昏昏沉沉的不清醒。 她脚底下像是踩着棉花似的游荡到卫生间,一照镜子,明显的觉得自己皮肤变差了,再不复剥了皮似的熟鸡蛋那样q弹润滑了。 她决定这一周好生休养,不要两头跑遭罪了,好好补一补觉。 曾几何时,穿去大铭好像成了她人生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决定这些日子不去,心里还有点空落落的。 她使劲拍了拍脸,不再想了,先给自己放个假吧。 吃过早饭,她乐滋滋地返回学校,毕竟也是参与了一桩大案子,完成了就像是解锁了一项新成就一样。 不过乐极容易生悲,凉水很快就泼到头上了。 一到校,课没上成,先被辅导员提溜办公室去了——不知道是谁匿名举报她夜不归宿。 “老师,我没夜不归宿,我……我回家了……”叶随风声如蚊蝇。 “回家?谁能证明?你请假了吗?我批准了吗?周一是上学的时间,不是放假!你如果出了什么事,谁能负这个责?” 辅导员一连串的问题逼得叶随风节节败退,头快要低到地底下,默默听着老师的教训,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行了,写一篇千字以上检查,学生操守扣五分。” 辅导员老师骂的口干舌燥,终于放过了叶随风。 叶随风没想到逃过了小学、初中、高中,到了大学才遭到了老师劈头盖脸的批评,还要写从没写过的检查。 老师批评教育的都对,但是经过这件事她开始暗暗担心起自己的人际关系了,她想她可能低估了保研名额的魅力。 周五下午,她参加完戏剧社的活动走出校门,远远就看见扬清和冲着她开心的挥手。 叶随风眼睛一亮,喜出望外地跑到她跟前。 “四月!你怎么来了?” “想你就来了呗!”扬清和也是一脸欢喜,“你说你也没个手机,我找你都找不到,知道你要回家,一个多小时前我就跑门口来堵你了。” 叶随风嘿嘿一笑,“确实是不太方便,我也心思要去淘个二手的。” 扬清和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镶满粉钻的手机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道:“你运气真好,想什么来什么,这个送你。” 叶随风连忙推辞,“不行不行,这太贵重了。” “龙翔送给我一款情侣机,原来的这个就没用了,闲着也是闲着,我心思你要是不嫌弃就拿着用吧。也不白拿,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叶随风歪着头看她。 “今天晚上陪我吃顿饭,见一个人。” 还能见谁?自然是扬清和的新晋男友了。叶随风也想着见一见,替四月把把关。四月这是第一次的恋爱,没什么经验,别再被人给欺骗了才好。 扬清和带叶随风来的是一家比较高档的餐厅,这种典雅精致的环境反倒让叶随风生出了不自在的感觉,她不由得想起上一次去高级餐厅时候的不愉快经历。 她晃了晃脑袋,将不愉快的记忆甩掉。 扬清和走在前面,丝毫没有察觉到叶随风的异样。 “就是这桌。”扬清和把叶随风领到一张餐桌前。 叶随风看见餐桌旁坐着一个男生,单看背影不错,高大挺拔。 “我来介绍一下,这是谢龙翔,是我的……男朋友。”扬清和难得的羞涩,一副沉浸在甜蜜爱情中的小女生模样。 谢龙翔抬起头站起身子来,伸手准备跟叶随风握手。“你好!” 叶随风看清他的模样后,整个人抖若筛糠。 谢龙翔的手一直停在半空,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扬清和。 扬清和推了推呆若木鸡的叶随风。 “怎么是你!”叶随风咬牙切齿地说道。 她面前的这个人的赫然就是那个恶贯满盈的郭潜龙! 第五十二章 明珠按剑 见叶随风没有想跟自己握手的意思,谢龙翔讪讪地收回了手,样子有些尴尬。 扬清和对谢龙翔递了个抱歉的眼神,附在叶随风耳畔轻声道:“随风,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叶随风死死盯着谢龙翔,表情狰狞。 眼前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高大男生与郭潜龙嗜血冷漠的面容重叠在一起,她的耳朵听不清扬清和的关切声音,只有让她毛骨悚然的惨叫声和火噼里啪啦的燃烧声。 她机械地转过头,耗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才能将自己从莫大的惊惧和愤怒中抽身而出、开口说话:“不要跟他在一起!分手!马上!” 叶随风没头没脑的话让扬清和微微一怔,她诧异地看了看谢龙翔。 “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谢龙翔也有些傻眼,“我今天是第一次见她,之前没有交集啊。” “随风,你到底怎么了?今天怎么这么反常?” 叶随风紧紧抓着扬清和的手,“四月,听我一句劝,他不是什么好人,不要跟他在一起,离他远一点!” 扬清和微愠,把手轻轻抽回来,“随风,你这么说话实在是太失礼了!” 叶随风也知道,在不明白前因后果的扬清和看来,自己这番言论宛如精神失常。 可是眼前这个人带给她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让她的大脑一片混沌,组织不出更好的语言,想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 她见着扬清和往后退了一步,同谢龙翔一起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她的内心孤寂又悲凉。 她把粉嫩嫩的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拍在桌子上,撂下一句:“对不起,这饭我不能吃了。”就落荒而逃。 她跟华丽高档的餐厅大概此生无缘,每一次都是远远地逃离。 清冷的秋风在她脸上拍打,格外的寒凉,她才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她已是泪流满面。 “我绝不会重色轻友的!” 扬清和的这句话犹在耳边,转眼间她就一脸陌生的站到了对立面。 叶随风从来不是奢望自己在扬清和心中的地位能超越、或者与男朋友平起平坐,她只是害怕,从未有过的害怕,害怕她会就这样走出了自己的世界。 富有的时候或者不会计较得失,但是贫瘠的时候却格外害怕失去。 自八岁之后,这十年来她几乎只有扬清和这一个知心好友,扬清和也是心疼她,从没对她说过一句重话。 可是,就连这唯一仅有似乎温存都要失去了。 若是离她而去,她能自此安好,叶随风也会心碎着祝福。 但偏偏,天下男人这么多,她偏偏挑了这一个。 叶随风恍恍惚惚回了家,一路上她想了很多,头脑也稍微冷静了下来。 或许她有点太过武断,把郭潜龙的所作所为强加在谢龙翔身上,这样对他是不是有点不太公平? 但就这么放任他俩恋爱,她又实在不放心。 思来想去,她决定利用一下自己便捷的能力,窥测一下他的天命。 叶随风深吸一口气,缓闭双目,静心凝神,将全部精神力凝于一点,在脑海中描绘出谢龙翔的样貌,一副图画在她的脑中绽开,稍纵即逝。 她精疲力竭地喘着粗气,汗出如浆,心里却是一层层凉意渗透下去,直至心底。 浮现在她脑海中的画面是谢龙翔与扬清和抱在一起痛哭流涕的画面,不是喜极而泣,而是痛苦的流泪,灰白的脸庞,绝望的眼神。 这一副画面深深地刺痛了叶随风的心,她从没见过总是挂着明媚笑容的扬清和露出这样痛苦的神情。 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在一起,说什么都要阻止她! 命运是可以改写的!她如此坚信着。 最好的证明就是她的高考成绩,平白多出二十五分,她的命运被扭转了。 只是要如何做,她却是一无所知。 不过首先,还是对四月道个歉吧。关系闹得太僵,她的作用恐怕就难以发挥出来了。 她本想着第二天一早去给扬清和道个歉,谁知道第二天一出门就看见扬清和早早地等在楼下了。 叶随风心窝一暖,看来并不是她剃头挑子一头热。 “对不起,随风。”扬清和咬了咬唇,“是我考虑不周。不应该那么突然的带你去见他,是我没考虑你的心情,让你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叶随风不知道该怎么回,在扬清和眼里她成了羡慕嫉妒恨了。 “手机,你还是收下吧。我想跟你说说话时候,还能找到你。” “就……非他不可吗?” 扬清和反问道:“那你呢?就非尤亦寒不可吗?” 扬清和语意间颇有呛声的意味。 她这一问,叶随风就知道难办了。“那怎么能一样,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感情不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你难道没听说过‘倾盖如故,白头如新’吗?你了解龙翔吗?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这么一味地反对,就这么见不得我好吗?难道非要我陪着你一起求之不得吗?” 扬清和发了跟叶随风认识以来最大的一次火,她双目含泪,对叶随风失望至极。 她把手机往叶随风手里一塞,“我还就跟他在一起了,在一起一辈子!” 丢下这么一句话,扬清和就转身离开了,徒留叶随风一个人在瑟瑟秋风里。 叶随风望着扬清和决绝而去的背影,久久无法移开视线。 “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是你,正是希望你过得好才这么说的啊。” 可是这一句话,她却是无法对扬清和明言的。哑巴吃黄连的滋味,叶随风算是尝了个够。 时间过了快一个周,扬清和没有搭理过叶随风。 突然有一天傍晚,叶随风从食堂回宿舍,就看到楼底下有一个失魂落魄的人,走近了一看,居然是扬清和。 她面色苍白,双目无神,像是被抽走了灵魂一般,若不是背后倚着一棵大树,就要栽倒在地了。 叶随风三步并作两步走,冲到扬清和跟前,扶着她的肩膀,关切道:“四月,发生什么事了。” 扬清和扯出一丝虚弱无力的笑容,“随风,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第五十三章 两肋插刀 “究竟出什么事了?你怎么会突然来了?” 叶随风隐隐觉得扬清和这副模样肯定跟谢龙翔有关,她想到了“预测”时的那副画面。 “没事……我只是想你了。” 这种明显是骗人的话,叶随风又怎么会相信呢? “四月,你要是不说的话,我怎么帮你呢?是不是谢龙翔欺负你了?” “不……不是的,他对我很好。只是……我只是遇到了一点麻烦。” “什么麻烦?” “我……”她看了一眼叶随风,欲言又止。 “说啊,说出来我帮你想想办法。” “我需要……一笔钱。”扬清和踌躇半天才说出口。 “钱?”叶随风诧怪不已。 扬清和家境殷实,向来不为这些俗事忧心。 扬清和又用贝齿折磨她失了血色的嘴唇,“我不该跟你说的。” 没有人比扬清和更熟知叶随风的家境。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要对我说实话的话,兴许我有法子帮你。” “他……龙翔他在网络上借了一笔钱,逾期了……现在利息加本金有点高……” 扬清和回避着叶随风的目光。 叶随风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网贷”的恐怖她是早有耳闻,被逼上绝路的也大有人在。 “他是不是脑子短路了?我早就跟你说……” “算了!”扬清和恼羞成怒,她一点也不想听叶随风的说教。 “我根本不该跟你说那么多,不用你操心了。” 你不要傻得帮他还钱啊! 这句话她没敢说出口,她察觉扬清和的脸色已经很不好了,这句话若是脱口而出只怕她们这几年的交情今日就了结在这儿了。 可她又不能就这么放扬清和走,扬清和这个不谙世事的大小姐还指不定整出什么幺蛾子呢! “还差多少?” “八……八万……” 叶随风倒吸一口凉气,直觉天地颠倒了个个儿。 可她一看扬清和泫然欲泣的模样,拒绝否定的话是一句也说不出口。 她默默从背包深处掏出一张卡,“这里面有五万块,你先拿去应急吧。” 扬清和双眸一亮,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不过,我需要一张借条。” “这好办。”扬清和说着就要找笔写。 “不是你的。”叶随风冷静地说道,“我要的是谢龙翔的借条。” 扬清和点点头,可是接过卡的时候又有些犹豫,“这钱……” “我不会饿死的,拿走拿走,趁我还没改变主意。你借钱都借到我这儿了,想必也是走投无路了。你若是还借不到钱,你打算怎么办?我怎么能忍心看你走在悬崖边呢?” 扬清和扑到叶随风怀里痛哭起来,“谢谢你,随风……谢谢你!你放心,这个钱我一定会还给你的,一定会。” 扬清和临走的时候,突然回过身,看着也随风,认真地说道:“也许你不相信,但我是真的爱他。” 说完也不等叶随风反应就走了。 初恋,外加谢龙翔外表条件不错,也许当中还有一见钟情的成分,拧成了一股强大的力量,于是活成了别人眼中的傻子。 说到傻,她也是不遑多让。 叶随风翻了翻饿憋了的钱包,里面还有二百三十二块零八毛。 叶随风忧愁地叹了一口气,谁敢相信这是她的全部财产了呢? 她千金一掷,掷出去的是大学四年的学费生活费。 钱没了,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 叶随风无奈之下找了两份挣钱的活,一个是周末白天去一家快捷酒店做前台,另一个是晚上在夜市摆摊。 去快捷酒店打工,实在算不得什么好出路,可她实在别无他法。 那些快捷餐厅对周工作天数和时间要求太严格,从面试到入职战线拉得也太长,马上就揭不开锅的她等不起。只有快捷酒店前台这个兼职大约是没什么人愿意做的,要求很低,好在她只做白天,没有那么大风险。 灯火璀璨的闹市,成双成对的攘来熙往,挎着胳膊拉着手,笑容荡漾在脸上。 叶随风独自坐在路灯下面,影子凝聚在脚下,看着喧闹的人群。 她的生意不算好,趁着没人正好可以吃早就过了点的晚饭。她的晚饭是对面便利店货架上最廉价的面包,干巴巴的味道也不好,味同嚼蜡,卡在嗓子里难以下咽。 她用手使劲儿的捋着脖子,望眼欲穿地看着便利店里的饮料货架,却舍不得花两块钱去买一瓶水。她自己带的水在来时的路上歪倒了,洒了她一身,所以她只能悲催地干啃面包。 看了一阵儿,叶随风只觉得口越发干,望梅能止渴,望水却不会。她低下头,三下五除二把面包猛塞进了嘴里,却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这时,一瓶微冰的水贴在了她的左脸上,她鼓着腮帮子抬起头,一个英气逼人的帅哥给她递了瓶水,她懵懂地看着他。 “喝吧,还没开封的。”帅哥的声音很是清爽,“能喝冰的吧?” 叶随风点点头,感激地接过水,“咕咚咕咚”灌下去,这才把“堵塞交通”的面包给支走了。“谢谢,我给你钱。” “不必了,就当我买你东西了。” “两块钱可买不来我的东西……”叶随风哭笑不得地说,“而且,我卖的是女士内裤啊……” 帅哥低头瞥了一眼铺了一地的花花绿绿、粉粉嫩嫩,脸色一变,抬起头看了一眼叶随风,却说了一句,“啧,品味真差,怪不得没人要。”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叶随风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似是一语双关。方才送水的那点好感度一下子就给败光了,于是她没好气的说:“我们好像不认识喔,你管我有没有人要呢!” “你不识我吗?” 听他这么说,叶随风瞪大了眼睛又仔细地打量了一下他,随后才说道:“我应该认识你吗?” 他点着头说道:“我觉得应该,小李同志。” 还没等叶随风回过味来,那人却已在灯火阑珊处,留下一个飘逸的背影。 小李、同志? 她只听过戏剧社的顾老师这么叫过她,不过她“铁拐李”的光荣事迹大概整个戏剧社都知道。难道刚才的那个帅哥也是戏剧社的?可她也参加了戏剧社大大小小的活动,却怎么都想不起来社里还有这么风姿俊秀的一号人物。 明天又是戏剧社的例会了,她打算不出摊了,去打探打探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第五十四章 初试啼声 “什么?让我出演女一号?”叶随风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顾老师,是不是搞错了?我可是没有任何的表演经验啊!” 例会尚未开始,顾老师先把叶随风叫到一边,宣布了这个对她而言犹如噩耗的消息。 顾老师却好似全然没看到叶随风眼底的抗拒,喜笑颜开地说道:“没问题的,他说行你就一定行。”说完了还鼓励似的拍了拍叶随风的肩膀。 “他,哪个他?” 顾老师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没有回答她,兀自扭身去了讲台前整理一会儿需要的资料了。 叶随风旁边同是新丁的陈怡刚好听到了这一番对话,走过来扯了扯叶随风的衣服,悄悄对她说道:“我听说,是咱们社长向顾老师极力的推荐你的。” 说完,一脸歆羡,“你好幸运啊,能得到社长的垂青。” “社长?”叶随风听她一口一个社长,听得是一脸茫然,“怎么我们社有社长的吗?”叶随风加入戏剧社也有一段时日了,不要说见了,就连听她都没听说过。 陈怡吃惊地看着叶随风,“你不知道吗?难道你不是冲着社长才加入戏剧社的吗?咱们社里至少有八成以上的成员都是冲着社长来的。” 叶随风头摇成拨浪鼓。 “那就难怪了。咱们社长神龙见首不见尾,人称‘幽灵社长’,他本人很忙,很少到社里来,不过戏剧社里有任何的风吹草动他都是了如指掌的。” 幽灵社长?她只听过幽灵成员的,连社长都不见了是要怎样?这样的社团居然还没解散,居然还风生水起的,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可是我从来没见过社长,又不认识他,他怎么会推荐我的呢?” 陈怡一脸仰慕,“这就是社长的英明神武之处了,正所谓‘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说的就是他!” 叶随风看着她的眼中如有浩瀚星海,不由得撇了撇嘴,看来陈怡一定就在那八成人之中。 “不过话说……”叶随风环顾阶梯教室一周,“今天人真多啊!”人数之众快赶上面新那天了。 “因为……”陈怡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只见一条包裹在牛仔裤里的修长的腿迈进了阶梯教室的大门,进入了人们的视界,全场一片肃静。 极度的安静之中,叶随风似乎能听到无数的深吸气声。众人将目光纷纷集中到了那一条美腿上,无形间仿佛在门口增设了数台追光灯、探照灯、聚光灯。 万众瞩目之下,一名少年步伐飘逸,步上了讲台中央。一件修身的纯白衬衣、一条牛仔裤,勾勒出挺拔颀长的身姿。再往上看去,目若悬珠,顾盼生姿,唇红齿白,霞姿月韵。 叶随风也不由得“从众”,跟着深吸一口气——眼前这个英气逼人的小哥,不就是那天在地摊上给她递水的小帅哥吗? 叶随风惊讶地“啊啊”指点着台上的人,陈怡噗嗤一笑,小声道:“我就知道咱们社长迷倒众生,例无虚发!” 叶随风腹诽:我才没有被他迷倒!帅哥我见得多了! 社长大人先是对着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接着对着顾老师鞠躬,并且收获了顾老师花痴一般的笑容,然后优雅地接过台下递上来的话筒,行云流水间宛如是召开记者发布会一般。 “先对大家做一下简单的自我介绍,鄙人岳出云,生物技术专业大三,现任戏剧社社长。基于私人理由,未能参加戏剧社新人选拔,在此向各位新入社的学弟学妹们表示感谢,感谢你们选择了戏剧社,感谢你们致力于发展壮大戏剧社。” 说到这儿又是深鞠一躬。 陈怡双目放光,若将其具象化,目光定会化作一串串爱心形状,飞入台上,将那个光彩夺目的人团团包围。 “社长果然不凡,你瞧他多么礼贤下士啊!” 叶随风挑了挑眉,她是没听出哪里“礼贤下士”了,她反倒听出了满满的高傲,不过话说“礼贤下士”这个词好像本身就有哪里不对了。 “我们社接下来将投入筹备一出新戏——《隐语》,这部新戏将于学校艺术节首度公开,后续还将参与全国话剧比赛。鄙人也将久违的作为男一号参与出演。至于女一号的人选——” 岳出云刻意地停顿了一下,向台下望去。 叶随风瑟缩了一下,她感觉差点被犀利的目光给刺穿了一般。 “我们这次大胆的另辟蹊径,决定把这个机会留给新入社的潜力新人!大家热烈欢迎本剧女一号——叶随风同学上台!” 叶随风也跟大家一样东张西望,试图装傻蒙混过去。 可陈怡读不出叶随风的不情愿,她兴高采烈地戳了戳叶随风,用不大不小、恰巧能让前三排后三排听到的声音说道:“快上啊,叫你了!” 这下,聚光灯打到了叶随风的头顶上,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的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她硬着头皮站了起来,觉得一阵阵的眩晕,心脏快要跳出来了。她切实地体会了鸭子的心情,此刻她就是赶鸭子上架。 她迈着沉重的步子往台上走,众人的目光交织成网,将自己的心情悬挂在网格上,或是羡慕,或是嫉妒,或是忖度,或是嘲讽。 这张无形的网将她从头到脚罩住,重如千斤,让她束手束脚。 岳出云眉眼含笑地看着她紧张到无所适从的样子。 叶随风迈着僵尸一般恐怖的步伐,险些顺拐着走到岳出云身侧,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说:“耍我玩呢?我不演。” 岳出云只在她耳畔轻声说了一句话。 叶随风眼前一亮,从岳出云手里夺过话筒,朗声说道:“我很荣幸出演这部话剧,我会努力做到最好!还望各位师哥师姐不吝赐教!” 岳出云微微一笑。 究竟是什么话这么神奇,让叶随风嘴不哆嗦了,手不抖了,腿也能跟上溜了。 他说的是:“全国话剧比赛有奖金,最高奖三十万。” 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也能赶鸭子上架。 第五十五章 缘起隐语 戏剧社的大会开完了,叶随风守着空荡荡的阶梯教室,懊恼地抱着头蹲在地上,抓扯着自己的头发。 刚才那个把一切都应承下来的人好像不是她,“鬼使神差”被她诠释的淋漓尽致。 陈怡见她一副崩溃边缘的模样,也不敢就放她一个人在这儿。 她试着安抚叶随风:“这件事……没有这么糟糕吧?跟着社长演戏,能学到不少,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听说,这部戏还是社长原创的剧本呢!你要是演得好,社长有很多资源,说不定你就能进演艺圈当个明星什么的。” “你不懂。” 叶随风现在是朝不保夕、吃了上顿儿没下顿的情况,哪里有余裕的时间去排练啊? 虽说一时被奖金的事儿给冲昏了头脑,但是参与又保不准一定会拿奖。而且这排练、参赛的期间,她总不能喝西北风去吧。 “我怯场,我见了人多就哆嗦,我登不上台面。” “那简单啊,不都说把底下的观众当成黄瓜萝卜大土豆吗?你啊,你想象自己站在一大片菜地里,不就得了。” 叶随风撇嘴,“抱歉,我想象力差。决定了,明天一到排练时间我就去跟社长和顾老师请辞去!” 叶随风说话时豪气冲天,真到了做的时候—— 看着一屋子演职人员以及为首的翘着腿气场很足的岳出云,她又缩头缩脑了。 她暗自拧了拧大腿,恨恨地在心里说:叶随风,你真是没出息! “顾……顾老师、社……社长……我是来……” 顾老师把头从剧本里抬起来,眼里噙着泪花,“你来了啊……” 连声音都有些哽咽,“喏,给你一份剧本,你先看着。” 说完,又把头埋进了剧本里,一边看一边抹着眼泪,心无旁骛。 叶随风局促地拿着剧本,放也不是看也不是。 岳出云见状挑了挑眉,一双摄人心魄的眸子睁得更大,更是撩人心弦。“怎么,有事?”社长大人一出声,部员纷纷向叶随风这边行注目礼。 叶随风额上湿润,她貌似恭敬地对岳出云说:“社长,可否借一步说话?” “怎么?你要跟我说什么旁人听不得的话吗?” 他磁性的声音中带了几分暧昧,眉眼中却是促狭的笑意。 那声音像是醇厚的酒,熏蒸地叶随风面红耳赤。 “我跟社长您并不熟好吗……我是来跟你探讨一下关于角色人选的问题。” 说到角色,岳出云突然一本正经起来,站起身来,抬腿就往门外走。 叶随风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 “说吧,你有什么问题?不都答应了吗?” 岳出云一针见血,锐利的目光把她看得透透的。 叶随风“嘿嘿”一笑,却发现岳出云一脸正色,完全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又讪讪道:“你看我,没有任何表演的经验,又怯场,到时候怕是会拖累整部戏。” “这些,我在决定用你的时候就都考虑过了,但我还是决定用你,你有没有想过是为什么?” 他的眼神坚定而又真诚,像是给她干涸的自信心浇灌了甘甜的雨水,她的心蠢蠢欲动,准备迎接一大波溢美之词。 “为什么?” “因为你看起来比较能吃苦耐劳。” 表情凝结在了叶随风的脸上。 这算是一句赞赏的话吗? “这次排的是一部武侠戏,有打戏,社里那些娇滴滴如花似玉的姑娘都演不来。” 叶随风想用巴掌把刚才那个心生雀跃的自己打醒。 “放心吧!我会替你向学校申请补贴,不行就从戏剧社的经费里扣,你那个烂摊子就没必要摆了,反正那些廉价货也卖不出去。” 岳出云丝毫没给叶随风任何的选择,话一出口就带着不容拒绝。 叶随风又怂了,听到有补贴她也就认命地从了。 虽然她也想挺直腰杆,义正言辞地拒绝他的,然而她还是为这五斗米折腰了。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陈怡她也很想演戏,你能不能也给她找个角色演演?” “行,还有个丫鬟的角色没定,就给她吧。” 叶随风翻看剧本,故事大意是讲一个背负守护“天下第一剑”宿命的少年尹空悦,与拥有“天下第一剑”的烟雨庄,不受宠的落魄少女宁絮可之间凄美的爱情故事。 身为护剑使的尹空悦,以守护烟雨庄为己任,为剑而生,为剑而死,是不可以违背祖训、不顾身份,与宁絮可走在一起的。 烟雨庄也只想用宁絮可谋求更大的利益。 少年在宿命的痛苦中苦苦挣扎,一方面不愿做剑的奴隶,一方面又不想当不肖子孙。 他在暗中默默地守护少女,却始终迈不过心里的坎,带少女和自己脱离苦海。 江湖中关于天下第一剑的谣言甚嚣尘上,争剑夺剑者层出不穷,利欲熏心,腥风血雨不断。 就连烟雨庄也以宁絮可的安危逼迫尹空悦说出剑中奥秘,尹空悦浴血而战,终与宁絮可杀出重围。 末了,他将此剑毁去。剑本无过,错在人心,天下第一剑,斩得断人命,却斩不断人欲,索性便让它永归尘土,借此来彻底断了念想。 从此,少年与少女终于可以携手天涯。 这是一个罗密欧与朱丽叶、公主与骑士的故事。虽然结局圆满,然而岳出云的剧本字里行间像是有温度一样,清冷如月华,忧伤似悲秋,读来总觉得心头绕了细细的一根丝线,一圈圈的揪扯,隐隐作痛。 由于叶随风的大力举荐,陈怡终于也能加入到她敬慕已久的演出中来。她兴奋不已的打开剧本,刚开始边看嘴里还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渐渐地,她的神情越来越严肃。通读全篇之后,她简直哭成了个泪人。 直到合上剧本,她还呜咽不止,眼泪好像是坏掉的水龙头。 叶随风慌了,忙不迭地给她擦拭。 “好……好奇怪,眼泪……止不住的流。” 哭到泪水干了,眼睛肿得像是两个核桃,她沙哑着嗓子说道:“真奇怪,我心里觉得凉凉的,说不出为什么就是好难过。” 满纸荒唐写不出,惟有知者双泪垂。 第五十六章 缘起隐语(二) 第一天排练,叶随风悠闲地抱着本子在排练室一隅,熟悉剧情台词。 只是学校社团的活动,她本以为只是小打小闹,可她不经意地往台上一瞥——岳出云手持一柄明晃晃的长剑,连续几个后空翻,身形飘逸轻盈。翻转时手腕灵动,长剑如一条银带,挽出一圈圈光环。 饶是叶随风曾亲眼目睹宇文述学玄妙至极的武功,也不由得为岳出云伸出大拇指,由衷的赞一句:“少侠,好身手。” 她此时方意识到自己打错了算盘,这可不是一般的高规格,看着社长这精益求精、严以律己的架势,叶随风脊背暗暗发凉。 若是让她拿着剑翻滚,她能把自己给戳死,她能把前面的演员串一串,串成一个同心圆。 叶随风咽了咽唾液,心里直打鼓。她真想跟岳出云说说,导演,咱们演个话剧,用不着以命搏命吧。 她却做不到打扰他。 岳出云正和几个演员对打戏,他的眼中凝汇着专注的辉光。眼睛不愧为心灵之窗,他心中的热情、认真,都能从眼神中流淌出来。 一道无形的屏障挡在叶随风和岳出云之间,她无法打断这样目注心凝的他。看着这样精心排练的社长,叶随风为刚才闲散、吊儿郎当的自己而羞愧。 “他真的好帅,是吧?”陈怡的声音从叶随风身后冒出来,她眼神迷醉,面色艳若桃花。 叶随风顺着她的话说:“确实,他的身手看起来不错。” “那可是!他可是全国武术冠军。”陈怡的突然骄傲起来,仿佛那是她自己取得的成绩。 “你别看年级轻轻,其实好多有名的武打影片都是他做武指!像是《刀光剑影》啦,《问剑》啦,还有去年被奥斯卡提名的《听风》,里面那些精彩绝伦的打戏都是他给设计的。” 叶随风不禁多看了他几眼,“他这么有名的吗?你了解的可真清楚。” “其实他平时很低调的。” 陈怡羞涩地一笑,脸色更比桃花艳三分,“我是他后援会的,所以知道的比一般人多一点。当时填完志愿,我打开咱学校的论坛,看到了当时话剧社上传的一段视频,真是一眼看去误终身啊。我立时就被视频上那男主人公出神入化的演技征服了,到处发帖子打听他啊。后来知道他就是戏剧社社长,我就加入了他秘密的后援会。”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一泓秋水。 “本来只打算远远地注视着他,没想到……真的要谢谢你,要不是你跟社长说,我也没这种机会接触他,这么近距离的看他表演。” 幸福感荡漾在她的脸上,只是离着近一点看他,她就会这样的快乐。 叶随风看着她唇边那抹甘如泉水、甜过蜜糖的笑容,也是心驰神往。 叶随风暗自想着,若是自己也这么容易满足,没有那么多的奢求,是不是会变得更快乐一点? 叶随风苦涩地勾了勾嘴角,这就是得而复失与不曾得到的区别。 若是没有曾经万紫千红,她也不会祈求遍地花开。过去的幸福与快乐,如今的都成了一根扎在心头的刺,拔也拔不出来。 好在岳出云笔下的女主人公是个武功很渣的花架子,就几个动作,难度也不是很大。 她在家里拿着雨伞对着镜子练习,只是叶随风怎么比划,都是僵硬无比,像是骷髅架子在跳舞,完全没有灵魂,更别提美感了。 她有些沮丧,却又不肯服输,更不想因为自己的蹩脚动作破坏了整部戏。 点点星光已然爬上了它们漆黑却炫美的舞台,叶随风看了一眼桌上的钙片,抿着嘴笑了起来。 嘿嘿嘿,我又来了麻烦你啦。 她毫不犹豫地吞了钙片,金光暴现之时,一个疑问在她心头浮现——曾几何时,她已经这么自然自在地依赖宇文述学了? 她趴在挂着露水的微寒的草地上,鼻息间是清新的草香。 叶随风微微支起脑袋,宇文述学独坐于纷纷落叶间。他双目紧闭,神态安详,与自然之景相契合,静如一副缤纷画卷。 叶随风把头埋回草地中,轻手轻脚地匍匐前进,想要绕到宇文述学身后,吓他一跳。 谁知刚爬到他身旁,他蓦然睁开了眼,天光仿佛一瞬间大亮。 她讪讪地一笑,站起身来。 “月余不见,随风安好否?”他的声音已经泠若石上泉,但眼中却微带惊喜的光芒,惊喜的深处却是淡淡的落寞。 她这一个周忙着打工赚钱,一直都没得空来大铭。对于她而言只有短短的一周,可对于宇文述学却是一个多月。 任他是多么厉害的江湖包打听,也断断无法知悉一个不存在于这个世上的人。一下子这么久音信全无,却是有些不厚道。 她歉然地笑了笑,“抱歉,前些日子有事情在忙,没得空来看你,让你担心了吧。” 宇文述学回之以温和的笑容,这笑容让叶随风久违的舒心。 大铭的景色、大铭的空气,还有大铭的他,都让叶随风感觉心情舒畅。她俨然把大铭当做了现世生活的避世桃花源,从樊笼里逃脱出来,得以片刻的喘息。 “你又来这儿练功?”睡觉? 宇文述学颔首。 “总是一动不动的坐着,筋骨都要僵直了。起来,活动活动吧!” 叶随风说着就去拉他的手,想把他给拉起来。手指触及他的一瞬间,宇文述学猛然往后一缩,仿佛触电一般。 叶随风却因他突然收手,重心不稳,一屁股坐倒在地。 “对不住……随风……” 叶随风屁股摔的生疼,但看着宇文述学那不知如何安放的眼神,莫名生出了小恶魔的心思。她坐在地上“哎吆哎吆”地叫唤,装作摔的严重到站不起身来。 宇文述学神情焦急,他半蹲下来,手指伸展合拢,想检查叶随风的伤势却又不好下手,仿佛她是一个火烫的大炉子。 叶随风偷笑着朝他伸出了手掌,“你把我推倒的,拉我起来啊!” 宇文述学白皙的脸皮上像是抹了一道胭脂,升腾起粉色的雾气,踌躇再三才用手握住了她的手。 宇文述学跟长风一般羞涩,调戏羞答答的小男生实在太有趣了。 第五十七章 缘起隐语(三) “对了,这次我来找你,是有一事相求。” 调戏完宇文述学,叶随风身心愉悦,这才想起来了正经事。 “求你当我的师父!” “师父……” 宇文述学面露难色,沉吟道:“这怕是不行。我虽是盈虚门不肖弟子,但门内的规矩还是要守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武林中人向来都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也没想着学你们门派的高深武学。就是你诚心教,我也得学的会啊。我这儿现成有两招,你给我指点一二,也不求有什么威力,只要摆个好看的样子就可以了。” “摆样子?”宇文述学眸中掠过疑惑的光,他不能理解学武功招式不为御敌自保,只求风姿绰约。 叶随风也不想多嘴解释太多,糊弄道:“你可以理解为我要上台表演……嗯……唱戏吧,唱戏你能好理解一点吧。不过这两招,我怎么摆弄都不好看。” 叶随风说着自地上拾起一根树枝,心里想着岳出云给她展示时翩然之姿。 奈何同一样的动作,到了她身上,就有如提线木偶一般僵化,全无美感。 叶随风尴尬一笑,“就是这样了……你能不能教教我,怎么才能舞剑舞的像你们那样仙风道骨、超凡脱俗?” 宇文述学扬起一抹淡然笑意,自腰间抽出流云剑。 一股傲然之气从剑锋倾泻而下,仿佛是凌寒怒放的雪梅,清冷而又倔强。纯净的银白色,连雪也会自惭形秽。 他依着方才叶随风打的样,将招式耍了一遍。地上纷繁落叶拔地而起,在他身后翩跹成旋。剑如风疾,影如云迅,剑招绽放在光与影的层叠中。 叶随风呆若木鸡,只剩痴痴地拍着手。眼珠子在眼眶子中飞速滑动,还是跟不上他的速度,几招舞毕,耳畔似仍回响着长剑破空声,余韵不绝。 叶随风苦着一张脸,“大哥啊,我是让你给我降低难度的,不是拔高啊,有没有新手模式?你这自带后期效果的,小妹我可来不了。” 宇文述学将剑递到叶随风眼前,“我教你。” 叶随风接过剑,胳膊被剑带的狠狠往下一坠,险些把剑掉到脚背上去。 这柄剑看似轻盈,实际上还挺沉的。叶随风一只手抬起剑都费劲,更不必说挥着剑比划了。 叶随风可怜兮兮地向宇文述学投去求救的目光。 宇文述学托起剑来,按着她的手,以自己的臂力带动叶随风的胳膊挥剑。 手心是剑柄微微的凉寒,手背是肌肤相贴的温濡。似寒冰在入春的一瞬消融成涓涓春水,明明凉爽的秋风却在拂面的刹那间徐如和风。 叶随风只觉得呼吸略一凝滞,怪只怪他的眼神凝定了一会儿,温柔的有点过分。 几个动作做下来,像是与他共舞一曲。 叶随风头脑迷蒙,除了心跳声与呼吸声,什么也不入心。 “还要……再教一次吗?”宇文述学目似深潭,眼底深处如有层波激荡却尽数被幽深所吞噬。 叶随风下意识地往后撤了一步,慌乱地摇了摇头。 “不用了……我觉得我差不多学会了……” 秋风瑟瑟穿林过,落叶簌簌眷枝头。气氛似乎有些凝固,叶随风不自在地磨蹭了一下鞋底。 “那个……长歌给放出来了没有?他还好吗?” 叶随风看了一眼天。 “劳随风挂心,他尚安好。” “……谢龙……不,郭潜龙的案子如何了?” 叶随风又瞅了一眼地。 “目前已牵连出十一人,案子尚未审结,还未有定论。” “呃……”叶随风东拉西扯也一下子没了话题,“天色好像不太……” 早字还没吐露出口,高悬丽日自云后跳脱出来,斥责叶随风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宇文述学却领会了她的意思,“随风,若无他事,我另有要事去办,今日就此别过,改日再叙。” 望着他飘然远去的背影,叶随风蹲倒在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还好她的定力够强,差点被这个古代人给撩了。 虽然他没什么动听的话语,也没什么过分的举动,甚至还有点呆,有点木,但他浑然天成的魅力,撩人在不知间。 叶随风赶忙吃了钙片,回到现世家中躺平。 第二日去排练,叶随风的打斗动作做得好多了,虽比不过岳出云、宇文述学两位大神级选手,至少动作柔和自然多了,也算是差强人意。 岳出云也不得不刮目相看,“你可以啊,还算有点悟性,要不要再加俩动作?” “免了,免了!” 叶随风心想道:脑子虽然飞了,好在身体还记得,宇文述学是个不错的老师。 不过还是得益于岳出云给准备的道具剑,就像是纸壳做的,挥动起来毫不吃力。 若是拿着真刀真剑,叶随风会把“老态龙钟”这个词给大家诠释的淋漓尽致。 叶随风看着在排练室似一阵旋风,吹过来、刮过去,忙碌无比的岳出云,也能多多少少感受到他对这出戏的用心之深。 大到剧本撰写、演员选定、演技指导,小到服装、道具的选择,事无巨细,他都亲力亲为。 叶随风此前毫无舞台经验,对演戏也是一窍不通,她加入戏剧社的日子也不长,一直都是在打杂。 岳出云几乎是手把手地教她,怎么念词,怎么走位,嘴上不饶人的他却意外的有耐心,循循善诱,叶随风也渐尝戏剧乐趣。 从这一桩桩、一件件看,岳出云对戏剧的一腔热血表露无遗。 若是她也能有一件愿意为之燃烧自己的梦想,或者就不会一门心思往尤亦寒这堵冰墙上撞了。 “想什么呢?醒醒!”岳出云拿剧本敲了敲叶随风的脑袋。“你再痴想,也不会有人踏着七彩祥云来的。” 岳出云的声音隐忍着愠怒,叶随风缩了缩脖子,她居然在跟他对词的时候神游天际。 岳出云很会引导,也着实严厉,达不到他的要求不仅要被他言语奚落,更要一遍遍的重来。 排练的这些日子,叶随风觉得自己生生被扒了一层皮。 好在,学校的艺术节马上就要到来了,是骡子是马,到了拉出来遛一遛的时刻了! 第五十八章 缘起隐语(四) 叶随风站在帷幕之后,用一根手指头轻轻挑开一道狭小的缝隙,眼见着台下已是座无虚席,礼堂最后面乌压压站着一群没有座位的人。 叶随风血流流速加快,只觉得心里住了一个敲木鱼的小和尚,一下下咚咚咚地敲击她的心脏。 演出这还没开始呢,就已经这么多人了。 叶随风心道:又不是强制性的,怎么这么多闲着没事的人啊?游戏不好玩吗?出去逛逛街多好啊。非要聚在这空气不流通的室内,这人口密度这么大,多不安全啊,万一出个事儿跑都跑不出去。 呸呸,才不要出事呢,她也在里面呢。 叶随风胡思乱想着,可紧张的情绪还是像藤蔓一样纠缠住她。 今天的节目一共十二个,他们的排在第九个,也是唯一个语言表演类的,时长也最长。 这要是一下子掉链子了,挂在台上一挂就是二十几分钟,丢人丢到外太空去。砸了戏剧社的金字招牌不说,只怕这大学四年也安生不了了,沦为笑柄。 “瞅啥呢?还不去换戏服?” 叶随风回头,见岳出云已经做好了造型。 他身着霜色罗衫,青色云纹大带束腰,腰间佩了一把看起来沉甸甸的剑。 颀然而立,清逸淡默,似一朵绽放在雪山之巅遗世而独立的雪莲花,孤寂中携着些许忧戚。 叶随风上前,伸手摸了一把衣料,手感柔软滑润,绝非凡品,跟自己平日“借”穿的那些服装有天渊之别。 人在衣服马在鞍,三分长相七分打扮,这般昂贵的服装自然是给他增色不少了。 她再将目光投向自己挂在衣帽架上的黯淡无色的戏服,一看就是学校统一采购的——薄如葱皮,动作一大就会片片凋落;粗如砂纸,兼有除角质的功效。 她愤愤地噘了噘嘴,心想为什么男女主人公的待遇天差地别,虽说自己资历浅也不能这么差别待遇啊! 岳出云像是看出了她的不满,指了指自己的衣衫,“自费的。” 说罢,傲然地扬起了头,眼神中充满了挑衅,好像在说,你有钱也可以自己买啊。 叶随风气鼓鼓的,不过紧张的情绪好似缓解了不少。可接下来场灯一暗,她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下一秒仿佛就要跳出来。 再看岳出云依旧从容淡然,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景。 叶随风紧紧按着胸口,向岳出云求教。 “社长大人,您身经百战,经验丰富,能不能教我个法子,怎么才能不紧张。” 岳出云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缓缓侵近,停在面与面只有一拳之隔,嘴边蓦然勾起一丝狂傲的笑容,“只要看着我就好。” 叶随风的心脏无节奏地胡乱跳着,她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慌忙地往后退去。 “好了,去换衣服吧。”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好像是除了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之外,从未有过的温柔,这一刹那他又成了那个给她递水的善意帅哥。 叶随风换好戏服,做好造型,手里捧着剧本。台上已经开始了劲歌热舞,气氛炒的火热,叶随风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心无外物,沉静下来。 一束昏黄的灯光映照下来,仿佛将她隔绝在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中。 岳出云站在她的斜前方五步开外的地方,静静地注视着她。 叶随风已然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对他的目光全无察觉。她的面容静如止水,波澜不兴,却意外地能攫取他的目光。 在万众瞩目之下,帷幕徐徐拉开。 故事伊始是在宁谧月色下,两个孤独的灵魂偶然碰撞在一起。 渴望摆脱宿命的少年侠客与被父兄厌弃的凄惨庶女,相顾无言,此时无声胜有声。 凉月不懂世间悲伤,自顾自将辉光洒向大地。 然而一种悲伤却能读懂另一种悲戚,同理心将两人骤然拉近。 这一段台词很少,正如岳出云所言,她只消看着他,他的表情会说话,他的眼神有表情,他像是最顽固的颜料,能将周遭的一切事物染上他的颜色。 少年祖上六代人,无一人寿命超过四十岁,皆是为了守护一个死物,一柄剑。 他对剑的感情是矛盾而挣扎的,他亲眼见着父亲为护剑命丧当场,可他却又不忍辜负父亲临终的嘱托。 守护剑,剑却并非属于自己,另一个家族对他颐指气使,践踏着他的尊严。 这时他遇到与他同样悲苦的少女,无论生活多么艰难,少女从未丧失勇气,依然坚韧。 两个天涯沦落人互舐伤口,暗生情愫。 恋情却遭到少女家族的极力反对,借口二人之间有诅咒来拆散他们。 少年顾及自己身份,若即若离,眼睁睁看着少女要被另嫁他人。 少女奋起反抗,少年只是在其后默默守护,暗中援助,却不肯再向前一步。少女无奈之下打算了此余生,却被少年救下。 此时关于剑的谣言四起,越传越离谱,更有甚者说夺得此剑、知晓奥秘便能羽化飞升。少年击退了一波又一波被欲望迷了眼的武林人士。 这一场可谓是全戏最精彩之处,与一般舞台剧摆摆样子,糊弄了事不同,岳出云的打戏可是动真格的。 临上场时,叶随风才知道他腰上悬着的剑居然是货真价实的,虽说没开锋却也能伤人啊!吓得叶随风后背直窜冷汗。 岳出云却挥挥手,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放心吧,我手里有数,再说配戏的那帮人是我从武校拉过来的,都有底子呢!” 真剑果然不同凡响,碰撞间发出清越的铮铮鸣音,真实感一下子就涌现出来了。 剑是真的,酷炫华美的招式是真的,就连那香汗和疲惫的喘息也是真的,换来的台下观众的惊叹和抽气声。 尾声是少年决心毁去荧惑人心的剑,把它丢入深涧之中,抛弃了压在身上的枷锁,与少女终于携手,最后一幕定格在少年与少女久久的相拥。 岳出云仿佛入戏太深,紧紧地箍住叶随风,把她的双臂和后背勒得生疼。 她双手垂在两侧,身子不自在地微微挣动,可岳出云完全不曾觉察,丝毫不放松。 叶随风伏在他胸膛轻声道:“差不多就行了吧。” 冰凉的水珠“吧嗒、吧嗒”滴在滴在她的脖颈上,叶随风讶异抬头,却见岳出云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第五十九章 缘起隐语(五) 那泪水晶莹剔透,在聚光灯的映照下折射出斑斓的色彩。 叶随风震惊在当场,一股哀婉缓缓升腾。这不是逼真的演技,这是发自内心的伤感。 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让他在舞台上无法自已地让悲伤倾泻成河,此刻的他是那么无助脆弱,只有在如此近距离之下的她才能察觉。 叶随风低垂着的双手慢慢环住岳出云的后背,柔柔地抚触着,安抚着他失控的情绪。 岳出云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手臂上也悄悄卸了劲儿。 这时全场爆出经久不息的掌声与叫好声,热烈的反响将两人从伤怀中拉扯出来。 叶随风不知所措地站在台上。表演结束,她也从高度的精神集中中释放出来,场下的反应让她如梦似幻,毫无实感。 岳出云也很迅速地调整好情绪,他把头偏到一侧,迅风急闪般的抹去了眼泪,再正起脸来已将专业的微笑挂在了脸上,仿佛已从戏中抽身而出。 回到后台,岳出云一如常态地给一众演员指出方才演出的失误与不足,介绍接下来的行程。 叶随风一直盯着他的脸看个不停,却寻不到蛛丝马迹。看来他真的是个出色的演员,不仅是在戏里,在戏外亦是如此。 所有的节目的都结束之后,叶随风与岳出云并肩走出礼堂。在刚才的短会上,每个人都得到了岳出云的悉心指导,唯独对叶随风,他没有只言片语。 晚霞晕红了整片天空,火红的辉光铺满了台阶。 叶随风踩着台阶往下去,岳出云在她身后轻声说了一句,“演得不错。” 叶随风觉得耳边的话语像是幻听,精益求精的岳出云没对任何一个人发出赞赏,却将这珍贵无比的表扬留给她这个菜鸟? 她兴奋地回头,却忘了脚下,一脚踩空了台阶。岳出云一个箭步向前,扯住她的手臂往后一带。 叶随风原地转了一百八十度,与岳出云抱了个满怀。 时间静止了五秒钟,叶随风讪讪地松开了,细声细语道了一句谢。 她略带赧然地转身继续往前,却见尤亦寒正站在她的身前。 尤亦寒冷着一张脸,凛冬提前而至。 叶随风的脚步也仿佛被冰冻住了,一步也无法前行。 尤亦寒的脸上阴云密布,冷冷道:“你吸引男人目光的方式真是特别……特别蹩脚。” 叶随风心里早已打算将他放下,可一见着这张令她魂牵梦萦的脸,布下的层层防线似正在一点点的崩塌。 叶随风恋爱的经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她自然是听不明白尤亦寒利剑一般的话语究竟包含着什么意思。 她除了难过还是难过,刚刚的兴奋已然消失的无影无踪。 叶随风还没说话,岳出云上前一步挡在她前面,冷傲地说道:“有品位的人自会懂得欣赏。” 说完看也不看尤亦寒一眼,拉着叶随风的手就走了。 直到走出来十多步,岳出云也没撒手,叶随风却终于回过味了,往外抽了抽手却没抽动。 “输人不输阵,难得我这优质帅哥愿意陪你演一场戏,气气他也好。” 叶随风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岳出云是在为她出头,她心里十分感激,更多的是好奇,他为何突然对她如此友好?莫不是感谢她在舞台上对他无声的安慰? “没想到你喜欢那一型的,看来你选男人的品位也一如既往的差。” 叶随风气结,她对岳出云的好感总是保持不了五分钟。 校艺术节的首演总算是圆满落下帷幕,然而这次演出只是试水,接下来叶随风一等人就进入了更紧锣密鼓的排练之中,为即将到来的全国性话剧大赛做准备。 话剧大赛在杭城举行,为期三天。对于叶随风而言,这是难得的经验,从各种意义上来讲都是。 坐在呼啸疾驰的列车上,叶随风难掩兴奋与喜悦,这是她这十年来第一次坐火车出远门。 幼时对火车、旅行的印象都很淡漠,依稀记得好像是曾经有过经历,但是心情与感受的记忆却是荡然无存。 这一次的行程很紧张,没有什么时间在异乡游赏,但她还是带着出去玩的心境。 坐在旁边的岳出云掩口打了个呵欠,睡意盎然道:“一大清早就起来,你不困吗?别看了,抓紧时间睡一会儿吧,还有五个多小时呢!” 叶随风摆摆手,“你睡就睡吧,不过别把头靠我身上。” 岳出云哼了一声,“你想我靠着你,我还不愿意呢!” 两侧万象更新,风景转瞬变换,窗外的风光就像是按了快进键一般,并不能看的清楚,叶随风还是支棱着脑袋,饶有兴致地看个不停。 一边的岳出云睡得沉了,但却并不安稳。 他的眼珠在眼睑之下也不安分的不停转动,脸上肌肉紧绷着,神经也神出鬼没地跳动着。 “哼哼,我说这样睡不舒服吧,你还偏要睡。” 他的脸上浮现出了痛苦的神情。 叶随风好心想帮他调整一下睡姿,谁知手还没碰到他的身体,他却突然狰狞地嘶喝起来:“不,不要!” 叶随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得一哆嗦。 岳出云却像是兀自陷入恐怖的梦魇中,无法自拔。 他脸上紧绷着,绷到血管和神经都快要断掉,细细密密的汗雾蒙上了额头。 叶随风深知不能让他继续在幽深的噩梦中继续弥足深陷了,连忙猛烈地晃动着他,“岳出云,醒醒,醒醒!” 岳出云猛然清醒,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像是要将双肺撑爆。 其他团员闻声都起身察看,陈怡更是首当其冲地跑到岳出云座旁,半蹲着身子,心急关切道:“社长,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岳出云抹了一把脸,尽量平息,“没事。昨晚看恐怖片看的太晚,刚才梦到了。让你们担心了,抱歉!都回去坐好吧,别影响别人。” 陈怡闻言,只好带着忧心,恋恋不舍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叶随风本能觉得他是在撒谎,他明知道今天一早要出发,怎么会看恐怖片看到很晚呢? 可岳出云平静下来之后,对她却没有一言半句的解释。 第六十章 缘起隐语(六) 尽管叶随风对他还有重重的疑问,但是见他一脸抗拒,显然是不想多说半句,她也就打消了追问的念头。 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一个不对旁人展示的百宝箱,里面的秘密只有自己才能知晓。 叶随风亦然,虽然她是被迫将宝箱深锁在心底。 之后直到列车到站,岳出云也没再睡觉,只是木然地浏览着窗外的光景,却不知道真正入眼的能有几分。 到了住宿的地方分配房间,两人一间,女生恰好是个单数,于是身为女主角的叶随风得到了前所未有的优待——获得单间。 住的地方条件还算不错,虽然设施略微陈旧,但胜在干净舒适。 叶随风喜不自胜地跳上大床,仰躺其上,被火车颠得快散架的身体被柔软的床垫救赎,得到了重组。 拥有的东西少,也有少的好处,那就是特别容易满足。 她的房间十分狭小,自然是摆不开太大的床,古旧的木板床铺上两床褥子一床被,她在硬邦邦的上面睡了十年。 还没躺多一会儿,叶随风就收到了社长大人的召集令——到他的房间集合,继续排练对戏。 敲开岳出云的房门,叶随风方才的优越感荡然无存——男主角与女主角的待遇相差甚远,云泥之别,岳出云居然独享一个大套房。 她办入住的时候瞟过一眼房价,他的房间是四位数起,与普通房间差了十多倍。显然这笔费用是不能算在社团的账上的,她不得不暗搓搓地道了一句:有钱,任性。 贪图享受是一方面,最主要的还是在于方便这二十几号人排戏。 岳出云的情绪一直都不太好,一张阴郁的脸,一下午一个笑模样都没有。 眉头皱的可以夹死蚊子,语调也很低沉。这让包括叶随风在内的演员们都心惊胆战,生怕一个不小心引爆了炸药库。 夜幕初垂,华灯初上,岳出云才招呼大家散了,去餐厅用餐,晚上就不必再过来,可以自由活动一下。 一众人如蒙大赦。 岳出云又多交代了几句,不要一个人单独外出,不要去太远地方,回来不要太晚之类的。 叶随风走在鱼贯而出的人群最后面,她回头看了一眼岳出云。 他枯坐在沙发上,灯光被一旁的戏服架一挡,大片的阴影扑在他的身上,像是掉了队的大雁,格外冷清孤寂。 “社长,你不去吃饭吗?”陈怡抢先把叶随风要问的话说出了口。 “你们先去吧。”他的声音透着疲惫。 晚饭过后,社里几个姑娘商量着要去闹市区逛逛,陈怡过来问叶随风要不要也一起去。 叶随风见她们一个个斗志满满的模样,看样子是要去血拼的,叶随风现在下一年的学费还没找落呢,哪有闲钱跟这些阔小姐去到处逛荡? 再加上她们一直都明里暗里非议叶随风这个空降女主角,跟一群看不惯自己的人一同出游,那就是自找不痛快。 叶随风婉言拒绝了陈怡的好意,表示自己长途跋涉有些疲劳,想要早点休息。 社长大人命令禁止单独出行,叶随风又一向是个听话守规矩的,自然不敢公然跟社长叫板。 她百无聊赖地在院子转了几圈,早早地回了房。 躺在床上,叶随风却安抚不了一颗躁动的心。难得出一趟远门,她其实也想外出看看不一样的风情。 她翻身起床,从行李中扒拉出来一瓶钙片。 她摇晃了一下瓶身,苦笑一声,现在钙片已经成了标配,她下意识就收到了行李中去,好似它已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她倒出两片,心想无法领略现代江南,去古代转转也是好的。 从陌生的地方穿越去大铭,她唯一没底的是降落地点。万一赫然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事情就大条了。 不过想要玩的心情盖过了一切,难得固执终于让她变得有点像是十八九岁的小女孩了。 金光暴现之后,未见其景,先嗅其味。 然而充满鼻腔的却不是什么芬芳馥郁的味道,这么说吧,叶随风降落的地方是一家饭店的茅厕里。 这里可不是公主府的“偃轩”,有鲜花熏香掩盖其气味。 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扑面而来,渗入每一个细胞中。 这还不是最悲剧的,叶随风毫无准备的降落,险些跌进臭气熏天的茅坑中,成为一个“屎人”。 幸好连日来岳出云对她的加强训练,她的身手有了显着的提高。 说时迟,那时快,叶随风脚下一阵乱蹬,好歹踩在了坑的边缘,不至于掉下去。 叶随风长吁一口气,连忙再往旁边挪了一步。 她心里暗骂,这时空大神真会挑地儿,可真是“待她不薄”啊! 好在这坑没有旁人,要不然还真得尴尬死。 她刚想出去,便听着有两个人边说着话边向这边走来。 “忙死了,都申时了还有来用午膳的,一桌一桌的,喘口气的工夫都寻不得。” “可不是,都怪烟雨庄要开那劳什子的‘赏剑论道’大会,这些江湖人都扎堆了。” 两人抱怨着走远了。 叶随风推门出来,“烟雨庄”“赏剑”这两个词总觉得莫名的熟悉。 灵光一闪,这不是戏里的词吗?她心里古怪地一动,难道这只是单纯的巧合? 复行数十步,嗅觉终于得以拯救,取而代之的食物的扑鼻之香,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然走到了饭庄的大堂。 幸好她晚餐吃了个酒足饭饱,才将将抵御过不断勾引她的美食的诱惑。 正如方才两个伙计所言,日已西斜,可这儿却依旧人声鼎沸,没有一张空桌,掌柜的乐不可支地打着算盘,算盘声越响,笑意越浓。 “随风?” 叶随风还在四处瞎张望,却听闻一声熟悉的呼唤在身后响起。 叶随风惊奇回头,“多日”未见的宇文述学翩然而立。 “有缘千里来相会”这句话叶随风算是亲身经历了。 “他乡遇故知”也是乐事一件,叶随风微微笑着朝他挥手,心里乐滋滋地想:捡到了一张饭票。 第六十一章 缘起隐语(七) 宇文述学起身相迎,长歌也毕恭毕敬地站了起来。 叶随风笑着同他们打招呼,眼珠子却不由自主地被一桌子美味佳肴勾走了。 长歌是个有眼力见儿的,无怪乎宇文述学格外的器重他。 他见着叶随风眼神飘向了桌上,连忙吩咐小二加副碗筷,添茶加菜。 叶随风赞许地看了一眼长歌,而后学着宇文述学的模样小啜一口杯中茶,清香细嫩的茶水滑入口中,淡淡的余香萦回。 她放下茶杯,小声地说了一句:“真是上好茶叶。” 再看一眼杯盏,杯中茶叶形若雀舌,色泽翠绿,香馥若兰,甘醇爽口。 饶是叶随风外行一个,也能喝出其中的昂贵滋味,她忍不住又捧起杯子牛饮,一口一口都是钱啊,香气萦绕在唇齿之间,经久不散。 宇文述学目含暖笑,道:“这便是若春最出名的龙井了。” 叶随风心中了然,此地在大铭叫做若春。 “便是风香居顶好的茶水也要逊色三分。” 叶随风三分讨好,七分真意道:“我倒觉得你们卖的茶味道更好些。话说,你若是喜欢这里的茶,同这边的茶商谈谈合作,买个经营代理权什么的,回去你的风香居又多了一大特色。” 宇文述学摇头道:“随风有所不知,此茶之精粹在于冲泡之水,若无若春之水,这茶便无了神韵。我买的来茶,却买不来水。” 叶随风没那么多讲究,不太理解宇文述学,只是跟着点点头,对这话题并无太大兴致。 宇文述学给叶随风夹了几筷子若春当地的美食,简单介绍一番之后,问道:“随风何故会在若春出现?” 叶随风吃得两颊鼓起似仓鼠,来不及吞咽,含糊不清地回道:“我……是来……观光游玩的。” 说完吞了一大口茶水,把口里的残渣冲下去。 一套动作下来,叶随风自己也有些羞涩,不动声色地朝四周看了看,发觉压根儿没人注意到她,且周围多得是江湖中人,豪气冲天,吃喝起来比她更加豪迈。 宇文述学眉目含笑地望着她,叶随风察觉到他的目光,动了动嘴,尴尬地笑了笑。 “那么你呢,也跟他们一样来参加那个什么赏剑大会的?” 宇文述学目光微微一黯,随即笑道:“我哪里够资格?此次盛会,烟雨庄仅给江湖排名前五十的高手递了帖子。” 再次听到“烟雨庄”三个字,叶随风心里咯噔一下,她极力忽略这种异样,“你那么厉害,难道都排不到前五十名吗?” 宇文述学笑而不语,一旁的长歌却忍不住插嘴道:“少主只是不曾公开比试,也不曾与榜上之人过招而已,否则怎么也不会比他差。” 长歌说到口中的“他”,额上鼓起了几道青筋,想来那人便是宇文家另一个招人恨的,传说中的“英语”吧。 宇文述学轻咳一声,长歌自知失言,消了怒焰,缩了回去。 “我前来若春,是受托追查盗墓贼的下落。此人着实狡猾,我已被他牵着鼻子耍弄了月余。” “你那么神机妙算,还有人能在你的眼皮子底下逃出生天?” “随风谬赞。”宇文述学两颊缓缓浮起一抹红云。 趁着宇文述学心情好,叶随风小心翼翼地打探道:“那个……烟雨庄是个什么来头。” 一听到“烟雨庄”,叶随风明显感觉他的笑意在眼中一凝滞,虽说还是面带笑容,可和煦春风已被萧萧秋风所取代。 “烟雨庄,乃是天下第一大庄,因天下第一剑而名扬四海,两个第一,多少豪杰敬若神明;两个第一,多少纷争因此而起。” 他的声音中带着叹惋。 烟雨庄?天下第一剑? 已经有两个要素跟岳出云的剧本重合了,会有如此凑巧的事情吗? 叶随风激动道:“是不是还有个护剑使,姓尹的?” 宇文述学见叶随风一副猛虎扑食之势,微微一怔,“随风知道的倒是清楚。” 叶随风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坐在座位上,双手却不能自抑地颤抖起来。 莫非……莫非岳出云同她一样?也身负异术超能? 这个想法让叶随风心中又惊又喜。 现在的人们都追求个性,追求与众不同,可真当你成了特别的一个人,站到了孤寂的小圈子里,与其他众人隔绝开来,便又会期望自己能寻常一些。 叶随风背这个包袱太久,她实在疲惫。若是有人同她一样,心里的苦水或者有地方倾倒了。 叶随风猛然起身,歉然道:“我突然有急事要办,有缘再聚!再见!” 来时一阵风,去时风一阵。 宇文述学目逆而送着叶随风,茶已凉透。 叶随风行色匆匆地来到茅厕前,瞅着个没人的空档,迅速地钻了进去,吃下钙片回到了现世。 屁股刚挨在地上,一阵疾风骤雨的敲门声就传了过来。 叶随风开门,见陈怡一脸焦急地站在门外。 还没等叶随风说什么,陈怡抢先说道:“你去哪儿了?晚上点名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你,打电话也不接,我来敲你门敲了好几趟,你终于回来了。社长急的到处去找你,我先跟他说一声,别让他着急了。” 陈怡机关枪似的说完,转头就给岳出云打电话了。 过了十来分钟,岳出云怒不可遏地快步走来,一上来就劈头盖脸地一阵痛斥:“你跑哪去了?把我的话当耳边风是吗?一个女孩子大晚上自己跑出去,发生什么危险,我怎么跟你的父母交代?怎么跟学校交代?你没参加过集体活动吗?你真当是来旅行的?这么晚了全社的人都不能休息,到处找你,你对得起他们吗?” 岳出云面红耳赤,不知是气过了头还是四处奔波累的。他生气归生气,眼中那抹浓浓的担忧却是掩盖不住的。 叶随风虽然被他的疾言厉色骂的一个愣一个愣的,心里却是暖意融融的感动。 “对不起,我……我睡的太沉了。” 岳出云听不得她错漏百出的谎话,斜睥着叶随风身上的戏服,冷笑道:“穿成这样,睡觉?” 甩这句话,他怒气冲冲掉头就走。 叶随风被他一遭骂倒是让冲脑的热血退下去了,要是没有刚刚这一出,她没头没脑的胡问,那才真是大大不妙。 第六十二章 缘起隐语(八) 翌日,全国话剧比赛就正式拉开序幕了。叶随风他们的节目排在比赛第二日,所以今天他们是作为观众来视察“敌情”的。 场地有限,座位不多,只有叶随风、岳出云以及三个戏份较多的演员才有机会入座席间,其余的想观摩就只能站在剧院最后头,远远观望。 作为男女主的二人座位自然是挨在一起的,可岳出云余怒未消,侧着身子,把后背留给叶随风,冷若冰霜,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叶随风自知理亏,但她向来不擅长展现小女子的娇柔一面,温言融冰。 叶随风很有自知之明,她明白,这就是情商比较低。 尽管岳出云冷着她,其他社员晾着她,让她倍感失落,她却无力化解。 当天晚上叶随风老老实实地等着十点查完房,点完名,想着这下不会再有人来找她了,才心思活络地要去一趟若春。 一是她对烟雨庄和天下第一剑心存疑问;二是上次来去匆匆,根本无暇游赏“千里莺啼绿映红”的明媚春光。 现世的杭城是一派寂寥秋色,可大铭的若春正是杨柳依依好春色。 还有一点,宇文述学也恰在若春。如此天时地利,不去找他,叶随风总觉得心里不得劲儿。 叶随风降落到茅厕的时候,依旧幸运的没撞上“方便”的人。 她推门,便步入了如烟如纱的蒙蒙细雨之中。 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纵使叶随风此时正站在茅厕之外,亦完全沉浸在细雨湿流光的诗情画意之中。 叶随风对这样柔美的景色神往已久,不由得在雨中手舞足蹈,快乐地像是稚童。 不过在旁人看来,却是半点也领会不到叶随风的喜雨之情,一脸悚然地看着在茅坑外面跳舞的人。 长歌幽幽对宇文述学言道:“叶姑娘……该不会是疯了吧……” 然宇文述学的双眸却明光璀璨,宛如漆黑深夜中活跃在天空的明星。 长歌默默摇头,疯癫的何止一人? 兴奋与喜悦落潮般退却,叶随风才发现自己身后冒出了两个“观众”。两腮霎时间羞红,像是枝头桃花飘落在她的双颊。 为什么他总是能看到自己糗态? 然而宇文述学表情中全无嘲笑讥讽,依旧是春风熏人的微笑。叶随风全无半点不适之感,也就不去在意了,权当心甘情愿博君一笑。 叶随风傻笑着冲他俩轻轻挥手,“早啊!” 一阵急如鼓点的脚步将宇文述学的回话冲断了,只见一人大步流星而来,此人步速极快,前一秒还是空巷不见人,下一秒却已闪现在他们几人面前。 叶随风抬眼一望,便无法将视线移开。那如两颗明珠般夺目的眸子,攫取了她所有的注意力。 “岳……岳出云!” 严格的说,眼前这个人除了一双如炬明眸与岳出云如出一辙之外,再无半点相似。他的面色暗黄,高鼻阔眉,豪壮粗犷,全然不似岳出云英气逼人的清秀模样。 可那一双令人过目难忘的眼眸,暗中坐实了二人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 “在下尹空悦。”来人目不妄视,一拱手就转向了宇文述学,大概只是眼见着叶随风跟宇文述学站在一起出于礼貌才自我介绍了一番。 尹空悦…… 叶随风在心底长叹一声,正如她的猜想,尹空悦大概就是岳出云的前世了。 但她没有理清楚的是,为何岳出云能够写出一个属于自己前世的故事?他究竟是不是跟自己一样,也拥有某种特殊的能力呢? “顺知,你要找的人出现了。” 叶随风想起顺知是宇文述学的字,联系宇文述学来的目的,她料想尹空悦所言之人大概就是那个盗墓贼了。 “你们有要事相谈,我就不打扰了。”叶随风话虽这么说,脚却像是被钉死在地上一般。她渴求地看着宇文述学,心中所欲不言而喻。 宇文述学自然明了,“随风乃我挚友,何须回避?” 宇文述学简单向尹空悦介绍了一下叶随风,尹空悦神情冷淡,只是礼貌地点点头,对她没有太大兴趣。 一阵客套,话题才入了正轨。 “一切正如顺知所料,那宵小志在烟雨庄。只怪愚兄技不如人,让那贼人得手逃脱。” “尹兄无需自责,你在明,他在暗,你一人之力如何日防夜防?我已告知烟雨庄小心提防,奈何宁少庄主目空天下,并不采信。” 尹空悦冷嗤一声,“便是他相信又如何,此次遭盗之墓怕是他宁大少也不知其方位。” “被盗的莫不是……” “正是。” 叶随风被两人哑谜一般的默契问答整蒙圈了,她疑惑地看着宇文述学,宇文述学回给她一个让她稍安勿躁的眼神。 “我本不欲插手,可这被盗之物与祖上有莫大关系,纵怨纵恨,我又岂能眼睁睁看着它流落江湖、遭金银玷污?”尹空悦自嘲道,言语中却是苍凉无比。 “尹兄宽心,长济堂已然接了这个委托,便会尽全力追查。说来若非因述学,尹兄也不会卷入此事,追回永生笛,我责无旁贷。” 尹空悦抱拳致谢,“愚兄尚有一线索可提供给你,希望能对你有所裨益。那贼人身材瘦小,身法迅捷,我虽是望尘莫及,却眼见着他一路逃进了烟雨庄。我料想他若不是庄中之人……” “便是受邀赏剑的江湖中人。”宇文述学接话道,他沉吟道:“就是今日了吧,看来这场盛会我要厚颜无耻一参加了。” 长歌急道:“少主,万万不可。您未受邀请,若然硬闯,只怕不仅会沦为江湖笑柄,更会让那人嘲弄您的。” “风雨欲加我身,我又何惧风雨?” 宇文述学唇角勾起一抹无畏无惧的笑容,目光坚毅如山,气魄壮阔似海。 叶随风痴痴地看着宇文述学,心中也为他而折服。 “随风若也无惧风雨,可愿与我一道去一睹天下第一庄风采?” 为什么不呢?叶随风当然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倒不如说,参加这场盛会正是她所期望的。 第六十三章 缘起隐语(九) 长歌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几次欲言却又止。 叶随风能感受到他的忧心。 作为一个被门派踢出继承候选人行列的弃子、这样一个尴尬的身份,未收到盛会的邀请,已经很丢面子了,现在还硬要厚着脸皮挤进门去。 虽然叶随风深知,宇文述学并不是一个追名逐利之人,不屑于在这盛会上崭露头角。可是旁人却并不知晓,届时江湖中还不知道要如何渲染呢! 纵使宇文述学无惧风言风语,作为他的知心好友,却是不忍的。带着忧虑,几人已行至烟雨庄之外。 遥望烟雨庄,重檐歇山顶,粉墙黛瓦,雕梁画栋,秀丽壮美。 庄子宏盛,就连看门的家仆亦是盛气凌人。 “足下何人,劳驾出示请柬。”言语尚算客气,奈何眼高于顶。 长歌上前一步,抱拳道:“我家公子乃是盈虚门大公子、长济堂堂主。” 看门人嗤笑一声,“盈虚门的公子前日不是已莅临敝庄了吗?恕小人视听不广,却不知大公子武林排名几许?可在受邀之列?”他高仰着头,用硕大的鼻孔看人。 长歌面色一沉,两只手紧攥,指节泛白。 “休得无礼!盈虚门也是你等招惹的起的?”尹空悦厉声道。 看门人低头看了一眼尹空悦,神情语态却无丝毫变化,一抹鄙夷的笑始终挂在嘴角。 “盈虚门贵客已然奉为上宾,只是这无请柬、无排名的人等不得擅入的规矩可是大少定的,尹公子也无权置喙。再者说了,盈虚门门人如此之众,若是随便什么人都来咱们庄上……那究竟是武林大会,还是盈虚门自己开大会?” 宇文述学风轻云淡地笑了笑,仿佛听不出看门人言语间的轻视。 “小哥所言甚是。在下此番前来不为参加盛会,为的乃是追查‘遁地金狐’下落。在下已有确切消息,确信其已混入烟雨庄内。如此盛会,小哥也不想被一贼人惊扰贵客吧?此事宁大公子也是知情的,小哥若是不能做主,不妨去请示一下他。” 看门人思量片刻,招手唤来一个小僮,低声吩咐了几句,复对宇文述学等人说道:“你们随阿黄进去吧,不过要委屈几位从偏门入内。你们也知道,这正门贵客云集,不便旁人出入,左右你们是来做事的,想来也不会计较太多,是吗?” 长歌怒不可遏,宇文述学朝他递了个眼神,他咬了咬牙,又硬是将怒气憋了回去。 尹空悦满面歉然道:“今日乃是赏剑之日,我职责所在,无暇分身,故不便相陪。若顺知有何疑难,遣长风去拈花堂寻我。” 言罢,尹空悦自偏门而入,轻车熟路地去了人来人往的前厅。 庄内幽径临水,一侧花树繁茂,翠色如织,繁花似锦;一侧因水成景,池水澄澈,游鱼衔饵。入目皆是景,如从画中来。 叶随风有心欣赏一下这别致雅逸的园景,奈何领路的小僮走的飞快,在这蜿蜒含蓄的幽径间东拐西拐的。 叶随风恨不得自己多生出一对眼睛来,一双赏景,一双盯着领路小哥飘逸的步伐,省的迷失在这偌大的庭院之中。 小僮将叶随风三人带至烟雨庄一隅的偏厅,来路曲折迂回,叶随风已然是彻底的迷失在这庄子里了。 三杯凉茶一奉上,小僮话也没有多半句,就把他们晾在这偏僻的地方了。 “这算什么?”这般待遇就连叶随风也有些沉不住气了。“把我们当咸鱼晒着呢?” 宇文述学微笑道:“偏居一隅,静谧无人,不正好方便我们行事吗?” 长歌顺势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平铺在桌面上。 叶随风定睛一瞧,居然是这烟雨庄的地形图,忍不住夸赞道:“真有你的,连这个都能弄到手,厉害!” “随风谬赞,烟雨庄赫赫有名,区区地图对盈虚门而言,不足一提。不过……” 宇文述学话锋一转,“庄内密道暗门所在,图中却是没有明示的。这些秘辛怕是只有极少数的人才会知道。方才领我们进门的童子刻意东游西逛的绕远,除了想让我们迷而不返之外,更是故意避过参会的武林中人,不希望我们有所接触。” 叶随风一头雾水,“何必呢?绕这么大圈子。” “他这是既不想开罪于长济堂,又想卖个面子给舍弟。这烟雨庄看门人也不是个易与的,人精一个。” “他们也真是心宽,老祖宗的坟地都被挖开了,他们还不着急,还有心思开大会。你们不应该最是恪守孝道的吗?” 最后一句话一脱口,叶随风心道不好,生生把自己跟大铭画了个界限割裂开来,见宇文述学也是一怔,连忙打哈哈转移话题。“丢的那个物件,是个什么来头?” 叶随风有意回避,宇文述学自然也不会抓她的话柄。 “遗失的物件大概就是永生笛了。至于宁家为何无动于衷,约莫是他们也不知道此物在何处,更不知悉现时已经遗失。” 叶随风听他语气笃定,然话语却都是揣测,心中诧怪,一双充满疑问的眼直勾勾的望着宇文述学。 宇文述学见她颇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轻叹一口气,道:“这当中渊源解释起来话就长了,我尽量简略给你一说吧。” “要说起永生笛,便不得不提宁家与尹家。自尹兄向上七代之前,有一先祖,名为尹悬奇,此人天纵奇才,天资甚高。尹家世代铸剑为生,传到尹悬奇手上时已是声名大噪。” “他爱上了家道没落的武林世家独女兰雨真,纵使家道中落,兰家也看不上铸剑手艺人的尹悬奇,却属意同为世家的宁家。尹悬奇苦于此,却什么也做不了,就算武艺再高,一人之力,终究绵薄,拯救不了一个大家族,挽回不了兰家的地位和声望。” “他很识大体,也理解兰家的决定。他爱兰雨真爱的再深,也不是漠视一个大家族沉沦的理由。” 叶随风听闻至此,也是一声叹息,心想他不识大体也不成,他如何能撼动一个家族的决定呢。 第六十四章 缘起隐语(十) “然后呢?”叶随风追问道。 “后来兰雨真便遵照家族的意思嫁给了宁烟临,而心灰意冷的尹悬奇也另娶他人,娶了一个能够谅解包容他的奇女子。他用了十六年的时间铸剑,建庄,赠给了宁家。剑便是如今的天下第一剑,庄亦是脚下的烟雨庄。如此他尚觉不足,立下规矩,此后尹家后人护剑守庄,代替他守护心爱女子的后人,生生不息。” 叶随风听罢怒从中来,“这个男人实在太渣了,他为了成全自己的缱绻深情,牺牲了妻儿和子孙后人的幸福,简直自私到了极点。我若是尹家后人,才不要守他这劳什子的规矩呢。凭什么,凭什么啊!” 说道最后,一腔怒气又化作缠绵凄凉意。现世对尹悬奇这样的人有一个不太礼貌却又恰如其分的称呼——舔狗。那句话是怎么说的,舔狗一无所有。 她不齿他的所作所为,可在内心深处却有几分是同情他的。那种求之不得的心情,她是最能了解的。痴念久之,剑走偏锋,走上了极端。 叶随风使劲儿甩了甩头,她不会成为第二个尹悬奇的。无论再如何艰难,她若是无法得到,便会彻底放下,绝不要害人害己。 宇文述学眼中也尽是苍凉,“尹兄又何尝不是备受煎熬?父亲为守剑护剑,丧命在他眼前。祖父、曾祖无一人能福寿百年。这般命途,他又怎会不想逃离。可是……” 可是,这是父亲的临终嘱托。 不等宇文述学说完,她便知晓了下一句。此景此景她已在戏里体验了一遭,尹空悦的矛盾她也能体会一二。他终究做不到,摒弃祖训,让这世代守护的剑葬送在自己手中。 “那永生笛又是怎么回事?” “永生笛是前朝之物。传说,只要对着心爱的人吹响,便可与其生生世世厮守。兰雨真死后,尹悬奇为她寻来陪葬。而兰雨真的墓室所在之处,就连宁家人也不知晓,这又是另一个秘辛了。” 一席话言罢,良久的静默。凝滞的空气中,各自沉浸在各自的思量之中。 忽闻一连串轻快脚步声由远及近,伴着年轻男子的愉悦清脆嗓音:“忙中偷出半日清闲,少费了采买工夫,松快多了。你们东厨的人也用不着那么多人忙活晚膳了吧?” 另一道声音传来,“也用不着了。一下子闲了下来,我这心里二乎着呢。你说,庄上那么多贵客,我们都不要做活计了,他们晚上吃什么喝什么?” “你啊,你就是个劳碌命,给你福你也不会享,你管他们吃什么喝什么呢?休沐是总管定下的,又不是咱们偷奸耍滑,你怕什么。兴许这一大帮子人来咱庄上吃吃喝喝太费银钱了,顿顿山珍海味、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现在账房发现伺候不起了,一会子就把他们给打发了呢!” 两个仆役欢天喜地地走远了,宇文述学却是眉峰一蹙。 长歌不愧是个贴心人,宇文述学脸上神态的细微变化都逃不过他的一双明眸。“少主,有何不妥之处?” 宇文述学眼中锐芒一跳,面色凛然,“物之反常者为妖,若依方才二人所言,今日这场盛会怕是大有问题。只是现在,我尚琢磨不透。事不宜迟,我们先去寻尹兄。” 三人按图索骥,赶到了拈花堂。拈花堂是烟雨庄的正厅,也是此次赏剑盛会的会客厅。可眼下除了三五人收拾打扫,一众宾客全都不见了踪影,尹空悦也不知去了何处。 长歌忙向洒扫的下人打探道:“宾客都去了何处?尹公子如今何在?” 洒扫下人只当长歌是落单的客人,不疑有他,一五一十道:“大少爷招呼贵客去了珍宝阁,尹公子自是相随左右。” 珍宝阁外,尹空悦与十数佩刀护院把守在外。看见宇文述学,尹空悦眼中一亮,迎上来道:“你怎么会来这里?莫非是追查到金狐的蛛丝马迹了?” “先不说这个。宁大少将一众人等带到珍宝阁所为何事?你可察觉到有无异常?”宇文述学单刀直入,直奔主题,一改他素日里拖泥带水的说话风格。 尹空悦疑惑道:“宁大少爷说邀请武林中翘楚共同参详烟雨庄收录的武学典籍,三个时辰之后比试过招权当娱兴。” 宇文述学脸色更为严峻,“据我所知,宁大少为人素来小肚鸡肠,锱珠必较,怎会突然间转了性子,竟愿与武林同道分享烟雨庄收藏的典籍?实在蹊跷。” 经宇文述学这么一说,尹空悦也觉得当中不妥,“我进去看一下。” 尹空悦还没走到门口,护院的明刀一晃,拦在他跟前,“对不住了,尹少侠。大少爷有命,无关人等一概不得入内。” 尹空悦冷冷一笑,一掌击在刀面上,护院手臂重重一颤,竟握不住刀,脱手飞出。 见尹空悦居然动起了手,余下十几人也纷纷挥刀出鞘。众护院刀法浑厚,掷地有声,十几个人团团围住尹空悦,十几道刀光一时齐发,交织成网。尹空悦旋身上跃,待刀光相冲,化作尘烟之后,落回原地。 宇文述学将自己佩剑流云拔出,定向掷出,尹空悦再度旋身而起,稳稳接住流光,分毫不差,默契无间。 宇文述学说时迟,那时快,顺手抽出长歌腰间悬着的剑,跳入战圈。待他与众护院缠斗起来,长歌才反应过来。他心下一急,亦想参战护主,奈何手无寸铁。 “长歌,护好随风!不必同来。”宇文述学的声音在刀剑铮铮声中飘然而至。 长歌目如火灼,却不得不听从宇文述学的指令,护着毫无反抗能力的叶随风往后撤出数十步。 宇文述学剑术素来不俗,加上一个剑法同样卓绝的尹空悦,只见双剑如游龙,不出十招,十几个护院已然四仰八叉的脱力倒地,再无抗争之力。 宇文述学二人还未得片刻的喘息工夫,便听珍宝阁内传来訇然巨响,心下当时便一沉。 第六十五章 缘起隐语(十一) 巨响声若穿云裂石,天地仿佛也为之一震。这般异响,让人不由得作了不好的念想。 宇文述学二话不说,立马冲入其中,长歌、尹空悦紧随其后。叶随风心里一紧,略带犹疑,但恐惧之情敌不过担心,脚步只一停滞,下一瞬便也急于星火地奔了进去。 从外面看来,珍宝阁跟那些秀美的亭台楼阁别无二致,然而里面却是别有洞天。 整个珍宝阁是一间偌大的石室,墙壁是浑厚的巨石,巍峨雄壮,宛如身处高山内里,人在里面都像是缩小了一般。 石室高迥且宽敞,却弥漫着一股刺激的酸腐气息,刚一踏进来不多一会儿叶随风的眼睛便被熏得通红。 她使劲眨巴了几下眼睛,眼泪流出来了以后才能眯一条缝看。 石室当中间是一个巨大的池子,池子里砌出无数堵像是迷宫一样的隔断,隔断中流淌着浅浅的浑浊的液体。 池子里盛的断然不是普通的水,这满室刺鼻难闻的气味便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液体是不断地循环着流淌的,潺潺复淙淙,单听其声,如山间清泉声,轻柔如撩拨琴弦,让人心旷神怡。 可在昏暗的石室中,配上这让人“泫然欲泣”的气味,就全然换了一种感觉,那水声一下一下像是小刀在杯子上划过,尖锐而刺耳。 幽昧的光线,诡异的水声,方才还巍峨的石室一下子变得阴森恐怖起来,叶随风能清楚地感觉到汗毛一根根竖立起来。 “你在干什么?”尹空悦大喝一声。 叶随风的眼睛也能渐渐适应了幽暗的光线和刺激的气体,缓缓睁大了双眼。 石室里除了他们几人,还有一个手持金色长剑,身着湛蓝云锦长衫的年轻男子。 男子立在一堵碎裂成蛛网状的石壁前面,嘴角噙着一丝妖邪的笑容,眼中凶光毕露,周身上下仿佛笼罩着一层阴寒之气。 年轻男子煞气重重道:“地狱无门,你们偏生要闯进来。尹空悦,我本念在你们尹家几百年来忠心耿耿甘做一条狗,还想发善心饶过你一命,谁知……你自己没能把握机会。” 尹空悦脸色铁青,目眦欲裂,“休得妄言!牛马襟裾,也配驱使噙齿戴发的男子汉?” 年轻男子笑容一敛,紧抿双唇,脚下一点,挥剑刺来。 长剑破空,空气一层层被撕裂,宛如裂帛声。 剑锋尚未劈来,一股热气先行袭来。尹空悦迅敏地向旁边一侧身子,方才站立处便立现一道焦痕。其剑术之狠辣,可见一斑。 宇文述学揽住叶随风的双臂,足下生风,跃起数米,落至裂壁前,远离战圈。 叶随风双目圆睁瞪着远处二人惊心动魄的缠斗。 金光银色,火星四射,仿佛两束烟花,洒落出缤纷的色彩。双剑相击声,清亮如编钟,宛如一场恢弘的奏乐。 宇文述学此刻却沉心静气,将耳朵贴在石壁上,奈何石壁太过厚重,听得的声音蒙蒙的,并不真切,无法分辨墙的另一端究竟是什么情况。 宇文述学面沉如水,隔着千山万水朝长歌递了个眼神,展剑飞身,与尹空悦一道围攻年轻男子。 多年的默契,长歌就像是宇文述学肚子里的蛔虫一样,一个眼神,他立即心领神会,前来叶随风身旁,护她周全。 一团暖意在叶随风胸口涌动,无论形势多么严峻,宇文述学从来不曾忘却她的安危。纵观古今,或者惟有宇文述学一人对她关切至此。 浓浓的感动之情,像是海浪一般,层层叠叠扑来。可大潮退却之时,一股深切的遗憾袭来——如果,他是现世中存在的人,那该有多好呢? 两道雪亮的光时而夹击金光,时而尾追金光,三人的身形快如惊闪,大概就连最灵敏的镜头也难以捕捉到他们清晰的画面,更不用说叶随风这肉眼凡胎了。 叶随风盯着斗在一起的三人没多一会儿工夫,眼睛就开始发酸、昏花了,三个人分裂成六个、九个,剑光剑影更是漫天飞舞,宛如群星璀璨。 “宁蓬飞!你将武林同道藏匿到哪里去了?” 人影叶随风是看不清楚了,不过宇文述学清冷的声音在石壁间激荡回响,声声入耳。叶随风这才知道眼前这个面目可憎的人居然就是烟雨庄的大少爷。 尹空悦在紧锣密鼓的剑招之中,抽身往裂壁出望了一眼,盛怒道:“你这个人面禽兽,居然将密室机关破坏,你打算将这些武林翘楚一网打尽吗!” 以一敌二,宁蓬飞便不像宇文述学、尹空悦二人那般余裕,他气息散乱道:“一网打尽?这话是……从何处说来的呢?明明……他们只是……遭遇了不幸的事故。我一双弟妹亦不幸遇难啊!世人还如何诟病我?” 听闻此言,叶随风上下唇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不知道是气恼还是恐惧。 来时路上宇文述学曾对她说过,这次有幸参加盛会的都是江湖上排名五十之内的佼佼者,她当时还随口问了一句召集者的排名。 宁蓬飞排名四十九,武功算不得一流,人品更是下流,没想到想法也如此荒诞。 他居然存着“干掉熊猫,我就是国宝”的心思,大概他是不懂“江山代有才人出”的含义吧。他自己许是还觉得自己这一个计划相当高杆,连带着把自己的弟弟——庄主的有力竞争者一并除掉了。 叶随风有点哭笑不得,且不说他这个“事故”的说辞能否过关,便是世人信服了这个理由,前来讨要说法、要求赔偿的人也能把烟雨庄的门槛给踏平吧,他还能坐得稳烟雨庄庄主的位子吗? 这个宁蓬飞只怕是相当天下第一想疯了。他难道不晓得,这个世上还有一些不曾上榜的沧海遗珠的存在吗? 叶随风仰头望向那变化莫测的身影,虽然看不清他的身形,但只是望向他所在的方向,心里就变得很踏实。 曾几何时,他在她心中就像是那个手执金箍棒神通广大的孙悟空一样,无所不能。 她安心的想着,便是劈山破石也好——他总有办法的。 第六十六章 缘起隐语(十二) 这一次她却是想错了。 叶随风不懂武功,自是看不出门道,但她却是能从长歌的面部表情知悉一二。 长歌刚到她身边时候,面容紧张归紧张,面部的线条还是柔和的,可随着缠斗的三人开始对话,长歌脸上的肌肉却是愈来愈紧绷,整个人也像是拉满的弓弦,绷到僵直。 长歌愈渐紧张的情绪如水波一圈圈荡漾,终于也感染了叶随风。 她眯着眼睛聚光,遥遥望去,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她的手不由得紧紧揪住自己的衣前襟,揪得衣裳皱成老太太饱经风霜的脸。 叶随风上唇下唇碰了几次,却没敢发出声响,生怕一点的风吹草动再惹得宇文述学分心。越是看不出个所以然,心里越是没底,越是不安。 她暗自想道,这宁蓬飞不过区区四十九名,难不成这般厉害? 两个人难道也斗不过他? 不能吧,虽说宇文述学没参加过武林中的考试,没有得到教育部正式认证的学历,可这缺考也不代表考不上吧? 她曾见识过他精妙无比的剑术,总觉得无人可出其右,难道他只是个花架子不成? 叶随风这边心思拧成一团乱毛线,宇文述学那边也确实出了点状况。 宇文述学亦是心如乱麻,以至手上剑招略有散乱。 这间石室牢不可破,坚不可摧,唯一的开门机关又被彻底破坏,无法修复。几十号人能在密闭不透气的空间待多久呢? 宇文述学边应付着宁蓬飞的攻势,边飞速运转着大脑,试图未密室中的一众人等觅出一条生路。 最简单粗暴的手段,莫过于用火药直接将石门炸开。 可这若春城毕竟不是他的地盘,虽有盈虚门的分支,却未必肯听他号令,便是用武力制服,也难保能在短时间内寻得能够炸开巨石的火药分量。 再说火药……他对其了解不深,难以精准把握其用量,一个不小心,破坏了石室的结构,巨石崩塌,众人只怕是也难逃生天。 宇文述学在心中粗勾了几个方案,却又一一被他自己否定。心中这团乱麻乱的彻底,找不到头绪。 池中液体淙淙而流,时光亦然。 宇文述学的心在胸口剧烈的跳动,每跳动一下,时间便少一些,这样的认知让他难得的焦躁起来。 乱中易出错,更何况宇文述学心思全然没放在打斗之中。 宁蓬飞武功平平,见缝插针的本事却不小。 他瞅准了宇文述学左边的一个空档,趁其神思恍惚,举剑猛然刺去! “少主,当心!”长歌一语惊破梦中人,宇文述学闻声回神,见利刃势如破竹,直冲他的心脉而来,连忙运劲向右躲闪,却还是慢了一步,剑锋堪堪擦肩而过。 一串串血珠如雨倾洒下来。 其中一滴飞溅在叶随风眼角,滚落下来,宛如一道胭脂色的泪痕。 叶随风的心被猛然揪住,紧缩成一团。 长歌也顾不上保护叶随风的安全了,脚下一瞪,飞身而起,凌空扶住将颓倒的宇文述学。 二人如自枝头飘落的树叶,轻快落地。 宇文述学用手按着伤口,轻声道:“我无大碍,你护住随风。” 血液自他指缝间汩汩而流,殷红层层染透衣袖,像是墨水在宣纸上晕开,一点点扩大;又似皑皑白雪间怒放的红梅。 他脸色瞬间苍白如雪,他躲开长歌的搀扶,身形晃了几晃,才勉强稳住。 他将手从伤处抽离,握紧了剑,眸光凝聚,竟是要重回战圈。 “少主,不要勉强,伤及旧患,不可轻觑。尹公子一人足矣。” 叶随风听长歌这么说,才想到上次宇文述学也是伤在这里,还被他黑心的弟弟坑害,几个月都没好透。 这才刚刚好起来,又来这么一下子,伤在薄弱的环节,这次要是还不注意,就古时候这落后的医疗水平,不死也得残。那样修长灵巧的手臂,若是废了,该有多可惜。 思及此,眼看着倔强的宇文述学并不听长歌的规劝,她心中一急,上前一步,拦腰环抱住宇文述学。 宇文述学像是冻硬了的冰块,明显的僵住了。 “须得速战速决,拖……不得。” 叶随风也顾不上羞涩,紧紧地环住他,柔柔地说道:“你都受伤了还去,那不是给尹空悦添乱吗?他还得分心照顾你。不把血给止住了,你会失血过多的,在这儿我也找不到血浆给你输血啊。” 宇文述学怀中拥着娇柔的叶随风,身心都化作了一泓春水,徜徉在无边春光之中,长剑“咣当”一声,脱手落地。 长歌默不作声地拾起自己的佩剑,腾空而起,代替宇文述学加入打斗。 长歌剑法硬气,亦是不俗。竖劈横扫,势若猛虎下山,锐不可当。 宇文述学忧心地看了几个拆招,冷不丁肩上一痛,他微微一缩,扭头看到叶随风一脸歉然。 叶随风趁着宇文述学关注争斗的时候,从兜里掏出一方手帕,失神了十几秒钟。 这帕子是她被逼相亲、巧遇尤亦寒时,尤亦寒给她擦眼泪的。她洗净晾晒好之后,一直小心翼翼地贴身收着。 虽说她心里已然下了决定要放下,却还是鬼使神差地收藏了这手帕,舍不得丢弃。 眼下这手帕正好派上用场了,她用手帕按住宇文述学的伤口,许是弄疼他了,他像是被静电电了一样,缩了一下。 叶随风抱歉地看着他,“对不起对不起,弄疼你了吧?不过不使劲按压,很难止血。” 她歉意的表情中还夹带着一丝心疼模样,宇文述学唇角勾起了一个微不可见的弧度,“无妨。” 他用右手从怀中掏出一个白底金色花纹的瓷瓶,“此乃止血药粉,随风,有劳了!” 他把瓶子递到叶随风手上,就像个甩手掌柜似的,什么也不管了。 叶随风瞅瞅瓶子,也没个使用说明啥的,一头雾水,“这个要怎么用?直接撒伤口就行?” 宇文述学微微颔首。 叶随风拉开他的衣衫,褪到臂弯,露出狰狞的伤口。 第六十七章 缘起隐语(十三) 叶随风紧紧闭了闭眼,不忍直视那血淋淋的豁口,看着都觉得疼。血还在源源不断地流出,她把心一横,咬着嘴唇,正视他的伤口。 新伤与旧痕交织在一起,整个肩头没有一块好肉。她的心一抽一抽地,唇上的齿印又深了些许。 叶随风没处理过这么严重的伤口,也没用过药粉,她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微颤着手,像是在烤肉上撒孜然面似的,在伤口上厚厚地撒落一层。 每撒一下,她就跟着抖一抖。 “疼吗?” 宇文述学轻轻摇头。 骗人。 叶随风回想自己手上破个小口,用酒精清洗消毒时候的酸爽。她现在好比在他的伤口上撒盐,怎么可能不疼。 可她抬头看他,他唇边始终挂着一丝浅笑。那笑意像是暖日熏风中在枝头摇曳的桃花,让人望一眼就心荡神摇。若是他的眼中没有深不见底的忧戚,这该是多么美好的一副画面啊! 明明心里在牵挂着战局,牵挂着被藏匿起来的武林人士,他还是以温润的表情来安抚自己。 话说这天下第一剑名不虚传,只是稍微剐蹭,居然能造成这么大的创面,若是……那还不削去整只胳膊? 宇文述学的药粉很是奏效,叶随风撒好按压伤口没多久,血流出的量明显的减少。叶随风松了一口气,四下找个能充当绷带的东西。 宇文述学见状,豪迈地从衣袂处撕下一长条布料,递到叶随风手心里,“有劳随风。” 这边宇文述学的伤情算是暂时稳定了,那边的战局也告一段落了。结果——自然是二人将宁蓬飞给制服了。 尹空悦还将天下第一剑也给夺了回来,金光毕现,锋芒毕露,剑拿在他的手上毫无违和,自然地像是碧空白云、绿树青草,同样的和谐。 长歌以金针封穴,手指飞动,宁蓬飞就立在原处不动不说,如同一个的蜡像一般。 叶随风轻拍双手,心下直呼奇技。向来只存在于电影电视里的神技,她今日得见,也算是开了眼。 长歌汗流如注,料理好了宁蓬飞,就立下跑到宇文述学跟前,查看他的伤势,见流血已经止住了,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是落了地。 这一套下来他的气还没喘匀,便道:“幸好这珍宝阁是烟雨庄禁地,外加之前宁蓬飞下了命令——无关人等不得妄入,要是此时冲进来一帮子人来,还真是棘手了。” 说完,长歌嘿嘿笑了两声,不过也只有两声,两声笑后,数十人披坚执锐冲了进来,长歌的笑直接冰冻在了嘴角。 叶随风见到这阵仗,亦是哭笑不得,气呼呼地瞥了一眼长歌,“乌鸦嘴。” 原来宽敞的石室,突然涌进来这么多人,稍嫌拥挤。 宇文述学摇晃着站起身来,不动声色地拿过流云剑。 受伤的左手竭力地抬起,重重扣在叶随风的肩头——因为疼痛,他已经控制不好自己的力度,生怕护不住叶随风,只能牢牢地捏着她的肩膀。 “你们是何方神圣,居然敢在烟雨庄撒野!” 尹空悦冷哼一声,上前揪住木偶似的宁蓬飞,把剑架在他脖颈前,大喝一声,“退下!” 方才尹空悦背光而立,一众护院没看清他的面容,此时他大刺刺地把烟雨庄的大少爷掳为人质,黑瞳射出两道冷冽目光,拔地倚天之势,骇人心魄,令众人大惊失色,“尹少侠,你这……这是何意?” “我说退下!”尹空悦将剑贴近宁蓬飞脖颈,步步向前,众护院面面相觑,不敢妄动,直被逼得节节后退。 直到将一众人等逼出石室之外,尹空悦又喝道:“不得擅入,否则,宁蓬飞性命不保!” 叶随风崇敬地看着尹空悦,只觉得他方才气势浩大,有几分张飞长板桥大喝的霸气。 宇文述学对尹空悦说道:“时间紧迫,得想个法子迫使宁蓬飞打开石门。” 尹空悦摇头,“此石门唯有用隐语剑嵌入机关方能开启,眼下机关全毁,别无他法。” 宇文述学沉默无语,只是焦灼地盯着石门。 尹空悦此时却是双眸沉静如水,他若无其事地撩起衣摆,小心翼翼地擦拭沾染在隐语剑上的血迹。 他抚拭着这柄天下第一剑,眸光蓦然深邃幽远,面部的线条却渐渐柔和起来。 待到剑锋光可鉴人,他右手紧紧握住剑柄,指关节泛白,才不紧不慢地说道:“要救他们,也不是全无可能。” 尹空悦的目光一片冰凉,如同高山顶峰终年不化的积雪。 宇文述学的眸光缓缓对上尹空悦的,却并没有欢欣激动,淡淡道:“要怎样做?” 尹空悦瞥了一眼盛装着不明液体的池子,“也是密室里的人命不该绝,连上天都要相助。” 叶随风觉得二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古怪,她没多在意,一脸喜色道:“那还不赶快救人?若是那个密室密封的效果太好,里面那么多人很快就会缺氧的!” 她想了想,补充了一句:“会憋气而亡的!” 她不明白,为何先前着急救人的宇文述学,会突然迟缓起来。 尹空悦抬眼望了一眼那道紧闭的门,面色平静如无澜之海。 忽而,他转过身,定定地看着宇文述学,郑重道:“川夏便托你多多照应了,她在宁家处境艰难,我怕之后再无人护她周全。” 川夏?那是谁? 叶随风却顾不上思考那个名字,只觉得尹空悦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是决绝,怎么那么像是交代后事? 心里的不安慢慢扩大,她一把扯住他的衣袖,惊恐道:“你要做什么?救人也得以你自己的生命安全为先啊!” 那幽深凝重的目光又落到了叶随风身上,被一双神似岳出云的明眸注视,这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凝视了半晌,岳出云才说话,却顾左右而言他:“叶姑娘璞玉浑金,顺知有幸得叶姑娘相伴左右,我也可以心安了。叶姑娘,顺知一生单茕只立,还望你能宽宏包容,莫要再令他心伤孤苦。” 看来尹空悦是误解了自己跟宇文述学的关系,她张口欲辩,尹空悦却已经提剑转身而去。 第六十八章 缘起隐语(十四) 叶随风凝着他孤迥的背影,一阵凄凉涌上心头。 她冲着宇文述学激动道:“他究竟要干什么,为什么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 宇文述学目光有些凝滞,听闻叶随风一言,方才如梦初醒般,只是面色又苍白了几分,宛若透明。 他腾身一跃,翻至尹空悦身前,伸臂一拦,“尹兄,何意?” “事到如今,要救那一室之人,徒有一法。密室之下便是我先祖钟情之人的墓室,当今世上知晓开启之法的只我一人,也唯有我能开启。那墓室遭盗,却是恰巧为这密室众人打开了一条生路。等下我将密室与墓室连通,你便与长歌拓宽盗墓者挖凿的通道,将人救出。那墓室出路便在城外柳林那一圈白柳之间。” “墓室……要如何开启……”宇文述学的声音中竟夹带了一丝微颤,像是水与空气磨蹭玻璃杯的音色。 尹空悦深深望了宇文述学一眼,举剑于胸前,金光浮跃。 宇文述学眼睛被亮光一晃,头微微一侧,尹空悦瞅准这个空档,旋身而起,足尖凌空一点,凌驾于水池之上。 他横剑在手腕深划一道,血在半空中挽了一个花,挥洒入池。 “住手!你干嘛啊!”叶随风失声疾呼,她脑子已经一片纷乱。 这是什么情况?他想不开了?要自杀? 宇文述学见状立即飞身直追,只可惜体力疲怠,滞空时间短暂,就开始下落,眼见着就要跌入浑浊的池中。 宇文述学连忙将流云剑插入池中一撑,整个人倒立其上,与剑连于一线,像一只笔直的龙公竹。 却只听“嘶”的一声,流云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软塌下去。 尹空悦来不及阻止宇文述学追到池上,却尚能阻止他落入池中。 一道刚劲掌风袭来,将宇文述学推到池外。这个过程中,宇文述学左肩伤处复又滴血。尹空悦眼疾手快,脱下一只衣袖,将长袍一扬,将似断了线的珊瑚手串一般的血珠一滴不落地用袍子接住,竟是半滴也没落到池子里。 宇文述学本就失血,加之这不轻的一掌,他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喉头一腥,侧头一呕,一口鲜血喷溅而出。 他瘫倒在地,起了几次,还是没法靠自己的力量坐直身。长歌连忙上前扶坐起他,为他疗伤。 尹空悦歉然的声音遥遥传来,“对不住,顺知。情势紧急,出手过猛。”尹空悦亦是以剑支持,保持身体悬空,不落入池中。 而那隐语剑却不似已成为一团废铁的流云剑,竟是毫发无损,迸发出的金光愈发耀眼夺目。他手腕流淌出的血液已经将他的整只手染成血色,血液像是拧开了的水龙头,顺着指尖哗哗直流。 尹空悦不断靠隐语剑变化身体所处的位置,将血液按照某种顺序滴入池中隔断里。 这边长歌替宇文述学疗伤,叶随风插不上手,那边尹空悦莫名其妙地放血,叶随风也无法阻拦。 她左右为难,心里干着急,忍不住跑到池边,大喊道:“你究竟要做什么?这么下去你会没命的!” 叶随风遥遥望去,血水在池中隔断中缓缓上升,渐显雏形,居然流淌成字。 “此乃先祖一生最终的机关,唯我尹家血脉配合隐语,方能开启。隐语二字,暗嵌着祖先与其钟爱之人的名讳。他不想外人扰佳人清静,故设了这么一道看似绝无法开启的机关暗门。机关开启之后,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之后连通密室与墓室的暗道便会自动关闭。因我无子嗣血脉,这道门关闭,将永无再开之日……救人需快……切不可耽搁……” 他的声音透着疲软虚弱,那流淌的鲜红就是他缓缓流逝的生命。 “你别犯傻了,哪有这种要人去死才能打开的机关?”古时候又没有dna检测的系统,“怎么会一定要你的血才行?这个机关怎么知道添进去的液体到底是什么?往里面倒水加油不行吗?” 叶随风思量这机关大约可能靠的是密度,用水灌进去大概不成。 “就算是要用血……我们这儿这么多人,凑一凑也好,总不能让你一个人都出了。我,我身体健康,没有贫血,我多献一些不成问题。”叶随风伸出细长的胳膊。 可即使叶随风如何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劝说,尹空悦仍是不为所动,“多谢叶姑娘好意,只是这祖上传下来的破解之法,我不能怠慢,更不敢冒险。若是果真用了叶姑娘的鲜血,却无法开启密门,岂不是得不偿失?叶姑娘也不必当我是什么大善人,我并非是顺知,天生一副热心肠,那一众人中,我想救的人,唯有川夏一人。我自知福缘浅薄,不敢奢求流水桃花,倘使……用烂命一条换得川夏长命百岁,也算是……值了。” 叶随风不懂机关的发动方式,她心里是觉得以众人之血启动机关定能成事。 可无论她怎么说,便是磨破了嘴皮子,仍是说不动方头不律的尹空悦。更何况,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一定可行。 尹家世代铸剑,莫非他们的血液果真异于常人?还是他们练得功体与众不同? 一切都是推测,一切都是空谈。 叶随风咬着嘴唇,无力地凝望着瞬息成红的池水。宇文述学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的身后,他目光僵直,毫无生气的脸上透出绝望。 长歌也已经不在石室之中了,叶随风知道他一定是去找墓室通往外面的密道了。 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这句话在她的心底嘶吼着,她却无力问出口。 摇摇欲坠的宇文述学,像个纸片人,呵一口气就会被击倒。他一副任惆怅失意为所欲为的模样,将自己丢弃在泱泱万里的悲伤之中。 但凡还有一点办法,他定然不会让长歌离开。长歌离开的那一刻,便是他向强大的现实无奈的妥协。 强大如他,神通如他,却也敌不过冰冷的现实,只能道上一句无可奈何。 空旷的石室,只剩血滴落的声响,那是心碎的声音。 第六十九章 缘起隐语(十五) 血先是滴滴,后是汩汩,再是流泻,血溅流到剑上,金光更盛。素白的衣袖放出悲怆的火红,刺人心扉。剑上血色淋漓,尹家之血,与剑相连。 宇文述学心痛的无可复加,一旁的叶随风早已泣不成声。 “抚今追昔,后会无期; 凭剑思忆,绵延无际; 可昭月日,可感天地; 此情此意,生生不息!” 尹空悦气若游丝的声音零落的飘散在石室之中,他凝聚全身最后一丝气力携剑扑向池边,宇文述学满怀拥住他,将他拖至地面。 池中隔断以血充盈,浮现出三十二个字来,便是尹空悦方才吟念的小诗。所谓隐语,是铸剑人隐起的爱语,不忍分离,却不得不分离,令人闻之肝肠寸断。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之后,地动山摇,飞沙走石。 尹空悦嘴角噙着淡淡的微笑,“成……了,机关开了……”他枕在宇文述学的臂弯,仰视着宇文述学的脸庞,“莫为……愚兄伤悲,尹家百年来……诅咒一般的宿命终得终结,此乃幸事……天大的……幸事。只是……我断送了尹家的……血脉,毁坏了兰小姐的……墓室,不知先祖可会怨怼?若有……来世,愿……再无……束缚……” 旷室脉脉无人语,潺潺血水空自流。 宇文述学木然地拥着尹空悦尚有余温的尸身,双目空洞如枯井,哀至深处,却是连眼泪都流不出的。唯有唇角一丝纤细如发的血丝漫溢而流,宛如泣泪。 叶随风呆如木石,久久在原处伫立,她心如刀割,所有的言语都冰冻在咽喉。 宇文述学忽而有了动作,他像是老态龙钟的老人一般缓缓将隐语剑收剑入鞘,吃力地抱着尹空悦站起身,一步三摇地走出了石室。 室外阴雨已停,艳阳高照,万丈辉光却照不进他的心底。 宇文述学像是不知疲倦一样,横抱着尹空悦的尸身,失魂落魄地往前方走去。 叶随风见他像是一缕幽魂,漫无目的的游荡,心里知道眼下这样的情形,他已然关闭了与外界沟通的渠道,现在跟他说什么他只怕也是会充耳不闻。 叶随风除了在他身后亦步亦趋,除了跟他一起难过,不知还能再做些什么。此时言语是苍白无力的,也许无声的陪伴才是最好的。 此刻她方能感觉自己的渺小与无能,她厌倦无能为力,厌倦事事妥协,厌倦空有一身超能力却无处施展。 她从来都是一棵借力的藤蔓,何时能成为让人倚靠乘凉的大树呢? 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她要改变,变得更强大,变成更好的自己。 在脆弱的壳里瑟缩了十八年,今日却有了图变的心思,却不是因为突然有了勇气。 叶随风死死凝望着身前那萧瑟的背影,双拳紧攒。 宇文述学踉踉跄跄地缓步前行,双脚像是陷入泥泞,又似没入深雪,步步艰难。 许是一身死寂的宇文述学过于骇人,一路上护院家丁虽是纷纷挥刀亮剑,却都是谨小慎微地远远摆出一个空架势,无一人真正敢于上前拦阻。 长歌遥遥迎了上来,在他身后还有一群看起来义愤填膺、怒不可遏的人,想来拯救被困江湖人士的行动已经成功。 长歌一脸悲戚地看着宇文述学,声音出口已是沙哑无比:“少主……” 宇文述学果真是充耳不闻,视若无睹,仿佛眼前众人皆是一团空气,苍茫天地间只余他一人。 他擦着长歌的衣衫掠过他,长歌目中哀色愈深,又唤了一声:“少主!”仍是未得到任何的回应。 无奈之下,长歌只好上前想要接过尹空悦,宇文述学却精准地闪身,让长歌扑了个空。再看宇文述学的脸上表情,依旧无半点波澜。 自人群中冲出一名女子,疾奔生风,吹得本就散乱的发丝胡乱飞扬,一绺骚动眉眼,一绺擦蹭脸颊,她却是无心整理。 脚下步履凌乱,几次踩住了裙摆,趔趄一下,却也无法阻碍她向前飞奔。 她猛扑到宇文述学怀抱的尸身上,这一疾冲将原就步履不稳的宇文述学撞得连退数步,幸得长歌眼疾手快牢牢扶住,才没有连带着将尹空悦一同摔到硬实的石板上。 欲语泪先流,两行清泪流不尽她满心的悲伤。 她颤抖着一只手,幽幽抚向尹空悦已开始逐渐变得冰冷的脸庞。 那种刻骨铭心的触感,如长针刺骨,痛彻心扉。她的手像是被烫到一样瑟缩了一下,下一瞬又重新贴上。纵有烈火焚烧、猛兽咬噬,她也不肯再将手抽离。 她哀哀欲绝的表情见者心伤。叶随风更是心痛难耐,她直直地盯着女子哀婉的脸,那张脸活脱脱就是陈怡。 怪不得陈怡初读《隐语》剧本便涕泗横流,无法止息,她兴许跟岳出云一样,仍然保有着对前世的模糊记忆。 只是,这记忆似也有偏差。剧中尹空悦的心悦之人名为宁絮可,而真正的尹空悦喜欢的那个人却叫宁川夏。 不知道是岳出云怕重提伤心事故意篡改,还是他的记忆也有错漏? “你总是如此,不肯为自己而活。”宁川夏蓦然开口,那声音与陈怡也是如出一辙。 叶随风也遇到过不少人的前世今生,像是陈怡这般几乎全无变化的,再无旁人。 “不要走太远,让我追上你。” 宁川夏话音未落,快如急闪地摘下头上的珠钗对准自己的心窝猛然刺下,动作迅猛流畅,不带一丝一毫的犹疑。 她带着一缕绝美的笑容,倒毙在尹空悦尸身之上。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让人连惊讶都来不及。 生死相随,世上没有几人能够做到。 叶随风虽然不认同这种做法,却也不得不被宁川夏强烈而深刻的感情所震撼。 人世间尚有很多美好,不该把爱情视为全部。可将爱情看做超越一切,这是她的选择,旁人也无权置喙。 你不可谓之对或错,一个人如何过活是他自己的权利,你可以赞叹,也可以惋惜,但那都只是你的个人感受。 感受是不能复制的,即便你凭轼旁观,目睹一个人的一生,随之哭,随之乐。 但你始终不是他,永远也不懂他之喜,亦不懂他之悲,只能体会,只能揣测,却无法确确实实的感受。 第七十章 缘起隐语(十六) 他是飞花春日,他是徐徐杨柳风,他是万里桐花,他是小楼夜雨,爱流成海,情尘为岳。 这样的深情,终结在了她生命的尽头。 叶随风来不及阻止宁川夏,只剩下一声长长的叹息。 在场数百人中,并无几人为这场爱情悲剧而唏嘘,大多数人只是冷眼旁观,毫不关切,他们的一腔怒火还没有得到发泄。 一个头戴黄冠,身着道袍,手执拂尘的道长率先发言:“烟雨庄枉为天下第一大庄,居然使出鬼魅伎俩,企图颠覆整个中原武林,用心何其险恶!今次侥幸,但倘使此祸端不除,只怕武林迟早要遭灭顶之灾。” 黄冠道长颇有威望,话音甫一落地,立即获得多人附和。 “踏平烟雨庄,铲除祸心人!” 其言铮铮,其势汹汹,众口铄金,大有一人一嘴唾沫星子将烟雨庄淹没的意味。 更有孟浪鲁莽之人,径直冲入了珍宝阁,将不能言语不能动的宁蓬飞拖了出来。愤懑难消的众人,你一脚我一捶,不多一会儿工夫,宁蓬飞就被殴打的出气多进气少了。 这时,人堆里一人脚下不稳,往前猛冲了两步,才将将维持好平衡。他环顾一周,难掩尴尬地缩了缩脖子,点头赔笑。 这人一露头,风向便转到了他这儿,怒火也随之烧了过来。 “这是烟雨庄二少宁蓬越!” “不关我事,我对此毫不知情啊!”宁蓬越佝偻着背,索性抱着头蹲倒在地。 “诸位前辈暂且息怒,听晚辈一言。” 说话人声音清冷,白瓷似的白皙莹润肌肤,一双眼尾狭长的桃花眼,流光潋滟,却是冷月光华。 惊艳却不妖媚,微凉却不冷冽,像是料峭春寒,融在盎然春光中的丝丝寒凉。 搀扶着宇文述学的长歌身子一震,目光惊跳,神色突而阴沉。 叶随风见长歌如此反应,又细细打量了一番说话人的外貌,果然与宇文述学有几分相像,正好印证了她心中所想——这人便是宇文英羽,宇文述学同父异母的弟弟。 宇文英羽此言一出,在场众多武林中人立时安静下来,看来盈虚门在江湖中还是有一定的地位的。 他自是早就看见了宇文述学,此时悠然迈着四方步,行至宇文述学跟前,貌似恭敬地行礼,“久疏问候,兄长可还安好?” 宇文英羽虽然微弓身子低首行礼,气焰却并未因此而低落,身子矮去几寸,傲气不减。面带温情脉脉,眼中却是散不尽的料峭寒气。 虽无寒冻,可早春薄寒侵肌入骨。那目光中释放出的森森寒气,像极了倒春寒时的薄风微雨,阴凉刺骨。 宇文述学此时身心俱疲,万念俱灰,自然没有心思陪宇文英羽维持兄友弟恭的假象。 他的目光在宇文英羽身上萦绕低回,见其全无损伤,便将目光一寸寸收回,双目顿失焦点,再无回应。 宇文英羽原本也没想要什么回应,他噙着一丝倨傲笑容,转身重面众人,说道:“事发时宁二少爷与咱们同在密室,若非我盈虚门金风未动蝉先觉,他也一样是险些没了性命,他也不过是无辜遭人利用的受害者。宁大少才是包藏祸心的罪魁祸首,为夺庄主之位,其心毒辣到竟连同胞兄弟也要一并除掉。我等武林正道合当仗义执言,惩恶锄奸,匡扶正义。替二少出头才是。” 宇文英羽巧舌如簧、滔滔不绝,说到“除掉同胞兄弟”时面不改色,毫无愧疚。 长歌的脸气成了酱油色,若不是双手都托着宇文述学,只怕早已按捺不住内心的怒火了。 怪不得宇文英羽要装模作样地向宇文述学行礼问好,原来是惺惺作态,要跟宁蓬飞那种伤害手足的行为划清界限。 在叶随风看来,他也多多少少也有要羞辱宇文述学的意思,只是念在要伪装兄友弟恭,不好做的太绝罢了。 宇文英羽话音将落,人群里几个见风使舵的立即跟风拍马,“少门主所言极是!”“少门主胸怀大义!” 有人引导了话题走向,余下的人面面相觑,心中各作思量,也纷纷倒向了宇文英羽。 “少门主”三个字,在叶随风听来格外刺耳,她一个外人尚且如此感受,更遑论在局内的长歌与宇文述学了。 “少门主”与“少主”看起来只差一个字,却是天渊之别。 叶随风皱皱眉头,心道这底下跟风叫好的莫不是宇文英羽雇来的水军? 长歌低眉垂目,低声对叶随风说道:“咱们走吧。” 也是,何必留下来看旁人耀武扬威? 他双手紧紧托住宇文述学,支撑着宇文述学不颓然倒下。不为争什么,也不能像一个失败者一样离场。 “宁小姐……也一并带走吧。”宇文述学终于开口说话了,然而他的声音轻如飘絮,几乎微不可闻。 长歌颇为踌躇,“这不太妥当吧……毕竟宁小姐是烟雨庄的人……” 更重要的是,他们三人本就要带走尹空悦的尸身,没有余力再带宁川夏离开。 宇文述学说了这唯一的一句话,再无下文,根本没有给长歌质疑、讨价还价的余地。 “你便听他的吧。”叶随风淡淡道,她扫了一眼热火朝天的武林正道,“眼下根本没有人介怀宁小姐的去留。” 叶随风心里一团幽冷,她替尹空悦不值。 牺牲了性命救回来几十条性命,没有得到一丝一毫的感激感谢,甚至没有一人关心关切,冷漠至斯,无可复加。 他真正想救的那个人,偏又决心随他而去。他的牺牲,变得毫无价值,毫无意义。 叶随风架着宇文述学摇摇欲坠的身体,忍不住又回望了一眼,心凉的透透的。 这样的武林“正道”领导的武林,那究竟是什么样子? 由此可见,正或邪,空口无凭,不是单靠一张嘴便能将界限清楚的划分的。何谓正?何谓邪?这当中真的有一道清晰可辨的界限吗? 隐语剑在阳光下闪耀着孤独的光芒,天下第一剑,斩得断人命,却斩不断人欲,宿命没有终结,悲剧仍在继续。 第七十一章 缘起隐语(十七) 宇文述学强撑着精神,与长歌一道,亲手埋葬了尹空悦与宁川夏。一抔黄土,隔绝了天日,从此世上再没有了尹空悦,他留下的痕迹也会随着时日久长一点点抹去。 鲜活的生命变成了一座小土包,宇文述学久久凝情注视,宛如一座丰碑。 长歌手指飞动,两枚金针准确无误地封入宇文述学的风池穴,他立时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倾颓而倒。 “你……”叶随风讶然道。 “少主伤重,不宜再劳神劳力。” 叶随风长叹一声,确实,他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陷入昏睡的宇文述学,紧绷着的神经一下子松懈开来,一滴晶莹的泪珠从紧闭的眸中滚落下来,睫毛是承受不住露水的叶片。 叶随风跟长歌一起将宇文述学送回了客栈。 房间的门虚掩着,长歌心中一紧,一手护住怀中昏睡的宇文述学,腾出一只手按上腰间长剑。他用足尖轻踢开房门,房门徐徐打开,屋内空无一人。 窗户大开着,门一打开,穿堂风呼呼大作,桌上的纸张四角飞扬,欲随风而去,可其上被重物压住,才不至飞走。 长歌四下察看一番,见并无恶徒闯入,才小心翼翼地将宇文述学轻轻放在床铺上。下一个动作就是褪下他的衣衫,为他疗伤。 叶随风的目光本来也是关切地落在宇文述学身上,可长歌毫无预示就当着她一个黄花闺女面把异性的衣服扒开了。叶随风连忙闭眼,不自在地将目光瞥向别处。 桌上的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纸张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为了避嫌,她走到桌前,拿起纸条来看。 上书:宇文述学,你着实讨人厌,穷追不舍,屡坏我好事。但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永生笛还你。至于救命之恩,今后若有良机,自会酌情还你。金狐留。 这封信行文俏皮,叶随风直觉觉得这个金狐大约应该是个年轻的小姑娘。 压在留书上的是一只长不盈尺、通体黢黑的笛子,看起来并不起眼,看不出究竟有何长处。 叶随风摆弄一番,也看不出有何门道,又讪讪地放回桌上。 长歌已经麻利地给宇文述学处理好伤处了,此时正用湿帕子擦去宇文述学脸上的污渍。 叶随风将纸条和永生笛递到他眼前,长歌读完留言,舒了一口气。 “幸得寻回了永生笛,尹公子在天之灵……也能安心了吧。少主也能了却一件心事,安心养伤。” 叶随风又询问了一下宇文述学的伤势,得知没有生命危险,也就心安了。她向长歌告别,长歌心悬在宇文述学身上,也无暇招呼叶随风,一番客套之后也没有多挽留。 叶随风心情沉重地往茅厕而去,临了,又回望了一眼娇媚的江南风光,只是却再也没有了游赏的兴致。 她躲在茅厕里,吃下钙片回到了现世。 她躺在柔软的大床上,却久久难以入眠。明天就是他们话剧比赛的日子了,可越是强迫自己入睡,精神越是清醒,心里百转千回,只能无奈盼天明。 第二天起来,叶随风的面容果然憔悴无比,没有血色的一张脸,浓重的黑眼圈,在大铭时哭的太多,眼睛还微微肿胀。 叶随风对着镜子怅然叹气,认命地用热毛巾敷眼,间歇拍打脸颊,努力地消肿、回复血色。 即便如此,陈怡看到叶随风的时候还是吓了一大跳。 “你这是怎么了?” 活生生的陈怡站在叶随风眼前,她心里又是酸涩难过,又是欣慰欣喜。 “我……昨夜太紧张,一直睡不着。” 陈怡笑道:“谁不紧张啊,我只不过演一个小丫头,心都砰砰直跳呢。不过,你可一定要稳住啊,你可是女主角,是戏里的灵魂啊。” 叶随风定定地看着陈怡,半晌才郑重道:“我觉得角色选错了,你更适合演女主角。” 陈怡脸上笑意更浓,“哎呀,你说的我都不好意思了。你可是社长大人钦点的,准没错!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了,赶紧收拾收拾吧,马上就集合了。” 叶随风点点头,背过身去,用手捂着心口,做了几次深呼吸。 陈怡只当她是太过紧张,没有在意。 纵使做好了心理建设,见到岳出云那明镜似的眼眸的一瞬间,她的眼眶就不由自主地热了起来。她紧紧咬着嘴里面,也难抑嘴唇的颤动。 叶随风连忙将脸扭到一边,一路上都不敢再多看岳出云一眼。 到了后台,岳出云找她对戏,她也是始终低垂着眼。 岳出云气不过,把剧本卷成卷,轻轻朝她头顶敲了几下。“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儿置气呢!” 叶随风茫然抬头。 “好了,正事要紧,事关全社荣誉,其他的恩怨暂且放一边。” 原来岳出云以为叶随风不敢正视他,是在为之前查房闹的矛盾生气呢。 那件事上,叶随风自知理亏,况且岳出云也是出于关心才朝她发火,她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记恨到现在? “我哪敢生社长大人的气,不怕你的后援团把我给生吞活剥了吗?” 比赛正式开始了,有了上一次在学校礼堂的演出经验,这一次叶随风心里倒是有底了,没有那么紧张了。 有了在若春时的亲身经历,叶随风驾驭起角色来更是轻车熟路,加上她本就真情难抑,此时情景再现,又对着一双与尹空悦一模一样的明眸,更是真情流露。 演到最后一幕,她不能自已地失声痛哭。如同岳出云在学校演出时,将悲伤情绪宣泄出来一般,她终于也将在大铭时的忧伤痛心借由戏中角色发泄出来。 可她毕竟不是尹空悦,没法做到收放自如,直到大幕落下,她还是抽泣不止。 陈怡也抽噎起来,她揽着叶随风跟她一道回到了后台。 “随风,你爆发了!演的太真实,太好了!社长果然独具慧眼,你就是一块璞玉啊!你不演戏真的白瞎了!” 陈怡一边抽搭着,一边激奋地对叶随风说话,她的情绪就像过山车一样时高时低。 一边的岳出云却是不发一言,只是一味地若有所思地看着叶随风。 第七十二章 缘起隐语(十八) 叶随风她们的话剧是此次大赛的倒数第三个节目,在等待余下几组表演的空当,叶随风也渐渐把自己失控的情绪调整好了。 后台的灯忽明忽暗的,明的时候,岳出云身前的一滩水渍就格外明显。叶随风面红耳赤,那正是她的“杰作”。 现在她的情绪平复下来了,却更加不好意思正视岳出云,他那清澈如水、深邃似井的双眸一直毫不掩饰地盯着她,叶随风甚至有了一种错觉,仿佛她是被猎豹盯上的猎物,无处可逃。 叶随风心里也清楚,他这般凌厉的目光所为何事,她的心里也有相似的疑问。 二人都有一肚子话憋着,现在却不是解决疑惑的好时机。戏剧社的社员都悬着一颗心,屏住呼吸,翘首以待,谁也没把心思放在他俩身上,自然也没人察觉他们俩的异样。 过了接近一个小时,工作人员让后台所有组别的演员候场,准备回到舞台等待最终结果的宣布。 昨天参赛的演员加上今天的,偌大的舞台竟然都站的满满当当的。 众演员肩膀挨着肩膀,唯有叶随风肩膀贴着左右两侧的人的胸腹。由于身高问题,她已然被前后的人紧紧包围了,她就是群山环抱中的盆地。 她什么也看不到,看不到前排评委的表情和评选的进展,只能干着急,被人浪挤来挤去。 岳出云往后撤了半步,把叶随风让到了他身前的方寸之地,暗暗地护住了她,让叶随风不再似杨柳般任风摆弄。 叶随风感激地抬头看他,岳出云的视线却完全集中在评委席上,神情严肃。 “下面我宣布,荣获全国话剧大赛三等奖的作品是……” 主持人的声音仿佛过了一百年那么久才响起,激动人心的时刻就要到了,全场鸦雀无声,叶随风全身所有的感官全都集中到了耳朵上。她竖起耳朵,心里敲起了细密高昂的鼓点。 “获得一等奖的作品是……《隐语》,让我们恭喜京大话剧社!” 主持人的声音好似飘在天边,荡在云间,渺然不真切。 叶随风耳朵接收到的讯息尚未传达到大脑,便被阵阵响破天际的欢呼声打断了。 她茫茫然地望向岳出云:“我们……得奖了?” 三十万到手了? 叶随风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幻响起点钞机“唰唰”工作的声音。 她的双眼亮如白昼,忘情地一把抱住岳出云,嘴里不住地叨念“钱、钱、钱!” 岳出云冰冷的声音却在她的耳畔响起:“你不要高兴的太早了,虽然总奖金有三十万,但是……扣除税费,再给所有演职人员均分,到你手上……不剩下多少了。” 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叶随风缓缓松开了怀抱,木木地看着岳出云。 “难道除了钱,你就不为多日来辛苦努力的作品获得认可而开心吗?” 岳出云的话语如冷风过境,隐隐带了一丝不悦。 开心,她自然是开心的。 叶随风向来平平不起眼,难得能有展现自己风采的机会。 在黑暗的茧中孤独地待了太久,谁不想破茧而出,迎着光明,翩翩起舞呢?认真的付出,得到了回报,她自然开心。 只是,她更想要那笔奖金,那可能是她接下来日子的生活来源。她能体会岳出云的心情,可家境优渥的岳出云却未必能体谅她的心情。 她浑浑噩噩地跟社员们领了奖,浑浑噩噩地坐火车回到了学校。 她得到了学校的赞扬,个人评价也给加了分。可这些非但没给她带来什么益处,反倒让她的处境越发艰难了。 宿舍里除了陆妤笙之外,已经没有什么人乐意搭理她了。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一周了,虽然她高中时也不受班上女生的待见,但那时毕竟还不是朝夕相处、吃住都在一起,忍忍也就过去了。 可现在一个人上课,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对着一张桌,一道人影长长拖,这种感受让叶随风心情低落,向来按时点到的社团活动也没心思参加了。 晚上,她独自一个人坐在离宿舍楼不远的小树林里,面前是一条并不清澈的小水沟。 “怎么不去参加社团活动?”一道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叶随风没有回头也听出来是岳出云。 “不想去,就不去了呗。” “怎么,分钱也不去?” 听到“钱”字,叶随风身子微微一震,还是没回头。“雁过拔毛,到我们这新丁手上还能剩多少?” “一万五。” 叶随风弹跳起来,转过身面对着岳出云。“怎么这么多?” “这很多吗?” 叶随风撇嘴,她跟岳出云的价值观相差甚远。 岳出云把一个厚实的信封递给叶随风,叶随风打开一看,是沉甸甸、红彤彤的一沓钞票。 “我直接拿着?不用办什么手续?” “谁让你不参加活动,手续明天自己去补,还有你排练的补贴明天也一块儿去领吧。奖金你先拿着,别揭不开锅了。” 叶随风赧然,这些日子她手头紧张,在食堂都躲在偏僻的角落吃最便宜的饭菜。莫不是被他给注意到了,才特地跑来给她送钱? 不过,她没把这话问出口。她心里另有问题想问,正好趁着这个独处的机会。 “《隐语》是你在什么情况下创作出来的?”叶随风试探着问道。 岳出云脸色蓦然一变,情绪也骤然低落。 他静默了半晌,才说道:“告诉你也无所谓。这并不是我创作出来的故事,而是从小到大一直纠缠着我的一个噩梦,只不过梦里的结局却不是剧本的中那样。” 也许是叶随风在比赛中的表现也打动了岳出云,他心里认为叶随风或者能够理解他内心的苦闷,才对她敞开了心怀,将自己隐匿在心中多年的秘密说了出口。 寥寥几句话一言罢,岳出云的神情松快了不少。 秘密,有时候是压在心底的泰山,让人透不过气。有恰当的人选,可以去诉说,有人愿意倾听,这是一种信任,也是一种幸运。 第七十三章 缘起隐语(十九) 叶随风想起来在火车上,岳出云被噩梦魇侵袭的模样。痛苦地挣扎,宛如溺入水中。她没想到前世的他被宿命缠绕,今生的他又被噩梦侵扰。 她没有打断他,任他继续说下去。 “起初,梦里的情景很模糊,可每次醒来,心脏里就像是灌满了凉水,全身血液都透着凄凉。” 岳出云的脸上带着一丝凄美的笑,那笑容看着让人揪心。 “你能明白吗?什么都看不真切,却莫名生长出拔除不尽的悲伤。” 叶随风自然是能体会,尤其是在亲眼目睹尹空悦的悲壮,那样的悲伤与悔恨的确是能亘古流传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梦里的一切开始越来越清晰。这难缠的噩梦,也变得越来越长。噩梦是青面獠牙的鬼怪,对我穷追不舍。噩梦是深不见底的沼泽地,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说到这儿,岳出云的脸上也浮现出冷清的神情,似要与月华一争悲凉。 “直到近几年,梦里的这个故事才逐渐的完整起来。可它的结局却是哀恸的,隔着一道梦境,那种如丝如缕的忧伤依然无孔不入地渗透过来。我一直试图摆脱它,却并没有什么很好的办法。后来,因为戏剧社的关系,我便想要将它排成话剧,直面它,战胜它,脱离它。可是……” 岳出云顿了顿,凝望着叶随风的脸。 “可是故事缺少一个女主角。我的梦境里,这个人物的形象似镜花水月,不可触碰。这个人介乎存在与不存在之间,好像有这么一个人,但是她迷蒙的如同雾里看花。这么多年,惟有她始终是模糊的。因此,我这个设想迟迟未能实现。” 叶随风终于明白,为什么所有人的人名和形象都能与前世大致对上号,惟有宁川夏的名字不同。 她心里隐隐作痛,她想到了《长恨歌》中的一句诗“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直到……看到了夜市上的你。你坚毅的目光打动了我,我想梦里那个人一定也拥有这样的目光吧。” “所以,你才不惜一切的找我出演?” 原来我是你的创作原型啊? 叶随风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心道:你真是找错人了,我跟宁川夏并非一类人,若不是我亲身经历过隐语的故事,未必能把她给诠释出来。她的果敢,现在的我可是全然做不到。 岳出云点了点头,话说到这儿,他脸上的表情拨云见日般,明朗起来。 “话剧终了了之后,我难得的睡了几日清静觉,果然如我期望的一样,直面噩梦,噩梦也会慢慢地不再来扰乱了。” 岳出云轻松道:“不知怎么的,对着你我就能把从未对外人诉说的心事,一件不落地说出口。” “对于……我那天的表现,你没什么想问的?” 岳出云听了这句话,抬脚往前走了两步,仰头望了一眼明月,又低头瞥了一眼沟渠,饶是他这个大才子,也组织了好半天的语言,才开口道:“我知道。” “你知道?!”叶随风大惊,莫不是她在杭城时穿越去大铭时露出了什么马脚?还是自己说话不留神,给说秃噜了? 岳出云挠挠头道:“我跟编导专业的那个才思思吃过几次饭,你的事儿她都跟我说了。感情这个事儿,还挺复杂的。不过,既然他们俩才是一对儿,你又何必强求呢?” “啊?”叶随风听得一头雾水,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我是说,上次奚落你的男人是叫尤亦寒吧?他跟才思思是一对儿,这事儿没什么好伤心的。比他好的男人有的是,何必单恋这一根枯草?” 叶随风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不知道才思思这个大嘴巴跟岳出云胡说八道什么了?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她的幻想症又严重了。 这样让他误解也好,叶随风并不打算解释。 “你相信前世今生吗?” 冷冷秋风卷起枯枝残叶,沙沙作响。 岳出云眸子格外明亮,他一字一顿道:“我不信。” 这句话倒是大大出乎叶随风的意料的,她本以为被前世情景纠缠的他,一定会相信的,到时候把陈怡顺理成章地推给他,成就一段佳缘。可没想到岳出云居然这么说,把她剩下的话都哽在喉中了。 他紧接着补了一句,“我也不想相信。” 若是只有前一句,叶随风倒也觉得只是男生单纯的不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但是这后一句一出,意味就变了。 “为什么呢?如果你能遇见前世的那个她,难道不想跟她共续前缘,弥补遗憾吗?” “我没有什么遗憾。”岳出云应答如响,“情情爱爱都是束缚,我不想被捆绑一生。” 束缚…… 叶随风耳畔回荡着尹空悦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来世愿再无束缚。” 也许这一世他终于做到了,跳脱出前世今生的纠葛缠绵,洒脱快意的做自己。这也没什么不好,她只是有点可惜,陈怡与前世的宁川夏几乎一模一样,难道是怕这一世的尹空悦找不到自己? 如果可以,她还真是希望这一世他们两个能有一个圆满的结果。 可是…… 叶随风仰望着岳出云冷峻的侧颜,心知世上感情最是无法强求。她轻叹一声,她希望在一起的没有好苗头,她不希望走近的却偏偏爱的死去活来。 虽说世事岂能尽如人意,不过到了她这里就是事事皆不如意。 她又忧愁起扬清和,不知道她的烦恼现在解决了没有。排练话剧的这些日子,只跟她短短通过一次电话,没有详聊近况。 叶随风等岳出云走了之后给扬清和打了个电话,电话里的她没有什么异常,只是说着欠叶随风的钱还得过些时日才能还。 叶随风怀里还揣着一沓钱,近一段时日可算是衣食无忧了,她也不着急催要扬清和的钱,只是再三的叮嘱她不要为了筹钱做出傻事。 挂了电话,叶随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四月没有再出幺蛾子,她的心也算是放下一半了。 至于另一半,悬在另一个时空的那个人身上。 第七十四章 将军回朝 心动不如行动。 趁着月色迷蒙,四下无人,叶随风摸进了法学院的大楼。 时间已经是九点多了,除了为数不多的几个教室还有零星的在跟学业死磕的努力者,余下的教室办公室都是黢黑一片。 日光灯发散着幽幽的冷光,静谧的走廊回荡着叶随风孤独的脚步声,凉风拍在窗玻璃上,叶随风心也为之一抖。 她打了个寒战,战战兢兢地窜到了道具室门口。手摸钥匙,哆哆嗦嗦掏了几次,最后手一抖,钥匙“哗啦”一声掉到了地上。 百籁俱寂的教学楼里,这一声响如同被放大一般,格外刺耳。 叶随风捡起钥匙,四处张望了一下,好在戏剧社的活动早就结束了,眼下无人逗留,否则她大晚上跑到道具室这一行为还当真是难以解读。 衣架上是一排崭新的戏服,正是表演《隐语》时所用的。 借着月色,叶随风轻抚自己那一件薄如葱皮的襦裙,万千情愫似涓涓细流划过心田,在若春发生的点点滴滴仍历历在目。 她还是穿上了这件为她量体裁衣的戏服,服下钙片,置身于金光之中。 当金光层层剥开,郁郁葱葱的宁静树林铺展在她的眼前。这是碧落村通向京城的必由之路,百树千林依旧傲然挺拔,平和的村落却是再无了踪迹。 叶随风遥望着碧落村的方向,再也看不到袅袅炊烟。她心中一番感慨,却不知道八皇子有没有把这桩惨案放在心上,现今可有个结果? 她想东想西,心里牵挂万千,不自觉间已经走到了城门口。 京城的今天显然的有别于往日,处处张灯结彩、挂红披绿的,且街头涌动的人群完全是集市的配置。 初夏时分,熏风扑面,肯定不是年节。 热闹的人群,洋溢的笑脸,叶随风不知不觉也被感染了,眉头的阴云也被热烈的气氛驱散了。 她逆行于蜂拥而至的人群,耳畔喧嚣的声音拼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也只好先去清风筑瞧一眼宇文述学的近况,凑热闹只在其次,埋在阴郁里的他才是叶随风此时最关切的事情。 越往城里走,人烟越稀少,万人空巷之感。 叶随风一敲响清风筑的门,就被一脸喜色的长歌推到了宇文述学的书房门口,显然是久旱逢甘霖。 书卷滑落在宇文述学的腿上,他却没有察觉。他三指捏着乌黑纤巧的永生笛,目光似凝视着它,又像是透过它飘落在遥远的地方。 叶随风在门框上叩了三下,陷入沉思的宇文述学浑然不觉。叶随风便不请自入,悄然走到他身前,拾起了他腿上的书本,轻轻搁到书案上。 这一番动作下来,宇文述学才从遐想中抽身回来。看见近在眼前的叶随风,他的目光一跳,却没有过多的神采。 “随风,你来了。”声音平淡的像是一汪死水,他的双目无光,阴沉如深夜之海。 叶随风心里一揪,仰着头往侧面佯装无事的眨巴了几下眼,硬扯出一抹微笑来看着他,“我来看看你,你的伤势如何了?” 叶随风心知自己不是什么称职的好朋友,他心伤身伤的时候,最需要人安慰陪伴的时候,她没有出现,现在才来已是稍嫌迟晚了。奈何现世与大铭之间的时差实在太巨,真让她有一种“天上方一天,人间已千年”的感受。 “无妨。” 他的言语依旧简练,但是却有哪里不一样了。他整个人好似是明珠蒙尘,更如同失去了缤纷的色彩。那抹温煦如春的微笑已是滚落大漠的一粒沙尘,湮没在他白瓷一样默然的脸庞上。 叶随风的笑容一僵,随即将笑容咧得更灿烂。“今天是什么日子,城里可热闹了。” “今日?”宇文述学微微一怔,脑子像是转不过来一样,思虑了半晌,才道:“若没记错,今日应当是镇远将军班师回朝的日子。” 镇远将军?是谁?算了,管他是谁。 叶随风二话不说,拉着宇文述学的胳膊,就要把他从椅子上拖起来。“屋外天光正好,你看你的脸都没有血色了,再不晒晒太阳你会缺维d缺钙的。” 话一出口叶随风就吐了吐舌头,斜着眼偷摸摸地看宇文述学的表情。好在,他现在恍恍惚惚的,好像也没把那几个古怪的词放在心上。 嘴与脑不协调实在是遭罪,她每次来大铭都暗暗告诫自己要注意说话用词,注意行为规范,别让别人怀疑自己的身份。只是她的嘴巴实在是太快,奈何脑子跟不上节奏去审核,往往都是话说出口,方才后悔。 她以后要向宇文述学学习,说话慢慢悠悠,说半句藏半截。 不过,估计是很难做到了。 她立马补充道:“多晒晒太阳,听听人声,要不你就憋坏了呀。” 好在宇文述学失落归失落,自闭归自闭,却还没对叶随风冰封起自己。 他顺从地站起来,许是久坐,刚一起身,身体微微摇晃。 叶随风下意识地搂住他,直到他稳住了身形,方才缓缓撤开。松开怀抱时,却觉得手下的身体微微紧绷,仿佛不愿脱离。 她抬眼望了一眼宇文述学,他平静如水的面容似乎有了一丝涟漪。 叶随风心中暗喜,这是一个好现象。忙扯着他的衣袖,催促道:“快走啊!” 也不知道宇文述学是多久没有出门见过阳光了,甫一见绚烂辉光,他立即闭上双眼,过了好一会儿才能勉强眯着眼看。 “会头晕吗?要不要我扶着你?” 宇文述学呆呆地摇了摇头。 叶随风也放慢脚步,像是跟他漫步沙滩一样悠闲地踱着步。 路上她问道:“你说的镇远将军是个什么来头?为什么他回朝会让万人空巷?他很受百姓待见吗?” “镇远将军方靖,忠君爱国,镇守边疆十数年,历大小无数战役,可谓之战无不胜。这样一位将半生奉献给大铭的英雄豪杰,百姓岂有不爱戴之理?” 英雄豪杰呀! 叶随风心中满是期待,小女生的情结像水沸腾时的泡泡一样,咕噜咕噜冒了出来。英雄豪杰似的伟岸人物啊,她真的想要一睹他的风采了。 第七十五章 将军回朝(二) 等叶随风和宇文述学赶到城门口的时候,人浪已是层层叠叠,围得水泄不通了。 身材矮小的叶随风,又落入了人群的包围之中,除了人的前胸后背,外面的光景她是一丁点也看不着。 叶随风试着踮了踮脚,奈何原始数据太低,踮脚也是无济于事,她愤懑不已地叹了一口气。 宇文述学见她瘪着嘴,环视一周,发现人群之外有一摞青砖,摞得歪歪斜斜。 “随风,你站上去。” 叶随风跟着他钻到了人群边缘处,她反复地打量着这看起来十分危险的落脚处,总觉得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叶随风略带犹疑地看着他。 “无妨,我自会为你护驾。” 叶随风踩着他交错的双手,战战兢兢地立在了青砖的顶处。 不为人群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处。高处的风景也好,空气也更新鲜。叶随风当真好好地体验了一次鹤的感受,如果足下青砖的高度也算她的腿长就好了。 若是,脚底下能更稳妥些就好了。 不过宇文述学踩在旁边的两块青砖上,手牵着叶随风的,循规蹈矩地端正扶着她。 宇文述学指尖微凉,恰能驱走初夏的燥热,沁人心脾的舒爽。 叶随风哆哆嗦嗦地站了一会儿,由于脚底下的空间太小,她只能保持同样的动作,很快腿脚就发酸了。她想活动活动腿,脚下传来的微微震动感,让她又瑟瑟不已。 “还有……多久?”叶随风着实难受。 “大将军只是传书说今日抵达,却并未详述时辰。” 宇文述学的话让叶随风隐约有些崩溃。其意思就是说,等一个小时也有可能,等一天也有可能? 这谁能撑的下去呀,若真是等个个把小时的,她这一双“长腿”准要废掉了。 叶随风眼瞅着脚下的人群,热情依旧高涨,只为了等一个不知道何时才来的人。 她正想着要不先下来,等着差不多了再上去,却听人群中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大将军回来了!镇远大将军回朝啦!” 这一声叫喊,像是给干柴烈火加了一勺油,将全场的气氛推至最高。 叶随风有种在偶像见面会现场的感觉,不过这也没错,这个镇远大将军可不就是万千百姓心中的偶像巨星? 欢呼声中,见一只车马队伍浩浩荡荡而来。两排覆甲卫兵手执长戟将人潮向两侧分流,如同隔离墩一般,把围观的百姓隔离在外,为大将军开路。 叶随风原本站在人群之外,尚有余地。可人群往两旁这一靠,如猛浪拍岸,叶随风足下的一摞青砖便成了被拍“岸”。 一阵剧烈的晃动,一块块青砖翩然起舞,摩擦间土灰飞扬,倾然欲倒。 关键时刻,宇文述学以身抵挡,运劲平复青砖的摇晃,让叶随风得以平平稳稳的站在高处。 镇远将军头戴红缨盔,身披明光铠,手执雁翎刀,骑马入城,威风凛凛,意气风发。 即使隔得老远,叶随风也被他的豪迈气魄所震撼。他的男子气概爆表了!这种男人味与健身房走出来的八块腹肌还不一样,这种气概是由内向外的,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刚性,气冲斗牛。 叶随风看不清楚镇远将军的样貌,遥遥相望,只能看到他脸上的皮肤因多年日晒而黝黑。她还在心里描画将军的模样,却听远处传来一人声音。 “君歇在此迎候将军多时,将军一路风尘辛苦了!”说话人正是八皇子宓君歇,“男版”才思思。 叶随风循声望去,依旧是看的不清不楚,隐约看到八皇子身旁还有一人,身份似也不凡。 才想着,那人便自报家门了。 “晏国公府永昼恭迎镇远将军,恭贺将军凯旋而归。”那声音低沉浑厚,是叶随风从未听过的嗓音。可她内心一阵躁动,心脏不可自已的狂跳了起来,她亦莫知缘由。 镇远将军连忙下马,步行至二人跟前,周正行礼:“末将见过八皇子,见过世子。末将惶恐,竟劳二位大驾,城门相迎。” 三人礼尚往来,一阵寒暄。 叶随风的目光却始终落在那自称永昼的人身上,再无法轻移。 蓦然,从人群中钻出一人,越过了维持秩序的士兵,脱颖而出。 镇远将军一闻声响,下意识扬刀而出,回身挡在二位贵人之前。 一位柔弱女子跪伏在地,高声道:“民女有冤,跪求大将军为民女做主啊!” 人群阵阵喧哗,议论纷纷。 镇远将军见不速之客乃是一名弱质女流,警惕心稍纵,落下了高扬的雁翎刀。“姑娘有冤情为何不报官,偏生要阻本将之路?” 他看不到的地方,永昼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头。 女子将身子伏得更低,几近要钻进地底下。她似是被镇远将军高昂粗犷的声音震慑到了,浑身如风摇柳枝般颤抖。 “民女若不是……求诉无门,走投无路,便是向天再借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挡着将军的路。” “姑娘有何冤情,不妨直说。若所言非虚,在下自会为姑娘主持公道。”八皇子温厚言道。 听了宓君歇这番言语,女子的身体不再颤抖了,却依旧跪伏在地。 “民女周虹,与辩才欧阳及早有婚约,庚帖已下。可欧阳公子却被尚书大人千金钱小姐相中,尚书大人官大压人,硬要欧阳家退婚,将钱小姐强行许配。官官相护,民女求告无门,亦不愿被棒打鸳鸯。横竖是坏了名声,民女情愿以卵击石。求大将军及诸位大人替民女伸冤!” 周虹言罢,已是抽泣不止。 叶随风低声问宇文述学:“我只听说过秀才,辩才是什么?” “秀才?”显然宇文述学没听过的是这个才,他却没有深问,“辩才乃是自言旬堂脱颖而出的饱学之士。” “所以……言旬堂又是什么?” 宇文述学不嫌麻烦地一一解释道:“言旬堂是官家所建,供学子、有才之士讲学论道。” 这一讲,叶随风就大致明白了,所谓的言旬堂就是类似于稷下学宫,大约也是选拔人才的一种手段。 她心中了然,便不再多言,继续以旁观者的身份看着热闹。 第七十六章 将军回朝(三) 周虹长泣不休,光天化日,众目睽睽,若是没有个说法,实在是难以收场。 镇远将军言道:“姑娘虽是字字铿锵,但万事不可听信一面之词,今时此地并非议事断事的好时机好处所,若姑娘信得过本将,本将安排姑娘暂且安置,待本将进宫面圣之后,再来妥善处置此事,姑娘意下如何?” 宇文述学听闻镇远将军此言,眉头蹙起。 叶随风俯瞰之下,他的眉峰凝聚成山。 叶随风轻声问道:“怎么了?” 宇文述学回道:“将军此言不妥,八皇子已然开口要插手了,可将军不曾询问他的意思,独断独行,凌驾于他之上。将军征战沙场十数年,对人情世故、为官之道知之甚少。” 叶随风望了一眼那伟岸的身躯,叹道:“将军打仗去了那么久啊!” “若我没记错,应当已有十七八年了。” “十七八年……” 叶随风默默重复着,突然灵光一闪而过,梅飞云好像也是离开了喻心十八年了。这两个数字交织重叠在叶随风脑海中,如此巧合,二者之间难道会有什么渊源? “话说,我之前托你调查的叫梅飞云的人,也是离开了十八年。会不会……” 宇文述学轻呼一声,“我倒忘了,镇远将军乃是威震将军义子,他的姓名是威震将军取的。只是他的本名……已然无迹可寻。” 叶随风一拍脑门,“这下串起来了,准没错。” 她手拍脑门,跟宇文述学牵着的手便即时松开了,加之她动作幅度略大,失了支撑的她很快就抖若筛糠,摇摇坠下。 宇文述学眼疾手快,连忙伸臂接下。 叶随风重重坠落,与宇文述学扑了个满怀。宇文述学后撤一步,还是牢牢的接住了她。 叶随风鼻息间涌入清新淡雅的气味,夹杂着微微草药香,很是清爽提神。她缓缓抽离,肺腑居然还有几分眷恋,眷恋那抹淡淡清香。 “谢……谢!” 叶随风赧然将目光移开,然后飘向她看不到的远方。 “那么……有什么办法能跟镇远将军单独一叙呢?” 她的声音夹带着忧思杳然飘散,手伸进口袋中紧紧捏着药瓶,不见总是和药瓶一道伴着她来大铭的玉佩。 是了,她外出比赛时不敢携带太贵重的物品,生怕遗失不见。这次一时兴起,也不记得揣上玉佩。再说,她压根儿也没成想,今天能找到可能是梅飞云的人。 喻心姐姐燃烧着青春岁月,枯等十八年,这份感天动地的真情至死也没换来回应。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她定要为喻心达成这最后的心愿。 “这只怕有些困难。”宇文述学轻柔的声音融合在嘈杂的声音中,却字字能入耳。 “虽然困难,但还是难不住你,不是吗?” 宇文述学终究是与之前大不相同了,往昔他虽然也是用词凝练,却不似如今这般少言寡语。 宇文述学并没有跟她解释如何与镇远将军会面,只是将头偏向一旁,静观事态发展。 叶随风知他不愿开口多言,也只好做个侧耳倾听者,因为她即使想看也只能看见熙熙攘攘的人群。 周虹这才缓缓抬起头,柔弱地施礼,“民女全凭将军做主!” 被晾在一旁的八皇子神情倒没有什么异样,只是没有再多言语。 永昼扬起和善微笑,“圣上有旨,镇远将军舟车劳顿,可先行回府休整,不必急于面圣。” 镇远将军向来行事周正,不敢逾越,他张口欲推辞,却被八皇子开口打断,“既是父皇美意,将军便谢恩吧。” 镇远将军便只好恭恭敬敬谢了恩,在永昼和八皇子的陪同下,在全城百姓灼灼目光中,将周虹带回了将军府。 人群渐散,叶随风叹道:“这将军果然不太会做人,我看他是把宓君歇给得罪了。” “恰恰相反,八皇子出言正是为镇远将军思量,可见八皇子人如传言,心胸宽广,待人宽厚。” 虽然心知肚明,宓君歇与才思思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可叶随风对才思思成见已深,难以承认、相信八皇子的“心胸宽广”。 但是宇文述学向来慧眼如炬,他说的一准没错。叶随风也只能试着抛开固有思维,换一个崭新的角度去看待八皇子宓君歇了。 眼睁睁看着那几人远去,叶随风忿忿地在地上直跺脚。 “早知道趴在地上就能轻松见到将军,你刚才也一把把我推出去就好了呀。” 叶随风腮帮子鼓鼓的,有几分小女子的娇憨可爱。 宇文述学微微一笑,他的眸光似是恢复了淡淡的旖旎的光芒,虽是如流星般转瞬即逝,但那一刹那的风情,还是惊艳了轻风,风也凝滞了。 也惊艳了叶随风,她唇边绽开欣喜的笑容。 只是眨眼的功夫,那微光却从眼底消失的彻底,仿佛从未出现一般。 叶随风心里微微一坠,不过他总算是有些好转,看来这次带他出来,还是有收获的。 “若是果真如此,只怕你尚未到镇远将军跟前,便会被当做刺客抓起来,哪里能容你说得出半个字?” 叶随风回想当时那一排排执剑带刀的卫兵,毛骨悚然,“那那个女孩是怎么到了将军眼前的?她的运气比较好吗?” “这我便不得而知了。”宇文述学神色平静地说道:“我只知道,镇远将军将这么个烫手山芋捧回了家,只怕是要头疼了。” “头疼?”叶随风疑惑道:“他堂堂一个将军,处理这么一个鸡毛蒜皮的小事难道还很困难吗?” “人是户部尚书看上的,当中牵涉甚多……若是轻而易举,人也不会大庭广众地闹到将军眼皮子底下。而且……此事不该、也轮不到将军来处理。” 户部尚书? 叶随风思来想去也不记得周虹曾经说出过是户部,不过她虽未指名道姓,却说出了钱这个姓氏。叶随风思量宇文述学大约是依靠这个判断出来的。 户部尚书的女儿……那不就是钱依依吗?叶随风心里还隐约有个印象,她曾在斐玥公主的宴会上见过。可她看来钱依依温和良善,怎么看都不像是会硬要夺人所爱的人。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第七十七章 将军回朝(四) “我与那钱小姐有过一面之缘,我怎么看她也不像是会夺人心头好的人啊。”叶随风将自己的疑问抛给了宇文述学。 “钱小姐是否相中那人我尚不知晓,但户部尚书定然是相中了他。” 叶随风听着宇文述学铮铮清脆的嗓音,心中一阵惬意,又能听他长篇大论了。他的声音是丝竹管弦也无可比拟的动听,听他说话是一种享受。若他一直沉默,叶随风也会怅然若失。 “周姑娘曾言,那欧阳公子乃是言旬堂的辩才。随风有所不知,能在言旬堂脱颖而出成为辩才的学子甚是不易。每十日一谈,每三月一论,每一年一辩,要在‘谈’中夺魁者方有资格晋升,参加‘论’。以此类推,‘论’中优胜者,才能参加岁末年终的辩试。” 叶随风笑眯眯地听着。 “这辩才经过层层挑战方能最终夺得名号,并不仅仅是舌战群雄。” 物以稀为贵,人才更是如此。辩才难得,那么自然就会有各方人士争夺辩才了。 叶随风明白了宇文述学的言下之意。 钱小姐可能对欧阳公子有些好感,但真正想要欧阳及的人是户部尚书。 叶随风虽然尚未真正踏入社会,但是身边日常拉帮结派的情形也是屡见不鲜。 她深知牵扯到这些派系斗争,事情就会变得复杂许多。 “看起来,那个镇远将军好像是个好人啊,毕竟有那么多百姓真心拥戴。” “镇远将军朴厚忠良,自是好人。” “看他没啥心眼,看来很难完美处理好这事儿。万一一不小心再得罪了哪个小心眼的人,我还没见到他之前,他先凉了,可如何是好?所以……” 叶随风面带谄意的笑,“无所不能的宇文公子,你可愿意帮帮他呀!” 宇文述学垂下眼睑,“随风,你未免太看得起我了。我只是一介布衣,何德何能帮得了将军的忙?” 从前的他虽不是锋芒毕露,却自带凌傲之气,宛若傲寒怒放的一枝白梅。 而此时的他却收敛了所有的光华。 看来尹空悦的事情对他的打击不止局限在情感上,还有对他自信的打击也很大。 叶随风不想宇文述学又变成“兵来不挡,水来任淹”,若他能做成点事情,境况会不会有所好转呢? 叶随风知道宇文述学向来是个心软的人,她只消将姿态放得更轻柔一些,多带几分小女孩的娇嗔,想来他很快就会缴械投降的。 她暗地里奸诈一笑,依计行事。 她微风拂柳似的摇着宇文述学的衣袖,私下揉搓了几下眼睛,目含春水地望着他,将声音放得轻细,“求求你帮帮他吧,你也不想看着好人落难吧。” 叶随风心里呕得很,她其实是学着才思思对着尤亦寒的模样,可这般娇羞模样实在是不太适合她,她总有种东施效颦的感觉,连自己都被自己给恶心到了。 她抬眼悄无声息地偷瞥宇文述学,他眉峰如聚,似是不为所动。 叶随风心里略有凄凉意,莫不是她周身上下就不存在所谓“魅力”的东西?想来也是,长这么大,也没见着什么人递情书表白,心心念念追着一个尤亦寒,也没有什么结果。 她苦笑,她大概是没有什么男人缘的。 宇文述学良久静默,双目微阖,面上沉静如水。 叶随风讪讪地松开了手,恢复常态,笑着说道:“若有为难就当做我没说过。” 宇文述学肃穆如青山,神情凝重。 半晌,他才淡然道:“我本江湖人,不涉朝堂事。” 叶随风听闻此言,心下了然,也只能欣然接受。 她张嘴欲言,还未出声,便听宇文述学又慢悠悠撂出来后半句。 “若是随风相求……罢了,我姑且一试。” 叶随风眸光一亮,“真的?” 随即她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声音又低沉下去。“抱歉……是我思虑不周。” 叶随风嘿嘿一笑,“是我一时脑热,让你牵扯进去应该会很麻烦的吧,搞不好还会招致祸端。还是不要了。” 她喃喃道:“我不想你陷入危险。” “确实,诚如随风所言,此事一旦插手祸患无穷。但我对将军神交已久,若能为他化解烦忧,也是善事一桩。” 叶随风眼波涌动。 宇文述学这一套话摆明了是唬她的,只是为了让她心里舒坦些。 叶随风突然有种泫然欲泣的感觉。“你不该这么纵着我的,我会得寸进尺的。” 宇文述学的唇角竟有一个小小的弧度,“那便进好了,进到你喜欢的地方便是。” 叶随风简直有一种想扑上去给他一个拥抱的冲动,但她忍住了。 让她感受到了春深似海,惠风和畅,她还如何去面对现世千里冰封的隆冬? 如果他…… 叶随风却没敢往下想去。 宇文述学说道:“我且需要个把个时辰思量准备一下,今日空前热闹,随风可在城内四下转转。一个时辰之后,在将军府外汇合。” 说完,他自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递到叶随风手中,便行色匆匆地离去了。 “话说,将军府……在什么地方?” 街上吃喝赏玩一应俱全,叶随风如今虽是荷包鼓鼓,却哪里好意思真的花宇文述学的银钱,即使他这个阔少爷不差钱。 她转悠了一圈,还是绕到了风香居。 掌柜的眼尖,老远看见叶随风,出门迎接,笑意盈盈道:“顺少爷今日不在,叶姑娘可是要到他的茶室坐坐?” 叶随风摆摆手,“不必了,给我找个临窗的位子,我想看看街景。” 掌柜的点头应承,“便请叶姑娘随小人这边来。” 掌柜的为她引路,叶随风边拾级而上边问道:“掌柜的可知道镇远将军府在什么地方?从这儿去远吗?” 掌柜的尚未答话,却听一熟悉的声音自二楼楼梯口处传来。“镇远将军府离风香居不过两条街,在下可为姑娘引领,却不知道姑娘前去将军府所为何事?” 叶随风缓缓抬头,只见一身着青翠锦袍的男子风姿绰约而立。 叶随风瞳仁蓦然放大,两片嘴唇颤抖不已,宛如西风中摇曳的木芙蓉。 立在台阶顶端的人赫然正是“尤亦寒”。 第七十八章 将军回朝(五) 叶随风视界中毫无防备的撞上尤亦寒的脸,头脑一时间停止运转,连同呼吸一道。只是眼波流转,凝成氤氲水汽。 他不是尤亦寒,即使他有着跟尤亦寒一模一样的脸庞。 即便如此,她的心绪还是不由自主地凌乱起来,如被狂风搅紊的一泓春水。 这衣着、这装扮,叶随风曾站在一摞青砖上遥遥相望过。 “你……你是……”叶随风一开口,声音沙哑不已。 “尤亦寒”展露出一抹魅惑众生的笑容。“在下与姑娘当真有缘,算上今次,已有三面之缘了。” 缘?当然有缘,可惜的却是一段前世今生、相爱相杀的孽缘。 “三面?”叶随风皱着眉头在脑海中搜罗。她确实在大铭见过他,是在公主的宴会上有过匆匆一瞥。 可她绞尽脑汁也想不起另一次是在哪里见过,莫非自己站在青砖上遗世独立的英姿被他给瞧了去了? 他笑意加深,复道:“无怪乎姑娘善忘,在下救姑娘于危难之时,姑娘已是精神混沌了。家婢曾言姑娘当会上门道谢,可在下自一个和煦春光盼到另一个明媚春日,却不曾盼来姑娘诺言兑现。” “危难?”叶随风单线程的脑子遇上了“尤亦寒”,更是老牛拉破车转不动,如同鹦鹉学舌似的,只会呆滞地重复他的话。 “姑娘不曾记得了吗?在下可是对姑娘的花颜月貌、林下风范念念不忘,虽说施恩不望报,但姑娘如此薄情,倒真让在下如坠冰窟、心如刀割啊!” 叶随风是没看出他有丝毫的伤心心寒,他脸上那深如春海、艳过百花的粲然笑容分外夺目。没想到他的前世油腔滑调,嘴巴像是抹了蜜一样,瞧他那风情万种的眉眼,这般讨女子欢心的话语定然是没少说,才会信手拈来,驾轻就熟。 如此看来,尤亦寒前世就是晏国公世子永昼了。 世子…… 京城是片柿子林…… 叶随风蓦然忆起,她曾与薛娘被王员外家仆围殴,当时的确被一个什么世子所救。 “居然……”叶随风目露惊色。 她与尤亦寒这是什么样的缘分呀!是被命运胡乱缠绕起的线与线轴,虽是凌乱却是一匝匝紧密纠葛的。可惜……却无法长相厮守,线成了布料上锦绣的图样,空余线轴孤零零。 叶随风定了定心神,扯出一丝淡淡笑容。“世子心胸宽广,大仁大义,自是不会跟小女子计较。”好话嘛,谁不会说? 永昼但笑不语。 倒是被二人晾在一旁多时的掌柜,低头恭敬道:“二位贵客,若要谈话寒暄请入上座雅间,此地不是交谈的处所,有碍行走。” “掌柜所言极是。那么姑娘,三面之缘可否换来一个与姑娘同桌品茗的机会?” 叶随风又怎么能对着这张脸说出“不”呢? 于是从一人独坐,变成了二人同桌。 “竹炉汤沸香菲菲,未若佳人一莞然。” 落座后,永昼瞥了一眼烹茶跳动的火光,冷不防地来了这么一句。 他目光荧荧,恰似火光,顾盼间,眼波流转,又融成了一泓清水。 水汽袅袅,熨红了叶随风的双颊。 原本她就连尤亦寒的一张冷脸都禁不住,更何况是正在放电的与他一模一样的永昼。这电力,百万伏特级别啊,电死人不偿命啊! 叶随风心胡乱地跳动,像是坏掉了一样。为掩尴尬,她端起桌上茶水啜饮一口。奈何茶水新烹,热烫不已。 碍于形象,她吐也不是,咽也不是,想跳起来张大口吐舌头降降温更是不雅。无奈她只能含着茶水在腮帮子里,等到半凉了再急火火地咽下喉去。 她狼狈地咧嘴笑,趁永昼眨眼的空当,将头偏到一旁,迅速地伸缩几次丁香小舌。 永昼瞧她这样,唇边是止不住的笑,连眼底都是遮掩不住的笑意。 舌头微微刺痛,叶随风却佯装自然回道:“你经常这么对女孩子说话吗?” “我若说你是第一人,你信吗?” 永昼眸光灼灼地看着她。 叶随风不自觉地陷入那撩人的光华之中。 但她还是如是说。“我不信。”声音沉静似水,却微泛涟漪。 她伤痕累累的心已然无法相信童话了。 他的眉梢眼角仙艳如桃花,藏不住的蒨蒨风流。 这样一副浪荡公子哥的外表,说出来的话又怎么能够取信于她呢。 他收敛了绚丽的目光,“还是姑娘更喜欢将军那般气概非凡的男子?” 永昼露骨的言辞让叶随风一个现代人都羞涩不已,“情爱之事不是该羞于启齿,世子如此奔放,小女子惶恐。” “我大铭女子敢爱敢恨,合当如同当众拦路的女子一般,无畏无惧。” 永昼言语间竟满是对周虹的赞叹。 叶随风心中迷惑,这大铭的民风到底是如何。羞赧如宇文述学、长风,潇洒奔放如永昼、周虹,果真是千人千面,各有不同。 “世子误会,我找将军另有他事,并非世子所想。” 永昼沉思片刻后道:“左右我无事,不如由我作陪为你引见将军如何?不然,只怕你寻到了将军府,也进不去大门。” 叶随风欣喜一笑,“多谢世子了,我正为此发愁呢。” 跟永昼并肩同行,叶随风心里荡起异样的感觉。 除却尤亦寒的因素之外,还有一点——永昼身为晏国公府世子,身份高贵,却跟她一个平头百姓一道安步当车,叶随风心里总觉不踏实。 叶随风犹疑半天,才道:“世子与我萍水相逢,甚至连我姓名也不知晓,为什么就敢带着我去见将军,不怕我是什么歹人作妖吗?” 永昼哈哈一笑,“姑娘手无寸铁,难不成要去行刺镇远将军?莫说将军府守卫森严,便是方将军本人也是个中高手,若是随随便便一个女子都能刺杀他,那我大铭边境岂不堪忧?” 永昼笑得坦荡,叶随风不知道他是当真粗枝大叶、襟怀坦白,还是胸无城府、头脑简单。 但她的心中却是忐忑,她自是不足挂齿,然而永昼不知道的是,还有一个武艺高强的宇文述学正候在将军府外,他若是被当做可疑人物拦下,自己一个人也无法成事啊。 永昼不知叶随风心中纠结,继续言道:“我只是与姑娘投机,想为姑娘分忧而已。不过,方才姑娘一言,却是提醒了在下,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第七十九章 将军回朝(六) “我叫叶随风。” “西风何萧索,自有叶相随。”永昼吟道,“叶姑娘名字颇有意蕴。” 在叶随风听来永昼这一番夸赞颇有违心之意,便是不违心,她也不是很喜欢这样的解读。 “是吗?我却不想随波逐流,更不想做一片跟着风去流浪的叶子。” 叶随风突然想到跟宇文述学的第二次见面,告知他自己的姓名时,宇文述学嗫嚅的模样。他当时对自己的名字似乎也有解读,只是碍于言语不善,没有说下去。 如今想来,他要说的大约也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叶随风,一片随风漂流的枯叶,永远依附着旁人。 叶随风心中波澜起伏,不甘情愫涤荡心田。 永昼没成想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窘然微笑,“叶姑娘女中豪杰,心有凌云意,果真是与众不同。” 叶随风抬眼看了他一眼,他的眼中情意切切,却不知有几分是真心。 说话间,将军府已在眼前。 并没有想象中的恢弘巍峨,门口甚至也没有看门守户的石狮子。只是一座崭新的府宅,甚至比不过一些高门大户来的富丽堂皇。 若不是永昼带路,便是打这儿路过千八百回,叶随风也不会想到这就是鼎鼎大名的镇远将军的府邸。 “就这儿?” 永昼见叶随风惊讶不已,解释道:“镇远将军素来节俭,更不愿劳民伤财大兴土木。” 叶随风打量着朴素到家的将军府,喃喃道:“怪不得将军受人爱戴,看来帮他是帮对了。” 正说着,宇文述学自街角快步而来,走到近前,见着叶随风和永昼并肩而立,脚下一滞,眉峰微不可见地一颦蹙。似是露珠滚落,叶片稍稍一动,细不可察。 叶随风笑意盈盈地迎了上去,“这下子你不必烦忧了,世子说愿为我们引见,我们便可以顺理成章的见到将军了。” 宇文述学没说话,却笔直望向永昼,目光深炯。 永昼依旧唇含微笑,不回避地与宇文述学对视。 两人眼波流转,仿佛在进行一场不为人知的角力,拔来报往,瞬时间似有无数信息碰撞交换。 风乍起,扬砂走石,衣袂猎猎迎风,二人岿然不动。 宇文述学目光愈加灿亮,永昼讳莫如深地笑了笑,悄悄地撤开了眸光。 永昼言道:“这位公子气宇不凡,雅人深致,却不知公子是何方高人?” 宇文述学淡淡说道:“世子谬赞,在下不过一介商人,不足一提。” 永昼高深莫测地一笑,不置一词。 叶随风自是读不懂二人之间的微妙气氛,她疑惑不已地瞅瞅宇文述学,又瞧瞧永昼,可谁也没有过多的解释。 “叶姑娘莫不是要同这位公子一道拜谒将军?” 叶随风颔首,“正是。刚才没来得及跟你说……难道有什么为难不成?” 永昼微笑:“岂能让佳人面露忧色?只是我很好奇你二人缘何偏挑今日见将军?若不是私密之事,可否让在下也参与?” 叶随风脸上阴云一扫而去,她笑靥如花,不待宇文述学发话,一口应承下来。“并不是什么秘密的事,世子若能出面调停,更是求之不得。” 叶随风向来心直嘴快,话一脱口,却瞥见宇文述学面色微微一暗,她心知不好,却不知哪里不得体,只是暗地里咂了咂嘴。 进了将军会客的厅堂,只见大堂中央站着一男一女。 女子正是当街阻路的周虹。 男子书生打扮,身材矮小,目迸精光,两片薄唇一看就是巧言善辩之人。 想来这便是“香饽饽”辩才欧阳及了。 镇远将军正襟危坐,眉头紧锁,这档子事看来给将军平添不少烦忧。 见永昼进门,镇远将军立即起身相迎,几句寒暄之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叶随风与宇文述学身上。 镇远将军打量叶随风,叶随风也打量着他。 镇远将军褪去了头盔与盔甲,此时身着玄色常服。浓眉粗黑,金刚眼睛神采奕奕,身材魁梧,孔武有力。 “不知这二位是……” 永昼说道:“这位叶姑娘似有疑难,非将军无可解,永昼多事,便将她带来了,还请将军莫怪。” 叶随风颇为踌躇,终于得见将军,却不知道是先说喻心之事好呢,还是先解决将军的疑难好。 宇文述学此刻却对将军恭敬行礼,说道:“草民宇文顺知拜见将军。蒙世子引见,草民特来为将军分忧。” “本将何忧之有?” 宇文述学望向厅堂上的男女,其意不言自喻。 镇远将军微微昂头,“哦?你要如何为本将分忧?” 宇文述学说道:“我想将二人暂且分开,单独询问。” 将军虽是一头雾水,却仍道:“这有何难?” 将军命人将周虹暂且带去旁处休息,徒留欧阳及一人。 宇文述学言道:“欧阳公子,在下中途来到,不知前言,劳烦你把此事前因后果再重头详述一番。” 欧阳及狐疑地看着宇文述学,黑亮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几圈。 才言道:“学生欧阳及,幼时先父为学生定下一门亲事,约定待周姑娘年至及笄便下聘迎娶。奈何天意弄人,学生少时失怙,家道中落,艰难求学。幸周家不弃,不嫌学生家境贫寒,信守先父所定婚约,如今良期已定。学生不才,承蒙众学子相让、堂师垂爱,学生在辩试中侥幸胜出。却不知因何机缘,得户部尚书千金垂青,钱大人爱女心切,竟不管不顾学生与周家有婚约在前,强拆前缘,强人所难,威逼学生悔婚另娶。学生岂能辜负周家一番爱重,辜负周姑娘一腔赤诚?学生几次三番婉拒均是徒劳无功,钱大人甚至用学生前程相要挟,逼学生就范。” 欧阳及一张利嘴,口若悬河,喋喋不休,事无巨细,说的详尽。 宇文述学道:“你说与周家小姐自幼有婚约,有何凭证?” 欧阳及扬扬一笑,“婚书一式三份,有一份在官府留档,自可为证,大人一查便知。” “好了,我没有什么别的要问了,请欧阳公子暂且去别处一歇。烦请将军把周小姐请出来。” 第八十章 将军回朝(七) 周虹从内堂出来的时候,欧阳及已经不在大堂了。 自打她一露面,宇文述学便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眼神深邃幽远,不可窥知,这让周虹心里有些发毛。 尽管她心里不安,却仍是极力维持平静的模样,端庄地向将军及永昼行礼。 宇文述学对着她蓦然一笑,这一笑带着微微寒凉,像是洞察一切之后冰刀霜刃一般的冷冷嘲讽。 周虹的目光失了分寸,慌乱难以自持。涔涔汗水,冲花了她精致的妆容,冷静的假面似也有了裂纹。 “请周小姐详述一下事情的经过吧。”宇文述学的声音仿佛渺远不可即,他似立于高山尖峰,诸多风光一览无余。 那高深莫测的眼神和森森笑意似要将周虹击溃,细细察看,她连眉梢都在轻轻抖动,情绪一波三折,神情更显动摇。 她颤巍巍地开始叙说,不如欧阳及说的流畅。 周虹说到一半时,宇文述学不禁轻笑出声。 周虹心中一惊,话语更是凌乱,心里七上八下,疑虑重重。不住怀疑:莫非自己与欧阳及所言出入甚大? 如此一来,更是六神无主。 其实她所言说的与欧阳及并无二致,只是她神情动作过于慌乱,连不明所以的将军也察其端倪,只是他素来沉稳,喜怒不形于色,故只是一副威严模样,让人无法揣测他心中所想。 宇文述学唇角笑意加深,“欧阳公子家境贫寒,父亲早亡,姑娘大可以不认这桩婚事,何以执意信守婚约?” 周虹脑中一片混乱,不知宇文述学言出何意,只好说道:“周家虽非高门大户,也是信义传家。” 宇文述学接着问道:“你二人既已有婚书在前,为何不状告户部尚书?” “家父不过区区书局抄书人,润笔费寥寥无几,一无财势,二无权势,如何与尚书大人抗衡。” 宇文述学眸中掠过一道锐芒,“我没有什么要问的了,将军大人,我有一个人证正在府外候着,请将军传他们进来。” 不一会儿,长歌反剪着一个身穿藤甲的士兵款款而来。 “这是……”镇远将军不明所以。 长歌将士兵往地上一甩,拱手行礼,“将军,此人乃是今日负责维持将军回朝现场秩序的十二地卫士兵,被小人于敬风楼堵截。” “这有什么问题吗?”镇远将军言道。 宇文述学补充道:“敬风楼乃是在下所经营,将军不在京城久居故不知晓。敬风楼中最是低廉的一桌酒菜至少也需要五十两纹银……而十二地卫士兵一年军饷不过十五两纹银,试问一个普通的士兵又如何吃得起敬风楼的一桌酒菜?” 叶随风亦是头一遭听说敬风楼,她没想到宇文述学居然还有这高档酒楼的生意,其财力当真不容小觑。 镇远将军仍是不明白,“即使他的钱财来路不明,又与周姑娘之事何干?” 宇文述学淡淡一笑,眸光荧荧,“今日十二地卫申卫出动大半,五千余人,城门口应是秩序井然、固若金汤,连一只蚊虫都不应当飞到将军眼前,何以一个柔弱姑娘能突破重围,冲撞将军?若无人收买,为何眼前此人竟斗胆敢放周姑娘进到将军跟前?” 被押解而来的士兵却突然吼道:“我没被收买,我身上并无银钱,我……我只是一时猪油蒙了心,想要浑水摸鱼吃白食罢了。我纵然有罪,却不能说我疏忽职守!我入申卫十一年了,从未做出任何失职之事!我做的我认,我没做的,我绝不承认!” 长歌低声对宇文述学道:“少主,对不住,我寻到他之时,有一人在我之前盗走了他的钱袋,我分身乏术,怕顾此失彼,所以还是优先将此士兵抓住,那盗窃钱袋之人便这样脱逃了。方才未来得及言明,请少主责罚。” 宇文述学脸上微微一变,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冷然道:“今次不算,那么之前几次你又从何处得来的银两付账?” 士兵浑身一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再无了方才凛然之貌。 叶随风暗暗对宇文述学说:“厉害,短短一个时辰你居然查出这么多,果真是算无遗策啊!” 宇文述学回之以低声:“随风过誉,我如何能料想到这突发之事?我只是诈一诈他罢了。” 周虹眼神蓦然犀利,厉声道:“便是我收买了士兵又当如何?我求告无门,难得今日遇此良机,我欲张扬此事于天下,又当如何?” 此时一直默不作声的永昼也参透了个中玄机,他骤然起身,脸色阴沉,迈着厚重的步子走到周虹跟前,巨大的阴影笼罩住了她。 永昼强压愠怒,声音重如千仞之山。“莫再辩驳了,你用心之险恶,昭然若揭。” 周虹被永昼威势所震,瘫如泥水。欲辩已无言,是她亲口承认欧阳及家境贫寒,是她亲口说出家中无财无势,她被宇文述学激得失了冷静,才会露出如此多破绽,掉下了他预埋的圈套。 永昼正色道:“将军,永昼治下不严,竟然出了此等龌龊事,请将军恕罪!此事蹊跷,请将军交由永昼彻查!” 镇远将军隐约察觉此事古怪,却仍未理清当中利害,见永昼话说到这份上,也不好拒绝,只得答应。 永昼借将军府府兵押解三人,离去时,他正经地对叶随风说道:“叶姑娘,眼下在下另有要事在身,若当有缘,故地再聚!” 叶随风盈盈一笑,朝他挥挥手。 事已解决,镇远将军道:“这位小兄弟,本将与你素昧平生,何故你要劳心劳力相助?” 叶随风抢话道:“一来,我们仰慕将军牺牲小我,保家卫国这种大仁大义的精神,不愿将军遭小人利用陷害。二来……我有一事想要请教将军……” 叶随风顿了顿,“您从军多年,可曾认识一个叫梅飞云的人吗?” 镇远将军微微一愣,“此乃我的本名,已是数年未用,你如何知晓?” “那你……”叶随风悲从中来,“可还记得十九年前碧落村的酿酒女喻心吗?” 第八十一章 将军回朝(八) “心……心儿……” 镇远将军低喃道,目光如跳动的烛火,忽明忽暗,兀自陷入了幽深的回忆之中。 半晌,他才回道:“她现在何处?她……好吗?” “她……”叶随风不忍回顾那一天的事,却不得不回顾。“她因私自卖酒,被官兵给抓走了。” 她轻闭双目,面色挣动,缓缓道来那一天发生的一切。 “喻心姐说,私酤是重罪,是……死罪……” 在见到镇远将军之前,叶随风曾想过无数慷慨激昂的言辞,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批判这个负心人,将他逼入死角,让他羞愧到抬不起头。 然而,当真正面对着他,有机会说出这番言辞的时候,她却如骨鲠在喉,所有的声音都湮没在喉中。 她竟无法用任何话语去指责这个目露悲凉寂寥色的男人。 “将军现在有没有时间?碧落村外的树林里,唯一的一棵的梅树下埋着十八坛荔枝春。我想……那酒中当饱含着她这些年对将军的思念吧……”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蓝天白云亘古不变,绿树青草一岁一枯荣,它们是这片土地上悲欢离合的最好见证者。 三人默然伫立在梅树前,惟闻溪水淙淙奔流声。忧伤似浸染入风中,吹拂之处皆笼上了一层轻薄如雾的哀色。 镇远将军徒手在树下深挖,小心翼翼地将一坛坛酒从暗无天日的泥土中拯救出来,用衣袖擦拭干净酒坛,一一排好,绕树一周。 每一坛酒都有一个数字,自一至十八。 若是初时镇远将军心中还有一丝怀疑,也在看到酒坛子的一瞬间烟消云散。 他用手轻抚那娟秀的字迹,唇角是阳春三月般暖意融融的笑容,可细细看去那嘴角却在微微抽动,哀恸隐匿在笑影之中。 他的眸光投射在一片水色之中,映照得他的眼神更显柔和,与他硬朗外表全然不相符。 晚霞如血,却不知是谁的心头血。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抓起最古旧的一坛酒,拍去泥封,甜香之气自飘扬,萦绕回旋,经久不散。 叶随风觉得喻心的芳魂好似化作了绵柔甘甜的酒液,才会如此眷恋不舍,不肯远去。 将军摒弃了豪情万丈的仰头猛灌的饮酒方式,改为小口啜饮,不肯浪费一点一滴。 酒气扑面而来,是最哀婉的告别。 甘甜酒入苦涩口,就像甜美的回忆撞上了冷峻的现实。 酒液萦喉的一瞬间,他目中的苦水流溢而下,落入佳酿中,滴落之声历历可辨。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是我负了她,是我害她一生。” “为什么不回来看看她呢?便是回不来,报个信儿回来也是好的。漫漫无期的等待,实在是太折磨人了。” “战事吃紧,我分身乏术。起初也想鸿雁托书报平安,可战事结束遥遥无期,我若是有只言片语传来,只怕她更会漫无止境地等我回来。我以为,她那样刚强骄傲的性子,等不来我的信儿,一定会一怒之下另嫁他人。我怎么也没想到,她居然这样痴傻,一等就是十八年。” “她最后交给我一块儿祥云玉佩,托我找到你,交给你。然而我没想到今日能够得见将军,抱歉没带在身上。” 她还有一句话留给你。 只是那句话,她此刻是怎么也说不出口的,她不忍在这个伤心人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 无能为力,只剩深深的悔恨,这样的感觉她有过多次,心里破了一个洞,将快乐、幸福扔进去堆填,却怎么也无法填满,空落落地任凄风苦雨侵袭。 “对不起,能让我一个人在这儿留一会儿吗?” 叶随风凝望着那凄苦的身影,心里也不禁伤感起来。 她是不是又做错了? 逝者已矣,余愿了结与不了结,又有什么区别呢? 如果她的遗愿会给活着的人带来痛苦,那么她是不是不该替她完成? 如果镇远将军什么都不知道,他会向着好的方向去猜想,他会以为喻心好端端的在这世上,即便心中有遗憾,也不至于伤心至此。 晚风微寒,穿林打叶,枝叶拂动声在叶随风听来也蒙了一层凄凉。 宇文述学与她在林中缓步行走,看她垂着头,情绪低落,却不知如何安慰她。为了让她说说话,转移思绪,也不自闭了,挑起一个话头。 “随风以为今日之事是何人所为?” 叶随风一怔,思考了一会儿,才道:“大概是跟钱大人有仇的人吧,或者也想暗中害害将军。还有……” 她顿了顿,又说道:“那个永昼看起来也分外头疼的样子,这事儿跟他也有关系吗?那个什么十二地卫是个什么来头?是归永昼管的吗?” 宇文述学瞄了一眼叶随风,“随风似乎对他格外关注?” 他似是随口一说,不等叶随风回应,便又说道:“十二地卫是负责守卫京城的,另有十天卫是负责皇宫守卫的。至于永昼,他是被陛下专为迎接镇远将军、新提拔起的申卫营将军,如今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他自是难辞其咎。” “好一个恶毒的诡计,一石三鸟啊!到底是谁做的呢?” “这我便不得而知了,朝堂之事有如天上诡谲之云,瞬息万变,却又万变不离其宗。” 叶随风也是看过电视的人,这些明争暗斗最终的目的也只有那一个。 “是为了夺皇位吧,有什么好夺的呢?皇帝多累啊,每天天不亮就起来,上朝处理公务,一年到头也不得几天闲。又没有自由,还不如普通人逍遥快活,想去哪就去哪。” 宇文述学道:“随风豁达,看淡富贵权势。” 叶随风连忙补充道:“不不不,富贵我还是看重的。” 宇文述学又道:“不过你嘴中勤勉的皇上决计不是如今的承恩帝。” “此言何意?” “承恩帝十日一上朝,三五日才会去一趟御书房处理公务,若无紧要事务,或间隔更久。” “什么?”叶随风目瞪口呆,心里道,这家伙莫非也是个昏君不成?“他倒是轻松愉快啊!” “这当中也有渊源,详说起来怕是天黑也说不完。” 第八十二章 欲盖弥彰 说到天黑,叶随风瞥了一眼沉沉欲坠的晚霞,时间确实不早了,眼看着他们就要走出这片树林了。 叶随风思及今日是从学校穿越而来,地点就在这林子里。 她蓦然停下了脚步,摆出一副想起来什么的样子:“我突然想起还有点事没跟将军说,你先回去吧!再见!” 说完也不给宇文述学回应的机会,也不回头再看,拔腿就往树林深处跑。 星月微光,她的身影很快地淹没在浓郁夜色之中。 以夜色作伪装,她在林中狂奔,寻找她来大铭时的落点——她来时已经做了记号。 她四下张望,确定宇文述学没有跟过来,这才放心大胆地掏出药瓶,心里还有点担忧——这次在大铭耽搁的时间有点久,宿舍大门别落了锁才好,再来一次夜不归宿她真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吞下钙片,身体又被粗暴的抛起,叶随风驾轻就熟地闭上眼,不让耀眼的金光刺目。 待到身子稳落在地,她才幽幽睁开双眼。 久在暗夜里的双眸无法适应一室光明,她猛然闭眼,光亮刺得她一时睁不开眼。 亮光? 为什么会有亮光? 叶随风心下疑惑,她明明记得她走的时候并没有开灯啊?为了防止屋外的人看见道具室还亮着灯起疑,她在这里穿越时向来都是摸黑来、摸黑回的。 叶随风心中一震,惊恐着睁开双眼。 却见岳出云赫然端坐在她面前!他的手里正抛接着门的插销,道具室的大门被风吹得开开合合,“吱啦”“咣当”交叠,走廊的感应灯忽明忽灭。 岳出云目光晦暗,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惊慌似滔天巨浪袭来,叶随风踉跄着连连倒退,撞到挂衣架,然后挂衣架一排排的像是多米诺骨牌轰然倒地。 叶随风失了支撑,也四仰八叉地栽倒在地。 “你……我……” 叶随风大脑已被惊恐掏空,嘴巴哆哆嗦嗦也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 岳出云站起身来,缓缓逼近她,高大的身躯投落的阴影将她完全罩住。强大的压迫感宛如泰山压顶,压迫得叶随风透不过气来,耳畔只余她自己的剧烈呼吸。 “说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叶随风楚楚可怜地抬头看着他,眼中水光荡漾。 然而岳出云是完全不吃这一套的,他向来擅长强人所难。“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能凭空出现?” 叶随风眼神游移,把头侧向一旁,打哈哈道:“什么凭空出现……说的这么玄乎,我……我一直在这里啊!是你看错了吧!” 这般愚蠢的回答当然是唬不了岳出云的,他冷冷一笑,“我坐在这儿快一个小时了,你、确、定、你、刚、刚、在、吗?”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含着微微的怒气。 叶随风咬唇不语。 “门窗反锁,屋内却空无一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了吧?之前就有社员跟我这么说过。” 叶随风猛然忆起之前目睹碧落村血案时,她亦是如今日这般自道具室穿越,回来时她借了八皇子宓君歇的爱马御风,想着直接回家抄近道,当日自别处回了现世,没再折返道具室。而后诸事烦心,她也把这反锁着的道具室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岳出云咄咄逼人,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叶随风长叹一口气,疲软道:“并非我有心隐瞒,而是……天机不可泄露,不对你说是为了你着想。”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托词吗?” “我没有骗你!”叶随风嘶吼道:“我已经害了一个人了,也搭进去了我一生的幸福,我不能再害人了,不能了……” 她以手掩面,无声地哭泣,泪水从她的指缝间簌簌流出。 岳出云见她这样,声音蓦然轻软,“何必强压在心底呢?死守秘密,会让人衰老。” 他仿佛在对叶随风说,也像是对自己说。 “去他的天命,去他的宿命,我的一生我要恣意的活。”岳出云心底也有什么被释放出来了,他席地而坐,整个人也松弛下来。 “其实你不说,我也能猜个大概。你和那个冰块的故事,你在杭城离奇失踪的晚上,以及……话剧比赛那天你的表现……那并不是你的演技,而是真情实感的爆发。” “明明是那么美好的结局,你何至于痛哭到情绪失控?” 寂静的夜里,空荡的教学楼,这里成了岳出云独角戏的舞台。 他也不管叶随风是否回应,他只是像倒苦水一样将自己心底的话絮絮说出。 “你若是不知道故事真正的结局,是不会有那种表现的。” “你一定是从某处某地亲睹了这个故事……” “加上今晚上在女生宿舍外面你跟我说的话,拼拼凑凑,答案已经是昭然若揭了。” 叶随风目光空洞地盯着岳出云,“便是我都说出来,也没有人肯相信我。尤家当我是杀人凶手,爸妈当我是丧门星。我又说给谁听,谁又肯听?” “说给我听吧,我相信。” 夜色迷离,月拢清寒,孤寂一层层紧密缠绕。弥漫着孤独的小屋里,两个孤迥的人相濡以沫。 叶随风回到宿舍楼的时候,门禁时限早就过了。她厚着脸皮敲响了宿管阿姨的门,请求她把落了锁的宿舍楼门打开。 宿管阿姨睡意正酣,冷不防被吵醒了心情糟糕,她没好气地说道:“什么专业几班的?迟归,要扣分的。” 说完瞥了一眼站在门口的高大男性身影,“哼”了一声,道:“跟男生约会去了?我说啊,你们校规不是说了——男女生交往要有分寸,你一个女孩子自己心里要有点数……” 眼看着叶随风被宿管阿姨拦住了,岳出云便走上前来为她解围。 岳出云露齿一笑,“阿姨您好!我是学校戏剧社的社长,跟这位叶同学开会忘了时间了,麻烦阿姨您通融一下,就别给她扣分了,行吗?” 宿管阿姨被他皓齿闪晕了,回之以灿烂微笑,被吵醒的怏怏不乐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原来是为了学校的事啊,你也不早说。行了行了,我开门,你们也早点回去睡觉吧。” 岳出云一边维持着粲然笑容,一边小声对叶随风道:“你欠我个人情。” 第八十三章 逢风波起 叶随风躺在床上,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虽是半推半就,但终于也是让岳出云拼凑了个七七八八。 她深藏多年的秘密,终究还是在旁人面前曝露出来了。昔日的噩梦又一次纠缠住了她,她心中惶恐至极。 她闭目凝神,以思想为笔,将岳出云的模样在脑海中刻画出来。她在施展的正是多日不曾显山露水的能力——预测。 岳出云的样子在她脑中如烟花般绽开,短暂的绚丽过后,烟火的尘埃凝汇成了一副图景。 岳出云西装革履地捧着奖杯,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一大片话筒凑在他的面前。 清晰的图景只出现了不过几秒钟,叶随风才将将看清全貌,便散灭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幅画面。 岳出云穿着泳裤,仰躺在躺椅之上,任清风丽日轻拂他伟岸的身躯。海岸上杳无人迹,只有碧蓝如同蓝宝石的海水层层激荡。 画面依旧一闪而过,另一幅沁入脑海。 岳出云头戴生日帽,被一群人簇拥在中间,面前摆着一个硕大的蛋糕,上面插着“40”的数字蜡烛。岳出云依旧俊美无俦,岁月除了在他脸上留下了成熟的风采之外,好似忘了其他的,比如皱纹什么的。 叶随风经历了她自有异能以来最漫长的一次预测,当她从全神贯注中跳脱出来以后,汗出如浆,好似刚从水中被捞出来,衣服被褥尽透。 预测的长短,预测到的时间段,这些都不是她能控制的。 她喘着粗气地回顾着方才的画面,第一幅看来定是他拿了什么奖,单从话筒的数量上来看,应该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奖了。 至于第二张,从他悠闲惬意的模样看来,应当是一次旅行。那种海水的颜色,大概是热带的某个岛屿。 最后一张,是人到不惑之年的他,受人追捧的程度不减,他混的应该不错吧。 叶随风默默在口中念了几次“幸好”。 幸好他没有像是尤亦寒的姐姐尤夏溪那般,陷入无可挽回的不幸中。 幸好他依旧沿着他既定的人生轨道,一步步走向辉煌。 只是一点——她不曾在这三张预测的画面中见到与他携手一生的爱人,她无法确定这是他原本的命运,还是因为知道了她拥有超能力之后的副作用。 她想到了尹空悦跟宁川夏轰轰烈烈的爱情,若是今生他的感情是一片空白,就像是绽放缤纷多彩烟花过后的夜空,未免有些太过孤寂。 她压制下在心头闹腾的凄凉意,安慰自己说兴许只是恰好没预测到,毕竟一生那么长,便是重要时刻的画面也数之不尽,也许他的她只是恰好没有出现。 第二天是周六,她这周没有回家,一是最近情绪不佳,不想让外婆看出端倪。二是,她最近周末都在学校附近的快捷酒店打工,住学校也方便些。 因为这家酒店还算干净,价格也比较公道,加上靠近学校,向来生意不错。只是常年的人手不足,上一个前台走了有一个月,也迟迟没有能够补充新人。 叶随风来之前,前台一个班就一个人,忙的事不可开交,又要办入住又要办退房,还要处理顾客打到总机的电话,送水送枕头、为他们提供各项服务。 叶随风一来上班,就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得空歇息会儿,她赶紧往口里灌下点水,润润干涸的喉咙。 “为什么老板不再多招点人?”叶随风疑惑地问另一个前台贺娟,“为了省点钱?” “那倒不是,咱们这不是一直挂着招聘启事吗?” “那是为了什么?” “嗯……这个你以后就知道了。”贺娟欲言又止,语焉不详。 叶随风还想继续追问,无奈又有客人上门了,她也只好暂时将疑问一放。 这边刚刚才办好了入住,那边门又被推开了。 叶随风也在脸上挂上了职业性的微笑,“欢迎光临,请问您有预定吗?” 只是来人面色不善,手里还提着一个长把的高粱穗笤帚。 叶随风一愣,旁边的贺娟却苦着一张脸,喃喃道:“又来了,又来了!” 进门的是一个年约五六十的妇女,烫着一头的大卷都开了花,蜡黄的脸上黯淡无光,目光有些呆滞。 她拖着笤帚进来,将门外土尘带了进来扬了一地,气势汹汹地直扑前台而来。 “快告诉我!那个小贱人在哪一间?” 她的目光没有焦点,反反复复地说着同一句话,笤帚头敲得台面砰砰响。 叶随风傻傻地看着贺娟。 贺娟惨白着一张脸说道:“这下你知道为什么不好招人了吧。” 看来,这个精神恍惚的女人是这里的常客,不速之客的客。 女人见迟迟得不到回答,提起笤帚朝着贺娟的头就敲下去。 叶随风见状忙用胳膊一挡,一阵剧痛震麻了她的整条胳膊。 女人不依不饶,另一只手抬手就是一巴掌,不知多长时间不曾修剪过的指甲在叶随风的右脸上留下三道血痕。 贺娟尖叫一声,却也只是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 方才刚办完入住的小情侣见状,也不敢上前管,只是疯狂地按着电梯,祈求电梯快点来。 女人打了叶随风一个人,好似还嫌不过瘾,又提着灰尘扑扑的笤帚冲向了等电梯的小情侣。 叶随风心下一惊,顾不上手臂的疼痛,越过呆若木鸡的贺娟,冲出了前台,挡在客人面前。 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这个不速之客伤害到店里的宾客。 女人大概也并没有什么目标,遇神杀神,挡在前面的是叶随风她也毫不含糊,举着笤帚就要敲打。 大门被猛然推开,一道男声夹带着剧烈的喘息声传来:“妈,住手!快住手!” 听到了这个声音,女人的脸上似乎恢复了些神志,举着笤帚的手摇摇摆摆,终于还是松开了。 叶随风也松了一口气,她朝着门口的方向望去,来人的长相清晰地投射在她的眼底,她头脑一懵。 那人竟是谢龙翔,扬清和的男朋友! 第八十四章 逢风波起(二) 谢龙翔看见叶随风也是一怔,但他很快就恢复了。他没有搭理一脸血淋淋的叶随风,低垂着头快步走到女人跟前,搀着她的胳膊,和风细雨般安抚地说道:“妈,没事了,没事了。我们回家吧! 女人眼底的戾气似水滴落在热铁上,霎时间化作水蒸气消散不见。她整个人变得柔顺起来,面部的表情也不再狰狞紧绷,露出了慈祥的微笑。 谢龙翔搀扶着女人,低着头佝偻着背缓缓地走了出去。 叶随风看着他灰败的背影,难以与她在高级餐厅第一次见到他时,那个高大英挺的他重叠在一起。 直到他们二人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叶随风才回过味来。 就……就这么走了?连句哪怕是浮皮潦草的对不起都没有? 叶随风对着镜子用纸巾擦拭脸上的血,忧心忡忡小声嘀咕道:“糟了,不知道会不会留疤啊。” 贺娟从医药箱找出来酒精和棉签,满脸歉意道:“都是替我挡的,要不然你也不会受伤。对不起……我……” 叶随风顺手接过,微微一笑道:“不必说对不起,说句谢谢就好啦。我孤家寡人一个,无所谓的。若是你如花似玉的脸上被抓上几下子,你的男朋友该心疼了。” 贺娟眼中湿漉漉的,半天才从嘴里挤出个“谢谢”。 叶随风自己给伤口消完毒,又撸起衣袖,一片青紫自手腕攀爬至手肘,张牙舞爪的。 贺娟“呀”了一声,担忧道:“好像很严重的样子,我给店长打电话,你得去医院看一下!” “不用……”麻烦两个字还没出口,贺娟就一个箭步冲到前台去了。 叶随风轻轻伸展收缩手指,微微动了动胳膊,虽是疼痛,但活动尚不受限。有了上一次腿骨裂的经验,她判断这次理应没伤到骨头。 她才自检完毕,贺娟就小跑着颠过来了。 “随风,店长说给你放假,另外再给你一千块钱作为工伤的补助。你觉得怎么样?” 放假?还有钱拿? 当然好了! 看来方才的一番英勇的逞能还是有回报的,当然她并不是为了回报才那么做的。 叶随风一脸喜色道:“店长,还挺大方的。” 贺娟撇撇嘴道:“她是怕你也撂挑子不干了,你也看到了今天的这种情况,要招个人实在难得很。我男朋友也不想让我干了,我也犹豫过,不过我在这儿干了好几年了,跟店长也熟了,不好意思在她缺人的时候走。而且我的学历也不那么好,再找个工作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今天这样的情况经常出现吗?”事关谢龙翔,叶随风想知道的详细一点。“那人……是怎么回事?” “也不算经常……其实这个女的从一个月前才开始来闹事的。第一次闹得比较凶,还打伤了客人,都上了新闻了。那次之后,咱们店就走了好几个人,因为闹上了新闻,就没人来应征了。” 贺娟回想到当时情景,也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这个女的,就住在附近,所以总来咱们店闹事。来领走她的人是她儿子,唉……有这么个妈也挺愁人的,以后找对象都困难。” 叶随风没说他已经有对象了,她心里又开始犯愁了,四月知道他的这个情况吗? 她正想着,大门又打开了,谢龙翔无精打采地走了进来,头耷拉着,好似要埋进土里。 他嗫嚅道:“对不起,真对……对不起!我来收拾,我来打扫,请你们原谅……” 说话时,他满面颓色,眼珠子也如同蒙了一层灰雾,整个人无比卑微,简直要低到尘埃里。 贺娟大约是听腻了他的这番说辞,没好气地说道:“我的同事被打成这个样,脸都破了相……万一留了疤,你让人家姑娘怎么办?你是不是应该多多少少的……”她没把话说的太直白,但字里行间都是问他要赔偿的意思。 谢龙翔好似没听出她的画外音,依旧伏低做小地重复着“对不起”。 贺娟见他如同一滩烂泥,揉搓不出个形状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她终于意识到对着这种装傻充愣的就得直言,“我说你不得陪人家医药费、误工费的吗?光说对不起有用吗?” 谢龙翔这才茫然地看了一眼叶随风,眼神可怜兮兮地,踌躇半天,才拖泥带水道:“那个……叶同学,你要不要去医院看看……”他眉梢不住地抖动,好似说出这几个字动用了极大的努力。 叶随风心里也有些不痛快,真想使劲刁难一下他,可瞅着他那可怜巴巴的模样,又不落忍。再说,他出的医药费……指不定那钱还是自己的那五万呢!自己花钱自己看病,她可舍不得。 贺娟却是愣了,抬眼看了看两个人,“你们认识?” 谢龙翔又把头低下了,不说话。 叶随风只好说道:“有过一面之缘。医院就不必去了,只是皮外伤,休息休息就好了。” 贺娟朝她努努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我……我送你回家吧……”谢龙翔小声说道。 叶随风点点头,她倒不是真想让他送,只是有些事情,她必须替扬清和问清楚。 正要出门,大门又开了。 伴随着一声声铜铃似的笑声,又有两位客人进来了。 只是这笑声却在进门后的一瞬间戛然而止,停得突兀。 叶随风与其中一个人四目相对,两个人的表情都渐渐冰冻在脸上。风仿佛也因为尴尬,而停滞了脚步。 那个人是王萌萌,叶随风的舍友。 她的胳膊正挽着一个男性,那人西装笔挺,人也长得很是成熟,看来已经步出校园多年了。 此时天光尚早,艳阳高照,二人耳鬓厮磨,眉目生情,来到这里所为何事,已是不言而喻。 王萌萌一下子就松开了挽着胳膊的手。 叶随风也连忙把有着明显抓痕的脸偏到一边。 王萌萌与叶随风,正是尴尬撞上狼狈。 这种情景下,打招呼显然不是好的做法,更何况两人本来就是割席分坐。 只好,装作不相识。不过,那窘然的对视,慌忙的错开,已然将一切都暴露出来。 第八十五章 逢风波起(三) 叶随风不再去看王萌萌,简单跟贺娟交代了几句,就擦着王萌萌衣角出了门。谢龙翔紧随其后。 王萌萌却回顾他们一前一后的身影,表情阴沉。 往车站走的路上,开始时候两人心里都各自揣着沉重的心事,谁也没有开口,任沉默冷冷过境。 谢龙翔做了一番心理建设,长长呼了一口气,率先开了口。 “我妈妈……她精神上受了点刺激……我爸,他跟小三跑了。冷不丁地,突然有一天就连人带行李都不见了,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等他跑的没影了,我们才发现……他原来还在外面借了一笔钱。债主找不到他人,只能管我们要……不过我妈只是偶尔才发作,真的只是偶尔,大部分时候还是好的……” 叶随风冷冷地打断他:“我虽然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是……这个情况你有没有跟四月一五一十的交代过?看来是没有了……我不是歧视你,谁家里都会遇到为难事。只是……” 叶随风一顿,目光凌厉地看向他:“你欺她瞒她,用物质满足她,用虚伪的爱温暖她。是不是打算等她爱你爱到死心塌地、再也离不开你的时候,再说出实情?剪断她的羽翼,她就不能飞翔,老老实实被你绑在身边,然后你的一切,她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你这样做,不觉得太卑鄙了吗?她那样单纯真挚的一个人,你怎么忍心这样辜负她?” 谢龙翔眼中隐有水光,喉结咯噔好几次,才低沉道:“不是你说的这样……” “那么是怎样?你说!” “我跟清和刚刚认识的时候,我家里还没出事……我是真心喜欢她,跟她在一起也是感情水到渠成。我又没有超能力,我又不能未卜先知,我若是知道这后面发生的事,我或者就不会选择跟她在一起了。我也不想她受到伤害,我也不想连累她。若是早知道……若是早知道……” 他不住地重复着“要是早知道”这句话,几欲泪下。 叶随风见他如此,心中亦有触动。 她默默地叹了一口气,纵使早知道又如何,她一样拦不住坠入爱河的扬清和。 “事已至此,你打算什么时候跟四月说清楚?无论你有多少苦衷,四月她也应当有知情权,你应当让她自己做抉择。” 谢龙翔出神地看着脚下,喧嚣的马路上车来车往,他却兀自陷入另一个寥落的空间。 半晌,他才失魂落魄道:“我知道了……但是能不能求你给我一个亲自向她解释说明的机会。” “总要有个时限吧,不能无休无止地拖下去。” “半个月……不,一个周……最迟一个周。” 谢龙翔定定地看着叶随风,嘴角流露出苦涩的笑容。 “叶随风,你的目光真是毒辣。居然在见我的第一眼,就将我的底牌看的透透的。你大概不知道,当你跟清和说‘不要和他在一起’时,我的内心是多么的慌乱。我甚至以为你的眼光就是x光,能透过我的皮肉看到我隐匿在其下的骨骼。” 叶随风没有言语,只是缓缓地往前走着,内心情绪激荡似喷泉一般。 她不能言明,她对他的成见来源于他的前世。 或许真的不能将前世今生的人的形象重叠在一起,她暗暗告诫自己,他们是两个人,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她跟谢龙翔的相处时间不长,交谈也很短暂。但她隐隐觉得,谢龙翔并不像是什么坏人。至少他有血有肉,有感情。如果她真的如谢龙翔所言,眼光毒辣,没有看错人的话。 之后直到到了叶随风家楼下,他们也没有再说话。 回了家,叶随风没跟外婆打招呼就一溜烟跑进了房间,赶紧找了块胶布贴在了脸上。左右胶布颜色也接近肤色,加上傍晚光线昏暗,外婆上了年纪眼神也不好,对她受伤的事情毫无察觉。 夜色深如泼墨,叶随风躺在床上,却又是辗转难眠。闭上眼,眼前划过谢龙翔、扬清和的脸。转个身,眼幕中的人又转换成了镇远将军和喻心。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 萧萧西风拍打着窗户,将数不尽的寒凉从缝隙中送入屋内。 叶随风翻坐起来,试图甩开似藤蔓生长攀附的伤感。 她扭开台灯,昏黄的光一圈圈辐射开来,即使光线再弱,黑暗也无法将其吞噬。 她蜷缩在这点点光照之下,心里才稍微舒坦一些。 她摸出小心收藏的祥云玉佩,它在灯光下柔静地闪着翠色的光华。 这样纯正通透的翠玉,想来并非凡品。 叶随风轻轻地握在手心,温润细腻的触感,如脂如膏,心中浮躁的情绪也能沉淀下来,内心也能获得一丝平静。 反正是睡不着,不如就到大铭走一遭,将这珍宝物归原主吧。 她简单的拾掇了一下自己,便乘坐“金光号时空飞船”被抛至大铭的幽谷。 去镇远将军府的路上,她路过了风香居,想着只是送还玉佩这样的小事,就不必麻烦宇文述学也跑一趟了。等她办完正事,再来寻宇文述学喝茶。 守门的卫兵记性是出类拔萃的好,只是见过叶随风一面,再见时就能一下子记起,省了她不少口舌。 叶随风对卫兵说明来意,卫兵通传了一声,就得到了许可,叶随风就大摇大摆的进了门。 见了镇远将军,叶随风回想着之前周虹的样子,依样画葫芦地对将军行礼。 “将军,这便是喻心姐交托我保管的玉佩……”叶随风将玉佩恭敬地交给镇远将军,心里犹疑着到底要不要把喻心的那句话也学给他听。 她先是小心地试探道:“这玉佩看起来很名贵,是您跟喻心姐的定情信物吗?” 镇远将军用粗糙的手掌来回地摸索着玉佩,叹道:“十几二十年前,我不过是个乡野的粗鄙小子,哪里有银钱置办这些个物事?也根本不懂得,什么定情不定情的。这玉佩是心儿的,从小就带在身上的。” 叶随风心里起疑,喻心姐曾言明她只是酤户之女,莫非她也是个富裕人家的小姐? 第八十六章 逢风波起(四) 叶随风复又问道:“将军有没有怪我?毕竟若不是我对你说这个噩耗,你也不会因此伤心伤神。” 镇远将军即道:“我又岂会怪罪姑娘?姑娘重信守诺,替心儿达成心愿,我感谢姑娘尚且来不及。” 镇远将军言语略一停顿,面容虽是一如既往的严肃,眼神却流露出一丝忧伤。 “若不是姑娘,我也无法寻得心儿的尸首……将她好生安葬,让她不至于魂魄流落在外,无处可依。” 叶随风听到“尸首”二字,心里重重的一坠。 她不曾托宇文述学去查探喻心的下落,固然有当时跟他关系还不算熟稔这一层缘故,但更多地是她不想知道这样的结局。 在这一点上,她不若镇远将军坚强。 叶随风抹了一把眼睛,手拿开之后眼眶泛红,“原本我还自欺欺人的以为或者喻心姐能逃过一劫……为何这法律要如此的严苛?只是酿酒卖酒而已,又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何必要弄到杀头这么严重?” 镇远将军双拳紧握,道:“似是这一两年才收紧的,随之而来的是,酒价的水涨船高。” “不让酒户卖酒,又让百姓喝不起酒……这大大的降低了百姓的幸福感啊。” “幸福感……姑娘见解独特啊!” 叶随风躲避着镇远将军的目光,垂着头暗自挤弄了嘴巴,怪自己一时嘴快,又说了奇怪的话。 她连忙将话题引至别处,“其实……喻心姐还有一句话留给将军,只是……那话言语犀利,只怕会伤害将军,因此我一直没有说……” “姑娘但说无妨。” “她说‘此生枯守至死,但求来世不复相见’……”叶随风说完,偷瞄着镇远将军的反应。 镇远将军却是微微笑了起来,“这话……倒真有她素来的风范。” 那笑容凝滞在脸上,化作苦涩。那种苦不是黄连之苦,萦绕在舌根久久不散;而是爱别之苦,是求之再也不可复得之苦。纵有千言万语,却再无法对其言语。四季往复,皆如悲秋。 叶随风幽魂一样游荡在街头。 终于了却了一桩事,她却没有多大的成就感,反倒更加重了失落感。 她跟大铭的联系似乎也已经就此终结,除了可以来时常看看老朋友之外,她没有什么再来转悠的理由了。 仲夏时节,暑气蒸人,脚下的石板路也被日头久晒,散发着灼热的热度。 叶随风站在分岔路口,一边是条小巷,是直接回幽谷的近路。另一边,则是通往风香居的大道,也可以走回幽谷。 叶随风面向着大道的方向正在犹疑,却见着一帮路人纷纷掩面向着自己的方向奔来。 叶随风痴愣地看着涌来的人潮,不知是该让道还是该跟着他们一道跑。 众人脚下扬起土尘,叶随风用手一挡,免得迷了眼。 视线一遮蔽,嗅觉却分明起来。一股恶臭气味缓缓侵来,先是微不可闻,渐渐浓重,最后让呼吸也艰难起来。 叶随风只觉一阵反胃,挡着眼睛的手向下一移动,用力按住了口鼻。喘息都成了次要的事,只要能抵挡这股难闻的气味就好。 现在她终于知道那一帮子人为什么都捂着脸往这边跑了,因为她成了他们当中的一人。 直到躲到臭味的攻击范围之外,这一众人才终得喘息机会。 “是什么味儿啊?这么臭?”人堆里一人发出了疑问,这个疑问也正好是叶随风的疑问。 “前面那条街,两个倒夜香的把一车子的夜香都撒路上了!那条路已经没法走道了。”有人问自然就有人答。 “这味儿,差点让我把隔天的饭给呕出来。”又有人插道。 “可不是呢,那条街上的铺子可要犯难了,这只怕是几天都难有人上门了。” 叶随风心里想着不知道会不会影响风香居的生意,只是眼下路给堵了,她也只剩一条路可走了。虽说也可也兜上一大圈,绕到风香居或者清风筑,只是眼下没有什么必要的理由。 叶随风从巷头走到巷尾,出了小巷,又是另一个分岔路。向左是另一条繁华的大街,向右便是去往幽谷。 那条繁华的大街名为妙阳街,林立着酒楼和食肆,叶随风来往大铭多次,却一次也不曾涉足。 忽而一阵疾风嚎叫着而来,树摇叶落,掀起行路人的衣摆,撼动着坚不可摧的房屋,将轻飘的沙尘、纸张、酒旗送入半空,竞相起舞。 叶随风一手牢牢抓着身旁一棵老树,一手挡着脸,防止狂风不住地往她脸上招呼,随意卷起地上的什么烂菜叶啊的就让她脸上拍去,噼里啪啦地生疼。 老树也被蓦然而起的强风折腾的不轻,细枝嫩叶都被折断吹散,纷纷坠落,树下的叶随风也跟着遭了秧。奈何她只有一双手,站得稳身子,护得住脸颊,便顾不得头顶和肩背。伤了的手臂还有些隐隐作痛,但此刻她已经顾不上了。 有一道尖锐男声刺破了怒号的狂风,传入了叶随风的耳朵。 “小心!!!” 叶随风迎风艰难睁眼,只见一把撑开的油纸伞借着风力急速向她飞来。 伞面已被烈风刮得破破烂烂,伞骨裸露了出来。 叶随风看到的时候,伞已飞至她的面前,千钧一发之际,她竭力在如同有黏力劲风中往左侧横向一动。 伞骨堪堪擦着她的右脸飞向了高空。 待到狂风止息,尘埃落定,叶随风慢慢收回紧紧缠抱在老树上的手臂。 被狂风摇散架的不止油纸伞,还有叶随风的骨架。 在猛烈的风中不被风刮跑,是一项极其消耗体力的运动。 叶随风只觉得自己的浑身僵硬酸痛,她慢悠悠地舒展活动着自己的身体。 远处款款向她走来一双男女,她揉搓着进了风沙的双眼,定睛一瞧,微微一怔,来人竟是永昼和“尤夏溪”。 “尤夏溪”率先歉然开口:“对不住这位姑娘,烈风乍起,我没能抓住伞,才连累姑娘面容受损……我歉疚难当,不知如何弥补姑娘以赎我的罪过?” 叶随风闻言摸了摸自己的右脸颊,贴着的胶布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大概是被刚才的伞一划,随着风一道远走了吧。 第八十七章 逢风波起(五) 胶布随风而去,其下的三道血痕便彰显出来。 叶随风本也不是喜欢赖人讹人的性子,更何况自己的脸上指印清晰可见,便是想赖也是不成的。 她连忙笑道:“小姐不必介意,我脸上的这伤痕并不是小姐的纸伞所造成的,你不要心怀愧疚了。” 饶是如此,“尤夏溪”仍旧是一脸戚戚然。 叶随风抬眼,撞上她清澈如山泉的眼眸,那样的透亮、干净,让人忍不住就想要呵护,不让世间的尘埃去沾染。 一旁的永昼也是个不甘寂寞的,他对着叶随风粲然一笑,攫取她的视线。 “叶姑娘,有缘何处不相逢,你我虽然交浅,奈何缘深,又见面了!” “尤夏溪”略带疑惑地歪着头看永昼,“你与这位姑娘是旧识?”她的言语动作间与永昼甚是亲昵,想来关系匪浅。 永昼亦扭头对着她,柔声回道:“我与这位叶姑娘有过几面之缘。” 看着二人柔情蜜意地互动,叶随风心头涌上一种异样的感觉。 永昼又转回头,对着叶随风说道:“这位是朱小姐,是朱太师的孙女,朱将军嫡女。” 叶随风展开灿烂笑意,正想对她说话。 忽然,一道尖锐的痛感穿刺入叶随风脑中,一副画卷在她脑海中徐徐展开。 是那突如其来的“预警”。 两排白烛,烛光如豆,火光跳动,屋内似是蒙了一层纱帐一般,影影绰绰,隐约有两道身影。 画面素净,如同黑白胶片,黯然无色,格外冷寂。 渐渐,抽丝剥茧一般,那两个人的影像慢慢清晰,赫然就是现在正在叶随风面前的朱小姐和永昼。 朱小姐顶着一张惨淡花容,未施粉黛,双目赤红,整个人死气沉沉,像是被春寒撩弄过的衰败桃花,落红满地,零落成泥,绝望无比。 她缓缓地欺近永昼,一只眼流泪,另一只眼泣血。 哀艳的血红色在她苍白的脸颊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妖媚却渗人。 永昼却始终是一副冷峻模样,甚至不曾正眼瞧上她一眼,任她血泪俱下,任她悲凄哀伤。 终于这冷意也冰冻了朱小姐,将她的眼泪与悲伤凝成万古不化的寒冰。 表情如潮退般迅速地从她的脸上撤走,她手掌微微一亮,面无表情地将利器果决地刺入永昼的心口,没有一丝的犹疑。 这次换做永昼的表情丰富了,冷汗汩汩从额上冒出,他双瞳难以置信地瞪大,惊异、哀恸、懊悔快速在他脸上闪过,各种情绪像是打翻了的调色盘,杂糅成无法瞑目,将一生定格。 画卷从脑中猛然抽离,叶随风却像是被一个惊雷当场劈中,周身上下都是焦痛麻痹的。又像是赤脚踩在冰地上,一股森森寒凉从脚底窜出,迎头直上。冰凉在血管里流淌,过境之处皆是一片冰封。 一切总算是有了解释——朱小姐这着力一刺,刺破的不仅仅是永昼的心脏,还有今世他们三人比纸还薄的幸福。 虽然眼下前因后果还不够明朗,只是这一刺必定是积怨已久所致,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一次的“预警”是全然不同于之前任何一次的,不仅时间很长,且画面不再是静止的,而是像慢动作一样,缓慢进行,细致到不遗漏任何一个细枝末节。 这个预警一出,叶随风有一种之前的所有能力都是为了这一段影像铺垫的感觉。 改变现世她与尤亦寒、尤夏溪三人命运的契机终于找到了。叶随风此时浑身剧烈地颤抖,不知是刚才预警的一幕太过惊悚,还是心中的结论让她惊异兴奋,又或者是二者兼具。 大铭的意义顿时又不同起来。 从前是因为能从中得到些许的好处,高考莫名加了二十五分,如愿以偿地去了心仪的大学。胡闹一般的参加戏剧社的社员甄选,没有任何才艺优势的她竟然脱颖而出。这些不得不说,是托了穿越之福。 之后是因为认识了宇文述学,他曾是她人生中除了尤亦寒以外,唯一愿意搭理她的异性,也是她稀有的朋友。他像是一道光,为她取暖,驱走了黑暗。 再后来是因为喻心的嘱托。 而这一切的一切,往来大铭,各种遭遇,仿佛都是为了今日,为了此刻,为了脑子中那个惊心的画面。 “叶姑娘,你还好吗?是身上哪里不舒服吗?” 叶随风头脑还在嗡嗡作响,一阵阵的冷汗已经打湿了她额前的发丝,也洇透了她里外衣裙。受了伤的胳膊,又经历方才与风的一番搏斗,此刻缓过劲儿来,痛楚正盛。 她的灵识尚未附体,神智还是一片混沌。朱小姐的声音尽数传入了她的耳朵眼儿里,字字句句的意思却无法在脑中转化。 她茫然地看着朱小姐,大汗淋漓过后的身体虚弱疲乏,沾风欲倒。 见叶随风像是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摇摇欲坠,永昼好心地一扶她的胳膊。谁知叶随风竟像是被烫到一般,瑟缩了一下,往后连退数步。 永昼伸出的手还晾在半空,他讪讪地放了下去,“抱歉,是我唐突了。” 他看了一眼朱小姐,朱小姐复又说道:“叶姑娘身子似有不适,既是世子旧识,不妨随我们寻一雅致处所稍事歇息?” 永昼也跟着说道:“本想跟朱小姐去往风香居品茗,可前面的路上好像有意外发生,道路阻塞。想到上次在将军府提到的敬风楼,转而来此处。正巧叶姑娘与宇文公子相熟,我有意结交他,不知你可愿意为我引见?” 叶随风见二人嘴唇张张合合,却无法分辨他们说了些什么,唯有最后永昼话中的“宇文”二字被她听了进去。 她幽幽说道:“我想起来还有重要的事情没办,先走一步了,回见!” 言罢,也不等二人有所回应,便摇晃着身子掉转头,跌跌撞撞地跑远了。徒留朱小姐与永昼两个人尴尬索然立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然而,叶随风当下是顾不了他们心里的感受了。她嘴里不住地念咕着“宇文”两个字,像是没头苍蝇一样在纵横交错的小巷大街上乱窜。 第八十八章 逢风波起(六) 盛夏暖阳照射在她的身上,非但没有带来一丝热力,倒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那运转缓慢的大脑终于慢慢的接受了一连串的强力冲击的信息,大雨过后是遍地水洼,叶随风梳理信息过后是处处谜团。 她从没像此刻一样感激自己在大铭能结识这么一个靠得住的“好用”的朋友,她的疑云还需要他来拨开。当她穿针引线、连珠成串之后,她在现世的困局或可解开。 她跟尤亦寒——尽管心头似有毛茸茸的草种子在挑逗,但她的心好像早已老去,只会缓慢无力地跳动,已然忘却了何为激情澎湃。 她现在全部的愿望只是想让夏溪姐姐清醒过来,让她把背负多年的罪过的包袱卸下来。 余生漫长,无论是她还是尤夏溪都不该草草带过。 叶随风气喘如牛地奔到了清风筑,却被长歌告知宇文述学不在,去了幽谷练功。 叶随风眼前金星簌簌,头脑一涨,合着她这穿越半个京城白跑一遭,若是从刚才的小巷直接去幽谷也省了她一番脚程。 她幽幽叹了一口气,反正她的腿脚也不值钱,便再绕回去吧。 再任烈日烘烤,走了没几步叶随风就觉得头晕目眩,口渴难耐。她后悔着方才没找长歌讨要一碗水喝,她身上的水分都化成冷汗冒出去了,现在是严重缺失水分。其实清风筑离着风香居并不远,要是往常她多走个几步就成了。 现下,遥隔着一条街都还隐约飘散着一股难闻的异味,这还是托了之前那一股不知从何而起的一阵妖风的福,将那气味刮散了不少。 叶随风素来嗓子眼浅,加上她现在身体有点不舒服,若是看了那些污秽,闻了那些味道,只怕是会当场再制造出一些秽物来。 她吞咽了几口口水,滋润一下干咳欲裂的喉咙,决定继续绕远返回幽谷。 两个衣衫褴褛、臭气熏天的少年从墙后逃窜而出,其中一个步子生猛的,将本就弱不禁风的叶随风撞翻在地。 少年揉了揉自己撞疼的胳膊,抬眼看了一眼叶随风,他眼珠瞪得滴溜圆,用手指着叶随风,“啊”的叫唤了一声。 另一个少年却焦急地向后回望,拖拽着出声的少年,“看什么看,还不快跑!” 叫唤出声的少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另一个连拖带拉地拽走了。 两个少年跑出去十数丈远,才见一个粗壮的中年男子手上提着胳膊粗的木棍,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边追还边怒气冲冲地吆喝着:“你们两个混球,不好好干活,净瞎捣乱,让我逮着你们,非……非打瘸了你们的腿不可!还……还跑,再跑……另一条也打折了!” 远处遥遥传来少年的声音:“不关我们的事儿,要怪……你就怪那个女的吧!你打她去!” 声音幽幽渺远,两个少年却是连人影也不见了。粗壮的男子把棍往地上一杵,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又搓了搓了鼻头,把手往旁边一甩。 叶随风连忙一闪,险些就被甩身上臭汗加鼻水。 粗壮男子清了清嗓子,又大喊了一句:“跑啊,我就不信你们两个兔崽子还能不回来了不成?” 叶随风拍了拍身上的土尘,快步远离了粗壮的男子。 芳草萋萋,百花丰茂,宇文述学盘腿独自坐在树荫下。 他双目轻合,神色淡然,有如老僧入定一般岿然不动,完全融入了自然之景。 叶随风缓步走向他,脚下一不留神踩到了一根断枝,发出了“咯吱”的一声响。 宇文述学蓦然睁眼。 叶随风冲他微微笑了下,他却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紧紧盯着她的右脸看,眸光紧缩凝汇。 叶随风察觉到了他目光的落点,稍微往右侧了侧头,想要将伤痕隐匿在他的视线之外。 “我逗弄猫咪的时候,与它一言不合,被它挠了。” “一言不合?”宇文述学的眼角微微上扬。 叶随风脸一红,“嗯……猫咪也是有语言的好吧,只是我不太精通。” 宇文述学听到她嗓子喑哑,站起身来,在他背后露出一个一两尺长的小竹筐。宇文述学提着框子放到叶随风跟前,叶随风好奇地探头去看,里面竟是小火煨着的茶水,还有几样精致的茶点。 不看见茶水还好,一见着袅袅雾气,叶随风顿觉嗓子像是冒烟了一眼,烟熏火燎地疼。 宇文述学在叶随风殷切期待的目光注视下,将茶水低斟入杯。 叶随风迫不及待地接过茶杯,宇文述学补了一句:“小心烫。” 叶随风捧着杯子在嘴边,隔着杯口缓缓升腾的水汽望向宇文述学。 他依旧细致贴心,可是终究是与那件事发生之前不太一样了。他的眼神依旧深邃,却缺失了神采。还有,他的薄唇平整的像是一把尺,全无弧度。 虽然他即便没有笑容,也不像是尤亦寒那般释放逼人的寒气。他是融融春光中流淌的涓涓溪流,不再寒冻,触手微凉。 这样的他,让叶随风觉得有点陌生,失去了世界通用的语言——笑容,似乎距离就产生了,她的心里怏怏不爽。 她浅啜一口,试了试温度,接着是她擅长表演的牛饮。可她气吞山河地饮下,看向宇文述学,却没有一直的温和浅笑等着她。他也不多言语,一沉默下来,枝叶拂动声便声声入耳,窸窸窣窣,风热气闷,格外心浮气躁。 她讪讪地将杯子放回原处,才发现了一个问题——宇文述学不似自己能未卜先知,因此这茶具只有一人份,也就是说,她用的杯子是……宇文述学的。 叶随风微赧地扫了一眼宇文述学,他淡淡道:“这个杯盏,我还没有用过。” 他的双眸还是像明镜一样,一下子就将她给看破了。 于是叶随风也不多做铺垫,直奔主题:“我来找你,是想向你打听点事情。” 宇文述学一脸宁肃地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我想要知道,永昼和太师的孙女朱小姐……他们究竟是个什么关系?” 第八十九章 逢风波起(七) 斑驳树影落在宇文述学低垂的眼睑上,投射出一团青黑的阴影。 他一直低着头,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他也没有回答叶随风的问题,正当叶随风准备再问一遍的时候,他却猛然抬头,神色一如平常,道:“朱太师嫡孙女,朱将军的嫡女,朱凌小姐,她与晏国公世子永昼二人门庭相当,缔结婚约,欲结二姓之好。” 叶随风失神喃喃道:“他们原来是未婚夫妻的关系,怪不得……看起来如此亲昵。” 宇文述学的黑眸紧紧地盯在叶随风的脸庞上,只是叶随风心思沉重,神情恍惚,对此全无察觉。 叶随风心里想不明白,既已成夫妻,纵有吵架拌嘴,又何至于到捅刀子、伤人命这么严重。那个朱凌看起来天真如璞玉,纯净如皑雪,娇柔如拂柳,横看竖看也不像是会做出这么极端事情的人呐。 叶随风抓了抓头发,揉乱了长发,毛毛躁躁的像是被猫咪扯乱的毛线球。 宇文述学不动声色地看着莫名心烦意乱的叶随风,风撩动枝叶,树影亦随之摇曳,落在他脸上的阴影时大时小,当风止息之后,恰有几枝树枝纠缠成片,遮蔽住映照向他的光华,将他笼在一片黑影之下。 “呐,你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能破坏他们两人的婚约呢。” “姻缘由天定,为何要逆天而行?”宇文述学声音寡淡,无腔无调,像是一杯白开水一般索然无味。 “我……”叶随风也是理屈词穷,她又如何不知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道理。只是如果他们二人的结合是一场悲剧的开场,倒不如一开始就将这悲哀的种子掐死在摇篮里。 “我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抱歉,我现在还没办法对你言明。”事关他们三个人两世的幸福,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随风行事总是有道理的。” 宇文述学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叶随风也判断不出他这句话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她换位思考,也觉得像自己这样托人办事的态度不端正。 她赔笑道:“你不要生气呀,我不对你说出缘由并不是不拿你当朋友、不重视你,相反的正是因为我太过重视你,才不想连累你。正像你说的,这是逆天而行,若真是有什么报应,我希望都报在我一个人身上。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罹遭不幸……这样的滋味,我实在不想多尝试一次了。” 说到最后,叶随风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暑气蒸人,叶随风被融融暑热烤的芳汗淋漓,满面水渍,眼泪也完美的伪装其中,若是眼圈没有泛红的话,谁又能察觉到它的存在呢? 暑气蒸人,逼得出汗水,却逼不出哀伤。郁热可随汗水蒸发而削弱,悲伤却不会因泪水干涸而消弭。 宇文述学沉默着看了叶随风一会儿,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我何曾生过随风的气?只是坏人姻缘之事,太损阴骘,这事我不会相帮,我也劝你不要这么做。更何况,他们两家的姻亲,是皇上同意的,只怕不是随风说断就能断的。” 叶随风微微一愣,认识这么久以来,这还是宇文述学第一次拒绝她的请求。她那么多次的无理取闹,宇文述学都陪着她一起,这次他却不肯。 叶随风也知道宇文述学向来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从最早时教育偷她鞋子的小乞丐之事便可见一斑,这次他不肯帮忙,足见她要干的这事是多不地道了。 “若是明知道他们成婚之后会不幸福,会掉进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里,也要坚守所谓的原则,袖手旁观吗?” 宇文述学反问道:“尚未发生之事,你又怎知他们一定会不幸?” “呃……”宇文述学一句话把叶随风堵住了,她索性道:“反正……我就是知道。” 宇文述学看向她的目光蓦然隽永,眉眼间竟浮出了一丝失望的神色。 叶随风的目光撞上他的,看见她自己的脸映在他失望的眼神中,朦胧一片。她的心像是泡在醋里,酸楚极了。 他低声说道:“求之不得何必求,目入百花皆不见。” “什么?”宇文述学方才的那一句实在声音太小,叶随风没有听清楚。 宇文述学却无意重复,说道:“永、朱两家素来交好,立场又是一致,他们两人的姻缘可以说是坚不可摧。” “立场?什么立场?” 宇文述学淡淡道:“朱太师是八皇子的外祖父,皇储之争上,朱家自是雷打不动的支持八皇子。永家若与朱家联姻,自然也是选择站到了八皇子的一边。” 叶随风生着一个现代人的脑子,在她看来婚姻大事最重要的考量点便是爱与不爱,虽说门当户对也有一定的道理,但是一切都得以相爱为前提、为基础。她不曾想过,两个人的婚姻披着利益的外衣,宛如一场交易。虽说这样的事在现代也是屡见不鲜,但她却是绝不认同。 “立场相同,站在同一支队伍里,那就代表朱凌和永昼一定会幸福吗?他们相爱吗?” “相……爱……”宇文述学似是没有想到叶随风会将这么私密的话题挂在嘴边,他一怔,嗫嚅道:“此等闺阁私密之事,我如何得知?”他面色微微一变,似是有些羞赧。 叶随风知道古人素来内敛,绝不会轻易将情情爱爱挂在嘴边,宇文述学这个羞涩大男生更是如此。 “你相信我,我不是那种胡作非为的人,我也绝不会坏了你的原则。我现在心中纷乱,其实还没有捋顺清楚,但我绝无恶意,你要相信我。” 叶随风心贯白日,目光如水盈盈,眼波涌动,其貌楚楚,惹人怜惜。 宇文述学目中精光浮泛,面部线条在她的注视下渐渐柔和,声息和缓道:“我自是信你的。” 叶随风倩然一笑,“得友如你,虽死无憾。” 路在她的眼前徐徐铺开,只是尚包裹在一团迷雾之中,看不清去向。 对于这个一无所知的时代,她需要好好思量,好好打算,才能做出决断,决定下一步究竟要怎么走。 第九十章 逢风波起(八) 叶随风打听清楚了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就连忙想法子打发宇文述学走。目的也很单纯,他若是不走,她怎么回家啊? 特殊能力的事情,暴露给一个人已经是大大的不妥了,还是不要再节外生枝的好。 宇文述学性子温顺,自是不会弗了叶随风的意,只是临别时眼神意味深长,疑问重重,叶随风也权当什么也没看见,不想多解释半句。 好不容易费尽心思地回了现世的家,她躺在自己的木板床上,头脑中翻江搅海,大铭这一天发生的事、接受到的信息像是搅拌机一样在脑中飞速的旋转、搅拌,揉成一团。 她一直在不住地思索,究竟是什么原因,才导致永昼和朱凌成了那样的一对怨偶? 莫非是那个永昼太过轻佻,终日拈花惹草?看起来倒是挺像的,只是真的会因为这个原因招来杀身之祸吗? 可是除此之外,还会因为什么呢?叶随风脑中作了无数的猜想,终究还是得不出一个最可信的答案。 时钟“滴答滴答”作响,叶随风是怕了这个声音,索性蒙起头把大铭的烦忧抛到一旁,先睡觉再说。 她不知道的是,现世的烦忧也正在悄悄地滋长。 又到了一个新的周一,一早起来天便阴沉沉的。仿佛一张巨大的白纱幔蒙住了天空,挡住了它粲然的笑靥,遮蔽了它蔚蓝的身躯,连带着天空最璀璨华美的装饰——太阳也被掩住了。灰蒙蒙的天,让人提不起精神头来。 叶随风惺忪着一双睡眼来打开窗子透气,又被瑟瑟寒凉的秋风吹得直哆嗦,“咕咚”一声又把它们阻隔在了窗外。 被冷风这么当头一凑,叶随风倒是清醒了不少。时间已经不早了,她麻利地洗漱收拾,只是在看到自己脸上依旧清晰可辨的伤痕,心里还是“咯噔”一下。她还是寻了一块胶布,掩耳盗铃地把伤痕隐藏了起来。 叶随风一出楼门,肆虐的秋风就灌了个满脖,她缩了一下脖子。她才发觉,只是一夜工夫,两侧的行道树便只剩枯枝摇曳,满地残红。 叶随风心里没由来的一阵空荡。 出门已经有些迟了,虽然她觉得身上寒凉,穿的有点单薄了,她却还是没有跑回家去加一件外衣。 她就这么一路缩首缩脚地到了学校门口。 阴雨天格外犯困,校门口鱼贯而入的学生都像是霜打的茄子,一个个都是一副睡不醒的模样。这本是很普通的情景,只是这普通的场景却因为叶随风的加入而变了另一番模样。 叶随风如往常一样,融入匆匆的人群之中,普普通通的,甚至可以说是毫不起眼,她习惯着这样的感觉。 而今天,她却感受到莫名的目光,目光不是来自于一个人,而是来自于一众人;目光是带有温度的,或是冰冷,或是热切,但无论是如何的目光,落点竟然都在她的身上。 她匪夷所思地左顾右盼,发现她确实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而且那目光都多多少少伴着不屑和鄙夷,目光之后都是指指点点和窃窃私语。 这样的感觉让她犹如芒刺在背,极度的不自在。 她本来就蜷缩着的身体,更是极力缩的更小,恨不得立刻消失在人前。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叶随风一边狂奔着,一边任疑问在脑中流转。 可那算不上善意的目光却如同黏在她身上一般,无论她向着哪里去,都无法摆脱。因为但凡是有人的地方,都有目光在她身上停留。 周末的这两天究竟出了什么事? 她无从得知,她惟一知晓的是,那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避无可避之下,她一头扎进了宿舍楼。一路逆行,与打量她的视线背道而驰。 她逃进宿舍里,迅速把门带上,终于将如刀似剑的视线阻绝在门外。她依靠在门上,剧烈地喘息着。 此时宿舍里只剩下动作慢腾腾、还没做好上课准备的陆妤笙。 叶随风粗暴的关门声,惊了陆妤笙一跳。她扫了一眼门口,见来人是叶随风,目光闪烁,神情不自在,她把头侧到一边,轻声问道:“传言说的都是真的吗?” “什么?”叶随风耳中回荡着都是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陆妤笙声音太小,她没听清楚。 陆妤笙又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地移开。 “便是真的……你也得注意点,你也知道咱们学校对学生的风气抓的很严。这事儿传出去,对你……很不好。” 叶随风好不容易把气喘匀了,陆妤笙半遮半掩的话听得她糊里糊涂的。“注意什么?什么传出去?” 叶随风说着往前走了几步,陆妤笙立马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往后退了两步,眼神游移,不敢直视叶随风。 叶随风见状,也止住了脚步,站在原地,心里有些难过。 陆妤笙这才继续说道:“现在外面都在传……说你跟男生……嗯……”陆妤笙顿了顿,像是在想如何措辞,“交往不正当,就是说……有金钱交易的那种……” 陆妤笙虽是说的含含糊糊,叶随风也是听明白了。 “这话是谁传出来的?是不是王萌萌?”叶随风冷冷道。 在快捷酒店的那天,只有王萌萌撞见了她。无风不起浪,若不是她正巧看到自己,这话题的风向不会向着这边偏来。 叶随风料想定是因为自己看到了王萌萌与男子状似亲密,她担心事情败露,故恶人先告状,给自己造了这么个谣。 陆妤笙连忙摇头,“是外面先开始传的,这一两天就传遍了,因为你之前在学校有过演出,好多人都认得你,所以……才会闹得沸沸扬扬的。肯定不能是王萌萌,她那个人嘴上是挺直的,说话不好听,但是大家毕竟同在一个屋檐下,她不会这么害你的。” 叶随风心里一片冰凉,她素来善意待人,却不想遭到如此对待。 陆妤笙悄悄地观察着叶随风,看她的反应像是对此事毫不知情,又说道:“你没做过的话,不要搭理那些传闻就好,谣言止于智者,清者自清。” 谣言是不是止于智者叶随风不知道,只不过“治”者很快就找上门来了。 第九十一章 逢风波起(九) 叶随风的这点破事搞得辅导员很是头疼,上班第一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被上峰劈头盖脸的痛骂一通。她心里极其不痛快,怒气冲冲地就跑到叶随风的宿舍门前“提溜”她来了。 辅导员黑着一张脸,怒目圆睁,眼中的怒气似要化作火花,恨不得炸开在叶随风的身上。 “又是你,又是你给我惹麻烦!跟我去一趟办公室!” 辅导员的声音暴跳如雷,一层楼都听得真切,引得旁边没有课的宿舍都纷纷抻出头来看热闹。 叶随风亦步亦趋地跟在辅导员钢铁一般坚硬冰冷的背影后面,可这一次也许是她的心脏已经见过大场面了,居然没有害怕地狂跳不已。 她只是默默地走着,默默地感受着萧萧秋风。今年的秋天,格外的寒凉。 进入办公楼时,叶随风瞥了一眼大堂里的时钟,已经过了上课的时间,她又被动的逃了两节系主任的课,这门课到期末她还能不能过? 踏进办公室,叶随风瞥了一眼屋内,不大的办公室坐了好几个神情严肃的领导似的人物。叶随风一个个地看过去,看到最后一个时,她微微一愣,看来今天没上课的可不止她一个人——系主任正皱着眉头坐在一把木头椅子上。 为了要来处理她,系主任放了两个班的鸽子,看来今天自己是不会被轻易放过了。 辅导员把办公室的门一关,站到了叶随风的对面。关门堵窗的,室内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无比的压抑。叶随风独自面对着几个神情凝重的老师,有一种被三堂会审的感觉。 其中几个老师目光冷然地睥睨着叶随风,还未开口便想要在气势上压倒她。 叶随风虽是手脚冰凉,却挺直了脊背,高昂着头。不曾做过的事情,她不要轻易地低头。尽管此刻弥漫着一股“你有错,你有罪”的氛围,但叶随风却是双目坚毅。 处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心底深处竟然是欣慰的,并不是欣慰她成了众矢之的,而是欣慰她终能向前迈步了,朝着更好的自己的方向。 坐在皮椅上,最为年长的老师率先开口了:“叶随风同学,我们收到匿名的举报,说你利用课余时间跟异性有不正当的金钱交易的关系,今天把你叫过来,是想跟你了解了解情况,你不必太紧张,如实交代就好。” 年长的老师作派稳重,语气宽厚,只是这“交代”二字似乎已经将她定了罪。 叶随风在心里长吁一口气,不卑不亢地开口言道:“老师您好!我不知道是哪位同学,出于什么目的这样污蔑我,但是我堂堂正正做事,清清白白做人,对得起天地良心,也无愧于学校老师的栽培。” 系主任眉头皱得更紧了,几道深深的沟横在他的额头。“你这么说就是不承认了?” “子虚乌有的事情,我如何能承认?” 系主任还没继续说,辅导员却冷冷开口道:“叶随风,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抓到你有生活作风上的问题了,你已经有过一次夜不归宿的记录了。这是我知道的,还不知道有多少我不知情的事呢!” 辅导员语出惊人,小小办公室的气氛更是凝冷了几分。 京大百年名校,对学生的人品素质、作风风貌看的比什么都重。 叶随风的脊背也是冰凉的,她仰起头,锐气道:“辅导员老师,我上次就已经解释过了,我只是回了一趟家。可您偏生不信,您宁可相信流言蜚语,宁愿相信您的学生品行不端,也不愿意相信她是诚实正直的吗?” 辅导员张了张口,却没接上后话,她眼神凌厉地看着叶随风,似是奇怪今天眼前的这个人怎么不像上次那样畏缩胆小、任骂任罚了。 系主任又说道:“可是,确实有人亲眼看见你跟异性进出不良场所。” “老师,我只是在快捷酒店打工,是正常的工作,不违法、不违纪。” “听说你跟着学校社团去校外活动时,也有过夜不归宿的情况。” 系主任还要说什么,被一阵急如狂风暴雨的敲门声给打断了。 辅导员小跑着去开门,门口站着面色通红、上气不接下气的顾老师。 顾老师先是喘着粗气跟屋里的各位老师打招呼,叶随风这才知道,一开始说话的年长的老师是叶随风所在的学院的院长。 一番寒暄之后,顾老师拍了拍叶随风的肩膀,给她递了个安心的眼神,这才开口进入正题。 “我是叶随风同学所在的戏剧社的顾问老师,平常跟她的接触要比在座的诸位老师、领导时间都要长。对于叶随风的人品及作风问题,我是最有话语权的。叶同学做事认真、勤勉、本分、规矩,课余的大多数时间都在忙活社团的事务,帮我干活。之前社团能取得全国话剧大赛的第一名,叶随风功不可没。我所认识、熟知的叶随风同学,绝不是会做出败坏学校风气、降低自身格调的事情的人!” 顾老师目光灼灼,言语铮铮,昂首挺胸,正气凌然。 “叶随风家中的情况,我也有所了解。她跟家中年迈的老人居住在一起,没有课的时候,还有担负起照顾老人的责任。她家境不太好,不得已要勤工俭学。这样坚强自立、孝敬老人的她不该遭受人格的污蔑与羞辱!叶随风同学绝对是个品行纯良的好孩子、好学生!还希望学校领导调查清楚,还她一个清白。” 叶随风心中热流涌动,她感谢顾老师的仗义执言。只是她家里的这些情况,她从没对顾老师提起过,她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呢? 院长见顾老师怒发冲冠,笑着说道:“顾老师,你也不要动气。我们只是找叶同学了解了解情况,至于怎么处理……” 顾老师打断道:“该处理的人不是叶随风,而是恶意中伤她的人。” 被呛了声,院长还是笑着:“好了好了,事情我已经了解了,你们该上课上课,该备课备课,都散了吧。” 顾老师揽着叶随风肩膀,跟她一块往外走去。她是知道叶随风素来胆小的,路上不住地安抚着她,“没事了,不用怕。” 第九十二章 逢风波起(十) 叶随风跟顾老师并排着走出办公楼百十米,才侧着头问道:“顾老师……您是从什么地方知道我家里的那些事情的?我记得……好像没有跟您提起过。” 顾老师也侧过头来,笑眯眯地看着叶随风。 “你一定是想不到,今天是谁找我来给你解围的。” 顾老师眉眼弯成了半月形,笑容高深莫测,却又带着几分暧昧。 叶随风脱口而出道:“是岳出云?” 说出口心里也觉得不对,岳出云虽然知晓自己很多的秘密,但是她跟年迈的外婆共同生活这一件事,他应当是并不知情。 顾老师笑着摇摇头,“是上次我叫来帮你拿戏服送你回家的那个冷冷的帅哥。” 是尤亦寒! 叶随风心神巨震,她呆怔在原地。 怎么会是他? 叶随风难以相信,她以为如果全世界的人都来帮助她,那么尤亦寒一定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叶随风眸光涌动,神色飞动。 顾老师似是没察觉她的异状,继续说道:“原来你们以前就是同学啊,上次还装的好像素不相识一样。” “他……他是怎么跟您说的?” 叶随风贝齿轻咬着嘴唇,总觉得内心沉寂下来的情思似乎压制不住地要死灰复燃。 “尤同学是我们院的风云人物,向来是冷冷清清的,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见他露出那么着急的神情。周末的时候他也不在校,大约是今天一早才知道你的事。我刚一来学校,就被他给堵住了。他跟我说了一些你的家事,让我帮忙去你们学院给你澄清,他说他跟你相识多年,知道你向来是洁身自好的自立女孩,是断断不会做出传言中的那些事情的。” 赤红撩拨了叶随风的双眸,让它染上与自己相同的颜色。万千情愫在心口喷薄欲出,气吞虹霓。 叶随风还是货郎鼓一样的摇晃着脑袋,生怕是耳朵欺骗了她,一切都是虚妄,都是空欢喜。 “不,这不可能。” 顾老师笑道:“我还能骗你不成?” 这不会是尤亦寒能做出来的事,他们已经势同水火,他一直厌恶、痛恨着自己,怎么会焦急地为自己奔走呢? 叶随风痴痴地看着顾老师,顾老师的眸光是清澈透亮的,她是不会说谎的。只是,她的那番说辞之中有没有加入她自己旖旎的想象呢? 但即便如此,顾老师也不会凭空的把尤亦寒给扯出来。 为什么尤亦寒会一改常性,来帮助自己呢? 叶随风心里唯一的解释就是永昼。 她现在已经知道大铭跟现实世界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会不会是因为自己跟永昼的相识,不知道触动了哪一根命运之弦,得到了现在这么一个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的结果。 叶随风神思恍惚地走着,心想着无论如何这场风波算是过了吧,就等着余波平息,让流言淡出。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已经站在风暴之中的她是无法抽身而出的。 下午的时候,叶随风徘徊在法学院的楼前,正值课间,人头攒动,叶随风连忙闪身到自行车棚后躲避。 她蹲在一排整齐的自行车之后,从车空中间窥视。纵使人流如潮,她还是自人群中一眼看到了尤亦寒。 他与三五人一道往楼外走,旁边人指手画脚的高谈阔论,他只是侧耳倾听,却不参与对话。他脊背似修竹一般挺拔,纵立于人群之中,也分外显得孤傲。 叶随风远远观察着他,他的眉目神情一如往常,并无二致。 可无论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会为自己着急上火的。 突然,叶随风身前一黑。她回头看去,岳出云高大的身躯挡住了日光。 叶随风吓了一跳,往旁边一退,正好撞在头一辆自行车上,一声巨响,排好的自行车队像是多米诺骨牌一样,连锁倒去。 叶随风嘟着脸站起来,长叹一口气,哀怨地看着岳出云。“好端端的,你干嘛吓唬我。” 岳出云似笑非笑道:“哪里是好端端的,明明是你自己鬼鬼祟祟,我只是来凑个热闹,瞅瞅这个角落里究竟有什么新鲜玩意。” “糟了!”搞出这么大动静……叶随风连忙看向尤亦寒的方向。 她的目光撞入他黑漆幽深的眼瞳之中,那对眸子似寒冬山泉一般清冽冷峭。 她的目光像是吸在墙面的吸盘,牢牢地痴缠在他的眼波之中,谁知墙却倒了。 尤亦寒的视线在与她的相碰的一瞬间,立即就错开了,仿佛什么也没有看到一样,跟几个同学一道拐弯走了。 叶随风苦笑着看他冷漠的背影,之前蠢蠢欲动的心终于消停了。 她很快地收拾好心情,转过头,问道:“你找我什么事?” 岳出云耸耸肩,“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找你的?” “你们学院好像是在另一头吧!现在又不是社团活动的时间,你没理由往这边走啊!” 岳出云笑笑道:“我就不能是来找顾老师的吗?” “顾老师周一下午没课,早就回家了好吗。” 岳出云摊摊手道:“好吧,算你猜对了,我是听说了你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件,特地来慰问一下你的。本来想去你们院找你的,还没走到,就看你偷摸地缩在那里。怎么了还旧情难忘呢?何必呢?云散天仍在,风休水自清。何必受情爱拘束?” 叶随风苦涩一笑,“旧情?哪里有什么旧情?只是从上辈子开始的斩不断的纠葛罢了。”她轻轻摇摇头,又道:“正好,我有事情请你帮忙参详。” “什么事?说吧。” 叶随风隐去时间和人物与今世的关系,简要的把对永昼和朱凌的预测的情景跟岳出云讲了一讲。 “你说,会有什么原因让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如此心生怨怼,不惜杀人解恨?” 岳出云听罢,笑道:“你问我一个感情一片空白的人这个问题,该不会是真的想要找到正确答案吧?说到感情,你应该比我有经验吧,何不自己多想想呢?” 叶随风撇嘴道:“我哪里有什么感情经验,恋爱都没正经谈过一桩好不好?我若是能想得明白,还需要费劲地问你吗?你正经一点,这个问题很重要!” “欺骗。”岳出云正色道。 第九十三章 鸡飞狗跳 “欺骗?”叶随风喃喃地重复着。 “不爱也好,各取所需的婚姻也好,若是事先言明,我想都不至于导致这样的结果。惟有欺瞒哄骗,将旁人的一颗真心践踏在地,才能让一个女子如此狠绝吧。” 叶随风点点头,她觉得岳出云说的有理。 她叹息道:“纵有天大的仇恨,也不该用这样的方式,伤人害己。离开便是,远离渣男或许还能重获新生啊。” “所以说,情爱是魔障,还是不要触碰的好。不过要想离开或者也没有那么容易,家族的命运都绑定在一起,身不由己。但这些都是我的揣测,实情如何尚未可知,或者比这要更为复杂。” “是啊……他们的婚姻毕竟是家族决定的,看来想要破坏他们,只从他们两个人这里努力是没有意义的。必须从根源来解决问题……这样看来,我得想办法破坏他们两家的关系了,或者为他另寻个更有实力的家族姑娘。” 叶随风思绪飘飞,巴掌大的脸上光彩明灭,嘴角也时而上挑时而耷拉。 岳出云看她思考时如天边飘忽不定的云彩一般多变的表情,直觉有趣,他笑道:“你说破坏就破坏的吗?你何德何能?你人又不在权力的漩涡中。” 叶随风听闻岳出云此言,似是茅塞顿开,眼中闪着熠熠光芒,“你提醒我了!我得想办法跻身其中才是!谢谢啦,社长大人!今晚我要用道具间,你帮我想想办法吧,可别让第三个人再发现。” 叶随风迈着轻快地步伐,淡出在岳出云的视界之中。 岳出云望着叶随风离去的背影,眼神深了几分。曾几何时,那个胆小瑟缩的女孩开始挺直了她的脊梁;曾几何时,她的身影曙光萌动。 她在悄无声息地改变,却不知道她自己知不知晓。 岳出云面上笑意更盛,他顿觉乏味黯淡的人生突然多了些许意趣。 夜色融融,月光皎皎,繁星点点。 叶随风如白天所说的,又悄悄潜入了法学院的教学楼。 静悄悄的走廊,阒其无人。 叶随风气鼓鼓地打开道具室的门,嘴里念咕道:“不是跟你说了帮帮忙的吗?结果还是没有来,没义气。” 室内窗帘紧拉着,不见星月,一片漆黑。 叶随风刚往里走了两步,就不知撞在了什么上面。 叶随风“哎哟”一声,走廊上的感应灯闻声而亮,叶随风连忙捂住了嘴巴。 借着走廊上照进来的微光,她看见将她绊倒的是一把折叠椅。 “谁把这玩意摆在路中间害人啊?” 叶随风刚想把椅子挪走,看见上面整齐地叠放着一件衣服,衣服顶上还配有一套首饰。叶随风顺手拿起首饰来看,发现下面原来压着一张字条。 叶随风拾起字条,往门口挪了几步,借光阅读。 字条上的字迹隽秀超逸,上书:本少爷日理万机,岂能整日陪你胡闹?给你预备一身行头,余下之事你自己掂量着办吧。切记,万事以生命安全为先。另外,反锁已更换,若非如我这般个中好手,是无法在外面打开门了,安心。 字条虽未署名,却一看就知道岳出云留的。 行文间虽说高高在上,但却掩不住他浓浓的关切,让叶随风顿觉秋风似也有了温度。 椅子上整齐叠放着的是一条水红襦裙,质地自是比学校统一进行采购的戏服上等多了。首饰是一支点翠蝴蝶簪,一套珍珠的项链、耳坠,借由屋外微亮,在一团黢黑之中发散着淡淡柔光。 叶随风欢喜地抚摸着这瑰丽的饰品,摸了几次,还是小心的把它们用手帕包好,放到妆台上,她担心自己粗心大意地弄丢了这看起来很是贵重的首饰。 她只把襦裙仔细穿好,柔软的衣料蹭过肌肤,特别舒适。 她在心中默默感谢着岳出云的细心安排。 一切都准备好之后,她吃下钙片,金光盈目时,她蓦然想到一个问题。她凭空出现在岳出云眼前时,究竟是个形态? 叶随风出了小树林,往城里走去,在路上还在思考着怎么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就凭自己这微末的能力,真的能如愿搅动这一池之水吗? “叶随风!嘿!叶随风!” 叶随风神思恍惚地走着,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呼声自高处传来。叶随风仰头一瞧,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走到了风香居的门口。 斐玥公主正在风香居的二楼,从窗口朝她挥手。从她摇摆的手臂空隙间,叶随风还看到了另一张熟悉的脸。 叶随风回应地向着斐玥公主也招了招手,斐玥公主对她勾了勾手,意思是让她上来。 公主之命,她不敢不从,况且看到旧识也理应礼貌性的去打个招呼才是。 叶随风来到了二楼,掌柜的亲自给她添了一套杯盏,斟上茶水。 等到掌柜的走远了,叶随风才用极小的声音对斐玥公主说道:“公主别来无恙?” 斐玥公主轻蹙眉头,“说了在外面不要这样叫我,叫我玥儿。” 斐玥公主的目光在叶随风脸上流连,半晌她又瞥向了对坐的人,喃喃道:“你们俩可真是相像啊,莫不是失散多年的姐妹。” 只听那对坐之人轻笑一声,“玥儿说笑了,家父素来规行矩步,明理守礼,你可别坏他名声啊。” 言罢,她站起身,对叶随风福了福身,“叶姑娘上次解我危难,还未曾言谢。” 坐在公主对面的人正是前世的叶随风——洛梧桐。 叶随风也手忙脚乱地学着她的样子回礼,“梧桐姑娘,这只是小事一桩,不用放在心上。你我长得这么像,这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叶随风只记得她名字叫梧桐,姓氏却是忘了。 洛梧桐微笑:“确是难得的缘分呢!” 叶随风也再度打量洛梧桐,果真像是照镜子一样的。但洛梧桐眉心有一颗朱红色的痣,皮肤也更白皙细腻些。也许是因为她总是带着一抹浅浅笑意的关系,她看起来比叶随风长相更为甜美一些。 不过,若是不熟悉她们两个的人,大概是很难分辨了。 第九十四章 鸡飞狗跳(二) 斐玥公主说道:“既然如此有缘,待会儿随风不如跟我们一道走。我三哥哥神神秘秘地跟我说,他有什么新鲜玩意要给我看,有趣非常,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唉……都怪梧桐这些日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害的我少了很多乐子。” 斐玥公主鼓起腮帮子,斜眼扫了一眼洛梧桐,娇嗔着。 洛梧桐依旧是微微笑着,说道:“上次那件事被家父得知,认为我素日行事乖张,招来祸端,罚我禁足,终日吟诗作画,连武艺也不得修习,如今我的武功可是荒废不少,我也实属无奈啊。” 洛梧桐所言之事,正是斐玥公主举办宴会时,她差点被人毁去清誉一事。 “你是侯爷的独生女儿,他自是宝贝你,连你的婚事也是千挑万选的,我看在他眼中,这世上的儿郎没有一个能配得上你。” 洛梧桐眉眼笑盈盈,瞳仁却是幽深,“嫁人有何好处?都说‘当一天女儿,坐一天官’,我这官威还没耍够呢!” 斐玥公主放下手中杯盏,半认真半玩笑道:“梧桐若如此有雄心壮志,不如当真入朝为官,若得长宁侯保荐,梧桐定能青云直上。” 叶随风听闻斐玥公主此言,眼前一亮,低声喃喃道:“女子……也能当官?” 斐玥公主耳朵也是灵敏,听到叶随风有此一问,扭头对她道:“女子又如何,一样可以有雄心,有壮志。我父皇正是看到女子身上亦有才能抱负,这才破了旧俗,给女子也辟出一方一展锋芒的天地。只是,人们墨守成规,固步自封,真正走入朝堂的女子凤毛麟角,白费了父皇的一番良苦用心。” 叶随风没想到在这个时代,居然有如此开放开明的思想。能这样关怀女性,平等地看待女性,她不由得对这个大铭的皇帝有了新的认知,多了几分好感。 只是之前从很多人的口中,从很多的方面得知了大铭承恩帝的信息,有正面有负面,他现在还是笼在重重的迷雾之中,描画不出一个真正的他。叶随风对他却是越来越好奇了。 洛梧桐却言道:“我只是个喜爱舞刀弄剑的粗野女子,哪里堪为圣上分忧解难呢?我倒是有意一战沙场,可惜家父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的。” “侯爷珍视你,只想把你拴在他看得见、护得着的地方,可他却不知道,绑得越紧,便越是想要挣脱啊。” 洛梧桐微微敛了笑意,低眉不语地端起杯盏,浅啜一口茶水。 斐玥公主目光也悠长而低落,她忽然一拍手,将不悦的情绪一震而去,“对了,只顾着说话了,差点忘了跟三哥哥的约会。” 公主邀约,叶随风总不好弗了公主意,也只好跟着一起去。 不过她却并没有不情愿,若要实现她心中期望,多多结交总是没错的。 路上斐玥公主却悄悄对叶随风说道:“我的三哥哥有些特别,希望你不要露出诧怪的神情。他啊……” 斐玥公主话还没说完,突然脸色大变,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 一个身穿锦衣的男子岔开腿坐在地上,发冠歪了,几缕青丝散落下来,灰头土脸的,眼角挂泪,泪珠放大了其下的一块淤青。 斐玥公主半蹲在男子的跟前,目泛冷光,怒形于色,开口却是柔声细语:“是谁欺负你了?” 男子见到斐玥公主,眼神可怜兮兮的,委屈一下子爆发出来,他放声大哭,豆大的眼泪颗颗滚落,冲刷得面上脏污一道一道的,鼻涕也跟着滴滴答答。 一个成年男子当街坐地痛哭,丝毫不顾及面子形象。 斐玥公主却不嫌弃地掏出丝帕,为他拭去横流的涕泗,擦净脸上污垢,露出一张白净端正的面孔。 叶随风一怔,洛梧桐附在她耳畔说道:“他便是三皇子殿下,就是玥儿要见的三哥哥。他在年幼的时候失足落入了池塘,头磕到了石头,连发了几天的高烧,醒来就成了这般模样,一直像个七八岁的稚童一样。” 叶随风心中怜悯,却听洛梧桐又道:“收起你的同情、诧异表情,玥儿不喜。在她眼里,殿下只是天真无暇,绝不是有什么缺陷。” “有这样一个爱护他的妹妹,三皇子也是幸福的。” 斐玥公主轻轻拍打着三皇子的后背,耐心温柔地平复着他的情绪。 三皇子的哭声渐小,变为抽噎,他紧抓上斐玥公主的手腕,目露惊恐,大喊道:“杀人啦!杀人了!威猛将军被杀啦!全都是血,好可怕,好可怕!” 原本一个坐地大哭的大男人就够吸引人来旁观的,他如此一吼,更是引来围观人无数。 在场众人俱是一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然有人胆敢在天子脚下公然行凶? 斐玥公主更是一震,面上彤云密布。 洛梧桐亦是脸色沉郁,手扣在了腰间别的长鞭之上,其势汹汹。 斐玥公主把三皇子扶了起来,强绷着情绪,怕吓到他,竭力维持着柔和的声音道:“三哥哥,在哪里杀了人?你带玥儿去好不好?”声音憋到了最后,已隐隐发颤。 三皇子却把头往胳膊窝里钻,身子猛烈地摇晃着,“我不去,我不要去。太可怕了,太吓人了!玥儿你也不要去,会挨打的。” 斐玥公主见三皇子如此心惊,又是心疼又是愤怒,她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往外冷冷地嘣,“谁敢对我动手?” 斐玥公主另一只手覆上三皇子紧紧抓在自己手腕上的冰冷的手,给他些许温暖和慰藉,又道:“莫怕,梧桐也在呢!她乃女中丈夫,谁也打不过她,你安心带我们去,欺负了你的人,我是一个也不会轻饶的。” 听到斐玥公主这么说,三皇子抬起头来,看向了洛梧桐和叶随风这边。他的眸子在眼眶中不安地抖动,未来得及落下的泪水聚在眼中,闪烁着惊怕的光芒。 他的目光扫过洛梧桐,又落在叶随风身上,瞳仁蓦然放大,连连倒退,颤抖着说道:“怎么……怎么有两个梧桐姐姐?” 第九十五章 鸡飞狗跳(三) 洛梧桐朝他走了两步,温柔地笑着说道:“三哥哥,你又调皮了,明明我比你小好多岁,你却偏生要把我往老了叫。” 洛梧桐和风细雨般的轻声细语,以及大约是时常对他说的这句话,让三皇子不再如初见叶随风二人时那么紧绷了。 洛梧桐把叶随风带到了三皇子跟前,又道:“这位是叶姑娘,她是玥儿的朋友。她确实长得跟我非常相像,初次见她时候,我也是吓了一跳呢!不过这位叶姑娘心地善良,本领高强,她也陪我们一起去抓坏人,这样你是不是心里就更有底了呢?” 说什么本领高强……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吗? 叶随风看向洛梧桐,洛梧桐却用一个浅笑让她稍安勿躁。 三皇子看看洛梧桐,又看看叶随风,点了点头。“那好吧,我带你们去。” 晴日熏风闻蝉鸣,暑气升腾尽暖色。 三皇子领着叶随风几人在巷陌中穿梭,左转右绕的,门口挂着红灯笼的宅子,叶随风就数过三个,总觉得是同一条路走过好几次。 叶随风悄声对洛梧桐说:“就这么跟着他走没问题吗?我感觉好像绕了好几圈了。” 她抬头看一家屋檐上的燕子窝,“你看,这个有泥窝的人家,我们刚才不是才走过吗?” 洛梧桐对她微笑,她看了一眼对三皇子的领路深信不疑的斐玥公主,“跟着公主就好。” 骄阳似火,烘烤得头顶热烫不已,叶随风方才饮的几碗茶水都化成淋漓汗水蒸发掉了。她悲观地想着,不知道是不是要走到日落西山。 当他们第三次路过有燕子窝的人家时,三皇子终于拐入了另一条路。 这条街道狭窄且寂静,道路两侧的房子狭小又破败。从外部看来,在这边居住的大概都是穷苦的百姓。正是青天白日的,这个时间大多数人家都去做工了,故而格外幽静。 街尾的一户人家在不大的院落里种了好几棵枣树,枝繁叶茂的伸出院墙去,遮云蔽日,在路上投射大片的阴影。 前路蓦然阴森起来,由于常年见不到日光,阴暗潮湿,青石路布满了苔藓。路的尽头仿佛被黑暗蚕食,一眼看不到头。 走在前面的斐玥公主明显的打了个激灵,连带着她的步履都微微发颤,但她依旧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她挽着三皇子胳膊的手默默收紧。 洛梧桐快步紧跟上去,握住斐玥公主的另一只手,她什么话也没有说,目光却是清亮坚定的,无声无息给予斐玥公主安慰与勇气。 叶随风也不好再往前跟他们三人并排走,这样的小路也走不开。她随在三个人身后头,倒也没有特别害怕,她感觉自己的胆量似乎是见长。 叶随风觉得这条路似乎是对了,诡秘、寂静、偏远,倒是符合杀人越货的条件。 她默默地想,被杀的人又是个什么来头,听三皇子说好像是个将军。看来京城不止是片柿子林,结满了各种各样的大“世子”,更是一片姜地,生长着许多的“将”,有镇远将军、朱将军,统领申地卫的永昼大约也是个将,这次又遇到一个被害的将军。 叶随风又想到,他们就怎么冒冒失失地前往案发现场是不是有点问题啊?难道不应该先去报官吗?三个女生外加一个人高马大的“稚子”,若真是遇上穷凶极恶之徒能有胜算吗? 事情发生的突然,叶随风素来脑子转的慢,当时只顾着随着斐玥公主走了,倒忘了正确处理这类突发状况的方法了。 叶随风心道,梧桐和斐玥公主都是养在深闺不谙世事的大小姐,自是思想单纯,靠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拼劲,就觉得能斗天斗地斗恶徒了。 她恨恨着自己,懊恼得猛拍大腿,自己这一个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现代人,竟然就这么随着她们胡闹起来。 虽是走了这么远,现在回去叫上官府的衙役应该也还来得及吧? 叶随风刚想出言提醒,突觉身后窸窸窣窣,细碎的声音不断。犹如一阵寒风撩后背,激起汗毛根根直立。 洛梧桐自然也是察觉到了,她松开握着斐玥公主的手,递了个让她们快步先行的眼色。她抓紧腰间长鞭,渐渐放缓步子,落到了队伍最后。 待叶随风等人走出十余步,洛梧桐飞身一转,长鞭同时伸展高扬。等她看清身后的形势,人一怔,双眸瞪得滚圆,鞭尾无力落地,空余一声疲软的抽响。 在洛梧桐身前数十米处竟是一群好事围观的普通百姓,见被她们给发现了,这群人也敞开声来说话,嘁嘁嚓嚓起来。 斐玥公主也倒退回来,无语地看着这些不知道跟了他们多久的人们。 叶随风倒稍微安心些了,有这么一帮子人跟着,便是不通拳脚,气势上也压人一头。若是无胆匪类,只怕也不敢轻举妄动,他们的安全就大有保障了。 洛梧桐无奈地将长鞭收回,缠在手心。 围观群众见已被发现,索性跟得更紧密了。 就这样,斐玥公主率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继续出发了。 “就……就在前面!”三皇子冷不防地说道,他指着一座横跨半条街的飞阁流丹的大宅子,目不敢直视,身子也颤巍巍的。 叶随风循着三皇子的指向望去,眼前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青砖壁瓦,富丽堂皇,与四周的蓬门筚户格格不入。 还未走近,便从院墙里飘来一阵阵浓重到熏人的香味,这香气浓厚到能阻塞呼吸。 叶随风连忙捂住鼻子,对气味敏感的斐玥公主更是咳个不停。 “这……这是一股什么味儿啊?”斐玥公主边咳边说。 叶随风感觉自己灵敏的探案触角竖立在头顶了,根据她多年的经验……嗯,看电视的经验,这种奇怪的气味大多是一种伪装,掩盖着一桩惊天的大案。 她双手不由得微微发颤,说不清楚究竟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惊怕,亦或者两者兼有。 第九十六章 鸡飞狗跳(四) 洛梧桐不仅跟叶随风面貌相像,似也有跟她相似的思量。 洛梧桐将盘虬在她手掌的长鞭抵在心口,轻步走到最前,另一只手护在斐玥公主身前,严阵以待,俨然一副保护者的姿态。 洛梧桐走到朱漆红门跟前,飞起一脚将门踹得大开。 这一脚踢开的不只是那扇高大厚实的大门,还有叶随风对洛梧桐不实的揣测。 叶随风惊讶地半张着口,她瞪着呼扇呼扇着摇摇欲坠的门扇,不禁打了个冷战。这是何等的脚力啊,难以置信是一个外表娇柔的女孩子踢出来的。 洛梧桐戒备地试探着往里走了几步,突然一道黑影迅雷不及掩耳猛扑出来,眼睛尚未来得及看清,便有一股血腥气扑鼻而来。 洛梧桐右手奋力一甩,长鞭一圈大过一圈脱手而出,她牢牢拽住握把,将游龙似的鞭子自如掌控。 鞭尾甩在来者面门上,只听“嗷呜”一声,轰然落地。 叶随风定睛一瞧,方才扑斗上来的是一条近一人高的猛犬。它张着血盆大口,喷薄着骇人热气,口涎垂挂三尺,肌肉结实,血脉偾张,目似铜铃,凶悍地瞪着洛梧桐,似是要趁其不备,再度攻上来。 一滴冷汗滑落,叶随风心悬到了嗓子眼,她默然地看着这人犬的对峙,生怕发出声响会激怒眼前的烈犬。 洛梧桐却是无畏无惧,她竟然往前进了一步,长鞭在空中打了个旋,“啪”得一声抽在空地上,余音不绝,久久回响。 烈犬一缩脖子,似还对刚才袭击面门的这条“游龙”心有余悸。 洛梧桐观其反应,微微一笑。她将鞭子高扬,挽了个正五花,劈上一棵庭树,只见木屑纷飞,一声裂响,碗口粗的一棵树竟然被长鞭从当中间生生劈成两半! 洛梧桐目光凌厉,大喝一声“退下!”扬鞭指了指成两半垂倒的庭树。 烈犬素通人性,聪慧非常,自是知道洛梧桐言下之意。 它抬眼望了望不怒自威的洛梧桐,又斜眼瞅了瞅她手上狂暴的长鞭,又是“嗷呜”一声,这次声音却是软绵了下去,听来竟有几分告饶撒娇的意味。它把脑袋一垂,浑身也松懈了下来。 洛梧桐傲然一笑,“这才乖,你本无过,何苦替人受罪?” 站在她身后目睹一切的叶随风也不禁被洛梧桐凛然的豪气所震撼,双手不由得轻合在一起,无声地替她鼓起掌来。 虽然洛梧桐不是她,她却掩不住内心的骄傲,这才是女子最美的姿态,能柔软也能强硬。 身后围观的众人也是倒吸一口凉气,人群里传来一声“这个妞真烈!”轻浮的口风,足见这句话中没有一丝一毫的赞叹。 叶随风回头白了那人一眼,那人却是浑然不觉。 解决了堵在门口气势熏灼的烈犬,斐玥公主也终于敢往门里走去了。 可三皇子却扒着已不牢靠的门扇,说什么也不肯往里迈进一步。 斐玥公主拽着他的胳膊,他却索性蹲坐在了地上。 斐玥公主担心地往里看了一眼洛梧桐,又转回头来耐着性子地对三皇子说:“三哥哥,我要进去看看梧桐了,你要一个人在门外吗?比起大家一起去里面,一个人待在外面更可怕,不是吗?” 这句话让三皇子有些动容,他扬起脸看着斐玥公主,洋溢着水漾的眸子微微颤动,终于点了点头,站起身来。他扯着斐玥公主宽大的云袖,耷拉着头,缩着肩膀,不情不愿地跟她后头。 大堂的门虚掩着,洛梧桐避在门后,借由门缝向内看去,却见偌大的厅堂几乎空无一物,既无家具,亦无摆设,空荡荡的大厅用栅栏圈出一大块场地。难闻的浓香从里面倾泻出来,洛梧桐将头偏到一侧,深深喘息。 她用力吸了一口气,将门推开,警惕地四下张望一番,察无异样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涉足其中。 栅栏之中,满地鸡毛零落,点点血渍洒落其上,再往旁处看去,一只毛色亮丽的公鸡倒在一小滩血迹之中,颈上一圈齿痕,已然没了生气。 洛梧桐还未想明白眼下是个什么情形,却见三皇子像是离了弦的箭,风似的冲到了栅栏里头,抱着死去的大公鸡嚎啕大哭起来。 “威猛将军你死的好惨啊!呜呜呜……”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叭嗒叭嗒”滴答在大公鸡漂亮的羽毛上,复又滑落到地上的一滩血泊之中,激起一圈又圈小小的涟漪。 斐玥公主听到这般哭喊,脸上露出了错愕的神情。 她难以置信道:“这……这就是你说的杀人?威猛将军……居然是一只鸡?” 三皇子抽抽搭搭着说:“威猛将军……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它是常胜将军,斗了那么多场,从来……就没有输过。小明瞧不起它,说他有全京城最大的斗鸡场,手里的公鸡最差的都比威猛将军好。我说他吹牛,他就让威猛将军跟他的公鸡比一次。结果他比了一次,又比了一次,都输了,他就生气了,放狗来咬死了威猛将军。他本来还打算让狗也来咬我的,幸亏我跑得快。” 斐玥公主听三皇子此言,初时是哭笑不得,后来便怒从中生。她不知三皇子口中的小明是何许人也,可他竟然欺负三哥哥小孩心性,脾气绵软。此等卑鄙可恶之徒,她一定要给他施以颜色,给三哥哥报一箭之仇。 斐玥公主走到三皇子身边,撩起他浸在血洼里的衣下摆。明明心中已是怒不可遏,可她说出来的声音却是无比的轻柔,“那个小明,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三皇子用手抹了一把眼泪,粘在手上的鸡血也蹭到了脸上。他仰着脸,被泪水洗濯过的眼睛格外透亮,透亮里又透着茫然,“小明就是小明啊。” 斐玥公主叹了一口气,耐着性子道:“我说的是他的大名,姓甚名谁?” 三皇子眼睛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了个圈,好似在用力地思索,过了一会儿才道:“小明……就是小明呀!” 话音未落,便听一阵凌乱脚步声匆匆而来。 斐玥公主冷着一双眸子,瞥向了通往内院的仪门,看来“小明”要出现了。 第九十七章 鸡飞狗跳(五) 从仪门冒出来十好几号人,为首的是一个身穿青色缎面长袍的年轻男子。 他的身材甚是高大、壮硕,四方脸,嵌着两道细得不能再细的缝作眼睛,把眼瞪圆了还不及旁人眯着眼大。塌鼻梁,厚嘴唇,两腮像是被随手撒了一把白芝麻,星罗棋布着灰褐色的斑点。 叶随风要使劲抬头才能看到他的全貌,她瞅着一个胳膊赶上别人大腿粗的小明,心道:这哪里是小明,分明是大明、壮明。 小明甫一踏进大堂,目光便落在了抱着鸡坐在地上的三皇子。他厚唇咧开,露出来满嘴黄牙,笑道:“唷,大聪明,你又回来了?你老是吹嘘你的威猛将军多么多么厉害,多么多么无敌,结果不还是斗不过我的阿虎。” 三皇子一听他这么说,又扁着嘴要哭,“阿虎是狗啊,那怎么能一样。” 小明哈哈大笑道:“有什么不一样的,都是禽兽。” 三皇子嘴巴哆嗦着,几张几合却搜罗不出一句反驳他的话语。 站在三皇子身后的斐玥公主目光更冷峻了几分,她摆着架子往前徐行几步,仰着头,高傲地看着小明。 小明这才注意到这大堂站立着几个陌生人,笑容一敛,道:“你是何人?如何敢进来?” 斐玥公主冷冷道:“这是何地?我如何不敢进?这普天之下,还没有我去不得的地方。” 小明面色一凛,“小女子好大的口气。方圆十几里谁不晓得我樊昇明的斗场是进不得的?还是……” 他眉眼一动,饶是细小到几不可见的眼也阻碍不了猥琐的精光散泄出来。“还是你对本少爷有意,打算纵情一乐?” “乐”字还没说完,樊昇明便觉脸上一道热痛。电光火石之间,洛梧桐的长鞭已然鞭起鞭落,精准无比地抽了樊昇明一耳光。 樊昇明的聚光小眼却不曾看清洛梧桐的动作,只见眼前一条黑影闪过,接着脸皮就火辣辣地痛。他用手一摸,滑腻粘手,竟是裂了一道血口,滴滴答答地流着血。 疼痛加上这冶艳的血色刺激,樊昇明怒气直冲云霄,土黄的脸色染了一层薄红,一直红到了耳朵根。 “哪个不要脸的小贼,竟敢暗箭伤我?” 洛梧桐轻笑出声,“可没有人用‘箭’伤你啊!伤你的分明是我手上这条专惩邪佞之徒的凤尾鞭!” 洛梧桐话说半截蓦然凌厉,长鞭凌空一甩,一声鸣鞭。 “凤尾鞭……你……你是……”樊昇明还是有点见识的,凤尾鞭早已名扬。 “姑娘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洛梧桐是也。” 樊昇明一脸讶然,扭头转到了斐玥公主跟前,“这么说……她……她是……” 洛梧桐淡淡一笑,“正是你心所想,你眼前这清雅华贵的小姐恰巧排行第三。” 樊昇明眼角、嘴角一齐耷拉,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魂,连退数步,才将将稳住了身形。他立时满面堆起虚伪的假笑,“公……” 斐玥公主冷哼一声,他立马改口道:“三小姐……我无意冒犯您呐,实是不知情呐,俗话说不知者无罪,三小姐貌婉心娴、胸怀宽广,便饶恕小人这一次吧。” 樊昇明一番吹捧并没有让斐玥公主怒气消去几分,她冷然道:“你不知我,难道也不认得我家哥哥?他虽是心思纯真,却也不是你等人可随意欺凌的!” 樊昇明看了一眼三皇子,身子又垮了几分,他连忙跪在地上将三皇子扶架起来,用名贵的衣袖小心翼翼地为三皇子擦去脸上的血污。这一套动作下来,才又扯着一脸假笑对斐玥公主道:“我跟三……少爷是朋友,都是闹着玩的,我……我也没对他怎么样不是?” 他把胳膊搭在三皇子的肩膀上,试图营造一种他们关系很好的错觉。 谁知三皇子却并不领情,他推了樊昇明一把,却没能推动,自己扑棱起身子来,像个抖动身上水渍的小动物一样,让樊昇明的手碰不到自己的身体。 “你才不是我的朋友呢!你杀死了威猛将军,你杀了我的好朋友,我没你这样的朋友!” 樊昇明一脸尴尬,他看了一眼斐玥公主的脸色,又对三皇子说道:“三少爷你身份尊贵,怎么能跟一只公鸡做朋友呢?阿虎咬死了它,大不了……大不了我赔给你一只,不,三只,我后院的鸡舍,你看上哪一只尽管带走,我给你送到府上去,怎么样?你也不吃亏啊!” 三皇子还是猛烈地摇头,“不,我什么都不要,我就要威猛将军回来。你就是给我十只鸡、一百只鸡,它们也不是我的威猛将军啊!” 樊昇明没想到三皇子这么拧巴,心里暗暗咒骂了他不知多少回,面上却还是扮作温和地假笑着。 樊昇明还是点头哈腰、低声下气地,以期斐玥公主赶紧消气。他是没把欺负三皇子这事放在心上的,在他看来这样的小打小闹根本就算不得什么,虽说他确实是仗着三皇子痴傻、没人给撑腰、说话也没人相信,才折腾他的,毕竟能踩在一个皇子头顶上,心中的愉悦畅快是难以描述的。 可他还是有分寸的,三皇子纵然痴傻,名分还是在那的,他也不敢太过分。 今日这样的事在从前已是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每次三皇子都是打掉牙齿和血吞,好了伤疤忘了疼,过几天又颠颠的来找他玩了,毕竟也没有几个人愿意跟一个傻子玩。 谁知今天居然惹上了斐玥公主这个灾星,她素来颇得圣心,骄纵跋扈,天不怕地不怕的。 樊昇明脊背冷汗直冒,不知今日之事该如何善终。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更麻烦的事还在后面。 宅子的朱漆大门本就被洛梧桐踢得不牢靠,围观的人群簇拥在门口,抻头露脑的往里瞧,却没人敢越雷池一步。 人们都只敢远远观望,只能看到樊昇明谦卑恭顺地对着斐玥公主,甚至还下跪在她跟前,却听不到他们的对话,不知道斐玥公主究竟是个什么来头,让这一带出了名的恶霸如此惧怕。 围观众人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这时一个身着短褐的矮小男子从人群里拱了出来,目光直直地看向宅内,长舒了一口气,迈进了高门槛,走了进去。 第九十八章 鸡飞狗跳(六) 天空浮云如涓涓流水飘忽不定,时而蔽日,时而离散,日光明灭,越发映出矮小男子漆黑双瞳迸发出的坚毅的光芒。 他步履沉重,每行一步地面都仿佛为之一颤,被劈成两半的庭树再度扬起木屑齑粉,绿叶亦随之飞扬,缠绵在半空,留恋自己在枝头遥望大地的感觉。 男子衣着、面貌皆是普通,原是个掉了人堆里也找不到的,可他此刻魄力惊人,似是有一种强大的信念,一种一定要达成某事的信念。 这样的气势不仅让人群中一阵哗然,更是紧紧地攫取了厅堂内几人的目光。 他迈进大厅,先是环顾一周,目光掠过樊昇明时多停留了一瞬,如烈火般炽热的痛恨在一瞬爆发,又在一瞬湮灭。 他笔直冲着洛梧桐走去,在距她三五步之外处“噗通”跪倒在地。 “女侠功夫了得,一身贵气,定非凡人。请女侠为我做主,为被樊少爷霸占家宅的一十五户百姓做主!” 男子字字铮铮,句句泣血,似是有莫大的冤屈。 叶随风狐疑地盯着伏地更显矮小的男子,心道:怎么到处都有告状的,还告得如此精确?她眯着眼睛打量男子,心里想该不会眼下这个人也是一个设下圈套的人吧? 只可惜宇文述学不在,单凭她的肉眼凡胎实在看破不他究竟是人是妖,有无诡计。 她端详男子半天,未见端倪。 她又想:这大铭的官府办事不利啊,怎么百姓有事都不去报官的吗?当街拦人,拦错了轻的是一顿爆揍,重的可能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若是拦对了,好的话兴许能伸冤,坏的话兴许又是一顿胖揍。 这人在告状伸冤之前是不是都想得通透?还是当真这冤屈大到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求告? 叶随风只见他心志坚定,面沉如水,却无法透过他深沉的双眸洞察到他的内心。 洛梧桐听闻男子一番言语,默默往后退了一步,把斐玥公主给显露了出来。 斐玥公主本就不悦的脸上更是阴云密布,她斜眼瞥了一眼樊昇明,见他目光闪烁、脸上肌肉跳动,冷哼了一声,转头尽力宽和道:“你有何冤屈,不妨道来,若此言属实,日月昭昭,自有公道。” “贵人足下之地,原是我家祖宅。不知如何入了樊家少爷的眼,强取豪夺,强逼我连同家中老小搬离。老父不肯,竟被……竟被他们生生殴打致死。家中世代供奉的祖宗牌位也被他们粗暴损毁……” 男子说至此,也禁不住悲伤,抹了一把辛酸泪。 斐玥公主的脸色已然铁青,她侧头怒视着樊昇明,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此言……当真?!” 樊昇明冷汗如雨,上唇跟下唇像是错了位,半天碰不到一块儿去。 他哆哆嗦嗦道:“这是污蔑!我……我有付钱的!我有给他们银两的!这……这些刁民拿了钱,便翻脸不认人,反咬我一口……公……小姐明鉴啊!” 男子怒道:“你给的银两低于市价三成,层层扒皮,到了我们手头上根本所剩无几!再者说了,此乃我家祖宅,便是给座金山,我也是不要的!” “一……一派胡言!此乃刁民,欲加害于我啊!” 斐玥公主又是冷冷一笑,还没开口,只见又有数人破门而入。 他们跪伏在矮小男子身后,七嘴八舌道: “我家家宅也被他给强霸了!” “我家也是!” “我家汉子被樊家打残了腿!” …… 斐玥公主的脸上已经像是调色盘一样的精彩了,她怒不可遏道:“梧桐!给我抽他,狠狠的!” 樊昇明吓得站不稳身子,趴倒在地,正好方便了洛梧桐。 洛梧桐手起鞭落,掷地有声,几鞭子下去已是血肉横飞。 樊昇明空长了个大块头,却是个禁不住疼的,哼了几声就厥了过去。 洛梧桐打着没劲,也就停了手。 斐玥公主气得喘气都不顺了,她长舒了几口气,才缓过来。 她俯视着跪倒在她跟前的一众百姓,和善道:“你们的冤屈,我记下了,至于该怎么清算,自有官府来处置。你们放心,定会秉公处理。” 众人纷纷磕头谢恩,更有甚者打探起斐玥公主的身份了,说要给她供奉一个长生牌位。 斐玥公主却道:“我的身份不足挂齿,我只是一个过路人而已。” 言罢,她又对洛梧桐说道:“梧桐,把他给绑了,送官吧。” 她想了想,又道:“这个大块头太重,别再累着你,还是……” 她锐眸落在了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若木鸡的樊府家丁,朝他们够了勾手指,“来来,你们把他绑了送官。” 家丁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对自家少爷动手。 洛梧桐朝他们亮了亮已经缠缚在手腕上的凤尾鞭,露齿一笑。 家丁们打了个寒战,也顾不得什么少爷不少爷了,七手八脚地把人给绑了,抬着给送走了。 洛梧桐说道:“玥儿,我须得跟着去看看。免得他们走出这个门口,直接把人给送回了樊府。” “辛苦你了,梧桐。本来找你出来是想要寻些趣事……不成想……” 洛梧桐豪气地摆了摆手,“只是举手之劳,玥儿不必挂心。若得了乐事,随时遣人唤我,随传随到!” 事情已了,看热闹的人也散了去。 三皇子还是怏怏不乐地抱着大公鸡,完全无视刚刚的一场骚乱。 “哎呀,我的公子爷,你怎么在这儿呢?让小的一阵好找!” 还没见着人影,一道声音先传了进来。 接着见一中年男人不紧不慢地迈着四方步,走了进来。见着斐玥公主,先是毕恭毕敬地周正行礼,而后慢悠悠地走到了三皇子跟前。 “哎呀,爷啊,怎么抱着这么个晦气玩意,快丢掉。” 三皇子嘟噜着嘴,不说话,抱着公鸡偏了偏身子,把后背对着来人。 斐玥公主目光如冰,冷淡地落在来人身上。 守着斐玥公主,那人也不好强硬夺下,只是满面笑容地哄着三皇子回府。 三皇子把胳膊收的更紧了些,不情不愿地跟着中年男人走了。 第九十九章 鸡飞狗跳(七) 待到他们的身影看不到了,斐玥公主还是紧紧地望着三皇子离去的方向,眼波摇曳,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叶随风痴愣愣地站了好久,只觉得再不说些什么打破寂静,怕是会站到天荒地老,这才淡而无味地开了口:“公主……跟三皇子感情真好呢!” 现四下无人,也不怕暴露公主的身份,跟斐玥公主毕竟还不算太熟,亲昵地叫名字,叶随风总觉得有些说不出口。 斐玥公主心神都飘浮着,也无所谓叶随风如何称呼她。 她神色黯然,手掌在宽大的云袖里紧紧地攥住,蔻丹长甲刺在掌心,几欲挠破。 “我若真是待他亲厚,又如何能让旁人欺凌于他?我分明也是嫌了他痴傻,不愿与他亲近。若我真心待他,多陪伴他,他何至于跟那些存心戏弄他的纨绔子弟厮混在一起?又岂会被一管事的下人凌驾于头顶之上?” 斐玥公主目光依然飘在远方,似是在对叶随风说话,又似乎是在对着自己说话。 对面的飞檐上落着两只幼鸟,刚刚会飞,动作还有些笨拙。 一只鸟振翅欲飞,翅膀扇动得不够力,急转直下,嘴里惊恐得“叽喳”乱叫。 另一只幼鸟见状,猛拍翅膀去追下坠的鸟儿,用嘴叼住它的翅膀,自己也被带动的沉沉欲坠,它吃力地挥着翅膀,终于二只幼鸟都平安落地。 斐玥公主痴痴地看着这两只兄弟情深的鸟儿,看得她眼中发热。 她脸上一片迷离,自说自话道:“从前,三哥哥是待我最好的。在怀南的时候,他常常偷偷溜出学堂带我去山上抓鸟儿,去河里捕鱼。其他的哥哥都很少带我玩,只有他肯陪我。为此,不知道挨了夫子和父皇多少责打。可三哥哥聪慧啊,他只要稍微看看书本,便能背诵通晓。他虽是带着我顽皮,却很讨父皇的欢心。父皇甚至还给他改了名字,叫做君颖,现在听来倒成了讽刺。” 叶随风也是一阵叹息,“世事难料,一场意外竟然让三皇子的心智永远的定格。” “意外?”斐玥公主冷言冰语,“那才不是意外!那是嫉妒之后的处心积虑谋害。幸亏三哥哥的侍从发现的及时,还来得及救回他一条命。侍从发现他时,他的姿态跟头部的伤处根本就对不起来,所以肯定不是他摔倒撞伤的头。况且三哥哥常跟我在水边玩耍,最熟地形,他又是哥聪慧敏捷的人,怎么会把自己撞成重伤呢?” “那……是谁做的呢?查清楚了吗?” 斐玥公主怅然摇头,“根本就没有查过,父皇不想相信家里会有这样恶毒的人,他宁愿只相信是一场可悲的意外。所以,到现在为止,我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心狠手辣地害了三哥哥。” 斐玥公主闭上了眼睛,将悔恨与自怨自艾深深掩藏。 “他对我的好,我却没能回报。” 叶随风却道:“往事已随流水去,不可追溯。而此时此刻尚在把握之中,从现在开始,多关爱他一点,也不会太迟啊!” 叶随风宽慰斐玥公主道:“不要那么悲观地看事情啊,三皇子殿下现在虽然心智好像稚童,可他却能永远活在干净纯洁的世界里,远离污秽与争斗,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像是孩童一样,只要每天有人陪他玩耍,便能天天都开心快乐,也许也是一种幸福呢?” 斐玥公主垂下了眼,看着那一地的鸡毛,低声道:“但愿如此吧!我们回去吧,我累了。” 陪斐玥公主往回走的路上,叶随风见她一直情绪低落,似乎还是走不出自责的痛苦,连忙挑出个话头,让她换个思路。 “梧桐姑娘身手了得啊!真是看不出她柔柔弱弱的,竟然是一个武功高手。” “梧桐对武学悟性极高,又很勤勉,加上她的师父残生先生是一位隐世高人,她自然不凡。” 斐玥公主无精打采地说着,话出了口,才叫了一声“糟”,赶紧对叶随风说道:“刚才关于梧桐师父的事情你就权当没听过,千万不要再对旁人提起。我答应了她,要替她保守秘密的。谁知刚才脑子蒙蒙的,居然就这么脱口说了出来,若是让梧桐知道,是会恼了我的。” 叶随风笑道:“放心放心,公主刚才说了那么多,我哪里记得过来呀?我的记性向来不好。” 斐玥公主还是不放心,又补了一句道:“千万保密啊!” 把斐玥公主送走了,已经到了晌午时分,日头高照好似炉子烤,蒸得叶随风蔫蔫的,只想寻个阴凉地拯救一下被太阳折磨的皮肤。 她素来不是个精致的人儿,平时里不抹防晒霜也不涂bb霜之类的,连伞也懒得打,任暑蒸日晒,浑然不怕。也好在她很容易捂白,所以她一年到头是时而黑,时而白。 可她现在却是痛恨活得粗糙的自己了,若是她一夜之间晒黑了,那岂不是太荒诞不经了?现在的她在学校已经足够有名了,她可不想在学校怪谈上再出现她的名字。 于是乎,她只好挑着有屋檐庇荫的地方走,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来到了清风筑。她心里想着,便是宇文述学那家伙不在,她也不肯走了,定要避过日头再说。 巧的是,今天宇文述学也没外出练功,许是他也怕烈日灼黑了他白嫩的肌肤? 叶随风来的时候,宇文述学正巧在用午膳,在一旁为他布菜的人居然是多日未见的长清。 长清依旧是冷冷清清的模样,抬眼瞧了一眼叶随风,眼睑突突一跳,对她翻了个白眼,将头偏向一边,再不多看她一眼。 叶随风也是神情尴尬,之前因为长歌被下大狱的事,长清对她诸多不满,连带着宇文述学都糟他数落一番,闹了个不欢而散。现在再见他,叶随风心里也别扭。 引领叶随风入门的长歌目睹了此情此景,对着叶随风歉意地一笑,上前敲了长清头顶一下。长清鼓了鼓腮,却没再桀骜地反抗,反倒软化下来,低垂下头,一副顺从的模样,看得叶随风惊讶无比。 第一百章 风起云涌 长歌给叶随风添了一副茶具碗筷,便识趣地下去了,长清更是不愿意跟叶随风同处一屋檐下,跟在长歌身后也离开了。 叶随风其实在现世已经吃过晚餐了,只是看着一桌子宛如加了滤镜一般的珍馐,她还是抵挡不了诱惑地坐了下来。 她捏着筷子,蓄势已发,奈何宇文述学只是端正地坐着。主人家还没动筷,叶随风也不好意思先动筷。她虽是粗枝大叶,但这点基本的礼仪她还是有的。 盘子里的鱼闪着光泽,袅袅热气中带着一缕香气,勾动着叶随风腹内的馋虫。 她的眼珠子也放着光,笼罩在桌上几道精致的菜肴上,仿佛目之所及就是属于她自己的。 来回的古今穿梭究竟有没有副作用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多在大铭待些时日,自己一定会变成一个大胖子。现世的一晚上等于大铭的好多天,想想这一晚上要吃上十几二十顿……尽数化为赶不走、消不去的脂肪…… 想到这儿,叶随风又恋恋不舍地把筷子搁置下来。 偏在这时,宇文述学执起筷子,言道:“怎么不吃呢?今日的菜色可是敬风楼备下的……” 叶随风一听“敬风楼”三个字,心里一动,手上青筋暴起,还是压抑不住馋劲儿,拿起筷子,对自己说:一桌子价值不菲的菜,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我就吃一口…… 当叶随风风卷残云般地将桌上饭菜一扫而空之后,还打了一个饱嗝,她心里又羞又悔。 她赧然地瞥了一眼宇文述学,脸涨得通红。 宇文述学云淡风轻道:“想吃便吃,何必拘谨?” 叶随风端起茶杯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心道:这是我今日第四顿了…… “今日随风来,所为何事?” 宇文述学的声音清泠泠沁入耳畔,不知是不是叶随风的错觉,她总觉得今日的宇文述学好似跟平常略有不同,好像格外的……冷淡。 叶随风赖呼呼地一笑,“怎么?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了吗?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每次来找你都是有所图谋似的。虽然……我今天确实有点事……” “那个……”叶随风的双手搓来搓去,眼神游移着,好似不知如何启齿。 “随风但说无妨。” “我想当官!” 叶随风一言激起千层浪,却见宇文述学的眸色蓦然一深。 叶随风怯生生地说道:“听斐玥公主说,女子也可以当官……你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叶随风这话说出口,自己也是羞愧无比。她感觉自己像是索取无度的野比大雄,把宇文述学当成有着四次元百宝袋的哆啦a梦,对他提出许多无理虚妄的要求。 也无怪乎为什么宇文述学今天格外的冷淡,这是他的修养好,若是换了旁人,恐怕早就对她敬而远之了。 她的心情突然荡入低谷,方才的一餐美食的余香似也在口中化成了苦涩。 她默默地垂下了眼睑。长久以来她一直把自己孤独无依的悲惨情境归结为得罪男神女神,却从不曾在自己身上找原因。而在此时此刻,她也对自己升起由衷的厌恶。 是她自己的性格不讨人喜欢——这句话是很难以让人承认和接受的。 她看着影子在脚下缩成一团的影子,那一团乌黑像极了此刻她的情绪。 这十多年来没有人关心她飞的高不高,也没有人关心她飞的累不累。没有人替她解决麻烦,也没有人让她依靠。 而在这个陌生的时代,在她最失落的时候突然有了这么个关心自己的人。她就像是穷汉得了个毛驴子,矫枉过正地去依赖。 结果……自己的愚蠢与讨厌终究还是搞砸了这一切。 与其如此,莫不如从一开始就不曾拥有。到最后,扬清和也好,岳出云也好,都会离她远远的。这样也好。 她低着头,看自己凝聚在地的阴影。或许她就是阴影,见不得光,永远要被人踩在脚下。 “他就那么重要吗?” 耳畔似飘过一句若有若无的话,只是声音低如微风拂叶,加上叶随风兀自陷入在自己的情绪之中,所以只觉耳边轻风掠过,似是夹带着只言片语,却没能听得真切。 “你说什么?”她茫然地抬头看着宇文述学。 宇文述学轻咳一声,“你若执意如此,也不是不可能。承恩二年,圣上确实下了这么一道政令,欲招揽女子振缨中朝。可千百年来无此先例,因而这道政令形同虚设。” 叶随风双目一亮,随即又黯淡了下去,像是绽放在夜空的烟花,刹那明媚,刹那凋零。 她蔫蔫地道:“你不必勉强……若是嫌我烦,嫌我讨厌,就直截了当地跟我说。没有关系的,我自己的性子我知道,若是真的恼了我,说出来就好……” 我宁愿要一个有告别的离散,也不要渐行渐远的陌生。 “随风何出此言?” 叶随风的目光又跌入了他似天端白云似的绵软的温柔之中,她痴愣了片刻,才道:“我总觉得你今日特别的凉薄,难道不是讨厌我了吗?” 不等宇文述学回答,她便松懈地软靠在椅背上,无精打采道:“你是个性子好的,若是换了我,早就气恼了。从认识以来,我好像一直在给你添麻烦,提出各种无理的要求,把你当成救命稻草一样抓着不放……” 叶随风眼中明光闪烁,她苦涩地咽了咽口水。 宇文述学目光柔情似水,定定地望着她。“麻不麻烦,无不无理,当应由我决定才是。” 叶随风惊奇地看着他。 “毕竟我才是受托的那个人,不是吗?” 宇文述学的脸上发散出如星光般柔和的光彩,这时的他仿佛有了一些从前的他的影子。 “随风的好是蕴藏在匣的明珠,若不打开细看,看到的只是质朴的木匣,却看不到当中璀璨的明珠。” 叶随风眼中水光漾漾,心中热流涌动。 她热切地看着他,嘴角不经意地扯出一个弧度,那抹淡淡的笑意是默默在夜里绽放的昙花,霎时间的美好,只为等待属于它的韦陀。 “既然我的优点隐藏的这么深,那你又是怎么发现的呢?” “明珠固然炫美,可我素来好奇尚异,将那朴实无华的木匣什袭珍藏。” 一阵微风起,撩乱了叶随风的一袭长发。 第一百零一章 风起云涌(二) 宇文述学双眸明亮,如阳曦映积雪;目光灼灼,如绝艳鲜桃花。 叶随风错开目光,嘻嘻哈哈道:“那你还真是慧眼识珠呢!我得谢谢你给我这么高的评价呀!” 熏风袭面,一阵热气翻腾,连耳朵根都热辣辣的。 叶随风以手作扇,不住地在脖颈前扇动,只觉得这话题似乎是偏离了轨道,即将去往一个诡异的地方,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她急忙地刹住了车。 “你说我要当官也未尝不可……到底是要怎么做?进那什么言旬堂?还是要科举考试?” 她目光不自在地东飘西荡,着力地把话题引开。 宇文述学似乎发出了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如日出前的晨雾,片刻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当叶随风看向他时,他的颜色如常。 “科举?” “就是一种选拔人才的方式啦,就是考试,让广大的平民学子也有机会入朝为官。不同时代的科举略有不同,我就以明……我就以某一个时代为例,简单说说吧。一个读书人要经过院试、乡试、会试和殿试四次考试,考中了之后再根据具体的考试成绩来指派官位。跟言旬堂有点像啦,不过这个科举是书面的考试,选拔的严格,范围也更广。” “嗯。”宇文述学轻轻应声,目光僵直,并不热情,仿佛对此没什么兴趣。 叶随风见状,便也没有详谈,继续问道:“那大铭如何呢?” “嗯。”宇文述学应声虫一样愣愣地回应着,一副深思的模样,却不知思绪飞到何处去了。 但叶随风的问题他是入了耳的,过了一会儿,他回道:“大铭入仕之途有三,其一,家族庇荫,得达官显宦举荐。其二,言旬堂闯出来的辩才。前两个无需考虑,家族举荐自是没有。言旬堂莫说耗时太久,便是真的耗上光阴,也未必能脱颖而出。至于第三条途径,便是捐纳。” “这个我知道!就是买个官呗?可这买来的官,一般没什么实权不是吗?” “捐纳确有上限,不过端看你能出得起多少银两了。” 叶随风苦着一张脸道:“小女子一穷二白,口袋比脸干净。日常吃住都全靠你接济,哪有那财力买官啊?” 叶随风从口袋里掏出上次见镇远将军之前,宇文述学给的一袋子银两,可怜兮兮地递到宇文述学眼前,说道:“这是上次大爷你赏给小女子的,我没敢乱花,你看够不够?” 宇文述学轻扫一眼,却没有动作。转而深深地看着叶随风,半晌才道:“我倒是可以给你捐个官,只是——一入官场深似海,你可想好了?” 叶随风坚定地点了点头。倒不是她自信心爆棚,只是她确实也没什么怕的,官场再难混,大不了她就不干了,最坏的打算她索性吃了钙片一走了之,性命当是无虞。她走这一步,只为锦上添花,若能扭转她在现世的命局固然是好,若不能……至少博过这么一次,她也再无遗憾了。 当然此时的她,还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单纯小姑娘,尚不知等在她身前的是如何的惊涛骇浪。 宇文述学叹了一声道:“随风对朝堂之事、势力派系一无所知,便敢言自己已经准备好了,让我该说什么才好?” 叶随风明媚一笑,“你该一一给我说明才是,好哥哥……” 叶随风灵机一动,言道:“我们这么投缘,不如结为异姓兄妹,这样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罩着我了,怎么样?” 宇文述学眉头狠狠一皱,语气有些冷硬道:“在说正事呢,不是说闹的时候。” 叶随风不明所以,只是见他似有不悦,便也不再执着于刚才的话题。 宇文述学大概也觉察自己的语气太过生硬,他微微一闭眼,舒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又道:“你若当真欲从此道,那么最基本的朝堂局势总要知道的。承恩帝不似他的兄长光鸿帝那般强势,他的性格温厚,可以说有些优柔寡断,以至于无法全盘掌握朝局。当今太后乃是光鸿帝生母,并不是当今圣上的亲娘,且她野心勃勃,在朝堂之上也有一席之地。” 叶随风喃喃道:“外戚有实权啊,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宇文述学看了一眼叶随风,却对她的话不置一词。 他继续说道:“太后娘娘当年是迫于压力,无奈之下才让承恩帝即位。若不是光鸿帝骤逝,加之留有遗旨,今天怕是另一番风貌。” 叶随风心里倒是有几分可怜承恩帝,言道:“这承恩帝也是不易,后宫里有个终日对他虎视眈眈的强势的人存在,只怕是日夜难安,举步维艰。” 宇文述学点点头,又道:“圣上春秋盛年,皇位也没坐几年,膝下几子就开始不安分起来。” 叶随风叹了一声,对承恩帝怜悯之意更深。 “圣上共有八子三女,除去大皇子和七皇子早夭,三皇子……” 叶随风抢先说道:“三皇子的事我知道。他在怀南的时候头伤着了,现在心智如同稚童。” 宇文述学颇为惊奇地看着她。 叶随风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将方才跟斐玥公主、三皇子之事对宇文述学详述了一遍。 宇文述学沉思片刻,眼中划过一道明光,“此事,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叶随风情绪一下子上来了,跳起来道:“这话怎么说的?” 宇文述学摇摇头,“我也说不好,只觉得这事太过巧合,像是有人做了个局,故意让你们几人进局一般。” 叶随风后背一阵发凉,勉强咧出一丝笑容,“不……不会吧!我倒觉得一切顺理成章,看不出有什么端倪。” “也许是我多想了。” “对了,斐玥公主说三皇子的伤不是意外,是有人因妒成狂,故意伤害,你对这个事可有内部情报吗?” 宇文述学淡淡一笑:“随风未免太高看我了,公主身为当事人都不明所以,我又岂会对这秘辛了如指掌呢?” “也是,是我昏了头。我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三皇子老是挨人欺负,有些可怜罢了。” “随风心安,三皇子再如何时运不济,也是皇子,况且他如此境况倒也正好避开风暴,安度余生。” 叶随风点头,“这道理我知道。” 她望向门外,一阵大风刮过,树上的枝叶皆随风摇摆,没有一片叶子能够幸免。 第一百零二章 风起云涌(三) 宇文述学循着叶随风的目光,也向外看去,风摇枝动,风停叶落,身处风暴中,若要明哲保身,又岂是那么容易? 他又将目光收回,落在叶随风的侧颜之上。她的眼中,有着他从未见过的坚定。她从未在他跟前展露过像现在这样笃定的神情。 即使风雨加身,你也要勇往直前吗? 他默默地凝视着她,其实心中已有了答案。 他按下心里升腾起来的微微凉意,似水目光亦随之而坚毅。 宇文述学缓缓收回视线,将心中的某些情愫也一道收敛。 他清了清嗓,将叶随风的注意力引回来。 接着言说道:“当今的太子名为宓君伦,乃是圣上二皇子,与早夭的大皇子是一母同胞,皆是皇后所出。太子行事中规中矩,未出现什么重大失误,不过也没什么惊艳表现就是了。太子虽是正统,但身子孱弱,沉疴缠身,朝中大多数人对他并不看好。” 叶随风默念道:“太子势弱。”像是背书一样认真。 宇文述学看了一眼叶随风,却又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地别过了脸,闭目继续说道:“三皇子宓君颖,刚才……已经说过了。” 他的声线平和,然而掩在衣袖底下的手却在微微地发着颤,握掌成拳,紧紧地,才能让声音不陷入这难以自持之中。 叶随风没有察觉宇文述学的异状,她低声重复着三皇子的名字,正像斐玥公主所言,如今看来这名字充满了讽刺。好在三皇子本人并不懂得辛酸,倒让旁人替他承受了。 “四皇子宓君望,野心勃勃,材优干济,势头正旺。支持他的人不少,首当其冲的便是长宁侯府。” “长宁侯……那不就是……”叶随风隐约记得方才跟斐玥公主和梧桐一起喝茶闲聊时,好似提起过这个封号。“他可是有个女儿叫梧桐?” “梧桐……”宇文述学重复道,却迟迟没有回答。 叶随风望向他的脸,他神情略微有些呆板,像极了头脑单线程时候的自己。 她心里奇怪,往常宇文述学的脑子就像是有索引一样,搜索起来信息,可谓是信手拈来,今日却有些卡顿。 叶随风哪里知道,宇文述学方才所说的这一大串话,是在他未心荡神摇之前预备好的,他便可照本宣科一般诵读出来。 可叶随风一发问,断了他的思路不说,他还得从眼下有些不太灵光的脑子里现搜罗。 “梧桐,洛梧桐。”他点点头,“长宁侯膝下无子,女儿也独此一个。” 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独生女儿。 叶随风的流露出些许歆羡的目光。她也曾经是被娇宠的独生女,可惜那滋味像是猪八戒吃人参果,还没品出来,便已经下了肚,再也没有了。 她的心意越发的坚定了,她总觉得解开了大铭时他们三个人的疙瘩,现世的诸多烦忧便亦可迎刃而解了。 宇文述学继续如背诵一样死板地叙述,“五皇子宓君厚,人如其名,性格最像是圣上,照目前看来,他心系自由,寄情山水,对龙椅宝座没有什么念想。” 叶随风言道:“这可不一定,故事里也常这么说,越是这种与世无争的人,背地里越是争得厉害,而且往往胜利者就是这些看起来闲散,志不在此的人。” 类似的话,叶随风早在刚跟宇文述学认识不久便发表过一番,不过当时议论的是承恩帝。 宇文述学淡淡道:“随风可觉得我可是恋栈权位,想要一争门主之位的人吗?” 叶随风摇头,“你像是个淡泊名利,超然脱俗的世外高人。可你怎么能一样,你是例外的,特别的。” 宇文述学微微一怔,眸中燃起星星之火。他低垂眼睑,防止点点星火形成燎原之势。 “凡事,都有例外,焉知五皇子不是其中之一呢?” “其实……你为什么不争一争呢?我觉得你无论从哪个方面都比你那个讨人厌的‘英语’弟弟要强。且你宅心仁厚,行事光明磊落,若是由你来做门主,不仅是你们门派的幸运,也是天下苍生的幸运。若是让你弟弟当上门主,啧啧,我看你们门派迟早要完。” 宇文述学苦笑道:“随风总是如此高看我,若常与你在一块儿,我怕是会迷失了自己,当真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他凝定地望着叶随风,额前滑落一缕青丝蔽目,却也挡不住他的笔直的视线。 这目光看得叶随风蓦然心虚,令她不敢直视,如同不敢直视盛夏骄阳。 她偏过头去,却又隐约听到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这已是今日的第二次。缥缥缈缈,若有若无,像拂过手心的一阵轻风,看不见、抓不到,却又好像真的存在过。 却听他平淡言道:“有些事,并不是你争便能争来的。” 这句话好像是在回应方才叶随风问他为什么不争门主,又好像不是。 她又回过头去看他,他面色沉静,幽深似海的眼眸中仿佛闪过一丝失落,眨眼间便淹没。 宇文述学复道:“至于六皇子,他名为宓君司,最大的靠山是太后。他的生母是太后的外甥女,太后明面上是所有皇子的祖母,实际上六皇子才是唯一跟她有亲缘关系的。由于有太后这个强大的后盾,六皇子是目前众多朝臣比较看好的、皇位的强有力争夺者。” 他的声音不咸不淡,毫无起伏,死板地将脑中的讯息复述出来。 “最后一个,八皇子宓君歇,以前也提过。他的外祖父朱太师以及与朱家联姻的……”他声音蓦然一顿,“晏国公府都是他的支持者,尽管有强大的支持,他却并不怎么被看好。缘由以前也说过,是因为朱家没将嫡女许配给还是璟王时的承恩帝,承恩帝对朱家也好、八皇子也好,都颇有怨怼。” 叶随风像是汲水的海绵一样,拼命地把宇文述学说道话往自己脑子里塞。不过这么一大车的讯息,她记到最后已经完全记混了。她烦乱地扯了扯自己的长发,痛恨自己脑袋的不争气。 第一百零三章 风起云涌(四) 朝堂的争斗,宛如是在看似风平浪静的海面上百舸争流。比赛的终点只有一个,在这期间,暗潮汹涌,狂风骤雨,有些船就此沉没,有些船则是飘向了远处,最终获得冠军,赢得无上荣耀的船,只有一艘。 叶随风也即将从一个驻足于岸边的旁观者,晋升为某一艘船上的水手,比赛是残酷且严苛的,前路尚未可知…… 未可知…… 叶随风灵光一闪,莫不如先来一卦?古时遇到大事难以决断之时,不都会求卜问卦?今日她便入乡随俗,来一个“预测”,只是她这个功力更胜一筹,至少会更加的准确。 她在座位上坐直身子,放松全身,神态平静,缓闭双眸,将心中杂念摒除,集中全部精神在脑中描画自己的模样。 自己的模样是最难描绘的,虽说平日常常照镜子,但自己对镜子里相貌的认知总会有所偏颇,不是想象的过于完美,便是诸多的不满,在记忆里悄悄修改,所以留在脑海中的自己模样或许跟真实的自己会有些许的偏差。 不过叶随风还好,倒不是说她的对自己样貌的认定有多么的准确,只是她有一个对照物,那便是洛梧桐,她只消在脑中描画洛梧桐的模样便好,只要小心,不要把洛梧桐额间的朱砂记也绘上就行了。 图景如画卷,在脑海之中徐徐铺开。身着锦衣华服的她,身处在金碧辉煌的殿堂之上,两侧百官林立,而她在当中间侃侃而谈。图景转瞬即逝,像是被敲碎的镜面一样,化作碎片,淡出于眼前。 她长出一口气,瘫软在椅子上,还在不住地回味着方才的画面。 方才画面中的自己,是前所未见的光芒四射,眼中飞扬的自信,明媚而耀眼,是她不曾有过的。 虽然前路艰难,险阻不绝,但她为自己的“卜卦”让她心意越发的坚定了——勇往直前,成为更好的自己。未来是风筝,命运是风筝线,而这一切都是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的。 叶随风调整呼吸,睁眼看见宇文述学面带疑色地看着她。 刚刚任性恣意,居然就当着他的面神游太虚,他的目光向来洞察人心,不知他心中现在如何作想。 叶随风以傻不愣登的笑试图蒙混过关,不过好在宇文述学不是岳出云,他向来不会强迫地刨根问底,凡事你若不说,他便不问。这一点,对于有一箩筐秘密的叶随风来说,实在是太好了。 果然,她一打哈哈,宇文述学便收敛起打量的目光,让叶随风松了一口气。 只是沉默着的气氛,如同凝固,让人有些不太自在。 叶随风率先打破沉静,道:“八皇子不得圣心,也不得众臣之心,为什么还会有人支持他,这不是太奇怪了吗?朱家倒是无奈之举,谁让八皇子是自家外甥呢!可那晏国公,为什么也会站在他的这一边,这不太合常理。要知道,在这重大的事件上选错边,其结果可不是他们能承受的起的。” “这我便不得而知了。” 宇文述学声音依旧清越,从他的声音中无法察觉他的真实情绪。 “或者永家是当真相中了朱家的嫡女,又或者是看中了八皇子的宽厚贤良,认定他乃是明君之选。至于真实的情况,你若是问我,不如问永昼。” “问永昼?” 叶随风心里诧怪,她跟永昼不过数面之缘,冷不丁上去问这么一个问题,他便是不把她当成疯癫,也断断不会据实已告啊! 叶随风疑惑地看向宇文述学,不明白他如何冒出这么一句。 宇文述学令颜如玉,触目微凉,静默无语,显然不打算对方才的言语多做解释。 叶随风也无意刨根问底,她只是疑惑地眨了眨眼,见宇文述学没什么反应,这话便过了。 她又问道:“那么……梧桐和永昼两家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个问题才是埋藏在她心里多时,她最最想要知道答案的问题。 “长宁侯府和晏国公府啊,如果世仇也算是一种关系的话,他们当是有的。” 叶随风一愣,“世仇?什么世仇?” “两家自数代之前便已交恶,原因已是不可考,他们两家政见不合,针锋相对也是一种缘由吧。两家的仇怨是出了名的,非但是嫡系不得联姻,连旁支也不行,若非必要场合,两家甚至不会同时出现。可以说是一家在街头走,另一家绝不出现在街尾。” “这么夸张吗?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啊,积得这么深。” 叶随风心中一阵唏嘘,怪不得她跟尤亦寒闹到今日这般模样,原来这梁子自前世就结下了。他们之间,这纵横千百年的恩怨还能解得开吗? 想到这儿她不由得有些沮丧,脸上亦是阴云密布,不见日月。 宇文述学自是不知晓叶随风的失落因何而起,他的目光蓦然放柔,关切地看着她,此时无声胜有声。 叶随风失神的眸光撞上他柔情似水的眼瞳,像是迷途的蝴蝶飞入了锦绣百花之中,长久的沉溺,难以自拔。 他的目光似有魔法,能够抚平痛楚,宽慰失意。 叶随风痴痴道:“我……没事,只是有些感慨罢了。” 她一寸寸地收回目光,赧颜道:“刚才跟你说过……今日我跟斐玥公主,还有梧桐姑娘一道。我没跟你说的是,我跟梧桐姑娘的样貌非常像,可以说是一模一样。所以听到她家族的秘事,不由得替她感慨罢了。” 叶随风蠢嘴笨舌地解释道,“那个……背负这么沉重的仇恨,应该很辛苦吧。” 宇文述学盯着慌乱的叶随风,眸色加深,声音清冷道:“世上还有此等奇特之事?并无亲缘,面貌一模一样?” 叶随风不明白为何气氛蓦然清凉起来,她笑着解释道:“我的家乡有这么一个理论,这个世界上有三个人跟你长得很像,不过我想一定是特别的缘分,才会让我与世界上另一个我相遇。” 这缘分跨越时空,穿越古今,自是非同一般。 第一百零四章 风起云涌(五) “怎么,不相信吗?” 宇文述学神色淡然道:“随风说的,自然是信的。” 他目如深潭,叶随风凝望着,却看不透他内心所想,她仰着头久久凝视,却悄悄地飞了神。 她的目光透过宇文述学,望向了更远的地方。 若是梧桐跟永昼是世仇,那自然梧桐与朱凌关系也好不到哪里去,从现在已知的讯息无论如何推演,结果也不该是她预警到的那样。 有仇的是洛永两家,便是要捅人,也该是洛梧桐实施才是,为什么动手的人却成了朱凌。 叶随风脑子如今一半是面粉,一半是水,一转动就成了浆糊。 她目前唯一清楚的是,若是不解开他们三人前世的纠葛,不弄清楚问题真正的所在,那么今世他们的命运便会如眼前这般,黯淡地向前。 无论如何,也只能积极向前了。 杯盏的微末响动,却将叶随风的神魂给唤了回来。 叶随风赧然抬头,见宇文述学捧杯唇前,举止优雅地啜饮,仿佛没有将她无端失神放在心上,又好像早已经习惯了她动不动就神游天际。 叶随风却不好意思起来,跟人说着说着话就走神,实在是有点失礼。 宇文述学却神色如常道:“若是随风执意入仕,我可以为你铺路。只是有三点,你须得先答应我。” 叶随风问道:“哪三点?” “其一,你须得从低位做起,谨言慎行,不得冒进。并不是我出不起银两,而是凡事不宜过于张扬,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叶随风满口答应,“我懂,我懂,枪打出头鸟嘛!还有呢?” “其二,你不得擅作主张,事无巨细,你须得听我指令。这一点尤为关键,你可否答应?” 叶随风笑容一僵,莫不是让我当傀儡? 她迎上宇文述学温和的眼眸,暗地里狠狠地拧了自己大腿一把。 宇文述学素来云淡风轻,压根儿就不是个控制欲强的人,更何况他若要扶植傀儡,一捞一大把,哪里还轮的上才智武功全无的自己? 她恨不得抽自己一大嘴巴子,宇文述学此举分明是出于为了自己安全的考量。他并不知道自己有究极的逃生大法——钙片,只是为自己担忧,生怕自己什么地方出了岔子,没命见第二天旭日朝阳。 叶随风目光洋溢着浓郁感动,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宇文述学嘴角微微一动,继续言道:“其三,我会为你挑选一名暗卫,时刻伴你左右。明里做你侍女,她不方便露面的时候便暗中护卫你。” 叶随风微微一愣,面露难色,苦笑道:“这……不太方便吧……” “随风安心,我会为你挑一名品性出众的女子。” “不是性别的问题……” 真正的问题所在,叶随风却是无法启齿的。若是多了一个“跟班”在身后面,她往来现世与大铭之事不就曝光了吗? “只是……我需要一点私密空间……” 宇文述学垂眼低声道:“随风安心,我指派给你的人,便只会忠于你,不再听命于我。” 叶随风见他眸光黯然,知道他定是误会了,以为她不够信任他,不愿让他的人亦步亦趋,不愿有个人打小报告。 她慌忙辩解,“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百分之百信任你,也信任你的人,我知道你的出发点都是为了我好。我只是……只是……” 她几次欲言又止,上下嘴唇相碰,却组织不出一套强有说服力的语言。 宇文述学却是难得的坚决强硬,“此三点若有一你不应允,入仕之事便就此作罢。”他面容仍是不愠不火,而眸光却是锐利坚定的。 叶随风急忙挥动着双手,赔笑道:“别,别……万事好商量不是……你看这样可行不?人,你照样挑,照样派。只是,你方才说了,人给了我便是我的人,听我的。那这样我挥之即来,呼之即去可好?” 她搓了搓手,自己也知道这么说不太妥当,不仅不尊重暗卫,也不尊重宇文述学,只是眼下她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案。 叶随风扯出讨好的笑靥,软声软气道:“你看,你只给我找个低末的官职,又不是朝中重臣,哪里来那么多人刺杀我?犯不着啊!绝大部分时候我都带着她,但我也不能连沐浴如厕之类的都找个人来旁观吧?我怎么也得有点自己私人的时间不是?我也不习惯总有个人如影随形的跟着,怪别扭的。” 叶随风边偷偷看着宇文述学的神情,边啰啰嗦嗦扯出一大堆的理由。 宇文述学眉峰微微一动,静默片刻,才道:“既然如此,便依了随风吧。” 叶随风听到宇文述学终于松了口,激动地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宇文述学望着仍有几分小孩心性的叶随风,叹道:“官场险恶,人心诡谲,并不是如你所想那般易与。” 叶随风笑着言道:“我知道,我会听话的,我有你这么个神机妙算、运筹帷幄的大军师,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突然,她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你以前说过‘我本江湖人,不涉朝堂事’,你给我帮这个忙,是不是有违你的原则?” 宇文述学敛容屏气,目光幽远,“此乃先祖开山立派之时的定下的铁则,刻在门派后山的石壁上。只是这条铁则,传到祖父时已经不遵循了。到了如今,门中与朝堂暗通款曲,已是屡见不鲜了。雄劲刻字仍犹在,遵从的却没有几人了。” 叶随风不假思索道:“其实你们的祖先这样是为了门派的长远考虑,参与朝堂斗争实在是冒险,纵有站错队的一天。不去搅和这池浑水,便不怕沾衣湿鞋。” 宇文述学看着叶随风,目光深炯,“随风果然通透,看得深远。只是这道理你都懂,为何却不照做呢?” 叶随风讪笑一声,自己头脑一热,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有不得不做的理由……只是让你坏了门派铁则,我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宇文述学起身,背对着她,长身玉立,背影孤冷。 第一百零五章 风起云涌(六) 宇文述学清冷的声音好似自天边传来,渺远朦胧,“现如今,哪里还有什么铁则的存在?况且,涉足朝堂的是你,不是我。” 他始终背对着她,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 “此事我虽然应承下来了,但尚需时日筹备,今日天色已晚,随风莫不如早些回去安置了吧。” 叶随风望向门外天清日白,心里苦笑一声,下逐客令,也要找个像样的理由啊! 不过宇文述学今日着实反常,大约是心里哪里不太痛快吧。 叶随风倒是想问问他,但料想他也定然不会说,只会抛给她“无妨”二字搪塞。 每个人都有不想对他人言语之事,叶随风受他眷顾多次,轮到他身上,她自然也不会刨根问底地深究。 不过这还是第一次,宇文述学找理由把她给打发了。这感觉,说实话不那么舒坦。也算是因果循环了,她之前那么多次打发宇文述学走,现在也尝着滋味了。 临去时,叶随风又回望了一眼宇文述学。 他临窗而立,颀长的身躯陷在光华之中,一片高亮,反倒只可见一个清晰的轮廓,余下的则是一片朦胧。 虽是什么也看不真切,她却在这样一个炎热的盛夏中,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了凄清孤寂。 叶随风久久无法收回自己的视线。相识一场,她以为她足够的了解宇文述学,其实只是从他那里予取予求而已。凝落在他眉间的凄凉色,她不曾为他擦拭。零落在他心头的如烟雪,她也不曾为他扫过。 说是朋友,她心里对他亏欠良多。 叶随风凝望着那寂寥身影,心里暗暗起誓,如若有朝一日宇文述学对她有所冀求,她定会倾尽所有,两肋插刀。 叶随风怅然地自碧落村外的小树林回到了现世的道具室,她在一室黢黑之中把岳出云为她准备的这身衣裙给换了下来。 她小心翼翼地叠好,思及大铭天气炎热,几次热汗冷汗浸湿了衣裙,也不好就这么脏兮兮地摆在这儿,回头再发了霉,这看起来不菲的衣裙便白瞎了。 那一套首饰也安安静静地躺在妆台上的手绢里,她连同字条一并也收好了,准备带回宿舍,改天再还给岳出云。 今天她在大铭耽搁的时间不久,因而回来时间还早,离着门禁时限也还早。 今夜月光凄美,月中聚雪,冷月如霜,月光大片洒落,落在身上,似也染上了霜雪的温度。 叶随风怀抱着衣服,被清辉一映,竟止不住打了个冷战,她不禁将胳膊往怀抱的衣服里钻了钻。 凉秋,又耍起了威风。 她像是空气一样回到了宿舍,奈何宿舍是如同真空一样的存在,根本就容不下她,无声间却萦绕着的氛围是想把她拼命地挤出去。 她进了门,没有人搭理她,宛如她不存在。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按捺着自己浮泛起的难过。 她把衣服首饰摞在自己的床上,隔壁床的正在看书的陆妤笙见着叶随风回来,她四下看了一圈,悄无声息地爬过来,凑到叶随风跟前,用手指了指叶随风的枕头底下,用气音小声道:“你的手机,一直在震,是不是有人有急事找你啊。” 叶随风给她递了个感激的眼神,陆妤笙对她摆了摆手,又悄然地爬回了自己的床头,心不在焉地捧起了书。 叶随风心里是很感谢陆妤笙的,虽然她不敢公然地跟宿舍其他人作对,站到自己这一边,但她暗地里还愿意搭理自己。而且叶随风看得出,陆妤笙是个心地善良,单纯的女孩。 因为要去大铭,加上她也没有随身带手机的习惯,所以她临走之前就顺手把手机掖在枕头下面了。 知道她手机号的人,一个巴掌就能数过来,平日里除了电话公司和垃圾短信,手机向来是沉默如静夜的,今天居然会一直响…… 叶随风摸上微微发热的手机的一瞬间,便有一片阴云正在慢慢盖在了她的心间,不好的感觉渐渐地扩大。 叶随风按亮手机,打开通讯记录,一整页都是扬清和的未接电话。心脏狠狠地下坠,阴云将她的心整个笼罩住了。 她抓着手机,急步走出了门。门开门关,扬起一阵轻风,而屋里的人却无一人抬眼去看,依旧该做什么做什么。 她一踏出宿舍门,就连忙把电话回拨过去,等待电话接通的时间,她往走廊的另一头走去。 电话很快就被接通了,另一端的扬清和却没有说话,只能听见吸气的声音。 “四月?是你吗?怎么了?”叶随风心里焦急,话语也似连珠炮一般,一连三个问句,毫无间隔。 “随风……我好怕,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不接我电话?”扬清和的声音疲软无力,带着浓浓的哭腔。 叶随风一听她这个声音,心就揪揪起来,握着手机的手指节都泛了白。“出什么事了?你怎么了?你在哪儿?”又是连珠炮般的三连问。 “我……我出了车祸,现在在医院……” 叶随风耳边一阵鸣响,震得大脑里好像钻进了一支装修队,不停地钻啊、凿啊,吱吱作响。 余下的话好像都入不了她的耳朵,她竭力言道:“你等着我,我马上就来,不要怕。” 叶随风又好似一阵狂风一般,窜进了宿舍,时间已经临近就寝时间,宿舍里做面膜的做面膜,洗漱的洗漱,还有如陆妤笙一般已经躺平了的。 叶随风拿起自己的小背包就又要往外去,急切的目光不期然地撞上了王萌萌的。 正在往脸上一层层扑晚霜的王萌萌瞥了一眼叶随风,见她一副要外出的模样,忍不住地阴阳怪气道:“唷,又要出去呀!不知道这一晚上的辛劳,能不能装得满你的小包包?”说完还冷笑了几声。 叶随风心里着急,本不欲搭理她,可她笑得尖酸刻薄,笑得刺耳。叶随风硬是往回走了几步,虎步龙行至王萌萌身前,掷地有声道:“收起你的肮脏话,别污染了我的耳朵。我晚上是要出去,你尽管去打小报告,去污蔑我吧!我倒要看看你还有多少鬼祟伎俩!” 王萌萌被她铿锵有力的一番话震住了,她不曾想到一向唯唯诺诺的叶随风也能有今晚这般的气场,她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嗫嚅道:“你说什么呢……谁打小报告了?” 叶随风却不跟她多言,大步流星,扬长而去。 第一百零六章 风起云涌(七) 她心急如焚,脚下急如星火,飞一般地跑出宿舍楼。 披着一身寒凉月光,心里也被染上了凄冷。 叶随风的耳畔不住地回荡着扬清和方才的无助的声音。她真该死,整整一个小时,都让扬清和听的是冷漠的嘟嘟声。 叶随风飞奔到马路上,如癫似狂地挥手拦出租车。好不容易拦截下一辆出租车,她手握在车门把手上,拉了三次都没拉开车门,不知是因为手抖还是手心冒汗。越是心焦,越是做不好这些看似轻而易举的事。 好不容易钻进了车里,着急忙慌地对司机师傅说道:“师傅,去……去医院。” 司机师傅哭笑不得地说道:“小姑娘,医院多了去了,你要去哪一家啊。” 叶随风头脑一懵,这才意识到自己急赤白脸的跑出来,却连扬清和究竟在哪家医院都没搞清楚。 她茫然地看了司机师傅一眼,又慌忙地摸出手机,又打给了扬清和,问清楚了她的具体所在。 夜色已浓,路上车辆也开始稀少起来,出租车飞驰在畅通的马路上,窗外的风景更迭不及,连成了一片虚像。 司机师傅瞥见叶随风浑身紧绷,双手交叉紧握到充了血,便宽慰道:“小姑娘,不要那么紧张,我听手机漏音里你那朋友说话还算有条理,应当没什么大事,你也不用太担心。” 司机师傅的宽慰之语过耳而不入,叶随风魂不守舍地跟师傅道了个谢,其实压根儿也不知道他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 叶随风一下出租车便拔腿往医院跑。夜深了,医院大堂只亮了几盏必要的灯,昏暗又沉寂。 叶随风的“嗒嗒”脚步声落在瓷砖地上,传来空落落的回响。冷白的荧光灯,荧绿的指示标志,交织出冷森森的气氛。 夜晚寂寥无人的教学楼和医院,是两大阴森恐惧的地方。像是要闯关一般,叶随风一一去感受、去经历。 好在这次,焦急压过了恐惧,心里虽是有些发毛,但她的一颗心还是被担忧占据了。 叶随风循着指示标志找到了急诊室,一踏进这片区域,一股陈旧空气便夹杂着血腥气和腐臭味袭来,连浓重的消毒水也压不下去这个气味。 叶随风轻微地喘息着,避免一次吸入太多难闻的气息。 她张大眼睛,把诊室里、候诊区的人搜罗了个遍,连留观病房她也踮着脚透过门上的小块玻璃看了一圈,却没发现扬清和的身影。 她心一沉,莫不是刚才心神恍惚,听错了地址,来错了医院? 她连忙又摸出手机,想再给扬清和打个电话,落实一下。却发现手机无论怎么按弄已经没有反应了,手机开了一整天机,又被扬清和疲劳轰炸了一晚上,早就把电量给耗尽了。 她连忙去找护士打听,可急诊的护士一个个都是行色匆匆,好不容易逮着一个步履稍缓的,顷刻间就被好几个病人家属给围住了。 叶随风也挤了上去,她被人群挡了个严严实实,无奈只能把声音放大些,“护士,请问一下车祸送过来的女孩在什么地方?叫扬清和!” 护士虽然没见着说话的人,但声音却是结结实实传入了耳中。“今天晚上就一个出车祸的,不过不是女孩,是个男的,他现在在抢救室里面呢。” 冷清的灯光,雪白的墙面,衬得瑟缩在长椅一角的人身上的血色格外的触目惊心。 抢救室外的走廊,叶随风看到的情景就是这样的,扬清和环抱着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斜靠在墙边,无助又脆弱。 她仿佛惊吓过了头,连叶随风的脚步声也不曾察觉。 叶随风走到她跟前,轻轻地拍了拍她,她却像是触电一般惊跳一下,惊惧地扬起脸来看。她的两颊上泪痕清晰可见,可眼底却是干干的,仿佛把所有的泪水都已经流尽了。 叶随风心一阵阵地抽疼,她紧紧地抱住了扬清和,抚触着她的头发、后脊梁,嘴里不住地叨念着:“没事了,没事了,别怕别怕。” 扬清和呜咽着,却哭不出眼泪来,只是缩在叶随风的怀中像是秋风摇枝头一般不住地颤抖。 等到她的情绪稍微平和了一些,也不再冷颤了,叶随风才缓缓问道:“发生了什么事……你有没有受伤?” 扬清和微弱地摇摇头,“我……”一开口声音喑哑无比,几乎出不了声。 叶随风不知道她穿着这身被血浸湿的衣服任冷冷西风吹拂了多久,也不知道她多久没吃东西、没喝水了。 她轻轻松开怀抱,说道:“我去给你买点吃的喝的。” 叶随风刚要站起身,却又一道力量阻碍了她。她扭头,扬清和拽着她的衣袖,可怜兮兮地直摇头。 叶随风也不忍再留她一个人,只好又坐了回来,握着她冰凉的手。 扬清和清了清嗓子,低声道:“都是我不好,害得龙翔现在躺在里面,生死未卜。若是他有个好歹,那该怎么办?” 叶随风低喃道:“不会的,不会的。” 她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可悬在抢救室大门之上亮晃晃的红灯却是那么骇心动目。 扬清和将今日之事娓娓道来:“今天他约我出来,我兴高采烈的,可他却跟我说他爸爸跟着小三跑了,给他留下了一屁股债,妈妈因为这个事精神失常了……他还说不是故意瞒着我的……我说不是故意是什么?他分明就是欺骗我!我气疯了,推了他一把就乱跑起来。过马路时候,也没注意看,横冲直撞的,结果就有一辆车直冲着我就来了……我吓坏了,不知道往哪边躲才是……龙翔他冲过来把我推到了路边,自己却被撞了……你没看见他当时的样子……满脸都是玻璃碴,满脸都是血……” 说到这儿,扬清和又开始颤抖起来,剧烈地颤抖连带着叶随风也跟着抖动起来。 秋风从未关紧的窗户中强势进入,呼啸着将冷意扬撒。 叶随风心中也是一片冰凉,心脏像是被揉搓之后丢到了冰镇的柠檬水中,又酸又疼又寒冷。 若不是她逼迫谢龙翔跟扬清和把家里的情况说清楚,事情也不会变成眼下这样。 叶随风紧紧抱住扬清和,身体也变得跟她一样冰冷起来。 第一百零七章 风起云涌(八) 苍白的脸庞,苍凉的空间,时间也仿佛是凝固住了一样,卡在前行的路上,宛如静止。 总觉得似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分针才懒洋洋地走动了几个格。 因此当那盏高悬的红灯闪烁几下,“刺啦”一下熄灭的时候,叶随风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扬清和猛然站起身,可久坐的双腿已然麻痹,腿脚像是煮熟的面条一样软和,只迈了一步便向前栽倒。 叶随风连忙上前揽住她欲颓的身体,扶着步履蹒跚的她一步步挪到抢救室门口。 两扇门缓缓打开,一个身着绿色大褂的医生从里面走了出来。医生满脸倦色,口罩耷拉到肩头,只挂着一个腿在耳朵上。 “医生,医生……”扬清和带着急切和紧张问道,“谢龙翔……伤者他怎么样了?” “抢救是抢救过来了,但是……”医生对着扬清和一张惨淡花容,欲言又止。 扬清和听了前半句,眼中一亮,可“但是”一出,她整个人就像是被绑上了重物沉沉下坠。 叶随风心里也是一阵阵的空虚,她竭力地扶着扬清和绵软的身体。 “玻璃的碎片损伤了他的眼部神经,他以后可能会失明。”尽管难以启齿,医生还是要尽责任将伤者的真实情况说明。 “晴天霹雳”还不足以形容扬清和此时的心情,她整个人都被击沉了,如坠冰窟。 叶随风也招架不住她瘫软如泥的身体,两个人一齐瘫坐在走廊上。 这个世界沉静的可怕,除了心脏的剧烈跳动什么也听不到。恐惧织成了一张大网,将二人团团包围,黏连其中,难以自拔。 扬清和的脸庞比墙面还要白,双手不知该如何安放,只是止不住的颤抖。她的空洞的双眸,失去了焦点,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 叶随风眼见着扬清和六神无主的样子,心里也是难过到了极点。 一个人锦绣的一生,在她的眼前被敲得粉碎,再也无法拼凑起个像样的形状。 该怎么办? 叶随风也很想问天一句,该怎么办才好。可惜苍天无语亦无情,不会给她只言片语,也不会给她丝毫的安慰。 叶随风用力的将泪水抹去,扬清和被冷酷的现实给击沉了,她却不能。她须得坚强起来,撑着扬清和度过这一难关。 叶随风站起身来,连拖带拽的把扬清和从冰凉的地面上拉扯到了刚刚坐过、尚有余温的长椅上。 叶随风蹲在她身前,强迫她正视着自己。“生命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他坚强的活了下来,活下来了……就有希望。” 扬清和眼神凄绝,“希望……是什么呢?看不到,什么都看不到。” “看不到,生活也要继续!”叶随风拔高声音来了这么一句,说出口顿觉言辞过于凌厉,又将声调放软道:“你得坚强,撑下去,谢龙翔他还需要你得支持。” 叶随风说出这些话,自己心里也虚,可是除了这些她又能说什么呢? 言语在此刻是苍白无力的,无法改变现状。 没过一会儿,抢救室的门再度大开了,头部包裹得严实的谢龙翔被推了出来。 护士小姐高声道:“谁是谢龙翔的家属,去把手续办一下吧。” 叶随风瞅了一眼呆若木鸡的扬清和,叹了一口气,捏了捏扬清和的手,和声道:“我去去就回。” 护士小姐语速很快,叽里呱啦一大长串手续的流程,叶随风握着谢龙翔的就诊卡,听得是云里雾里。 入院手续还挺繁琐的,但首先的一点就是要先将抢救的费用结清并且要缴纳住院押金,没有这一步,其他的都是空谈。 叶随风将就诊卡往自助缴费的机器上一插,弹出的冗长的费用明细吓了叶随风一跳,她把菜单拖到最后一页,上面显示的金额莫说是叶随风匆忙出来的身上没带够,便是叶随风倾其所有也不足以支付。 叶随风眼前一抹黑地站在自助机前,无力感再次如浪如潮般袭来,她被一波一波的绝望冲击着,却岿然不倒。 她本想去问问扬清和,只是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她给打消了。 莫说她现在失魂落魄的,就是她似平常一般,她手头应当也没有这么多的钱的——她的家底之前帮谢龙翔还债已经被掏空了吧。 该怎么办?那边谢龙翔还躺在病床上等着药呢! 叶随风掏出已经黑屏的手机,紧紧捏了两下,拔腿就往护士站跑去。 她对护士说,自己没带够钱,能不能先给谢龙翔按照正常的流程进行治疗。 叶随风言辞恳切,奈何护士小姐看向她的眼神却充满了不信任。 叶随风也理解护士的犹疑,毕竟自己跟谢龙翔非亲非故,更何况已经在没收治疗费的前提下优先进行了抢救了,现在什么费用都没有结算,她的言辞确实是不值得取信的。 叶随风将自己的身份证、学生证、饭卡都一并掏了出来,“我把这些证件都暂时放在您这儿,我想办法准备费用,请您先给他用药吧!” 护士望了一眼憔悴的叶随风,也不忍心再为难她,“只此一晚上,若是明天还没办法把费用结清,那就对不起了,必须得停药。” 叶随风对护士小姐感恩戴德,又问她借用了一下充电器,给自己手机充上了十分钟的电。 她翻开空落落、寥无几行的通讯录,岳出云的名字赫然入目。 此时已经是凌晨时分,叶随风踌躇不已。可眼下除了他,叶随风实在想不到还有谁有能力且有可能愿意帮助自己。 纵然知道会打扰到他,但叶随风还是厚着脸皮拨响了他的电话。 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声音,叶随风已经做好心理建设,准备承受岳出云被吵醒之后的雷霆之怒了。 电话没响几声便被接起来了,岳出云的清爽的声音从听筒中传了出来,背景音很嘈杂,看来他不仅没睡觉,好像还在外面。 “什么事?” “你现在有空吗?我有一个忙想请你帮。” 第一百零八章 风起云涌(九) 听到叶随风略带苍凉的声音,电话的另一端顿了一下,“你稍等一下,不要挂电话。” 过了半分钟左右,岳出云的声音才又自听筒传了过来:“说吧,什么事。”嘈杂的背景音消失了,岳出云大概是寻了一个安静的地方。 叶随风一手紧捏着手机,另一只手的手指头在裤子上又抠又钻。 借钱这事,向来是很尴尬的一件事。这是用一种极端的手段来考察人性,而人性往往是经不起考验的。单纯的友情一旦跟金钱牵扯到一起,大都会变得无比脆弱。 若不是眼下情势紧急,她又无计可施,她断断不会对岳出云开这个口。 “你能不能……借我点钱?”叶随风咬着嘴唇,艰难地开口:“我一个朋友出了车祸,现在在医院里等着钱救命,我……” “你现在在哪?我怎么给你?”岳出云立即回道,毫无犹豫。 听到岳出云愿意帮忙,叶随风一直紧绷着的心稍微松懈一些,连忙将医院的详细地址告知岳出云。 挂了电话,叶随风就到医院大门口等着岳出云。 岳出云也是动作迅速,不到二十分钟便搭乘出租车来到了医院。 岳出云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一条玫红的领带松垮垮地系在脖子上,慵懒中透着些许妖冶。他双颊微红,身上传来淡淡的香甜的酒气,一对眸子却分外黑亮。 岳出云见着叶随风也不多废话,直接进入正题,“哪边走?” 叶随风指了指路,跟他并肩走着。 穿过静寂的大堂时,也许是有人作伴,心里底气足多了。 “对不起啊……”叶随风低声道:“这么晚打扰你……看你穿的这么正式,没影响你的正事吧。” 岳出云说道:“若是影响了,你预备怎么赔?” 叶随风脚步一乱,头微微低垂,“我空乏一身,你说怎么办便怎么办好了……” 岳出云瞄了叶随风一眼,见她双目无神,嘴唇全无血色。又说道:“逗你玩呢。今日的酒会无聊透顶,若不是你给我打电话,我也要想个辙遁逃。” 叶随风领着岳出云到自助机器前,岳出云大手一挥,便将账单付清了。 岳出云捏着回执单,对叶随风道:“除了一万五的押金,我又另外多往卡上打了一万。照这个明细看来,你这朋友伤的不轻啊,押金恐怕很快就用完了。你知不知道他有没有投保险,若是全都自费,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叶随风茫然地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其实跟他也不算多熟悉,他是我好朋友的男朋友。” 岳出云眼中迸出一抹惊异地神采,嘴巴张了几张,吐了一口气,口若悬河道:“我说叶随风,你是不是傻,为了一个不熟的人借这么多钱?你打算怎么还?继续没日没夜地去摆摊,卖些个没有品味也无人问津的商品?那个人跟你没有关系,他有女朋友,有家人,你瞎操什么心?” “他跟我朋友的家底都被债务掏空了,男生家里只有一个精神失常的妈妈,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溺在水中,袖手旁观吧。而且……”叶随风眼神暗了暗,“他会弄成今天这样,我有很大的责任。” 叶随风话没说完,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你说……你有什么责任?” 叶随风心惊肉跳地回头,却见扬清和茕茕孑立在她数步之外,衣裙染血,面容如雪,宛如鬼魅。 叶随风心中骤然一紧,连忙上前拉着扬清和道:“四月,你听我解释……” 扬清和却不知从何处冒出的力气,一把将叶随风的手挥开,“怪不得你一听他出了事就急急忙忙跑过来,怪不得你跑上跑下、还为他筹医药费!原来你的心中有愧!是你害他变成这样的对不对?你是怎么害他的?” 叶随风看着眼前歇斯底里的扬清和,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叶随风的眼前升腾起弥天大雾,扬清和的形象在她的眼前模糊扭曲起来。 却听岳出云发出一声冷笑,“好一出精彩的大戏,这是现实版的农夫与蛇吗?” 扬清和眯了眯眼,锐声道:“你说什么?” 岳出云朝前走了两步,高大的身躯魄力十足。 “我说,人是叶随风推到车轱辘底下的吗?是叶随风开车撞的吗?一句话听个半截,就胡乱的定了罪,你若是法官,不知道手底下要出多少冤魂呢!” 岳出云俯下身,压迫力骤增,“你这么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倒是把几万块钱的医药费先给结了啊!” “我……”扬清和瞥了一眼叶随风,一下子失了语。她跺了一下地,气得掉头就走。 叶随风不放心地要跟去,却被岳出云一把拽住。 “你跟去干嘛?白挨一顿冷嘲热讽?” “四月平时不是这样子的,一下子经历巨变,让她心神紊乱了。” 岳出云冷哼一声,“精神错乱就能胡乱咬人吗?” 叶随风捂了捂脸,“如果把错都怨到我身上,能让四月好受一点,那便一切都算作我的罪过吧。怨我,总好过她自怨自艾,日日痛苦。” 岳出云目瞪口呆道:“你是个傻子吗?” 叶随风嘴角漾起淡淡的苦涩的笑意,“我的朋友少得可怜,我只是格外的珍惜罢了。” 看着为数不多的朋友渐行渐远,这种感觉宛如斩断一指,痛彻心扉。 岳出云冷嘲道:“你朋友少就对了,谁愿意跟傻子玩?傻子才当你朋友呢。” 岳出云瞪了一眼还在愁绪中痴缠的叶随风,“快走吧,傻子!再不去把手续办了,里面躺着那个有个好歹,本少爷这笔钱不是白花了?还白落一顿埋怨。” 岳出云抬起长腿,步履如飞。 叶随风跟在他身后,心中两个心室,左边寒凉,右边温然。 傻又如何,傻也有傻的好处,傻子的世界格外澄澈纯粹,没有玲珑心思,格外的单纯。 岳出云或者有一句话说对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跟傻子交心的朋友大约也是个傻子。 叶随风出神地凝着岳出云的背影,心里道:说到傻子,你不也是一个天字号的大傻子吗?前世今生都是。 第一百零九章 风起云涌(十) 叶随风忙前忙后地折腾了大半宿,把手续办理好了之后,又跑去医院里面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将入院必备的物品采买齐全。 当她提溜着大包小包回来的时候,谢龙翔已经转入了病房。 病房里只在床头开了一盏黯淡的小灯,光晕辐射的范围有限,整个病房还是笼罩在大片的墨黑和凄清之中。 扬清和佝偻着身体,背对着门口呆坐着,她的背影好像要融入病房的黢黑与凄迷之中。 叶随风站在门口,看了她好一会儿,手上的东西好像失了重量,她不知疲倦地久久提着。 自从扬清和与谢龙翔走到了一起,她与扬清和的友谊也开始悄无声息地变了味。像是刚才那般的误会与质疑,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说不伤心不难过不在乎,那都是骗人的。可是无论再怎么伤心难过,她也做不到抛下这个烂摊子,掉头就走。 因为每每在她对这段友情灰心失望到了极点的时候,总会想起自己黑暗的高中时代。若不是有扬清和这一缕阳光自缝隙中照了进来,且对她不离不弃,那么这三年的生活还不知道要如何煎熬度过。 因此纵面冷言冰语,她也没法对扬清和置之不理。 叶随风悄悄走到扬清和身后,将买来的住院必需品放置在床边的小桌上。 扬清和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却没有抬头,始终维持着同一个动作,宛如冰塑雕像。 叶随风轻手轻脚地拾掇规整东西,将脸盆、拖鞋放到床底下,杯子水壶摆到小桌上。可动作放得再如何轻缓还是会有细微的声音发出。 这细碎的声响里,一声如微风拂叶的轻声细语夹杂其中。 “对不起……” 这声音太过寡淡,像是往溪流之中滴了一滴墨,于漫天星空中的一颗星子,细不可查,微不可闻。 叶随风只觉得耳朵眼里微微一痒,尚没捕捉到,就已经结束了。 叶随风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扬清和,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幻听。 扬清和亦扬起恻然脸庞,对着叶随风。 “对不起,是我经不起事,如堕五里雾中,竟把一腔怨气发泄在你身上。” 扬清和再度发声,声音已是正常的音量了。 叶随风手上动作一滞,对她淡然一笑,“没事,我知道的。” 说着,她从袋子里拿出一杯热奶茶,递到扬清和的手心里。 “你好长时间没吃没喝了,喝点热乎的,暖暖胃吧。本来我是想买点小米粥的,可惜时间太晚了,早餐时间又没到,所以买不到。” 温热的奶茶烫到了扬清和冰冷的手,她没将杯子移开,反倒牢牢捧住。她把头低垂着,已经干涸的双眼传来一阵热痛。她捏了捏杯子,奶茶从吸管中喷涌出来些许。 “谢谢……谢谢……”两声谢谢,一声重过一声。 叶随风手微微一颤,她并不是为了这一句道谢才做这么多的,但是这一句话却让她顿觉所做的一切并不是全无意义的。 “已经四点多了……谢龙翔现在的情况也挺稳定的了,你要不要找个地方先休息一下?天一亮……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而且你的衣服……也得处理一下。” 扬清和低头瞅了一眼自己血迹斑斑的衣服,轻轻地点了点头。 叶随风揽着扬清和走出病房,却见岳出云翘着腿坐在走廊的长椅上。 叶随风讶然道:“你还没走呢?” 岳出云白了她一眼,没好气道:“来都来了,也不差这个把小时了。” 扬清和见着岳出云,还有点尴尬,她把目光移到一边。 岳出云也压根儿不看她,站起来径直走到叶随风跟前,“要走了?” 叶随风点点头,岳出云立马迈开长腿,走在叶随风两人前头。 岳出云虽然是态度倨傲,却还是把自己的黑色西服上衣一脱,梗着头抛给了叶随风。 叶随风不明所以地接了过来,茫然地对岳出云眨眨眼。 岳出云咂了一下嘴,斜睥一眼扬清和,冷然道:“穿着吧,大半夜的别再吓着别人。” 说完就转身去拦了辆车,把叶随风和扬清和送到后排坐好之后,自己拉开副驾的门,把自己高大的身躯塞了进去。 上车后,也没问两个女生要去哪儿,自顾自的对着司机报了目的地。 “呃……”叶随风刚要开口,被岳出云一句话给噎了回去。 “这么个点儿了,还能去哪儿?先找个宾馆对付一晚上吧。” 岳出云报的是京大旁边的一间星级酒店。 下车后,叶随风二人坐在酒店大堂稍候,岳出云独自去办理入住手续。 他大约是经常来这里,跟门童、大堂经理都熟稔。入住办的也快,押金房费都不用交,就亮了一下身份证,马上就拿到了房卡。 办好了之后,岳出云冲叶随风扬了扬房卡,便抬脚往电梯间走去。 岳出云开的是个套间,一进门,他便径直往沙发走去,放松地把自己摔在沙发里。 他眯了眯眼,眼下浮出青影,看来很是疲惫。 “你们两个去房间里休息休息吧。”岳出云抱着手臂,仰靠在沙发背上,头不抬眼不睁道。 叶随风扶着扬清和躺好,把灯关了,此时已是东方微明,晨光熹微。 扬清和瞪着红肿的眼睛,看向天花板。 叶随风过来给她掖了掖被子,“多少睡一会儿吧。” 扬清和却道:“外面那个人,人挺好的。” 叶随风手上动作一顿,“是的,他人很好。” 给她盖好被,叶随风坐在床边,像是哄小孩睡觉一样,轻轻拍打着她。 扬清和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叶随风一只手继续轻抚着她,另一只手揉搓着自己的太阳穴。 叶随风也有些困倦了,虽说往来现世与大铭的这些日子,她已经开始习惯晚睡早起的生活了。不过今天,她还是感觉疲累,身心俱疲。 洗手间传来细小的水流声,叶随风一个激灵从睡梦中醒来。 她不知什么时候躺在床尾,蜷缩着身子睡着了。 未拉紧的窗帘投射进来亮光,叶随风瞥了一眼床头的电子表,已经快要八点了。 叶随风身上什么也没有盖就睡着了,乍一清醒,遍体通寒。 第一百一十章 风起云涌(十一) 叶随风循着水声走到了洗手间门口,正巧水声停了,岳出云拿毛巾擦着脸走了出来。 岳出云的脸庞上还挂着水珠,双瞳又恢复了炯炯神采,身上带着淡淡的皂香,一扫疲色,一副清爽的样子。他简直就像快充一样,窝在沙发几小时,便神采奕奕了。 “吵醒你了?” 叶随风摇摇头。 岳出云道:“再去睡一会儿吧!学校那边你不用担心,我替你搞定。我一会儿还有课,你睡醒了再找我吧。” 叶随风还是摇头,“我也不睡了,我给四月留个条,我回一趟学校,给她找一身能穿的衣服。” 岳出云颔首,“那一块儿走吧。” 叶随风冲到洗手间简单的梳洗了一番,擦脸的时候,她照了照镜子,镜子里的自己形容憔悴,全然不似岳出云那般容光焕发。她鼓了鼓脸,心里愤愤的。 叶随风同岳出云并肩踏进学校大门,招致回头率百分之一百。 众人目光好似闪光灯,“唰唰”地此起彼伏,却不像是周一早上时的目光那样带有明显的温度和颜色。 叶随风闪闪烁烁地躲避着追击的目光,而一旁的岳出云却是高视阔步,威风凛然,全然不在意那些黏连在身的目光。也正是因为他一身霸气,那些目光才没敢多么放肆。 往前走了几百米,岳出云对她言道:“我要回趟宿舍,换个衣服。你若是接下来有搞不定的事就直接去找顾老师吧,她会帮你全部摆平的。” “顾老师?”叶随风疑惑地看着他,顾老师不是法学院的老师吗?虽说她上次帮了自己,可她也不能总把手伸得那么长,来管他们传媒学院的事吧? 岳出云唇角微微勾起,“你不知道吗?顾老师是你们学院院长的外甥女。” 叶随风懵然当场。怪不得上次顾老师对着院长疾言厉色,院长也只是好脾气地笑了笑,原来他们有这样一层关系。 岳出云朝她摆了摆手,便朝自己宿舍的方向走去了。 “社长!”叶随风在他背后叫道,“谢谢你!” 岳出云步履不停,没有回应,也不知道他听没听到。 叶随风也转身去了辅导员办公室,这次没有人暗地里打小报告,也没人背后给她泼脏水,她请假请的也很顺畅。 从辅导员办公室出来,她就径直回了自己的宿舍。她们专业上午头两节没课,叶随风回去的时候,宿舍里的人都在。 她一夜未归,宿舍里的人也没有什么阴阳怪气地讥讽。王萌萌趴在书桌上奋笔疾书地写着什么,抬头没有温度地看了她一眼,也没多说一句话,也许是叶随风走之前的气势余韵未散的缘故吧。 没人问她去哪儿了,叶随风也不会自讨没趣地多嘴解释。她把昨天匆匆忙忙扔在床上的水红襦裙和手绢包着的首饰收到自己柜子里,又从柜子里挑了件扬清和能穿的长袖t恤和牛仔长裤。 她背对着舍友们规整东西的时候,感觉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一瞬间,没有翻书声,没有笔尖落在纸上的“唰唰”声,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叶随风虽如芒刺在背,她却是力求动作如常。 当她回过身来,屋内又是一派繁忙景象,每个人都在忙忙活活,声音细微却杂乱。 叶随风勾着笑容扫视了一周,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这一刻她才真正懂得“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句话的真谛。 接下来的几天,叶随风也没正经上几堂课,大多时间都是陪着扬清和待在医院里。 初知自己失明的谢龙翔情绪暴躁异常,频频失控,吊瓶架碰倒了几次,水瓶子也不知道摔坏了几个。 扬清和看他这样,就只是哭泣,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可苦了叶随风,又要收拾谢龙翔惹下的残局,又要安抚扬清和,每天都像是一场恶斗。 好在岳出云帮谢龙翔雇了一个看护,减轻了叶随风不少负担。 叶随风问他看护一天多少钱,岳出云却不肯说,只是说着不用她还。 岳出云是考虑女生照顾男生,始终是有些不方便的,才请看护的。 一个白天夜间都照顾病人的看护,一天少说也得六七百。叶随风是扳着指头也算不明白,她到底欠岳出云多少人情、多少账了。这些都要一笔笔还清,不知道岳出云肯不肯给她足够的期限了,叶随风直觉前路黯然。 好不容易到了周末,白天她却是更加繁忙了,一边打工,一边琢磨着怎么把时间聚零成整再寻个赚钱的途径。 回到了家,她仰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累得是一个手指头也不想动。 可她想到求宇文述学帮她捐官一事,现世方一日,大铭已几天,这一来二去大铭又是过了好多时日。 她担心别再宇文述学出钱出力帮她把事情都给办妥了,她却被现世这些事情缠住,迟迟不去,宇文述学不高兴是一方面,她更怕奇葩的大铭律法别再给他定个什么罪,像是逾期不履职之类的罪名,那她罪过就大了。 思及此,叶随风又强撑着疲惫的身体爬了起来。 大铭已是初秋时分,西风销翠叶,霜色染碧树,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秋高气爽,幽谷正是一片橙黄枫红。 叶随风精神不振,空有赏景的心,却没有赏景的余力,只是草草地看了几眼,便拖着疲乏的身体往清风筑缓缓挪步。 幸好宇文述学没四处乱跑,老老实实窝在书房读书,省了叶随风不少脚程。 叶随风也是轻车熟路的,进了书房,也没跟主人家打个招呼,便径直瘫倒在矮榻上。 她此刻的形象不佳,她也是顾不上了,只觉得身子像在醋坛子里泡过一般,疲软得很。 宇文述学眉头微缩,道:“随风为何如此疲惫?” “没什么,只是昨夜里没睡好。” 宇文述学取了搭在椅背上的长袍轻轻盖在叶随风的身上,“随风若是疲累,便在此小憩片刻吧。” 叶随风上下眼皮直打架,她倒是想睡一会儿。奈何在大铭她是捞不着合眼的,否则成千上万的钟表又要在脑子里滴答滴答地响个不停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初识季秋 叶随风扬扬手,“不用啦,我只是走路走得急了,让我倚在这儿一歇就成。” 宇文述学凝了凝目光,落在叶随风憔悴的面容上,抿了抿唇,却什么也没说,把袍子搁了回去。 他伸手拉开满满当当的书架,重重书籍之后居然别有洞天。 满载着书的书架是一个折叠门,打开之后也是一层层的搁架,比书架要更窄更密,上面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 宇文述学三指轻捻其中一个青花瓷瓶,只听“咔嚓”一声微响,药架子竖成两段向内翻折,一间密室映入眼帘。 叶随风一时间也忘了疲累,坐起身来向内张望。 却见内里黢黑如夜,什么也看不清楚。 宇文述学只进去一小会儿,出来时手里捏着一个通体乌黑描绘着金边祥云的小瓷瓶。 宇文述学将瓶子递到叶随风跟前,言道:“此乃乌金丹,有强身健体、凝神祛毒之功效。随风精神不济,身体赢弱,服用此药百益无害。” 叶随风握着黑瓷瓶,心里疙疙瘩瘩。 乌金丹…… 她隐约记得好像《西游记》中孙大圣给朱紫国国王吃的那个马尿和着锅底灰的药丸就叫乌金丹,她惊恐地盯着瓷瓶,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液。 叶随风朝着宇文述学讪讪一笑,“那个……能不能告诉我……这个药的有效成分是什么……我……担心会过敏……” “抱歉,此乃门派机密,便是随风也不可言说。”宇文述学目光深切,“随风安心,此药对你大有益处,我断然不会害你。” 他的目光牢牢锁在她的身上,带有温和的威迫。 叶随风自是知道宇文述学不会害他,即便真是《西游记》中的乌金丹,也非凡品。她眼见着逃是逃不掉了,心想权当是保健品吧。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怯怯地拔开瓶塞。 一股与预想不同的清幽香气飘逸而出,这个气味让叶随风对药丸的排斥大大的减少了。叶随风把鼻子凑近瓶口,幽香渐郁,却并不熏人,反倒让她精神大振。 鉴于此,叶随风迫不及待地从瓶中投出几粒丹药,她仰着头问道:“吃几粒?” 宇文述学即答道:“如无内伤重病,一次一颗即可。” 叶随风又放回去几粒,手掌仅余一颗绿豆大小的红褐色丹药。 叶随风托着这一粒药,环顾了一周,见宇文述学并没有给她预备服药用的水,自己也不好多事地提过多的要求,只会硬磕。 不过她也已经习惯了,每次吃钙片往来都是硬磕的。只是钙片并不难吃,硬磕还能磕进去。叶随风对怪味还挺敏感的,若是这个乌金丹味道太难吃,她只怕会咽不下去。 不过箭已在弦,她也只能在宇文述学的注视之下硬着头皮猛咽了。 药丸划过唇齿,盈向喉头,一股甘甜沿途流过。 药丸入口即溶,很好吞咽,吞下之后犹有一股清香萦绕口中,淡淡的涩味缓缓浮出,是叶随风还能够接受的程度。 一道清凉感沿着药丸行进的路径下移,像是一支无形之笔,将她的消化途径描绘了出来,让她能够清楚的感知到。 待到药进入胃肠,叶随风顿觉眼前明亮,头脑清晰,精神也随之旺盛起来。 叶随风瞪着亮晶晶、明晃晃的大眼,讶异地对宇文述学说道:“这个药真心厉害!你若是开个铺子卖,我觉得即便开出高价也会售之一空的!” 精气神回来了,叶随风的情绪也随之高昂起来。 宇文述学却是但笑不语。 叶随风瞅了瞅尚大开着的密室,心中了然——被收藏的这么严密,又是保密配方,想来定然十分珍贵吧。 如是想着,叶随风便把瓶子交还到宇文述学眼前。 “谢谢你,我已经好多了!” 宇文述学却没有伸手去接。“便留给随风调理、防身之用吧。” 叶随风有些心动,却又不愿霸占这么珍贵的药。 宇文述学又道:“随风不必客气,我素来身体康健,没什么机会用到此药。” 叶随风一脸无语地看着宇文述学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却不知道是哪位仁兄三天两头受伤,还总是伤到同一个地方。 但这话她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她也不想再提那已似狂风呼啸而过的伤心往事,纵然风过,留下了满目疮痍。 叶随风也只好暂且收下,想着今后若他用得着再还给他也可以。接着又在心里“呸呸”两声,她希望他身体健康,永远都用不到这些。 叶随风把黑瓷瓶收到口袋里,跟钙片瓶放在一起,两瓶相撞,“怦”得一声,叶随风苦笑,自己就快成药罐子了。 “既然随风身体已无恙,那么你便与她见上一面吧。” “她?”叶随风一头雾水。 “我为你挑选的暗卫。”宇文述学对着门外高声道,“季秋,进来吧!” 宇文述学言罢,如一阵风在眼前掠过,转瞬之间一道人影已伫立在叶随风眼前。 叶随风被眼前迅捷如闪的人惊得连连倒退,真的只是眨眼的工夫,面前就多了一个人。 而更让叶随风震惊的是,这个人缓缓抬起的脸——是一张与扬清和有七分相似的脸。除却她深沉的面部,不显露一丝一毫的表情这一点之外,脸型也跟扬清和略有差别,不知道是不是叶随风的错觉,总觉得她的脸型反倒更像自己一些。 再加上名字,扬清和的“清和”二字是四月的意思,故而叶随风总是四月四月的叫。而这个季秋,貌似是九月的意思。 综上所述,叶随风心中笃定这个季秋便是扬清和的前世。 季秋面无表情地任叶随风打量。 宇文述学问道:“还满意吗?” 叶随风点点头。 宇文述学转而对季秋言道:“自今日起,你便尊叶随风为主,事事听她号令,不必再向我回报。” 季秋颔首,转向叶随风,双手抱拳,单膝跪地,“属下季秋,拜见主人!” 叶随风一惊,随即扶起她来,苦笑道:“你这么叫我,我好不习惯啊!还是叫名字吧!” 季秋弓着身子,不肯抬头,“尊卑有序,不可僭越。属下万万不可直呼主人名讳,若是‘主人’二字扎耳,属下便称呼您为小姐,您意下如何?” 叶随风便只得答应,心道还听我号令呢,我说的第一句话就不听。 季秋这才直起身子,叶随风平视着她,心里想的却是——她居然跟自己一样矮。 第一百一十二章 初识季秋(二) 宇文述学像是察觉到叶随风的视线落点,遂道:“随风已经发现了吗?季秋身形与随风有几分相像。” 原来不是她的错觉,季秋的轮廓、身材都很接近她。 叶随风仰着脸看着宇文述学,等他接下来的解释。 宇文述学凝着她,目光蓦然放得温柔,“随风执意入朝为女官,当中渊源我不想深究了,但有一点,随风却是不曾设想周全。” 叶随风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随风似风如云无常性,饶是我盈虚门最精锐的探子也无法洞悉你的行踪。” 叶随风笑容一僵,原来宇文述学曾经派人查探过自己的身份吗?幸好他未曾查明,否则自己当真是百口莫辩。 宇文述学坦然道:“随风莫怪,与你初识之后,我确曾派人调查过你,然而一无所获。但在与你深交之后,便不曾再有过了。一直未对你明言,是我的过错……” 叶随风却大气的摆了摆手,“无所谓啦,我明白的。凭空出来一个像是我这样奇异的人,确实是很值得怀疑的,你调查我,也无可厚非。你我之间,无须言谢,更用不着说对不起,一句话,我信你。” 宇文述学眸子波光潋滟,荡漾着的是前所未见的明艳神采,这一个眼神足以让世间万物陡然失色。 他的唇边勾起一抹笑容,浅浅的,淡淡的,平和中的如沐春风,能抚平眉间的褶皱,能抹煞心头的失意,由衷的舒心,沁人心脾。 这样的眼神,这样的笑,是宇文述学的完全版,是尹空悦出事之前的宇文述学。 叶随风怔怔地凝视着他,迷失在这一派携着融融暖意的光华之中。她只觉得眼睛微微发热,嘴角却不由得随着他一道也上扬起来。 殊不知,这一切的光芒来源于“信任”二字,全心全意的信任。 信任之中蕴含着巨大的力量,能拨云见日,亦能成看似不可能之事。 宇文述学眸中精光久久不散,却稍稍侧了侧脸。 叶随风的视线蓦然中断,她也从痴迷中醒来,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也悄悄将视线移开。 她微赧道:“我什么事情没有想周全……你还没说完……” 宇文述学继续言道:“你若是当真当了女官,却不能日日点卯,可当如何是好?” 一语惊破梦中人。 叶随风一时僵直,听说能当女官她兴奋过了头,却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忽略掉了。她气恼了自己,愤愤地直拍脑门。 宇文述学轻轻拉下她的手,停止她蹂躏自己脑袋的行为。 “随风莫急,此事不难解决。” 叶随风瞅着他张张合合的两片柔唇,仿佛听不懂他的话语。 解决,要如何解决?她总不能留在大铭不走了吧,便是学也不上了,她也受不住日日无法睡眠的折磨啊。 “一切交由季秋。” 叶随风疑惑的目光移到了季秋身上,又听宇文述学言道:“季秋乃是易容高手。” 易容? 叶随风的眉头缓缓舒展开,豁然开朗。 怪不得季秋脸型跟自己相似,怪不得季秋身高也不高,原来这当中有此深意。 叶随风对宇文述学更加崇拜起来,他不仅是神通广大,更是心思缜密啊! 叶随风看向宇文述学的目光也不禁流露出崇敬的神情,只是有一点,她还是颇有疑虑。纵然外貌可以做到惟妙惟肖,可说话、行为方式又岂能如出一辙呢? 更何况,叶随风瞧了一眼季秋那宛如覆着假面具一般面无表情的脸庞,自己如此情绪化,她怎么能装得像呢? 像是看出来叶随风的疑虑,宇文述学说道:“随风与季秋乃是初次见面,她此刻自然无法形神兼备。如果可以的话,随风最好能跟她同吃同睡几日,让她熟悉随风的习惯秉性,方面她行事。” “这倒是可以。”叶随风想着现世正好是周末,没有学校的门禁限制,在大铭多盘桓几日倒也无妨。 只是,真的只要几日季秋就可以模仿自己吗? 怀抱着这样的疑问,叶随风开始了与季秋同吃同睡的生活。 叶随风是对季秋有着莫名好感的,跟初次见面的她便共处一室,叶随风也没有多大的排斥感,大概是因为她的面貌与扬清和很像的关系。 不过,被一个外表冷淡像是机器人一样的人如影随形的跟着,目不转睛的盯着,这种感觉让叶随风心里直发毛。 你吃饭,她看着。 你洗澡,她看着。 你就在外面瞎溜达,她也看着。 关键是她一句话也不说,一点表情也不流露,永远跟你隔着三步远的距离,目光像是鹰一样锐利精准,像是摄像机一样点滴不落的记录下来。 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叶随风躺在床上,季秋卧在一旁的矮榻上。 叶随风依旧是睡不着的,她瞪着眼看一动不动、身体宛如被熨斗熨得笔挺的季秋,苦笑着心想:她连睡觉都这么板正,这么个睡觉法能解乏吗? 叶随风只是看着,都感觉浑身也僵硬起来。她小幅度地活动了一下身体,床与被褥发出了细碎的响声,却见季秋的双眼倏地张开,在漆黑的夜里闪着亮光。 叶随风嘴角微微抽搐,苦笑道:“我吵到你睡觉了吗?对不起呀,我下次动作轻点。” 叶随风瞅着季秋眸子阖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轻轻翻动,可那眸子又在夜里点亮了。 叶随风严重的怀疑季秋有神经衰弱,自己已经很注意了,动作也很轻微,可她还是在第一时间就察觉到,并且惊醒。 叶随风心里忧愁,自己无法安睡已经是够惨了,难道身子也要跟季秋那样笔挺着一动不动吗? 这一夜,叶随风是身心俱疲,她感觉季秋也没睡得安稳,两个人就像是搏斗了一整夜一般,都无比劳累。 叶随风摸出来宇文述学给她的提神保命圣药——乌金丹,往嘴里填了一颗,清凉宜人的香气在口中萦回,她方觉得好了一点。 她看着伫立在侧像是木头桩子一样的季秋,眼下也有淡淡的青痕。她想也不想地便又从黑瓷瓶里晃出来一粒,托在手心里,凑到季秋眼前,“你也吃一颗吧,你也没睡好吧?” 第一百一十三章 初识季秋(三) 季秋定睛看着叶随风的手心,又抬起头来望了一眼叶随风,平静的面庞终起一丝涟漪。 “这是乌金丹……属下身体无碍,受不起此珍稀良药,还请小姐收好。” 叶随风歪着头问道:“这个……很珍贵?有多珍贵?” “药材珍稀难寻,制药工艺更是复杂,若在丰年……一年也只可制得百余颗,且当中大多数皆归少门主所有。” 少门主……又是讨厌的“英语”。 叶随风听季秋这么一说,惊得差点把手中的珍贵的乌金丹掉到地上。 季秋抱拳道:“属下无碍,又未曾屡立奇功,受之有愧。” 叶随风见她执意不肯收,便只好将这一粒药又放回了黑瓷瓶。拔出盖子的时候,叶随风往里瞅了一眼,里面还有小半瓶,约莫二三十粒的样子。 昨天见宇文述学把药瓶递给自己的时候云淡风轻的,虽然自己猜想这个药或许挺珍贵,却还是低估了它的价值。 照季秋这么说,这小半瓶子药不知道宇文述学攒了几年。怪不得他伤重之时也不曾见到他服用这个药——他自己不舍得,却大方的送给自己挥霍。叶随风思及此,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呐,为什么门主之位不传给宇文述学呢?他是长子不是吗?”叶随风捏着黑瓷瓶的瓶口,将埋藏在心里多时的疑问问了出来。她之前也问过宇文述学本人,但他似乎是有意回避这个问题,总是将话题转向别处。 “这个……”季秋言出迟疑。 “你现在是我的人了不是吗?对我难道不应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吗?更何况,这个话题是咱们姐妹的闺房秘话,是咱们两个人的小秘密,你无论如何言说,宇文述学他也听不到,怕什么。” “姐妹……”季秋定定地看着叶随风,眸光深了几分。 叶随风抿了抿唇,对着这张熟悉的脸,说话也有点没轻没重了,她跟季秋不过认识两天,说是姐妹,不禁让人感觉有点套近乎似的。 不成想,季秋却很受用。她的面容终于不再那么紧绷了,虽然还是没有什么表情的起伏,线条却柔和了许多。 “少主是前任门主夫人所出,婚事是已仙逝的老门主定下的,看上的是门主夫人‘金算盘’的名号跟名下的产业。当时的门主几次忤逆老门主之意,最后却还是不得已迎娶了门主夫人进门。门主对门主夫人始终很是冷淡,也许是日子不如意,夫人在诞下少主之后没几年便过世了。夫人过世之后没几个月,门主便将继夫人娶进了门,彼时少门主已经一岁多了。” 叶随风眉梢跳动,咬牙切齿道:“这是公然的婚内出轨,宇文述学母亲还健在的时候,他爹便跟别人生了孩子?要我,我也得气死。” 听到叶随风的奇异词语,季秋只是微微一顿,却没追问。 她继续言道:“少主虽是冰雪聪明,可无论他如何出众,也得不到门主的青眼与爱重。老门主在世时,尚能庇护他一二,得悉心栽培。可老门主亦是没过几年就驾鹤西去了,少主便彻底放任自流了。” 季秋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勾画了宇文述学一个凄惨暗淡的童年,即使只有寥寥数语,叶随风依然能隔着门帘听潇潇风雨声,感知沁骨凄凉意。 叶随风嘴角微垂,心中一阵紧缩,这或者就叫做同病相怜吧。怪不得他能对自己的苦楚感同身受,怪不得他待自己这般宽厚。在寒天赤脚趟过河的人,自然懂得不穿鞋在地上走的寒凉。 叶随风眼圈发红,喃喃道:“真是难为他了,在这样的困境之下还能成长成这么优秀的男人。” 在没有爱意的环境中成长起的孩子,或者会长成两个极端。一种是心中无爱,毫无怜悯之情。而另一种便是能够体谅别人的痛苦,推己及人,不想自己受的苦让别人也承受,这大概便是善意了。 宇文述学很显然是第二种。 季秋接着说道:“少主凭借自己的本事和威望,终在门中有了一席之地,然而却始终不曾得到门主的垂青。” 叶随风一声叹息,便是大人之间有什么积怨矛盾,何必牵扯到孩子身上呢?孩子终究是无辜的。 故事听到这里,叶随风对宇文述学之前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从最初的“兵来不挡,水来任掩”到前不久的“有些事,并不是你争便能争来的”,不知道多少次失望的浪潮袭来,才将希望的尖石磨平,是经历了多少次心伤如今才能平淡地说出这些话。 她想到最初相识时,自己随口敷衍的算不得夸赞的话,却让他双眸放光;她想到多少次对他发自内心的赞誉,他眼中的赧然和惊喜。 这是一个多么希望得到认可的孩子啊,尽管他更想得到的认可是来自于父亲。 她心里浮泛起阵阵的酸疼,她又何尝不是呢?十年了,她真的不想每次接起来自母亲的电话,听到的都是高亢的指责和冷嘲热讽。哪怕只是偶尔也好,她也想得到母亲的温情关切。 季秋对她的话不置一词,她依旧是面无表情,但细细看去,她的眸光却已有了温度。 “门中规矩,若门派有多个继承人的时候,便要进行比试,比试的内容分为三项——文试、武试以及门主当场拟定的题目,由门主、舵主、堂主一齐进行评判。” 叶随风听到“门主拟定的题目”便知道这当中定是大有文章,那个门主肯定会对“英语”那家伙放水的。 虽然叶随风不了解宇文英羽的实力,但她对宇文述学非常有信心,总觉得便是让宇文英羽赢过一场,宇文述学也是大有赢面的。 “他……宇文述学输了?是不是里面有黑幕?他们耍赖皮,合起伙来不公正评判?” 季秋眸光一黯,“少主……他误了时辰,根本就没有来参加比试。” 季秋顿了顿又道:“等少主赶到的时候,比试约定的时间早已过去了,少门主不战自胜。” 叶随风愣在当场,宇文述学——缺考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初识季秋(四) “你知道宇文述学为什么迟到吗?” 叶随风心有戚戚然,替宇文述学遗憾。却也疑惑不已,宇文述学一贯稳妥、周全,这么重大的事他不会轻易迟到的,他即使无心争位,也不会不顾礼数不到场的。 季秋摇头,“我不知道,少主不曾对我们明言,我们也不便多问。” 叶随风心想,便是去问,他也是不会说的。 经过这一次畅谈,叶随风感觉跟季秋的关系拉近了不少。季秋也不再紧绷着弦,让叶随风也不那么紧张了。 只是一点,晚上睡觉时,季秋实在是太易惊醒了,弄得叶随风既不能睡觉,也不能动弹,她累,季秋也累。 这样一连过了三日,叶随风实在是受不了了。脑子因为不能安歇变得木然也就罢了,现在每天醒来身体都像是冻僵了一般,僵硬得不能自如活动。 叶随风从头到脚没有一个地方是舒坦的,全都胀痛无比。叶随风觉得日子再这么下去,自己迟早要完,于是找了个理由支开季秋,苦着一张脸,像是僵尸一样东倒西歪地摇晃着走到了宇文述学的书房。 刚走到门口,便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清脆响声。 叶随风把在门框上,向内张望。 只见宇文述学脊背挺直地坐在官帽椅上,十根修长的手指灵动,活跃在算盘之上。他面前摞了近一尺高的账本,手指时而拨弄算盘,时而翻动账本,神情专注,动作连贯,看起来非常有效率的样子。 叶随风倚在门边,见他十分忙碌,也不敢出声打扰,生怕乱了他的心神,他手指头再拨错了一个珠子,前功尽弃。 “随风何故门外久立?进来罢!”宇文述学目光还落在算盘和账本之上,手上的动作也不曾停下。 叶随风见被点名了,便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乖巧地坐到了他的对面,一言不发。 宇文述学的算盘是沉香木的,比寻常见的算盘要略微长一些,足有二十一档,算盘珠未曾上漆,却颗颗圆滑锃亮。 许是一直没听到叶随风出声,宇文述学抬眼看了她一下,手指依旧在算盘上“盲打”。 “怎么不说话?” 叶随风讪讪道:“这不是怕影响你嘛。” “无妨。” “你没有账房先生,大掌柜什么的吗?怎么算账还得自己亲力亲为?” “自然是有……不过自己也得对账目做到心中有数才是。”说话间,宇文述学已经核算完毕其中一本账本,搁到了一旁,手上的活计也停了下来,专心地跟叶随风说话,“我只是简单核查一下,不耽误多少工夫。” 叶随风看了一眼那晃着光的珠子,堆成小山似的账本,眼前便一阵阵发晕。珠算小学的时候曾经学习过,只是当时就笨拙无比,有那扒拉珠子的工夫,简单的算术题都能口算出来了,至于难一点的嘛——还是直接“吧嗒”计算器比较快。 叶随风钦佩地看着宇文述学,单靠一个算盘处理庞大的账目,她是做不到了,此时她方觉他的这个名字真是取对了。 叶随风话锋一转,说道:“那个……季秋对我的贴身行动,还要进行多久……” “怎么,随风对她有哪里不满意吗?” “不……她很好……” 叶随风挑了挑眉,“她太好了,太过尽职尽责了,我这边一有个风吹草动,她立马睁眼,那眼亮晃晃的,一点朦胧睡意都没有,我简直都怀疑她是不是压根儿就不曾睡着。她这样,搞得我一晚上连身都不敢翻,胳膊腿也不敢动,生怕弄出个什么响动,再把她给惊醒了。这一晚上下来,我累,她也睡不好啊。” “随风安心,季秋自幼便是如此操练的,她会自己调整好的。” “这样训练……是不是太过残酷了一点,别的都好说,不让人睡觉实在是……对身体也不好啊。” 叶随风在大铭无法安眠,她是深知一夜无眠是个什么滋味。 “随风宽厚,是季秋之福。”宇文述学的眼神幽深起来,“或许是残酷……千人之中能出师的也不超百人。若遇良人,或能保全性命,若所遇非人,数十年苦练,一朝丧命。” 叶随风笑道:“你便是那‘良人’,看你待长歌他们那么好,他们也死心塌地的护着你就知道了。连曾经害过你的青黎你也宽厚的放过了……” 听罢此言,宇文述学白玉似的面皮上飘起两片古怪的红云,他的眼神也不自然地移到了一旁。 叶随风不明所以,只当是宇文述学脸皮薄,经不起夸赞。 宇文述学目光渺远,“若是随风觉得别扭,晚上便让季秋去别处安歇吧。三日了,她准备的应该差不多了……” 叶随风心里还有一事,她把装着乌金丹的黑瓷瓶掏出来,搁在桌子上。“这个药好像很珍贵,让我肆意挥霍,我心里觉得不是个事儿,你还是收回去吧!” 宇文述学瞥了一眼黑瓷瓶,“送出去的东西,岂有收回的道理。东西再珍贵,若是置于搁架上落灰,便一点价值也不存在了。” 叶随风知道宇文述学虽然性情温和,却也有自己固执坚持的地方,见他不肯收回,自己也不再矫情,又将黑瓷瓶重新收回囊中。 她在心里默默说着,黑瓶啊,黑瓶,可能我们俩有缘分呢,我今后会好好珍惜你哒! 宇文述学淡淡一笑,对叶随风说道:“随风要不要来验证一下季秋的易容实力?” 叶随风一脸懵然,“验证,要如何验证?” 宇文述学神秘地一笑,又卖起了关子,“随风回房便知。” 叶随风一脸狐疑地回到了房里,她顾盼一周,房间并无异状,还跟方才离开时一样。叶随风心中疑问加深,越发地好奇起来,宇文述学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不多时,敲门声响起,走进来一个笑眯眯看来很是和善的女子。 女子一进门便自报家门,“属下长夜,奉少主之命前来为叶姑娘更衣打扮。” 叶随风定睛细看,长夜怀中捧着一套衣裙,其上覆着一个精巧的木匣子。 不等叶随风有所反应,长夜便自说自话地开始替叶随风换起装扮来。 叶随风心中更是诧怪,这又是哪一出? 第一百一十五章 初识季秋(五) 长夜一双巧手,三两下便将叶随风一袭长发挽成垂鬟分肖髻,头顶两股青丝结成娇鬟,金丝带缠缚黑发之上,与余下几绺垂在颈肩,又从珍宝木匣中取出一支青玉梳篦插于叶随风发间作装饰。 长夜在叶随风脸上略施粉黛,用唇脂点唇,叶随风因夜不能安寝而黯淡的气色顿时焕发了光彩。 叶随风惊异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低眉垂目道:“我自己手指笨拙,向来是不怎么折腾头发的,没想到你一双生花巧手竟然将它们打理得这么服帖。” 长夜笑道:“叶姑娘雾鬓云鬟,黑发如瀑,纵然不加修饰,亦让人目酣神醉。” 叶随风迷醉地抚了抚自然垂落在耳畔的乌发,溢美之词听得太多,连自己都要相信了。 长夜将天青色的交领襦裙伸展在叶随风面前,“如何?这是少主为叶姑娘备下的。” 叶随风目光停留在那素雅的襦裙之上,微笑道:“很好看。” 她心道:宇文述学在审美方面跟岳出云是大不同的,岳出云给自己预备的衣服是妖冶张扬的,而宇文述学的则是恬静高雅,由此可见二人性子之差异。 一番打扮之后,长夜满意地打量着叶随风,笑意浓浓言道:“请叶姑娘在此稍候。”言罢便抱着珍宝木匣退了出去。 过了不多时,长夜去而复返,手上已经没有了木匣。 “叶姑娘,一切已准备妥当,请随属下来吧。” 叶随风沿着长廊自东向西缓缓走向大堂,心里还在疑惑为何长夜领着自己绕了远路,却见对面方向一抹熟悉的色彩款款而来。 叶随风定睛一瞧,来人所着襦裙与自己身上这一件竟是一模一样的同款。再将目光慢慢上移,她的瞳仁蓦然放大——竟然连脸都是同款!从头型头饰到面容妆容,再到服饰衣着、身体姿态,叶随风死死瞪着对面的人,宛如在照镜子一般。 叶随风转而看向长夜,目带疑惑,长夜的笑容加深了几许,态度恭敬地弯了弯身子,言道:“请进吧,二位叶姑娘。” 二位……叶姑娘? 叶随风的嘴角抽了抽,再次看向来人,她的额间没有红胎记,可见她并不是洛梧桐。想来也不可能,洛梧桐跟自己不熟,也不可能跑到宇文述学这儿来胡闹。 她还没发作,对面的那个“自己”也瞪大了双眼看着自己,用跟自己一样的声音说道:“她……她是谁?这个人竟然跟我长得一模一样!” 不仅是声音,连表情动作也神似自己。 她现在呆愣的表情不用照镜子也能看的一清二楚,因为对面的那个“她”也是如此的模样。 长夜强忍着笑,却还是让嘴角咧开了花。 “二位快快请进吧,让里面的人也来断一断,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叶姑娘。” 大堂里,宇文述学端坐在正坐上,左边站着长歌、长风,右边立着青黎。见她二人步调一致地走进来,长歌、长风俱是一怔,青黎面上依旧冷清,宇文述学神色平静、波澜不惊。 叶随风心下明了了,这必定便是宇文述学之前所说的验证了,那么站在自己旁边那个便是这几日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季秋了。 叶随风还没说话,却听季秋言道:“原来如此,这便是你说的验证了吧!” 叶随风心中一震,没想到季秋竟然像是她腹中蛔虫一样,竟然把她心中所想抢先一步说了出来。 叶随风感觉现在自己好像是在如来佛祖面前请求验明真身的孙悟空,而自己旁边便是足能以假乱真的六耳猕猴。 这般有趣的体验让叶随风心中干劲十足,不过她铆足干劲的目的跟季秋却是不同的,她是可劲儿地瞎搅和。 “验证?何需验证?”叶随风故意装作面无表情,强压下拼命向往上勾起的嘴角。“我便是叶随风。”举手投足间故作豪气。 相较于叶随风的深沉,季秋表现的便更加像是叶随风了。她的目光灵动,表情活泛,饶是叶随风也不由得暗暗地为她叫好。 二人一番表演之后,宇文述学向着身侧的三人问道:“如何?心中可有答案?” 长歌挠挠头,老实地说道:“两个人单从外面看,确实是找不出破绽,但是属下感觉‘她’更像叶姑娘。”长歌所指之人正是由季秋假扮的叶随风。 叶随风心里好笑,脸上却依旧不动声色。 长风言道:“我也这么认为。” 宇文述学侧了侧头,问道:“青黎,你怎么看?” 青黎面若冰霜,声音也是清冷,“属下对叶姑娘并不熟知,若是硬要说一个,属下认为是左侧之人。” 那左侧之人便是真正的叶随风,她心里诧怪着,自己明明已经在误导了,她怎么还能猜出来。却依旧冷淡着说道:“还算你有眼光。” 宇文述学微微点头,言道:“我也这么想。” 叶随风见竟然连宇文述学也这么认为,心里当下便绷不住了,破了功,言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宇文述学勾起嘴角一抹淡然笑意,“青黎是怎么看出来的?” 青黎言道:“我没看出来,我只是发觉叶姑娘头上的梳篦似是更名贵一些。” 宇文述学又对叶随风说道:“随风觉得如何?季秋的易容之术如何?” 叶随风看了一眼季秋,笑道:“比想象中的还要更厉害一些。” “如此甚好,至于捐纳一事随风且安心静待月余。” 待季秋等人都退下之后,叶随风凑到宇文述学跟前,悄悄问道:“你呢?你能识破季秋的伪装,是不是也是因为我这个头上的装饰?” 宇文述学定定地看着叶随风,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叶随风见状,也知道从他嘴里得不到什么像样的答案了,便约定了一个月后再见,就此打道回府了。 在现世家中的床上,她终于能够捞着睡个好觉了。在睡意的浪潮将她淹没之前,有一个问题在她的脑中萦回——只能在晚上才可以穿越去的大铭,究竟可以在那里停留的极限是多久? 叶随风的意识一点点被睡意蚕食,末了只留下一个念头——下一次,一定要好好的实验一下才是。 第一百一十六章 庆千秋节 接下来的一个周,倒是难得的清静。虽说星期空里还是得去医院帮忙扬清和照顾谢龙翔,不过经历了这一个星期的黑暗,他的情绪也由原本的狂躁变得消沉沮丧。整日里像一个木雕一样,陷入了死寂之中。 眼看着谢龙翔日日煎熬,叶随风也对他生出了一丝同情,可这难关还是要靠他自己度过。 到了周末,天一黑透,叶随风便溜回了房间,将门一反锁,便取出了钙片,迫不及待地吞咽了下去。 她要趁着精神旺盛,来验证一下究竟一次服药能在大铭停留多久,这样她才有可能真正的计算出大铭和现世的时间换算。 然而,钙片从喉咙滑落到了胃肠,却不见熟悉的金光蔽目,自己的身体亦好端端地站在现世自己的房间里。 失……失效了? 一滴冷汗鬓角滴落到脖颈,这个认知让她的心脏骤然紧缩。 莫非是出了什么差错? 难道大铭再也不能去了? 她一下子就不冷静起来,万千的念头、影像自脑海中划过,而首当其冲的便是宇文述学的那张言笑晏晏的脸庞。 再也见不到了吗? 叶随风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她瘫坐在木椅上,像是经历了一场剧烈的运动一般,大脑因为缺氧而一片空白,空白到无法思考。 心中也是一片空旷,宛如装下了一整个世界,而这个世界却是一派虚无。 叶随风用力握着钙片瓶子,瓶子“卡”的一声,向内凹陷。 不,不会的,还是再试试吧。 根据以前的经验,同一夜若要再次穿越,须得间隔一个小时才行。 叶随风木然地盯着钟表,看那秒针缓慢地滑动。 当秒针终于划过属于八点的最后一格,带动分针、时针一同转动,叶随风便迫不及待地将钙片填入口中。 当熟悉的金光犀锐刺来,虽是刺痛了叶随风的双目,却填满了她的心。 她嘴里默念着,还好,幸好。 临去之前,叶随风的目光掠过钟表,恰好九点整。 当叶随风的脚实落落地踏在大铭的土地上时,幽谷还沉浸在漆黑的浓夜之中。黑夜寂静,万籁俱寂,风撩动枝叶丛草声便声声入耳,林如涛草似浪。 叶随风仰望苍茫夜色,瞧这天色,她估摸着大概是十二点左右。 她并不是瞎猜的,如果晚上九点整是穿越的起始,那么对应的大铭也应当是新的一天开始才是。 叶随风料想现在城门一定也已经关了,便是开着,她也不好半夜去敲清风筑的门。 叶随风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更深露重,沾衣欲湿。她脊背一阵微凉,却毫不在意。 她仰望着满天繁星,调皮的星辰此起彼伏地眨眼,像是谁在夜空洒落了一把碎钻,璀璨缤纷。 她不记得已经有多久没有看过这样纯净美好的夜空了,这样的美景让她将方才的惊悸失落抛到了九霄云外。 待到东方微明,叶随风便赶着城门始开,随着第一波入城的人流一道进了城。 她慢吞吞地走到了清风筑,弓起手指,却没敲下去门。 她抬头看了看被晨雾遮盖着的熹微的日光,心思着还是太早了,便蹲坐在门口,想着等天光大亮些再叫门。 她背靠在大门上才刚刚坐安稳,大门却向内打开了。叶随风失了依靠,反应不及,向后倒去。 就在她以为后脑要与大地来一次亲密接触的时候,却被一个温暖的物事给接住了,长风倒着的脸庞映入叶随风的眸中。 叶随风手撑地反身起来,却见长风面色像是酒酣飘红,他目光落在脚下,赧然道:“叶姑娘何故蹲坐门口而不入内?” 叶随风笑着往前探了探头,“这不是怕你们还没起,影响你们睡觉吗?” 长风往后退了一步,目无流视,“少主早就醒了,现在正在后院做早课。属下赶着去赶晨市,请叶姑娘自便!” 叶随风细看去,他另一手遮遮掩掩地挎着一个篮子,想着他一个昂藏男儿要去赶集,跟大爷大妈们一块儿买菜,心里就一阵阵发笑。 她笑盈盈地朝他挥了挥手,便轻车熟路地进了门。 还没走进后院,叶随风便听到铮铮剑啸声。 她往前走了两步,只见宇文述学金光加身,衣袂翻飞,正在练剑。 宇文述学带着不容侵犯的凛然傲气,剑出惊鸿。有如天之浮云,变化莫测。浮摇天色变,剑出惊鬼神。金光若游龙,在院内急速流转,一时间光芒万丈,犹胜日辉。 似是察觉到了叶随风的存在,剑光戛然而止,万千道光流汇聚于剑身,叶随风方才看清,宇文述学手上握着的剑是尹空悦的“天下第一剑”隐语。 宇文述学原本的佩剑流云,折在了烟雨庄石洞的不明池水之中,化成了一团烂铁。只是——宇文述学握着这柄金光灿灿的剑,眉宇间却滋长出淡淡的悲伤。 那悲伤像是扑面而来的晨雾,看不清,摸不着,却有点点水汽停落。 叶随风甩了甩头,忽略掉隐语剑,咧开灿烂的笑容,迎了上去,“你这套剑法真好看,好像很厉害的样子,有名头吗?” 宇文述学手指捋过剑身,缓缓收剑入鞘。 “这套剑法名为‘念君’。” 叶随风的嘴角微微耷拉,没想到绕来绕去,还是绕不过这段忧伤的往事。 大概是不想影响到叶随风的情绪,宇文述学没再多提关于剑法之事,转而问叶随风:“随风,用过早膳了吗?” 叶随风很想摇头,但考虑到来大铭之前她已经吃过了晚餐,她还是克制的点了点头。 宇文述学锐目如鹰,“既然如此,随风可否作陪,陪我进膳?” 叶随风点头——然下一个瞬间便是她吃了个肚儿圆。 她恨恨地拍自己,明明说不吃,还是禁不住诱惑。 宇文述学举止优雅地饮下一口清茶,才悠悠开口道:“随风来去无踪影,却总是恰到好处呢!前两日我还在担忧,随风再不出现,季秋便要顶替你直接入朝为官了。” 叶随风眼前一亮,表情灵动起来,“你已经给我买到官了?是个什么职位?我要做什么?” 第一百一十七章 庆千秋节(二) 宇文述学盯着叶随风大放异彩的眸子,淡然言道:“随风似有奇能异术一般,才说要入仕,朝廷便放出一部分女官的名额。” 宇文述学说话时目光如镜,仿佛能洞察人心。 叶随风嘴角的笑容僵了僵,她随即将嘴角咧得更开,几欲张裂。她极力目不斜视,目光迎着他的,打诨道:“你说什么呢,我看有奇能异术的人是你才是,本领通天。” 宇文述学的目光还是牢牢地凝在叶随风身上,她敦促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宇文述学稍稍敛了敛眸光,言道:“恰逢圣上大寿,礼部新上任的尚书为悦圣心,特地要选拔出数十女官进宫献宝。” 叶随风托着脑袋,言道:“这马屁拍得也太明显了吧!皇帝陛下想看到的应该是像我这样主动要求为国效力的女子,而不是被动被招揽入仕的吧?” 宇文述学目光越发凝汇,“随风所言甚是。” 叶随风又道:“这礼部尚书倒是有些运气,刚上任便碰上这等大事,若是操办得利,怕是前途一片光明啊。” 宇文述学目光始终注视着叶随风,看得叶随风心里阵阵发毛。 “大概是吧,不过这好运气之中还有随风出的一份力。” “我?”叶随风指着自己的鼻子,难以置信地问道:“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可不认得他。” 宇文述学眉头微微一动,言道:“随风可还记得,同斐玥公主一道收拾的恶霸歹人,那人便是原户部尚书樊毅的独子。侵人家宅,霸人土地,还闹出了人命,这事若一直在暗处,怕是无人理会,无人敢管。奈何被捅到了明面上,捅的那个人还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你猜,户部尚书会怎样?” 叶随风道:“那自然是凉凉了。” 她心下道:这还真是名副其实的坑爹啊。只不过儿子这样明目张胆的当恶霸,老爹估计也正派不到哪里去,能把这贪官污吏恶势力打下去,也算是大功一件吧? 叶随风饶有兴致问道:“新上任的尚书是个什么来头?照你这么说,他还是我的顶头上司呢!你快同我说说,有道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多了解他一点,我是不是会升得快一点?” 宇文述学见叶随风一副“狗腿子”的姿态,不禁轻笑道:“饶是随风身长十尺,头也顶不到堂堂尚书大人。你在礼部连个品级都没有,想要巴结尚书,言之过早。” 虽然他这么说,却还是跟叶随风介绍起礼部尚书的具体情况。 “新尚书名为王显历,三十六岁,在六部尚书之中算是年轻有为的。聪慧却汲汲营营,喜走捷径,善笼人心。此人乃是长宁侯举荐的。” “也就是说……”叶随风循着宇文述学的话往下说去,“他是四皇子的人吗?” 宇文述学目露赞赏,笑道:“随风敏锐。” “也难怪,是梧桐把人扭送官府的,长宁侯自然比旁人占尽先机。” 宇文述学瞳光明灭,却说道:“随风亦预备站到四皇子一边吗?” 叶随风连连摆手,“我对这个可没有兴趣,我只是想要实现我自己的理想,仅此而已。” “若果真如此,随风还是离洛梧桐远一些才是。” 叶随风眼前浮现出那个豪爽奔放的女子的身影,也许因为她也是“自己”的缘故,叶随风不由自主地对她生出了几分好感。也许是因为自己身上缺少了她的那一分豪气果敢,才会格外地想要亲近她。 叶随风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道:“我自有分寸。” 话说了一箩筐,叶随风才想起一个人。 “季秋呢?我来了她也不出来跟我打个招呼?” 宇文述学挑了挑眉,笑道:“我还在想随风何时能忆起季秋,还不算太迟,至少天色还没黯然。” 叶随风也随着笑了起来,“所以她到底去哪了?” 宇文述学斜眼瞥了叶随风一眼,“随风迟迟不现身,礼部受训之事却是拖不得的,季秋只好替你前去了。十日之期,如今仅余三日。” “什么?”叶随风闻言一跳,“那我还一无所知,什么都不会呢。” 宇文述学却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跟着急上火的叶随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受训时日所剩无几,随风不去也罢。不过一切规矩内容……随风不必担心,季秋会化身为最为严苛的老师,保证让你在进宫履职之前,规矩俨然,行为规整。” 宇文述学扬起的明艳笑容,却第一次让叶随风胆寒,她似乎已经预料到等待三日之后季秋学成归来,自己的生活会如何的黯淡惨然了。 叶随风没成想当日夜里,季秋便回来了。 虽然礼部要求所有应选者留宿受训,可季秋身形矫捷,一堵院墙是难以将她控住的,她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了清风筑。 看着多日不见的季秋,叶随风苦着一张脸,说道:“你这么跑了回来没关系吗?若是被人发现,苦了的人可是我。” 季秋平淡言语道:“小姐勿忧,属下同教导女官同屋,临去时在屋里点了安神香,如今即便山崩地裂,她也是不会醒来的。” 叶随风苦笑道:“这样真的不会有问题吗?” 于是接下来的几夜可就精彩了,寂夜里却传来不和谐的哀嚎声,惊飞一排夜枭。 正如宇文述学所说,季秋是个严师,其严厉程度更胜之前混入斐玥公主宴会之前训练她的那个人。 姿势不到位,仪态不好看,戒尺便稳准狠地敲下来,丝毫情面也不留。若不是见过季秋谦卑恭顺的样子,叶随风一定不知道宇文述学究竟是给她找了个护卫,还是找了个残暴主子。偶尔她也会怀疑,季秋作为扬清和的前世,是不是来报仇了。 不过,在季秋这个“魔鬼教练”的训导之下,叶随风也是进步神速,几个晚上便掌握了礼部教授了十天的内容。 终于,万众瞩目的一天来到了。万里长空任鸟飞,叶随风人生新的一页在她眼前徐徐铺开。 第一百一十八章 庆千秋节(三) 叶随风坐在马车上,迎着旭日朝阳,向那巍峨壮丽的皇宫前行。 远远便看到重檐琉璃瓦辉映着霞光万道,璀璨夺目,熠熠生辉。宫墙金瓦绵延千里,宛如游龙雄踞。亭台楼阁,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丹楹刻桷。 高深朱墙,重重宫门,掩不住雍容气度,却拘得住自由的灵魂。 叶随风和季秋,还有三个女官同坐一乘。在上车之前,季秋便对叶随风描述过主管的女官和同期的女官形容特征。只是毕竟没有真正相处过,单凭口述,很难分辨清楚。 季秋却道,受训之时她也不曾跟同期的女官住在一起,也没什么交流,记不住也无伤大雅,只是管事的几个女官却要记清楚。 主事的女官姓梁,恰好跟叶随风同车。余下几个重要的人,季秋也一一附在叶随风耳边指认清楚。 今日是叶随风在大铭停留的第四日,她已经整整四昼夜不眠不休了。她头痛欲裂,只觉得脑中的根根血脉逐一扯断,热血冲脑,一片混沌。 叶随风强打着精神,完全靠毅力撑着坐在车上。她双手交握,搭在腿上,被覆住的右手使劲儿地掐着腿上的皮肉,让尖锐的疼痛保持精神的清明。 她知道这剧烈的头痛跟不能在大铭睡觉是一样的道理,都是为了迫使她尽早回到属于她的世界去。 大铭是灿烂星空,只存在于茫茫黑夜。 她感觉快要到她承受的极限了,她恨不得马上便吞下钙片回到现世,解除这样痛苦的折磨。 可是即便从九点开始计算黑夜,仅仅过了四天,现世的夜晚还漫长着呢,离天明应当尚有一段时间。叶随风猜想定是自己的身体还没适应,还不习惯这样的苦楚,才觉得即将到达极限。 还能够支持,便说明还未到极致。她须得找到极限所在,才能够准确的换算大铭与现世的时差。更何况,今日是她成为女官的第一日,也是向前迈出的第一步,绝不能假手他人。 叶随风素来觉得自己还算坚韧,意志还算强大,这点小小的苦痛算不得什么,她忍得了。 她不仅要忍受头痛,还要将季秋所言的字字句句镂刻心间,丁点差错也出不得。 明日才是千秋节,才是承恩帝的寿诞,她们这些女官与进京献艺的班子都要提前一日在宫里住下,反复彩排。 叶随风又掏出写着祝寿贺词的纸张,不知疲倦地反复低声念诵。 纸上文字虽然辞藻华丽,却佶屈聱牙,生涩难懂。更重要的是——全都是龙飞凤舞的繁体字啊!虽说不知为什么,大多数现代人都自动装载了繁体识别系统,叶随风读是能读,只是读的艰难缓慢。 叶随风如同啃粗硬的火烧一样,将一字一句都生硬地嚼烂了,咽到肚里。 到了宫门口,数百车马尽数停下,千百人列队走入这肃穆又神秘的宫城之中。 一下车,梁女官便往队伍的前排走去,组织清点人数去了。 梁女官一走,同乘的其他两名女官交头接耳,“那个叫叶随风的可真是爱现,当着梁女官面特意表现得刻苦,不就是多出了点银两嘛,摆什么谱,还带着婢女,那副嘴脸看着真让人恶心。” “哼,要我说她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去了,都到了今时今日,寿词居然还没有熟记于心,我看她迟早要捅出篓子。” “她在圣驾前出错,自己倒霉便罢了,可别连累我们大家啊。” 这二人言出轻微,叶随风自是全无察觉,而耳力过人的练家子季秋却是尽收耳底。 季秋向二人投去一个凌厉眼刀,二人打了个激灵,垂头不再言语。 叶随风没发觉季秋与那俩人的“互动”,她的目光被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的从容娇妩女子夺取了。 女子穿的跟所有的女官是同一样的官服,却有一股难以遮掩的风华气度释出。 叶随风怔怔地望着女子,季秋发觉到她的异样,循着她的目光看去,问道:“怎么了吗?” 叶随风低声道:“那个女子……可是跟你一同受训?她可有跟你搭过话?” 季秋回道:“她是薛碧云,在新入仕的众女官中算是比较出彩的,听说她是个孀妇。属下跟她素无交谈,她也未曾主动接近过属下。” “孀妇……”叶随风喃喃自语道。 那个唤作薛碧云的人,叶随风曾跟她有过短短的两面之缘,但却让叶随风记忆犹新,因为两次都让性命处于危机之中。 那人便是曾经的薛娘。 第一面时,薛娘被家人卖给残暴无良的王员外做继室,她心不甘情不愿跳河自尽,却得偶然路过的叶随风所救。 第二面是叶随风在风香居门口遇见逃出家门的薛娘,却被王员外及家丁暴打一顿,幸得永昼所救。 按照大铭时间来粗算,叶随风大约有一年多不曾见过薛娘。没成想再见时,她的风貌竟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同脱胎换骨一般。 若不是她的相貌像是雕刻在了叶随风的记忆之中一样,单凭气质风采叶随风是断然认不出的。 不知道这些日子她经历什么,才变成现在这番样子。也不知道王员外那个恶霸是怎么亡故的,不过薛娘能逃脱他的魔掌,当是生活无忧了,可她竟然会站在入宫为官的行列里。 照季秋的意思,薛娘也无意旧事重提,权当不认得自己,莫非她是真的把自己给忘了? 叶随风心里却是松了一口气,看到她现在这般气度不凡,心里的愧疚也渐渐烟消云散了。 薛娘身边带了两个婢女,看来她出的银两应该比自己还要多吧。这也符合宇文述学的性子,不争于人前,也不落于人后。 她们这些献礼的女官被安置在偏远的寄兴斋,才刚安顿好,梁女官便像是小学老师一样,逐个检查新晋女官的仪容仪表、规矩作派。更重要的是,翻来倒去让她们一个个地到她跟前背诵祝寿贺词。 直忙活到日暮西沉,华灯初上,梁女官才一顿耳提面命的训导,放了她们早些安歇,养精蓄锐。 第一百一十九章 庆千秋节(四) 第二日,晨星未散,东方未明,便有宫人唤叶随风等新晋女官起床,七手八脚地伺候她们穿戴打扮,季秋孤站一边,想插手都插不上手。 整装完毕,她们便去偏厅用早膳。偏厅陈设布置都很普通,却点了一柱熏香。这熏香乍一闻香气馥郁,而多闻几鼻子便觉得甜腻得过了头。 叶随风搓了搓鼻子,只觉得得不到充足睡眠的身体再被这浓香一熏,头疼得紧。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在哪儿都是受用的。 她们吃个饭也要分成三桌,交钱交的最多、能带两个婢女的在上桌;像是叶随风这样次之的,带一个婢女的在第二张桌;余下的女官就在一个桌上,婢女们在别处用膳。 当然,菜色也是大不同的。 上等桌的汤品是燕窝粥,而叶随风这桌就成了银耳桂圆羹了。 叶随风是不太喜欢银耳糯糯、滑腻的口感的,倒也能吃,只是食不知味,有点糟蹋美食的意味。 梁女官却笑着将叶随风引到一个座位前,叶随风不明所以地落座,却见她面前的是与同桌众女官不一样的鱼片粥。 叶随风疑惑不解地看着梁女官,梁女官却只是对着她微笑,那笑容深情款款,暗含着叶随风读不懂的深意。 叶随风也只好回之以微笑,心里在暗暗的盘算着,这难道也是宇文述学花钱对她的“特别照顾”吗? 虽说这倒是有几分像是宇文述学的作风,却令叶随风心里诧异,她素来偏食咸粥,在家有空的时候她也会自己煮点皮蛋瘦肉喝。 只是—— 这一点宇文述学应当并不知晓才对,他纵然洞察人心,也不能将她从未表露过的喜好察觉得一清二楚吧。 叶随风头疼得厉害,也想不来太多,拿起筷托上的瓷勺就要喝。 谁知她旁边的一个高挑丰腴的女官却瞥见了叶随风跟自己不同的吃食,咋呼道:“为什么你的汤品跟我的不一样?” 她这一惊乎,几桌的人都看向了叶随风。 叶随风无意作众人眼中的焦点,低声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坐下时眼前就是这个。” 高挑女子哼了一声,不太乐意地说道:“凭什么我们同一桌子还要分个三六九等,你要搞特别怎么不去上等桌呢?” 叶随风也不想与她多分辩,只是将粥往她跟前推了推,无奈道:“我这粥还没有动过,你若喜欢,我们俩换换也不要紧。只是我这碗粥是咸的,你吃得惯吗?” 高挑女子面上一喜,忙把碗端到自己跟前,“吃得惯,吃得惯。我最喜欢咸粥了!” 高挑女子着急忙慌地大口大口把粥喝完,唯恐叶随风后悔跟她交换似的。 叶随风索然无味地一勺勺舀着银耳羹,不过她身体不适,吃什么都是一样的。 高挑女子喝完鱼片粥,又狐疑地看着叶随风,“你这个粥没有什么特殊的,不像是用什么珍贵材料熬制的,也没多么好喝……” 说完又眼巴巴地盯着叶随风的银耳桂圆羹。 叶随风捧着碗侧了侧身子,“我也没说我的有什么特别之处,是你自己要换的,你都喝得见了底了,可别想着再换回来。” 叶随风性子是挺软的,比较好欺负。但平常也就罢了,可今日她本就头疼,火气就有点难以自控,更何况已经让过一回了,总不能欺人太甚。自从在宿舍爆发过那么一次,叶随风就尝着甜头了,深知为人随和跟任人欺凌还是有区别的。 她食不知味地喝着银耳羹,配着各式的糕点。吃过了这一顿,下一顿什么时候再吃就不知道了。原本就没法休息,若是连饭也吃不好,自己就是铁打的身体,也难以支撑下来啊。 高挑女子心里不爽,总觉得好像是被叶随风给诓了一样,她飞给叶随风几记眼刀,可叶随风侧对着她,压根儿就没看见。 她还想再作妖,梁女官却来了。时辰到了,高挑女子也不敢再造次。 吃完吃不完也都不能再吃了,她们列好队,被梁女官领着去了聚宝阁。 花了高价钱才能带进宫的婢女是不允许离开寄兴斋的,她们只能在各自的房内等着自家小姐完成任务。 叶随风离了季秋,独自去面对未知的一切,她的心里突然没了底。 叶随风极力克制心头的恐惧不安,昂了昂头,将勇气集结。 可情绪与身体状态,是按下葫芦浮起瓢。今日她身体的不适之感越发明显,就好像在过山车上转了十圈八圈一样,天在不停地旋转,地却像是软绵绵的棉花,踩上去没有实感。脑袋像是被大锤不住地击打,就连心脏也一缩缩地疼。 这种状态下,叶随风连走直线都十分勉强。蓦然,她脚下一绊,踉跄着就要向前栽倒,有一双手及时地扶了她一把。 叶随风抬起头来,凝了凝有些涣散的目光,看到对她施以援手的人是薛娘薛碧云。 “你没事吧?”薛碧云的声音温和,不似前两次那般充满戾气。 叶随风懵然点头。 见叶随风站稳了身子,薛碧云也就撤回了手,微笑致意,没多作停留,也没重提往事,掠过她身边继续向前走去。 叶随风实在是撑得辛苦,眼下她的这种状态什么事情也做不成的。无奈之下,她只得掏出宇文述学给她保命用的珍贵药丸乌金丹,趁着没人注意吞了下去。 吃了药,叶随风的精神好了一些,只是这一次疗效却不如前几次。 叶随风料想,这个浑身难受的状态,大概与一睡觉就有无数时钟在脑子里旋转是一样的,都应当算作是穿越的副作用,是不可消弭的。 聚宝阁内院里三重外三重站满了侍卫,几十号宫人、内监进进出出,忙得不可开交。 叶随风等人连门都进不去,就在门口侯着。 一个穿着宽袖湛蓝流云蟒袍之人,气定神闲、款步姗姗自内走来。他面部皮肤细嫩,柳眉凤眼,姿容秀丽。 他倨傲立于三级台阶之上,睥睨着众女官,开口言道:“今儿是圣上千秋万寿之日,你们啊,都把皮绷紧点,一点儿岔子不能出。少看少听,把自己分内的事儿干好,旁的莫得打听。咱家可不是危言耸听,御前行事,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万劫不复……” 此人声音娇细绵软,叶随风猜想这大概便是我国古代特有的人群——太监吧,看他这架势,这装束,大概品级不低。 内监话还没说完,前排一女官便像是触了雷电一般,浑身抖若筛糠,向前扑到在台阶之下。 叶随风定睛一看,正是早晨跟自己争食的高挑丰腴女子。 第一百二十章 庆千秋节(五) 内监秀气的双眉狠狠一蹙,嫌弃地翻了个白眼,怨声怨气道:“这是谁出了这么个昏招,从民间弄些个难登大雅之堂的无知妇人来现眼,还办得这样仓促,简直是瞎胡闹,非要出乱子不可……这若是捧着寿礼倒在御驾前,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内监气得不轻,白净的面皮憋得通红。他翘了翘手指头,“来人来人,把她拖下去,杖二十,掀出宫去。” 两名低阶内监应声而来,刚要动手,便又听内监一声尖喝,“住手!咱家真是气昏了头,险些犯了大忌。千秋节见不得血腥的……得了,先把她拉到暴室关个十天半月吧。” 两个低阶内监一人提溜女官一只胳膊,像是拖尸体一样将女官在地上拖行。女官精致的妆容也掩不住一张灰败的脸,她已然吓得手脚麻痹,吭都吭不出声,两只鞋一前一后掉落在楚壸之上。 内监操着尖细高声道:“你们俩仔细着点!见不得血腥啊!抬起来,抬起来点!真不让人省心!” 两个低阶内监年纪都不大,细胳膊细腿儿的,手无缚鸡之力,饶是两个人也抬不动一个高挑的女子,方才抬到离地一拃,便受不住力了,又把人重重跌到了青石板路上,摔得女官五官扭成了一个疙瘩,人都要摔散架了。 内监气得娇滴滴地跺了一下地,又尖声细气地招呼道:“快,再来来几个,把人给我抬起来!” 刚刚年轻的女官被摔在地上发出的一声“哐当”响声,震得隐匿在人群中的叶随风也跟着心惊胆战地瑟缩了一下脖子。 好险!幸好刚才及时的服用了乌金丹,要不方才倒在地上被拖走的人大概就是自己了。 心里一根弦绷得紧紧的,杀鸡儆猴的警示作用明显的很。 忽然,叶随风转念一想,她又阴谋论了。莫非是因为鱼片粥的关系?难道这个女官是替她受过? 可是平白无故的,又会有什么人要来害她呢? 叶随风目光偷偷扫向梁女官,见她亭亭直立在一旁,并没有什么异样。 她尽力将心头的疑云打散了,疑神疑鬼地实在不太像自己。也许是那个女官如自己这般身子不适,也许是那鱼片粥不太新鲜? 只是这怀疑的心情就像是踽踽独行于沙地之上,便是走过了,也会留有两行脚印。这不好的念想便是消散了,也在叶随风的心头留下了一道黑影。 内监翘着兰花指揉搓着自己的太阳穴,“说到哪了来着?嗯……你们寿词都记牢了吗?一个字也不许差。一会儿你们就一个个地把各府各县进献给圣上的寿礼仔细着捧好了,随咱家去殿外候着,千万给托好了,别磕了碰了。” 一众女官怯懦地轮着上前领取进献的贺礼,到了叶随风这儿是怀南府进献的纯金打造一对寿桃。由于承恩帝跟怀南的渊源极深,叶随风被安排到最后一个压台。 叶随风娇娥微蹙,心中一片忧愁。 她双手捧着托有金寿桃的托盘,沉甸甸的分量让她犯了难。 她悲婉地暗暗叹息,这长路漫漫,仪式冗长,到了她进献的时候,她的双臂岂不是要废掉了?这倒还是次要,若是因为手臂酥麻,再把这给皇帝的寿礼给砸地上,她怕是好日子就到了头了。 在无人察觉之时,叶随风见着梁女官对着她微微地眨了眨眼,眼中隐约带着一丝喜色,叶随风无奈地回之一抹笑容。 看来,这样的安排是梁女官对她的“优待”,怀南对于承恩帝毕竟是不同的,也许会多看她一眼也说不定。 这般人人歆羡的“优差”在叶随风看来却是苦差一件。除却本身的劳苦不提,叶随风还想着宇文述学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不得冒进,她也不想在这样一个非凡的大日子里太过招摇。 叶随风已然决定头不抬眼不睁,夹着尾巴做人。 汉白玉的长阶,绵延直上,袤六百尺,共三百三十三级。在阶下遥望,宛如直插云霄。阶梯之上,两根盘龙栖凤的华表柱傲然挺立。恢弘气度,彰显无遗。 叶随风仰望着陡长的台阶,头脑就禁不住地一阵阵发昏。心里忍不住思道,这宫殿是修在半山吗? 这惹得叶随风阵阵忧愁的大殿唤作正阳殿,平素甚少使用,只是用于举行大型的活动。 叶随风小心翼翼地捧着金桃,拾级而上。这下酸疼的不止是胳膊了,还有两条腿。许是平素里运动不足,才登了几十阶,叶随风便觉得小腿像是灌了铅,沉重得抬不动。 今日是个大晴天,碧空如洗,骄阳高照。莹润亮泽的汉白玉阶梯栏杆、色彩鲜丽的琉璃瓦,无不折射着晴日的光彩,增加自己的灿亮,似在竞相逞娇斗媚一般。 这可苦了叶随风,她本就头昏脑涨,再被这万千光芒耀目,更觉双眼昏花,眼前幢幢,几欲踏空。 她的喘息渐粗重起来,淋漓的汗水浸透了厚重的官服。 就连她身前的薛碧云也察觉到了她的异样,边缓步拾级,边回头宽和问道:“你没什么事吧?” 叶随风心里一暖,连忙说道:“我不要紧,你当心看路,谢谢。” 在这长阶上边行走边回头是很危险的,更何况手上还捧着金贵的寿礼。虽然只是一句简单的关心话语,却是弥足珍贵,让叶随风心口热烫。 叶随风咬着牙,靠着强大的毅力,步上了这三百三十三级台阶,跪候在大殿之外。 她的手已经木然了,她却不能将寿礼放置到地上,她便学着其他人那般,将捧着托盘的双臂搁置在跪坐在地的腿上,借此来稍微歇歇紧绷了近一个小时的胳膊。 此时,无端刮起了一阵北风,撩乱了叶随风额前的乱发,碎发骚动着,带来阵阵酥痒。叶随风垂下头,微微左右摇晃了几下,却听闻风中夹带着些许呢喃细语, 细微的言语声如风撩乱发一样,在叶随风的耳畔嬉戏逗留,声声入耳。 言语声缈不真切,叶随风大概听出是一段祝寿词。 第一百二十一章 庆千秋节(六) 不知在地上跪伏了多久,之前的那个湛蓝蟒袍内监才招呼她们起来,在原地活动活动筋骨,免得再手脚麻痹,在御前失仪。 内监踱步到叶随风跟前,“哎呀”一声,讶然道:“你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妆容都花了?快,快来人给修修。” 他边招呼着宫人七手八脚地给叶随风补妆,边絮絮道:“你顶着这么一张脸面圣,还不给定个大不敬之罪,到时候咱家也捞不着好。” 说着他又抬头看了看艳阳,“日头是挺盛,倒也不至于热成这样吧。” 一切就绪,叶随风定定地看着那道朱漆殿门,挺直了脊背。 她们这些新晋女官列成一列纵队,像是下饺子一样,一个个迈着娇柔的步子,缓步踏进正阳大殿。 叶随风排在队伍的最末端,随着人群缓缓前移。心脏跳得频率明显的加快了,血气上涌,紧张的情绪随着血液在身体周身涌动。 排在叶随风之前的薛碧云步履娇娜,高捧托盘款款走到大殿中央,朗声吟诵祝寿词,其声洋洋盈耳,娓娓动听。再观其人,仙姿佚貌,端庄典雅。 薛碧云将寿礼呈给内监,又迈着纤纤细步施施然走到一侧,娇婉站好。饶是薛碧云已经退下,仍有不少目光落在她的身上,随着她的移动而动,而薛碧云坦然地任人打量,全无怯色。 迄今为止,一众新晋女官除了叶随风之外,全都出色的完成了官场首秀,所有的压力都转嫁到了叶随风的身上。 叶随风甫一踏进大殿,便觉一道尖锐明光直刺入目,琴瑟丝竹也转了调子。叶随风顿觉头痛欲裂,方才在大殿之外如丝如缕的叨念声直在耳边回旋。 脑中嗡嗡直响,茫然如浩渺烟波,迷离如目迷五色。 叶随风竭力捧着金寿桃,维持步子稳定。 她隐约听到内监高声唱道:“怀南府,蟠桃献寿一对。” 内监话音一落,叶随风就地跪地,高举托盘过顶,大声道:“圣上万寿无疆……” 余下的话像是迷失在了弥天雾霭之中,遍寻不得。 叶随风一卡顿,全场顿时寂静下来,惟有乱她心神的乐声还在啾啾作响。 叶随风身上的官服不知是第几次被汗水打透了,从脊背到脚跟皆是一片冰凉,如坠冰窟。 叶随风的脑子又停滞了,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或者压根儿就没想,一句“陛下,祝您生日快乐!”便脱口而出,满场哗然。 这下连丝竹之声也止息了,偌大的殿堂阒然无声,一呼一吸之声变得分外明晰。 叶随风心脏沉沉下坠,好似落入脚底,又好像坠入更深的地心。血液宛如冰冻住了,不再流淌,森森寒意将她全盘占据。 完了,全完了。 砸了,全砸了。 叶随风高举着的双手已是战战兢兢,托盘已然托不稳,其上的金寿桃时而左移,时而右摆,险些摔落到地上。 大殿之人从权贵到宫人,大多数都窃窃而笑,隔岸观火,端看叶随风下场如何。 一片沉寂之中,却听一道中气十足的男音居高而下。 “从来祝寿都说福泽绵长,国祚延绵,却甚少有人关心寡人心中是否安乐。” 叶随风低垂着头,听声音在头顶遥遥传来,心中一惊,说话的人竟然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 承恩帝似是感慨万千,眸光明灭间,掠过万千情愫,却又尽数掩于幽深的眼波中。 承恩帝对叶随风说道:“你这祝寿词很是特别,寡人心悦,你且将寿礼放下,抬起头来给寡人瞧瞧。” 叶随风颤巍巍地将托盘搁在自己眼前,徐徐将头抬起来。 叶随风凝眸远望那高居龙椅的真龙天子,当她终于看清楚他的模样,惊讶与熟悉并存。一股温暖在血液中流淌起来,冲刷掉了之前的恐惧与寒冷。 那高高在上的不赀之躯,赫然就是慈祥温厚、温情呵护着叶随风的外婆! 叶随风眼中水光漾漾,痴痴地盯着承恩帝的龙眉凤眼,威严中她却瞧出了一丝慈祥。 承恩帝也凝着幽深的眸子看着方才还噤若寒蝉,却在抬头的一瞬间柔成楚楚娇子的叶随风。 他似是察觉到了此刻静寂压抑的气氛,微微笑道:“奏乐怎么停了?” 说罢摆摆手吩咐近身的内监将金寿桃呈上来。 然后又将和善的目光投向叶随风,“地上寒凉,还是起来说话吧。” 叶随风恭顺地站起身来,复闻承恩帝言道:“你便是新甄选出的女官吗?” 对着外婆同一样、只是变得更加英挺的脸庞,叶随风先前的胆怯惧怕已然抛到了九霄云外。但她的理智尚未完全下线,她虽是不再紧张,却也知道眼前之人毕竟是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 头脑虽是一阵阵地发蒙,叶随风仍是在残存的印象中寻到了关于礼节的记忆,这也是季秋这个严师的功劳,身体被多次敲打,已经自发自动地记住了。 叶随风先是恭敬地向承恩帝行礼,接着朗声道:“回圣上,卑职叶随风,正是新晋的女官之一。” “哦?”承恩帝挑了挑英眉,饶有兴致地接着问道:“为什么想要投身朝堂?” 负面的情绪沉降下来,叶随风也越发游刃有余,她高昂起头,不卑不亢道:“身为女子亦有报国之心,也想为国家社稷、为陛下也为百姓,出一份微薄之力。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女子不该被局限在灶台前的方寸之地,男女应当平等,女子也当有自由选择的权利。” 承恩帝听闻叶随风此言,目光蓦地炯然隽永。 “此言甚好,寡人欢喜。你这小妮子人不大,却是目光高远,胸怀宽广,实属难得。你这妮子真是个妙人啊,你既有此雄心……寡人便赐你妙人令一职,官拜四品,随侍寡人左右,替寡人磨墨吧。” 承恩帝话音未落,风刀霜刃似的眼神便射穿了叶随风的脊背,令她毛骨悚然。 叶随风还没回话谢恩,倒听一道清亮女声自殿阶之下传来。 第一百二十二章 庆千秋节(七) “父皇还是这样独具慧眼,可这个叶随风却是儿臣先看上的,若是从此常伴圣驾前,儿臣身侧可就冷清寂寥了。儿臣可是不依的。” 出声的人正是斐玥公主,她迈着倩俏的步子登上殿阶,扯娇着伏在承恩帝腿边。 承恩帝宽大的手掌轻柔地抚着斐玥公主,眸光温情脉脉,一点也没有在意斐玥公主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弗了他的意思,显然是很受用斐玥公主撒娇时娇憨的模样。 承恩帝一副拿她没有办法的模样,语调柔和地低头对斐玥公主言道:“那玥儿说该如何才好?寡人这金口已开,若是即时收回是不是不太好?” 斐玥公主狡黠地笑了笑,“收回?为何要收回呀,难得有这么个抱负不凡的俏女郎,若不加以重用岂不可惜?况且儿臣跟她相处过一段时日,其人心怀悲悯,又聪慧敏锐,是个难得的人才,若只是拘在深宫,未免有些浪费了。依儿臣看,倒不如委叶随风为父皇之耳目,下放她至民间,代父皇体察民心,监察百官,按时进宫向父皇述职,父皇亦可足不出宫,遍悉天下事,岂不有趣?” 承恩帝一脸宠溺道:“玥儿所言甚是有理,如此便依了玥儿之意吧。”转而对叶随风道:“小妮子,你可有异议?” 叶随风顿觉自己是一块砖,被拿来人随意填补,她哪里敢有异议呢?她诚惶诚恐地看着承恩帝,却见斐玥公主悄然地对她俏皮地眨了眨眼。 叶随风只能跪地谢恩,俯身低头时,嘴角浮泛起苦笑,心道:这下糟了,若是让宇文述学知道自己非但冒进,且一飞冲天,不知道脸色该会多么精彩…… 叶随风领了旨意,站到一旁,众人的眼光,尤其是同期的女官,怀疑中露着忿恨,歆羡中带着不屑,可谓是丰富多彩。 叶随风低眉垂眼的,尽量规避着与众人目光碰撞。心里却叫着不好,只觉自己的前路是异常的难走。 幸好殿外的一阵喧哗,将大众的注意力调走了,叶随风方得轻缓了一口气,也随着大家的目光望向殿门之外。 承恩帝显然也是留意到了殿外的骚动,遣了身边的内监去探明情况。 内监很快就折返了回来,面露难色道:“殿外的是……三皇子殿下……” 斐玥公主一听,便立即跳起身来,厉声道:“为何将他拦在殿外,他可是堂堂三皇子,父皇大寿,他没有资格亲自贺寿吗?” 内监低了低身,轻声言道:“三公主殿下息怒……并非老奴拦阻三皇子殿下,而是他进献的寿礼……实在是入不得大殿……” 斐玥公主目光一凌厉,言道:“既然备了寿礼,便是有孝心了,有何入得入不得?” 言罢,她又转而面向承恩帝,眸光盈盈,如一泓秋水,折射着凄楚的光泽,“父皇……有您在场,又岂可让三哥哥任人欺侮?他虽然……那样,却始终怀着对您的一颗崇敬孝恺之心。” 承恩帝怜惜地轻轻拍了拍斐玥公主的肩膀,对着内监言道:“传他进来。” 不多一会儿,便见三皇子宓君颖吃力地环抱着一个大竹筐,一步三晃地步上殿来。他身后跟着一个低伏着身子、恭顺得过了头的男子。 男子穿着陈旧的灰白长袍,大概是洗濯过多次,布料已然失了原本的色彩,也没了型,松松垮垮地郎当在他身上。风乍起,衣袍鼓涨起来,只觉衣料完全触碰不到他瘦削的身子。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三皇子身后,跟恣睢散漫的三皇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三皇子依旧穿着上次与斐玥公主相见时的那身锦衣,一副朱颜翠发、青春年少的阳光模样,单看他白齿青眉的样子,真的很容易忽略他的真实年龄。他洋溢着爽朗的笑容,格外耀眼夺目。 他怀中的大筐子传来阵阵扑腾声,殿上众人无不瞪眼咋舌——莫非那大竹筐里的竟是活物? 竹筐子挣动不停,三皇子本来抱起来就费劲,筐内动作一大,三皇子一时竟控制不住,失手将大竹筐翻落在地。 竹筐在原地打了个转,自己腾空跳了几跳,这个怪异的现象将几个年迈的朝臣吓得往后打了几个倒退。 三皇子见状,连忙扑上前去,把竹筐压在身子底下,可已经歪倒的筐子还在耸动,终于将竹筐的盖子给顶开了,从竹筐中扑腾出六只毛色鲜亮、冠顶通红的大公鸡来。 这几只雄鸡眼睛透亮凌厉,尖喙粗短,却向下微弯,坚硬锋利又灵巧有力。一双强劲长腿,一对尖利硬爪,撑起了匀称、紧实、魁梧的身躯。 其中两只高昂着脖颈,霸气地抖动着脑袋,锐利的眼睛震慑全场。 另有两只雄鸡鼓起翅膀,屈着粗壮的腿,审时度势地以锐目互相打量着、对峙着。 蓦然,当中黑羽锃亮的公鸡率先雄起,振翅跃至一尺高,抬腿以尖爪袭向另一只周身青绿的公鸡,青鸡向后一跳,黑鸡扑了一个空,落地不稳倒叫青鸡得了空隙,猛啄其脖颈。 这边青鸡黑鸡斗得正凶,还余下一只通体雪白的和一只脊背艳红的两只公鸡,这两只对彼此争斗似是暂无兴趣,它们倒是对这高挑富丽的大殿兴致盎然。 雪白的鸡竟能飞半人高,径直跳到一把七弦古琴上,尖爪挑断了几根琴弦,几声铮铮直刺耳膜,吓得女琴师一声尖叫,推翻了古琴。 雪白的鸡未随琴摔落,又扇动羽翅飞向一名官员小腿上,白鸡利爪牢牢把着他的皮肉,拧得他嗷嗷直叫。 脊背艳红的那只却对男子束发的发冠格外兴致勃勃,它比其他几只鸡飞得都要高,扶摇而上,竟能飞至男子的肩头,双爪一蹬,直跃头顶,也不咬人,也不挠人,只将发冠啄开、啄松,弄得人家披头散发,才跳到旁的人的肩头,重复着同样的举动,乐此不疲。 六只战斗力爆表的雄鸡,弄得正阳殿内一时间鸡飞狗跳,鸡毛漫天飞扬,鸡粪味在空气中飘散开来。群臣手足无措,殿内凌乱不堪,场面混乱无比。 第一百二十三章 庆千秋节(八) 慌乱的人群中,一身着五章玄色冕服的年轻男子一脸嘲讽地看着这一场闹剧,掩口匿笑。男子剑眉高挑,凤眼露出清冷的眸光,目无下尘,倨傲鲜腆。 叶随风注意到了这个与众不同的惨绿少年,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只觉得他眉宇眼中流露出的神情让人心里不舒服。男子的傲慢并不是那种因自己有非凡的才能而眼高于顶、目空一切,他只是单纯地将除己之外的人全都视为粪土,不屑一顾。从他不带丝毫善意的眼神,或可窥探他冷若冰霜的一颗心。 叶随风不悦地将眸光移到一侧,正巧窥见斐玥公主冷意森然的目光,而那落点亦是那玄色冕服男子。 叶随风心下明了,这男子触碰了斐玥公主的逆鳞,斐玥公主向来爱重三皇子,而这轻佻的男子却分明是在嘲笑三皇子。 叶随风正等着看斐玥公主怎样怒怼这个心高气傲的男子,却瞥见斐玥公主贝齿轻咬,竟悻悻地将头偏向一边,微微低垂着,不再去看男子一眼,神情惝恍迷离。 叶随风大失所望,不知道为何斐玥公主为何转了心性,不禁又多瞧了那男子几眼。 正当此时,一声高昂的“太后驾到”,将叶随风的注意力从男子身上剥离开来。她连忙随着狼狈的群臣一起,仓皇行礼。 太后雍容而来,举手投足间尊贵气度彰显无遗。她玉肌如凝脂,可见保养得十分得当,云鬓结鬟,漆黑如墨,竟未见霜侵痕迹。 甫一踏入大殿,太后狭长娥眉微颦,双眸不悦地眯起,一股肃杀之气油然而起,开口是珠玉相撞的清泠之音:“成何体统!简直不知所谓!天卫何在?都是死物吗?” 太后语出惊人,丝毫不避讳承恩帝的寿诞,脱口便将“死”字说出。此言一出,表情依然冷酷,似乎是根本就不在意自己的不妥言语,更不将承恩帝的寿辰放在眼里。 承恩帝眸光一深,却是什么也没说。 太后命令一下,几个天卫中的兵长闻声而动,身手敏捷地飞檐走壁,去捕捉灵活乖张的群鸡。 只见几位兵长移形换影,几道人影在群臣头顶交错,其速之快,宛若流星雨划过天际。 天卫纵然功夫了得,可身经百战的雄鸡也不是吃素的。它们身形矫健,双翅雄浑有力,又是凶猛异常,十分难擒,便是擒获到手,也免不了被啄拧一遭。 太后眉头越拧越紧,冷静的脸不禁有了一丝裂痕,且裂痕越来越深。身边的两名宫人很有眼力地替她划拉着漫天的鸡毛雨,不让一片羽毛飘落到太后高贵的凤体上。 天卫兵长费了好些工夫,才将几只公鸡“缉拿归案”,每个人也都挂了彩,狼狈不堪。 太后面上浮出一丝薄怒,她冷冷对手上缚鸡的天卫说道:“本事不到家,各自去自己营里领罚吧。” 几个兵长也是面上无光,正要携着鸡遵太后懿旨下去领罚,却见三皇子如梦初醒般上前阻拦。 “你们要把我的六大将军带到哪里去?” 三皇子的侍从见状连忙上前扯住三皇子的衣袖,低声劝解。 三皇子却倔强地不肯让步。 太后眸光一冷,正愁一腔怒气找不到发泄的去处,正好三皇子不知死活地撞了上来。 她面挂冷笑,对着三皇子冷冷言道:“驽马恋栈豆,玩物丧其志,你瞧你将皇帝好好的寿宴搅得乌烟瘴气,一塌糊涂。你虽愚痴,却也不得不罚。” 斐玥公主扑到太后腿前,跪倒在地,“三哥哥赤子之心,不谙世事,况今日大喜,实不应动气动怒,还请太后宽恕他吧!” 太后仰着脸,便是连看也不屑看斐玥公主一眼,冷漠道:“没规没矩,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斐玥公主身子如被寒风撩过,打了个哆嗦,却将身子伏得更低,不敢再抬头,更不敢再说一言半语。 叶随风看着那个时而俏皮娇憨,时而正义威严的斐玥公主,此时却如同蝼蚁一样匍匐在地,尊严被太后踩在脚下,心里不由得难过起来。 此时全场噤若寒蝉,一片肃静,宛如一瞬之间入了严严寒冬。 承恩帝自龙椅上起身,满面堆笑,阔步而来。他先是将低伏在地上的斐玥公主扶了起来,以温柔的眸光宽慰受惊的她。 随后,他便转身直面威仪的太后,依旧是满脸笑意如沐春风,“太后,何必跟孩子们置气呢?君颖也是一片孝心,这……不过是个意外。” 太后斜睥着承恩帝,冷哼一声,“也真亏得皇帝能把那个可笑的名字说出口。” 这时,之前那个高傲的玄色冕服男子,不知什么时候移步到了承恩帝的身后。他露出来个脑袋,也咧开了笑容,只是这笑容中带着冷酷也带着顽劣,“皇祖母,三皇兄痴傻,您又何必跟他计较,气坏身子可如何是好?” 见着冕服男子,太后紧紧蹙起的眉头才有了些许的和缓,松了松口道:“三皇子无知不懂事,伺候的人也跟着疯傻了吗?来人,把他近身的侍从抓起来,杖责一百。” 话音刚落,便冲进殿来几个冷脸卫兵,将三皇子身侧的灰白长袍男子给拘了起来。灰白长袍男子面色苍白,却只是将双眸微闭,顺从地任人宰割。 三皇子此时终于不纠结他的六只公鸡了,他扑到长袍男子跟前,扒拉着男子被卫兵扭剪在身后的双臂。 “你们为什么抓流溪?快把他放开!你弄疼他了!” 几个卫兵牢牢控制着叫做流溪的男子,丝毫不顾三皇子的阻拦,就要带人下去受罚。 三皇子攀扯着其中一个卫兵,奈何一人之力有限,竟被他们拖在地上走。 承恩帝见状,又要开口,却被太后一句话给堵了回去。 “莫非哀家连惩治一个小小的侍从都不行吗?” 太后此言一出,已是出弓没有回头箭,半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了。 文武百官、一众皇亲国戚作壁上观,没人再发出一言半语。 第一百二十四章 庆千秋节(九) 八皇子宓君歇挺身而出,上前拉住纠缠不休的三皇子,低声劝解道:“三皇兄,松手吧,流溪不会有事的。” 接着他又用更小、但足以让几个卫兵听清的声音说道:“今日乃是千秋节,想来施刑者也是心中有数的,流溪当是性命无虞的。” 三皇子头不抬眼不睁,依旧不依不饶,压根儿没把八皇子的言语听进去。 斐玥公主有如惊弓之鸟,她眼神焦急地看着三皇子,虽是蠢蠢欲动,却始终迈不开腿。 叶随风见斐玥公主正作天人斗争,脸上表情纠结着,扭得皱巴巴。她朱红的长甲又习惯性的握拳入肉,叶随风不忍她如此凌虐自己的掌心。 叶随风想到曾经斐玥公主一脸无奈地跟自己说,迈入了这个高不可攀的圈圈里,潇洒痛快地生活已然成了奢望,要戴着很多的假面过活。彼时她言语的辛酸,现如今叶随风终于能略微的体会一二了。 斐玥公主素来待叶随风不薄,今日还在陛下面前为她说话,而且她的为人又是正直豪爽,因此无论出于什么缘故,她也今日也得替斐玥公主强出头一把。 心里这么下了决定,叶随风便朝前走去。 叶随风心里也是有几分同情怜惜三皇子的,今日之事一发生,这种感觉尤甚。若是三皇子再不依不饶地挡在前面,一再的激怒看起来很不好惹的太后,只怕今天他也难逃一劫。 至于能不能劝下他来,叶随风心里也没底,但凡事总要一试。 脑中流转过各种念头,叶随风也走到了三皇子身侧。 “三皇子殿下,您还记得我吗?” 叶随风声音极其轻柔,尽量不再刺激他的情绪。 听着这如和缓清流般的声音,三皇子微微歪了歪头,看向叶随风,随即眼中一亮,“你是梧桐姐姐!你来的正好,你快帮我救下流溪,他们要把他抓走!” 叶随风听三皇子将她错认为洛梧桐,她也不辩解,正好借用梧桐的身份,方便劝解。 叶随风继续和风细雨道:“三皇子殿下是最乖巧懂事的,不是吗?向来明理守礼的你见了太后也不问安行礼,这样做是不是不太好啊?您赶紧向太后行礼道歉,太后心胸宽广,海纳百川,一定会原谅您的。” 三皇子果真像个孩子一样,不过却是乖巧听话的那一种。听了叶随风的一席话,他缓缓地松开了掰扯着卫兵的手,毕恭毕敬地走到太后跟前,行礼、问安、道歉。 叶随风也紧随其后,跪倒在地。 太后心里有气,却又发作不得,阴着一张脸,冷冷地看着叶随风。“你很好,哀家看你倒挺适合伺候人的,尤其是那些神志不清明的。” 叶随风知道刚才自己算是摆了太后一道,给她猛戴高帽,让她纵使有心同三皇子计较,但碍于“心胸宽广”这等溢美之词,她也是一腔怒火无处可宣,只能往肚里咽。 叶随风伏在地上不敢起身,生怕再度激发太后的雷霆之怒。心里想,莫不是太后想打发自己去照顾三皇子?若真是如此,她最初的打算怕是难以实现了。 不成想八皇子却直言道:“这位叶女官,方才父皇已经为她御赐四品妙人令一职,太后您姗姗来迟,想来是还不知悉。” 太后面色已然不善,眸光又冷几分,但今日毕竟是承恩帝大寿,也不好太拂了他的面子。她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八皇子,什么也没说,拂袖往殿阶步去。 叶随风这才敢抬头,她感激地看了一眼八皇子宓君歇。他是真的什么都敢说,无畏无惧的。刚刚的那番情景,只怕是连承恩帝也不会多说一句的,他却敢于跳出来,直接跟太后作对,这番恩情叶随风记在心里了。 叶随风站起身来,小声对八皇子说道:“多谢了,八皇子殿下。” 八皇子却言道:“我与叶女官着实有缘……你仗义执言,襄助我的兄长,我理应如此。更何况,叶女官殿前一番慷慨陈词,若失了施展之地,岂不可惜?” 三皇子目光诚挚,表情宽和,叶随风今日与他这般接触,才终于相信了坊间对他的传言,心里想若是他有朝一日上了位,应当会是一个心怀天下的仁爱之君。 玄色冕服男子也跟在太后身后头往大殿中央走去,临去之时,狠狠地瞅了叶随风一眼。那目光,像是一头凶恶的豺狼,死定定地盯住自己的猎物一般,让人心胆生寒。 叶随风凝望着他冷森的背影,根据太后对他的态度猜测,他应当就是真正跟太后有血缘关系的六皇子宓君司。 叶随风心里苦笑一声,还没走马上任,便得罪了朝堂上颇有势力的一支,只怕自己举步维艰。说是要夹着尾巴做人,不成想却这般惹眼。不过叶随风却是一点也不后悔,她抬眼望了一眼殿外笔直坚挺的华表柱,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安舒。 因为三皇子献寿礼这个小插曲,承恩帝这个寿辰过的也不怎么舒坦,之后他的脸上虽说一直摆着淡然的笑容,但那笑意却不曾延伸至眼底。他的眼神像是深夜墨黑的无澜之海,平静却深窅。 承恩帝兴致不高,宴席也是草草了事。 因为叶随风当殿被承恩帝赐官,所以她接下来也不必回寄兴斋等着再分配职务了,现在她的官位比梁女官还要高,梁女官也管不了她了,她只要回到住处等着皇帝敕令就好。 一踏出大殿,之前带领叶随风等人到殿前来的,那个傲慢湛蓝蟒袍内监便颠颠地跑来,态度谦和地对叶随风说道:“叶女官,小人是司礼监总管内监袁舫,您带来的婢女已在朱雀门等您了,小人特来为您带路。” 叶随风笑着谢过他,心里想着这个袁内监真会见风使舵,自己最不擅长应付这样滑不溜丢的人了。 叶随风刚要跟他走,却听身后传来斐玥公主的声音。 “袁舫,你退下吧,我跟叶女官一道走,无需你带路了。” 楔子 “这是哪儿?” 一阵夺目金光之后,叶随风被抛掷在风光旖旎的山谷中。前一秒还是夜幕低垂,她还好端端地坐在房间里。后一秒便成了青天白日,还是空旷静寂的野外。 身负异能的叶随风对自己身上发生的诸多怪事已然见怪不怪,她很快就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穿越了”这个现实。只是—— 叶随风瞅瞅自己手里的拐杖、瘸了的腿以及身上粉嫩嫩卡哇伊的小熊睡衣,这幅尊容穿越的人她应当也是第一人了吧? 此刻她真想仰天长啸——至少给我配上一套古代的衣服呀! 至于她是如何沦落到这步境地的,故事还要从她的高考开始说起…… 第一章 前尘如梦 时钟滴答滴答,让人清清楚楚的感受到它的流逝。 这种感受,在你无所作为的时候,让人窒息,令人崩溃,尤其是考场上——高考的考场上。 叶随风面带红潮,汗出如浆。监考老师一句“现在还剩15分钟”引发了叶随风的哲学思考——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 可惜了,现在考的是数学,她纵使变身为苏格拉底,也无法战胜强大到恐怖的现代数学。 眼前这个犹如老僧入定的考生,若她的三魂七魄能够具象化,便能看到她的魂魄隔一会儿溜一个,隔一会儿窜一个,组团去了隔壁考场。“她们”并不是去偷看答案,而是去看男神! 千不该万不该,她不该在开考前跑去偷看尤亦寒;更不该因他对自己视若无睹而扰乱了心绪。 只是她实在难以自持——青梅竹马的情谊,儿时的种种誓言,早已镂刻心间,深植脑海,沁入呼吸。 可那多年的感情,怎么说不见就不见? 说是多年深情,其实也只不过是叶随风的一厢情愿,儿时的戏言,又有几人会当真呢? 叶随风跟尤亦寒两家从前的住处隔着一条街,两人的父母原本是好朋友,也曾在他们幼时玩笑道“结个娃娃亲”,两个小孩也似模似样的玩着过家家,大人交情深,孩子们也玩的好。而美好的一切都终结在那一天…… ———————————— 八岁的小随风最近有了一个困惑,她好像有了一种了不得的能力——超准的预感。 有时候会有些人或物突然冲撞进她的脑海,脑中会突然浮现出一幅模糊的画面,倏忽即过。然而画面中的情景都会变成现实,无一例外。 这天她正在家中好好地看着电视,突然脑中嗡的一声,像是闪电与闷雷击穿头脑,先是闪过小亦寒姐姐模样,接着是刺目的艳红在她身上晕染…… 这个不祥的画面,一时间让她心里空落落的,全然没了主意,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 必须马上告诉小亦寒,刻不容缓!既然可以预知到,就会有解决之法。她定了定心神,拔腿就往小亦寒家奔去。 她气急败坏地跑到小亦寒家,正巧遇见他姐姐尤夏溪刚要出门。 小随风跑得太急,却没看到庭院里六月雪花开正艳,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与院中胜雪之花相称,尤夏溪身着一袭纯白连衣裙,脚蹬一双崭新凉拖,长发很随意地挽了一道束起,朝气的脸庞不需过多修饰,年轻是最好的化妆品。 “小风啊,你来的真是不凑巧,亦寒跟小朋友去京大体育场踢球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小随风不敢有丝毫耽搁,心想直接告诉夏溪姐姐也好,毕竟是她自己的事情,她年长几岁,更有见识,或者会有更好的主意也说不定。 她现在六神无主,病急乱投医,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了。 “我……我有急事,跟夏溪姐姐你说也是一样。” 尤夏溪眼见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纵使她急着出门也不忍不听她说话。 “夏溪姐姐……” 小随风心中忐忑,嘴上踌躇,愣了好久硬是不知如何开口。 她眼见着尤夏溪眉峰微蹙,不住地看手表,耐心即将用尽。箭在弦上,迫在眉睫,不得不说了,她鼓起全部勇气,“我有了超能力,我能预测未来……夏溪姐姐,你有危险!” 尤夏溪看着小随风一本正经的模样,不禁发笑,“小风啊,夏溪姐姐在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常幻想自己有什么特殊的能力呢!姐姐今天真的赶时间,等改天我一定好好听你讲完。” 小随风心急如焚,“是真的,我几个星期之前就预见到阿黄会出事,结果……它真的死了!” 阿黄是尤夏溪家养的宠物狗,一周以前遛狗的时候一时没牵住被车撞死了,为此尤夏溪伤心了好久,直到现在也没走出悲痛的余波。 她轻声说道:“你别拿这事胡说。”言罢,头也不回地往楼梯口走去。 小随风紧跟上去,不被取信,让她既着急又难过,忍不住吼叫道:“我没有胡说!” 然后,悲剧如期而至。 尤夏溪脚下不稳,顺着楼梯滚了下去,小随风连忙去抓,手指堪堪擦触到她的衣服,却无济于事,只能无可奈何看着她重重地摔了下去,眼睁睁看着触目惊心的艳红迅速浸染白裙。 可怜那院中似雪白花,俛仰成红。她的眼泪还未来得及落下,小亦寒的哭喊便响破天际,也刺穿了她的心口。 小随风赶紧冲下楼,“哪里有电话,快叫救护车!” 小亦寒一把把她推开,“你滚开,你这个杀人凶手!我听见你们吵架,我亲眼看见你把她推下来的!” 小亦寒的声声控诉皆能入耳,但她却已经无法分辨每个字句的含义了。泪眼朦胧看世界,只觉百花尽残,百草皆枯,一瞬入冬。那时方知,这一生的情谊便折在了这让她百口莫辩的误会里。 从那之后尤亦寒对她便恨之入骨,眼里、心里再也容不下她。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现在还剩15分钟。”监考老师冰冷的声音在安静的考场回荡,叶随风如梦初醒。 浮生若梦,可惜不是梦。不幸时希望统统是梦,快乐时期冀一切非幻,而世事又岂能尽如人意? 第二章 时空之旅 高考成绩出来了。 跟猜测的成绩差不多,考数学时神游天际,成绩又怎么会流光溢彩? 电话里面高分贝的尖叫怒骂已经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了,叶随风的耳膜连同脑仁儿一阵阵的刺痛,她却不能挂了电话,只能默默地承受着,因为电话另一端的,是她的妈妈。 从那次出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年了,这十年来她跟父母亲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从那以后她就搬去了独居的外婆的家,与老人家同住。 那次意外让尤夏溪成了植物人,昏迷不醒,只是靠昂贵的药物和护理吊着一口气。原来感情要好的两家人也彻底撕破了脸,断的决绝。 当年叶父叶母赔偿了尤家三十万,几乎掏空了家底儿。因此叶随风就很少出现在父母面前讨骂了,她长得像三十万块钱。 “废物”“赔钱货”还有更多不堪的词句不绝于耳,想要充耳不闻不入心,却始终做不到。父母其实是爱她的,她总这么想。但也是恨她的,爱与恨放在天平两端称一称,究竟是恨多还是爱更多?她不知道。 “你考不上,我可不会给你多拿钱去念那高价的书,你就等着落榜,去外面打工吧!” 叶随风听着电话里“嘟嘟嘟”的忙音,那好像眼泪滴落在心间的声音,一下叫痛彻心扉,一下叫哀哀欲绝。 数学比平日里成绩低了二十分,她不能跟尤亦寒去同一所大学了。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如今就连远远相望的资格也失去了。从此清尘浊水,云泥有别,思君念君,唯有梦里。 今天是志愿填写指导的日子,要回去学校拿成绩单和志愿表。 叶随风起了个大早,早早就去了学校。 晨光熹微,万物笼清辉,远远望去,学校披着金色的外衣,肃穆而立。日日披星而来,荷月而归,从未想过分别来的这样突然,这样快。 骊歌即将唱响,不舍之情却涌上心头。茵茵绿树下,她的影子曾和树影交融;橙红的跑道,她不止一次地用双脚丈量;水房前湿哒哒的青石板上,也布满了她的脚印。 更重要的是,这一切里,也有他的身影。铭记的是青葱年华,不舍的是缱绻深情。 叶随风走进静寂的教学楼,“吧嗒吧嗒”地上楼梯声格外明显。一个人从拐角处的阴影里跳脱出来,“嗨,随风,我就知道你会早来。” 叶随风吓了一跳,她没想到居然会有人来的比她还早。“四月,你吓我一跳。”四月是叶随风给扬清和起的昵称,她是叶随风高中时代最好的朋友,差不多也是唯一的好朋友。毕竟,叶随风是“得罪”男神的人。 “我就猜到你会早早就来,所以故意来的比你还早,给你个惊喜!”扬清和明媚的笑容,是能刺破阴霾的和煦阳光,让叶随风刚刚的触目伤怀一扫而空。 “既然天光尚早,也不能白白耽搁。我们一块儿把教室打扫一遍吧,干干净净地来,也要清清爽爽地走。” 说完,叶随风就转身阔步向前。阳光洒身前,孤影落身后。 扬清和盯着她的背影看,只觉得那背影太过凄清,让她有种泫然欲泣的感觉。不知怎么的,从见她的第一面起就觉得她面善,就是放不下她,大概是上辈子欠了她吧。 一番忙碌之后,教室已然窗明几净,纤尘不染了。 先前高考备战,几个月都没正经打扫过,如今终于可以让蒙尘多日的桌椅板凳,窗台教桌重见天光。然而扬清和拿着板擦,却迟迟不肯下手。 “随风,我舍不得擦掉这个‘高考倒计时’,我总觉得擦掉了,我们就真的跟学校、我们的高中时代、我们的青春岁月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不擦便不擦吧。”叶随风说道,“就当给我们自己留个念想,给学弟学妹一点紧迫感。” 叶随风说罢,抬头看见教室后墙,满满一墙面的奖状,曾经辉煌的见证。 “不过这满墙的奖状不得不取下来,要不然下一届来了全都会当成废纸丢进垃圾桶的。”你视如珍宝,他弃若敝履。叶随风说着搬着板凳就要上房揭奖状。 “随风……还是等男生们来了让他们拿吧,你实在……” 你实在是太矮了。扬清和不好说出下半句,有点伤人。 叶随风刚入校的时候,身高才一米四五,一个小不点扛着大书包,远远看去就像是书包长了腿自己在路上走。 经过这三年,她坚持不懈地锻炼——拉筋呀,单杠啊,她身高总算卖了她个面子,懒洋洋往上窜了一窜,到如今也将将到一米五九。 扬清和曾经见她练得辛苦,也曾劝她不如吃点钙片吧。谁知她眼神黯淡,‘那些保健品我可吃不起’。本想自己买点给她,又怕她多思多虑。 叶随风搬了一个板凳,又往上摞了一个,打量了一番,看起来差不多能够着了。 “我可不敢劳烦那些大爷,我又不是才思思,哪里能指使动他们啊。” 才思思是她们班里的班花,肤白貌美身材好,走哪哪都有狂蜂浪蝶拼命追捧。 叶随风向来跟才思思不对付,除去两人脾气秉性不和之外,更重要的原因却落在她们相似的一处…… 她们二人的目光落点竟出奇的一致——超级霹雳无敌冷面神尤亦寒。 叶随风偶尔会吐槽,都什么年代了,像是这种冰块性子面瘫脸的土到家的人设还有人萌,是当自己企鹅还是北极熊啊?偏偏一众女生趋之若鹜,这难道是全球变暖的另一个负面影响?靠着他是不是比较凉快? 叶随风拿着干布轻轻抹去奖状上落的一层薄灰,脏污下的名字又浮现出来。 尤亦寒,满眼都是尤亦寒。 她用指腹柔柔地抚摸这这个名字,想象自己是在抚触着他的脸。 真好,能与你离得这么近。她们都不知道,你以前是多么爱笑,全都是我的错,让你变成今天这副模样。如果能改变,如果能弥补,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抚今追昔,今尚在,昔已后会无期。 窗外开始熙攘起来,多了几分人气,却少了几分静谧。 “我这次成绩比叶随风高了十五分,以前叶随风每次考试总要压我一头,这下总算能狠狠出一口恶气,让她知道知道,跟她相比我才是真正的才女。” 才思思清亮的声音从走廊传来,透过窗户,叶随风瞥见她施施然而来,身侧伴着尤亦寒。“这下我应该能跟你去一所大学了,不过叶随风就不好说了。” 尤亦寒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窗户里面,不期目光竟与叶随风痴痴地目光相撞,他迅速看向别处,仿佛刚刚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 尤亦寒这个并不出人意料的举动还是深深地刺痛了叶随风,只觉刚才见到尤亦寒时的怦然心动既愚蠢又尴尬,她也想掩饰自己的失神痴妄,却忘记了自己此刻正站在高高的板凳摞板凳之上。 “随风!”在扬清和的惊呼声中,叶随风轰然落地。 从高处坠下,那一刹那收入眼中的风景好美,美不胜收。她似乎看到尤亦寒面色苍白地一个箭步冲过来,伸手去接自己,却还是没来得及。你看,当时的情景就是这样,我不是去推夏溪姐姐,我只是没能抓住她而已。 小腿处撕心裂肺地疼痛把叶随风拽回现实。她发现她此刻正依偎在尤亦寒地怀中,鼻息间是他身上传来的清新味道——幸福的味道。 她还来不及细细品味,却见尤亦寒双手抖如筛糠,面色惨白,豆大的汗珠从额上冒出,路过高挑的鼻梁,簌簌而下,宛如落泪。 叶随风深知这是过去的阴霾与恐惧又纠缠上了他,她强忍着疼痛环抱住尤亦寒,低声细语道:“小寒,没事,我没事。” 这样轻声地抚慰似乎是起到了作用,尤亦寒慢慢寻回了理智,于是一把推开了叶随风,往后退了几步,收回了全部的表情。 短暂的温存。只是,那短暂的温存与惊恐中,可有几分是真心为我? 于是她十分“光荣”的骨折了,躺在家里已经“休养”了一个周了。她实在也没什么面目出门,考试考砸了,当众出丑,现在还成了“铁拐李”。啊,实在是太倒霉了,早知道昨天出门之前就应该预测预测,她心想道。 这些年叶随风发现她除了头脑中能被动出现画面之外,她还能主动去预测未来,她把此称之为“预警”和“预测”。 她无法控制“预警”的出现,但却可以控制“预测”,只是两次预测之间必须间隔七天,叶随风戏称这叫“技能冷却”。 不过,自从夏溪姐姐那件事之后,她就没有再把自己特殊能力这件事跟任何人说过了。无端对旁人提及,只会为他人招致灾祸。 她也甚少去窥探天命,有些事情知道了只会伤心与惶恐,多知无益。她曾经窥视过尤亦寒几次,他的喜怒哀乐中并没有她的存在。 她也渐渐相信了,毕竟如果无法上同一所大学,从此便是天各一方了,再也找不到什么理由在他眼前瞎晃了。幸好自己的骨折是最轻微的一种,只是稍微有点开裂,打了石膏也无需住院,开了药和钙片,按时吃就会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白天躺多了,晚上就睡不着,迷迷糊糊靠到十二点半,意识却还是清楚的,她总是隐隐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还没做。 对了,还没吃药!那么多钱买来的药,不吃就浪费了。叶随风猛然翻坐起来,拄着单拐走到书桌前扭开台灯,按说明书服药。 “糟糕!这钙片是早一片晚一片的,我早晨好像也忘记吃了……”叶随风自言自语道,“无所谓了,一次吃两片也无妨吧。” 叶随风一口吞下两片钙片,吃完才觉不放心,拿起药瓶端详,“一片是多少毫克啊,一下子吃多了会不会高血钙啊?” 此时眼前一道金光乍现,刺得她睁不开眼,恍惚间她觉得身体似乎腾空,而后又重重被抛下。待她回过神,睁开双眼,眼前已然转换了天地。 却见此处流水涓涓绕堤柳,落花芬芳撩清泉。千山万峰抱幽径,山瀑云间自在流。叶随风不顾摔疼的屁股,懵然惊坐,诧异道:“这……这是哪里?” 第三章 倾盖如故 “这……这是哪里?” 叶随风拍了拍自己的脸蛋,有微微痛感,这并不是自己大梦未醒。“我这是穿越了?” 穿越就穿越,这倒没什么,只是下次能不能别把她抛到半空中再重重掷下,就算不对自己这个伤残人士友好,至少也对她屁股底下被压扁的花花草草友好一点。 草丛里一阵窸窸窣窣,叶随风心中一惊,莫不是召来了什么豺狼虎豹吧,自己一介伤残人士,毫无半点反击能力。 心下这样想着,她却暗暗摸着跟她一同穿过来的拐棍,好歹此乃精钢所制,一能击敌,二能逃跑。 “嗯……”距离叶随风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哼,紧接着一人揉搓着双眼坐起了身。 叶随风没想到这空旷僻静之处还会有旁人,莫非也有道友在此渡劫?不禁细细端详此人。 只见他面如冠玉,剑眉星目;柔唇似雪,竟无半点血色;虽是清新俊逸,气色却不佳,却别有一番风味,可谓是我见犹怜,额上有一个鲜红肿包,更显其羸弱。 此人身着松柏绿衫,却湿漉漉还滴答着水。再往上瞧去,黑发如瀑,这头顶上的装饰确非凡品,古往今来用香蕉皮做头饰的,他大概算是第一人了吧。 虽说这香蕉皮黄橙橙,倒是新鲜,衬他的肌肤更胜冰雪三分白。可这香蕉皮的甜香气说不定不一会儿就会引来一群小咬,如此美貌帅哥头顶一群小咬振翅盘旋,这画面也是美。 “姑娘……姑娘这一身装扮倒是奇特,在下竟从未见过。” 没等叶随风说话,香蕉皮却抢先开口了,不成想他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针对自己的服饰。 不过,他的声音清冷悠扬,如琤琤玉击,沁人心脾。叶随风只觉听此人说话,大概不管他说出口什么都值得被原谅。“姑娘衣衫上的图案可是……大熊?” 他说出口的话可以被原谅,只是他眸中一闪而过的惊色却让叶随风隐隐有些不爽,那眸色分明是将她与那猛兽作了联想。 “我这是小熊,扎蝴蝶结的卡通熊,多么可爱,可不是那呆萌凶暴的黑瞎子!” 叶随风话中带了三分怒气,口气有些冲。 穿着睡衣就来了,她也不是成心的,关键是穿越的时候也没提前通知她啊。她心里暗暗想着,眼见着别人穿越都给发身衣裳,怎么到我这儿成自备了? “再说,这位公子你有空嘲笑我,怎么不自己照照呢?你这自带生物环绕的头饰,也不遑多让呢!” 香蕉皮这才摸了摸头顶,手里拿着香蕉皮,茫然地看着叶随风,显然这样的造型并不是他自己的作品。 此时他才发觉自己这身上也不是太舒坦,他拧了拧自己衣角,拧出一汪水。 他眉头微微蹙起,先是望了望青天白日,又摸了摸四周干涸的泥土,不知是自问还是问叶随风,“刚刚下过雨吗?” “我也是刚刚到。”叶随风实话实说道,“初经贵宝地,不摸潮水,兴许有一片云彩就对着你一个人下呢?” “罢了,事已至此,多思无益,随它去吧。” 香蕉皮站起身,背过身整理了一下仪容仪表,复又转回身,对着叶随风拱手施礼,“是在下失仪了,在下所言并无冒犯姑娘之意,只因姑娘特立独行,气质出众,这才多言几句。” 特立独行,她现在可不是一条腿“独行”吗?这大概就是一种特殊的站立方式。气质出众?铁拐李的气质吗? 香蕉皮自是听不到叶随风的腹诽,继续说道:“在下宇文述学,给姑娘赔罪了。” 这一句话像一个闷雷,在叶随风耳中炸响,她瞪大了双眼,面目狰狞地说道:“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他似乎是感到了叶随风莫名的怒意,却依旧耐着性子、不知死活的重复了一遍,“在下宇文述学,表……” 这一句终于点燃的叶随风积聚多时的怒火,她要收回前言。事实证明,好看的皮囊,磁性的声音,也都敌不过遭受数学多年折磨的夙怨。 不等宇文述学说完,她便拄着单拐,气势汹汹挪步到宇文述学跟前,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道:“初次见面,有些唐突……我可以打你吗?”如果她有戴帽子,帽子也一定被长发刺穿。 他眼神迷茫,懵懂如稚童,不明所以,却还是回话道:“若是能一解姑娘幽愤,吃姑娘几拳又何妨?”说罢,他竟真的挺直了胸膛。 叶随风抬头看见了宇文述学额上的红肿,心里不落忍,她无法真的将无缘无故的怒火发泄在这挨人欺负的楚楚可怜人身上。 手上虚晃几下,叮当作响,却发现手里还紧紧握着药瓶子,是了,来时她还在吃钙片。 于是,雷声大雨点小,真枪实弹变成了花拳绣腿,握着药瓶子的拳头挠痒痒似的拂过宇文述学的胸膛。 叶随风不禁暗暗地在内心里吹了个口哨,看不出来这瘦棱棱的孱弱家伙还挺有料的,莫非这就是江湖中传说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大法。 宇文述学冠玉似的脸庞飘起了红云,叶随风不禁轻笑出声,他却更加羞赧,微微侧了侧头,身子却纹丝不动,显然还在等着叶随风“施暴”。 看着宇文述学一副被调戏了的小媳妇模样让叶随风心情大好,方才的怒气也烟消云散了。“好了好了,不欺负你了,别一会儿再哭了出来,大男人一把鼻涕一把泪不好看。” 宇文述学还想说什么,却闻一声脆响,一道三色烟花在晴空绽开。宇文述学眉头紧皱,低声道:“一炮三色,是本门紧急讯号……是时候了……” 转头对叶随风抱拳,道:“对不住了,姑娘。门派急召,在下不得不走了。只是你……”他瞧了一眼叶随风裹着石膏的伤腿, “在下给姑娘一枚穿云箭,如有需要……”他边说着边在宽大的衣衫里又掏又摸,一阵搜索,只见他眉峰堆聚成山,赤手而进,空手而出,一脸赧然。“抱歉……许是出门急了……没带……” 叶随风一言未发,只是一脸好笑地看着他。 宇文述学脸上的红云一直下沉到了脖子里,嘴上却说道:“姑娘莫急,姑娘莫急。姑娘且在原地稍待,在下随后便遣人前来。” 叶随风终于还是没憋住笑了出来,“我看是你比较急吧,放心放心,若有恶人来袭我就使出家传的绝学——一阳指,定然不会吃亏。你有要紧事就赶紧去办吧,别再耽搁了。” 宇文述学听闻此言,心中疑惑碍于时间无法详谈,只好说道:“无论姑娘需要与否,我定会遣人前来,若有为难,姑且一候。” 说罢施礼而去,临去时回眸深望,那眉目间流露出的全是关切与担忧。 叶随风对上那温暖的眸光,心里一处变得柔软起来。倾盖如故,夫复何求。只是萍水相逢,实在受不起太多的恩惠,恩惠是情是义,也是沉重的包袱,和无以为报的愧疚。 叶随风对着宇文述学离去的方向默默说了一句,“谢谢你。” 谢谢你任我撒泼耍赖,无理取闹。 谢谢你愿给予温情,施以援手。 刚才那个敢于任性,肆意发怒的自己,好像不是自己,又好像是遗失了多年的真正的自己。 都说没有伞的孩子必须努力的奔跑,却没有人知道还有一种孩子,淋惯了雨忘了奔跑。 这十年她丧失了任性的权利,只剩下隐忍与压抑。她其实一直都很羡慕才思思,她有骄纵的坏脾气,可这正是她备受宠爱的证明。 而她,不要说宠爱,哪怕只是纤如微尘的爱,她也愿伏低做小地去奢求,甘做飞蛾。 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 这些年她不曾出门旅行过,没见过除三点一线以外的风光,更没有游赏玩乐时那种惬意的心情。如今,她徜徉在青山碧水中,嗅百花千草的芬芳,美景撩人,更让人乐而忘忧。 直到夕阳映重山,霞光笼丛林,她才稍稍收拾了心情,开始思索眼下景况。 那么,问题来了——她该怎么回去?纵然这里山水如画,她也无法寄情山水,忘了现世的烦忧,纵有千般苦,她也不忍割舍。 叶随风开始认真回想过去一天的行程,回忆穿越前的种种情景。对于穿越这件事,她能云淡风轻地接受,也能气定神闲地思考,她的身上发生过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以至她已经见怪不怪了。 她再三思量,她一介废人,这一天天无非是躺床上混吃混喝,连门都未曾出去,并无特殊之处。 受伤之后她的生活十分规律,什么时间吃饭,什么时间喝水,包括什么时间吃药她都是定时定点的…… 吃药?叶随风脑中灵光乍现,是了,她今天忘了吃药,一次性吃了两次。而如今……叶随风狐疑地盯着手里跟她一同穿过来的钙片瓶子,要不试试?反正只是钙片…… 叶随风略带犹疑地扭开药瓶,吃几个呢? 吃一片定是没用的,前些日子她每日早一片晚一片,也未见异常; 那么吃两片够不够呢?来跟回是一样的剂量吗? 姑且先吃两片试试看吧,她摇了摇瓶子,里面还有存量不少,大不了一点点加大用量,只要能回去及时拨打急救电话应该还有救…… 她一股脑儿吞下两片钙片,果然金光暴现,千钧一发地时候她速度抓住自己的拐,一个都不能少,她可没钱再置办另一副了啊! 身体腾空,眼前光怪陆离,离开这个奇异时空之前,叶随风心里略有失落——他果然……还是没来。 叶随风能睁开眼睛时,台灯微微的柔光正迎候着她,她又回到了这属于她的一方天地。 她扭头看了一眼钟表,分针才移动了三格。 叶随风把药瓶捧在胸前,闭上眼睛还能回忆起刚才的奇幻际遇,她舒心一笑,拉开抽屉,把药瓶放进了抽屉深处,刚刚的经历权当黄粱一梦。 她不想点亮火柴才能映出美丽的世界,而等火光熄灭又是满室凄清,这样的落差多反复几次,她会更沉迷美梦,不愿醒来,不愿面对。 这一夜她睡得很安稳,很踏实,连多年不肯入梦的他也在梦里对她微微笑,那笑容璨烂如星光,她空落落的心瞬时被温情填满。 梦里的他,温柔的他,还对她伸出了手,眼角一挑,“来呀!”来牵手吧! “好好好!”叶随风忙不迭地点头。她收回前言,如果是这样的美梦,她情愿沉溺。 她伸手去牵那令她魂牵梦萦的温暖的手,只差一尺,只差分毫,只差…… 第四章 枯木逢春 铃铃铃…… 哪里来的恼人的声音,不不不,我不要醒来。 然而已经清醒的意识却将梦寐生生剥离,美梦骤逝。叶随风茫然起身,手无意拂过枕头,触及之处尽是润湿。 铃声依旧不依不饶地响个没完,她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脸,拄着拐杖起身,一瘸一拐地去接电话。 “恭喜你啊,叶随风。”叶随风接起电话,另一端就是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这是什么?新型诈骗电话? “对不起,我家可没有闲钱……” “什么闲钱?叶随风,我是你文老师。” 文老师是叶随风高中的班主任。 “你数学复核结果出来了,找回来了25分。你现在马上来学校一趟吧!” 叶随风刚刚睡醒,脑子还迷迷瞪瞪,撂了电话还没回过神来。 刚刚那通电话,听声音倒是挺像文老师的,现在的骗子都这么高明了吗?什么复核?她可从来没有申请过,考数学时她是实打实地晃了神,这可不是复核能解决的问题。 叫她去学校怎么能骗出钱来?难道还有后招? 叶随风搁下诸多疑问,姑且一信,去一趟学校也不费多大劲儿,权当见识一下新型骗术,多加个心眼小心点便是。 叶随风慢吞吞地洗漱、换衣服,待她收拾好了自己,一瘸一拐地下楼,却见扬清和气喘吁吁地奔来。 “四月,你怎么来了?” “随风,真是……太好了!”扬清和气还没捋顺,说起话来还是断断续续的。“我就说那不是你的真正实力,早让你去找你还不听,你看现在可好了吧?现在走吧!” “四月……你这没头没脑的说什么呢?”叶随风听得云里雾里,一头雾水。 “找什么?要去哪?” “去学校啊,还能去哪?” 扬清和像是看傻子一样看叶随风,“你是还没睡醒,还是高兴糊涂了?刚才文老师没给你打电话通知你吗?你数学复核找回来一道大题,足足25分呢!这下你可以跟你们家尤亦寒去一所大学了!我早就让你去申请,你还推三阻四的,你看早该听我的吧?” 复核?又是复核!她在脑子里搜罗一番,自高考成绩出的那一日到今天她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一桩一件她都清清楚楚记得,可这当中并无复核找分这一环节。 “这下才思思要气死了,这就叫‘浮图七级,重在合尖’,到最后你还是压她一头。” 扬清和絮絮说个不停,她的嘴唇张张合合,在叶随风眼中都变得渺远起来。 数学?述学! 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的音容笑貌又清晰地浮现在脑中,莫不是这一切跟那次奇幻的经历有关系? 那个人竟有如此魔力,只是轻轻一锤他,就能多加25分。早知道多打几下了,说不定数学就满分了。 要是再多打几下,菲尔兹奖也指日可待。 她痴痴地想着,竟能幻想出那个人挨打时的模样——虽是吃痛,嘴角微微抽动,却是把头一横,眼一闭,挺直了胸膛,不闪也不避——还颇有几分男子气概。 从学校回来,确认一切非虚非幻,她迫不及待地冲进屋里,猛地拉开抽屉,摸出那瓶钙片,扭开瓶盖,毫不迟疑地吞了两颗。 叶随风缓缓闭上眼,她想要去求证一下,是不是现世的改变如同她荒唐的猜测一般,还是那个人实际上是数学大神?太多的疑问纠缠着她,她想弄个明白。 然而,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眼前依旧是她自己的卧室,依旧是这一方小小的天地,满腔热情浇了冰水。 也许只是扭曲的时空与她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叶随风怅然收了瓶子,那番美好的际遇终究成了她生命里的小插曲。无论如何,她都心怀感激,京大的录取通知书大概就是时空之神为不小心让她误入异时空的小小补偿吧。 叶随风轻柔地抚摸着通知书自己的名字,心里想着的是会有一张通知书上在这个位置写的是另一个名字,她心心念念的名字。 为了能离尤亦寒念的法学院近一点,她在隔壁的传媒学院囊括的专业里千挑万选,勉勉强强挑了个广告学专业。 屋外老旧的收音机咿咿呀呀唱着戏,唱一会儿停一会儿,随后便是“啪啪”的敲打声,于是又是婉转悠长的戏曲声。 叶随风每每听到这个声音,她能想象到外间外婆一边缝着衣服一边听着戏,而那早就该淘汰的收音机已经不能正常的工作了,不仅全无音色,还需时时敲打。 叶随风不止一回地劝她,“外婆啊,干脆换一个新的算了。” 外婆总是笑眯眯地说:“还能使着呢!白瞎那个钱作甚?这过日子啊,能省则省,攒下钱来供外婆的乖乖外孙女念大学。” 外婆有轻微的老年痴呆症,有时候记不清事儿,但她却从未忘记省钱供她念书这件事。 上次母亲打电话骂她高考发挥失常,外婆知道了什么也没说转头回屋给了她一个包的板板正正的塑料袋子。 叶随风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个盛挂面袋子,挂面袋子里面包着红纸,揭开红纸一看,是一张存折。 屋外的戏曲声依旧断断续续,叶随风抱着录取通知书掩面低声痛哭。 选学校也好,选专业也罢,她的第一出发点都是尤亦寒,从未考虑学校专业的前景如何,以后的就业形势如何。 她选择的狭隘未来只有自私,只为成全自己的痴恋,没有旁人,也没顾念恩情与孝道。真的值得吗? 然而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已无反悔余地,只能如此走下去。她心里一个小小角落里还是在殷切期盼,时空扭曲造成的改变真的能牵动命运的轮盘,未到盖棺,一切难定。 转眼到了开学季,叶随风的腿已经好的七七八八,石膏也拆掉了,但还是有点酸麻,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她硬是咬着牙,坚持完成了军训。 一是面对硬气的教官,她有些胆怯。二是大家都在太阳底下操练,就她一个坐在树荫下乘凉,未免显得太不合群。 高中被排挤了三年,被当做异类孤孤单单的滋味不好受。上了大学,新人事新气象,她也想有个新的开始。 回到宿舍,她脱下鞋袜,撸起裤腿,小腿往下直到脚背都已经肿胀起来,又红又紫,像一个大圆萝卜。 “哎呀,肿的这么厉害。你也不早说你腿受过伤,早知道我就替你向教官去请假。” 说话的人是宿舍长方春云,她热情大方,性子活泛,一眼就被班主任相中,当了班长。 她刚从外面打水回来,放下暖瓶就过来看,关切道:“你这样一直肿着可不行,年纪轻轻别再落下什么毛病就不好了。你去学校外面那间小超市看看有没有花椒生姜,拿那个泡脚看能不能消消肿。” 方春云走到自己床边,坐在床沿上开始解鞋带。她今日穿的是系带长靴,穿脱都很麻烦,她慢条斯理地脱下一只鞋,换上拖鞋,脱第二只时继续说道:“看你也行动不方便,要不我替你去买?” “不用了,谢谢你啊。”叶随风边说边拾掇好自己,“今天是周末,我一会儿去交个社团报名表,就回家了,家里花椒生姜都有,我在家泡泡就好,谢谢你了。” “你腿脚不方便,还来回跑什么?回家一趟也待不了多久。” “我外婆一个人在家,军训这几天也没捞着回家,我不太放心她。” 叶随风一走一跛地挪步到法学院的大楼,心里忐忑:不知道能不能巧遇尤亦寒呢?若是遇到便挺直胸膛,理直气壮地从他身边走过——她是来交报名表的,可不是什么跟踪狂。 叶随风要参加的社团是戏剧社,当然她对演戏的兴趣并不大,至于为什么报名呢?原因不言而喻。 她顺着“戏剧社报名处”的指示牌走去,是一间大的阶梯教室,此时已然人声鼎沸,里面乌央乌央的坐满了人。几个干事模样的人在维持秩序,讲台上坐着三个人,两个学生和一位老师。 “五个人一组,拿着报名表去讲台前面面试。”一个干事拿着扩音器说话,他的声音杂糅着扩音器的啸叫,让叶随风莫名烦躁。原本看到还要当着一屋子人的面面试,她就有些打怵。她背着包站起来,心生退意。 “你、你、你,你们五个一组上去吧。”叶随风一露头,正好被选人上台面试的干事看到,直接给点了出来,她此刻也不好公然离场,只好战战兢兢、一拐一拐地走到台子前。 台上老师看着叶随风一瘸一拐地样子,直皱眉头,一下午的轮番面试已经让她面露疲色,加之人多吵闹,心绪烦躁,一开口态度就不甚友好:“这个同学,你……” 老师的脑子已经不打弯了,斟酌半天也没找到个好词形容叶随风,“你这个身体状况能演什么呀。”也不等叶随风答话,已经把她的报名表置于废弃那一摞里了。 叶随风也不知脑子里是怎么想的,也许是连想也没想直接回道:“老师老师,铁拐李,段延庆的角色我都能胜任!” 老师直接被逗乐了,又把叶随风的报名表给捞了回来,“那行,下周五你来复试,我倒看看你怎么演。” 叶随风在哄堂大笑和满教室人的注目礼中灰头土脸溜出了法学院的大楼。 从头到尾也没有巧遇尤亦寒。 无缘对面不相逢。没有缘分时,便是同在一个屋檐下,也无法相遇。 第五章 班荆道故 回到家吃过晚饭,收拾干净以后已经快九点半了,叶随风这才得空往床上躺了一躺。 静下心神,腿疼也开始发作,又酸又麻地胀痛,好似腿上插了个打气棒,不断地往里打气,就要爆掉了。 她撩起裤脚,果然比下午时又胀大了一圈。 疼的有点受不了了,她才想起方春云跟她说的偏方,姜和花椒家里现成就有,就差一盆热水。 没什么人能指使,只能靠自己,她深深叹了一口气,给自己鼓了鼓劲,拖着一条伤腿抖抖簌簌端回来一盆洗脚水。 她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把两只脚都泡进了水里,不一会儿就发了汗,疼痛似乎也有所减轻,就是气味不佳。 她心里好笑地想:再加俩八角,放点盐,这不就是焖猪脚吗? 脚插在热水里,是哪里都去不了了,呆愣愣坐着有些无聊,叶随风不经意地拉开了抽屉。 抽屉空荡荡的,大部分物品都已经搬去了学校,药瓶孤零零地躺倒在里面,叶随风顺手就给掏了出来。 脚伤迟迟不好,是不是跟没遵医嘱吃药有关系呢?不吃也会受潮过期,白白浪费。这么想着,叶随风就又扭开了药瓶,很自然地往嘴里塞了两片钙片。 熟悉的金光再现,叶随风惊诧之中忙不迭地抓紧药瓶,闭上双眼,任躯体在时空中颠簸。 还是上次那个山谷,只不过如今却换了一番风情——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 山风带寒,染层林,衰百花,满目萧条色。叶随风原是没想到吃钙片还会如此有效用,赤着双脚就来了,脚趾缝里还夹着一颗花椒,比上次还要更尴尬。 “还好没人看见。”叶随风自言自语道,也不知是庆幸还是怅然。 “谁说无人?”枯黄杂草中“腾”一下坐起个人,“暌违一年有余,姑娘别来无恙?” 叶随风定睛一瞧,还是那旧相识——宇文述学是也。 “一年有余?”明明才两个月,这人不会是睡糊涂了吧? “上次匆匆一别,俗事缠身,耽搁了遣人来寻,待我派人前来,已不觅姑娘芳踪,竟未来得及请教姑娘芳名,甚感遗憾。” “你一直睡在这儿?”叶随风惊异道:“你该不会是一直在等我吧?” “我素日在此处练功……” 宇文述学没有正面回答叶随风,说话时微微侧着头,并不直视叶随风。 叶随风心道:是在此处睡觉才是,每次来都看你在睡觉。 “我叫叶随风。” “这名字……”宇文述学抬眼看了看叶随风,口中一梗,却并不往下说。 “此言不善,继续说恐引姑娘不悦,还是就此打住。” 说话只说个头就不说了最讨厌了!让人猜,让人想,别人又不是你肚里的虫,不想说就一个字也不要说,说一半藏一半算什么? “不说便不说吧。” 叶随风又生怕他狗嘴吐不出象牙,平白败了她到此一游的兴致。 叶随风白眼看宇文述学,心道:还敢指摘我的名字,你起这倒霉名,要是搁现在,随便去哪个高中门口喊一声‘我叫数学’,保不齐就会被胖揍一顿。 “叶姑娘轻功倒是不凡,来时我竟毫无察觉。” 你一直在睡觉要如何察觉?“那可是!我可是‘凌波微步’的唯一传人呢!”叶随风信口胡说。 “浮波缓行……果然是精妙无比,怪不得叶姑娘要足不着履。” 叶随风也不知他是真心称赞还是假意迎合,唯恐再继续聊下去他再要她施展一二,那便露了陷,连忙转移话题:“我从外地来的,不知就里。敢问如今是什么朝代?国号是什么?” 宇文述学面露疑色,还是老实回道:“铭,大铭。” “竟然是明朝,天家可是朱姓?” 宇文述学缓缓摇了摇头,“当今这天下……姓宓,如今天子登基不足一年,现正是承恩元年。” 叶随风一屁股坐在地上,眼前一草一木更是陌生起来,这是一个一无所知的时代。 宇文述学见叶随风有些过于吃惊,于是上前宽慰道:“叶姑娘许是久居荒郊,视听不广,消息闭塞,实不必如此吃惊。而今海不扬波,人寿丰年,谁居天位,又有何异?” 叶随风不着痕迹地白了他一眼,腹诽道:你才住在荒郊野岭,你才消息闭塞。你们这个名不见经传,不知从何处衍生出来的时代,我会知道就有鬼了。 叶随风虽是心中诸多意见,只是面上不好发作,只得客气附和:“是是是,你说的都对。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受教了!” 大概是叶随风敷衍的太漫不经意,宇文述学不发一语,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波流转。那眼神太过深邃,不期然与他对上,竟差点迷失。 叶随风慌不择路地转了视线,缓缓吁了一口气,这小子的眼睛会说话的,只是她道行太浅,读不懂。 “抱歉……我向来人微言轻,不曾料想得姑娘如此赞誉。竟一时失神,实在是失礼。”明明说的话语是如此悲凉,而他已经云淡风轻,不悲不喜。 气氛一度十分尴尬。叶随风一脸同情地看着宇文述学——平日里是经历了多少挫败,才会错把客套话当做赞赏。叶随风默默叹了一口气,这人长得好好的,偏是个傻的,上天也算是公道了。 叶随风多少也在宇文述学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自己也是诸多不顺,一路坎坷,她是最能理解他的。 每个人都需要别人的肯定与赞赏,哪怕他看起来真的毫不在意。 叶随风实在不忍拂了他的兴致,只好找话头接着说,也好在恰当的时机夸赞他几句,就当……还了二十五分之恩。 叶随风试探着说道:“你可还知道些天家秘事?不妨说与我听听?” “不知你想听哪一位秘事?” 叶随风没成想宇文述学竟像个资深八卦狗仔一样,包打听,让她点名她也点不上来啊,只好随意一说:“那就说说新帝吧。” 宇文述学也不愧为资深狗仔,天家故事信手拈来,张口就来:“新帝原是璟王爷,先皇胞弟。本无心朝堂,奈何遭先皇猜忌,动辄得咎。后来更是获流刑,放逐至怀南。先皇重病时召回璟王爷,传位于他。” 叶随风叹道:“这新帝也真是运气好,从阶下囚扶摇直上,直接成了人中之龙。” 宇文述学仰头望天,天上白云无常形,时而浮动,时而蔽日,时而聚堆,时而四散,无拘无束。 “也许吧……只不过这运气的好与坏,旁人说的却不作数。先皇无子,这天下他要便要,不要也要。” 叶随风从宇文述学口中听出一丝无奈,却不知是说天子还是说他自己。 “求之,不得;得之,非欲……牛不喝水强按头,也是悲哀。不过,‘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又不是那云端之人,你怎么知道他之所思所想,说不定这皇位就是他用了什么阴谋诡计巧夺豪取而来的。” 宇文述学对叶随风的一番言辞不置可否,只是说道:“你这话出口,可是会惹祸上身的。” “这里天广地阔只有你我二人,难不成你要不讲义气去告发我?” 叶随风心道:你告我,也得抓得到我啊! “相交一场,在下对叶姑娘只有维护之意,绝无背弃之心。” 宇文述学言之凿凿,目光澄澈,满腔真诚,表露无遗。 鲜少有人将一颗真心掏出来搁在叶随风跟前,除了感动,她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回应。 这里已是深秋,微风生寒,而叶随风此刻浑然不觉。 心口是温暖的,浑身就是温暖的。 她狠狠咬了一下嘴唇里面,她在克制,她怕已经温热的眼眶会落下泪珠来。 眼睫已经有些湿润沉重了,她快速地眨了几下,硬是把泪水给憋了回去。 她回之以微笑,这大概是无比狰狞难看的微笑,却是发自真心的真诚的微笑。她在心里也默默将宇文述学这个名字加入了紧密好友圈。 叶随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听东边山头“轰”的一声,只见一块有两人合抱的巨石轰然而下,飞沙走石迷人眼。 叶随风根本睁不开眼,只觉危险已然迫在眉睫,却不知该往何处走避。 “小心!” 慌乱中叶随风听到宇文述学一声大喊,紧接着她的身体落入了一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中,身体腾空而起。好像穿越时候一样,只是放下时却温柔多了。 叶随风缓缓地睁开眼,她二人身体此时正重叠在一起,心跳声此起彼伏,呼吸交融,连她披散着未绑起的长发也与他的交织在一起。 叶随风有些害羞,后退一步,低头说道:“东边也不知是山崩还是地震,这里实在是有些危险,我们还是散了吧,赶紧离开这里……” “不急……方才见叶姑娘脚上似有伤,回想姑娘上次似乎也是脚上带伤,却不知是否是旧伤复发?我这里有上好伤药赠与姑娘……” 宇文述学说罢,又开始在身上“自摸”起来。 叶随风想起上次他也是这样摸上摸下,结果一场空,看他这次又是摸了好久,心里好笑。 “你该不会又是忘带了吧?” 叶随风以为还能见到宇文述学赧然如剥皮水煮蛋蘸红醋的小模样,谁知这次竟让他掏了出来。 他一脸得意地将一个白瓷瓶递到叶随风手心里,目若星子,神采飞扬。“此药外用,将药倒在手掌,揉于患处,搓热即可。” 他见叶随风抱着瓷瓶,目带迟疑,似是不信药性,急道:“此药无毒,只是外用,试试也无妨害。旧疾不容小觑,若是疏忽大意,生成顽疾,便是后悔莫及了。” 叶随风坚定言道:“我信!我就是不信药,也要信你的。时候不早了,我们……” 话未说完,却听方才落下巨石的山头传来一声呼喊:“救……救命!” 第六章 暗香疏影 叶随风循着呼喊声望去,有一黑衣女子的身影出现于东山山头之上,跌跌撞撞的还时不时回头张望,似是身后有人追赶。 她慌慌张张往下山逃来,步履踉跄,脚下不稳连滚带爬地摔了下来,竟在山路上留下了一道殷红血痕。 叶随风与宇文述学上前察看,女子流血不止,濡湿了身上黑衣。 女子撑着一口气,抓住宇文述学的衣衫下摆,露出一截小臂,藕色的肌肤烙着一朵六瓣梅花,染上血印,竟成一朵冶艳红梅。 女子扬起满是血污的脸,气若游丝道:“公子……救救我……求……求你……” 宇文述学不着痕迹地打量这女子周身,眸光幽深,不发一言。 倒是叶随风看不得女子这凄惨的模样,动了恻隐之心,见宇文述学并无救人意思,虽不想勉强他,但毕竟是一条人命,仍是忍不住略带哀求道:“宇文公子……这天色眼看着就暗了下来,山中凄冷,兴许还有野兽出没,若是把这受伤女孩弃于不顾,她恐怕是会没了性命……” 宇文述学定定地看着叶随风,直截了当问道:“你想我救她?”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你肯救,全当积德了,不好吗?” 宇文述学依旧不错眼珠地看着叶随风,目光清柔,“好,我救。” 宇文述学用肩膀架起女子,见叶随风仍在原处晃荡,问道:“叶姑娘不一起吗?” 叶随风摇摇头,“不了,时候不早了,我便不相随了。公子,救人紧要,你快去吧,有缘再见。” 叶随风目送宇文述学二人远去,心里松了一口气,总不能众目睽睽之下她一个大活人就消失不见了吧。 她赶紧服用了钙片,金光遮目之时,她心满意足。 救人一命,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只是她没料想到宇文述学开始竟然不想救人,看他面善,不像是凉薄之人啊。 难道古代也有讹人一说?古人就是心思重。叶随风倒是粗枝大叶,也未细想,便回到了现世。 叶随风瞅了一眼表,才将将十点,生姜花椒水也还没凉透。叶随风捏着白瓷瓶,不多犹豫就上手了,反正也不要钱,何妨一试呢? 药液是棕褐色的,并无刺鼻难闻的气味,手触微凉,久揉则发热,不知是不是药力作用,叶随风觉得似乎没有那么疼痛难耐了。她仔细收好了瓷瓶,便抓紧时间洗漱就寝了。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 学校正式开始上课了,叶随风正在慢慢适应新的生活。 她没刻意去找过尤亦寒,当然尤亦寒也没来找过她,于是虽然两个系隔得近,这几天却是一次也没碰到。 她倒是遇到才思思几次,前几次才思思都是看也不看她就擦身而过,最后一次她却特意过来对她说:“一会儿我要跟尤亦寒共进午餐,叙一叙同学情谊,他没邀请你吧?” 看着她铁青的面色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对才思思其人,叶随风真是恨得牙痒痒,偏她除了奚落自己,倒也没做什么。 只是天之骄女的人缘实在是太好了,与天之骄女不对付的叶随风变成了众矢之的。 叶随风痛恨才思思,说到底也是出于嫉妒,嫉妒她的得天独厚,嫉妒她的招人喜欢,嫉妒她能……与尤亦寒走得近。 有光便有影,天之骄女的流光溢彩,就需要站在阴影底下绞着手指、咬着嘴角的歆羡者来陪衬。 如果有一天能够与她比肩,堂堂正正站在你的身边,那该有多好。 今天是周五,下午有戏剧社的复试,叶随风收拾好心情,暗暗给自己鼓劲儿。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要使结局翻天覆地,也许需要从眼前一点细微的变化开始。 叶随风去的算是晚的。并不是她想压轴,一鸣惊人,她只是在思索她究竟要表演什么,好好的准备准备。 叶随风到的时候,已经不剩下几个人了。 她在门缝偷看了一眼,上次的女老师面色不善,眉目间流露出烦躁的神情。 叶随风心叫不好,她忘了这个老师人一多就容易疲惫烦躁了,这下可是得不偿失了。 叶随风战战兢兢地进了阶梯教室,不成想女老师一看见叶随风的脸就笑了:“我记得你,铁拐李同学。” 叶随风尴尬地笑了笑,给老师鞠躬行礼。 老师还是笑眯眯的,“李同学,你要表演什么才艺呢?” 叶随风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表演腹……腹语。” 其实她哪里懂得什么腹语,她只是苦思冥想跟自己上次自己说的人物有关的表演,下午她对着镜子练了半天,只求说话的时候嘴唇动的幅度尽量的小一点。 只可惜叶随风练的不到家,一通台词说完,嘴是不动了,话却也说不清楚了。 演到一半叶随风就已经满身大汗了,内心却是冰凉一片,心想这下可完了,硬着头皮演完。 可女老师一直认认真真地看完,看着叶随风垂头丧气地样子,却出人意料地举起了合格的牌子。 叶随风眼中迸出惊异的神色,虽然没问出口,脸上却写满了疑问。 老师笑道:“李同学,你很有趣。我们戏剧社就是需要各种不同类型的成员,才能驾驭形形色色的角色。欢迎你的加入!” 复试结束后,是戏剧社的简短会议,叶随风一直沉浸在震惊中无法自拔。 一是没想到她居然会真的加入,二是没想到这女老师变脸如此之快。 “……我们戏剧社拿过大大小小不少的奖项,所以学校对我们也是特别重视,还配咱们配了个指导老师,历年从我们戏剧社出去的也有不少投身于文化艺术事业并且大放异彩的。大家加油干,机遇和挑战并存……” 叶随风坐在底下迷迷糊糊地听指导老师介绍戏剧社的发展史,也没太上心,随着大家一起拍手叫好。 却没察觉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家都安静下来了,只剩她一个人拍手叫好。 “好,感谢李同学的付出,我们一起向她鼓掌致谢!” 叶随风傻呵呵地站起来,感谢?感谢什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可是这次的戏服有十几套,你一个人洗会不会太辛苦?” 原来是要洗戏服,怪不得没人吱声。 既然已经“应承”下来,叶随风只好硬着头皮说:“不辛苦不辛苦……为人民服务嘛!呵呵……” “要是旁的社团看见……影响会不会不太好?” “老师我是本地人,我拿回家去洗,不给学校浪费资源。” 由于叶随风的“毛遂自荐”,她只好在会议结束之后单独留下与指导老师顾老师一同整理戏服。 阶梯教室旁边是个小办公室,常年没人使用,已经被戏剧社拿来做道具间了。 一开门一股霉味杂糅着灰尘扑鼻而来,叶随风和顾老师不约而同地捂住了口鼻,叶随风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窗边,赶紧把窗户打开,这才能正常呼吸。 顾老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个假期没开门了,这个假又长。” 叶随风摆摆手说道:“没关系,打扫打扫便好。” 说完就找来了打扫工具,先擦窗、擦桌子接着扫地擦地。 顾老师反倒插不上手,叶随风擦出一个板凳,“老师,您坐,您监督我干就好,这些活我都是干惯了的。” 高中的时候没人愿意跟她一个组值日,一到干活时间都跑没了人影,也不好次次都让扬清和帮忙,于是她向来是一个人大包大揽。 几年光景下来,她倒是磨练出一套好的打扫方法,干的是又好又快。不到半个小时,叶随风就把这间道具间给收拾出来了。 顾老师见叶随风大汗淋漓,递给她一包纸巾,温柔道:“擦擦吧!” 叶随风接纸巾地时候发现顾老师右手手腕处有一朵盛开的六瓣梅花,这个花型好像在哪里见过? 顾老师见叶随风目光落在自己手腕上,于是笑道:“这是胎记,据说我出生时候是鲜红的,现在年岁长了,颜色便也淡了下来。” 顾老师抚着自己的胎记,接着说道:“小时候啊,我还总幻想自己能跟《梅花烙》的女主人公那样,也能有一段三生三世的轰轰烈烈的爱情呢!” 顾老师双眸含春,流露出一副小女人的娇羞。 少女情怀总是诗,心有情怀是少女。 顾老师虽然已年逾四十,可心态年轻,有小女孩的幻想,也有小女孩的心性,她的眼神还是清澈的。 叶随风想,她大概是永远也不会老的吧。 顾老师清点出十一套行头,装了整整两大包,她掂量了掂量,还挺沉的。 于是有些为难地说道:“很重啊,你一个女孩子拿不动的,更何况你腿上还有伤。唉,当时看到有人自愿干活,一时高兴忘了你腿脚的事儿了。你也看到了,我们社里那些皮孩子鬼灵精怪的,他们可是能偷闲就偷闲的。你坐这儿一等啊,我去我们学院给你找个绅士点的男生送送你啊。” 顾老师狡黠地冲叶随风眨眨眼,小声说道:“找个长得帅点的。” 第七章 冬寒抱冰 叶随风没想到顾老师叫来的人竟然是尤亦寒,直接愣成了一座目瞪口呆的雕像。 顾老师还走到叶随风身旁挑眉眨眼,悄声说:“不错吧,这是我们班里最质优的帅哥了。” 两个多月没见,所有的思念在见到的一瞬间爆发了。 每次见他,叶随风都像是见最后一面一般,贪恋地看着他黑郁的短发,高挑的双眉,潋滟的双眸,她看得目不转睛,好似要把已然烙在心尖上的人再拿刻刀刻得再深刻些。 相思并不苦,苦的是单相思。 尤亦寒一见屋里的人是叶随风,立马阴了脸,也不往里进,只是碍于顾老师还在,不好掉头就走,只好把自己冻成寒冰,连带着给屋子也降降温。 叶随风见状,也垂下了脸,小声说道:“顾老师,我拿得动,就不用麻烦……这位同学了。” 顾老师再怎么神经大条也看得出尤亦寒的不愿,她暗暗拍了拍叶随风的手,给她递了个“交给我”的眼色。 径直走到尤亦寒跟前,低声对他说道:“刚才不都说好的嘛,怎么了,见人小姑娘太漂亮失了分寸了?快把人小姑娘送家去,别给咱院男生丢脸。” 尤亦寒听了这话也不好反驳,冷着脸不发一言地走进去,提了东西就往外走,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毫不含糊,只是一眼也没瞧叶随风。叶随风在顾老师眼神的“指导”下,也只好亦步亦趋。 顾老师倚在门边看二人一前一后的背影,叹道:“这就是现在女生喜欢的冰山男?我可不喜欢这型的。”说罢,打了个抖擞,颠颠地去锁门了。 出了院门,正巧见着方春云从宿舍方向来,看叶随风与男生走在一块,神色突然变得暧昧起来,朝叶随风挤眉弄眼,悄声问道:“这谁?挺帅的啊。” “法学院的学生。” 叶随风停下脚步同舍友寒暄,可尤亦寒却没打算等她,早已往前走了一大截,叶随风只好边追便回头招呼方春云:“我这儿有点事儿,回头再说!” 跑了几步,叶随风追到了尤亦寒屁股后头,这才大喘几口气放慢步子。调整好呼吸后,她轻声对尤亦寒说道:“送到这儿就行,我自己能拿回去。” 尤亦寒好像没听到一般,继续跨着大步往前走,叶随风只好一路小跑地跟在他后面。 尽管二人没什么交流,可这也算独处吧?叶随风已经自动的将过路人全部屏蔽掉了,这偌大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 假如这个世界上真的只剩我们两个人,你会不会选择我? 叶随风看着尤亦寒挺拔而冷峻的背影,痴痴地想着。 “坐什么车?” 叶随风耳边传来冷冽肃清的声音,她一时痴傻没能反应过来。“什么?” “我说、坐什么车?”尤亦寒的声音微微带了点怒气。 叶随风哪敢让他真的发作,怯怯地回道:“十……十一路……” 他跟我说话了! 叶随风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她刚才真想再装一次傻,骗他多说几次,可又怕真的惹毛了他。 叶随风跟尤亦寒并肩站在车站等车,她偏过头就能看到尤亦寒的侧颜,只是这侧颜影影绰绰,无论她是睁大或是眯起双眼都看不真切,怪只怪她眼中升起了薄雾。 我想要堂堂正正站在你的身侧。 我要堂堂正正站在你的身侧。 一直踮着脚尖去求索实在有些太累,只是她现在还不敢歇息。 车来了。车上有些拥挤,叶随风只能和尤亦寒一前一后的站着。 好像是被他拥在怀中一样,叶随风甜蜜地想着。 大概是到了交班的时候,司机师傅的车开的又快又猛,不是急刹就是急停。 叶随风也跟着东摇西摆,不是撞上尤亦寒的手臂,就是胸膛。 尤亦寒心有怒火,却发作不得,只好收紧双臂,好似与她紧紧相拥。 叶随风心里冒起了粉红泡泡,盼着车再多上来些人,底下的人们啊,在底下干等着干嘛啊,先上来再说啊,换乘也是很便捷的。 她也盼着司机师傅再开的孟浪些,师傅啊,我知道你的车技很棒,快些开到总站你就能早点下班了啊。 可惜的是,没过几站,他们就要下车了。 下车的车站距叶随风外婆家的老楼只有十分钟的路,若是快步走……独处的时间像抓不住的流水,顷刻间便从指缝流逝。不知是不是挤公交车太过疲惫,尤亦寒的步子不似开始时那般奔逸绝尘,放缓不少。 僻静萦纡的小巷,鲜有人迹,偶闻一只孤鸟独鸣,也只是一掠而过。二人沉默地走着,叶随风感觉空气也要凝固起来。 叶随风受不了这让人窒息的沉静,于是不抱期望地开口:“你……最近还好吗?” “嗯,还好。”没想到尤亦寒应答如响。 叶随风目中迸出讶异的精光,神色飞动,一时心盛,嘴却抖得上下唇都碰不到一起。心猿意马,脑中也是一片空白,竟搜罗不出个新的话题。 她心急火燎,生怕刚挑起的话头又这么断掉,口不择言道:“夏溪姐姐,她还好吗?” 话未落音,她便凉入心髓,不住地怨自己心拙口夯,想问他的多如天上繁星,却偏偏挑了个最不该问的。 她眼见着尤亦寒面上浮起一层冰霜色,她的心也一点点下沉。尤亦寒声色俱厉反问道:“你说呢?” 叶随风打了个激灵,悻悻地低下头,口中嚅嗫,却不敢多言语。叶随风心如寒灰,甚至不敢再抬头看尤亦寒的冷眉冷眼。 于是,还是冷场了。 这诡异的寂静让叶随风每走一步都如履刀锋,前一秒的雀跃与欣喜已经荡然无存,刚刚燃起的如豆火光,又被她亲手掐灭,还烫了一手的燎泡。 其实,她是真心想知道夏溪姐姐的近况的,从那件事发生之后她几次去探望,都被赶了出来,她连一个亲口道歉的机会也没有。 她内心的歉意像是海面之波澜,从未有过止息,所以纵使尤亦寒如何对她她也没有怨怼。 终究是她害了夏溪,是她不该妄言,是她亲自将绑住二人的红线一手斩断。 只有一点,她不是故意的,这一句叶随风始终没有机会说出口为自己澄清,然大错已然铸成,这一句辩解说与不说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尤夏溪是横亘在她二人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若是她真的再也无法醒来,纵叶随风再如何一往情深,也只是泥牛入海、痴心错付。 假如能够回到过去,去阻止这一切的发生,那该有多好呢? 尤亦寒送叶随风到楼下,把手里的重负往她脚边一甩,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些年,他决绝的背影她已经看过无数次了,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她对尤亦寒的背影比正面还要熟悉。 但那又如何,还是有股冷风往心窝子里钻,过去的画面又会自虐地浮现在眼前,于是那股冷风又化为冰冷的利刃。 不是说痛久了就会麻木,难道是她修炼的还不够,还没练就一副铁石心肠? 叶随风跛着脚将两个大包拖上楼,站在门口敛住眼泪,封住悲伤,用力将嘴角往上扯,硬是摆出一个笑模样。 “外婆,我回来了。” 吃过晚饭,叶随风开始整理拿回来的戏服。 其实这些衣服上次穿过都是洗过了才还回来的,只是保存不当,落上了些灰尘,再加上道具房没开窗通气,沾染了些许霉味。 并不是什么大工程,只要简单洗涤即可。 一条石榴红襦裙夺去了叶随风的目光,这套戏服较其他的更为精致些,看来像是主角的服装。 叶随风抚摸着裙裾处绣的精巧白莲,下午时候的念想又在胸臆中百转千回,若能回到过去…… 她扫了一眼书桌上并排摆着的两个药瓶,苦笑一声,她可不是能回到过去呢,只可惜此过去非彼过去…… 突然她又想去到那个世外桃源,去呼吸呼吸清新无污染的空气,去看看旖旎风光。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每次穿越,回来以后的境况总会好一些。 也许是因为她被美景所迷惑,喜爱是会让人迷失的,会忍不住将美好的一切都加添其上,变成让自己更加迷恋沉沦的理由。 望着堆积如山的古风戏服,叶随风灵机一动,暗自说道:“我只借来穿一穿,我会小心保护的,原谅我原谅我。” 虽然眼前的这些服饰并不是什么上等货色,但无论如何也强过她穿着睡衣招摇过市。前两次是误打误撞,今次却不好再这么不讲究。 她用湿布轻轻擦拂中意的那身红襦裙,而后小心翼翼地套上,戏服都是仿照古时经过改良的,穿起来倒是简便不繁琐。 她对着镜子转了几个圈,戏服意外地很合她的身,娇艳的石榴红衬得她肤如凝脂,光彩照人。她的衣柜里少有这般鲜亮的眼色,其实她的衣服也没几件。 从前没有穿红戴绿的心境,当然更主要的是没有过多的钱花费在穿着打扮,感谢学校有穿校服的规定,否则她真没几件能穿的出门的衣服。 哪个青春少女不爱穿衣打扮,只是从前她暗自敲打自己,反复跟自己说“我不爱漂亮衣服”,时日久了大脑都厌烦了,于是装作真的不喜欢。 只是今天,诱惑实在太大太多,才让她破了戒。 她看看窗外凉夜如水,心下思量,按照上次时日推算,那边应该已经天寒地坼了。 于是她又从戏服堆里扒拉出一件杏色絮棉褙子,披上一看,差强人意。 不过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这已是当中最厚实的一件了。她心思半天,又从自己的衣柜里翻出一条保暖打底裤套上了,好在襦裙够长,能盖到脚踝。 她向来是坚定不移的“秋裤教”,绝不为了美丽而“冻人”,叫自己的双腿吃屈。 还差一双鞋子,总不能叫一双旅游鞋毁了这一身装扮吧。 叶随风又一头钻进戏服堆,划拉出一双红底绣花鞋。嗯,样式有点一言难尽,穿上也略微嫌大,也不好多挑剔了,毕竟不是为她特意准备的。 末了,她还特意喷了一点花露水,遮盖一下霉味。 万事俱备,叶随风吞下两颗钙片,不多时便感罡风阵阵迎面而来。 第八章 执迷不反 正如叶随风所料,这世外桃源已是岁暮天寒。 这处似是刚刚经历过一场雪虐风饕,千山披银,万树凝冰。 叶随风细致地审视白茫茫的大地,期盼着在哪个雪窝里寻到宇文述学的身影。 遍寻不着。他没有来。 叶随风轻叹一声,内心有些失落。没有人能够一直在你身后痴等,祈求你施舍回眸驻足。 更何况,他只是萍水相逢的他乡之客。 既然来了,也不能白白来了,便欣赏一下这山河美景,就权当出外旅行了,只是可惜了自己这一通装扮,本还想着能出去逛逛呢。 叶随风仰身躺在软绵的雪地上,望天空云卷云舒,云之诡谲,变化万千,只入神观望,倒可将现世烦忧抛之脑后。 她虽说这么美好地期待着,只可惜那云彩万变不离其宗,都幻化成了尤亦寒的模样。 叶随风闭上了双眼,拼命地摇晃着脑袋,他怎的如此阴魂不散,自己已经逃脱到了千百年前,还是无法甩开。 躺在雪里望天,越看越冷。 不知学校从哪个摊儿淘来的戏服,这褙子絮的是黑心棉还是什么劣质化纤,一点也不保暖啊!于是准备打道回府。 再睁眼,却见一个脑袋悬在自己面前,遮蔽了目之所见。 吓了叶随风一跳,她忙跳坐起身,却见宇文述学正对着他微笑,那笑靥不啻于寒冬暖阳。 只见他身着月白缂丝大氅,意气闲雅,芳兰竟体,宛若神仙中人。 “久疏问候,叶姑娘别来无恙?” 叶随风收回目光,微微一别头,轻咳两声,回道:“无恙无恙。” 宇文述学憨然一笑,“今日天降傲雪,出门迟了,竟叫姑娘相候,实在是我的罪过。” “谁、谁在等你了?我看倒是你在日日等我才是。”叶随风气急败坏道。 宇文述学回道:“这里是在下练功之所,自是日日勤勉。” 叶随风不欲与他多辩,话锋一转,道:“我想见识贵宝地繁华气象,不知大侠你可否偷闲一日,赏脸作陪?” “姑娘言出,在下岂可不从?只是……”宇文述学打量着叶随风的身段,竟开始宽衣。 叶随风倒退几步,惊恐道:“你、你干什么?” 耍流氓?这荒郊野岭,她若是叫破喉咙,没有人会来救她吗? 宇文述学褪下大氅,披到了叶随风身上,说道:“寒风侵肌,叶姑娘身着单薄,怕是会着了凉。” 叶随风推辞道:“可是你……” 宇文述学牢牢压住叶随风双肩,不让她挣脱,“若要游赏,务必穿好。在下是练家子,御寒权当修炼。” 叶随风见大氅内里雪白,无一丝杂色,手触柔滑,色泽光润,竟是雪貂毛皮制成。 如此雍容华贵却不示人,不把华贵浮于表面——“松风水月,未足比其清华;仙露明珠,讵能方其朗润。” “没想到你还挺有绅士风度的。” 叶随风披着大氅,暖烘烘的,风寒霜冷便无法侵入。 宇文述学一脸懵然,“姑娘所言何意?” “我说你是土豪,你是乡绅,你是富贵少爷,穿貂儿~” 宇文述学蓦然垂下眼睑,涩涩道:“此乃不争之礼。” 叶随风见他落寞失神,便不再问,匆忙转了话头,“不知道你们这儿有什么好玩的?” “叶姑娘真会挑日子,今天初八,正好是最大的集市开始的日子,最是热闹。” 古时的城镇自比不过如今的繁华大都市,看眼前光景,虽是八街九陌,软红十丈,也不过尔尔。 叶随风心里想,古人就是没见过世面,这便算做热闹了?若是让你见识见识我们那儿的庙会,感受一下双脚凌空,会不会目瞪口呆? 不过这也不怨你,你们的人口不过现代十之一二,自是没有机会亲历浩荡人流,熙攘人群了。 混在人堆里,最担心的便是遭遇扒手,不过叶随风两袖清风,身无长物,自是昂首阔步,大摇大摆。 道路两侧商铺、摊贩鳞次栉比,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尽是红尘生气。 叶随风出神地望着路边的古玩首饰摊,可惜自己无慧眼识珠又囊中羞涩,不然淘一二佳品带回去岂不发家致富? 叶随风咧着嘴,还没从幻梦中醒来,突然感觉有人在自己身边挤来挤去,心中警铃大响。 她曾经乘公交车被扒过钱包,难过了整整一个星期,当时的情景与现在如出一辙。 明明还算宽敞,为何非要故意制造拥挤? 她想定是自己身披的大氅造成的误会,误以为自己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小姐,她想这人肯定是在她后面,若是在正面看看她这穷酸的苦逼脸,早就躲得远远的了,免得也染了晦气。 她正要开口给宇文述学这个大财主提个醒,却感到脚下一滞——脚迈出去,鞋却没跟上,有人把她的一只鞋给踩掉了,鞋本来就不跟脚,轻轻一踩就掉。 叶随风低头去捡,不想一只手快她一步,捡起就跑,不等叶随风去追,脚下似踩了风火轮,一溜烟扎进人堆里。 “鞋……我的鞋!” 叶随风又恼火又错愕,怎么连旧鞋也有人抢?还是一只…… “这可是我借来的……”叶随风心中一片冰凉,她想这鞋肯定是找不回来了,她隐约看到是一个衣衫褴褛的乞儿拿走的,却没看清那人长相,亦不知其去向,茫茫天地间,已是无处寻觅。 该如何跟顾老师和戏剧社交代? 赔钱是跑不了的,这已让她懊恼。 她更畏惧的是,看到顾老师和社团同仁鄙夷与讥讽的眼神,那种情景只是想想就让她万念俱灰、无地自容。 自此以后,连一点鸡毛蒜皮小事都做不好的她,再也不会被委以重任,难得跟老师混了个眼熟,开了个好头,又被毁于一旦,一切照旧,自己还是那个瑟缩在角落里可有可无的小透明。 叶随风心烦意冗,悲观的负面情绪沆瀣一气,汇成浩瀚大海,将叶随风吞没。 叶随风在水中浮沉,长久以来的自轻自贱让她无法凝聚对抗的力量,放任沉沦,缓缓坠入不见天光的海之深处。 这时,一只坚定有力的温热大手覆上她冰冷颤抖的手,将她拉出深渊。 这下她不必回到现世庙会也能感受脚底生风、双足腾空了,宇文述学牢牢架住她,穿梭于人群中,如飞如翔。 甩风于身后,两侧街景一闪而过,宇文述学的神乎其技让叶随风惊讶,悲观的心情也如风一般被远远甩在后面。 她感觉他们现在至少有一百多迈,徜徉于天地间,“步行兜风”更畅快更拉风。 叶随风歪头仰望宇文述学,此刻世间万物都是模糊的,惟有他的脸庞了然可见。 他的双眸炯炯如鹰眼般锐利,牢牢地锁住猎物,追了三两条街便将抢鞋的乞儿逼入死巷。 乞儿约莫只有八九岁,豆大的汗滴冲刷掉脸上的脏污,露出灰白的脸,他后背紧紧靠在冰凉的墙壁,瑟瑟发着抖,恨不得钻进墙里面。 不等叶随风二人发问,他便抱着头,颤颤巍巍道:“没有人指使我,没人指使我,真的没人指使我。” 这是典型的不打自招了,叶随风既好气又好笑,见小孩着实可怜,实不知该说什么。 心里却又诧怪不已,自己初来乍到,什么人会指使他来偷一只鞋? 叶随风正满腹疑问,却闻宇文述学厉声道:“人可爱财逐利,却不可怙恶。恶念一生,便如山林之火,火然泉达,不灭不休,届时将无回头之路。” 叶随风没想到向来温润如玉的宇文述学竟也会有欱野喷山的气势。 宇文述学从身上摸出一贯钱,转而和风细雨道:“你将幕后之人给的好处交给我,我便将这一贯钱给你。” 小孩嗤笑一声,“你当我是傻子吗?平白用少换我多?” 宇文述学微微摇头,“他那是恶之所得,而我则是善之所得,二者岂可相提并论?” 小孩紧紧按住胸前的鼓鼓囊囊,把鞋子往一旁一丢,趁宇文述学捡的功夫,逮了个空,拔腿就往外跑,边跑还边回头向他们吐了吐舌头。 宇文述学只是摇头,也并不去追。然而小孩还没走出巷子,便跟几个年长的乞丐撞了个满怀,怀揣的两个小元宝掉在了地上。 两个年长乞丐两眼放光,一人一个捡起来收藏起来。 “这是我的!”小孩伸手去夺,反被其中一个乞丐一脚踹开,踹得他口鼻流血。 “什么你的,你一个小兔崽子怎会有这么多银两,定是偷来的。老子不去告官抓你,你就该跪地磕头了。” 小孩不服,又上去厮打,双拳本就难敌四手,更何况小孩力弱,当然是打不过两个成年人,反被一顿乱打。 宇文述学却始终作壁上观,冷眼相观。叶随风耐不住欲上前,却被宇文述学抓住了手腕。 小孩白挨了一顿揍,银两还是被抢走了,他无可奈何只好连滚带爬地回过来找宇文述学,摊开手可怜兮兮道:“大好人,大善人,现如今我那恶之所得已经没有了,求大人赏我方才那一贯钱,小的给您磕头了。” 宇文述学用手心一垫,阻止小孩头磕地。“你这一拜,在下受不起。这一贯钱已不属于你,只因你并未存善念反而生出贪欲,在下绝不助长恶之欲火。” 宇文述学收起一贯钱,掏出另一物事塞在小孩手里,“此乃上好伤药,你拿回去疗伤吧。” 小孩把药瓶往地上一掷,“我呸,假仁假义。”言罢,一瘸一拐、头也不回地走了。 宇文述学再度摇头,只是这一次他的面上没了表情,眼中也失了神采。天边恰巧有一片阴云飘来,正正好好盖在他的头顶,阴影下看不清他握起的拳头和爆出的青筋。 第九章 救焚拯溺 叶随风拍拍宇文述学的肩膀,他却已经收拾好了心情,面上浮起了微微笑意,感叹道:“好精巧的鞋,这鞋底真是巧夺天工,无怪乎乞儿要抢要夺。” 转念又说道:“只是鞋底踩在叶姑娘脚下,旁人又是如何瞧见?” 叶随风一把夺回鞋,用手小心翼翼拍掉鞋面上沾上的尘土,复而穿回脚上。心道:区区牛筋底也要大惊小怪。 二人出了巷子,一缕隽永清香混入鼻息,清心醒脑,令人心旷神怡。 “好香啊,这是什么气味?” 宇文述学笑道:“此乃风香居的茶香,他家烹的茶乃是京城一绝,叶姑娘务必一试。只可惜……缺了一品楼甜香不腻的茶点,实属缺憾。” 叶随风眼瞪得滴溜圆,咽了好几次口水,“为什么不去买?我们先去买点心。总不会那家店关门歇业了吧?” “那倒没有,不过那一品楼在另一头,便在方才集市的临街,在下担心姑娘步行劳顿……” 不等宇文述学说完,叶随风就扯着他的胳膊往回去,“吃货的世界没有劳累,享用一番美食,我这一趟也算不虚此行了。” 原路返回,却见方才集市上的人已经寥如晨星,甚至有的商摊货品尚铺陈在地,摊主却不见了踪影。 再往前一瞧,不远处架在水面的一座石桥却已被人群围得是水泄不通。 人堆都聚集在桥的两端,却无人敢越雷池一步登上桥去。 石桥栏杆上坐着一个身着裋褐粗衣女子,她面如死灰,满是绝望,透过她空洞的双眼仿佛能看到她苍凉的内心深处。 她将一只脚往前试探地伸了伸,很快又瑟缩回来,踌躇间是绝望与恐惧的博弈。 叶随风身前一个看了不多时热闹的男子言道:“这女子的心胸比针眼还小,屁大点事儿就要死要活的。咱当今圣上还有意招揽女子入朝为官,我看快拉倒吧,女人除了煮饭洗衣生孩子还能做甚?等朝堂上东边哭,西面闹,他便尝着滋味了。” 旁边另一人说道:“我挨这儿瞅半天了,听说这小娘子是城西豆腐铺长工薛家的小女儿,说是不满意爹娘给许的亲事,坐这儿以死相逼呢!你没看她半天也不跳,只是做做样子罢了。” 不,并不是!她氤氲的双眸已渐渐浮现死志,她是真的会寻死! 叶随风暗自着急,扒拉着人群,想挤上桥劝解一番。 听了方才二人所言,余下看热闹的人也都笑意盈盈,仿佛在看什么新鲜景儿。 更有甚者,张嘴吼道:“要跳就快跳啊,我们也好听个响儿!” 一人发声,更多人起哄,“跳啊!”“快跳啊!” 女子环顾一周,一抹羞愤浮在眉宇间,她猛然站起身。 “不要啊!生命只有一次,万事都有途径解决!” 然而,叶随风焦急的呼唤声已然湮没在鼎沸人声中。 只见她双足一蹬,身子腾空,划了一个弧线,坠入水中,打算用不尽的涟漪结束有限的一生。 叶随风三下五除二扒下大氅和褙子,往宇文述学怀里一塞,把鞋子蹬开,来不及回头地喊了一句:“帮我收好!”便冲散出人群,从河沿上随着跳下去。 叶随风水性极佳,小时候常和尤亦寒同去游泳馆游泳,每一个动作她都像是刀刻在心间般记忆犹新。 然严冬的河水冰冷彻骨,寒气逼人,宛如一只会咬人的怪兽,叶随风入水之处无不为寒凉所蚀,痛到麻木,一条伤腿更是已经没有了知觉。 她的意识也开始模糊,好客的碧波,似要留下叶随风不让她离去,与它长久为伴,直至与它融为一体。 这样下去,莫说救人,就连她自己也回不去了。 此刻叶随风的脑海中浮现出尤亦寒的脸庞,冷凄凄的水中,连他的模样也是冰冷的。 不,她不要就此与他隔于两个时代,还要阴阳永别。 她想念他手的温度,也想念他笑的温度,绝不能让人生最后一刻定格在他的冷若冰霜中。 叶随风强打精神,闭气凝神,努力在水中搜索女子的身影。 终于,她看到了几乎沉入河底的女子。 叶随风狠狠咬住嘴唇,忽略掉身体的寒痛,极力划向女子。触到女子,叶随风迅速用胳膊从女子腋下绕半周,拖着她奋力上游。 失去意识的女子像一个沉重的沙袋,又像是眷恋着河底的软沙不肯离去。在叶随风一口气将尽之时,她使力往上一蹬,终得见天日,逃出生天。 冷水浸泡过的湿漉漉的身体,冷风一凑,愈发寒冷。她止不住的发颤,宇文述学赶紧为她披上大氅,她来不及言语,只给了他一个感激的眼神。 此时被救女子毫无生气的躺在冰冷的河沿上,她周围已围了密密麻麻的一圈人,冷言冷语,指指点点。 叶随风扒开人群,颤抖着狂吼了一声:“都让开!!!她透不过来气了!” 女子已然没有呼吸。 叶随风并没有放弃,她估摸着从女子落水至她上岸统共不超过十分钟,应该还有救。 她不停按压着女子的胸腔,间隙用一手扶起女子脖子,使其头往后倾,另一手捏着她的鼻子,然后深吸一口气,对着女子的嘴不住的吹气。 人群中传来讶异的抽气声,人们窃窃私语,更有人直接高声说了出来:“你看,这个娘子怕是疯了,对着个死人亲嘴。” 叶随风充耳不闻,只顾救人。 女子到底是转醒了过来。她目露凄迷,满面恻然,对着几乎拼上一条命的叶随风毫无感激,却哀婉地问她:“为何要救我?” 这是她的第一次质问。 女子的家人这时终于抱着棉被赶来,一边数落女子,一边对叶随风感恩戴德,“多谢姑娘救了我家小妹,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替小妹薛娘给姑娘磕头了。” 言毕,跪地“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掉头连扶带架包裹着棉被的薛娘,混入了四散的人流中。 叶随风一脸茫然地看着宇文述学,宇文述学长叹一口气,继而微声道:“救人本无过,奈何时运蹇,生死倚天夺,我命不由我。” 叶随风失魂落魄道:“我……我做错了吗?可……可那毕竟是一条性命,又岂能眼睁睁看着她就这么断送掉?” 宇文述学并不答话,只是以温和的眸光无声安慰,用宽大的衣袖为她拭干滴水的头发。 宇文述学用指腹抹去叶随风嘴唇上的血珠,叶随风脸色苍白,惟有唇上一抹血红,其貌楚楚。 他细声宽慰道:“你并无错失,你不顾性命救人,何错之有?” 错的是弄人天意。 冷风猎猎,叶随风只觉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直抵心底。 长久以来的委屈终被引爆,叶随风一把抱住宇文述学,伏在他的胸口失声痛哭。 宇文述学动作略一凝滞,还是用臂膀撑起了叶随风下滑的身体。 叶随风像是吸水海绵一般不断地汲取宇文述学的热量,而他身上的温暖却宛如浩瀚大海,取之不尽。 不想离开这温暖,不想离开鼻息间的清淡香气,直到叶随风回过神,发现自己将涕泪悉数抹在了宇文述学的胸口,才羞愧地离开这个让人眷恋无比的怀抱。 她红着脸羞答答地说道:“你身上真好闻啊……” 宇文述学脸皮更薄,他早已面色绯红,目光游离,半晌才轻声言语道:“姑娘也是香气馥郁。” 然而叶随风已经不想追究捂到发霉加上薄荷味的花露水被水浸泡之后会是什么气味了,只是隐隐觉得应该配不起“馥郁香气”四个字。 如今的气氛让宇文述学有些不自在,于是他轻咳一声,匆忙转了话锋:“叶姑娘救人方法着实奇特却有回天之力。” “呃……我曾经有机缘遇到西洋医师,方法是那个人传授给我的。” “姑娘娇如弱柳扶风,不想却有如此魄力救人,在下折服。” “那毕竟是一条人命……” 叶随风的声音渐渐消失,融化在风里。我已经无法眼睁睁看着鲜活的生命在眼前失去生气了,活下去一切才有希望,死去只会终结,再无挽回余地。 “活下去,沧海桑田、东海扬尘亦或可得见,或者一切能有转机呢?何必赴死?” “是啊,正所谓寸有所短,尺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人留一命,终得一用,不该自厌,更不该自弃。” 宇文述学的目光悠然飘向远方,却不知这话在对谁说,接着自己回过神,苦涩一笑:“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何其之缪!” 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谁又不是呢? 心灵鸡汤的话每个人都能说出一箩筐,自己需要用到时,却发现无一可用,安慰得了旁人却始终无法安慰自己。 便如同她自己,沉溺在水底好久,却忘了原来自己是会游水的,能救人却不能自救。 叶随风二人这边在伤春悲秋,却不知在他们没有察觉到的地方,有一双眼睛正牢牢地盯着叶随风。 第十章 熬清守淡 宇文述学道:“叶姑娘受了寒,实不该在此吹冷风,不知姑娘现居何处,让在下送姑娘回去吧!” 叶随风慌忙连连摆手,“不了,不用了,不必劳烦,我认得回去的路。” 说着就要脱下大氅,“这衣服还给你,不过都弄湿了……” “无妨,叶姑娘先披着吧,莫要冻坏了。” 叶随风蓦然拉起宇文述学的手,与她自己的手一般冰凉,或者更甚。实在不该信他什么练功不怕冷的鬼话,“你冷,你穿。” “不冷,不穿。” “冷,穿。” “不穿。” “快穿!” 宇文述学笑起来,那笑容如沐春风。 “你我二人再在此地犹疑不决,怕是都要生了风寒,既然姑娘不需在下相送,在下便先行一步,有缘再见。” 说罢,人似一阵风,转眼便寻不到踪影。 叶随风也不多耽搁,寻了个没人的小巷子,偷偷摸摸,再三张望,确定无人发现,便掏出药瓶。 药瓶外面已经湿了,好在瓶盖扭得够紧,里面还没进水。叶随风立马吞下两片,让金光把她送走。 “哎吆!”再睁眼,天地已换,叶随风一屁股坐在一盆枯花上。“这是……” 这是尤亦寒从前的家,但自从出事之后,他们便搬离了这伤心地,眼前这房子也易主了。 院落里的六月雪因为疏于照顾,也纷纷枯死,其中一盆便沦为叶随风的“板凳”。 月色凄迷,老房古旧,花草枯萎,一片萧条。 一股浓浓的物是人非之情涌上心头,是她不敢回想的过往。 怎么会回到这里? 但如今叶随风没有多余的心思思考这个问题,她不敢也不想久待。 夏天还存留一小截尾巴,虽已不再闷热略感清凉,但是穿着保暖裤披着貂皮大衣走在路上,多多少少也有点精神不太正常。 好在夜色浓郁,小道僻静,借月光撒丫子狂奔,奔到家门口,叶随风愣住了,她想到了一件很严重的事情——她好像没带钥匙。 虽然家里有人,但是老人家睡得早,现在半夜三更的,也不该惊扰老人本就不安稳的睡眠。 叶随风撩起衣服下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准备看星星看月亮盼天明了。 好在老人睡得早,醒的也早,拢共也就几个小时,发会儿呆也就过去了。 现在她有时间思考了。其实答案也很简单,回来的地点不是家中房间,是因为她回来之前并不是在原来一直出现的幽谷。 她想,也许从何处来便回到何处去,外婆家在那个时空也许便是一个美丽的山谷,而尤亦寒从前的住处便是集市旁的无人小巷。 原来降落的地点并不是固定的,得要看你在什么地方吃药。 她还是想知道,一天吃四片钙片到底会不会吃出什么问题来,对身体不好? 这个问题她是想不明白了,她现在已经感觉身体很不好了。 一下子宛如火烤,一下子如坠冰窟,头脑昏昏沉沉,又像是不停被钝器击打。 三九严寒下水救人,又一直穿着湿衣湿裤,现在虽然已靠体温熨干,然而这湿寒气已经全都窜入了体内,能撑到现在才发作已经算她身体好了。 她迷迷糊糊见月落参横,东方将明,屋里渐渐起了窸窣声,接着奏响了锅铲碗盆交响乐,叶随风这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跺了跺蹲坐一宿酸麻的双脚,走廊里那盏白炽灯忽闪忽闪亮了,又刺啦一下灭了。 叶随风倚在门上轻而密集地敲门,直到里面传来外婆的声音:“谁呀?”才住了手,勉强立直了身子,应了一声:“是我!” 一开口声音喑哑如被火燎过,又刺痛不已。 “是谁?”外婆边问着边敞开了门,见如此形象的叶随风吃了一惊,好半天才说:“小风啊……你这是什么打扮?一大早你不在自己房里睡觉,跑外面去干吗?” “我……我去晨跑了……忘带钥匙……” “早晨街上都没什么人,你一个女孩子多不安全?我早就跟你说过了钥匙要随身带,要不就绑个绳挂脖子上,多好,忘不了也不容易掉。我年纪大了,耳朵也不好使了,万一你敲门我听不到怎么办?还是带个钥匙出去的好。所以我早就跟你说过了钥匙要随身带,要不就绑个绳挂脖子上……” 外婆一开口就絮絮叨叨,反反复复说个没完。 叶随风也不急,忍着身体的不适一遍遍耐心停下来,柔声道:“我知道了,我下次会记得带的。” 听完了外婆的一番训诫,叶随风这才回了自己屋里。 她小心翼翼脱下大氅,挂在了床头衣架上,把戏服也仔细收好,长舒一口气,终于能躺躺了。 舒展了四肢,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了片刻,叶随风方才感觉天地停止了旋转。 稍事休息,她感觉身子略有好转,便赶紧爬起来——戏服还没有洗,再不洗明天就干不了了。 从小就被教导“答应别人的事情要努力做到”,长大后“重信守诺”就成了叶随风的人生信条,她在努力实现自己诺言的同时又暗暗期望别人也能记得自己曾经说过的话,不要让它们变成一句空话。 外婆家没有洗衣机,外婆总说那机器费水使电还洗不干净。 叶随风只好蹲坐在小马扎上用手一件件搓洗,她还不敢使搓板,那些薄如蝉翼的纱衣经不起搓板的坎坎坷坷。 洗衣服第一遍水倒到一个黑桶里,留着冲厕所,而第二遍漂洗下来的水则要倒到另一个桶里,可以用来擦地洗抹布。 叶随风头疼乏力,搓洗衣服还好,累的是拧干。 现在她连拳头都握不紧,更别说使力拧衣服了。她找来另一个干的盆,从衣脚开始一段一段地扭干,扭干一点就往干盆里挪一点。 扭干一件衣服,像是进行了一场接力赛,从衣角到衣领不知道传了多少棒。 好歹扭完了,叶随风端起盆往桶里倒水,手上实在没劲儿,一个没端住扬了一地水,脚踩在水上又滑了一跤,一下子扑到桶边,额头狠狠撞在桶沿上,璀璨繁星在眼前绽开。 叶随风半天都没缓过劲儿来,半个身子扎在盆里,爬都爬不起来。她安静地伏在原处,等脑子里的翻江倒海平复下来,这才扶着洗手台慢慢起身,用手抹了一把脸,把飞溅到脸上的水擦去。 她可没有哭。日子确实是有些清贫凄苦,早些年她也曾捂着生了冻疮的手哭天抹泪,也成抱怨过怨愤过,而今她都已经看开了。 日子但凡还能过下去,她都不觉苦,这世上的芸芸众生,谁不是身背重负,砥砺前行? 她顾不上肿胀起的额头,若无其事地擦干地面,收拾好厕所,衣服一件件晾好。 忙活一通,出了一身大汗,反倒驱了寒气,她竟感觉身子舒坦多了,她果然生了一个劳动人民的身体,吃苦耐劳抗折腾。 第十一章 匪夷所思 一天一夜没睡觉,一睡就睡个天荒地老。 再睁眼,已是日上三竿,日光已经抻长了脖子,窥探着叶随风的睡颜,见叶随风醒来,羞涩地藏到了云后。屋里忽明忽暗,叶随风还睡得朦朦胧胧,刚想躺下继续旧梦,不经意瞥了一眼钟表,整个人像弹簧一样弹跳起来。 已经快7点半了,上课要迟到了。 她手忙脚乱地收衣服,胡乱一叠就往袋子里掖,“去了再收拾吧!” 披散着头发,匆匆套上一件衣服,拖着袋子便往外冲。 楼梯口站着一个人,埋在阴影里,却像恒星一般熠熠发光,光芒之闪耀可与日月争辉,情人眼里出西施,叶随风眼中自带美颜滤镜。 她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嘴张大的能塞一个馒头进去。 失望,是因为已经在心中预设了结果,却与真正的结果有了出入,所以怅然若失。 而惊喜,却是不思不虑,事情却意外的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由此可见,多思无益,多虑伤心,什么也不想,头脑空空反而能收获更多的快乐。 “小……小寒,你……你怎么在这儿?” 尤亦寒咂了一下嘴,眉头皱的能夹住一张钞票,不情不愿地走到叶随风身前,瞥了一眼她额头的大包,什么也没说提了袋子就走。 虽然知道他多半是被逼的,即便如此,她内心依旧被粉红的泡泡充满,而每一个泡泡里都包裹着一个正面的情绪——快乐、幸福、激动…… 每个人心里大概都有一道迈不过去的坎儿,有的人是因为坎儿太高真的过不去,有的人是因为自己压根就不想过去。 叶随风是属于后者的,她是一只蹲坐在枯井里的青蛙,早听说大千世界缤纷多彩,她依然愿意守着井口大的天,只盼求偶尔的阳光播撒和雨露滋润。 井底有湿润柔软的淤泥,有熟悉的青苔气息,让她眷恋不舍。便是从井中跳脱出去,纵天大地大却也难保有她的容身之所,外面的一树一木,一花一草皆不是为她而葱郁、盛放。 路过传媒学院时,又恰巧遇到方春云,她老远就看到叶随风了,一抹异色在眼中转瞬即逝,脸上很快笑意满满,揶揄道:“哟,又是他,男朋友?不跟姐妹分享好消息,不够意思啊!” “不,不是,真不是!” 叶随风慌乱解释着,偷偷瞄了一眼尤亦寒,见他还是一副冷若冰霜,却没更多不快浮于面上,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是个好心人,帮我拿东西呢!” 方春云嘟起嘴,眼波飞动,“真好呢!我也想要一个‘好心人’呐!” 叶随风轻捶一下方春云,示意她打住,又偷瞄了尤亦寒一眼,生怕他日常便“多云转阴”的臭脸变成狂风骤雨,“真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陌生人……” 叶随风声音越说越小,最后的尾音几乎融化在口中,不愿承认,也是事实。 “既然你没有男朋友,我给你介绍一个吧?” 这天吃了晚饭闲来无事,方春云打破宁静,突然对叶随风抛出这么一句。 叶随风饭后犯困,正眯瞪着眼养神,冷不丁一个话题砸在自己头顶,竟一下子从床边滑落在地。 宿舍老大王萌萌在描眉画眼,从镜子里瞧见叶随风一脸懵懂坐在地上,笑的险些把口红抹画到耳朵后头。 “我说老五啊,说要给你介绍对象,你也不用这么激动吧?好像八辈子没见过男人似的,传出去给我们601丢人啊!” “不……不用了,谢谢你的好意,但我……” 叶随风垂了垂眼睑,轻声言道:“我现在不想找。” “不想找?为什么啊?上大学不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这四年算是虚度了。” 没等方春云问缘由,心直口快的王萌萌就抢先问了起来。 叶随风没答话,只是低着头,把表情埋在散开长发的阴影中。 方春云坐到叶随风身边,撩起她的长发,唇边挂着软笑,“咱家小五这俏模样,藏在深闺实在可惜了,再娇艳动人的花朵,也总得见见日光,才开的更有朝气。莫不是……” 方春云话锋一转,笑盈盈地试探着说道:“莫非你当真看上了那个帮你提东西的帅气小哥?” 叶随风眼皮一跳,没有答话,只是瑟缩一下。 方春云眼神突然变得意味深长,“那种男孩不适合你啦,只可远观不可亵玩,他可不会把你宠成公主,只会把你训成女仆。” 若是现在的尤亦寒,确实可能如方春云所言。 不过叶随风也无法肯定,他们之间隔着十年,这十年却渺远如同十光年,她再也到不了他的心底,她已然不了解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她追的念的不过是记忆里的他,这样的认知让叶随风沮丧不已。 “给你自己一个机会,也给别人一个机会,不好吗?” “对不起,还是不要了。” 她的机会,早在生命里出现尤亦寒这个人的时候就已经彻底的丧失了。 心还没死,如何不爱你?心若已死,如何爱别人? 方春云见她素日总是一副温婉恭顺的样子,不想骨子里竟是如此倔强,拗不过她,只好说道:“你不愿意我也不好勉强,不过你要是改变主意,随时来找我。” 方春云笑盈盈说着,只是那笑却延伸不进深不可测的眼波。 瞅着个方春云和王萌萌都不在的空当,向来跟叶随风没什么交流的宿舍老小陆妤笙却把叶随风拉到一旁,小声对叶随风说道:“幸好你没答应,班长是打算给你介绍她那个猥琐表哥。也不知道他怎么避过宿管的眼,溜进了女生宿舍,我亲眼看见他站在咱宿舍门口偷窥呢!被我当场抓到,还推说什么门没关好他是想关门来着。男生不得擅进女生宿舍,楼底下那么大字牌他是看不到吗?” 看着义愤填膺的陆妤笙,叶随风感谢她的好意提醒,心里却生出了个疑问,方春云要介绍的人真的是她的表哥吗? 疑问没几天就得到了解答。 第十二章 柳暗花明 周五晚上叶随风刚回到家,电话铃声就不约而至。 听着这电话清脆的响铃,叶随风心却一点点下沉,这电话不常响,绝大多数是妈妈打来的;而妈妈也不常打,打来不是耳提面命便是辱骂苛责。 都成条件反射了,电话一响一层阴霾便笼罩心上,纵使一千个一百个不愿意,该接还是要接的。 “接个电话也慢吞吞的,还能干点什么事儿?” 电话一接起,另一端已经开始扯着嗓子指责了,叶随风一句“妈”却是被堵在了嗓子眼里,竟错过了说出的时机。 “我听你们班长说,要给你介绍个对象,你连搭茬没搭茬就一口回绝了?她给我打电话问你是不是有了不好意思说?叶随风,我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告诉你,我们家跟那尤家已经不共戴天了,你们绝无可能,你趁早断了这心思。人给介绍那人,条件我听了还不错,虽说没念过大学,不过好在家里殷实,收入也不菲……” “妈……我不想把婚姻变成金钱交易。” 叶随风低声下气低垂着头,将其埋在阴影里。 电话传出的声音陡然拔高:“我是让你卖身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倒霉相,你还以为人家就一定能看上你吗?能有要你的你就烧了高香了,还挑挑拣拣?” 叶随风默不作声,西边的窗户开着,飘进了蒙蒙细雨,天竟不知何时变了脸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西风冷峭,秋雨寒凉,过境之处,草木凄迷,自古常遭人厌弃,而此刻叶随风却希望西风撩秋雨再多猛厉些,让她以此取暖。 持续飙高音也是很累的,电话那端终于放软了音调:“妈也不是立马就叫你结婚,只是一块儿吃一顿饭,又不会少你一块肉,我这苦口婆心还不都是为了你好?他若是经济宽裕,以后也能帮衬你,你可别忘了我们这还欠着债呢!你是聋了还是哑了?你倒是回句话啊!” “好。” 都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而“为你好”这柄利刃更甚。刀枪剑戟只会伤身,而“苦口婆心”却会伤心。 最可怕的利器是来自至亲自以为是的“善意”,伤人于无形,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只能任其刺入心口,不见血却也不会愈合。 “我去就是了。” 雨滴沿着窗台坠下,摔成几瓣,万劫不复。 窗外的雨渐停了,阳光穿透了阴云,却刺不进她的心底。 地上的雨水也慢慢干了,只留下斑驳的湿痕,叶随风仍能感觉秋雨簌簌,吧嗒吧嗒自万丈高空而下直击心扉。 “去就去咯,还省下一顿饭钱,多好?” 她对自己如是说,她对着窗玻璃笑,窗玻璃投出的却是一张悲戚的脸。 明亮柔和的灯光映照在一尘不染的大理石地面上,反射出名为“高档”的辉光,配着华美的装潢,舒缓的音乐,无不让身穿老旧起球连衣裙的叶随风感到格格不入。 挑高的大厅,特地与她拉开距离,彰显其高高在上,俗人不可企及。 叶随风芒刺在背,如坐针毡,餐桌对面投来的热切目光更让她躲闪不及,浑身不自在。 对面的男士始终笑眯眯的,只是那笑容太不纯粹,带着一丝揣度与挑逗,剩下的都是不怀好意。 用微笑做依托,将恶意隐于其后,如同布下了陷阱却在其上做了些许伪装。 只可惜那位男士的段数太低,一边假笑,一边摇晃着大尾巴,生怕别人看不到他对笑容的玷污。 “叶小姐,很高兴见到你。” 他摩拳擦掌,不知该何处安放自己一双肥厚的大手。 “不知道云云给没给你提起过我,我叫于得贵,今年虚岁30岁,做点小买卖,手头也存了点钱,你要是跟了我,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受不了苦。” 于得贵人高马大,声音却尖细柔佞,与之方枘圆凿,全不相衬。 叶随风也只好满脸假笑,附和道:“呵呵,久仰久仰。” 免费的晚餐可不是那么好吃的,万事万物想要获得,必得付出,只不过是先付还是后付的问题罢了。 此刻叶随风的目光和魂魄早就被桌上的美食勾走了。 啊,糖醋鱼!瞧这芡汁,晶莹剔透,滋进鲜嫩柔滑的鱼肉之中,去腥提鲜。 旁边的梅菜扣肉也如此诱人,水润q弹,好似穿着梅菜制成的裙子在盘中翩翩起舞。袅袅热气,四溢芳香,让人食指大动。 然而于得贵全然没有动筷子的意思,叶随风的手伸了几伸,矜持还是敌不过馋劲儿,终于还是暗搓搓地摸向了筷子。 筷子被她摸,她的手被禄山之爪摸,筷子如果有思想大概跟她想法是一样的。 她抽了几抽也抽不出自己的手,只好用眼刀击杀他,然而他的脸如同铜墙铁壁,刀枪不入。 人家压根读不出叶随风眼中的肃杀,当然更有可能的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愈演愈烈,他的爪子沿着手背一路往上,叶随风脑中警铃大响,鸡皮疙瘩一路狂飙。 她又羞又怒,脸涨得通红,却如鲠在喉,“不”字在嘴里撞得头破血流却始终吐不出口。 她闭上眼,紧紧咬住嘴唇,嘴里泛起了血腥气。 她厌恨自己的怯懦,拳头紧握得青白,那个奋不顾身救人的她仿佛从未存在过。 不知是不是上天听到了她心中的呼救,她感觉到有人将咸猪手狠狠甩开,她的手获救了。 她满怀感激的睁开眼,一个惊雷劈上了她,她、她的眼前竟然出现了尤亦寒。她猛眨几次双眼,眼前的人不是幻像也不是错觉。 尤亦寒目光如炬,薄唇紧抿,已是不悦到了极点。 锐利的眼神扫过于得贵,并不多停留,便拉起叶随风的另一只手,“你家起火了,快走!” 而起火的分明是他的眼眸。 言罢,尤亦寒拉着一头雾水的叶随风不管不顾的头也不回往外走去。 一股电流从指间酥麻到全身,大脑高度延迟且转化为单线程工作,她的脑子现在只能接受一件事——他牵我手了! 第十三章 同极相斥 皓月皎皎,星河灿烂,如镶在夜幕上的明珠与碎钻,光洁夺目,澄净明艳。 拥有这样幽美的夜空,明日一定也是个大晴天吧!悲时不觉朗月明,喜时无感寒夜凉。 心花怒放,眼中所观所见亦是在在繁茂,处处锦绣。 直到出了酒店,叶随风混沌成一团浆糊的脑袋才稍微恢复了一点正常机能。 “什么?我家起火了?我外婆怎么样?她那么大年纪有没有受到惊吓?” 才喜忽惊,叶随风一连串话好似连珠炮,借由此来宣泄心中的不安。 尤亦寒盯着她突然蒙了水汽的双眼,从口袋里掏出一方叠的整整齐齐的手帕,轻轻掷在她的脸上,“擦擦吧!” “什么?” “擦擦你的手,都是猪油。” 尤亦寒一脸嫌弃地偏转了头,“你家没事,我随口胡说的。” “胡说?这种事怎么能拿来开玩笑?” “我……我口不择言。” 对上叶随风璨如星光的眸子,尤亦寒竟有一刻晃神,匆忙用咳嗽来掩饰,却管不住游移的眼神。 “你都不会拒绝吗?还是你也很享受?我该不会是破坏了你的美好姻缘吧?” 他控制不了他的眼神,控制不了他出口的话,也控制不了他说话的语气,他彻底的失控了。 叶随风的双眼又蒙上氤氲水汽,遮蔽了光彩,尤亦寒看着这样的她,心里扎扎的,可他只能借由口出恶言的方式来压抑自己,否则不该存在的情感将会冲破禁锢迸发而出。 叶随风在他三步开外,红着眼,撕咬着蹂躏着已经红肿流血的双唇,却还是不能憋住如雨而下的泪水。 执念是他脚下生长的根,牢牢缠住他,一步也无法前行,那件事让他们两人突然变成了相斥的同极,拥有着相同的颜色却再也无法靠近。 叶随风面前有道坎迈不过去,尤亦寒身前也同样有一道沟壑无法逾越。 “为什么要来京大?如果你不来……” 如果你不来,我们就可以像相交后各奔前途的两条直线,渐行渐远,永不相见。 “我们已无任何可能,你何必白费心机?” 他的话说的斩钉截铁,可叶随风分明在他的眼中看到挣扎与煎熬。 是绝望,也是希望。 你不给我希望,我都撞南墙撞到头破血流,你给了我些许希望,我只怕会直接破墙而入。 再狠绝的话他也说不出口了,“擦擦吧。” 说着又像变魔术一样掏出一条崭新的手帕,“用这条。擦完我送你回家。” 叶随风哭笑不得的拿着两条相同的手帕,不禁看向尤亦寒微鼓的口袋,猜测着里面是不是还有十条? 往家走的路上还是冷冷清清,叶随风却能明显的感觉到与上次相比有不同之处。 她向他靠近了一步,他微微发颤,却没有出声拒绝也没有躲开。 这个进转让她欣喜,然而怂包一个的她却胆怯的不敢再妄动。 她不动,他自然也不会动,两人就如此一路无言的保持着微妙的距离,直至来到外婆家楼底下。 叶随风依依不舍的上楼,回顾时见尤亦寒并没有立刻转身就走,而是倚靠着电线杆,目送着她的背影。 昏黄的光晕中,他的模样模模糊糊,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 茕茕孑立,影子很短,孤寂却很长。 她就呆呆地站在楼梯上,她没有回去,他也没有走,可谁也没有朝谁走一步。 路灯忽明忽暗,闪闪烁烁,终于也看不过他们的僵持,刺啦一下彻底灭了。 一片漆黑黑暗笼罩了尤亦寒,一阵秋风萧萧而过,刮亮了楼道的灯,也驱走了路灯下的黑暗,不知什么时候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不管什么时候先离开的人总是你,若说我怯弱,你更胜一筹。 回到房里,只见床头空悬一物,清冷月光下显出森森阴影,叶随风心里“突突”一跳,脑中浮现出尸体的画面。 捂着嘴抑制住大叫的冲动,颤巍巍的按亮了大灯,月白大氅浩然悬垂。 叶随风拍拍胸膛,“是你小子,吓我一跳。” 全然忘记把“这小子”挂在床头的正是她自个儿。 穿越千年而来的大氅,搁在如今看来仍旧是让人赏心悦目、爱不释手,可见美到了一定境界便能传之不朽、历久弥坚。 秋风送寒,萧萧瑟瑟,一夜吹散枝上叶。 窗户被风摇得开开关关,叶随风却觉身暖梦恬,一夜安眠。 醒来才发觉自己披盖着大氅睡了一宿,貂毛又暖又柔,可是睡得舒畅。 叶随风怀抱着大氅,失笑道:“一霸就霸了这么久,宇文述学若是料想到,会不会后悔借我?” 霸占了人家过冬的衣服,也不知道这个冬天他是怎么过的。 叶随风满心歉意,她并不是借来不还的人,只是两个世界的时差差的实在有点大。 左右今天无事,正好去还给他,迟到也好过不到,别让人家以为自己拐了这么名贵的大衣就消失了,这样太给我们现代人丢脸了。 叶随风仔细叠好了大氅,找了个样式古朴的床单打了包,把大氅包在其中。 “省的弄脏了,还不好洗,我可没有钱给你送干洗。” 万事俱备,只差……叶随风瞅了瞅自己身上的睡衣,她没合适的衣服回去,上次的戏服都洗干净还回去了…… 上次的戏服……叶随风突然瞥见自己椅子上整整齐齐叠着一件旗袍,大概是上次匆匆忙忙少收了一件,被外婆叠好放这儿的。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嗯……虽然时代背景好像不太相符,不过总好过睡衣,不要在意细节了,说不定还能引领时代潮流。 至于鞋……叶随风悄摸索地潜进外婆的房间捞出一双黑布鞋,往脚上一套,略小,不过也只好挤一挤了。 这下是真的万事俱备了,叶随风抱着包袱,吞下两片钙片。 眼前没有出现想象中的闪闪金光,她也依旧在原处纹丝不动。 失效了? 叶随风记起有一次也是如此,她望向窗外大天白日,心里萌生出个猜测——莫非只有晚上才能穿过去?几次成功穿越也都是晚上,这个可能性很大。 叶随风耐着性子等到华灯初上,怕外婆闲来无事再来找她说话,特意等到她睡熟了,好在老人家睡得早,不过九点多一点就安然入睡。 期盼了一整天的金光终于映亮了叶随风的双眸,居然有点小小的激动。 大铭时的幽谷,每一次来都有着不同的风情。 此时的幽谷已然脱去了银装素裹,换上了娇俏春装,东风暖青嶂,和光映花红,春深似海,红情绿意。 春气撩人,如纤手弄琴,撩拨的是游人心弦,目入韶晖,鼻嗅芬芳,自得怡然之情,神怡心醉。 可惜沉稳如山,娴静若溪,只闻鸟语声,未聆人语响,稍嫌寂寞。 叶随风吸了满肺清新空气,等了许久也不见宇文述学,遍寻丰茂百草而不得,呆坐无聊,却不如去城里转转,说不定能寻着他呢? 说走就走,叶随风抱着包袱,一路上自说自话,念念咕咕。 “大骗子宇文述学,还说日日去练功,今天旷课让我逮着了吧?扣分!重修!说带我喝茶吃点心,连个茶末子点心渣也没见着,要不留下银子我自个儿去也成啊!要是给我一两二两的,嘿嘿,我就也不吃不喝了,带回去就发财了,这可是古代文物啊!也不行,大铭这鬼时代,史书都没记载,我要真带回去,说我制假造假就罢了,说我没文化写错别字那不就糗了?不对不对,还是别说我制假造假了,伪造古董罪可不小啊!” 叶随风碎碎念着,方向却没走错,这得益于她曾经“飞跃”过城市的上空,对地形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茶香四溢,扑鼻而来,勾得叶随风的口涎越过了把门的唇舌,飞流喷薄。 叶随风用手背揩拭口水,忿忿说道:“小样,别让我逮着你在这儿吃茶,否则,哼哼,吃穷你。” 叶随风进了风香居,茶楼小二迎了上来,先是打量了一眼叶随风,紧接着鼻子哼了一声,冷冷道:“客官,你可是要用点什么?咱家最次的花茶也要五两银子一壶。” 叶随风一时气结,却也做不出一掷千金挣回脸面,囊中羞涩底气便不足,硬是矮了半截,支支吾吾说道:“我……我找人。” 叶随风环行一周,未见宇文述学身影。 小二亦步亦趋紧随其后,如同某些商店里阴魂不散的店员,防人如防贼。 叶随风抬腿欲上二楼,却被小二一下拦住,“二楼宾客非富即贵,姑娘孟浪直闯怕是会冲撞了贵人。” 叶随风长吸一口气,又硬生生缩了回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心里暗道:呸呸,狗眼看人低。好吧,虽然自己是真的很低。 叶随风寻人不得只好离去,甫一踏出茶楼,便被一疾冲而来的女子撞翻在地。叶随风呲牙咧嘴地站起来,却见女子伏地不起。 “我去,公然碰瓷?”话一出口,叶随风感觉手上滑腻,伸手一看,血糊淋剌。 第十四章 救火扬沸 鼻息间荡漾起的血腥气让叶随风心中骤然一紧,她赶紧上前去查看女子的情形。 她小心翼翼地将女子翻过来,让她仰躺在自己的大腿上,瞧见了女子容貌却发现此女子正是之前她从水中救起的薛娘。 薛娘衣衫凌乱,罗襦松松垮垮罩在身上,被叶随风一扶起身体,领口大开滑到肩膀,裸露出的肌肤青青紫紫,伤痕累累,怵目惊心。 叶随风倒吸一口凉气,立马把罗襦给她拢好。 薛娘幽幽苏醒过来,抬眼望了一眼叶随风,冷冷道:“你满意了吗?见我如此被人凌辱折磨你满意了吗?你为什么要救我?” 这是她第二次质问。 薛娘直直地望向叶随风,怨毒的眼神宛如两道冰柱钉住叶随风不得动弹,又似两条蟒蛇纠缠着她不得呼吸。 凉意在心底流窜,直到连血液也变得冷冽。 出力不讨好是一种很痛苦的感受,你付出良多,非但换不来对方的感谢与微笑,却是厌恨与冷眼。 叶随风心中难过,艰涩地说道:“对不起……” 但如果有下一次,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去救人。救人,是本能,是不经思考的第一反应,危急的时刻她没办法准确判断,只能听从本心。 “你与我爹娘兄长是一路的,为了银两可轻易断送旁人一生,见了你我便知我又逃不掉了。你也是女子,怎的如此恶毒,终有一天你的命途也要由人摆布,你如今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女子眉生恨,目生仇,字字铮铮。 叶随风咬着嘴唇,心中哀戚。 又是误会,又是她一片善意造就的悲剧,前一次已让她遗恨至今,如今再补一刀,是要让她日日悔恨,至死方休吗? 她拉起薛娘,“我是想帮你,却不成想正将你送入火坑。但请不要放弃,凡有一息尚存,希望犹在,总有翻盘的机会。” 她连拖带拽地带薛娘逃跑,“现在我们要做的是想办法逃出生天。” 她不信命,更不想由着命运摆布。 纵然人在强大的命运之神眼中是如此渺小,一己之力又是如此微薄,她仍是想要与之抗争。 她始终坚信上天给予她特别能力,并不是让她守着既定的命运伤春悲秋的,她不想白白浪费,这大概是胆怯无能的自己骨子里惟一的倔强与坚强吧。 薛娘踉踉跄跄地随着她,她眼中的坚毅让薛娘如浮萍漂泊无依的心稍稍安定。 叶随风也不识路,只是凭着一股冲劲儿,拖着薛娘往前奔。 为薛娘而奔,助她逃出凄苦的命途;也为自己而奔,打破善心却为恶事的魔咒。 痴痴的奔逃,天地广袤,何处是尽头?叶随风现在没有旁的脑力去思考这些,她只是一门心思向前。 如狂风暴雨中独行于海的一叶扁舟,风雨飘摇却想不被颠覆,殊不知海已被风雨所控制,巨浪成了它们的爪牙,在它们的领地,又如何能保全自己? 且看孤舟风里来,浪里去,摇摇欲坠,终为狂澜所噬。 一群凶神恶煞提着棍子将叶随风与薛娘团团围住,人堆里钻出一个满脸横肉,脑满肠肥的老迈男人,额上一块猩红印记格外狰狞。 薛娘瞧一眼便浑身瑟瑟发抖,叶随风环住她,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老男人恶狠狠冲薛娘道:“臭婆娘,老子花了整整二十两买了你,已入了官籍,你还敢跑?以你这身份给老子提鞋都不配,如今给老子填房,你不感恩戴德好生伺候,还整天要死要活的,就是欠拾掇!” 说罢,往旁边递了个眼色,几个壮汉提棍就来。 叶随风也没见过这阵势,往日里谁家招架拌嘴她都不敢靠前,现在却身陷包围圈,也是吓得乱抖擞,嘴上却撑着几分硬气:“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胆敢……公然行凶,还有没有王法了?” 却见老男人咧嘴一笑,脸上肥肉挤得眉眼无处安置簇成一团,额头上的猩红印记亦越发明显,像是鼓起了一个红肿脓包。 “小蹄子,你跟我讲王法?老子管教弃夫不顾的自家婆娘,合法合理。倒是这婆娘夹带私逃,送去官府少说也要挨上五十板子。你识相就速速让开,否则就是与之同罪,那就别怪板子不长眼了!” 叶随风不知悉大铭的律法,也不知道眼前这油腻老儿说的是真事还是瞎忽悠,可她也做不出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薛娘受此一祸。 她带着求救的目光望向来往过人,奈何此处僻静,鲜少有人,零星几个路人也是快步绕行,压根儿不过来淌这混水。 叶随风面如死灰,心急如焚。老男人冷嗤一声,摆摆手。眼见着提棍壮汉威势而来,叶随风心里一横,一咬牙将薛娘护在怀里,硬生生用后背接下密如雨下的乱棍。 剧痛让意识与思绪四散游离,混沌迷离之时脑子全然抛离了如今的情形,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她感觉自己处于半昏半醒之中,却在心里暗暗期盼赶紧让意识彻底消失吧,这样是不是就不会察觉到疼痛的存在了?昏迷也是身体自我保护的机制吧,让人可以少遭点罪。 可她的殷切期盼迟迟没能实现,她一直浑浑噩噩,任疼痛折磨着神经。 她转而祈祷能有人来终结这一切,这一回上天总算是听到了她的内心的呼喊了,许是终于有人看不过这暴虐恶行出手相助了。 加诸于身上的暴行终于停下来了,叶随风的精神也开始萎靡,她感觉有人替她挡下了所有的狂风暴雨。 意识即将抽离,叶随风还是强撑一口气,想要看清救命恩人的样貌,对他说句感谢。 然而叶随风涣散的眸光难以聚集,她只能隐隐约约看个大概。暵暵阳曦,以金线勾勒出来人的轮廓,璨烂光辉映在他脸上,投射出英姿勃发。只是这模样……叶随风用尽全身气力眯起了眼,这模样好像是他,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人。 堕入无边黑暗之前,她不可置信的想道:这怎么可能?他怎么会在这儿?一定是我眼花缭乱,昼思夜想、切切于心,这才看谁都是他的模样…… 第十五章 报应不爽 叶随风昏迷中也无法得到安宁,脑子里像是有千百个时钟不停地快速转动,就连心跳也变成了钟表的滴答声。 大脑昏昏沉沉,却得不到一时半刻的安息。 想要醒过来,无奈身体却是虚弱无比,根本撑不起她的灵识。 她只好继续忍耐着头脑中时钟转动的折磨,等待四肢能恢复知觉,重新受控。 袅袅幽香飘入鼻中,这香气雅致清新,吸入后却有一丝清凉,宛如凉风拂面。 叶随风被这股气息唤醒,也从时钟的魔障中逃离出来。 她头昏脑涨,十分疲惫,浑身酸痛,后背更甚,火辣辣的一片,好似抹了辣椒油在火上烘烤一般。 叶随风撑着身子呲牙咧嘴地坐起身来,眼见自己身处一间古香古色的屋子里,曦光透过窗户纸朦朦胧胧照进来。 叶随风自言自语道:“这儿是哪?光线这么弱,现在什么时候了啊?” 从紫檀屏风后走过来一个婢女模样的女孩,端着一个铜盆,笑盈盈应道:“此处是我家世子爷的别院,现如今已是辰时,姑娘已昏睡一夜了。我给姑娘打了洗脸水,伺候姑娘梳妆。” 婢女一一回答,边回应边将铜盆放置于盆架上,绞了帕子。 “什么?已经过了一夜了?已经是第二天了?” 叶随风情绪激动,讶异地想要跳起身,奈何伤痛牵绊,身子刚起又重重摔落。 婢女连忙去拉,还是慢了一步,叶随风“咣当”一下栽倒在地,磕得身上的棍伤一齐发作。 叶随风痛得撕心裂肺,婢女伸手要扶,叶随风颤抖着手向她一摆,五个手指头都伸不直。 她咬着牙,一字一顿说道:“不要动我,让我缓一缓。” 过了好一会儿,不知是身体适应了剧痛,还是疼痛消散下去,叶随风借着婢女的力量缓缓坐回床上。 “姑娘还是好生将息,莫在乱走动了。” “我得走了,一夜不归,我家人会担心的。” 叶随风方才一番剧痛已耗了不少气力,现在连说话也是有气无力。 她心里暗叫不好,今天可是周一,有系主任的课,他可是堂堂课都点名,若是翘课平日成绩是铁定不及格了。 纵然叶随风对专业课兴趣缺缺,但她也不想混日子浪费青春浪费学费,若是挂科,她就实在太对不起被糟烂收音机荼毒的外婆了。 想到这儿,她硬是吃力站起身来了。 她上下一摸,心中一惊,钙片不见了。 “我的药……” 婢女会意,转头去抱来叶随风用床单包裹的大氅,而她的药瓶也安安静静躺在包袱上面。 叶随风看见药瓶,才舒了一口气,提起的心才慢慢回归原位。 好险啊,差点留在这鸟不拉屎的时代了。 还有大氅,叶随风把它拥入怀中,拉着薛娘逃命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它丢下了。 毕竟是他人之物,她却如此不爱惜,实在是辜负了他的一片善心。 “你们世子是……?”会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吗? 婢女笑答:“我家世子爷是晏国公嫡子,向来乐善好施,见姑娘身处险境自然会仗义相助了。” 婢女说话时目有光彩,叶随风想此人大概也是英明神武的吧,若非如此怎得婢女如此崇拜? 只是此时她无暇多思多顾,她须得速速赶回幽谷,看看时间还来不来得及跑去学校上课。 叶随风从婢女手中接过包袱,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去。 婢女拦道:“姑娘请留步,世子爷出门料理公务,若是回来见姑娘离去,怕会不悦。且姑娘伤重,不良于行,不若再歇息一日?” “世子是英明神武的大人物,不会介怀我这个小角色的去与留的。眼下我确实有要事,不得不去,请姑娘代我向世子表示谢意,若有机会我必会亲自向他道谢,如果他还愿意搭理我的话。” 叶随风再三婉拒婢女想要相送的美意——若是她跟着,自己还怎么回去? 末了,叶随风倚在门边突然想起来什么,回头问道:“与我在一起的那位姑娘,她现在哪里?” 婢女微微垂下头,脸上露出唏嘘的神情,声音也降了下来:“王夫人……还是被王员外带回府里了。二人既已成婚,便是人家家务事了,世子爷也不好插手。” 叶随风内心一阵伤怀,“难道就不能离婚吗?” “即便要和离也要问过娘家的意思,原来出的聘礼钱也要尽数归还。即便世子爷有意相帮替她还了银子,也难保她的娘家不会把她再一次卖掉。” 叶随风心中苦涩,也是,不过是一个平头百姓,又岂会引得世子爷决意相帮? 世人皆苦,各有各的苦。 叶随风步履蹒跚,像是年迈老人,又像是大醉之人。 她的眼睛和脑子都成了摆设,在城里绕来绕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靠运气找到了幽谷。 叶随风早已筋疲力尽,一入幽谷就瘫倒在地,药瓶从倾斜的包袱上滚落,在地上滚了好远。 药瓶孤零零躺在草丛中,却没有那个温润如玉的公子为她拾起。 叶随风连滚带爬地去够药瓶,手指竭力伸直吃力地勾到药瓶的边缘,划拉了几下才好歹把药瓶握在手心。 当金光盈目时,她心中萦怀的却是宇文述学——两天了,他还是没有出现。 回到现世,迎接她的是一室黢黑,她兜兜转转折腾一天一夜,分针却只是慢吞吞地转了一个圈,一个现世与异世时间的换算公式在她脑海中隐约成型。 只是现今她太过疲惫,已无余力去思考,梦寐如无边满潮将她全数吞没。 第二天闹铃唤醒了她的脑子,然而眼皮却似千斤重沉得睁不开。直到大脑对她下了最后通牒——再不起就要挂了,她才靠着坚忍意志撑开了眼。 她一路晕乎乎似一缕幽魂般飘荡,飘上车,飘下车,行在路上飘向学校。 蓦地,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刺入耳中,紧接着是一声巨响,将叶随风离散的魂魄唤回。 一辆飞驰奔来的汽车将一个流浪汉撞飞,流浪汉腾空而起,重重落下,正砸在叶随风的脚边,血花四溅飞洒她一脸。 叶随风瞳仁蓦然收缩,更让她震惊的是,这个人的长相——一抹猩红印记凸于眉间,与王员外如出一辙! 第十六章 前因后果 叶随风连连后退,直至退无可退后背贴上了冰凉的砖墙,这才找了个支撑,然而腿已经软成一滩烂泥,身子沿着墙根缓缓滑落。 血凝成珠,顺着她脸上的轮廓簌簌而下,一道道赫赤血痕衬得她的面色更为狰狞惨白。 怎么会是他?他也穿过来了? 可细一瞧,除去猩红印记不说,也许是他此刻闭着眼,眉眼口鼻与王员外也只有七八成相似,且王员外体态肥硕,而眼前这个流浪汉却是瘦骨嶙峋。 若说此二人是同一人,似乎也说不通。 但若说人有相似,事有巧合,可二人同一位置同样的印记,又长得如此相像,只用巧合一词蔽之,也是牵强。 叶随风本就昏昏沉沉,又亲眼目睹如此惨剧,脑子更是转不过来,身体除了颤抖还是颤抖,也是动也动不了。 因出事地点距京大不远,学生来往密集,很快就有很多人围了上来,几个冷静的学生正有条不紊的组织救援——报警的报警,施救的施救,还有引导车流的,一场混乱得到了妥当的处理。 “同学,同学你怎么样?” 有一个女生留意到了叶随风的存在,见她意识混沌又满脸是血,疾呼道:“叫救护车先别走,这儿还有一个!” 她边说边掏出手帕寻找叶随风的出血点,打算给她止血。 叶随风缓缓睁开眼,气若游丝道:“我……我没事,我只是……受惊了。” 抬眼看到女生手里握的手帕,这花色——她的包里还有两条一模一样的,是尤亦寒给的,她聚起眸光细细凝向女生。 女生柳叶弯眉丹凤眼,低眉垂眼间万种风情汇成妖而不媚,艳而不俗,散发着女性之雅韵。 叶随风惊艳于女生的美艳动人,同为女生也拔不下眼珠,沉浸其中,流连忘返。 女生此刻眉心紧蹙,目含关切,这份善意给她的绝美容貌又增添一份光彩。 “你吓坏了吧!没事了,没事了,叶随风!” 女生将叶随风拦在怀中,用手轻抚她的后心。 女生的安慰与身上飘出的幽香让叶随风镇定下来,情绪也稳定了许多。 她慢慢从女子怀里起来,回过味来,吃惊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女生笑融融道:“我不仅知道你的名字,我还见过你。那日在餐厅,我和你同桌的那位男士都是被抛下的可怜人呢!” 原来女生是她“相亲”那日,与尤亦寒同桌的人,当时她心情紧张,压根儿就没留意周边,尤亦寒出现时她更是满心满眼都是他,根本就不知道女生的存在。 “我叫余从心,长你们一届。” 女子笑意一直延伸至眼底,似乎对尤亦寒的“抛弃”毫不在意。 “好了,别再坐在冰凉的地上了,着了凉就不好了。能走吗?还能坚持去上课吗?要不要去校医那里看看?” 叶随风轻轻摇了摇头,她身上还有伤,到了校医那里说不清道不明,再让学校以为她卷进什么斗殴事件就不好了。 “谢谢你,余学姐。” 虽然不知道余从心与尤亦寒是什么关系,但是她的关心却是实打实的,叶随风能真真切切地体会到。 叶随风先回宿舍洗了把脸,换了身衣服。此时已经有点迟了,她只好候在教室后门,等老师转头写板书的时候,偷偷溜进去。 坐在教室后排,这间教室的麦克也不灵光,全靠人吼。 叶随风翻了翻包,得了,她糊里糊涂地来,连书本也忘了拿。 人声微眇,叶随风守着空荡荡的课桌,只剩下发愣了。 叶随风正好也需要这样一个空当来静心思考,捋顺梳理。 她想知道那位流浪汉的境况,于是闭气凝神,全神贯注,以思绪描绘流浪汉的样貌,施力使全副精神窜入其中。 半晌,脑中星星点点出现一些碎片,星点逐渐扩大,逐渐清晰,拼凑出一副画面——流浪汉衣衫褴褛,沿街行讨,拄着一个拐杖,一条裤管空空荡荡,落魄潦倒,下场凄凉。 叶随风从遐想中跳脱回来,长吁一口气,整个人瘫软在桌子上。 预测极其消耗精力,更何况是本来就萎靡的她。 看来这场车祸并没有要了他的性命,然而这样的收场却着实可怜。 叶随风不由得想起嚣张跋扈的王员外,若二人真有什么关联,也算是前世作恶,今世报应了。 前世,今世,这个偶然冒出来的想法却让叶随风思路明晰一些,然而她还需要更多的证据来证明她的这个猜测是正确的。 无论是什么,大铭朝与今世定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她隐隐的觉得,解开这个谜团,或者也可解了她与尤亦寒的困局。 下课了,叶随风随着人流走出教室,她脚步虚浮,无意中撞上了迎面而来的人。 她头不抬眼不睁地对着这堵“人墙”道歉,然而“人墙”赫然伫立,不发声也不让开。 无奈叶随风只好撑起千斤重的脑袋,“你怎么在这?” 她讶然惊道。她撞上的人竟是尤亦寒。 尤亦寒皱着眉头凝视她眼下的乌青,对比苍白的脸色,乌青更是明显。 “你夜里做贼去了?这么大的黑眼圈,真丑!”他冷冷出口,却没回答叶随风的问题。 叶随风赶紧捂住脸,想起了姿容秀美的余从心,自惭形秽。“你还没说,你来我们学院干什么?” 尤亦寒挑了挑眉,“这话合当我说,你来我们学院干什么?” 叶随风左顾右盼,人来人往果然都是生面孔。 她面上一红,恢复了些许血色,摸着脑袋,“嘿嘿”一笑,“我犯迷糊,两栋教学楼一模一样,连内部结构也是……这走错了,也是情有可原……” 尤亦寒定定地看着她含羞模样,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轻柔:“你啊,还是老样子。上课都干什么了?一句也没听?” 老样子,你还记得我的曾经吗?你还愿意回想从前的我吗? 叶随风亦目含秋水,直愣愣地望着他,心里的疑问却是一句也不敢问出口。 正是课间时间,学生老师攘来熙往,尤亦寒不想跟叶随风一样化成一座雕像。 他慌乱地撇过头去,不再看叶随风那对摄人心神的眼眸,淡淡说道:“我还有课,先走了。你……你也注意休息。” 尤亦寒像是逃跑一般,匆匆离去。空留叶随风一人,在人群里飘荡。 第十七章 人地生疏 等叶随风回过神,走廊里又恢复了安静。 于是一个问题横亘在叶随风面前——她旷了系主任的课!怎么办啊啊啊! 她胆战心惊地回了宿舍,从舍友口中得知今天系主任居然破天荒的没点名,她算是逃过一劫。 为了庆祝劫后余生,她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余下的课都旷了,好好在宿舍里睡上一觉。 梦里虚妄无稽,光怪陆离,她时而被抛向千仞之巅,时而坠向万丈深渊,时而在云端飘忽,时而在海底抛掷。 既无对白,也无剧情,却是惊悚万分。 待叶随风醒来被褥枕头全都湿润,睡衣更是像是刚泡过水一般。 想要一探究竟、得知真相的冲动更加迫切了。 可惜的是她的钙片放在了家里……狠了狠心,决心去校医那里开钙片。 “同学你哪里不舒服?” 叶随风随口说道:“我盗汗、夜惊,好像是缺钙了。” 校医抬起头,狐疑地看着叶随风:“同学,你今年多大了?” “马上就二十了。” “你说的好像是小孩缺钙的症状吧?” “……” 在校医讶异的注视下,她还是拿到了钙片。 她满校园子溜溜,打算等过会儿夜幕深垂时,找个没人的角落就穿回去。 没成想,晃来晃去还是到了法学院的楼底下。 已经快八点了,教学楼只有零星几间屋子亮着灯,铺陈在漆黑的夜里实在是显得有些寂寥。 “叶随风!”寂寥的灯光里探出一个脑袋,“上来!” 叶随风一瞧是顾老师在喊她,她一边应承着一边往楼上去,心道:顾老师生了一双猫头鹰的眼睛吧,居然能在一片幽暗里把我给揪了出来。 叶随风敲门进来办公室时,顾老师正手忙脚乱地往包包里塞东西,也顾不上抬头便说道:“叶随风啊,我要来不及了,最后一班校车就要开了,你替我去道具间收拾收拾行头吧。明天排练要用的,清单和钥匙都在我桌上,你弄好记得把门锁好,钥匙等着抽空再给我……算了,你就留着吧,我这儿还有好几把。” 顾老师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突然停下,抻长了脖子问道:“你晚上有空吧?没有约会吧?” 叶随风忙道:“有空有空!” 顾老师继续絮絮叨叨说:“没有约会就好,别耽误你们小年轻搞对象。唉,我手底下的那些皮孩子,除了约会还是约会,连替我干点活的空都寻不到,开个例会一个个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一会儿一看表,还没等我说完‘散会’,一个个撒丫子跑得比短跑冠军还快。好了好了,真的要赶不上车了,辛苦你了,叶同学,么么哒!” 连办公室也不锁,顾老师就一溜烟儿跑没了影,叶随风失笑:什么老师带什么学生,都是亲生的。 叶随风在办公桌上找着顾老师列的清单,拿了道具间钥匙,关了灯,替顾老师把大挂锁挂到屈戌儿上,扣紧了,这才到楼下道具间老老实实干活去了。 才一个多星期没来,道具间就已经乱的不成样子了,叶随风在里面扒拉好久也找不齐全清单上的物件。 叶随风长叹一口气,真是太佩服社里前辈的破坏能力了,撸起袖子认命地开始整理。 等到都整理明白了,活也干好了,已经是一个小时开外了。 叶随风蹑手蹑脚敞开门看看门外,已是悄然无声、漆黑一片了。叶随风窃喜,把屋门一反锁,帘子拉起来,从众多戏服里寻了件自己满意的,穿戴整齐以后把灯也关了。 摸黑吃了钙片,心里还有点小忐忑,这次吃的牌子跟家里那瓶不一样,不过剂量却是相同的,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当金光在眼前爆裂时,她在心底欢呼了一声,她差不多快要摸透穿越的规律了。 这次她被抛在一片小树林里,许是出发时位置选的不太好,如今她降落在一棵树的枝杈上,屁股底下湿漉漉的,摸了一把,一手黏糊糊的蛋液。 原来她坐在鸟窝顶上,还压碎了几枚鸟蛋。 鸟妈妈站在枝头对她虎视眈眈,叶随风带着歉意地对它一笑…… 其下场就是一身鸟毛满身啄痕,一屁股摔倒了地上…… 战斗力不如一只鸟,也是很丢人了。 叶随风默默狡辩——你都不知道那只鸟多凶! 被啄也是应该,是她有错在先。只是她心疼自己这可怜的小身板,说是遍体鳞伤也不为过了。 叶随风把自己身上的鸟毛捯饬明白了,环顾一周傻眼了,这儿……这儿是哪? 眼前的风景并不是她熟悉的幽谷,此刻她正身处一片密林之中——在她前面是一排树,在她后面是树一排。 她大概又得撤回之前得意忘形的痴言狂语了——规律尚未摸清,同志仍需努力。 她险些忘了“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这条规律。 叶随风向来不辨东南西北,给人指路也都是左拐右转之类的,本来她就不熟地形,现在更是找不着方向。 她找了块尖锐的石头,在刚才的树上画了个符号。 她默默叨念,对不起啦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破坏树木的,我也是无奈之举,小朋友们可别跟我学啊。 然后她向着树的正前方走去,先循着一条路走到黑看看,不行就吃药回去,也没什么风险。 她约莫着走了差不多十五六分钟,隐约听到了水流声,再往前行了几步,水声更为清晰,循声她发现了一条小溪。 流水淙淙,清可见底,她想水的上流定能寻到人家,到时候再找人指个明路。 她沿着溪水朝上游走去,走了没多一会儿,果不其然,她望见了在溪水边几个洗衣妇女。 溪边洗衣是她们的“闲话时间”,此刻她们正聊得热火朝天,压根儿没注意到叶随风的出现,叶随风张几次嘴,也插不进去话,只好等着她们有了空当。 张家长,李家短,大到谁家生了大胖小子,小到谁家母鸡今天下了几个蛋,小村子里藏不住秘密,也不缺话题。 第十八章 飞短流长 “那个喻小娘子今年可是三十有四了?”张家嫂子抛出个话头。 “还小娘子呢,都成老姑娘了!”刘家媳妇稳稳接住话题。 孙家夫人啧巴了几声,“我从前当她是寡居至今,心里还赞了她几句,可你看她今日分明挽的是双螺髻,一把年纪了也不害臊。”说这话时她翻了个白眼,嘴差点撇到耳朵后。 “可她却果真不像是那个年纪……” 张家嫂子还没说完就被孙家夫人抢了白,“不像又如何,终归是岁月不饶人。” 岁月饶不饶人不好说,但至少是没饶了孙家夫人,她比喻小娘子还小上三岁,皱纹与华发已经开始对她纠缠不休了。 她捋着鬓角的几根白发,不着痕迹地掖到黑发后面。 “我好心给她说媒——村口那个王瘸子,我可是费了好一番口舌,人家才勉为其难应了下来。我欢天喜地去给她报喜,谁知竟热脸贴了冷屁股,一句‘不劳我费心了’就把我打发了,真是不知好歹。我说张家嫂子,你还是多留意你家相公吧,我瞅着他往那酒肆跑得可勤。这也怪你,不给他留个儿子,也难怪他生了歪歪心思。” 张家嫂子面皮薄,一时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嘴皮子哆嗦了好几下,却又想不出什么反击的话。 还是刘家媳妇嘴快,立马道:“你倒是给老孙家生了好几个儿郎,却也不见他少往那酒肆跑啊?” 孙家媳妇被呛了声,心里不快也不好发作,只得说:“好看是好看,可好看有啥用啊?还是生个儿子实际。” 她嘴里念念咕咕,絮叨了好几遍。 流水潺潺,浑浊不堪。 叶随风只听了半晌,便把她们村的事儿听了个七七八八。 她们口里喻小娘子名叫喻心,大概是个毋庸置疑的美艳女子。 喻心在镇上开了家酒肆,卖些小酒,即酿即酤。 算不得什么好酒,不堪久存,要不得几天就发出一股酸腐味儿。 但她生意尚可,酒客络绎不绝,只不过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喻心向来吝于笑脸,只是越是冷言冷语,那些人反倒来的更勤。品着寡淡的劣酒,心里却是一阵叹息“美则美矣”。 叶随风心里对这个“喻心”有了极大的好奇,她想瞧瞧这个“全村男人的最爱,全村女人的公敌”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她也不想跟这些洗衣妇人打交道了,摇摇头就走开了。 年纪对一个女子而言素来是一个敏感的话题,似乎是上天对女子有着特别的眷注,才会让俗人也着眼于女子的年龄。 多少女子曾怨怼过岁月偷走了自己的美貌,还跑得如此之快,只可膛乎其后,暗自伤心,然后依旧负枷前行。 说来也奇怪,有时候对女性年龄最关注的,不是男性,恰恰正是女性本身。 喻心的酒肆很好找,只要跟着个目带春光的男人后面即可。 酒肆里面并不大,只容得下三五桌,却是坐得满满当当,黄天焦日的,一个个已经是喝的是歪七斜八,大醉酩酊。 一个女子以手扶额倚靠在柜台上,只见她冰肌玉骨,靡颜腻理;明眸善睐,顾盼生辉。 叶随风惊异地张大了嘴巴,并不是惊异于她的美貌,而是——她与余从心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连名字也有几分相似。 喻心呆坐着,目光飘向门外的远方,心思完全没放在铺子里,仿佛根本没留意到叶随风的出现,又好像看到了也没有打算招徕的意思。 酒客嚷嚷着添酒,喻心也好似没有听见,好像坐在这儿的只是一尊没有灵识的雕像。 酒客直勾勾、毫不掩饰地盯着喻心,借酒装疯,冲撞到喻心跟前,边叫嚷着边趁她不备借机摸一把柔荑。 喻心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酒客却毫不在意,嬉皮笑脸地走了。 同是女人,叶随风有些可怜遭人非礼的喻心,村子里的女人都奚落她,男人又都色眯眯地看着她,想来她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也许是因为余从心对叶随风的热切关心,她连带着对喻心也生出了几分好感。 二人虽然相像,可余从心的美散发着明媚,而喻心却被一股凄婉所笼罩,美得哀艳。 这个人有故事。 叶随风想替她解开眉间的哀愁,当是还了余从心的恩也好,这也有可能自己猜想的佐证。 叶随风如此想着,就缓步走向了喻心。 喻心漫不经心地抬头瞥了一眼,随即说道:“夫人是寻哪位相公?付清了酒钱带回去便是。” “我不是来寻人的。” 自己还是黄花大闺女呢!叶随风摸摸自己的脸,有那么显老吗?不过古人结婚早,自己如今这个年纪生在古时或者真的是孩子妈了。 “我……” 她一时不知道怎么来说自己的来意,说来喝酒?然而依旧没有钱。 说姑娘‘我见你愁云罩顶,特来为你解忧?’好像是骗子神棍那一类的。 “我是路过的……” 也许是看出了叶随风的局促不安,也许是觉得她面善,喻心晃了晃酒壶,问道:“要来一杯吗?过路人?” 也没等她回答,自顾自的就寻了杯子倒起酒来。 “我……我没钱。” 叶随风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垂了垂头,话一出口又觉得前言不搭后语,若真是过路人,行走江湖又岂会囊中空空呢? “无妨,只是酸腐小酒,不值什么钱。” 一杯浊酒下了肚,苦涩萦喉,辣意殿后,叶随风实在不懂那一桌桌的酒客为何喝着苦汤汤喝的如此尽兴。 不过喝了一杯,一股热气浮上来,心绪确实也是放松不少。 “姐姐枯守着这间酒铺究竟是为了什么?” 受了酒气的惑乱,叶随风开口也没了顾忌。“我见姐姐似乎也没什么心思经营,何苦受这些轻浮醉汉的欺凌?” 喻心料想不到叶随风发此一问,痴楞了半晌,才缓缓说道:“我在等这天下太平,既无奸佞作乱,也无匪寇滋事。” 抛下这么一个荒诞不经的答案,喻心也不能自持地红了眼眶。 正巧狂风大作,走石飞沙,只听噼啪作响,待到急风偃旗息鼓,再睁眼已是满室狼藉。 她迅速抹了一把脸,“这风刮得古怪,倒叫它眯了眼。”她看了一眼杯盏,“你这酒里灌了风沙,喝不得了。今日酒已售空,算我欠你一杯,你若得了空再来吧。” 第十九章 不忍回顾 叶随风自觉出言唐突,交浅岂可言深,虽是无心触碰喻心伤心事,终究是惹人心伤,是她的罪过。 这是叶随风第一次喝酒,这才真真领教了酒后胡言的威力。 也只能满怀歉意向她告了别,随后沿着小溪水往下游去,回了来时的地儿。 随后一连几天,每天晚上她都要偷偷潜入道具间,穿回去找喻心讨要一杯酒。 喻心也没嫌她烦或者不要脸,有时跟她闲话几句,有时就静坐半晌。 这些日子,谁也没提起那天的那个话头。 这天,叶随风一到喻心的酒肆就闻到一股清淡甜香,与素日不同的是,酒肆里冷冷清清竟是一个客人也没有。 喻心坐在一张酒桌上,面前放着一坛子酒。她面带微红,似是微醺。 见着叶随风来,便招呼道:“快坐下,我把他们都赶了,你来陪我喝一杯吧。” 叶随风顺从地坐到了她对面,她微笑着道:“这酒苦涩的很,你可不要嫌弃。” 嘴上在笑,眼里却是另一番情绪。 叶随风这几次一来二往的,已经有些喝惯了喻心的酒,虽然依旧不觉得哪里好喝,但也不觉苦涩的难以下咽了。 酒未入喉,一阵甜香之气便窜入鼻息,竟勾起了叶随风腹内馋虫,她捧起杯盏一饮而尽,绵甜甘冽,余味怡畅。 叶随风从前滴酒不沾,并没有见识过什么玉液琼浆,美酒佳酿,只是这一杯远胜于她前些日子里喝的小酒。 “这酒甘甜甘甜的,哪里有什么涩味?” “是吗?我食不知味,还当是这酒存放不得法,给放坏了。”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飘起了如烟细雨,细雨渐渐密集,小雨淅淅沥沥,一下一下击打着屋檐。 室内的清净才让室外的雨水声格外的明显,叶随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静谧和少言寡语的喻心。 不想今天喻心却有了开口的兴致。 “过了今日……就整整十八年了。” 叶随风只是喝着酒,不追问也不催她,等她自己愿意开口说,叶随风能感觉到她此刻的心情满载着忧伤。 喻心也不在乎叶随风是否回应,不回应或许更好,她只是想找个人倾诉,诉说压抑了这么许多年的苦闷。 “我原是酤户之女,而他是个心怀大志的少年郎……我们两情相悦,情正浓时边关却起了战事……他说要去平定战乱,他说要我等他,我一路相送送到这个村子……他说要我等,我便一步也不敢远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该如何谋生呢?除了酤酒,我别无所长……他说要我等他鲜衣怒马来迎娶,这一等就是十八年,不知他是死了还是忘了……” 点点胭脂泪,滴落杯盏中,化作苦涩水。 此时所有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时间拉得太久了,总是让人作出不好的联想,而无论是哪一种都是令人唏嘘的结局。 此时的寂静凝滞着哀伤,却很快被人打破。 一群衙役冲了进来,后面跟着孙家夫人。 “官爷,就是她私自卖酒!” 孙家夫人指着喻心的鼻子,谄媚地对衙役说道:“若不是妾身城里的侄子来探望说起官家不允许私自卖酒,妾身还不知道呢!这个喻娘子卖酒卖了好些年了,您可要重重的罚她!” 言罢,颇为解气地剜了喻心一眼。 为首的衙役狠狠瞪着喻心,“天子脚下如此蔑视法纪,小娘子胆子够大,可知道私酤重者可施以斩刑?眼下查的正紧,竟敢顶风作案!来人,带走!” 一招手,几个衙役立即上前架起喻心。 叶随风听到“斩刑”二字吓得魂不附体,掰扯着其中一个衙役道:“只是卖酒求生而已,不至于这么严重吧!” 为首的冲着叶随风道:“你跟她是一伙的吗?若是毫不相干,速速闪开,别碍着官府拿人!” 喻心看着泪雨涟涟的叶随风,却是越发的冷静,对官差说道:“各位官爷,这位姑娘只是小店常客,与我全然不相关。各位瞧,如今天雨地湿,不便行走。我内间还有几坛好酒,几位官爷不妨浅酌一二,歇息片刻。我不跑也不躲,只想跟熟客话别一二,还望通融。” 几个架着喻心的衙役早就闻见了满室酒气飘香,现在听喻心这么一说,哪里还能控制住腹中躁动不安的酒虫,都热切地望着为首的官差。 为首的人摆了摆手,“罢了,谅你也不敢逃脱。兄弟们就先歇歇脚,等雨停了再走也不迟。” 孙家夫人眼见着人抓起来又给松开了,心里着急:“官爷官爷,您可别着了这狐媚子的妖道,快点把她抓走才是啊!” 为首的官差已经尝着了酒味,正是酣畅之时,见孙家夫人絮絮叨叨,怒道:“用不着你这无知妇人来教咱们办事,便是上了断头台也有说遗言的机会,现在人家小娘子话别几句还用得着你的批准吗?” 孙家夫人受了一通横眉竖眼,腿肚子都打转了,连滚带爬地退出去,临了冲喻心啐了一口,“呸,狐媚子,看你怎么死!” 喻心把叶随风拉到角落里,擦去她的眼泪,说道:“不要哭了,打从我开这铺子第一天,我就料想到了会有这样的一种结果。不要再去激怒那些官差了,私酤是大罪,我是难逃一劫了。妹子,你我相识时日虽不久,我确实真心实意拿你当妹子了。你若是也真心拿我当做姐姐,帮我一个忙。” 叶随风抹去眼泪:“你说,力所能及我一定竭力而为。” 喻心从脖子上摘下一枚祥云玉佩搁在叶随风手心,“妹子,有朝一日有机会得见我那冤家,请把这个交给他,跟他说……” 喻心沉了一口气,目带决绝,冷硬言道:“此生枯守至死,但求来世……不复相见!” 喻心此时面上仍是冷冷清清,却再无半丝忧愁凄婉。 “他名叫梅飞云……村口树林唯一的一棵梅树下埋着十八坛荔枝春,本来……现在留给妹子你做个念想吧。” 叶随风站在酒肆门口眼睁睁看着喻心被官差押走,她的背影清绝,却是再未回顾。 赍志风发要远行 送别十里细叮咛 当年豪情蔽双目 却把英魂换盛名 只盼期年一须臾 孤寂长存心如萍 第二十章 醉酒随心 缠绵的雨,悲戚的泪。 天边飘来的阴云久久不散,这股清冷阴郁之气也是久久萦绕。 女人的芳华,名节,与天下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天下之重,重过泰山,又有谁会着眼于山间一株花草呢? 倘使真的是为国为民为天下苍生,付出与等待倒不是全无意义的。 怕只怕,痴心错付,一场空幻。 叶随风摇摇晃晃行走于溪水边,几次踩踏进了水里,湿了鞋袜,连裤脚也滴滴答答淌着水,她却浑然不觉。 “天下男儿皆薄幸,话一出口不认账。” 她一路叫嚷着,酒后从心所欲,僻静树林倒无所谓,只是惊飞栖在枝头的一众鸟儿。 可若是在安静的教学楼如此喧哗,只怕是极为不妥的。 叶随风糊里糊涂地走回了小树林,林子里千树繁茂,多有雷同。 叶随风喝的荔枝春虽是甜香无比,后劲却很大,对于她这样初尝酒味的人来说是猛了些。 她眯着一双醉眼,却实难辨认究竟哪棵是来时的那棵树,索性随便找了棵树底下吃了钙片就回到了现世。 尤亦寒原本正全神贯注于书本之间,却被门外吵闹喧哗之声搅了思路,偏偏那喧闹声音的主人还是他如此熟悉的人。他用笔尖狠狠戳了几下笔记本,却无论如何也没法再集中精神。 他回头看了看同室学习的其它人,无不蹙眉撇嘴,甚至有人已经站起身来欲一探究竟。 他快速地把东西往包里一丢,在引起更大风波之前夺门而出,生拉硬拽把叶随风这个醉酒人拖离了众人视线。 楼顶风大,寒风拂面,微微吹散了叶随风的酒气,红扑扑的脸蛋让凉风一凑却越发发热。 “醒了吗?醒了就赶紧回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尤亦寒说话时不敢直视叶随风,她身着一袭古风纯白连身裙,迷蒙月色下更显韵致。 她迷离的眼神像是桂酒椒浆,只是看着就会让人沉醉。 酒精给人勇气,让人恣意,被酒精所把持的心神完全丧失了常性,叶随风做了平日里绝不敢做的事——晃悠着尤亦寒的胳膊撒娇。 “我不嘛,我要跟你在一块儿。” 像一块嚼过的口香糖,黏黏糊糊怎么也甩不干净。 叶随风抱着尤亦寒的胳膊不撒手,近距离的接触让她的心脏像是过电般酥麻,这样的刺激让心脏跳的更有动力,更有冲劲儿。 尤亦寒薄唇紧抿,他的嘴唇润泽饱满,没有唇纹也没有死皮,在凄秀月光下微微泛着白光,看起来十分诱人。 这让叶随风想起了那水润q弹的梅菜扣肉,当时没有机会去亲自体验那美妙绝伦的触感,现在她好想补上。 叶随风攀附着他的胳膊,一寸寸向上逼近,他的五官一点点在眼前放大。 月色给尤亦寒的俊脸涂了一层柔美珠光,越发荧惑人心。 尤亦寒僵直着身子不动,却将头偏向一边。 叶随风轻轻抚上他的脸,柔和却带有胁迫地将他的头扶正,强迫他注视自己。 叶随风双瞳剪水,纵使他的目光坚硬如石,投射在她的眼波中,溅起的全是期待的涟漪。 没有人能抵御这样满是爱意的眼神,更何况是他。 她试探地往前靠近几分,尤亦寒眼中滑过一丝挣扎,身体却依旧僵硬不动。 叶随风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继续缓缓靠近。 期待已经攀上了顶,她颤抖着嘴唇想要感受他的温度。 然而上天又岂会让她遂愿? 不! 绝不! 就在她即将覆上他,恼人的手机铃声不知人嫌地愉快鸣唱起来。 尤亦寒如梦初醒,倒退几步,眸光却黯淡下来。 清脆的铃声回荡在空旷的顶层,如同胜利者的嘲笑。 叶随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铃声震响了她的美梦,也震碎了她的勇气。醉意是有的,但被这冷风一吹,已经消散了几分,她不过是借酒装疯,妄想实现自己的奢望。脑子是清楚知道的,它只是假装自己受了酒精的挑唆。 人生苦短,她不想成为喻心,痴守苦等换来一生蹉跎。 终究还是失败了。所有的期待都像是撞上岩石的浪花,碎成了泡沫。积聚了多年的勇气一朝击碎,被打回了原形不说,还要倒退十几年。 “我马上就回来。”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尤亦寒的脸上撤离,苍白迅速将其占领。他眼里充满了恐惧与绝望,手机摔在地上也浑然不知,跌跌撞撞地下楼,背包里的东西掉了一路。 叶随风跟他身后一样样拾好,不放心他失魂落魄的一个人走,快步紧随其后。 尤亦寒不要命似的冲出马路,拦了一辆出租车,窜进车内,这般疯癫的样子把司机师傅吓了一跳。 “去……去静安疗养院!”连车门也不知道关。 叶随风跟着也上了车,听到他报的目的地,心里有了数。 他这样痴狂的模样,大多都是为了姐姐。 下了车,叶随风跟在尤亦寒身后一路狂奔,急切的脚步声山响,在静谧的走道里格外的刺耳。 他左拐右拐地到了一间病房门口,猛然停下,轻柔地推开门,气喘如牛地问道:“姐姐……姐姐怎么样了?” “你姐姐她刚才情况突然恶化,现在稍微安定了一些,她……” 中年女人刚要继续说下去,瞥到了随尤亦寒而来的叶随风,眸子蓦然收缩,目光宛如利刃一样剜向她。 “你!你怎么来了!” “小寒接了电话失魂落魄的,我担心他,所以……”叶随风看了一眼床上躺着的人。 尤夏溪像是一个睡美人安详地躺着,她的样子较十年前没什么太大的改变,只是比原来清瘦了。 尤母把尤亦寒一把扯在身后,用手指指点着叶随风,“你这个扫把星,赶紧给我滚出去,你怎么又缠上了小寒,你害的我女儿躺在床上消耗年轻的生命不过瘾,现在还想来害我儿子吗?” 她转头对着尤亦寒数落道:“跟你说了多少回了,不要和这个凶手走在一起,能离多远离多远,你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呢?你姐姐现在情况这么危急,就是她害的!你赶紧让她滚,这里不欢迎她,我也不想脏了我的眼!” 尤亦寒轻轻把她推出门外,“你走吧。” 他的声音又冷过寒冰,眸中也没有一丝情感。 叶随风踉跄了两步,看着门“咣”的擦着她的鼻子尖阖上。 第二十一章 冤家路窄 曾经笑眯眯拉着她的手说“等你长大,要当小寒的新娘哦!”的那个和蔼阿姨,现在却恶狠狠地指着她的鼻子要她滚蛋。 这样天差地别的待遇,让她的记忆与感受都变得纷乱起来。 叶随风精神恍惚地游荡在疗养院的走廊,顺着走廊的窗户望出去,院子里漆黑一片,沉寂一片。 安静是一种舒适,而过分的安静便成了死寂,了无生气。 叶随风也走入了这片死寂中,她的脚步极轻,不曾破坏这带着死气的安宁,她身陷一团黑暗之中,看不清前路。 她摸着黑走回了疗养院内,迎接她的依旧是那扇紧闭的门。 怀里还紧紧抱着尤亦寒的书本,她叹了口气,将东西一样一样地放在门口,堆得整整齐齐。 是要了断的时候了。纠缠她多年的一厢情愿,是时候挥泪斩断了。 一条错路走到黑,越走越错。 叶随风将口袋里的手机掏出来,搁在书本最顶上。 掏手机的时候,祥云玉佩也被带了出来,从书本上滚落几周,摔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鸣音。 叶随风连忙捡起来查看,看到玉佩毫发无损,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紧紧地捏着玉佩,想起了那个被哀婉包围着的女子。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即使她的力量绵薄,她也要竭尽全力地去找那个叫梅飞云的人。 无论如何,喻心姐姐的长久等待总要有个归处。 回到宿舍,其他人都已经睡了。 叶随风躺在床上,睁着眼看天花板,心里百转千回。 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着了,感觉刚闭上眼天就大亮了。 挣扎了一番,还是认命地起来洗漱。 去上课时,路过法学院的楼,远远就见到了那熠熠生辉的人。 叶随风强迫自己不去看,快步跑开,不想去攀登雪山,又何须再去被寒气所伤? 几乎一夜未眠,又开始连轴转,精神焕发地上课、学习。 这不是什么超能力,这是在消耗年轻的生命力。 只是,她还有生命力可以消耗,而有的人却只能躺在床上像是一个木偶娃娃一样,毫无生气。 说要放下,又谈何容易? 她划掉不自觉写出来的名字,重新迫使大脑贯注于老师的课堂上。这样的全神贯注,是极其消耗精神的。 今天是周五,晚上又逢戏剧社的大会,连她这样的新丁也要参加。 这次是要讨论接下来的新戏,老人们分成两派,一派要求创新,坚决要求原创剧本。 而另一派则是“拿来主义”,说经典传说这么多,随便扒拉一个改一改就好,有这么多时间精力不如多钻研一下演技。 两派吵吵的热火朝天,就差一个主持一个公正就可以开一场辩论赛了。 叶随风等新丁噤若寒蝉,也不敢多掺和进去,生怕一句说不好,炮火子弹便转了方向向着自己就来了。 左右现在的他们顶多打个杂,顶好也不过是混个配角中的配角。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分针转了一个半圈,也没有个结果出来。 顾老师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只得让他们散会,以后再议。 叶随风见一个个老社员怒气冲冲的走了,知道这打扫、收拾残局的工作是又落到她的头上了,她无奈地冲顾老师一笑,“顾老师,您先走吧,我手脚利落,用不了多一会儿就好。” 顾老师点点头,“那辛苦了,李同学。” 说完,对她调皮的眨了眨眼。 正好,她也想去看看喻心最后到底是个什么结局,是不是真的…… 她不敢多想,只是麻利地干了起来。 等她一切收拾妥当,比她一直出发的时间要晚上一点,她不再多耽搁,挑了一套素色襦裙就锁了门穿去了大铭。 叶随风对现世与大铭的时间换算还不能精确把握,这次去的时候大铭的天已近暮色,霞云凝成一条绸带,与天空缠缠绵绵。 叶随风借着晚霞微光,从树空中绕出,寻到了去小村子的那条小路。 小路有些泥泞,大概不久之前下过一场大雨,坑坑洼洼的路上一滩一滩的水洼。 叶随风撩起裙摆,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弄脏自己浅色的戏服。 一匹快马疾驰而来,马蹄溅起的泥点在叶随风的身上绽开了花。 马上是一位锦衣公子,叶随风还没看得清他的长相,他就似风呼啸而过,除了飞溅的泥水,什么也没留下。 叶随风生气地大喊:“混蛋,看不到有人吗?连句对不起都不说吗?” 然而,快马早已绝尘而去。 叶随风只得去寻溪水,好用来擦洗身上的污渍,若是污渍干涸只怕更难清除。 叶随风用手掬水,沾湿脏处,轻轻搓洗,污渍慢慢变淡,却也没法彻底干净。 先这样吧,叶随风想着等回家再好好洗洗,应该问题不大。 叶随风一处一处地搓洗,等到打理的差不多了已经过去十几分钟了。还剩最后一处,叶随风蘸着溪水打湿污渍,而污渍却越扩散越大,连颜色也跟着变了…… 原本的褐色,经溪水的涤洗,竟变得红不棱登。 叶随风再看那溪水,涓涓而来的是一片红澄澄,竟似晚霞跌入水中。 这种醒目而诡异的色彩让人心惊,也让人生疑。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然让这溪水一夕成红? 叶随风忙循着溪水向上游而去,心里的疑惑向着不详的方向。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正是晚饭时分,却看不到炊烟,听不到人声,又是了无生气的死寂,这样的沉静让不安之感逐渐扩大。 还没进到村子,一股浓厚的血腥气就飘入喘息之中,令人心生恐惧,更让人一阵阵恶心反胃。 复行几步,满目疮痍,尸横遍野,几股血流逐渐凝汇,拧成一道蜿蜒的血河,最后汇入小溪中,将溪水染上凄婉的色彩。 曾经安宁平和的小村落此刻已经成了人世间的地狱。 前所未见的惨景在叶随风眼前呈现,她浑身剧烈颤抖。 一人自尸山血海中向叶随风缓缓而来,他的身影笼罩在黑影之中,死寂里只有沉重的步履声,叶随风连惊叫都发不出,只能哆哆嗦嗦地后退。 巨大的恐惧像是一只扎了口的大口袋,将叶随风从头到脚罩在里面,压榨着她的呼吸,呼吸越是急促,吸入的氧气越少,头脑越昏沉。 不知为何,溪上竟燃起熊熊之火,浮于水面,绵延数十米。 烈火照亮半边天,火光忽明忽暗,打在来人的脸上。那人一身锦衣,正是骑马绝尘之人,而此刻血浸锦衣,而他的脸——叶随风瞳仁蓦然放大,他的脸竟然与才思思几乎一模一样! 第二十二章 血染清溪 叶随风没想到在这里居然会遇到一个男版的才思思,虽然心里厌恶,虽然在如此境地,但她也不得不承认才思思这张脸无论男女都是迷倒众生的高颜值。 这张脸配上男装,竟然毫无违和,再无半点脂粉气,反倒是英气十足。 只是此时他面带血污,身着血衣,行走在这惨绝人寰的现场,难免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心生惧怕。 叶随风一味地瑟缩,奈何他越走越近。 脚步声回荡在一片死气中,一下一下像是踩踏着她的心脏。 “才思思”道:“姑娘莫怕,姑娘莫怕!” 莫说是在这样的境地,就是黑乎乎的小道突然窜出这么一号人物也是怪吓人的,此时说“莫怕”就好比是抓人时说的“别跑”一般滑稽。 叶随风此刻可笑不出来。 “才思思”一半脸被火光映得通红,另一半脸却埋在阴暗中,宛如鬼魅。 他缓缓向叶随风逼近,将叶随风笼罩在他高大身躯形成的阴影之下。 “你跟这个村子究竟有什么天大的仇怨,要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火光在“才思思”的眼中跳动,却也无法为他暗淡的眼神增光,“姑娘误会了,小生来时这里已是这般景况了。” 因为过去的经历,叶随风是不轻易预设立场的,也不会不给人辩驳的机会便武断的断定,她太明白那种百口莫辩的滋味了。 只是这也不代表她就要事事轻信于人,她对“才思思”提出疑问:“你是谁?来这儿干嘛?方才我见你快马疾驰,为什么这么的着急?” “小生息君,因与故人有约,所以行色匆匆。” 叶随风挑了挑眉,想要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寻得蛛丝马迹。 “大晚上的,跟人约在个偏远山村?” “姑娘有所不知,此村名为碧落,虽是人烟稀少,却是在由南进京的必由之路上,算不得偏远。故人听闻此地有上好的荔枝春,特邀小生共饮,此刻刚入酉时,亦算不得太晚。” 叶随风见他应答如响,毫无停顿,心里已经相信了七八分,更重要的是,如果他真的是屠村凶手,大可以不必与自己瞎白话,直接了结了她就好。 只是听到“荔枝春”三个字,叶随风心里还是一阵酸涩,“便是你们早来几天,也是喝不到荔枝春了。” “这是为何?” “喻心……酒铺店主因为私自酿酒已经被官府给抓走了,说不定现今已经……” 息君仰天长叹一声:“如此严苛,要让寻常酒户如何为生?” 叶随风见他神色中倒是带有几分悲天悯人,只是他顶着一张“才思思”的脸,实在让她心里有点膈应。 “那你那个朋友呢?你们不是约好的吗?他怎么没来呢?该不会就是他干的吧?” 息君脸色一沉,疾言厉色道:“姑娘休要妄言,小生故人乃是江湖间赫赫有名的侠士,断然不会行此伤天害理之事!” 见叶随风脖子一缩,息君知道自己是声音太大了,再出口,声音温和多了,“想来他是有事情耽搁了,要知道他一向是救人助人为先的。” “现在……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进入单线程的大脑已经无法自主思考。 “姑娘莫怕。” 息君握住叶随风的手,似是不知如何安慰、宽解叶随风,却只握了一下就开始宽衣。 叶随风愣住了。这又是哪一出?怎么都来这一套?这个冒牌才思思总不会在这尸横遍野地方兽性大发吧,难道这血腥味勾起了他的兽欲?在她心里,眼前这如假包换的男人是个女人啊啊啊! 息君却只是把披风脱了下来,披在她的身上。“你的手很凉,吓坏了吧。来,披上吧。” 叶随风习惯的是向来对她颐指气使的才思思,而眼前的息君顶着才思思的脸却如此温和地跟她说话,她总觉得像是走错了片场。 叶随风固执地拒绝了息君的好意,她将披风脱下还给他,“多谢公子美意,只是这披风太过名贵,小女子受之不起。” 也并不是因为他长得像才思思就婉拒好意,因为她是真的觉得冷,只是这披风满是血污,她若是披着回到现世,只怕马上就要去警察局报到了,而她是断断无法解释清楚的。 息君也没太坚持,说道:“此地不宜久留,姑娘若无它事还是早早离去才是。至于这些无辜枉死的人……就交给小生安置吧,小生自会好生安葬他们,更会竭力为他们讨一个公道。” 他的眼底有着化不开的忧伤,叶随风信了他的铮铮誓言。 叶随风点点头,脚还没走一步就栽倒在地,她的腿软了。 她尴尬地看了看息君,心里懊恼道:怎么自己总是要在“才思思”面前跌份儿丢面儿。 只是亲睹这样的场景,没吓疯已是好样的了。 “姑娘可会骑马?小生坐骑可借姑娘一骑。” 叶随风以前是会骑马的,小时候跟尤亦寒……算了那些伤心的过往她不想多回想了,只是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能如同曾经一样。 “我把你的马给骑走了……怎么还给你啊?” “不必忧心,小生坐骑唤作御风,它是难得的良驹,将姑娘送达之后它会自己寻路返回的。” 说罢息君就吹了一个口哨,唤来了御风。 御风通体雪白,四肢坚实有力,身躯结实粗壮,看起来确实很能跑的样子。 息君扶着叶随风上马,叶随风抚摸着御风的鬃毛,御风舒畅地嘶吼一声,似是接纳了叶随风。 “御风向来温顺,姑娘不必害怕。” 叶随风伏在御风背上,切身体会何为一骑绝尘。两侧风景如快进一般,转瞬即过。 叶随风此时有了一个脑抽的想法——现今有了交通工具,干脆直接骑到幽谷,这样就可以直接回家了,也省的她再回学校然后再折腾着坐车走路回家。 当时叶随风觉得这真是一个绝妙的主意,当然这也不能怪她,人在经历巨大的恐惧之后,脑筋多半是会有点不太正常的。 第二十三章 皓月待归 恐惧退却之后,悲伤怜悯又层层递进。 叶随风在见过了满目疮痍之后,总是不自觉地去回想曾经安谧平和的村庄。破碎了,才格外思念完整;失去了,才特别追悔莫及。 人心总是是得陇望蜀,会不住奢求自己无法得到的,无论是否需要。 尽管村子里的人逼死了喻心,可见其一夕覆灭,叶随风仍是悲不自胜。 更遑论这当中还有垂髫稚子,古稀老人,有淳朴勤劳的庄稼汉,也有朴实厚道的妇人,能对着他们举起利刃,行凶者究竟有多么铁石心肠? 马背上两侧更新,叶随风却在千思万虑而无暇顾及,可无论怎么想她都找不到答案。 也许她还不够残暴恶毒,无法忖度行凶者的心理。 于是她又去思考息君究竟是何方神圣,他说要追查这桩惨剧的始末,他真的能言出必行吗? 他真的能还这些无辜枉死的平民百姓一个公道吗? 而他与才思思长得如此相像,究竟他们之间又有什么千丝万缕的关系呢? 叶随风左思右想,想得脑仁疼,也得不出一个让她自己觉得合理可信的答案。 在她思绪纷乱之时,多日没来的幽谷已然近在眼前。 多日不见的那个人,此刻也端坐在草坡之上。 他的脸色比之前任何一次见面时都要苍白,颜色憔悴,两颊凹陷,整个人已经瘦脱了相。 他瘦削的身子罩在宽大的袍子里,风一吹就好似要消散一般。 他的身旁恭恭敬敬站着一个人,弯着身子絮絮不绝地跟他说着什么,他面上始终冷冷清清,不为所动。 叶随风见状,立即催马向前。 听闻马蹄声,他抬头望向叶随风来的方向,因消瘦而更显秀大的眼眸才终于有了一丝神采。 到了跟前,叶随风迅速从马上跳下,焦心关切道:“宇文述学……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 宇文述学扯出一丝虚弱的笑容:“无妨,只是受了一点小伤。” 站立一旁的人却再也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揪心地说道:“少主,那可不是什么小伤……伤口久久不愈,这样下去人就被拖垮了啊!您还偏偏要跑来这儿吹冷风……” 宇文述学淡淡地看了那人一眼,那人立马不多言语,只是神色依旧忧虑,百爪挠心。 他继续淡然地笑着,“只是小事,无碍练功。” 他满不在乎地神情不知怎么触动了叶随风脆弱的心,她微微有些心疼。 她用手抵上宇文述学的额头,所触处一片热烫。 “你在发烧啊!还练什么功,神经病!宇文述学,你这般不爱惜自己身体,与那跳河的薛娘又有什么两样?不过一个是求速死,一个是慢性自杀而已!你忘了你自己说过的吗?你说‘人留一命,终得一用,不该自厌,更不该自弃’,你自己说的自己却做不到吗?” 一旁的随从感激涕零地看着叶随风,就差对她鼓掌叫好了。 “姑娘所言甚是,所言甚是!” 叶随风声音软了下去,半哀求半鼓励道:“我不知道你遭遇了什么事,但无论如何都不要自暴自弃。相交一场,我实在不忍看着你们一个个离我而去。” 她说这话时,心里百转千回,脑子里“刷刷”闪过很多张脸,都是她不敢也不敢触碰的伤痕。 宇文述学的目光陷在叶随风眼中闪烁的泪光里,久久不能抽离。 他心里隐隐一动,半晌才叹着气道:“并非自暴自弃,只是……兵来不挡,水来任淹而已。” “那不是自暴自弃是什么?” 宇文述学目光幽幽望着叶随风没答话。 叶随风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欺负你,还有我这个朋友在你身边。” “朋友?”宇文述学神色茫然。 旁边的随从却忧心道:“姑娘手下留情,你拍到少主的伤口上了!” 叶随风低头一瞧,果见落手处血色扩散,伴着黄色脓液汩汩而出。 “伤了多久了?” 随从答道:“已有月余。” “为何迟迟不愈合呢?” 随从咬牙切齿道:“歹人心恶,日日用污巾浊帕擦拭患处致其久久不愈。” 叶随风心想,这肯定是感染了,也不知道那所谓的污巾浊帕有没有别的病毒,再染上别的病就更不好办了。 叶随风气急败坏地用手指轻轻戳着宇文述学的脑袋:“你是个傻的吗?别人害你你还不自知!” 宇文述学微微一笑,“舍弟恭孝,日日侍疾,在下岂有拒绝之理?” 叶随风见他如此云淡风轻,一时气结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推着随从胳膊说道:“还不送你们少爷回去休息,他疯你就跟着一块儿瞎胡闹吗?他现在这半死不活的,拖也拖回去了。” 说罢又拉着宇文述学的手道:“你乖乖回去休息,我去给你找药,你派个人过来等着拿。” 她想了想又道:“只是不知道我这一去要多久才能回来,反正我尽量赶紧赶回来就是。你一定要撑住啊,别再犯傻了。” 叶随风见他点头,掉头就跑,宇文述学却喊住她问道:“叶姑娘,跟八皇子有什么渊源吗?” 叶随风一头雾水:“什么八皇子?”我在这边拢共也没认识几个人啊? “此马可是唤作‘御风’?” 叶随风点头,“是叫这名儿没错,可这跟八皇子有什么关系?” “这就对了,御风乃是八皇子的坐骑。” 我去……怪不得才思思整日耀武扬威,敢情上辈子是皇子啊! 上辈子……这个词在叶随风脑子里冒出来的时候,有些什么东西仿佛能穿成一串了,只是她现在还无暇去顾。 停了遐想,叶随风转过劲儿来,怒道:“别打岔,快滚去休息!” 叶随风一边往城镇跑去,一遍暗骂宇文述学,要不是他们主仆俩搁那儿堵着路,自己还用这么费劲地另寻他地变身吗? 叶随风边跑边想,看来那宇文述学也是个被家族遗弃的可怜人,与自己倒是同病相怜。 不免心里变得柔软起来,也对他多了几分怜惜,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细菌感染可大可小,古时又没有特效药,她得速去速回,让宇文述学这个倒霉蛋少受些折磨。 第二十四章 平起平坐 叶随风寻到上次穿越的那条小巷。 她现在可是不敢随随便便找个没人的地儿就不管不顾地穿回去,一个弄不好落点搞不好就成了别人家的沙发,或是跟旁人围炉吃火锅了。 莫名其妙出现一个大活人,可不是她打个哈哈就能一笑而过的。 她须得寻找妥帖的地方,而这小巷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这里穿回去是尤亦寒以前的家的外头,小心一点还是比较安全的。 她弓着身子蹲在地上吃下了钙片,这样在金光将她送回现世时她也是缩成小小的一团,不那么引人注目,逃跑比较方便。 现世时间已经不早了,欢声笑语还是飘荡在夜空里。 叶随风抬头看到愉快的身影投射在二楼窗户的窗帘上,隔着一层纱帘仿佛仍能看到那耀眼刺目的笑容。 一家和乐,满室欢笑,连寻常的灯火也变得温馨起来,这样的场景对叶随风而言仿佛已经是上一世才会出现的景象。 叶随风倔强地抹了一把脸,伏着身子,手脚并用爬着向外出,生怕自己孤寂凄清的背影会映上窗户,刺破那份欢乐与祥和。 她只顾低着头往外逃,不想却撞上两条腿,叶随风心里一惊,摆出一副无辜可怜的模样抬头,看到的却是尤亦寒。 尤亦寒正挑着眉看着她,这眉头一挑却让他的面部表情像是被扯开的面团变得柔和起来。 叶随风手忙脚乱地站起身子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收敛了表情。 “你是做贼去了吗?” 原本不管尤亦寒是讽刺还是调笑,叶随风都只敢伏低做小,不敢出言辩驳。 而现在,她已决心放弃,也就不再费心讨好,作出低姿态了。 叶随风昂首抬头,“那你呢?是准备做贼吗?” 尽管她站直了身子踮起脚尖还是比尤亦寒矮上一大截,然而输人不输阵,她扬眉吐气,长久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平等。 尤亦寒也是习惯了叶随风的低眉顺从,突然她的神态语气都发生了变化,这让他很是不爽。 叶随风也不去看他面上的异色,擦着他的衣服就离开。 叶随风的一反常态让尤亦寒心里生了古怪,他看着她决然而去的背影,不由自主地出声喊住她:“叶随风!” 叶随风定了脚步,停了几秒钟才缓缓回头,一脸平静道:“有事吗?你若没事,我就走了,我还有要紧事要做。” 见尤亦寒不发一言,她也不再多等,转身就走。 她一步一步走得极其缓慢,背影决然,面上却早已绷不住了,泪水给她拆台,簌簌而下。 大概是当久了奴仆,有了奴性,第一次放飞自我反倒不能适应。 像是一只久在樊笼的鸟雀,放生之后,却忘记了如何飞翔,失去了谋生的本领。 她终于回到了家门口,一掏兜,又傻眼了,钥匙没带。 她这次可不敢坐门口一晚上了,她能等,只怕宇文述学不能等。只好由轻及重地敲门,敲了十几分钟才听到外婆朦胧的声音:“谁呀?” “是我,外婆,我忘了带钥匙。” 叶随风翻箱倒柜,找出来一盒青霉素v钾片,她看了看生产日期,还没过期。 她拿起来,想了想又放下了。不知道宇文述学的体质如何,万一对青霉素过敏就大了,救人不成反倒害了他。 幸好家里还有一盒头孢……要是他对头孢过敏……叶随风想不会这么巧吧,那么大个儿人,不会那么多事事吧? 叶随风装好备用钥匙和头孢,着急忙慌地吃了钙片,然而却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依旧呆立在原地。 难道是因为今天已经穿越过的缘故? 叶随风心急如焚,这一耽搁还不知道宇文述学的伤情会不会恶化。她不死心,想着等会再试试看,许是需要技能冷却呢。 她两眼紧盯着时钟,时钟滴滴答答,是最好的催眠术,一个激灵再睁眼时,分针已经蹦跳着走了小半圈。 叶随风揉搓惺忪睡眼,木然地又吞了两片钙片。 金光暴现时,她在想她现在把药片当饭吃,怎么也不见腰不疼了腿不酸了走路也有劲儿了?更要紧的是,她的个头怎么也不见长呢? 叶随风是趴着穿过来的,穿来时伏在一片草丛之中。 此刻天方微微明,她稍稍抬起头观察四周情况,见百十米外,宇文述学的随从早已在原处相候。 他东张西望,神情甚是焦急。叶随风瞅准时机,趁他看向另一边时,火速站起身,百米冲刺到他身前,喘着粗气地冲他摆摆手。 “叶姑娘,你这一整夜跑去哪了啊?少主焦心,已经遣人来问了三四次了。” “抱歉抱歉,找药耽搁了。这是给你家少爷的药。” 叶随风说着掏出一板药片递给随从。 随从拿起端详半天,摸着脑袋冲叶随风尴尬一笑,指着药片问道:“恕属下孤陋寡闻,敢问姑娘,这药怎么取用?” “呃……”叶随风忘了古人没见过pvc药板,“就是把这个透明的用手指往上一顶,药片就破壳而出了。” 叶随风连比划带示范的,可眼见着随从还是一头雾水,不敢下手,仿佛手里捧着个烫手山芋一般。 “叶姑娘还是随属下走一趟,亲自取药,属下替少主谢过姑娘了。” 叶随风本就救人为先,自是当仁不让。 随从牵来一匹通体具黑的骏马,此马毛色光亮,筋肉紧实,双目炯炯,扬着脖颈,颇为高傲。 “此乃少主爱马,名为谦和。” 叶随风上前抚摸着它的毛发,无比顺滑,这手感让她想起了那件貂皮大氅,不禁面上一红。 宇文述学没提,她也给忘了,一借不还搞得她好像霸占上了一样,回头见了宇文述学一定要想着好好解释一下。 在去宇文述学家的路上,叶随风还小小的幻想了一下,“亭台楼阁、轩榭廊舫”不知又是多么的诗情画意。 真到了跟前,却完全颠覆了她的想象。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小院落,几间旧房,虽是干净整洁,布置倒也典雅,可是…… 跟她的想象还是出入甚大,不过倒是衬了他“大户不受宠的少爷”的悲情形象。 第二十五章 追本溯源 叶随风见着宇文述学时,他正侧卧在床榻上浅眠。 睡梦里的他也不安生,眉头深锁,面上挣揣,身子一个扭动便幽幽苏醒过来。 懵懂里见着叶随风,他脸上一抹红,神色慌乱起来,挣扎着就要起身。 叶随风轻手按下他,另一只手很自然地搭在他的额头上,“躺好,这还烧着呢!” 宇文述学顺从地躺了回去。 叶随风将药板的铝箔纸戳破,取出两片头孢塞在他的嘴里,又给他灌了一杯水下去。 “这个药一日三次,一次两片,等到吃完了你应该也就好了。” “多谢姑娘赐药。” 叶随风摆摆手,“咱俩之间谁给谁啊,不用这些虚礼,再说你也给过我药,算是好意还了善意。再说……你那名贵大衣还在我家里搁着呢,来时匆忙又给忘了拿来。” “只是身外物,无妨,便是留给姑娘做个念想也罢。” “那怎么成,那么贵重……” “为何不成?” 宇文述学面不改色地学着叶随风的语气说道:“咱俩谁跟谁?” 叶随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眼里的宇文述学向来是一本正经的模样,没想到他也有如此俏皮可爱的一面。 宇文述学吃了药之后,精神明显地好多了,叶随风也终于得了机会将自己满腹的疑问抛了出来。 “你上次说御风是八皇子的坐骑,那个八皇子究竟是何许人也?” 躺着不好答话,宇文述学坐起身来,像是背诵什么资料一样说道:“八皇子名曰君歇,年方十六,乃是已故槿妃之子。” “什么?你说他叫君歇?他却跟我说他叫息君,这个大骗子!” 叶随风气急败坏地说道,然后又在对才思思狼藉印象里又描上了浓浓一笔。 宇文述学淡然道:“他毕竟也是皇子,行走江湖总不好用真实姓名,取个化名也属正常。” “你说他是皇子,那他是太子吗?以后会承继大统吗?” 她对才思思成见已深,连带着也不想君歇捞着什么好处,她总觉得国家交给他算是白瞎了,虽然跟她没什么关系。 “太子另有其人。”宇文述学微微一笑:“至于他是否会承袭皇位,这个就不好说了……一来,在下人微言轻,所言皆不作准。二来,在下并不擅于未卜先知,来日方长,一切尚是未知之数。” 说到未卜先知…… 叶随风狡黠一笑,宇文述学不能,但她可以呀,找个机会测一测,看看天命安何处。 “不过,从目前看来,他的希望不大。” 叶随风兴奋起来,“怎么说?” “因为他是最不受宠的皇子,单从其名讳‘歇’字可见一斑。陛下下旨,他不得擅入宫闱,非请勿入。一年到头,除了年节和陛下、太后寿辰,他几乎见不得几次陛下的面。” 切,她还当是什么呢! “最不起眼,最不受宠,最不争夺的那个人才往往能笑到最后,这叫韬光养晦好不好!” “姑娘所言极是,承继大统也非陛下一人便能轻易而决,事关大铭命脉,亦不能仅凭陛下一人好恶而定。” “你快说说,皇帝为什么不喜欢他吧!” 向来八卦让人兴奋,若能得知“才思思”吃瘪的故事更是让她欢喜。 宇文述学凝望着叶随风神采飞动的眸子,那般灵动似乎是能感染人的,给他已渐干涸的心里注入一眼泉水。 “这话……说来便长了。” “快说快说!” “陛下还是璟王时,机缘巧合爱上了太师嫡女朱桐……适逢先帝即位,朱家自是不敢将嫡女许给璟王,又禁不住璟王再三求娶,只得匆匆给朱桐许了人家。大概是又觉得对不住璟王,便又将家里小妾生养的庶女朱槿送到了他的府上……” 叶随风忍不住打断道:“这个朱太师还真行,想要两边做好人,两边都不得罪。可是,他把感情当做什么?人家喜欢的是大女儿,不是任何一个女人都行的。不过……那个朱桐也喜欢璟王吗?” “这个……闺中秘密,除却她自己,旁人是不得而知了。只不过,帝王将相之家不看感情深浅,只看门第高低。” 叶随风道:“门当户对说来也是有理,只是却不能当做唯一的条件,还是要看感情的。正所谓‘有情饮水饱,无爱岁月恼’,没有感情基础的夫妻是根基不稳的,就像高树短根,也是无法枝繁叶茂的。” “姑娘高见!”宇文述学苦涩说道:“若是世人皆如此作想,那么这世上便少了孤鸾怨偶,便也少了因此而郁郁不欢的少年孩童。” 瞧他神情语气,倒不像是指着八皇子的名义说,反而像是给自己说的。 宇文述学说罢淡淡一笑,将那万千愁绪尽数掩了去,只留天清云淡。 “待到璟王遭获流刑,朱槿早已香消玉碎,留下八子君歇。璟王却说什么也不肯让他伴在身侧,先帝一怒将年仅七岁的君歇下了大狱,即便如此璟王依旧是头也不回地去了南地。” 叶随风疑惑道:“跟着爹一块儿去流放,颠沛流离的,更是艰苦吧。” 她脑中浮现出影视剧里那些戴着枷锁、挨着鞭子的流放犯的形象,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虽是风餐露宿,但是璟王始终是璟王,先帝由始至终都没废去他王爷的头衔。若得父王庇护,总好过孤身一人。而那君歇,直到一年半后,先帝皇太子降生,先帝大赦天下,这才把他放了出来。” 叶随风想象了一下小君歇的遭遇,先前的兴奋之情已经飘忽地不剩几分了。 “虽说朱家过分,不过璟王更过分,怎么可以迁怒幼子?稚子何辜!虽说他的心情我也是很理解啦,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抢不着的也是最好的。就像是吃火锅,人多抢着吃才最好吃。” 吃火锅对她来说也是很渺远的事情了……两家人聚在一起,她跟小亦寒争来夺去,洒的一身都是调料。 “火锅?”宇文述学有点跟不上她的思维,不知道怎么说着帝王秘辛又跳脱到吃食上去了。 宇文述学的声音打破了叶随风的念想,她却只当宇文述学不知火锅为何物,手忙脚乱,连比划带说的把火锅的铜锅表述了个周详,甚至还用毛笔画了个丑陋不堪的简笔画加以说明,连带着现在的自助调料也说了个遍。 宇文述学若有所思地听着。 第二十六章 追本溯源(二) 叶随风发觉话题已是越扯越远,再继续这么鬼扯下去,怕是就是“驷马难追”了。 更重要的是,再继续聊火锅她的口水就能给宇文述学他们家洗地板了。 晚上赶着开戏剧社的大会,她就没吃饭,后来诸事繁多,她更是把吃饭这事儿抛到脑后,现在说到吃的上来,她方觉腹内饥饿,咕咕作响。 于是她速速转移话题,忍着肚饿,讪讪道:“然后咧,先皇帝有太子怎么还能轮到璟王做皇帝?” “皇太子早夭,去在了先帝前头。” 叶随风叹道:“是你的,怎么也是你的,不是你的,怎么都不是你的。有些事情好像是注定的,就像是璟王,先帝千防万防,还不是要轮到他做皇帝。” “这也是人之常情。” “我说你是什么人?怎么什么都知道啊,江湖包打听?”叶随风狐疑地打量着宇文述学。 “在下……”宇文述学语出迟疑。 叶随风立马道:“不方便说就不说吧,我也无意窥探你的秘密。” “告诉姑娘也是无妨。在下乃是盈虚门门主之子,宇文述学,表字顺知。” 叶随风心里暗暗吐槽,顺治?我还康熙咧,呸呸,我还皇太极呢。当年学语文时候,最讨厌文学常识,背诗歌背文章还说得过去,古人那一长套又是字呀又是号的,还有什么绰号史称,实在是麻烦的很,又不是搞地下工作,那么多名号作甚啊! “盈虚门是……”是个什么鬼? “盈虚门网罗天下之讯息以出卖,亦承接各类任务,门内自有一套行事准则,在江湖上颇有分量。” 叶随风心道:这不就是特务组织嘛?还真是地下工作者,失敬失敬! “怪不得,怪不得你什么都知道。他们都叫你少主,未来你就是门主呗?所以你弟弟才要害你?” 宇文述学眸光一黯,怔了一怔,方才缓缓说道:“在下虽为长子,却已失了继承的资格。” 字字泣血,句句伤心。 为什么?这一句痴缠在叶随风的嘴里,她却吐不出来,她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必然又是包裹在血与泪之中。 “只不过,你既然已经失去了继承权,为什么你弟弟还要迫害你?”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下虽说当不了门主,盈虚门中却始终有在下的一席之地,他向来行事必是要斩草除根,永绝后患的。更何况,他还有别的想从在下身上获得的好处。先妣在世时江湖人称‘金算盘’,她给在下留下了一笔不小的财产……” “你这弟弟够狠的,完全没有顾念兄弟之情啊!他叫啥名啊,我以后路上遇见他,得绕路走才是。” “他名为宇文英羽,字卓翎。” “……”叶随风翻了个白眼,无语问苍天。 别的不说,他们兄弟俩这名是真的挺招人恨的。 不知道他们家有没有什么物理化学地理政治的,起这些倒霉名字不怕被众筹灭口吗? 叶随风暗搓搓地想:若是把他弟弟给暴打一顿,四六级会不会轻轻松松就过了? 不过她是不敢动手的,他弟弟听起来是个狠角色,碰他一个手指头,只怕会把自己挫骨扬灰。 叶随风想到一个问题:“你这又是名又是字的,回头又一个江湖人送绰号,我该叫你哪个好呢?” 她隐约记得老师曾经说过,古人同辈之间好像都是叫字的。 宇文述学温柔地说道:“叶姑娘喜欢叫什么都是无妨的。” 叶随风回之一个闪亮亮的微笑:“还是叫你大名比较习惯自在。你也别姑娘前姑娘后的,太生分了,叫我名字吧,随风……” “随风……”宇文述学定定地看着她,樱色的嘴唇上下轻碰。 这一声呼唤,终于让叶随风切身体会了何为“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清越嗓音,余音悠长,沁人心脾,心旷神怡。 古人诚不我欺,大家就是大家,能将声音之美描述的淋漓尽致,若是没了这一句,叶随风心里便只剩下“好听,真是太好听了。” “随风……那么你呢?” “什么?”叶随风兀自沉浸在绕梁余音中,听闻宇文述学的问句,脑子一时还打不了弯。 “随风,你究竟是何许人?” 叶随风慌乱地躲避着他满是真诚的目光,额上垂下的乱发遮蔽了她的眼睛。 “对不起……现在我还不能说。” 血的教训还历历在目,她实在不敢妄言。 “无妨。”他嘴里这么说着,可他的眼里明显的闪过一丝丝失望。 真情坦白却换不来同样的坦诚,任谁都会灰心失望的吧。 叶随风咽了一口苦涩的唾液,她是吃了黄连的哑巴,谁也不知道她的心头苦。 她的手颤了几颤,却没能握住宇文述学的手,她心里空落落的,只怕因此隔阂,与他越离越远。 “我不是不把你当朋友,你要相信我,我有不能说的苦衷。” 我是怕害了你。叶随风两只手在胸前搓来绞去,皮肉发红了,却依旧冰冷。 宇文述学轻轻拉开她纠缠在一起的双手,停止她继续折磨它们。 “我说无妨。”他用温热的大手覆上她冰冷的手,“英雄不问出处,朋友相交亦不问过往,但求真心。你的真心真情,我能感受到,你是谁已无关紧要,因为我知道,你就是你。” 他有一双洞察人心的眸子,他有一双温暖人心的眸子。 叶随风眼上蒙了一层雾水,声音却无比坚定道:“有你这一言,我无悔来此地,更无悔认识你。” 叶随风抬眼望向那温情脉脉的眸子,此刻正光华夺目。 叶随风舒心地笑了笑,“好啦,从你这个包打听这里听到了不少内幕八卦,我也满足啦!你还是个病人,总不能这样一直吊着精神陪我瞎聊,还是多多休息才是。” 叶随风轻轻抽出了双手,一阵凉意蓦然袭来,她微微动了动手,有些眷恋那不属于她的温度。 “无妨……” 叶随风打断他:“有妨有妨,细水长流点才好,总不能一次就把你给掏空了。”说罢她脸微微一红。 第二十七章 恰如故人 叶随风婉拒了宇文述学随从长歌的相送,推说自己想要惬意闲逛,实则是不想他一路相随,她又没个最终去处,送到哪儿是个头? 好在宇文述学虽居幽处,却离闹市不远,出门一拐走不了几步便是风香居。 叶随风呆呆地看着风香居的招牌,沁入鼻息的怡然香气,引得她心里满是怨念,几次都没能喝成这悠悠飘香的茶水,都快成了执念。 叶随风只顾抬头痴看招牌,却没看路,一不经心与一个姑娘撞了个满怀。 叶随风边说着“对不起”边仰头看所撞之人,只看一眼却再难让目光抽离。 叶随风全身僵直着,目不转睛地望向那位姑娘,万千情绪层层叠叠涌上心头,如海浪一波高过一波。 她抖着唇,溃不成句道:“夏溪……姐……姐……” 那人却是一脸茫然地看着叶随风。 叶随风心知这定然也不是尤夏溪,这样的情况也不是第一次出现,理应见怪不怪。 只是,看着这个神似尤夏溪的人活生生出现在眼前,她的长睫飞动,她的神采飞扬,她的肌肤饱满滑润,她能对自己的言语有反应,这无不让叶随风感慨万千。 叶随风也理不清楚自己的心情,但有一种心情却在杂糅纷乱的情绪里油然而生,她是真的想要尤夏溪苏醒过来,如常人一般能跑能跳。 想着真正的尤夏溪此时正如睡美人一般陷入长眠,愧疚的情绪便如蛛网一样纠缠住她。 尤母有一句话说的对,是她害了夏溪姐姐。 “姑娘,你在叫我吗?” 尤夏溪”开口,声音如同真的夏溪姐姐一般和善。 叶随风面露痴相,如今听了这亲切的声音,两行清泪却是不由自主地从眼中滑落。 “姑娘,你大概是认错人了。” “尤夏溪”正想上去亲自为叶随风拭泪,她身旁的侍女却拉住了她,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叶随风自己抹了抹脸,泪水涤洗过的眼眸格外澄净发亮,“对不起,姑娘实在与我一故人太过相似,一时情难自抑……” “尤夏溪”还想张口说些什么,侍女却挡在她的身前,一脸防备。 “我家小姐与贵人相约,不可误了时辰。失礼了,姑娘!” 言罢又悄声对“尤夏溪”道:“小姐,出门在外不能与生人过多言语,谁知道他们安了什么心?还是快快上楼吧,切不可让世子爷多候!” “尤夏溪”闻言,只好冲叶随风歉意一笑,也不再多言,由侍女引着进了风香居,直奔二楼而去。 侍女的嘁嘁喳喳叶随风没听真切,倒是“世子爷”三个字格外尖锐,入了叶随风的耳朵。 叶随风想起上次被王员外殴打,就是“世子爷”救的她,自己曾言要上门答谢,却迟迟没去。 若是“世子爷”当真在此,理应前去致谢。 只是叶随风脚刚刚抬起,却见店小二目光一凛,叶随风人穷气短,硬生生被他看得发憷,缩回了腿,讪讪地往后倒退几步。 她复而又想,京城是片大柿林,结满了数不清的大柿子,此“柿子”未必是彼“柿子”,还是有缘再见吧。 叶随风溜溜达达回了幽谷,穿回了现世的家中。 夜已深沉,凝滞如墨,漫漫无边。 叶随风早已觉得困乏,今夜二次穿越,实在是疲惫,亦早过了素日就寝的时间。 她躺在床上各种思绪又不住在脑中回旋,太多的疑惑,太多的猜想,她想要一个答案。 在纷乱中她沉沉睡去。 待到第二日,闲来无事,她想起一窥君歇的未来。 听宇文述学讲的尽是前言,却无结局,实在是心痒难挠,半吊子的故事最是难耐,无聊还是有趣总得求个完整。 她屏气定神,汇集思想于脑中一点,这一点如同一只生花妙笔,将宓君歇的样貌描画出来。 宓君歇的样貌宛如一本图画书,翻个篇便成了另一副画面。 而这画面的主角却是身穿绮丽婚纱的才思思,她言笑晏晏,柔柔看着身边的新郎,那新郎不是尤亦寒,却是叶随风未见过的人。 叶随风精力已竭,画面骤然飞散。 叶随风平复呼吸与心跳,心里诧怪,她所思所想明明是宓君歇,怎么临了却成了才思思? 她猜想,也许是因为宓君歇并非现世之人,在这个时空是无法预测出他的未来的。 不过,看到才思思最后没能跟尤亦寒走在一起,她还是心胸狭窄地乐不可支。 从前,见才思思总是腻着尤亦寒,而自己跟尤亦寒又全无可能,她还怕他们会结成连理,故而从不敢妄自预测。 纵使身负异能,她也没从中得到多少益处,她是怯于窥见天命的。 自知道自己拥有非凡能力之后,她甚少使用,大多数都是“预警”自动的触发,她只能被动接受。 因为,倘使命不遂愿实在是太过苦楚伤悲。 她曾经反复预测她与尤亦寒的未来,那么多的重要时刻,他们彼此的画面却全无对方的参与,他们的往后的人生竟全无交集。 那种梦破碎的声音直到今天还时常在她耳畔响彻,从失望到绝望,由伤心到死心,她经历过多少次痛彻心扉只有她的眼泪知道。 无知是福,难得糊涂。若是有来生,她情愿自己什么能力也没有,只要能跟相爱之人厮守终生就好。 等到夜里,她扛着宇文述学的貂皮大氅,迫不及待地穿去了大铭,她还有很多问题没能解决。 谨防凭空出现被人瞧了去无法解释,她现在的标准姿势便是伏地而去。 虽说这个姿势实在是既无美感,也毫不拉风,可无奈自己的超能力里不包含隐身术这一条,也只好忍耐了。 她躲在草丛里鬼鬼祟祟抬头,却见宇文述学已经来了。 他今日穿了一身纯白对襟长袍,腰束乌黑鸾绦。且见他盘腿打坐,闭目凝神,宽袖猎猎迎风,竟有几分仙风道骨气韵。脸色虽仍是胜雪之白,却有了光彩,并不只是煞人的白了。 第二十八章 混入其中 叶随风见他是闭着眼睛的,心想这就好办了。 轻手轻脚地站起身,蹑手蹑脚地朝他走去。 她自觉已经是万分小心了,脚下也没发出任何声响,然而宇文述学还是睁开了眼。 他的眼中含着旖旎春光、晴阳暖日,轻轻柔柔铺在叶随风身上。 叶随风讪讪一笑,抱着包袱,挪步到宇文述学跟前。 “少侠好耳力!” “我却未听到随风是何时出现的。”宇文述学唤叶随风的名字已经十分自然,轻车熟路。 叶随风把包袱往他跟前一搁,“喏。” “这是……?” “这是你的名贵大衣,我已经给你擦拭干净,晾晒过了。” “只是身外之物,随风何须如此上心?” 叶随风“嘿嘿”一笑:“正所谓‘好借好还,再借不难’,不把这一桩事了结了,怎么再求你办下一桩?” 宇文述学莞尔一笑,“你又要从我这里打探什么人?” 叶随风听闻此言,垂下头,她想起了喻心最后的嘱托。 她却只顾自己,全然未替她尽过半分心力,想来实在愧疚。 “你可曾听过……”叶随风开口音调却降了几分,笑容也渐渐淡去。“梅飞云?” 宇文述学闭目思索良久,才悠悠开口:“我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他是什么人?” 叶随风焦急道:“他没有成什么一代名将吗?行军打仗的人里面没有这么一号人物吗?” 宇文述学缓缓摇头:“据我所知是没有。” 叶随风心一下子就凉了半截,这天大地大,可如何寻觅一个人的踪迹。 宇文述学见她沮丧,宽慰道:“莫忧心,我托门里的兄弟打探打探,纵掘地三尺,我也设法为你找出来,如何?” 他眸光璨如明星,说话时语气坚定如铁,倒真让叶随风宽心不少。 忧心的事儿翻了篇,她又厚着脸皮蹭了上来:“嘿嘿,还有一事……” “何事?”宇文述学认真地看着她,阳光洒在他冠玉似的面上,反射出来珠玉般的光彩,在叶随风看来,宛如神只。 “你说……有没有什么机会能见见世家名门小姐公子……”叶随风搓搓手,低眉垂眼,眼珠子却古灵精怪地飞动。 “机会自是有的,不过……怕是会委屈了你。” 叶随风眼睛一亮:“什么机会?” “明日,斐玥公主要在府中举办赏花品茗雅会,想来名门望族、世家豪门来人不会少,若是随风想去,我也自有法子让你混进去。只是……” 宇文述学声音虽是清雅悠扬,奈何他语速不快,又老是卖关子停顿,素日里这般倒是没关系,只是叶随风此刻心焦,他依旧是不紧不慢的,这就让人心累了。 叶随风只觉一口气提起来,半天呼不出去。 但他的眼波似一泓清水,澄澈剔透,对上这样一双眸子,再多的怨气也都烟消雾散。 “要委屈你扮成侍婢,你可愿意?” 叶随风这才长长吁了一口气,“我当是什么,当丫鬟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可机灵着呢!” 宇文述学深深看了她一眼:“还有半日,应该来得及。” 叶随风细细思量了之前的情况,现世的一夜大概能顶这里的好几天,只是具体是如何换算的她还摸不清,不能贸然回去,怕会错过这里的明天。 叶随风思来想去还是留下过一宿比较正确,反正现世的明日也是周日,不怕意外发生。 她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几转,又“嘿嘿”不怀好意地盯上了宇文述学。 宇文述学蓦然觉得后脊梁有些泛凉。 “大佬,求收留!”叶随风双手合十,一副可怜兮兮地模样,“小女子身无分文,无处可去。” 叶随风便作乞求样,边用余光悄悄地去瞄宇文述学,其俏皮模样惹得宇文述学失笑出声。 “正合我意!”宇文述学打量着她道:“若是以你现在这番做派,怕是用不了一时半刻便会被人戳破了身份,到时就麻烦了。所以……” 宇文述学顿了顿,眼中竟闪过一丝狡黠:“你得受训!” 叶随风原本没把这个当做一回事,可真刀实枪的干起来却发现这真是个苦差事。宇文述学给她安排的师父是个不苟言笑,无比严厉的女子。 在她手底下,她是一点甜头都讨不到,宇文述学这个狠心人却不知道去哪里逍遥了。 一整个下午,从言行举止,到端茶送水,方方面面的行为礼仪都恶补了个遍。 若是有哪里做的不得当,戒尺就敲上来了,打的不轻不重,既留不了伤痕,又能察觉痛楚。 到了夜里,她已是疲惫不堪,饭也没吃几口,就回了宇文述学给她安排的厢房休息去了。 躺在高床软枕上,叶随风却迟迟无法入眠。 睁眼,是规矩礼节; 闭眼,却有无数的时钟在脑中快慢不一地转动,耳中传来的是无数转速不一的钟表滴答声。 睁眼,劳累;闭眼,更疲惫。 整整一夜,她的精神和身体都没得到休息。 第二日,天方露出鱼肚白,她立即从床上跳起来,彻底从时钟的魔障中摆脱出来。她大汗淋漓,宛如水中捞。 一夜的折磨,让她精神萎靡,面色也略带惨白。 她刚刚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便听到敲门声,“叶姑娘,你起身了没有?” 叶随风开门,见门外站着一个身着浅葱色半臂交领襦裙的姑娘,她手上捧着一套与她身上穿的一模一样的襦裙。 “我叫采卉,今日万事有我襄助,叶姑娘,请宽心,我定会护姑娘周全。请姑娘先换上公主府婢女的服饰。” 采卉说话时笑吟吟地,看起来很好相与。 叶随风连连道谢。 换好衣服,叶随风出了门跟在采卉身后,七拐八拐,拐到一扇朱漆棋盘门前。 采卉左瞧右看,查无旁人之后,轻叩门环。 叩声也有门道,先三后四为一组,先二后三另一组,两组过后,门方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小缝。 二人进公主府之后,听从苏姑姑指派布置宴会会场。 采卉跟在叶随风身后,悄声提点她。 此时,一只黑底白斑的蚊子围着叶随风打转转,叶随风心里恼它,用手呼扇几下,而那蚊子像是穿针引线般精确地从她指缝掌间穿过。逃过一劫,却不知悔改,仍是迎难而上,直飞到叶随风额间,张嘴一口。 叶随风气愤至极,直接往自己脑门狠狠一拍,蚊子是死的透透的,她的额上却多了一个红点。 第二十九章 如假包换 公主府举办宴会的庭院以水为主,潺潺流水绕园一周,处处有湖,俯仰是泉。清泉石上流,又巧妙地以水为障将男宾席与女宾席分割开来。环水处皆有花有草,有清雅之竹,亦有如烟之柳。明艳不失秀丽,清幽中又带意趣,幽深曲折,落目即景。 美是美,心怡归心怡,可怜叶随风这个新人加路痴,几次差点围困其中。 采卉又不能时时刻刻伴随左右。 不过她倒是十分尽心的,一忙完自己手上的活计就跑来看看叶随风的情况。 不过瞧她紧张兮兮的神情,大概是盯着叶随风有没有给她惹祸才是真的,毕竟她们现在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一损俱损。 宴席已布置的差不多了,冷盘茶点已经上了桌,叶随风将其一一摆放整齐。听涓涓细流,闻淙淙泉声,在心绪平和时是崇高的享受,而在内急的人听来——那便是心理暗示和无尽的折磨。 叶随风想上厕所。 刚才忙忙活活的,轻微的感觉被她给忽略了。如今得了空,只觉得波涛汹涌,欲喷薄而出。 她夹紧双腿,走路的姿势变得十分怪异。 此刻已到了入席的时候,像她这种级别的婢女是没有资格在前迎客引客的。采卉之前反复强调过。 她只好悄悄撤入园后。 席间已是人声鼎沸,而正衬出园后清净。 叶随风扭扭捏捏地走着,边寻厕所边找采卉。 她暗自心思,厕所应该是好找的,毕竟闻着味儿就去了。 奈何这儿地儿大院落多,叶随风走了好长时间愣是没逛遍,当然厕所也没找到。 她内心暗暗呼唤着采卉,殊不知她早已偏离了采卉最初给她划定的活动范围。 她只觉得自己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她咬着牙对自己说,下次到一处新地儿一定要先摸透厕所和出口的位置。 若不是多年的素质教育以及她的自尊心不允许,她就找个没人的墙根解决掉算了。 叶随风如今举步维艰,她紧紧攒着肚子前面的布料,“咣当”一下子倚在一扇窗前。 谁知,窗户竟然向内打开了,叶随风整个头就探了进去。 叶随风惊了一跳,一屋子姑娘也吓得不轻。 叶随风已然顾不了那么许多了,底下都要控制不住了,顶上就更没心思控制了。 她索性上半身整个儿伸进去,一把抓住其中一个姑娘的手,“天仙似的美女,你能不能告诉我厕所……在哪?” 那姑娘惊了一下,却没甩开叶随风的手,反而翻过来握住她。“梧桐,你怎么了?” 叶随风也顾不上她说什么,只是咬牙切齿的说:“厕!所!” “厕所?你是说偃轩吗?” 那姑娘使了个眼神,屋内出来一个婢女,对着叶随风行了礼,细声慢语道:“请小姐随我来。” 叶随风如蒙大赦,一下子松开姑娘的手。扭曲着身子小碎步紧跟在婢女身后,也管不了身后那一串目光。 到了地儿,叶随风一个箭步向前,冲了进去,残存的自制力让她关上了门。 身子畅快之后,她有了性质打量这古时候的厕所。里面又是熏香又是鲜花的,怪不得没法“凭闻探路”。 叶随风开门出去,却见方才与她“握手”的姑娘也在,像是正在等她。 叶随风这才定下心神,细细打量她。 她上身着杏黄小袖衣,以金缕绉绣出祥云彩霞,下身是雪白羽纱曳地长裙。头戴珠冠,额化梅妆,略施粉黛,通体幽香。 此时她正笑盈盈地看着叶随风,她的笑千娇百媚。黑眉亮眼,却又显得她俏皮可爱。 见叶随风出来,她很自然很熟捻地上来挽住她。 叶随风一脸诧异地看着她。 她却依旧微微笑着,冲她眨眨眼。“梧桐,你来了怎么没人通报?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嘻嘻,我知道了,你又有鬼主意了。这次怎么玩,也算我一个嘛!” 叶随风被她天上一句,地下一句,说的是稀里糊涂。不过,连续两次出现“梧桐”,她想大概她是认错人了。从她说话的口气看来,她跟这个叫梧桐的人是十分熟悉的,如此熟悉还会认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终于出现了,这个世界也有一个跟她相似的人。 叶随风心里“咚咚”跳的厉害,但她也说不准究竟是兴奋、紧张还是害怕。或者这三种情绪都搀和在一起。人是复杂的感情动物,常常无法只令一种感情干干净净、毫无牵扯地独立出现。 当着这么多婢女的面她也不好公然否认,毕竟她是混进来的,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婢女”,只怕很快就会露馅儿。 叶随风只好胡扯道:“今天我们玩角色扮演好不好,我们抛开自己原本的身份,演一个旁人。” 那姑娘看来也是个玩心重的,听到叶随风这稀奇的游戏,两个眼睛都在放光,这般明艳动人,似是要与日争辉。“好好好,这个好,我要玩!你扮婢女,我扮什么好呢?” 一众婢女全都急了眼,纷纷低声叫道:“公主!” 叶随风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原来她就是这座府邸的主人,斐玥公主。 “公主,这可使不得,宾客已经入席,却迟迟见不到主人,这未免太过怠慢,失了体面。” 斐玥公主却置若罔闻,根本听不进去。她摆摆手,冲底下人说道:“我办这么个宴会本就是图个开心,现在我得了这新玩法,谁还顾得了他们。随他们去吧,附骥攀鳞,借枝爬高,他们总能找到自己的乐子。去去去,你们都干自己的事儿去,别跟来碍着我。” 斐玥公主拉着叶随风往内院更深处走去,叶随风跟在后头,有种挖个坑自己跳的感觉。 “公主,已经开席有一阵儿了,您好歹去露个面,回头再玩再闹也不迟。” 斐玥公主嘟着嘴,“才不要!我正在兴头上,别败了我的性子好不好。你与其担心宾客,不如替我操操心,你说我扮个什么好?” 叶随风还没开口,却见一个跟自己穿着打扮一模一样的婢女行色匆匆而来。 她只顾闷头走路,却没注意到叶随风与斐玥公主款款走来。一下子走进两人挽挎着的胳膊中间,她这才抬头,看清楚叶随风的面容,她大惊失色,两片嘴唇抖如筛糠,几乎碰不到一起。“你……你怎么出来的?” 第三十章 如假包换(二) “你说什么?” 叶随风目光笔直地看向她,想从她身上寻得蛛丝马迹。叶随风隐隐约约觉得这个婢女有问题,而且这个问题或者跟自己有干系。 听叶随风发问,婢女似是有了点底气,使劲儿眨巴了两下眼,又瞪着眼细看叶随风,越看疑惑之情越是从她眼底浮现出来。 叶随风还没行动,斐玥公主上前一步,婢女的目光随之转向她。 斐玥公主猛然一脚踹上她的膝窝,婢女身子打晃一下跪倒在地。 斐玥公主冷声道:“你是何人,见到本公主,为何不行礼?” 虽然说的不是自己,叶随风还是跟着哆嗦一下,公主毕竟是公主,天生霸气令叶随风这种怂包折服。她颤巍巍地心思,若是让公主得知自己也是冒名顶替的伪劣产品,不知道会如何发落她。 叶随风默默往后撤了一步,只想瞅个机会脚底抹油。 妈呀,太可怕,她明明只是想远观皇胄贵女,可不是上来触霉头送人头的。 “公主?”那婢女一听顿时慌乱地不知如何是好,忙伏下身子恨不得钻到地里,“参见公主,奴婢给公主问安。” “说,你鬼鬼祟祟的,行何不可告人之事?” 斐玥公主目光凌厉,声音带有三分寒气,不怒自威。 婢女吓得哆哆嗦嗦,如同触电一般抽搐,头却是半分也不敢抬起,一个劲儿往衣摆里钻,不消多一会儿,人就厥过去了,不知是因为惊吓过度还是衣摆覆面透不过气来。 斐玥公主用穿着如意云头锦鞋的高贵玉足踢了踢那副全无知觉的身体,“哼,真是没用。” 随后,她换了一副璨如暖阳的笑模样对着叶随风:“梧桐梧桐,我觉得这当中定有古怪。你说的那个打扮的玩法我们随时都能玩,不过这个探秘的趣事可是机不可失的。” 叶随风嘴角微微抽动,面上堆起扭曲的笑容:“公主……这不太妥当吧……这实在太过危险,还是寻了旁人好好把这丫头审问一番……” 斐玥公主嘟着腮,把头扭到一边,“我不!在我的府邸我还能有什么危险?你今天怎么罗里吧嗦的,这一点都不像你。” “这一点都不像你”这几个字宛如一个大钟,罩在叶随风头上嗡嗡作响。 “去去去,公主说什么就是什么!谨遵公主大人法旨!” 斐玥公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走吧!我瞧她似是从芳萱阁那边来的,平素那边是弃之不用的,极少有人。不知道那婢子在打什么鬼主意,我们赶紧去破一破。” 斐玥公主好奇心重,偏又天真无邪,莫说公主之命不容置疑,便是瞧着她娇嗔着耍赖的淘气模样也是让人不忍拒绝的。 一条逶迤石子路曲径通幽,两侧是青翠挺拔的竹林。风撩竹叶,沙沙作响,似浪如潮,此起彼伏。芳萱阁本就嫌偏远,如今更显其幽静。漫步其中,心自安宁,生出几分禅意。而此刻,因为斐玥公主的存在,却让这份清净中多了一丝恐惧气氛。 总有那么一种人,怕看恐怖片,却偏偏忍不住看。两手捂眼睛,却把手指分得很开,眯着眼透过指缝偷偷瞄。 斐玥公主就是这样的人。明明心有怯意,却偏偏昂头挺胸,可一有风吹草动,马上畏首畏尾。风息草静之后,又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叶随风看着心里直觉好笑。 “你……你看……那个门它敞开着!!!”斐玥公主用惊恐至极的声音说道。 叶随风听着斐玥公主突如其来的细而尖的声音,心脏也是“突突”跳乱了一拍。 “公主,镇定,镇定!开着门也并不奇怪,也许是刚才那个小姑娘打开的呢?若是公主你害怕了,我们回去就是了,何必遭罪呢?” “谁说我怕了?继续走就是!”斐玥公主话虽这么说,却走在了叶随风后面,把叶随风当成了人肉挡箭牌,她自己躲躲闪闪,宛如惊弓之鸟。 二人走进开着门的房内,却见一身穿戏衣的男子趴倒在地,在他身旁有一个滚落在地的烛台。 斐玥公主见状又要叫喊,叶随风在她叫出声之前连忙用一手轻轻捂住她的嘴巴,另一手安慰地握了握她微微发凉的手。 斐玥公主迅速平复了心情,低声道:“死……死人了!” 叶随风拍了拍公主的肩膀,自己压抑着不断上扬的恐惧,轻手轻脚走到那人跟前,探了探他的鼻息。 叶随风悄声道:“他还有气,看来只是晕过去了。” 屋子里点着浓郁呛人的熏香,叶随风对气味有些敏感,直打喷嚏,吸了几口就觉得头脑似有些不清明。 “公主,我们还是先出去再做计较,这里……这里有些不对劲儿。” 斐玥公主点点头。 叶随风屏住呼吸,提起一口气,飞奔出了屋子。到了屋外,猛喘几口气,方觉神清气爽些。脑筋是清楚些了,心里却有些缠绵悱恻。如丝如缕,像是有东西在心头扯拽;如泣如诉,又似一块巨石重压胸口。 叶随风心中异样,让她不明所以。鬼使神差地,她瞥向了芳萱阁院内的一座假山,山脚处一截彤色映入眼帘。 她不由自主地向其靠近,却见假山之后有一个身着彤色绣花襦裙的女子瑟缩一团。听到脚步声,她慌乱地抬起头,只见她满面绯红,汗流如注,二人四目相对时,各自震惊。 她们眼中的对方,分明长着一副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相貌! 叶随风的震惊是短暂的,她已然习惯这种见到“熟人”的情景,心中方才那种异样已然烟消云散,激动与兴奋冒了出来—— 他乡遇故知算什么?她是他世遇自己! 紧随其后的斐玥公主就全然被眼前的景象震愣了,她瞅瞅这个,瞧瞧那个,目瞪口呆,半晌都发不出一点声音。 真正的梧桐比斐玥公主要早一步从大惊中清醒,只是不知为何她却是不太舒服的样子。她颤巍巍地直起身子,一把拉住了叶随风,身子的不适让她无法很好地控制手劲儿,抓的叶随风胳膊有些生疼。 “姑……姑娘,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不过看在我们如此相像的份上,可否……帮我一个忙?” 第三十一章 如假包换(三) “梧桐?你才是梧桐!” 斐玥公主缓缓地扭过头,目光锐利地扫向叶随风。 “那么你是谁?” 那目光太过冷硬,叶随风被这么一看,只觉得脊背发凉,汗毛竖起。 所幸斐玥公主的目光并没有在她身上停留太久,转头就关切地问梧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玥儿,有人要害我!有人假借……假借……”梧桐顿了一下,理顺了气息才继续说道:“假借你的名义,引我至此。我甫一进门,身后的门就落了锁。屋里点着迷情的熏香……还有一个戏子……若不是我用烛台打昏了那个男人,我现在还不知是什么下场……”说至伤心处,梧桐眼中泪花闪烁,她微微仰头,硬是没让半滴泪水落下。 斐玥心亦戚戚然,她轻轻握住了梧桐的手。 “那门却是从外头锁住的,任我是撞是踢都无法动摇丝毫。我本已万念俱灰,不料却有人从外劈开了锁,将我救了出来。”梧桐目光轻轻柔柔飘向叶随风,“那人穿的是与这位姑娘一样的衣裙,不过却是用面纱覆了面的。” 斐玥公主也瞥了一眼叶随风,道:“这是府里低级侍婢新置的衣装。” “我中了迷香,浑身冒汗,头脑晕沉,腿脚也不听使唤,只好在假山后躲避,以待不适褪去。因此也没留住救我之人,甚至也不知她究竟是何种身份。” 斐玥公主听完梧桐之语,怒不可遏道:“究竟是谁如此大胆,敢在我的府上撒野,还用如此下作的手段加害于你,让我揪出此人,决不轻饶!” 梧桐眼圈泛红,感激地看着斐玥。“玥儿,我现今脑筋不清不楚,路也走不稳当,实不适宜继续出席宴会。只是我若不去,怕是很难揪出幕后之人。”梧桐目光缓缓移向叶随风,面上尽是恳切之情。“这位姑娘,你能代我出席吗?” “我?”叶随风往后退了一步,摇了摇头。“我不行……席间我谁也不认识,言谈举止也全无闺秀之貌,一定是会露馅的。” 梧桐轻轻垂下头,泫然欲泣道:“我若去,如此失态怕也是坏了名声。我若称病离场,只怕是再难知道是谁对我下了黑手,日后依旧与之交好,难免他日不备再入圈套,倒是却不知他日是否能有今日之运。” 叶随风向来是很少拒绝别人的,她看不得别人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更何况这次是她“自己”在殷切恳求。她只好点点头,应承下来。 “姑娘,如何称呼?” “我叫叶随风。” 梧桐对斐玥公主说道:“叶姑娘还要靠玥儿你多提点、多帮衬了。” “叶姑娘,有劳你随我避于假山之后,将你我二人衣装交换一下。” 斐玥公主说道:“去吧,我替你们把风。” 露天换衣,叶随风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好像完全将自己暴露,没有安全感。 叶随风接过梧桐递给她的彤色襦裙的同时,很随意地瞟了一眼梧桐,却发现梧桐只是有一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身体却是完全不同的! 她还在愣神的时候,梧桐已经穿戴整齐了。她一扫之前的颓萎,之前面上飘着的红云也退散了去。见叶随风直勾勾盯着自己看,她微微一笑,“叶姑娘无需顾忌,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不必羞涩。” 明明是与她一样的一张脸,却不知为何梧桐的笑容里却有着别样的风情,她的笑里像是抹了蜜糖,连眼睛都能感觉到甜意。 梧桐帮着叶随风穿好,离开假山时,叶随风无意瞥见石缝里孤零零地躺着一个乌黑的瓶子,其上有金色的纹路,莫名熟悉的感觉,然而她却没有深究,斐玥公主和梧桐都在等着她。 梧桐说道:“玥儿,你带叶姑娘先回席上,我与她不宜走在一起。” 斐玥公主见她声音疲软,弱柳扶风,娇喘微微,忧心道:“那么梧桐你怎么办?我立马寻几个人把你送回侯府。” “不必了。”梧桐声娇气短道:“席上已有一个‘洛梧桐’,若下人们看到第二个只怕会引起骚乱。我此刻头脑不清是思虑不周全的,其它就全仰仗玥儿了。等我缓过来,我悄悄溜出府去。” 斐玥公主道:“那我吩咐他们从西门撤走,你一会儿舒服点了就从西门出去吧,保证不会有人。” 梧桐柔声道:“多谢玥儿,还有叶姑娘了。” 叶随风默默地跟在斐玥公主屁股后头走,然而两人谁都没有注意到,原本大开的那扇门骤然而闭。 “你是谁?你混进来有什么目的?” 终于还是被发现了,叶随风冷汗直冒,大脑飞速运转,寻求一个合情合理的答案。 “我……我是花钱托人进来的。我整日听闻公主府美轮美奂,秀雅脱俗,却无缘一见,让我百爪挠心。正好今日公主大办宴席,需要人手,我便托人入府,哪怕是为奴为婢也想瞻仰一下。” 斐玥公主目迸精光,在叶随风面上绕来绕去,似在考察叶随风话的真实性。“那你为什么与梧桐那么像!就连眉间一点朱砂痣都一模一样!” 朱砂痣?叶随风挠了挠额头,“人有相似,此乃天定缘分,我无法左右,至于朱砂痣嘛,公主明鉴,这是被蚊子咬后留下的红包!” 斐玥公主上前细看,“蚊子为何偏生咬你这处?” 叶随风哭笑不得:“这得问蚊子了,或者是上天想要让我与公主结识。” 叶随风流的汗浸透了脊梁,她不动声色地悄悄瞄斐玥,不知她自己随口胡诌的话她信了几分。 斐玥公主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叶随风的脸,说道:“姑且信了你的话,若让我发现你心有不轨,仔细你的小命。” 她们边走边说,行至来时的路时,斐玥公主突然叫嚷道:“糟了!那个死丫头不见了!” 第三十二章 如假包换(四) 原本躺在此处的昏厥了的婢女已经不见踪影,叶随风心道:不好,这样就少了人证,便是寻得幕后之人,也没有证据指证他了。 斐玥公主恼得捶胸顿足:“早知道就先把她给绑了,我们得赶紧去找她,若是让她抢先一步通知幕后黑手,只怕纵使你代替梧桐出现,那人也不会有丝毫表现了!我得吩咐人赶紧去搜捕她。” 叶随风冷静地说道:“不,公主,不知那婢女是什么时候苏醒的,你现在去找只怕也已经来不及了,倒会连累梧桐。” 斐玥公主静下来细想,她若要抓人只能吩咐抓一个身穿浅葱色服饰的低等丫头,而这个范围实在太大了,一时半会无法见效,况且梧桐此时亦是穿的同样的服饰,到时只会是连她也一起给抓走了。 “你说得对,当务之急还是梧桐的清誉要紧,她中了那龌龊的药,媚态尽显,正是狼狈的时候,断断不可被人察觉。至于那幕后之人——今日能揪出来自是好的,若是揪不出来,日后我也必要想方设法让她现了原形。我们赶紧先回到宴席之上,再作打算。” 斐玥公主说话时,一双明眸乌黑发亮,面上沉静如水,仿佛换了一个人,全然不是方才那个叽叽喳喳、天真烂漫的小姑娘。 人有许多面,有的面是日常表露的,而有的面却是不轻易示人的,而斐玥公主却如同一颗多面璀璨的钻石一般,示人的每一面都折射出熠熠光辉。她热情、真诚、天真、娇媚同时又细腻、灵动。纵使相识时间短暂,叶随风也能感受到她的爱憎分明与嫉恶如仇。 叶随风跟着斐玥公主身后走上通向设宴前园的石桥,男宾席女宾席皆是一览无余。上台阶时,斐玥公主故意伸脚绊了一下叶随风,随即立刻扶住她,朗声道:“梧桐啊,你可要当心些,莫要一个不防备摔入溪水中,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斐玥公主声如银铃,清脆响亮,回荡院中,席间众人纷纷注目倾耳。而斐玥公主与叶随风两个人四只眼却像扫描一样,迅速扫视全场。 “哗啦”一声轰然作响,攫取了二人目光。 一位身穿水蓝色丝缎裙的女子打翻了茶水,她歉然一笑,叶随风却在她的眼中捕捉到了一丝稍纵即逝的慌乱。 叶随风与斐玥公主一个对视,斐玥公主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即微笑道:“方小姐是太想念本公主了吗?竟这样激动,来人啊,还不给方小姐换一杯茶?”斐玥公主言语中听不出一丝情绪,那位方小姐目光在叶随风与斐玥公主脸上兜兜转转,却是不可端倪。 叶随风稍稍安心,方小姐作此反应说明之前那个婢女并未前来回禀。叶随风猜测那人是瞧见事情被公主撞破,心生惧意,事情未成只怕也会遭到自家小姐一番责难,索性趁着公主尚未察觉一逃了之。 方小姐连忙起身回话:“诚如公主所言,芸晴许久未见公主,甚是想念,还请公主不要怪罪芸晴的失仪。” 叶随风依旧面上挂着笑容,细看去,她的嘴角却在轻微抽动,就快要绷不住了。 她心道:这女人真是臭不要脸。抬眼看去,还是斐玥公主高明,脸上依旧是桃花笑春风,全然看不出内心的波澜起伏。 斐玥公主没再多言,挽着叶随风,与她双双入席。 落座后,斐玥公主先是吩咐自己贴身侍婢去开了西偏门,撤了守门侍卫,好方便洛梧桐离开。而后起身亲自给叶随风添茶倒水,叶随风受宠若惊,斐玥公主却借着背身倒茶方芸晴看不到之时轻声对她说道:“不要多看她,不要露出异样,当做你什么都不知道模样。” 叶随风接过茶,故意笑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把茶杯挡在嘴前,悄声道:“她是谁?怎么收拾她?” 斐玥公主似是很喜欢她的遣词,她眼睛弯成新月,笑意荡漾在眼中,“她是户部方侍郎的女儿,不过一个三品官员之女居然也敢如此大胆。不过如今我们手头没有证据,又要顾及梧桐颜面,不好仓促行事,且静观下去。如今我们得知了她的恶行,她就算是上了明面,我自会寻个机会替梧桐报这一箭之仇。” 叶随风自然地环顾一周,却未看见“尤夏溪”的身影,她心里有些失落。她大费周章,甘冒风险,其实是为她而来。她本以为认识“世子”的必是皇胄贵女,公主设宴也必在受邀之列,看来是她猜错了。不过这次能见到梧桐,也算是意外之喜吧。 叶随风的余光瞥见方芸晴的婢女悄悄地离开了,不久就连她自己也离席了。 斐玥公主也注意到了:“我这次宴请邀请人众多,此前特意言明侍婢随从不得超过两人。我猜她们一个是去寻那个婢女了,另一个则是去芳萱阁善后了。” 叶随风道:“公主,我们要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还不知梧桐是不是顺利离开了,我倒要看看她们要如何善后。她若是寻得那个婢女,我便立刻绑了她,严加审问。她若是没寻来或是偷偷放跑了她,我倒要问问她那另一个婢女如何消失了。可恨啊,若不是她假借我的名义,就凭梧桐的身手也不至于被一个侍婢给害了。” “公主,你可曾想过,她们主仆三人如何能成事?想来公主身边也有他们的人。” 斐玥公主眼波潋滟,神情倩俏,然而她的声音却是低沉冷冽:“敢于背叛我之人,我定不轻饶。” “公主,饮宴岂能无丝竹管弦之乐,臣女不才,愿奏乐一首,博公主及在座众贵人一笑。”冷不丁窜出一个要表演才艺的,叶随风心乱如麻,被吓了一跳。 斐玥公主点头微笑,却扭头低声对叶随风说道:“这是最爱显山露水的京兆尹之女唐琪筠。” 唐琪筠竖抱着琵琶坐到了高台上,一手按弦,一手拨弄,柔润悠远的乐曲便满园畅响。叶随风不懂音乐,更不懂琵琶,只是她看着唐琪筠眼神四处乱飘,游离在男宾席上,便知她的技艺也不过尔尔,积极献技,为的是登高台看男人罢了。 不热爱,不用心,她的曲声便难登峰造极,终究是没有灵魂的。 一曲作罢,掌声四起,叶随风也跟着敷衍地拍了几下。 不知是她太过应付,还是她今日出门忘了看黄历诸事不顺,唐琪筠的目光突然扫向了她,“早就听闻洛姐姐色艺双绝,一直无缘得见,今日妹妹抛砖引玉,姐姐可否让妹妹开开眼?” 第三十三章 如假包换(五) 叶随风慌乱地看了斐玥公主一眼,她有种从前玩击鼓传花的感觉,花到手上,鼓声却停了,骑虎难下。 斐玥公主美眸却是含着怒气,声音不觉地也拔高三分:“唐小姐言出何意?你愿自贬身份,倚楼卖笑倒也无妨,可别乱攀扯旁人。” “臣女失言,请公主殿下恕罪。只是洛姐姐向来推脱,不肯与众姐妹亲近,总不会是担心把妹妹给比了下去吧?” 说罢唐琪筠掩面一笑,眉目里却分明是鄙夷之色。 叶随风一脑门汗,不仅是她出门没看黄历,就连洛梧桐也是。今天她也是倒了大霉,桩桩件件都是冲她来的。 她轻声问公主,“这可如何是好?” 斐玥公主也犯了难,梧桐平日喜舞刀弄剑,从不愿与这些庸脂俗粉一争高下,这些花架子还当梧桐才薄智浅,怕了她们,背地里不知怎么嘲讽呢。 那是梧桐不露圭角,她若展其锋芒,那些庸人早就黯然失色了。不过…… 斐玥公主担忧地看了一眼叶随风,她毕竟不是梧桐。 叶随风也看出目前处境之两难,进吧,人家侮辱你“色艺双全”,更何况她才疏学浅,哪里有什么过人才艺。退吧,人又说你怕了,是知难而退。 她窝囊了这许多年,旁人冷嘲热讽也受了不少,早已是钻进了沙子的鸵鸟了。但如今她是洛梧桐,无论如何也不能污了她的名声,今日是只可激进,不可退却。 她深吸一口气,拧了拧自己大腿提了提精神,鼓足了勇气,走上了高台。 “风雅之地行风雅之事乃是乐事,只是我之乐,一不为钱财,二不为讨人欢心,三不为斗丽争妍。个人愚见以为,所谓艺术不分高下,只有境界不同,汲汲营营,心有旁骛只是对艺术的玷污!我欲高歌一曲,只为自娱。” 叶随风一通话把唐琪筠泼在梧桐身上的脏水甩的干干净净,只是下面才是难题。她从来怯懦,岂敢立于众目之下? 几十双眼睛好似闪光灯一般唰唰唰,照的她是无处遁形,心里一阵阵发虚。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了,她一咬牙心一横眼一闭嘴一张,歌声便散逸出来。 “看着海岸线一点一点变模糊 弥漫着丝丝缕缕的薄雾 是你离开你退出 最后去都成了我输 从来不曾贪图 不属于自己的幸福 眼睁睁看着你从我生命中撤出 却没有挽留你离开的脚步 没有资格去哭 榨干眼泪也没有人在乎 我又何必要痛苦 让泪水无辜 是你让我学会了无助 懂得了孤独 零散的脚步 绵延了整条路” 歌是一首很古旧的流行歌曲,歌词有些羞耻,无奈她此时此刻心里只记得这一首。 曲调是凄婉的,配上叶随风空灵的嗓音,倒也相得益彰。 叶随风有一点地方厉害,她能特别专注,也许是需要全神贯注的预测给她磨练出来的能力。 她投入的唱着,旁若无人,也就渐渐忽略了紧张情绪。她走入了歌中世界,此前一直拼命压抑的情感这时也掀翻了盖儿,升腾起来。凄凉情绪流入歌中,歌仿佛也有了生命,感染着听者。 一曲终了,竟然获得掌声雷鸣,让叶随风始料未及。 直到宴会末尾也不见方芸晴回来,与之交好的户部尚书之女钱依依走到斐玥公主桌前,说道:“公主殿下,芸晴说去整理衣裙,却是一去未回,已经过了这么久,我实在担心,不知道她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公主您看……是不是要派人找一找?” 斐玥公主盯着钱依依良久,见她一副忧心忡忡之貌,说道:“就依着钱小姐之意。” 斐玥公主安抚地看了一眼叶随风,虽是如此她心里却也是七上八下的,生怕洛梧桐一个不小心,又落入了她们的陷阱。 她立刻招呼人去各处寻找方芸晴,然后趁人不注意她又偷偷招来自己贴身婢女让她抢先去芳萱阁看看。 斐玥公主派去芳萱阁的人悄悄回报,公主听闻眉毛微微一动,喜色一闪而过。随即沉下脸来,高声道:“竟有这种事,本公主倒要亲自去瞧瞧是谁这么大胆,竟敢污了我的地方。” 斐玥公主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转头却对叶随风递了个调皮的笑脸。 一众宾客不明所以,也都跟在斐玥公主身后去一探究竟。 芳萱阁内,不堪入目。离席多时的方芸晴衣衫不整地与一个戏子纠缠在一起。 斐玥公主只瞧了一眼便退了出来,出来之前看了一眼熏炉,迷香早已燃尽化成了灰,余香亦早已消散,此时竟是半分痕迹也无处寻觅。 斐玥公主心道,当真歹毒,若不是梧桐运气好,此刻便是由她承受这残酷一切了。 斐玥公主在众目睽睽下怒道:“不要脸的东西,饥不择食也要挑挑地方,平白脏了我的宅子。” 钱依依赶紧跑进去,一边侧着头一边摇晃方芸晴。方芸晴转醒过来,见如是场景脑袋一嗡,慌忙理好衣衫便哭着跑出来跪在斐玥公主身前。 “公主我冤枉啊!有人害我,有一个蒙着脸的婢女打晕了我啊!是她,一定是她!”方方芸晴狠毒地看着叶随风,恨不得将目光化为两柄利剑戳透了她。 斐玥公主一脚把她踢开:“是你自己行那龌龊事,就不要再抹黑别人了。梧桐从始至终一直与我在一起,自你走后未离宴席半步,她的两个婢女也随侍左右。你休要胡言了,再说下去,恐怕连我也被你攀咬了去。你既然喜欢戏子,我明日便叫父皇把你许配给他,你且回府准备出嫁吧!” 方芸晴的哭声响彻天地,叶随风摇了摇头不忍再看,别过了头不想目光却撞上了另外一束目光。 叶随风竟然透过层层叠叠的人群看到了“尤亦寒”! “尤亦寒”此时也在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叶随风心脏又开始如同坏了一般的疯狂跳了起来。她惊悸地连连后退,却撞到了另一个人的胸口。 叶随风抬头,一个身着靛蓝色圆领袍衫的年轻男子冷冷淡淡地看着她。他的目光清冷且深邃,宛如一泓深不见底的寒潭。 叶随风低下头,小声道:“抱歉。” 年轻男子对她的话没有任何回应,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一样走到了另一边。 叶随风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他却身带寒气,拒人千里。 他冷冰冰的样子让叶随风想到了尤亦寒,只是两人不同的是,这个年轻男子的冷是带着锐利的刺的,是令人心生恐惧的冷酷。 想到尤亦寒,叶随风连忙回身往先前看到“他”的方向去看,而那里空留枝叶拂动,却已不见人影。 第三十四章 偷天换日 叶随风是最后才从公主府出来的,走在路上疲惫感才显露出来。今天发生的事太纷乱了,对她的挑战也太大了,加上一夜未眠,实在让她心神俱疲。她扶着墙缓缓而行,然而脑子却自虐地转个不停。 她自己,尤亦寒,尤夏溪还有才思思等人都在大铭这个未知的时空出现了,她现在基本可以断言了,她现在所处的时空便是他们几人的前世。只是她目前还没有梳理清楚,前世的他们究竟是个什么关系。 还有今日之事,她也觉得疑点重重。是谁把洛梧桐给救出来的呢?她为什么不以真面目示人?她的目的又是什么呢?那个失踪的婢女真的是逃跑了吗?那么,究竟又是谁把方芸晴推到了戏子身边? 重重疑问,如深秋山岚,如缥缈江雾,遮蔽了双目,掩住了真相。 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宇文述学的宅子,跟宇文述学匆匆告别就换好衣服去了幽谷。今天发生的事情也没有兴致跟他讲述,她想他会从采卉那里得知一切的。 回到现世已是深夜,她躺在床上连一个指头都不想动,还穿着回来时的衣服,更别提洗漱了。她觉得自己都不是睡过去的,那简直是直接昏过去了。 再醒来,已是中午饭点了。叶随风起来时桌子上已经摆好饭菜了,她心中愧疚——平日里让外婆独守满室凄清,好不容易周末了她依旧是什么家务都不做,什么忙也没帮上,反倒要上了年纪的外婆来照顾自己。 她心理酸涩,吃过饭抢着洗碗,打扫,洗衣,需要干的不需要干的她都做了一遍。而外婆,带着浅浅的笑容听那老旧收音机里时断时续、荒腔走板的戏曲。 等她全都忙活完了已是晚上九点多了,外婆已经熟睡,她一个人对着摇曳灯光,心里有些落寞。 左右闲来无事,她索性换好了古装,还学着电视剧里的古装扮相给自己简单挽了个发髻。 穿越到幽谷时,已是艳阳高照,天光大亮。空旷幽谷,鸟语花香,却只有她独赏。不过她也不沮丧,踱着悠哉悠哉的四方步向城里走去。 她知道了宇文述学的一个窝在哪,不怕寻不着他。看太阳的位置,叶随风推测差不多要到午饭时间了。她贼笑一声,找宇文述学要个饭票,权当自己吃夜宵了。 叶随风悠闲地走在繁华街市,看两侧鳞次栉比的食肆,酒楼,心里乐滋滋地想过会儿要怎么宰他才好。 乐极容易生悲,正在叶随风乐不可支时,从她背后伸出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将她死死扣住拖进了无人小巷。 叶随风死命挣扎,奈何嘴被捂住,只能发出破碎朦胧的声音。她心脏骤停,整个人如坠冰窟。 奇怪的是,禁锢却很快的松开了,她的身后传开了银铃一般的笑声。 叶随风转身:“公主?” “绑架”叶随风的人竟然是斐玥公主。 斐玥公主轻轻敲了一下叶随风的脑袋,“小声一点,看不出本公主是微服私访吗?” 斐玥公主这么一说,叶随风这才起来她。 斐玥公主一身淡粉襦裙,褪去了一身奢华饰物,倒有一番“清水出芙蓉”的素雅。 叶随风呐呐道:“好巧啊!” “巧什么巧!”斐玥公主没好气道:“你跑到哪里去了,全京城大街小巷,我已经派人寻你寻了好几天了!” 叶随风心里怯的很,俗话说“伴君如伴虎”,那么伴公主就是伴小老虎,还是母的。想想叶随风就觉得哆嗦。 “公主……找我干什么?我只是一粒沙子,不起眼的,找不到也是正常的。” “你啊,古古怪怪的,还和梧桐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叶随风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由得吞了一口唾液。 “不过啊,目光倒是清澄,还帮了梧桐,看起来似乎也不是个坏人。” 叶随风硬扯出一丝笑容,“呵呵,我自然不是坏人,呵呵。” 斐玥公主拉起叶随风的手:“走吧,好人!” “去、去哪儿?”斐玥公主太跳脱,叶随风有点跟不上节奏。 “为了奖赏你帮梧桐有功,本公……本小姐带你去吃、火、锅!” “火锅?”叶随风隐隐觉得哪里好像有点奇怪。 当叶随风看到一块与周围格格不入的鲜艳招牌时,吃惊的嘴巴差点掉到地上。 “锅里香”三个字格外具有冲击力,攫取了叶随风的目光。 斐玥公主拉扯着叶随风往里走:“别愣着啦,我已经让底下人先占了个桌子。难以置信吧,在食肆林立的街市上居然还有一家店天天客满到需要等上个把个时辰,更难以置信的是,居然这样也有人饿着肚子坚持着等。我早就想来亲自试一试了,究竟是什么珍馐美味能让人络绎不绝?” 进入店内,叶随风更是讶异到嘴巴合不拢。 自助调料,自助果盘小食,这似曾相识的场景充满着违和之感。 柜台里,对着一叠账本抓耳挠腮的那个魁梧男子更是似曾相识——那人正是长歌,宇文述学的随从。 叶随风趁着斐玥公主好奇到处张望的工夫,一溜烟窜到柜台前面,敲了敲台面。 埋在账本里感觉快要窒息的长歌不悦地抬起头,一见是叶随风,随即“嘿嘿”一笑。“叶姑娘,您怎么来了?” 叶随风努努嘴:“这是怎么回事?” 长歌尴尬地笑着:“上次您不是跟少主提过火锅店的事情嘛,少主觉得此事可行……于是……没想到竟真的大火大热起来,掌柜的今日去研究开分店的事宜去了,少主就打发属下来了。” 叶随风咬牙切齿道:“他倒真是有经商头脑!这算不算我创意入股,也分我几分利?” 长歌继续尬笑:“这……属下可做不了主,您还是得去问少主。” 叶随风还想说点什么,那边斐玥公主却在呼唤她了。 “点菜够了五两银子,送一壶酸梅汤。够了十两,可以自行取用那边的瓜果吃食。这家店还真会做生意。” 叶随风听着斐玥公主的话,嘴角忍不住地抽抽。 叶随风无意瞥向了旁边的桌,一桌四人,都是年轻的女孩。叶随风暗想:没想到这大铭还是挺开放的,女子也不必守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 旁边那桌的一个有着鹅蛋脸大眼睛的姑娘说了一句:“羹子,给我一下。” 另一个回道:“你要什么汤?酸梅汤吗?” 鹅蛋脸姑娘迟疑了一下,才点了点头。 斐玥公主听了她们的对话,却似乎对那桌很有兴趣,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怎么了吗?”叶随风问道。 斐玥公主摇摇头,“没事,大概是我听错了,毕竟是京城地界。” 叶随风不明所以,也没太在意,问道:“我们吃点什么好呢?” 斐玥公主说道:“我也不知道呢,就全部都来一份尝尝吧!” 叶随风目瞪口呆,心想:你是要当vip会员吗? 正在二人讨论菜品的时候,旁边的那桌却传来杯盘落地声。 叶随风转头看去,那桌人个个面目狰狞,手指狠狠抠着脖子,指甲都侵进了血肉里,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顷刻间,四人皆伏倒桌上,已是一动不动。 第三十五章 偷天换日(二) 长歌见此异变,手腕往柜台上一撑,跳将出来,一个箭步冲到那桌跟前。挨个探鼻息、试脉搏,一通忙活之后他颓然起身,一脸震惊道:“她们……她们都死了。” 叶随风眼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看向斐玥公主。斐玥公主也是捂着嘴,不让惊叫飘逸出来。 “什么?吃死人了!” 食客中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众人面如土灰,纷纷抠喉催吐。 长歌还来不及说上什么,人群蜂拥而出,泄洪一般浩荡,瞬间店内除了几个打杂小二就只剩下叶随风、斐玥公主、长歌以及满目狼藉。 “他们……还都没给钱……”长歌疲软道。 “先别管钱不钱了,现在怎么办?”斐玥公主雪亮的目光盯上了长歌,“她们一共四个人都倒毙了,问题不是出在你们店里,那就是出在刚刚那一哄而散的食客身上。” “绝不是我们店干的,我问心无愧。” 长歌昂首挺胸,黝黑的眼瞳澄净明亮,不含半点杂质。 斐玥公主道:“就算你问心无愧,你手底下的这些人呢?你可敢拍着胸脯为他们作保?” “这……”长歌环顾一周,没了声音。 斐玥公主继续道:“现在首先……” 斐玥公主的话被冲进来的一群衙役给打断了,一进屋“刷刷刷”亮出明晃晃的刀剑,将几人团团围住。 叶随风老老实实的躲在斐玥公主和长歌二人身后,心道:这出警速度,赶上110了。 “谁是这儿掌柜?” 长歌往前一步:“我是!” “带走带走!” 长歌右手按上腰间佩剑,手背青筋暴起,全身微颤,眼波涌动很是挣扎。他回望满室零落,目光落在高悬的匾额。他深深地看着“德本财末”四个字,身子慢慢松懈下来,目中恢复一片宁静,手缓缓移开,始终没有挥剑出鞘。长歌解开佩剑,往叶随风怀里一按,“替我收好。” 明明是被当做嫌疑犯带走,叶随风却从他的背影中瞧出几分大义凛然的气势。 叶随风抱着沉甸甸的剑,跟斐玥公主一起被搜查的衙役给轰了出来。 斐玥公主受到这待遇恐怕还是年初一吃酒饭——头一遭,她一脸忿忿不平,差点跟官兵杠上。 叶随风及时的拉住了她,“我们没跟长歌一样被抓到牢里就算是幸运了,何必要去触这个霉头呢!” “抓我?他们是吃了雄心豹子胆吗?” “公主,您的身份尴尬,还是不要轻易表露的好。” 斐玥公主气恼道:“真是晦气,本公主的雅兴全都给破坏了。” “既然今日不是聚餐的好日子,我们就早点回家沐浴更衣去去污浊之气,另寻他日再叙,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斐玥公主眯着眼打量着一脸坦然的叶随风,一道精光从她眼底一闪而过,嘴角勾了一个几乎看不出的弧度,说道:“那好,改日你就去我府上,报上你的名号,我自会与你再叙。”说着她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你若不来,天南海北我也把你揪出来,到时候……哼哼……” 叶随风畏缩地连连点头,“那是那是,公主邀约,是民女几世修来的福气,岂会失约?呵呵……” 斐玥公主满意的点点头,这才转身离去。 一直到她走出去几十步,叶随风才敢动身奔向宇文述学的宅子。 谁知,在风香居门口就与同样行色匆匆的宇文述学撞了个正着。 叶随风上气不接下气道:“遇到你……太好了,我正……准备去找你呢!你的店……出事了!” 宇文述学凝重地点头,“我知道,我正是为此事而去。” 叶随风将怀里抱着的剑递给他,“这是长歌的剑……我看他一开始是想要反抗的,可他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鬼画符,就打消了念头,束手就擒了。” “那是我亲笔所书。”他的眼中似有残花冷雨,萧瑟惨淡。“他是不想为我惹来麻烦,否则区区几个衙役是决计困不住他的。” 叶随风默然,不知怎么的,宇文述学眼中的黯淡让她的心也跟着伤感起来。 “啊哈!我就知道你肯定没乖乖地走,让我猜对了吧!”斐玥公主从叶随风身后窜出来,却不经意地将忧伤的气氛刺破。 “公……” 叶随风在斐玥公主挑眉怒视之下硬生生转了过来:“姑娘……你不是走了吗?” 斐玥公主哈哈大笑:“跟你说了多少次,不必那么拘谨,认识那么久了,叫我玥儿就好!” 叶随风嘴角微抽,明明这才是第二次见面!嘴上却顺从说道:“玥儿……” 斐玥公主满意地点点头,冲着宇文述学努了努嘴,“这谁啊?” “这是……”叶随风想到之前宇文述学说八皇子宓君歇时说过行走江湖不好用真名,叶随风想着宇文述学作为特务组织的一员定然也不好暴露真实的身份,免得以后不好行事。她脑子飞速转动,但见斐玥公主直勾勾的看着她,一时也想不起什么好名字,随口道:“他姓算名术,叫他算术就好。” 斐玥公主皱眉:“这什么古怪名字?” 叶随风暗想:英雄所见略同,数学,这什么古怪名字。 斐玥公主继续说道:“叫什么都好啦,你们俩是不是要去偷偷调查刚才的案子?我也要去!” 宇文述学道:“今日在下诸事缠身,实在无法与二位同行,若二位姑娘执意相帮,可去风香居等我。” 叶随风抬头看了看风香居的招牌,打了个寒战,呐呐道:“能……换个地方,这地儿对我这样的穷人不太友好……” 宇文述学闻言拉着叶随风就往风香居里走,掌柜的亲自迎出来,点头哈腰道:“少爷,您来了?” 宇文述学道:“这位叶姑娘,是我的朋友,你们之前可曾怠慢于她?” 叶随风瑟瑟地看着小二,掌柜的循着她的目光看去,陪笑道:“叶姑娘,真对不住,那个伙计是临时来打杂的,有眼无珠才会狗眼看人低的,回头我就扣他工钱,还望叶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 叶随风震惊地瞪着宇文述学,“这家店是你的?” 宇文述学轻轻点头,低声对叶随风说:“今日你若无处可去,便回了我的宅子休憩。”他停了停,看向门外有些不耐烦的斐玥公主,“若能甩了这尾巴更好。” 第三十六章 偷天换日(三) 叶随风找了个机会彻底甩开斐玥公主,偷偷溜回了幽谷,回了现世。 躺在床上烙饼似的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她牵挂着案子,也担心着宇文述学。索性从床上爬了起来,收拾好自己又回到了大铭。 大铭此时朝阳初生,路上冷冷清清,店铺大都关着门,惟有风香居大门敞开,然而店内也是空空荡荡。 叶随风一踏入门,掌柜的就满面堆笑地迎候上来,颠颠地说道:“叶姑娘请随小人来,顺少爷已恭候多时。” 顺少爷?叶随风想起宇文述学的字就是顺知,一人千面,叶随风小心记下,生怕在不应该的场合说出他的身份。 被掌柜奉为上宾,第一次迈上了二楼,这种被尊重的感觉让叶随风心里舒坦。有那么一瞬,她似乎有些理解为何有人为富贵权势不住地向上攀爬。不过,也只有那么短短一瞬。 叶随风被掌柜引着一路走入二楼最深处的隔间,拉开门,宇文述学正凝目于桌上满铺的纸张上。他眼下乌青,想是一夜未眠。眉头紧锁,清风从窗吹入,撩开了他额前的发丝却撩不开他眉间的愁雾。 他专心致志,连叶随风走近也没有察觉,全然没有一个武功高手该有的耳力。 叶随风用手拨开他紧蹙的眉头,他防备的一颤,猛地将头扭开,浑身肃杀,抬眼见是叶随风,蓦然松了劲儿。 叶随风道:“若我是杀手,你早就没命了。” 他微笑道:“若你是杀手,你根本就踏不进风香居半步。”他的唇边荡漾着浅浅的笑意,然而却依旧驱不散眼中浓郁的忧愁。 叶随风方知他并不是疏于防备,而是信任手底下的人,信任他们所做的防备。 “你昨日奔波一天,可有什么结果?” “非但没有结果,反而越来越复杂了。”宇文述学疲惫地揉了揉额头,“昨夜出了两桩事,一是义庄尸首全部被盗,一共一十八具。” 叶随风讶然:“尸体被偷了?那么昨天死去的四个姑娘……” “自然是一同被盗了,更麻烦的是,仵作还没来得及验尸……” “那么岂不是就没法得知她们真正的死因了?”叶随风也不禁微微蹙眉,“那么,第二件事是什么?” “城西一户人家起了大火,满门十一口人全部葬身火海。” “真是凄惨……”叶随风面露怜悯,在消防设施不发达的古代,起火是很难以扑灭的,尤其是大火,大多都是等它自然而灭。“只是,这与本案有什么关系呢?” “那火事中罹难的廖家,正是昨日身故的四位姑娘其中之一,廖楠萍的本家。” 叶随风倒吸一口凉气。 “根据捕快查验,说是廖家人祭奠亡女不慎引发大火。” “照他们这么说,是个不幸的意外了?” 宇文述学点点头,“依我看,却未必这么简单,此事疑点重重,我必要亲自去查探一番。” 叶随风沉思道:“这几件事如此巧合的连成一串,那便是不算巧合了,必然是有什么人出于某种目的的精心设计,只是我们尚未参透当中玄机。” “随风此言正是我想。” 叶随风粲然一笑,禁不住激动硬是扶起着宇文述学的大手跟自己击了个掌。 宇文述学挑眉讶异地看着她,她讪讪地抽回手,嘿嘿一乐,“激动了,英雄所见略同。” 宇文述学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目光柔如轻纱拂面,暖如三月春风,生生熏红了叶随风的脸。 她微微侧脸,宇文述学才收了目光,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搪塞道:“没想到与随风如此有默契。” 隔间里如同生了炭火,暖意融融,温情旖旎。叶随风走到窗边,清风徐来,神思也变得清明。 “官府为何还不把长歌放了,昨夜长歌身在狱中,是不可能偷尸纵火的。”叶随风将话题重新引回正题。 提到长歌,愁绪又攀上了他的眉峰,晕染了他的眼角。 “我昨天去看过他。”他眼波颤动,嘴角抖动,像是在隐忍着巨大的痛苦。 “不过短短半日,他竟被折磨的遍体鳞伤。若非因我,他何至于此。”宇文述学拳头紧握,重重往桌上一击,桌上杯碟爆裂,瓷片茶水飞溅。 叶随风心惊肉跳,幸好她离得远幸免于被碎片割伤,而宇文述学却以肉身迎碎瓷之雨,顿时鲜血淋漓。 “你这是干什么?”叶随风连忙上前察看宇文述学伤势。 “抱歉,让你受惊了。我只是头脑发涨,提提神。”宇文述学方才有些失控,他痛恨自己无法全神贯注于案情,更痛恨自己明知兄弟受苦却依旧毫无头绪无能为力。 痛楚确实让他头脑更清醒,“官府是不会放长歌的。”他回答刚刚叶随风的问题,“莫说还没有证据证明偷尸与火事跟四位姑娘之死有关,即便是能够证明,在抓不到真正凶手之前,官府也断断不会放掉长歌。” “那长歌岂不是做了替罪羊了?” 宇文述学目光如炬,脸上一片坚毅:“我定会把长歌救出来,若是我无能无法为他洗刷冤屈……那么便是龙潭虎穴,我也要闯一闯。” 叶随风急道:“你要劫狱?你千万不要动那歪心思,太危险了!” 宇文述学淡然道:“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会走那一步。只是若是无计可施,我也非得如此不可了。到时候,随风你便能离我多远就离多远,不会牵扯到你身上。” “我不是怕受牵连……”毕竟我有逃生大法,“我是担心你。” 宇文述学双眸温柔如水,凝眸间竟似要流淌出来。 不过很快他就敛起了眸光,起身道:“一直欠随风一杯清茗,今日总算可以将所欠一朝还清。我去去就回,你在这儿休憩品茗吧。” 叶随风一把捞起幸免于难的茶壶,对着茶壶嘴牛饮,“咕嘟咕嘟”一番,抹抹嘴。“好了,我喝完了,我们一起去吧。” 宇文述学目中掠过一丝惊异,“现场已是面目全非,惨绝人寰,你一个姑娘家,还是不去的好。” “有你在,我不怕!若是真的怕了,我就……”叶随风双手捂眼,却从指缝中偷偷去看。 宇文述学涩涩一笑,“那就走吧!” 第三十七章 偷天换日(四) 叶随风同宇文述学一道前去失火的廖家,走在路上,叶随风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去见长歌,他有没有说什么有用的信息?”说完细细地盯着他的脸,观察着他的表情。 宇文述学倒是敛住了忧伤之情,淡然道:“长歌说他只查探过四人呼吸脉搏,确认她们已然毙命。其余的他还没有察验……还有一点,他试探脉搏时,无意中看到其中一个姑娘耳后有一道月牙形的灰记。” 叶随风叹气:“也没什么有用的讯息,现在尸首都不知道被拐到哪里去了,哪一个有胎记没胎记也已经没有讨论意义了。” 听闻此言,宇文述学却突然停了步子,一身冷然。 叶随风心里一跳,心里暗暗回味刚才的话有哪里说的不妥。 却听宇文述学蓦然道:“出来吧!” 话未落音,见一黑衣女子从天而降,翩然而至。 叶随风转着头望了一圈,天空苍茫,万里无云,真不知道她究竟是打哪里冒出来的。 女子抱拳单膝跪地,“属下参见少主!” 宇文述学淡淡道:“却不知你这声‘少主’所唤何人?” 女子哽了一下,头埋得更低,“自然是您。” “我早已不是什么少主,这不是你跟他都期待的结果吗?现如今又何必虚情逢迎?还是你们真以为我如此蠢笨,被同一人同一手段再三加害?” 女子咬唇不语。 宇文述学云淡风轻道:“我已经放你自由,天广地阔,你愿意去哪便去哪,这已是极致。” 女子以头杵地,“咣咣”几下,殷红在地上乍开了个花,女子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不住地磕头。 宇文述学叹了口气,幽幽道:“你这又是何苦?” 女子边磕头边说道:“青黎自知罪孽深重,蒙少主豁免一死已是大恩,不敢奢求少主原谅,但求侍奉少主左右,以赎我之罪报君之恩。” 用头撞地无异于以卵击石,一声一声回荡在寂静地径路上,格外清晰。一下一下,近在耳畔,听着都觉得疼。 宇文述学还是心肠软,明知是苦肉计还是忍不住用手扶住了她的头,“起来吧,随你心意便是。” 女子抬起头,以袖口胡乱抹去滴滴答答遮挡视线的血液,抱拳道:“属下以性命担保,绝不再让少主失望。” 叶随风这才看清女子的面貌,一双波澜不兴的眼眸,一张冷冷清清的面庞,配上这一身乌漆墨黑的衣衫,更显肃杀。 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 叶随风在脑海里搜索着,也许是她的黑衣太具冲击力,她很快便想起来了。 宇文述学听闻女子的话也没再搭理,任由其随行其后。他对叶随风说道:“走吧!” 叶随风愣愣跟上来,小声道:“那个人就是曾经伤痕累累地出现在幽谷,后来被你给救了的那个人吧!” 宇文述学颔首。 叶随风联系当日情景与今日二人对话,略一思考,心里就大致有了个结论。酸涩之感如海浪一般层层递进,打湿心头。 “对不起……” 宇文述学疑惑地看着她。 叶随风内疚地说道:“那天如果不是我让你救她,你根本就没打算救不是吗?我猜,你上次受了那么严重的伤大概也是因为她。如果……我没让你救她,或许你就不会被她伤害了。” “不必介怀,与你无关。” 叶随风偏头,撞上他清湛的眸光。那目光迎上她,竟多了一丝明媚,似冬日暖阳一般。 “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抉择,与人无尤。”他的声音如同投石入清溪一般清冽舒畅。 “你当时不想救她,是不是她露出了什么破绽?” 宇文述学淡淡道:“当日她血流如注看似凶险,然我观其面,听其脉,发觉她并未伤及要害,且中气十足。何以呼救时气息奄奄?我料想她必是假装重伤,赚人同情。再者,幽谷隐秘,罕有人至。东边更在群山环抱之中,若是她当真重伤遇袭,怕是翻不过几座山便会力竭于途中。其三,是她的眼睛。” “眼睛?” “她的眼神太过阴鸷,虽是已尽力将杀气掩于深不可测的眼底,可在我看来却是一览无余。” “你明知道她有不妥你还救她,还留她在身边,居然还能中了她的诡计?”叶随风暴跳如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宇文述学微微一笑:“我明知她心怀不轨,却仍然收留了她。是因为我知道,没有她,也会有别人,留一个我能辨别的出的内奸,总好过他日云山雾罩被蒙在鼓里。至于诡计……一计不成还有一计,我不想日日活在见招拆招中。不中一计,他不会安心的。” 叶随风心知宇文述学口中的“他”,定是他那个一肚子坏水的弟弟“英语”,心想,你一个外国来的,以为就受待见了?你去各大高中高校问问,你不受待见的程度也不低,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吧,别安那么多坏心眼子了。 叶随风翘起脚,拿手指头戳着宇文述学的额头,“你看起来耳聪目明的,其实是天下最大的大傻瓜!” 宇文述学怔怔地看着叶随风,像是一个木头桩子。 被柔情似水的目光注视着,叶随风言语出口也不由得多了几分温柔:“以后不要了,你越是退让,只会让那人越是疯狂。你就是不为你自己考虑,也总得为那些关心你的人考虑,比如……长歌……” “我知道了。” “话说,她与你如此离心,你还把她放在身边?你不知道什么是‘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吗?” “如今她的目光已是一片纯净,我想相信她。人孰能无过?如她已有悔意,何不给她一个机会?” “你给她机会,他日你命悬一线时,却不知道她会不会给你机会。” “安心,安心。” 叶随风撇撇嘴,有些读不懂宇文述学那颗“白莲花”的心。 此时却听闻身后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呼救:“救命啊,快放开我!!!” 第三十八章 偷天换日(五) 叶随风回头,看见十步开外,青黎一身肃杀,扭着一个女子胳膊反剪在她背后。叶随风定睛一瞧,连忙大喊:“放开她!” 叶随风倒吸一口凉气,青黎扭绑着的分明是斐玥公主。一桩稀奇古怪的谋杀案都弄得宇文述学焦头烂额,若是公主受个惊吓,有个三长两短的,只怕宇文述学几条命都不够赔。 叶随风目光灼灼,迫切地看向宇文述学。 宇文述学旋即喝止道:“住手!” 青黎听闻宇文述学此言,略一踟躇,还是松开手了,说道:“少主,此人鬼鬼祟祟跟着,形迹可疑,不可轻纵。” 斐玥公主揉着被拧疼的胳膊,火冒三丈道:“可疑什么可疑!你才最可疑!” 叶随风苦笑道:“您若跟大大方方来就好,何必引人误会呢?” “那可不行,谁知道你们会不会故意避开我?再说了,隐秘追踪才更有查案的意味。”斐玥公主眼中神采飞扬,如同一株黄色的鸢尾花随风摇曳,洋溢着活力与热情。 “哪敢躲您啊!公……玥儿既然来了,一同去参详参详也好,走吧,别误了事儿!” 天边飘来一朵硕大无比的阴云,日乌欲明,阴霾蔽之,天光黯淡,无天无日。 阴沉沉的天,让叶随风心中也蒙上了一层阴影。 廖宅大门口蹲坐着两个百无聊赖的衙役,一个哈欠连天,另一个眼睛直愣愣盯着门口的青砖,只怕守上个几天,不仅路上铺了多少块砖数的明明白白,连同砖缝里长了多少草也了然于胸了。 眼见着宇文述学翩然而来,打哈欠的立马来了精神,一边戳了戳发呆的,一边弹跳起来,满面堆笑的颠颠地迎来。“公子您来了?您何必屈尊来着晦气地界?您想知道啥,差人来问一句,小人保证事无巨细给您讲个清楚明白。” 宇文述学冷淡道:“还是亲眼所见的好,省的回头又被有心之人给损毁了。” 衙役赔笑道:“公子言重了,上次……上次是个意外,上峰已在着力追查了,不出几日就会有信儿了。” 宇文述学抬脚迈过门槛,“你且说说,你们查探一番之后,有何结论?” 叶随风也跟着迈进了廖宅大门,空气中还依稀残留着焦糊的气味,刺鼻的味道涌入鼻息中,整个呼吸道连带着肺部都变得又痒又痛,忍不住地咳起来。半焦的纸钱迎风飞起,屋檐下蒙的素幔也染上了郁悒的焦黑。疮痍弥目,断壁残垣里满是灰败与萧条。 目之所及,全无光彩,仿佛走入了黑白世界。 衙役一脸谄媚地跟宇文述学描述案发时的情况,每一具尸首的位置、状态以及推测的身份,他口沫横飞,说的是委曲详尽。 宇文述学始终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一双仿佛能洞悉底蕴的眸子扫来扫去,一丝纤尘也不肯放过。 叶随风从未出入过案发现场,真正站在里面,想象着方才站过的地方也许就曾经躺着一具焦尸,不由得足底生寒。加上灰蒙蒙的天,愈加显得此处阴森森。她一步一步都谨小慎微,全然没了最初时牛饮的豪气。 斐玥公主更甚,她原本胆子就小,只不过是外强中干,此时被一团死气包围,更是吓得三魂七魄丢了一半,硬是撑着一口气,挂在叶随风胳膊上,几乎是被拖着走。 一只黑猫一动不动地仰躺在地上,跟灰烬融为一体。 斐玥公主眼睛半闭着,压根儿也不瞅脚底下,一脚踏进了黑灰里,不偏不倚地踩在了猫尾巴上。 黑猫浑身炸毛,一声凄厉惨叫划破现场的死寂。 斐玥公主被吓得连连倒退,一屁股坐倒在地,也跟着惊叫起来,反倒把猫儿吓了一跳。 黑猫陡然一跃,却失了精准,非但没跃上台阶,反倒趴到在地,踉踉跄跄起身,走路却是扭扭斜斜,宛若一个酩酊大醉的醉汉,完全没有动物界“模特儿”的优雅与从容。 叶随风失笑,把斐玥公主拉起来,给她拍去身上的灰烬,“玥儿,你不要草木皆兵,你看你把小猫吓得,都不会走路了。” 斐玥公主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心有余悸,舌头还有点不利落,“谁……谁吓得谁啊?动也不动的匿在黑……黑灰里,你都不知道踩上去那感觉,我还以为……还以为踩在死人身上呢!吓得我心差点没跳出来!” 叶随风轻抚着斐玥公主后背,平复她的情绪。 听到叶随风这边的骚乱,宇文述学向她们那边看了一眼,恰好与叶随风的目光撞到了一起,叶随风无奈地对他笑了笑。 等到宇文述学终于把廖宅查了个底朝天,已经过去半日光景了。 宇文述学轻柔柔地对叶随风说道:“随风,你和玥姑娘暂且回风香居休憩,我派人备好饭菜,你们先用一些。” “那你呢?” “我想去看看大火中遇害的尸首,殓房血腥,二位姑娘不宜过目。”宇文述学云淡风轻地说道,语气和缓,仿佛他只是要去游园赏景一般。 叶随风回望廖宅火烧过后的情景,想象着人的肉体凡胎被烟熏火燎的模样,脊背窜起一阵凉意,她忍不住地打了一个寒颤。尸山血海,面目全非的情景,她此生实在不想再见第二次。“那地方我确实不想去,不过你也先吃了饭再去吧,等你看了……”只怕就没有吃饭的欲望了。 “还是先去查验要紧,宜早不宜迟。” 叶随风虽是担心宇文述学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的,身体会撑不住,但见他神情坚持,知道定然是拗不过他,多说无益。她于是跟宇文述学分道扬镳,宇文述学与其中一个衙役去了义庄,而叶随风则与斐玥公主原路返回。 叶随风二人刚走了没几步,廖宅隔壁的宅子开了门,走出来一个中年的妇人。 叶随风认真思索一番,想着这家人离廖宅最近,或许有什么线索也说不定,忙走上前去打探。 “这位大姐,您好……” 第三十九章 偷天换日(六) 其实那位妇人与叶随风的妈妈的年纪相当,叫阿姨叫大婶都叫得,可叶随风一声违心的“姐”却叫的妇人心花怒放。但凡是女子,大概都是希望是年轻貌美的,即使明知道对方所言违心。 妇人笑眯眯道:“姑娘,有何事?” “我跟您打听一下,您和隔壁的廖家可有来往?” 妇人摇头:“这家人搬来时日不长,不过一年多些,素日里除了下人外出走动,主人家鲜少出门,搬来这么久连个照面都没有。啊,不过他家小姐却是喜动的,常打扮的花枝招展地出门。唉,也真是凄惨啊,女儿才无辜被害,家里又意外失了火。” “意外?” “官府的人是这么说的,说是烧纸钱不慎引起的大火。我们家还去救了,那大火好似长了腿插了翅,呼呼地到处乱窜,你瞧,我们家的院墙都给烧坏了。” “关于他们家,您还知道一点什么吗?什么都行。” 那妇人听闻此言,八卦之魂似乎觉醒了,她走上前一步,看了看左右无人,凑到叶随风耳前,用手一挡,标准的说闲话姿势。 “他们家呀,特别富裕,出手阔绰,虽然不知是何缘由与咱们这些破落户为邻,但是终究跟咱们是不同的,人家家中吃的用的都不是凡品。” 叶随风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您不是说跟他们没有来往的吗?又怎么会知道人家里吃什么用什么?” “他家下人采买都打我家门口过,我自然晓得。” 妇人眼神暧昧道,“还有啊,他家门口还常常停着一辆极其奢贵的马车,却不是廖家的车。那车身都是金丝楠木的,车幔都是上等的丝绸,流苏上都缀着宝石。那宝石啊,颗颗晶亮剔透,便是在黑影里都闪闪发光,直晃人眼啊!寻常里根本见不到这般华贵的车。” 妇人掩口而笑,“我有几次不经意撞见廖小姐偷偷摸摸地上车,可惜的是却无缘一见车上的公子哥究竟是哪家的少爷。” 叶随风疑惑道:“您怎么会知道,那马车上的一定是个男子?” 妇人眉开眼笑道:“妾身也是从那二八芳华的年纪过来的,眉目含春,浓妆艳裹的女子,不是为了会情郎还能为了什么呢?总不能是见家中长辈吧?” 叶随风自然知道那种心情,恋爱中的人总是恨不得将自己最美的一面再锦上添花之后才展现在爱人的面前。 即便世界是灰白的,在沉浸于爱海中的人看来也是五彩缤纷的。 不过这大概是两情相悦的幸运儿才会有的感受吧!在她这样长久单相思的人眼里,却恰恰是相反的,多姿多彩的世界黯淡无光,而惟有那一人是璀璨生辉的。 明明已经放弃,明明已经打算重新开始,原来也只是自欺欺人。 叶随风目光低垂,嘴角涩涩一动,强迫自己赶紧从无休无止的忧伤之中跳脱出来,回归到案情中来。 “您说的都对。”她声音低沉,情绪已然沉到谷底,“还有什么别的吗?” 那妇人笑呵呵道:“再就没什么了。毕竟我们两家人向来没什么交流的,我也不曾趴在墙头偷看人家,哪里能知道那么许多呢?你说是与不是啊?” 叶随风尴尬地笑了笑,心道: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想来这种事儿她定是没有少干。 叶随风带着斐玥公主回到了风香居,饮用了几杯芳香无比的茶水,斐玥公主才恢复了些许活力。食欲也不错,一连吃光了几碟子小菜,看来真是饿了,狼吞虎咽的,举止全然没有公主该有的优雅。 斐玥公主打了一个饱嗝,自己也羞答答地,红着一张脸说道:“竟然在你面前失了仪态,不知怎么的,感觉你特别亲切,在你面前能露出私底下才有的模样,这也许是因为你长得实在与梧桐太像的关系吧。” 斐玥公主大口喝下一杯茶水,长舒一口气,继续道:“你也知道,我随父皇流……不,是游学,在怀南游学,这几年才回到京城。怀南荒远偏僻,无拘无束的,规矩仪态自是比不了京城中的大家闺秀。” “公主率真,不戴着虚伪的面具过活,这样很好啊,活的潇洒痛快。” 斐玥公主听到叶随风这话,却垂下头,像是一朵枯萎的花朵。“随风啊,迈入了这个高不可攀的圈圈里,潇洒痛快地生活已然成了奢望,不伪装、不覆着假面反倒是不对了。更有甚者,不但要戴着一张假脸,还要戴着很多张假脸,不一样的场合、不一样的身份换上不一样的脸。我变成了今天这个身份,一切已经由不得我选了,我只是在适当的范围内,尽可能的让自己趋近于潇洒一点。如果能够选择,我宁愿在山坡里畅快的跑跳,而不是被圈在高贵华美的宅子里装成另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叶随风听斐玥公主一席话,感慨良多,芸芸众生,贵如公主,平凡如她,全都逃不过“身不由己”四个字。 正在叶随风与斐玥公主吃吃喝喝,谈天说地之时,宇文述学挟一身清尘与清风回来了。 叶随风观其神态,察觉他眉拢轻愁,目含迷惘,心里想道:难道是查案不顺利? 于是她小心翼翼道:“你这跑了一趟,可有什么收获吗?” “我猜想,那场火灾并不是意外。”宇文述学口气凝重的抛下这么一个重磅炸弹。 宇文述学席不瑕暖地忙活了一整天,别是饭食,就连水也没饮下一滴,话一出口竟是无比的喑哑。 叶随风见状,连忙为他到了一杯茶水,吹凉了送到他手心里,“先喝点水,你听听你那嗓子,都快冒烟了。” 宇文述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缓缓地饮下茶水,给只会牛饮的二人组亲自示范了一下什么叫姿态优雅。 “你为什么说……廖家的那场大火不是意外?官府不是已经有定论了吗?”叶随风接过他喝完的杯子,着急忙慌地问道。 第四十章 偷天换日(七) 叶随风心头“突突”冒出一连串的疑问,她翘首含着期盼地看向宇文述学,等着他来解惑。 宇文述学正色道:“原因有二——其一,若真如同衙役所言,起火原因是祭奠所致,从失火至火势猛烈不可控制,这之间应当有着不短时间,何故无人逃脱,何至于满门葬身火海而无一人生还?火势凶险,纵有伤亡,也不至于此。” 叶随风思索片刻,道:“有理有理,那还有一个原因是什么?” “其二,便是尸身的损毁程度。” 叶随风歪着头看着宇文述学,眼中充满了疑问。 “我去义庄察验尸身,发现有两具尸身相较其他尸体,损毁程度更深,比面目全非还要更进一步,已是形神俱灭,已然烧成焦炭。” 尽管宇文述学措辞谨慎,尽量不详加叙述那尸体的情况,却也禁不住叶随风的胡思乱想。想象比起亲眼所见要更加恐怖,自由发挥的空间越大越夸张越可怕。叶随风一时间心里闪过无数令人恐惧的画面,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这……这也无可非议,毕竟每个人所处的位置不同,距离起火点有远有近,被……被烧的时间也不同,这其状……自然……自然有所不同。”她哆哆嗦嗦说完这一席话,自己也觉得疲累极了,大喘气说话实在太累,只怪她想象力太丰富,单靠脑洞就能把自己吓着。 宇文述学轻轻摇头:“然我比对过尸身所处的位置,发现尸体与其周边物事烧毁的程度全然不相符。” 斐玥公主言道:“是不是尸体还没死的时候自己爬过去的?” 宇文述学依旧摇头。“放眼整个宅子,我未曾察觉何处能与这两具尸身烧毁程度相符。” 叶随风忽然想起今日从廖宅隔壁妇人处套来的消息,说道:“今日我与玥儿回风香居的路上,正巧碰见廖宅隔壁人家,我就向她打听了一下廖宅的事情,我都说出来给你听听,你看看这当中有没有什么重要的线索。” 宇文述学点头。 叶随风略微一组织语言,把那个妇人一长串乱七八糟的话语中关键的信息给摘出来。“她说这廖家人搬来才不过一年多,平常里很少出门也从不与人交谈。除了下人出来买东西就只有他们家的女儿,就是那个死者叫什么萍的。” “廖楠萍。” “对对,就是她。妇人说经常会有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廖家门口,她撞见过几次,见到廖楠萍偷偷摸摸地上车,打扮的却是美艳动人。妇人猜想她定是会情郎去了。对了,她还说廖家人虽然没住在富人居住的街道,但是他们家出手阔绰,吃穿都很奢侈。”叶随风在脑中从头将妇人所言所语捋顺了一遍,确定没有遗漏。 宇文述学听完叶随风的叙述之后,眼睛蓦然一亮,“现在原因有三点了。” “快说快说,不要吊人胃口。”斐玥公主听二人一来一去,饶有兴味。 “若是廖家是富贵人家,可我满宅子探查,莫说金银财宝,便是连一样值钱的器物都寻不得,可以说是一贫如洗了。” 叶随风托着下巴道:“会不会是被人给趁火打劫了,难道是来搜查的官差给中饱私囊了?” 斐玥公主急道:“不,不会的!这断断不可能!”身为公主,自是不能接受贪官污吏的存在了。 宇文述学亦言道:“我也觉得不可能。就算有人见财起意,也不会完全抹杀掉廖宅的富贵的痕迹,烧毁的残骸之中也没有一件是贵重的。” 叶随风若有所思道:“这简直是洗劫一空嘛!照你所言,这应当是妥妥的抢劫纵火杀人案嘛!” 宇文述学仍是摇头,在叶随风看来他的头都快成拨浪鼓了,幸好不是她自己这样摇啊摇,她现在脑子就跟进水了一样,若是这般摇晃只怕会听到海浪的声音。 “在我看来,这绝不是简单的抢劫纵火,否则第二点便说不通,为何尸身损毁格外严重?且,若是单纯的抢劫案,与白日四名女子被杀的案子岂不是全无关联?又岂会这般巧合,一家人分别身死于两起案件中?” 叶随风觉得有道理,她也是隐隐觉得这两起事件之间必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然而她还没有找到这一团糟乱的线头。 一时间隔间内陷入了僵局,正好有人轻敲隔间门,门外传来掌柜的声音:“少爷,小人见您奔波一天,特来奉上玉竹麦冬银耳羹,润喉养肺,请少爷与二位姑娘品尝。” 掌柜的短短几句话却似在斐玥公主脑中点燃了芯子,一个闪亮烟火在她脑中炸亮,她皱眉思考了一小会儿,旋即拍案而起:“对了,我想起一件事!” 叶随风与宇文述学的目光一时间齐聚到斐玥公主身上,等待着她的下文。 “我与随风去吃火锅那日,也就是四名女子遇害的那天,我听到一句话,一句我很熟悉的怀南方言。我听到其中一个姑娘说了一句‘羹子’,与她同桌的人全都听不懂,还当她要喝汤,而我却听懂了。‘羹子’在怀南人口中指的是汤勺,当时我就觉得奇怪,当时没太在意,现在看来,她定然是怀南人!” 斐玥公主一脸激动,仿佛有什么重大发现一般得意洋洋。 叶随风却是无言以对,无奈道:“哎,我当是什么呢!这个……根本就无关紧要嘛!” 宇文述学稍一思考,说道:“不,这也许是一个突破口也说不定!” 他拉开隔间的门,掌柜的还端着汤羹恭恭敬敬站着。宇文述学接过托盘,吩咐道:“你派人去查查那四位姑娘里面有没有人是怀南人,另外派人去怀南的富户中查探一下。” 掌柜的神态郑重道:“是,小人领命。” 转头还没走却见一人急如星火地直奔隔间而来,来人匆匆行礼,语速很快地说道:“少主,又出事了,杏花堂的范神医被发现横尸自家药庐。” 第四十一章 偷天换日(八) “杏花堂?那是什么地方?范神医?是谁?”斐玥公主絮絮问道。 宇文述学回道:“杏花堂是城西的一间不起眼的药堂,范神医是一位有些怪癖的大夫。” “怪癖?”叶随风在心里暗暗吐槽道:你就不能一次性说完全了吗?非要一问一答吗? “他每隔十日才看一次诊,一次至多看十位病人,若是恰逢他外出采药,那看病的时日就隔得更久了。余下的时间不是采药,就是待在他自己的药庐里。他最喜研制各类稀奇古怪的药,然后高价卖出。他的种种行径为同道所不齿,称其为‘旁门左道’,却也不得不承认其医术之高明。” 叶随风一头雾水:“这个……跟长歌的案子有什么关联吗?” 宇文述学道:“或许有关,或许无关,我也不知道。然而我绝不能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之前的案件之后的案件,我都要细细查过才安心。” 说罢他侧头吩咐道:“长风,你去廖宅隔壁的人家,打探一下一辆常停于廖宅门口的华贵马车究竟是何模样,然后循着这条线追查,我要知道马车的主人是谁。另外,你去敦促长清、长夜,速速查探好我之前要他们搜查的事宜。” 长风一抱拳:“属下领命。”言罢脚底生风地离开了众人视线。 宇文述学瞥了一眼窗外依旧暗沉的天色,说道:“我须得前去范神医药庐察验一番,二位姑娘若有兴致便继续留在风香居品茶谈天,若觉身子疲乏,不妨早日回去休息。” 宇文述学言语中并没有邀她二人同去的意思,叶随风连忙起身说道:“我……我跟你一起去。”说完这话,她的心像是在打鼓一样。明明很害怕,但是她仍然想要为他出一份力。 “凶案现场血腥,实在……” 宇文述学刚要开口拒绝,却在叶随风的眼中看到了坚持,于是他便改口说:“你若实在想去便去吧!” 接着他目光望向斐玥公主:“玥姑娘呢?” 斐玥公主咬了咬唇,怯生生道:“天色欲晚,我该回家去了。” 她的目光闪闪烁烁,却硬是嘴硬不肯承认自己就是害怕。 叶随风和宇文述学赶到药庐时,官府也是刚刚赶来。 叶随风一愣,站在门口不敢往里进。几次三番与大铭的官兵打交道,身边都会有人被带走,导致叶随风现在一见穿青衣外罩红马甲的人,腿肚子就直打转。 宇文述学朝里迈了一步,发觉叶随风没跟上,原地战战兢兢地看着差役,他又倒退回来,投之以微笑,道:“不必怕,凡事有我。”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给了叶随风足够多的安心感。信任,不必长篇大论,也许只需要一个眼神。 扑面而来的本该是浓郁的药草香气,如今却成了让人作呕的血腥气。 这样让人汗毛竖立的气息,叶随风已经不是第一次遭遇了,即便如此,她也仍旧无法习惯这沾染着死亡气息的味道。 衙役们还在手忙脚乱地四处察看,尸体还来不及收殓。 叶随风与宇文述学二人随意地进入凶案现场,却如入无人之境,周围忙活着的人各司其职,看见两个人也仿佛看到空气一般。 叶随风满心疑惑,宇文述学却凑在她耳旁轻声道:“我已然打点好了,不必介怀。” 药庐地方不算大,总共不过几间厢屋,杂七杂八地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药柜,还有种类繁多的药草,现在它们被扬撒满地,染上了凄艳的血色,无论是名贵还是寻常,都已经沦落为这场悲剧的哀婉见证者。 除了范神医本人,另外还有三个受害者,都是范神医的弟子或者药童。药庐的后院,立有一座青铜的四脚丹炉,范神医倒毙在一滩血迹之中。 一名身着绀青长衫,头戴青色诸葛巾的年轻男子跪倒在范神医身侧,哭天抹泪的,很是伤心。 宇文述学走近范神医,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番,随后蹲下身子,对着年轻男子问道:“你可是范神医的弟子?” 年轻男子扬起一张涕泗横流的脸,问道:“正是,足下是何人?为何在此?” “在下乃是官家委派前来协助调查范神医一案之人,可是你报的官?” 年轻男子抽泣道:“是我。我素日里都是跟恩师和几个师兄弟一同住在药庐里,随恩师采药制药,三日前我家中出了点事,我便前去安顿,今日方归,谁知……一进门……”年轻男子说到伤心处,又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叶随风见他哭的可怜,大鼻涕都快过了界,便掏身上想寻个纸巾给他擦擦,掏了半天才懊恼地想起,她穿的是古装,没有随身带面巾纸。 这时,一条手帕却递到了年轻男子面前,叶随风扭头,见到了宇文述学哀悯的一张脸。 “范神医被害之前一段时日,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吗?” 年轻男子接过手帕抹了一把脸,对着宇文述学说了声“谢谢”,然后细细思量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回道:“并无特别之事。恩师醉心制药,十年如一日,日日如是,并无特殊之处。” 宇文述学环顾一周,继而问道:“范神医遇害之后,你有没有检查过药庐里丢没丢什么值钱的东西?” 年轻男子茫然摇头:“恩师尸骨未寒,我怎么可能急于去查看那些身外物是否失窃?不过……” 他想了想又说道:“我隐约觉得案几上的红漆木匣不见了,我只是粗略瞟了一眼,也许是谁改放了别处也说不定。” “红漆木匣?”宇文述学双瞳中掠过一道精光,“里面是什么东西?” “是恩师新近研制出的假死药,名曰龟息丹。” “假死药?”叶随风失声惊呼。 宇文述学眸光愈亮,“最近可曾有谁来买过这个药吗?” “有,只有一个。恩师新制的药,知之者甚少,前些日子有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不知是从何处得知了这个信儿,出了高价钱硬要买这个药。” 宇文述学长舒一口气,站起了身,对年轻男子说道:“小兄弟,你速速出城躲避吧,越快越好!” 第四十二章 偷天换日(九) 晚霞撕裂了厚重阴郁的乌云,彤光从缝隙中伸张开来,映红了天际。 霞光映照在宇文述学的半边脸上,半阴半明,半边绚烂半边黯淡,如同这纷纷乱乱的案情。而他的眸子却迸出耀眼的光辉,幽远又隽永。 叶随风凝望着他秀逸的双目,张口欲言竟一时忘记了要说的话语,他的眼神仿佛有吸引力,招徕万事万物一般。 宇文述学看向她,她才不好意思地低眉垂目,脱离了他明眸皓目的魄力,刚才飞散在意识里的话也重新聚合在一起,“为什么他也要逃?你是知道什么了吗?” 宇文述学面色沉静,叹道:“若我所料无错,他应当是侥幸的漏网之鱼。不知道那凶残狂暴之徒若是发现这一点,会不会再次对他痛下杀手。人命关天,不敢豪赌。” 他冲着年轻男子说道:“无论那恶人是否会再对你起恶毒之意,你都暂且躲避,防祸于未然。” 那年轻男子却梗着头,倔强道:“恩师及同门师兄弟尚未收殓入土,我又岂能弃他们于不顾,独自逃命去?”他双目盈泪却饱含着执拗。 “你……”叶随风见年轻男子言罢顿首于范神医尸身之前,宛如将自己罩在隔绝于世的透明罩中一般,不为外物所动,俨然已是盟了死志。 叶随风气结:“性命要紧啊,小哥,你师父的尸体先让官府保存几日也不要紧吧,又不会跑……” 不过会丢……叶随风想到这儿后面也不知说点什么好了,因为说什么年轻男子都是一副不管不顾的模样,油盐不进。 宇文述学轻轻拉了一下叶随风的袖口,对她摇了摇头。“我们走吧。” 叶随风愣愣地随着宇文述学走出药庐百余步,见他蓦然出声唤道:“青黎。” 不知青黎是生了一对什么样的耳朵,宇文述学的慢声细语她竟也能入耳。青黎跟上次一样,不知从何处悄无声息地翩然出现在叶随风与宇文述学面前。 “青黎在。少主有何吩咐?”青黎不苟言笑,周身上下仿若被坚冰所围,透出森森寒气。 “你找人把范神医幸存的弟子保护起来,切莫让他重堕贼人之手。如若有人伤他害他,将其逮住留活口。然救人护人为先,切不可本末倒置。去吧!” 青黎抱拳之后,足尖轻点,身体飞旋而起,凌空反转了几个跟头,人就消失在叶随风的视线里。来似一阵风,归去无影踪。 天色已沉,夜幕支在了天空上,繁星被随意扬撒在其上,此起彼伏地闪烁着光芒。然而,白昼时那团阴霾却看不得群星闪耀大出风头,游荡过来,遮月蔽星,让夜色更深沉,黑暗更浓郁。 宇文述学抬头望向那无边无际的黢黑,嗟叹道:“狂风不止,水波不断。此案怕是还未完结,只怕会有更多人牵涉其中。然歹人藏匿于暗处,我纵然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能测其心念,难占先机。” 他面上尽是失落与无力的神色,叶随风能洞察到他心底的愤懑。他追查案件到眼下这一步,恐怕已远远不止是为了洗刷长歌的冤屈,他更是想为这些无辜枉死的人讨一个公道,更想折断凶手残忍的屠刀,阻止他不断的杀戮。 叶随风上唇碰了碰下唇,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她也有些痛恨自己,痛恨她的超能力为何只能预测人的未来,而无法预测事件的走向。 “你今夜要回清风筑去吗?”清风筑便是宇文述学的那处宅子。 宇文述学的声音又有些嘶哑,他的眼睛湿漉漉的,看起来竟然有些脆弱。 叶随风关心这个案子的后续,也不想一天反反复复地吃钙片来回折腾,更重要的是,她没法对着这略带哀婉的眼神说不。 叶随风轻轻点了点头,二人一路无语地往清风筑走去。 叶随风是害怕这种无语的宁静氛围的,她率先开口打破:“你为什么说案件没完?还有,范神医的事儿跟整个事件有关吗?” 宇文述学一直也没明说,叶随风还是耐不住性子问了出来。 “我猜想,是有关的。路上走上了脚印,于是落叶缤纷来铺盖,落叶厚积成毯自有皑皑白雪来覆被。一桩罪行总是要用另一桩来掩盖,层层叠叠,无穷无已。作恶而不知悔改的心,始终是悬于刀锋之上的。” 叶随风默然,害怕被揭发便为了掩饰而继续犯案,殊不知,罪恶像是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那恢恢天网早已凌于天灵之上。 回了清风筑,宇文述学却对叶随风说道:“早些歇息吧,今日奔波,随风定是疲累了。明日……还不知是何情景,保存体力才有胜算。” 叶随风看着他苍白近乎透明的脸庞,说道:“你说出口的话,自己也要做到啊!” 她灵动的眸子里闪烁着诸多的疑惑,只是若是漫无边际地细聊,只怕宇文述学这一夜是无法安歇了。 宇文述学也看出来她的满腹疑问,“这案子我是有些眉目了,然诸多调查尚未有果,我暂且无法串珠成串。你且好好休息,待明日,再同我一道捋顺清楚。” 叶随风颔首,转身回了房间。屋内灯火阑珊,仅在桌上点了一盏铜灯。 然而却有袅袅热气飘到叶随风跟前,叶随风顺着烟气走到屏风之后,见到的是一大木桶热水,木桶边上是干净的换洗衣裳。 叶随风见此细心安排,心头也不由得被这升腾起的暖汽蕴得热乎起来。 叶随风舒舒服服泡了个澡,身上疲乏的紧,她钻进了柔软的被褥之间,准备美美的睡上一觉。 然而一闭眼,那久违的时钟又开始阴魂不散地深入她的脑海,不停地打转。 心跳声也被替换成了滴答滴答,这恼人的声音不住地往她耳朵眼里钻,连带着呼吸的节奏也被打乱了。越是想入眠,越是难受。 她索性大口喘着气,坐直了身子,睁开双眼,让自己从循环往复的钟表中脱离出来。 她就这么呆呆的看着窗外,与对面厢房的灯火遥遥相望,直至晨光熹微。 第四十三章 偷天换日(十) 几次三番的不能安睡,叶随风心里也大概有点数了。现世的一夜是这大铭的数日,想来定然是这纷乱的时差才让她无法安睡。 叶随风猜想,她必然也是无法长居于此的,夜晚时间有限,她待在这儿的时间亦是有限的,不让她睡觉,或者也是迫使她不要长久逗留的方式之一。 一大清早,宇文述学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就传回来了消息。 叶随风一夜未眠,也用不着折腾着穿衣打扮,来的迅速,甫一踏入书房便瞧着上次打过照面的年轻小哥长风伫立一侧了。 叶随风朝他微笑着挥挥手,却见长风面皮迅速涨红,头使劲儿垂下,不再看她。 叶随风笑意更浓,朝他进了两步,长风却是退了三步,眼见着就要钻进墙角了。 宇文述学道:“长风素来羞见女色,随风又何须捉弄他?” 叶随风调皮道:“我也是为了他着想,他如此害羞,怎么助你查案啊?” 宇文述学淡淡一笑:“我又不是衙门捕快,哪来那么多案子要查?好了好了,先听正事要紧。” 长风一抱拳,目不斜视地看着宇文述学道:“少主,属下查到在咱自家店中身亡的四位姑娘中有一位叫做钱凤儿的女子是怀南人士。她原是怀南富庶人家的小姐,半年之前其父遭人蒙骗,亏光了家财,父母二人因此而自缢而亡。钱凤儿无奈之下,之后入京投靠姨娘。” 叶随风撇撇嘴道:“这些有什么问题?她都已经是落难小姐了,何至于还会遭此一祸?” 宇文述学温和笑道:“随风莫急,且听长风说完。” 长风继续言道:“她来京中也有三个月了,前一个月她曾跟姨娘一家说过她在京中遇见故友,这一两个月却不再提起此事,但是……她却突然阔绰起来。她姨娘也曾问过她,她支支吾吾推说是自己变卖了从前的头面首饰。她表妹却道她首饰非但不曾减少,反而增多了,成色也比之前的更好。” 宇文述学沉思片刻,道:“你可曾打探道那钱凤儿所说的故友姓甚名谁?” 长风在脑海中搜罗一番,才道:“似是叫做郭奇萸。” 宇文述学沉吟道:“郭奇萸……” 他抬眼看了一眼长风,“我让你追查的马车主人,你可有头绪了?” 长风摇头,“属下无能,一时还未能有结果。” 宇文述学道:“不怪你,实是京中人口众多,如大海捞针,一时难觅也属正常。” 他持笔在纸上龙飞凤舞一番,写下了一串名字。“你且在这些人中查探一番,或能有所收获。” 长风接过纸张,粗略一看,“这……” 他一脸疑色抬眼看了看宇文述学,“为何纸上所书之人都是姓郭的高官富户?” “如我所料无误,那人当在其中。” 宇文述学叹道:“若果真如此,那这一连串的罪案只可用丧心病狂来形容。” 宇文述学目光如炬,神情严肃,如同一个公正的审判者一般,眼中容不下沙子。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叶随风发觉宇文述学已不仅仅是只为了还长歌一个清白了,他更是想为这些枉死的人讨一个公道。 这样的宇文述学,沐浴在光华之下,周身上下像是蒙着一层金纱,宛如神人。 长风接了宇文述学下的新任务,风风火火地走了。 宇文述学拧了拧眉间,掐出一个红印来。 叶随风看着红印,心里一抽,只觉得自己的头也疼痛起来。 宇文述学大约是有两宿没睡了,她若是按大铭时辰算来,也是两晚未合眼了。头脑已经木然了,单线程如今更是龟速,疲乏的紧。 “你要不要去歇一歇?”叶随风深知自己是睡不成了,却也不想宇文述学也遭这份儿罪。 宇文述学张口欲言,话音未出,门又“咣咣”敲响,宇文述学无奈朝叶随风一笑,朗声道:“进来吧!” 这次缓步而来的是个冷若冰霜的帅气小哥。 叶随风暗暗想道:也不知道宇文述学是从哪里找来这风格各异、却又都如此俊俏的小哥,若是开个咖啡屋、甜品屋的,让这些小哥哥做侍应,定能引来一群狂蜂浪蝶,生意指定好。 眼前这个小哥,清冷孤傲,像是一朵傲雪而绽的雪莲花,生在高山峭壁之上,睥睨一切。 他这冷冷清清的气质,又让叶随风想起了那个人,却不知道这两个人放在一起,谁的温度更低呢? 见叶随风一直暗中打量自己,帅气小哥斜目而视,眼神中颇有几分警告的意味。 叶随风悻悻地收了放在他身上的目光,不自在地东瞅西看。 “长清,何事?” 长清对宇文述学行礼,言道:“少主……” 叶随风听他说话,没绷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长清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叶随风捂着嘴,拼命压制自己,朝他摆了摆手。 长清的声音完全不似他的外表,像是被牛奶泡过的饼干,软软糯糯,却又奶香四溢,若是单听他声音,会觉得他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奶娃娃。 长清沉了一口气,继续言道:“少主让长清调查在此之前两个月之内的其它案子,长清已有了些眉目,特来向少主汇报。京城这两月还算太平,只发生过几起盗窃案件,似是与本次的事件无关。再就是有几起意外失火事件,造成了几人伤亡,算是这两个月里比较重大的事件了。” 宇文述学双瞳一亮,打起了精神,道:“失火事件?详细说来。” “一起是上月二十城西陈家,油灯被风吹倒燃起的大火,孀妇陈范氏命丧于大火之中。另一起是上月二十四城东周家,是有人点天灯祈福,天灯不慎落入周家柴房,周家父子二人也都葬身火海。” “这几人尸身现在何处?” “由于无人领回,这几人原本皆是安厝于义庄,然而……”长清一顿,“然而,几日前连同在‘锅里香’被杀的四名女子尸身一同被盗走了。” 宇文述学神色凛然,“现在廖家那场古怪的大火有了解释了。” 第四十四章 偷天换日(十一) 叶随风焦急地等着宇文述学的下文,迫切的想知道事件的缘由,就连他换气停顿的几秒钟都等不得,更是怕他像是侦探故事里的解密者,嘴上说着“原来如此”,却偏偏三缄其口,愣是嘴严的不肯透露半分,由着你像那热锅上的蚂蚁,胡乱揣测。 或者有人会喜欢这样的保留悬念,可偏偏叶随风是个耐不住性子的。 叶随风见宇文述学那瞳仁黑亮,光彩夺目,心跳竟不自觉地漏跳了几下。 她默默呼了一口气,努力扮作自然地看向他,扯出一个淡然的笑容,问道:“什么解释呢?” 见宇文述学似乎也未曾察觉她的异样,这才缓缓松弛下来。怪不得旁人总说认真的人最美,本来就美的认真的人简直要人命啊。 宇文述学浑身包裹在睿智的光华下,实在是有点犯规了。 宇文述学沉声道:“这也只是我依据现有的证据无端的揣测,未必准确。” “不要卖关子了,推测也好,实情也好,你都说出来分享一下,有道是‘众人拾柴火焰高’,你说出来,我们大家可以一起分析,头脑风暴一下。” “头脑风暴?” 宇文述学显然是不明白这个词的含义的,他瞅着叶随风吐了吐舌头,也没打算深究。 “方才长风说到,上个月发生了几起失火事件。单看失火原因似是合情合理,失火也算不得什么特殊的事。只是,我那两起失火遇害的人与这次廖家大火作了联想,寻得了一个看似合理,实则荒谬的答案。还记得廖家那场大火的诡异之处吗?” 叶随风轻轻闭上眼睛,回忆之前宇文述学所做的总结,道:“我记得,你说过有三点。一是火势蔓延需要时间,全家上下却无一人逃脱。二是有两具尸体烧毁的程度格外严重。三是他家的钱财被洗劫一空。” 宇文述学微微一笑,目带赞许,言道:“记性不错。” 叶随风嘿嘿一笑。 宇文述学顿了顿,薄唇轻抿,似是难以启齿。 “若是一个人,烧了又烧……是不是便会烧毁的更为严重?” “那是自然……” 叶随风蓦然理解了宇文述学言语中的深意,双眸不禁瞪大,难以置信道:“你是说……那两具烧的厉害的尸骨是前几次火灾的遇害人?” “我原本也不敢如此料想,可奈何遇害者年龄性别皆能对上。” 叶随风眼中涌动着惊异的眸光,“可为什么呢?是谁这样做?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叶随风揉了揉一跳一跳的太阳穴,她本就不灵光的脑袋此刻发昏发涨,更是严重的影响了她的思考。 她此刻只能像是一个稚童一般,化身为“问题少女”,不住地问着为什么。 叶随风抬眼看向宇文述学,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眼下像是抹了煤灰,憔悴的很。 他才是真正几晚上彻夜未眠,然而他的精神头虽然不太好,思路却依旧清晰。 叶随风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几分崇敬,他的头脑是真的好使,问他什么情报八卦,他能很迅速的在脑海中搜索整理,像是带着索引一般。 这样优秀的人就该当情报科的头子,却不知道为什么他那个盈虚门不选他做继承人,实在是太没有选拔人才的眼光了。 “通常干出掉包尸身这种事为的都是……” 话说到这份上,叶随风纵是榆木脑袋也会开窍,她灵光闪现,抢话道:“偷天换日!难道廖家那两位还没死?” 宇文述学颔首,“除此以外,我想不出别的理由。若果真如此,廖家大火三处古怪,便是可算解了。” 叶随风想到之前宇文述学提出的大火三点异常,若真是掉包,尸体被烧了两次自然是损毁严重。 “人若尚在人间,自然不能没有钱财傍身,所以廖家平常向来富贵,一把大火,所有值钱的并不是凭空消失,根本就是他们提前就给收走了。” 至于剩下的一点,叶随风摸了摸下巴,“故意纵火引火,火势当然凶猛。如此说来,廖家剩下的遇害者……”廖家大火,十一人命丧火场,而之前火灾的遇难者人数不足以将廖家满门替换,且尸体中单单只有两具毁坏的厉害。 宇文述学垂了垂眼睑,“自然都做了无辜冤魂。” 他的声音凄冷如寒冬月光,让人心生凄凉。“为一己私欲,残害多条性命,此人当真可恶,断不可轻饶素放。” 叶随风亦是义愤填膺,二人一唱一和,甚是投机。长清久伫一侧,全无置喙余地,他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悄然退出房间。 天光刺破薄云,直射入长清眼眸,他的脸庞映照在强光中,一片白茫茫,看不出他此刻的表情,紧握的双拳却暴露了他的心绪。他快步而去,将身后传来的高谈阔论远远甩开。 直到残阳如血,长清也不曾再露面。 宇文述学伏在案几上,露出半边侧脸,橙红霞光蒙在他冠玉似的面皮上,温暖又动人。 他实在是疲乏至极,本只是闭上眼歇息一下酸涩的双目,谁知就这么睡过去了。 叶随风不忍吵他,就这么趴在旁边歪着头看他。他的眼睫微微扇动,心中杂念甚多,想来也是睡不踏实。 不过能小憩片刻也是好的,哪像她,就是想要闭目养养神也是做不到,只能咬牙死撑。 好在,她很能死撑。 宇文述学才睡下不过个把钟头,暴风骤雨般急切的叫门声又恼人的响起来。 叶随风一个健步跃到门口,轻手轻脚开门,细声细语道:“收声。他才刚睡下,你又来吵什么?当真要累死他不成?有什么事,你们互相商量商量,自己解决一下不行吗?发挥一下你们的主观能动性好不好,一步一请示,指哪打哪,凡事依靠他,他也不过是肉体凡胎,哪里禁得住这许多烦忧?” 不自觉间,叶随风罗里吧嗦说了一箩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心里竟对他有了几分怜意。 来人正是长风,听闻叶随风一席话,亦是心如刀锯,他抻长了脖颈忧心忡忡地望了一眼伏案昏睡的宇文述学,确实不落忍。 他低声为难道:“我也知道不应当处处烦扰少主,只是……只是长清出事了……” “长清怎么了?” 叶随风堪堪动了动嘴,声音却不是她发出的。她回头看去,宇文述学肩上披挂着还来不及穿好的外衣,敞着怀,衣袂迎风猎猎飞扬。 “你……你不是睡着了?怎么那么小的声音也能听到?” 宇文述学看了叶随风一眼,却没有心思解答,转过头去,急切地问道:“你说长清怎么了?” “长清去劫狱,失手被擒,现已被羁押。” 蓦然,叶随风脑中“嗡”的一下,一副火光冲天的图景强灌入她的脑中,她身形一晃,险些站不住,一把扶住了门框。 “他怎的如此糊涂!”宇文述学忧戚皱眉,“走,你随我一同去一趟衙门。” “等……”她的话尚未说出口,神出鬼没的青黎又神色匆匆地迎了上来。单看她步履神态,宇文述学心知又不是什么喜人的消息,眉峰更是深蹙,唇边溢出几乎轻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青黎匆匆一抱拳,“少主,倚春楼大火!” 第四十五章 偷天换日(十二) 倚春楼是京城知名的烟花之地,现如今正是夜色朦胧、风月无边,寻欢作乐之人不胜枚举,这一场烈火不知要害了多少条性命。 宇文述学当机立断:“速去救人!” “那长清……” “长清糊涂惹事,让他吃些苦头也是应当!你速速召集人手,救人紧要!” 通天的火光照亮了半壁夜空,宛如是一个巨大的怪兽,挥舞着猩红的双爪,喷薄着令人恐惧的热气,伸出热烫的舌头舔舐着,过境之处皆成了他的果腹之物。 热浪一浪高过一浪,惨叫痛呼成了和声。 热风扑面而来,即使叶随风等人离火场很远也能感受到那惊人的热度。 入目皆是赤红,入耳俱是哭嚎,无不刺痛着看客们的神经。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现场已有救援的人帮忙灭火,然而缺失现代先进的灭火工具的他们无疑是杯水车薪。 宇文述学见此情此景,扭头对身后下属说道:“你们协助火政司,听他们指派灭火。” 火政司便是现场还算井然有序的救援人员,大概相当于大铭的消防队吧。 他自己将披挂的外衣一脱,长发一束,从头顶往下浇了一盆水。 叶随风瞅着他这架势不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惊恐道:“你要做什么?” 宇文述学深深看了她一眼,说道:“安心,我不会有事的。” 言罢,轻轻将她的手从胳膊上撸下来。 叶随风的手摸抚过他袖口柔软的布料,掠过他微寒却丝滑的手背,目送他凛然而去的背影。 热气熨红了叶随风的双眼,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在火光中浓缩成一个白点,脑海中不断地回放着宇文述学望向她的那最后一个眼神。 那个眼神包含太多,唯独找不到一丝的恐惧和犹疑。只是——也绝不像他轻描淡写的话那般安如泰山。 她的双手和心脏一齐不受控制的抖颤起来,放眼望去,每个人都在焦急的忙碌,没有人能顾得上她,能帮她化解心中的不安。 正当她万念俱灰,心里被消极的念头充满了的时候,却见着斐玥公主带着一队人马风风火火而来。 “公主,你来了?”叶随风连忙迎上去,见着斐玥的脸,她的眼泪终于憋不住簌簌而下。 斐玥握住她的手,关切问道:“你怎么了?” “宇文……算术……他进去了,现在火势如此凶险,我怕他……” 斐玥抬眼撇了一眼被火焰吞噬的“倚春楼”的招牌,“他也来这儿喝花酒啊!” 叶随风连忙摇头:“不是的,我们也是刚赶到,他立马就冲进火场救人去了。” 斐玥喃喃道:“都烧成这样了,还……” 回望了一眼叶随风,立刻道:“你也不要太过担心,他看来是个有分寸的人,他定是审时度势之后才下的决定,绝不会将自己置于险地的。” 斐玥又看了一眼那熊熊火势,尾音里也微微发颤,显然她自己对自己的话语也没有什么把握。 斐玥安抚地捏了捏叶随风的手,随即对身后的一队人马说道:“快去救火,务必将火情控制住!” 安排吩咐好,斐玥公主才幽幽叹了一口气,“这真是一桩惨绝人寰的灾祸。” “这可不是什么不幸的事故!这分明是一起蓄意的纵火!” 斐玥公主怒瞪双目,“随风,你可是知道什么?” “我……”我有证据。 叶随风却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她所谓的证据是在方才冲击性的预警里面,是印在她脑子里的画面。那个画面的一角,有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冷眼遥望。 虽然只有极不清晰的一个侧脸,她还是能感受到男子的肃杀与狠绝。 或者这个人就是一连串惨案的真凶。 然而这些她却是无法对旁人言语的,一是无法取信于人,二是……不想再给他人招来祸端了。 “算术,他已在追查之前几起火灾,都不是简单的意外,这次的凶险火事定然也是与之相关,幕后真凶应该是同一人。” “若果然如此,本公主绝对要将他绳之以法,决不轻饶!” 斐玥公主说这话的时候,义愤填膺的样子倒是有几分像宇文述学。 叶随风这么想着,又禁不住出神地望向那通体火红的倚春楼,眉宇间写满了担忧。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人自火海中旋身而出,宛若神只。 他左挟右抱,两腋下分别夹着一个人,腾空而起,踏风而行,三两下就来到了叶随风二人身前。 来人正是宇文述学,他的一袭白衣已然被熏燎得残破黢黑,原本白皙的脸庞也是黑乎乎的,可那一双眸子却愈发显得明亮水灵。 他将救起的二人平放在地上,对叶随风说道:“这两位姑娘一个一息尚存,另一个虽是没了呼吸,但是身子仍是温热,随风你看看能不能用你的西洋之法襄助于她。” 两个女孩子都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放在现代正是上学读书的年纪。 叶随风心里一阵叹息,却不敢多耽搁,立即对没了气息的女孩儿施救。 跟上次救薛娘用的是同一套,都是人工呼吸外加心肺复苏,几个交替,女孩儿就有了喘息。 叶随风满头大汗的蹲坐在地上,大喘粗气,好在是给救过来了。 两个女孩都很幸运的没有被火烧伤,但救人的那个人就没有如此好运了。 叶随风喘息间隔里抬头看了一眼煤炭似的宇文述学,却见他将左手不自在地别在身子后头,见女子无恙也是松了一口气,转身又要重回火场。 叶随风弹跳起身,“等一下!”上前拉起他遮遮掩掩的左手,曾几何时还是滑如凝脂的左手已成了烤脱皮的红薯,滴滴答答流着血,从手背到手腕都烧掉了一层皮,伤口狰狞着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 “你受伤了。” “无妨。”他对她微微一笑,乌黑的脸称得皓齿格外闪亮,像是深沉夜幕的点点星子。 “好歹包扎一下再去。” “救人紧要,小伤不足一提。”说完运功而去,又成了烛天火光中的一点。 第四十六章 偷天换日(十三) 折腾了一宿,直到东方露出了鱼肚白,一场浩劫才落下帷幕。 曾经纸醉金迷的倚春楼已然化为一垛焦土,多少欢声笑语、灯红酒绿尽数埋葬在一片死气之中。一具具覆着白布的焦尸被抬走,令人唏嘘不已。 青黎正在小心翼翼地给宇文述学处理伤口,她向来冷若冰霜的脸上也不禁流露出一丝疼惜。 叶随风更是不忍直视,她的目光四处飘荡,但无论是落在何处都是惨不忍睹,她只好又移回了目光,落在宇文述学深墨色的面容上。 他正闭目休养,他神情平静恬淡,丝毫看不出此刻正遭受伤痛的侵扰。 纵使青黎再谨慎,下手再轻,药液擦触到皮肤发出的“沙”的一声单是听听便让觉得吃痛不已。 宇文述学仿佛没有知觉一般,好似手臂不是他的一样。可叶随风还是察觉到了,他的薄唇稍稍抿了一下。原来并不是毫无感觉,只不过也是在死扛罢了。 这一点倒是同叶随风有点像,下雨天没人给撑伞的孩子,并不是淋了雨不会冷,只是没有伞撑便只能死撑了。曾几何时,叶随风开始有点心疼他了,或许是因为他们同病相怜吧。 斐玥公主缓步走到宇文述学跟前,对他说道:“你不顾自己的安危,救了不少人,本公主决定对你论功行赏!” 话甫一出口,她就意识到不对了,嘴太快,把自己真正的身份也给说秃噜了。 叶随风拍了拍脑门,暗自道:这可是你自己说漏的,跟我可没有关系。 话已出口,已是覆水难收。斐玥公主清了清嗓子,梗着脖颈仰起头,硬摆出一副高傲的样子来。 “没错,本公主就是当今圣上的三公主斐玥公主是也。” 宇文述学缓缓睁开眼眸,没有投射出丝毫讶异神采,仿佛一切都早已预料一般。 斐玥公主见他正欲起身,连忙摆手制止。“你有伤在身,又辛苦一夜,这些繁文缛节便免了吧。怎么,你好像一点都不吃惊。” “公主大家风范,气度非凡,绝非凡人。草民的确是心里早做如此猜测,故而公主亮明身份才没在座下失仪。” 宇文述学言语中毫无卑微谄媚,斐玥公主听来格外心神舒畅。“说吧,你想要什么奖赏,本公主尽量满足你。” “救人是本分,本不该妄求公主赏赐,但草民今日正遇一难事,适逢公主开金口,草民便厚颜无耻开口请求公主赦免一人罪责。” 斐玥公主皱眉,为难道:“本公主虽知晓长歌兴许是冤枉的,但是他现在是多条人命的嫌犯,本公主也不便替他开脱。” “草民所言之人并非长歌,而是另有其人。草民御下不利,以致其犯下劫狱大错。求公主看在他对兄弟一片赤诚的份上,赦免他一次吧。” “这样啊……若是他不曾伤人性命,本公主就姑且饶过他。但倘使他今次背了人命,本公主也只能依律行事,绝不轻易放过了。” 斐玥公主遣人去查探长清情形,不多一会儿,被五花大绑着的鼻青脸肿的长清就给带到了斐玥公主和宇文述学的跟前。 斐玥公主勾勾手指头,“解开他吧!” 宇文述学对其厉声道:“长清,你怎的如此糊涂,你可知错了?还不快向公主谢恩!” 长清桀骜地扬起调色盘一般的脸庞,回之以厉声:“知错?我何错之有?我不知道!” 宇文述学面色一阴沉,可长清视若无睹,继续说道:“长歌含冤莫白在牢里受苦,随时都有可能被当做替罪羊拉去杀头。而你却只顾着与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厮混,你算哪门子少主!我倒忘了,你早就失了少主的资格!枉费长歌对你一片忠心,宁愿被门主厌弃也要遵你号令,让我们整个长济堂在门中再无立足之地,而你就是这么对追随于你的兄弟的,真是让人寒心!” 宇文述学眸光肃杀,刚要说话,却被一旁的叶随风给抢了先。 “你可以说我来路不明,你可以说我忠奸莫辨,你不了解我,怎么误解我都是情有可原。可你怎么忍心指责你们少主?你是眼盲心瞎了吗?你看不到他为了长歌几天几夜不眠不休,不吃不喝,憔悴的快成人干了吗?他如此全心全意维护你,却无端受你责骂,他才真是沉冤未雪!一切都怪我,怨我,我不该来麻烦他!我走便是了!”叶随风心中委屈,语带哭腔,她心中茫然,却不知自己究竟是为了谁委屈。话一说完,叶随风掉头就跑,再也没有回望一眼,也全然不顾身后的訇然作响。 叶随风一路跑回了幽谷,吃了钙片回到了现世。身处在眼前这个不足十平方的一方天地,才让叶随风空落落的心稍微感到安定。 就这么任性的跑了回来,对宇文述学好像有点不公平,他明明什么过错也没有,自己这一掉头走好像是跟他置气似的。只是她心下难过,再不离开怕是要在众人面前绷不住了。 叶随风搓了搓眼,泪水还是如同泉涌,难以止息。她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瘟神吧,靠近她的人都会感染她携带的不幸病毒,灾祸重重。 从小到大,跟她亲近的人都难逃劫难,就连跟她走的稍微近一点的宇文述学也不能幸免。若不是她,他不会遭人暗算重伤,也不会开火锅店卷入这次的事件,更不会被属下指着鼻子骂。 大概她就不配拥有亲朋好友,更不配拥有爱人幸福吧。 她曾经无数次对命运说,命运啊命运,请对我温柔一点。可惜命运没听到。 或者都是因为超能力的关系。得到了多少,便要失去多少,能量都是守恒的。 她被动的得到了这特殊的技能,也被迫放弃了原本属于她的快乐的生活。 昏黄的灯光摇曳着,无力驱走这一室凄清。 “叮铃铃”电话铃音响起来,吓得叶随风一哆嗦。深夜电话响,总是让人心生不好的念头。 叶随风生怕吵醒外婆,快跑去接起电话。铃声停了,她抻头看了一眼外婆的屋子,没有动静。她吁了一口气,好在老人家耳朵背。 “喂,随风?”电话的另一端传来扬清和的声音。 “四月?” “对不起随风,这么晚打给你,可是我真的太开心了,急于把我的快乐分享给你,一时脑热就给你打电话了,实在抱歉。”扬清和的声音高昂兴奋,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叽叽喳喳。“随风,我——恋爱了!” 第四十七章 偷天换日(十四) 隔着电话叶随风也能感受到扬清和的快乐和幸福感,她的声音让电信号也有了温度,温暖着叶随风的耳朵。 “对方是什么人?怎么认识的啊?”痛哭过后的叶随风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扬清和马上听出了她的不对劲儿,没回答她的问题反倒问道:“你怎么了?哭了吗?你不要难过啊,我跟你说这个事……并不是想跟你炫耀什么,也不是要来伤害你的。对不起,对不起,随风。我不该给你打这个电话的。” 叶随风吸了吸鼻子,“傻瓜,我怎么会哭呢,这是个开心的事情,终于也有人把你捧在手心上了。我只是昨天没盖好被,有点着凉了,没事。” “是吗?”扬清和将信将疑,“即便我有了男朋友,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这一点不会变的。我向你保证,我绝不会重色轻友的。” “安啦安啦,我真的没事。你快从实招来,到底对方是何许人也,保密工作做得这么好。” 叶随风连忙转移话题。 话头扯到了另一边,掉进了蜜罐的扬清和立马又沉浸到了幸福的粉红泡泡中,全然忘了方才的小插曲。 “他叫谢龙翔,是我们专业的学长。” 扬清和在城市另一头的华大,学的是播音与主持。 “我跟他是在学校的迎新晚会上认识的,我跟他同是晚会的主持,对稿排练,一来二去就熟了起来,暧昧了一阵子。终于,在今天他跟我告白啦!” “恭喜!”听着扬清和愉悦的声音,叶随风也感到欣慰,她忍不住将耳朵紧紧地贴在电话听筒上,想要离那个幸福的声音再近一点。 她化身成海绵,不断地汲取着幸福的感受。 她默默在心底说:四月,你可一定要幸福啊,现在你离我够远了,不幸的病毒也该被免疫系统杀死了。 “等我们关系再稳定一点,我把他介绍给你认识。” “好啊,让我帮你敲打敲打他,不宠着你纵着你,削他。” 闲聊了一会儿,挂了电话已经是一点多了。 叶随风心里还牵挂着长歌的案子,但两个时空时差相差如此之巨,这般的折腾,她身体实在已是疲惫到了顶点,更何况明天还要上学,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就寝。 精疲力竭之后最易入眠,一夜无梦。 睡得太舒服了,第二天她在床上打了几个滚,真心不想离开温暖的床铺。 无奈系主任的课,逃过一次已是万幸,再旷一次她期末真的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想到这儿,她赶紧爬起来收拾自己。 到了学校,她先是回到宿舍拿书本,刚一踏进宿舍门,明显的感觉到里面的气氛有些凝重。她不着痕迹地挨个打量,却未见端倪。缩手缩脚地跟舍友们打招呼,却没换回来回应。 班长方春云深看了她一眼,也是一个字都没吭。 陆妤笙悄悄把她拉到一边,小声说:“你还不知道吧,刚发了通知到我们手机上,说今年开始实行保研新政策,直升本校研究生要从大一开始考察学业、品德、素质、课外活动等多个方面进行打分评级,难度大大提高了,竞争的是综合素质了。” 王萌萌阴阳怪气地说道:“怪不得刚一开学,你就迫不及待地去报名社团,次次活动都那么积极,原来你早就听到了风声。我说嘛,你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哪里会是个积极参加社团活动的性子。” 陆妤笙也有点尴尬,忙打圆场道:“你别放心上,萌萌她心情不好。她本想着多抽点时间学习,才没报社团活动,没想到出了这么个新政策,把她的计划都打乱了。现在想报别的社团,又都抢不上了。” 叶随风心道:是想多抽点时间学习还是多抽点时间恋爱啊。 嘴上却是断断不敢这么火上浇油的,她解释道:“大家别把我当假想敌啊,我根本就不考虑继续升学。” 王萌萌白了她一眼,压根儿就不相信。保送的名额啊,还有各类补贴补助奖学金,谁不是眼红心跳的?多读三年书再出来工作,起点就高了,多好的事儿啊。 叶随风见她们还是以己度人,心知多说无益,也不再多辩解,拿了书就奔教学楼去。 上了大半天的课,叶随风伸了伸懒腰,下午还剩下两节社会学。她打起精神,往社会学的教室走去。 不成想,到了一看,却是铁将军把门,也没看见来上课的同学。 难道改地方了?无奈她挨个教室都抻头看,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垂头丧气从教学楼出来的时候,正巧碰到隔壁宿舍的刘巧巧从图书馆出来,她像是遇到救星一样连忙向前询问。 刘巧巧疑惑道:“社会学?老师有事不上了啊,你没收到短信通知吗?你的舍友也没跟你说一声啊!” 叶随风尴尬的笑了笑。她大概已经落伍到上个世纪了,这年头没有手机的人已经是稀有动物了。 这下剩下的时间都是自由的了。 叶随风心里还挂着宇文述学,心想还欠他一个道歉。 眼下时间充裕,回家一趟,再去趟大铭也是可行的。心动不如行动,她简单一收拾就坐上十一路公交车回家了。 在路上她还考虑着是不是去二手市场淘个廉价手机,现在什么通知都是发到手机上,她跟舍友关系也挺僵的,也指望不上她们,有个手机还能方便一点。 吃过晚饭,熬到外婆睡下,她也赶紧穿去大铭。 幽谷此刻已是黄昏时分,夕阳余晖给山河蒙上了一层金色的纱衣。 红日挂在山涧,似是触手可得。花草也仿佛加了一层柔和的滤镜,一切看起来依旧是那么让人心旷神怡。 叶随风搜罗了一圈,也没看见“练功”的宇文述学。 她叹了一口气,想来事情是还没了结,他自然也没有闲心来这边睡懒觉了。 叶随风在清风筑大门口徘徊良久,脚在沙土地上蹭来蹭去,却提不起勇气进去。 或者,不该再去打扰他,如果没有她说不定一切都会变得很顺利。 叶随风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不进去了。这时大门却陡然而开…… 第四十八章 偷天换日(十五) 大门打开,长风正从里面走出。 他见着叶随风在门口踯躅不前,眼睛蓦然一亮,连忙站定行礼,讷讷道:“叶姑娘来了,怎么不应门呢?快请进!少主日日派人找姑娘,心里对姑娘甚是牵挂。” 长风依旧羞涩,看着叶随风就止步不前了,跟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叶随风听了他的话,也没打算再向前一步。 她轻声道:“还是不要了。我是个扫把星,只会连累他。我来这儿只是想打探一下长歌的近况,毕竟……这件事我也参与这么久了,总要……总要知道个结果才好。” 她的眼神四下游移,双手手指绞来绞去。 长风正色道:“叶姑娘言重了,还请你千万别将长清那孟浪小子的话放在心上。长济堂失礼于姑娘,还未向姑娘当面请罪!若不是当日少主体力不支倒地,长风自当追回姑娘,郑重致歉……” 原来那訇然响声是宇文述学倒地的声音,可她却愣是狠心地不肯回头看一眼。 叶随风心里一紧,随即关切道:“他……你家少主没事吧?” “多谢姑娘关心,少主现已无大碍。垂暮时分蚊虫多,叶姑娘还是到室内歇息吧!” 见叶随风还在迟疑,长风遂道:“还请姑娘不要为难属下,若是让少主知道姑娘过门而不入,只怕会责罚属下。况且,长歌的案子已有了进展,少主也需要借助姑娘的力量。”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叶随风也不好再过多推辞了,于是便从了本心,随长风进了清风筑的大门。 宇文述学人在书房,手捧着书本,慵懒地依靠在座椅上。 夕阳余晖洒落在他的身上,温柔而静好。 屋里没点灯,稍嫌昏暗,唯有宇文述学周身笼着一层柔和金光,和谐秀美成一卷画。 叶随风站立在书房门口,她来时步子极轻,不想还是惊动了宇文述学。 看见叶随风,他的眸子顿生光彩,那光彩不啻星月辉光,面上神采灵动起来。 他嘴角一抹淡淡的笑意,如沐春风。 叶随风扭扭捏捏地走到书案前,呢喃道:“对不起。” 几乎是同时,宇文述学的“对不住”也脱口而出。 二人相视一笑。 “是我管教不严,唐突了随风。我向你请罪,愿受责罚。” “是我不对才是。”叶随风垂下头,“长清说的也没错,对你们而言我的确是来路不明。” 她咬了咬唇,“我不该整日里缠着你,我什么忙也帮不上。” “我曾说过‘英雄不问出处,朋友相交亦不问过往’,但求真心。” “真心……我的真心或许会害了你,总有一天你会后悔跟我这个不祥之人走的太近。” 你应当像小寒那样,离我越远……越好。 “虽九死其犹未悔……”宇文述学言语恳切,“我断不会因贪生怕死而背弃朋友,更何况,我不曾畏惧。” 宇文述学所言句句,从任何一个人嘴里说出来,叶随风都会觉得的那是一句假话空话,只会耳边风过,绝不会入耳,更不会入心。 可这番言辞偏偏是宇文述学说的,他就是有这样的魔力,无论说什么都会让人相信。或许是因为他的声音实在是太好听了,荧惑人心。 “在下不才,但尚有自保之力,随风不必过虑,我亦不会让随风置于险地。” 叶随风痴痴地看着他,心头热血涌动,这寥寥几句话却给了她莫大的安心感,或许她可以不必瑟缩在那狭小的一方天地,可以试着勇敢的朝前走几步。 她眼眶湿热,硬是扯出一丝笑容,故作调侃道:“你说要罚,可当真?” “自然当真。” 她从宇文述学手中将书卷抽出,“那我就罚你……不准在昏暗的地方看书。这样……太伤眼。” 他又是微微一笑,化冰融雪。 “你的手,如何了?”没拿书的那只手一直遮遮掩掩的,但叶随风还是隐隐约约的看到了层层缠缠的白纱布。 宇文述学依旧是轻描淡写的:“无妨。” “对了,长风说长歌的案子有了新进展,现在是怎么个情况?”叶随风言归正传。 宇文述学露出一个隽永的笑容,“华贵马车已有出处。” “一辆马车而已,能说明什么?” “当下虽无实证,但我已有七八分把握可以抓他一个现行。” 叶随风大惊:“你是说这个疯子还会再作案?” 宇文述学不置可否,“就这一两日,我便预备收网。届时,还需要随风的襄助。” 叶随风还想再详细问问,宇文述学又是那副讳莫如深的模样。“结果,还是亲眼目睹的好。” 叶随风撇嘴,心道:你该不会是怕回答错误丢面子吧。 宇文述学交给叶随风的任务居然是去把斐玥公主请来,叶随风啧道:你还真看得起我,我何德何能能请的动公主。我虽然长得像“我”,但我不是“我”啊! 叶随风踌躇再三,还是硬着头皮去了。没想到闲的发慌、爱凑热闹的斐玥公主一口就应了下来,满面欢喜。她倒忘了,斐玥公主对这种探案解密最有兴趣了。 夜已黑透,叶随风一行三人栖身在一条漆黑狭小的长巷之中。 他们所处之处极其偏远,别说人影了,连飞鸟都不肯掠过。 等了个把个时辰,斐玥公主的情绪也由原本的亢奋到如今的低落。 “还要等多久?这附近连个人声都听不到,到底什么匪类会到这儿来作乱?”斐玥公主把头偏到一侧,捂着嘴打了个呵欠。 “让公主纡尊降贵到这儿荒芜之处确是草民不是,但还请公主多加忍耐。” 斐玥公主摆摆手,正在这时却让她看到巷子深处有黑影窜动,她一下子来了劲头儿,冲宇文述学勾勾手指指了一下。 斐玥公主试探着向前走了两步,谁知从里面窜出一只长约一尺的大耗子,斐玥公主打了个激灵,被宇文述学一把捂住了嘴,将尖叫又生生咽了回去,憋得一张脸通红。 “噤声!”宇文述学低声道。 静谧的深夜,自远方传来一阵脚步声,步履并不沉重,然一下一下踏在石板路上,回声中隐隐带着几分煞气。 叶随风三人屏住呼吸,竭力将自己埋在阴影里。来人尚未走到深巷口,便听到厚重铁门轰然而开。 宇文述学将两个姑娘挡在身后,自己贴在拐角处,以眼角余光而视。 待到铁门“咣当”关上,深夜重归寂静。 第四十九章 偷天换日(十六) 宇文述学招呼叶随风跟斐玥公主随他东绕西拐,来到一堵墙前面。 宇文述学摸了摸墙面,神奇的抽出两块松动的青砖,看来是早就做了手脚。 叶随风透过空隙望进去,里面是方才神秘人走进去的宅子后院。 院落空旷荒芜,疏于打理,看来并不像是有人久居的样子。 宅子里不过三两间厢屋,只有一间点着明晃晃的烛火。 宇文述学仔细观察了一下里面的环境,发现并无暗哨护院。 他一手提着斐玥公主,一手拎着叶随风,一提气,携二人越墙而过。 叶随风只觉一阵罡风扑面,脚离地,再一眨眼就在院墙里面了。不过她到没有多惊讶,整日被时空大神像是沙包一样抛过来丢过去,早就已经习惯了。 倒是斐玥公主,一脸意犹未尽,睁着圆滚滚的大眼睛钦佩地盯着宇文述学,俨然成了他的小迷妹。 宇文述学修长的手指轻轻在唇边点了点,示意她俩不要出声。 叶随风跟斐玥公主跟随在宇文述学身后,弓着身子,蹑手蹑脚挪步到亮着灯的屋外,蹲在窗底下墙根边偷听。 叶随风有种既新鲜又刺激的感觉,心在胸腔里狂跳,脊背被汗打湿了,冷风一凑,微微发抖。 她是有些怕的,长这么大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儿,尾随穷凶极恶的罪犯这种事更是连想也不敢想。 但是歪头看到宇文述学沉静的侧颜,心里居然也随之平静起来。 这时,屋内有了动静。 “潜龙,我还要在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待上多久?白天夜里都出不了门,我快要憋疯了。这里破破烂烂的,要什么都没有!我真的是快要受不了,你赶紧给我想想办法吧!”是一道尖细的女声。 “阿萸,你再忍耐一下,等风声过去,我一定帮你换个身份,相信我,我能做一次便能做两次!”这次是一个男声。 “那又如何,再怎么改怎么换,你父兄也是不会同意我们的婚事的。” “我会让他们同意的。” 这个世界上有两件事是藏不住的,一个是爱情,一个是咳嗽。 叶随风也料想不到出汗过后被风吹导致的着凉感冒发作的这么快,鼻子嗓子一起痒痒,连咳嗽带喷嚏,憋都憋不住。 叶随风这一掉链子的发出声响,屋里头那听觉灵敏的男人立马警觉,翻窗而出。 宇文述学迅速把叶随风跟斐玥公主往墙角一推,让她们远离战斗圈。 转身间,长剑已在他手中发出铮铮鸣音。银白色剑光在叶随风眼前频闪,叶随风两只眼都不够用了,只觉似是月光如雨,倾泻于剑锋之上。 神秘男子初始尚能以剑相御,不出十招已然节节败退。宇文述学剑招细密如牛毛,迅捷如惊闪,然而他的身法却飘飘似仙人,足不点地,衣袂飞扬,几分仙风道骨。 不过十分钟,宇文述学的剑尖已经抵在男子的喉结上。男子气喘如牛,狼狈的单腿跪倒在地。 宇文述学居高临下的睥睨着他,目光如镜,气定神闲,连发型也不乱,仿佛方才一场争斗只是闲庭信步。 男子穿着粗气,虚张声势道:“你是何人?三更半夜闯入私宅,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宇文述学冷冷一笑,“说到王法,我倒要问问尚书二公子,杀人毁尸、恶意纵火该当何罪?” 男子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胡言乱语,污我清誉。” “我到底有没有胡言乱语,最清楚的人不就是郭公子你自己吗?” “你有何证据?我堂堂吏部尚书二公子,有何理由做你口中的那些恶事!” “物证我没有,不过人证……”宇文述学一顿,左手运劲将剑鞘一掷,剑鞘脱手而出,笔直飞向一根圆柱,削落不知何时站在那里的女子的一侧发丝,入木三分。“倒有一个!” 名唤阿萸的女子吓得腿软了,瘫倒在地。 明月从云后露出来,皎洁月华洒在院落里,借着月光,叶随风看清了她的样貌。 “是她!她不就是在‘锅里香’的四名死者之一吗?原来她没死!” 叶随风往她身前走了几步,想要看得更真切一些。长发削落,露出了耳朵,耳后月牙形的灰记也像他们犯下的罪孽一样彰显出来。“没错,就是她!长歌曾说过,死者之一有个月牙的胎记!” “可他们如此大费周章,到底为了什么?” 斐玥公主也走了过来,疑惑地看看阿萸,又看看郭二公子。 郭二公子昂着头,一言不发。 宇文述学言道:“一切根源都只因为他们两情相悦,却又同姓郭姓。” 叶随风愈发糊涂,“这又如何?” 斐玥公主倒是一脸了然,低声道:“依据大铭律法,同姓不得通婚,违者……死罪。” 叶随风大惊失色,心道:这大铭律法也太古怪了,卖个酒要杀头,结个婚也要杀头。可这话,当着公主面她是不敢说出口的。 公主的话刺痛了郭二公子,他咆哮道:“我也不想如此!我只是爱她,是这狗屁王法不让我们在一起!” “那你也不该杀人放火啊!”斐玥公主说道。 郭二公子冷笑道:“我原本只是篡改了阿萸一家的官籍,将他们从怀南安置到了京城,想着说通了家中高堂,便可与她长相厮守。谁知道……” 宇文述学接着他的话往下说去:“谁知道郭奇萸在怀南时的旧友钱凤儿家中罹难,来京投奔亲眷,这么巧与郭奇萸重逢。” 郭二公子咬牙切齿道:“那个贱人三天两头来找阿萸要借钱,此祸端不除,我和阿萸是无法安心在一起的。” “你为了安心,买了假死药‘龟息丹’,让郭奇萸吃下,佯装被杀。一不做二不休将钱凤儿连同平日几个跟她们走的近的朋友一齐杀死。为了掩饰郭奇萸诈死,将义庄的尸首全部盗走。正巧,这当中还有你用得着的尸首。” 郭二公子冷冷一笑,“我不禁佩服起来,你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能推敲至此,知道的如此详尽。”郭二公子一桩桩罪行被揭发出来,却异常冷静,全不惧怕,仿佛另有后招。 第五十章 偷天换日(十七) 宇文述学没有理会他的问题,继续道:“还有你之前放火烧死的两家人,你只是想寻得与郭奇萸双亲年龄身形相似的尸首,竟然冷血无情地杀死无辜的百姓。” “那两户都是穷酸人家,活着也是辛苦受罪,倒不如为我所用。” 叶随风听他说话,简直恨得牙痒痒的,恨不得上去捶几拳,踹几脚。 但她实在是怕了这大铭的法律,万一打人也是死罪咋整? 她一边压抑着沸腾的怒火,一边询问同样是怒火中烧的“普法宣传员”斐玥公主:“公主,打人是死罪吗?我好想暴揍他一顿怎么办!” “不是。你打吧,打出好歹来也是无罪,本公主给你特赦!” “当夜你便把郭奇萸新官籍的廖家烧个精光,用义庄偷出来的尸体代替郭奇萸的双亲葬身火海。可怜对郭家事情一无所知的一众下人,吃了下了迷魂药的饭食而后活生生被烧死。” 郭二公子冷哼一声。 “紧接着,你又杀入杏花堂,将卖给你‘龟息丹’的范神医连同座下弟子尽数杀死,把龟息丹全部盗走,试图掩饰假死一事。可苍天不助你,范神医其中一名弟子回家省亲,逃过一劫。他将龟息丹和你购买龟息丹之事和盘托出,也正因此,我才隐约能窥见此案的端倪。” 宇文述学言谈举止间看似依旧平静,可他的眼白已被怒火燎的通红,赤红的双目像是镶嵌在白玉上的两颗红玛瑙,璀璨妖冶。 叶随风有些担心地看着他,忧心他如此过分压抑自己的情绪,别爆血管才好。 “你自知义庄盗来的尸身无法久存,于是你将他们悄然移至倚春楼,借犒赏之名将协助你盗尸纵火的一干衙役侍卫一齐约至倚春楼,索性全都一把火将其全都烧成灰烬。” 郭二公子仰天大笑。“那又如何,我要同阿萸在一起,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任谁也无法阻止我!” 叶随风震惊在当场,喃喃道:“疯了,疯了!” 原来倚春楼纵火案“预警”时看到的那个冷漠侧脸就是他,可是除此以外,叶随风还是觉得眼前这个丧心病狂的人莫名熟悉,似是在哪里曾经见过。 郭二公子虽被制伏在地,却仍是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 “你以为你能奈何的了本少爷?我若比预计时辰晚归,不多一会儿,我的护卫便会杀上门来。你的功夫虽说不错,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你身边还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到时,你们插翅难飞!” 宇文述学淡淡一笑,“休要再虚张声势了!我既已对此事悉知,又岂会毫无防备的单刀赴会?” 话未落音,长风、青黎,还有几个叶随风也不认得的人从四面八方突然出现。 叶随风环视一周,唯独不见长清身影。 见此状,郭二公子强装的淡定也有了裂痕,豆大汗珠从额上冒出。 宇文述学向前逼近一步,复道:“你真的会有护卫前来营救吗?” 见他惊悸地一瑟缩,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容,说道:“对此事知情的人早已被你燃烧殆尽,好不容易将后患清除,依你谨小慎微的个性又岂会再让人抓住你的把柄?这里之事你定然没有告知任何人!” “那又怎样!我乃堂堂尚书二公子,官府也奈何不了我!” “的确如此。”宇文述学一袭白衣,被冷冷月光一映照格外清寒,他周身上下缓缓笼上一层肃杀。 “不过我并不打算将你交由官府。” 宇文述学微微移了一下长剑,剑锋反射出一道让人心惊肉跳的冷光。 “你该不会……”叶随风连忙上前扯住了他宽大的衣袖,“不要杀他,否则你又与他有何区别?” 宇文述学回望她一眼,眉目间还是那个温柔似水的模样,“我不会杀他,我的流云剑沾不得此等污秽。” “我会把你交给斐玥公主。” 宇文述学向旁边一侧身,皓月当空,斐玥公主的脸庞自阴影中渐渐清晰。 郭二公子死死盯着斐玥公主的脸,目眦尽裂,整张脸都在抽搐。 他几乎咬碎一口银牙,一字一顿道:“斐、月、公、主!” 叶随风此时方才忆起,她曾在斐玥公主举办赏花品茗雅会上见到过一个目光清冷深邃的男子,那个人正是眼前郭二公子。 当时他器宇轩昂,若不是她的记忆力还算不错,真的很难跟现在这个披头散发的狼狈输家联想到一起。 斐玥公主一脸冷峻,她定定地看着郭二公子,冷眼道:“你放心,你所做的恶事一桩桩、一件件我都会彻查到底,牵涉当中的贪官污吏我也一个不会放过。” “若不是斐玥公主曾在怀南生活过,熟知怀南话,或许此事不会如此快的水落石出。”宇文述学言罢,瞥向了瘫软在地的郭奇萸。 郭奇萸被他凌厉的目光一瞪,神情更显慌乱,她抹了一把眼泪,跪地膝行至公主身旁,扯着公主裙摆,哭嚎道:“公主明鉴,一切都是郭潜龙擅作主张,与我……全无干系啊!我只是一个平头百姓,无财无势,断断不敢、也不会做出此等伤天害理的恶事啊!都是郭潜龙一人所为,我并不知情,并不知情啊!请公主明察。” 郭奇萸说这一番话时,自始至终也不曾看一眼郭潜龙,不曾看到他由讶异转为灰败的目光。 郭潜龙垂下头,声音低落道:“公主,此事确是我一人所为,阿萸也是被我蒙骗,遭我胁迫,她……全无罪过,请公主明察。” 斐玥公主冷哼一声,一脚把郭奇萸踢开,冷冷道:“有关无关,查了才知道。把她也给绑了。” 宇文述学挥挥手,青黎和长风一人绑一个。 离开时,叶随风悄悄问斐玥公主预备怎么处理他们。 斐玥公主侧头捂着嘴打了个呵欠,懒洋洋道:“事情已经查清楚了,剩下的善后全无乐趣可言,又麻烦至极,本公主才不会亲自处理呢!我打算把他们交给我最公正严明的四哥,让他去搞定这个烂摊子吧。你放心,到时候我跟八哥也说一声,绝不会放纵这些大奸大恶之徒。” 八皇子?宓君歇?那不就是男版才思思嘛! 叶随风还想再问什么,可斐玥公主已经打着呵欠搓着眼,随护送她回府的青黎走远了。 第五十一章 不期再遇 “夜已深沉,随风不如还是回清风筑歇息一晚如何?” 叶随风开口欲拒绝,可又担心太晚了万一宇文述学坚持送她回家怎么办,总不能当着他的面凭空消失吧,只就好答应了。 路上,叶随风问道:“你怎么知道他哪天来?太神了!” 谁知宇文述学却说道:“我并无确实把握,只是碰碰运气,事实证明我们的运气不错。” 叶随风瞪着他,“合着你叫我把公主请来就是陪你吹夜风,竖电线杆的啊!万一他今天不来,我可怎么向公主交代啊!” “电线杆?何物?”宇文述学一脸茫然。 “那并不重要好吗?” “郭潜龙已经有三天不曾见过郭奇萸了,以他之情深,我推测他今夜极有可能会来。” 叶随风叹息道:“他确实是挺深情的,不过也太不择手段了,他的眼中除了自己这段感情之外什么都看不到、不在乎。本来为了掩盖秘密而杀一个人,没想到杀了一个又一个,最后居然残害了百十条性命。恶念真的是可怕,一旦萌生便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他也得到了报应了,他一生最在乎的人却并不在乎他,对他而言没有什么比这更锥心刺骨了。” “可这罚的也太轻了,他害了那么多人。” “你放心,若是真的由四皇子和八皇子一同处置,他绝不会善终的。” 叶随风问道:“哎,你说那个郭奇萸,会不会真的像是她自己所说的,跟她没有关系呢?毕竟所有的事情的都是郭潜龙做的,并没有丝毫她插手的痕迹呀。” “我想,若不是她在背后挑唆,郭潜龙也不至于走到今天。” “可是,说到底……还是那法理不通人情,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也实在是悲哀。” 叶随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面露悲戚。 “如若真的是情深似海,大可以远走高飞,隐姓埋名。何苦一定要到天子脚下?终究还是舍弃不了身份财富。同一桩事,善者与恶者所决不同。” 苦熬一夜,终于天明。叶随风一早就带着一身的疲惫回到了幽谷,趁四下无人赶紧回到现世家中,美美的睡上一觉。 白天现世,晚上大铭,这样两边来回跑的结果就是感觉觉不够睡。 这种跟单纯的熬夜还不同,同样是晚上十二点睡觉,若是从大铭回来总觉得有种几天几夜都没睡的疲惫。 一大早,叶随风行尸走肉一般从床上爬起来,头还是昏昏沉沉的不清醒。 她脚底下像是踩着棉花似的游荡到卫生间,一照镜子,明显的觉得自己皮肤变差了,再不复剥了皮似的熟鸡蛋那样q弹润滑了。 她决定这一周好生休养,不要两头跑遭罪了,好好补一补觉。 曾几何时,穿去大铭好像成了她人生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决定这些日子不去,心里还有点空落落的。 她使劲拍了拍脸,不再想了,先给自己放个假吧。 吃过早饭,她乐滋滋地返回学校,毕竟也是参与了一桩大案子,完成了就像是解锁了一项新成就一样。 不过乐极容易生悲,凉水很快就泼到头上了。 一到校,课没上成,先被辅导员提溜办公室去了——不知道是谁匿名举报她夜不归宿。 “老师,我没夜不归宿,我……我回家了……”叶随风声如蚊蝇。 “回家?谁能证明?你请假了吗?我批准了吗?周一是上学的时间,不是放假!你如果出了什么事,谁能负这个责?” 辅导员一连串的问题逼得叶随风节节败退,头快要低到地底下,默默听着老师的教训,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行了,写一篇千字以上检查,学生操守扣五分。” 辅导员老师骂的口干舌燥,终于放过了叶随风。 叶随风没想到逃过了小学、初中、高中,到了大学才遭到了老师劈头盖脸的批评,还要写从没写过的检查。 老师批评教育的都对,但是经过这件事她开始暗暗担心起自己的人际关系了,她想她可能低估了保研名额的魅力。 周五下午,她参加完戏剧社的活动走出校门,远远就看见扬清和冲着她开心的挥手。 叶随风眼睛一亮,喜出望外地跑到她跟前。 “四月!你怎么来了?” “想你就来了呗!”扬清和也是一脸欢喜,“你说你也没个手机,我找你都找不到,知道你要回家,一个多小时前我就跑门口来堵你了。” 叶随风嘿嘿一笑,“确实是不太方便,我也心思要去淘个二手的。” 扬清和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镶满粉钻的手机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道:“你运气真好,想什么来什么,这个送你。” 叶随风连忙推辞,“不行不行,这太贵重了。” “龙翔送给我一款情侣机,原来的这个就没用了,闲着也是闲着,我心思你要是不嫌弃就拿着用吧。也不白拿,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叶随风歪着头看她。 “今天晚上陪我吃顿饭,见一个人。” 还能见谁?自然是扬清和的新晋男友了。叶随风也想着见一见,替四月把把关。四月这是第一次的恋爱,没什么经验,别再被人给欺骗了才好。 扬清和带叶随风来的是一家比较高档的餐厅,这种典雅精致的环境反倒让叶随风生出了不自在的感觉,她不由得想起上一次去高级餐厅时候的不愉快经历。 她晃了晃脑袋,将不愉快的记忆甩掉。 扬清和走在前面,丝毫没有察觉到叶随风的异样。 “就是这桌。”扬清和把叶随风领到一张餐桌前。 叶随风看见餐桌旁坐着一个男生,单看背影不错,高大挺拔。 “我来介绍一下,这是谢龙翔,是我的……男朋友。”扬清和难得的羞涩,一副沉浸在甜蜜爱情中的小女生模样。 谢龙翔抬起头站起身子来,伸手准备跟叶随风握手。“你好!” 叶随风看清他的模样后,整个人抖若筛糠。 谢龙翔的手一直停在半空,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扬清和。 扬清和推了推呆若木鸡的叶随风。 “怎么是你!”叶随风咬牙切齿地说道。 她面前的这个人的赫然就是那个恶贯满盈的郭潜龙! 第五十二章 明珠按剑 见叶随风没有想跟自己握手的意思,谢龙翔讪讪地收回了手,样子有些尴尬。 扬清和对谢龙翔递了个抱歉的眼神,附在叶随风耳畔轻声道:“随风,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叶随风死死盯着谢龙翔,表情狰狞。 眼前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高大男生与郭潜龙嗜血冷漠的面容重叠在一起,她的耳朵听不清扬清和的关切声音,只有让她毛骨悚然的惨叫声和火噼里啪啦的燃烧声。 她机械地转过头,耗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才能将自己从莫大的惊惧和愤怒中抽身而出、开口说话:“不要跟他在一起!分手!马上!” 叶随风没头没脑的话让扬清和微微一怔,她诧异地看了看谢龙翔。 “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谢龙翔也有些傻眼,“我今天是第一次见她,之前没有交集啊。” “随风,你到底怎么了?今天怎么这么反常?” 叶随风紧紧抓着扬清和的手,“四月,听我一句劝,他不是什么好人,不要跟他在一起,离他远一点!” 扬清和微愠,把手轻轻抽回来,“随风,你这么说话实在是太失礼了!” 叶随风也知道,在不明白前因后果的扬清和看来,自己这番言论宛如精神失常。 可是眼前这个人带给她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让她的大脑一片混沌,组织不出更好的语言,想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 她见着扬清和往后退了一步,同谢龙翔一起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她的内心孤寂又悲凉。 她把粉嫩嫩的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拍在桌子上,撂下一句:“对不起,这饭我不能吃了。”就落荒而逃。 她跟华丽高档的餐厅大概此生无缘,每一次都是远远地逃离。 清冷的秋风在她脸上拍打,格外的寒凉,她才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她已是泪流满面。 “我绝不会重色轻友的!” 扬清和的这句话犹在耳边,转眼间她就一脸陌生的站到了对立面。 叶随风从来不是奢望自己在扬清和心中的地位能超越、或者与男朋友平起平坐,她只是害怕,从未有过的害怕,害怕她会就这样走出了自己的世界。 富有的时候或者不会计较得失,但是贫瘠的时候却格外害怕失去。 自八岁之后,这十年来她几乎只有扬清和这一个知心好友,扬清和也是心疼她,从没对她说过一句重话。 可是,就连这唯一仅有似乎温存都要失去了。 若是离她而去,她能自此安好,叶随风也会心碎着祝福。 但偏偏,天下男人这么多,她偏偏挑了这一个。 叶随风恍恍惚惚回了家,一路上她想了很多,头脑也稍微冷静了下来。 或许她有点太过武断,把郭潜龙的所作所为强加在谢龙翔身上,这样对他是不是有点不太公平? 但就这么放任他俩恋爱,她又实在不放心。 思来想去,她决定利用一下自己便捷的能力,窥测一下他的天命。 叶随风深吸一口气,缓闭双目,静心凝神,将全部精神力凝于一点,在脑海中描绘出谢龙翔的样貌,一副图画在她的脑中绽开,稍纵即逝。 她精疲力竭地喘着粗气,汗出如浆,心里却是一层层凉意渗透下去,直至心底。 浮现在她脑海中的画面是谢龙翔与扬清和抱在一起痛哭流涕的画面,不是喜极而泣,而是痛苦的流泪,灰白的脸庞,绝望的眼神。 这一副画面深深地刺痛了叶随风的心,她从没见过总是挂着明媚笑容的扬清和露出这样痛苦的神情。 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在一起,说什么都要阻止她! 命运是可以改写的!她如此坚信着。 最好的证明就是她的高考成绩,平白多出二十五分,她的命运被扭转了。 只是要如何做,她却是一无所知。 不过首先,还是对四月道个歉吧。关系闹得太僵,她的作用恐怕就难以发挥出来了。 她本想着第二天一早去给扬清和道个歉,谁知道第二天一出门就看见扬清和早早地等在楼下了。 叶随风心窝一暖,看来并不是她剃头挑子一头热。 “对不起,随风。”扬清和咬了咬唇,“是我考虑不周。不应该那么突然的带你去见他,是我没考虑你的心情,让你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叶随风不知道该怎么回,在扬清和眼里她成了羡慕嫉妒恨了。 “手机,你还是收下吧。我想跟你说说话时候,还能找到你。” “就……非他不可吗?” 扬清和反问道:“那你呢?就非尤亦寒不可吗?” 扬清和语意间颇有呛声的意味。 她这一问,叶随风就知道难办了。“那怎么能一样,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感情不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你难道没听说过‘倾盖如故,白头如新’吗?你了解龙翔吗?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这么一味地反对,就这么见不得我好吗?难道非要我陪着你一起求之不得吗?” 扬清和发了跟叶随风认识以来最大的一次火,她双目含泪,对叶随风失望至极。 她把手机往叶随风手里一塞,“我还就跟他在一起了,在一起一辈子!” 丢下这么一句话,扬清和就转身离开了,徒留叶随风一个人在瑟瑟秋风里。 叶随风望着扬清和决绝而去的背影,久久无法移开视线。 “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是你,正是希望你过得好才这么说的啊。” 可是这一句话,她却是无法对扬清和明言的。哑巴吃黄连的滋味,叶随风算是尝了个够。 时间过了快一个周,扬清和没有搭理过叶随风。 突然有一天傍晚,叶随风从食堂回宿舍,就看到楼底下有一个失魂落魄的人,走近了一看,居然是扬清和。 她面色苍白,双目无神,像是被抽走了灵魂一般,若不是背后倚着一棵大树,就要栽倒在地了。 叶随风三步并作两步走,冲到扬清和跟前,扶着她的肩膀,关切道:“四月,发生什么事了。” 扬清和扯出一丝虚弱无力的笑容,“随风,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第五十三章 两肋插刀 “究竟出什么事了?你怎么会突然来了?” 叶随风隐隐觉得扬清和这副模样肯定跟谢龙翔有关,她想到了“预测”时的那副画面。 “没事……我只是想你了。” 这种明显是骗人的话,叶随风又怎么会相信呢? “四月,你要是不说的话,我怎么帮你呢?是不是谢龙翔欺负你了?” “不……不是的,他对我很好。只是……我只是遇到了一点麻烦。” “什么麻烦?” “我……”她看了一眼叶随风,欲言又止。 “说啊,说出来我帮你想想办法。” “我需要……一笔钱。”扬清和踌躇半天才说出口。 “钱?”叶随风诧怪不已。 扬清和家境殷实,向来不为这些俗事忧心。 扬清和又用贝齿折磨她失了血色的嘴唇,“我不该跟你说的。” 没有人比扬清和更熟知叶随风的家境。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要对我说实话的话,兴许我有法子帮你。” “他……龙翔他在网络上借了一笔钱,逾期了……现在利息加本金有点高……” 扬清和回避着叶随风的目光。 叶随风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网贷”的恐怖她是早有耳闻,被逼上绝路的也大有人在。 “他是不是脑子短路了?我早就跟你说……” “算了!”扬清和恼羞成怒,她一点也不想听叶随风的说教。 “我根本不该跟你说那么多,不用你操心了。” 你不要傻得帮他还钱啊! 这句话她没敢说出口,她察觉扬清和的脸色已经很不好了,这句话若是脱口而出只怕她们这几年的交情今日就了结在这儿了。 可她又不能就这么放扬清和走,扬清和这个不谙世事的大小姐还指不定整出什么幺蛾子呢! “还差多少?” “八……八万……” 叶随风倒吸一口凉气,直觉天地颠倒了个个儿。 可她一看扬清和泫然欲泣的模样,拒绝否定的话是一句也说不出口。 她默默从背包深处掏出一张卡,“这里面有五万块,你先拿去应急吧。” 扬清和双眸一亮,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不过,我需要一张借条。” “这好办。”扬清和说着就要找笔写。 “不是你的。”叶随风冷静地说道,“我要的是谢龙翔的借条。” 扬清和点点头,可是接过卡的时候又有些犹豫,“这钱……” “我不会饿死的,拿走拿走,趁我还没改变主意。你借钱都借到我这儿了,想必也是走投无路了。你若是还借不到钱,你打算怎么办?我怎么能忍心看你走在悬崖边呢?” 扬清和扑到叶随风怀里痛哭起来,“谢谢你,随风……谢谢你!你放心,这个钱我一定会还给你的,一定会。” 扬清和临走的时候,突然回过身,看着也随风,认真地说道:“也许你不相信,但我是真的爱他。” 说完也不等叶随风反应就走了。 初恋,外加谢龙翔外表条件不错,也许当中还有一见钟情的成分,拧成了一股强大的力量,于是活成了别人眼中的傻子。 说到傻,她也是不遑多让。 叶随风翻了翻饿憋了的钱包,里面还有二百三十二块零八毛。 叶随风忧愁地叹了一口气,谁敢相信这是她的全部财产了呢? 她千金一掷,掷出去的是大学四年的学费生活费。 钱没了,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 叶随风无奈之下找了两份挣钱的活,一个是周末白天去一家快捷酒店做前台,另一个是晚上在夜市摆摊。 去快捷酒店打工,实在算不得什么好出路,可她实在别无他法。 那些快捷餐厅对周工作天数和时间要求太严格,从面试到入职战线拉得也太长,马上就揭不开锅的她等不起。只有快捷酒店前台这个兼职大约是没什么人愿意做的,要求很低,好在她只做白天,没有那么大风险。 灯火璀璨的闹市,成双成对的攘来熙往,挎着胳膊拉着手,笑容荡漾在脸上。 叶随风独自坐在路灯下面,影子凝聚在脚下,看着喧闹的人群。 她的生意不算好,趁着没人正好可以吃早就过了点的晚饭。她的晚饭是对面便利店货架上最廉价的面包,干巴巴的味道也不好,味同嚼蜡,卡在嗓子里难以下咽。 她用手使劲儿的捋着脖子,望眼欲穿地看着便利店里的饮料货架,却舍不得花两块钱去买一瓶水。她自己带的水在来时的路上歪倒了,洒了她一身,所以她只能悲催地干啃面包。 看了一阵儿,叶随风只觉得口越发干,望梅能止渴,望水却不会。她低下头,三下五除二把面包猛塞进了嘴里,却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这时,一瓶微冰的水贴在了她的左脸上,她鼓着腮帮子抬起头,一个英气逼人的帅哥给她递了瓶水,她懵懂地看着他。 “喝吧,还没开封的。”帅哥的声音很是清爽,“能喝冰的吧?” 叶随风点点头,感激地接过水,“咕咚咕咚”灌下去,这才把“堵塞交通”的面包给支走了。“谢谢,我给你钱。” “不必了,就当我买你东西了。” “两块钱可买不来我的东西……”叶随风哭笑不得地说,“而且,我卖的是女士内裤啊……” 帅哥低头瞥了一眼铺了一地的花花绿绿、粉粉嫩嫩,脸色一变,抬起头看了一眼叶随风,却说了一句,“啧,品味真差,怪不得没人要。”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叶随风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似是一语双关。方才送水的那点好感度一下子就给败光了,于是她没好气的说:“我们好像不认识喔,你管我有没有人要呢!” “你不识我吗?” 听他这么说,叶随风瞪大了眼睛又仔细地打量了一下他,随后才说道:“我应该认识你吗?” 他点着头说道:“我觉得应该,小李同志。” 还没等叶随风回过味来,那人却已在灯火阑珊处,留下一个飘逸的背影。 小李、同志? 她只听过戏剧社的顾老师这么叫过她,不过她“铁拐李”的光荣事迹大概整个戏剧社都知道。难道刚才的那个帅哥也是戏剧社的?可她也参加了戏剧社大大小小的活动,却怎么都想不起来社里还有这么风姿俊秀的一号人物。 明天又是戏剧社的例会了,她打算不出摊了,去打探打探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第五十四章 初试啼声 “什么?让我出演女一号?”叶随风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顾老师,是不是搞错了?我可是没有任何的表演经验啊!” 例会尚未开始,顾老师先把叶随风叫到一边,宣布了这个对她而言犹如噩耗的消息。 顾老师却好似全然没看到叶随风眼底的抗拒,喜笑颜开地说道:“没问题的,他说行你就一定行。”说完了还鼓励似的拍了拍叶随风的肩膀。 “他,哪个他?” 顾老师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没有回答她,兀自扭身去了讲台前整理一会儿需要的资料了。 叶随风旁边同是新丁的陈怡刚好听到了这一番对话,走过来扯了扯叶随风的衣服,悄悄对她说道:“我听说,是咱们社长向顾老师极力的推荐你的。” 说完,一脸歆羡,“你好幸运啊,能得到社长的垂青。” “社长?”叶随风听她一口一个社长,听得是一脸茫然,“怎么我们社有社长的吗?”叶随风加入戏剧社也有一段时日了,不要说见了,就连听她都没听说过。 陈怡吃惊地看着叶随风,“你不知道吗?难道你不是冲着社长才加入戏剧社的吗?咱们社里至少有八成以上的成员都是冲着社长来的。” 叶随风头摇成拨浪鼓。 “那就难怪了。咱们社长神龙见首不见尾,人称‘幽灵社长’,他本人很忙,很少到社里来,不过戏剧社里有任何的风吹草动他都是了如指掌的。” 幽灵社长?她只听过幽灵成员的,连社长都不见了是要怎样?这样的社团居然还没解散,居然还风生水起的,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可是我从来没见过社长,又不认识他,他怎么会推荐我的呢?” 陈怡一脸仰慕,“这就是社长的英明神武之处了,正所谓‘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说的就是他!” 叶随风看着她的眼中如有浩瀚星海,不由得撇了撇嘴,看来陈怡一定就在那八成人之中。 “不过话说……”叶随风环顾阶梯教室一周,“今天人真多啊!”人数之众快赶上面新那天了。 “因为……”陈怡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只见一条包裹在牛仔裤里的修长的腿迈进了阶梯教室的大门,进入了人们的视界,全场一片肃静。 极度的安静之中,叶随风似乎能听到无数的深吸气声。众人将目光纷纷集中到了那一条美腿上,无形间仿佛在门口增设了数台追光灯、探照灯、聚光灯。 万众瞩目之下,一名少年步伐飘逸,步上了讲台中央。一件修身的纯白衬衣、一条牛仔裤,勾勒出挺拔颀长的身姿。再往上看去,目若悬珠,顾盼生姿,唇红齿白,霞姿月韵。 叶随风也不由得“从众”,跟着深吸一口气——眼前这个英气逼人的小哥,不就是那天在地摊上给她递水的小帅哥吗? 叶随风惊讶地“啊啊”指点着台上的人,陈怡噗嗤一笑,小声道:“我就知道咱们社长迷倒众生,例无虚发!” 叶随风腹诽:我才没有被他迷倒!帅哥我见得多了! 社长大人先是对着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接着对着顾老师鞠躬,并且收获了顾老师花痴一般的笑容,然后优雅地接过台下递上来的话筒,行云流水间宛如是召开记者发布会一般。 “先对大家做一下简单的自我介绍,鄙人岳出云,生物技术专业大三,现任戏剧社社长。基于私人理由,未能参加戏剧社新人选拔,在此向各位新入社的学弟学妹们表示感谢,感谢你们选择了戏剧社,感谢你们致力于发展壮大戏剧社。” 说到这儿又是深鞠一躬。 陈怡双目放光,若将其具象化,目光定会化作一串串爱心形状,飞入台上,将那个光彩夺目的人团团包围。 “社长果然不凡,你瞧他多么礼贤下士啊!” 叶随风挑了挑眉,她是没听出哪里“礼贤下士”了,她反倒听出了满满的高傲,不过话说“礼贤下士”这个词好像本身就有哪里不对了。 “我们社接下来将投入筹备一出新戏——《隐语》,这部新戏将于学校艺术节首度公开,后续还将参与全国话剧比赛。鄙人也将久违的作为男一号参与出演。至于女一号的人选——” 岳出云刻意地停顿了一下,向台下望去。 叶随风瑟缩了一下,她感觉差点被犀利的目光给刺穿了一般。 “我们这次大胆的另辟蹊径,决定把这个机会留给新入社的潜力新人!大家热烈欢迎本剧女一号——叶随风同学上台!” 叶随风也跟大家一样东张西望,试图装傻蒙混过去。 可陈怡读不出叶随风的不情愿,她兴高采烈地戳了戳叶随风,用不大不小、恰巧能让前三排后三排听到的声音说道:“快上啊,叫你了!” 这下,聚光灯打到了叶随风的头顶上,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的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她硬着头皮站了起来,觉得一阵阵的眩晕,心脏快要跳出来了。她切实地体会了鸭子的心情,此刻她就是赶鸭子上架。 她迈着沉重的步子往台上走,众人的目光交织成网,将自己的心情悬挂在网格上,或是羡慕,或是嫉妒,或是忖度,或是嘲讽。 这张无形的网将她从头到脚罩住,重如千斤,让她束手束脚。 岳出云眉眼含笑地看着她紧张到无所适从的样子。 叶随风迈着僵尸一般恐怖的步伐,险些顺拐着走到岳出云身侧,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说:“耍我玩呢?我不演。” 岳出云只在她耳畔轻声说了一句话。 叶随风眼前一亮,从岳出云手里夺过话筒,朗声说道:“我很荣幸出演这部话剧,我会努力做到最好!还望各位师哥师姐不吝赐教!” 岳出云微微一笑。 究竟是什么话这么神奇,让叶随风嘴不哆嗦了,手不抖了,腿也能跟上溜了。 他说的是:“全国话剧比赛有奖金,最高奖三十万。” 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也能赶鸭子上架。 第五十五章 缘起隐语 戏剧社的大会开完了,叶随风守着空荡荡的阶梯教室,懊恼地抱着头蹲在地上,抓扯着自己的头发。 刚才那个把一切都应承下来的人好像不是她,“鬼使神差”被她诠释的淋漓尽致。 陈怡见她一副崩溃边缘的模样,也不敢就放她一个人在这儿。 她试着安抚叶随风:“这件事……没有这么糟糕吧?跟着社长演戏,能学到不少,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听说,这部戏还是社长原创的剧本呢!你要是演得好,社长有很多资源,说不定你就能进演艺圈当个明星什么的。” “你不懂。” 叶随风现在是朝不保夕、吃了上顿儿没下顿的情况,哪里有余裕的时间去排练啊? 虽说一时被奖金的事儿给冲昏了头脑,但是参与又保不准一定会拿奖。而且这排练、参赛的期间,她总不能喝西北风去吧。 “我怯场,我见了人多就哆嗦,我登不上台面。” “那简单啊,不都说把底下的观众当成黄瓜萝卜大土豆吗?你啊,你想象自己站在一大片菜地里,不就得了。” 叶随风撇嘴,“抱歉,我想象力差。决定了,明天一到排练时间我就去跟社长和顾老师请辞去!” 叶随风说话时豪气冲天,真到了做的时候—— 看着一屋子演职人员以及为首的翘着腿气场很足的岳出云,她又缩头缩脑了。 她暗自拧了拧大腿,恨恨地在心里说:叶随风,你真是没出息! “顾……顾老师、社……社长……我是来……” 顾老师把头从剧本里抬起来,眼里噙着泪花,“你来了啊……” 连声音都有些哽咽,“喏,给你一份剧本,你先看着。” 说完,又把头埋进了剧本里,一边看一边抹着眼泪,心无旁骛。 叶随风局促地拿着剧本,放也不是看也不是。 岳出云见状挑了挑眉,一双摄人心魄的眸子睁得更大,更是撩人心弦。“怎么,有事?”社长大人一出声,部员纷纷向叶随风这边行注目礼。 叶随风额上湿润,她貌似恭敬地对岳出云说:“社长,可否借一步说话?” “怎么?你要跟我说什么旁人听不得的话吗?” 他磁性的声音中带了几分暧昧,眉眼中却是促狭的笑意。 那声音像是醇厚的酒,熏蒸地叶随风面红耳赤。 “我跟社长您并不熟好吗……我是来跟你探讨一下关于角色人选的问题。” 说到角色,岳出云突然一本正经起来,站起身来,抬腿就往门外走。 叶随风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 “说吧,你有什么问题?不都答应了吗?” 岳出云一针见血,锐利的目光把她看得透透的。 叶随风“嘿嘿”一笑,却发现岳出云一脸正色,完全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又讪讪道:“你看我,没有任何表演的经验,又怯场,到时候怕是会拖累整部戏。” “这些,我在决定用你的时候就都考虑过了,但我还是决定用你,你有没有想过是为什么?” 他的眼神坚定而又真诚,像是给她干涸的自信心浇灌了甘甜的雨水,她的心蠢蠢欲动,准备迎接一大波溢美之词。 “为什么?” “因为你看起来比较能吃苦耐劳。” 表情凝结在了叶随风的脸上。 这算是一句赞赏的话吗? “这次排的是一部武侠戏,有打戏,社里那些娇滴滴如花似玉的姑娘都演不来。” 叶随风想用巴掌把刚才那个心生雀跃的自己打醒。 “放心吧!我会替你向学校申请补贴,不行就从戏剧社的经费里扣,你那个烂摊子就没必要摆了,反正那些廉价货也卖不出去。” 岳出云丝毫没给叶随风任何的选择,话一出口就带着不容拒绝。 叶随风又怂了,听到有补贴她也就认命地从了。 虽然她也想挺直腰杆,义正言辞地拒绝他的,然而她还是为这五斗米折腰了。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陈怡她也很想演戏,你能不能也给她找个角色演演?” “行,还有个丫鬟的角色没定,就给她吧。” 叶随风翻看剧本,故事大意是讲一个背负守护“天下第一剑”宿命的少年尹空悦,与拥有“天下第一剑”的烟雨庄,不受宠的落魄少女宁絮可之间凄美的爱情故事。 身为护剑使的尹空悦,以守护烟雨庄为己任,为剑而生,为剑而死,是不可以违背祖训、不顾身份,与宁絮可走在一起的。 烟雨庄也只想用宁絮可谋求更大的利益。 少年在宿命的痛苦中苦苦挣扎,一方面不愿做剑的奴隶,一方面又不想当不肖子孙。 他在暗中默默地守护少女,却始终迈不过心里的坎,带少女和自己脱离苦海。 江湖中关于天下第一剑的谣言甚嚣尘上,争剑夺剑者层出不穷,利欲熏心,腥风血雨不断。 就连烟雨庄也以宁絮可的安危逼迫尹空悦说出剑中奥秘,尹空悦浴血而战,终与宁絮可杀出重围。 末了,他将此剑毁去。剑本无过,错在人心,天下第一剑,斩得断人命,却斩不断人欲,索性便让它永归尘土,借此来彻底断了念想。 从此,少年与少女终于可以携手天涯。 这是一个罗密欧与朱丽叶、公主与骑士的故事。虽然结局圆满,然而岳出云的剧本字里行间像是有温度一样,清冷如月华,忧伤似悲秋,读来总觉得心头绕了细细的一根丝线,一圈圈的揪扯,隐隐作痛。 由于叶随风的大力举荐,陈怡终于也能加入到她敬慕已久的演出中来。她兴奋不已的打开剧本,刚开始边看嘴里还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渐渐地,她的神情越来越严肃。通读全篇之后,她简直哭成了个泪人。 直到合上剧本,她还呜咽不止,眼泪好像是坏掉的水龙头。 叶随风慌了,忙不迭地给她擦拭。 “好……好奇怪,眼泪……止不住的流。” 哭到泪水干了,眼睛肿得像是两个核桃,她沙哑着嗓子说道:“真奇怪,我心里觉得凉凉的,说不出为什么就是好难过。” 满纸荒唐写不出,惟有知者双泪垂。 第五十六章 缘起隐语(二) 第一天排练,叶随风悠闲地抱着本子在排练室一隅,熟悉剧情台词。 只是学校社团的活动,她本以为只是小打小闹,可她不经意地往台上一瞥——岳出云手持一柄明晃晃的长剑,连续几个后空翻,身形飘逸轻盈。翻转时手腕灵动,长剑如一条银带,挽出一圈圈光环。 饶是叶随风曾亲眼目睹宇文述学玄妙至极的武功,也不由得为岳出云伸出大拇指,由衷的赞一句:“少侠,好身手。” 她此时方意识到自己打错了算盘,这可不是一般的高规格,看着社长这精益求精、严以律己的架势,叶随风脊背暗暗发凉。 若是让她拿着剑翻滚,她能把自己给戳死,她能把前面的演员串一串,串成一个同心圆。 叶随风咽了咽唾液,心里直打鼓。她真想跟岳出云说说,导演,咱们演个话剧,用不着以命搏命吧。 她却做不到打扰他。 岳出云正和几个演员对打戏,他的眼中凝汇着专注的辉光。眼睛不愧为心灵之窗,他心中的热情、认真,都能从眼神中流淌出来。 一道无形的屏障挡在叶随风和岳出云之间,她无法打断这样目注心凝的他。看着这样精心排练的社长,叶随风为刚才闲散、吊儿郎当的自己而羞愧。 “他真的好帅,是吧?”陈怡的声音从叶随风身后冒出来,她眼神迷醉,面色艳若桃花。 叶随风顺着她的话说:“确实,他的身手看起来不错。” “那可是!他可是全国武术冠军。”陈怡的突然骄傲起来,仿佛那是她自己取得的成绩。 “你别看年级轻轻,其实好多有名的武打影片都是他做武指!像是《刀光剑影》啦,《问剑》啦,还有去年被奥斯卡提名的《听风》,里面那些精彩绝伦的打戏都是他给设计的。” 叶随风不禁多看了他几眼,“他这么有名的吗?你了解的可真清楚。” “其实他平时很低调的。” 陈怡羞涩地一笑,脸色更比桃花艳三分,“我是他后援会的,所以知道的比一般人多一点。当时填完志愿,我打开咱学校的论坛,看到了当时话剧社上传的一段视频,真是一眼看去误终身啊。我立时就被视频上那男主人公出神入化的演技征服了,到处发帖子打听他啊。后来知道他就是戏剧社社长,我就加入了他秘密的后援会。”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一泓秋水。 “本来只打算远远地注视着他,没想到……真的要谢谢你,要不是你跟社长说,我也没这种机会接触他,这么近距离的看他表演。” 幸福感荡漾在她的脸上,只是离着近一点看他,她就会这样的快乐。 叶随风看着她唇边那抹甘如泉水、甜过蜜糖的笑容,也是心驰神往。 叶随风暗自想着,若是自己也这么容易满足,没有那么多的奢求,是不是会变得更快乐一点? 叶随风苦涩地勾了勾嘴角,这就是得而复失与不曾得到的区别。 若是没有曾经万紫千红,她也不会祈求遍地花开。过去的幸福与快乐,如今的都成了一根扎在心头的刺,拔也拔不出来。 好在岳出云笔下的女主人公是个武功很渣的花架子,就几个动作,难度也不是很大。 她在家里拿着雨伞对着镜子练习,只是叶随风怎么比划,都是僵硬无比,像是骷髅架子在跳舞,完全没有灵魂,更别提美感了。 她有些沮丧,却又不肯服输,更不想因为自己的蹩脚动作破坏了整部戏。 点点星光已然爬上了它们漆黑却炫美的舞台,叶随风看了一眼桌上的钙片,抿着嘴笑了起来。 嘿嘿嘿,我又来了麻烦你啦。 她毫不犹豫地吞了钙片,金光暴现之时,一个疑问在她心头浮现——曾几何时,她已经这么自然自在地依赖宇文述学了? 她趴在挂着露水的微寒的草地上,鼻息间是清新的草香。 叶随风微微支起脑袋,宇文述学独坐于纷纷落叶间。他双目紧闭,神态安详,与自然之景相契合,静如一副缤纷画卷。 叶随风把头埋回草地中,轻手轻脚地匍匐前进,想要绕到宇文述学身后,吓他一跳。 谁知刚爬到他身旁,他蓦然睁开了眼,天光仿佛一瞬间大亮。 她讪讪地一笑,站起身来。 “月余不见,随风安好否?”他的声音已经泠若石上泉,但眼中却微带惊喜的光芒,惊喜的深处却是淡淡的落寞。 她这一个周忙着打工赚钱,一直都没得空来大铭。对于她而言只有短短的一周,可对于宇文述学却是一个多月。 任他是多么厉害的江湖包打听,也断断无法知悉一个不存在于这个世上的人。一下子这么久音信全无,却是有些不厚道。 她歉然地笑了笑,“抱歉,前些日子有事情在忙,没得空来看你,让你担心了吧。” 宇文述学回之以温和的笑容,这笑容让叶随风久违的舒心。 大铭的景色、大铭的空气,还有大铭的他,都让叶随风感觉心情舒畅。她俨然把大铭当做了现世生活的避世桃花源,从樊笼里逃脱出来,得以片刻的喘息。 “你又来这儿练功?”睡觉? 宇文述学颔首。 “总是一动不动的坐着,筋骨都要僵直了。起来,活动活动吧!” 叶随风说着就去拉他的手,想把他给拉起来。手指触及他的一瞬间,宇文述学猛然往后一缩,仿佛触电一般。 叶随风却因他突然收手,重心不稳,一屁股坐倒在地。 “对不住……随风……” 叶随风屁股摔的生疼,但看着宇文述学那不知如何安放的眼神,莫名生出了小恶魔的心思。她坐在地上“哎吆哎吆”地叫唤,装作摔的严重到站不起身来。 宇文述学神情焦急,他半蹲下来,手指伸展合拢,想检查叶随风的伤势却又不好下手,仿佛她是一个火烫的大炉子。 叶随风偷笑着朝他伸出了手掌,“你把我推倒的,拉我起来啊!” 宇文述学白皙的脸皮上像是抹了一道胭脂,升腾起粉色的雾气,踌躇再三才用手握住了她的手。 宇文述学跟长风一般羞涩,调戏羞答答的小男生实在太有趣了。 第五十七章 缘起隐语(三) “对了,这次我来找你,是有一事相求。” 调戏完宇文述学,叶随风身心愉悦,这才想起来了正经事。 “求你当我的师父!” “师父……” 宇文述学面露难色,沉吟道:“这怕是不行。我虽是盈虚门不肖弟子,但门内的规矩还是要守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武林中人向来都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也没想着学你们门派的高深武学。就是你诚心教,我也得学的会啊。我这儿现成有两招,你给我指点一二,也不求有什么威力,只要摆个好看的样子就可以了。” “摆样子?”宇文述学眸中掠过疑惑的光,他不能理解学武功招式不为御敌自保,只求风姿绰约。 叶随风也不想多嘴解释太多,糊弄道:“你可以理解为我要上台表演……嗯……唱戏吧,唱戏你能好理解一点吧。不过这两招,我怎么摆弄都不好看。” 叶随风说着自地上拾起一根树枝,心里想着岳出云给她展示时翩然之姿。 奈何同一样的动作,到了她身上,就有如提线木偶一般僵化,全无美感。 叶随风尴尬一笑,“就是这样了……你能不能教教我,怎么才能舞剑舞的像你们那样仙风道骨、超凡脱俗?” 宇文述学扬起一抹淡然笑意,自腰间抽出流云剑。 一股傲然之气从剑锋倾泻而下,仿佛是凌寒怒放的雪梅,清冷而又倔强。纯净的银白色,连雪也会自惭形秽。 他依着方才叶随风打的样,将招式耍了一遍。地上纷繁落叶拔地而起,在他身后翩跹成旋。剑如风疾,影如云迅,剑招绽放在光与影的层叠中。 叶随风呆若木鸡,只剩痴痴地拍着手。眼珠子在眼眶子中飞速滑动,还是跟不上他的速度,几招舞毕,耳畔似仍回响着长剑破空声,余韵不绝。 叶随风苦着一张脸,“大哥啊,我是让你给我降低难度的,不是拔高啊,有没有新手模式?你这自带后期效果的,小妹我可来不了。” 宇文述学将剑递到叶随风眼前,“我教你。” 叶随风接过剑,胳膊被剑带的狠狠往下一坠,险些把剑掉到脚背上去。 这柄剑看似轻盈,实际上还挺沉的。叶随风一只手抬起剑都费劲,更不必说挥着剑比划了。 叶随风可怜兮兮地向宇文述学投去求救的目光。 宇文述学托起剑来,按着她的手,以自己的臂力带动叶随风的胳膊挥剑。 手心是剑柄微微的凉寒,手背是肌肤相贴的温濡。似寒冰在入春的一瞬消融成涓涓春水,明明凉爽的秋风却在拂面的刹那间徐如和风。 叶随风只觉得呼吸略一凝滞,怪只怪他的眼神凝定了一会儿,温柔的有点过分。 几个动作做下来,像是与他共舞一曲。 叶随风头脑迷蒙,除了心跳声与呼吸声,什么也不入心。 “还要……再教一次吗?”宇文述学目似深潭,眼底深处如有层波激荡却尽数被幽深所吞噬。 叶随风下意识地往后撤了一步,慌乱地摇了摇头。 “不用了……我觉得我差不多学会了……” 秋风瑟瑟穿林过,落叶簌簌眷枝头。气氛似乎有些凝固,叶随风不自在地磨蹭了一下鞋底。 “那个……长歌给放出来了没有?他还好吗?” 叶随风看了一眼天。 “劳随风挂心,他尚安好。” “……谢龙……不,郭潜龙的案子如何了?” 叶随风又瞅了一眼地。 “目前已牵连出十一人,案子尚未审结,还未有定论。” “呃……”叶随风东拉西扯也一下子没了话题,“天色好像不太……” 早字还没吐露出口,高悬丽日自云后跳脱出来,斥责叶随风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宇文述学却领会了她的意思,“随风,若无他事,我另有要事去办,今日就此别过,改日再叙。” 望着他飘然远去的背影,叶随风蹲倒在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还好她的定力够强,差点被这个古代人给撩了。 虽然他没什么动听的话语,也没什么过分的举动,甚至还有点呆,有点木,但他浑然天成的魅力,撩人在不知间。 叶随风赶忙吃了钙片,回到现世家中躺平。 第二日去排练,叶随风的打斗动作做得好多了,虽比不过岳出云、宇文述学两位大神级选手,至少动作柔和自然多了,也算是差强人意。 岳出云也不得不刮目相看,“你可以啊,还算有点悟性,要不要再加俩动作?” “免了,免了!” 叶随风心想道:脑子虽然飞了,好在身体还记得,宇文述学是个不错的老师。 不过还是得益于岳出云给准备的道具剑,就像是纸壳做的,挥动起来毫不吃力。 若是拿着真刀真剑,叶随风会把“老态龙钟”这个词给大家诠释的淋漓尽致。 叶随风看着在排练室似一阵旋风,吹过来、刮过去,忙碌无比的岳出云,也能多多少少感受到他对这出戏的用心之深。 大到剧本撰写、演员选定、演技指导,小到服装、道具的选择,事无巨细,他都亲力亲为。 叶随风此前毫无舞台经验,对演戏也是一窍不通,她加入戏剧社的日子也不长,一直都是在打杂。 岳出云几乎是手把手地教她,怎么念词,怎么走位,嘴上不饶人的他却意外的有耐心,循循善诱,叶随风也渐尝戏剧乐趣。 从这一桩桩、一件件看,岳出云对戏剧的一腔热血表露无遗。 若是她也能有一件愿意为之燃烧自己的梦想,或者就不会一门心思往尤亦寒这堵冰墙上撞了。 “想什么呢?醒醒!”岳出云拿剧本敲了敲叶随风的脑袋。“你再痴想,也不会有人踏着七彩祥云来的。” 岳出云的声音隐忍着愠怒,叶随风缩了缩脖子,她居然在跟他对词的时候神游天际。 岳出云很会引导,也着实严厉,达不到他的要求不仅要被他言语奚落,更要一遍遍的重来。 排练的这些日子,叶随风觉得自己生生被扒了一层皮。 好在,学校的艺术节马上就要到来了,是骡子是马,到了拉出来遛一遛的时刻了! 第五十八章 缘起隐语(四) 叶随风站在帷幕之后,用一根手指头轻轻挑开一道狭小的缝隙,眼见着台下已是座无虚席,礼堂最后面乌压压站着一群没有座位的人。 叶随风血流流速加快,只觉得心里住了一个敲木鱼的小和尚,一下下咚咚咚地敲击她的心脏。 演出这还没开始呢,就已经这么多人了。 叶随风心道:又不是强制性的,怎么这么多闲着没事的人啊?游戏不好玩吗?出去逛逛街多好啊。非要聚在这空气不流通的室内,这人口密度这么大,多不安全啊,万一出个事儿跑都跑不出去。 呸呸,才不要出事呢,她也在里面呢。 叶随风胡思乱想着,可紧张的情绪还是像藤蔓一样纠缠住她。 今天的节目一共十二个,他们的排在第九个,也是唯一个语言表演类的,时长也最长。 这要是一下子掉链子了,挂在台上一挂就是二十几分钟,丢人丢到外太空去。砸了戏剧社的金字招牌不说,只怕这大学四年也安生不了了,沦为笑柄。 “瞅啥呢?还不去换戏服?” 叶随风回头,见岳出云已经做好了造型。 他身着霜色罗衫,青色云纹大带束腰,腰间佩了一把看起来沉甸甸的剑。 颀然而立,清逸淡默,似一朵绽放在雪山之巅遗世而独立的雪莲花,孤寂中携着些许忧戚。 叶随风上前,伸手摸了一把衣料,手感柔软滑润,绝非凡品,跟自己平日“借”穿的那些服装有天渊之别。 人在衣服马在鞍,三分长相七分打扮,这般昂贵的服装自然是给他增色不少了。 她再将目光投向自己挂在衣帽架上的黯淡无色的戏服,一看就是学校统一采购的——薄如葱皮,动作一大就会片片凋落;粗如砂纸,兼有除角质的功效。 她愤愤地噘了噘嘴,心想为什么男女主人公的待遇天差地别,虽说自己资历浅也不能这么差别待遇啊! 岳出云像是看出了她的不满,指了指自己的衣衫,“自费的。” 说罢,傲然地扬起了头,眼神中充满了挑衅,好像在说,你有钱也可以自己买啊。 叶随风气鼓鼓的,不过紧张的情绪好似缓解了不少。可接下来场灯一暗,她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下一秒仿佛就要跳出来。 再看岳出云依旧从容淡然,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景。 叶随风紧紧按着胸口,向岳出云求教。 “社长大人,您身经百战,经验丰富,能不能教我个法子,怎么才能不紧张。” 岳出云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缓缓侵近,停在面与面只有一拳之隔,嘴边蓦然勾起一丝狂傲的笑容,“只要看着我就好。” 叶随风的心脏无节奏地胡乱跳着,她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慌忙地往后退去。 “好了,去换衣服吧。”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好像是除了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之外,从未有过的温柔,这一刹那他又成了那个给她递水的善意帅哥。 叶随风换好戏服,做好造型,手里捧着剧本。台上已经开始了劲歌热舞,气氛炒的火热,叶随风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心无外物,沉静下来。 一束昏黄的灯光映照下来,仿佛将她隔绝在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中。 岳出云站在她的斜前方五步开外的地方,静静地注视着她。 叶随风已然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对他的目光全无察觉。她的面容静如止水,波澜不兴,却意外地能攫取他的目光。 在万众瞩目之下,帷幕徐徐拉开。 故事伊始是在宁谧月色下,两个孤独的灵魂偶然碰撞在一起。 渴望摆脱宿命的少年侠客与被父兄厌弃的凄惨庶女,相顾无言,此时无声胜有声。 凉月不懂世间悲伤,自顾自将辉光洒向大地。 然而一种悲伤却能读懂另一种悲戚,同理心将两人骤然拉近。 这一段台词很少,正如岳出云所言,她只消看着他,他的表情会说话,他的眼神有表情,他像是最顽固的颜料,能将周遭的一切事物染上他的颜色。 少年祖上六代人,无一人寿命超过四十岁,皆是为了守护一个死物,一柄剑。 他对剑的感情是矛盾而挣扎的,他亲眼见着父亲为护剑命丧当场,可他却又不忍辜负父亲临终的嘱托。 守护剑,剑却并非属于自己,另一个家族对他颐指气使,践踏着他的尊严。 这时他遇到与他同样悲苦的少女,无论生活多么艰难,少女从未丧失勇气,依然坚韧。 两个天涯沦落人互舐伤口,暗生情愫。 恋情却遭到少女家族的极力反对,借口二人之间有诅咒来拆散他们。 少年顾及自己身份,若即若离,眼睁睁看着少女要被另嫁他人。 少女奋起反抗,少年只是在其后默默守护,暗中援助,却不肯再向前一步。少女无奈之下打算了此余生,却被少年救下。 此时关于剑的谣言四起,越传越离谱,更有甚者说夺得此剑、知晓奥秘便能羽化飞升。少年击退了一波又一波被欲望迷了眼的武林人士。 这一场可谓是全戏最精彩之处,与一般舞台剧摆摆样子,糊弄了事不同,岳出云的打戏可是动真格的。 临上场时,叶随风才知道他腰上悬着的剑居然是货真价实的,虽说没开锋却也能伤人啊!吓得叶随风后背直窜冷汗。 岳出云却挥挥手,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放心吧,我手里有数,再说配戏的那帮人是我从武校拉过来的,都有底子呢!” 真剑果然不同凡响,碰撞间发出清越的铮铮鸣音,真实感一下子就涌现出来了。 剑是真的,酷炫华美的招式是真的,就连那香汗和疲惫的喘息也是真的,换来的台下观众的惊叹和抽气声。 尾声是少年决心毁去荧惑人心的剑,把它丢入深涧之中,抛弃了压在身上的枷锁,与少女终于携手,最后一幕定格在少年与少女久久的相拥。 岳出云仿佛入戏太深,紧紧地箍住叶随风,把她的双臂和后背勒得生疼。 她双手垂在两侧,身子不自在地微微挣动,可岳出云完全不曾觉察,丝毫不放松。 叶随风伏在他胸膛轻声道:“差不多就行了吧。” 冰凉的水珠“吧嗒、吧嗒”滴在滴在她的脖颈上,叶随风讶异抬头,却见岳出云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第五十九章 缘起隐语(五) 那泪水晶莹剔透,在聚光灯的映照下折射出斑斓的色彩。 叶随风震惊在当场,一股哀婉缓缓升腾。这不是逼真的演技,这是发自内心的伤感。 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让他在舞台上无法自已地让悲伤倾泻成河,此刻的他是那么无助脆弱,只有在如此近距离之下的她才能察觉。 叶随风低垂着的双手慢慢环住岳出云的后背,柔柔地抚触着,安抚着他失控的情绪。 岳出云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手臂上也悄悄卸了劲儿。 这时全场爆出经久不息的掌声与叫好声,热烈的反响将两人从伤怀中拉扯出来。 叶随风不知所措地站在台上。表演结束,她也从高度的精神集中中释放出来,场下的反应让她如梦似幻,毫无实感。 岳出云也很迅速地调整好情绪,他把头偏到一侧,迅风急闪般的抹去了眼泪,再正起脸来已将专业的微笑挂在了脸上,仿佛已从戏中抽身而出。 回到后台,岳出云一如常态地给一众演员指出方才演出的失误与不足,介绍接下来的行程。 叶随风一直盯着他的脸看个不停,却寻不到蛛丝马迹。看来他真的是个出色的演员,不仅是在戏里,在戏外亦是如此。 所有的节目的都结束之后,叶随风与岳出云并肩走出礼堂。在刚才的短会上,每个人都得到了岳出云的悉心指导,唯独对叶随风,他没有只言片语。 晚霞晕红了整片天空,火红的辉光铺满了台阶。 叶随风踩着台阶往下去,岳出云在她身后轻声说了一句,“演得不错。” 叶随风觉得耳边的话语像是幻听,精益求精的岳出云没对任何一个人发出赞赏,却将这珍贵无比的表扬留给她这个菜鸟? 她兴奋地回头,却忘了脚下,一脚踩空了台阶。岳出云一个箭步向前,扯住她的手臂往后一带。 叶随风原地转了一百八十度,与岳出云抱了个满怀。 时间静止了五秒钟,叶随风讪讪地松开了,细声细语道了一句谢。 她略带赧然地转身继续往前,却见尤亦寒正站在她的身前。 尤亦寒冷着一张脸,凛冬提前而至。 叶随风的脚步也仿佛被冰冻住了,一步也无法前行。 尤亦寒的脸上阴云密布,冷冷道:“你吸引男人目光的方式真是特别……特别蹩脚。” 叶随风心里早已打算将他放下,可一见着这张令她魂牵梦萦的脸,布下的层层防线似正在一点点的崩塌。 叶随风恋爱的经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她自然是听不明白尤亦寒利剑一般的话语究竟包含着什么意思。 她除了难过还是难过,刚刚的兴奋已然消失的无影无踪。 叶随风还没说话,岳出云上前一步挡在她前面,冷傲地说道:“有品位的人自会懂得欣赏。” 说完看也不看尤亦寒一眼,拉着叶随风的手就走了。 直到走出来十多步,岳出云也没撒手,叶随风却终于回过味了,往外抽了抽手却没抽动。 “输人不输阵,难得我这优质帅哥愿意陪你演一场戏,气气他也好。” 叶随风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岳出云是在为她出头,她心里十分感激,更多的是好奇,他为何突然对她如此友好?莫不是感谢她在舞台上对他无声的安慰? “没想到你喜欢那一型的,看来你选男人的品位也一如既往的差。” 叶随风气结,她对岳出云的好感总是保持不了五分钟。 校艺术节的首演总算是圆满落下帷幕,然而这次演出只是试水,接下来叶随风一等人就进入了更紧锣密鼓的排练之中,为即将到来的全国性话剧大赛做准备。 话剧大赛在杭城举行,为期三天。对于叶随风而言,这是难得的经验,从各种意义上来讲都是。 坐在呼啸疾驰的列车上,叶随风难掩兴奋与喜悦,这是她这十年来第一次坐火车出远门。 幼时对火车、旅行的印象都很淡漠,依稀记得好像是曾经有过经历,但是心情与感受的记忆却是荡然无存。 这一次的行程很紧张,没有什么时间在异乡游赏,但她还是带着出去玩的心境。 坐在旁边的岳出云掩口打了个呵欠,睡意盎然道:“一大清早就起来,你不困吗?别看了,抓紧时间睡一会儿吧,还有五个多小时呢!” 叶随风摆摆手,“你睡就睡吧,不过别把头靠我身上。” 岳出云哼了一声,“你想我靠着你,我还不愿意呢!” 两侧万象更新,风景转瞬变换,窗外的风光就像是按了快进键一般,并不能看的清楚,叶随风还是支棱着脑袋,饶有兴致地看个不停。 一边的岳出云睡得沉了,但却并不安稳。 他的眼珠在眼睑之下也不安分的不停转动,脸上肌肉紧绷着,神经也神出鬼没地跳动着。 “哼哼,我说这样睡不舒服吧,你还偏要睡。” 他的脸上浮现出了痛苦的神情。 叶随风好心想帮他调整一下睡姿,谁知手还没碰到他的身体,他却突然狰狞地嘶喝起来:“不,不要!” 叶随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得一哆嗦。 岳出云却像是兀自陷入恐怖的梦魇中,无法自拔。 他脸上紧绷着,绷到血管和神经都快要断掉,细细密密的汗雾蒙上了额头。 叶随风深知不能让他继续在幽深的噩梦中继续弥足深陷了,连忙猛烈地晃动着他,“岳出云,醒醒,醒醒!” 岳出云猛然清醒,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像是要将双肺撑爆。 其他团员闻声都起身察看,陈怡更是首当其冲地跑到岳出云座旁,半蹲着身子,心急关切道:“社长,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岳出云抹了一把脸,尽量平息,“没事。昨晚看恐怖片看的太晚,刚才梦到了。让你们担心了,抱歉!都回去坐好吧,别影响别人。” 陈怡闻言,只好带着忧心,恋恋不舍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叶随风本能觉得他是在撒谎,他明知道今天一早要出发,怎么会看恐怖片看到很晚呢? 可岳出云平静下来之后,对她却没有一言半句的解释。 第六十章 缘起隐语(六) 尽管叶随风对他还有重重的疑问,但是见他一脸抗拒,显然是不想多说半句,她也就打消了追问的念头。 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一个不对旁人展示的百宝箱,里面的秘密只有自己才能知晓。 叶随风亦然,虽然她是被迫将宝箱深锁在心底。 之后直到列车到站,岳出云也没再睡觉,只是木然地浏览着窗外的光景,却不知道真正入眼的能有几分。 到了住宿的地方分配房间,两人一间,女生恰好是个单数,于是身为女主角的叶随风得到了前所未有的优待——获得单间。 住的地方条件还算不错,虽然设施略微陈旧,但胜在干净舒适。 叶随风喜不自胜地跳上大床,仰躺其上,被火车颠得快散架的身体被柔软的床垫救赎,得到了重组。 拥有的东西少,也有少的好处,那就是特别容易满足。 她的房间十分狭小,自然是摆不开太大的床,古旧的木板床铺上两床褥子一床被,她在硬邦邦的上面睡了十年。 还没躺多一会儿,叶随风就收到了社长大人的召集令——到他的房间集合,继续排练对戏。 敲开岳出云的房门,叶随风方才的优越感荡然无存——男主角与女主角的待遇相差甚远,云泥之别,岳出云居然独享一个大套房。 她办入住的时候瞟过一眼房价,他的房间是四位数起,与普通房间差了十多倍。显然这笔费用是不能算在社团的账上的,她不得不暗搓搓地道了一句:有钱,任性。 贪图享受是一方面,最主要的还是在于方便这二十几号人排戏。 岳出云的情绪一直都不太好,一张阴郁的脸,一下午一个笑模样都没有。 眉头皱的可以夹死蚊子,语调也很低沉。这让包括叶随风在内的演员们都心惊胆战,生怕一个不小心引爆了炸药库。 夜幕初垂,华灯初上,岳出云才招呼大家散了,去餐厅用餐,晚上就不必再过来,可以自由活动一下。 一众人如蒙大赦。 岳出云又多交代了几句,不要一个人单独外出,不要去太远地方,回来不要太晚之类的。 叶随风走在鱼贯而出的人群最后面,她回头看了一眼岳出云。 他枯坐在沙发上,灯光被一旁的戏服架一挡,大片的阴影扑在他的身上,像是掉了队的大雁,格外冷清孤寂。 “社长,你不去吃饭吗?”陈怡抢先把叶随风要问的话说出了口。 “你们先去吧。”他的声音透着疲惫。 晚饭过后,社里几个姑娘商量着要去闹市区逛逛,陈怡过来问叶随风要不要也一起去。 叶随风见她们一个个斗志满满的模样,看样子是要去血拼的,叶随风现在下一年的学费还没找落呢,哪有闲钱跟这些阔小姐去到处逛荡? 再加上她们一直都明里暗里非议叶随风这个空降女主角,跟一群看不惯自己的人一同出游,那就是自找不痛快。 叶随风婉言拒绝了陈怡的好意,表示自己长途跋涉有些疲劳,想要早点休息。 社长大人命令禁止单独出行,叶随风又一向是个听话守规矩的,自然不敢公然跟社长叫板。 她百无聊赖地在院子转了几圈,早早地回了房。 躺在床上,叶随风却安抚不了一颗躁动的心。难得出一趟远门,她其实也想外出看看不一样的风情。 她翻身起床,从行李中扒拉出来一瓶钙片。 她摇晃了一下瓶身,苦笑一声,现在钙片已经成了标配,她下意识就收到了行李中去,好似它已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她倒出两片,心想无法领略现代江南,去古代转转也是好的。 从陌生的地方穿越去大铭,她唯一没底的是降落地点。万一赫然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事情就大条了。 不过想要玩的心情盖过了一切,难得固执终于让她变得有点像是十八九岁的小女孩了。 金光暴现之后,未见其景,先嗅其味。 然而充满鼻腔的却不是什么芬芳馥郁的味道,这么说吧,叶随风降落的地方是一家饭店的茅厕里。 这里可不是公主府的“偃轩”,有鲜花熏香掩盖其气味。 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扑面而来,渗入每一个细胞中。 这还不是最悲剧的,叶随风毫无准备的降落,险些跌进臭气熏天的茅坑中,成为一个“屎人”。 幸好连日来岳出云对她的加强训练,她的身手有了显着的提高。 说时迟,那时快,叶随风脚下一阵乱蹬,好歹踩在了坑的边缘,不至于掉下去。 叶随风长吁一口气,连忙再往旁边挪了一步。 她心里暗骂,这时空大神真会挑地儿,可真是“待她不薄”啊! 好在这坑没有旁人,要不然还真得尴尬死。 她刚想出去,便听着有两个人边说着话边向这边走来。 “忙死了,都申时了还有来用午膳的,一桌一桌的,喘口气的工夫都寻不得。” “可不是,都怪烟雨庄要开那劳什子的‘赏剑论道’大会,这些江湖人都扎堆了。” 两人抱怨着走远了。 叶随风推门出来,“烟雨庄”“赏剑”这两个词总觉得莫名的熟悉。 灵光一闪,这不是戏里的词吗?她心里古怪地一动,难道这只是单纯的巧合? 复行数十步,嗅觉终于得以拯救,取而代之的食物的扑鼻之香,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然走到了饭庄的大堂。 幸好她晚餐吃了个酒足饭饱,才将将抵御过不断勾引她的美食的诱惑。 正如方才两个伙计所言,日已西斜,可这儿却依旧人声鼎沸,没有一张空桌,掌柜的乐不可支地打着算盘,算盘声越响,笑意越浓。 “随风?” 叶随风还在四处瞎张望,却听闻一声熟悉的呼唤在身后响起。 叶随风惊奇回头,“多日”未见的宇文述学翩然而立。 “有缘千里来相会”这句话叶随风算是亲身经历了。 “他乡遇故知”也是乐事一件,叶随风微微笑着朝他挥手,心里乐滋滋地想:捡到了一张饭票。 第六十一章 缘起隐语(七) 宇文述学起身相迎,长歌也毕恭毕敬地站了起来。 叶随风笑着同他们打招呼,眼珠子却不由自主地被一桌子美味佳肴勾走了。 长歌是个有眼力见儿的,无怪乎宇文述学格外的器重他。 他见着叶随风眼神飘向了桌上,连忙吩咐小二加副碗筷,添茶加菜。 叶随风赞许地看了一眼长歌,而后学着宇文述学的模样小啜一口杯中茶,清香细嫩的茶水滑入口中,淡淡的余香萦回。 她放下茶杯,小声地说了一句:“真是上好茶叶。” 再看一眼杯盏,杯中茶叶形若雀舌,色泽翠绿,香馥若兰,甘醇爽口。 饶是叶随风外行一个,也能喝出其中的昂贵滋味,她忍不住又捧起杯子牛饮,一口一口都是钱啊,香气萦绕在唇齿之间,经久不散。 宇文述学目含暖笑,道:“这便是若春最出名的龙井了。” 叶随风心中了然,此地在大铭叫做若春。 “便是风香居顶好的茶水也要逊色三分。” 叶随风三分讨好,七分真意道:“我倒觉得你们卖的茶味道更好些。话说,你若是喜欢这里的茶,同这边的茶商谈谈合作,买个经营代理权什么的,回去你的风香居又多了一大特色。” 宇文述学摇头道:“随风有所不知,此茶之精粹在于冲泡之水,若无若春之水,这茶便无了神韵。我买的来茶,却买不来水。” 叶随风没那么多讲究,不太理解宇文述学,只是跟着点点头,对这话题并无太大兴致。 宇文述学给叶随风夹了几筷子若春当地的美食,简单介绍一番之后,问道:“随风何故会在若春出现?” 叶随风吃得两颊鼓起似仓鼠,来不及吞咽,含糊不清地回道:“我……是来……观光游玩的。” 说完吞了一大口茶水,把口里的残渣冲下去。 一套动作下来,叶随风自己也有些羞涩,不动声色地朝四周看了看,发觉压根儿没人注意到她,且周围多得是江湖中人,豪气冲天,吃喝起来比她更加豪迈。 宇文述学眉目含笑地望着她,叶随风察觉到他的目光,动了动嘴,尴尬地笑了笑。 “那么你呢,也跟他们一样来参加那个什么赏剑大会的?” 宇文述学目光微微一黯,随即笑道:“我哪里够资格?此次盛会,烟雨庄仅给江湖排名前五十的高手递了帖子。” 再次听到“烟雨庄”三个字,叶随风心里咯噔一下,她极力忽略这种异样,“你那么厉害,难道都排不到前五十名吗?” 宇文述学笑而不语,一旁的长歌却忍不住插嘴道:“少主只是不曾公开比试,也不曾与榜上之人过招而已,否则怎么也不会比他差。” 长歌说到口中的“他”,额上鼓起了几道青筋,想来那人便是宇文家另一个招人恨的,传说中的“英语”吧。 宇文述学轻咳一声,长歌自知失言,消了怒焰,缩了回去。 “我前来若春,是受托追查盗墓贼的下落。此人着实狡猾,我已被他牵着鼻子耍弄了月余。” “你那么神机妙算,还有人能在你的眼皮子底下逃出生天?” “随风谬赞。”宇文述学两颊缓缓浮起一抹红云。 趁着宇文述学心情好,叶随风小心翼翼地打探道:“那个……烟雨庄是个什么来头。” 一听到“烟雨庄”,叶随风明显感觉他的笑意在眼中一凝滞,虽说还是面带笑容,可和煦春风已被萧萧秋风所取代。 “烟雨庄,乃是天下第一大庄,因天下第一剑而名扬四海,两个第一,多少豪杰敬若神明;两个第一,多少纷争因此而起。” 他的声音中带着叹惋。 烟雨庄?天下第一剑? 已经有两个要素跟岳出云的剧本重合了,会有如此凑巧的事情吗? 叶随风激动道:“是不是还有个护剑使,姓尹的?” 宇文述学见叶随风一副猛虎扑食之势,微微一怔,“随风知道的倒是清楚。” 叶随风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坐在座位上,双手却不能自抑地颤抖起来。 莫非……莫非岳出云同她一样?也身负异术超能? 这个想法让叶随风心中又惊又喜。 现在的人们都追求个性,追求与众不同,可真当你成了特别的一个人,站到了孤寂的小圈子里,与其他众人隔绝开来,便又会期望自己能寻常一些。 叶随风背这个包袱太久,她实在疲惫。若是有人同她一样,心里的苦水或者有地方倾倒了。 叶随风猛然起身,歉然道:“我突然有急事要办,有缘再聚!再见!” 来时一阵风,去时风一阵。 宇文述学目逆而送着叶随风,茶已凉透。 叶随风行色匆匆地来到茅厕前,瞅着个没人的空档,迅速地钻了进去,吃下钙片回到了现世。 屁股刚挨在地上,一阵疾风骤雨的敲门声就传了过来。 叶随风开门,见陈怡一脸焦急地站在门外。 还没等叶随风说什么,陈怡抢先说道:“你去哪儿了?晚上点名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你,打电话也不接,我来敲你门敲了好几趟,你终于回来了。社长急的到处去找你,我先跟他说一声,别让他着急了。” 陈怡机关枪似的说完,转头就给岳出云打电话了。 过了十来分钟,岳出云怒不可遏地快步走来,一上来就劈头盖脸地一阵痛斥:“你跑哪去了?把我的话当耳边风是吗?一个女孩子大晚上自己跑出去,发生什么危险,我怎么跟你的父母交代?怎么跟学校交代?你没参加过集体活动吗?你真当是来旅行的?这么晚了全社的人都不能休息,到处找你,你对得起他们吗?” 岳出云面红耳赤,不知是气过了头还是四处奔波累的。他生气归生气,眼中那抹浓浓的担忧却是掩盖不住的。 叶随风虽然被他的疾言厉色骂的一个愣一个愣的,心里却是暖意融融的感动。 “对不起,我……我睡的太沉了。” 岳出云听不得她错漏百出的谎话,斜睥着叶随风身上的戏服,冷笑道:“穿成这样,睡觉?” 甩这句话,他怒气冲冲掉头就走。 叶随风被他一遭骂倒是让冲脑的热血退下去了,要是没有刚刚这一出,她没头没脑的胡问,那才真是大大不妙。 第六十二章 缘起隐语(八) 翌日,全国话剧比赛就正式拉开序幕了。叶随风他们的节目排在比赛第二日,所以今天他们是作为观众来视察“敌情”的。 场地有限,座位不多,只有叶随风、岳出云以及三个戏份较多的演员才有机会入座席间,其余的想观摩就只能站在剧院最后头,远远观望。 作为男女主的二人座位自然是挨在一起的,可岳出云余怒未消,侧着身子,把后背留给叶随风,冷若冰霜,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叶随风自知理亏,但她向来不擅长展现小女子的娇柔一面,温言融冰。 叶随风很有自知之明,她明白,这就是情商比较低。 尽管岳出云冷着她,其他社员晾着她,让她倍感失落,她却无力化解。 当天晚上叶随风老老实实地等着十点查完房,点完名,想着这下不会再有人来找她了,才心思活络地要去一趟若春。 一是她对烟雨庄和天下第一剑心存疑问;二是上次来去匆匆,根本无暇游赏“千里莺啼绿映红”的明媚春光。 现世的杭城是一派寂寥秋色,可大铭的若春正是杨柳依依好春色。 还有一点,宇文述学也恰在若春。如此天时地利,不去找他,叶随风总觉得心里不得劲儿。 叶随风降落到茅厕的时候,依旧幸运的没撞上“方便”的人。 她推门,便步入了如烟如纱的蒙蒙细雨之中。 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纵使叶随风此时正站在茅厕之外,亦完全沉浸在细雨湿流光的诗情画意之中。 叶随风对这样柔美的景色神往已久,不由得在雨中手舞足蹈,快乐地像是稚童。 不过在旁人看来,却是半点也领会不到叶随风的喜雨之情,一脸悚然地看着在茅坑外面跳舞的人。 长歌幽幽对宇文述学言道:“叶姑娘……该不会是疯了吧……” 然宇文述学的双眸却明光璀璨,宛如漆黑深夜中活跃在天空的明星。 长歌默默摇头,疯癫的何止一人? 兴奋与喜悦落潮般退却,叶随风才发现自己身后冒出了两个“观众”。两腮霎时间羞红,像是枝头桃花飘落在她的双颊。 为什么他总是能看到自己糗态? 然而宇文述学表情中全无嘲笑讥讽,依旧是春风熏人的微笑。叶随风全无半点不适之感,也就不去在意了,权当心甘情愿博君一笑。 叶随风傻笑着冲他俩轻轻挥手,“早啊!” 一阵急如鼓点的脚步将宇文述学的回话冲断了,只见一人大步流星而来,此人步速极快,前一秒还是空巷不见人,下一秒却已闪现在他们几人面前。 叶随风抬眼一望,便无法将视线移开。那如两颗明珠般夺目的眸子,攫取了她所有的注意力。 “岳……岳出云!” 严格的说,眼前这个人除了一双如炬明眸与岳出云如出一辙之外,再无半点相似。他的面色暗黄,高鼻阔眉,豪壮粗犷,全然不似岳出云英气逼人的清秀模样。 可那一双令人过目难忘的眼眸,暗中坐实了二人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 “在下尹空悦。”来人目不妄视,一拱手就转向了宇文述学,大概只是眼见着叶随风跟宇文述学站在一起出于礼貌才自我介绍了一番。 尹空悦…… 叶随风在心底长叹一声,正如她的猜想,尹空悦大概就是岳出云的前世了。 但她没有理清楚的是,为何岳出云能够写出一个属于自己前世的故事?他究竟是不是跟自己一样,也拥有某种特殊的能力呢? “顺知,你要找的人出现了。” 叶随风想起顺知是宇文述学的字,联系宇文述学来的目的,她料想尹空悦所言之人大概就是那个盗墓贼了。 “你们有要事相谈,我就不打扰了。”叶随风话虽这么说,脚却像是被钉死在地上一般。她渴求地看着宇文述学,心中所欲不言而喻。 宇文述学自然明了,“随风乃我挚友,何须回避?” 宇文述学简单向尹空悦介绍了一下叶随风,尹空悦神情冷淡,只是礼貌地点点头,对她没有太大兴趣。 一阵客套,话题才入了正轨。 “一切正如顺知所料,那宵小志在烟雨庄。只怪愚兄技不如人,让那贼人得手逃脱。” “尹兄无需自责,你在明,他在暗,你一人之力如何日防夜防?我已告知烟雨庄小心提防,奈何宁少庄主目空天下,并不采信。” 尹空悦冷嗤一声,“便是他相信又如何,此次遭盗之墓怕是他宁大少也不知其方位。” “被盗的莫不是……” “正是。” 叶随风被两人哑谜一般的默契问答整蒙圈了,她疑惑地看着宇文述学,宇文述学回给她一个让她稍安勿躁的眼神。 “我本不欲插手,可这被盗之物与祖上有莫大关系,纵怨纵恨,我又岂能眼睁睁看着它流落江湖、遭金银玷污?”尹空悦自嘲道,言语中却是苍凉无比。 “尹兄宽心,长济堂已然接了这个委托,便会尽全力追查。说来若非因述学,尹兄也不会卷入此事,追回永生笛,我责无旁贷。” 尹空悦抱拳致谢,“愚兄尚有一线索可提供给你,希望能对你有所裨益。那贼人身材瘦小,身法迅捷,我虽是望尘莫及,却眼见着他一路逃进了烟雨庄。我料想他若不是庄中之人……” “便是受邀赏剑的江湖中人。”宇文述学接话道,他沉吟道:“就是今日了吧,看来这场盛会我要厚颜无耻一参加了。” 长歌急道:“少主,万万不可。您未受邀请,若然硬闯,只怕不仅会沦为江湖笑柄,更会让那人嘲弄您的。” “风雨欲加我身,我又何惧风雨?” 宇文述学唇角勾起一抹无畏无惧的笑容,目光坚毅如山,气魄壮阔似海。 叶随风痴痴地看着宇文述学,心中也为他而折服。 “随风若也无惧风雨,可愿与我一道去一睹天下第一庄风采?” 为什么不呢?叶随风当然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倒不如说,参加这场盛会正是她所期望的。 第六十三章 缘起隐语(九) 长歌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几次欲言却又止。 叶随风能感受到他的忧心。 作为一个被门派踢出继承候选人行列的弃子、这样一个尴尬的身份,未收到盛会的邀请,已经很丢面子了,现在还硬要厚着脸皮挤进门去。 虽然叶随风深知,宇文述学并不是一个追名逐利之人,不屑于在这盛会上崭露头角。可是旁人却并不知晓,届时江湖中还不知道要如何渲染呢! 纵使宇文述学无惧风言风语,作为他的知心好友,却是不忍的。带着忧虑,几人已行至烟雨庄之外。 遥望烟雨庄,重檐歇山顶,粉墙黛瓦,雕梁画栋,秀丽壮美。 庄子宏盛,就连看门的家仆亦是盛气凌人。 “足下何人,劳驾出示请柬。”言语尚算客气,奈何眼高于顶。 长歌上前一步,抱拳道:“我家公子乃是盈虚门大公子、长济堂堂主。” 看门人嗤笑一声,“盈虚门的公子前日不是已莅临敝庄了吗?恕小人视听不广,却不知大公子武林排名几许?可在受邀之列?”他高仰着头,用硕大的鼻孔看人。 长歌面色一沉,两只手紧攥,指节泛白。 “休得无礼!盈虚门也是你等招惹的起的?”尹空悦厉声道。 看门人低头看了一眼尹空悦,神情语态却无丝毫变化,一抹鄙夷的笑始终挂在嘴角。 “盈虚门贵客已然奉为上宾,只是这无请柬、无排名的人等不得擅入的规矩可是大少定的,尹公子也无权置喙。再者说了,盈虚门门人如此之众,若是随便什么人都来咱们庄上……那究竟是武林大会,还是盈虚门自己开大会?” 宇文述学风轻云淡地笑了笑,仿佛听不出看门人言语间的轻视。 “小哥所言甚是。在下此番前来不为参加盛会,为的乃是追查‘遁地金狐’下落。在下已有确切消息,确信其已混入烟雨庄内。如此盛会,小哥也不想被一贼人惊扰贵客吧?此事宁大公子也是知情的,小哥若是不能做主,不妨去请示一下他。” 看门人思量片刻,招手唤来一个小僮,低声吩咐了几句,复对宇文述学等人说道:“你们随阿黄进去吧,不过要委屈几位从偏门入内。你们也知道,这正门贵客云集,不便旁人出入,左右你们是来做事的,想来也不会计较太多,是吗?” 长歌怒不可遏,宇文述学朝他递了个眼神,他咬了咬牙,又硬是将怒气憋了回去。 尹空悦满面歉然道:“今日乃是赏剑之日,我职责所在,无暇分身,故不便相陪。若顺知有何疑难,遣长风去拈花堂寻我。” 言罢,尹空悦自偏门而入,轻车熟路地去了人来人往的前厅。 庄内幽径临水,一侧花树繁茂,翠色如织,繁花似锦;一侧因水成景,池水澄澈,游鱼衔饵。入目皆是景,如从画中来。 叶随风有心欣赏一下这别致雅逸的园景,奈何领路的小僮走的飞快,在这蜿蜒含蓄的幽径间东拐西拐的。 叶随风恨不得自己多生出一对眼睛来,一双赏景,一双盯着领路小哥飘逸的步伐,省的迷失在这偌大的庭院之中。 小僮将叶随风三人带至烟雨庄一隅的偏厅,来路曲折迂回,叶随风已然是彻底的迷失在这庄子里了。 三杯凉茶一奉上,小僮话也没有多半句,就把他们晾在这偏僻的地方了。 “这算什么?”这般待遇就连叶随风也有些沉不住气了。“把我们当咸鱼晒着呢?” 宇文述学微笑道:“偏居一隅,静谧无人,不正好方便我们行事吗?” 长歌顺势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平铺在桌面上。 叶随风定睛一瞧,居然是这烟雨庄的地形图,忍不住夸赞道:“真有你的,连这个都能弄到手,厉害!” “随风谬赞,烟雨庄赫赫有名,区区地图对盈虚门而言,不足一提。不过……” 宇文述学话锋一转,“庄内密道暗门所在,图中却是没有明示的。这些秘辛怕是只有极少数的人才会知道。方才领我们进门的童子刻意东游西逛的绕远,除了想让我们迷而不返之外,更是故意避过参会的武林中人,不希望我们有所接触。” 叶随风一头雾水,“何必呢?绕这么大圈子。” “他这是既不想开罪于长济堂,又想卖个面子给舍弟。这烟雨庄看门人也不是个易与的,人精一个。” “他们也真是心宽,老祖宗的坟地都被挖开了,他们还不着急,还有心思开大会。你们不应该最是恪守孝道的吗?” 最后一句话一脱口,叶随风心道不好,生生把自己跟大铭画了个界限割裂开来,见宇文述学也是一怔,连忙打哈哈转移话题。“丢的那个物件,是个什么来头?” 叶随风有意回避,宇文述学自然也不会抓她的话柄。 “遗失的物件大概就是永生笛了。至于宁家为何无动于衷,约莫是他们也不知道此物在何处,更不知悉现时已经遗失。” 叶随风听他语气笃定,然话语却都是揣测,心中诧怪,一双充满疑问的眼直勾勾的望着宇文述学。 宇文述学见她颇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轻叹一口气,道:“这当中渊源解释起来话就长了,我尽量简略给你一说吧。” “要说起永生笛,便不得不提宁家与尹家。自尹兄向上七代之前,有一先祖,名为尹悬奇,此人天纵奇才,天资甚高。尹家世代铸剑为生,传到尹悬奇手上时已是声名大噪。” “他爱上了家道没落的武林世家独女兰雨真,纵使家道中落,兰家也看不上铸剑手艺人的尹悬奇,却属意同为世家的宁家。尹悬奇苦于此,却什么也做不了,就算武艺再高,一人之力,终究绵薄,拯救不了一个大家族,挽回不了兰家的地位和声望。” “他很识大体,也理解兰家的决定。他爱兰雨真爱的再深,也不是漠视一个大家族沉沦的理由。” 叶随风听闻至此,也是一声叹息,心想他不识大体也不成,他如何能撼动一个家族的决定呢。 第六十四章 缘起隐语(十) “然后呢?”叶随风追问道。 “后来兰雨真便遵照家族的意思嫁给了宁烟临,而心灰意冷的尹悬奇也另娶他人,娶了一个能够谅解包容他的奇女子。他用了十六年的时间铸剑,建庄,赠给了宁家。剑便是如今的天下第一剑,庄亦是脚下的烟雨庄。如此他尚觉不足,立下规矩,此后尹家后人护剑守庄,代替他守护心爱女子的后人,生生不息。” 叶随风听罢怒从中来,“这个男人实在太渣了,他为了成全自己的缱绻深情,牺牲了妻儿和子孙后人的幸福,简直自私到了极点。我若是尹家后人,才不要守他这劳什子的规矩呢。凭什么,凭什么啊!” 说道最后,一腔怒气又化作缠绵凄凉意。现世对尹悬奇这样的人有一个不太礼貌却又恰如其分的称呼——舔狗。那句话是怎么说的,舔狗一无所有。 她不齿他的所作所为,可在内心深处却有几分是同情他的。那种求之不得的心情,她是最能了解的。痴念久之,剑走偏锋,走上了极端。 叶随风使劲儿甩了甩头,她不会成为第二个尹悬奇的。无论再如何艰难,她若是无法得到,便会彻底放下,绝不要害人害己。 宇文述学眼中也尽是苍凉,“尹兄又何尝不是备受煎熬?父亲为守剑护剑,丧命在他眼前。祖父、曾祖无一人能福寿百年。这般命途,他又怎会不想逃离。可是……” 可是,这是父亲的临终嘱托。 不等宇文述学说完,她便知晓了下一句。此景此景她已在戏里体验了一遭,尹空悦的矛盾她也能体会一二。他终究做不到,摒弃祖训,让这世代守护的剑葬送在自己手中。 “那永生笛又是怎么回事?” “永生笛是前朝之物。传说,只要对着心爱的人吹响,便可与其生生世世厮守。兰雨真死后,尹悬奇为她寻来陪葬。而兰雨真的墓室所在之处,就连宁家人也不知晓,这又是另一个秘辛了。” 一席话言罢,良久的静默。凝滞的空气中,各自沉浸在各自的思量之中。 忽闻一连串轻快脚步声由远及近,伴着年轻男子的愉悦清脆嗓音:“忙中偷出半日清闲,少费了采买工夫,松快多了。你们东厨的人也用不着那么多人忙活晚膳了吧?” 另一道声音传来,“也用不着了。一下子闲了下来,我这心里二乎着呢。你说,庄上那么多贵客,我们都不要做活计了,他们晚上吃什么喝什么?” “你啊,你就是个劳碌命,给你福你也不会享,你管他们吃什么喝什么呢?休沐是总管定下的,又不是咱们偷奸耍滑,你怕什么。兴许这一大帮子人来咱庄上吃吃喝喝太费银钱了,顿顿山珍海味、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现在账房发现伺候不起了,一会子就把他们给打发了呢!” 两个仆役欢天喜地地走远了,宇文述学却是眉峰一蹙。 长歌不愧是个贴心人,宇文述学脸上神态的细微变化都逃不过他的一双明眸。“少主,有何不妥之处?” 宇文述学眼中锐芒一跳,面色凛然,“物之反常者为妖,若依方才二人所言,今日这场盛会怕是大有问题。只是现在,我尚琢磨不透。事不宜迟,我们先去寻尹兄。” 三人按图索骥,赶到了拈花堂。拈花堂是烟雨庄的正厅,也是此次赏剑盛会的会客厅。可眼下除了三五人收拾打扫,一众宾客全都不见了踪影,尹空悦也不知去了何处。 长歌忙向洒扫的下人打探道:“宾客都去了何处?尹公子如今何在?” 洒扫下人只当长歌是落单的客人,不疑有他,一五一十道:“大少爷招呼贵客去了珍宝阁,尹公子自是相随左右。” 珍宝阁外,尹空悦与十数佩刀护院把守在外。看见宇文述学,尹空悦眼中一亮,迎上来道:“你怎么会来这里?莫非是追查到金狐的蛛丝马迹了?” “先不说这个。宁大少将一众人等带到珍宝阁所为何事?你可察觉到有无异常?”宇文述学单刀直入,直奔主题,一改他素日里拖泥带水的说话风格。 尹空悦疑惑道:“宁大少爷说邀请武林中翘楚共同参详烟雨庄收录的武学典籍,三个时辰之后比试过招权当娱兴。” 宇文述学脸色更为严峻,“据我所知,宁大少为人素来小肚鸡肠,锱珠必较,怎会突然间转了性子,竟愿与武林同道分享烟雨庄收藏的典籍?实在蹊跷。” 经宇文述学这么一说,尹空悦也觉得当中不妥,“我进去看一下。” 尹空悦还没走到门口,护院的明刀一晃,拦在他跟前,“对不住了,尹少侠。大少爷有命,无关人等一概不得入内。” 尹空悦冷冷一笑,一掌击在刀面上,护院手臂重重一颤,竟握不住刀,脱手飞出。 见尹空悦居然动起了手,余下十几人也纷纷挥刀出鞘。众护院刀法浑厚,掷地有声,十几个人团团围住尹空悦,十几道刀光一时齐发,交织成网。尹空悦旋身上跃,待刀光相冲,化作尘烟之后,落回原地。 宇文述学将自己佩剑流云拔出,定向掷出,尹空悦再度旋身而起,稳稳接住流光,分毫不差,默契无间。 宇文述学说时迟,那时快,顺手抽出长歌腰间悬着的剑,跳入战圈。待他与众护院缠斗起来,长歌才反应过来。他心下一急,亦想参战护主,奈何手无寸铁。 “长歌,护好随风!不必同来。”宇文述学的声音在刀剑铮铮声中飘然而至。 长歌目如火灼,却不得不听从宇文述学的指令,护着毫无反抗能力的叶随风往后撤出数十步。 宇文述学剑术素来不俗,加上一个剑法同样卓绝的尹空悦,只见双剑如游龙,不出十招,十几个护院已然四仰八叉的脱力倒地,再无抗争之力。 宇文述学二人还未得片刻的喘息工夫,便听珍宝阁内传来訇然巨响,心下当时便一沉。 第六十五章 缘起隐语(十一) 巨响声若穿云裂石,天地仿佛也为之一震。这般异响,让人不由得作了不好的念想。 宇文述学二话不说,立马冲入其中,长歌、尹空悦紧随其后。叶随风心里一紧,略带犹疑,但恐惧之情敌不过担心,脚步只一停滞,下一瞬便也急于星火地奔了进去。 从外面看来,珍宝阁跟那些秀美的亭台楼阁别无二致,然而里面却是别有洞天。 整个珍宝阁是一间偌大的石室,墙壁是浑厚的巨石,巍峨雄壮,宛如身处高山内里,人在里面都像是缩小了一般。 石室高迥且宽敞,却弥漫着一股刺激的酸腐气息,刚一踏进来不多一会儿叶随风的眼睛便被熏得通红。 她使劲眨巴了几下眼睛,眼泪流出来了以后才能眯一条缝看。 石室当中间是一个巨大的池子,池子里砌出无数堵像是迷宫一样的隔断,隔断中流淌着浅浅的浑浊的液体。 池子里盛的断然不是普通的水,这满室刺鼻难闻的气味便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液体是不断地循环着流淌的,潺潺复淙淙,单听其声,如山间清泉声,轻柔如撩拨琴弦,让人心旷神怡。 可在昏暗的石室中,配上这让人“泫然欲泣”的气味,就全然换了一种感觉,那水声一下一下像是小刀在杯子上划过,尖锐而刺耳。 幽昧的光线,诡异的水声,方才还巍峨的石室一下子变得阴森恐怖起来,叶随风能清楚地感觉到汗毛一根根竖立起来。 “你在干什么?”尹空悦大喝一声。 叶随风的眼睛也能渐渐适应了幽暗的光线和刺激的气体,缓缓睁大了双眼。 石室里除了他们几人,还有一个手持金色长剑,身着湛蓝云锦长衫的年轻男子。 男子立在一堵碎裂成蛛网状的石壁前面,嘴角噙着一丝妖邪的笑容,眼中凶光毕露,周身上下仿佛笼罩着一层阴寒之气。 年轻男子煞气重重道:“地狱无门,你们偏生要闯进来。尹空悦,我本念在你们尹家几百年来忠心耿耿甘做一条狗,还想发善心饶过你一命,谁知……你自己没能把握机会。” 尹空悦脸色铁青,目眦欲裂,“休得妄言!牛马襟裾,也配驱使噙齿戴发的男子汉?” 年轻男子笑容一敛,紧抿双唇,脚下一点,挥剑刺来。 长剑破空,空气一层层被撕裂,宛如裂帛声。 剑锋尚未劈来,一股热气先行袭来。尹空悦迅敏地向旁边一侧身子,方才站立处便立现一道焦痕。其剑术之狠辣,可见一斑。 宇文述学揽住叶随风的双臂,足下生风,跃起数米,落至裂壁前,远离战圈。 叶随风双目圆睁瞪着远处二人惊心动魄的缠斗。 金光银色,火星四射,仿佛两束烟花,洒落出缤纷的色彩。双剑相击声,清亮如编钟,宛如一场恢弘的奏乐。 宇文述学此刻却沉心静气,将耳朵贴在石壁上,奈何石壁太过厚重,听得的声音蒙蒙的,并不真切,无法分辨墙的另一端究竟是什么情况。 宇文述学面沉如水,隔着千山万水朝长歌递了个眼神,展剑飞身,与尹空悦一道围攻年轻男子。 多年的默契,长歌就像是宇文述学肚子里的蛔虫一样,一个眼神,他立即心领神会,前来叶随风身旁,护她周全。 一团暖意在叶随风胸口涌动,无论形势多么严峻,宇文述学从来不曾忘却她的安危。纵观古今,或者惟有宇文述学一人对她关切至此。 浓浓的感动之情,像是海浪一般,层层叠叠扑来。可大潮退却之时,一股深切的遗憾袭来——如果,他是现世中存在的人,那该有多好呢? 两道雪亮的光时而夹击金光,时而尾追金光,三人的身形快如惊闪,大概就连最灵敏的镜头也难以捕捉到他们清晰的画面,更不用说叶随风这肉眼凡胎了。 叶随风盯着斗在一起的三人没多一会儿工夫,眼睛就开始发酸、昏花了,三个人分裂成六个、九个,剑光剑影更是漫天飞舞,宛如群星璀璨。 “宁蓬飞!你将武林同道藏匿到哪里去了?” 人影叶随风是看不清楚了,不过宇文述学清冷的声音在石壁间激荡回响,声声入耳。叶随风这才知道眼前这个面目可憎的人居然就是烟雨庄的大少爷。 尹空悦在紧锣密鼓的剑招之中,抽身往裂壁出望了一眼,盛怒道:“你这个人面禽兽,居然将密室机关破坏,你打算将这些武林翘楚一网打尽吗!” 以一敌二,宁蓬飞便不像宇文述学、尹空悦二人那般余裕,他气息散乱道:“一网打尽?这话是……从何处说来的呢?明明……他们只是……遭遇了不幸的事故。我一双弟妹亦不幸遇难啊!世人还如何诟病我?” 听闻此言,叶随风上下唇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不知道是气恼还是恐惧。 来时路上宇文述学曾对她说过,这次有幸参加盛会的都是江湖上排名五十之内的佼佼者,她当时还随口问了一句召集者的排名。 宁蓬飞排名四十九,武功算不得一流,人品更是下流,没想到想法也如此荒诞。 他居然存着“干掉熊猫,我就是国宝”的心思,大概他是不懂“江山代有才人出”的含义吧。他自己许是还觉得自己这一个计划相当高杆,连带着把自己的弟弟——庄主的有力竞争者一并除掉了。 叶随风有点哭笑不得,且不说他这个“事故”的说辞能否过关,便是世人信服了这个理由,前来讨要说法、要求赔偿的人也能把烟雨庄的门槛给踏平吧,他还能坐得稳烟雨庄庄主的位子吗? 这个宁蓬飞只怕是相当天下第一想疯了。他难道不晓得,这个世上还有一些不曾上榜的沧海遗珠的存在吗? 叶随风仰头望向那变化莫测的身影,虽然看不清他的身形,但只是望向他所在的方向,心里就变得很踏实。 曾几何时,他在她心中就像是那个手执金箍棒神通广大的孙悟空一样,无所不能。 她安心的想着,便是劈山破石也好——他总有办法的。 第六十六章 缘起隐语(十二) 这一次她却是想错了。 叶随风不懂武功,自是看不出门道,但她却是能从长歌的面部表情知悉一二。 长歌刚到她身边时候,面容紧张归紧张,面部的线条还是柔和的,可随着缠斗的三人开始对话,长歌脸上的肌肉却是愈来愈紧绷,整个人也像是拉满的弓弦,绷到僵直。 长歌愈渐紧张的情绪如水波一圈圈荡漾,终于也感染了叶随风。 她眯着眼睛聚光,遥遥望去,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她的手不由得紧紧揪住自己的衣前襟,揪得衣裳皱成老太太饱经风霜的脸。 叶随风上唇下唇碰了几次,却没敢发出声响,生怕一点的风吹草动再惹得宇文述学分心。越是看不出个所以然,心里越是没底,越是不安。 她暗自想道,这宁蓬飞不过区区四十九名,难不成这般厉害? 两个人难道也斗不过他? 不能吧,虽说宇文述学没参加过武林中的考试,没有得到教育部正式认证的学历,可这缺考也不代表考不上吧? 她曾见识过他精妙无比的剑术,总觉得无人可出其右,难道他只是个花架子不成? 叶随风这边心思拧成一团乱毛线,宇文述学那边也确实出了点状况。 宇文述学亦是心如乱麻,以至手上剑招略有散乱。 这间石室牢不可破,坚不可摧,唯一的开门机关又被彻底破坏,无法修复。几十号人能在密闭不透气的空间待多久呢? 宇文述学边应付着宁蓬飞的攻势,边飞速运转着大脑,试图未密室中的一众人等觅出一条生路。 最简单粗暴的手段,莫过于用火药直接将石门炸开。 可这若春城毕竟不是他的地盘,虽有盈虚门的分支,却未必肯听他号令,便是用武力制服,也难保能在短时间内寻得能够炸开巨石的火药分量。 再说火药……他对其了解不深,难以精准把握其用量,一个不小心,破坏了石室的结构,巨石崩塌,众人只怕是也难逃生天。 宇文述学在心中粗勾了几个方案,却又一一被他自己否定。心中这团乱麻乱的彻底,找不到头绪。 池中液体淙淙而流,时光亦然。 宇文述学的心在胸口剧烈的跳动,每跳动一下,时间便少一些,这样的认知让他难得的焦躁起来。 乱中易出错,更何况宇文述学心思全然没放在打斗之中。 宁蓬飞武功平平,见缝插针的本事却不小。 他瞅准了宇文述学左边的一个空档,趁其神思恍惚,举剑猛然刺去! “少主,当心!”长歌一语惊破梦中人,宇文述学闻声回神,见利刃势如破竹,直冲他的心脉而来,连忙运劲向右躲闪,却还是慢了一步,剑锋堪堪擦肩而过。 一串串血珠如雨倾洒下来。 其中一滴飞溅在叶随风眼角,滚落下来,宛如一道胭脂色的泪痕。 叶随风的心被猛然揪住,紧缩成一团。 长歌也顾不上保护叶随风的安全了,脚下一瞪,飞身而起,凌空扶住将颓倒的宇文述学。 二人如自枝头飘落的树叶,轻快落地。 宇文述学用手按着伤口,轻声道:“我无大碍,你护住随风。” 血液自他指缝间汩汩而流,殷红层层染透衣袖,像是墨水在宣纸上晕开,一点点扩大;又似皑皑白雪间怒放的红梅。 他脸色瞬间苍白如雪,他躲开长歌的搀扶,身形晃了几晃,才勉强稳住。 他将手从伤处抽离,握紧了剑,眸光凝聚,竟是要重回战圈。 “少主,不要勉强,伤及旧患,不可轻觑。尹公子一人足矣。” 叶随风听长歌这么说,才想到上次宇文述学也是伤在这里,还被他黑心的弟弟坑害,几个月都没好透。 这才刚刚好起来,又来这么一下子,伤在薄弱的环节,这次要是还不注意,就古时候这落后的医疗水平,不死也得残。那样修长灵巧的手臂,若是废了,该有多可惜。 思及此,眼看着倔强的宇文述学并不听长歌的规劝,她心中一急,上前一步,拦腰环抱住宇文述学。 宇文述学像是冻硬了的冰块,明显的僵住了。 “须得速战速决,拖……不得。” 叶随风也顾不上羞涩,紧紧地环住他,柔柔地说道:“你都受伤了还去,那不是给尹空悦添乱吗?他还得分心照顾你。不把血给止住了,你会失血过多的,在这儿我也找不到血浆给你输血啊。” 宇文述学怀中拥着娇柔的叶随风,身心都化作了一泓春水,徜徉在无边春光之中,长剑“咣当”一声,脱手落地。 长歌默不作声地拾起自己的佩剑,腾空而起,代替宇文述学加入打斗。 长歌剑法硬气,亦是不俗。竖劈横扫,势若猛虎下山,锐不可当。 宇文述学忧心地看了几个拆招,冷不丁肩上一痛,他微微一缩,扭头看到叶随风一脸歉然。 叶随风趁着宇文述学关注争斗的时候,从兜里掏出一方手帕,失神了十几秒钟。 这帕子是她被逼相亲、巧遇尤亦寒时,尤亦寒给她擦眼泪的。她洗净晾晒好之后,一直小心翼翼地贴身收着。 虽说她心里已然下了决定要放下,却还是鬼使神差地收藏了这手帕,舍不得丢弃。 眼下这手帕正好派上用场了,她用手帕按住宇文述学的伤口,许是弄疼他了,他像是被静电电了一样,缩了一下。 叶随风抱歉地看着他,“对不起对不起,弄疼你了吧?不过不使劲按压,很难止血。” 她歉意的表情中还夹带着一丝心疼模样,宇文述学唇角勾起了一个微不可见的弧度,“无妨。” 他用右手从怀中掏出一个白底金色花纹的瓷瓶,“此乃止血药粉,随风,有劳了!” 他把瓶子递到叶随风手上,就像个甩手掌柜似的,什么也不管了。 叶随风瞅瞅瓶子,也没个使用说明啥的,一头雾水,“这个要怎么用?直接撒伤口就行?” 宇文述学微微颔首。 叶随风拉开他的衣衫,褪到臂弯,露出狰狞的伤口。 第六十七章 缘起隐语(十三) 叶随风紧紧闭了闭眼,不忍直视那血淋淋的豁口,看着都觉得疼。血还在源源不断地流出,她把心一横,咬着嘴唇,正视他的伤口。 新伤与旧痕交织在一起,整个肩头没有一块好肉。她的心一抽一抽地,唇上的齿印又深了些许。 叶随风没处理过这么严重的伤口,也没用过药粉,她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微颤着手,像是在烤肉上撒孜然面似的,在伤口上厚厚地撒落一层。 每撒一下,她就跟着抖一抖。 “疼吗?” 宇文述学轻轻摇头。 骗人。 叶随风回想自己手上破个小口,用酒精清洗消毒时候的酸爽。她现在好比在他的伤口上撒盐,怎么可能不疼。 可她抬头看他,他唇边始终挂着一丝浅笑。那笑意像是暖日熏风中在枝头摇曳的桃花,让人望一眼就心荡神摇。若是他的眼中没有深不见底的忧戚,这该是多么美好的一副画面啊! 明明心里在牵挂着战局,牵挂着被藏匿起来的武林人士,他还是以温润的表情来安抚自己。 话说这天下第一剑名不虚传,只是稍微剐蹭,居然能造成这么大的创面,若是……那还不削去整只胳膊? 宇文述学的药粉很是奏效,叶随风撒好按压伤口没多久,血流出的量明显的减少。叶随风松了一口气,四下找个能充当绷带的东西。 宇文述学见状,豪迈地从衣袂处撕下一长条布料,递到叶随风手心里,“有劳随风。” 这边宇文述学的伤情算是暂时稳定了,那边的战局也告一段落了。结果——自然是二人将宁蓬飞给制服了。 尹空悦还将天下第一剑也给夺了回来,金光毕现,锋芒毕露,剑拿在他的手上毫无违和,自然地像是碧空白云、绿树青草,同样的和谐。 长歌以金针封穴,手指飞动,宁蓬飞就立在原处不动不说,如同一个的蜡像一般。 叶随风轻拍双手,心下直呼奇技。向来只存在于电影电视里的神技,她今日得见,也算是开了眼。 长歌汗流如注,料理好了宁蓬飞,就立下跑到宇文述学跟前,查看他的伤势,见流血已经止住了,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是落了地。 这一套下来他的气还没喘匀,便道:“幸好这珍宝阁是烟雨庄禁地,外加之前宁蓬飞下了命令——无关人等不得妄入,要是此时冲进来一帮子人来,还真是棘手了。” 说完,长歌嘿嘿笑了两声,不过也只有两声,两声笑后,数十人披坚执锐冲了进来,长歌的笑直接冰冻在了嘴角。 叶随风见到这阵仗,亦是哭笑不得,气呼呼地瞥了一眼长歌,“乌鸦嘴。” 原来宽敞的石室,突然涌进来这么多人,稍嫌拥挤。 宇文述学摇晃着站起身来,不动声色地拿过流云剑。 受伤的左手竭力地抬起,重重扣在叶随风的肩头——因为疼痛,他已经控制不好自己的力度,生怕护不住叶随风,只能牢牢地捏着她的肩膀。 “你们是何方神圣,居然敢在烟雨庄撒野!” 尹空悦冷哼一声,上前揪住木偶似的宁蓬飞,把剑架在他脖颈前,大喝一声,“退下!” 方才尹空悦背光而立,一众护院没看清他的面容,此时他大刺刺地把烟雨庄的大少爷掳为人质,黑瞳射出两道冷冽目光,拔地倚天之势,骇人心魄,令众人大惊失色,“尹少侠,你这……这是何意?” “我说退下!”尹空悦将剑贴近宁蓬飞脖颈,步步向前,众护院面面相觑,不敢妄动,直被逼得节节后退。 直到将一众人等逼出石室之外,尹空悦又喝道:“不得擅入,否则,宁蓬飞性命不保!” 叶随风崇敬地看着尹空悦,只觉得他方才气势浩大,有几分张飞长板桥大喝的霸气。 宇文述学对尹空悦说道:“时间紧迫,得想个法子迫使宁蓬飞打开石门。” 尹空悦摇头,“此石门唯有用隐语剑嵌入机关方能开启,眼下机关全毁,别无他法。” 宇文述学沉默无语,只是焦灼地盯着石门。 尹空悦此时却是双眸沉静如水,他若无其事地撩起衣摆,小心翼翼地擦拭沾染在隐语剑上的血迹。 他抚拭着这柄天下第一剑,眸光蓦然深邃幽远,面部的线条却渐渐柔和起来。 待到剑锋光可鉴人,他右手紧紧握住剑柄,指关节泛白,才不紧不慢地说道:“要救他们,也不是全无可能。” 尹空悦的目光一片冰凉,如同高山顶峰终年不化的积雪。 宇文述学的眸光缓缓对上尹空悦的,却并没有欢欣激动,淡淡道:“要怎样做?” 尹空悦瞥了一眼盛装着不明液体的池子,“也是密室里的人命不该绝,连上天都要相助。” 叶随风觉得二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古怪,她没多在意,一脸喜色道:“那还不赶快救人?若是那个密室密封的效果太好,里面那么多人很快就会缺氧的!” 她想了想,补充了一句:“会憋气而亡的!” 她不明白,为何先前着急救人的宇文述学,会突然迟缓起来。 尹空悦抬眼望了一眼那道紧闭的门,面色平静如无澜之海。 忽而,他转过身,定定地看着宇文述学,郑重道:“川夏便托你多多照应了,她在宁家处境艰难,我怕之后再无人护她周全。” 川夏?那是谁? 叶随风却顾不上思考那个名字,只觉得尹空悦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是决绝,怎么那么像是交代后事? 心里的不安慢慢扩大,她一把扯住他的衣袖,惊恐道:“你要做什么?救人也得以你自己的生命安全为先啊!” 那幽深凝重的目光又落到了叶随风身上,被一双神似岳出云的明眸注视,这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凝视了半晌,岳出云才说话,却顾左右而言他:“叶姑娘璞玉浑金,顺知有幸得叶姑娘相伴左右,我也可以心安了。叶姑娘,顺知一生单茕只立,还望你能宽宏包容,莫要再令他心伤孤苦。” 看来尹空悦是误解了自己跟宇文述学的关系,她张口欲辩,尹空悦却已经提剑转身而去。 第六十八章 缘起隐语(十四) 叶随风凝着他孤迥的背影,一阵凄凉涌上心头。 她冲着宇文述学激动道:“他究竟要干什么,为什么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 宇文述学目光有些凝滞,听闻叶随风一言,方才如梦初醒般,只是面色又苍白了几分,宛若透明。 他腾身一跃,翻至尹空悦身前,伸臂一拦,“尹兄,何意?” “事到如今,要救那一室之人,徒有一法。密室之下便是我先祖钟情之人的墓室,当今世上知晓开启之法的只我一人,也唯有我能开启。那墓室遭盗,却是恰巧为这密室众人打开了一条生路。等下我将密室与墓室连通,你便与长歌拓宽盗墓者挖凿的通道,将人救出。那墓室出路便在城外柳林那一圈白柳之间。” “墓室……要如何开启……”宇文述学的声音中竟夹带了一丝微颤,像是水与空气磨蹭玻璃杯的音色。 尹空悦深深望了宇文述学一眼,举剑于胸前,金光浮跃。 宇文述学眼睛被亮光一晃,头微微一侧,尹空悦瞅准这个空档,旋身而起,足尖凌空一点,凌驾于水池之上。 他横剑在手腕深划一道,血在半空中挽了一个花,挥洒入池。 “住手!你干嘛啊!”叶随风失声疾呼,她脑子已经一片纷乱。 这是什么情况?他想不开了?要自杀? 宇文述学见状立即飞身直追,只可惜体力疲怠,滞空时间短暂,就开始下落,眼见着就要跌入浑浊的池中。 宇文述学连忙将流云剑插入池中一撑,整个人倒立其上,与剑连于一线,像一只笔直的龙公竹。 却只听“嘶”的一声,流云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软塌下去。 尹空悦来不及阻止宇文述学追到池上,却尚能阻止他落入池中。 一道刚劲掌风袭来,将宇文述学推到池外。这个过程中,宇文述学左肩伤处复又滴血。尹空悦眼疾手快,脱下一只衣袖,将长袍一扬,将似断了线的珊瑚手串一般的血珠一滴不落地用袍子接住,竟是半滴也没落到池子里。 宇文述学本就失血,加之这不轻的一掌,他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喉头一腥,侧头一呕,一口鲜血喷溅而出。 他瘫倒在地,起了几次,还是没法靠自己的力量坐直身。长歌连忙上前扶坐起他,为他疗伤。 尹空悦歉然的声音遥遥传来,“对不住,顺知。情势紧急,出手过猛。”尹空悦亦是以剑支持,保持身体悬空,不落入池中。 而那隐语剑却不似已成为一团废铁的流云剑,竟是毫发无损,迸发出的金光愈发耀眼夺目。他手腕流淌出的血液已经将他的整只手染成血色,血液像是拧开了的水龙头,顺着指尖哗哗直流。 尹空悦不断靠隐语剑变化身体所处的位置,将血液按照某种顺序滴入池中隔断里。 这边长歌替宇文述学疗伤,叶随风插不上手,那边尹空悦莫名其妙地放血,叶随风也无法阻拦。 她左右为难,心里干着急,忍不住跑到池边,大喊道:“你究竟要做什么?这么下去你会没命的!” 叶随风遥遥望去,血水在池中隔断中缓缓上升,渐显雏形,居然流淌成字。 “此乃先祖一生最终的机关,唯我尹家血脉配合隐语,方能开启。隐语二字,暗嵌着祖先与其钟爱之人的名讳。他不想外人扰佳人清静,故设了这么一道看似绝无法开启的机关暗门。机关开启之后,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之后连通密室与墓室的暗道便会自动关闭。因我无子嗣血脉,这道门关闭,将永无再开之日……救人需快……切不可耽搁……” 他的声音透着疲软虚弱,那流淌的鲜红就是他缓缓流逝的生命。 “你别犯傻了,哪有这种要人去死才能打开的机关?”古时候又没有dna检测的系统,“怎么会一定要你的血才行?这个机关怎么知道添进去的液体到底是什么?往里面倒水加油不行吗?” 叶随风思量这机关大约可能靠的是密度,用水灌进去大概不成。 “就算是要用血……我们这儿这么多人,凑一凑也好,总不能让你一个人都出了。我,我身体健康,没有贫血,我多献一些不成问题。”叶随风伸出细长的胳膊。 可即使叶随风如何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劝说,尹空悦仍是不为所动,“多谢叶姑娘好意,只是这祖上传下来的破解之法,我不能怠慢,更不敢冒险。若是果真用了叶姑娘的鲜血,却无法开启密门,岂不是得不偿失?叶姑娘也不必当我是什么大善人,我并非是顺知,天生一副热心肠,那一众人中,我想救的人,唯有川夏一人。我自知福缘浅薄,不敢奢求流水桃花,倘使……用烂命一条换得川夏长命百岁,也算是……值了。” 叶随风不懂机关的发动方式,她心里是觉得以众人之血启动机关定能成事。 可无论她怎么说,便是磨破了嘴皮子,仍是说不动方头不律的尹空悦。更何况,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一定可行。 尹家世代铸剑,莫非他们的血液果真异于常人?还是他们练得功体与众不同? 一切都是推测,一切都是空谈。 叶随风咬着嘴唇,无力地凝望着瞬息成红的池水。宇文述学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的身后,他目光僵直,毫无生气的脸上透出绝望。 长歌也已经不在石室之中了,叶随风知道他一定是去找墓室通往外面的密道了。 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这句话在她的心底嘶吼着,她却无力问出口。 摇摇欲坠的宇文述学,像个纸片人,呵一口气就会被击倒。他一副任惆怅失意为所欲为的模样,将自己丢弃在泱泱万里的悲伤之中。 但凡还有一点办法,他定然不会让长歌离开。长歌离开的那一刻,便是他向强大的现实无奈的妥协。 强大如他,神通如他,却也敌不过冰冷的现实,只能道上一句无可奈何。 空旷的石室,只剩血滴落的声响,那是心碎的声音。 第六十九章 缘起隐语(十五) 血先是滴滴,后是汩汩,再是流泻,血溅流到剑上,金光更盛。素白的衣袖放出悲怆的火红,刺人心扉。剑上血色淋漓,尹家之血,与剑相连。 宇文述学心痛的无可复加,一旁的叶随风早已泣不成声。 “抚今追昔,后会无期; 凭剑思忆,绵延无际; 可昭月日,可感天地; 此情此意,生生不息!” 尹空悦气若游丝的声音零落的飘散在石室之中,他凝聚全身最后一丝气力携剑扑向池边,宇文述学满怀拥住他,将他拖至地面。 池中隔断以血充盈,浮现出三十二个字来,便是尹空悦方才吟念的小诗。所谓隐语,是铸剑人隐起的爱语,不忍分离,却不得不分离,令人闻之肝肠寸断。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之后,地动山摇,飞沙走石。 尹空悦嘴角噙着淡淡的微笑,“成……了,机关开了……”他枕在宇文述学的臂弯,仰视着宇文述学的脸庞,“莫为……愚兄伤悲,尹家百年来……诅咒一般的宿命终得终结,此乃幸事……天大的……幸事。只是……我断送了尹家的……血脉,毁坏了兰小姐的……墓室,不知先祖可会怨怼?若有……来世,愿……再无……束缚……” 旷室脉脉无人语,潺潺血水空自流。 宇文述学木然地拥着尹空悦尚有余温的尸身,双目空洞如枯井,哀至深处,却是连眼泪都流不出的。唯有唇角一丝纤细如发的血丝漫溢而流,宛如泣泪。 叶随风呆如木石,久久在原处伫立,她心如刀割,所有的言语都冰冻在咽喉。 宇文述学忽而有了动作,他像是老态龙钟的老人一般缓缓将隐语剑收剑入鞘,吃力地抱着尹空悦站起身,一步三摇地走出了石室。 室外阴雨已停,艳阳高照,万丈辉光却照不进他的心底。 宇文述学像是不知疲倦一样,横抱着尹空悦的尸身,失魂落魄地往前方走去。 叶随风见他像是一缕幽魂,漫无目的的游荡,心里知道眼下这样的情形,他已然关闭了与外界沟通的渠道,现在跟他说什么他只怕也是会充耳不闻。 叶随风除了在他身后亦步亦趋,除了跟他一起难过,不知还能再做些什么。此时言语是苍白无力的,也许无声的陪伴才是最好的。 此刻她方能感觉自己的渺小与无能,她厌倦无能为力,厌倦事事妥协,厌倦空有一身超能力却无处施展。 她从来都是一棵借力的藤蔓,何时能成为让人倚靠乘凉的大树呢? 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她要改变,变得更强大,变成更好的自己。 在脆弱的壳里瑟缩了十八年,今日却有了图变的心思,却不是因为突然有了勇气。 叶随风死死凝望着身前那萧瑟的背影,双拳紧攒。 宇文述学踉踉跄跄地缓步前行,双脚像是陷入泥泞,又似没入深雪,步步艰难。 许是一身死寂的宇文述学过于骇人,一路上护院家丁虽是纷纷挥刀亮剑,却都是谨小慎微地远远摆出一个空架势,无一人真正敢于上前拦阻。 长歌遥遥迎了上来,在他身后还有一群看起来义愤填膺、怒不可遏的人,想来拯救被困江湖人士的行动已经成功。 长歌一脸悲戚地看着宇文述学,声音出口已是沙哑无比:“少主……” 宇文述学果真是充耳不闻,视若无睹,仿佛眼前众人皆是一团空气,苍茫天地间只余他一人。 他擦着长歌的衣衫掠过他,长歌目中哀色愈深,又唤了一声:“少主!”仍是未得到任何的回应。 无奈之下,长歌只好上前想要接过尹空悦,宇文述学却精准地闪身,让长歌扑了个空。再看宇文述学的脸上表情,依旧无半点波澜。 自人群中冲出一名女子,疾奔生风,吹得本就散乱的发丝胡乱飞扬,一绺骚动眉眼,一绺擦蹭脸颊,她却是无心整理。 脚下步履凌乱,几次踩住了裙摆,趔趄一下,却也无法阻碍她向前飞奔。 她猛扑到宇文述学怀抱的尸身上,这一疾冲将原就步履不稳的宇文述学撞得连退数步,幸得长歌眼疾手快牢牢扶住,才没有连带着将尹空悦一同摔到硬实的石板上。 欲语泪先流,两行清泪流不尽她满心的悲伤。 她颤抖着一只手,幽幽抚向尹空悦已开始逐渐变得冰冷的脸庞。 那种刻骨铭心的触感,如长针刺骨,痛彻心扉。她的手像是被烫到一样瑟缩了一下,下一瞬又重新贴上。纵有烈火焚烧、猛兽咬噬,她也不肯再将手抽离。 她哀哀欲绝的表情见者心伤。叶随风更是心痛难耐,她直直地盯着女子哀婉的脸,那张脸活脱脱就是陈怡。 怪不得陈怡初读《隐语》剧本便涕泗横流,无法止息,她兴许跟岳出云一样,仍然保有着对前世的模糊记忆。 只是,这记忆似也有偏差。剧中尹空悦的心悦之人名为宁絮可,而真正的尹空悦喜欢的那个人却叫宁川夏。 不知道是岳出云怕重提伤心事故意篡改,还是他的记忆也有错漏? “你总是如此,不肯为自己而活。”宁川夏蓦然开口,那声音与陈怡也是如出一辙。 叶随风也遇到过不少人的前世今生,像是陈怡这般几乎全无变化的,再无旁人。 “不要走太远,让我追上你。” 宁川夏话音未落,快如急闪地摘下头上的珠钗对准自己的心窝猛然刺下,动作迅猛流畅,不带一丝一毫的犹疑。 她带着一缕绝美的笑容,倒毙在尹空悦尸身之上。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让人连惊讶都来不及。 生死相随,世上没有几人能够做到。 叶随风虽然不认同这种做法,却也不得不被宁川夏强烈而深刻的感情所震撼。 人世间尚有很多美好,不该把爱情视为全部。可将爱情看做超越一切,这是她的选择,旁人也无权置喙。 你不可谓之对或错,一个人如何过活是他自己的权利,你可以赞叹,也可以惋惜,但那都只是你的个人感受。 感受是不能复制的,即便你凭轼旁观,目睹一个人的一生,随之哭,随之乐。 但你始终不是他,永远也不懂他之喜,亦不懂他之悲,只能体会,只能揣测,却无法确确实实的感受。 第七十章 缘起隐语(十六) 他是飞花春日,他是徐徐杨柳风,他是万里桐花,他是小楼夜雨,爱流成海,情尘为岳。 这样的深情,终结在了她生命的尽头。 叶随风来不及阻止宁川夏,只剩下一声长长的叹息。 在场数百人中,并无几人为这场爱情悲剧而唏嘘,大多数人只是冷眼旁观,毫不关切,他们的一腔怒火还没有得到发泄。 一个头戴黄冠,身着道袍,手执拂尘的道长率先发言:“烟雨庄枉为天下第一大庄,居然使出鬼魅伎俩,企图颠覆整个中原武林,用心何其险恶!今次侥幸,但倘使此祸端不除,只怕武林迟早要遭灭顶之灾。” 黄冠道长颇有威望,话音甫一落地,立即获得多人附和。 “踏平烟雨庄,铲除祸心人!” 其言铮铮,其势汹汹,众口铄金,大有一人一嘴唾沫星子将烟雨庄淹没的意味。 更有孟浪鲁莽之人,径直冲入了珍宝阁,将不能言语不能动的宁蓬飞拖了出来。愤懑难消的众人,你一脚我一捶,不多一会儿工夫,宁蓬飞就被殴打的出气多进气少了。 这时,人堆里一人脚下不稳,往前猛冲了两步,才将将维持好平衡。他环顾一周,难掩尴尬地缩了缩脖子,点头赔笑。 这人一露头,风向便转到了他这儿,怒火也随之烧了过来。 “这是烟雨庄二少宁蓬越!” “不关我事,我对此毫不知情啊!”宁蓬越佝偻着背,索性抱着头蹲倒在地。 “诸位前辈暂且息怒,听晚辈一言。” 说话人声音清冷,白瓷似的白皙莹润肌肤,一双眼尾狭长的桃花眼,流光潋滟,却是冷月光华。 惊艳却不妖媚,微凉却不冷冽,像是料峭春寒,融在盎然春光中的丝丝寒凉。 搀扶着宇文述学的长歌身子一震,目光惊跳,神色突而阴沉。 叶随风见长歌如此反应,又细细打量了一番说话人的外貌,果然与宇文述学有几分相像,正好印证了她心中所想——这人便是宇文英羽,宇文述学同父异母的弟弟。 宇文英羽此言一出,在场众多武林中人立时安静下来,看来盈虚门在江湖中还是有一定的地位的。 他自是早就看见了宇文述学,此时悠然迈着四方步,行至宇文述学跟前,貌似恭敬地行礼,“久疏问候,兄长可还安好?” 宇文英羽虽然微弓身子低首行礼,气焰却并未因此而低落,身子矮去几寸,傲气不减。面带温情脉脉,眼中却是散不尽的料峭寒气。 虽无寒冻,可早春薄寒侵肌入骨。那目光中释放出的森森寒气,像极了倒春寒时的薄风微雨,阴凉刺骨。 宇文述学此时身心俱疲,万念俱灰,自然没有心思陪宇文英羽维持兄友弟恭的假象。 他的目光在宇文英羽身上萦绕低回,见其全无损伤,便将目光一寸寸收回,双目顿失焦点,再无回应。 宇文英羽原本也没想要什么回应,他噙着一丝倨傲笑容,转身重面众人,说道:“事发时宁二少爷与咱们同在密室,若非我盈虚门金风未动蝉先觉,他也一样是险些没了性命,他也不过是无辜遭人利用的受害者。宁大少才是包藏祸心的罪魁祸首,为夺庄主之位,其心毒辣到竟连同胞兄弟也要一并除掉。我等武林正道合当仗义执言,惩恶锄奸,匡扶正义。替二少出头才是。” 宇文英羽巧舌如簧、滔滔不绝,说到“除掉同胞兄弟”时面不改色,毫无愧疚。 长歌的脸气成了酱油色,若不是双手都托着宇文述学,只怕早已按捺不住内心的怒火了。 怪不得宇文英羽要装模作样地向宇文述学行礼问好,原来是惺惺作态,要跟宁蓬飞那种伤害手足的行为划清界限。 在叶随风看来,他也多多少少也有要羞辱宇文述学的意思,只是念在要伪装兄友弟恭,不好做的太绝罢了。 宇文英羽话音将落,人群里几个见风使舵的立即跟风拍马,“少门主所言极是!”“少门主胸怀大义!” 有人引导了话题走向,余下的人面面相觑,心中各作思量,也纷纷倒向了宇文英羽。 “少门主”三个字,在叶随风听来格外刺耳,她一个外人尚且如此感受,更遑论在局内的长歌与宇文述学了。 “少门主”与“少主”看起来只差一个字,却是天渊之别。 叶随风皱皱眉头,心道这底下跟风叫好的莫不是宇文英羽雇来的水军? 长歌低眉垂目,低声对叶随风说道:“咱们走吧。” 也是,何必留下来看旁人耀武扬威? 他双手紧紧托住宇文述学,支撑着宇文述学不颓然倒下。不为争什么,也不能像一个失败者一样离场。 “宁小姐……也一并带走吧。”宇文述学终于开口说话了,然而他的声音轻如飘絮,几乎微不可闻。 长歌颇为踌躇,“这不太妥当吧……毕竟宁小姐是烟雨庄的人……” 更重要的是,他们三人本就要带走尹空悦的尸身,没有余力再带宁川夏离开。 宇文述学说了这唯一的一句话,再无下文,根本没有给长歌质疑、讨价还价的余地。 “你便听他的吧。”叶随风淡淡道,她扫了一眼热火朝天的武林正道,“眼下根本没有人介怀宁小姐的去留。” 叶随风心里一团幽冷,她替尹空悦不值。 牺牲了性命救回来几十条性命,没有得到一丝一毫的感激感谢,甚至没有一人关心关切,冷漠至斯,无可复加。 他真正想救的那个人,偏又决心随他而去。他的牺牲,变得毫无价值,毫无意义。 叶随风架着宇文述学摇摇欲坠的身体,忍不住又回望了一眼,心凉的透透的。 这样的武林“正道”领导的武林,那究竟是什么样子? 由此可见,正或邪,空口无凭,不是单靠一张嘴便能将界限清楚的划分的。何谓正?何谓邪?这当中真的有一道清晰可辨的界限吗? 隐语剑在阳光下闪耀着孤独的光芒,天下第一剑,斩得断人命,却斩不断人欲,宿命没有终结,悲剧仍在继续。 第七十一章 缘起隐语(十七) 宇文述学强撑着精神,与长歌一道,亲手埋葬了尹空悦与宁川夏。一抔黄土,隔绝了天日,从此世上再没有了尹空悦,他留下的痕迹也会随着时日久长一点点抹去。 鲜活的生命变成了一座小土包,宇文述学久久凝情注视,宛如一座丰碑。 长歌手指飞动,两枚金针准确无误地封入宇文述学的风池穴,他立时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倾颓而倒。 “你……”叶随风讶然道。 “少主伤重,不宜再劳神劳力。” 叶随风长叹一声,确实,他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陷入昏睡的宇文述学,紧绷着的神经一下子松懈开来,一滴晶莹的泪珠从紧闭的眸中滚落下来,睫毛是承受不住露水的叶片。 叶随风跟长歌一起将宇文述学送回了客栈。 房间的门虚掩着,长歌心中一紧,一手护住怀中昏睡的宇文述学,腾出一只手按上腰间长剑。他用足尖轻踢开房门,房门徐徐打开,屋内空无一人。 窗户大开着,门一打开,穿堂风呼呼大作,桌上的纸张四角飞扬,欲随风而去,可其上被重物压住,才不至飞走。 长歌四下察看一番,见并无恶徒闯入,才小心翼翼地将宇文述学轻轻放在床铺上。下一个动作就是褪下他的衣衫,为他疗伤。 叶随风的目光本来也是关切地落在宇文述学身上,可长歌毫无预示就当着她一个黄花闺女面把异性的衣服扒开了。叶随风连忙闭眼,不自在地将目光瞥向别处。 桌上的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纸张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为了避嫌,她走到桌前,拿起纸条来看。 上书:宇文述学,你着实讨人厌,穷追不舍,屡坏我好事。但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永生笛还你。至于救命之恩,今后若有良机,自会酌情还你。金狐留。 这封信行文俏皮,叶随风直觉觉得这个金狐大约应该是个年轻的小姑娘。 压在留书上的是一只长不盈尺、通体黢黑的笛子,看起来并不起眼,看不出究竟有何长处。 叶随风摆弄一番,也看不出有何门道,又讪讪地放回桌上。 长歌已经麻利地给宇文述学处理好伤处了,此时正用湿帕子擦去宇文述学脸上的污渍。 叶随风将纸条和永生笛递到他眼前,长歌读完留言,舒了一口气。 “幸得寻回了永生笛,尹公子在天之灵……也能安心了吧。少主也能了却一件心事,安心养伤。” 叶随风又询问了一下宇文述学的伤势,得知没有生命危险,也就心安了。她向长歌告别,长歌心悬在宇文述学身上,也无暇招呼叶随风,一番客套之后也没有多挽留。 叶随风心情沉重地往茅厕而去,临了,又回望了一眼娇媚的江南风光,只是却再也没有了游赏的兴致。 她躲在茅厕里,吃下钙片回到了现世。 她躺在柔软的大床上,却久久难以入眠。明天就是他们话剧比赛的日子了,可越是强迫自己入睡,精神越是清醒,心里百转千回,只能无奈盼天明。 第二天起来,叶随风的面容果然憔悴无比,没有血色的一张脸,浓重的黑眼圈,在大铭时哭的太多,眼睛还微微肿胀。 叶随风对着镜子怅然叹气,认命地用热毛巾敷眼,间歇拍打脸颊,努力地消肿、回复血色。 即便如此,陈怡看到叶随风的时候还是吓了一大跳。 “你这是怎么了?” 活生生的陈怡站在叶随风眼前,她心里又是酸涩难过,又是欣慰欣喜。 “我……昨夜太紧张,一直睡不着。” 陈怡笑道:“谁不紧张啊,我只不过演一个小丫头,心都砰砰直跳呢。不过,你可一定要稳住啊,你可是女主角,是戏里的灵魂啊。” 叶随风定定地看着陈怡,半晌才郑重道:“我觉得角色选错了,你更适合演女主角。” 陈怡脸上笑意更浓,“哎呀,你说的我都不好意思了。你可是社长大人钦点的,准没错!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了,赶紧收拾收拾吧,马上就集合了。” 叶随风点点头,背过身去,用手捂着心口,做了几次深呼吸。 陈怡只当她是太过紧张,没有在意。 纵使做好了心理建设,见到岳出云那明镜似的眼眸的一瞬间,她的眼眶就不由自主地热了起来。她紧紧咬着嘴里面,也难抑嘴唇的颤动。 叶随风连忙将脸扭到一边,一路上都不敢再多看岳出云一眼。 到了后台,岳出云找她对戏,她也是始终低垂着眼。 岳出云气不过,把剧本卷成卷,轻轻朝她头顶敲了几下。“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儿置气呢!” 叶随风茫然抬头。 “好了,正事要紧,事关全社荣誉,其他的恩怨暂且放一边。” 原来岳出云以为叶随风不敢正视他,是在为之前查房闹的矛盾生气呢。 那件事上,叶随风自知理亏,况且岳出云也是出于关心才朝她发火,她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记恨到现在? “我哪敢生社长大人的气,不怕你的后援团把我给生吞活剥了吗?” 比赛正式开始了,有了上一次在学校礼堂的演出经验,这一次叶随风心里倒是有底了,没有那么紧张了。 有了在若春时的亲身经历,叶随风驾驭起角色来更是轻车熟路,加上她本就真情难抑,此时情景再现,又对着一双与尹空悦一模一样的明眸,更是真情流露。 演到最后一幕,她不能自已地失声痛哭。如同岳出云在学校演出时,将悲伤情绪宣泄出来一般,她终于也将在大铭时的忧伤痛心借由戏中角色发泄出来。 可她毕竟不是尹空悦,没法做到收放自如,直到大幕落下,她还是抽泣不止。 陈怡也抽噎起来,她揽着叶随风跟她一道回到了后台。 “随风,你爆发了!演的太真实,太好了!社长果然独具慧眼,你就是一块璞玉啊!你不演戏真的白瞎了!” 陈怡一边抽搭着,一边激奋地对叶随风说话,她的情绪就像过山车一样时高时低。 一边的岳出云却是不发一言,只是一味地若有所思地看着叶随风。 第七十二章 缘起隐语(十八) 叶随风她们的话剧是此次大赛的倒数第三个节目,在等待余下几组表演的空当,叶随风也渐渐把自己失控的情绪调整好了。 后台的灯忽明忽暗的,明的时候,岳出云身前的一滩水渍就格外明显。叶随风面红耳赤,那正是她的“杰作”。 现在她的情绪平复下来了,却更加不好意思正视岳出云,他那清澈如水、深邃似井的双眸一直毫不掩饰地盯着她,叶随风甚至有了一种错觉,仿佛她是被猎豹盯上的猎物,无处可逃。 叶随风心里也清楚,他这般凌厉的目光所为何事,她的心里也有相似的疑问。 二人都有一肚子话憋着,现在却不是解决疑惑的好时机。戏剧社的社员都悬着一颗心,屏住呼吸,翘首以待,谁也没把心思放在他俩身上,自然也没人察觉他们俩的异样。 过了接近一个小时,工作人员让后台所有组别的演员候场,准备回到舞台等待最终结果的宣布。 昨天参赛的演员加上今天的,偌大的舞台竟然都站的满满当当的。 众演员肩膀挨着肩膀,唯有叶随风肩膀贴着左右两侧的人的胸腹。由于身高问题,她已然被前后的人紧紧包围了,她就是群山环抱中的盆地。 她什么也看不到,看不到前排评委的表情和评选的进展,只能干着急,被人浪挤来挤去。 岳出云往后撤了半步,把叶随风让到了他身前的方寸之地,暗暗地护住了她,让叶随风不再似杨柳般任风摆弄。 叶随风感激地抬头看他,岳出云的视线却完全集中在评委席上,神情严肃。 “下面我宣布,荣获全国话剧大赛三等奖的作品是……” 主持人的声音仿佛过了一百年那么久才响起,激动人心的时刻就要到了,全场鸦雀无声,叶随风全身所有的感官全都集中到了耳朵上。她竖起耳朵,心里敲起了细密高昂的鼓点。 “获得一等奖的作品是……《隐语》,让我们恭喜京大话剧社!” 主持人的声音好似飘在天边,荡在云间,渺然不真切。 叶随风耳朵接收到的讯息尚未传达到大脑,便被阵阵响破天际的欢呼声打断了。 她茫茫然地望向岳出云:“我们……得奖了?” 三十万到手了? 叶随风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幻响起点钞机“唰唰”工作的声音。 她的双眼亮如白昼,忘情地一把抱住岳出云,嘴里不住地叨念“钱、钱、钱!” 岳出云冰冷的声音却在她的耳畔响起:“你不要高兴的太早了,虽然总奖金有三十万,但是……扣除税费,再给所有演职人员均分,到你手上……不剩下多少了。” 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叶随风缓缓松开了怀抱,木木地看着岳出云。 “难道除了钱,你就不为多日来辛苦努力的作品获得认可而开心吗?” 岳出云的话语如冷风过境,隐隐带了一丝不悦。 开心,她自然是开心的。 叶随风向来平平不起眼,难得能有展现自己风采的机会。 在黑暗的茧中孤独地待了太久,谁不想破茧而出,迎着光明,翩翩起舞呢?认真的付出,得到了回报,她自然开心。 只是,她更想要那笔奖金,那可能是她接下来日子的生活来源。她能体会岳出云的心情,可家境优渥的岳出云却未必能体谅她的心情。 她浑浑噩噩地跟社员们领了奖,浑浑噩噩地坐火车回到了学校。 她得到了学校的赞扬,个人评价也给加了分。可这些非但没给她带来什么益处,反倒让她的处境越发艰难了。 宿舍里除了陆妤笙之外,已经没有什么人乐意搭理她了。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一周了,虽然她高中时也不受班上女生的待见,但那时毕竟还不是朝夕相处、吃住都在一起,忍忍也就过去了。 可现在一个人上课,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对着一张桌,一道人影长长拖,这种感受让叶随风心情低落,向来按时点到的社团活动也没心思参加了。 晚上,她独自一个人坐在离宿舍楼不远的小树林里,面前是一条并不清澈的小水沟。 “怎么不去参加社团活动?”一道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叶随风没有回头也听出来是岳出云。 “不想去,就不去了呗。” “怎么,分钱也不去?” 听到“钱”字,叶随风身子微微一震,还是没回头。“雁过拔毛,到我们这新丁手上还能剩多少?” “一万五。” 叶随风弹跳起来,转过身面对着岳出云。“怎么这么多?” “这很多吗?” 叶随风撇嘴,她跟岳出云的价值观相差甚远。 岳出云把一个厚实的信封递给叶随风,叶随风打开一看,是沉甸甸、红彤彤的一沓钞票。 “我直接拿着?不用办什么手续?” “谁让你不参加活动,手续明天自己去补,还有你排练的补贴明天也一块儿去领吧。奖金你先拿着,别揭不开锅了。” 叶随风赧然,这些日子她手头紧张,在食堂都躲在偏僻的角落吃最便宜的饭菜。莫不是被他给注意到了,才特地跑来给她送钱? 不过,她没把这话问出口。她心里另有问题想问,正好趁着这个独处的机会。 “《隐语》是你在什么情况下创作出来的?”叶随风试探着问道。 岳出云脸色蓦然一变,情绪也骤然低落。 他静默了半晌,才说道:“告诉你也无所谓。这并不是我创作出来的故事,而是从小到大一直纠缠着我的一个噩梦,只不过梦里的结局却不是剧本的中那样。” 也许是叶随风在比赛中的表现也打动了岳出云,他心里认为叶随风或者能够理解他内心的苦闷,才对她敞开了心怀,将自己隐匿在心中多年的秘密说了出口。 寥寥几句话一言罢,岳出云的神情松快了不少。 秘密,有时候是压在心底的泰山,让人透不过气。有恰当的人选,可以去诉说,有人愿意倾听,这是一种信任,也是一种幸运。 第七十三章 缘起隐语(十九) 叶随风想起来在火车上,岳出云被噩梦魇侵袭的模样。痛苦地挣扎,宛如溺入水中。她没想到前世的他被宿命缠绕,今生的他又被噩梦侵扰。 她没有打断他,任他继续说下去。 “起初,梦里的情景很模糊,可每次醒来,心脏里就像是灌满了凉水,全身血液都透着凄凉。” 岳出云的脸上带着一丝凄美的笑,那笑容看着让人揪心。 “你能明白吗?什么都看不真切,却莫名生长出拔除不尽的悲伤。” 叶随风自然是能体会,尤其是在亲眼目睹尹空悦的悲壮,那样的悲伤与悔恨的确是能亘古流传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梦里的一切开始越来越清晰。这难缠的噩梦,也变得越来越长。噩梦是青面獠牙的鬼怪,对我穷追不舍。噩梦是深不见底的沼泽地,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说到这儿,岳出云的脸上也浮现出冷清的神情,似要与月华一争悲凉。 “直到近几年,梦里的这个故事才逐渐的完整起来。可它的结局却是哀恸的,隔着一道梦境,那种如丝如缕的忧伤依然无孔不入地渗透过来。我一直试图摆脱它,却并没有什么很好的办法。后来,因为戏剧社的关系,我便想要将它排成话剧,直面它,战胜它,脱离它。可是……” 岳出云顿了顿,凝望着叶随风的脸。 “可是故事缺少一个女主角。我的梦境里,这个人物的形象似镜花水月,不可触碰。这个人介乎存在与不存在之间,好像有这么一个人,但是她迷蒙的如同雾里看花。这么多年,惟有她始终是模糊的。因此,我这个设想迟迟未能实现。” 叶随风终于明白,为什么所有人的人名和形象都能与前世大致对上号,惟有宁川夏的名字不同。 她心里隐隐作痛,她想到了《长恨歌》中的一句诗“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直到……看到了夜市上的你。你坚毅的目光打动了我,我想梦里那个人一定也拥有这样的目光吧。” “所以,你才不惜一切的找我出演?” 原来我是你的创作原型啊? 叶随风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心道:你真是找错人了,我跟宁川夏并非一类人,若不是我亲身经历过隐语的故事,未必能把她给诠释出来。她的果敢,现在的我可是全然做不到。 岳出云点了点头,话说到这儿,他脸上的表情拨云见日般,明朗起来。 “话剧终了了之后,我难得的睡了几日清静觉,果然如我期望的一样,直面噩梦,噩梦也会慢慢地不再来扰乱了。” 岳出云轻松道:“不知怎么的,对着你我就能把从未对外人诉说的心事,一件不落地说出口。” “对于……我那天的表现,你没什么想问的?” 岳出云听了这句话,抬脚往前走了两步,仰头望了一眼明月,又低头瞥了一眼沟渠,饶是他这个大才子,也组织了好半天的语言,才开口道:“我知道。” “你知道?!”叶随风大惊,莫不是她在杭城时穿越去大铭时露出了什么马脚?还是自己说话不留神,给说秃噜了? 岳出云挠挠头道:“我跟编导专业的那个才思思吃过几次饭,你的事儿她都跟我说了。感情这个事儿,还挺复杂的。不过,既然他们俩才是一对儿,你又何必强求呢?” “啊?”叶随风听得一头雾水,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我是说,上次奚落你的男人是叫尤亦寒吧?他跟才思思是一对儿,这事儿没什么好伤心的。比他好的男人有的是,何必单恋这一根枯草?” 叶随风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不知道才思思这个大嘴巴跟岳出云胡说八道什么了?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她的幻想症又严重了。 这样让他误解也好,叶随风并不打算解释。 “你相信前世今生吗?” 冷冷秋风卷起枯枝残叶,沙沙作响。 岳出云眸子格外明亮,他一字一顿道:“我不信。” 这句话倒是大大出乎叶随风的意料的,她本以为被前世情景纠缠的他,一定会相信的,到时候把陈怡顺理成章地推给他,成就一段佳缘。可没想到岳出云居然这么说,把她剩下的话都哽在喉中了。 他紧接着补了一句,“我也不想相信。” 若是只有前一句,叶随风倒也觉得只是男生单纯的不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但是这后一句一出,意味就变了。 “为什么呢?如果你能遇见前世的那个她,难道不想跟她共续前缘,弥补遗憾吗?” “我没有什么遗憾。”岳出云应答如响,“情情爱爱都是束缚,我不想被捆绑一生。” 束缚…… 叶随风耳畔回荡着尹空悦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来世愿再无束缚。” 也许这一世他终于做到了,跳脱出前世今生的纠葛缠绵,洒脱快意的做自己。这也没什么不好,她只是有点可惜,陈怡与前世的宁川夏几乎一模一样,难道是怕这一世的尹空悦找不到自己? 如果可以,她还真是希望这一世他们两个能有一个圆满的结果。 可是…… 叶随风仰望着岳出云冷峻的侧颜,心知世上感情最是无法强求。她轻叹一声,她希望在一起的没有好苗头,她不希望走近的却偏偏爱的死去活来。 虽说世事岂能尽如人意,不过到了她这里就是事事皆不如意。 她又忧愁起扬清和,不知道她的烦恼现在解决了没有。排练话剧的这些日子,只跟她短短通过一次电话,没有详聊近况。 叶随风等岳出云走了之后给扬清和打了个电话,电话里的她没有什么异常,只是说着欠叶随风的钱还得过些时日才能还。 叶随风怀里还揣着一沓钱,近一段时日可算是衣食无忧了,她也不着急催要扬清和的钱,只是再三的叮嘱她不要为了筹钱做出傻事。 挂了电话,叶随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四月没有再出幺蛾子,她的心也算是放下一半了。 至于另一半,悬在另一个时空的那个人身上。 第七十四章 将军回朝 心动不如行动。 趁着月色迷蒙,四下无人,叶随风摸进了法学院的大楼。 时间已经是九点多了,除了为数不多的几个教室还有零星的在跟学业死磕的努力者,余下的教室办公室都是黢黑一片。 日光灯发散着幽幽的冷光,静谧的走廊回荡着叶随风孤独的脚步声,凉风拍在窗玻璃上,叶随风心也为之一抖。 她打了个寒战,战战兢兢地窜到了道具室门口。手摸钥匙,哆哆嗦嗦掏了几次,最后手一抖,钥匙“哗啦”一声掉到了地上。 百籁俱寂的教学楼里,这一声响如同被放大一般,格外刺耳。 叶随风捡起钥匙,四处张望了一下,好在戏剧社的活动早就结束了,眼下无人逗留,否则她大晚上跑到道具室这一行为还当真是难以解读。 衣架上是一排崭新的戏服,正是表演《隐语》时所用的。 借着月色,叶随风轻抚自己那一件薄如葱皮的襦裙,万千情愫似涓涓细流划过心田,在若春发生的点点滴滴仍历历在目。 她还是穿上了这件为她量体裁衣的戏服,服下钙片,置身于金光之中。 当金光层层剥开,郁郁葱葱的宁静树林铺展在她的眼前。这是碧落村通向京城的必由之路,百树千林依旧傲然挺拔,平和的村落却是再无了踪迹。 叶随风遥望着碧落村的方向,再也看不到袅袅炊烟。她心中一番感慨,却不知道八皇子有没有把这桩惨案放在心上,现今可有个结果? 她想东想西,心里牵挂万千,不自觉间已经走到了城门口。 京城的今天显然的有别于往日,处处张灯结彩、挂红披绿的,且街头涌动的人群完全是集市的配置。 初夏时分,熏风扑面,肯定不是年节。 热闹的人群,洋溢的笑脸,叶随风不知不觉也被感染了,眉头的阴云也被热烈的气氛驱散了。 她逆行于蜂拥而至的人群,耳畔喧嚣的声音拼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也只好先去清风筑瞧一眼宇文述学的近况,凑热闹只在其次,埋在阴郁里的他才是叶随风此时最关切的事情。 越往城里走,人烟越稀少,万人空巷之感。 叶随风一敲响清风筑的门,就被一脸喜色的长歌推到了宇文述学的书房门口,显然是久旱逢甘霖。 书卷滑落在宇文述学的腿上,他却没有察觉。他三指捏着乌黑纤巧的永生笛,目光似凝视着它,又像是透过它飘落在遥远的地方。 叶随风在门框上叩了三下,陷入沉思的宇文述学浑然不觉。叶随风便不请自入,悄然走到他身前,拾起了他腿上的书本,轻轻搁到书案上。 这一番动作下来,宇文述学才从遐想中抽身回来。看见近在眼前的叶随风,他的目光一跳,却没有过多的神采。 “随风,你来了。”声音平淡的像是一汪死水,他的双目无光,阴沉如深夜之海。 叶随风心里一揪,仰着头往侧面佯装无事的眨巴了几下眼,硬扯出一抹微笑来看着他,“我来看看你,你的伤势如何了?” 叶随风心知自己不是什么称职的好朋友,他心伤身伤的时候,最需要人安慰陪伴的时候,她没有出现,现在才来已是稍嫌迟晚了。奈何现世与大铭之间的时差实在太巨,真让她有一种“天上方一天,人间已千年”的感受。 “无妨。” 他的言语依旧简练,但是却有哪里不一样了。他整个人好似是明珠蒙尘,更如同失去了缤纷的色彩。那抹温煦如春的微笑已是滚落大漠的一粒沙尘,湮没在他白瓷一样默然的脸庞上。 叶随风的笑容一僵,随即将笑容咧得更灿烂。“今天是什么日子,城里可热闹了。” “今日?”宇文述学微微一怔,脑子像是转不过来一样,思虑了半晌,才道:“若没记错,今日应当是镇远将军班师回朝的日子。” 镇远将军?是谁?算了,管他是谁。 叶随风二话不说,拉着宇文述学的胳膊,就要把他从椅子上拖起来。“屋外天光正好,你看你的脸都没有血色了,再不晒晒太阳你会缺维d缺钙的。” 话一出口叶随风就吐了吐舌头,斜着眼偷摸摸地看宇文述学的表情。好在,他现在恍恍惚惚的,好像也没把那几个古怪的词放在心上。 嘴与脑不协调实在是遭罪,她每次来大铭都暗暗告诫自己要注意说话用词,注意行为规范,别让别人怀疑自己的身份。只是她的嘴巴实在是太快,奈何脑子跟不上节奏去审核,往往都是话说出口,方才后悔。 她以后要向宇文述学学习,说话慢慢悠悠,说半句藏半截。 不过,估计是很难做到了。 她立马补充道:“多晒晒太阳,听听人声,要不你就憋坏了呀。” 好在宇文述学失落归失落,自闭归自闭,却还没对叶随风冰封起自己。 他顺从地站起来,许是久坐,刚一起身,身体微微摇晃。 叶随风下意识地搂住他,直到他稳住了身形,方才缓缓撤开。松开怀抱时,却觉得手下的身体微微紧绷,仿佛不愿脱离。 她抬眼望了一眼宇文述学,他平静如水的面容似乎有了一丝涟漪。 叶随风心中暗喜,这是一个好现象。忙扯着他的衣袖,催促道:“快走啊!” 也不知道宇文述学是多久没有出门见过阳光了,甫一见绚烂辉光,他立即闭上双眼,过了好一会儿才能勉强眯着眼看。 “会头晕吗?要不要我扶着你?” 宇文述学呆呆地摇了摇头。 叶随风也放慢脚步,像是跟他漫步沙滩一样悠闲地踱着步。 路上她问道:“你说的镇远将军是个什么来头?为什么他回朝会让万人空巷?他很受百姓待见吗?” “镇远将军方靖,忠君爱国,镇守边疆十数年,历大小无数战役,可谓之战无不胜。这样一位将半生奉献给大铭的英雄豪杰,百姓岂有不爱戴之理?” 英雄豪杰呀! 叶随风心中满是期待,小女生的情结像水沸腾时的泡泡一样,咕噜咕噜冒了出来。英雄豪杰似的伟岸人物啊,她真的想要一睹他的风采了。 第七十五章 将军回朝(二) 等叶随风和宇文述学赶到城门口的时候,人浪已是层层叠叠,围得水泄不通了。 身材矮小的叶随风,又落入了人群的包围之中,除了人的前胸后背,外面的光景她是一丁点也看不着。 叶随风试着踮了踮脚,奈何原始数据太低,踮脚也是无济于事,她愤懑不已地叹了一口气。 宇文述学见她瘪着嘴,环视一周,发现人群之外有一摞青砖,摞得歪歪斜斜。 “随风,你站上去。” 叶随风跟着他钻到了人群边缘处,她反复地打量着这看起来十分危险的落脚处,总觉得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叶随风略带犹疑地看着他。 “无妨,我自会为你护驾。” 叶随风踩着他交错的双手,战战兢兢地立在了青砖的顶处。 不为人群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处。高处的风景也好,空气也更新鲜。叶随风当真好好地体验了一次鹤的感受,如果足下青砖的高度也算她的腿长就好了。 若是,脚底下能更稳妥些就好了。 不过宇文述学踩在旁边的两块青砖上,手牵着叶随风的,循规蹈矩地端正扶着她。 宇文述学指尖微凉,恰能驱走初夏的燥热,沁人心脾的舒爽。 叶随风哆哆嗦嗦地站了一会儿,由于脚底下的空间太小,她只能保持同样的动作,很快腿脚就发酸了。她想活动活动腿,脚下传来的微微震动感,让她又瑟瑟不已。 “还有……多久?”叶随风着实难受。 “大将军只是传书说今日抵达,却并未详述时辰。” 宇文述学的话让叶随风隐约有些崩溃。其意思就是说,等一个小时也有可能,等一天也有可能? 这谁能撑的下去呀,若真是等个个把小时的,她这一双“长腿”准要废掉了。 叶随风眼瞅着脚下的人群,热情依旧高涨,只为了等一个不知道何时才来的人。 她正想着要不先下来,等着差不多了再上去,却听人群中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大将军回来了!镇远大将军回朝啦!” 这一声叫喊,像是给干柴烈火加了一勺油,将全场的气氛推至最高。 叶随风有种在偶像见面会现场的感觉,不过这也没错,这个镇远大将军可不就是万千百姓心中的偶像巨星? 欢呼声中,见一只车马队伍浩浩荡荡而来。两排覆甲卫兵手执长戟将人潮向两侧分流,如同隔离墩一般,把围观的百姓隔离在外,为大将军开路。 叶随风原本站在人群之外,尚有余地。可人群往两旁这一靠,如猛浪拍岸,叶随风足下的一摞青砖便成了被拍“岸”。 一阵剧烈的晃动,一块块青砖翩然起舞,摩擦间土灰飞扬,倾然欲倒。 关键时刻,宇文述学以身抵挡,运劲平复青砖的摇晃,让叶随风得以平平稳稳的站在高处。 镇远将军头戴红缨盔,身披明光铠,手执雁翎刀,骑马入城,威风凛凛,意气风发。 即使隔得老远,叶随风也被他的豪迈气魄所震撼。他的男子气概爆表了!这种男人味与健身房走出来的八块腹肌还不一样,这种气概是由内向外的,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刚性,气冲斗牛。 叶随风看不清楚镇远将军的样貌,遥遥相望,只能看到他脸上的皮肤因多年日晒而黝黑。她还在心里描画将军的模样,却听远处传来一人声音。 “君歇在此迎候将军多时,将军一路风尘辛苦了!”说话人正是八皇子宓君歇,“男版”才思思。 叶随风循声望去,依旧是看的不清不楚,隐约看到八皇子身旁还有一人,身份似也不凡。 才想着,那人便自报家门了。 “晏国公府永昼恭迎镇远将军,恭贺将军凯旋而归。”那声音低沉浑厚,是叶随风从未听过的嗓音。可她内心一阵躁动,心脏不可自已的狂跳了起来,她亦莫知缘由。 镇远将军连忙下马,步行至二人跟前,周正行礼:“末将见过八皇子,见过世子。末将惶恐,竟劳二位大驾,城门相迎。” 三人礼尚往来,一阵寒暄。 叶随风的目光却始终落在那自称永昼的人身上,再无法轻移。 蓦然,从人群中钻出一人,越过了维持秩序的士兵,脱颖而出。 镇远将军一闻声响,下意识扬刀而出,回身挡在二位贵人之前。 一位柔弱女子跪伏在地,高声道:“民女有冤,跪求大将军为民女做主啊!” 人群阵阵喧哗,议论纷纷。 镇远将军见不速之客乃是一名弱质女流,警惕心稍纵,落下了高扬的雁翎刀。“姑娘有冤情为何不报官,偏生要阻本将之路?” 他看不到的地方,永昼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头。 女子将身子伏得更低,几近要钻进地底下。她似是被镇远将军高昂粗犷的声音震慑到了,浑身如风摇柳枝般颤抖。 “民女若不是……求诉无门,走投无路,便是向天再借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挡着将军的路。” “姑娘有何冤情,不妨直说。若所言非虚,在下自会为姑娘主持公道。”八皇子温厚言道。 听了宓君歇这番言语,女子的身体不再颤抖了,却依旧跪伏在地。 “民女周虹,与辩才欧阳及早有婚约,庚帖已下。可欧阳公子却被尚书大人千金钱小姐相中,尚书大人官大压人,硬要欧阳家退婚,将钱小姐强行许配。官官相护,民女求告无门,亦不愿被棒打鸳鸯。横竖是坏了名声,民女情愿以卵击石。求大将军及诸位大人替民女伸冤!” 周虹言罢,已是抽泣不止。 叶随风低声问宇文述学:“我只听说过秀才,辩才是什么?” “秀才?”显然宇文述学没听过的是这个才,他却没有深问,“辩才乃是自言旬堂脱颖而出的饱学之士。” “所以……言旬堂又是什么?” 宇文述学不嫌麻烦地一一解释道:“言旬堂是官家所建,供学子、有才之士讲学论道。” 这一讲,叶随风就大致明白了,所谓的言旬堂就是类似于稷下学宫,大约也是选拔人才的一种手段。 她心中了然,便不再多言,继续以旁观者的身份看着热闹。 第七十六章 将军回朝(三) 周虹长泣不休,光天化日,众目睽睽,若是没有个说法,实在是难以收场。 镇远将军言道:“姑娘虽是字字铿锵,但万事不可听信一面之词,今时此地并非议事断事的好时机好处所,若姑娘信得过本将,本将安排姑娘暂且安置,待本将进宫面圣之后,再来妥善处置此事,姑娘意下如何?” 宇文述学听闻镇远将军此言,眉头蹙起。 叶随风俯瞰之下,他的眉峰凝聚成山。 叶随风轻声问道:“怎么了?” 宇文述学回道:“将军此言不妥,八皇子已然开口要插手了,可将军不曾询问他的意思,独断独行,凌驾于他之上。将军征战沙场十数年,对人情世故、为官之道知之甚少。” 叶随风望了一眼那伟岸的身躯,叹道:“将军打仗去了那么久啊!” “若我没记错,应当已有十七八年了。” “十七八年……” 叶随风默默重复着,突然灵光一闪而过,梅飞云好像也是离开了喻心十八年了。这两个数字交织重叠在叶随风脑海中,如此巧合,二者之间难道会有什么渊源? “话说,我之前托你调查的叫梅飞云的人,也是离开了十八年。会不会……” 宇文述学轻呼一声,“我倒忘了,镇远将军乃是威震将军义子,他的姓名是威震将军取的。只是他的本名……已然无迹可寻。” 叶随风一拍脑门,“这下串起来了,准没错。” 她手拍脑门,跟宇文述学牵着的手便即时松开了,加之她动作幅度略大,失了支撑的她很快就抖若筛糠,摇摇坠下。 宇文述学眼疾手快,连忙伸臂接下。 叶随风重重坠落,与宇文述学扑了个满怀。宇文述学后撤一步,还是牢牢的接住了她。 叶随风鼻息间涌入清新淡雅的气味,夹杂着微微草药香,很是清爽提神。她缓缓抽离,肺腑居然还有几分眷恋,眷恋那抹淡淡清香。 “谢……谢!” 叶随风赧然将目光移开,然后飘向她看不到的远方。 “那么……有什么办法能跟镇远将军单独一叙呢?” 她的声音夹带着忧思杳然飘散,手伸进口袋中紧紧捏着药瓶,不见总是和药瓶一道伴着她来大铭的玉佩。 是了,她外出比赛时不敢携带太贵重的物品,生怕遗失不见。这次一时兴起,也不记得揣上玉佩。再说,她压根儿也没成想,今天能找到可能是梅飞云的人。 喻心姐姐燃烧着青春岁月,枯等十八年,这份感天动地的真情至死也没换来回应。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她定要为喻心达成这最后的心愿。 “这只怕有些困难。”宇文述学轻柔的声音融合在嘈杂的声音中,却字字能入耳。 “虽然困难,但还是难不住你,不是吗?” 宇文述学终究是与之前大不相同了,往昔他虽然也是用词凝练,却不似如今这般少言寡语。 宇文述学并没有跟她解释如何与镇远将军会面,只是将头偏向一旁,静观事态发展。 叶随风知他不愿开口多言,也只好做个侧耳倾听者,因为她即使想看也只能看见熙熙攘攘的人群。 周虹这才缓缓抬起头,柔弱地施礼,“民女全凭将军做主!” 被晾在一旁的八皇子神情倒没有什么异样,只是没有再多言语。 永昼扬起和善微笑,“圣上有旨,镇远将军舟车劳顿,可先行回府休整,不必急于面圣。” 镇远将军向来行事周正,不敢逾越,他张口欲推辞,却被八皇子开口打断,“既是父皇美意,将军便谢恩吧。” 镇远将军便只好恭恭敬敬谢了恩,在永昼和八皇子的陪同下,在全城百姓灼灼目光中,将周虹带回了将军府。 人群渐散,叶随风叹道:“这将军果然不太会做人,我看他是把宓君歇给得罪了。” “恰恰相反,八皇子出言正是为镇远将军思量,可见八皇子人如传言,心胸宽广,待人宽厚。” 虽然心知肚明,宓君歇与才思思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可叶随风对才思思成见已深,难以承认、相信八皇子的“心胸宽广”。 但是宇文述学向来慧眼如炬,他说的一准没错。叶随风也只能试着抛开固有思维,换一个崭新的角度去看待八皇子宓君歇了。 眼睁睁看着那几人远去,叶随风忿忿地在地上直跺脚。 “早知道趴在地上就能轻松见到将军,你刚才也一把把我推出去就好了呀。” 叶随风腮帮子鼓鼓的,有几分小女子的娇憨可爱。 宇文述学微微一笑,他的眸光似是恢复了淡淡的旖旎的光芒,虽是如流星般转瞬即逝,但那一刹那的风情,还是惊艳了轻风,风也凝滞了。 也惊艳了叶随风,她唇边绽开欣喜的笑容。 只是眨眼的功夫,那微光却从眼底消失的彻底,仿佛从未出现一般。 叶随风心里微微一坠,不过他总算是有些好转,看来这次带他出来,还是有收获的。 “若是果真如此,只怕你尚未到镇远将军跟前,便会被当做刺客抓起来,哪里能容你说得出半个字?” 叶随风回想当时那一排排执剑带刀的卫兵,毛骨悚然,“那那个女孩是怎么到了将军眼前的?她的运气比较好吗?” “这我便不得而知了。”宇文述学神色平静地说道:“我只知道,镇远将军将这么个烫手山芋捧回了家,只怕是要头疼了。” “头疼?”叶随风疑惑道:“他堂堂一个将军,处理这么一个鸡毛蒜皮的小事难道还很困难吗?” “人是户部尚书看上的,当中牵涉甚多……若是轻而易举,人也不会大庭广众地闹到将军眼皮子底下。而且……此事不该、也轮不到将军来处理。” 户部尚书? 叶随风思来想去也不记得周虹曾经说出过是户部,不过她虽未指名道姓,却说出了钱这个姓氏。叶随风思量宇文述学大约是依靠这个判断出来的。 户部尚书的女儿……那不就是钱依依吗?叶随风心里还隐约有个印象,她曾在斐玥公主的宴会上见过。可她看来钱依依温和良善,怎么看都不像是会硬要夺人所爱的人。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第七十七章 将军回朝(四) “我与那钱小姐有过一面之缘,我怎么看她也不像是会夺人心头好的人啊。”叶随风将自己的疑问抛给了宇文述学。 “钱小姐是否相中那人我尚不知晓,但户部尚书定然是相中了他。” 叶随风听着宇文述学铮铮清脆的嗓音,心中一阵惬意,又能听他长篇大论了。他的声音是丝竹管弦也无可比拟的动听,听他说话是一种享受。若他一直沉默,叶随风也会怅然若失。 “周姑娘曾言,那欧阳公子乃是言旬堂的辩才。随风有所不知,能在言旬堂脱颖而出成为辩才的学子甚是不易。每十日一谈,每三月一论,每一年一辩,要在‘谈’中夺魁者方有资格晋升,参加‘论’。以此类推,‘论’中优胜者,才能参加岁末年终的辩试。” 叶随风笑眯眯地听着。 “这辩才经过层层挑战方能最终夺得名号,并不仅仅是舌战群雄。” 物以稀为贵,人才更是如此。辩才难得,那么自然就会有各方人士争夺辩才了。 叶随风明白了宇文述学的言下之意。 钱小姐可能对欧阳公子有些好感,但真正想要欧阳及的人是户部尚书。 叶随风虽然尚未真正踏入社会,但是身边日常拉帮结派的情形也是屡见不鲜。 她深知牵扯到这些派系斗争,事情就会变得复杂许多。 “看起来,那个镇远将军好像是个好人啊,毕竟有那么多百姓真心拥戴。” “镇远将军朴厚忠良,自是好人。” “看他没啥心眼,看来很难完美处理好这事儿。万一一不小心再得罪了哪个小心眼的人,我还没见到他之前,他先凉了,可如何是好?所以……” 叶随风面带谄意的笑,“无所不能的宇文公子,你可愿意帮帮他呀!” 宇文述学垂下眼睑,“随风,你未免太看得起我了。我只是一介布衣,何德何能帮得了将军的忙?” 从前的他虽不是锋芒毕露,却自带凌傲之气,宛若傲寒怒放的一枝白梅。 而此时的他却收敛了所有的光华。 看来尹空悦的事情对他的打击不止局限在情感上,还有对他自信的打击也很大。 叶随风不想宇文述学又变成“兵来不挡,水来任淹”,若他能做成点事情,境况会不会有所好转呢? 叶随风知道宇文述学向来是个心软的人,她只消将姿态放得更轻柔一些,多带几分小女孩的娇嗔,想来他很快就会缴械投降的。 她暗地里奸诈一笑,依计行事。 她微风拂柳似的摇着宇文述学的衣袖,私下揉搓了几下眼睛,目含春水地望着他,将声音放得轻细,“求求你帮帮他吧,你也不想看着好人落难吧。” 叶随风心里呕得很,她其实是学着才思思对着尤亦寒的模样,可这般娇羞模样实在是不太适合她,她总有种东施效颦的感觉,连自己都被自己给恶心到了。 她抬眼悄无声息地偷瞥宇文述学,他眉峰如聚,似是不为所动。 叶随风心里略有凄凉意,莫不是她周身上下就不存在所谓“魅力”的东西?想来也是,长这么大,也没见着什么人递情书表白,心心念念追着一个尤亦寒,也没有什么结果。 她苦笑,她大概是没有什么男人缘的。 宇文述学良久静默,双目微阖,面上沉静如水。 叶随风讪讪地松开了手,恢复常态,笑着说道:“若有为难就当做我没说过。” 宇文述学肃穆如青山,神情凝重。 半晌,他才淡然道:“我本江湖人,不涉朝堂事。” 叶随风听闻此言,心下了然,也只能欣然接受。 她张嘴欲言,还未出声,便听宇文述学又慢悠悠撂出来后半句。 “若是随风相求……罢了,我姑且一试。” 叶随风眸光一亮,“真的?” 随即她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声音又低沉下去。“抱歉……是我思虑不周。” 叶随风嘿嘿一笑,“是我一时脑热,让你牵扯进去应该会很麻烦的吧,搞不好还会招致祸端。还是不要了。” 她喃喃道:“我不想你陷入危险。” “确实,诚如随风所言,此事一旦插手祸患无穷。但我对将军神交已久,若能为他化解烦忧,也是善事一桩。” 叶随风眼波涌动。 宇文述学这一套话摆明了是唬她的,只是为了让她心里舒坦些。 叶随风突然有种泫然欲泣的感觉。“你不该这么纵着我的,我会得寸进尺的。” 宇文述学的唇角竟有一个小小的弧度,“那便进好了,进到你喜欢的地方便是。” 叶随风简直有一种想扑上去给他一个拥抱的冲动,但她忍住了。 让她感受到了春深似海,惠风和畅,她还如何去面对现世千里冰封的隆冬? 如果他…… 叶随风却没敢往下想去。 宇文述学说道:“我且需要个把个时辰思量准备一下,今日空前热闹,随风可在城内四下转转。一个时辰之后,在将军府外汇合。” 说完,他自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递到叶随风手中,便行色匆匆地离去了。 “话说,将军府……在什么地方?” 街上吃喝赏玩一应俱全,叶随风如今虽是荷包鼓鼓,却哪里好意思真的花宇文述学的银钱,即使他这个阔少爷不差钱。 她转悠了一圈,还是绕到了风香居。 掌柜的眼尖,老远看见叶随风,出门迎接,笑意盈盈道:“顺少爷今日不在,叶姑娘可是要到他的茶室坐坐?” 叶随风摆摆手,“不必了,给我找个临窗的位子,我想看看街景。” 掌柜的点头应承,“便请叶姑娘随小人这边来。” 掌柜的为她引路,叶随风边拾级而上边问道:“掌柜的可知道镇远将军府在什么地方?从这儿去远吗?” 掌柜的尚未答话,却听一熟悉的声音自二楼楼梯口处传来。“镇远将军府离风香居不过两条街,在下可为姑娘引领,却不知道姑娘前去将军府所为何事?” 叶随风缓缓抬头,只见一身着青翠锦袍的男子风姿绰约而立。 叶随风瞳仁蓦然放大,两片嘴唇颤抖不已,宛如西风中摇曳的木芙蓉。 立在台阶顶端的人赫然正是“尤亦寒”。 第七十八章 将军回朝(五) 叶随风视界中毫无防备的撞上尤亦寒的脸,头脑一时间停止运转,连同呼吸一道。只是眼波流转,凝成氤氲水汽。 他不是尤亦寒,即使他有着跟尤亦寒一模一样的脸庞。 即便如此,她的心绪还是不由自主地凌乱起来,如被狂风搅紊的一泓春水。 这衣着、这装扮,叶随风曾站在一摞青砖上遥遥相望过。 “你……你是……”叶随风一开口,声音沙哑不已。 “尤亦寒”展露出一抹魅惑众生的笑容。“在下与姑娘当真有缘,算上今次,已有三面之缘了。” 缘?当然有缘,可惜的却是一段前世今生、相爱相杀的孽缘。 “三面?”叶随风皱着眉头在脑海中搜罗。她确实在大铭见过他,是在公主的宴会上有过匆匆一瞥。 可她绞尽脑汁也想不起另一次是在哪里见过,莫非自己站在青砖上遗世独立的英姿被他给瞧了去了? 他笑意加深,复道:“无怪乎姑娘善忘,在下救姑娘于危难之时,姑娘已是精神混沌了。家婢曾言姑娘当会上门道谢,可在下自一个和煦春光盼到另一个明媚春日,却不曾盼来姑娘诺言兑现。” “危难?”叶随风单线程的脑子遇上了“尤亦寒”,更是老牛拉破车转不动,如同鹦鹉学舌似的,只会呆滞地重复他的话。 “姑娘不曾记得了吗?在下可是对姑娘的花颜月貌、林下风范念念不忘,虽说施恩不望报,但姑娘如此薄情,倒真让在下如坠冰窟、心如刀割啊!” 叶随风是没看出他有丝毫的伤心心寒,他脸上那深如春海、艳过百花的粲然笑容分外夺目。没想到他的前世油腔滑调,嘴巴像是抹了蜜一样,瞧他那风情万种的眉眼,这般讨女子欢心的话语定然是没少说,才会信手拈来,驾轻就熟。 如此看来,尤亦寒前世就是晏国公世子永昼了。 世子…… 京城是片柿子林…… 叶随风蓦然忆起,她曾与薛娘被王员外家仆围殴,当时的确被一个什么世子所救。 “居然……”叶随风目露惊色。 她与尤亦寒这是什么样的缘分呀!是被命运胡乱缠绕起的线与线轴,虽是凌乱却是一匝匝紧密纠葛的。可惜……却无法长相厮守,线成了布料上锦绣的图样,空余线轴孤零零。 叶随风定了定心神,扯出一丝淡淡笑容。“世子心胸宽广,大仁大义,自是不会跟小女子计较。”好话嘛,谁不会说? 永昼但笑不语。 倒是被二人晾在一旁多时的掌柜,低头恭敬道:“二位贵客,若要谈话寒暄请入上座雅间,此地不是交谈的处所,有碍行走。” “掌柜所言极是。那么姑娘,三面之缘可否换来一个与姑娘同桌品茗的机会?” 叶随风又怎么能对着这张脸说出“不”呢? 于是从一人独坐,变成了二人同桌。 “竹炉汤沸香菲菲,未若佳人一莞然。” 落座后,永昼瞥了一眼烹茶跳动的火光,冷不防地来了这么一句。 他目光荧荧,恰似火光,顾盼间,眼波流转,又融成了一泓清水。 水汽袅袅,熨红了叶随风的双颊。 原本她就连尤亦寒的一张冷脸都禁不住,更何况是正在放电的与他一模一样的永昼。这电力,百万伏特级别啊,电死人不偿命啊! 叶随风心胡乱地跳动,像是坏掉了一样。为掩尴尬,她端起桌上茶水啜饮一口。奈何茶水新烹,热烫不已。 碍于形象,她吐也不是,咽也不是,想跳起来张大口吐舌头降降温更是不雅。无奈她只能含着茶水在腮帮子里,等到半凉了再急火火地咽下喉去。 她狼狈地咧嘴笑,趁永昼眨眼的空当,将头偏到一旁,迅速地伸缩几次丁香小舌。 永昼瞧她这样,唇边是止不住的笑,连眼底都是遮掩不住的笑意。 舌头微微刺痛,叶随风却佯装自然回道:“你经常这么对女孩子说话吗?” “我若说你是第一人,你信吗?” 永昼眸光灼灼地看着她。 叶随风不自觉地陷入那撩人的光华之中。 但她还是如是说。“我不信。”声音沉静似水,却微泛涟漪。 她伤痕累累的心已然无法相信童话了。 他的眉梢眼角仙艳如桃花,藏不住的蒨蒨风流。 这样一副浪荡公子哥的外表,说出来的话又怎么能够取信于她呢。 他收敛了绚丽的目光,“还是姑娘更喜欢将军那般气概非凡的男子?” 永昼露骨的言辞让叶随风一个现代人都羞涩不已,“情爱之事不是该羞于启齿,世子如此奔放,小女子惶恐。” “我大铭女子敢爱敢恨,合当如同当众拦路的女子一般,无畏无惧。” 永昼言语间竟满是对周虹的赞叹。 叶随风心中迷惑,这大铭的民风到底是如何。羞赧如宇文述学、长风,潇洒奔放如永昼、周虹,果真是千人千面,各有不同。 “世子误会,我找将军另有他事,并非世子所想。” 永昼沉思片刻后道:“左右我无事,不如由我作陪为你引见将军如何?不然,只怕你寻到了将军府,也进不去大门。” 叶随风欣喜一笑,“多谢世子了,我正为此发愁呢。” 跟永昼并肩同行,叶随风心里荡起异样的感觉。 除却尤亦寒的因素之外,还有一点——永昼身为晏国公府世子,身份高贵,却跟她一个平头百姓一道安步当车,叶随风心里总觉不踏实。 叶随风犹疑半天,才道:“世子与我萍水相逢,甚至连我姓名也不知晓,为什么就敢带着我去见将军,不怕我是什么歹人作妖吗?” 永昼哈哈一笑,“姑娘手无寸铁,难不成要去行刺镇远将军?莫说将军府守卫森严,便是方将军本人也是个中高手,若是随随便便一个女子都能刺杀他,那我大铭边境岂不堪忧?” 永昼笑得坦荡,叶随风不知道他是当真粗枝大叶、襟怀坦白,还是胸无城府、头脑简单。 但她的心中却是忐忑,她自是不足挂齿,然而永昼不知道的是,还有一个武艺高强的宇文述学正候在将军府外,他若是被当做可疑人物拦下,自己一个人也无法成事啊。 永昼不知叶随风心中纠结,继续言道:“我只是与姑娘投机,想为姑娘分忧而已。不过,方才姑娘一言,却是提醒了在下,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第七十九章 将军回朝(六) “我叫叶随风。” “西风何萧索,自有叶相随。”永昼吟道,“叶姑娘名字颇有意蕴。” 在叶随风听来永昼这一番夸赞颇有违心之意,便是不违心,她也不是很喜欢这样的解读。 “是吗?我却不想随波逐流,更不想做一片跟着风去流浪的叶子。” 叶随风突然想到跟宇文述学的第二次见面,告知他自己的姓名时,宇文述学嗫嚅的模样。他当时对自己的名字似乎也有解读,只是碍于言语不善,没有说下去。 如今想来,他要说的大约也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叶随风,一片随风漂流的枯叶,永远依附着旁人。 叶随风心中波澜起伏,不甘情愫涤荡心田。 永昼没成想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窘然微笑,“叶姑娘女中豪杰,心有凌云意,果真是与众不同。” 叶随风抬眼看了他一眼,他的眼中情意切切,却不知有几分是真心。 说话间,将军府已在眼前。 并没有想象中的恢弘巍峨,门口甚至也没有看门守户的石狮子。只是一座崭新的府宅,甚至比不过一些高门大户来的富丽堂皇。 若不是永昼带路,便是打这儿路过千八百回,叶随风也不会想到这就是鼎鼎大名的镇远将军的府邸。 “就这儿?” 永昼见叶随风惊讶不已,解释道:“镇远将军素来节俭,更不愿劳民伤财大兴土木。” 叶随风打量着朴素到家的将军府,喃喃道:“怪不得将军受人爱戴,看来帮他是帮对了。” 正说着,宇文述学自街角快步而来,走到近前,见着叶随风和永昼并肩而立,脚下一滞,眉峰微不可见地一颦蹙。似是露珠滚落,叶片稍稍一动,细不可察。 叶随风笑意盈盈地迎了上去,“这下子你不必烦忧了,世子说愿为我们引见,我们便可以顺理成章的见到将军了。” 宇文述学没说话,却笔直望向永昼,目光深炯。 永昼依旧唇含微笑,不回避地与宇文述学对视。 两人眼波流转,仿佛在进行一场不为人知的角力,拔来报往,瞬时间似有无数信息碰撞交换。 风乍起,扬砂走石,衣袂猎猎迎风,二人岿然不动。 宇文述学目光愈加灿亮,永昼讳莫如深地笑了笑,悄悄地撤开了眸光。 永昼言道:“这位公子气宇不凡,雅人深致,却不知公子是何方高人?” 宇文述学淡淡说道:“世子谬赞,在下不过一介商人,不足一提。” 永昼高深莫测地一笑,不置一词。 叶随风自是读不懂二人之间的微妙气氛,她疑惑不已地瞅瞅宇文述学,又瞧瞧永昼,可谁也没有过多的解释。 “叶姑娘莫不是要同这位公子一道拜谒将军?” 叶随风颔首,“正是。刚才没来得及跟你说……难道有什么为难不成?” 永昼微笑:“岂能让佳人面露忧色?只是我很好奇你二人缘何偏挑今日见将军?若不是私密之事,可否让在下也参与?” 叶随风脸上阴云一扫而去,她笑靥如花,不待宇文述学发话,一口应承下来。“并不是什么秘密的事,世子若能出面调停,更是求之不得。” 叶随风向来心直嘴快,话一脱口,却瞥见宇文述学面色微微一暗,她心知不好,却不知哪里不得体,只是暗地里咂了咂嘴。 进了将军会客的厅堂,只见大堂中央站着一男一女。 女子正是当街阻路的周虹。 男子书生打扮,身材矮小,目迸精光,两片薄唇一看就是巧言善辩之人。 想来这便是“香饽饽”辩才欧阳及了。 镇远将军正襟危坐,眉头紧锁,这档子事看来给将军平添不少烦忧。 见永昼进门,镇远将军立即起身相迎,几句寒暄之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叶随风与宇文述学身上。 镇远将军打量叶随风,叶随风也打量着他。 镇远将军褪去了头盔与盔甲,此时身着玄色常服。浓眉粗黑,金刚眼睛神采奕奕,身材魁梧,孔武有力。 “不知这二位是……” 永昼说道:“这位叶姑娘似有疑难,非将军无可解,永昼多事,便将她带来了,还请将军莫怪。” 叶随风颇为踌躇,终于得见将军,却不知道是先说喻心之事好呢,还是先解决将军的疑难好。 宇文述学此刻却对将军恭敬行礼,说道:“草民宇文顺知拜见将军。蒙世子引见,草民特来为将军分忧。” “本将何忧之有?” 宇文述学望向厅堂上的男女,其意不言自喻。 镇远将军微微昂头,“哦?你要如何为本将分忧?” 宇文述学说道:“我想将二人暂且分开,单独询问。” 将军虽是一头雾水,却仍道:“这有何难?” 将军命人将周虹暂且带去旁处休息,徒留欧阳及一人。 宇文述学言道:“欧阳公子,在下中途来到,不知前言,劳烦你把此事前因后果再重头详述一番。” 欧阳及狐疑地看着宇文述学,黑亮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几圈。 才言道:“学生欧阳及,幼时先父为学生定下一门亲事,约定待周姑娘年至及笄便下聘迎娶。奈何天意弄人,学生少时失怙,家道中落,艰难求学。幸周家不弃,不嫌学生家境贫寒,信守先父所定婚约,如今良期已定。学生不才,承蒙众学子相让、堂师垂爱,学生在辩试中侥幸胜出。却不知因何机缘,得户部尚书千金垂青,钱大人爱女心切,竟不管不顾学生与周家有婚约在前,强拆前缘,强人所难,威逼学生悔婚另娶。学生岂能辜负周家一番爱重,辜负周姑娘一腔赤诚?学生几次三番婉拒均是徒劳无功,钱大人甚至用学生前程相要挟,逼学生就范。” 欧阳及一张利嘴,口若悬河,喋喋不休,事无巨细,说的详尽。 宇文述学道:“你说与周家小姐自幼有婚约,有何凭证?” 欧阳及扬扬一笑,“婚书一式三份,有一份在官府留档,自可为证,大人一查便知。” “好了,我没有什么别的要问了,请欧阳公子暂且去别处一歇。烦请将军把周小姐请出来。” 第八十章 将军回朝(七) 周虹从内堂出来的时候,欧阳及已经不在大堂了。 自打她一露面,宇文述学便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眼神深邃幽远,不可窥知,这让周虹心里有些发毛。 尽管她心里不安,却仍是极力维持平静的模样,端庄地向将军及永昼行礼。 宇文述学对着她蓦然一笑,这一笑带着微微寒凉,像是洞察一切之后冰刀霜刃一般的冷冷嘲讽。 周虹的目光失了分寸,慌乱难以自持。涔涔汗水,冲花了她精致的妆容,冷静的假面似也有了裂纹。 “请周小姐详述一下事情的经过吧。”宇文述学的声音仿佛渺远不可即,他似立于高山尖峰,诸多风光一览无余。 那高深莫测的眼神和森森笑意似要将周虹击溃,细细察看,她连眉梢都在轻轻抖动,情绪一波三折,神情更显动摇。 她颤巍巍地开始叙说,不如欧阳及说的流畅。 周虹说到一半时,宇文述学不禁轻笑出声。 周虹心中一惊,话语更是凌乱,心里七上八下,疑虑重重。不住怀疑:莫非自己与欧阳及所言出入甚大? 如此一来,更是六神无主。 其实她所言说的与欧阳及并无二致,只是她神情动作过于慌乱,连不明所以的将军也察其端倪,只是他素来沉稳,喜怒不形于色,故只是一副威严模样,让人无法揣测他心中所想。 宇文述学唇角笑意加深,“欧阳公子家境贫寒,父亲早亡,姑娘大可以不认这桩婚事,何以执意信守婚约?” 周虹脑中一片混乱,不知宇文述学言出何意,只好说道:“周家虽非高门大户,也是信义传家。” 宇文述学接着问道:“你二人既已有婚书在前,为何不状告户部尚书?” “家父不过区区书局抄书人,润笔费寥寥无几,一无财势,二无权势,如何与尚书大人抗衡。” 宇文述学眸中掠过一道锐芒,“我没有什么要问的了,将军大人,我有一个人证正在府外候着,请将军传他们进来。” 不一会儿,长歌反剪着一个身穿藤甲的士兵款款而来。 “这是……”镇远将军不明所以。 长歌将士兵往地上一甩,拱手行礼,“将军,此人乃是今日负责维持将军回朝现场秩序的十二地卫士兵,被小人于敬风楼堵截。” “这有什么问题吗?”镇远将军言道。 宇文述学补充道:“敬风楼乃是在下所经营,将军不在京城久居故不知晓。敬风楼中最是低廉的一桌酒菜至少也需要五十两纹银……而十二地卫士兵一年军饷不过十五两纹银,试问一个普通的士兵又如何吃得起敬风楼的一桌酒菜?” 叶随风亦是头一遭听说敬风楼,她没想到宇文述学居然还有这高档酒楼的生意,其财力当真不容小觑。 镇远将军仍是不明白,“即使他的钱财来路不明,又与周姑娘之事何干?” 宇文述学淡淡一笑,眸光荧荧,“今日十二地卫申卫出动大半,五千余人,城门口应是秩序井然、固若金汤,连一只蚊虫都不应当飞到将军眼前,何以一个柔弱姑娘能突破重围,冲撞将军?若无人收买,为何眼前此人竟斗胆敢放周姑娘进到将军跟前?” 被押解而来的士兵却突然吼道:“我没被收买,我身上并无银钱,我……我只是一时猪油蒙了心,想要浑水摸鱼吃白食罢了。我纵然有罪,却不能说我疏忽职守!我入申卫十一年了,从未做出任何失职之事!我做的我认,我没做的,我绝不承认!” 长歌低声对宇文述学道:“少主,对不住,我寻到他之时,有一人在我之前盗走了他的钱袋,我分身乏术,怕顾此失彼,所以还是优先将此士兵抓住,那盗窃钱袋之人便这样脱逃了。方才未来得及言明,请少主责罚。” 宇文述学脸上微微一变,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冷然道:“今次不算,那么之前几次你又从何处得来的银两付账?” 士兵浑身一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再无了方才凛然之貌。 叶随风暗暗对宇文述学说:“厉害,短短一个时辰你居然查出这么多,果真是算无遗策啊!” 宇文述学回之以低声:“随风过誉,我如何能料想到这突发之事?我只是诈一诈他罢了。” 周虹眼神蓦然犀利,厉声道:“便是我收买了士兵又当如何?我求告无门,难得今日遇此良机,我欲张扬此事于天下,又当如何?” 此时一直默不作声的永昼也参透了个中玄机,他骤然起身,脸色阴沉,迈着厚重的步子走到周虹跟前,巨大的阴影笼罩住了她。 永昼强压愠怒,声音重如千仞之山。“莫再辩驳了,你用心之险恶,昭然若揭。” 周虹被永昼威势所震,瘫如泥水。欲辩已无言,是她亲口承认欧阳及家境贫寒,是她亲口说出家中无财无势,她被宇文述学激得失了冷静,才会露出如此多破绽,掉下了他预埋的圈套。 永昼正色道:“将军,永昼治下不严,竟然出了此等龌龊事,请将军恕罪!此事蹊跷,请将军交由永昼彻查!” 镇远将军隐约察觉此事古怪,却仍未理清当中利害,见永昼话说到这份上,也不好拒绝,只得答应。 永昼借将军府府兵押解三人,离去时,他正经地对叶随风说道:“叶姑娘,眼下在下另有要事在身,若当有缘,故地再聚!” 叶随风盈盈一笑,朝他挥挥手。 事已解决,镇远将军道:“这位小兄弟,本将与你素昧平生,何故你要劳心劳力相助?” 叶随风抢话道:“一来,我们仰慕将军牺牲小我,保家卫国这种大仁大义的精神,不愿将军遭小人利用陷害。二来……我有一事想要请教将军……” 叶随风顿了顿,“您从军多年,可曾认识一个叫梅飞云的人吗?” 镇远将军微微一愣,“此乃我的本名,已是数年未用,你如何知晓?” “那你……”叶随风悲从中来,“可还记得十九年前碧落村的酿酒女喻心吗?” 第八十一章 将军回朝(八) “心……心儿……” 镇远将军低喃道,目光如跳动的烛火,忽明忽暗,兀自陷入了幽深的回忆之中。 半晌,他才回道:“她现在何处?她……好吗?” “她……”叶随风不忍回顾那一天的事,却不得不回顾。“她因私自卖酒,被官兵给抓走了。” 她轻闭双目,面色挣动,缓缓道来那一天发生的一切。 “喻心姐说,私酤是重罪,是……死罪……” 在见到镇远将军之前,叶随风曾想过无数慷慨激昂的言辞,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批判这个负心人,将他逼入死角,让他羞愧到抬不起头。 然而,当真正面对着他,有机会说出这番言辞的时候,她却如骨鲠在喉,所有的声音都湮没在喉中。 她竟无法用任何话语去指责这个目露悲凉寂寥色的男人。 “将军现在有没有时间?碧落村外的树林里,唯一的一棵的梅树下埋着十八坛荔枝春。我想……那酒中当饱含着她这些年对将军的思念吧……”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蓝天白云亘古不变,绿树青草一岁一枯荣,它们是这片土地上悲欢离合的最好见证者。 三人默然伫立在梅树前,惟闻溪水淙淙奔流声。忧伤似浸染入风中,吹拂之处皆笼上了一层轻薄如雾的哀色。 镇远将军徒手在树下深挖,小心翼翼地将一坛坛酒从暗无天日的泥土中拯救出来,用衣袖擦拭干净酒坛,一一排好,绕树一周。 每一坛酒都有一个数字,自一至十八。 若是初时镇远将军心中还有一丝怀疑,也在看到酒坛子的一瞬间烟消云散。 他用手轻抚那娟秀的字迹,唇角是阳春三月般暖意融融的笑容,可细细看去那嘴角却在微微抽动,哀恸隐匿在笑影之中。 他的眸光投射在一片水色之中,映照得他的眼神更显柔和,与他硬朗外表全然不相符。 晚霞如血,却不知是谁的心头血。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抓起最古旧的一坛酒,拍去泥封,甜香之气自飘扬,萦绕回旋,经久不散。 叶随风觉得喻心的芳魂好似化作了绵柔甘甜的酒液,才会如此眷恋不舍,不肯远去。 将军摒弃了豪情万丈的仰头猛灌的饮酒方式,改为小口啜饮,不肯浪费一点一滴。 酒气扑面而来,是最哀婉的告别。 甘甜酒入苦涩口,就像甜美的回忆撞上了冷峻的现实。 酒液萦喉的一瞬间,他目中的苦水流溢而下,落入佳酿中,滴落之声历历可辨。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是我负了她,是我害她一生。” “为什么不回来看看她呢?便是回不来,报个信儿回来也是好的。漫漫无期的等待,实在是太折磨人了。” “战事吃紧,我分身乏术。起初也想鸿雁托书报平安,可战事结束遥遥无期,我若是有只言片语传来,只怕她更会漫无止境地等我回来。我以为,她那样刚强骄傲的性子,等不来我的信儿,一定会一怒之下另嫁他人。我怎么也没想到,她居然这样痴傻,一等就是十八年。” “她最后交给我一块儿祥云玉佩,托我找到你,交给你。然而我没想到今日能够得见将军,抱歉没带在身上。” 她还有一句话留给你。 只是那句话,她此刻是怎么也说不出口的,她不忍在这个伤心人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 无能为力,只剩深深的悔恨,这样的感觉她有过多次,心里破了一个洞,将快乐、幸福扔进去堆填,却怎么也无法填满,空落落地任凄风苦雨侵袭。 “对不起,能让我一个人在这儿留一会儿吗?” 叶随风凝望着那凄苦的身影,心里也不禁伤感起来。 她是不是又做错了? 逝者已矣,余愿了结与不了结,又有什么区别呢? 如果她的遗愿会给活着的人带来痛苦,那么她是不是不该替她完成? 如果镇远将军什么都不知道,他会向着好的方向去猜想,他会以为喻心好端端的在这世上,即便心中有遗憾,也不至于伤心至此。 晚风微寒,穿林打叶,枝叶拂动声在叶随风听来也蒙了一层凄凉。 宇文述学与她在林中缓步行走,看她垂着头,情绪低落,却不知如何安慰她。为了让她说说话,转移思绪,也不自闭了,挑起一个话头。 “随风以为今日之事是何人所为?” 叶随风一怔,思考了一会儿,才道:“大概是跟钱大人有仇的人吧,或者也想暗中害害将军。还有……” 她顿了顿,又说道:“那个永昼看起来也分外头疼的样子,这事儿跟他也有关系吗?那个什么十二地卫是个什么来头?是归永昼管的吗?” 宇文述学瞄了一眼叶随风,“随风似乎对他格外关注?” 他似是随口一说,不等叶随风回应,便又说道:“十二地卫是负责守卫京城的,另有十天卫是负责皇宫守卫的。至于永昼,他是被陛下专为迎接镇远将军、新提拔起的申卫营将军,如今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他自是难辞其咎。” “好一个恶毒的诡计,一石三鸟啊!到底是谁做的呢?” “这我便不得而知了,朝堂之事有如天上诡谲之云,瞬息万变,却又万变不离其宗。” 叶随风也是看过电视的人,这些明争暗斗最终的目的也只有那一个。 “是为了夺皇位吧,有什么好夺的呢?皇帝多累啊,每天天不亮就起来,上朝处理公务,一年到头也不得几天闲。又没有自由,还不如普通人逍遥快活,想去哪就去哪。” 宇文述学道:“随风豁达,看淡富贵权势。” 叶随风连忙补充道:“不不不,富贵我还是看重的。” 宇文述学又道:“不过你嘴中勤勉的皇上决计不是如今的承恩帝。” “此言何意?” “承恩帝十日一上朝,三五日才会去一趟御书房处理公务,若无紧要事务,或间隔更久。” “什么?”叶随风目瞪口呆,心里道,这家伙莫非也是个昏君不成?“他倒是轻松愉快啊!” “这当中也有渊源,详说起来怕是天黑也说不完。” 第八十二章 欲盖弥彰 说到天黑,叶随风瞥了一眼沉沉欲坠的晚霞,时间确实不早了,眼看着他们就要走出这片树林了。 叶随风思及今日是从学校穿越而来,地点就在这林子里。 她蓦然停下了脚步,摆出一副想起来什么的样子:“我突然想起还有点事没跟将军说,你先回去吧!再见!” 说完也不给宇文述学回应的机会,也不回头再看,拔腿就往树林深处跑。 星月微光,她的身影很快地淹没在浓郁夜色之中。 以夜色作伪装,她在林中狂奔,寻找她来大铭时的落点——她来时已经做了记号。 她四下张望,确定宇文述学没有跟过来,这才放心大胆地掏出药瓶,心里还有点担忧——这次在大铭耽搁的时间有点久,宿舍大门别落了锁才好,再来一次夜不归宿她真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吞下钙片,身体又被粗暴的抛起,叶随风驾轻就熟地闭上眼,不让耀眼的金光刺目。 待到身子稳落在地,她才幽幽睁开双眼。 久在暗夜里的双眸无法适应一室光明,她猛然闭眼,光亮刺得她一时睁不开眼。 亮光? 为什么会有亮光? 叶随风心下疑惑,她明明记得她走的时候并没有开灯啊?为了防止屋外的人看见道具室还亮着灯起疑,她在这里穿越时向来都是摸黑来、摸黑回的。 叶随风心中一震,惊恐着睁开双眼。 却见岳出云赫然端坐在她面前!他的手里正抛接着门的插销,道具室的大门被风吹得开开合合,“吱啦”“咣当”交叠,走廊的感应灯忽明忽灭。 岳出云目光晦暗,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惊慌似滔天巨浪袭来,叶随风踉跄着连连倒退,撞到挂衣架,然后挂衣架一排排的像是多米诺骨牌轰然倒地。 叶随风失了支撑,也四仰八叉地栽倒在地。 “你……我……” 叶随风大脑已被惊恐掏空,嘴巴哆哆嗦嗦也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 岳出云站起身来,缓缓逼近她,高大的身躯投落的阴影将她完全罩住。强大的压迫感宛如泰山压顶,压迫得叶随风透不过气来,耳畔只余她自己的剧烈呼吸。 “说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叶随风楚楚可怜地抬头看着他,眼中水光荡漾。 然而岳出云是完全不吃这一套的,他向来擅长强人所难。“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能凭空出现?” 叶随风眼神游移,把头侧向一旁,打哈哈道:“什么凭空出现……说的这么玄乎,我……我一直在这里啊!是你看错了吧!” 这般愚蠢的回答当然是唬不了岳出云的,他冷冷一笑,“我坐在这儿快一个小时了,你、确、定、你、刚、刚、在、吗?”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含着微微的怒气。 叶随风咬唇不语。 “门窗反锁,屋内却空无一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了吧?之前就有社员跟我这么说过。” 叶随风猛然忆起之前目睹碧落村血案时,她亦是如今日这般自道具室穿越,回来时她借了八皇子宓君歇的爱马御风,想着直接回家抄近道,当日自别处回了现世,没再折返道具室。而后诸事烦心,她也把这反锁着的道具室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岳出云咄咄逼人,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叶随风长叹一口气,疲软道:“并非我有心隐瞒,而是……天机不可泄露,不对你说是为了你着想。”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托词吗?” “我没有骗你!”叶随风嘶吼道:“我已经害了一个人了,也搭进去了我一生的幸福,我不能再害人了,不能了……” 她以手掩面,无声地哭泣,泪水从她的指缝间簌簌流出。 岳出云见她这样,声音蓦然轻软,“何必强压在心底呢?死守秘密,会让人衰老。” 他仿佛在对叶随风说,也像是对自己说。 “去他的天命,去他的宿命,我的一生我要恣意的活。”岳出云心底也有什么被释放出来了,他席地而坐,整个人也松弛下来。 “其实你不说,我也能猜个大概。你和那个冰块的故事,你在杭城离奇失踪的晚上,以及……话剧比赛那天你的表现……那并不是你的演技,而是真情实感的爆发。” “明明是那么美好的结局,你何至于痛哭到情绪失控?” 寂静的夜里,空荡的教学楼,这里成了岳出云独角戏的舞台。 他也不管叶随风是否回应,他只是像倒苦水一样将自己心底的话絮絮说出。 “你若是不知道故事真正的结局,是不会有那种表现的。” “你一定是从某处某地亲睹了这个故事……” “加上今晚上在女生宿舍外面你跟我说的话,拼拼凑凑,答案已经是昭然若揭了。” 叶随风目光空洞地盯着岳出云,“便是我都说出来,也没有人肯相信我。尤家当我是杀人凶手,爸妈当我是丧门星。我又说给谁听,谁又肯听?” “说给我听吧,我相信。” 夜色迷离,月拢清寒,孤寂一层层紧密缠绕。弥漫着孤独的小屋里,两个孤迥的人相濡以沫。 叶随风回到宿舍楼的时候,门禁时限早就过了。她厚着脸皮敲响了宿管阿姨的门,请求她把落了锁的宿舍楼门打开。 宿管阿姨睡意正酣,冷不防被吵醒了心情糟糕,她没好气地说道:“什么专业几班的?迟归,要扣分的。” 说完瞥了一眼站在门口的高大男性身影,“哼”了一声,道:“跟男生约会去了?我说啊,你们校规不是说了——男女生交往要有分寸,你一个女孩子自己心里要有点数……” 眼看着叶随风被宿管阿姨拦住了,岳出云便走上前来为她解围。 岳出云露齿一笑,“阿姨您好!我是学校戏剧社的社长,跟这位叶同学开会忘了时间了,麻烦阿姨您通融一下,就别给她扣分了,行吗?” 宿管阿姨被他皓齿闪晕了,回之以灿烂微笑,被吵醒的怏怏不乐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原来是为了学校的事啊,你也不早说。行了行了,我开门,你们也早点回去睡觉吧。” 岳出云一边维持着粲然笑容,一边小声对叶随风道:“你欠我个人情。” 第八十三章 逢风波起 叶随风躺在床上,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虽是半推半就,但终于也是让岳出云拼凑了个七七八八。 她深藏多年的秘密,终究还是在旁人面前曝露出来了。昔日的噩梦又一次纠缠住了她,她心中惶恐至极。 她闭目凝神,以思想为笔,将岳出云的模样在脑海中刻画出来。她在施展的正是多日不曾显山露水的能力——预测。 岳出云的样子在她脑中如烟花般绽开,短暂的绚丽过后,烟火的尘埃凝汇成了一副图景。 岳出云西装革履地捧着奖杯,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一大片话筒凑在他的面前。 清晰的图景只出现了不过几秒钟,叶随风才将将看清全貌,便散灭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幅画面。 岳出云穿着泳裤,仰躺在躺椅之上,任清风丽日轻拂他伟岸的身躯。海岸上杳无人迹,只有碧蓝如同蓝宝石的海水层层激荡。 画面依旧一闪而过,另一幅沁入脑海。 岳出云头戴生日帽,被一群人簇拥在中间,面前摆着一个硕大的蛋糕,上面插着“40”的数字蜡烛。岳出云依旧俊美无俦,岁月除了在他脸上留下了成熟的风采之外,好似忘了其他的,比如皱纹什么的。 叶随风经历了她自有异能以来最漫长的一次预测,当她从全神贯注中跳脱出来以后,汗出如浆,好似刚从水中被捞出来,衣服被褥尽透。 预测的长短,预测到的时间段,这些都不是她能控制的。 她喘着粗气地回顾着方才的画面,第一幅看来定是他拿了什么奖,单从话筒的数量上来看,应该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奖了。 至于第二张,从他悠闲惬意的模样看来,应当是一次旅行。那种海水的颜色,大概是热带的某个岛屿。 最后一张,是人到不惑之年的他,受人追捧的程度不减,他混的应该不错吧。 叶随风默默在口中念了几次“幸好”。 幸好他没有像是尤亦寒的姐姐尤夏溪那般,陷入无可挽回的不幸中。 幸好他依旧沿着他既定的人生轨道,一步步走向辉煌。 只是一点——她不曾在这三张预测的画面中见到与他携手一生的爱人,她无法确定这是他原本的命运,还是因为知道了她拥有超能力之后的副作用。 她想到了尹空悦跟宁川夏轰轰烈烈的爱情,若是今生他的感情是一片空白,就像是绽放缤纷多彩烟花过后的夜空,未免有些太过孤寂。 她压制下在心头闹腾的凄凉意,安慰自己说兴许只是恰好没预测到,毕竟一生那么长,便是重要时刻的画面也数之不尽,也许他的她只是恰好没有出现。 第二天是周六,她这周没有回家,一是最近情绪不佳,不想让外婆看出端倪。二是,她最近周末都在学校附近的快捷酒店打工,住学校也方便些。 因为这家酒店还算干净,价格也比较公道,加上靠近学校,向来生意不错。只是常年的人手不足,上一个前台走了有一个月,也迟迟没有能够补充新人。 叶随风来之前,前台一个班就一个人,忙的事不可开交,又要办入住又要办退房,还要处理顾客打到总机的电话,送水送枕头、为他们提供各项服务。 叶随风一来上班,就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得空歇息会儿,她赶紧往口里灌下点水,润润干涸的喉咙。 “为什么老板不再多招点人?”叶随风疑惑地问另一个前台贺娟,“为了省点钱?” “那倒不是,咱们这不是一直挂着招聘启事吗?” “那是为了什么?” “嗯……这个你以后就知道了。”贺娟欲言又止,语焉不详。 叶随风还想继续追问,无奈又有客人上门了,她也只好暂时将疑问一放。 这边刚刚才办好了入住,那边门又被推开了。 叶随风也在脸上挂上了职业性的微笑,“欢迎光临,请问您有预定吗?” 只是来人面色不善,手里还提着一个长把的高粱穗笤帚。 叶随风一愣,旁边的贺娟却苦着一张脸,喃喃道:“又来了,又来了!” 进门的是一个年约五六十的妇女,烫着一头的大卷都开了花,蜡黄的脸上黯淡无光,目光有些呆滞。 她拖着笤帚进来,将门外土尘带了进来扬了一地,气势汹汹地直扑前台而来。 “快告诉我!那个小贱人在哪一间?” 她的目光没有焦点,反反复复地说着同一句话,笤帚头敲得台面砰砰响。 叶随风傻傻地看着贺娟。 贺娟惨白着一张脸说道:“这下你知道为什么不好招人了吧。” 看来,这个精神恍惚的女人是这里的常客,不速之客的客。 女人见迟迟得不到回答,提起笤帚朝着贺娟的头就敲下去。 叶随风见状忙用胳膊一挡,一阵剧痛震麻了她的整条胳膊。 女人不依不饶,另一只手抬手就是一巴掌,不知多长时间不曾修剪过的指甲在叶随风的右脸上留下三道血痕。 贺娟尖叫一声,却也只是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 方才刚办完入住的小情侣见状,也不敢上前管,只是疯狂地按着电梯,祈求电梯快点来。 女人打了叶随风一个人,好似还嫌不过瘾,又提着灰尘扑扑的笤帚冲向了等电梯的小情侣。 叶随风心下一惊,顾不上手臂的疼痛,越过呆若木鸡的贺娟,冲出了前台,挡在客人面前。 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这个不速之客伤害到店里的宾客。 女人大概也并没有什么目标,遇神杀神,挡在前面的是叶随风她也毫不含糊,举着笤帚就要敲打。 大门被猛然推开,一道男声夹带着剧烈的喘息声传来:“妈,住手!快住手!” 听到了这个声音,女人的脸上似乎恢复了些神志,举着笤帚的手摇摇摆摆,终于还是松开了。 叶随风也松了一口气,她朝着门口的方向望去,来人的长相清晰地投射在她的眼底,她头脑一懵。 那人竟是谢龙翔,扬清和的男朋友! 第八十四章 逢风波起(二) 谢龙翔看见叶随风也是一怔,但他很快就恢复了。他没有搭理一脸血淋淋的叶随风,低垂着头快步走到女人跟前,搀着她的胳膊,和风细雨般安抚地说道:“妈,没事了,没事了。我们回家吧! 女人眼底的戾气似水滴落在热铁上,霎时间化作水蒸气消散不见。她整个人变得柔顺起来,面部的表情也不再狰狞紧绷,露出了慈祥的微笑。 谢龙翔搀扶着女人,低着头佝偻着背缓缓地走了出去。 叶随风看着他灰败的背影,难以与她在高级餐厅第一次见到他时,那个高大英挺的他重叠在一起。 直到他们二人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叶随风才回过味来。 就……就这么走了?连句哪怕是浮皮潦草的对不起都没有? 叶随风对着镜子用纸巾擦拭脸上的血,忧心忡忡小声嘀咕道:“糟了,不知道会不会留疤啊。” 贺娟从医药箱找出来酒精和棉签,满脸歉意道:“都是替我挡的,要不然你也不会受伤。对不起……我……” 叶随风顺手接过,微微一笑道:“不必说对不起,说句谢谢就好啦。我孤家寡人一个,无所谓的。若是你如花似玉的脸上被抓上几下子,你的男朋友该心疼了。” 贺娟眼中湿漉漉的,半天才从嘴里挤出个“谢谢”。 叶随风自己给伤口消完毒,又撸起衣袖,一片青紫自手腕攀爬至手肘,张牙舞爪的。 贺娟“呀”了一声,担忧道:“好像很严重的样子,我给店长打电话,你得去医院看一下!” “不用……”麻烦两个字还没出口,贺娟就一个箭步冲到前台去了。 叶随风轻轻伸展收缩手指,微微动了动胳膊,虽是疼痛,但活动尚不受限。有了上一次腿骨裂的经验,她判断这次理应没伤到骨头。 她才自检完毕,贺娟就小跑着颠过来了。 “随风,店长说给你放假,另外再给你一千块钱作为工伤的补助。你觉得怎么样?” 放假?还有钱拿? 当然好了! 看来方才的一番英勇的逞能还是有回报的,当然她并不是为了回报才那么做的。 叶随风一脸喜色道:“店长,还挺大方的。” 贺娟撇撇嘴道:“她是怕你也撂挑子不干了,你也看到了今天的这种情况,要招个人实在难得很。我男朋友也不想让我干了,我也犹豫过,不过我在这儿干了好几年了,跟店长也熟了,不好意思在她缺人的时候走。而且我的学历也不那么好,再找个工作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今天这样的情况经常出现吗?”事关谢龙翔,叶随风想知道的详细一点。“那人……是怎么回事?” “也不算经常……其实这个女的从一个月前才开始来闹事的。第一次闹得比较凶,还打伤了客人,都上了新闻了。那次之后,咱们店就走了好几个人,因为闹上了新闻,就没人来应征了。” 贺娟回想到当时情景,也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这个女的,就住在附近,所以总来咱们店闹事。来领走她的人是她儿子,唉……有这么个妈也挺愁人的,以后找对象都困难。” 叶随风没说他已经有对象了,她心里又开始犯愁了,四月知道他的这个情况吗? 她正想着,大门又打开了,谢龙翔无精打采地走了进来,头耷拉着,好似要埋进土里。 他嗫嚅道:“对不起,真对……对不起!我来收拾,我来打扫,请你们原谅……” 说话时,他满面颓色,眼珠子也如同蒙了一层灰雾,整个人无比卑微,简直要低到尘埃里。 贺娟大约是听腻了他的这番说辞,没好气地说道:“我的同事被打成这个样,脸都破了相……万一留了疤,你让人家姑娘怎么办?你是不是应该多多少少的……”她没把话说的太直白,但字里行间都是问他要赔偿的意思。 谢龙翔好似没听出她的画外音,依旧伏低做小地重复着“对不起”。 贺娟见他如同一滩烂泥,揉搓不出个形状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她终于意识到对着这种装傻充愣的就得直言,“我说你不得陪人家医药费、误工费的吗?光说对不起有用吗?” 谢龙翔这才茫然地看了一眼叶随风,眼神可怜兮兮地,踌躇半天,才拖泥带水道:“那个……叶同学,你要不要去医院看看……”他眉梢不住地抖动,好似说出这几个字动用了极大的努力。 叶随风心里也有些不痛快,真想使劲刁难一下他,可瞅着他那可怜巴巴的模样,又不落忍。再说,他出的医药费……指不定那钱还是自己的那五万呢!自己花钱自己看病,她可舍不得。 贺娟却是愣了,抬眼看了看两个人,“你们认识?” 谢龙翔又把头低下了,不说话。 叶随风只好说道:“有过一面之缘。医院就不必去了,只是皮外伤,休息休息就好了。” 贺娟朝她努努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我……我送你回家吧……”谢龙翔小声说道。 叶随风点点头,她倒不是真想让他送,只是有些事情,她必须替扬清和问清楚。 正要出门,大门又开了。 伴随着一声声铜铃似的笑声,又有两位客人进来了。 只是这笑声却在进门后的一瞬间戛然而止,停得突兀。 叶随风与其中一个人四目相对,两个人的表情都渐渐冰冻在脸上。风仿佛也因为尴尬,而停滞了脚步。 那个人是王萌萌,叶随风的舍友。 她的胳膊正挽着一个男性,那人西装笔挺,人也长得很是成熟,看来已经步出校园多年了。 此时天光尚早,艳阳高照,二人耳鬓厮磨,眉目生情,来到这里所为何事,已是不言而喻。 王萌萌一下子就松开了挽着胳膊的手。 叶随风也连忙把有着明显抓痕的脸偏到一边。 王萌萌与叶随风,正是尴尬撞上狼狈。 这种情景下,打招呼显然不是好的做法,更何况两人本来就是割席分坐。 只好,装作不相识。不过,那窘然的对视,慌忙的错开,已然将一切都暴露出来。 第八十五章 逢风波起(三) 叶随风不再去看王萌萌,简单跟贺娟交代了几句,就擦着王萌萌衣角出了门。谢龙翔紧随其后。 王萌萌却回顾他们一前一后的身影,表情阴沉。 往车站走的路上,开始时候两人心里都各自揣着沉重的心事,谁也没有开口,任沉默冷冷过境。 谢龙翔做了一番心理建设,长长呼了一口气,率先开了口。 “我妈妈……她精神上受了点刺激……我爸,他跟小三跑了。冷不丁地,突然有一天就连人带行李都不见了,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等他跑的没影了,我们才发现……他原来还在外面借了一笔钱。债主找不到他人,只能管我们要……不过我妈只是偶尔才发作,真的只是偶尔,大部分时候还是好的……” 叶随风冷冷地打断他:“我虽然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是……这个情况你有没有跟四月一五一十的交代过?看来是没有了……我不是歧视你,谁家里都会遇到为难事。只是……” 叶随风一顿,目光凌厉地看向他:“你欺她瞒她,用物质满足她,用虚伪的爱温暖她。是不是打算等她爱你爱到死心塌地、再也离不开你的时候,再说出实情?剪断她的羽翼,她就不能飞翔,老老实实被你绑在身边,然后你的一切,她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你这样做,不觉得太卑鄙了吗?她那样单纯真挚的一个人,你怎么忍心这样辜负她?” 谢龙翔眼中隐有水光,喉结咯噔好几次,才低沉道:“不是你说的这样……” “那么是怎样?你说!” “我跟清和刚刚认识的时候,我家里还没出事……我是真心喜欢她,跟她在一起也是感情水到渠成。我又没有超能力,我又不能未卜先知,我若是知道这后面发生的事,我或者就不会选择跟她在一起了。我也不想她受到伤害,我也不想连累她。若是早知道……若是早知道……” 他不住地重复着“要是早知道”这句话,几欲泪下。 叶随风见他如此,心中亦有触动。 她默默地叹了一口气,纵使早知道又如何,她一样拦不住坠入爱河的扬清和。 “事已至此,你打算什么时候跟四月说清楚?无论你有多少苦衷,四月她也应当有知情权,你应当让她自己做抉择。” 谢龙翔出神地看着脚下,喧嚣的马路上车来车往,他却兀自陷入另一个寥落的空间。 半晌,他才失魂落魄道:“我知道了……但是能不能求你给我一个亲自向她解释说明的机会。” “总要有个时限吧,不能无休无止地拖下去。” “半个月……不,一个周……最迟一个周。” 谢龙翔定定地看着叶随风,嘴角流露出苦涩的笑容。 “叶随风,你的目光真是毒辣。居然在见我的第一眼,就将我的底牌看的透透的。你大概不知道,当你跟清和说‘不要和他在一起’时,我的内心是多么的慌乱。我甚至以为你的眼光就是x光,能透过我的皮肉看到我隐匿在其下的骨骼。” 叶随风没有言语,只是缓缓地往前走着,内心情绪激荡似喷泉一般。 她不能言明,她对他的成见来源于他的前世。 或许真的不能将前世今生的人的形象重叠在一起,她暗暗告诫自己,他们是两个人,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她跟谢龙翔的相处时间不长,交谈也很短暂。但她隐隐觉得,谢龙翔并不像是什么坏人。至少他有血有肉,有感情。如果她真的如谢龙翔所言,眼光毒辣,没有看错人的话。 之后直到到了叶随风家楼下,他们也没有再说话。 回了家,叶随风没跟外婆打招呼就一溜烟跑进了房间,赶紧找了块胶布贴在了脸上。左右胶布颜色也接近肤色,加上傍晚光线昏暗,外婆上了年纪眼神也不好,对她受伤的事情毫无察觉。 夜色深如泼墨,叶随风躺在床上,却又是辗转难眠。闭上眼,眼前划过谢龙翔、扬清和的脸。转个身,眼幕中的人又转换成了镇远将军和喻心。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 萧萧西风拍打着窗户,将数不尽的寒凉从缝隙中送入屋内。 叶随风翻坐起来,试图甩开似藤蔓生长攀附的伤感。 她扭开台灯,昏黄的光一圈圈辐射开来,即使光线再弱,黑暗也无法将其吞噬。 她蜷缩在这点点光照之下,心里才稍微舒坦一些。 她摸出小心收藏的祥云玉佩,它在灯光下柔静地闪着翠色的光华。 这样纯正通透的翠玉,想来并非凡品。 叶随风轻轻地握在手心,温润细腻的触感,如脂如膏,心中浮躁的情绪也能沉淀下来,内心也能获得一丝平静。 反正是睡不着,不如就到大铭走一遭,将这珍宝物归原主吧。 她简单的拾掇了一下自己,便乘坐“金光号时空飞船”被抛至大铭的幽谷。 去镇远将军府的路上,她路过了风香居,想着只是送还玉佩这样的小事,就不必麻烦宇文述学也跑一趟了。等她办完正事,再来寻宇文述学喝茶。 守门的卫兵记性是出类拔萃的好,只是见过叶随风一面,再见时就能一下子记起,省了她不少口舌。 叶随风对卫兵说明来意,卫兵通传了一声,就得到了许可,叶随风就大摇大摆的进了门。 见了镇远将军,叶随风回想着之前周虹的样子,依样画葫芦地对将军行礼。 “将军,这便是喻心姐交托我保管的玉佩……”叶随风将玉佩恭敬地交给镇远将军,心里犹疑着到底要不要把喻心的那句话也学给他听。 她先是小心地试探道:“这玉佩看起来很名贵,是您跟喻心姐的定情信物吗?” 镇远将军用粗糙的手掌来回地摸索着玉佩,叹道:“十几二十年前,我不过是个乡野的粗鄙小子,哪里有银钱置办这些个物事?也根本不懂得,什么定情不定情的。这玉佩是心儿的,从小就带在身上的。” 叶随风心里起疑,喻心姐曾言明她只是酤户之女,莫非她也是个富裕人家的小姐? 第八十六章 逢风波起(四) 叶随风复又问道:“将军有没有怪我?毕竟若不是我对你说这个噩耗,你也不会因此伤心伤神。” 镇远将军即道:“我又岂会怪罪姑娘?姑娘重信守诺,替心儿达成心愿,我感谢姑娘尚且来不及。” 镇远将军言语略一停顿,面容虽是一如既往的严肃,眼神却流露出一丝忧伤。 “若不是姑娘,我也无法寻得心儿的尸首……将她好生安葬,让她不至于魂魄流落在外,无处可依。” 叶随风听到“尸首”二字,心里重重的一坠。 她不曾托宇文述学去查探喻心的下落,固然有当时跟他关系还不算熟稔这一层缘故,但更多地是她不想知道这样的结局。 在这一点上,她不若镇远将军坚强。 叶随风抹了一把眼睛,手拿开之后眼眶泛红,“原本我还自欺欺人的以为或者喻心姐能逃过一劫……为何这法律要如此的严苛?只是酿酒卖酒而已,又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何必要弄到杀头这么严重?” 镇远将军双拳紧握,道:“似是这一两年才收紧的,随之而来的是,酒价的水涨船高。” “不让酒户卖酒,又让百姓喝不起酒……这大大的降低了百姓的幸福感啊。” “幸福感……姑娘见解独特啊!” 叶随风躲避着镇远将军的目光,垂着头暗自挤弄了嘴巴,怪自己一时嘴快,又说了奇怪的话。 她连忙将话题引至别处,“其实……喻心姐还有一句话留给将军,只是……那话言语犀利,只怕会伤害将军,因此我一直没有说……” “姑娘但说无妨。” “她说‘此生枯守至死,但求来世不复相见’……”叶随风说完,偷瞄着镇远将军的反应。 镇远将军却是微微笑了起来,“这话……倒真有她素来的风范。” 那笑容凝滞在脸上,化作苦涩。那种苦不是黄连之苦,萦绕在舌根久久不散;而是爱别之苦,是求之再也不可复得之苦。纵有千言万语,却再无法对其言语。四季往复,皆如悲秋。 叶随风幽魂一样游荡在街头。 终于了却了一桩事,她却没有多大的成就感,反倒更加重了失落感。 她跟大铭的联系似乎也已经就此终结,除了可以来时常看看老朋友之外,她没有什么再来转悠的理由了。 仲夏时节,暑气蒸人,脚下的石板路也被日头久晒,散发着灼热的热度。 叶随风站在分岔路口,一边是条小巷,是直接回幽谷的近路。另一边,则是通往风香居的大道,也可以走回幽谷。 叶随风面向着大道的方向正在犹疑,却见着一帮路人纷纷掩面向着自己的方向奔来。 叶随风痴愣地看着涌来的人潮,不知是该让道还是该跟着他们一道跑。 众人脚下扬起土尘,叶随风用手一挡,免得迷了眼。 视线一遮蔽,嗅觉却分明起来。一股恶臭气味缓缓侵来,先是微不可闻,渐渐浓重,最后让呼吸也艰难起来。 叶随风只觉一阵反胃,挡着眼睛的手向下一移动,用力按住了口鼻。喘息都成了次要的事,只要能抵挡这股难闻的气味就好。 现在她终于知道那一帮子人为什么都捂着脸往这边跑了,因为她成了他们当中的一人。 直到躲到臭味的攻击范围之外,这一众人才终得喘息机会。 “是什么味儿啊?这么臭?”人堆里一人发出了疑问,这个疑问也正好是叶随风的疑问。 “前面那条街,两个倒夜香的把一车子的夜香都撒路上了!那条路已经没法走道了。”有人问自然就有人答。 “这味儿,差点让我把隔天的饭给呕出来。”又有人插道。 “可不是呢,那条街上的铺子可要犯难了,这只怕是几天都难有人上门了。” 叶随风心里想着不知道会不会影响风香居的生意,只是眼下路给堵了,她也只剩一条路可走了。虽说也可也兜上一大圈,绕到风香居或者清风筑,只是眼下没有什么必要的理由。 叶随风从巷头走到巷尾,出了小巷,又是另一个分岔路。向左是另一条繁华的大街,向右便是去往幽谷。 那条繁华的大街名为妙阳街,林立着酒楼和食肆,叶随风来往大铭多次,却一次也不曾涉足。 忽而一阵疾风嚎叫着而来,树摇叶落,掀起行路人的衣摆,撼动着坚不可摧的房屋,将轻飘的沙尘、纸张、酒旗送入半空,竞相起舞。 叶随风一手牢牢抓着身旁一棵老树,一手挡着脸,防止狂风不住地往她脸上招呼,随意卷起地上的什么烂菜叶啊的就让她脸上拍去,噼里啪啦地生疼。 老树也被蓦然而起的强风折腾的不轻,细枝嫩叶都被折断吹散,纷纷坠落,树下的叶随风也跟着遭了秧。奈何她只有一双手,站得稳身子,护得住脸颊,便顾不得头顶和肩背。伤了的手臂还有些隐隐作痛,但此刻她已经顾不上了。 有一道尖锐男声刺破了怒号的狂风,传入了叶随风的耳朵。 “小心!!!” 叶随风迎风艰难睁眼,只见一把撑开的油纸伞借着风力急速向她飞来。 伞面已被烈风刮得破破烂烂,伞骨裸露了出来。 叶随风看到的时候,伞已飞至她的面前,千钧一发之际,她竭力在如同有黏力劲风中往左侧横向一动。 伞骨堪堪擦着她的右脸飞向了高空。 待到狂风止息,尘埃落定,叶随风慢慢收回紧紧缠抱在老树上的手臂。 被狂风摇散架的不止油纸伞,还有叶随风的骨架。 在猛烈的风中不被风刮跑,是一项极其消耗体力的运动。 叶随风只觉得自己的浑身僵硬酸痛,她慢悠悠地舒展活动着自己的身体。 远处款款向她走来一双男女,她揉搓着进了风沙的双眼,定睛一瞧,微微一怔,来人竟是永昼和“尤夏溪”。 “尤夏溪”率先歉然开口:“对不住这位姑娘,烈风乍起,我没能抓住伞,才连累姑娘面容受损……我歉疚难当,不知如何弥补姑娘以赎我的罪过?” 叶随风闻言摸了摸自己的右脸颊,贴着的胶布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大概是被刚才的伞一划,随着风一道远走了吧。 第八十七章 逢风波起(五) 胶布随风而去,其下的三道血痕便彰显出来。 叶随风本也不是喜欢赖人讹人的性子,更何况自己的脸上指印清晰可见,便是想赖也是不成的。 她连忙笑道:“小姐不必介意,我脸上的这伤痕并不是小姐的纸伞所造成的,你不要心怀愧疚了。” 饶是如此,“尤夏溪”仍旧是一脸戚戚然。 叶随风抬眼,撞上她清澈如山泉的眼眸,那样的透亮、干净,让人忍不住就想要呵护,不让世间的尘埃去沾染。 一旁的永昼也是个不甘寂寞的,他对着叶随风粲然一笑,攫取她的视线。 “叶姑娘,有缘何处不相逢,你我虽然交浅,奈何缘深,又见面了!” “尤夏溪”略带疑惑地歪着头看永昼,“你与这位姑娘是旧识?”她的言语动作间与永昼甚是亲昵,想来关系匪浅。 永昼亦扭头对着她,柔声回道:“我与这位叶姑娘有过几面之缘。” 看着二人柔情蜜意地互动,叶随风心头涌上一种异样的感觉。 永昼又转回头,对着叶随风说道:“这位是朱小姐,是朱太师的孙女,朱将军嫡女。” 叶随风展开灿烂笑意,正想对她说话。 忽然,一道尖锐的痛感穿刺入叶随风脑中,一副画卷在她脑海中徐徐展开。 是那突如其来的“预警”。 两排白烛,烛光如豆,火光跳动,屋内似是蒙了一层纱帐一般,影影绰绰,隐约有两道身影。 画面素净,如同黑白胶片,黯然无色,格外冷寂。 渐渐,抽丝剥茧一般,那两个人的影像慢慢清晰,赫然就是现在正在叶随风面前的朱小姐和永昼。 朱小姐顶着一张惨淡花容,未施粉黛,双目赤红,整个人死气沉沉,像是被春寒撩弄过的衰败桃花,落红满地,零落成泥,绝望无比。 她缓缓地欺近永昼,一只眼流泪,另一只眼泣血。 哀艳的血红色在她苍白的脸颊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妖媚却渗人。 永昼却始终是一副冷峻模样,甚至不曾正眼瞧上她一眼,任她血泪俱下,任她悲凄哀伤。 终于这冷意也冰冻了朱小姐,将她的眼泪与悲伤凝成万古不化的寒冰。 表情如潮退般迅速地从她的脸上撤走,她手掌微微一亮,面无表情地将利器果决地刺入永昼的心口,没有一丝的犹疑。 这次换做永昼的表情丰富了,冷汗汩汩从额上冒出,他双瞳难以置信地瞪大,惊异、哀恸、懊悔快速在他脸上闪过,各种情绪像是打翻了的调色盘,杂糅成无法瞑目,将一生定格。 画卷从脑中猛然抽离,叶随风却像是被一个惊雷当场劈中,周身上下都是焦痛麻痹的。又像是赤脚踩在冰地上,一股森森寒凉从脚底窜出,迎头直上。冰凉在血管里流淌,过境之处皆是一片冰封。 一切总算是有了解释——朱小姐这着力一刺,刺破的不仅仅是永昼的心脏,还有今世他们三人比纸还薄的幸福。 虽然眼下前因后果还不够明朗,只是这一刺必定是积怨已久所致,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一次的“预警”是全然不同于之前任何一次的,不仅时间很长,且画面不再是静止的,而是像慢动作一样,缓慢进行,细致到不遗漏任何一个细枝末节。 这个预警一出,叶随风有一种之前的所有能力都是为了这一段影像铺垫的感觉。 改变现世她与尤亦寒、尤夏溪三人命运的契机终于找到了。叶随风此时浑身剧烈地颤抖,不知是刚才预警的一幕太过惊悚,还是心中的结论让她惊异兴奋,又或者是二者兼具。 大铭的意义顿时又不同起来。 从前是因为能从中得到些许的好处,高考莫名加了二十五分,如愿以偿地去了心仪的大学。胡闹一般的参加戏剧社的社员甄选,没有任何才艺优势的她竟然脱颖而出。这些不得不说,是托了穿越之福。 之后是因为认识了宇文述学,他曾是她人生中除了尤亦寒以外,唯一愿意搭理她的异性,也是她稀有的朋友。他像是一道光,为她取暖,驱走了黑暗。 再后来是因为喻心的嘱托。 而这一切的一切,往来大铭,各种遭遇,仿佛都是为了今日,为了此刻,为了脑子中那个惊心的画面。 “叶姑娘,你还好吗?是身上哪里不舒服吗?” 叶随风头脑还在嗡嗡作响,一阵阵的冷汗已经打湿了她额前的发丝,也洇透了她里外衣裙。受了伤的胳膊,又经历方才与风的一番搏斗,此刻缓过劲儿来,痛楚正盛。 她的灵识尚未附体,神智还是一片混沌。朱小姐的声音尽数传入了她的耳朵眼儿里,字字句句的意思却无法在脑中转化。 她茫然地看着朱小姐,大汗淋漓过后的身体虚弱疲乏,沾风欲倒。 见叶随风像是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摇摇欲坠,永昼好心地一扶她的胳膊。谁知叶随风竟像是被烫到一般,瑟缩了一下,往后连退数步。 永昼伸出的手还晾在半空,他讪讪地放了下去,“抱歉,是我唐突了。” 他看了一眼朱小姐,朱小姐复又说道:“叶姑娘身子似有不适,既是世子旧识,不妨随我们寻一雅致处所稍事歇息?” 永昼也跟着说道:“本想跟朱小姐去往风香居品茗,可前面的路上好像有意外发生,道路阻塞。想到上次在将军府提到的敬风楼,转而来此处。正巧叶姑娘与宇文公子相熟,我有意结交他,不知你可愿意为我引见?” 叶随风见二人嘴唇张张合合,却无法分辨他们说了些什么,唯有最后永昼话中的“宇文”二字被她听了进去。 她幽幽说道:“我想起来还有重要的事情没办,先走一步了,回见!” 言罢,也不等二人有所回应,便摇晃着身子掉转头,跌跌撞撞地跑远了。徒留朱小姐与永昼两个人尴尬索然立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然而,叶随风当下是顾不了他们心里的感受了。她嘴里不住地念咕着“宇文”两个字,像是没头苍蝇一样在纵横交错的小巷大街上乱窜。 第八十八章 逢风波起(六) 盛夏暖阳照射在她的身上,非但没有带来一丝热力,倒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那运转缓慢的大脑终于慢慢的接受了一连串的强力冲击的信息,大雨过后是遍地水洼,叶随风梳理信息过后是处处谜团。 她从没像此刻一样感激自己在大铭能结识这么一个靠得住的“好用”的朋友,她的疑云还需要他来拨开。当她穿针引线、连珠成串之后,她在现世的困局或可解开。 她跟尤亦寒——尽管心头似有毛茸茸的草种子在挑逗,但她的心好像早已老去,只会缓慢无力地跳动,已然忘却了何为激情澎湃。 她现在全部的愿望只是想让夏溪姐姐清醒过来,让她把背负多年的罪过的包袱卸下来。 余生漫长,无论是她还是尤夏溪都不该草草带过。 叶随风气喘如牛地奔到了清风筑,却被长歌告知宇文述学不在,去了幽谷练功。 叶随风眼前金星簌簌,头脑一涨,合着她这穿越半个京城白跑一遭,若是从刚才的小巷直接去幽谷也省了她一番脚程。 她幽幽叹了一口气,反正她的腿脚也不值钱,便再绕回去吧。 再任烈日烘烤,走了没几步叶随风就觉得头晕目眩,口渴难耐。她后悔着方才没找长歌讨要一碗水喝,她身上的水分都化成冷汗冒出去了,现在是严重缺失水分。其实清风筑离着风香居并不远,要是往常她多走个几步就成了。 现下,遥隔着一条街都还隐约飘散着一股难闻的异味,这还是托了之前那一股不知从何而起的一阵妖风的福,将那气味刮散了不少。 叶随风素来嗓子眼浅,加上她现在身体有点不舒服,若是看了那些污秽,闻了那些味道,只怕是会当场再制造出一些秽物来。 她吞咽了几口口水,滋润一下干咳欲裂的喉咙,决定继续绕远返回幽谷。 两个衣衫褴褛、臭气熏天的少年从墙后逃窜而出,其中一个步子生猛的,将本就弱不禁风的叶随风撞翻在地。 少年揉了揉自己撞疼的胳膊,抬眼看了一眼叶随风,他眼珠瞪得滴溜圆,用手指着叶随风,“啊”的叫唤了一声。 另一个少年却焦急地向后回望,拖拽着出声的少年,“看什么看,还不快跑!” 叫唤出声的少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另一个连拖带拉地拽走了。 两个少年跑出去十数丈远,才见一个粗壮的中年男子手上提着胳膊粗的木棍,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边追还边怒气冲冲地吆喝着:“你们两个混球,不好好干活,净瞎捣乱,让我逮着你们,非……非打瘸了你们的腿不可!还……还跑,再跑……另一条也打折了!” 远处遥遥传来少年的声音:“不关我们的事儿,要怪……你就怪那个女的吧!你打她去!” 声音幽幽渺远,两个少年却是连人影也不见了。粗壮的男子把棍往地上一杵,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又搓了搓了鼻头,把手往旁边一甩。 叶随风连忙一闪,险些就被甩身上臭汗加鼻水。 粗壮男子清了清嗓子,又大喊了一句:“跑啊,我就不信你们两个兔崽子还能不回来了不成?” 叶随风拍了拍身上的土尘,快步远离了粗壮的男子。 芳草萋萋,百花丰茂,宇文述学盘腿独自坐在树荫下。 他双目轻合,神色淡然,有如老僧入定一般岿然不动,完全融入了自然之景。 叶随风缓步走向他,脚下一不留神踩到了一根断枝,发出了“咯吱”的一声响。 宇文述学蓦然睁眼。 叶随风冲他微微笑了下,他却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紧紧盯着她的右脸看,眸光紧缩凝汇。 叶随风察觉到了他目光的落点,稍微往右侧了侧头,想要将伤痕隐匿在他的视线之外。 “我逗弄猫咪的时候,与它一言不合,被它挠了。” “一言不合?”宇文述学的眼角微微上扬。 叶随风脸一红,“嗯……猫咪也是有语言的好吧,只是我不太精通。” 宇文述学听到她嗓子喑哑,站起身来,在他背后露出一个一两尺长的小竹筐。宇文述学提着框子放到叶随风跟前,叶随风好奇地探头去看,里面竟是小火煨着的茶水,还有几样精致的茶点。 不看见茶水还好,一见着袅袅雾气,叶随风顿觉嗓子像是冒烟了一眼,烟熏火燎地疼。 宇文述学在叶随风殷切期待的目光注视下,将茶水低斟入杯。 叶随风迫不及待地接过茶杯,宇文述学补了一句:“小心烫。” 叶随风捧着杯子在嘴边,隔着杯口缓缓升腾的水汽望向宇文述学。 他依旧细致贴心,可是终究是与那件事发生之前不太一样了。他的眼神依旧深邃,却缺失了神采。还有,他的薄唇平整的像是一把尺,全无弧度。 虽然他即便没有笑容,也不像是尤亦寒那般释放逼人的寒气。他是融融春光中流淌的涓涓溪流,不再寒冻,触手微凉。 这样的他,让叶随风觉得有点陌生,失去了世界通用的语言——笑容,似乎距离就产生了,她的心里怏怏不爽。 她浅啜一口,试了试温度,接着是她擅长表演的牛饮。可她气吞山河地饮下,看向宇文述学,却没有一直的温和浅笑等着她。他也不多言语,一沉默下来,枝叶拂动声便声声入耳,窸窸窣窣,风热气闷,格外心浮气躁。 她讪讪地将杯子放回原处,才发现了一个问题——宇文述学不似自己能未卜先知,因此这茶具只有一人份,也就是说,她用的杯子是……宇文述学的。 叶随风微赧地扫了一眼宇文述学,他淡淡道:“这个杯盏,我还没有用过。” 他的双眸还是像明镜一样,一下子就将她给看破了。 于是叶随风也不多做铺垫,直奔主题:“我来找你,是想向你打听点事情。” 宇文述学一脸宁肃地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我想要知道,永昼和太师的孙女朱小姐……他们究竟是个什么关系?” 第八十九章 逢风波起(七) 斑驳树影落在宇文述学低垂的眼睑上,投射出一团青黑的阴影。 他一直低着头,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他也没有回答叶随风的问题,正当叶随风准备再问一遍的时候,他却猛然抬头,神色一如平常,道:“朱太师嫡孙女,朱将军的嫡女,朱凌小姐,她与晏国公世子永昼二人门庭相当,缔结婚约,欲结二姓之好。” 叶随风失神喃喃道:“他们原来是未婚夫妻的关系,怪不得……看起来如此亲昵。” 宇文述学的黑眸紧紧地盯在叶随风的脸庞上,只是叶随风心思沉重,神情恍惚,对此全无察觉。 叶随风心里想不明白,既已成夫妻,纵有吵架拌嘴,又何至于到捅刀子、伤人命这么严重。那个朱凌看起来天真如璞玉,纯净如皑雪,娇柔如拂柳,横看竖看也不像是会做出这么极端事情的人呐。 叶随风抓了抓头发,揉乱了长发,毛毛躁躁的像是被猫咪扯乱的毛线球。 宇文述学不动声色地看着莫名心烦意乱的叶随风,风撩动枝叶,树影亦随之摇曳,落在他脸上的阴影时大时小,当风止息之后,恰有几枝树枝纠缠成片,遮蔽住映照向他的光华,将他笼在一片黑影之下。 “呐,你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能破坏他们两人的婚约呢。” “姻缘由天定,为何要逆天而行?”宇文述学声音寡淡,无腔无调,像是一杯白开水一般索然无味。 “我……”叶随风也是理屈词穷,她又如何不知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道理。只是如果他们二人的结合是一场悲剧的开场,倒不如一开始就将这悲哀的种子掐死在摇篮里。 “我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抱歉,我现在还没办法对你言明。”事关他们三个人两世的幸福,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随风行事总是有道理的。” 宇文述学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叶随风也判断不出他这句话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她换位思考,也觉得像自己这样托人办事的态度不端正。 她赔笑道:“你不要生气呀,我不对你说出缘由并不是不拿你当朋友、不重视你,相反的正是因为我太过重视你,才不想连累你。正像你说的,这是逆天而行,若真是有什么报应,我希望都报在我一个人身上。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罹遭不幸……这样的滋味,我实在不想多尝试一次了。” 说到最后,叶随风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暑气蒸人,叶随风被融融暑热烤的芳汗淋漓,满面水渍,眼泪也完美的伪装其中,若是眼圈没有泛红的话,谁又能察觉到它的存在呢? 暑气蒸人,逼得出汗水,却逼不出哀伤。郁热可随汗水蒸发而削弱,悲伤却不会因泪水干涸而消弭。 宇文述学沉默着看了叶随风一会儿,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我何曾生过随风的气?只是坏人姻缘之事,太损阴骘,这事我不会相帮,我也劝你不要这么做。更何况,他们两家的姻亲,是皇上同意的,只怕不是随风说断就能断的。” 叶随风微微一愣,认识这么久以来,这还是宇文述学第一次拒绝她的请求。她那么多次的无理取闹,宇文述学都陪着她一起,这次他却不肯。 叶随风也知道宇文述学向来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从最早时教育偷她鞋子的小乞丐之事便可见一斑,这次他不肯帮忙,足见她要干的这事是多不地道了。 “若是明知道他们成婚之后会不幸福,会掉进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里,也要坚守所谓的原则,袖手旁观吗?” 宇文述学反问道:“尚未发生之事,你又怎知他们一定会不幸?” “呃……”宇文述学一句话把叶随风堵住了,她索性道:“反正……我就是知道。” 宇文述学看向她的目光蓦然隽永,眉眼间竟浮出了一丝失望的神色。 叶随风的目光撞上他的,看见她自己的脸映在他失望的眼神中,朦胧一片。她的心像是泡在醋里,酸楚极了。 他低声说道:“求之不得何必求,目入百花皆不见。” “什么?”宇文述学方才的那一句实在声音太小,叶随风没有听清楚。 宇文述学却无意重复,说道:“永、朱两家素来交好,立场又是一致,他们两人的姻缘可以说是坚不可摧。” “立场?什么立场?” 宇文述学淡淡道:“朱太师是八皇子的外祖父,皇储之争上,朱家自是雷打不动的支持八皇子。永家若与朱家联姻,自然也是选择站到了八皇子的一边。” 叶随风生着一个现代人的脑子,在她看来婚姻大事最重要的考量点便是爱与不爱,虽说门当户对也有一定的道理,但是一切都得以相爱为前提、为基础。她不曾想过,两个人的婚姻披着利益的外衣,宛如一场交易。虽说这样的事在现代也是屡见不鲜,但她却是绝不认同。 “立场相同,站在同一支队伍里,那就代表朱凌和永昼一定会幸福吗?他们相爱吗?” “相……爱……”宇文述学似是没有想到叶随风会将这么私密的话题挂在嘴边,他一怔,嗫嚅道:“此等闺阁私密之事,我如何得知?”他面色微微一变,似是有些羞赧。 叶随风知道古人素来内敛,绝不会轻易将情情爱爱挂在嘴边,宇文述学这个羞涩大男生更是如此。 “你相信我,我不是那种胡作非为的人,我也绝不会坏了你的原则。我现在心中纷乱,其实还没有捋顺清楚,但我绝无恶意,你要相信我。” 叶随风心贯白日,目光如水盈盈,眼波涌动,其貌楚楚,惹人怜惜。 宇文述学目中精光浮泛,面部线条在她的注视下渐渐柔和,声息和缓道:“我自是信你的。” 叶随风倩然一笑,“得友如你,虽死无憾。” 路在她的眼前徐徐铺开,只是尚包裹在一团迷雾之中,看不清去向。 对于这个一无所知的时代,她需要好好思量,好好打算,才能做出决断,决定下一步究竟要怎么走。 第九十章 逢风波起(八) 叶随风打听清楚了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就连忙想法子打发宇文述学走。目的也很单纯,他若是不走,她怎么回家啊? 特殊能力的事情,暴露给一个人已经是大大的不妥了,还是不要再节外生枝的好。 宇文述学性子温顺,自是不会弗了叶随风的意,只是临别时眼神意味深长,疑问重重,叶随风也权当什么也没看见,不想多解释半句。 好不容易费尽心思地回了现世的家,她躺在自己的木板床上,头脑中翻江搅海,大铭这一天发生的事、接受到的信息像是搅拌机一样在脑中飞速的旋转、搅拌,揉成一团。 她一直在不住地思索,究竟是什么原因,才导致永昼和朱凌成了那样的一对怨偶? 莫非是那个永昼太过轻佻,终日拈花惹草?看起来倒是挺像的,只是真的会因为这个原因招来杀身之祸吗? 可是除此之外,还会因为什么呢?叶随风脑中作了无数的猜想,终究还是得不出一个最可信的答案。 时钟“滴答滴答”作响,叶随风是怕了这个声音,索性蒙起头把大铭的烦忧抛到一旁,先睡觉再说。 她不知道的是,现世的烦忧也正在悄悄地滋长。 又到了一个新的周一,一早起来天便阴沉沉的。仿佛一张巨大的白纱幔蒙住了天空,挡住了它粲然的笑靥,遮蔽了它蔚蓝的身躯,连带着天空最璀璨华美的装饰——太阳也被掩住了。灰蒙蒙的天,让人提不起精神头来。 叶随风惺忪着一双睡眼来打开窗子透气,又被瑟瑟寒凉的秋风吹得直哆嗦,“咕咚”一声又把它们阻隔在了窗外。 被冷风这么当头一凑,叶随风倒是清醒了不少。时间已经不早了,她麻利地洗漱收拾,只是在看到自己脸上依旧清晰可辨的伤痕,心里还是“咯噔”一下。她还是寻了一块胶布,掩耳盗铃地把伤痕隐藏了起来。 叶随风一出楼门,肆虐的秋风就灌了个满脖,她缩了一下脖子。她才发觉,只是一夜工夫,两侧的行道树便只剩枯枝摇曳,满地残红。 叶随风心里没由来的一阵空荡。 出门已经有些迟了,虽然她觉得身上寒凉,穿的有点单薄了,她却还是没有跑回家去加一件外衣。 她就这么一路缩首缩脚地到了学校门口。 阴雨天格外犯困,校门口鱼贯而入的学生都像是霜打的茄子,一个个都是一副睡不醒的模样。这本是很普通的情景,只是这普通的场景却因为叶随风的加入而变了另一番模样。 叶随风如往常一样,融入匆匆的人群之中,普普通通的,甚至可以说是毫不起眼,她习惯着这样的感觉。 而今天,她却感受到莫名的目光,目光不是来自于一个人,而是来自于一众人;目光是带有温度的,或是冰冷,或是热切,但无论是如何的目光,落点竟然都在她的身上。 她匪夷所思地左顾右盼,发现她确实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而且那目光都多多少少伴着不屑和鄙夷,目光之后都是指指点点和窃窃私语。 这样的感觉让她犹如芒刺在背,极度的不自在。 她本来就蜷缩着的身体,更是极力缩的更小,恨不得立刻消失在人前。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叶随风一边狂奔着,一边任疑问在脑中流转。 可那算不上善意的目光却如同黏在她身上一般,无论她向着哪里去,都无法摆脱。因为但凡是有人的地方,都有目光在她身上停留。 周末的这两天究竟出了什么事? 她无从得知,她惟一知晓的是,那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避无可避之下,她一头扎进了宿舍楼。一路逆行,与打量她的视线背道而驰。 她逃进宿舍里,迅速把门带上,终于将如刀似剑的视线阻绝在门外。她依靠在门上,剧烈地喘息着。 此时宿舍里只剩下动作慢腾腾、还没做好上课准备的陆妤笙。 叶随风粗暴的关门声,惊了陆妤笙一跳。她扫了一眼门口,见来人是叶随风,目光闪烁,神情不自在,她把头侧到一边,轻声问道:“传言说的都是真的吗?” “什么?”叶随风耳中回荡着都是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陆妤笙声音太小,她没听清楚。 陆妤笙又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地移开。 “便是真的……你也得注意点,你也知道咱们学校对学生的风气抓的很严。这事儿传出去,对你……很不好。” 叶随风好不容易把气喘匀了,陆妤笙半遮半掩的话听得她糊里糊涂的。“注意什么?什么传出去?” 叶随风说着往前走了几步,陆妤笙立马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往后退了两步,眼神游移,不敢直视叶随风。 叶随风见状,也止住了脚步,站在原地,心里有些难过。 陆妤笙这才继续说道:“现在外面都在传……说你跟男生……嗯……”陆妤笙顿了顿,像是在想如何措辞,“交往不正当,就是说……有金钱交易的那种……” 陆妤笙虽是说的含含糊糊,叶随风也是听明白了。 “这话是谁传出来的?是不是王萌萌?”叶随风冷冷道。 在快捷酒店的那天,只有王萌萌撞见了她。无风不起浪,若不是她正巧看到自己,这话题的风向不会向着这边偏来。 叶随风料想定是因为自己看到了王萌萌与男子状似亲密,她担心事情败露,故恶人先告状,给自己造了这么个谣。 陆妤笙连忙摇头,“是外面先开始传的,这一两天就传遍了,因为你之前在学校有过演出,好多人都认得你,所以……才会闹得沸沸扬扬的。肯定不能是王萌萌,她那个人嘴上是挺直的,说话不好听,但是大家毕竟同在一个屋檐下,她不会这么害你的。” 叶随风心里一片冰凉,她素来善意待人,却不想遭到如此对待。 陆妤笙悄悄地观察着叶随风,看她的反应像是对此事毫不知情,又说道:“你没做过的话,不要搭理那些传闻就好,谣言止于智者,清者自清。” 谣言是不是止于智者叶随风不知道,只不过“治”者很快就找上门来了。 第九十一章 逢风波起(九) 叶随风的这点破事搞得辅导员很是头疼,上班第一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被上峰劈头盖脸的痛骂一通。她心里极其不痛快,怒气冲冲地就跑到叶随风的宿舍门前“提溜”她来了。 辅导员黑着一张脸,怒目圆睁,眼中的怒气似要化作火花,恨不得炸开在叶随风的身上。 “又是你,又是你给我惹麻烦!跟我去一趟办公室!” 辅导员的声音暴跳如雷,一层楼都听得真切,引得旁边没有课的宿舍都纷纷抻出头来看热闹。 叶随风亦步亦趋地跟在辅导员钢铁一般坚硬冰冷的背影后面,可这一次也许是她的心脏已经见过大场面了,居然没有害怕地狂跳不已。 她只是默默地走着,默默地感受着萧萧秋风。今年的秋天,格外的寒凉。 进入办公楼时,叶随风瞥了一眼大堂里的时钟,已经过了上课的时间,她又被动的逃了两节系主任的课,这门课到期末她还能不能过? 踏进办公室,叶随风瞥了一眼屋内,不大的办公室坐了好几个神情严肃的领导似的人物。叶随风一个个地看过去,看到最后一个时,她微微一愣,看来今天没上课的可不止她一个人——系主任正皱着眉头坐在一把木头椅子上。 为了要来处理她,系主任放了两个班的鸽子,看来今天自己是不会被轻易放过了。 辅导员把办公室的门一关,站到了叶随风的对面。关门堵窗的,室内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无比的压抑。叶随风独自面对着几个神情凝重的老师,有一种被三堂会审的感觉。 其中几个老师目光冷然地睥睨着叶随风,还未开口便想要在气势上压倒她。 叶随风虽是手脚冰凉,却挺直了脊背,高昂着头。不曾做过的事情,她不要轻易地低头。尽管此刻弥漫着一股“你有错,你有罪”的氛围,但叶随风却是双目坚毅。 处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心底深处竟然是欣慰的,并不是欣慰她成了众矢之的,而是欣慰她终能向前迈步了,朝着更好的自己的方向。 坐在皮椅上,最为年长的老师率先开口了:“叶随风同学,我们收到匿名的举报,说你利用课余时间跟异性有不正当的金钱交易的关系,今天把你叫过来,是想跟你了解了解情况,你不必太紧张,如实交代就好。” 年长的老师作派稳重,语气宽厚,只是这“交代”二字似乎已经将她定了罪。 叶随风在心里长吁一口气,不卑不亢地开口言道:“老师您好!我不知道是哪位同学,出于什么目的这样污蔑我,但是我堂堂正正做事,清清白白做人,对得起天地良心,也无愧于学校老师的栽培。” 系主任眉头皱得更紧了,几道深深的沟横在他的额头。“你这么说就是不承认了?” “子虚乌有的事情,我如何能承认?” 系主任还没继续说,辅导员却冷冷开口道:“叶随风,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抓到你有生活作风上的问题了,你已经有过一次夜不归宿的记录了。这是我知道的,还不知道有多少我不知情的事呢!” 辅导员语出惊人,小小办公室的气氛更是凝冷了几分。 京大百年名校,对学生的人品素质、作风风貌看的比什么都重。 叶随风的脊背也是冰凉的,她仰起头,锐气道:“辅导员老师,我上次就已经解释过了,我只是回了一趟家。可您偏生不信,您宁可相信流言蜚语,宁愿相信您的学生品行不端,也不愿意相信她是诚实正直的吗?” 辅导员张了张口,却没接上后话,她眼神凌厉地看着叶随风,似是奇怪今天眼前的这个人怎么不像上次那样畏缩胆小、任骂任罚了。 系主任又说道:“可是,确实有人亲眼看见你跟异性进出不良场所。” “老师,我只是在快捷酒店打工,是正常的工作,不违法、不违纪。” “听说你跟着学校社团去校外活动时,也有过夜不归宿的情况。” 系主任还要说什么,被一阵急如狂风暴雨的敲门声给打断了。 辅导员小跑着去开门,门口站着面色通红、上气不接下气的顾老师。 顾老师先是喘着粗气跟屋里的各位老师打招呼,叶随风这才知道,一开始说话的年长的老师是叶随风所在的学院的院长。 一番寒暄之后,顾老师拍了拍叶随风的肩膀,给她递了个安心的眼神,这才开口进入正题。 “我是叶随风同学所在的戏剧社的顾问老师,平常跟她的接触要比在座的诸位老师、领导时间都要长。对于叶随风的人品及作风问题,我是最有话语权的。叶同学做事认真、勤勉、本分、规矩,课余的大多数时间都在忙活社团的事务,帮我干活。之前社团能取得全国话剧大赛的第一名,叶随风功不可没。我所认识、熟知的叶随风同学,绝不是会做出败坏学校风气、降低自身格调的事情的人!” 顾老师目光灼灼,言语铮铮,昂首挺胸,正气凌然。 “叶随风家中的情况,我也有所了解。她跟家中年迈的老人居住在一起,没有课的时候,还有担负起照顾老人的责任。她家境不太好,不得已要勤工俭学。这样坚强自立、孝敬老人的她不该遭受人格的污蔑与羞辱!叶随风同学绝对是个品行纯良的好孩子、好学生!还希望学校领导调查清楚,还她一个清白。” 叶随风心中热流涌动,她感谢顾老师的仗义执言。只是她家里的这些情况,她从没对顾老师提起过,她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呢? 院长见顾老师怒发冲冠,笑着说道:“顾老师,你也不要动气。我们只是找叶同学了解了解情况,至于怎么处理……” 顾老师打断道:“该处理的人不是叶随风,而是恶意中伤她的人。” 被呛了声,院长还是笑着:“好了好了,事情我已经了解了,你们该上课上课,该备课备课,都散了吧。” 顾老师揽着叶随风肩膀,跟她一块往外走去。她是知道叶随风素来胆小的,路上不住地安抚着她,“没事了,不用怕。” 第九十二章 逢风波起(十) 叶随风跟顾老师并排着走出办公楼百十米,才侧着头问道:“顾老师……您是从什么地方知道我家里的那些事情的?我记得……好像没有跟您提起过。” 顾老师也侧过头来,笑眯眯地看着叶随风。 “你一定是想不到,今天是谁找我来给你解围的。” 顾老师眉眼弯成了半月形,笑容高深莫测,却又带着几分暧昧。 叶随风脱口而出道:“是岳出云?” 说出口心里也觉得不对,岳出云虽然知晓自己很多的秘密,但是她跟年迈的外婆共同生活这一件事,他应当是并不知情。 顾老师笑着摇摇头,“是上次我叫来帮你拿戏服送你回家的那个冷冷的帅哥。” 是尤亦寒! 叶随风心神巨震,她呆怔在原地。 怎么会是他? 叶随风难以相信,她以为如果全世界的人都来帮助她,那么尤亦寒一定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叶随风眸光涌动,神色飞动。 顾老师似是没察觉她的异状,继续说道:“原来你们以前就是同学啊,上次还装的好像素不相识一样。” “他……他是怎么跟您说的?” 叶随风贝齿轻咬着嘴唇,总觉得内心沉寂下来的情思似乎压制不住地要死灰复燃。 “尤同学是我们院的风云人物,向来是冷冷清清的,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见他露出那么着急的神情。周末的时候他也不在校,大约是今天一早才知道你的事。我刚一来学校,就被他给堵住了。他跟我说了一些你的家事,让我帮忙去你们学院给你澄清,他说他跟你相识多年,知道你向来是洁身自好的自立女孩,是断断不会做出传言中的那些事情的。” 赤红撩拨了叶随风的双眸,让它染上与自己相同的颜色。万千情愫在心口喷薄欲出,气吞虹霓。 叶随风还是货郎鼓一样的摇晃着脑袋,生怕是耳朵欺骗了她,一切都是虚妄,都是空欢喜。 “不,这不可能。” 顾老师笑道:“我还能骗你不成?” 这不会是尤亦寒能做出来的事,他们已经势同水火,他一直厌恶、痛恨着自己,怎么会焦急地为自己奔走呢? 叶随风痴痴地看着顾老师,顾老师的眸光是清澈透亮的,她是不会说谎的。只是,她的那番说辞之中有没有加入她自己旖旎的想象呢? 但即便如此,顾老师也不会凭空的把尤亦寒给扯出来。 为什么尤亦寒会一改常性,来帮助自己呢? 叶随风心里唯一的解释就是永昼。 她现在已经知道大铭跟现实世界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会不会是因为自己跟永昼的相识,不知道触动了哪一根命运之弦,得到了现在这么一个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的结果。 叶随风神思恍惚地走着,心想着无论如何这场风波算是过了吧,就等着余波平息,让流言淡出。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已经站在风暴之中的她是无法抽身而出的。 下午的时候,叶随风徘徊在法学院的楼前,正值课间,人头攒动,叶随风连忙闪身到自行车棚后躲避。 她蹲在一排整齐的自行车之后,从车空中间窥视。纵使人流如潮,她还是自人群中一眼看到了尤亦寒。 他与三五人一道往楼外走,旁边人指手画脚的高谈阔论,他只是侧耳倾听,却不参与对话。他脊背似修竹一般挺拔,纵立于人群之中,也分外显得孤傲。 叶随风远远观察着他,他的眉目神情一如往常,并无二致。 可无论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会为自己着急上火的。 突然,叶随风身前一黑。她回头看去,岳出云高大的身躯挡住了日光。 叶随风吓了一跳,往旁边一退,正好撞在头一辆自行车上,一声巨响,排好的自行车队像是多米诺骨牌一样,连锁倒去。 叶随风嘟着脸站起来,长叹一口气,哀怨地看着岳出云。“好端端的,你干嘛吓唬我。” 岳出云似笑非笑道:“哪里是好端端的,明明是你自己鬼鬼祟祟,我只是来凑个热闹,瞅瞅这个角落里究竟有什么新鲜玩意。” “糟了!”搞出这么大动静……叶随风连忙看向尤亦寒的方向。 她的目光撞入他黑漆幽深的眼瞳之中,那对眸子似寒冬山泉一般清冽冷峭。 她的目光像是吸在墙面的吸盘,牢牢地痴缠在他的眼波之中,谁知墙却倒了。 尤亦寒的视线在与她的相碰的一瞬间,立即就错开了,仿佛什么也没有看到一样,跟几个同学一道拐弯走了。 叶随风苦笑着看他冷漠的背影,之前蠢蠢欲动的心终于消停了。 她很快地收拾好心情,转过头,问道:“你找我什么事?” 岳出云耸耸肩,“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找你的?” “你们学院好像是在另一头吧!现在又不是社团活动的时间,你没理由往这边走啊!” 岳出云笑笑道:“我就不能是来找顾老师的吗?” “顾老师周一下午没课,早就回家了好吗。” 岳出云摊摊手道:“好吧,算你猜对了,我是听说了你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件,特地来慰问一下你的。本来想去你们院找你的,还没走到,就看你偷摸地缩在那里。怎么了还旧情难忘呢?何必呢?云散天仍在,风休水自清。何必受情爱拘束?” 叶随风苦涩一笑,“旧情?哪里有什么旧情?只是从上辈子开始的斩不断的纠葛罢了。”她轻轻摇摇头,又道:“正好,我有事情请你帮忙参详。” “什么事?说吧。” 叶随风隐去时间和人物与今世的关系,简要的把对永昼和朱凌的预测的情景跟岳出云讲了一讲。 “你说,会有什么原因让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如此心生怨怼,不惜杀人解恨?” 岳出云听罢,笑道:“你问我一个感情一片空白的人这个问题,该不会是真的想要找到正确答案吧?说到感情,你应该比我有经验吧,何不自己多想想呢?” 叶随风撇嘴道:“我哪里有什么感情经验,恋爱都没正经谈过一桩好不好?我若是能想得明白,还需要费劲地问你吗?你正经一点,这个问题很重要!” “欺骗。”岳出云正色道。 第九十三章 鸡飞狗跳 “欺骗?”叶随风喃喃地重复着。 “不爱也好,各取所需的婚姻也好,若是事先言明,我想都不至于导致这样的结果。惟有欺瞒哄骗,将旁人的一颗真心践踏在地,才能让一个女子如此狠绝吧。” 叶随风点点头,她觉得岳出云说的有理。 她叹息道:“纵有天大的仇恨,也不该用这样的方式,伤人害己。离开便是,远离渣男或许还能重获新生啊。” “所以说,情爱是魔障,还是不要触碰的好。不过要想离开或者也没有那么容易,家族的命运都绑定在一起,身不由己。但这些都是我的揣测,实情如何尚未可知,或者比这要更为复杂。” “是啊……他们的婚姻毕竟是家族决定的,看来想要破坏他们,只从他们两个人这里努力是没有意义的。必须从根源来解决问题……这样看来,我得想办法破坏他们两家的关系了,或者为他另寻个更有实力的家族姑娘。” 叶随风思绪飘飞,巴掌大的脸上光彩明灭,嘴角也时而上挑时而耷拉。 岳出云看她思考时如天边飘忽不定的云彩一般多变的表情,直觉有趣,他笑道:“你说破坏就破坏的吗?你何德何能?你人又不在权力的漩涡中。” 叶随风听闻岳出云此言,似是茅塞顿开,眼中闪着熠熠光芒,“你提醒我了!我得想办法跻身其中才是!谢谢啦,社长大人!今晚我要用道具间,你帮我想想办法吧,可别让第三个人再发现。” 叶随风迈着轻快地步伐,淡出在岳出云的视界之中。 岳出云望着叶随风离去的背影,眼神深了几分。曾几何时,那个胆小瑟缩的女孩开始挺直了她的脊梁;曾几何时,她的身影曙光萌动。 她在悄无声息地改变,却不知道她自己知不知晓。 岳出云面上笑意更盛,他顿觉乏味黯淡的人生突然多了些许意趣。 夜色融融,月光皎皎,繁星点点。 叶随风如白天所说的,又悄悄潜入了法学院的教学楼。 静悄悄的走廊,阒其无人。 叶随风气鼓鼓地打开道具室的门,嘴里念咕道:“不是跟你说了帮帮忙的吗?结果还是没有来,没义气。” 室内窗帘紧拉着,不见星月,一片漆黑。 叶随风刚往里走了两步,就不知撞在了什么上面。 叶随风“哎哟”一声,走廊上的感应灯闻声而亮,叶随风连忙捂住了嘴巴。 借着走廊上照进来的微光,她看见将她绊倒的是一把折叠椅。 “谁把这玩意摆在路中间害人啊?” 叶随风刚想把椅子挪走,看见上面整齐地叠放着一件衣服,衣服顶上还配有一套首饰。叶随风顺手拿起首饰来看,发现下面原来压着一张字条。 叶随风拾起字条,往门口挪了几步,借光阅读。 字条上的字迹隽秀超逸,上书:本少爷日理万机,岂能整日陪你胡闹?给你预备一身行头,余下之事你自己掂量着办吧。切记,万事以生命安全为先。另外,反锁已更换,若非如我这般个中好手,是无法在外面打开门了,安心。 字条虽未署名,却一看就知道岳出云留的。 行文间虽说高高在上,但却掩不住他浓浓的关切,让叶随风顿觉秋风似也有了温度。 椅子上整齐叠放着的是一条水红襦裙,质地自是比学校统一进行采购的戏服上等多了。首饰是一支点翠蝴蝶簪,一套珍珠的项链、耳坠,借由屋外微亮,在一团黢黑之中发散着淡淡柔光。 叶随风欢喜地抚摸着这瑰丽的饰品,摸了几次,还是小心的把它们用手帕包好,放到妆台上,她担心自己粗心大意地弄丢了这看起来很是贵重的首饰。 她只把襦裙仔细穿好,柔软的衣料蹭过肌肤,特别舒适。 她在心中默默感谢着岳出云的细心安排。 一切都准备好之后,她吃下钙片,金光盈目时,她蓦然想到一个问题。她凭空出现在岳出云眼前时,究竟是个形态? 叶随风出了小树林,往城里走去,在路上还在思考着怎么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就凭自己这微末的能力,真的能如愿搅动这一池之水吗? “叶随风!嘿!叶随风!” 叶随风神思恍惚地走着,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呼声自高处传来。叶随风仰头一瞧,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走到了风香居的门口。 斐玥公主正在风香居的二楼,从窗口朝她挥手。从她摇摆的手臂空隙间,叶随风还看到了另一张熟悉的脸。 叶随风回应地向着斐玥公主也招了招手,斐玥公主对她勾了勾手,意思是让她上来。 公主之命,她不敢不从,况且看到旧识也理应礼貌性的去打个招呼才是。 叶随风来到了二楼,掌柜的亲自给她添了一套杯盏,斟上茶水。 等到掌柜的走远了,叶随风才用极小的声音对斐玥公主说道:“公主别来无恙?” 斐玥公主轻蹙眉头,“说了在外面不要这样叫我,叫我玥儿。” 斐玥公主的目光在叶随风脸上流连,半晌她又瞥向了对坐的人,喃喃道:“你们俩可真是相像啊,莫不是失散多年的姐妹。” 只听那对坐之人轻笑一声,“玥儿说笑了,家父素来规行矩步,明理守礼,你可别坏他名声啊。” 言罢,她站起身,对叶随风福了福身,“叶姑娘上次解我危难,还未曾言谢。” 坐在公主对面的人正是前世的叶随风——洛梧桐。 叶随风也手忙脚乱地学着她的样子回礼,“梧桐姑娘,这只是小事一桩,不用放在心上。你我长得这么像,这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叶随风只记得她名字叫梧桐,姓氏却是忘了。 洛梧桐微笑:“确是难得的缘分呢!” 叶随风也再度打量洛梧桐,果真像是照镜子一样的。但洛梧桐眉心有一颗朱红色的痣,皮肤也更白皙细腻些。也许是因为她总是带着一抹浅浅笑意的关系,她看起来比叶随风长相更为甜美一些。 不过,若是不熟悉她们两个的人,大概是很难分辨了。 第九十四章 鸡飞狗跳(二) 斐玥公主说道:“既然如此有缘,待会儿随风不如跟我们一道走。我三哥哥神神秘秘地跟我说,他有什么新鲜玩意要给我看,有趣非常,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唉……都怪梧桐这些日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害的我少了很多乐子。” 斐玥公主鼓起腮帮子,斜眼扫了一眼洛梧桐,娇嗔着。 洛梧桐依旧是微微笑着,说道:“上次那件事被家父得知,认为我素日行事乖张,招来祸端,罚我禁足,终日吟诗作画,连武艺也不得修习,如今我的武功可是荒废不少,我也实属无奈啊。” 洛梧桐所言之事,正是斐玥公主举办宴会时,她差点被人毁去清誉一事。 “你是侯爷的独生女儿,他自是宝贝你,连你的婚事也是千挑万选的,我看在他眼中,这世上的儿郎没有一个能配得上你。” 洛梧桐眉眼笑盈盈,瞳仁却是幽深,“嫁人有何好处?都说‘当一天女儿,坐一天官’,我这官威还没耍够呢!” 斐玥公主放下手中杯盏,半认真半玩笑道:“梧桐若如此有雄心壮志,不如当真入朝为官,若得长宁侯保荐,梧桐定能青云直上。” 叶随风听闻斐玥公主此言,眼前一亮,低声喃喃道:“女子……也能当官?” 斐玥公主耳朵也是灵敏,听到叶随风有此一问,扭头对她道:“女子又如何,一样可以有雄心,有壮志。我父皇正是看到女子身上亦有才能抱负,这才破了旧俗,给女子也辟出一方一展锋芒的天地。只是,人们墨守成规,固步自封,真正走入朝堂的女子凤毛麟角,白费了父皇的一番良苦用心。” 叶随风没想到在这个时代,居然有如此开放开明的思想。能这样关怀女性,平等地看待女性,她不由得对这个大铭的皇帝有了新的认知,多了几分好感。 只是之前从很多人的口中,从很多的方面得知了大铭承恩帝的信息,有正面有负面,他现在还是笼在重重的迷雾之中,描画不出一个真正的他。叶随风对他却是越来越好奇了。 洛梧桐却言道:“我只是个喜爱舞刀弄剑的粗野女子,哪里堪为圣上分忧解难呢?我倒是有意一战沙场,可惜家父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的。” “侯爷珍视你,只想把你拴在他看得见、护得着的地方,可他却不知道,绑得越紧,便越是想要挣脱啊。” 洛梧桐微微敛了笑意,低眉不语地端起杯盏,浅啜一口茶水。 斐玥公主目光也悠长而低落,她忽然一拍手,将不悦的情绪一震而去,“对了,只顾着说话了,差点忘了跟三哥哥的约会。” 公主邀约,叶随风总不好弗了公主意,也只好跟着一起去。 不过她却并没有不情愿,若要实现她心中期望,多多结交总是没错的。 路上斐玥公主却悄悄对叶随风说道:“我的三哥哥有些特别,希望你不要露出诧怪的神情。他啊……” 斐玥公主话还没说完,突然脸色大变,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 一个身穿锦衣的男子岔开腿坐在地上,发冠歪了,几缕青丝散落下来,灰头土脸的,眼角挂泪,泪珠放大了其下的一块淤青。 斐玥公主半蹲在男子的跟前,目泛冷光,怒形于色,开口却是柔声细语:“是谁欺负你了?” 男子见到斐玥公主,眼神可怜兮兮的,委屈一下子爆发出来,他放声大哭,豆大的眼泪颗颗滚落,冲刷得面上脏污一道一道的,鼻涕也跟着滴滴答答。 一个成年男子当街坐地痛哭,丝毫不顾及面子形象。 斐玥公主却不嫌弃地掏出丝帕,为他拭去横流的涕泗,擦净脸上污垢,露出一张白净端正的面孔。 叶随风一怔,洛梧桐附在她耳畔说道:“他便是三皇子殿下,就是玥儿要见的三哥哥。他在年幼的时候失足落入了池塘,头磕到了石头,连发了几天的高烧,醒来就成了这般模样,一直像个七八岁的稚童一样。” 叶随风心中怜悯,却听洛梧桐又道:“收起你的同情、诧异表情,玥儿不喜。在她眼里,殿下只是天真无暇,绝不是有什么缺陷。” “有这样一个爱护他的妹妹,三皇子也是幸福的。” 斐玥公主轻轻拍打着三皇子的后背,耐心温柔地平复着他的情绪。 三皇子的哭声渐小,变为抽噎,他紧抓上斐玥公主的手腕,目露惊恐,大喊道:“杀人啦!杀人了!威猛将军被杀啦!全都是血,好可怕,好可怕!” 原本一个坐地大哭的大男人就够吸引人来旁观的,他如此一吼,更是引来围观人无数。 在场众人俱是一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然有人胆敢在天子脚下公然行凶? 斐玥公主更是一震,面上彤云密布。 洛梧桐亦是脸色沉郁,手扣在了腰间别的长鞭之上,其势汹汹。 斐玥公主把三皇子扶了起来,强绷着情绪,怕吓到他,竭力维持着柔和的声音道:“三哥哥,在哪里杀了人?你带玥儿去好不好?”声音憋到了最后,已隐隐发颤。 三皇子却把头往胳膊窝里钻,身子猛烈地摇晃着,“我不去,我不要去。太可怕了,太吓人了!玥儿你也不要去,会挨打的。” 斐玥公主见三皇子如此心惊,又是心疼又是愤怒,她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往外冷冷地嘣,“谁敢对我动手?” 斐玥公主另一只手覆上三皇子紧紧抓在自己手腕上的冰冷的手,给他些许温暖和慰藉,又道:“莫怕,梧桐也在呢!她乃女中丈夫,谁也打不过她,你安心带我们去,欺负了你的人,我是一个也不会轻饶的。” 听到斐玥公主这么说,三皇子抬起头来,看向了洛梧桐和叶随风这边。他的眸子在眼眶中不安地抖动,未来得及落下的泪水聚在眼中,闪烁着惊怕的光芒。 他的目光扫过洛梧桐,又落在叶随风身上,瞳仁蓦然放大,连连倒退,颤抖着说道:“怎么……怎么有两个梧桐姐姐?” 第九十五章 鸡飞狗跳(三) 洛梧桐朝他走了两步,温柔地笑着说道:“三哥哥,你又调皮了,明明我比你小好多岁,你却偏生要把我往老了叫。” 洛梧桐和风细雨般的轻声细语,以及大约是时常对他说的这句话,让三皇子不再如初见叶随风二人时那么紧绷了。 洛梧桐把叶随风带到了三皇子跟前,又道:“这位是叶姑娘,她是玥儿的朋友。她确实长得跟我非常相像,初次见她时候,我也是吓了一跳呢!不过这位叶姑娘心地善良,本领高强,她也陪我们一起去抓坏人,这样你是不是心里就更有底了呢?” 说什么本领高强……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吗? 叶随风看向洛梧桐,洛梧桐却用一个浅笑让她稍安勿躁。 三皇子看看洛梧桐,又看看叶随风,点了点头。“那好吧,我带你们去。” 晴日熏风闻蝉鸣,暑气升腾尽暖色。 三皇子领着叶随风几人在巷陌中穿梭,左转右绕的,门口挂着红灯笼的宅子,叶随风就数过三个,总觉得是同一条路走过好几次。 叶随风悄声对洛梧桐说:“就这么跟着他走没问题吗?我感觉好像绕了好几圈了。” 她抬头看一家屋檐上的燕子窝,“你看,这个有泥窝的人家,我们刚才不是才走过吗?” 洛梧桐对她微笑,她看了一眼对三皇子的领路深信不疑的斐玥公主,“跟着公主就好。” 骄阳似火,烘烤得头顶热烫不已,叶随风方才饮的几碗茶水都化成淋漓汗水蒸发掉了。她悲观地想着,不知道是不是要走到日落西山。 当他们第三次路过有燕子窝的人家时,三皇子终于拐入了另一条路。 这条街道狭窄且寂静,道路两侧的房子狭小又破败。从外部看来,在这边居住的大概都是穷苦的百姓。正是青天白日的,这个时间大多数人家都去做工了,故而格外幽静。 街尾的一户人家在不大的院落里种了好几棵枣树,枝繁叶茂的伸出院墙去,遮云蔽日,在路上投射大片的阴影。 前路蓦然阴森起来,由于常年见不到日光,阴暗潮湿,青石路布满了苔藓。路的尽头仿佛被黑暗蚕食,一眼看不到头。 走在前面的斐玥公主明显的打了个激灵,连带着她的步履都微微发颤,但她依旧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她挽着三皇子胳膊的手默默收紧。 洛梧桐快步紧跟上去,握住斐玥公主的另一只手,她什么话也没有说,目光却是清亮坚定的,无声无息给予斐玥公主安慰与勇气。 叶随风也不好再往前跟他们三人并排走,这样的小路也走不开。她随在三个人身后头,倒也没有特别害怕,她感觉自己的胆量似乎是见长。 叶随风觉得这条路似乎是对了,诡秘、寂静、偏远,倒是符合杀人越货的条件。 她默默地想,被杀的人又是个什么来头,听三皇子说好像是个将军。看来京城不止是片柿子林,结满了各种各样的大“世子”,更是一片姜地,生长着许多的“将”,有镇远将军、朱将军,统领申地卫的永昼大约也是个将,这次又遇到一个被害的将军。 叶随风又想到,他们就怎么冒冒失失地前往案发现场是不是有点问题啊?难道不应该先去报官吗?三个女生外加一个人高马大的“稚子”,若真是遇上穷凶极恶之徒能有胜算吗? 事情发生的突然,叶随风素来脑子转的慢,当时只顾着随着斐玥公主走了,倒忘了正确处理这类突发状况的方法了。 叶随风心道,梧桐和斐玥公主都是养在深闺不谙世事的大小姐,自是思想单纯,靠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拼劲,就觉得能斗天斗地斗恶徒了。 她恨恨着自己,懊恼得猛拍大腿,自己这一个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现代人,竟然就这么随着她们胡闹起来。 虽是走了这么远,现在回去叫上官府的衙役应该也还来得及吧? 叶随风刚想出言提醒,突觉身后窸窸窣窣,细碎的声音不断。犹如一阵寒风撩后背,激起汗毛根根直立。 洛梧桐自然也是察觉到了,她松开握着斐玥公主的手,递了个让她们快步先行的眼色。她抓紧腰间长鞭,渐渐放缓步子,落到了队伍最后。 待叶随风等人走出十余步,洛梧桐飞身一转,长鞭同时伸展高扬。等她看清身后的形势,人一怔,双眸瞪得滚圆,鞭尾无力落地,空余一声疲软的抽响。 在洛梧桐身前数十米处竟是一群好事围观的普通百姓,见被她们给发现了,这群人也敞开声来说话,嘁嘁嚓嚓起来。 斐玥公主也倒退回来,无语地看着这些不知道跟了他们多久的人们。 叶随风倒稍微安心些了,有这么一帮子人跟着,便是不通拳脚,气势上也压人一头。若是无胆匪类,只怕也不敢轻举妄动,他们的安全就大有保障了。 洛梧桐无奈地将长鞭收回,缠在手心。 围观群众见已被发现,索性跟得更紧密了。 就这样,斐玥公主率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继续出发了。 “就……就在前面!”三皇子冷不防地说道,他指着一座横跨半条街的飞阁流丹的大宅子,目不敢直视,身子也颤巍巍的。 叶随风循着三皇子的指向望去,眼前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青砖壁瓦,富丽堂皇,与四周的蓬门筚户格格不入。 还未走近,便从院墙里飘来一阵阵浓重到熏人的香味,这香气浓厚到能阻塞呼吸。 叶随风连忙捂住鼻子,对气味敏感的斐玥公主更是咳个不停。 “这……这是一股什么味儿啊?”斐玥公主边咳边说。 叶随风感觉自己灵敏的探案触角竖立在头顶了,根据她多年的经验……嗯,看电视的经验,这种奇怪的气味大多是一种伪装,掩盖着一桩惊天的大案。 她双手不由得微微发颤,说不清楚究竟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惊怕,亦或者两者兼有。 第九十六章 鸡飞狗跳(四) 洛梧桐不仅跟叶随风面貌相像,似也有跟她相似的思量。 洛梧桐将盘虬在她手掌的长鞭抵在心口,轻步走到最前,另一只手护在斐玥公主身前,严阵以待,俨然一副保护者的姿态。 洛梧桐走到朱漆红门跟前,飞起一脚将门踹得大开。 这一脚踢开的不只是那扇高大厚实的大门,还有叶随风对洛梧桐不实的揣测。 叶随风惊讶地半张着口,她瞪着呼扇呼扇着摇摇欲坠的门扇,不禁打了个冷战。这是何等的脚力啊,难以置信是一个外表娇柔的女孩子踢出来的。 洛梧桐戒备地试探着往里走了几步,突然一道黑影迅雷不及掩耳猛扑出来,眼睛尚未来得及看清,便有一股血腥气扑鼻而来。 洛梧桐右手奋力一甩,长鞭一圈大过一圈脱手而出,她牢牢拽住握把,将游龙似的鞭子自如掌控。 鞭尾甩在来者面门上,只听“嗷呜”一声,轰然落地。 叶随风定睛一瞧,方才扑斗上来的是一条近一人高的猛犬。它张着血盆大口,喷薄着骇人热气,口涎垂挂三尺,肌肉结实,血脉偾张,目似铜铃,凶悍地瞪着洛梧桐,似是要趁其不备,再度攻上来。 一滴冷汗滑落,叶随风心悬到了嗓子眼,她默然地看着这人犬的对峙,生怕发出声响会激怒眼前的烈犬。 洛梧桐却是无畏无惧,她竟然往前进了一步,长鞭在空中打了个旋,“啪”得一声抽在空地上,余音不绝,久久回响。 烈犬一缩脖子,似还对刚才袭击面门的这条“游龙”心有余悸。 洛梧桐观其反应,微微一笑。她将鞭子高扬,挽了个正五花,劈上一棵庭树,只见木屑纷飞,一声裂响,碗口粗的一棵树竟然被长鞭从当中间生生劈成两半! 洛梧桐目光凌厉,大喝一声“退下!”扬鞭指了指成两半垂倒的庭树。 烈犬素通人性,聪慧非常,自是知道洛梧桐言下之意。 它抬眼望了望不怒自威的洛梧桐,又斜眼瞅了瞅她手上狂暴的长鞭,又是“嗷呜”一声,这次声音却是软绵了下去,听来竟有几分告饶撒娇的意味。它把脑袋一垂,浑身也松懈了下来。 洛梧桐傲然一笑,“这才乖,你本无过,何苦替人受罪?” 站在她身后目睹一切的叶随风也不禁被洛梧桐凛然的豪气所震撼,双手不由得轻合在一起,无声地替她鼓起掌来。 虽然洛梧桐不是她,她却掩不住内心的骄傲,这才是女子最美的姿态,能柔软也能强硬。 身后围观的众人也是倒吸一口凉气,人群里传来一声“这个妞真烈!”轻浮的口风,足见这句话中没有一丝一毫的赞叹。 叶随风回头白了那人一眼,那人却是浑然不觉。 解决了堵在门口气势熏灼的烈犬,斐玥公主也终于敢往门里走去了。 可三皇子却扒着已不牢靠的门扇,说什么也不肯往里迈进一步。 斐玥公主拽着他的胳膊,他却索性蹲坐在了地上。 斐玥公主担心地往里看了一眼洛梧桐,又转回头来耐着性子地对三皇子说:“三哥哥,我要进去看看梧桐了,你要一个人在门外吗?比起大家一起去里面,一个人待在外面更可怕,不是吗?” 这句话让三皇子有些动容,他扬起脸看着斐玥公主,洋溢着水漾的眸子微微颤动,终于点了点头,站起身来。他扯着斐玥公主宽大的云袖,耷拉着头,缩着肩膀,不情不愿地跟她后头。 大堂的门虚掩着,洛梧桐避在门后,借由门缝向内看去,却见偌大的厅堂几乎空无一物,既无家具,亦无摆设,空荡荡的大厅用栅栏圈出一大块场地。难闻的浓香从里面倾泻出来,洛梧桐将头偏到一侧,深深喘息。 她用力吸了一口气,将门推开,警惕地四下张望一番,察无异样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涉足其中。 栅栏之中,满地鸡毛零落,点点血渍洒落其上,再往旁处看去,一只毛色亮丽的公鸡倒在一小滩血迹之中,颈上一圈齿痕,已然没了生气。 洛梧桐还未想明白眼下是个什么情形,却见三皇子像是离了弦的箭,风似的冲到了栅栏里头,抱着死去的大公鸡嚎啕大哭起来。 “威猛将军你死的好惨啊!呜呜呜……”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叭嗒叭嗒”滴答在大公鸡漂亮的羽毛上,复又滑落到地上的一滩血泊之中,激起一圈又圈小小的涟漪。 斐玥公主听到这般哭喊,脸上露出了错愕的神情。 她难以置信道:“这……这就是你说的杀人?威猛将军……居然是一只鸡?” 三皇子抽抽搭搭着说:“威猛将军……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它是常胜将军,斗了那么多场,从来……就没有输过。小明瞧不起它,说他有全京城最大的斗鸡场,手里的公鸡最差的都比威猛将军好。我说他吹牛,他就让威猛将军跟他的公鸡比一次。结果他比了一次,又比了一次,都输了,他就生气了,放狗来咬死了威猛将军。他本来还打算让狗也来咬我的,幸亏我跑得快。” 斐玥公主听三皇子此言,初时是哭笑不得,后来便怒从中生。她不知三皇子口中的小明是何许人也,可他竟然欺负三哥哥小孩心性,脾气绵软。此等卑鄙可恶之徒,她一定要给他施以颜色,给三哥哥报一箭之仇。 斐玥公主走到三皇子身边,撩起他浸在血洼里的衣下摆。明明心中已是怒不可遏,可她说出来的声音却是无比的轻柔,“那个小明,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三皇子用手抹了一把眼泪,粘在手上的鸡血也蹭到了脸上。他仰着脸,被泪水洗濯过的眼睛格外透亮,透亮里又透着茫然,“小明就是小明啊。” 斐玥公主叹了一口气,耐着性子道:“我说的是他的大名,姓甚名谁?” 三皇子眼睛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了个圈,好似在用力地思索,过了一会儿才道:“小明……就是小明呀!” 话音未落,便听一阵凌乱脚步声匆匆而来。 斐玥公主冷着一双眸子,瞥向了通往内院的仪门,看来“小明”要出现了。 第九十七章 鸡飞狗跳(五) 从仪门冒出来十好几号人,为首的是一个身穿青色缎面长袍的年轻男子。 他的身材甚是高大、壮硕,四方脸,嵌着两道细得不能再细的缝作眼睛,把眼瞪圆了还不及旁人眯着眼大。塌鼻梁,厚嘴唇,两腮像是被随手撒了一把白芝麻,星罗棋布着灰褐色的斑点。 叶随风要使劲抬头才能看到他的全貌,她瞅着一个胳膊赶上别人大腿粗的小明,心道:这哪里是小明,分明是大明、壮明。 小明甫一踏进大堂,目光便落在了抱着鸡坐在地上的三皇子。他厚唇咧开,露出来满嘴黄牙,笑道:“唷,大聪明,你又回来了?你老是吹嘘你的威猛将军多么多么厉害,多么多么无敌,结果不还是斗不过我的阿虎。” 三皇子一听他这么说,又扁着嘴要哭,“阿虎是狗啊,那怎么能一样。” 小明哈哈大笑道:“有什么不一样的,都是禽兽。” 三皇子嘴巴哆嗦着,几张几合却搜罗不出一句反驳他的话语。 站在三皇子身后的斐玥公主目光更冷峻了几分,她摆着架子往前徐行几步,仰着头,高傲地看着小明。 小明这才注意到这大堂站立着几个陌生人,笑容一敛,道:“你是何人?如何敢进来?” 斐玥公主冷冷道:“这是何地?我如何不敢进?这普天之下,还没有我去不得的地方。” 小明面色一凛,“小女子好大的口气。方圆十几里谁不晓得我樊昇明的斗场是进不得的?还是……” 他眉眼一动,饶是细小到几不可见的眼也阻碍不了猥琐的精光散泄出来。“还是你对本少爷有意,打算纵情一乐?” “乐”字还没说完,樊昇明便觉脸上一道热痛。电光火石之间,洛梧桐的长鞭已然鞭起鞭落,精准无比地抽了樊昇明一耳光。 樊昇明的聚光小眼却不曾看清洛梧桐的动作,只见眼前一条黑影闪过,接着脸皮就火辣辣地痛。他用手一摸,滑腻粘手,竟是裂了一道血口,滴滴答答地流着血。 疼痛加上这冶艳的血色刺激,樊昇明怒气直冲云霄,土黄的脸色染了一层薄红,一直红到了耳朵根。 “哪个不要脸的小贼,竟敢暗箭伤我?” 洛梧桐轻笑出声,“可没有人用‘箭’伤你啊!伤你的分明是我手上这条专惩邪佞之徒的凤尾鞭!” 洛梧桐话说半截蓦然凌厉,长鞭凌空一甩,一声鸣鞭。 “凤尾鞭……你……你是……”樊昇明还是有点见识的,凤尾鞭早已名扬。 “姑娘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洛梧桐是也。” 樊昇明一脸讶然,扭头转到了斐玥公主跟前,“这么说……她……她是……” 洛梧桐淡淡一笑,“正是你心所想,你眼前这清雅华贵的小姐恰巧排行第三。” 樊昇明眼角、嘴角一齐耷拉,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魂,连退数步,才将将稳住了身形。他立时满面堆起虚伪的假笑,“公……” 斐玥公主冷哼一声,他立马改口道:“三小姐……我无意冒犯您呐,实是不知情呐,俗话说不知者无罪,三小姐貌婉心娴、胸怀宽广,便饶恕小人这一次吧。” 樊昇明一番吹捧并没有让斐玥公主怒气消去几分,她冷然道:“你不知我,难道也不认得我家哥哥?他虽是心思纯真,却也不是你等人可随意欺凌的!” 樊昇明看了一眼三皇子,身子又垮了几分,他连忙跪在地上将三皇子扶架起来,用名贵的衣袖小心翼翼地为三皇子擦去脸上的血污。这一套动作下来,才又扯着一脸假笑对斐玥公主道:“我跟三……少爷是朋友,都是闹着玩的,我……我也没对他怎么样不是?” 他把胳膊搭在三皇子的肩膀上,试图营造一种他们关系很好的错觉。 谁知三皇子却并不领情,他推了樊昇明一把,却没能推动,自己扑棱起身子来,像个抖动身上水渍的小动物一样,让樊昇明的手碰不到自己的身体。 “你才不是我的朋友呢!你杀死了威猛将军,你杀了我的好朋友,我没你这样的朋友!” 樊昇明一脸尴尬,他看了一眼斐玥公主的脸色,又对三皇子说道:“三少爷你身份尊贵,怎么能跟一只公鸡做朋友呢?阿虎咬死了它,大不了……大不了我赔给你一只,不,三只,我后院的鸡舍,你看上哪一只尽管带走,我给你送到府上去,怎么样?你也不吃亏啊!” 三皇子还是猛烈地摇头,“不,我什么都不要,我就要威猛将军回来。你就是给我十只鸡、一百只鸡,它们也不是我的威猛将军啊!” 樊昇明没想到三皇子这么拧巴,心里暗暗咒骂了他不知多少回,面上却还是扮作温和地假笑着。 樊昇明还是点头哈腰、低声下气地,以期斐玥公主赶紧消气。他是没把欺负三皇子这事放在心上的,在他看来这样的小打小闹根本就算不得什么,虽说他确实是仗着三皇子痴傻、没人给撑腰、说话也没人相信,才折腾他的,毕竟能踩在一个皇子头顶上,心中的愉悦畅快是难以描述的。 可他还是有分寸的,三皇子纵然痴傻,名分还是在那的,他也不敢太过分。 今日这样的事在从前已是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每次三皇子都是打掉牙齿和血吞,好了伤疤忘了疼,过几天又颠颠的来找他玩了,毕竟也没有几个人愿意跟一个傻子玩。 谁知今天居然惹上了斐玥公主这个灾星,她素来颇得圣心,骄纵跋扈,天不怕地不怕的。 樊昇明脊背冷汗直冒,不知今日之事该如何善终。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更麻烦的事还在后面。 宅子的朱漆大门本就被洛梧桐踢得不牢靠,围观的人群簇拥在门口,抻头露脑的往里瞧,却没人敢越雷池一步。 人们都只敢远远观望,只能看到樊昇明谦卑恭顺地对着斐玥公主,甚至还下跪在她跟前,却听不到他们的对话,不知道斐玥公主究竟是个什么来头,让这一带出了名的恶霸如此惧怕。 围观众人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这时一个身着短褐的矮小男子从人群里拱了出来,目光直直地看向宅内,长舒了一口气,迈进了高门槛,走了进去。 第九十八章 鸡飞狗跳(六) 天空浮云如涓涓流水飘忽不定,时而蔽日,时而离散,日光明灭,越发映出矮小男子漆黑双瞳迸发出的坚毅的光芒。 他步履沉重,每行一步地面都仿佛为之一颤,被劈成两半的庭树再度扬起木屑齑粉,绿叶亦随之飞扬,缠绵在半空,留恋自己在枝头遥望大地的感觉。 男子衣着、面貌皆是普通,原是个掉了人堆里也找不到的,可他此刻魄力惊人,似是有一种强大的信念,一种一定要达成某事的信念。 这样的气势不仅让人群中一阵哗然,更是紧紧地攫取了厅堂内几人的目光。 他迈进大厅,先是环顾一周,目光掠过樊昇明时多停留了一瞬,如烈火般炽热的痛恨在一瞬爆发,又在一瞬湮灭。 他笔直冲着洛梧桐走去,在距她三五步之外处“噗通”跪倒在地。 “女侠功夫了得,一身贵气,定非凡人。请女侠为我做主,为被樊少爷霸占家宅的一十五户百姓做主!” 男子字字铮铮,句句泣血,似是有莫大的冤屈。 叶随风狐疑地盯着伏地更显矮小的男子,心道:怎么到处都有告状的,还告得如此精确?她眯着眼睛打量男子,心里想该不会眼下这个人也是一个设下圈套的人吧? 只可惜宇文述学不在,单凭她的肉眼凡胎实在看破不他究竟是人是妖,有无诡计。 她端详男子半天,未见端倪。 她又想:这大铭的官府办事不利啊,怎么百姓有事都不去报官的吗?当街拦人,拦错了轻的是一顿爆揍,重的可能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若是拦对了,好的话兴许能伸冤,坏的话兴许又是一顿胖揍。 这人在告状伸冤之前是不是都想得通透?还是当真这冤屈大到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求告? 叶随风只见他心志坚定,面沉如水,却无法透过他深沉的双眸洞察到他的内心。 洛梧桐听闻男子一番言语,默默往后退了一步,把斐玥公主给显露了出来。 斐玥公主本就不悦的脸上更是阴云密布,她斜眼瞥了一眼樊昇明,见他目光闪烁、脸上肌肉跳动,冷哼了一声,转头尽力宽和道:“你有何冤屈,不妨道来,若此言属实,日月昭昭,自有公道。” “贵人足下之地,原是我家祖宅。不知如何入了樊家少爷的眼,强取豪夺,强逼我连同家中老小搬离。老父不肯,竟被……竟被他们生生殴打致死。家中世代供奉的祖宗牌位也被他们粗暴损毁……” 男子说至此,也禁不住悲伤,抹了一把辛酸泪。 斐玥公主的脸色已然铁青,她侧头怒视着樊昇明,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此言……当真?!” 樊昇明冷汗如雨,上唇跟下唇像是错了位,半天碰不到一块儿去。 他哆哆嗦嗦道:“这是污蔑!我……我有付钱的!我有给他们银两的!这……这些刁民拿了钱,便翻脸不认人,反咬我一口……公……小姐明鉴啊!” 男子怒道:“你给的银两低于市价三成,层层扒皮,到了我们手头上根本所剩无几!再者说了,此乃我家祖宅,便是给座金山,我也是不要的!” “一……一派胡言!此乃刁民,欲加害于我啊!” 斐玥公主又是冷冷一笑,还没开口,只见又有数人破门而入。 他们跪伏在矮小男子身后,七嘴八舌道: “我家家宅也被他给强霸了!” “我家也是!” “我家汉子被樊家打残了腿!” …… 斐玥公主的脸上已经像是调色盘一样的精彩了,她怒不可遏道:“梧桐!给我抽他,狠狠的!” 樊昇明吓得站不稳身子,趴倒在地,正好方便了洛梧桐。 洛梧桐手起鞭落,掷地有声,几鞭子下去已是血肉横飞。 樊昇明空长了个大块头,却是个禁不住疼的,哼了几声就厥了过去。 洛梧桐打着没劲,也就停了手。 斐玥公主气得喘气都不顺了,她长舒了几口气,才缓过来。 她俯视着跪倒在她跟前的一众百姓,和善道:“你们的冤屈,我记下了,至于该怎么清算,自有官府来处置。你们放心,定会秉公处理。” 众人纷纷磕头谢恩,更有甚者打探起斐玥公主的身份了,说要给她供奉一个长生牌位。 斐玥公主却道:“我的身份不足挂齿,我只是一个过路人而已。” 言罢,她又对洛梧桐说道:“梧桐,把他给绑了,送官吧。” 她想了想,又道:“这个大块头太重,别再累着你,还是……” 她锐眸落在了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若木鸡的樊府家丁,朝他们够了勾手指,“来来,你们把他绑了送官。” 家丁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对自家少爷动手。 洛梧桐朝他们亮了亮已经缠缚在手腕上的凤尾鞭,露齿一笑。 家丁们打了个寒战,也顾不得什么少爷不少爷了,七手八脚地把人给绑了,抬着给送走了。 洛梧桐说道:“玥儿,我须得跟着去看看。免得他们走出这个门口,直接把人给送回了樊府。” “辛苦你了,梧桐。本来找你出来是想要寻些趣事……不成想……” 洛梧桐豪气地摆了摆手,“只是举手之劳,玥儿不必挂心。若得了乐事,随时遣人唤我,随传随到!” 事情已了,看热闹的人也散了去。 三皇子还是怏怏不乐地抱着大公鸡,完全无视刚刚的一场骚乱。 “哎呀,我的公子爷,你怎么在这儿呢?让小的一阵好找!” 还没见着人影,一道声音先传了进来。 接着见一中年男人不紧不慢地迈着四方步,走了进来。见着斐玥公主,先是毕恭毕敬地周正行礼,而后慢悠悠地走到了三皇子跟前。 “哎呀,爷啊,怎么抱着这么个晦气玩意,快丢掉。” 三皇子嘟噜着嘴,不说话,抱着公鸡偏了偏身子,把后背对着来人。 斐玥公主目光如冰,冷淡地落在来人身上。 守着斐玥公主,那人也不好强硬夺下,只是满面笑容地哄着三皇子回府。 三皇子把胳膊收的更紧了些,不情不愿地跟着中年男人走了。 第九十九章 鸡飞狗跳(七) 待到他们的身影看不到了,斐玥公主还是紧紧地望着三皇子离去的方向,眼波摇曳,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叶随风痴愣愣地站了好久,只觉得再不说些什么打破寂静,怕是会站到天荒地老,这才淡而无味地开了口:“公主……跟三皇子感情真好呢!” 现四下无人,也不怕暴露公主的身份,跟斐玥公主毕竟还不算太熟,亲昵地叫名字,叶随风总觉得有些说不出口。 斐玥公主心神都飘浮着,也无所谓叶随风如何称呼她。 她神色黯然,手掌在宽大的云袖里紧紧地攥住,蔻丹长甲刺在掌心,几欲挠破。 “我若真是待他亲厚,又如何能让旁人欺凌于他?我分明也是嫌了他痴傻,不愿与他亲近。若我真心待他,多陪伴他,他何至于跟那些存心戏弄他的纨绔子弟厮混在一起?又岂会被一管事的下人凌驾于头顶之上?” 斐玥公主目光依然飘在远方,似是在对叶随风说话,又似乎是在对着自己说话。 对面的飞檐上落着两只幼鸟,刚刚会飞,动作还有些笨拙。 一只鸟振翅欲飞,翅膀扇动得不够力,急转直下,嘴里惊恐得“叽喳”乱叫。 另一只幼鸟见状,猛拍翅膀去追下坠的鸟儿,用嘴叼住它的翅膀,自己也被带动的沉沉欲坠,它吃力地挥着翅膀,终于二只幼鸟都平安落地。 斐玥公主痴痴地看着这两只兄弟情深的鸟儿,看得她眼中发热。 她脸上一片迷离,自说自话道:“从前,三哥哥是待我最好的。在怀南的时候,他常常偷偷溜出学堂带我去山上抓鸟儿,去河里捕鱼。其他的哥哥都很少带我玩,只有他肯陪我。为此,不知道挨了夫子和父皇多少责打。可三哥哥聪慧啊,他只要稍微看看书本,便能背诵通晓。他虽是带着我顽皮,却很讨父皇的欢心。父皇甚至还给他改了名字,叫做君颖,现在听来倒成了讽刺。” 叶随风也是一阵叹息,“世事难料,一场意外竟然让三皇子的心智永远的定格。” “意外?”斐玥公主冷言冰语,“那才不是意外!那是嫉妒之后的处心积虑谋害。幸亏三哥哥的侍从发现的及时,还来得及救回他一条命。侍从发现他时,他的姿态跟头部的伤处根本就对不起来,所以肯定不是他摔倒撞伤的头。况且三哥哥常跟我在水边玩耍,最熟地形,他又是哥聪慧敏捷的人,怎么会把自己撞成重伤呢?” “那……是谁做的呢?查清楚了吗?” 斐玥公主怅然摇头,“根本就没有查过,父皇不想相信家里会有这样恶毒的人,他宁愿只相信是一场可悲的意外。所以,到现在为止,我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心狠手辣地害了三哥哥。” 斐玥公主闭上了眼睛,将悔恨与自怨自艾深深掩藏。 “他对我的好,我却没能回报。” 叶随风却道:“往事已随流水去,不可追溯。而此时此刻尚在把握之中,从现在开始,多关爱他一点,也不会太迟啊!” 叶随风宽慰斐玥公主道:“不要那么悲观地看事情啊,三皇子殿下现在虽然心智好像稚童,可他却能永远活在干净纯洁的世界里,远离污秽与争斗,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像是孩童一样,只要每天有人陪他玩耍,便能天天都开心快乐,也许也是一种幸福呢?” 斐玥公主垂下了眼,看着那一地的鸡毛,低声道:“但愿如此吧!我们回去吧,我累了。” 陪斐玥公主往回走的路上,叶随风见她一直情绪低落,似乎还是走不出自责的痛苦,连忙挑出个话头,让她换个思路。 “梧桐姑娘身手了得啊!真是看不出她柔柔弱弱的,竟然是一个武功高手。” “梧桐对武学悟性极高,又很勤勉,加上她的师父残生先生是一位隐世高人,她自然不凡。” 斐玥公主无精打采地说着,话出了口,才叫了一声“糟”,赶紧对叶随风说道:“刚才关于梧桐师父的事情你就权当没听过,千万不要再对旁人提起。我答应了她,要替她保守秘密的。谁知刚才脑子蒙蒙的,居然就这么脱口说了出来,若是让梧桐知道,是会恼了我的。” 叶随风笑道:“放心放心,公主刚才说了那么多,我哪里记得过来呀?我的记性向来不好。” 斐玥公主还是不放心,又补了一句道:“千万保密啊!” 把斐玥公主送走了,已经到了晌午时分,日头高照好似炉子烤,蒸得叶随风蔫蔫的,只想寻个阴凉地拯救一下被太阳折磨的皮肤。 她素来不是个精致的人儿,平时里不抹防晒霜也不涂bb霜之类的,连伞也懒得打,任暑蒸日晒,浑然不怕。也好在她很容易捂白,所以她一年到头是时而黑,时而白。 可她现在却是痛恨活得粗糙的自己了,若是她一夜之间晒黑了,那岂不是太荒诞不经了?现在的她在学校已经足够有名了,她可不想在学校怪谈上再出现她的名字。 于是乎,她只好挑着有屋檐庇荫的地方走,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来到了清风筑。她心里想着,便是宇文述学那家伙不在,她也不肯走了,定要避过日头再说。 巧的是,今天宇文述学也没外出练功,许是他也怕烈日灼黑了他白嫩的肌肤? 叶随风来的时候,宇文述学正巧在用午膳,在一旁为他布菜的人居然是多日未见的长清。 长清依旧是冷冷清清的模样,抬眼瞧了一眼叶随风,眼睑突突一跳,对她翻了个白眼,将头偏向一边,再不多看她一眼。 叶随风也是神情尴尬,之前因为长歌被下大狱的事,长清对她诸多不满,连带着宇文述学都糟他数落一番,闹了个不欢而散。现在再见他,叶随风心里也别扭。 引领叶随风入门的长歌目睹了此情此景,对着叶随风歉意地一笑,上前敲了长清头顶一下。长清鼓了鼓腮,却没再桀骜地反抗,反倒软化下来,低垂下头,一副顺从的模样,看得叶随风惊讶无比。 第一百章 风起云涌 长歌给叶随风添了一副茶具碗筷,便识趣地下去了,长清更是不愿意跟叶随风同处一屋檐下,跟在长歌身后也离开了。 叶随风其实在现世已经吃过晚餐了,只是看着一桌子宛如加了滤镜一般的珍馐,她还是抵挡不了诱惑地坐了下来。 她捏着筷子,蓄势已发,奈何宇文述学只是端正地坐着。主人家还没动筷,叶随风也不好意思先动筷。她虽是粗枝大叶,但这点基本的礼仪她还是有的。 盘子里的鱼闪着光泽,袅袅热气中带着一缕香气,勾动着叶随风腹内的馋虫。 她的眼珠子也放着光,笼罩在桌上几道精致的菜肴上,仿佛目之所及就是属于她自己的。 来回的古今穿梭究竟有没有副作用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多在大铭待些时日,自己一定会变成一个大胖子。现世的一晚上等于大铭的好多天,想想这一晚上要吃上十几二十顿……尽数化为赶不走、消不去的脂肪…… 想到这儿,叶随风又恋恋不舍地把筷子搁置下来。 偏在这时,宇文述学执起筷子,言道:“怎么不吃呢?今日的菜色可是敬风楼备下的……” 叶随风一听“敬风楼”三个字,心里一动,手上青筋暴起,还是压抑不住馋劲儿,拿起筷子,对自己说:一桌子价值不菲的菜,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我就吃一口…… 当叶随风风卷残云般地将桌上饭菜一扫而空之后,还打了一个饱嗝,她心里又羞又悔。 她赧然地瞥了一眼宇文述学,脸涨得通红。 宇文述学云淡风轻道:“想吃便吃,何必拘谨?” 叶随风端起茶杯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心道:这是我今日第四顿了…… “今日随风来,所为何事?” 宇文述学的声音清泠泠沁入耳畔,不知是不是叶随风的错觉,她总觉得今日的宇文述学好似跟平常略有不同,好像格外的……冷淡。 叶随风赖呼呼地一笑,“怎么?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了吗?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每次来找你都是有所图谋似的。虽然……我今天确实有点事……” “那个……”叶随风的双手搓来搓去,眼神游移着,好似不知如何启齿。 “随风但说无妨。” “我想当官!” 叶随风一言激起千层浪,却见宇文述学的眸色蓦然一深。 叶随风怯生生地说道:“听斐玥公主说,女子也可以当官……你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叶随风这话说出口,自己也是羞愧无比。她感觉自己像是索取无度的野比大雄,把宇文述学当成有着四次元百宝袋的哆啦a梦,对他提出许多无理虚妄的要求。 也无怪乎为什么宇文述学今天格外的冷淡,这是他的修养好,若是换了旁人,恐怕早就对她敬而远之了。 她的心情突然荡入低谷,方才的一餐美食的余香似也在口中化成了苦涩。 她默默地垂下了眼睑。长久以来她一直把自己孤独无依的悲惨情境归结为得罪男神女神,却从不曾在自己身上找原因。而在此时此刻,她也对自己升起由衷的厌恶。 是她自己的性格不讨人喜欢——这句话是很难以让人承认和接受的。 她看着影子在脚下缩成一团的影子,那一团乌黑像极了此刻她的情绪。 这十多年来没有人关心她飞的高不高,也没有人关心她飞的累不累。没有人替她解决麻烦,也没有人让她依靠。 而在这个陌生的时代,在她最失落的时候突然有了这么个关心自己的人。她就像是穷汉得了个毛驴子,矫枉过正地去依赖。 结果……自己的愚蠢与讨厌终究还是搞砸了这一切。 与其如此,莫不如从一开始就不曾拥有。到最后,扬清和也好,岳出云也好,都会离她远远的。这样也好。 她低着头,看自己凝聚在地的阴影。或许她就是阴影,见不得光,永远要被人踩在脚下。 “他就那么重要吗?” 耳畔似飘过一句若有若无的话,只是声音低如微风拂叶,加上叶随风兀自陷入在自己的情绪之中,所以只觉耳边轻风掠过,似是夹带着只言片语,却没能听得真切。 “你说什么?”她茫然地抬头看着宇文述学。 宇文述学轻咳一声,“你若执意如此,也不是不可能。承恩二年,圣上确实下了这么一道政令,欲招揽女子振缨中朝。可千百年来无此先例,因而这道政令形同虚设。” 叶随风双目一亮,随即又黯淡了下去,像是绽放在夜空的烟花,刹那明媚,刹那凋零。 她蔫蔫地道:“你不必勉强……若是嫌我烦,嫌我讨厌,就直截了当地跟我说。没有关系的,我自己的性子我知道,若是真的恼了我,说出来就好……” 我宁愿要一个有告别的离散,也不要渐行渐远的陌生。 “随风何出此言?” 叶随风的目光又跌入了他似天端白云似的绵软的温柔之中,她痴愣了片刻,才道:“我总觉得你今日特别的凉薄,难道不是讨厌我了吗?” 不等宇文述学回答,她便松懈地软靠在椅背上,无精打采道:“你是个性子好的,若是换了我,早就气恼了。从认识以来,我好像一直在给你添麻烦,提出各种无理的要求,把你当成救命稻草一样抓着不放……” 叶随风眼中明光闪烁,她苦涩地咽了咽口水。 宇文述学目光柔情似水,定定地望着她。“麻不麻烦,无不无理,当应由我决定才是。” 叶随风惊奇地看着他。 “毕竟我才是受托的那个人,不是吗?” 宇文述学的脸上发散出如星光般柔和的光彩,这时的他仿佛有了一些从前的他的影子。 “随风的好是蕴藏在匣的明珠,若不打开细看,看到的只是质朴的木匣,却看不到当中璀璨的明珠。” 叶随风眼中水光漾漾,心中热流涌动。 她热切地看着他,嘴角不经意地扯出一个弧度,那抹淡淡的笑意是默默在夜里绽放的昙花,霎时间的美好,只为等待属于它的韦陀。 “既然我的优点隐藏的这么深,那你又是怎么发现的呢?” “明珠固然炫美,可我素来好奇尚异,将那朴实无华的木匣什袭珍藏。” 一阵微风起,撩乱了叶随风的一袭长发。 第一百零一章 风起云涌(二) 宇文述学双眸明亮,如阳曦映积雪;目光灼灼,如绝艳鲜桃花。 叶随风错开目光,嘻嘻哈哈道:“那你还真是慧眼识珠呢!我得谢谢你给我这么高的评价呀!” 熏风袭面,一阵热气翻腾,连耳朵根都热辣辣的。 叶随风以手作扇,不住地在脖颈前扇动,只觉得这话题似乎是偏离了轨道,即将去往一个诡异的地方,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她急忙地刹住了车。 “你说我要当官也未尝不可……到底是要怎么做?进那什么言旬堂?还是要科举考试?” 她目光不自在地东飘西荡,着力地把话题引开。 宇文述学似乎发出了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如日出前的晨雾,片刻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当叶随风看向他时,他的颜色如常。 “科举?” “就是一种选拔人才的方式啦,就是考试,让广大的平民学子也有机会入朝为官。不同时代的科举略有不同,我就以明……我就以某一个时代为例,简单说说吧。一个读书人要经过院试、乡试、会试和殿试四次考试,考中了之后再根据具体的考试成绩来指派官位。跟言旬堂有点像啦,不过这个科举是书面的考试,选拔的严格,范围也更广。” “嗯。”宇文述学轻轻应声,目光僵直,并不热情,仿佛对此没什么兴趣。 叶随风见状,便也没有详谈,继续问道:“那大铭如何呢?” “嗯。”宇文述学应声虫一样愣愣地回应着,一副深思的模样,却不知思绪飞到何处去了。 但叶随风的问题他是入了耳的,过了一会儿,他回道:“大铭入仕之途有三,其一,家族庇荫,得达官显宦举荐。其二,言旬堂闯出来的辩才。前两个无需考虑,家族举荐自是没有。言旬堂莫说耗时太久,便是真的耗上光阴,也未必能脱颖而出。至于第三条途径,便是捐纳。” “这个我知道!就是买个官呗?可这买来的官,一般没什么实权不是吗?” “捐纳确有上限,不过端看你能出得起多少银两了。” 叶随风苦着一张脸道:“小女子一穷二白,口袋比脸干净。日常吃住都全靠你接济,哪有那财力买官啊?” 叶随风从口袋里掏出上次见镇远将军之前,宇文述学给的一袋子银两,可怜兮兮地递到宇文述学眼前,说道:“这是上次大爷你赏给小女子的,我没敢乱花,你看够不够?” 宇文述学轻扫一眼,却没有动作。转而深深地看着叶随风,半晌才道:“我倒是可以给你捐个官,只是——一入官场深似海,你可想好了?” 叶随风坚定地点了点头。倒不是她自信心爆棚,只是她确实也没什么怕的,官场再难混,大不了她就不干了,最坏的打算她索性吃了钙片一走了之,性命当是无虞。她走这一步,只为锦上添花,若能扭转她在现世的命局固然是好,若不能……至少博过这么一次,她也再无遗憾了。 当然此时的她,还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单纯小姑娘,尚不知等在她身前的是如何的惊涛骇浪。 宇文述学叹了一声道:“随风对朝堂之事、势力派系一无所知,便敢言自己已经准备好了,让我该说什么才好?” 叶随风明媚一笑,“你该一一给我说明才是,好哥哥……” 叶随风灵机一动,言道:“我们这么投缘,不如结为异姓兄妹,这样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罩着我了,怎么样?” 宇文述学眉头狠狠一皱,语气有些冷硬道:“在说正事呢,不是说闹的时候。” 叶随风不明所以,只是见他似有不悦,便也不再执着于刚才的话题。 宇文述学大概也觉察自己的语气太过生硬,他微微一闭眼,舒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又道:“你若当真欲从此道,那么最基本的朝堂局势总要知道的。承恩帝不似他的兄长光鸿帝那般强势,他的性格温厚,可以说有些优柔寡断,以至于无法全盘掌握朝局。当今太后乃是光鸿帝生母,并不是当今圣上的亲娘,且她野心勃勃,在朝堂之上也有一席之地。” 叶随风喃喃道:“外戚有实权啊,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宇文述学看了一眼叶随风,却对她的话不置一词。 他继续说道:“太后娘娘当年是迫于压力,无奈之下才让承恩帝即位。若不是光鸿帝骤逝,加之留有遗旨,今天怕是另一番风貌。” 叶随风心里倒是有几分可怜承恩帝,言道:“这承恩帝也是不易,后宫里有个终日对他虎视眈眈的强势的人存在,只怕是日夜难安,举步维艰。” 宇文述学点点头,又道:“圣上春秋盛年,皇位也没坐几年,膝下几子就开始不安分起来。” 叶随风叹了一声,对承恩帝怜悯之意更深。 “圣上共有八子三女,除去大皇子和七皇子早夭,三皇子……” 叶随风抢先说道:“三皇子的事我知道。他在怀南的时候头伤着了,现在心智如同稚童。” 宇文述学颇为惊奇地看着她。 叶随风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将方才跟斐玥公主、三皇子之事对宇文述学详述了一遍。 宇文述学沉思片刻,眼中划过一道明光,“此事,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叶随风情绪一下子上来了,跳起来道:“这话怎么说的?” 宇文述学摇摇头,“我也说不好,只觉得这事太过巧合,像是有人做了个局,故意让你们几人进局一般。” 叶随风后背一阵发凉,勉强咧出一丝笑容,“不……不会吧!我倒觉得一切顺理成章,看不出有什么端倪。” “也许是我多想了。” “对了,斐玥公主说三皇子的伤不是意外,是有人因妒成狂,故意伤害,你对这个事可有内部情报吗?” 宇文述学淡淡一笑:“随风未免太高看我了,公主身为当事人都不明所以,我又岂会对这秘辛了如指掌呢?” “也是,是我昏了头。我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三皇子老是挨人欺负,有些可怜罢了。” “随风心安,三皇子再如何时运不济,也是皇子,况且他如此境况倒也正好避开风暴,安度余生。” 叶随风点头,“这道理我知道。” 她望向门外,一阵大风刮过,树上的枝叶皆随风摇摆,没有一片叶子能够幸免。 第一百零二章 风起云涌(三) 宇文述学循着叶随风的目光,也向外看去,风摇枝动,风停叶落,身处风暴中,若要明哲保身,又岂是那么容易? 他又将目光收回,落在叶随风的侧颜之上。她的眼中,有着他从未见过的坚定。她从未在他跟前展露过像现在这样笃定的神情。 即使风雨加身,你也要勇往直前吗? 他默默地凝视着她,其实心中已有了答案。 他按下心里升腾起来的微微凉意,似水目光亦随之而坚毅。 宇文述学缓缓收回视线,将心中的某些情愫也一道收敛。 他清了清嗓,将叶随风的注意力引回来。 接着言说道:“当今的太子名为宓君伦,乃是圣上二皇子,与早夭的大皇子是一母同胞,皆是皇后所出。太子行事中规中矩,未出现什么重大失误,不过也没什么惊艳表现就是了。太子虽是正统,但身子孱弱,沉疴缠身,朝中大多数人对他并不看好。” 叶随风默念道:“太子势弱。”像是背书一样认真。 宇文述学看了一眼叶随风,却又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地别过了脸,闭目继续说道:“三皇子宓君颖,刚才……已经说过了。” 他的声线平和,然而掩在衣袖底下的手却在微微地发着颤,握掌成拳,紧紧地,才能让声音不陷入这难以自持之中。 叶随风没有察觉宇文述学的异状,她低声重复着三皇子的名字,正像斐玥公主所言,如今看来这名字充满了讽刺。好在三皇子本人并不懂得辛酸,倒让旁人替他承受了。 “四皇子宓君望,野心勃勃,材优干济,势头正旺。支持他的人不少,首当其冲的便是长宁侯府。” “长宁侯……那不就是……”叶随风隐约记得方才跟斐玥公主和梧桐一起喝茶闲聊时,好似提起过这个封号。“他可是有个女儿叫梧桐?” “梧桐……”宇文述学重复道,却迟迟没有回答。 叶随风望向他的脸,他神情略微有些呆板,像极了头脑单线程时候的自己。 她心里奇怪,往常宇文述学的脑子就像是有索引一样,搜索起来信息,可谓是信手拈来,今日却有些卡顿。 叶随风哪里知道,宇文述学方才所说的这一大串话,是在他未心荡神摇之前预备好的,他便可照本宣科一般诵读出来。 可叶随风一发问,断了他的思路不说,他还得从眼下有些不太灵光的脑子里现搜罗。 “梧桐,洛梧桐。”他点点头,“长宁侯膝下无子,女儿也独此一个。” 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独生女儿。 叶随风的流露出些许歆羡的目光。她也曾经是被娇宠的独生女,可惜那滋味像是猪八戒吃人参果,还没品出来,便已经下了肚,再也没有了。 她的心意越发的坚定了,她总觉得解开了大铭时他们三个人的疙瘩,现世的诸多烦忧便亦可迎刃而解了。 宇文述学继续如背诵一样死板地叙述,“五皇子宓君厚,人如其名,性格最像是圣上,照目前看来,他心系自由,寄情山水,对龙椅宝座没有什么念想。” 叶随风言道:“这可不一定,故事里也常这么说,越是这种与世无争的人,背地里越是争得厉害,而且往往胜利者就是这些看起来闲散,志不在此的人。” 类似的话,叶随风早在刚跟宇文述学认识不久便发表过一番,不过当时议论的是承恩帝。 宇文述学淡淡道:“随风可觉得我可是恋栈权位,想要一争门主之位的人吗?” 叶随风摇头,“你像是个淡泊名利,超然脱俗的世外高人。可你怎么能一样,你是例外的,特别的。” 宇文述学微微一怔,眸中燃起星星之火。他低垂眼睑,防止点点星火形成燎原之势。 “凡事,都有例外,焉知五皇子不是其中之一呢?” “其实……你为什么不争一争呢?我觉得你无论从哪个方面都比你那个讨人厌的‘英语’弟弟要强。且你宅心仁厚,行事光明磊落,若是由你来做门主,不仅是你们门派的幸运,也是天下苍生的幸运。若是让你弟弟当上门主,啧啧,我看你们门派迟早要完。” 宇文述学苦笑道:“随风总是如此高看我,若常与你在一块儿,我怕是会迷失了自己,当真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他凝定地望着叶随风,额前滑落一缕青丝蔽目,却也挡不住他的笔直的视线。 这目光看得叶随风蓦然心虚,令她不敢直视,如同不敢直视盛夏骄阳。 她偏过头去,却又隐约听到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这已是今日的第二次。缥缥缈缈,若有若无,像拂过手心的一阵轻风,看不见、抓不到,却又好像真的存在过。 却听他平淡言道:“有些事,并不是你争便能争来的。” 这句话好像是在回应方才叶随风问他为什么不争门主,又好像不是。 她又回过头去看他,他面色沉静,幽深似海的眼眸中仿佛闪过一丝失落,眨眼间便淹没。 宇文述学复道:“至于六皇子,他名为宓君司,最大的靠山是太后。他的生母是太后的外甥女,太后明面上是所有皇子的祖母,实际上六皇子才是唯一跟她有亲缘关系的。由于有太后这个强大的后盾,六皇子是目前众多朝臣比较看好的、皇位的强有力争夺者。” 他的声音不咸不淡,毫无起伏,死板地将脑中的讯息复述出来。 “最后一个,八皇子宓君歇,以前也提过。他的外祖父朱太师以及与朱家联姻的……”他声音蓦然一顿,“晏国公府都是他的支持者,尽管有强大的支持,他却并不怎么被看好。缘由以前也说过,是因为朱家没将嫡女许配给还是璟王时的承恩帝,承恩帝对朱家也好、八皇子也好,都颇有怨怼。” 叶随风像是汲水的海绵一样,拼命地把宇文述学说道话往自己脑子里塞。不过这么一大车的讯息,她记到最后已经完全记混了。她烦乱地扯了扯自己的长发,痛恨自己脑袋的不争气。 第一百零三章 风起云涌(四) 朝堂的争斗,宛如是在看似风平浪静的海面上百舸争流。比赛的终点只有一个,在这期间,暗潮汹涌,狂风骤雨,有些船就此沉没,有些船则是飘向了远处,最终获得冠军,赢得无上荣耀的船,只有一艘。 叶随风也即将从一个驻足于岸边的旁观者,晋升为某一艘船上的水手,比赛是残酷且严苛的,前路尚未可知…… 未可知…… 叶随风灵光一闪,莫不如先来一卦?古时遇到大事难以决断之时,不都会求卜问卦?今日她便入乡随俗,来一个“预测”,只是她这个功力更胜一筹,至少会更加的准确。 她在座位上坐直身子,放松全身,神态平静,缓闭双眸,将心中杂念摒除,集中全部精神在脑中描画自己的模样。 自己的模样是最难描绘的,虽说平日常常照镜子,但自己对镜子里相貌的认知总会有所偏颇,不是想象的过于完美,便是诸多的不满,在记忆里悄悄修改,所以留在脑海中的自己模样或许跟真实的自己会有些许的偏差。 不过叶随风还好,倒不是说她的对自己样貌的认定有多么的准确,只是她有一个对照物,那便是洛梧桐,她只消在脑中描画洛梧桐的模样便好,只要小心,不要把洛梧桐额间的朱砂记也绘上就行了。 图景如画卷,在脑海之中徐徐铺开。身着锦衣华服的她,身处在金碧辉煌的殿堂之上,两侧百官林立,而她在当中间侃侃而谈。图景转瞬即逝,像是被敲碎的镜面一样,化作碎片,淡出于眼前。 她长出一口气,瘫软在椅子上,还在不住地回味着方才的画面。 方才画面中的自己,是前所未见的光芒四射,眼中飞扬的自信,明媚而耀眼,是她不曾有过的。 虽然前路艰难,险阻不绝,但她为自己的“卜卦”让她心意越发的坚定了——勇往直前,成为更好的自己。未来是风筝,命运是风筝线,而这一切都是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的。 叶随风调整呼吸,睁眼看见宇文述学面带疑色地看着她。 刚刚任性恣意,居然就当着他的面神游太虚,他的目光向来洞察人心,不知他心中现在如何作想。 叶随风以傻不愣登的笑试图蒙混过关,不过好在宇文述学不是岳出云,他向来不会强迫地刨根问底,凡事你若不说,他便不问。这一点,对于有一箩筐秘密的叶随风来说,实在是太好了。 果然,她一打哈哈,宇文述学便收敛起打量的目光,让叶随风松了一口气。 只是沉默着的气氛,如同凝固,让人有些不太自在。 叶随风率先打破沉静,道:“八皇子不得圣心,也不得众臣之心,为什么还会有人支持他,这不是太奇怪了吗?朱家倒是无奈之举,谁让八皇子是自家外甥呢!可那晏国公,为什么也会站在他的这一边,这不太合常理。要知道,在这重大的事件上选错边,其结果可不是他们能承受的起的。” “这我便不得而知了。” 宇文述学声音依旧清越,从他的声音中无法察觉他的真实情绪。 “或者永家是当真相中了朱家的嫡女,又或者是看中了八皇子的宽厚贤良,认定他乃是明君之选。至于真实的情况,你若是问我,不如问永昼。” “问永昼?” 叶随风心里诧怪,她跟永昼不过数面之缘,冷不丁上去问这么一个问题,他便是不把她当成疯癫,也断断不会据实已告啊! 叶随风疑惑地看向宇文述学,不明白他如何冒出这么一句。 宇文述学令颜如玉,触目微凉,静默无语,显然不打算对方才的言语多做解释。 叶随风也无意刨根问底,她只是疑惑地眨了眨眼,见宇文述学没什么反应,这话便过了。 她又问道:“那么……梧桐和永昼两家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个问题才是埋藏在她心里多时,她最最想要知道答案的问题。 “长宁侯府和晏国公府啊,如果世仇也算是一种关系的话,他们当是有的。” 叶随风一愣,“世仇?什么世仇?” “两家自数代之前便已交恶,原因已是不可考,他们两家政见不合,针锋相对也是一种缘由吧。两家的仇怨是出了名的,非但是嫡系不得联姻,连旁支也不行,若非必要场合,两家甚至不会同时出现。可以说是一家在街头走,另一家绝不出现在街尾。” “这么夸张吗?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啊,积得这么深。” 叶随风心中一阵唏嘘,怪不得她跟尤亦寒闹到今日这般模样,原来这梁子自前世就结下了。他们之间,这纵横千百年的恩怨还能解得开吗? 想到这儿她不由得有些沮丧,脸上亦是阴云密布,不见日月。 宇文述学自是不知晓叶随风的失落因何而起,他的目光蓦然放柔,关切地看着她,此时无声胜有声。 叶随风失神的眸光撞上他柔情似水的眼瞳,像是迷途的蝴蝶飞入了锦绣百花之中,长久的沉溺,难以自拔。 他的目光似有魔法,能够抚平痛楚,宽慰失意。 叶随风痴痴道:“我……没事,只是有些感慨罢了。” 她一寸寸地收回目光,赧颜道:“刚才跟你说过……今日我跟斐玥公主,还有梧桐姑娘一道。我没跟你说的是,我跟梧桐姑娘的样貌非常像,可以说是一模一样。所以听到她家族的秘事,不由得替她感慨罢了。” 叶随风蠢嘴笨舌地解释道,“那个……背负这么沉重的仇恨,应该很辛苦吧。” 宇文述学盯着慌乱的叶随风,眸色加深,声音清冷道:“世上还有此等奇特之事?并无亲缘,面貌一模一样?” 叶随风不明白为何气氛蓦然清凉起来,她笑着解释道:“我的家乡有这么一个理论,这个世界上有三个人跟你长得很像,不过我想一定是特别的缘分,才会让我与世界上另一个我相遇。” 这缘分跨越时空,穿越古今,自是非同一般。 第一百零四章 风起云涌(五) “怎么,不相信吗?” 宇文述学神色淡然道:“随风说的,自然是信的。” 他目如深潭,叶随风凝望着,却看不透他内心所想,她仰着头久久凝视,却悄悄地飞了神。 她的目光透过宇文述学,望向了更远的地方。 若是梧桐跟永昼是世仇,那自然梧桐与朱凌关系也好不到哪里去,从现在已知的讯息无论如何推演,结果也不该是她预警到的那样。 有仇的是洛永两家,便是要捅人,也该是洛梧桐实施才是,为什么动手的人却成了朱凌。 叶随风脑子如今一半是面粉,一半是水,一转动就成了浆糊。 她目前唯一清楚的是,若是不解开他们三人前世的纠葛,不弄清楚问题真正的所在,那么今世他们的命运便会如眼前这般,黯淡地向前。 无论如何,也只能积极向前了。 杯盏的微末响动,却将叶随风的神魂给唤了回来。 叶随风赧然抬头,见宇文述学捧杯唇前,举止优雅地啜饮,仿佛没有将她无端失神放在心上,又好像早已经习惯了她动不动就神游天际。 叶随风却不好意思起来,跟人说着说着话就走神,实在是有点失礼。 宇文述学却神色如常道:“若是随风执意入仕,我可以为你铺路。只是有三点,你须得先答应我。” 叶随风问道:“哪三点?” “其一,你须得从低位做起,谨言慎行,不得冒进。并不是我出不起银两,而是凡事不宜过于张扬,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叶随风满口答应,“我懂,我懂,枪打出头鸟嘛!还有呢?” “其二,你不得擅作主张,事无巨细,你须得听我指令。这一点尤为关键,你可否答应?” 叶随风笑容一僵,莫不是让我当傀儡? 她迎上宇文述学温和的眼眸,暗地里狠狠地拧了自己大腿一把。 宇文述学素来云淡风轻,压根儿就不是个控制欲强的人,更何况他若要扶植傀儡,一捞一大把,哪里还轮的上才智武功全无的自己? 她恨不得抽自己一大嘴巴子,宇文述学此举分明是出于为了自己安全的考量。他并不知道自己有究极的逃生大法——钙片,只是为自己担忧,生怕自己什么地方出了岔子,没命见第二天旭日朝阳。 叶随风目光洋溢着浓郁感动,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宇文述学嘴角微微一动,继续言道:“其三,我会为你挑选一名暗卫,时刻伴你左右。明里做你侍女,她不方便露面的时候便暗中护卫你。” 叶随风微微一愣,面露难色,苦笑道:“这……不太方便吧……” “随风安心,我会为你挑一名品性出众的女子。” “不是性别的问题……” 真正的问题所在,叶随风却是无法启齿的。若是多了一个“跟班”在身后面,她往来现世与大铭之事不就曝光了吗? “只是……我需要一点私密空间……” 宇文述学垂眼低声道:“随风安心,我指派给你的人,便只会忠于你,不再听命于我。” 叶随风见他眸光黯然,知道他定是误会了,以为她不够信任他,不愿让他的人亦步亦趋,不愿有个人打小报告。 她慌忙辩解,“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百分之百信任你,也信任你的人,我知道你的出发点都是为了我好。我只是……只是……” 她几次欲言又止,上下嘴唇相碰,却组织不出一套强有说服力的语言。 宇文述学却是难得的坚决强硬,“此三点若有一你不应允,入仕之事便就此作罢。”他面容仍是不愠不火,而眸光却是锐利坚定的。 叶随风急忙挥动着双手,赔笑道:“别,别……万事好商量不是……你看这样可行不?人,你照样挑,照样派。只是,你方才说了,人给了我便是我的人,听我的。那这样我挥之即来,呼之即去可好?” 她搓了搓手,自己也知道这么说不太妥当,不仅不尊重暗卫,也不尊重宇文述学,只是眼下她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案。 叶随风扯出讨好的笑靥,软声软气道:“你看,你只给我找个低末的官职,又不是朝中重臣,哪里来那么多人刺杀我?犯不着啊!绝大部分时候我都带着她,但我也不能连沐浴如厕之类的都找个人来旁观吧?我怎么也得有点自己私人的时间不是?我也不习惯总有个人如影随形的跟着,怪别扭的。” 叶随风边偷偷看着宇文述学的神情,边啰啰嗦嗦扯出一大堆的理由。 宇文述学眉峰微微一动,静默片刻,才道:“既然如此,便依了随风吧。” 叶随风听到宇文述学终于松了口,激动地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宇文述学望着仍有几分小孩心性的叶随风,叹道:“官场险恶,人心诡谲,并不是如你所想那般易与。” 叶随风笑着言道:“我知道,我会听话的,我有你这么个神机妙算、运筹帷幄的大军师,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突然,她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你以前说过‘我本江湖人,不涉朝堂事’,你给我帮这个忙,是不是有违你的原则?” 宇文述学敛容屏气,目光幽远,“此乃先祖开山立派之时的定下的铁则,刻在门派后山的石壁上。只是这条铁则,传到祖父时已经不遵循了。到了如今,门中与朝堂暗通款曲,已是屡见不鲜了。雄劲刻字仍犹在,遵从的却没有几人了。” 叶随风不假思索道:“其实你们的祖先这样是为了门派的长远考虑,参与朝堂斗争实在是冒险,纵有站错队的一天。不去搅和这池浑水,便不怕沾衣湿鞋。” 宇文述学看着叶随风,目光深炯,“随风果然通透,看得深远。只是这道理你都懂,为何却不照做呢?” 叶随风讪笑一声,自己头脑一热,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有不得不做的理由……只是让你坏了门派铁则,我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宇文述学起身,背对着她,长身玉立,背影孤冷。 第一百零五章 风起云涌(六) 宇文述学清冷的声音好似自天边传来,渺远朦胧,“现如今,哪里还有什么铁则的存在?况且,涉足朝堂的是你,不是我。” 他始终背对着她,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 “此事我虽然应承下来了,但尚需时日筹备,今日天色已晚,随风莫不如早些回去安置了吧。” 叶随风望向门外天清日白,心里苦笑一声,下逐客令,也要找个像样的理由啊! 不过宇文述学今日着实反常,大约是心里哪里不太痛快吧。 叶随风倒是想问问他,但料想他也定然不会说,只会抛给她“无妨”二字搪塞。 每个人都有不想对他人言语之事,叶随风受他眷顾多次,轮到他身上,她自然也不会刨根问底地深究。 不过这还是第一次,宇文述学找理由把她给打发了。这感觉,说实话不那么舒坦。也算是因果循环了,她之前那么多次打发宇文述学走,现在也尝着滋味了。 临去时,叶随风又回望了一眼宇文述学。 他临窗而立,颀长的身躯陷在光华之中,一片高亮,反倒只可见一个清晰的轮廓,余下的则是一片朦胧。 虽是什么也看不真切,她却在这样一个炎热的盛夏中,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了凄清孤寂。 叶随风久久无法收回自己的视线。相识一场,她以为她足够的了解宇文述学,其实只是从他那里予取予求而已。凝落在他眉间的凄凉色,她不曾为他擦拭。零落在他心头的如烟雪,她也不曾为他扫过。 说是朋友,她心里对他亏欠良多。 叶随风凝望着那寂寥身影,心里暗暗起誓,如若有朝一日宇文述学对她有所冀求,她定会倾尽所有,两肋插刀。 叶随风怅然地自碧落村外的小树林回到了现世的道具室,她在一室黢黑之中把岳出云为她准备的这身衣裙给换了下来。 她小心翼翼地叠好,思及大铭天气炎热,几次热汗冷汗浸湿了衣裙,也不好就这么脏兮兮地摆在这儿,回头再发了霉,这看起来不菲的衣裙便白瞎了。 那一套首饰也安安静静地躺在妆台上的手绢里,她连同字条一并也收好了,准备带回宿舍,改天再还给岳出云。 今天她在大铭耽搁的时间不久,因而回来时间还早,离着门禁时限也还早。 今夜月光凄美,月中聚雪,冷月如霜,月光大片洒落,落在身上,似也染上了霜雪的温度。 叶随风怀抱着衣服,被清辉一映,竟止不住打了个冷战,她不禁将胳膊往怀抱的衣服里钻了钻。 凉秋,又耍起了威风。 她像是空气一样回到了宿舍,奈何宿舍是如同真空一样的存在,根本就容不下她,无声间却萦绕着的氛围是想把她拼命地挤出去。 她进了门,没有人搭理她,宛如她不存在。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按捺着自己浮泛起的难过。 她把衣服首饰摞在自己的床上,隔壁床的正在看书的陆妤笙见着叶随风回来,她四下看了一圈,悄无声息地爬过来,凑到叶随风跟前,用手指了指叶随风的枕头底下,用气音小声道:“你的手机,一直在震,是不是有人有急事找你啊。” 叶随风给她递了个感激的眼神,陆妤笙对她摆了摆手,又悄然地爬回了自己的床头,心不在焉地捧起了书。 叶随风心里是很感谢陆妤笙的,虽然她不敢公然地跟宿舍其他人作对,站到自己这一边,但她暗地里还愿意搭理自己。而且叶随风看得出,陆妤笙是个心地善良,单纯的女孩。 因为要去大铭,加上她也没有随身带手机的习惯,所以她临走之前就顺手把手机掖在枕头下面了。 知道她手机号的人,一个巴掌就能数过来,平日里除了电话公司和垃圾短信,手机向来是沉默如静夜的,今天居然会一直响…… 叶随风摸上微微发热的手机的一瞬间,便有一片阴云正在慢慢盖在了她的心间,不好的感觉渐渐地扩大。 叶随风按亮手机,打开通讯记录,一整页都是扬清和的未接电话。心脏狠狠地下坠,阴云将她的心整个笼罩住了。 她抓着手机,急步走出了门。门开门关,扬起一阵轻风,而屋里的人却无一人抬眼去看,依旧该做什么做什么。 她一踏出宿舍门,就连忙把电话回拨过去,等待电话接通的时间,她往走廊的另一头走去。 电话很快就被接通了,另一端的扬清和却没有说话,只能听见吸气的声音。 “四月?是你吗?怎么了?”叶随风心里焦急,话语也似连珠炮一般,一连三个问句,毫无间隔。 “随风……我好怕,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不接我电话?”扬清和的声音疲软无力,带着浓浓的哭腔。 叶随风一听她这个声音,心就揪揪起来,握着手机的手指节都泛了白。“出什么事了?你怎么了?你在哪儿?”又是连珠炮般的三连问。 “我……我出了车祸,现在在医院……” 叶随风耳边一阵鸣响,震得大脑里好像钻进了一支装修队,不停地钻啊、凿啊,吱吱作响。 余下的话好像都入不了她的耳朵,她竭力言道:“你等着我,我马上就来,不要怕。” 叶随风又好似一阵狂风一般,窜进了宿舍,时间已经临近就寝时间,宿舍里做面膜的做面膜,洗漱的洗漱,还有如陆妤笙一般已经躺平了的。 叶随风拿起自己的小背包就又要往外去,急切的目光不期然地撞上了王萌萌的。 正在往脸上一层层扑晚霜的王萌萌瞥了一眼叶随风,见她一副要外出的模样,忍不住地阴阳怪气道:“唷,又要出去呀!不知道这一晚上的辛劳,能不能装得满你的小包包?”说完还冷笑了几声。 叶随风心里着急,本不欲搭理她,可她笑得尖酸刻薄,笑得刺耳。叶随风硬是往回走了几步,虎步龙行至王萌萌身前,掷地有声道:“收起你的肮脏话,别污染了我的耳朵。我晚上是要出去,你尽管去打小报告,去污蔑我吧!我倒要看看你还有多少鬼祟伎俩!” 王萌萌被她铿锵有力的一番话震住了,她不曾想到一向唯唯诺诺的叶随风也能有今晚这般的气场,她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嗫嚅道:“你说什么呢……谁打小报告了?” 叶随风却不跟她多言,大步流星,扬长而去。 第一百零六章 风起云涌(七) 她心急如焚,脚下急如星火,飞一般地跑出宿舍楼。 披着一身寒凉月光,心里也被染上了凄冷。 叶随风的耳畔不住地回荡着扬清和方才的无助的声音。她真该死,整整一个小时,都让扬清和听的是冷漠的嘟嘟声。 叶随风飞奔到马路上,如癫似狂地挥手拦出租车。好不容易拦截下一辆出租车,她手握在车门把手上,拉了三次都没拉开车门,不知是因为手抖还是手心冒汗。越是心焦,越是做不好这些看似轻而易举的事。 好不容易钻进了车里,着急忙慌地对司机师傅说道:“师傅,去……去医院。” 司机师傅哭笑不得地说道:“小姑娘,医院多了去了,你要去哪一家啊。” 叶随风头脑一懵,这才意识到自己急赤白脸的跑出来,却连扬清和究竟在哪家医院都没搞清楚。 她茫然地看了司机师傅一眼,又慌忙地摸出手机,又打给了扬清和,问清楚了她的具体所在。 夜色已浓,路上车辆也开始稀少起来,出租车飞驰在畅通的马路上,窗外的风景更迭不及,连成了一片虚像。 司机师傅瞥见叶随风浑身紧绷,双手交叉紧握到充了血,便宽慰道:“小姑娘,不要那么紧张,我听手机漏音里你那朋友说话还算有条理,应当没什么大事,你也不用太担心。” 司机师傅的宽慰之语过耳而不入,叶随风魂不守舍地跟师傅道了个谢,其实压根儿也不知道他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 叶随风一下出租车便拔腿往医院跑。夜深了,医院大堂只亮了几盏必要的灯,昏暗又沉寂。 叶随风的“嗒嗒”脚步声落在瓷砖地上,传来空落落的回响。冷白的荧光灯,荧绿的指示标志,交织出冷森森的气氛。 夜晚寂寥无人的教学楼和医院,是两大阴森恐惧的地方。像是要闯关一般,叶随风一一去感受、去经历。 好在这次,焦急压过了恐惧,心里虽是有些发毛,但她的一颗心还是被担忧占据了。 叶随风循着指示标志找到了急诊室,一踏进这片区域,一股陈旧空气便夹杂着血腥气和腐臭味袭来,连浓重的消毒水也压不下去这个气味。 叶随风轻微地喘息着,避免一次吸入太多难闻的气息。 她张大眼睛,把诊室里、候诊区的人搜罗了个遍,连留观病房她也踮着脚透过门上的小块玻璃看了一圈,却没发现扬清和的身影。 她心一沉,莫不是刚才心神恍惚,听错了地址,来错了医院? 她连忙又摸出手机,想再给扬清和打个电话,落实一下。却发现手机无论怎么按弄已经没有反应了,手机开了一整天机,又被扬清和疲劳轰炸了一晚上,早就把电量给耗尽了。 她连忙去找护士打听,可急诊的护士一个个都是行色匆匆,好不容易逮着一个步履稍缓的,顷刻间就被好几个病人家属给围住了。 叶随风也挤了上去,她被人群挡了个严严实实,无奈只能把声音放大些,“护士,请问一下车祸送过来的女孩在什么地方?叫扬清和!” 护士虽然没见着说话的人,但声音却是结结实实传入了耳中。“今天晚上就一个出车祸的,不过不是女孩,是个男的,他现在在抢救室里面呢。” 冷清的灯光,雪白的墙面,衬得瑟缩在长椅一角的人身上的血色格外的触目惊心。 抢救室外的走廊,叶随风看到的情景就是这样的,扬清和环抱着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斜靠在墙边,无助又脆弱。 她仿佛惊吓过了头,连叶随风的脚步声也不曾察觉。 叶随风走到她跟前,轻轻地拍了拍她,她却像是触电一般惊跳一下,惊惧地扬起脸来看。她的两颊上泪痕清晰可见,可眼底却是干干的,仿佛把所有的泪水都已经流尽了。 叶随风心一阵阵地抽疼,她紧紧地抱住了扬清和,抚触着她的头发、后脊梁,嘴里不住地叨念着:“没事了,没事了,别怕别怕。” 扬清和呜咽着,却哭不出眼泪来,只是缩在叶随风的怀中像是秋风摇枝头一般不住地颤抖。 等到她的情绪稍微平和了一些,也不再冷颤了,叶随风才缓缓问道:“发生了什么事……你有没有受伤?” 扬清和微弱地摇摇头,“我……”一开口声音喑哑无比,几乎出不了声。 叶随风不知道她穿着这身被血浸湿的衣服任冷冷西风吹拂了多久,也不知道她多久没吃东西、没喝水了。 她轻轻松开怀抱,说道:“我去给你买点吃的喝的。” 叶随风刚要站起身,却又一道力量阻碍了她。她扭头,扬清和拽着她的衣袖,可怜兮兮地直摇头。 叶随风也不忍再留她一个人,只好又坐了回来,握着她冰凉的手。 扬清和清了清嗓子,低声道:“都是我不好,害得龙翔现在躺在里面,生死未卜。若是他有个好歹,那该怎么办?” 叶随风低喃道:“不会的,不会的。” 她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可悬在抢救室大门之上亮晃晃的红灯却是那么骇心动目。 扬清和将今日之事娓娓道来:“今天他约我出来,我兴高采烈的,可他却跟我说他爸爸跟着小三跑了,给他留下了一屁股债,妈妈因为这个事精神失常了……他还说不是故意瞒着我的……我说不是故意是什么?他分明就是欺骗我!我气疯了,推了他一把就乱跑起来。过马路时候,也没注意看,横冲直撞的,结果就有一辆车直冲着我就来了……我吓坏了,不知道往哪边躲才是……龙翔他冲过来把我推到了路边,自己却被撞了……你没看见他当时的样子……满脸都是玻璃碴,满脸都是血……” 说到这儿,扬清和又开始颤抖起来,剧烈地颤抖连带着叶随风也跟着抖动起来。 秋风从未关紧的窗户中强势进入,呼啸着将冷意扬撒。 叶随风心中也是一片冰凉,心脏像是被揉搓之后丢到了冰镇的柠檬水中,又酸又疼又寒冷。 若不是她逼迫谢龙翔跟扬清和把家里的情况说清楚,事情也不会变成眼下这样。 叶随风紧紧抱住扬清和,身体也变得跟她一样冰冷起来。 第一百零七章 风起云涌(八) 苍白的脸庞,苍凉的空间,时间也仿佛是凝固住了一样,卡在前行的路上,宛如静止。 总觉得似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分针才懒洋洋地走动了几个格。 因此当那盏高悬的红灯闪烁几下,“刺啦”一下熄灭的时候,叶随风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扬清和猛然站起身,可久坐的双腿已然麻痹,腿脚像是煮熟的面条一样软和,只迈了一步便向前栽倒。 叶随风连忙上前揽住她欲颓的身体,扶着步履蹒跚的她一步步挪到抢救室门口。 两扇门缓缓打开,一个身着绿色大褂的医生从里面走了出来。医生满脸倦色,口罩耷拉到肩头,只挂着一个腿在耳朵上。 “医生,医生……”扬清和带着急切和紧张问道,“谢龙翔……伤者他怎么样了?” “抢救是抢救过来了,但是……”医生对着扬清和一张惨淡花容,欲言又止。 扬清和听了前半句,眼中一亮,可“但是”一出,她整个人就像是被绑上了重物沉沉下坠。 叶随风心里也是一阵阵的空虚,她竭力地扶着扬清和绵软的身体。 “玻璃的碎片损伤了他的眼部神经,他以后可能会失明。”尽管难以启齿,医生还是要尽责任将伤者的真实情况说明。 “晴天霹雳”还不足以形容扬清和此时的心情,她整个人都被击沉了,如坠冰窟。 叶随风也招架不住她瘫软如泥的身体,两个人一齐瘫坐在走廊上。 这个世界沉静的可怕,除了心脏的剧烈跳动什么也听不到。恐惧织成了一张大网,将二人团团包围,黏连其中,难以自拔。 扬清和的脸庞比墙面还要白,双手不知该如何安放,只是止不住的颤抖。她的空洞的双眸,失去了焦点,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 叶随风眼见着扬清和六神无主的样子,心里也是难过到了极点。 一个人锦绣的一生,在她的眼前被敲得粉碎,再也无法拼凑起个像样的形状。 该怎么办? 叶随风也很想问天一句,该怎么办才好。可惜苍天无语亦无情,不会给她只言片语,也不会给她丝毫的安慰。 叶随风用力的将泪水抹去,扬清和被冷酷的现实给击沉了,她却不能。她须得坚强起来,撑着扬清和度过这一难关。 叶随风站起身来,连拖带拽的把扬清和从冰凉的地面上拉扯到了刚刚坐过、尚有余温的长椅上。 叶随风蹲在她身前,强迫她正视着自己。“生命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他坚强的活了下来,活下来了……就有希望。” 扬清和眼神凄绝,“希望……是什么呢?看不到,什么都看不到。” “看不到,生活也要继续!”叶随风拔高声音来了这么一句,说出口顿觉言辞过于凌厉,又将声调放软道:“你得坚强,撑下去,谢龙翔他还需要你得支持。” 叶随风说出这些话,自己心里也虚,可是除了这些她又能说什么呢? 言语在此刻是苍白无力的,无法改变现状。 没过一会儿,抢救室的门再度大开了,头部包裹得严实的谢龙翔被推了出来。 护士小姐高声道:“谁是谢龙翔的家属,去把手续办一下吧。” 叶随风瞅了一眼呆若木鸡的扬清和,叹了一口气,捏了捏扬清和的手,和声道:“我去去就回。” 护士小姐语速很快,叽里呱啦一大长串手续的流程,叶随风握着谢龙翔的就诊卡,听得是云里雾里。 入院手续还挺繁琐的,但首先的一点就是要先将抢救的费用结清并且要缴纳住院押金,没有这一步,其他的都是空谈。 叶随风将就诊卡往自助缴费的机器上一插,弹出的冗长的费用明细吓了叶随风一跳,她把菜单拖到最后一页,上面显示的金额莫说是叶随风匆忙出来的身上没带够,便是叶随风倾其所有也不足以支付。 叶随风眼前一抹黑地站在自助机前,无力感再次如浪如潮般袭来,她被一波一波的绝望冲击着,却岿然不倒。 她本想去问问扬清和,只是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她给打消了。 莫说她现在失魂落魄的,就是她似平常一般,她手头应当也没有这么多的钱的——她的家底之前帮谢龙翔还债已经被掏空了吧。 该怎么办?那边谢龙翔还躺在病床上等着药呢! 叶随风掏出已经黑屏的手机,紧紧捏了两下,拔腿就往护士站跑去。 她对护士说,自己没带够钱,能不能先给谢龙翔按照正常的流程进行治疗。 叶随风言辞恳切,奈何护士小姐看向她的眼神却充满了不信任。 叶随风也理解护士的犹疑,毕竟自己跟谢龙翔非亲非故,更何况已经在没收治疗费的前提下优先进行了抢救了,现在什么费用都没有结算,她的言辞确实是不值得取信的。 叶随风将自己的身份证、学生证、饭卡都一并掏了出来,“我把这些证件都暂时放在您这儿,我想办法准备费用,请您先给他用药吧!” 护士望了一眼憔悴的叶随风,也不忍心再为难她,“只此一晚上,若是明天还没办法把费用结清,那就对不起了,必须得停药。” 叶随风对护士小姐感恩戴德,又问她借用了一下充电器,给自己手机充上了十分钟的电。 她翻开空落落、寥无几行的通讯录,岳出云的名字赫然入目。 此时已经是凌晨时分,叶随风踌躇不已。可眼下除了他,叶随风实在想不到还有谁有能力且有可能愿意帮助自己。 纵然知道会打扰到他,但叶随风还是厚着脸皮拨响了他的电话。 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声音,叶随风已经做好心理建设,准备承受岳出云被吵醒之后的雷霆之怒了。 电话没响几声便被接起来了,岳出云的清爽的声音从听筒中传了出来,背景音很嘈杂,看来他不仅没睡觉,好像还在外面。 “什么事?” “你现在有空吗?我有一个忙想请你帮。” 第一百零八章 风起云涌(九) 听到叶随风略带苍凉的声音,电话的另一端顿了一下,“你稍等一下,不要挂电话。” 过了半分钟左右,岳出云的声音才又自听筒传了过来:“说吧,什么事。”嘈杂的背景音消失了,岳出云大概是寻了一个安静的地方。 叶随风一手紧捏着手机,另一只手的手指头在裤子上又抠又钻。 借钱这事,向来是很尴尬的一件事。这是用一种极端的手段来考察人性,而人性往往是经不起考验的。单纯的友情一旦跟金钱牵扯到一起,大都会变得无比脆弱。 若不是眼下情势紧急,她又无计可施,她断断不会对岳出云开这个口。 “你能不能……借我点钱?”叶随风咬着嘴唇,艰难地开口:“我一个朋友出了车祸,现在在医院里等着钱救命,我……” “你现在在哪?我怎么给你?”岳出云立即回道,毫无犹豫。 听到岳出云愿意帮忙,叶随风一直紧绷着的心稍微松懈一些,连忙将医院的详细地址告知岳出云。 挂了电话,叶随风就到医院大门口等着岳出云。 岳出云也是动作迅速,不到二十分钟便搭乘出租车来到了医院。 岳出云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一条玫红的领带松垮垮地系在脖子上,慵懒中透着些许妖冶。他双颊微红,身上传来淡淡的香甜的酒气,一对眸子却分外黑亮。 岳出云见着叶随风也不多废话,直接进入正题,“哪边走?” 叶随风指了指路,跟他并肩走着。 穿过静寂的大堂时,也许是有人作伴,心里底气足多了。 “对不起啊……”叶随风低声道:“这么晚打扰你……看你穿的这么正式,没影响你的正事吧。” 岳出云说道:“若是影响了,你预备怎么赔?” 叶随风脚步一乱,头微微低垂,“我空乏一身,你说怎么办便怎么办好了……” 岳出云瞄了叶随风一眼,见她双目无神,嘴唇全无血色。又说道:“逗你玩呢。今日的酒会无聊透顶,若不是你给我打电话,我也要想个辙遁逃。” 叶随风领着岳出云到自助机器前,岳出云大手一挥,便将账单付清了。 岳出云捏着回执单,对叶随风道:“除了一万五的押金,我又另外多往卡上打了一万。照这个明细看来,你这朋友伤的不轻啊,押金恐怕很快就用完了。你知不知道他有没有投保险,若是全都自费,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叶随风茫然地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其实跟他也不算多熟悉,他是我好朋友的男朋友。” 岳出云眼中迸出一抹惊异地神采,嘴巴张了几张,吐了一口气,口若悬河道:“我说叶随风,你是不是傻,为了一个不熟的人借这么多钱?你打算怎么还?继续没日没夜地去摆摊,卖些个没有品味也无人问津的商品?那个人跟你没有关系,他有女朋友,有家人,你瞎操什么心?” “他跟我朋友的家底都被债务掏空了,男生家里只有一个精神失常的妈妈,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溺在水中,袖手旁观吧。而且……”叶随风眼神暗了暗,“他会弄成今天这样,我有很大的责任。” 叶随风话没说完,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你说……你有什么责任?” 叶随风心惊肉跳地回头,却见扬清和茕茕孑立在她数步之外,衣裙染血,面容如雪,宛如鬼魅。 叶随风心中骤然一紧,连忙上前拉着扬清和道:“四月,你听我解释……” 扬清和却不知从何处冒出的力气,一把将叶随风的手挥开,“怪不得你一听他出了事就急急忙忙跑过来,怪不得你跑上跑下、还为他筹医药费!原来你的心中有愧!是你害他变成这样的对不对?你是怎么害他的?” 叶随风看着眼前歇斯底里的扬清和,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叶随风的眼前升腾起弥天大雾,扬清和的形象在她的眼前模糊扭曲起来。 却听岳出云发出一声冷笑,“好一出精彩的大戏,这是现实版的农夫与蛇吗?” 扬清和眯了眯眼,锐声道:“你说什么?” 岳出云朝前走了两步,高大的身躯魄力十足。 “我说,人是叶随风推到车轱辘底下的吗?是叶随风开车撞的吗?一句话听个半截,就胡乱的定了罪,你若是法官,不知道手底下要出多少冤魂呢!” 岳出云俯下身,压迫力骤增,“你这么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倒是把几万块钱的医药费先给结了啊!” “我……”扬清和瞥了一眼叶随风,一下子失了语。她跺了一下地,气得掉头就走。 叶随风不放心地要跟去,却被岳出云一把拽住。 “你跟去干嘛?白挨一顿冷嘲热讽?” “四月平时不是这样子的,一下子经历巨变,让她心神紊乱了。” 岳出云冷哼一声,“精神错乱就能胡乱咬人吗?” 叶随风捂了捂脸,“如果把错都怨到我身上,能让四月好受一点,那便一切都算作我的罪过吧。怨我,总好过她自怨自艾,日日痛苦。” 岳出云目瞪口呆道:“你是个傻子吗?” 叶随风嘴角漾起淡淡的苦涩的笑意,“我的朋友少得可怜,我只是格外的珍惜罢了。” 看着为数不多的朋友渐行渐远,这种感觉宛如斩断一指,痛彻心扉。 岳出云冷嘲道:“你朋友少就对了,谁愿意跟傻子玩?傻子才当你朋友呢。” 岳出云瞪了一眼还在愁绪中痴缠的叶随风,“快走吧,傻子!再不去把手续办了,里面躺着那个有个好歹,本少爷这笔钱不是白花了?还白落一顿埋怨。” 岳出云抬起长腿,步履如飞。 叶随风跟在他身后,心中两个心室,左边寒凉,右边温然。 傻又如何,傻也有傻的好处,傻子的世界格外澄澈纯粹,没有玲珑心思,格外的单纯。 岳出云或者有一句话说对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跟傻子交心的朋友大约也是个傻子。 叶随风出神地凝着岳出云的背影,心里道:说到傻子,你不也是一个天字号的大傻子吗?前世今生都是。 第一百零九章 风起云涌(十) 叶随风忙前忙后地折腾了大半宿,把手续办理好了之后,又跑去医院里面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将入院必备的物品采买齐全。 当她提溜着大包小包回来的时候,谢龙翔已经转入了病房。 病房里只在床头开了一盏黯淡的小灯,光晕辐射的范围有限,整个病房还是笼罩在大片的墨黑和凄清之中。 扬清和佝偻着身体,背对着门口呆坐着,她的背影好像要融入病房的黢黑与凄迷之中。 叶随风站在门口,看了她好一会儿,手上的东西好像失了重量,她不知疲倦地久久提着。 自从扬清和与谢龙翔走到了一起,她与扬清和的友谊也开始悄无声息地变了味。像是刚才那般的误会与质疑,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说不伤心不难过不在乎,那都是骗人的。可是无论再怎么伤心难过,她也做不到抛下这个烂摊子,掉头就走。 因为每每在她对这段友情灰心失望到了极点的时候,总会想起自己黑暗的高中时代。若不是有扬清和这一缕阳光自缝隙中照了进来,且对她不离不弃,那么这三年的生活还不知道要如何煎熬度过。 因此纵面冷言冰语,她也没法对扬清和置之不理。 叶随风悄悄走到扬清和身后,将买来的住院必需品放置在床边的小桌上。 扬清和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却没有抬头,始终维持着同一个动作,宛如冰塑雕像。 叶随风轻手轻脚地拾掇规整东西,将脸盆、拖鞋放到床底下,杯子水壶摆到小桌上。可动作放得再如何轻缓还是会有细微的声音发出。 这细碎的声响里,一声如微风拂叶的轻声细语夹杂其中。 “对不起……” 这声音太过寡淡,像是往溪流之中滴了一滴墨,于漫天星空中的一颗星子,细不可查,微不可闻。 叶随风只觉得耳朵眼里微微一痒,尚没捕捉到,就已经结束了。 叶随风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扬清和,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幻听。 扬清和亦扬起恻然脸庞,对着叶随风。 “对不起,是我经不起事,如堕五里雾中,竟把一腔怨气发泄在你身上。” 扬清和再度发声,声音已是正常的音量了。 叶随风手上动作一滞,对她淡然一笑,“没事,我知道的。” 说着,她从袋子里拿出一杯热奶茶,递到扬清和的手心里。 “你好长时间没吃没喝了,喝点热乎的,暖暖胃吧。本来我是想买点小米粥的,可惜时间太晚了,早餐时间又没到,所以买不到。” 温热的奶茶烫到了扬清和冰冷的手,她没将杯子移开,反倒牢牢捧住。她把头低垂着,已经干涸的双眼传来一阵热痛。她捏了捏杯子,奶茶从吸管中喷涌出来些许。 “谢谢……谢谢……”两声谢谢,一声重过一声。 叶随风手微微一颤,她并不是为了这一句道谢才做这么多的,但是这一句话却让她顿觉所做的一切并不是全无意义的。 “已经四点多了……谢龙翔现在的情况也挺稳定的了,你要不要找个地方先休息一下?天一亮……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而且你的衣服……也得处理一下。” 扬清和低头瞅了一眼自己血迹斑斑的衣服,轻轻地点了点头。 叶随风揽着扬清和走出病房,却见岳出云翘着腿坐在走廊的长椅上。 叶随风讶然道:“你还没走呢?” 岳出云白了她一眼,没好气道:“来都来了,也不差这个把小时了。” 扬清和见着岳出云,还有点尴尬,她把目光移到一边。 岳出云也压根儿不看她,站起来径直走到叶随风跟前,“要走了?” 叶随风点点头,岳出云立马迈开长腿,走在叶随风两人前头。 岳出云虽然是态度倨傲,却还是把自己的黑色西服上衣一脱,梗着头抛给了叶随风。 叶随风不明所以地接了过来,茫然地对岳出云眨眨眼。 岳出云咂了一下嘴,斜睥一眼扬清和,冷然道:“穿着吧,大半夜的别再吓着别人。” 说完就转身去拦了辆车,把叶随风和扬清和送到后排坐好之后,自己拉开副驾的门,把自己高大的身躯塞了进去。 上车后,也没问两个女生要去哪儿,自顾自的对着司机报了目的地。 “呃……”叶随风刚要开口,被岳出云一句话给噎了回去。 “这么个点儿了,还能去哪儿?先找个宾馆对付一晚上吧。” 岳出云报的是京大旁边的一间星级酒店。 下车后,叶随风二人坐在酒店大堂稍候,岳出云独自去办理入住手续。 他大约是经常来这里,跟门童、大堂经理都熟稔。入住办的也快,押金房费都不用交,就亮了一下身份证,马上就拿到了房卡。 办好了之后,岳出云冲叶随风扬了扬房卡,便抬脚往电梯间走去。 岳出云开的是个套间,一进门,他便径直往沙发走去,放松地把自己摔在沙发里。 他眯了眯眼,眼下浮出青影,看来很是疲惫。 “你们两个去房间里休息休息吧。”岳出云抱着手臂,仰靠在沙发背上,头不抬眼不睁道。 叶随风扶着扬清和躺好,把灯关了,此时已是东方微明,晨光熹微。 扬清和瞪着红肿的眼睛,看向天花板。 叶随风过来给她掖了掖被子,“多少睡一会儿吧。” 扬清和却道:“外面那个人,人挺好的。” 叶随风手上动作一顿,“是的,他人很好。” 给她盖好被,叶随风坐在床边,像是哄小孩睡觉一样,轻轻拍打着她。 扬清和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叶随风一只手继续轻抚着她,另一只手揉搓着自己的太阳穴。 叶随风也有些困倦了,虽说往来现世与大铭的这些日子,她已经开始习惯晚睡早起的生活了。不过今天,她还是感觉疲累,身心俱疲。 洗手间传来细小的水流声,叶随风一个激灵从睡梦中醒来。 她不知什么时候躺在床尾,蜷缩着身子睡着了。 未拉紧的窗帘投射进来亮光,叶随风瞥了一眼床头的电子表,已经快要八点了。 叶随风身上什么也没有盖就睡着了,乍一清醒,遍体通寒。 第一百一十章 风起云涌(十一) 叶随风循着水声走到了洗手间门口,正巧水声停了,岳出云拿毛巾擦着脸走了出来。 岳出云的脸庞上还挂着水珠,双瞳又恢复了炯炯神采,身上带着淡淡的皂香,一扫疲色,一副清爽的样子。他简直就像快充一样,窝在沙发几小时,便神采奕奕了。 “吵醒你了?” 叶随风摇摇头。 岳出云道:“再去睡一会儿吧!学校那边你不用担心,我替你搞定。我一会儿还有课,你睡醒了再找我吧。” 叶随风还是摇头,“我也不睡了,我给四月留个条,我回一趟学校,给她找一身能穿的衣服。” 岳出云颔首,“那一块儿走吧。” 叶随风冲到洗手间简单的梳洗了一番,擦脸的时候,她照了照镜子,镜子里的自己形容憔悴,全然不似岳出云那般容光焕发。她鼓了鼓脸,心里愤愤的。 叶随风同岳出云并肩踏进学校大门,招致回头率百分之一百。 众人目光好似闪光灯,“唰唰”地此起彼伏,却不像是周一早上时的目光那样带有明显的温度和颜色。 叶随风闪闪烁烁地躲避着追击的目光,而一旁的岳出云却是高视阔步,威风凛然,全然不在意那些黏连在身的目光。也正是因为他一身霸气,那些目光才没敢多么放肆。 往前走了几百米,岳出云对她言道:“我要回趟宿舍,换个衣服。你若是接下来有搞不定的事就直接去找顾老师吧,她会帮你全部摆平的。” “顾老师?”叶随风疑惑地看着他,顾老师不是法学院的老师吗?虽说她上次帮了自己,可她也不能总把手伸得那么长,来管他们传媒学院的事吧? 岳出云唇角微微勾起,“你不知道吗?顾老师是你们学院院长的外甥女。” 叶随风懵然当场。怪不得上次顾老师对着院长疾言厉色,院长也只是好脾气地笑了笑,原来他们有这样一层关系。 岳出云朝她摆了摆手,便朝自己宿舍的方向走去了。 “社长!”叶随风在他背后叫道,“谢谢你!” 岳出云步履不停,没有回应,也不知道他听没听到。 叶随风也转身去了辅导员办公室,这次没有人暗地里打小报告,也没人背后给她泼脏水,她请假请的也很顺畅。 从辅导员办公室出来,她就径直回了自己的宿舍。她们专业上午头两节没课,叶随风回去的时候,宿舍里的人都在。 她一夜未归,宿舍里的人也没有什么阴阳怪气地讥讽。王萌萌趴在书桌上奋笔疾书地写着什么,抬头没有温度地看了她一眼,也没多说一句话,也许是叶随风走之前的气势余韵未散的缘故吧。 没人问她去哪儿了,叶随风也不会自讨没趣地多嘴解释。她把昨天匆匆忙忙扔在床上的水红襦裙和手绢包着的首饰收到自己柜子里,又从柜子里挑了件扬清和能穿的长袖t恤和牛仔长裤。 她背对着舍友们规整东西的时候,感觉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一瞬间,没有翻书声,没有笔尖落在纸上的“唰唰”声,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叶随风虽如芒刺在背,她却是力求动作如常。 当她回过身来,屋内又是一派繁忙景象,每个人都在忙忙活活,声音细微却杂乱。 叶随风勾着笑容扫视了一周,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这一刻她才真正懂得“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句话的真谛。 接下来的几天,叶随风也没正经上几堂课,大多时间都是陪着扬清和待在医院里。 初知自己失明的谢龙翔情绪暴躁异常,频频失控,吊瓶架碰倒了几次,水瓶子也不知道摔坏了几个。 扬清和看他这样,就只是哭泣,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可苦了叶随风,又要收拾谢龙翔惹下的残局,又要安抚扬清和,每天都像是一场恶斗。 好在岳出云帮谢龙翔雇了一个看护,减轻了叶随风不少负担。 叶随风问他看护一天多少钱,岳出云却不肯说,只是说着不用她还。 岳出云是考虑女生照顾男生,始终是有些不方便的,才请看护的。 一个白天夜间都照顾病人的看护,一天少说也得六七百。叶随风是扳着指头也算不明白,她到底欠岳出云多少人情、多少账了。这些都要一笔笔还清,不知道岳出云肯不肯给她足够的期限了,叶随风直觉前路黯然。 好不容易到了周末,白天她却是更加繁忙了,一边打工,一边琢磨着怎么把时间聚零成整再寻个赚钱的途径。 回到了家,她仰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累得是一个手指头也不想动。 可她想到求宇文述学帮她捐官一事,现世方一日,大铭已几天,这一来二去大铭又是过了好多时日。 她担心别再宇文述学出钱出力帮她把事情都给办妥了,她却被现世这些事情缠住,迟迟不去,宇文述学不高兴是一方面,她更怕奇葩的大铭律法别再给他定个什么罪,像是逾期不履职之类的罪名,那她罪过就大了。 思及此,叶随风又强撑着疲惫的身体爬了起来。 大铭已是初秋时分,西风销翠叶,霜色染碧树,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秋高气爽,幽谷正是一片橙黄枫红。 叶随风精神不振,空有赏景的心,却没有赏景的余力,只是草草地看了几眼,便拖着疲乏的身体往清风筑缓缓挪步。 幸好宇文述学没四处乱跑,老老实实窝在书房读书,省了叶随风不少脚程。 叶随风也是轻车熟路的,进了书房,也没跟主人家打个招呼,便径直瘫倒在矮榻上。 她此刻的形象不佳,她也是顾不上了,只觉得身子像在醋坛子里泡过一般,疲软得很。 宇文述学眉头微缩,道:“随风为何如此疲惫?” “没什么,只是昨夜里没睡好。” 宇文述学取了搭在椅背上的长袍轻轻盖在叶随风的身上,“随风若是疲累,便在此小憩片刻吧。” 叶随风上下眼皮直打架,她倒是想睡一会儿。奈何在大铭她是捞不着合眼的,否则成千上万的钟表又要在脑子里滴答滴答地响个不停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初识季秋 叶随风扬扬手,“不用啦,我只是走路走得急了,让我倚在这儿一歇就成。” 宇文述学凝了凝目光,落在叶随风憔悴的面容上,抿了抿唇,却什么也没说,把袍子搁了回去。 他伸手拉开满满当当的书架,重重书籍之后居然别有洞天。 满载着书的书架是一个折叠门,打开之后也是一层层的搁架,比书架要更窄更密,上面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 宇文述学三指轻捻其中一个青花瓷瓶,只听“咔嚓”一声微响,药架子竖成两段向内翻折,一间密室映入眼帘。 叶随风一时间也忘了疲累,坐起身来向内张望。 却见内里黢黑如夜,什么也看不清楚。 宇文述学只进去一小会儿,出来时手里捏着一个通体乌黑描绘着金边祥云的小瓷瓶。 宇文述学将瓶子递到叶随风跟前,言道:“此乃乌金丹,有强身健体、凝神祛毒之功效。随风精神不济,身体赢弱,服用此药百益无害。” 叶随风握着黑瓷瓶,心里疙疙瘩瘩。 乌金丹…… 她隐约记得好像《西游记》中孙大圣给朱紫国国王吃的那个马尿和着锅底灰的药丸就叫乌金丹,她惊恐地盯着瓷瓶,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液。 叶随风朝着宇文述学讪讪一笑,“那个……能不能告诉我……这个药的有效成分是什么……我……担心会过敏……” “抱歉,此乃门派机密,便是随风也不可言说。”宇文述学目光深切,“随风安心,此药对你大有益处,我断然不会害你。” 他的目光牢牢锁在她的身上,带有温和的威迫。 叶随风自是知道宇文述学不会害他,即便真是《西游记》中的乌金丹,也非凡品。她眼见着逃是逃不掉了,心想权当是保健品吧。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怯怯地拔开瓶塞。 一股与预想不同的清幽香气飘逸而出,这个气味让叶随风对药丸的排斥大大的减少了。叶随风把鼻子凑近瓶口,幽香渐郁,却并不熏人,反倒让她精神大振。 鉴于此,叶随风迫不及待地从瓶中投出几粒丹药,她仰着头问道:“吃几粒?” 宇文述学即答道:“如无内伤重病,一次一颗即可。” 叶随风又放回去几粒,手掌仅余一颗绿豆大小的红褐色丹药。 叶随风托着这一粒药,环顾了一周,见宇文述学并没有给她预备服药用的水,自己也不好多事地提过多的要求,只会硬磕。 不过她也已经习惯了,每次吃钙片往来都是硬磕的。只是钙片并不难吃,硬磕还能磕进去。叶随风对怪味还挺敏感的,若是这个乌金丹味道太难吃,她只怕会咽不下去。 不过箭已在弦,她也只能在宇文述学的注视之下硬着头皮猛咽了。 药丸划过唇齿,盈向喉头,一股甘甜沿途流过。 药丸入口即溶,很好吞咽,吞下之后犹有一股清香萦绕口中,淡淡的涩味缓缓浮出,是叶随风还能够接受的程度。 一道清凉感沿着药丸行进的路径下移,像是一支无形之笔,将她的消化途径描绘了出来,让她能够清楚的感知到。 待到药进入胃肠,叶随风顿觉眼前明亮,头脑清晰,精神也随之旺盛起来。 叶随风瞪着亮晶晶、明晃晃的大眼,讶异地对宇文述学说道:“这个药真心厉害!你若是开个铺子卖,我觉得即便开出高价也会售之一空的!” 精气神回来了,叶随风的情绪也随之高昂起来。 宇文述学却是但笑不语。 叶随风瞅了瞅尚大开着的密室,心中了然——被收藏的这么严密,又是保密配方,想来定然十分珍贵吧。 如是想着,叶随风便把瓶子交还到宇文述学眼前。 “谢谢你,我已经好多了!” 宇文述学却没有伸手去接。“便留给随风调理、防身之用吧。” 叶随风有些心动,却又不愿霸占这么珍贵的药。 宇文述学又道:“随风不必客气,我素来身体康健,没什么机会用到此药。” 叶随风一脸无语地看着宇文述学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却不知道是哪位仁兄三天两头受伤,还总是伤到同一个地方。 但这话她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她也不想再提那已似狂风呼啸而过的伤心往事,纵然风过,留下了满目疮痍。 叶随风也只好暂且收下,想着今后若他用得着再还给他也可以。接着又在心里“呸呸”两声,她希望他身体健康,永远都用不到这些。 叶随风把黑瓷瓶收到口袋里,跟钙片瓶放在一起,两瓶相撞,“怦”得一声,叶随风苦笑,自己就快成药罐子了。 “既然随风身体已无恙,那么你便与她见上一面吧。” “她?”叶随风一头雾水。 “我为你挑选的暗卫。”宇文述学对着门外高声道,“季秋,进来吧!” 宇文述学言罢,如一阵风在眼前掠过,转瞬之间一道人影已伫立在叶随风眼前。 叶随风被眼前迅捷如闪的人惊得连连倒退,真的只是眨眼的工夫,面前就多了一个人。 而更让叶随风震惊的是,这个人缓缓抬起的脸——是一张与扬清和有七分相似的脸。除却她深沉的面部,不显露一丝一毫的表情这一点之外,脸型也跟扬清和略有差别,不知道是不是叶随风的错觉,总觉得她的脸型反倒更像自己一些。 再加上名字,扬清和的“清和”二字是四月的意思,故而叶随风总是四月四月的叫。而这个季秋,貌似是九月的意思。 综上所述,叶随风心中笃定这个季秋便是扬清和的前世。 季秋面无表情地任叶随风打量。 宇文述学问道:“还满意吗?” 叶随风点点头。 宇文述学转而对季秋言道:“自今日起,你便尊叶随风为主,事事听她号令,不必再向我回报。” 季秋颔首,转向叶随风,双手抱拳,单膝跪地,“属下季秋,拜见主人!” 叶随风一惊,随即扶起她来,苦笑道:“你这么叫我,我好不习惯啊!还是叫名字吧!” 季秋弓着身子,不肯抬头,“尊卑有序,不可僭越。属下万万不可直呼主人名讳,若是‘主人’二字扎耳,属下便称呼您为小姐,您意下如何?” 叶随风便只得答应,心道还听我号令呢,我说的第一句话就不听。 季秋这才直起身子,叶随风平视着她,心里想的却是——她居然跟自己一样矮。 第一百一十二章 初识季秋(二) 宇文述学像是察觉到叶随风的视线落点,遂道:“随风已经发现了吗?季秋身形与随风有几分相像。” 原来不是她的错觉,季秋的轮廓、身材都很接近她。 叶随风仰着脸看着宇文述学,等他接下来的解释。 宇文述学凝着她,目光蓦然放得温柔,“随风执意入朝为女官,当中渊源我不想深究了,但有一点,随风却是不曾设想周全。” 叶随风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随风似风如云无常性,饶是我盈虚门最精锐的探子也无法洞悉你的行踪。” 叶随风笑容一僵,原来宇文述学曾经派人查探过自己的身份吗?幸好他未曾查明,否则自己当真是百口莫辩。 宇文述学坦然道:“随风莫怪,与你初识之后,我确曾派人调查过你,然而一无所获。但在与你深交之后,便不曾再有过了。一直未对你明言,是我的过错……” 叶随风却大气的摆了摆手,“无所谓啦,我明白的。凭空出来一个像是我这样奇异的人,确实是很值得怀疑的,你调查我,也无可厚非。你我之间,无须言谢,更用不着说对不起,一句话,我信你。” 宇文述学眸子波光潋滟,荡漾着的是前所未见的明艳神采,这一个眼神足以让世间万物陡然失色。 他的唇边勾起一抹笑容,浅浅的,淡淡的,平和中的如沐春风,能抚平眉间的褶皱,能抹煞心头的失意,由衷的舒心,沁人心脾。 这样的眼神,这样的笑,是宇文述学的完全版,是尹空悦出事之前的宇文述学。 叶随风怔怔地凝视着他,迷失在这一派携着融融暖意的光华之中。她只觉得眼睛微微发热,嘴角却不由得随着他一道也上扬起来。 殊不知,这一切的光芒来源于“信任”二字,全心全意的信任。 信任之中蕴含着巨大的力量,能拨云见日,亦能成看似不可能之事。 宇文述学眸中精光久久不散,却稍稍侧了侧脸。 叶随风的视线蓦然中断,她也从痴迷中醒来,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也悄悄将视线移开。 她微赧道:“我什么事情没有想周全……你还没说完……” 宇文述学继续言道:“你若是当真当了女官,却不能日日点卯,可当如何是好?” 一语惊破梦中人。 叶随风一时僵直,听说能当女官她兴奋过了头,却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忽略掉了。她气恼了自己,愤愤地直拍脑门。 宇文述学轻轻拉下她的手,停止她蹂躏自己脑袋的行为。 “随风莫急,此事不难解决。” 叶随风瞅着他张张合合的两片柔唇,仿佛听不懂他的话语。 解决,要如何解决?她总不能留在大铭不走了吧,便是学也不上了,她也受不住日日无法睡眠的折磨啊。 “一切交由季秋。” 叶随风疑惑的目光移到了季秋身上,又听宇文述学言道:“季秋乃是易容高手。” 易容? 叶随风的眉头缓缓舒展开,豁然开朗。 怪不得季秋脸型跟自己相似,怪不得季秋身高也不高,原来这当中有此深意。 叶随风对宇文述学更加崇拜起来,他不仅是神通广大,更是心思缜密啊! 叶随风看向宇文述学的目光也不禁流露出崇敬的神情,只是有一点,她还是颇有疑虑。纵然外貌可以做到惟妙惟肖,可说话、行为方式又岂能如出一辙呢? 更何况,叶随风瞧了一眼季秋那宛如覆着假面具一般面无表情的脸庞,自己如此情绪化,她怎么能装得像呢? 像是看出来叶随风的疑虑,宇文述学说道:“随风与季秋乃是初次见面,她此刻自然无法形神兼备。如果可以的话,随风最好能跟她同吃同睡几日,让她熟悉随风的习惯秉性,方面她行事。” “这倒是可以。”叶随风想着现世正好是周末,没有学校的门禁限制,在大铭多盘桓几日倒也无妨。 只是,真的只要几日季秋就可以模仿自己吗? 怀抱着这样的疑问,叶随风开始了与季秋同吃同睡的生活。 叶随风是对季秋有着莫名好感的,跟初次见面的她便共处一室,叶随风也没有多大的排斥感,大概是因为她的面貌与扬清和很像的关系。 不过,被一个外表冷淡像是机器人一样的人如影随形的跟着,目不转睛的盯着,这种感觉让叶随风心里直发毛。 你吃饭,她看着。 你洗澡,她看着。 你就在外面瞎溜达,她也看着。 关键是她一句话也不说,一点表情也不流露,永远跟你隔着三步远的距离,目光像是鹰一样锐利精准,像是摄像机一样点滴不落的记录下来。 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叶随风躺在床上,季秋卧在一旁的矮榻上。 叶随风依旧是睡不着的,她瞪着眼看一动不动、身体宛如被熨斗熨得笔挺的季秋,苦笑着心想:她连睡觉都这么板正,这么个睡觉法能解乏吗? 叶随风只是看着,都感觉浑身也僵硬起来。她小幅度地活动了一下身体,床与被褥发出了细碎的响声,却见季秋的双眼倏地张开,在漆黑的夜里闪着亮光。 叶随风嘴角微微抽搐,苦笑道:“我吵到你睡觉了吗?对不起呀,我下次动作轻点。” 叶随风瞅着季秋眸子阖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轻轻翻动,可那眸子又在夜里点亮了。 叶随风严重的怀疑季秋有神经衰弱,自己已经很注意了,动作也很轻微,可她还是在第一时间就察觉到,并且惊醒。 叶随风心里忧愁,自己无法安睡已经是够惨了,难道身子也要跟季秋那样笔挺着一动不动吗? 这一夜,叶随风是身心俱疲,她感觉季秋也没睡得安稳,两个人就像是搏斗了一整夜一般,都无比劳累。 叶随风摸出来宇文述学给她的提神保命圣药——乌金丹,往嘴里填了一颗,清凉宜人的香气在口中萦回,她方觉得好了一点。 她看着伫立在侧像是木头桩子一样的季秋,眼下也有淡淡的青痕。她想也不想地便又从黑瓷瓶里晃出来一粒,托在手心里,凑到季秋眼前,“你也吃一颗吧,你也没睡好吧?” 第一百一十三章 初识季秋(三) 季秋定睛看着叶随风的手心,又抬起头来望了一眼叶随风,平静的面庞终起一丝涟漪。 “这是乌金丹……属下身体无碍,受不起此珍稀良药,还请小姐收好。” 叶随风歪着头问道:“这个……很珍贵?有多珍贵?” “药材珍稀难寻,制药工艺更是复杂,若在丰年……一年也只可制得百余颗,且当中大多数皆归少门主所有。” 少门主……又是讨厌的“英语”。 叶随风听季秋这么一说,惊得差点把手中的珍贵的乌金丹掉到地上。 季秋抱拳道:“属下无碍,又未曾屡立奇功,受之有愧。” 叶随风见她执意不肯收,便只好将这一粒药又放回了黑瓷瓶。拔出盖子的时候,叶随风往里瞅了一眼,里面还有小半瓶,约莫二三十粒的样子。 昨天见宇文述学把药瓶递给自己的时候云淡风轻的,虽然自己猜想这个药或许挺珍贵,却还是低估了它的价值。 照季秋这么说,这小半瓶子药不知道宇文述学攒了几年。怪不得他伤重之时也不曾见到他服用这个药——他自己不舍得,却大方的送给自己挥霍。叶随风思及此,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呐,为什么门主之位不传给宇文述学呢?他是长子不是吗?”叶随风捏着黑瓷瓶的瓶口,将埋藏在心里多时的疑问问了出来。她之前也问过宇文述学本人,但他似乎是有意回避这个问题,总是将话题转向别处。 “这个……”季秋言出迟疑。 “你现在是我的人了不是吗?对我难道不应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吗?更何况,这个话题是咱们姐妹的闺房秘话,是咱们两个人的小秘密,你无论如何言说,宇文述学他也听不到,怕什么。” “姐妹……”季秋定定地看着叶随风,眸光深了几分。 叶随风抿了抿唇,对着这张熟悉的脸,说话也有点没轻没重了,她跟季秋不过认识两天,说是姐妹,不禁让人感觉有点套近乎似的。 不成想,季秋却很受用。她的面容终于不再那么紧绷了,虽然还是没有什么表情的起伏,线条却柔和了许多。 “少主是前任门主夫人所出,婚事是已仙逝的老门主定下的,看上的是门主夫人‘金算盘’的名号跟名下的产业。当时的门主几次忤逆老门主之意,最后却还是不得已迎娶了门主夫人进门。门主对门主夫人始终很是冷淡,也许是日子不如意,夫人在诞下少主之后没几年便过世了。夫人过世之后没几个月,门主便将继夫人娶进了门,彼时少门主已经一岁多了。” 叶随风眉梢跳动,咬牙切齿道:“这是公然的婚内出轨,宇文述学母亲还健在的时候,他爹便跟别人生了孩子?要我,我也得气死。” 听到叶随风的奇异词语,季秋只是微微一顿,却没追问。 她继续言道:“少主虽是冰雪聪明,可无论他如何出众,也得不到门主的青眼与爱重。老门主在世时,尚能庇护他一二,得悉心栽培。可老门主亦是没过几年就驾鹤西去了,少主便彻底放任自流了。” 季秋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勾画了宇文述学一个凄惨暗淡的童年,即使只有寥寥数语,叶随风依然能隔着门帘听潇潇风雨声,感知沁骨凄凉意。 叶随风嘴角微垂,心中一阵紧缩,这或者就叫做同病相怜吧。怪不得他能对自己的苦楚感同身受,怪不得他待自己这般宽厚。在寒天赤脚趟过河的人,自然懂得不穿鞋在地上走的寒凉。 叶随风眼圈发红,喃喃道:“真是难为他了,在这样的困境之下还能成长成这么优秀的男人。” 在没有爱意的环境中成长起的孩子,或者会长成两个极端。一种是心中无爱,毫无怜悯之情。而另一种便是能够体谅别人的痛苦,推己及人,不想自己受的苦让别人也承受,这大概便是善意了。 宇文述学很显然是第二种。 季秋接着说道:“少主凭借自己的本事和威望,终在门中有了一席之地,然而却始终不曾得到门主的垂青。” 叶随风一声叹息,便是大人之间有什么积怨矛盾,何必牵扯到孩子身上呢?孩子终究是无辜的。 故事听到这里,叶随风对宇文述学之前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从最初的“兵来不挡,水来任掩”到前不久的“有些事,并不是你争便能争来的”,不知道多少次失望的浪潮袭来,才将希望的尖石磨平,是经历了多少次心伤如今才能平淡地说出这些话。 她想到最初相识时,自己随口敷衍的算不得夸赞的话,却让他双眸放光;她想到多少次对他发自内心的赞誉,他眼中的赧然和惊喜。 这是一个多么希望得到认可的孩子啊,尽管他更想得到的认可是来自于父亲。 她心里浮泛起阵阵的酸疼,她又何尝不是呢?十年了,她真的不想每次接起来自母亲的电话,听到的都是高亢的指责和冷嘲热讽。哪怕只是偶尔也好,她也想得到母亲的温情关切。 季秋对她的话不置一词,她依旧是面无表情,但细细看去,她的眸光却已有了温度。 “门中规矩,若门派有多个继承人的时候,便要进行比试,比试的内容分为三项——文试、武试以及门主当场拟定的题目,由门主、舵主、堂主一齐进行评判。” 叶随风听到“门主拟定的题目”便知道这当中定是大有文章,那个门主肯定会对“英语”那家伙放水的。 虽然叶随风不了解宇文英羽的实力,但她对宇文述学非常有信心,总觉得便是让宇文英羽赢过一场,宇文述学也是大有赢面的。 “他……宇文述学输了?是不是里面有黑幕?他们耍赖皮,合起伙来不公正评判?” 季秋眸光一黯,“少主……他误了时辰,根本就没有来参加比试。” 季秋顿了顿又道:“等少主赶到的时候,比试约定的时间早已过去了,少门主不战自胜。” 叶随风愣在当场,宇文述学——缺考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初识季秋(四) “你知道宇文述学为什么迟到吗?” 叶随风心有戚戚然,替宇文述学遗憾。却也疑惑不已,宇文述学一贯稳妥、周全,这么重大的事他不会轻易迟到的,他即使无心争位,也不会不顾礼数不到场的。 季秋摇头,“我不知道,少主不曾对我们明言,我们也不便多问。” 叶随风心想,便是去问,他也是不会说的。 经过这一次畅谈,叶随风感觉跟季秋的关系拉近了不少。季秋也不再紧绷着弦,让叶随风也不那么紧张了。 只是一点,晚上睡觉时,季秋实在是太易惊醒了,弄得叶随风既不能睡觉,也不能动弹,她累,季秋也累。 这样一连过了三日,叶随风实在是受不了了。脑子因为不能安歇变得木然也就罢了,现在每天醒来身体都像是冻僵了一般,僵硬得不能自如活动。 叶随风从头到脚没有一个地方是舒坦的,全都胀痛无比。叶随风觉得日子再这么下去,自己迟早要完,于是找了个理由支开季秋,苦着一张脸,像是僵尸一样东倒西歪地摇晃着走到了宇文述学的书房。 刚走到门口,便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清脆响声。 叶随风把在门框上,向内张望。 只见宇文述学脊背挺直地坐在官帽椅上,十根修长的手指灵动,活跃在算盘之上。他面前摞了近一尺高的账本,手指时而拨弄算盘,时而翻动账本,神情专注,动作连贯,看起来非常有效率的样子。 叶随风倚在门边,见他十分忙碌,也不敢出声打扰,生怕乱了他的心神,他手指头再拨错了一个珠子,前功尽弃。 “随风何故门外久立?进来罢!”宇文述学目光还落在算盘和账本之上,手上的动作也不曾停下。 叶随风见被点名了,便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乖巧地坐到了他的对面,一言不发。 宇文述学的算盘是沉香木的,比寻常见的算盘要略微长一些,足有二十一档,算盘珠未曾上漆,却颗颗圆滑锃亮。 许是一直没听到叶随风出声,宇文述学抬眼看了她一下,手指依旧在算盘上“盲打”。 “怎么不说话?” 叶随风讪讪道:“这不是怕影响你嘛。” “无妨。” “你没有账房先生,大掌柜什么的吗?怎么算账还得自己亲力亲为?” “自然是有……不过自己也得对账目做到心中有数才是。”说话间,宇文述学已经核算完毕其中一本账本,搁到了一旁,手上的活计也停了下来,专心地跟叶随风说话,“我只是简单核查一下,不耽误多少工夫。” 叶随风看了一眼那晃着光的珠子,堆成小山似的账本,眼前便一阵阵发晕。珠算小学的时候曾经学习过,只是当时就笨拙无比,有那扒拉珠子的工夫,简单的算术题都能口算出来了,至于难一点的嘛——还是直接“吧嗒”计算器比较快。 叶随风钦佩地看着宇文述学,单靠一个算盘处理庞大的账目,她是做不到了,此时她方觉他的这个名字真是取对了。 叶随风话锋一转,说道:“那个……季秋对我的贴身行动,还要进行多久……” “怎么,随风对她有哪里不满意吗?” “不……她很好……” 叶随风挑了挑眉,“她太好了,太过尽职尽责了,我这边一有个风吹草动,她立马睁眼,那眼亮晃晃的,一点朦胧睡意都没有,我简直都怀疑她是不是压根儿就不曾睡着。她这样,搞得我一晚上连身都不敢翻,胳膊腿也不敢动,生怕弄出个什么响动,再把她给惊醒了。这一晚上下来,我累,她也睡不好啊。” “随风安心,季秋自幼便是如此操练的,她会自己调整好的。” “这样训练……是不是太过残酷了一点,别的都好说,不让人睡觉实在是……对身体也不好啊。” 叶随风在大铭无法安眠,她是深知一夜无眠是个什么滋味。 “随风宽厚,是季秋之福。”宇文述学的眼神幽深起来,“或许是残酷……千人之中能出师的也不超百人。若遇良人,或能保全性命,若所遇非人,数十年苦练,一朝丧命。” 叶随风笑道:“你便是那‘良人’,看你待长歌他们那么好,他们也死心塌地的护着你就知道了。连曾经害过你的青黎你也宽厚的放过了……” 听罢此言,宇文述学白玉似的面皮上飘起两片古怪的红云,他的眼神也不自然地移到了一旁。 叶随风不明所以,只当是宇文述学脸皮薄,经不起夸赞。 宇文述学目光渺远,“若是随风觉得别扭,晚上便让季秋去别处安歇吧。三日了,她准备的应该差不多了……” 叶随风心里还有一事,她把装着乌金丹的黑瓷瓶掏出来,搁在桌子上。“这个药好像很珍贵,让我肆意挥霍,我心里觉得不是个事儿,你还是收回去吧!” 宇文述学瞥了一眼黑瓷瓶,“送出去的东西,岂有收回的道理。东西再珍贵,若是置于搁架上落灰,便一点价值也不存在了。” 叶随风知道宇文述学虽然性情温和,却也有自己固执坚持的地方,见他不肯收回,自己也不再矫情,又将黑瓷瓶重新收回囊中。 她在心里默默说着,黑瓶啊,黑瓶,可能我们俩有缘分呢,我今后会好好珍惜你哒! 宇文述学淡淡一笑,对叶随风说道:“随风要不要来验证一下季秋的易容实力?” 叶随风一脸懵然,“验证,要如何验证?” 宇文述学神秘地一笑,又卖起了关子,“随风回房便知。” 叶随风一脸狐疑地回到了房里,她顾盼一周,房间并无异状,还跟方才离开时一样。叶随风心中疑问加深,越发地好奇起来,宇文述学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不多时,敲门声响起,走进来一个笑眯眯看来很是和善的女子。 女子一进门便自报家门,“属下长夜,奉少主之命前来为叶姑娘更衣打扮。” 叶随风定睛细看,长夜怀中捧着一套衣裙,其上覆着一个精巧的木匣子。 不等叶随风有所反应,长夜便自说自话地开始替叶随风换起装扮来。 叶随风心中更是诧怪,这又是哪一出? 第一百一十五章 初识季秋(五) 长夜一双巧手,三两下便将叶随风一袭长发挽成垂鬟分肖髻,头顶两股青丝结成娇鬟,金丝带缠缚黑发之上,与余下几绺垂在颈肩,又从珍宝木匣中取出一支青玉梳篦插于叶随风发间作装饰。 长夜在叶随风脸上略施粉黛,用唇脂点唇,叶随风因夜不能安寝而黯淡的气色顿时焕发了光彩。 叶随风惊异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低眉垂目道:“我自己手指笨拙,向来是不怎么折腾头发的,没想到你一双生花巧手竟然将它们打理得这么服帖。” 长夜笑道:“叶姑娘雾鬓云鬟,黑发如瀑,纵然不加修饰,亦让人目酣神醉。” 叶随风迷醉地抚了抚自然垂落在耳畔的乌发,溢美之词听得太多,连自己都要相信了。 长夜将天青色的交领襦裙伸展在叶随风面前,“如何?这是少主为叶姑娘备下的。” 叶随风目光停留在那素雅的襦裙之上,微笑道:“很好看。” 她心道:宇文述学在审美方面跟岳出云是大不同的,岳出云给自己预备的衣服是妖冶张扬的,而宇文述学的则是恬静高雅,由此可见二人性子之差异。 一番打扮之后,长夜满意地打量着叶随风,笑意浓浓言道:“请叶姑娘在此稍候。”言罢便抱着珍宝木匣退了出去。 过了不多时,长夜去而复返,手上已经没有了木匣。 “叶姑娘,一切已准备妥当,请随属下来吧。” 叶随风沿着长廊自东向西缓缓走向大堂,心里还在疑惑为何长夜领着自己绕了远路,却见对面方向一抹熟悉的色彩款款而来。 叶随风定睛一瞧,来人所着襦裙与自己身上这一件竟是一模一样的同款。再将目光慢慢上移,她的瞳仁蓦然放大——竟然连脸都是同款!从头型头饰到面容妆容,再到服饰衣着、身体姿态,叶随风死死瞪着对面的人,宛如在照镜子一般。 叶随风转而看向长夜,目带疑惑,长夜的笑容加深了几许,态度恭敬地弯了弯身子,言道:“请进吧,二位叶姑娘。” 二位……叶姑娘? 叶随风的嘴角抽了抽,再次看向来人,她的额间没有红胎记,可见她并不是洛梧桐。想来也不可能,洛梧桐跟自己不熟,也不可能跑到宇文述学这儿来胡闹。 她还没发作,对面的那个“自己”也瞪大了双眼看着自己,用跟自己一样的声音说道:“她……她是谁?这个人竟然跟我长得一模一样!” 不仅是声音,连表情动作也神似自己。 她现在呆愣的表情不用照镜子也能看的一清二楚,因为对面的那个“她”也是如此的模样。 长夜强忍着笑,却还是让嘴角咧开了花。 “二位快快请进吧,让里面的人也来断一断,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叶姑娘。” 大堂里,宇文述学端坐在正坐上,左边站着长歌、长风,右边立着青黎。见她二人步调一致地走进来,长歌、长风俱是一怔,青黎面上依旧冷清,宇文述学神色平静、波澜不惊。 叶随风心下明了了,这必定便是宇文述学之前所说的验证了,那么站在自己旁边那个便是这几日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季秋了。 叶随风还没说话,却听季秋言道:“原来如此,这便是你说的验证了吧!” 叶随风心中一震,没想到季秋竟然像是她腹中蛔虫一样,竟然把她心中所想抢先一步说了出来。 叶随风感觉现在自己好像是在如来佛祖面前请求验明真身的孙悟空,而自己旁边便是足能以假乱真的六耳猕猴。 这般有趣的体验让叶随风心中干劲十足,不过她铆足干劲的目的跟季秋却是不同的,她是可劲儿地瞎搅和。 “验证?何需验证?”叶随风故意装作面无表情,强压下拼命向往上勾起的嘴角。“我便是叶随风。”举手投足间故作豪气。 相较于叶随风的深沉,季秋表现的便更加像是叶随风了。她的目光灵动,表情活泛,饶是叶随风也不由得暗暗地为她叫好。 二人一番表演之后,宇文述学向着身侧的三人问道:“如何?心中可有答案?” 长歌挠挠头,老实地说道:“两个人单从外面看,确实是找不出破绽,但是属下感觉‘她’更像叶姑娘。”长歌所指之人正是由季秋假扮的叶随风。 叶随风心里好笑,脸上却依旧不动声色。 长风言道:“我也这么认为。” 宇文述学侧了侧头,问道:“青黎,你怎么看?” 青黎面若冰霜,声音也是清冷,“属下对叶姑娘并不熟知,若是硬要说一个,属下认为是左侧之人。” 那左侧之人便是真正的叶随风,她心里诧怪着,自己明明已经在误导了,她怎么还能猜出来。却依旧冷淡着说道:“还算你有眼光。” 宇文述学微微点头,言道:“我也这么想。” 叶随风见竟然连宇文述学也这么认为,心里当下便绷不住了,破了功,言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宇文述学勾起嘴角一抹淡然笑意,“青黎是怎么看出来的?” 青黎言道:“我没看出来,我只是发觉叶姑娘头上的梳篦似是更名贵一些。” 宇文述学又对叶随风说道:“随风觉得如何?季秋的易容之术如何?” 叶随风看了一眼季秋,笑道:“比想象中的还要更厉害一些。” “如此甚好,至于捐纳一事随风且安心静待月余。” 待季秋等人都退下之后,叶随风凑到宇文述学跟前,悄悄问道:“你呢?你能识破季秋的伪装,是不是也是因为我这个头上的装饰?” 宇文述学定定地看着叶随风,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叶随风见状,也知道从他嘴里得不到什么像样的答案了,便约定了一个月后再见,就此打道回府了。 在现世家中的床上,她终于能够捞着睡个好觉了。在睡意的浪潮将她淹没之前,有一个问题在她的脑中萦回——只能在晚上才可以穿越去的大铭,究竟可以在那里停留的极限是多久? 叶随风的意识一点点被睡意蚕食,末了只留下一个念头——下一次,一定要好好的实验一下才是。 第一百一十六章 庆千秋节 接下来的一个周,倒是难得的清静。虽说星期空里还是得去医院帮忙扬清和照顾谢龙翔,不过经历了这一个星期的黑暗,他的情绪也由原本的狂躁变得消沉沮丧。整日里像一个木雕一样,陷入了死寂之中。 眼看着谢龙翔日日煎熬,叶随风也对他生出了一丝同情,可这难关还是要靠他自己度过。 到了周末,天一黑透,叶随风便溜回了房间,将门一反锁,便取出了钙片,迫不及待地吞咽了下去。 她要趁着精神旺盛,来验证一下究竟一次服药能在大铭停留多久,这样她才有可能真正的计算出大铭和现世的时间换算。 然而,钙片从喉咙滑落到了胃肠,却不见熟悉的金光蔽目,自己的身体亦好端端地站在现世自己的房间里。 失……失效了? 一滴冷汗鬓角滴落到脖颈,这个认知让她的心脏骤然紧缩。 莫非是出了什么差错? 难道大铭再也不能去了? 她一下子就不冷静起来,万千的念头、影像自脑海中划过,而首当其冲的便是宇文述学的那张言笑晏晏的脸庞。 再也见不到了吗? 叶随风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她瘫坐在木椅上,像是经历了一场剧烈的运动一般,大脑因为缺氧而一片空白,空白到无法思考。 心中也是一片空旷,宛如装下了一整个世界,而这个世界却是一派虚无。 叶随风用力握着钙片瓶子,瓶子“卡”的一声,向内凹陷。 不,不会的,还是再试试吧。 根据以前的经验,同一夜若要再次穿越,须得间隔一个小时才行。 叶随风木然地盯着钟表,看那秒针缓慢地滑动。 当秒针终于划过属于八点的最后一格,带动分针、时针一同转动,叶随风便迫不及待地将钙片填入口中。 当熟悉的金光犀锐刺来,虽是刺痛了叶随风的双目,却填满了她的心。 她嘴里默念着,还好,幸好。 临去之前,叶随风的目光掠过钟表,恰好九点整。 当叶随风的脚实落落地踏在大铭的土地上时,幽谷还沉浸在漆黑的浓夜之中。黑夜寂静,万籁俱寂,风撩动枝叶丛草声便声声入耳,林如涛草似浪。 叶随风仰望苍茫夜色,瞧这天色,她估摸着大概是十二点左右。 她并不是瞎猜的,如果晚上九点整是穿越的起始,那么对应的大铭也应当是新的一天开始才是。 叶随风料想现在城门一定也已经关了,便是开着,她也不好半夜去敲清风筑的门。 叶随风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更深露重,沾衣欲湿。她脊背一阵微凉,却毫不在意。 她仰望着满天繁星,调皮的星辰此起彼伏地眨眼,像是谁在夜空洒落了一把碎钻,璀璨缤纷。 她不记得已经有多久没有看过这样纯净美好的夜空了,这样的美景让她将方才的惊悸失落抛到了九霄云外。 待到东方微明,叶随风便赶着城门始开,随着第一波入城的人流一道进了城。 她慢吞吞地走到了清风筑,弓起手指,却没敲下去门。 她抬头看了看被晨雾遮盖着的熹微的日光,心思着还是太早了,便蹲坐在门口,想着等天光大亮些再叫门。 她背靠在大门上才刚刚坐安稳,大门却向内打开了。叶随风失了依靠,反应不及,向后倒去。 就在她以为后脑要与大地来一次亲密接触的时候,却被一个温暖的物事给接住了,长风倒着的脸庞映入叶随风的眸中。 叶随风手撑地反身起来,却见长风面色像是酒酣飘红,他目光落在脚下,赧然道:“叶姑娘何故蹲坐门口而不入内?” 叶随风笑着往前探了探头,“这不是怕你们还没起,影响你们睡觉吗?” 长风往后退了一步,目无流视,“少主早就醒了,现在正在后院做早课。属下赶着去赶晨市,请叶姑娘自便!” 叶随风细看去,他另一手遮遮掩掩地挎着一个篮子,想着他一个昂藏男儿要去赶集,跟大爷大妈们一块儿买菜,心里就一阵阵发笑。 她笑盈盈地朝他挥了挥手,便轻车熟路地进了门。 还没走进后院,叶随风便听到铮铮剑啸声。 她往前走了两步,只见宇文述学金光加身,衣袂翻飞,正在练剑。 宇文述学带着不容侵犯的凛然傲气,剑出惊鸿。有如天之浮云,变化莫测。浮摇天色变,剑出惊鬼神。金光若游龙,在院内急速流转,一时间光芒万丈,犹胜日辉。 似是察觉到了叶随风的存在,剑光戛然而止,万千道光流汇聚于剑身,叶随风方才看清,宇文述学手上握着的剑是尹空悦的“天下第一剑”隐语。 宇文述学原本的佩剑流云,折在了烟雨庄石洞的不明池水之中,化成了一团烂铁。只是——宇文述学握着这柄金光灿灿的剑,眉宇间却滋长出淡淡的悲伤。 那悲伤像是扑面而来的晨雾,看不清,摸不着,却有点点水汽停落。 叶随风甩了甩头,忽略掉隐语剑,咧开灿烂的笑容,迎了上去,“你这套剑法真好看,好像很厉害的样子,有名头吗?” 宇文述学手指捋过剑身,缓缓收剑入鞘。 “这套剑法名为‘念君’。” 叶随风的嘴角微微耷拉,没想到绕来绕去,还是绕不过这段忧伤的往事。 大概是不想影响到叶随风的情绪,宇文述学没再多提关于剑法之事,转而问叶随风:“随风,用过早膳了吗?” 叶随风很想摇头,但考虑到来大铭之前她已经吃过了晚餐,她还是克制的点了点头。 宇文述学锐目如鹰,“既然如此,随风可否作陪,陪我进膳?” 叶随风点头——然下一个瞬间便是她吃了个肚儿圆。 她恨恨地拍自己,明明说不吃,还是禁不住诱惑。 宇文述学举止优雅地饮下一口清茶,才悠悠开口道:“随风来去无踪影,却总是恰到好处呢!前两日我还在担忧,随风再不出现,季秋便要顶替你直接入朝为官了。” 叶随风眼前一亮,表情灵动起来,“你已经给我买到官了?是个什么职位?我要做什么?” 第一百一十七章 庆千秋节(二) 宇文述学盯着叶随风大放异彩的眸子,淡然言道:“随风似有奇能异术一般,才说要入仕,朝廷便放出一部分女官的名额。” 宇文述学说话时目光如镜,仿佛能洞察人心。 叶随风嘴角的笑容僵了僵,她随即将嘴角咧得更开,几欲张裂。她极力目不斜视,目光迎着他的,打诨道:“你说什么呢,我看有奇能异术的人是你才是,本领通天。” 宇文述学的目光还是牢牢地凝在叶随风身上,她敦促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宇文述学稍稍敛了敛眸光,言道:“恰逢圣上大寿,礼部新上任的尚书为悦圣心,特地要选拔出数十女官进宫献宝。” 叶随风托着脑袋,言道:“这马屁拍得也太明显了吧!皇帝陛下想看到的应该是像我这样主动要求为国效力的女子,而不是被动被招揽入仕的吧?” 宇文述学目光越发凝汇,“随风所言甚是。” 叶随风又道:“这礼部尚书倒是有些运气,刚上任便碰上这等大事,若是操办得利,怕是前途一片光明啊。” 宇文述学目光始终注视着叶随风,看得叶随风心里阵阵发毛。 “大概是吧,不过这好运气之中还有随风出的一份力。” “我?”叶随风指着自己的鼻子,难以置信地问道:“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可不认得他。” 宇文述学眉头微微一动,言道:“随风可还记得,同斐玥公主一道收拾的恶霸歹人,那人便是原户部尚书樊毅的独子。侵人家宅,霸人土地,还闹出了人命,这事若一直在暗处,怕是无人理会,无人敢管。奈何被捅到了明面上,捅的那个人还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你猜,户部尚书会怎样?” 叶随风道:“那自然是凉凉了。” 她心下道:这还真是名副其实的坑爹啊。只不过儿子这样明目张胆的当恶霸,老爹估计也正派不到哪里去,能把这贪官污吏恶势力打下去,也算是大功一件吧? 叶随风饶有兴致问道:“新上任的尚书是个什么来头?照你这么说,他还是我的顶头上司呢!你快同我说说,有道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多了解他一点,我是不是会升得快一点?” 宇文述学见叶随风一副“狗腿子”的姿态,不禁轻笑道:“饶是随风身长十尺,头也顶不到堂堂尚书大人。你在礼部连个品级都没有,想要巴结尚书,言之过早。” 虽然他这么说,却还是跟叶随风介绍起礼部尚书的具体情况。 “新尚书名为王显历,三十六岁,在六部尚书之中算是年轻有为的。聪慧却汲汲营营,喜走捷径,善笼人心。此人乃是长宁侯举荐的。” “也就是说……”叶随风循着宇文述学的话往下说去,“他是四皇子的人吗?” 宇文述学目露赞赏,笑道:“随风敏锐。” “也难怪,是梧桐把人扭送官府的,长宁侯自然比旁人占尽先机。” 宇文述学瞳光明灭,却说道:“随风亦预备站到四皇子一边吗?” 叶随风连连摆手,“我对这个可没有兴趣,我只是想要实现我自己的理想,仅此而已。” “若果真如此,随风还是离洛梧桐远一些才是。” 叶随风眼前浮现出那个豪爽奔放的女子的身影,也许因为她也是“自己”的缘故,叶随风不由自主地对她生出了几分好感。也许是因为自己身上缺少了她的那一分豪气果敢,才会格外地想要亲近她。 叶随风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道:“我自有分寸。” 话说了一箩筐,叶随风才想起一个人。 “季秋呢?我来了她也不出来跟我打个招呼?” 宇文述学挑了挑眉,笑道:“我还在想随风何时能忆起季秋,还不算太迟,至少天色还没黯然。” 叶随风也随着笑了起来,“所以她到底去哪了?” 宇文述学斜眼瞥了叶随风一眼,“随风迟迟不现身,礼部受训之事却是拖不得的,季秋只好替你前去了。十日之期,如今仅余三日。” “什么?”叶随风闻言一跳,“那我还一无所知,什么都不会呢。” 宇文述学却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跟着急上火的叶随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受训时日所剩无几,随风不去也罢。不过一切规矩内容……随风不必担心,季秋会化身为最为严苛的老师,保证让你在进宫履职之前,规矩俨然,行为规整。” 宇文述学扬起的明艳笑容,却第一次让叶随风胆寒,她似乎已经预料到等待三日之后季秋学成归来,自己的生活会如何的黯淡惨然了。 叶随风没成想当日夜里,季秋便回来了。 虽然礼部要求所有应选者留宿受训,可季秋身形矫捷,一堵院墙是难以将她控住的,她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了清风筑。 看着多日不见的季秋,叶随风苦着一张脸,说道:“你这么跑了回来没关系吗?若是被人发现,苦了的人可是我。” 季秋平淡言语道:“小姐勿忧,属下同教导女官同屋,临去时在屋里点了安神香,如今即便山崩地裂,她也是不会醒来的。” 叶随风苦笑道:“这样真的不会有问题吗?” 于是接下来的几夜可就精彩了,寂夜里却传来不和谐的哀嚎声,惊飞一排夜枭。 正如宇文述学所说,季秋是个严师,其严厉程度更胜之前混入斐玥公主宴会之前训练她的那个人。 姿势不到位,仪态不好看,戒尺便稳准狠地敲下来,丝毫情面也不留。若不是见过季秋谦卑恭顺的样子,叶随风一定不知道宇文述学究竟是给她找了个护卫,还是找了个残暴主子。偶尔她也会怀疑,季秋作为扬清和的前世,是不是来报仇了。 不过,在季秋这个“魔鬼教练”的训导之下,叶随风也是进步神速,几个晚上便掌握了礼部教授了十天的内容。 终于,万众瞩目的一天来到了。万里长空任鸟飞,叶随风人生新的一页在她眼前徐徐铺开。 第一百一十八章 庆千秋节(三) 叶随风坐在马车上,迎着旭日朝阳,向那巍峨壮丽的皇宫前行。 远远便看到重檐琉璃瓦辉映着霞光万道,璀璨夺目,熠熠生辉。宫墙金瓦绵延千里,宛如游龙雄踞。亭台楼阁,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丹楹刻桷。 高深朱墙,重重宫门,掩不住雍容气度,却拘得住自由的灵魂。 叶随风和季秋,还有三个女官同坐一乘。在上车之前,季秋便对叶随风描述过主管的女官和同期的女官形容特征。只是毕竟没有真正相处过,单凭口述,很难分辨清楚。 季秋却道,受训之时她也不曾跟同期的女官住在一起,也没什么交流,记不住也无伤大雅,只是管事的几个女官却要记清楚。 主事的女官姓梁,恰好跟叶随风同车。余下几个重要的人,季秋也一一附在叶随风耳边指认清楚。 今日是叶随风在大铭停留的第四日,她已经整整四昼夜不眠不休了。她头痛欲裂,只觉得脑中的根根血脉逐一扯断,热血冲脑,一片混沌。 叶随风强打着精神,完全靠毅力撑着坐在车上。她双手交握,搭在腿上,被覆住的右手使劲儿地掐着腿上的皮肉,让尖锐的疼痛保持精神的清明。 她知道这剧烈的头痛跟不能在大铭睡觉是一样的道理,都是为了迫使她尽早回到属于她的世界去。 大铭是灿烂星空,只存在于茫茫黑夜。 她感觉快要到她承受的极限了,她恨不得马上便吞下钙片回到现世,解除这样痛苦的折磨。 可是即便从九点开始计算黑夜,仅仅过了四天,现世的夜晚还漫长着呢,离天明应当尚有一段时间。叶随风猜想定是自己的身体还没适应,还不习惯这样的苦楚,才觉得即将到达极限。 还能够支持,便说明还未到极致。她须得找到极限所在,才能够准确的换算大铭与现世的时差。更何况,今日是她成为女官的第一日,也是向前迈出的第一步,绝不能假手他人。 叶随风素来觉得自己还算坚韧,意志还算强大,这点小小的苦痛算不得什么,她忍得了。 她不仅要忍受头痛,还要将季秋所言的字字句句镂刻心间,丁点差错也出不得。 明日才是千秋节,才是承恩帝的寿诞,她们这些女官与进京献艺的班子都要提前一日在宫里住下,反复彩排。 叶随风又掏出写着祝寿贺词的纸张,不知疲倦地反复低声念诵。 纸上文字虽然辞藻华丽,却佶屈聱牙,生涩难懂。更重要的是——全都是龙飞凤舞的繁体字啊!虽说不知为什么,大多数现代人都自动装载了繁体识别系统,叶随风读是能读,只是读的艰难缓慢。 叶随风如同啃粗硬的火烧一样,将一字一句都生硬地嚼烂了,咽到肚里。 到了宫门口,数百车马尽数停下,千百人列队走入这肃穆又神秘的宫城之中。 一下车,梁女官便往队伍的前排走去,组织清点人数去了。 梁女官一走,同乘的其他两名女官交头接耳,“那个叫叶随风的可真是爱现,当着梁女官面特意表现得刻苦,不就是多出了点银两嘛,摆什么谱,还带着婢女,那副嘴脸看着真让人恶心。” “哼,要我说她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去了,都到了今时今日,寿词居然还没有熟记于心,我看她迟早要捅出篓子。” “她在圣驾前出错,自己倒霉便罢了,可别连累我们大家啊。” 这二人言出轻微,叶随风自是全无察觉,而耳力过人的练家子季秋却是尽收耳底。 季秋向二人投去一个凌厉眼刀,二人打了个激灵,垂头不再言语。 叶随风没发觉季秋与那俩人的“互动”,她的目光被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的从容娇妩女子夺取了。 女子穿的跟所有的女官是同一样的官服,却有一股难以遮掩的风华气度释出。 叶随风怔怔地望着女子,季秋发觉到她的异样,循着她的目光看去,问道:“怎么了吗?” 叶随风低声道:“那个女子……可是跟你一同受训?她可有跟你搭过话?” 季秋回道:“她是薛碧云,在新入仕的众女官中算是比较出彩的,听说她是个孀妇。属下跟她素无交谈,她也未曾主动接近过属下。” “孀妇……”叶随风喃喃自语道。 那个唤作薛碧云的人,叶随风曾跟她有过短短的两面之缘,但却让叶随风记忆犹新,因为两次都让性命处于危机之中。 那人便是曾经的薛娘。 第一面时,薛娘被家人卖给残暴无良的王员外做继室,她心不甘情不愿跳河自尽,却得偶然路过的叶随风所救。 第二面是叶随风在风香居门口遇见逃出家门的薛娘,却被王员外及家丁暴打一顿,幸得永昼所救。 按照大铭时间来粗算,叶随风大约有一年多不曾见过薛娘。没成想再见时,她的风貌竟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同脱胎换骨一般。 若不是她的相貌像是雕刻在了叶随风的记忆之中一样,单凭气质风采叶随风是断然认不出的。 不知道这些日子她经历什么,才变成现在这番样子。也不知道王员外那个恶霸是怎么亡故的,不过薛娘能逃脱他的魔掌,当是生活无忧了,可她竟然会站在入宫为官的行列里。 照季秋的意思,薛娘也无意旧事重提,权当不认得自己,莫非她是真的把自己给忘了? 叶随风心里却是松了一口气,看到她现在这般气度不凡,心里的愧疚也渐渐烟消云散了。 薛娘身边带了两个婢女,看来她出的银两应该比自己还要多吧。这也符合宇文述学的性子,不争于人前,也不落于人后。 她们这些献礼的女官被安置在偏远的寄兴斋,才刚安顿好,梁女官便像是小学老师一样,逐个检查新晋女官的仪容仪表、规矩作派。更重要的是,翻来倒去让她们一个个地到她跟前背诵祝寿贺词。 直忙活到日暮西沉,华灯初上,梁女官才一顿耳提面命的训导,放了她们早些安歇,养精蓄锐。 第一百一十九章 庆千秋节(四) 第二日,晨星未散,东方未明,便有宫人唤叶随风等新晋女官起床,七手八脚地伺候她们穿戴打扮,季秋孤站一边,想插手都插不上手。 整装完毕,她们便去偏厅用早膳。偏厅陈设布置都很普通,却点了一柱熏香。这熏香乍一闻香气馥郁,而多闻几鼻子便觉得甜腻得过了头。 叶随风搓了搓鼻子,只觉得得不到充足睡眠的身体再被这浓香一熏,头疼得紧。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在哪儿都是受用的。 她们吃个饭也要分成三桌,交钱交的最多、能带两个婢女的在上桌;像是叶随风这样次之的,带一个婢女的在第二张桌;余下的女官就在一个桌上,婢女们在别处用膳。 当然,菜色也是大不同的。 上等桌的汤品是燕窝粥,而叶随风这桌就成了银耳桂圆羹了。 叶随风是不太喜欢银耳糯糯、滑腻的口感的,倒也能吃,只是食不知味,有点糟蹋美食的意味。 梁女官却笑着将叶随风引到一个座位前,叶随风不明所以地落座,却见她面前的是与同桌众女官不一样的鱼片粥。 叶随风疑惑不解地看着梁女官,梁女官却只是对着她微笑,那笑容深情款款,暗含着叶随风读不懂的深意。 叶随风也只好回之以微笑,心里在暗暗的盘算着,这难道也是宇文述学花钱对她的“特别照顾”吗? 虽说这倒是有几分像是宇文述学的作风,却令叶随风心里诧异,她素来偏食咸粥,在家有空的时候她也会自己煮点皮蛋瘦肉喝。 只是—— 这一点宇文述学应当并不知晓才对,他纵然洞察人心,也不能将她从未表露过的喜好察觉得一清二楚吧。 叶随风头疼得厉害,也想不来太多,拿起筷托上的瓷勺就要喝。 谁知她旁边的一个高挑丰腴的女官却瞥见了叶随风跟自己不同的吃食,咋呼道:“为什么你的汤品跟我的不一样?” 她这一惊乎,几桌的人都看向了叶随风。 叶随风无意作众人眼中的焦点,低声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坐下时眼前就是这个。” 高挑女子哼了一声,不太乐意地说道:“凭什么我们同一桌子还要分个三六九等,你要搞特别怎么不去上等桌呢?” 叶随风也不想与她多分辩,只是将粥往她跟前推了推,无奈道:“我这粥还没有动过,你若喜欢,我们俩换换也不要紧。只是我这碗粥是咸的,你吃得惯吗?” 高挑女子面上一喜,忙把碗端到自己跟前,“吃得惯,吃得惯。我最喜欢咸粥了!” 高挑女子着急忙慌地大口大口把粥喝完,唯恐叶随风后悔跟她交换似的。 叶随风索然无味地一勺勺舀着银耳羹,不过她身体不适,吃什么都是一样的。 高挑女子喝完鱼片粥,又狐疑地看着叶随风,“你这个粥没有什么特殊的,不像是用什么珍贵材料熬制的,也没多么好喝……” 说完又眼巴巴地盯着叶随风的银耳桂圆羹。 叶随风捧着碗侧了侧身子,“我也没说我的有什么特别之处,是你自己要换的,你都喝得见了底了,可别想着再换回来。” 叶随风性子是挺软的,比较好欺负。但平常也就罢了,可今日她本就头疼,火气就有点难以自控,更何况已经让过一回了,总不能欺人太甚。自从在宿舍爆发过那么一次,叶随风就尝着甜头了,深知为人随和跟任人欺凌还是有区别的。 她食不知味地喝着银耳羹,配着各式的糕点。吃过了这一顿,下一顿什么时候再吃就不知道了。原本就没法休息,若是连饭也吃不好,自己就是铁打的身体,也难以支撑下来啊。 高挑女子心里不爽,总觉得好像是被叶随风给诓了一样,她飞给叶随风几记眼刀,可叶随风侧对着她,压根儿就没看见。 她还想再作妖,梁女官却来了。时辰到了,高挑女子也不敢再造次。 吃完吃不完也都不能再吃了,她们列好队,被梁女官领着去了聚宝阁。 花了高价钱才能带进宫的婢女是不允许离开寄兴斋的,她们只能在各自的房内等着自家小姐完成任务。 叶随风离了季秋,独自去面对未知的一切,她的心里突然没了底。 叶随风极力克制心头的恐惧不安,昂了昂头,将勇气集结。 可情绪与身体状态,是按下葫芦浮起瓢。今日她身体的不适之感越发明显,就好像在过山车上转了十圈八圈一样,天在不停地旋转,地却像是软绵绵的棉花,踩上去没有实感。脑袋像是被大锤不住地击打,就连心脏也一缩缩地疼。 这种状态下,叶随风连走直线都十分勉强。蓦然,她脚下一绊,踉跄着就要向前栽倒,有一双手及时地扶了她一把。 叶随风抬起头来,凝了凝有些涣散的目光,看到对她施以援手的人是薛娘薛碧云。 “你没事吧?”薛碧云的声音温和,不似前两次那般充满戾气。 叶随风懵然点头。 见叶随风站稳了身子,薛碧云也就撤回了手,微笑致意,没多作停留,也没重提往事,掠过她身边继续向前走去。 叶随风实在是撑得辛苦,眼下她的这种状态什么事情也做不成的。无奈之下,她只得掏出宇文述学给她保命用的珍贵药丸乌金丹,趁着没人注意吞了下去。 吃了药,叶随风的精神好了一些,只是这一次疗效却不如前几次。 叶随风料想,这个浑身难受的状态,大概与一睡觉就有无数时钟在脑子里旋转是一样的,都应当算作是穿越的副作用,是不可消弭的。 聚宝阁内院里三重外三重站满了侍卫,几十号宫人、内监进进出出,忙得不可开交。 叶随风等人连门都进不去,就在门口侯着。 一个穿着宽袖湛蓝流云蟒袍之人,气定神闲、款步姗姗自内走来。他面部皮肤细嫩,柳眉凤眼,姿容秀丽。 他倨傲立于三级台阶之上,睥睨着众女官,开口言道:“今儿是圣上千秋万寿之日,你们啊,都把皮绷紧点,一点儿岔子不能出。少看少听,把自己分内的事儿干好,旁的莫得打听。咱家可不是危言耸听,御前行事,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万劫不复……” 此人声音娇细绵软,叶随风猜想这大概便是我国古代特有的人群——太监吧,看他这架势,这装束,大概品级不低。 内监话还没说完,前排一女官便像是触了雷电一般,浑身抖若筛糠,向前扑到在台阶之下。 叶随风定睛一看,正是早晨跟自己争食的高挑丰腴女子。 第一百二十章 庆千秋节(五) 内监秀气的双眉狠狠一蹙,嫌弃地翻了个白眼,怨声怨气道:“这是谁出了这么个昏招,从民间弄些个难登大雅之堂的无知妇人来现眼,还办得这样仓促,简直是瞎胡闹,非要出乱子不可……这若是捧着寿礼倒在御驾前,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内监气得不轻,白净的面皮憋得通红。他翘了翘手指头,“来人来人,把她拖下去,杖二十,掀出宫去。” 两名低阶内监应声而来,刚要动手,便又听内监一声尖喝,“住手!咱家真是气昏了头,险些犯了大忌。千秋节见不得血腥的……得了,先把她拉到暴室关个十天半月吧。” 两个低阶内监一人提溜女官一只胳膊,像是拖尸体一样将女官在地上拖行。女官精致的妆容也掩不住一张灰败的脸,她已然吓得手脚麻痹,吭都吭不出声,两只鞋一前一后掉落在楚壸之上。 内监操着尖细高声道:“你们俩仔细着点!见不得血腥啊!抬起来,抬起来点!真不让人省心!” 两个低阶内监年纪都不大,细胳膊细腿儿的,手无缚鸡之力,饶是两个人也抬不动一个高挑的女子,方才抬到离地一拃,便受不住力了,又把人重重跌到了青石板路上,摔得女官五官扭成了一个疙瘩,人都要摔散架了。 内监气得娇滴滴地跺了一下地,又尖声细气地招呼道:“快,再来来几个,把人给我抬起来!” 刚刚年轻的女官被摔在地上发出的一声“哐当”响声,震得隐匿在人群中的叶随风也跟着心惊胆战地瑟缩了一下脖子。 好险!幸好刚才及时的服用了乌金丹,要不方才倒在地上被拖走的人大概就是自己了。 心里一根弦绷得紧紧的,杀鸡儆猴的警示作用明显的很。 忽然,叶随风转念一想,她又阴谋论了。莫非是因为鱼片粥的关系?难道这个女官是替她受过? 可是平白无故的,又会有什么人要来害她呢? 叶随风目光偷偷扫向梁女官,见她亭亭直立在一旁,并没有什么异样。 她尽力将心头的疑云打散了,疑神疑鬼地实在不太像自己。也许是那个女官如自己这般身子不适,也许是那鱼片粥不太新鲜? 只是这怀疑的心情就像是踽踽独行于沙地之上,便是走过了,也会留有两行脚印。这不好的念想便是消散了,也在叶随风的心头留下了一道黑影。 内监翘着兰花指揉搓着自己的太阳穴,“说到哪了来着?嗯……你们寿词都记牢了吗?一个字也不许差。一会儿你们就一个个地把各府各县进献给圣上的寿礼仔细着捧好了,随咱家去殿外候着,千万给托好了,别磕了碰了。” 一众女官怯懦地轮着上前领取进献的贺礼,到了叶随风这儿是怀南府进献的纯金打造一对寿桃。由于承恩帝跟怀南的渊源极深,叶随风被安排到最后一个压台。 叶随风娇娥微蹙,心中一片忧愁。 她双手捧着托有金寿桃的托盘,沉甸甸的分量让她犯了难。 她悲婉地暗暗叹息,这长路漫漫,仪式冗长,到了她进献的时候,她的双臂岂不是要废掉了?这倒还是次要,若是因为手臂酥麻,再把这给皇帝的寿礼给砸地上,她怕是好日子就到了头了。 在无人察觉之时,叶随风见着梁女官对着她微微地眨了眨眼,眼中隐约带着一丝喜色,叶随风无奈地回之一抹笑容。 看来,这样的安排是梁女官对她的“优待”,怀南对于承恩帝毕竟是不同的,也许会多看她一眼也说不定。 这般人人歆羡的“优差”在叶随风看来却是苦差一件。除却本身的劳苦不提,叶随风还想着宇文述学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不得冒进,她也不想在这样一个非凡的大日子里太过招摇。 叶随风已然决定头不抬眼不睁,夹着尾巴做人。 汉白玉的长阶,绵延直上,袤六百尺,共三百三十三级。在阶下遥望,宛如直插云霄。阶梯之上,两根盘龙栖凤的华表柱傲然挺立。恢弘气度,彰显无遗。 叶随风仰望着陡长的台阶,头脑就禁不住地一阵阵发昏。心里忍不住思道,这宫殿是修在半山吗? 这惹得叶随风阵阵忧愁的大殿唤作正阳殿,平素甚少使用,只是用于举行大型的活动。 叶随风小心翼翼地捧着金桃,拾级而上。这下酸疼的不止是胳膊了,还有两条腿。许是平素里运动不足,才登了几十阶,叶随风便觉得小腿像是灌了铅,沉重得抬不动。 今日是个大晴天,碧空如洗,骄阳高照。莹润亮泽的汉白玉阶梯栏杆、色彩鲜丽的琉璃瓦,无不折射着晴日的光彩,增加自己的灿亮,似在竞相逞娇斗媚一般。 这可苦了叶随风,她本就头昏脑涨,再被这万千光芒耀目,更觉双眼昏花,眼前幢幢,几欲踏空。 她的喘息渐粗重起来,淋漓的汗水浸透了厚重的官服。 就连她身前的薛碧云也察觉到了她的异样,边缓步拾级,边回头宽和问道:“你没什么事吧?” 叶随风心里一暖,连忙说道:“我不要紧,你当心看路,谢谢。” 在这长阶上边行走边回头是很危险的,更何况手上还捧着金贵的寿礼。虽然只是一句简单的关心话语,却是弥足珍贵,让叶随风心口热烫。 叶随风咬着牙,靠着强大的毅力,步上了这三百三十三级台阶,跪候在大殿之外。 她的手已经木然了,她却不能将寿礼放置到地上,她便学着其他人那般,将捧着托盘的双臂搁置在跪坐在地的腿上,借此来稍微歇歇紧绷了近一个小时的胳膊。 此时,无端刮起了一阵北风,撩乱了叶随风额前的乱发,碎发骚动着,带来阵阵酥痒。叶随风垂下头,微微左右摇晃了几下,却听闻风中夹带着些许呢喃细语, 细微的言语声如风撩乱发一样,在叶随风的耳畔嬉戏逗留,声声入耳。 言语声缈不真切,叶随风大概听出是一段祝寿词。 第一百二十一章 庆千秋节(六) 不知在地上跪伏了多久,之前的那个湛蓝蟒袍内监才招呼她们起来,在原地活动活动筋骨,免得再手脚麻痹,在御前失仪。 内监踱步到叶随风跟前,“哎呀”一声,讶然道:“你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妆容都花了?快,快来人给修修。” 他边招呼着宫人七手八脚地给叶随风补妆,边絮絮道:“你顶着这么一张脸面圣,还不给定个大不敬之罪,到时候咱家也捞不着好。” 说着他又抬头看了看艳阳,“日头是挺盛,倒也不至于热成这样吧。” 一切就绪,叶随风定定地看着那道朱漆殿门,挺直了脊背。 她们这些新晋女官列成一列纵队,像是下饺子一样,一个个迈着娇柔的步子,缓步踏进正阳大殿。 叶随风排在队伍的最末端,随着人群缓缓前移。心脏跳得频率明显的加快了,血气上涌,紧张的情绪随着血液在身体周身涌动。 排在叶随风之前的薛碧云步履娇娜,高捧托盘款款走到大殿中央,朗声吟诵祝寿词,其声洋洋盈耳,娓娓动听。再观其人,仙姿佚貌,端庄典雅。 薛碧云将寿礼呈给内监,又迈着纤纤细步施施然走到一侧,娇婉站好。饶是薛碧云已经退下,仍有不少目光落在她的身上,随着她的移动而动,而薛碧云坦然地任人打量,全无怯色。 迄今为止,一众新晋女官除了叶随风之外,全都出色的完成了官场首秀,所有的压力都转嫁到了叶随风的身上。 叶随风甫一踏进大殿,便觉一道尖锐明光直刺入目,琴瑟丝竹也转了调子。叶随风顿觉头痛欲裂,方才在大殿之外如丝如缕的叨念声直在耳边回旋。 脑中嗡嗡直响,茫然如浩渺烟波,迷离如目迷五色。 叶随风竭力捧着金寿桃,维持步子稳定。 她隐约听到内监高声唱道:“怀南府,蟠桃献寿一对。” 内监话音一落,叶随风就地跪地,高举托盘过顶,大声道:“圣上万寿无疆……” 余下的话像是迷失在了弥天雾霭之中,遍寻不得。 叶随风一卡顿,全场顿时寂静下来,惟有乱她心神的乐声还在啾啾作响。 叶随风身上的官服不知是第几次被汗水打透了,从脊背到脚跟皆是一片冰凉,如坠冰窟。 叶随风的脑子又停滞了,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或者压根儿就没想,一句“陛下,祝您生日快乐!”便脱口而出,满场哗然。 这下连丝竹之声也止息了,偌大的殿堂阒然无声,一呼一吸之声变得分外明晰。 叶随风心脏沉沉下坠,好似落入脚底,又好像坠入更深的地心。血液宛如冰冻住了,不再流淌,森森寒意将她全盘占据。 完了,全完了。 砸了,全砸了。 叶随风高举着的双手已是战战兢兢,托盘已然托不稳,其上的金寿桃时而左移,时而右摆,险些摔落到地上。 大殿之人从权贵到宫人,大多数都窃窃而笑,隔岸观火,端看叶随风下场如何。 一片沉寂之中,却听一道中气十足的男音居高而下。 “从来祝寿都说福泽绵长,国祚延绵,却甚少有人关心寡人心中是否安乐。” 叶随风低垂着头,听声音在头顶遥遥传来,心中一惊,说话的人竟然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 承恩帝似是感慨万千,眸光明灭间,掠过万千情愫,却又尽数掩于幽深的眼波中。 承恩帝对叶随风说道:“你这祝寿词很是特别,寡人心悦,你且将寿礼放下,抬起头来给寡人瞧瞧。” 叶随风颤巍巍地将托盘搁在自己眼前,徐徐将头抬起来。 叶随风凝眸远望那高居龙椅的真龙天子,当她终于看清楚他的模样,惊讶与熟悉并存。一股温暖在血液中流淌起来,冲刷掉了之前的恐惧与寒冷。 那高高在上的不赀之躯,赫然就是慈祥温厚、温情呵护着叶随风的外婆! 叶随风眼中水光漾漾,痴痴地盯着承恩帝的龙眉凤眼,威严中她却瞧出了一丝慈祥。 承恩帝也凝着幽深的眸子看着方才还噤若寒蝉,却在抬头的一瞬间柔成楚楚娇子的叶随风。 他似是察觉到了此刻静寂压抑的气氛,微微笑道:“奏乐怎么停了?” 说罢摆摆手吩咐近身的内监将金寿桃呈上来。 然后又将和善的目光投向叶随风,“地上寒凉,还是起来说话吧。” 叶随风恭顺地站起身来,复闻承恩帝言道:“你便是新甄选出的女官吗?” 对着外婆同一样、只是变得更加英挺的脸庞,叶随风先前的胆怯惧怕已然抛到了九霄云外。但她的理智尚未完全下线,她虽是不再紧张,却也知道眼前之人毕竟是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 头脑虽是一阵阵地发蒙,叶随风仍是在残存的印象中寻到了关于礼节的记忆,这也是季秋这个严师的功劳,身体被多次敲打,已经自发自动地记住了。 叶随风先是恭敬地向承恩帝行礼,接着朗声道:“回圣上,卑职叶随风,正是新晋的女官之一。” “哦?”承恩帝挑了挑英眉,饶有兴致地接着问道:“为什么想要投身朝堂?” 负面的情绪沉降下来,叶随风也越发游刃有余,她高昂起头,不卑不亢道:“身为女子亦有报国之心,也想为国家社稷、为陛下也为百姓,出一份微薄之力。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女子不该被局限在灶台前的方寸之地,男女应当平等,女子也当有自由选择的权利。” 承恩帝听闻叶随风此言,目光蓦地炯然隽永。 “此言甚好,寡人欢喜。你这小妮子人不大,却是目光高远,胸怀宽广,实属难得。你这妮子真是个妙人啊,你既有此雄心……寡人便赐你妙人令一职,官拜四品,随侍寡人左右,替寡人磨墨吧。” 承恩帝话音未落,风刀霜刃似的眼神便射穿了叶随风的脊背,令她毛骨悚然。 叶随风还没回话谢恩,倒听一道清亮女声自殿阶之下传来。 第一百二十二章 庆千秋节(七) “父皇还是这样独具慧眼,可这个叶随风却是儿臣先看上的,若是从此常伴圣驾前,儿臣身侧可就冷清寂寥了。儿臣可是不依的。” 出声的人正是斐玥公主,她迈着倩俏的步子登上殿阶,扯娇着伏在承恩帝腿边。 承恩帝宽大的手掌轻柔地抚着斐玥公主,眸光温情脉脉,一点也没有在意斐玥公主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弗了他的意思,显然是很受用斐玥公主撒娇时娇憨的模样。 承恩帝一副拿她没有办法的模样,语调柔和地低头对斐玥公主言道:“那玥儿说该如何才好?寡人这金口已开,若是即时收回是不是不太好?” 斐玥公主狡黠地笑了笑,“收回?为何要收回呀,难得有这么个抱负不凡的俏女郎,若不加以重用岂不可惜?况且儿臣跟她相处过一段时日,其人心怀悲悯,又聪慧敏锐,是个难得的人才,若只是拘在深宫,未免有些浪费了。依儿臣看,倒不如委叶随风为父皇之耳目,下放她至民间,代父皇体察民心,监察百官,按时进宫向父皇述职,父皇亦可足不出宫,遍悉天下事,岂不有趣?” 承恩帝一脸宠溺道:“玥儿所言甚是有理,如此便依了玥儿之意吧。”转而对叶随风道:“小妮子,你可有异议?” 叶随风顿觉自己是一块砖,被拿来人随意填补,她哪里敢有异议呢?她诚惶诚恐地看着承恩帝,却见斐玥公主悄然地对她俏皮地眨了眨眼。 叶随风只能跪地谢恩,俯身低头时,嘴角浮泛起苦笑,心道:这下糟了,若是让宇文述学知道自己非但冒进,且一飞冲天,不知道脸色该会多么精彩…… 叶随风领了旨意,站到一旁,众人的眼光,尤其是同期的女官,怀疑中露着忿恨,歆羡中带着不屑,可谓是丰富多彩。 叶随风低眉垂眼的,尽量规避着与众人目光碰撞。心里却叫着不好,只觉自己的前路是异常的难走。 幸好殿外的一阵喧哗,将大众的注意力调走了,叶随风方得轻缓了一口气,也随着大家的目光望向殿门之外。 承恩帝显然也是留意到了殿外的骚动,遣了身边的内监去探明情况。 内监很快就折返了回来,面露难色道:“殿外的是……三皇子殿下……” 斐玥公主一听,便立即跳起身来,厉声道:“为何将他拦在殿外,他可是堂堂三皇子,父皇大寿,他没有资格亲自贺寿吗?” 内监低了低身,轻声言道:“三公主殿下息怒……并非老奴拦阻三皇子殿下,而是他进献的寿礼……实在是入不得大殿……” 斐玥公主目光一凌厉,言道:“既然备了寿礼,便是有孝心了,有何入得入不得?” 言罢,她又转而面向承恩帝,眸光盈盈,如一泓秋水,折射着凄楚的光泽,“父皇……有您在场,又岂可让三哥哥任人欺侮?他虽然……那样,却始终怀着对您的一颗崇敬孝恺之心。” 承恩帝怜惜地轻轻拍了拍斐玥公主的肩膀,对着内监言道:“传他进来。” 不多一会儿,便见三皇子宓君颖吃力地环抱着一个大竹筐,一步三晃地步上殿来。他身后跟着一个低伏着身子、恭顺得过了头的男子。 男子穿着陈旧的灰白长袍,大概是洗濯过多次,布料已然失了原本的色彩,也没了型,松松垮垮地郎当在他身上。风乍起,衣袍鼓涨起来,只觉衣料完全触碰不到他瘦削的身子。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三皇子身后,跟恣睢散漫的三皇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三皇子依旧穿着上次与斐玥公主相见时的那身锦衣,一副朱颜翠发、青春年少的阳光模样,单看他白齿青眉的样子,真的很容易忽略他的真实年龄。他洋溢着爽朗的笑容,格外耀眼夺目。 他怀中的大筐子传来阵阵扑腾声,殿上众人无不瞪眼咋舌——莫非那大竹筐里的竟是活物? 竹筐子挣动不停,三皇子本来抱起来就费劲,筐内动作一大,三皇子一时竟控制不住,失手将大竹筐翻落在地。 竹筐在原地打了个转,自己腾空跳了几跳,这个怪异的现象将几个年迈的朝臣吓得往后打了几个倒退。 三皇子见状,连忙扑上前去,把竹筐压在身子底下,可已经歪倒的筐子还在耸动,终于将竹筐的盖子给顶开了,从竹筐中扑腾出六只毛色鲜亮、冠顶通红的大公鸡来。 这几只雄鸡眼睛透亮凌厉,尖喙粗短,却向下微弯,坚硬锋利又灵巧有力。一双强劲长腿,一对尖利硬爪,撑起了匀称、紧实、魁梧的身躯。 其中两只高昂着脖颈,霸气地抖动着脑袋,锐利的眼睛震慑全场。 另有两只雄鸡鼓起翅膀,屈着粗壮的腿,审时度势地以锐目互相打量着、对峙着。 蓦然,当中黑羽锃亮的公鸡率先雄起,振翅跃至一尺高,抬腿以尖爪袭向另一只周身青绿的公鸡,青鸡向后一跳,黑鸡扑了一个空,落地不稳倒叫青鸡得了空隙,猛啄其脖颈。 这边青鸡黑鸡斗得正凶,还余下一只通体雪白的和一只脊背艳红的两只公鸡,这两只对彼此争斗似是暂无兴趣,它们倒是对这高挑富丽的大殿兴致盎然。 雪白的鸡竟能飞半人高,径直跳到一把七弦古琴上,尖爪挑断了几根琴弦,几声铮铮直刺耳膜,吓得女琴师一声尖叫,推翻了古琴。 雪白的鸡未随琴摔落,又扇动羽翅飞向一名官员小腿上,白鸡利爪牢牢把着他的皮肉,拧得他嗷嗷直叫。 脊背艳红的那只却对男子束发的发冠格外兴致勃勃,它比其他几只鸡飞得都要高,扶摇而上,竟能飞至男子的肩头,双爪一蹬,直跃头顶,也不咬人,也不挠人,只将发冠啄开、啄松,弄得人家披头散发,才跳到旁的人的肩头,重复着同样的举动,乐此不疲。 六只战斗力爆表的雄鸡,弄得正阳殿内一时间鸡飞狗跳,鸡毛漫天飞扬,鸡粪味在空气中飘散开来。群臣手足无措,殿内凌乱不堪,场面混乱无比。 第一百二十三章 庆千秋节(八) 慌乱的人群中,一身着五章玄色冕服的年轻男子一脸嘲讽地看着这一场闹剧,掩口匿笑。男子剑眉高挑,凤眼露出清冷的眸光,目无下尘,倨傲鲜腆。 叶随风注意到了这个与众不同的惨绿少年,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只觉得他眉宇眼中流露出的神情让人心里不舒服。男子的傲慢并不是那种因自己有非凡的才能而眼高于顶、目空一切,他只是单纯地将除己之外的人全都视为粪土,不屑一顾。从他不带丝毫善意的眼神,或可窥探他冷若冰霜的一颗心。 叶随风不悦地将眸光移到一侧,正巧窥见斐玥公主冷意森然的目光,而那落点亦是那玄色冕服男子。 叶随风心下明了,这男子触碰了斐玥公主的逆鳞,斐玥公主向来爱重三皇子,而这轻佻的男子却分明是在嘲笑三皇子。 叶随风正等着看斐玥公主怎样怒怼这个心高气傲的男子,却瞥见斐玥公主贝齿轻咬,竟悻悻地将头偏向一边,微微低垂着,不再去看男子一眼,神情惝恍迷离。 叶随风大失所望,不知道为何斐玥公主为何转了心性,不禁又多瞧了那男子几眼。 正当此时,一声高昂的“太后驾到”,将叶随风的注意力从男子身上剥离开来。她连忙随着狼狈的群臣一起,仓皇行礼。 太后雍容而来,举手投足间尊贵气度彰显无遗。她玉肌如凝脂,可见保养得十分得当,云鬓结鬟,漆黑如墨,竟未见霜侵痕迹。 甫一踏入大殿,太后狭长娥眉微颦,双眸不悦地眯起,一股肃杀之气油然而起,开口是珠玉相撞的清泠之音:“成何体统!简直不知所谓!天卫何在?都是死物吗?” 太后语出惊人,丝毫不避讳承恩帝的寿诞,脱口便将“死”字说出。此言一出,表情依然冷酷,似乎是根本就不在意自己的不妥言语,更不将承恩帝的寿辰放在眼里。 承恩帝眸光一深,却是什么也没说。 太后命令一下,几个天卫中的兵长闻声而动,身手敏捷地飞檐走壁,去捕捉灵活乖张的群鸡。 只见几位兵长移形换影,几道人影在群臣头顶交错,其速之快,宛若流星雨划过天际。 天卫纵然功夫了得,可身经百战的雄鸡也不是吃素的。它们身形矫健,双翅雄浑有力,又是凶猛异常,十分难擒,便是擒获到手,也免不了被啄拧一遭。 太后眉头越拧越紧,冷静的脸不禁有了一丝裂痕,且裂痕越来越深。身边的两名宫人很有眼力地替她划拉着漫天的鸡毛雨,不让一片羽毛飘落到太后高贵的凤体上。 天卫兵长费了好些工夫,才将几只公鸡“缉拿归案”,每个人也都挂了彩,狼狈不堪。 太后面上浮出一丝薄怒,她冷冷对手上缚鸡的天卫说道:“本事不到家,各自去自己营里领罚吧。” 几个兵长也是面上无光,正要携着鸡遵太后懿旨下去领罚,却见三皇子如梦初醒般上前阻拦。 “你们要把我的六大将军带到哪里去?” 三皇子的侍从见状连忙上前扯住三皇子的衣袖,低声劝解。 三皇子却倔强地不肯让步。 太后眸光一冷,正愁一腔怒气找不到发泄的去处,正好三皇子不知死活地撞了上来。 她面挂冷笑,对着三皇子冷冷言道:“驽马恋栈豆,玩物丧其志,你瞧你将皇帝好好的寿宴搅得乌烟瘴气,一塌糊涂。你虽愚痴,却也不得不罚。” 斐玥公主扑到太后腿前,跪倒在地,“三哥哥赤子之心,不谙世事,况今日大喜,实不应动气动怒,还请太后宽恕他吧!” 太后仰着脸,便是连看也不屑看斐玥公主一眼,冷漠道:“没规没矩,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斐玥公主身子如被寒风撩过,打了个哆嗦,却将身子伏得更低,不敢再抬头,更不敢再说一言半语。 叶随风看着那个时而俏皮娇憨,时而正义威严的斐玥公主,此时却如同蝼蚁一样匍匐在地,尊严被太后踩在脚下,心里不由得难过起来。 此时全场噤若寒蝉,一片肃静,宛如一瞬之间入了严严寒冬。 承恩帝自龙椅上起身,满面堆笑,阔步而来。他先是将低伏在地上的斐玥公主扶了起来,以温柔的眸光宽慰受惊的她。 随后,他便转身直面威仪的太后,依旧是满脸笑意如沐春风,“太后,何必跟孩子们置气呢?君颖也是一片孝心,这……不过是个意外。” 太后斜睥着承恩帝,冷哼一声,“也真亏得皇帝能把那个可笑的名字说出口。” 这时,之前那个高傲的玄色冕服男子,不知什么时候移步到了承恩帝的身后。他露出来个脑袋,也咧开了笑容,只是这笑容中带着冷酷也带着顽劣,“皇祖母,三皇兄痴傻,您又何必跟他计较,气坏身子可如何是好?” 见着冕服男子,太后紧紧蹙起的眉头才有了些许的和缓,松了松口道:“三皇子无知不懂事,伺候的人也跟着疯傻了吗?来人,把他近身的侍从抓起来,杖责一百。” 话音刚落,便冲进殿来几个冷脸卫兵,将三皇子身侧的灰白长袍男子给拘了起来。灰白长袍男子面色苍白,却只是将双眸微闭,顺从地任人宰割。 三皇子此时终于不纠结他的六只公鸡了,他扑到长袍男子跟前,扒拉着男子被卫兵扭剪在身后的双臂。 “你们为什么抓流溪?快把他放开!你弄疼他了!” 几个卫兵牢牢控制着叫做流溪的男子,丝毫不顾三皇子的阻拦,就要带人下去受罚。 三皇子攀扯着其中一个卫兵,奈何一人之力有限,竟被他们拖在地上走。 承恩帝见状,又要开口,却被太后一句话给堵了回去。 “莫非哀家连惩治一个小小的侍从都不行吗?” 太后此言一出,已是出弓没有回头箭,半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了。 文武百官、一众皇亲国戚作壁上观,没人再发出一言半语。 第一百二十四章 庆千秋节(九) 八皇子宓君歇挺身而出,上前拉住纠缠不休的三皇子,低声劝解道:“三皇兄,松手吧,流溪不会有事的。” 接着他又用更小、但足以让几个卫兵听清的声音说道:“今日乃是千秋节,想来施刑者也是心中有数的,流溪当是性命无虞的。” 三皇子头不抬眼不睁,依旧不依不饶,压根儿没把八皇子的言语听进去。 斐玥公主有如惊弓之鸟,她眼神焦急地看着三皇子,虽是蠢蠢欲动,却始终迈不开腿。 叶随风见斐玥公主正作天人斗争,脸上表情纠结着,扭得皱巴巴。她朱红的长甲又习惯性的握拳入肉,叶随风不忍她如此凌虐自己的掌心。 叶随风想到曾经斐玥公主一脸无奈地跟自己说,迈入了这个高不可攀的圈圈里,潇洒痛快地生活已然成了奢望,要戴着很多的假面过活。彼时她言语的辛酸,现如今叶随风终于能略微的体会一二了。 斐玥公主素来待叶随风不薄,今日还在陛下面前为她说话,而且她的为人又是正直豪爽,因此无论出于什么缘故,她也今日也得替斐玥公主强出头一把。 心里这么下了决定,叶随风便朝前走去。 叶随风心里也是有几分同情怜惜三皇子的,今日之事一发生,这种感觉尤甚。若是三皇子再不依不饶地挡在前面,一再的激怒看起来很不好惹的太后,只怕今天他也难逃一劫。 至于能不能劝下他来,叶随风心里也没底,但凡事总要一试。 脑中流转过各种念头,叶随风也走到了三皇子身侧。 “三皇子殿下,您还记得我吗?” 叶随风声音极其轻柔,尽量不再刺激他的情绪。 听着这如和缓清流般的声音,三皇子微微歪了歪头,看向叶随风,随即眼中一亮,“你是梧桐姐姐!你来的正好,你快帮我救下流溪,他们要把他抓走!” 叶随风听三皇子将她错认为洛梧桐,她也不辩解,正好借用梧桐的身份,方便劝解。 叶随风继续和风细雨道:“三皇子殿下是最乖巧懂事的,不是吗?向来明理守礼的你见了太后也不问安行礼,这样做是不是不太好啊?您赶紧向太后行礼道歉,太后心胸宽广,海纳百川,一定会原谅您的。” 三皇子果真像个孩子一样,不过却是乖巧听话的那一种。听了叶随风的一席话,他缓缓地松开了掰扯着卫兵的手,毕恭毕敬地走到太后跟前,行礼、问安、道歉。 叶随风也紧随其后,跪倒在地。 太后心里有气,却又发作不得,阴着一张脸,冷冷地看着叶随风。“你很好,哀家看你倒挺适合伺候人的,尤其是那些神志不清明的。” 叶随风知道刚才自己算是摆了太后一道,给她猛戴高帽,让她纵使有心同三皇子计较,但碍于“心胸宽广”这等溢美之词,她也是一腔怒火无处可宣,只能往肚里咽。 叶随风伏在地上不敢起身,生怕再度激发太后的雷霆之怒。心里想,莫不是太后想打发自己去照顾三皇子?若真是如此,她最初的打算怕是难以实现了。 不成想八皇子却直言道:“这位叶女官,方才父皇已经为她御赐四品妙人令一职,太后您姗姗来迟,想来是还不知悉。” 太后面色已然不善,眸光又冷几分,但今日毕竟是承恩帝大寿,也不好太拂了他的面子。她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八皇子,什么也没说,拂袖往殿阶步去。 叶随风这才敢抬头,她感激地看了一眼八皇子宓君歇。他是真的什么都敢说,无畏无惧的。刚刚的那番情景,只怕是连承恩帝也不会多说一句的,他却敢于跳出来,直接跟太后作对,这番恩情叶随风记在心里了。 叶随风站起身来,小声对八皇子说道:“多谢了,八皇子殿下。” 八皇子却言道:“我与叶女官着实有缘……你仗义执言,襄助我的兄长,我理应如此。更何况,叶女官殿前一番慷慨陈词,若失了施展之地,岂不可惜?” 三皇子目光诚挚,表情宽和,叶随风今日与他这般接触,才终于相信了坊间对他的传言,心里想若是他有朝一日上了位,应当会是一个心怀天下的仁爱之君。 玄色冕服男子也跟在太后身后头往大殿中央走去,临去之时,狠狠地瞅了叶随风一眼。那目光,像是一头凶恶的豺狼,死定定地盯住自己的猎物一般,让人心胆生寒。 叶随风凝望着他冷森的背影,根据太后对他的态度猜测,他应当就是真正跟太后有血缘关系的六皇子宓君司。 叶随风心里苦笑一声,还没走马上任,便得罪了朝堂上颇有势力的一支,只怕自己举步维艰。说是要夹着尾巴做人,不成想却这般惹眼。不过叶随风却是一点也不后悔,她抬眼望了一眼殿外笔直坚挺的华表柱,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安舒。 因为三皇子献寿礼这个小插曲,承恩帝这个寿辰过的也不怎么舒坦,之后他的脸上虽说一直摆着淡然的笑容,但那笑意却不曾延伸至眼底。他的眼神像是深夜墨黑的无澜之海,平静却深窅。 承恩帝兴致不高,宴席也是草草了事。 因为叶随风当殿被承恩帝赐官,所以她接下来也不必回寄兴斋等着再分配职务了,现在她的官位比梁女官还要高,梁女官也管不了她了,她只要回到住处等着皇帝敕令就好。 一踏出大殿,之前带领叶随风等人到殿前来的,那个傲慢湛蓝蟒袍内监便颠颠地跑来,态度谦和地对叶随风说道:“叶女官,小人是司礼监总管内监袁舫,您带来的婢女已在朱雀门等您了,小人特来为您带路。” 叶随风笑着谢过他,心里想着这个袁内监真会见风使舵,自己最不擅长应付这样滑不溜丢的人了。 叶随风刚要跟他走,却听身后传来斐玥公主的声音。 “袁舫,你退下吧,我跟叶女官一道走,无需你带路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庆千秋节(十) “随风,谢谢你。” 残阳血红,余晖刺入斐玥公主的眼眸中,将那怆然的色彩涂抹其中。西风渐起,她的衣袂翻飞,落在她身后纤长而孤寂的身影影影绰绰,正如她此刻纷乱的心情。 “让你看到我丢人的样子了呢。” 斐玥公主朱唇轻启,单薄的声音扬散在瑟瑟秋风里,也沾染了萧萧凄凉意。她的唇角勾起一个微笑的弧度,可这笑怎么看都寻不到丝毫喜悦的影子。 叶随风怔怔地看着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向来骄傲的她,神采如明艳的阳光,自然是不希望有人见到她窘然的模样。 “明明说过要好好保护三哥哥的,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不再让人欺负他了。可今天……三哥哥孤立无援地立在那里,我却像个乌龟似的缩着脑袋躲在壳子里,不敢向前一步。若不是八哥和随风,还不知道要如何收场,只怕三哥哥免不了也受罚。” 斐玥公主极力瞪着圆滚滚的大眼睛,让泛漾的如水眼波有足够的空间涌动,不至于满溢而出,泣下沾襟。 “太后明明就是看父皇不顺眼,却偏偏要拿三哥哥来立威,强压父皇一头。” 饶是叶随风这样粗枝大叶的人也知道“隔墙有耳”的道理,在这高墙之内,最好是将自己当做哑巴,保不准哪一句话说的不对,便成了自己的催命符。 叶随风连忙上前捂住斐玥公主的嘴巴,她慌张地四下张望一番,低声道:“公主,说话要当心啊,万一给有心人听了去,岂不是大祸临头了。” 斐玥公主却面色漠然,戚戚道:“大祸临头?这不是迟早的事情吗?有朝一日,让那嚣张跋扈的六皇兄登上宝座,我们都没有好日子过了。与其到时受他凌辱,还不如现在就痛快了结的好,我实在不忍心看这天下毁于他手的凄惨景象。” 叶随风见斐玥公主一脸悲观,心里也恻然不已。 她暗自想道,连身在风暴圈的斐玥公主也认为六皇子是有能够继承大位的,莫不是那个冷面冷心的人当真有这么大的希望? 斐玥公主的黯然心伤也让叶随风内心一阵恻然,若是真的让六皇子荣登帝位…… 叶随风设想了一下,就如同盈虚门交给宇文英羽的感觉是一样的——迟早要完啊。 她对大位之争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其实谁登上皇位跟她也没有多大的关系,她只是想解开她与尤亦寒姐弟俩系在前世的这个疙瘩,然无论成败,她都还是要回到现世过自己的小日子的。 只是—— 大位落入谁手与她无关,却与在大铭生存下去的这些人息息相关。 无论是斐玥公主,还是宇文述学。 如果可以的话,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稍微的帮助他们一下吧。若是他们未来的生活不幸,自己便是在遥远的现世,也会感到难过的。 “沙沙”—— 身后传来沉重的步履声和什么在地上拖行的声音,声音渐渐逼近,让叶随风一阵心惊,莫不是斐玥公主的一番说辞真的被什么人给听见了吧? 她战战兢兢地回头,远处一对勾肩搭背的人影被通红夕阳勾勒了一道边,逆着光,一片迷蒙。等到走近了,叶随风才看到,声音来源是三皇子架着被责打一顿的流溪。 流溪看来伤得不轻,灰白的衣袍已经浸染了斑驳的血色,他的腿已经走不动步了,全靠着三皇子一己之力将他撑住。他脚几乎是在地上拖行,陈旧的布鞋已经露出了珠圆玉润的脚趾,白皙的脚趾尖已是一片凝红。 “三哥哥……”斐玥公主怔怔地唤道,她垮着一张脸,不知道用什么面目来面对三皇子。 三皇子却回以一个粲然的笑靥,竟比残阳余晖更加耀眼刺目。 他突然将肩上撑着的人儿扶坐到路边,自己也在墙根儿处撅着身子不知道摸索什么。 “三哥哥?”斐玥公主疑惑地出声。 三皇子没有搭理斐玥公主,自顾自地弯着身子沿着墙根,不住地扒拉着。 过了一小会儿,三皇子蹦跳着笑盈盈地走到斐玥公主身前,将神秘兮兮、别在身后的两只手摊在她的面前。 三皇子的手心里静静地躺着五六颗白莹莹的小石子,斐玥公主低头看看石子,又不解地看向三皇子。 三皇子露齿一笑,“这些石子虽然没有河沿上的鹅卵石漂亮,不过现在我只能找到这些……玥儿拿着,别哭了……” 满溢的泪水与满溢的愧疚一道决堤而出,斐玥公主上前一把抱住三皇子。 “你居然还记得……” 从前,每当她闹别扭的时候,三哥哥总会去河滩上挑拣些鹅卵石来送给她,每每看着那漂亮圆润的石子,她总能露出笑容。 可这一次,她却哭得止不住。 三皇子的身体微微僵硬,“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斐玥公主伏在他的肩头轻轻摇头。“我喜欢,三哥哥挑的石子是全天下最好看的,胜过珍珠玛瑙,翡翠玉石。” 可内心的酸楚却随着心脏的跳动涌入全身的血液。 “对不起,三哥哥,没能保护好你。” “你说什么呢?”三皇子将斐玥公主轻轻推开,握着拳头,义正辞严说道:“我是你哥哥,应该是我保护你才是,哪有让妹妹保护哥哥的道理?” 斐玥公主的眼泪凝结在眼角,唇边缓缓浮起一丝笑容,只是这笑容包罗万象,绝美中痴缠着忧伤与惋惜。 “若是你不曾伤过头,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堪跟你媲美。” 斐玥公主的声音极其轻柔,刚从口中溢出便溶解在风中,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听得清楚。 三皇子不明就里,见斐玥公主露出了笑模样,笑意更甚,他将小石子往斐玥公主手心一塞,便走到路边将流溪重新扛了起来。 “等等,我送送你啊!”斐玥公主对着三皇子渐行渐远的身影喊道。 却见三皇子腾出了一只手,高举着摆了摆。 叶随风看着与霞光融为一体的二人,念叨着:“说好的千秋节见不得血腥呢?” 斐玥公主却叹了一声,道:“若不是父皇寿辰,流溪怕是就难保这一条性命了。流溪可不能有事,流溪当年救起了三哥哥,这么多年不管三哥哥变成什么样,他都始终忠心耿耿地守在他身边。” 第一百二十六章 庆千秋节(十一) 叶随风与斐玥公主迎着如锦晚霞,一路无言踱步到了朱雀门。 一路上,斐玥公主一直紧紧攥着掌心的石子,整个人还陷在无法言喻的感动之中,无法自拔。 到了宫门口,便见着季秋早已在此等候。同失魂落魄的斐玥公主道别后,叶随风就跟着季秋坐上了马车。 叶随风自车窗望向笼罩在万丈霞光中庄严肃穆的宫城,这惊险的一天终随着日暮西沉而过去,但这样的惊心动魄想来今后将为常态,只要自己走入了这风暴圈,平静便已经远离她了。 可叶随风却并没有因此而心生畏惧,相反的,她此刻的心态却相当的平和。 也许是因为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标,也许是因为有了想要守护的东西,虽然她现在面对的是随时就会掀起的惊涛骇浪,虽然她现在面对着诸多的挑战,她却觉得比起从前寡淡的生活,现在要更充实、更有意义。 若在大铭,能够在完成她所期望达成的事情之余,还能够守护身边的人,能够帮助他们,那就更好了。 这是她的理想,也是她如今的目标。 马车徐徐而行,叶随风心中百感交集,也没顾得上留意车窗外的景象,因此当马车停下时,叶随风头脑发蒙——这是哪儿? 马车停靠在一座陌生的宅子前,气派的朱漆的金柱大门,金漆的蝙蝠门环,看起来都是崭新的。 叶随风疑惑不已地看着季秋,季秋却没给她解释,只是牵着她下马车,打开了大门。 大门訇然而开,映入眼帘的是雕刻着山水风光的磅礴影壁。绕过影壁,是一派秋意融融的精致庭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假山、凉亭、池水、花草,一应俱全,美不胜收。 过了前院,便是会客的大厅,一进门便见着宇文述学正坐在主位上优哉游哉地饮茶。 叶随风笑道:“这是你置的宅子吗?看起来不错啊!” 宇文述学放下杯盏,亦微笑道:“随风能喜欢,再好不过了。” 叶随风还是搞不清状况地看着宇文述学,后者却言道:“这是随风的新宅子了。在清风筑的隔壁街,却只隔着一道院墙,也方便照应。” 宇文述学自说自话地介绍起宅子的情况,叶随风还在云里雾里,“我的新宅子?为什么?” 宇文述学言笑晏晏地看着直冒傻气的叶随风,“你现在是有官职在身的人了,若是没有个合适的落脚处,也太不像样子了。若是挤在清风筑,似有不便。” 宇文述学永远考虑的比叶随风更细致,叶随风从前留宿在清风筑,向来是坦坦荡荡的,她的心干干净净,与宇文述学亦是清清白白,却不曾想过在民风淳朴保守的古代,没名没分的寄宿在男子家中有多么的不妥当。 宇文述学这么一说,叶随风才自觉有些赧然,“这如何使得?” 宇文述学却道:“无妨,这宅子原本荒芜着,如今只是重新粉刷拾掇,并不费甚工夫。” 事已至此,叶随风也只有千恩万谢地接受了宇文述学的这份厚意。 接着,叶随风便将这二日在宫里的点点滴滴、事无巨细地说给宇文述学听。 说到她一日之间,青云直上,不仅冒进,而且成了众矢之的的时候,叶随风斜眼瞟了一眼宇文述学,以为会挨他劈头盖脸的一顿说,毕竟临行之前他是再三的嘱咐过。 谁知宇文述学却只是轻轻吁了一口气,看着眼神闪烁的叶随风,嘴角似笑非笑道:“此等结果实属无奈,随风当我如此不可理喻吗?” 叶随风尴尬地笑了笑,这才敢正视于他。 宇文述学又道:“在御前疏忽至此,却能扭转乾坤,随风应变之力、运气,看来都乃盖世无双。” 又来了,宇文述学的日常吹捧,总让他夸赞着,叶随风也觉得也飘飘然起来,仿佛自己真的像是他所说的那般优秀。 “不过,听闻随风方才所言,甜腻的香气,腥咸的粥品……若我没有猜错,香乃涕花香,粥里下了鱼龙散,二者都略有乱人心智的功效。只是二者单独使用,对身体康健之人作用不大,对身弱体乏之人却可致血气翻涌、心神不定,若二者配合使用则会出现身体麻痹,精神涣散以致身体难以自控。” 听宇文述学这么说来,叶随风倒是觉得很符合今日的情景。 她因连日不能入睡,身体困顿,所以一进偏厅闻到香气便顿觉身子不适。而那看来身体强壮的女官,却蓦然倒地,连自辩的话都说不出来一句。此情此景,与宇文述学刚才所言皆能对上。 “不仅如此,随风所听到有人念祝寿词的轻微声音,那恐怕并不是默念寿词的声音,而是摄魂咒,若由功力深厚之人吟念,无需前面二者配合亦能夺人心智,但看来施术者并不是个中高手,才会做如此多的铺垫。” 叶随风心神俱震,这是对她多大的仇怨,才使出了“二连技”。 “连带着你说的刺眼明光、乱人心神的乐曲声,只怕都是后招。” 叶随风讶然道:“没想到还是一技组合拳……我这初出茅庐的,谁这么费尽心思的来害我?为的是什么呢?” 宇文述学沉吟片刻道:“随风且给我些时间,让我查探一下,不过也许得费些时日。” 叶随风见他目露难色,也知道这事怕是不易调查,向来不涉朝堂事的宇文述学恐怕在宫里没有什么耳目,现如今查探起来怕是困难重重。 于是她脱口便出:“不必那么麻烦了,反正我也没啥事,没必要小题大做了。” “不可!”宇文述学的声线陡然拔高,这两个字冲口而出之后,他为掩失态,轻咳了两声,才继续如常言道:“此局精妙,环环相扣,险些将你置于死地。如不彻查,随风今后恐会险象环生。” 叶随风怔怔地看着宇文述学,耳膜还沉浸方才的高声带来的颤动中。 她微愣了一会儿,便笑着说道:“死地,不至于那么严重吧。”她的眼前浮现出外婆的慈眉善目,总觉得跟外婆有着一样容貌的承恩帝也不像是凶残的暴君。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夜雨滂沱 宇文述学却是前所未有的严肃,“随风眼下已是得罪了朝堂风头最盛的一股势力,虽说你现在只是小角色,未必会被他们放在眼里。但是,你也须得及早做防备,若不想风雨倾扁舟,你须得有自己的立场。” 自己的立场吗? 是夜,叶随风躺在新宅子的卧房里,脑中反反复复地回荡着宇文述学的一番话。 现在自己这艘渺小的舟楫正在风雨中飘摇,要不要寻得一艘牢靠稳妥的大船共抗风雨呢?若要找,又要找那一艘呢?最重要的还得是船主为人良善宽厚才行。 说道良善宽厚,叶随风眼前倒是浮现出一个人的影像。 蔼然可亲的八皇子宓君歇…… 叶随风打了个寒战,心道,还是再多观察观察再说吧。 在大铭的第五夜,异常的煎熬漫长,且愈演愈烈。 叶随风只觉得身下的床铺像是点了火,自己如同被烈火焚身一般,热烫蒸发着自己的水分,也烘烤着自己的灵识。 她似乎感觉身前有一道门徐徐而开,一股死寂扑面而来。 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叫在嚣着,恐惧像是一根粗实的绳索,一匝一匝紧密地缠绕在她的脖颈上,遏制住她的呼吸。 叶随风顿觉与死亡只有一线之隔。 她再也禁住不住地翻身起床,跌跌撞撞地走到书桌前,从笔架上胡乱捞起一根毛笔,歪歪斜斜地写了几个鬼画符似的字,便走出了房间往大门口去。 在这时她才第一次有了怨怪宅子太大的念头,要走出去实在太远。 走到门房时,一个守门的小厮走了出来,惊讶地说道:“小姐,这么晚您还要出门吗?” 叶随风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语气不佳地说道:“我有要事,不必跟随,不用留门。” 守门小厮微微一愣,却又听到叶随风问道:“城门什么时候关?” “戌时五刻……现在刚刚戌时……” 小厮的话还没说完,叶随风就像是一阵风一样在他眼前刮过。 留下小厮一脸茫然,“这是什么事急成这样,简直像尿急似的。” 怀抱着“再待下去会死”这个念头,叶随风踽踽独行在苍茫夜色中。 她的步履沉重,呼吸更是粗重,只觉极限就在眼前。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城门,却是终于来到了幽谷。她甚至来不及四下察看一下有无旁人出没,便匆匆吞下了钙片,金光暴起的前一瞬间,她感觉心脏如同被撕裂一般。 在死亡的烈火即将烧到脚后跟之前,她逃出了生天,将自己的身体甩到现世房间的床上,心脏依旧在狂跳,粗重的喘息不止。 被死亡迫近的恐惧终于慢慢地退却了,却给她留下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时空大神是认真的,再待下去真的会死! 这个认知不住地在她心间萦回。 叶随风抬眼看了一下钟表,差十分三点。 秋风撩起窗帘,星月之光自缝隙处倾泻一地。 叶随风凝望着那一抹霜色,喃喃道:“这便是极限了吗,五昼夜……” 现世的第二日是周日,叶随风懒洋洋地睡到了日上三竿。不知是越睡越懒,还是这次欠的睡眠实在太多,她还是觉得困顿不已。 于是在做好午餐,简单的收拾了一下家里的卫生,叶随风又躺在床上开始睡午觉了。 睡了几乎一整个白天,叶随风才觉得精神焕发,然而此时已经是繁星点点了,她算是彻底地将自己的生物钟打乱了。 于是她算好时辰,等到九点二十一到,便又借由浮跃的金光自现世来到了大铭幽谷。 许是习惯成自然了,叶随风入了城,脚就自动自发地抬步迈向了清风筑,全然忘却了自己在隔壁街的宽敞大宅子。 宇文述学已对叶随风的“神出鬼没”见怪不怪,见她来了,也没有太大的吃惊,只是从书案上抽出了一张纸,在叶随风眼前扬了扬。 叶随风定睛一看,那纸正是匆匆离开大铭时给季秋留的字条。现在再看,她自己也难以分辨那一团团的墨疙瘩究竟写了些什么,而且还尽都是简体字,在他们古人眼里,这就是一个又一个的错别字啊! 叶随风赧然地冲着宇文述学笑了笑,“一时情急……” 她可是第一次拿毛笔写字,那笔尖软得没有筋骨,笔头又太粗,实在很难掌握,加上当时她的情形,能写出字来已经很不错啦! 宇文述学挑了挑眉,用略带怀疑地目光打量着叶随风,“随风……你认得字吗?” 叶随风听闻此言,感觉头脑中一根弦“啪”的一声断了,她眯着眼看向宇文述学,咬着牙道:“当然!” 她心里暗道,不管怎么的,她好歹也是凭自己本事考上了大学。虽说想到“凭自己本事”这里,心里微微有点发虚,但也不能把她看低至此吧。 宇文述学却松了一口气道:“你这字不成,得练。” 叶随风心里也知道,总说“字如其人”,见字如面,自己这一笔烂字实在是拿不出手,见不得人。 叶随风苦着一张脸,点了点头,心里却不知道这一次宇文述学又要指派哪一位“严师”来训练她。 谁知宇文述学却手执铜勺往砚堂滴了一滴水,另一只手墨锭优雅地在砚堂画圈,墨汁渐渐浓郁、乌黑,一股清雅的墨香幽幽飘逸升起。 叶随风没想到这次是宇文述学亲自来,他手把着手教她执笔姿势。他的呼吸落在叶随风的颈间,引发一阵酥痒。这酥痒四处流窜,叶随风不由得瑟缩了一下脖子。 “平心,静气。”宇文述学清亮的声音揪回了叶随风的些许神志,二人继续共执一笔,让墨色在纸张上神采飞动。 人在专注的时候,时间便会流逝的格外迅速,又格外的悄无声息。 等叶随风从淡雅墨香之中回过神,已是日暮西山了。她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身子,颇为满意地看着自己这练习了一天的成果——虽说依旧是不怎么好看,但好歹是有了一定的辨识度,文字的出现首先为的是交流,其次才是美观,她现在至少具备了交流的能力。 “今天先到这儿吧,书法之道,贵在勤勉,随风须得勤加练习才是。” 第一百二十八章 夜雨滂沱(二) 晚上,叶随风回到了自己的宅子。大铭时间的今日自上次自己仓皇而去,过去了两昼夜,也就是说在她回到了现世之后,大铭的时间又往前进了两天。照这么来算,现世的一夜能顶大铭的七日,只可惜自己现在却无力能够撑满七日。 在叶随风不在的两天里,朝廷任命的正式文书已然下达至府,是季秋易成她的模样接的,承恩帝还特地传谕,让叶随风履职之前先休沐五日,好生休整。 叶随风听到季秋如此跟她转达,心里不禁美美地想着,没想到这承恩帝还是一个好老大。 寒风四起,凄冷的风阵阵,几次吹开了窗户,呼啸着的狂风将窗边的摆设刮得东倒西歪。叶随风起来拾掇,却见一道惊闪,映得屋内亮如白昼,紧接着便是一连数个惊天动地的轰雷在天际炸响。 电如利剑,雷如巨锤,如同两个武功高强之人在云端比武。穿云裂空,将云撕成碎屑,将天破出个豁口,如注大雨自碎裂出倾盆而下。 漆黑的浓夜露出了它狰狞的嘴脸,一场不为人知的屠杀悄悄地终结了叶随风的假期。 翌日一早,叶随风正在吃早餐,却见季秋神色匆匆地自院外而来。 叶随风搁下筷子,问道:“怎么了吗?出什么事了?” 季秋沉声道:“礼部尚书王显历惨遭灭门。” 叶随风惊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这个尚书不是才刚刚上任的吗?位子还没坐热呢!知道是什么人干的吗?” 季秋摇摇头,“昨夜出的事,现在还没有消息。” 这时候守门小厮前来禀报,斐玥公主来了,正在大厅饮茶。 叶随风苦笑一声,撂下吃了一半的饭,赶紧跑去了大厅。 一见着叶随风,斐玥公主便立马起身,朝叶随风勾了勾手,言道:“走吧!” 叶随风一脸懵然,“走?去哪儿?” 斐玥公主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自然是去王尚书府上,叶女官,你上任后的第一件任务已经摆在你眼前了。” “任务?什么任务?话说我不是还在休沐期间吗?” “本公主说你上任你就上任,你这官职还是本公主替你争取来的,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斐玥公主不管不顾地拉扯着叶随风的胳膊就往外去,边抱怨着:“梧桐这疯丫头又不知道跑去哪儿了,一大早就没在府上,她老是这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想找她做个伴都难。” 叶随风哑然失笑道:“原来公主是拿我当替代品,找不到梧桐才来找我的?” 斐玥公主双颊一红,“你胡说什么呢!这是你职责所在!京城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件,你身为父皇的耳目,难道不应该替他查明事实真相吗?” 斐玥公主说的义正辞严,叶随风竟找不出反驳的话语,只好随着她一道去了。 当她们赶到之时,现场已被官兵重重把守住了。叶随风初出茅庐,也没人认得,愣是把她们拦在外头不让进。 叶随风站在门外,仰头看高深的院墙,苦着脸对斐玥公主言道:“让我在民间行走,充当陛下耳目这没问题,能不能请陛下给我发个什么牌子啊!就是那种能表明身份的,一亮出来,霸气十足,全场哗然,畅行无阻……” 斐玥公主亦抬眼看那洁白无瑕的高墙,附和地点了点头,“随风言之有理,我会跟父皇提一下的。” “话说……这墙真是高啊……住在里面不会有种坐监的感觉吗?”叶随风仰头看了一会儿,只觉得颈椎病都要好了。 白漆高墙,足有一丈多高,高出周边宅子的院墙近两倍。 “周围的住户真的不会投诉他们家吗?建这么高的墙多影响别人家的采光啊!”叶随风只觉得这刷白的高墙看起来十分的压抑,估计院内也是光线晦暗吧。 季秋却及时地解答了叶随风的心中的疑惑,“这王氏白墙在京中是出了名的。” 叶随风知其事出必有因,竖起耳朵来听季秋讲八卦。 “据传,王大人娇妻貌美如花,一顾倾城,常有登徒子扒在院墙上向内偷窥,王夫人不堪其扰,王大人一怒之下,这才一再地将院墙加高。” 叶随风叹道:“只可惜高高筑起的院墙挡得住登徒子,却挡不住残暴的凶徒。” 正说着,只见八皇子与一身材高大的男子一道向着王尚书府走来,在他们的身后头还有个娇俏的小姑娘,显然也是为了这个案子而来。 斐玥公主一脸喜色地迎了上去,“八哥!” “三妹怎会在此?此处血腥,不适宜女子观瞻。三妹还是速速离去,以免夜不能寐,梦魇缠身。” 斐玥公主不高兴地嘟着嘴,“女子又如何?上次吏部郭尚书的儿子犯下的滔天罪行,还不是我……嗯……还有随风给揭发出来的?可不要小瞧了我们!” 八皇子闻言,将目光瞥向了叶随风,叶随风也站直了身子,恭敬地对他行礼。 斐玥公主留意到了八皇子身后的人,问道:“这是……” 八皇子侧了侧身子,将身畔的人给显了出来,“这是凌寒,乃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侠士,也是我的莫逆之交。” 凌寒其人,昂藏八尺,眉毛浓密黝黑,五官有如刀刻,轮廓深邃,硬气十足。可惜的是一双大眼却宛若一潭死水,没有涌动的眼波,没有飞扬的神采,却依然好看。叶随风紧盯着凌寒落寞的眼珠,猜测着这眸子清亮起来会是个什么样。 被叶随风目不斜视的打量,让凌寒略有不自在,他微微偏了偏头。 这一偏头,却让叶随风瞧见他左边的脸颊有一道长不盈寸的狰狞疤痕,虽然不算很长,却并不窄,突兀在面皮之上,许是有些年头了,颜色清浅,却依旧骇人。 端看凌寒右脸,感觉他还有几分帅气,可整脸看去,便是大打折扣了。不仅如此,脸上横亘着这么一道悚然的疤痕,让凌寒看起来很有距离感,有种不好招惹的感觉。 叶随风自知不该以貌取人,悄悄撤回了自己不礼貌的打量,微笑着对凌寒自我介绍。 第一百二十九章 夜雨滂沱(三) 凌寒木讷地点了点头,声音喑哑回道:“在下是寒剑凌寒。” 被八皇子和凌寒高大身躯完全挡住的小姑娘,从凌寒身后钻了出来,对着叶随风和斐玥公主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来,与凌寒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一对比,小姑娘的颜色越发明艳动人。 “两个姐姐好,我叫农彩妍,凌大哥归我罩的,你们可别想着打他的主意啊!”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放出这么一句宣示主权的话语,农彩妍目光上扬,眸光凌厉,像是小兽露出自己锋利的小爪子,颇有几分威胁之意。 凌寒却低头训斥一句,“别胡闹,正事要紧。” 把守的官兵显然是认得八皇子,八皇子只简单的交代了几句,官兵便毕恭毕敬地让出来个空。 斐玥公主与叶随风也借光跟着一块儿进去了,叶随风在踏过大门门槛之前,无意间多看了大门一眼。 门口凌寒让农彩妍留在门口不要进去,而农彩妍瞥了一眼已然在大门以内的斐玥公主和叶随风,鼓着腮帮子也硬要进去。 “我对赤火那个混蛋行事作风足够熟悉了,让我进去,我真的很想抓住他!况且,她们两个女子也都进去了,为何偏偏不让我进?” 赤火? 叶随风初听这个名字,心头疑惑,却没有说出来。 庭院深深,昏昏暗暗,眼睛尚不能适应突然暗下来的视界,嗅觉便格外的灵敏。 入鼻的尽是令人作呕的血腥滋味,叶随风深呼吸,减少呼吸的频率,尽量少让腥气在气息里翻腾。 斐玥公主也捏着鼻子,胆颤地拽着叶随风的胳膊,险些将她拉倒。 斐玥公主忽然感觉脚底一阵湿凉,低头一看,她一时不慎,脚踩到一湾血流之中,血水流进鞋里,白鞋镶了一圈红边。 啊!”斐玥公主大叫着跳开,冰凉的血却浸湿的更彻底,“啊!!!”万千的惊恐化作一声更尖锐的叫声。 叶随风心也在狂乱地跳动着,扶稳斐玥公主的身形,“没事吧?” 斐玥公主游魂未定地低声回道:“没事。” 斐玥公主一手架在叶随风肩头,金鸡独立地翘起腿,摇晃了一下湿哒哒的脚,撇着嘴道:“讨厌的感觉。” 由于采光不好,饶是天光大亮的白天,屋里也点着灯火。 叶随风跟斐玥公主互相紧缩着抱成一团,过了垂花门,入了内院。 入目的情景让叶随风毕生难忘。 昏黄的灯火在风中摇摇欲坠,地上的尸体时隐时现,狰狞的脸,突兀的眼珠,横流的血飞溅了一墙,有血迹已经干涸,有些粘稠的凝成一大滴,缓缓向下滚动。 吧嗒,又是一滴腥红落入血湾中,血光飞溅,圈圈涟漪荡起,深一圈,浅一圈,波纹渐渐荡平。 斐玥公主腹内翻江倒海,腿霎时间瘫软,一屁股蹲坐在地上。手指恰巧浸入一滩血中,再伸出来,滴滴嗒嗒的红珠从指尖滑下,甲缝里半月形的血环,衬着零落在纤细白嫩手指的殷红,晃得眼中只是一片红。 惊恐哽在口中,却发不出声音。淡蓝衣裙染了血污,斑斑驳驳。 叶随风也觉得胃里烧心得很,她用左手两指点压着胃部,凑到斐玥公主跟前,关切道:“公主,你没事吧?找个地方清洗休息一下吧?” 斐玥公主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脸色惨白地点了点头,“我自己去就好,你留下来察看,不要放过蛛丝马迹,定要将这丧心病狂的凶徒绳之以法!” 叶随风看着斐玥公主踉踉跄跄地背影,侧头对季秋说道:“公主一个人我不放心,你跟去看看。” 见季秋尚有犹疑,复又道:“这儿有这么多人,我没事的。” 花坛中傲然绽开雪白秋菊,张开了夜里闭合的花瓣,蕊头露珠滚落到瓣末处,折着光泽。脆弱归脆弱,却从不畏惧,即使是在凛冽风中盛开。 农彩妍目光随着斐玥公主的身影看去,嘴里“啧”了一声,小声说道:“真差劲儿,这就不行了?” 凌寒的全副精力都放在眼前的这场灭门惨案上,他沉着脸,将一具具尸首翻过来,查验他们的死因。 八皇子见凌寒眉头越拧越紧,走到他身侧蹲下身,问道:“如何?” “确是他一贯的手法,就像上次碧落村一样,但是还缺少一样东西……” 叶随风站在二人不远之处,“碧落村”三个字一出,像有一根针直刺入耳,刺穿了耳膜疼痛不已。 她连忙跑到二人跟前,“你们说碧落村,莫非这次跟碧落村的惨案是同一人所为?八……” 话一出口,叶随风又急急直转,她不知道八皇子是否把自己真实的身份告知凌寒,却又想不起上次八皇子所说的化名是什么了,索性把名字给略过,直道:“那案子过了那么久,难道还没有水落石出吗?你不是说会替他们讨一个公道的吗?” 八皇子站直了身子,一脸颓唐,“对不住,是我能力不足,以致至今仍让凶徒逍遥法外……” 叶随风见他如此,也心生不忍,歉然道:“对不起,我不是在指责你……我只是一时激动,你别往心里去。” 八皇子定定地看着叶随风,言之凿凿道:“叶姑娘放心,纵历千辛万苦,我也定然会将此贼擒拿,以慰无辜枉死的冤魂!” “没有那么容易……八皇子这边铁誓铮铮,那边凌寒却一盆凉水泼来:“五个年头了,我追赤火已经五个年头了,却还只停留在你追我赶的境地上,真是可笑。” 凌寒的手缓缓从前额滑下,指尖掠过鼻头之时,血腥再次刺激了凌寒的感官,浑身紧绷。对血腥一向敏感,腥咸的气味引起内心的番番悸动。如此执着的追捕赤火,到头来却还是一无所获。别说他神情相貌,单是背影都未曾见过,每每想起这事,凌寒只觉大损自己寒剑的威名。 气氛一时凝滞住了,此时斐玥公主去而复返,气色好了很多,手里高高举着什么东西,大声说道:“随风,随风,你快来看我发现什么了!” 第一百三十章 夜雨滂沱(四) 斐玥公主的亮嗓门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了,只见她高举着的手上拿着的是一张被匕首扎透的布条,其上以血水为墨画了一团烈火。 八皇子神情一凛,看向了凌寒,凌寒严肃地点了点头,默默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跟斐玥公主寻得的匕首拿来对照。 匕首只是寻常的款式,是街头巷尾随处一家铁匠铺都能买得到的普普通通的防身武器。可匕首木柄之处却有三道清晰的深刻的指痕,成鼎立之势,能以徒手在木头上留痕,足见其指力之大。 叶随风也凑上来瞧,她细细观察了一下木柄的指印,惊道:“你看这方向……这指印是左手的!凶手是个左撇子?” 被叶随风这么一说,众人纷纷重新审视匕首,果真如此。 八皇子眸光终于焕发了一丝光彩,言道:“叶姑娘目光如炬,这是个新的发现。蔡捕头,好生记下。” 一直在现场,却没有什么存在感的蔡捕头应承着,上前接过了重要证物,也可能是凶器的匕首。他斜眼一瞟,见着凌寒手上还有一柄匕首,便要一并取走。 凌寒手往后一撤,言道:“这把匕首是我带过来的,并非本案中物。” 蔡捕头一愣,八皇子替凌寒解释道:“凌兄令先师早在五年之前便被今次这个恶徒杀害,此匕首乃是前案遗物。” 怪不得八皇子会把凌寒带到现场,叶随风扫了一眼凌寒,却见凌寒黯然的眸色之上又覆了一层挫败,整个人如同凋零的秋叶一般。 叶随风能够体会他此刻的心情,五年了,血海深仇别说得报了,连头绪都没有,自然是灰心失望。 蔡捕头端详了一下匕首,未再发现其他的线索,于是又小心问道:“既是先前有过类似的案件,不知道可否请这位公子详述一番,或对此案大有裨益。” 八皇子抬眼看了一眼凌寒,见他满目凄迷,不忍让他再回顾不堪回首的往事,将蔡捕头扯到一旁,低声道:“目前对此凶徒知之甚少,只知道凌兄的师父应当是他犯下的第一桩罪行。他素以匕首作凶器,且必定要将其刺入受害者心口,便如这王尚书府上数十具尸首一般模样。” 叶随风也悄然避开凌寒,过来听取八皇子对凶徒的描画,心里恍然大悟,怪不得凌寒要挨个检查尸体,原来是为了察看心口是否有被匕首刺穿的迹象。 “他会将用血迹画的烈火图以匕首钉在案发现场的某处,匕首上有三枚指印,且指印是左手的。” 言至此,八皇子看了一眼叶随风,叶随风眉宇间露出些许骄傲的神色。 八皇子接着说道:“因此,我们将此凶徒命名为‘赤火’。” 叶随风摸了摸脑门,心道:敢情这名字是个代号啊。 “他多会择雷雨天或雷雨后行凶。仅在京城地界,他已犯下的两桩大案,另有一起便是碧落村的惨案。” 蔡捕头并未负责之前碧落村的案子,但他亦有耳闻,全村上下无一活口,至今仍是悬案。蔡捕头面色凝重起来,顿觉太阳穴一鼓一鼓地疼,看来今次这桩也是悬乎了。 叶随风也回想起来那个宁静安详的小村落沦为人间炼狱的情景,比今日之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仰着脖子,等着八皇子继续往下说去,他却阖上了嘴唇。 她目中掠过一丝惊色,忍不住出声问道:“就这些?” 八皇子徐徐地点了点头。 “那么动机呢?他是为了什么杀人无数呢?” 八皇子颓然地微微垂下头,缓缓地摇了摇。 叶随风心里也犯了难,不知道名字背景,也不知道相貌身材,甚至连作案动机也一无所知,在没有科技加成的古代,想要抓这么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也难怪五年了都没能将其抓获。 见八皇子、凌寒连同蔡捕头都陷入了低谷之中,叶随风却难得的没有被他们失落的情绪所影响。 她心中斗志的火苗未熄,这是她入仕之后的第一个工作,虽然这话是斐玥公主说的,但不管怎么样总得做出个样子来,彰显一下自己的能力。 况且她也曾经从毫无头绪中抽丝剥茧,最终将郭潜龙这个恶徒给揪了出来,可见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是,她却忘了,上次那个案子她参与的部分其实……很少,只是兀自沉浸在莫名而起的自信之中。在她不自知的时候,变化正在悄然而起。 “事在人为,不要放弃!否则如何对得起这无数的冤魂?” 叶随风一语惊醒八皇子,他眸光骤亮,“叶姑娘说的是,是息君愚钝。” 叶随风摸着下巴,煞有介事地说道:“看现在这情景,这赤火像是无差别杀人,无差别杀人大多都有反社会人格,是极度危险的人物……” 叶随风自己也并不专业,只是从电视的新闻、法制节目还有影视剧中七拼八凑的,她也是一知半解,却把在场的众人唬得一个楞一个楞的。 八皇子疑惑道:“何为无差别杀人?” 蔡捕头也随着问道:“何为反社会人格?” 叶随风摸摸鼻头,讪讪一笑,似乎自己有点得意忘形了,又说了不该说的话。 她吞吞吐吐的,本想打个马虎眼就这么过去,可两人目光灼灼,一脸求知如渴的模样,实在不好糊弄。 她只好根据自己的印象和理解说道:“所谓无差别杀人,从字面上很好理解的啊。就是没有动机也没有特定的目标,随便的寻找杀害的对象。呃……至于反社会人格嘛,就是那些没法适应正常的生活,或者受到什么刺激精神不太正常的,冷血无情的那种人吧。” 八皇子若有所思地言道:“原来如此,果然有道理,确实如此。” 叶随风只觉得一滴冷汗滑落鬓角,自己只是随口说说的…… “然后呢?我们该如何是好?”蔡捕头一脸期待地看着叶随风。 叶随风感觉自己又给自己挖了个坑跳,她僵硬地笑了笑,心道:这世界性的难题,我若解决得了,诺贝尔得奖名单上就会有我的名字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夜雨滂沱(五) 叶随风规避了来自于蔡捕头的热切的目光,总觉得自己对不住他如此的期待。 “那个……毫无证据的情况下,现在还没法断言那个赤火是不是属于这种情况。我们不妨先着眼于细小之处,由小见大……” 自从叶随风说出了那两个大家都听不懂的词汇,蔡捕头看向叶随风的目光就带有几分仰视,此处说的是心态上的,而非实际上的。若是他知道叶随风其实只是一瓶不响,半瓶晃荡,不知道脸色会是如何。 蔡捕头态度恭谨,侧耳倾听。 “比如……”叶随风目光不经意地瞥见了厢屋摇摇欲坠的门扇,脑中灵光一闪,遂道:“比如那赤火是如何进来的。” “怎么进来的……”蔡捕头不由得透过垂花门,看向被重重遮蔽的大门口。“自然是从门……” 叶随风目中精光浮掠而过,“可那大门却是完好如初的,来时我瞟了一眼,大门完完整整,全无被破坏的迹象,不像是那扇门……”叶随风指了指厢屋的门,“已经变得破破烂烂了。” 叶随风又扭头问季秋,“这么高的墙,若是身手好的,能不能徒手翻进来?” 季秋打量了一下院墙,言道:“以属下身手,颇为勉强,足下须得借力。” 叶随风黑亮的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一周,又道:“若是比你再厉害的人能行吗?” 季秋又言:“便是少主那般身手,亦是不可。” 叶随风微微一笑,在季秋等人眼里,宇文述学大概是宛如神只的存在吧。 叶随风复言:“那世上有能人异士能在不借力的情形之下翻越此墙吗?” 季秋思虑之后言道:“恕属下孤陋寡闻,尚不知有何人能将轻功修炼至如此境界。” 叶随风眼中放出动人的光彩,“也就是说,若有人翻墙而入,便必定在其上留下痕迹。” 季秋颔首,“从道理上来说是这么一回事。” 叶随风微笑对着蔡捕头道:“那你们还不快上墙,去找一找蛛丝马迹,要知道往往破案的关键就在一些细微之处。”就像是郭潜龙的案子,其突破口便是斐玥公主的一句方言。 蔡捕头仰着头望向那高高耸立的院墙,只觉一阵阵眼晕,他哭丧着一张脸,瘪着嘴对叶随风道:“姑娘啊,我手底下的人只怕上不去……” 叶随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回过身对着季秋粲然一笑,“季秋,看来是要麻烦你啦。” 季秋一拱手,肃然道:“属下领命。” 凌寒也自另一头走来,“我也可以攀上高墙。” 叶随风讪讪一笑,“你居然听到了吗?” 季秋步履英气十足,步向高墙,却听身后叶随风一声高喝,“季秋,稍等!” 叶随风向蔡捕头讨要了几块干净的布料,小跑着追上季秋,先将大块的布料铺在墙根旁的地面上,接着对季秋说:“抬起脚来。” 季秋不明所以,但还是照着做了。 叶随风俯下身子,将两块干净的布料包住季秋的鞋底,包好之后让她站在干净的布料上,盈盈笑道:“这样你的脚印就不会留在墙面上了,不会破坏证据。怎么样,这法子不错吧?” 季秋没有回答,怔怔地看着叶随风,而后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她的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可眼神却开始变得柔和。 叶随风对她温柔地说道:“小心些!” 季秋点头,随即旋身而起,双足交替如蜻蜓点水般轻点墙面,一路向上,在距离顶端三分之一处,单脚奋力一蹬,身子腾起,伸手把住墙沿瓦墁,略一施力,便攀上了高墙。只是墙上瓦片宽不足尺,且脆弱不牢靠,很难以在其上保持平衡。 叶随风听着墙顶瓦片被踩得咔咔作响,每一声响动都让叶随风心跟着一拉一拽,“当心呐!”她却不敢高声,生怕惊到了季秋,若是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不死也要去半条命。 季秋压低身体,降低重心,张开双臂,如一只灵巧的飞燕,敏捷地在狭长的墙上移动。 见季秋安全稳妥,叶随风才另取两块洁净的布料递到凌寒眼前,“凌大侠,麻烦你也套到鞋底吧。” 凌寒二话不说,便有样学样地套上了“鞋套”,也如同季秋一般自铺在地面的干净布料处跃起。只不过凌寒看来轻功比季秋要更精妙一些,只在高墙一半处猛蹬了一次墙壁,便轻松登顶。只是他越顶之时冲劲儿过大,兼之他身子要更沉重一些,顶部的瓦片猛烈晃动了几下,几片瓦片互相撞击,发出了声声脆响。 叶随风扶着额头,低声道:“注意些呀,别把瓦给踩烂了啊!” 二人沿着墙顶各自绕了一圈,相当于是检查了两遍。 季秋率先纵身而下,她如同是一片自枝头新落下的叶片,轻盈盈落地。 “属下察无所获,墙面似是新近修葺过,如您所见洁白无瑕,并未留下任何印记,顶部的砖瓦也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后面跟着下来的凌寒亦是一无所获。 叶随风十指相对抵在鼻尖处,依次启阖,好似是带动大脑飞速地运转的齿轮一般。 嘴里轻声碎碎念叨着:“怎么会没有发现呢?莫不是他也用了这样的方法?可是案发时正是雷雨天,这种方法应该是用不了的。暴雨倾盆,再如何当心,也难保不会弄脏墙面……难道他并不是翻墙而入的?可大门却是完好的……所以他究竟是怎么进来的呢?啊啊,真是头疼。” 叶随风正想得头疼时,数名捕快已将现场清点完毕,将尸体一具具收殓,预备抬去义庄,暂时安厝。 叶随风心里还有上次案件的阴影,禁不住多了一句嘴,“蔡捕头啊,这次可一定要小心保护好这些尸身,在没有多余物证的情况下,只剩他们这些案件的亲历者了。” 蔡捕头也是汗颜,心知叶随风言下之意便是不要同之前的连环案那样,衙役监守自盗,尸体还未被仵作验过就被盗走了。 “姑娘放心,同类的事情不会再发生第二次了。前车之鉴摆在眼前,那些疏忽职守的人的下场便是最好的警示。” 第一百三十二章 夜雨滂沱(六) “头儿,一共是二十七具尸体。”一个捕快手执毛笔,揣着厚厚地一本记事簿,站在蔡捕头身前向他汇报。 “男子一十七人,女子十人,当中包括一个未满周岁的男娃娃。” 叶随风听到捕快的最后一句话,心里“咯噔”一下,正见着数名捕快将清理好的尸体往外抬去。 落在最后的一个捕快,怀里正抱着一个半裹着红丝绸的婴孩,露出一截白藕似的小粗胳膊,被包被一衬更显白嫩。婴孩眉目清秀,白肤红唇,样貌很是俊俏。他静静地躺在那名捕快的臂弯里,仿佛正在酣睡,如果忽略掉他没被裹严实的上身,显露出的破了洞的心口的话。 叶随风目如烈焰,燃烧着的是汹汹的怒焰,她直盯盯地看着婴孩心口处的殷红。内心中却是一阵撕痛,悲伤与怒火相互角力,较着劲儿要占领她的心房。 婴孩娇嫩白皙的肌肤,不该被血腥与杀戮所玷污。婴孩鲜活的生命,不应该葬送在莫名其妙的杀戮之中。究竟是什么样的铁石心肠,才能对这可爱的孩童痛下杀手。 抱着小孩子尸体的捕快手臂挺直而僵硬,迈着沉重的步子,淡出了叶随风的视线,可叶随风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原处,她的目中似乎仍映着血淋淋的孩童。 “赤火是毫无人性的,无论是老弱妇孺,还是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他都是手起刀落,绝不留情。” 叶随风身后幽幽飘来农彩妍的声音,她的眸中萧瑟凄凉,似是将整个秋日都收入了眼底。 “你看起来好像很会破案,你若是能够揪出赤火,替我报了血海深仇,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赤火他……如何……”叶随风一时不知该如何措辞,才能不戳破女孩心头被薄薄的刮膜裹住的浓烈的过往的哀伤。 农彩妍却自己将那薄膜撕开,她樱唇轻启,呢喃道:“我便是碧落村唯一仅有的幸存者。那日午后,我贪玩一个人跑到了山上玩,不料却下起了大雨。大雨倾盆,山路湿滑难行,我只好躲在了山洞避雨,却不小心睡着了。当我转醒过来,天都黑透了,我摸着黑下山,回到了村子,却发现……却发现……” 农彩妍眼神迷离的望不清远方,望不见叶随风那同样忧伤的脸庞。 碧落村一夕覆灭,叶随风身为旁观者亦是唏嘘不已,更不必说农彩妍了。 农彩妍轻闭双目,“幸好我遇见了追捕赤火而来的凌大哥,他给我找了落脚处,他时常来看我,告诉我关于赤火的新消息……他真是个好人……若没有他,我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叶随风终于理解为何初见她时,她对凌寒的强烈的占有欲。那是一个即将跌入深渊的人,抓住的救命稻草,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易松手的。 看不出凌寒那木讷冷淡的外表之下,却深藏着一颗善意温柔的心。不过,若非如此,八皇子也不会称其为侠士,更不会与他交心了吧。 叶随风苦笑,不知什么时候,八皇子与才思思的形象已经在她的心里彻底地割裂开了。 叶随风目光坚定地看着农彩妍,语气恳切地说道:“我答应你,我会尽我最大的能力去追查赤火下落,撕开他伪装,让他曝露在朗朗天日之下,让他为自己所做的恶事付出代价!” 像是对着她说,更像是对着自己说,叶随风语调越来越厚重,字字句句若有千斤,情绪却愈发激昂,连带着也让农彩妍热血翻涌。 “你说话可要算话,我奶奶说过,说话不作数的人会走霉运的。” 叶随风重重的点头。 叶随风心里还是在纠结赤火究竟是如何进来的:雪白的墙壁,没有脚印,也没有泥点子,砖瓦也没有丝毫的痕迹。大门亦是完好的,门栓也没有被破坏的迹象……这简直就是密室杀人嘛!莫不是…… 叶随风突然想到一种可能,她连忙跑到八皇子跟前,对他说道:“你说会不会……这个赤火,打从一开始就混进了尚书大人的府邸上?他因为某种原因选择了王尚书家作为目标,然后想办法混了进来,行完凶之后堂而皇之的开门离开。所以高墙毫无痕迹,大门也完好如初。这个推理是不是很合情合理?” 八皇子听完叶随风这番言论,皱着眉头思考了片刻,“叶姑娘此言不无道理,这也不失为一个思考方向。可是要如何佐证……” 叶随风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喜色,“要想求证确实是有些难度,但若一个大活人曾经存在过,必定会在某处留下蛛丝马迹。蔡捕头,你赶紧安排人手去调查所有跟王家有过交往、接触的人,不管是亲戚朋友,还是左邻右舍,你们广撒网,多探听,落实清楚王家连主人带下人,究竟有多少人口,跟遇难者的数目是不是能够对的起来。再多打听打听清楚王家最近有没有招用新人,家中有没有出入过新面孔。若有,看看他是否也在遇害人之中。若是查出一个出没在王家,却没有被赤火杀死的人,那么……” 叶随风眸光蓦然掠过一道亮光,“那个人十有八九就是赤火本人!” 农彩妍在一旁听得一知半解,虽是还没有倒腾清楚叶随风的言下之意,但只觉得她给指出了一条明路,像是能见着希望的曙光一样。 她上前紧紧抓着叶随风的胳膊,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崇拜地说道:“姐姐,姐姐,你好厉害!” 随后她又冲着蔡捕头说道:“你听明白没有,听明白就赶紧照着姐姐的意思去做啊!别再耽搁了,再误了时辰,让赤火给跑掉了!” 叶随风微笑着看着小孩儿心性的农彩妍,这么快就改了口,若是没有那件事,她当会一直在平静安宁的小村落当一个娇憨的小女孩吧。 蔡捕头看看叶随风,又瞅瞅农彩妍,最后带着求助的目光望向了八皇子。 八皇子冲着他点了点头,“照着叶姑娘所言去做吧,她说的有些道理。” 王尚书府上再无其他发现,叶随风等人也只好各归各处,心焦地等待着蔡捕头的调查结果。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夜雨滂沱(七) 叶随风拒绝了季秋的跟随,一个人怀着沉郁的心情,向着城外幽谷而去。 她并不是打算回现世,只是感觉心头像是被压了一块沉重的巨石,呼吸像是哽住了一样,她迫切的需要一个开阔空旷的地方,纾解压抑的心情。 幽谷这一方静谧天地,仿若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西风微寒,霜叶如雨,千山衰色,层林娇黄,俯仰皆秋色。 眼前是一个橙黄的世界,色彩虽是略显单调,但景色本身是不含带情绪的,只是赏景的人根据自己的心态和印象自行添加上了感情的因素。 心情亮丽时,看什么都是美好的,而心情糟糕的时候,则看什么都是萧条。 叶随风坐在落木下,任寒凉的秋风冷却她激愤的热血。 身后传来几乎细不可察的脚步声,一阵淡淡的清新香气盈鼻。 叶随风没有回头,来人也没有说话,悄无声息地落座在她身畔。 不消看,叶随风仅靠嗅觉亦知来者何人。 “为什么不说话。” “我以为随风想要清静一下。”耳边传来宇文述学清脆的声音。 “你来的真巧,现在我想要找人说说话了。” 叶随风扭头看他柔和的侧颜,见他唇角微微勾起。 “那在下便奉陪到底。” 宇文述学沁人心脾的声音比这广袤的怡人秋景,更能让叶随风心旷神怡。 “你还是这么的温柔,温柔的让我有点……害怕。”叶随风爽然若失地言道。 害怕沉浸在这奢侈的温柔中,有朝一日无法再直面属于自己的惨淡人生。 宇文述学其人,对于她而言,如同海市蜃楼,终有一天会消弭在眼前。这种想法,被她搁置在最遥远的角落里,不敢去碰触。 “害怕?”宇文述学微微一怔,“为什么?” 叶随风面对着宇文述学偏过来的脸庞,话语一哽,迷失在了他如秋日碧空般澄净的眼神中。 叶随风移了移目光,“你对我的好,我却无以为报,这让我心里很不安,我一向是不喜欢亏欠别人的。” 宇文述学听闻此言,半晌没说话,唇边的微笑却渐渐收敛,神情冷落。他幽幽叹了一口气,恍然道:“想不到时至今日,随风依旧与我如此生分。我所做之事皆出自本心,并不求回报。” 叶随风见他情绪蓦然低落,连忙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作为朋友,我也想为你做些什么,只是单方面的索求,这样的友谊只怕不会长久。” 宇文述学目光簇聚在叶随风的脸上,“你若真想做什么……那就做好你自己吧,从心所欲地活着……”他的唇瓣微微一动,似有未完的话,却又尽数吞没在口舌之中。 “谢谢你……我希望你也能洒脱地活着。” 宇文述学扬起秀颀的脖颈,仰视着无边的天际,“我昔来都是无欲无求的,如何不洒脱了?” 他话锋一转,笑道:“听闻今日随风流光溢彩,大显身手,随风之能,当真不容小觑,令人刮目相看。” “说到今日之事,我还有很多事要请教你——你对赤火,知道多少?” 宇文述学微微笑道:“随风当真以为我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吗?赤火其名,我今日是第一次听闻,我对他的认知只会比随风少。” “是嘛。”叶随风脸上却没有多失落,“我今天碰见了八皇子,还有一个叫凌寒的大侠以及碧落村一案中的幸存者——一个叫农彩妍的小姑娘。我一时激动,枉顾我自己能力,跟她说我一定会侦破这个案件。现在回想,我是不是夸下海口了。虽然我的心情是这样的,可若是做不到,该怎么向她交代啊。” “事在人为……况且,我相信天理昭彰。” 叶随风点了点头,“是啊,我始终相信作恶的人就像是清晨叶片上的凝露,只要太阳出来,就会将它蒸干。可惜的是,有些地方是阳光照射不到的,那么便由我们将它们找出来,然后,手动捏爆它!” 宇文述学笑了笑,又道:“你方才所说的凌寒,可是‘独断独行浪荡客,寒剑一指天下平’的寒剑?” “他是说他是寒剑,不过你口中的那一长串名号,我可是第一次听,感觉有点厉害……” “寒剑素有侠名,我早就有意结交,若有良机,我也想与之相交。” “我想他最近一段时间为了追查赤火之案,应该都会留在京中吧,你若是有意结交,不妨查探一下他的落脚处,这对你应是不难。” 宇文述学笑容和煦地说道:“倘若贸然上门,似是太过突兀,若我也能为赤火之案出一份力,那又当不同了。”他目中掠过一抹机灵容光,神采飞动。 叶随风心道,想帮我破案直说便是,拐这么多弯子干嘛啊! 叶随风虽然看破了他的真实意图,却没有说破,将今日现场的发现,事无巨细的一一说与宇文述学听。 宇文述学又是一顿过高的赞誉,之后才叹了一口气,“随风却不曾设想,还有另一种可能。” “另一种可能?”叶随风疑惑不解地眨了眨眼,“还有什么是我忽略掉的吗?” “随风曾言,王府大门完好,你可曾想到,还有另一种可能,那便是赤火是从大门光明正大的走进去的?” 叶随风嘴角微微抽动,“这、这怎么可能?大户人家不是更注意门户安全吗?大铭现在的治安还没到可以夜不闭户的程度吧?一下子这里屠村,一下子那里放火,谁敢不关好门就睡觉?” “我只是言说一种可能,未必就是实情。不过我只是觉得赤火杀人狠绝,全无顾忌,依照这种人的性情,不会为了杀人灭门,潜伏到人家中,用这么多心思,费这么多工夫。若是照你所言,寒剑之师杨九剑也是被他杀死的话,此人武功当是不俗,寻常的门户当是拦不住他才是。他何苦多费周折?” 叶随风的脸一下子就垮了下来,“你说的也有理……难道是他买通了王家下人?也不对,他直接杀进去就好,没有必要多此一举。啊啊啊!我今天难得有点成就感,被你这么一说,感觉像是白费功夫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夜雨滂沱(八) 宇文述学却浅浅一笑,说道:“这世上没有白费的工夫,也没有白走的路。彻查一番,或许会有意外的收获。” 即便宇文述学如此宽慰,叶随风也还是提不起精神来,只觉得之前自己眉飞色舞的自说自话,实在是丢人至极。 宇文述学见叶随风耷拉着眼角,嘟噜着嘴巴,怏怏不乐的,又道:“我说的也不一定作准,况且随风能洞察至此,已经是很了不得了。” 叶随风噘着嘴说:“你夸我,我更觉羞愧,你说的准没错,你一开口,我就知道你说的没错。” 宇文述学笑了笑道:“我既无鸾姿凤态,又无摧山搅海之能,岂能事事料准。你有闲心羞愧,倒不如多想想案情。” 叶随风想了想,觉得宇文述学说的也有理,又道:“我是想要想啊,可是现在案件到了瓶颈,实在是想都不知从何想起。” 宇文述学言道:“我倒觉得事出必有因,你今日虽是用了几个高深莫测、玄妙无比的词,什么无差别杀人,但我总觉得即便是无差别,也是从有差别开始的。” 叶随风睁圆了眼看着宇文述学,“你是说……” 宇文述学点了点头,“正是随风所想,我倒觉得要追查赤火其人,他所犯下的第一桩罪行便尤为重要,值得一查。” 叶随风听宇文述学这么说,脸上终于拨开阴云见晴天了,“这个看来还得拜托你了,这是你擅长的领域,我是无能无力了。” 宇文述学站起身,轻拍身上的纷纷落叶,笑道:“便请随风静候佳音。” 叶随风也跟着起来,“等一等,我也回去,一道走吧。” 叶随风跟着宇文述学一道回了城,却没跟他一起去清风筑,而是转头回了自己的宅子。 她在房里心思纷乱地踱了几步,只觉现下着急也是没用的,还得等着前线的调查结果。她在大铭的时间有限,荒废不得,她自己自觉地铺开纸张,研好墨,开始练字。 不得不说,习练书法,确实是修身养性、平心静气的好途径。她只全神贯注的写了几个字,便觉得自己的情绪缓缓地沉淀了下来。 由于也不知道写些什么好,自己就随便默了一首唐诗出来。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这一首《望月怀古》是叶随风最喜欢的唐诗之一,只觉得自己内心的情愫被这诗句写的淋漓尽致。 她写完之后,自己又举起来观赏了一番,心道,自己这个宅子也得有个像模像样的名字,虽然只是借住的。 思来想去,觉得隔壁宇文述学家叫清风筑,自己这儿不如就叫明月斋,清风明月,反正都是宇文述学的宅子,对应起来也挺好的。想来宇文述学那么大度,肯定也不会反对的。 她喜滋滋地想,等着自己的字能拿得出手的时候,也打一块匾额挂起来。 清风明月……不过她总觉得好像又串台到《西游记》里面去了…… 隔日,用过了午饭,便听小厮来报,斐玥公主已经到了大堂里。 叶随风片刻也不敢耽搁,她思量斐玥公主此时前来,必定是赤火的案子有了什么新的进展。她怀抱着忐忑,急匆匆地赶到了大堂之中。 “是不是有消息了?”叶随风也是个心急的,见着斐玥公主,繁文缛节都撂到了一边,气息也没喘匀,劈头盖脸就是这么一句。 斐玥公主重重地点了点头,脸上一阵欢喜颜色,“随风料事如神啊,今日恰是郊外农夫给王尚书府上送菜送肉的日子。此农夫所居甚远,尚不知王尚书遭此横祸,今日如约而来,方知噩耗。” 叶随风一脸懵然,“送菜肉的?这跟案子有关系吗?” 斐玥公主一笑,“随风莫急,且听我说完啊。这个农夫每隔五日来送一次新鲜菜粮肉食,因为都是定时定量的,所以他对王家实际的人口甚是熟知。他明言道王家共有二十八人,他每次来送都会在二十八人的食量之上多余出一些。他自称给王家送菜多年,别的不敢说,人数上是很确定的。” “二十八人……”叶随风低喃道,“果真少了一个人……难道我的推测真的是正确的吗?”饶是嘴上这么说着,叶随风言出轻微,并没有多大的自信。 斐玥公主又道:“蔡捕头听他这么说,立马把他给带回府衙,详加询问。这个农夫虽是熟知人数,跟他打交道的却是寥寥无几,除了守门小厮,便是膳房的几个厨子厨娘。蔡捕头失望之余,还是以防万一地详问了与他接触过的几人体貌特征。这个农夫平素杀鸡宰羊,也是个胆大的,竟然还跟着捕快去了义庄认尸。” 斐玥公主说道这儿,故意停顿了下来,目光狡黠地挑弄着,卖关子道:“你猜,怎么着?” 叶随风见斐玥公主目中散发着熠熠光辉,淡淡一笑,“公主这么问,自然是有所发现了。你自己明明也心急着要说,何必为难自己也为难我呢?快点说吧……” 斐玥公主撇了撇嘴,哼了一声道:“感觉你现在不仅是长得像梧桐了,连说话语气神态也开始像她了……我明明是多了朋友,怎么却感觉不出来呢……好啦,我说就是。结果发现,最常与农夫接触的守门小厮并不在义庄的众多尸首之中。也就是说……” 叶随风神色一喜,接着斐玥公主的话说下去,“他极有可能没有死!” 斐玥公主道:“正是,蔡捕头认为他当是本案的关键人物,立即又去王家左邻右舍打探,临户的一家说事发之日当天他们还曾见过这个小厮,但自从王府出了事之后,便再没见过,他们以为小厮定然也是罹难了。所以当蔡捕头说未发现他的尸体,这家人还颇为吃惊。于是蔡捕头也果断地找画师,依着几个熟悉小厮样貌的人的描述,赶制出了数十幅小厮的画像。” 斐玥公主说着从衣袖中掏出来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张,边展开边说道:“我也当机立断地抢要了一张,特来给你。”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夜雨滂沱(九) 叶随风凝注着斐玥公主带来的画像,其上之人细眉窄眼,脸盘瘦削,相貌普通,平平无奇,横看竖看也不像是什么武功高强之人。叶随风心想,或者是其人善于隐藏?或者是画师未将精髓画出来? 叶随风接过画像,言道:“我托宇文述学搜罗一下这个人。” “宇文述学……?”斐玥公主睁大双眸,疑惑地看着叶随风。 叶随风心道一声糟,讪讪道:“就是算术啦,算术是他的小名……”果真是不能随意扯谎的,当时为隐瞒宇文述学的身份,她随口胡诌了一个名字糊弄斐玥公主,结果方才一时给忘记了。 斐玥公主双眼微眯,“你跟他如此亲昵,竟可以直呼乳名吗?” 叶随风尴尬地笑了笑,扬了扬手,掩饰自己的心虚,“不要在意那些细节了,正事要紧……” 斐玥公主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叶随风,却打算不跟她多计较了,又说道:“蔡捕头已经差人在京内及周边村落,紧锣密鼓地开始搜查此人下落了。亦联络周边郡府,配合一道搜查。想来不日就能有结果。” 叶随风却不如斐玥公主那么乐观,之前宇文述学的分析,字字句句还在耳畔回旋,她心里隐隐觉得宇文述学说的才是正确的。退一万步说,便是她的推理是对的,那这个小厮真的就是恶贯满盈的赤火吗?若真如此,只怕苍茫天地间,他早就已经不知道隐匿到什么地方去了。 令叶随风没有想到的是,当日下午这个守门的小厮便被差役在城郊的一户农家中给逮到了。 待到次日,叶随风和斐玥公主才得了机会,亲自会一会这个有这重大嫌疑的守门小厮。 刚入刑室,正巧看着八皇子面色不佳地往外而去。 斐玥公主一愣,随即问道:“八哥,怎么了?你去哪?” 八皇子脸色泛青,目光浮光掠影般地扫了一眼叶随风和斐玥公主,便瞥到了一边去,轻声道:“这件事,我不适宜插手了。” 叶随风心头微跳,诧怪地看着八皇子,却没能在他面部上看出端倪。 莫非审讯已经有了结果? 叶随风脑子还没思考出个结果,八皇子便决然而去。 叶随风看着他的衣袂生风的背影,感觉他似是带着薄怒和淡淡的失望,却不知是因何而起。 叶随风见到画像上的小厮时,他已被严刑审问过一遭了,脸上挂了彩,看不太出原本的模样,被吓得哆哆嗦嗦地颓唐在地。 跟拂袖而去的八皇子不同,蔡捕头面露悦色,见着叶随风二人也是眉目含笑,喜不自胜。 斐玥公主仰着头,睥睨着蔡捕头,言道:“可是审出来了什么结果?” 蔡捕头大约是知道了斐玥公主的身份,丝毫不敢怠慢,恭恭敬敬言道:“堂下之人名曰郑括,是王尚书府上守门小厮。据他供词所言,案发当夜,他玩忽职守,溜到风月之地饮酒作乐,大门未下钥,给自己留了门。没成想,大雨阻路,他被困于风月之地。待他回到王尚书府中之时,惨案已然发生。他自知因自己疏忽造成数十人罹难,内心惧怕,趁夜逃窜,躲到城外亲戚家避祸。” 叶随风心道,原来他并不是赤火,他只是因为不负责任,而无意中作了赤火的同党,为赤火预留了这扇罪恶的大门。 斐玥公主眉梢不悦地上扬,“所以呢,费了半天工夫,就抓住了这么个因为擅离职守而侥幸逃过一劫的家伙?赤火呢?” 虽是察觉到了斐玥公主的不悦,蔡捕头却不慌不忙,依旧笑如春风,“贵人勿急,小人这还没有说完呢。经小人审问得知,他跟六皇子殿下府上的大总管有亲缘关系。” 斐玥公主眉头阴云逐渐扩大,她蹙着眉,眯起眼睛看着蔡捕头,不明白他兜来绕去到底言下何意,耐心却在渐渐消失。她声音冷硬言道:“这跟本案有何关联?” 蔡捕头答道:“贵人有所不知,王尚书的夫人原本是六皇子殿下的总管郑宽未过门的妻子。王尚书横刀夺爱,致使郑宽未婚之妻退婚,另嫁旁人。郑宽心有不甘,奈何身份背景均不敌王尚书,从前得空便趴在王尚书府邸院墙顶上偷窥,而后王大人将院墙加高,令郑宽怨愤更深。这才动了买凶杀人的念头,引发了这场惨案。” “买凶杀人?”叶随风惊呼道,“蔡捕头,你有何证据?不能单单因为二人有仇怨在前,便主观臆断啊。” 为情杀人全家,这也太丧心病狂了。 “证据在此。”忽闻一道高亢男声自外而来,叶随风循声望去,见一身着朱红官服的年轻男子款款而来。 男子姿容颇俊,气度不凡,手执一卷册子,雍容而来。 蔡捕头连忙行礼,“卫大人!”而后又对斐玥公主二人介绍道,“此乃京兆尹卫渊卫大人。” 叶随风抬头看向卫渊,他一双雪亮的眼睛也正望着叶随风,那眸光不寒不暖,不凌厉也不温吞,却莫名让人心生畏惧。 叶随风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目光,对其言道:“我乃是陛下钦点的妙人令叶随风。”说完,叶随风总觉得承恩帝现场给她胡诌的这个官职名莫名的羞耻啊,感觉一点也不霸气! 卫渊微微颔首,“叶女官之威名,下官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叶随风没有把他不走心的溢美放在心上,她心里明白,这是例行的商业互吹。 “卫大人亦是风度翩翩。”她亦不走心地随便一赞,“卫大人方才说,已有证据,不知是什么?可否给小女子一观?” 卫渊扬了扬手中的册子,说道:“此乃兴丰钱庄的账本,郑宽曾于案发前几日取用两千两,且秘密出京数日,仅此二项,下官便可将其带来询话。只不过碍于六皇子的关系,下官不方便径直上门请人,须得层层上报,交由上峰定决才是。” 虽是有作案动机,有作案条件,也有作案的时间,可叶随风心里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夜雨滂沱(十) 叶随风踌躇道:“可这些并非决定性的证据啊!仅靠这些,就定他的罪是不是有些太过牵强?” 卫渊淡然一笑:“下官并无一字一句言其有罪,这有罪无罪不是单凭下官两片唇便可定夺的。是与不是,罪或无罪,须得传来审过才知。” 卫渊所言滴水不漏,叶随风也找不出其疏漏之处,只好点点头。“若有任何进展,烦请卫大人差人告知一二。” 出了府衙大门,叶随风心里还是二乎着。 她看向斐玥公主,问道:“公主,你怎么看,你也觉得是郑总管买凶杀人吗?” 斐玥公主心里也犯难,说道:“我也不知道……只是若他当真日日扒在人家院墙顶上偷窥,能干出这么荒诞无礼之事的人,能够买凶杀人,也不足为奇。” 叶随风顿觉头脑发胀,混乱的事件加上居于大铭的副作用联合在一起,让她备受煎熬。 似是察觉她脸上气色不佳,斐玥公主关切道:“随风,你怎么了?身子不适吗?” 叶随风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一道人影迅猛扑直眼前,将她撞得连退数步,后背顶上坚硬的墙壁,一阵钝痛激得她眼冒金星。 她龇牙咧嘴地站稳了身子,才看清楚猛扑过来的人竟然是农彩妍。 农彩妍双目赤红,满面愤怒,厉声言道:“赤火是被雇来的杀手?这便是你给我的答案吗?” 叶随风张口欲言,还未出声,便被农彩妍的尖喝声堵了回去。 “不,绝不是!什么人会收买他屠杀一整个村子?什么人会跟一个祥和的村子全村人都有仇怨?赤火绝对不是什么被雇佣的杀手,与其这样,我宁愿相信你说的那什么‘无差别杀人’……” 叶随风疑道:“你为何如此激动,他即便是杀手,也是板上钉钉的杀人凶手……” 斐玥公主却淡然地截断了叶随风的话,“依照大铭律法,主谋重罪,从犯罪轻……” 叶随风扶着疼痛不已的脑门,又来了又来了,奇葩的大铭律法。“这是什么意思?若赤火是被人指使才犯下凶案的,他便没有罪吗?” 斐玥公主轻声言道:“并不是无罪,端看主使者是以何种原因令其犯案了。若是重金之下、或者以受指使者性命相要挟,威逼胁迫,那么主使者重罪无恕,而受人指使的却可以从轻发落。正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诱人作恶罪加一等。” 叶随风摇头,“能被利益所诱惑,说明其人也是心术不正。” 斐玥公主惨淡笑道:“可普天之下,又有几人抵得住重金之惑呢?” 叶随风默然。 斐玥公主又道:“此律法旨在重判主使者,从根源上杜绝罪案发生。” 叶随风低喃道:“似是有些道理,只是没有必要轻判从犯啊,他们也是在犯罪,也是在为恶啊!” “可若是同罪,又如何分得清孰轻孰重呢?难道随风不觉得主谋才更加可恶吗?他们兵不血刃,却能同时覆灭两拨人,从命者手染血腥、万劫不复;受害者,更是丢了性命,可那些主谋们却依旧高枕无忧。” 一股无力感袭上心头,叶随风一时无言。 她终于明白为何农彩妍会如此激愤,若是此案果真定为买凶杀人,那么很可能赤火的存在便会被忽视掉。官府不会用心去追捕,便是追捕到案,若是不判其死罪,还是难平众怒,难让冤魂安息。 叶随风安抚农彩妍道:“你且稍安勿躁,此案尚无定论,一切还是未知之数。”她双手抚在农彩妍的肩膀上,“相信我,我也不想看着赤火这么一个丧心病狂的恶徒逍遥法外。” 或是叶随风纯粹无瑕的眼神触动了农彩妍,她含着泪点了点头。 斐玥公主也没回自己的公主府,而是跟着叶随风去了她的明月斋。 傍晚时分,最新的消息传来了——六皇子的官家郑宽,认罪了。 叶随风仰面坐在官帽椅上,半晌没有言语。饶是头疼欲裂,心脏撕痛,她仍是咬牙坚持着站了起身,她缓缓走到斐玥公主座前,面色平静地说道:“公主,明日便是我履职之日,不知公主可有空暇,陪同我入宫一趟?” 斐玥公主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眸,知道其意难平,点了点头。 第二日一早,叶随风穿戴好官服,掏出了乌金丹,塞进嘴里一颗。 她心疼着珍品又被自己给浪费了,可她身体承受已到极限,若不服药略微缓解,只怕自己根本就支撑不住。 她与斐玥公主约在朱雀门,再一同入宫。 叶随风陪同斐玥公主,坐在她专用的宫撵之上,再次领略宫廷之盛大气象。 斐玥公主见她面色苍白,唇色如雪,颇为忧心道:“随风,你脸色不好,可是身子有恙。” 叶随风回之以微笑,言道:“多谢公主关心,我只是昨夜没能休息好。” 斐玥公主叹了一口气,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心,那赤火泯灭人性,残害了这么多条性命,倘使擒获,我必定向父皇进言,请他重判此人,凌迟处死,再灭他九族。” 叶随风淡然道:“灭九族就不必了吧!一人做事一人当,他为恶事,关亲戚什么事啊?” 叶随风向来认为,株连、连坐是古时候最惨无人道的律法之一了,一个弄不好,被牵涉当中的人便像是滚雪球一般。便如同那明朝时的胡惟庸案、蓝玉案,牵连波及数万人,当中多少人无辜冤死,多少人又沦为了斗争的牺牲品?这大概就是人治最大的弊端了,比不过健全法律之下的法治。 斐玥公主愤然道:“你说的虽是有理,但对于那些穷凶极恶又不知悔改的人,只单单杀他一个人,实在难赎其罪,亦难熄众怒,实在是不太公平。” 叶随风淡淡道:“我想,上天或者会有另一种途径来惩治他们的。” 叶随风凝着琉璃瓦反射出的耀目光辉,心里想到了谢龙翔,他此生磨难众多,难道不是在为前世的冷血残暴赎罪吗? 一阵秋风起,吹乱了叶随风额前的乱发,也吹乱了她一颗本就不平静的心。 第一百三十七章 夜雨滂沱(十一) 承恩帝此时正在绩学阁料理政务。绩学阁便是承恩帝的御书房,据斐玥公主所言,他隔三差五就会出现在此处。 当内监传召叶随风二人入内时,承恩帝正眉头紧锁地看着什么奏章。桌上摆置着一杯热茶,升起袅袅热气。 叶随风老老实实地周正行礼,而斐玥公主见房中没有外人,便浅笑盈盈地蹭到承恩帝跟前,双手自然地搭在承恩帝的肩膀上,自说自话地给他揉捏起来。 “父皇,在看什么呢?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承恩帝没有斥责斐玥公主的逾规越矩,反倒是很习惯她这样的行为,眉头也稍稍松懈。他将奏章放旁边一放,修长的大手覆在斐玥公主的娇柔小手上,轻拍了两下。 斐玥公主立马知其意,顺从地撤回了揉捏肩膀的双手,滑落到扶手上,目含娇波地看着承恩帝。 承恩帝见她娇痴模样,嘴角也不由得勾翘起来。 叶随风伫立一侧,心里讶然。难道斐玥公主日常便是这么跟承恩帝互动的吗?如此亲密,好似一般家庭的父女关系,全然没有皇家礼重与疏离,与叶随风印象中的皇室亲缘关系全然不同。 皆是因为斐玥公主的一番扯娇,承恩帝的心情看起来好了不少,脸上的线条也放得柔和起来,叶随风也悄悄地松了一口气,不禁对斐玥公主投去了感激的眼神,斐玥公主俏皮地朝她眨了眨眼。 承恩帝和善开口,言道:“小妮子,为今日入宫见寡人,你私下付出良多,确是个能办事的。且你能得玥儿如此爱重,必有长处。只是,今次之案,到此为止,无需继续下去了。” 承恩帝说话的语气,如同桌上那杯已不再冒热气却尚有余温的茶水,不冷不热。 叶随风瞳仁骤然紧缩,不甘心地回道:“陛下,此案尚未水落石出,若是草率了结,是不是……” 叶随风抬头,见承恩帝面上愁海无涯,不由地收了声。 承恩帝目含悯然,叹了一口气道:“寡人何尝不知你心中所想,王卿无辜遇害,寡人悲辛,众人莫知。只是,此事若不就此打住,势必掀起浊浪滔天,届时东冲西决,一发不可收拾。” 叶随风怔怔呆立。 承恩帝复道:“不是已经认罪了吗?他既已认罪,想来亦是无法从他口中多知晓半个字了。继续痴缠,毫无裨益。” 斐玥公主亦是按捺不住,她在这件事上也倾注了精力,若是这么无声无息的了结,如水投石,她实在心有不甘。 “父皇!此案尚有隐情,若不彻查,天理何在,公道何存?” 承恩帝无意间一挥手,碰倒了温热的茶水,茶水横流,打湿了方才的那封奏章,墨迹晕染开来,纸张也泡开了,变得酥软。承恩帝愣愣地看着,却没有采取措施抢救那封奏章。 “天理?公道?”承恩帝哀婉一笑,“天理自然在天,公道自然在心。此事寡人已有决断,多说无益。” 言罢,承恩帝深深地看了叶随风一眼,“你是个好孩子……罢了,你先退下吧!”转而又对怏怏不乐的斐玥公主和声言道:“玥儿,你留下,陪寡人说说话。” 叶随风心知,承恩帝是要跟斐玥公主说一些自己不方便听的话,只好知趣地告退了。 她怅然若失地走在宫道上,内心百转千回。自己的铮铮誓言伴着酸楚,在胸臆中层层浮泛。 当她回过神来,已经走入了一片园子之中,林深不知处。 她身陷在蜿蜒幽径之中,左右尽是依旧青翠挺拔的翠竹,身前曲径通向一个清雅的竹亭。 竹亭之中,独坐着一个人。素色的衣衫,恬静的身影,与周遭之景相称,毫不突兀。 叶随风犹豫着往前走了几步,站于竹亭之下,不知道该不该去向这个人打听一下出路在何处。宫城何其大,若是任她一个人在里面瞎转,只怕是到了宫门下钥,她也未必能够转得出去。 可若贸贸然前去询问,又怕冲撞了什么贵人,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她天人交战时,竹亭中的人却立起身来,耸了耸肩,活动了一下筋骨,无意间一瞥,留意到到了叶随风。 他温和地一笑,朝着叶随风招了招手。可他忽略了自己手上还持着笔,挥手间,扬起青墨如雨,站在下风的叶随风可就遭了秧。 电光火石间,一副彩绘便以叶随风之躯为画布,创作完成了。 叶随风在山雨欲来一瞬间闭上了眼,只觉微雨拂面,水珠自眼睫滚落,在她润滑的脸面上留下一道彩色的路径,没入脖颈之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叶随风听闻头顶传来一声错愕地叹息,她哭笑不得地睁开眼,用手抹了一把脸,雨后初晴的彩虹绽放在手心。 “对不住,对不住。”竹亭内的男子三两步跨下石阶,来到叶随风面前。 “实在对不起,一时失手……来,快擦擦吧……”男子递给叶随风一条崭新的丝帕。 叶随风接在手上,只觉入手丝滑,丝帕材质上佳,只是……她瞧了一眼,丝帕上的绣图,两只肥硕的认不出是什么的动物,似是在戏水。绣工太过糟糕,全无美感,叶随风只觉得这样的图样简直白瞎这么好质地的一块帕子了。 男子见叶随风紧盯着绣画不放,将头微微一侧,赧然道:“快……快些擦擦吧,若是颜色干了便不好擦去了。” 尽管如此,色彩还是凝干在了叶随风的脸上。 男子歉然道:“叶女官请移步竹亭,亭内有洗笔用的清水,如不嫌弃,将就着濯洗一番吧。” 叶随风闻言,惊异地看着他,“你认得我?” “叶女官得父皇钦赐妙人令,名满天下,想要不知也难。” “父皇?” 男子腆然一笑,“吾名君厚,排行老五。” “你是五皇子殿下?糟了,还没行礼。” 五皇子笑笑,言道:“无谓虚礼,叶女官还是先行清洗一下吧。” 说完五皇子先行,叶随风跟在他身后,言道:“我曾听闻五皇子殿下逍遥物外,寄情山水,今日一看,果然……” 说话间,叶随风已随五皇子步上了石阶,亦看到铺展开来的、五皇子的大作,叶随风剩下的话语尽数淹没于喉舌之间。 第一百三十八章 夜雨滂沱(十二) 轻似蝉翼,白如皑雪的纸张上,凝落着成片如簇的墨疙瘩,混搭着五颜六色,色彩繁复,压根儿看不出画上所画何物,跟方才五皇子递来的手帕上的绣图有异曲同工之处。 画卷一侧题了一首诗,叶随风定睛一瞧,顿时找到了自信——这笔字比自己写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叶随风颤抖着嘴唇,难以置信地言道:“这是……五皇子您的大作?” 她心里悄然否定自己的揣测,大概只是在纸上试一试颜色,五皇子纵情书画,绝不会是这种水平,眼前这纸张上的画作宛如小孩子信手涂鸦。 五皇子却飞扬起一抹得意神采,黑瞳透亮,流动着靓颜光彩。“怎么样?这次可是我的自信之作,比我献给父皇作寿礼的那副还要优殊得多。” 对着这对熠熠明眸,叶随风实在说不出个不字。她设想了一下,承恩帝收到这宛如胡闹的画作,脸上表情该是如何的异彩纷呈,可惜当时自己在殿外候着,没能欣赏的到。 叶随风眼角、唇角一齐微微抽动,若要让她说出违心的赞扬,她又实在是说不出口。 见叶随风久不答话,五皇子眸中的光辉一点点黯然下去。他握笔的手,紧紧收了一圈,地面上滴落一小滩颜料,映出一道孤寂的清影。 “我也知道的……你不必说了。” 五皇子微微垂下了眼睑,睫毛在眼下荫出一团黑影,更显其神色委顿。 “对不起,我不谙绘画之道,也许是我的欣赏水平不够。你或者属于那种意识流,印象派的,非常人所能理解的。” “意识流?印象派?” “呃……就是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意思,曲高和寡,知音难觅,五皇子,您或者还没遇到能读懂您画作的知己。” 五皇子“哈哈”一笑,“叶女官妙语解颐,果真妙人一个,名下无虚。父皇赐‘妙人令’于你,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叶随风附和着一笑。 五皇子又道:“我醉心书画,只为求得心中宁静,何必在意旁人议论。”他笑了笑,“谁说喜欢,就一定要擅长了?” 叶随风说道:“五皇子豁达,令人佩服。” 说话间,叶随风已然蘸着清水,细细将脸面擦抚一遍,她对着变得混浊的水面照了一照,脸上的缤纷色彩已经擦拭干净了,只是这一身“彩装”却是没有法子了,只能回去洗洗看能不能洗涤干净了。 她望了望当空丽日,言道:“我已耽搁时日太久……得回去了,能不能劳烦五皇子殿下给我指一条出宫明道?” 五皇子笑道:“叶女官口角春风,与你相谈,甚是畅怀,若再得遇良机,希望还能跟你畅谈一番。” 叶随风附和着点头。 五皇子取了一张新纸,提笔言道:“一言半语说不清楚,我还是给你画出来吧。” 叶随风愕然地看着五皇子挥笔洒墨,大笔一勾,三下五除二,一张鬼画符便跃然纸上了。 叶随风啼笑皆非地捧着这张难以辨识的“地图”,继续迷失在偌大的宫城之中。 幸好在她转出这片竹林之后,碰见了一个好心的宫人,将她给领到了朱雀门。 叶随风一通迷路,加上偶遇五皇子的这个小插曲,等她回到明月斋,斐玥公主已在厅堂等候了多时了。 “随风,你去哪了……”老远一见着叶随风,斐玥公主立马起身迎了上来,话音还没落,瞧见叶随风这一身斑斓,讶然道:“你这是怎么了?” 叶随风把五皇子亲笔画的地图递到斐玥公主眼前,叹道:“你猜?” 斐玥公主轻瞥一眼,遂道:“你碰着我五哥了吗?” 叶随风疲软道:“正是如此……我这一身,便是五皇子殿下的最新力作。” 叶随风自觉幽默地调侃道,可一看斐玥公主脸上却无半分笑意,心知定是跟承恩帝的谈话导致的。 “怎么了吗?可以在我能知道的范围内,跟我说说吗?” 斐玥公主细眉轻轻拧起,低声言道:“告诉随风也无妨,虽说是丑事一桩。” 叶随风凝眸静听,斐玥公主接着说道:“我那六皇兄之所以那么快地推管家出来认罪,是因为心虚……这件事根本就是他指使的!” “六皇子?为什么?” 斐玥公主目带悲怆,“王尚书府上搜出一份奏章,本是星象之说的无稽之谈,只因当中暗指六皇兄生辰不详,与国祚有碍……便是这一封尚未上呈的奏章,为王尚书招致了杀身之祸。” “奏章?”叶随风讶然,衙役捕快搜罗现场的时候,自己也在,可不曾听说有什么奏章被搜查出来。 “此奏章收藏严密,是二次搜查的时候,才从暗格里搜出来的,没经几个人的手便秘密地呈给了父皇。” “是陛下有意维护六皇子吗?” “父皇也很心痛,六皇兄犯下此重罪,理应严惩,只是除了这一份奏章,别无他证。他的总管服侍他多年,既已出面顶罪,便不会轻易反口。并无力证能够定他的罪,若贸然惩治他,太后必定不服。太后在朝中势力甚大,她若闹起来,只怕朝堂之上风云变色,人人自危,互相攀扯,不知要牵连多少无辜之人……眼下,只能隐忍了,父皇说了,这笔账他记在心上了,只是不知道要待何日才能清算。” 叶随风听罢,沉声不语。她透过窗户凝望着天际诡谲的云彩,随风凝散,瞬息万变。 过了半晌,她才沉声言道:“公主当真认为,这件事是六皇子做的吗?” 斐玥公主疾言厉色道:“不是他,他何必匆匆推人出来?他大可以矢口否认,鸣冤叫屈。他素来心狠,视人命如草芥,这种事他能做的出来。” 叶随风面沉如水,“可我却觉得事情远远不是这么简单,正如农彩妍所说,赤火并不是能够用金钱轻易收买的。他素来神出鬼没,管家何来神通能够重金收买他?” 斐玥公主一时语塞。 叶随风沉静地看着她,“抱歉公主,这件事我还要继续地调查下去,受人之托,总要有个交代。”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一还一报 斐玥公主愕然地看着叶随风,见其目光坚毅如铁,怔怔地看了半晌,才咧开一抹淡雅笑意,“越看你,越觉得你像是梧桐。不止是样貌,连脾气秉性也越来越像了。梧桐也是这样,她想要做的事,在没达到想要的结果之前,她是绝对不会轻言放弃的。” 叶随风苦笑一声,“我哪里有她那种女中丈夫的气概啊!” 斐玥公主轻轻摇了摇头,“你有,却不自知。” 她扬起脸,修长姣好的颈项勾出一个漂亮的弧度,脸上的表情匿在一簇光芒之中,“好吧,你便按照你自己的意愿去做吧。可惜的是,我已经答应了父皇,不再插手……” “公主,你放心,我只为追查赤火,只为将这个丧心病狂的杀人狂魔揪出来,尽量不去触碰朝堂之争。” 斐玥惨淡一笑,“真的能够隔绝出来吗?墨已滴入水中,如何能再将其分离出来?大厦将颠,非一木所支也。这一场龙争虎斗已经是在所难免了,一味的逃避也是无济于事。” 斐玥公主说这话时,青涩在眼中闪烁几下,便消弭在幽深的眼波之中。稚气在她的脸上渐渐消退,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沉厚老成像一层看不见的面具,覆在了她嫩蕊似的脸庞上。 送走了斐玥公主,叶随风在大铭也撑到了极限。偷摸溜到幽谷,乘着暴现的金光回到现世时,已经是下半夜了。 叶随风珍惜这所剩无几的睡眠,只是这一夜,梦中惊悸,纷繁迷离。眼前闪过诸多人的面目,或是带着狞笑,或是怀着哀恸,无法醒来的噩梦,如同戕风过境,满目疮痍。 却见一人逆风而上,笑如暖阳,步履携春,走过之处,绿草如茵,遍地花开。那人从骨子里散发出的温情,将残留在叶随风梦中的凄清哀愁尽数驱走。纷纷籍籍的画面像是晨雾一般消散,徒留那人柔和俊朗的面孔。 梦寐中的叶随风,眉头渐渐舒展,直至天光大亮。 闹钟不依不饶地响个没完,入耳的真实声音,慢条斯理地将眼前那抹倩影抹煞。 叶随风恍恍惚惚地起身,神志仍在半梦半醒中,她嘴里轻声呢喃着方才入梦之人的名字,头脑却缓缓清醒。眼前的一桌一椅明晰地映入眼帘,她涩涩一笑,起身洗漱整理,准备去学校上课。 午休的时候,她给扬清和打了个电话。 “今天查过房了吗?上周时候,谢龙翔的主治医师说他身体恢复的差不多了,这周就差不多能出院了,今天提过这个事儿吗?” 电话另端是一阵沉默。 “恐怕……短时间内是出不了院了。”扬清和的声音沉静如水,却泛起一圈圈凄切的涟漪。 叶随风长长呼了一口气,“出什么事了?” “前两天他有些发热,一检查,结果是急性白血病……”扬清和意外的冷静,叶随风却从她清冽的嗓音中分明地听出心支离破碎的声音。 叶随风挂断电话便匆匆赶往医院。 只是几日不见,病床上的那个人形容憔悴到如同脱了一层皮肉,灰败的脸上死气沉沉,伤疤累累的双目紧紧地闭着,瘦削地下颌布满了青须。 眼前此人的模样,让叶随风好像失语一般,找不出合适的言语。 她徐徐地走到谢龙翔床头,颤抖着唇瓣,只能挤出一句毫无意义的话语:“谢龙翔,我是叶随风,我来看你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他向着声音地方向抬起头,却没有睁开疤痕掩翳的双目,像是早已经习惯了没有画面的世界。 他面朝着叶随风,过了好一会儿,才压着声音说了一句,“谢谢。” 嘶哑低沉的声音,仿佛经历了无数次的磨砺,声线好似凹凸不平,正如他伤痕累累的心。 泪光立即充盈叶随风的眼眶,她哽咽着道:“现在医学昌明,你的病能够治得好的,你放宽心,配合医生治疗,其他的都不用操心。” “关于这件事……我已经有了决断了,不过还要麻烦你帮忙。” 叶随风以为他在忧愁治疗费的问题,满口答应道:“钱的问题,你不要忧愁,我帮你想办法,实在不行就联系报社、电视台,求助社会,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谢龙翔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我想请你帮的并不是这件事。其实我跟你交情并不深,实在不该一而再的给你添麻烦。只是,眼下我这种情形,实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你不要有这么多顾忌,你有什么要我帮的,尽管说出来,若是我能做到必定尽心竭力。” “在我的名下,有一套房产,就是我跟母亲现在住的房子。我想托你找个中介,尽快出手,越快越好,一定要在我这身体还能动弹,还能办的了手续之前。” 叶随风愕然道:“卖了房子,你跟阿姨住到哪里去呢?” “这是我想求你的第二件事。拜托你帮我母亲找一家条件能过得去的疗养院,把她送过去……卖房子的钱,先还了欠你和清和的钱,剩下多少……就拜托你找个足够让我母亲安度晚年的疗养院吧……” “那……那你呢……”叶随风听他这话,心里没由来的一阵慌乱。 谢龙翔没有回答叶随风,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还有第三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是我福薄,没法跟清和共度余生。她……就拜托你,拜托你好好照顾她……下一次,你还要给她把好关,让她能找一个值得托付一生的人。我不想要她记着我,我只希望她能幸福地活下去。” “你……”这宛如交代后事的口气,让叶随风心头被悲伤的浪潮一次又一次浸润,一片冰凉。“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谢龙翔平静地说道:“医生说了,我的病情属于比较严重的那种……我想过了,像我这样的情况,与其抱着渺茫的希望,孤注一掷地去治疗,倒不如把更多地希望留给能够活下去的人。再说,我也不想欠着那么多债离开这个世上。毫不亏欠的离开,至少到了另一个世界,能够堂堂正正地挺起腰杆。” 第一百四十章 一还一报(二) 病房的窗台上摆放着一盆文竹,原本枝繁叶茂,飘逸如松,娴静如竹。纤细密集如牛毛似的叶片,绿茸茸的,散发着勃勃生机。 而今一看,虽然依旧傲然挺立着,可叶片已然枯黄委顿,散落一窗台的萎黄细绒。 叶随风犹记得,扬清和因为它有着美好的寓意,才买来摆放在谢龙翔的床头,希望他能尽快地恢复斗志。 可如今…… “这太残忍了,无论是对你而言,还是对我而言。”叶随风久久地凝着那枯黄的文竹,“所以你才故意支开四月吗?” 谢龙翔没有否认,而是面向窗户,一阵风起,窗台零落绒叶的随风而起,纷纷扬扬,蹭了他一脸。 “清和就像是这棵文竹一样脆弱,轻轻一碰,毛茸茸的叶子就纷纷凋落。我已经连累她至此,实在不忍心……而你不一样,你像是凌寒而放的梅花,虽然外表看起来很柔弱,却怒放在寒冬之中,何其顽强。” 叶随风眸中盈光点点,嘴角勾起一丝苦涩的笑容,“即使你好像是在夸赞我,但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啊。” “对不起。”谢龙翔身子颓软地往床头一靠,斜斜地歪倒在高高垫起的枕头之上,一副虚弱的模样,让人不忍直视。 他的声音更加低哑,“我知道自己在为难你,可是除了你之外,我没有能够相信的人。我现在眼睛看不见,身子又弱不禁风……但凡我还有一点办法,也不会如此刁难你。” 叶随风捂着嘴巴,无声地哭泣,可那细碎的抽气声,还是瞒不过谢龙翔如今变得灵敏的耳朵。 “对不起……对不起……” 谢龙翔嘶哑地嗓音回荡在空荡的病房里。 “你是个善良的好人,明明我之于你就是一个讨厌的陌生人,你却不遗余力地帮助我,我听说了,我治疗的费用都是你找人去借来的。我若是哪天没了,这笔钱该怎么办呢?总不能让清和扛下来吧?” “我并不是讨厌你……我只是……”再三地犹豫,叶随风也没对谢龙翔说他前世今生的故事。 “我自己的生命,到了尽头的时候,我想要自己拥有选择的权利,求求你成全我。” 谢龙翔的这句话让叶随风忽然回想起,当日她不顾性命救下跳水自尽的薛娘,却遭其怨怼,而后宇文述学吟念的几句话。 “救人本无过,奈何时运蹇,生死倚天夺,我命不由我。” 她其实一直在想,自己的性命,究竟由不由得自己去抉择呢? “让我考虑一下,我想,我得跟你的主治医生聊上几句。” 医生是不会把话说得太绝太死的,他们会留有余地,滴水不漏的告知病情。 可纵使如此,叶随风还是从他们怜悯的眼神、惋惜的语气,以及再三措辞却依旧让人寒心的语句中读懂他们的真意。 折返回病房的叶随风心里已有了决断,她深吸一口气,再一次追问道:“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说实话,我真的不建议你这么做……” 谢龙翔却是坚定地点了点头,“我现在没有发烧,也没有失去理智,这是我深思熟虑之后得出的结论。” “那么,我尊重你的意愿,我愿意帮你。” 暮秋的天气,空气中已经夹杂着初冬的寒凉气息,叶随风裹紧了领口,用手紧紧地攥住,可森森凉意还是无孔不入,无法驱散。 做了这个决定,无需“预警”“预测”她也能预见到未来将要发生的一切,破碎地声音在耳畔噼里啪啦作响,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她的生命中退却,无法追寻。 是夜,她溜去了道具室,借由金光,再次来到了大铭。 一回到她的明月斋,便见着季秋正在后院练功。叶随风只觉得悲伤撑破了心口,满溢而出,她二话不说,便飞奔向前。 季秋反应迅捷,急急收了招,下一瞬叶随风便扑向她的怀中。季秋微不可察地叹息了一声,险些刺伤了她。 “小姐,怎么了吗?” 叶随风微微屈身,将头埋在季秋的肩膀上,发出闷闷地声音。“没什么,你让我抱一抱,我想你了还不行吗?” 季秋浑身僵硬地任她熊抱,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大铭真好……有你……”还有…… 叶随风还没抱够,却听小厮来报,宫里派人来传召叶随风入宫觐见。 叶随风匆匆打扮换装,临行前,她拉着季秋的手,竟是一刻也不想跟她分开。 一路上,叶随风热切得过了头的眼神一直牢牢地揪着季秋不放,饶是季秋一张木石似的脸,也被她望得赧然起来。 承恩帝依旧在绩学阁召见叶随风。 叶随风规矩行过礼,抬头便见着承恩帝宽厚地看着她。 “昨儿寡人见着老五了,他对你是赞不绝口,称你妙语解颐,跟你畅谈之后心怀舒畅。今日寡人心情郁结,得了空便想起你来了。” 叶随风一阵错愕,脸上浮出尴尬的笑容,心里却是埋怨起五皇子来,她当日只是礼貌性地附和几句,不想正好说到他心眼里去了,结果现在给她戴了这么个高帽子,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她大脑飞速运转,手不安地在腿上轻轻揉搓着,恰巧碰到一个硬邦邦的瓶子,她灵机一动,仰起头道:“不知圣上对听故事有没有兴致?” “听故事?”承恩帝双眼一亮,笑道:“故事,寡人自是爱听的。只是,你别把寡人当成长在深宫中才识不逮的宫人,寡人也曾脚踏四方,见多识广,一般的故事可是入不了寡人的耳。” 叶随风低眉顺目道:“岂敢岂敢,卑职再如何愚钝,也断断不敢如此思量。圣上胸怀天下,自然是见多识广的。” 叶随风暗搓搓地抹了一把冷汗,又道:“我要说的这个故事精彩非常,且知之者甚少。只是这个故事很长,只怕一时之间也说不完,不如我今日先说一段,待陛下得空我再继续给陛下一段段讲完。” 承恩帝听叶随风如此言道,饶有兴致地点头,言道:“那你便先讲上一段让寡人听听,是不是真如你所说的那般精彩有趣。”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一还一报(三) 叶随风要讲的故事正是老少咸宜的《西游记》,她方才无意间碰触到口袋里的乌金丹,才灵机一动想到的。 “从前,海上有一座仙山,名曰花果山,山尖有一块仙石,吸日月之精华,孕育了一颗石卵,一日石卵崩裂,幻化出一个石猴……” 叶随风口若悬河地依着自己记忆里残存的印象,加上自己的部分想象,将孙悟空的故事从头娓娓道来,承恩帝亦是饶有兴致地听着。 正讲到美猴王下山求仙问道,忽听门外内监来报,说左御史贺大人殿外求见。 承恩帝正听到兴头上,听到内监传报,眉头一蹙,呼了一口气,遗憾地看了一眼叶随风,摆手让人进来。 叶随风倒是缓了一口气,她说得口干舌燥,正好歇上一歇。只是,有大臣来汇报公务,她是不是应该回避呢?她目带询问地看了一眼承恩帝,后者没有动作,只是目中兴味未歇,似是还想要继续听下去。叶随风便往后退了几步,缩了缩身子,尽量将自己隐蔽得不起眼。 进来的贺大人,其人剑眉炯目,天庭饱满,唇方口正,正气凛凛。 他一板一眼地周正行礼,随后言道:“微臣此次有二事奏请陛下。其一,沙南郡山南县县丞王端南横行乡里,搜刮民脂民膏,强抢民女,无恶不作,以致当地民怨沸腾。当地有一出名的大善人,名为段宏,多次救百姓于水火,因其公开与王端南作对,触怒与他。王端南竟枉顾法纪,无端将段宏收监,自作主张断其斩刑,并未等刑部核准,便草草执行。其人之恶,天理难容,若不严加惩治,只怕会凉了天下百姓忠君之心。” 承恩帝愠怒道:“竟有如此目无三尺之人,此事交由贺卿处置吧,务必严惩不贷。” “微臣领命。至于另一桩,微臣此次探访民情,察觉有一部分百姓,老年丧子,因其老迈,无所依靠,生活凄苦。微臣暗自调查,发觉其数之众,数以万计。若不加以善待安置,枉顾百姓疾苦,恐将饿殍遍野,民怨载道,长此以往,世道浇漓,国将不国。” 贺大人一本正经地侃侃而谈,承恩帝一直以二指揉搓着太阳穴,一脸烦恼模样。 “你可问过太子的意思?” 贺大人一怔,“太子殿下抱恙,微臣尚未与太子殿下言及此事。” “又病了?怎么不曾上禀寡人?”承恩帝面露焦愁,又道:“依你之意,又当如何?” 贺大人自袖口掏出一沓厚厚的奏章,毕恭毕敬递到承恩帝眼前。“在觐见圣上之前,微臣已于户部进行过几次磋商,依据国情民情,拟出了几条可行之策。第一,凡事年满六十,无子或者失子,一年给予纹银五两,米粮……” 贺大人尚未言毕,承恩帝便打断道:“好了,奏章暂且放这儿,兹事体大,且容寡人细思深虑。你先退下吧。” 贺大人剑眉微蹙,只好先行告退。 承恩帝的情绪又低落起来,方才听叶随风讲故事得来的片刻欣喜,此刻已然荡然无存。他将书案上的奏章往旁侧一推,腾出一块空隙来,胳膊拄在书案上支棱着脑袋,愁云惨雾笼罩在其眉间。 叶随风不知所措,往前走近了几步,伸了几次手,却不敢触碰承恩帝龙体。 她听承恩帝口中低声絮絮念着:“又病了,怎生是好。” 叶随风心头暖热,这身在云端、高高在上的陛下,在他宽大的胸膛中却有一颗慈爱的为父之心。她心里既是感动,亦是歆羡。 “若知圣上一颗爱重之心,太子殿下必能霍然而愈,神采奕奕。” 承恩帝偏头,见叶随风恻然动容,目光盈盈,澄澈的眼波中涌荡着对他人疾苦的悲悯之情,心下一动,看向叶随风的眼神不觉得隽永起来。 他展开方才贺大人递上来的奏章,瞧了一眼,又转而看向叶随风,手指轻叩了几下案面,问道:“你怎么看?” 叶随风诚惶诚恐地看了一眼书案,又看向承恩帝,语出从心道:“卑职以为,垂暮老人,若是没有儿女奉养,干不了活,又没有收入来源,晚景凄凉。若是朝堂能拨出一笔款项,专为资助这部分人群,不仅能使老有所养,百姓安乐,更能显示大国气象。” 承恩帝又重新将奏章看了几眼,边看边言道:“寡人虽是在外多年,却不曾为吃穿忧愁过,却亲眼见到过吃穿不济的穷苦百姓。若皇亲国戚,王公贵族人人少裁几身衣裳,少开几次宴席,将银两尽数用于孤老无依的百姓身上,户部便用不着抓心挠肝了。贺卿此策,只怕会遭群臣反对,引起轩然大波。” 承恩帝手指弹弄着厚厚的奏章,叹道:“寡人倒不怕惹事非,只怕贺卿砍一枝,损百枝,成为众矢之的,前途难卜。” 叶随风心中颤动,她不曾设想至此。所谓国政,不可单凭一时意气,妄下决定。 想来也是,为孤寡老人养老,这种想法固然是好,若能推行下去,的确是百姓福祉。可当中阻力甚多,首当其冲便是,这一笔庞大的支出,从何而来。 叶随风微微瞥了一眼字迹娟秀的奏章。看贺大人之意,是要削减文武百官、皇亲贵族的年俸。这提议,提出者自是大公无私,胸襟广阔,可势必会遭到大面积的反对。撼动旁人利益,贺大人要直面的何止狂风骤雨? 纵使不从年俸里下手,这无利可图之事对于朝堂上的利己之辈而言,毫无意义。他们与贺大人终究是不同的,一个利字当头,一个义字镂心。 便是朝堂上的阻力尽除,向下推行也是困难重重,要能保证这实惠不被层层落腰,切实下发到所需者手上,没有相当的铁腕是不行的。 叶随风抬眼不着痕迹地观察承恩帝的神情,心里揣测着,这艰难重重、难以实推的政策,于承恩帝而言又是弊大于利,他大概是不会考虑的吧。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一还一报(四) 谁知承恩帝下一句话却是:“你说这差事,遣谁去办好呢?” 承恩帝的话让出乎叶随风的预料,她原以为承恩帝言外之意是不想找这烦心事的。她虽是与承恩帝接触时间不久,但隐约感觉他跟自己印象里的帝王形象全然不相符。他宽厚慈爱,骨子里带有一股闲云野鹤之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叶随风感觉他并不恋栈帝位,似也不看重权势。 只是叶随风并不真正了解他,本身她自己也不是个火眼金睛的人,也并不深谙揣测人心之道。就像刚才,她便猜错了承恩帝的意图。 承恩帝目光落在奏章之上,叶随风不知道他方才的问句究竟是自言自语,还是真的问她的想法。 她初入朝堂,连人都认不得几个,如何知道该让谁办这个差事? 叶随风料想承恩帝只是随口一说,可他却抬起头来,眸光停落在叶随风的身上,仿佛正在等着她的回答。 “呃……”她脑子有点发蒙,只好说道:“刚刚的提出此策的贺大人,难道不是最佳的人选吗?” “贺卿固然是良选,可惜其人过于耿直,枉曲直凑,若他凭一己之力独当一面,只怕会树敌众多,难胜其弊。” 叶随风悄悄打量了一眼承恩帝,心想,这么说就是再换个人了。 换谁好呢?她统共就认得那么几个,总不能让镇远将军来吧?且不说他一个将军管不管得着政令推行的事,单说他的处事方式也并不比贺大人高明。再就是永昼和几个皇子了…… 其实,叶随风觉得永昼去做这件事挺合适的,他油嘴滑舌,看起来是个八面玲珑的。只是,她现在还不想跟他有过多的牵扯,也不想旁人对他们的关系多思多虑。 那么就剩下几个皇子了,其实对于叶随风而言,人选就只剩一个了。 三皇子嘛,还是略过吧。 四皇子她不认得,也不了解。 五皇子,乍看也不像是个能办好事的。 至于六皇子,更不必多言,他是断断不可能行这种惠民利民之事的。 所以,叶随风如是说道:“圣上,觉得八皇子殿下如何。”虽说叶随风是别无选择,但她说出口就后了悔。 她想到宇文述学曾经说过,所有皇子中承恩帝最不喜欢的就是八皇子。 她在心里无声叹息,抿着嘴唇,悄摸摸地抬起眼皮,观察着承恩帝的神色。 承恩帝却是若有所思地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眉头舒展开来,目光也随之而变得隽永起来。 “老八啊……”承恩帝沉吟道:“也是时候让他干点什么了……” 叶随风抬眼对上承恩帝的目光,而他的目光却穿越叶随风而过,望向了更遥远的地方。他的眼神,旖旎中带着深沉,是叶随风这般道行的人是无法读懂的复杂。 惟有一点,叶随风隐隐感觉到了——或者,承恩帝并不像是坊间传言那般厌恶八皇子? 最后承恩帝决定让贺大人和八皇子一块儿来干。这是一件棘手的差事,但也是莫大的机遇与挑战。 返程时,叶随风把今日发生之事原原本本地都说给季秋听。回到了明月斋还默了数篇《西游记》的故事,当然是遗漏外加杜撰的已经几乎面目全非的《西游记》。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季秋能够完完全全地假扮自己,而不露馅所做的准备。 虽然季秋从来不多问自己一句,不在明月斋时究竟去了哪里,但分别时还是有一抹流光自她眼中掠过。 叶随风扭头的一瞬间,心里想着这样神秘的状态,她究竟还能保持多久? 叶随风赶在宿舍楼落锁之前,返回了现世。第二天,她便在上课之余的时间,为谢龙翔张罗卖房子的事情。 由于谢龙翔的身体状态并不乐观,因此叶随风也是风风火火的。着急出售,自然价格便会压低,其中有一个对谢龙翔房子有意的买家,是个混迹社会多年的老油子,见叶随风着急,便又在原本就低于市价的价格上又压低了两成。 叶随风心里自然是不愿意的。谢龙翔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说到底也是出于一片孝心。若是有朝一日,谢龙翔不在世上了,他精神状态不佳的母亲是无力照顾好自己的。他是想在他尚有余力之时,把母亲的晚年生活安顿好了。他的心思,叶随风清楚明了的知道,因此更是想要多为他的母亲争取一些养老钱。 可想法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挥着利斧向她霍霍而来的。 谢龙翔的身体是江河日下,可房子却迟迟卖不出个好价格来。倒是还有几家对房子有些兴趣,但买房是件大事,不能像是买白菜那样当机立断。看房倒是看过几次,亲戚也都组团来挑过刺,明明眼中是兴趣满满,却偏偏吹毛求疵地到处挑毛病,为得也是压低价格。 还有人顾忌叶随风既非房主,也不是房主的直系亲属,担心花了大价钱买的房子再有什么争端。 惟一明确表示可以尽快付钱交易的便只有最开始压价压得最狠的老江湖。 叶随风出了房产中介,坐在楼梯上,看着日暮西沉,只觉得自己的心也一点点往下坠落。她把手插进漆黑如瀑的长发,暴躁地抓挠着,还是无计可施地掏出手机给谢龙翔打了个电话,把现在的情形跟他说了一下。 电话另一头是长长的沉默,和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卖吧。麻烦你了。” 在房产交易中心办手续时,叶随风遭受到了无数质疑的目光。当中的好几名工作人员轮番上来询问谢龙翔是不是真的想清楚了,是不是确定要卖这惟一的住房。 得到了谢龙翔的肯定的回答,工作人员也只好按流程办事,只是在看向叶随风时,表情都微微带着厌弃,好像她是天底下最可恶的骗子一样。 叶随风默然地低垂着头,默默地将苦涩吞咽入腹。 火红的房本换来了巴掌大小的磁条卡,谢龙翔摩挲着卡片上凹凸不平的卡号,脸上缓缓浮现出酸涩又安然的笑容。 他凭空试探地摸索着,叶随风连忙靠近,“你要什么?” 他手触到了叶随风肩膀,然后顺着胳膊摸到了她冰凉的手,郑重地将卡片放到叶随风的手心里。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一还一报(五) 叶随风疑惑地看着他。 谢龙翔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是说道:“我欠清和四万,你帮我给她的卡上打去五万。我欠你五万,至于欠你朋友多少钱,我也不知道,麻烦你替我去医院结清楚账单,包括那个护工的工资,都帮我算算清楚,然后你自己从卡上划走吧。剩下的,就像之前说好的,请给我母亲找个适合她的疗养院……” 叶随风怔怔地说道:“你……你就这么信得过我吗?你可知道这卡上有多少钱啊?对于像我这样的穷学生而言,这是可一笔巨款啊。” “若是不相信你,我打从一开始便不会托付你办事。一个能为挚友倾尽所有的人,值得我的全副信任。” 叶随风依照谢龙翔的指示,给扬清和打去了五万,把欠岳出云的钱也一并还清了。至于自己的那一份,她看着卡上远少于预计的余额,只取出来了三万。 而后她找了一家公立的稳妥的疗养院,一口气交了三十年的钱,最后还剩下十万块,她趁着谢龙翔母亲精神还正常的时候交到了她手上,让她贴身放好,以作应急之用。 撞伤谢龙翔的逃逸司机也被抓捕归案了,只是他也是家徒四壁,当时看见人伤得严重,担心赔不起才逃跑的。尽管赔偿的判决已经下达了,但那司机东拼西凑也只筹出来三万块钱。 那司机痛哭流涕地跪倒在谢龙翔的病床前,讲述自己困顿的境况,请求谢龙翔的谅解。 谢龙翔却平静地倾听,而后平淡地言道:“这一场车祸,撞碎了我所有的自尊,也撞碎了我的人生。可即便没有这场车祸,我的人生最后也会是支离破碎的。说到底,若没有这次车祸,我还无法直面惨淡的人生。赔偿,三万就足够了,毕竟……在这场人祸中我也有责任。” 当天下午,叶随风便帮谢龙翔办理好了出院手续。 踏出医院大门时,一缕日光映射在谢龙翔尚有光感的盲眼上,他眉头紧紧一皱,随即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副墨镜,戴在眼前,遮住了密布在眼睑上的狰狞疤痕。 叶随风站在他的身侧,幽幽道:“你真的想好了?不告诉四月,也不再见她?” 宽大的墨镜在谢龙翔的脸上投出一大片阴影,“我已经好好的跟她道过别了……是时候该相忘于江湖了。” “即使会让她痛苦,即使会陷我于不义,你也要一意孤行?” “对不起……对于清和,长痛不如短痛,我其实早该下这个决心。我不想让她见到泡沫破灭的那一瞬间,也不想再听到她的悲鸣。对不起……说要不欠任何债的离开,还是欠你良多,还不起的人情债……如果有来生……” 叶随风连忙截断他的话,“打住,若有下一世,我实在不想跟你再有牵扯了。”似是察觉自己出言有些过分,她又讪讪道:“对不起,我的意思是……” 他却淡淡一笑,“你既不要我还,那便永远的欠着吧。” 叶随风把谢龙翔送去了他母亲所在的疗养院,这个疗养院有一项特殊的服务——临终关怀。 叶随风填写入院表格的时候,手微微颤抖着,练了好久书法的成果在此刻消失殆尽。 她目送谢龙翔走进了母亲的房间,房门在她眼前徐徐关阖。前世的郭潜龙,今生的谢龙翔,他们的背影重叠在叶随风眼前,又被门扇隔离开来,湮灭。 叶随风心道,若有来世,希望你做一个健康平安的——好人。 谢龙翔所谓的与扬清和诀别,只是一封传递到邮箱的冰冷的电子邮件。到处都找不到谢龙翔的扬清和,还是把电话打到了叶随风的手机上。 叶随风苦着脸看闪烁着的杀气腾腾的呼吸灯,犹豫着,任震动麻痹她的手掌,也麻痹她的心。 可那震动是不接起来不罢休的,她知道逃避是没有用的,还是无可奈何地接了起来。 “龙翔怎么出院了?护士说是你替他办的出院手续,为什么不告诉我?还有……那封邮件是怎么回事?” “对不起……四月……这是谢龙翔的意愿。” “什么他的意愿?他现在在哪里?我要见他。” “四月……就像邮件里说的那样,他希望你能从这长久的痛苦中解脱出来。所以,不要再追问了,让你们彼此都归于安然平静吧。” “什么平静,事到如今还怎么能平静?是不是又是你撺掇的他?在你看来,他又瞎又病,根本毫无用处了,所以给我一个台阶,给我一个不用愧疚就离开的理由。可是,叶随风,果然三年还是太短暂了,你始终不了解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把我的感情看得太廉价了。纵使死亡能分开我们,却也不能让我停止对他的爱。无论陷入何种境地,我从未想过要离开。可你……你居然为了区区几万块钱,撺掇他放弃治疗,放弃最后的希望。你是不是担心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没人背下他的债务?我早跟你说了,我会还你的……可你,如何能这么残忍?” 叶随风木然地听着电话另一端对她的声声控诉,夕阳斜照将如烈焰一般的余晖涂抹在她的脸上,将她的孤影拖得更长。 她没有一句话的反驳与辩解,她本就是不擅长为自己辩说的人,此刻更像是丢失了自己的声音一般,而她丢失的不仅仅是声音,还有她视若珍宝、捧在掌心,却脆如肥皂泡的友情。 三年了,你又何尝了解我呢?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道电话另一端断了线多久,叶随风蹲在地上,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她没有哭,却流露出比哭还悲伤的表情。 她在这个生活了十八年的世界,全面失败,亲情、爱情、友情全部沦陷。 她紧紧地环抱住自己,狠狠地咬着唇瓣,直到它们也染上夕阳的鲜红色。 会变好的,一切都会改变的,只要她再更努力一点。 大铭……大铭…… 叶随风将今世今生的全副希望尽数寄托在了那个虚无缥缈的时代,孤注一掷,再无退路。 第一百四十四章 风云变色 叶随风用了一两天时间来调整自己的心态,也没再往来大铭,大铭那边有季秋,准备也很万全,她很放心。 到了周末,白天她照常去打工。虽然她手头有了谢龙翔还的钱,足够支持一段时间的学费生活费了,但她心里还是不太得劲儿,明明是自己的钱,她却觉得揣在兜里烫人。 晚上的时候,叶随风算了算大铭该是深秋初冬的季节了,她想着也该过去看看了,把自己捯饬得暖和一点,随着熟悉的金光来到了幽谷。 刚入城,她便明显感觉气氛不对。街道巷陌,少有人影,沿路上的酒家食肆都关着门,一副萧条模样。 叶随风心里诧怪着,走到了风香居的门口,明明早就到了开张的时辰,可风香居也是门窗紧闭。 叶随风心里奇怪更甚,快步来到了清风筑。 宇文述学正捧着一卷书,坐在院子里,清闲地沐浴暖日冬阳。 叶随风也顾不得寒暄,开门见山道:“出了什么事?路上的餐馆都关了门,连风香居也没有开门。” 宇文述学合上书卷,抬眼看了一下叶随风的衣着,言道:“随风服饰虽是素雅,但还是再换一件的好。” “换衣服?”宇文述学没头没脑的话让叶随风更糊涂了,“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换衣服?”叶随风说完才发觉来来去去的小厮个个都身穿霜白衣裳。 “太子薨逝,圣上下令,全城缟素,斋戒。” “太子……薨逝?”叶随风想到上次给承恩帝讲故事时,来递折子的贺大人就说太子病了,没成想才几天没来,他人就没了…… “是什么时候的事?” “半月有余。” “我去找季秋去。”她有些揪心,想着那个仁爱的慈父不知道该有多么伤心。她打算找季秋问清楚最近的情况,再进宫一趟。 宇文述学见她说风就是雨,急忙喊住她:“还是让季秋过来吧,顺便给你找身合适的衣装。” 不一会儿季秋便带着叶随风的服饰匆匆而来,叶随风借用她在清风筑落脚时住的厢房,作换装之用。 季秋边替她梳妆,边将这些日子的事跟她道来。 在上次叶随风离开大铭之后,承恩帝又叫过她一次,是季秋代替她入的宫。幸好早有准备,季秋便依着叶随风上次留下的故事往后又讲述了几段。 但不知是季秋故事讲得不得章法,还是承恩帝本就心绪如麻,听了故事也没露出笑模样,也没什么兴致继续听。之后没几日,太子便因病薨逝,像是叶随风这样级别的官员没有资格入宫参加丧礼,只能跟同级别的官员一同下榻在礼部的制仪堂,缟素斋戒五日。这五天,当然也是季秋代劳的。 之后一直到今日,都是在各自府邸自行斋戒的。 “这么说,在太子过世之后,你都没再见到圣上?” “圣上龙体欠安,早已下旨谁也不见。更何况,依着小姐的品级,非召不得入宫。” 季秋的最后这句话点醒了叶随风,她险些忘了,等级森严的宫城并不是自家的后院,不是想进就能进得去的。 可她心里却有几分牵挂,许是承恩帝对子女的舐犊情深触动了她,许是他是外婆的前世,自己不由得对他多了几分爱戴。 “斋戒期能不能出门?我想去一趟斐玥公主府。” 除了上次伪装婢女,叶随风还是第一次名正言顺的走入公主府的大门。 斐玥公主见着叶随风也有些许惊讶,叶随风见她也是身穿素白丧服,一张素净的脸庞未施粉黛,却更有清水芙蓉的清雅娇妙。 “方才门房来报,说是梧桐来了,没想到来的竟是随风。” 叶随风讪讪一笑,刚才她才敲开门,看门的小厮就自己跑去报告了,自己连一句话都还没来得及说。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我一直挂念着公主,担心公主太过忧伤。” 斐玥公主垂了垂眼,说道:“伤心倒是有些伤心,但我跟二哥素日来往并不多,也不至于伤心过了头。而且二哥向来体弱多病,早已是风中秉烛了。倒是父皇,一时还看不透,终日黯然神伤,闷闷不乐,倒惹我忧虑重重。” “听闻陛下龙体欠安,如今可好些了?” 斐玥公主看了一眼叶随风,见她目光灼灼,满是担忧,微微一怔,而后淡然一笑,“随风有心了,太医日夜在侧,精细入微,父皇已经好些了。” 说完,她的笑容又转为丝丝苦笑,“随风身为臣子尚能关心父皇,而我那四哥和六哥,却不顾皇兄新丧,父皇抱恙,蠢蠢欲动,私下闹得火热。” 叶随风也叹了一口气,原本太子还在的时候,这些派系之间也没少争斗,现在太子没了,那几个眼馋宝座的人更是觉得春天来了,自然争得更是头破血流。 叶随风是不明白,究竟有什么好争好夺的,现在坐在龙椅上的承恩帝,倒是凌驾在云端的人,却也没见得他有多开心,有多高兴。 “他们这么公然的闹,不怕陛下勃然大怒吗?” 斐玥公主摇摇头,“父皇现在根本就没有心思去管这些……所以现在四哥和六哥,正在积极地笼络原来站在二哥那一边的朝臣,生怕动作慢了,就落于人后了。” 她冷哼一声,又道:“要靠笼络才得来的人心,又岂会牢靠。” “那么……八皇子呢?他也想要争上一争吗?” “八哥……我倒看不出他对权位有什么眷恋,他向来不屑汲汲营营地攘权夺利,只是爱民恤物,明里暗里做了不少利民之事,却吸引了一部分雪胎梅骨之士追随,心甘情愿替他谋划。” 叶随风嘴张了几张,终于还是问出了口,“那个晏国公府,也是出于这种考虑吗?” 叶随风话一出口,却见斐玥公主眼中划过一丝惊异的神采,面色也沉了沉。 她淡淡地回道:“晏国公倒是难得的德厚流光之人,他的抉择,想来自有他的用意。”说罢,深深地看了一眼叶随风。 第一百四十五章 风云变色(二) 叶随风被斐玥公主的眼神望得心惊肉跳,仓皇辩解道:“公主,不要误会,我只是随口一问。” 斐玥公主却慢慢地说道:“我还以为随风已然站在了八哥的一侧,上次不是还在父皇面前举荐了八哥吗?” 叶随风哭笑不得地说道:“误会啊误会,当时陛下随口一问,我初入朝堂,也不认得几个人,也不能随意应付陛下,我听闻八皇子宽厚仁爱,只好推举他了。至于晏国公,我跟他老人家本人是不认识的,只是他的儿子曾经救过我一次,后面还在风香居巧遇过一次。” 斐玥公主见她回答的老实,微微一笑,言道:“随风不必紧张,我本身是不参与这些的争斗的,他们都是我的哥哥,相帮于谁都不合适。无论将来随风如何选择,我与你的这份交情是不会改变的,只要你不要试图也将我拖下水。” 斐玥公主温和的口气中,却暗含着一丝警告的意味。 叶随风点了点头,深知这便是斐玥公主的底线。 “只是……”斐玥公主叹道,“若是随风也有了自己的立场,只怕跟梧桐便生了隔阂。” “梧桐……她的家族是支持四皇子殿下的,是吗?” “随风,什么都知道呢!这也是你身边的那位算术先生说的吗?” 叶随风嘿嘿一笑,“我初出茅庐,什么都不懂,他……稍微的跟我提了提。” “四哥的母亲是梧桐的远亲,加上四哥文韬武略,挥斥八极,确有帝王之相。梧桐的立场,即是家族的立场,也是一开始就注定的。”说到梧桐,斐玥公主眸光黯淡了些许,“其实梧桐早就到了该婚嫁的年纪……” 叶随风记得之前跟梧桐和斐玥公主在风香居饮茶的时候,曾经提过一些,“不是说侯爷舍不得梧桐嫁人的吗?” 斐玥公主涩涩一笑,“侯爷固然疼爱梧桐,但其实更是因为他还没有找到最强有力的帮手。” 叶随风也不由得替前世的自己而难过,生在高门大户,却连婚恋的自由都没有,着实可悲。 斐玥公主见叶随风也跟着情绪低落起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展露出一个灿烂的笑靥,又说道:“你倒也不必替她忧愁,梧桐可不是那种坐以待毙的女子,她看不上的人,谁也不能逼她硬嫁。” 说着,斐玥公主悄悄附到叶随风耳边,低声言道:“她之前已经搅黄了好几桩侯爷属意的婚缘。” 叶随风想着那个面目与自己一样,却分外威风霸气的女子,这倒真是有她的风范。 “所以,随风……”斐玥公主定定地看着她,“如果可以,我真不希望你们两个为敌。” 叶随风笑了笑,没说话。 她当然不想要跟洛梧桐成为敌人,她比谁都想要梧桐幸福,她也希望这些在大铭结识的朋友,都能有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幸福圆满的结局。 其实,她是可以预知他们未来的,但是她却一次也没有动过这个念头。 扬清和跟谢龙翔的悲伤收场,至今刺痛着她的神经。若不是她提前预测了二人的未来,头脑里一直都回荡着预测的那个画面,也不会像是被预测的结果牵着鼻子走一样,一步步落入了命运预先设置的陷阱中。 这次是这样,尤亦寒的姐姐尤夏溪时也是如此。 她隐隐觉得,预警的出现是为了引她来大铭,解开她两世的恩怨纠葛外加把她坑上一坑,而预测的出现……就纯属为了坑她。 走了一遭公主府,没能入得了宫,跟斐玥公主的一番谈话,却让她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抬头望天,黑云密布,已然遮蔽住了太阳的光辉。 叶随风不由得也替承恩帝感到悲伤,他登基没有几年,尚在春秋盛年,底下的儿子们就开始觊觎他的位置了,这是何等的藐视与不敬。 全城斋戒,一片寂寥,叶随风留在这儿也无事可做,索性写了几篇故事留给季秋以作备用,自己早早地回到了现世。 接下来一周倒是相安无事,叶随风也好好的休整了一个周,在校时也没去大铭,左右现在正是斋戒期,与其到大铭闭门不出,倒不如留在现世,借这时机她重头通读了一遍《西游记》。 周六时她排了个连班,白班连中班,一直到近晚上十点才到家。刚一进家门,便听到一阵闷闷地“嗡嗡”声,是埋在背包里的手机在宣扬它微弱的存在感。 叶随风的心也跟着一道“嗡嗡”直响,她都快有接电话恐惧症了,尤其是大晚上的电话,总让她感觉没啥好事。 可手机不甘示弱地响个不停,叶随风无奈之下,只好颤巍巍地把它从包里面给摸了出来。 屏幕上显示出的名字让她颇为意外,竟是岳出云。 叶随风默默地舒了一口气,他的名字让她安心不少。 “社长大人,这么晚了,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岳出云清醒精神的声音自听筒传来,“晚吗?才不到十点。” 叶随风暗暗地咋了咋舌,她倒是忘了,这位社长大人也是夜猫子一枚,是大半夜还在外面东游西逛的类型。 “所以是有什么事吗?总不能是打电话问候我的吧?” 电话另一头传来一声轻笑,“要问候,难道不应该是你这个学妹来问候学长吗?” 今天的叶随风也是累得不行,难得早回来,她想着能睡个好觉来着。她打了个呵欠,敦促道:“学长,前辈,社长大人,您有事拜托赶紧说,不是人人都像您老人家那样天赋异禀,只睡几个小时还能容光焕发的。” “下个周有个高校交流会的活动在外地举办,邀请了戏剧社,到时候你跟我一块去。” “啊?” “啊什么啊,一副傻样。我只是通知你一声,并不是征求你的意见,这是学校的安排。明天跟家里说说,收拾收拾行李。” 叶随风在心里呵呵一声,说道:“这是学校的安排,还是社长您的安排啊。” “有区别吗?对了,回头把身份证号给我,这次路程较远,我们坐飞机去。” “飞机?”叶随风听到这个眼前一亮,嘴角往上一翘,这对她是个极大地诱惑,她还没有做过飞机呢。“谁出钱?” “学校的活动,怎么可能让学生掏钱,路费住宿费你就不用担心了,好了就这样,具体时间定好了回头我再通知你。” “先别挂!那个……钱你收到了吧。” “钱?什么钱?” 叶随风急道:“就是当时找借你的治疗费啊,还有护工的钱,你没收到吗?” 电话那头悠悠道:“好像是有个进账,我没太注意,我向来是不看余额的。” 叶随风腹诽道,可恨的有钱人。 第一百四十六章 风云变色(三) 周日白天她照常打工时,收到了岳出云发来的出发具体信息。活动举办的地点在安城,飞机是周三早上的第一班,六点五十起飞,他们需要在五点之前就从学校出发前往机场。 风景秀美的文化名城啊,还有数之不尽的美食…… 只是想想,叶随风都觉得心神荡漾,这大概是这些日子以来她收获的最好的一件事了,能将覆在她心头的阴云暂时地吹散。 她感谢着岳出云的安排,虽然他看似独断独行,霸道地不容别人拒绝,其实这次机会应该是他特别替她争取的吧。像这样外出实践,还能给综合评价加分,顺便玩一趟的好机会,应当是很热门很抢手的,怎么想这样的好事也不该落在自己的头上,如果没有他在当中出力的话。 吃过晚餐,叶随风乐滋滋地收拾行李。一共就去三天,也用不着带太多的东西,一个背包外加一个小的手提包足够了。 搞定了之后,她抬眼看了一下表,才刚刚九点半。今天她心情不错,昨天晚上睡得也足,现在正在兴奋劲儿上,睡是睡不着了。 她下意识地顺手摸过药瓶,药片在瓶中哗啦作响,才唤回了叶随风的神志,她无奈地一笑,去大铭对她而言已经像是吃饭睡觉一样自然的一件事了,她也越来越习惯白天黑夜、古今穿梭了。 她找出来上次穿的素锦罗裙,收拾利索,借金光重返大铭。 刚入明月斋所在的街口,眼尖的叶随风就瞧见内监打扮的人自明月斋踏出,向着自己的方向而来。 叶随风一惊,连忙转身面墙,竭力将自己埋入屋檐下遮蔽的狭小阴影之中,显得渺小不起眼。 自华贵宫殿走出来的人,多多少少也都有点目高于顶,走路都是昂着头的,托了他们傲气的福,叶随风险险躲过一劫。 若是被内监发现有两个自己,一个还是替身,只怕自己就大祸临头了。 等着人走远了,叶随风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快步奔向明月斋。 季秋正在自己的房内,脸上还略有湿润,却已经恢复了自己的面貌。 叶随风讶异道:“你动作真是快啊,宫里的人才刚走,你就把妆卸完了,就像变脸似的。” 季秋捞起脸盆架上的擦脸巾,一边轻拭脸庞,一边回道:“若是准备得当,属下有把握瞬时间易容。” 叶随风叹道:“你真是厉害,宇文述学是从哪里把你挖出来的?真是挖到宝了。” 季秋垂了垂眼,言道:“属下本只是门内的弃子,是连门内试炼都通不过的无用之徒,若非少主所救,季秋怕是无命得见小姐。” “那长歌、长风他们也是如此吗?” “其他的人的事情,属下并不熟知,大抵是差不多的。” 叶随风喃喃道:“怪不得你们都对他死心塌地的,明知道他没有什么希望当上门主,还愿意追随他。” 季秋眸光莹亮,言道:“少主精金良玉,矫矫不群,能追随他身后,乃是属下之福。” 叶随风干笑一声,宇文述学身边的人都是他的迷弟迷妹。 “对了,先说说正事。方才内监来传话,说的是啥?” “方内监前来,所为二事。其一,陛下召您明日巳时入宫议事。其二……”季秋自腰间掏出一枚金光闪闪的令牌,“此乃陛下赏赐给您的妙人令牌,以作身份之证。执此令牌,您可不必奉旨亦可入宫。” 叶随风接过这枚只有巴掌大,却很是厚重的令牌,莞尔一笑,心想,这大概又是斐玥公主送给她的“大礼”。 只是她此刻尚且不知,斐玥公主送给她的“大礼”,并不止这一份。 翌日一早,叶随风便开始准备入宫事宜。虽然斋戒期已过,她还是挑了一身素净的官服,头发高高束起,没有佩戴任何饰物。只是简单的洗了把脸,妆也没化,素面朝天的就出门了。 叶随风入宫时,承恩帝尚在上朝,她便候在绩学阁外。 之前来明月斋传旨的方内监瞧见叶随风在殿外枯等吹风,便笑滋滋地迎了上来,恭敬地对叶随风行礼,“见过叶女官。” 叶随风不知他的品级,只是看他蟒袍华丽,连忙回礼,别人给几分薄面,可她却不能不知礼数。 “春寒料峭,叶女官如若不嫌弃,且随小人到耳房暂歇,饮杯暖茶。前朝繁忙,陛下那边恐怕是一时半会不能退朝的。” 见对方一片好意,叶随风也不好推辞,只得笑意盈盈地谢过,随着他去耳房。 方内监给叶随风递上了茶水,而后便眯着眼笑嘻嘻地站在一旁,盯着叶随风看,看的叶随风心里发毛,禁不住微微一颤。 “叶女官,似是跟三公主殿下甚是熟稔,小人寡闻眼拙,竟不知叶女官是出身哪个世家的小姐?” 叶随风抬眼看向方内监,见其年约四十,眉毛细长,狭目如钩,笑起来时左右眼尾各有三道深刻的鱼尾纹。 “并非方内监认不出,而是我根本便不是高门大户中人。斐玥公主殿下为人豪爽,我与她是在坊间相识,公主殿下心地善良,对小女子诸多照拂。” 方内监“哦”了一声,眉眼迷得更细,目光更显幽深,笑意却是愈加浓郁。 “能得三公主殿下爱重,更证明叶女官乃是别具一格,人中翘楚。” 叶随风干笑着,这种明显的过誉还是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气氛有些尴尬,正在这时承恩帝退朝移驾而来。叶随风松了一口气,忙跟方内监告辞,匆匆往绩学阁内而去。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那人的目光却由始至终凝注在她的背影上,深如万丈之渊。 叶随风觐见时,承恩帝的身后面还站着斐玥公主,冲着她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那笑容虽是无比灿烂,却分明将什么掩盖其下。 笑容其实是最复杂的表情,若无相当的洞察力,很难以拨开那亲和的表面,看透当中的真意。 叶随风虽然知道斐玥公主没有坏心眼,不会暗害她,但是斐玥公主有时花样太多,她有点跟不上她的步伐。 第一百四十七章 风云变色(四) 叶随风再看向承恩帝,按大铭时间来算,不过才几个月不见,承恩帝却苍老了不少,双鬓已隐有霜侵之色。面带病容,双目浑浊,脸色蜡黄,精神更是委顿,与在千秋节上初见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帝王迥然不同。 叶随风心里像被巨石阻塞住,心里压抑得很,眼波被伤感融化,在眼圈中泛起阵阵涟漪。对着这张外婆的脸,她的情绪很容易就失控了。 承恩帝被叶随风如此一望,面上也有些动容。 “陛下,龙体紧要。”叶随风此言脱口而出,说完她也是一愣,还没行礼问安,便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句,回过神来的她赶紧跪到地上,补上一套礼数。 承恩帝嘴角扯出一丝无力的浅笑,“地上寒凉,女子最是受不得凉气的,还是快些起身吧。” 承恩帝的语调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仿佛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慈爱的长辈一般。 “小妮子还是这么关心寡人,不像是朝堂上的那些老家伙们,个个恨不得寡人生出三头六臂来,日夜不休地处理政事。” “陛下今日召卑职前来,是想要卑职继续讲故事吗?” 承恩帝摆了摆手,“今日便不听了罢,你的故事虽好,寡人如今却没有听故事的心思。云川县突发桃花汛,十数万百姓受灾,流离失所,此事你可知晓?” 叶随风并没有收到相关的消息,但她也不好说不知道,只好“嗯嗯”着点头,糊弄过去。 承恩帝又道:“今年天象有异,寒冬短暂,桃花汛期较往年提前不少。今年甚妖,今年甚妖啊。” 承恩帝一句“今年甚妖”接连说了两遍,目中眼角流露出的悲伤层见叠出,叶随风知其言中之意并不只是汛灾一事,他多半又想起了英年早逝的太子殿下。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楚,犹胜十指俱断。 “寡人派了老四去主理赈灾重建、疏通河道、修堤筑坝之事,玥儿却说要找个人暗中监察老四差事办得如何,将来论功行赏也有个说法。玥儿举荐了你去,你可愿接下?” 叶随风双目圆睁,看了斐玥公主一眼,斐玥公主却对她摆了个神气活现的表情。 皇帝安排差事,总不好公然拒绝吧。 叶随风只能含笑答应下来,怨念却全都吞入肚腹之中。 “切记,此次乃是暗中行事,毋要张扬。” 叶随风苦哈哈地出了绩学阁,心里忧愁着这难办的差事,自己七日时间,难以往来京城和那不知道在哪里的云川县,看来这件事又只能委托季秋了。 她心里怀着愧疚,自己招惹的差事,到最后都苦了季秋,她连个选择权都没有,实在是太为难她了。官是叶随风自己想要当的,结果到了最后差事都是旁人在操办,这如何能行? 叶随风在这胡思乱想着,忽觉肩膀一痛,叶随风不消回头,也知道是斐玥公主在她身后重重一拍。 叶随风绷着一张脸道:“公主啊公主,你可真是看不得我得一刻清闲。” 果真听着斐玥公主银铃一般的笑声自身后传来,她快行了两步,追到叶随风身侧,言道:“我身为堂堂大铭的公主,怎么能看着你日日清闲,白拿朝廷俸禄?” 叶随风无语地斜睥着斐玥公主,道:“公主好端端的怎会把我与那四皇子殿下扯上关系?” 叶随风说着收低了声音,凑到斐玥公主耳畔道:“莫不是公主嘴上说着全不相帮,最后还是选择跟梧桐一条心?” 斐玥公主挑着眉毛,敲了敲叶随风的脑袋,“本公主可不是那种朝令夕改之人,你有一点说对了,我确实是想让你接触一下四哥,但为的却不是梧桐,我是卖四哥一个人情,虽然现在还不能告诉他。” “卖人情?” “四哥前些日子上奏父皇,给三哥哥个位分,若单论年纪,三哥哥早就该封王了。” 斐玥公主表情蓦然柔和,“不管四哥是出于什么目的都好,他心里念着三哥哥,能为他出这个头,我心里就记下这份情意了。你也看到了,三哥哥的处境,常年就穿着同一身衣服,他的侍从流溪穿得更是破旧,莫说是堂堂皇子,便是连寻常富庶人家都比不过。若是封了王,有了自己的封地,手头也会宽裕一些,到时候他的景象会好一些吧。” 叶随风见斐玥公主一提及三皇子,便会带上淡淡的伤感,故意调侃道:“公主卖他人情不打紧,怎么把我给卖了啊?” 斐玥公主看叶随风鼓着腮帮子,一副娇痴可爱状,顿时破涕为笑,言道:“我也是充分替随风考虑过的。你的差事办得越多越好,今后的路才会越走越宽。我可不想你当初大殿之上言之凿凿,最后只是窝在书房里当个说书先生。是你自己说的想要报国,想要高飞,我从背后推你一把,你难道不该感谢我吗?” 叶随风被斐玥公主堵得说不出话,又听斐玥公主声音蓦然低缓,“我也期待着随风能够一飞冲天,给我们女子争一口气。” 真的有那么一刻,叶随风忘却了自己决心入仕的初衷,真心想要做个青史留名的女子表率。 叶随风定定地看着斐玥公主,郑重地说道:“公主说的是,我应该言而有信。”叶随风心里想着,当个好女官跟自己的目的也并不冲突。 “不过公主对四皇子殿下可真是有信心,就不怕我这一次前去,抓出他什么破绽来吗?” 斐玥公主笑道:“四哥的差事办得还是不错的,否则当时郭潜龙那件大案我也不会交到四哥手上。当然,你若能揪出他的错处来更好,我最讨厌尸位素餐之人了。他若是不用心办事,还想要父皇嘉奖,那可是不行的。” 说着,斐玥公主又拍了拍叶随风的肩膀,“努力一点,妙人令大人!我等着看你的本事呢!” 叶随风呵呵一笑,心道,你大概看不到我的本事,你只能看到季秋的本事,不过若是季秋出马,你大概也不会失望吧。 第一百四十八章 风云变色(五) 叶随风出了宫,便径直去了清风筑,奈何宇文述学并不在自己家中。问过了长歌,才知道春暖花开了,宇文述学也“久违”地去幽谷练功去了。 得知叶随风要去幽谷找宇文述学,长歌急忙喊住叶随风,着急忙慌地跑去收拾了一篮子茶点,又拎出来以小火煨着的一壶热茶,外加两套茶具,赧然地递到叶随风跟前,“劳驾叶姑娘辛苦一趟,给少主捎过去。” 叶随风苦笑着接过来,调侃道:“长歌还是一如既往的细心啊,将来哪个姑娘嫁给了你,那可真是享不尽的福气啊。” 长歌难得地羞红了脸,目光也不自在地瞥向了一边。 叶随风笑意更盛。 有情况啊,这是。 奈何两手负担太重,叶随风便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了。 幽谷的春景是叶随风见过最美的,入目是碧草色新,繁花如织;入耳是淙淙溪流,沁人心脾;入鼻是馥郁花香,清新草香。视觉听觉嗅觉,皆是一场豪华盛宴。 宇文述学闭目盘坐在盎然春景之中,岿然不动,宛如一块集天地日月精华的灵石。 叶随风呆呆地看着他精致灵秀的五官,心里想着他大概也真的是受天真地秀,吸日月精华,否则如何能生得出这样的一副面孔。 听着叶随风踩在草地上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响,宇文述学蓦然睁眼,一瞬间世间多生出了一道烺烺光华。 叶随风下意识地闭眼,只觉得心脏跳得不成章法。 她浅舒一口气,笑着迎上去,将两手重负往他跟前一杵,“你说是在这儿练功,结果每次都见你在这闭着眼睛睡觉。” “随风此言差矣,我闭目乃是静心凝神,并非偷闲。” 叶随风挑了挑眉,摆明不信。 宇文述学无奈一笑,“你便当我偷得浮生半日闲吧,左右你来了我也修习不得了。”说着他熟稔地取出茶具,低斟出一杯茶水递到叶随风手里。 微微的热度随着叶随风指尖向上传递,袅袅的水汽熨蒸着叶随风的脸蛋,让她的血气上涌,八卦之魂觉醒,“呐呐,你知道吗?长歌好像恋爱了。” 叶随风将情爱直白说出口,让宇文述学今日的修炼化作云烟,他面飘红云,手指一颤,竟泼出了小半杯茶水,将自己雪白的衣下摆浸染了茶色。 叶随风特别喜欢看他纯情羞赧的模样,他的目光如萤火乱撞,当真可爱的紧。 “这是长歌的私事,我不便过问。” 叶随风笑着往前靠了靠,坐到他的身侧,他身上发散出的和煦热度,犹胜融融春光。 “听你这般口气,像是知道什么内情似的,反正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不如你说来听听。一个好的上司也要适度的关心一下属下的感情生活嘛,及时的为他们排忧解难,这才能让他们更好地替你效力啊!”叶随风又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言乱语。 谁知宇文述学却微微垂了下了头,叹道:“我虽是略有感知,却不宜点破。全无机缘之事,还是蒙在鼓里的好。” “缘分这事儿,谁也说不准,青蛙不努力一下,焉知自己不能变成王子去追求美丽的公主呢?” 宇文述学眸光一亮,叹服道:“随风果真目光如炬,明察秋毫。” “呃……”叶随风一哽,被宇文述学莫名而来的夸赞击昏了头脑,半晌才转过弯来,“什么?你是说他喜欢的人是公主?” 见宇文述学肯定地点了点头,叶随风木然地瘫坐,“他……他好像没见过公主几次吧?” 宇文述学扭头,如星如火的目光径直落在叶随风的脸上。“正如随风而言,缘分这事儿,谁也说不准。” 叶随风呼吸一滞,目光节节败退,最后移到了一旁。她讪讪说道:“这确实有些棘手,不过嘛,事在人为是不是,哈哈……” 叶随风手指胡乱地在衣摆出抠搜,“那个……对了,说点正事。你那里可有大铭的地形图?” ———————————————————————————— 叶随风捧着《西游记》坐在宽大舒适的座椅上,窗外射入的强光打在书本上,反射出一片亮白。叶随风手捧着的书本自始至终也没有翻页,她的目光一直被窗外有如千堆白雪,又似惊涛白浪的云海所吸引。 云在她的脚下,而她在蓝天之中,这样感觉让她异常的兴奋,唇角始终挂着宛如孩童般天真的笑容。 一旁的岳出云扶着额,撇嘴道:“差不多了吧,你已经看了一个钟头了,能把遮光板拉下来了吗?太刺眼了。” 叶随风转过头,言笑晏晏道:“对不起啦,可是能让我再多看一会儿吗?这可是难得的机会……我在白云之上哎……” 岳出云嘴撇得更厉害,冷嘲道:“不知道飞机起飞时,是哪位仁兄抓着我的手不放,险些没给我折断了。” 叶随风脸色微赧,“飞机腾空时候,稍微有一点紧张,这也是在所难免的吧。” 岳出云冷笑道:“你那可不是‘稍微’‘有一点’。” 叶随风冲他嘿嘿一笑,“不管怎么说,都要谢谢你。”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饶是岳出云再如何摆出一张傲娇冷脸,也架不住厚脸皮的笑意盈盈。他翻了个白眼,把头转向了一侧。 叶随风重新将目光放在书本的字里行间之中,心里却想着的是那日午间在清风筑所见的地形图。 宇文述学长指点向之处,与叶随风脑海中现世的地图相重合,云川县的所在,竟重叠在叶随风与岳出云此次行程的终点。 叶随风唇角含笑,目带春风。斜眼偷瞥了一下岳出云,这还真得感谢霸道社长大人的安排。这次可以直接坐飞机去穿越,也是一个崭新的体验。 她临离开大铭之前,先安排了季秋扮作自己的模样,跟随承恩帝指派的一队人马暗中先行,自己到时再与其汇合。并交代季秋,若是自己迟迟未曾现身,便代替自己行事。 虽说他们先行一步,不过自己拥有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应当也不会去的太迟,只要她能顺利的找到季秋。 叶随风侧头看了一眼岳出云,他嘴上说着强光刺眼,却还是双手交叉抱臂歪着头睡着了。他此时呼吸平稳,神情安适,心结解开之后,那痴缠他多年的噩梦也当淡出他的梦寐之中了吧。 第一百四十九章 风云变色(六) 叶随风和岳出云这次参加的校外活动主办方是兴安大学,所在之处跟机场是两个方向,一个在北,一个在南。 岳出云一出航站楼,就依着指示牌径直走向了出租车候车点。 叶随风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弱弱地说了声,“学校好像……不包打车钱的说……” 岳出云停下步子,回头瞪了叶随风一眼,“坐公交车要转三次车,要去挤你自己去。” 叶随风低头看了一眼岳出云拖着的足有30英寸的超大行李箱,想他也不能扛着箱子来回趟的倒车。 她看了看自己轻便的小手提包,又瞅了一眼他硕大的箱子,心里叹道,只是三天而已,用得着像是搬家一样嘛,未免精致的过了头吧。 下榻的酒店是距离兴安大学不到一百米的一家星级酒店,叶随风站在门口向上遥望,一眼望不到顶的高楼,苦笑着碎碎念道:“这……学校肯定不能报销的吧……” 岳出云预定的是一个双卧室的套间,宽敞的客厅,奢华的装修,无不彰显出一种“我很贵”的氛围。 叶随风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嗫嚅道:“这也太夸张了吧……” 岳出云没搭理她,自顾自地将行李箱推倒在地,展开。满满当当的物品,话剧社的行头占了一半,里面竟然还有两把道具长剑。 岳出云将沙发往墙角推了推,拓展了客厅的空地,随手捞起一把剑,手腕翻动,剑如灵蛇,足下一点,身子腾起,一个漂亮的空翻,剑亦在空中挽出个正圆。 一套动作下来,岳出云气息都不带乱的,他拿着剑比划了两下,啧了一声,“道具的就是不行,手感太差。” 叶随风默默地把行李放下,退到一边,心道:这是干嘛?一言不合就拔剑? 岳出云把另一把剑掷到叶随风脚边,“你也练练吧。” “我?” “忘了跟你说了,这次还有个文艺晚会,我们是特邀嘉宾。节目还是《隐语》,不过受时长限制,只有一个片段,我挑了一段带打戏的,我先练着,你回忆回忆。” 叶随风傻眼了,“你怎么不早说?” 岳出云白了她一眼,“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要早一天来,难不成是来观光的吗?” 叶随风嘴角抽了抽,“我还以为你大发慈悲了呢。” “快点熟悉起来,今天我们先在酒店练练,明天去熟悉熟悉场地。” 距上次表演已经有段时间了,台词剧情叶随风还能捡的起来,可武打动作她却依旧悉数还给两位“恩师”了,她身体的柔韧性本就不太好,这些年也甚少运动,身体就像被冰冻住一样僵硬。 到了晚上,被岳出云冷嘲热讽外加训练过度的叶随风身心俱疲,身体像是融化开来的一湾春水,瘫软在舒适的大床上。 长途跋涉后又马不停蹄的排练,铁打的身体也会感觉疲惫。叶随风陷在柔软的床垫里,真是一个手指头也不想动。可她想着若是错过今晚,她在去大铭的日期便又要往后延上七天,能够停留的时间也更短暂了。 她无奈地苦笑,自己选择的路,跪着也得走完啊。 叶随风强撑起精神,翻出药瓶,吞下两片药片,金光盈目的瞬间,手里还握着瓶子。她闭了闭眼,眼睑阖起的时候,困倦得不行,灵识差点就飞走了。 可下一瞬,她便清醒过来了。 时空大神好似有意耍弄她一把,这次竟然把她丢弃在滚滚河水之中。 身上刺骨的寒凉先于视觉被她感知,她一睁眼,身子已然陷入滔滔浊浪之中且还在缓缓下沉。 混沌的头脑还没反应过来,她便猝不及防地呛了一口水。一阵激烈地猛咳,让她无法保持平衡。 湍急的水流不给她片刻思考的机会,掀起狰狞的水浪将她圈在其中,像是捕获到了可口的猎物,紧紧揪住不松开,将她往下游带去。 她扑腾了几次都没法在激流之中施力向岸边游过去,急速的河流像是嚣张跋扈的霸主,面对反抗,它便以强有力的铁腕让她选择臣服。 在汹涌的猛流之中挣扎,叶随风的体力很快地就耗尽了。她现在只能勉强地维持身体漂浮在水面上,随波逐流,不至于沉底。 只是——沉重酸疼的身体告诉她,她如今亦是强弩之末了,被这奔腾急流吞噬只是时间的问题。 在被死亡如此迫近之时,头脑的思绪反倒活泛起来。 截止到目前的人生所遭遇的所有人,像是走马灯一样在眼前快速掠过,她悲哀地想着,若是她的生命草草的终结在这里,那用她这乏善可陈的一生、一无所成的一生,所述写出来故事该是多么的枯燥无味。 料峭的河水已将她的四肢冻得麻木,她靠着一股不肯轻易服输的倔劲儿,硬是不肯任猛浪将她淹没。只是乏力的手已经握不紧拳头了,来时还包裹在手掌中的药瓶先她一步成为浊浪的祭品,流沉入茫茫河水之中。 她原本坚强的意志浮现出了一丝裂缝,绝望便见缝插针地乘虚而入。她缓缓闭上了双眼,意志如沙漏般流逝。 “随风!”一声声嘶力竭地呼喊将她的意识从垮塌的边缘拖拽回来。 叶随风倏然睁眼,只见岸边一道疾驰的黑影风驰电掣般向着自己的方向而来。 她猛然眨巴了几下有些昏花的双眼,才看清飞奔而来的是一匹通体黢黑的骏马,而其上之人正是那个被她誉为能够摧山搅海之人——宇文述学。 叶随风现在已经无力思考他为何会出现在自己眼前了。 却见马上之人在骏马距离河沿半丈的时候松开了马镫,手掌猛拍马鞍一下,借力旋身而起,向着澎湃河水飞身而来。 眨眼间他已跳入水中,扬起几尺高的水花,飞溅叶随风一脸。 眼睛被激得生疼,水珠簌簌而下。 下一刻,她冰冷麻木的身躯便落入了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之中,在浪潮中漂泊无依的身体终于得了个坚实的依靠。 纵弱水千尺,冷若寒冰;纵浮生如寄,残丝断魂;亦无畏无惧,无怨无悔。 第一百五十章 风云变色(七) 宇文述学铁箍似的双臂紧紧缠缚住叶随风,让她不必再费力维持,可得片刻安歇。 叶随风的唇色苍白到近乎透明,她颤抖着唇瓣,几次三番才勉强让上下两片嘴唇碰触。 “你……怎么……会……在这儿……”她的声音像是被湍急水流冲散了一般,凌乱到几乎难以辨认。“傻……不傻……干嘛……来……送死……” “莫要多言,留存体力,先想办法上岸去。” 上岸去? 叶随风眯着眼凝望着层层叠叠、一浪激过一浪的翻腾激流,又回看宇文述学聚力拧着水流,气力渐渐地流逝,二人如同即将颠覆在奔腾浊波中的一叶扁舟。 叶随风心中剧痛,只觉有数之不尽的细如牛毛的针一齐刺入心口。 她一个人沉沦在汹涌急流中,或会孤独,或有不甘,但总好过两个人无谓的白白赴死,她不想生命到了最后一刻还带着无限的遗憾悔恨与愧疚。 “不……要……管我……”你若是能自保,便将我舍弃吧。 宇文述学回之一个深窅的眼神,那眼神深情款款,却又坚定如铁。 与他一对视,叶随风没由来的多了几分底气。 宇文述学单手揽住叶随风,腾出一只手将绑在腰间的长腰带解开,口手并用结了个套圈。他吹了个口哨,高呼道:“谦和!” 骏马扬脖嘶鸣一声,奔至岸边。 “低头!” 黑马似是能听懂人语,乖巧地弯了弯脖颈,宇文述学将腰带一端缠在腕间,将有套圈的另一端奋力一抛。 套圈勾在了马耳上,却顺着马鬃滑下,落入了水中。这一次失败了,没能套中马脖。 而宇文述学与叶随风亦被水流又往下流冲涌了数十尺。 骏马谦和见二人渐行渐远,扬蹄狂追。劲浪扑打在它的蹄前,险些将它也卷入浪流之中。 谦和鼻中喷气,四蹄微微一滞,似是对激流心有余悸。 谦和犹疑之间,宇文述学二人又被冲卷数尺。河道中间一块巨石拦路,眼见着被揽在宇文述学身前的叶随风就要冲撞上去,以水流速之急加之二人之重,叶随风已然可以预见重击之痛。 间不容发之际,宇文述学身体急转半周,以后背迎上千钧之击。 饶是叶随风以宇文述学为人肉垫,亦能感觉到冲击之力。 耳畔传来一声压抑闷哼,于咆哮的浪流声中如米粒之珠,却分外清晰入耳。 紧接着一股热血自他口鼻喷涌而出,溅射在叶随风脸上、脖子上,冰冷的肌肤触碰上热烫的血液,好似被火烧火燎一般,几欲烫起燎泡。 即便如此,宇文述学铁箍似的臂弯也没有松开半分。 叶随风见此状,泪如雨下,在脸上冲刷出道道血痕,摧心剖肝般惊痛。 谦和似亦能感知宇文述学的痛苦,它发出阵阵哀嘶,克服了对激流猛浪的恐惧,逸尘断鞅而来。 也幸有此巨石,宇文述学与叶随风得以暂时卡住,不被浪潮继续冲走。 宇文述学咬紧牙关,吃力地将结了环的腰带挥起。吸饱了水的腰带愈发沉重,负了伤又精疲力竭的宇文述学更难以命中,他试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 此时的叶随风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她只是凝眸脉脉注视着他,盈盈眼波中流动着缱绻之情。 黄泉路迢迢,携手赴冥冥。 宇文述学眸光骤然洞朗,燃起如炬之光。 他瞄着谦和脖颈,竭力抛掷,终于将套圈环在谦和脑袋上。 谦和扬起修长的脖子,套圈顺势而下,滑落到脖子底部。 谦和卯足了劲儿,掉头往河道反向而奔。它与奔流不息之河为敌,拖拽着有如千斤之重的二人,艰难地前行。 谦和每前行一步,都在泥泞的土地上踏出一道深沉的蹄印。 腰带被抻直,绷得紧紧的,似有微弱裂帛声传来。此刻叶随风方知,命悬一线的真实含义。 宇文述学手臂血脉贲张,肌肉暴起,原本苍白的肌肤浮泛起一层薄红。 他将叶随风的身体夹在双臂之间,揽着叶随风的一只手也转而抓上腰带,拼劲全力向上攀爬。 一人一马的努力有了明显的效果,宇文述学与叶随风距离岸边越来越近,希望近在咫尺之间。 刺啦! 一道刺耳的割裂之声,却将二人的希望生生割断。 承载着他们的腰带终于到了极限,撕裂断开在距离岸边几步之遥之处。 宇文述学与叶随风又将重重向后跌去,重落入惊涛的巨口之中。 一个巨浪掀来,宇文述学凝气聚力于右足,奋力一踩,踏浪借力,腾起数尺,于翻扬飞溅起的、有如漫天落雨的水花中,准确地捞住腰带断裂的半截之处,五指紧握,谦和如癫似狂地猛冲直奔,将二人自惊天浊浪之中拉拽出来。 宇文述学搂住叶随风在泞地上翻滚了数周,叶随风始终被护在他温柔的胸怀之中,虽是眼前天翻地覆,光景翻旋,但她的身体丝毫痛楚也不曾感受到。 当眼中天地安定下来,昏眩感渐渐退却,叶随风试图着控制已经麻痹得好似脱离自己的四肢。 叶随风挣扎着爬起来,却见她身子底下还压着已经失去意识的宇文述学。 他的腰带拿来作了救生之用,衣袍也早在方才的一番挣扎之中散开,敞开着怀,苍白如雪的肌肤上遍布着青青紫紫,看得叶随风心中剧痛。 他浑身寒凉如冰,气息奄奄,叶随风心惊肉跳地轻拍着他的脸颊,呼唤道:“宇文述学!喂!醒醒!” 可无论她如何呼喊,宇文述学依旧是半点反应也无,仿佛是一个不会言语不能动的木偶一样。 叶随风头脑一阵阵地发蒙,慌乱像是滴水入纸一般在心头晕染扩散。 她双手抖若筛糠,在自己衣服里胡乱地摸索,她默默地祈祷着,希望那个救命的神药不要遗失在茫茫河水之中。 手指触到瓷瓶的一瞬间,她的心才稍稍有了一些着落。 她着急忙慌地拔开塞子,好在瓶子密封还够严实,药丸并没有被水浸泡。 她倒出两粒乌金丹,一并塞到他的口中。 第一百五十一章 风云变色(八) 丹药在他的口中融化,清雅的药气飘散出来。 可宇文述学依旧没有什么好转,呼吸几近微不可察。 叶随风空落落的心被骤然揪紧,前所未有的恐惧将她紧紧包围。 她捶打着自己方寸大乱的心口,深呼吸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没有呼吸……就该急救,该人工呼吸。 对对,人工呼吸,她之前已经用这个方法救过好几个人,宇文述学……也一定能够救过来。 叶随风调整宇文述学的脖颈姿势,将其头颅往后仰,打开呼吸道,捏住他的鼻子,长吸一口气,低头对着他惨白的嘴唇,欺近……当她的嘴唇即将贴近之时,在她即将将气息渡给他之时,那漆黑如夜的眸子却突然睁开了,惊得叶随风往后一仰。 宇文述学的眸中映着惊异,叶随风像是弓弦一样往后弹开数步。 她磕磕巴巴道:“你……你别误会……我可不是有意要轻薄你……不不不,我不是轻薄你,我是急救,那个……人工呼吸……你知道的……我是为了救你。” 宇文述学一手抚着胸口,一手撑着地,摇摇晃晃地坐了起来。他的脸上依旧是如霜如雪,可瞳仁却分外黑亮,眸光如簇,笔直地望着叶随风,看得她心里一阵阵发毛。 她回避着他直率的目光,上前问道:“你的伤势如何?” 宇文述学轻微地摇动了一下头,“并无大碍。” 当然叶随风并不相信他逞强的话,以身击石的重创,绝不像是他说的那么轻描淡写。 “你能站得起来吗?”叶随风担忧地看着他,“正是乍暖还寒时节,穿着湿漉漉的衣服会加重你的伤情的。我们得找个地方,取取暖。” 宇文述学点点头,挣扎着想要起身,奈何身子虚弱乏力,竟是撑了几撑都没能站起身来。叶随风连忙上前搀扶,她虽是没有受伤,可在冰水里长时间泡着,又跟巨浪急流进行了一番殊死搏斗,气力也已然枯竭。 叶随风与宇文述学像是两个已入暮年的老者,颤颤巍巍,步履蹒跚。 叶随风也有些架不住宇文述学,她遥见正在远处歇息的谦和,喜道:“你把你的爱马唤过来,你骑上去,咱们俩都能省点力气。” 宇文述学对着谦和吹了声口哨,谦和扬了扬脖子,却没能奔驰而来,足见其也是筋疲力尽。 谦和快到近前时,叶随风听到宇文述学轻呼一声,身子也微微一颤。叶随风连忙扭头看着宇文述学,以为他是伤势恶化了。 却见他眸光涌动,一副心疼的模样。 叶随风不由得问道:“怎么了?” 宇文述学没回话,只是将眸光凝汇于谦和的前腿之上。 叶随风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也发现了谦和的不对劲儿。 谦和的右前蹄微跛,走起路来,深一步浅一步的,似是受了伤。 宇文述学眸中的疼惜像是欲滴的蜡油一般,他摇摇晃晃地迎着谦和而去,走到它身前,爱抚着它不知道是被汗水还是被浪涛打湿的鬃毛,而后俯下身子,用手抚触谦和的前腿。 一番柔抚之后,他舒了一口气,表情也和缓了一些,他缓缓地直起了身子,言道“腿骨无碍,想来只是伤了筋肉。” 叶随风也疼惜地抚摸着谦和柔顺的毛发,由衷地言道:“谦和,谢谢你!若是没有你,你的主人和我就葬身在那奔涌的大河之中了。你是我们的大恩人,等着找到一个好的落脚地,给你加餐,吃胡萝卜怎么样?” 谦和仰头愉悦地厮叫了一声,像是同意了叶随风的提案。 叶随风笑着回过头去对宇文述学说道:“你这马儿真是宝马啊,它好像能听懂人话。” 宇文述学目光柔和地看着谦和,道:“它自是无价之宝……只是,要辛苦随风了……谦和有伤在身,不宜再负重前行……我自己能撑着慢慢走。” 叶随风二人身处之地荒无人烟,似是距离城池尚远,两人前行数里地,也不曾见到一户人家。 叶随风感觉自己的肩头越来越沉重了,她一边问道:“你还好吗?还能走吗?”一边又掏出来两粒乌金丹,硬塞进他的嘴里。 不知又走了多久,终于在前方看到一个荒废的茶寮,虽是凋敝的只余三面墙,但好歹也有个顶棚。 宇文述学厚实的外袍在刚才的混乱中遗失了,此刻他衣着单薄,亟需热源取暖。 叶随风将他扶到“敞开式”的屋内,让他平躺在地上,自己去屋内外找了些能做柴火的树枝,抱到了屋子里。 她枯守着一堆树枝,心里犯了愁。 她从未有过野外生存的经历,在远离了打火机和火柴的古时候,她不知道要如何取火。倒是知道有钻木取火一途,但她从未实践过。 叶随风试探着挑了两根树枝凑在一起使劲儿地摩擦,没摩擦几下,两根树枝就一齐折断了。她又找了两根看起来结实粗壮一点的树枝,可磨蹭了半天,除了手指头快要磨秃噜皮了,一点要着火的迹象都没有。 她丧气却不放弃地继续磨着,有一只手从她背后伸过来,攥住了她的手腕。 叶随风回头,见恢复了些许力气的宇文述学正无奈地看着她,往一边指了指,道:“那不是有火石吗?” 宇文述学的手指指着静静地躺在角落里、不起眼的黑灰色石头。 “还有那把小刀也拿过来。” 宇文述学将火石与小刀相击,溅起点点星火,落在易燃的枝杈上,燃起熊熊火光。 融融暖意渐起,驱走了部分的寒意。叶随风搓了搓手,又用手捋着小腿,麻木的身子在缓缓地复苏。 宇文述学与叶随风隔火相望,摇曳的火光在二人的眼眸中闪闪烁烁。 “你……要不要脱衣服?”叶随风赧然地垂了垂头,“湿衣服穿着不舒服吧。”说着她把自己衣服裹得更紧了些,“我就不必了,毕竟我是女孩子。” 火光在宇文述学的眼中跳动,显得他的目光有些热切。 “我也不必了,在女子面前宽衣,太过失礼。” 第一百五十二章 风云变色(九) 叶随风不太适应宇文述学带着明显温度的目光,侧了侧头,看向外面欲颓的夕阳。 “今天我们要露宿野外了吗?” “恐怕是的……说来实在有些丢脸,我现下怕是无力再多行一步了。” “你怎么会来的?” “我若是说,放心不下随风,你可相信?” 叶随风一愣,心里咯噔一下,咽下了一大口口水,她眼神飘移不定,不知该看向何处才是。 宇文述学像是没发现叶随风的不自在,继续说道:“可我终究是来对了。”宇文述学凝眸看着她。 叶随风低垂着头,“你也太胡来了,哪有像你这样救人的?一个弄不好……连你也会……” “可我们两个如今不是都好端端的在这里?” “你不要强词夺理了,如果有下次,你可不许这么冒险了……” 下次…… 叶随风心中微微一跳。 可有没有下次还是两说呢。 叶随风情绪十分低落,她把钙片的瓶子遗失在浩浩河水之中,她可能已经无法再度返回现世了。 可在无法睡眠、多待一日副作用就重过一天的大铭,七日就是极限。七天过后会如何,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第五日开始,她就有种死亡在逼近的感觉,每多过一时,便觉得自己离鬼门关又进了一步。 若是这么想来,她的余命也许就只剩七天了。 思及此,叶随风就全然提不起兴致。 “下次……不会再有下次了……” 你看,连宇文述学都这么说…… 叶随风猛然抬头,目光落入他如海般深沉的眼神之中。 “不会再有下次了,因为我会护随风周全,无论是狂风,还是恶浪,再不让它们侵近随风半分。” 叶随风鼻子好似被人殴打过一样发酸,泪水再也禁不住地潸然而下。 “你可知道我……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你对我的好,我要不起,也不敢要……” 许是知道自己的大限将至,叶随风也开始口无遮拦起来,隐匿在心中多时,无法对他吐露的秘密,也不想再继续隐瞒下去了。 宇文述学目光旖旎,柔情如水,淡淡地说道:“我知道……” 叶随风瞠目结舌,难以置信的不住地摇着头,声音陡然拔高:“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你不知道!” 宇文述学依旧温情脉脉,“我知道。”他抬眼毫不避讳地迎上叶随风惊异的目光,笃定地言道:“随风并不属于这个时代,随风是从另外的世界而来。” 叶随风大惊失色,身体脱力地向后仰去,半天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看来我是猜对了……我早就有如此猜测,只是随风不言,我亦不问。” 叶随风哑着嗓子问道:“你……你是如何猜到的?” 宇文述学垂了垂眼,轻笑一声,说道:“我盈虚门开山立派的祖师爷,他便是如同随风这般,同样不属于这个世界。只是此乃门中秘辛,我也是无意中才知晓的。”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亏我还傻乎乎的在你眼前拙劣地演戏。”叶随风泄气地说道,“不过我弄丢了往来的药物,我怕是无法再回到属于我的时代了……而且……你也知道,我是没法在这里久待的……所以,真的很抱歉。虽然你几乎拼尽了性命才救了我,但是……你的一番辛苦注定要白费了……我已经余命无几了。” 叶随风的情绪低荡入谷底。 宇文述学目光凝落在她惨淡的神色上,蔼然地说道:“我如果说,我有办法帮你,你可愿意相信?” 叶随风听闻此言,立时恢复了神采,她跳到宇文述学身边,激昂言道:“是真的吗?你真的有办法帮我回去?” 宇文述学一滞,声音低了几分,“你真的那么想回去吗?” “那当然,毕竟那才是我的世界啊。” 宇文述学涩涩一笑,目中的光彩一寸寸地黯然下去,低声道:“若果真如此……那我便为你略尽绵力吧。” 叶随风察觉到了他蓦然低沉的心情,凑到他跟前,撒娇般地笑道:“你若是能帮助我回去……之后我还会再回来的,你不要难过嘛。” 宇文述学微微一笑,只是那笑容如同昙花一现。 “只要取用黑芝麻四钱,用法跟你的那个要当是如出一辙。” 叶随风笑着拍了一下脑门,“对啊,钙片掉了,只要能补上等量的钙就可以啦!” 叶随风乐滋滋地上前,给了宇文述学一个大大的拥抱。“谢谢你,你真是太好了!” 宇文述学浑身僵硬地任由她拥抱着。 “你真好,真的……”叶随风伏在他的肩膀,低声说道,“你就是知道我并非这里的人,才满足我一切无理的要求吗?” “你既能自他世远渡而来,自然是有要事想要达成。我虽不知你之所欲,但相交一场,若能为你分忧,我便助你一臂之力又何如?” “能跨越时代遇到你,让我觉得我受再多的苦难都是值得的。如果能把你也一并带走,那该有多好。” 宇文述学低垂着头,“这恐怕不行,我并非天命之人,没有这般非凡际遇。” 空气也变得凝滞起来,夜凉如水,寒雾弥漫,扑在脸上,略带湿气。静默的月,沉静的风,勾画出凄凄长夜。凄冷的月光,淡泊的人影,孤光点点,人影稀稀。 叶随风不再纠结这个无解的话题,转而问道:“季秋呢?她们没有跟你一起吗?” 风一阵,刮走了月的光华,留一圈圈暗淡的影,在漆黑之中微不足道。 淡雅的神色又渐渐回到宇文述学的脸上,那清冷的目光,不禁让叶随风怀疑,月遗失的光采是否跑到了他的眼中? “她随陛下亲派随从尚在途中,大约这几日就会抵达。”他的声音淡然中带着自持。 “那到时候要怎么跟她汇合?” “随风勿忧,我自有方法。” 他们的谈话陡然变得索然无味起来,尴尬的聊天让叶随风心中不畅。她拾起一根修长的枝杈,轻轻地撩拨了几下烈烈之火,让火光更炽。 叶随风用手摸了摸身上,她的衣裙已经变得半干,不再湿哒哒地紧贴在身上,让她好受了一些。 第一百五十三章 风云变色(十) 沉静下来,疲惫之感便排山倒海般袭来。 历经这番浩劫之后,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变得无比酸痛,身体也变得沉重起来。 可无论身体如何乏累,叶随风却是连片刻的闭目养神都做不到。 宇文述学的精神也愈渐委顿,眼神也慢慢木然。 叶随风轻声对他说道:“你休息一下吧,我守着火。” 说罢,叶随风扶着他缓缓躺下,看着他缓缓将眼睑闭合。 叶随风这才将身上的罗裙脱了下来,撑在火堆前面烘烤。她里面还穿着一套保暖衣裤,如今这打扮虽是形象不佳,但好在宇文述学已经沉沉睡去,除了孤月疏星,也没人能看到。 叶随风将罗裙反正面都烘干,烤得温热。泥水已然干涸,徒留大片的污渍。 叶随风长叹一声,这身衣服可是岳出云给她准备的戏服,如今被弄成了这番模样,不知道岳出云看到了会如何,肯定是会暴跳如雷的吧。 她将热乎乎的衣裙轻轻地盖在宇文述学身上,衣裙虽然没有夹棉,但用料十足,还算厚实,聊胜于无。 陷入昏睡中的宇文述学,面色泛红,神情偃动,嘴唇翕动,逸出细碎的低哼。 叶随风见状连忙以手碰触他的额头,手背处感到一阵热烫。 这样的一番折腾,果然还是让他发起来高烧。 叶随风心下焦急,他们现在身处荒郊,条件简陋,无水无食,想给他冷敷物理降温都做不到。 叶随风又给他灌了一颗乌金丹,可热度依旧是没有退却的意思。 就这任凭高热干烧可不行,身子难受不说,时间久了人也会给烧坏的。 叶随风心急如焚,她飞速地运转着大脑,思考着解决的办法。 她猛然想起,在自己小时候发烧的时候,外婆向来都是用推拿的办法来给她退热降温的,十分有效。 虽然长大之后她就不用这种办法退烧了,要不是死扛,要不就是吃药了,但眼下……何妨一试? 叶随风依着残存的印象,执起宇文述学的一只手,用自己大拇指的指腹按压揉搓他虎口部位,数百下之后再换到另一只手,以同样的方法按摩。再用指甲掐着他十指的指尖,循环往复。 而后用三指轻柔地推拿他的前臂,从手腕推向肘弯。 一番动作下来,叶随风的手指也微微发热,她的血液也更加流通了。 她又将手指移到宇文述学的眉间,用指腹揉搓着他的眉心,用拇指描画着他的剑眉,打圈揉捏太阳穴。 给他做头部的按摩时,让她的心里掠过一丝异样。 她草草地按捏了几下,便将他的身体微微一侧,按摩起他颈下的大椎穴来。 叶随风强迫自己将视线汇聚在他的后脑勺,不再四处乱瞟。 最后她移到了他的足部,将他还湿漉漉的鞋袜褪去,露出一对白皙秀气的赤足。 叶随风有些气恼又有些羡慕地弹了他的足底一下,不自觉地将自己的脚往后缩了缩。 男人生得这么好看的一双脚做什么? 叶随风敛了敛心神,心无旁骛地替他按摩着足底的涌泉穴。 长夜漫漫,叶随风左右无法睡眠,便彻夜地为宇文述学做着推拿。 效果嘛,还是挺显着的。 宇文述学的面部表情变得舒缓了,体温也不似之前那般高热了。 叶随风微微一笑,甩了甩酸胀的双手,感觉这一夜的辛苦没有白费。 待到天光微亮,篝火渐熄,可两个人丝毫不觉得寒冷。 宇文述学沉浸在酣眠之中。初时身体似落入冰窟,又似架在火上烤,所至之处病痛顿解,舒畅无比。 宇文述学悠悠转醒之时,身上松快舒坦。 他缓缓坐起身来,自己光着的脚丫子率先映入眼帘。他顿时面红耳赤,扭捏地将脚缩到衣袂之下掩盖起来。 叶随风一脸好笑地看着他,“又不是姑娘家,有什么好羞涩的。” 宇文述学慢慢活动了一下手指,指尖手臂的痧痕依然清晰可见。 原来并不是他的梦寐。 “随风……”高烧退却之后,嗓音却变得喑哑起来。“你一晚上都在为我……” 叶随风见他面露动容,摆摆手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顾性命地救我,给你推个拿,就当是还点利息了。” 宇文述学目光移到叶随风身穿的艳俗保暖秋衣秋裤上,眉梢微动。 休息了一整夜,加上乌金丹的药效和叶随风一晚上推拿的功效,宇文述学精力恢复不少,无需叶随风的搀扶也能自行起身走路了。 他察看了一下谦和的情况,发现它休整一夜,腿伤已无大碍了。他轻轻抚摸着谦和的额头,柔声道:“今日还要辛苦你了。” 言罢他翻身上马,坐稳后将叶随风也拉了上来。 “走,我们去找季秋他们。” “等一下!”叶随风像是想起来什么,指着宇文述学的衣下摆道:“撕一块布给我吧。” 叶随风想到现在的季秋必定是扮作了她的模样,若是被人撞见有两个她自己,那岂不是要露馅了?因此她便想到寻块布料,把脸给遮上一遮。当然,她是肯定不能撕坏自己身上这一身了。若她当真敢撕,只怕回到现世,岳出云会把她给撕吧了。 宇文述学顺从地从自己衣摆处撕下一长条布料,叶随风笑着谢过他,将布料蒙在了脸上,只留出两只乌黑的大眼睛。 叶随风呜噜着说道:“你都是用什么洗衣服啊?” 叶随风话甫一落音,身后之人微微一僵。 第一百五十四章 风云变色(十一) 叶随风与宇文述学共乘一骑,沿着高岸向浩荡河水下流而去。行至数里之后,眼前之景令人惊愕。 房屋徒见其顶,田地皆成汪洋。污浊的水面上浮泛着数之不尽的尸体,有家禽牲畜,以及卷入这场无妄天灾中的人。 数个村落便这么覆灭在如猛兽般肆虐的洪水之中。 叶随风身体剧烈颤抖,一是被眼前的惨烈景象而震撼;二是她自己刚刚从一场浩劫中逃脱出来,仍是心有余悸。 宇文述学轻夹马腹,谦和嘶鸣一声,向前猛奔。 “莫要难过,打起精神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的,这才是紧要的。” 二人快马加鞭来到了云川县的萍阳乡,也是早先跟季秋约定好的汇合之地。萍阳乡位处高地,是整个云川县受汛灾最轻的地方,因而周边受灾的乡镇、村落的百姓都涌入了萍阳乡,一时间灾民聚集,人满为患。 数十官差拦在城门口,阻塞住从四面八方而来的受难民众。 “去去去,到别地儿去!”当中几个官差一边推搡着民众,一边凶悍地高喝着。 被阻拦在外的百姓当中既有老弱,亦有妇孺,皆是水宿山行,饥肠辘辘。 一个怀抱着号哭不止婴孩的妇人跪倒在地,腾出一只手卑微乞求地拉拽着一名官差的衣下摆,欲哭无泪地说道:“官爷,求您行行好,让我们进去吧。我们逃难而来,已经几日没有进过食了。孩子……也饿的不行了……哪怕能施舍一碗稀粥也好……” 官差额上青筋凸起,目露凶光,向着妇人就是一脚飞踹,“还稀粥,你们再挤进来,就连泥汤也没得喝!” 妇人本就体弱乏力,被官差一踹,手上一松,婴孩脱手飞出。 妇人惊恐地一喊,浑身颤抖,不禁掩面而哭。 却见一道白影凌空而起,牢牢将腾空的婴孩搂入怀中,安稳落地,扬起纷纷沙尘。 待到尘埃落定,一个温润而泽男子款款走到妇人跟前,将婴孩交还。 此人正是宇文述学,他转而面向踢人官差,冷眼高眄,不怒自威。 官差气焰不自觉地小了几分,“你……你看什么看。” “我在看视人命如草芥、伤化虐民的大铭衙役。” 官差扫视着宇文述学,见他灰头土脸,衣衫褴褛,心里将他也当做了受难百姓,“你就是说破大天来,不能进就是不能进。” 宇文述学向前侵近一步,凛然道:“萍阳乡乃是官家定下的接收受难百姓之所,你为何拦人在外?莫不是胆敢藐视圣令?” 官差微微一抖,“你是何人?如何知道这么多?”未等宇文述学答话,又道:“天高皇帝远,我管你是谁的,进不得就是进不得,便是进去了也没有这些人的粮食。” 宇文述学冷冷一笑,疾如雷电般抽出官差悬于腰间的佩剑,横抵在官差颈前,“那么——便把你们这些尸位素餐衙役的口粮让给灾民吧。” 官差眼睛没跟上趟,一眨眼地工夫,自己的剑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了。他的腿肚子一转,身子发软,声音也一下子绵软下来,说道:“你……你胆敢挟持官差,你……你不要命了?” 宇文述学又将剑迫近几分,森森寒气窜上官差脖子。 “是你说的,天高皇帝远……更何况,现在不想要命的好像是你。” 官差抖着腿,颤声道:“开……开门……让他们进去。” 叶随风独自坐在谦和上,跟在一拥而入的人群之后,宇文述学挟持着官差跟在谦和的后面。 待到入了门内,宇文述学厉声在他耳侧言道:“莫要想着来寻我的麻烦,否则我保证,麻烦的人是你。” 说罢大力将官差往后一推,官差在地上滑行数步,方才立定,他的佩剑随即御风而来,不偏不倚,恰好插入剑鞘。官差浑身剧颤,冷汗如雨,那飞剑而来的位置,若是偏了一分一毫,怕是自己紧要的地方便不保了。 等他回过神来,宇文述学已经没入茫茫人海之中,寻不得踪影。 官差心有余悸地摸了摸尚有余温的剑柄,坐倒在地。 叶随风坐在马上,宇文述学为她牵着马。 “久违了,正义感爆棚的你。突然变得那么凌厉,吓我一跳呢。” 宇文述学回首,对她蔼然一笑。“抱歉,吓到你。” “话说,谦和这么俊俏,这么招摇,你不怕他们找上门来吗?” “我既然敢惹,自然能担,随风安心。” 说着宇文述学牵着叶随风来到了一间陈旧宅院前,他屈指按照一定地节奏叩门。门向内而开,长歌站在门口,见着宇文述学先喜后惊。 “少主……您这是怎么了?” “一点小伤,无碍。季秋他们到了吗?” 长歌点头,“季秋跟天甲卫住在隔壁街。” 叶随风翻身下马,对长歌言道:“你可别听他的,他被急流冲撞到了石头上,估计伤得不轻,你且帮他看看吧。” 长歌闻言,神情顿时紧张起来,连忙上前扶住宇文述学的胳膊,顺势搭脉。片刻后,长歌神情愈发凝重,“少主快随属下入房休息,您这内伤不轻啊。” 叶随风急道:“这么严重?那……那别让他走道了……快把他扛进去吧!” 长歌在房内为宇文述学更衣疗伤,叶随风不便入内。她寻了些干草,送到谦和眼前,爱抚着它,歉然道:“对不起啊,现在这边正在受灾,暂时找不到什么好吃的喂你,你先凑合着填填肚子。你放心,答应你的胡萝卜,是绝对不会少的。” 半晌,长歌垂头走了出来。 叶随风忙道:“他怎么样?” 长歌叹了一口气,说道:“少主虽受内伤,却并不危及性命,若得好生调养,当无大碍。只是……”他抬眼扫了扫这破败的院落,“可眼下这处境,缺衣少食的,药品带的也不全……” 叶随风亦是低头叹息,“都是为了救我……你不行想办法把他送走吧,就算不回京,找个条件好的地方把伤势养好也好。” “我想……少主定然不愿离开叶姑娘半步的。” 叶随风扁了扁嘴,“他要倔起来,也真是倔。”说着把盛着乌金丹的药瓶掏出来搁在长歌手上,“没有别的药,就让他吃这个吧,你好好监督他,别让他不舍得吃。” 长歌目光一亮,讶然看着叶随风:“竟是乌金丹!” “话说,你能帮我偷偷去把季秋叫来吗?” 第一百五十五章 风云变色(十二) 不多时,一个身穿素净襦裙的“叶随风”便出现在了叶随风的眼前。 叶随风一笑,“季秋的易容之术还真是天衣无缝,我都感觉像是在照镜子一样。” 季秋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接着用衣袖蹭了蹭脸,眨眼之间,便恢复了她的本来面貌。她对着叶随风抱拳,“小姐!” 叶随风上前一把抱住她,言道:“不要那些虚礼,还不如一个拥抱来的实在。” 松开怀抱,叶随风又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四皇子现在在何处?赈灾的粮食还没到吗?为什么这里不让灾民进入?” 叶随风将心里一连串的疑问一股脑地问了出来。 “四皇子现在誉河下游召集人力破冰引渠,修筑高防。四皇子曾派人送来赈灾粮四百余石,但却远远不够。由于粮食短缺,萍阳乡长便下令不再接受灾民进入,若是粮食还不能足量送达,下一步怕是要将不属于本乡的灾民赶出去。” 叶随风眉头深锁,“破冰来缓解汛情固然重要,可他也不能不管不顾已经受灾的民众的死活啊,这事儿要双管齐下才行。粮食为什么会短缺的这么厉害?” “云川县最大的官仓被大水冲垮了,粮食也都被冲跑了。四皇子正从周边郡县的官仓调拨,想来这也需要时日才行。” “四皇子究竟知不知道现在灾民的具体情况?他别只是一心扑在治理水患之上,轻视灾民的安置和灾后的重建。季秋,你找人去打探一下四皇子现在的动态,以及粮食调动的情况。还有……” 叶随风不好意思地尴尬一笑,“你能不能想想办法,帮我找点黑芝麻来……不用多,四钱就行。” “黑芝麻?”季秋疑惑地看了看叶随风,还是言道,“属下尽力而为。” 季秋动作快,能力强,待到日暮时分,便将黑芝麻给叶随风找了来。 叶随风攥着装着黑芝麻的小瓶,偷摸潜入了宇文述学的房间。见他正在闭目休养,正欲离开,他的眼睛却蓦然睁开。 叶随风抱歉一笑,“吵醒你了吗?我要回去一趟,想跟你道个别来着。” “回去?”宇文述学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哎呀,你躺好!”叶随风扶着他的肩膀,又把他给按了回去。“季秋给我找着黑芝麻了,我要去试试你的法子管不管用。” 宇文述学垂了垂眼帘。 “你知道的,我不能在这儿久居。经历昨天那场祸事,我也疲累了……我想回去睡个觉休息休息。而且这里食物那么紧张,我就不在这儿浪费粮食啦。五日后的辰时,我一定会再回来的。” “谦和,借你一用。你若是徒步,怕是要走上几个时辰。安心,谦和识途,会自己回来的。” 叶随风感激地说道:“那你记得派个人到城门口把谦和给领回来啊!回见!” 叶随风骑在马上,飞奔至她落水的地方。从哪里来的,便得回到哪里去,否则她回到现世便会出现在距离酒店很远的地方,到时更加麻烦。 来到湍急地大河畔,在距离河边有一段的距离时,谦和便停蹄不走了,看来它对这个滔滔激流也有了心理阴影。 叶随风下马,摸了摸它,柔声说道:“谢谢你,辛苦你啦!你按原路返回吧!” 她也是心惊胆战地往河沿走去,心想自己的房间是在大河中央,那么站在河沿上应当也没出酒店房间,还真的得感谢岳出云大财主订了一间大套间。她便站在离河水几步之遥的地方,一口气将一小瓶的黑芝麻灌进了嘴里。 金光浮现的时候,她心中喜道,宇文述学诚不欺我。 再睁眼,袅袅水汽盈目,叶随风还没缓过来,便听一道清冷的男声传来:“叶随风你胆子真是越来越肥了,本少爷沐浴,你难不成也想偷窥吗?” 叶随风一惊,发觉自己正身处在浴室之内,岳出云大爷正泡在浴缸里,半截身子埋在水下。 叶随风连忙闭眼,“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转身便出了浴室,长舒一口气,心道:妈呀,幸好没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岳出云也紧接着裹着浴衣出来了,微愠道:“你那身衣服是怎么回事!” 叶随风低头看自己满是泥泞的戏服,讪讪地说道:“社长大人,你听我解释……我遇到一点小小的意外……这个……” 岳出云打断她:“去弄干净!要是弄不干净……你自己看着办吧。” 叶随风搓洗着戏服,洗净以后怕一时半会干不了,又用吹风机吹了个七七八八,才晾在卫生间里。 她自己洗干净身上,就往床上爬,还没爬到床中间就睡着了。 再醒过来时,房间还是一片黑,她揉了揉眼,还想再睡一会儿。她扭头看表,想知道自己还能再睡多久,床头的电子表却显示此时已是13点。 叶随风一下子清醒了,从床上跳了起来,穿整齐衣服,一边捋着乱发一边走进客厅。 岳出云正抱着笔记本坐在沙发上,听见声响,抬眼看了一眼,冷哼一声,“你还知道起啊?怎么不睡到明天,直接回去算了。” 叶随风理屈词穷地缩了缩身子,“那个……你怎么不叫我呢?” “你房间的门我都快拍碎了,难不成还能像你那样,硬闯进去不成?” 叶随风挠挠头,她睡得有那么死吗?不能吧? 她犹疑地看了一眼岳出云,见他面色沉静,眼神却不安定,心里想着他肯定就没去叫过自己。 叶随风微微翘了翘嘴角,这个人还真是别扭,对别人好还不想人家知道。 叶随风和岳出云吃过午饭,就去了兴安大学的大礼堂,熟悉场地外加彩排,忙活了一下午,再回酒店时已经快要九点了。 她心道不好,胡乱吃了点东西,匆匆跑到附近的药房重新买了钙片。 而后她怯怯地敲开岳出云的房门,讨好地冲他一笑,“那个……我能不能借你房间的浴室一用?”她可实在不想再掉到滔滔河水中一次,这样的经历一次就足够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风云变色(十三) 岳出云抬头看了叶随风一眼,旋即重将目光放回到笔记本电脑上。他没回答叶随风,却说道:“你这样不累吗?” “累啊,怎么不累。”叶随风脚步一顿,面色微动,却依然昂了昂头,道:“可是,我有不得不做的事。” 岳出云头不抬眼不睁道:“劝你一句,闲事莫理,自顾尚且不暇。再劝你一句,脚踏实地,活在当下。” 叶随风把他的话当做可以进入浴室的默许,任他话语如风在身后呼啸而过。“我想搏一搏,箭已离弦,无法回头。” 岳出云凝着她深沉的背影,用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到的声音道,“若你想停,随时可停。” 在浴室门即将闭合之前,岳出云冲着浴室方向高喊一声:“按时回来,明天我可不想演独角戏!” 从门缝里探出一只手,摇摆了几下,比出一个“ok”的手势。 叶随风走进浴室,抬眼看了一下浴缸,估摸着上次自己站的位置,从新买的药瓶里摇晃出来两粒,妥善地收好了之后,才把药片吞了下去。 金光蔽目,身体腾起,这次终于安稳地降落在实地上了。 数步开外,黑亮矫捷的骏马乖巧地停留着,时不时地扇动着长而密的马尾。 高马之后,白衣胜雪的男子抱臂而立,缓带轻裘,衣袂翻飞。 叶随风三两步跑到近前,又惊又喜道:“你不好好休养,跑这儿来干嘛?” “我来接你,若无快马,随风如何赶路?” “随便找个人有空闲的人来就是,何必亲自……”话出一半,叶随风突然想到并不是人人都可以来的,若是长歌或者别人看见一人凭空出现…… “你伤势怎么样了?灾情现今如何?” 宇文述学拢了拢宽大的斗篷,将叶随风也包裹了进来。 “我已无碍。至于灾情……”宇文述学话音一顿,“粮食之患尚未解决,如今又发了疫灾。” 叶随风眉头紧蹙,“发生了瘟疫吗?传染病属于洪灾的次生灾害……是那些浸在水里来不及打捞的尸体滋生了病菌从而传播了出去。”她猛拍了大腿一下,“真该死,我早该想到的!” 见叶随风懊恼无比,宇文述学宽解道:“随风莫急,我已让长风召集人手去周边府县高价收粮,采购药物。天无绝人之路,此灾定能控制下来。” “再让他们顺道去多买些酒,酒劲儿越大的越好,就是要那种蒸馏制酒法所制作出的酒。” “酒?” “酒精具有杀毒灭菌的作用啊!只是不知道你们这里的酒纯度够不够,不过总好过没有。”叶随风思量了片刻,又道:“得把病患隔离开才行。最好找个场所,将所有病患都统一聚到这里进行治疗,防止他们再传染给别人。他们住过的地方须得用酒精消毒,再熏醋,将其用过的锅碗瓢盆、衣裤鞋袜都放到锅子里煮一煮。” “这还得随风施力。” “我?” “事急从权,随风须得表明身份了,让天甲卫号令官府辟地供疾者治病休养,如若不从,格杀勿论。” “杀……杀人?”叶随风一哆嗦。 “赈灾除疫,刻不容缓,随风之策甚是有理,若能执行得当,或会使千万人幸免罹难。更何况天甲卫直属圣上,若是连天甲卫的号令他们也胆敢不从,藐视圣上这一罪名是跑不掉了。” 宇文述学柔声细语,安抚叶随风所有的不安。“酷吏与苍生,孰轻孰重,随风自当能够权衡。若是此时不能强硬坚决,只怕你接下来的所有举措都难以推行。距离萍阳尚有距离,随风可好好思量有何举措,如何推行。” 叶随风点点头,大脑飞速开始运转。一方纯白丝巾从她眼前绕过,覆在了她的脸上。丝滑的触感,在她面部的肌肤轻轻擦触。一双柔嫩微凉的手在叶随风耳后动作着,不经意地扫过她的脖颈,带来一阵酥麻。叶随风微微缩了缩脖子,却不小心碰上了那清冷的指尖。 叶随风身体一僵,“你的手……好凉。” 宇文述学闻言,将手缩了回去。 “是不是身体还没好?” 宇文述学没答话,叶随风摸了摸蒙在脸上的面纱,又道:“你现在身体弱,最容易被疾病攻击,有没有多一条面纱?虽然达不到防护的标准,但聊胜于无。” 宇文述学点点头,从袖口里变戏法似的又掏出一根一模一样的白纱,覆在了自己的脸上。 叶随风低声道:“你快点好起来吧……这样让人很心疼。” 守在城门口的还是上次被宇文述学挟持的那个官差,他遥遥见着逸尘而来的谦和,老老实实地放行了。 才行了数十步,突见一妇人自阴影处冲出来,拦截在马前。 叶随风抬眼一瞧,正是上次抱着婴孩跪在城门口的妇人。她心里疑惑,不知道为何妇人要当街拦马,却见妇人猛然仰头,目含高怼,面露怒色。 妇人气势汹汹地用手指点着宇文述学,悲愤道:“都是你!非要差爷开门放我们进来,害得我孩儿染上瘟气,撑不过三日便死了!都是你的过错!都是你害的!” 叶随风又是同情又是愤怒,“怎么能是他的错?他帮了你,还要落你埋怨?真是岂有此理!” 妇人听罢,更加恼怒,“他若不多管闲事,我的孩子也不会无辜枉死了。”说着还想要上来掰扯。 宇文述学一言不发,夹了一下马腹,谦和疾行数步,将如癫似狂的叫嚣着的妇人甩在身后。 叶随风回首看着宇文述学,见他眉头紧蹙,眼神格外幽邃。 “你别放在心上,她……也只是受打击过大,一时想不通才这么说的。” 宇文述学轻声“嗯”了一声,便不再做声。 叶随风目光往道路两边来回飘荡,来往之人俱是满目愁苦,不闻欢声,不见笑靥,一片沉郁。 痛呼与哀嚎却不绝于耳,街陌处处弥漫着衰败死气。饶是叶随风骑在高大的骏马之上,也被这沉重的气氛压得直不起腰、透不过气。 第一百五十七章 风云变色(十四) 叶随风心情郁结地看着饱受苦难的平民百姓,只觉得他们才躲过一难,又来一劫,当真是凄惨可怜。 到了住处,叶随风一刻也不耽搁的找来季秋,与她商议具体的事宜。方针初定,便集合数名精锐的天甲卫兵士来势汹汹地冲进了府衙大门。 坐镇府衙的是这萍阳乡最大的官儿——乡长。 见叶随风一干人等来者不善,乡长大人吓得打了个激灵,略嫌大的官帽被震得一歪,挡住了他的一边眉眼。 “你……你们是何人?胆……胆敢擅闯……”他颤巍巍地扶正了自己的官帽。 叶随风来时已在心中将那日宇文述学挟持官差时候的神态表情回放数遍,此时她有样学样,将妙人令牌一扬,烁烁金光刺入乡长大人的眼睛,激得他睁不开眼。 “我乃陛下御赐四品妙人令,奉陛下之命监察协理云川县桃花汛灾治理,这几位乃是陛下亲率的天甲卫将士。”叶随风话一落音,数位天甲卫兵士齐刷刷亮出腰牌。 她将声音抬高,眉眼凌厉如刀,“你身为萍阳乡父母官,灾民缺衣少食,流离失所,你还封锁大门,拒绝灾民进入!而今瘟疫肆虐,你却坐视不理,你自己说,你该当何罪!” 乡长大人哆哆嗦嗦道:“女官大人明鉴,实在不是下官不作为,而是赈灾粮迟迟不达,下官迫于无奈才出此下策。至于疫灾,来的突然,下官一时尚未有对策。” “你既无对策,便听我号令!第一,辟出一块宽敞处所,一分为三,将各家各户发病之人按照病情轻重分为三级,依次安置。凡事家中有瘟疫患者,强制带到隔离区,统一进行治疗,健康之人不得探视。第二,患者其家中由官府同一派人喷洒烈酒,煮醋熏醋,其所用器物、所穿服饰必须进行蒸煮消毒。所有饮用水必须要烧开后再饮用。第三,所有病患做好姓名、籍贯、住所等的登记,一旦其死亡……” 叶随风顿了顿,咽了一口口水,复道:“即刻进行火葬,将其骨灰交于家属,如无亲属,暂寄义庄,半年之后统一安葬。” “火……火葬?”乡长大人犹疑道:“此举是不是不太妥当……并非重犯,怎么也得留有全尸吧……” 叶随风言道:“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尸体保存不当,更易滋生细菌……嗯……瘟气……倒时候疫情更难以控制。第四,由官府出面,向各家各户收购烈酒、醋,这一条乃是自愿,不得强迫。第五,参与疫情控制的官差,由官府给与特别的赏银。嗯……先这么多吧,后面我再根据具体的实施情况,及时补充。” 叶随风瞪着乡长大人,疾言厉色道:“你可听清了?若不照办……”她抬起一名天甲卫握着利剑的手,“格杀勿论。” 她暗中派人回京向承恩帝请求指派对瘟疫有经验的太医,也让季秋去周边地方找寻名医来为病患治疗。 叶随风自以为自己的治理疫情的对策当是行之有效的,即便不能彻底清除瘟疫,也应当使得受感染的人数大幅减少。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经过了三四天,患病的人却是明显地增多了,且逐渐处于失控状态。 叶随风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自己的应急方案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她在房内抓耳挠腮,愤懑得直想撞墙。坊间也是怨声载道,对她的质疑亦是一浪高过一浪。 宇文述学在屋外敲了十多下门,沉浸在自怨自艾中的叶随风却没有听到。 宇文述学心里担忧,便自行推门进来了。他将一碗白粥放在桌前,见着叶随风一副捶胸顿足的模样,他眸光紧缩,浮泛着心疼的神色。 “你闷在房里一整天了,不能安寝,若是连东西也不吃,身体如何能承受?” 叶随风情绪低落道:“我不吃了,现在食物这么珍贵,我就不必吃了吧,别浪费在我身上。呐,你说我的方法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会一点起色也没有?” “随风之策,我觉得甚好,至于为何不奏效……我想,或者是有什么细节还没有考虑周全。” “这几天我日思夜想,却实在想不到问题所在。”叶随风苦哼一声,“大概是我能力不足,没有金刚钻还要硬揽瓷器活。” 宇文述学眸色一深,刚要说些什么,却听门外一阵骚动,长风急切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少主,不好了……长歌他……他好像染上疫病了。” 宇文述学霍然起身,高步疾行,叶随风紧随其后。 来到长歌房门口,宇文述学按着叶随风肩膀,神色严肃道:“随风,你在这儿等着。” 叶随风摇摇头,“你都不怕,我也不怕。” 长歌面色憔悴,精神委顿地躺在床铺上,长清正在给他喂水。 见着宇文述学就这么大刺刺地进了充满病气的房间,长歌双目极力一张,强打着精神坐起来,急道:“少主,您怎么来了?您内伤未愈,这里又都是瘟气,实在是……” 宇文述学却仿佛没听到他的话,径自走到他的床前,以手测他的额温,又将手下移,抚触着他的脖颈,果然触到一个硬结,他轻轻按压了一下,却见长歌表情挣扎,将头偏向里侧,拉起被子遮住口鼻,压抑地咳嗽。 宇文述学眉头紧蹙成峰,搭上长歌的脉搏。 在场众人以急切而期待的眼神望向宇文述学,后者将长歌的手轻轻放下,微微摇了摇头,众人目光骤然失色。 长歌将头蒙在被中一半,只露出黯然昏黄的眸子。他的声音闷闷地自被中传来,“少主,我既是疫病,还是速速前往隔离处所,以免将病气过给旁人。” 宇文述学尚未发话,长清软糯却隐隐带着哭腔的声音先发了出来:“不行!长歌不能送去那里等死!那边无医无药,疏忽照顾,长歌送去那里只有死路一条……到时候连个尸首也找不到!” 长清把着床沿,挡在长歌身前,一副“要带走长歌,先从他尸体上踏过去”的神情。 第一百五十八章 风云变色(十五) 宇文述学垂着眼帘,一言不发。 倒是长歌隔着棉被推了推长清,好言相劝道:“这规矩是叶姑娘定下的,若连我们都不遵从,她还何以立威?这举措还如何继续下去?我天生命硬,小小的一场病,奈何不了我的,你且安心等我,过不了几日,我便能痊愈归来。” 长清的声音陡然拔高,“去她的规矩,去她的举措,她的话若是那么管用,也不会闹得一发不可收拾,人心惶惶。” 叶随风黯然垂头,狠狠地咬着嘴唇。 长清越说越起劲,“少主被这个妖女蒙蔽了双眼,对她言听计从,连自己的身家性命也交托到她手上,如今竟连下属性命也不顾了!这样的少主,何必……” 长清还没说完,便被怒不可遏的长歌隔着棉被猛踹一脚,他一个踉跄扑在了宇文述学的脚下。 “你这个混账,休得胡言,再对少主不敬,莫怪我不顾兄弟之情。” 宇文述学神情冷峻,言语森然:“长清,你若对我有所质疑,脚在你身上,去留恣意。可你在我堂下一日,便要遵从一日我的规矩。随风乃我挚友,不该因我而受你肆意折辱。该如何做,可还需我教你?” 宇文述学虽是语气和缓,却是威势迫人。长清回头看了一眼长歌,垂头丧气地站起身子,不情不愿地走到叶随风跟前,朝她深鞠一躬,“对不住了,叶姑娘,是我口无遮拦,还请您包涵。” 叶随风也不想场面太难看,对他微微一笑,却也不知道该回些什么好。不过长清也压根儿不介意叶随风是否接受他的道歉,说完话扭身就走,仿佛完成任务一样。 “长清……”宇文述学清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以恶言伤人虽不见血,却无异于手执刀剑伤害手无寸铁的无辜之人,这样做很痛快吗?长清,今后你无论在何处,我都希望你能心存善念,口出善言。” 长清痴愣地回头,喃喃唤道:“少主……”心生动摇,一种从没有过的恐惧爬上心头。他跟在宇文述学多年,向来桀骜,宇文述学虽是时常管教,却甚少动怒,更不曾像今天这样,言语中带着淡漠疏离,仿佛已经对他灰了心,要将他逐出门去一般。 长清心里空落落的,像个懵懂的孩子直愣愣地看着宇文述学,而宇文述学却将目光移开。他又回头去看长歌,长歌的眼神中也是布满了失望。 长清抹了一把脸,嘴唇紧紧地抿着。 气氛一时之间静默下来,一阵窸窸窣窣却分外清晰地传入了耳中。 几声“吧嗒吧嗒”的轻快脚步声之后,是尖细的“吱吱”叫声。叶随风一紧张,揪住了宇文述学的胳膊,胆战心惊道:“好像……好像有老鼠的声音!” 叶随风身子缩了缩,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她害怕老鼠。 众人都将视线放低,瞄着犄角旮旯。 果不其然,一道银光在桌椅板凳腿之间穿梭。长风从袖口摸出几根银针,手腕翻动,银针翕飞,精准地将它的尾巴钉在地上,叫它动弹不得。 此鼠长不盈寸,毛色如银,柔顺发亮,一对招子却放着灼灼金光。 宇文述学瞳仁紧缩,脸色骤变,双拳紧紧攥起,竟有些微微发颤,半晌才低声道:“银光鼠……” 叶随风诧异地看着他,问道:“什么是银光鼠?” 宇文述学没回话,叶随风又看向那不停挣扎的老鼠,这样的品种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此次疫灾并非汛情所致,乃是人祸。” “人祸?”叶随风惊呼道,“莫非……就是这个老鼠导致的?难道这次的瘟疫是鼠疫?” 宇文述学点点头,他坚定地对长歌说道:“一定坚持住,我定会为你寻来解药!” 长清听宇文述学这般言说,知道无论如何长歌都是逃不掉的,要去往那有去无回的隔离地。 他举起搁在床沿上半碗长歌没喝完的水,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饮罢用袖口抹了抹嘴,“要去,我们便一块去吧。” 长歌大惊,“你这又是何苦?” 长清咧开嘴笑道:“你救过我的命,我怎么能忍心让你独自去那地,无人照拂?我喝了你的半碗水,发病也是迟早的事儿,不如就跟你一起去。” 宇文述学叹了一口气,走到长清身前,拿起他的手,在他的手心里放了几粒乌金丹,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地转身离去。 徒留长清眸中水光盈盈,心中百感交集。 叶随风跟着宇文述学出了屋,见他沉默不语地走到马棚,连忙拦在他身前,“你要去哪儿拿解药?危不危险?我跟你一块儿去。” 宇文述学眸色幽深,并没有拒绝,只说道:“七日之后,在幽谷等我。” 叶随风惊道:“解药在京城?我这回了京,便无法再来云川了,你且稍等我一下,我去找季秋交代交代。” 而后,宇文述学骑马将叶随风放到她返回现世之地,自己却要长途跋涉、日夜兼程地赶回京城。 叶随风带着一肚子疑问返回了现世,她闭着眼睛降落,生怕又看到什么不该看的。然而浴室一片安静,她推门出去,看见岳出云正翘着腿倚在沙发上看电视。 看见她从浴室出来,岳出云也不惊,站起身子从床上拿起一身干净衣服搭在肩膀上,抱怨道:“终于能洗澡了。” “那个……”叶随风喊住他,“我们明天的飞机是几点落地?” “晚上六点四十,怎么了?” “没事没事,你去洗吧,不打扰你了!” 叶随风心道,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误不了跟宇文述学的相约。 翌日,上午是多所高校的文化交流会暨汇报演出。 叶随风心里一直挂念着大铭的事,加上这次的排练也实在是时间紧迫,她的发挥平平,虽然没出什么错乱,但也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 由于叶随风的不用心,岳出云从回酒店收拾行李到上机下机,始终是一副冷面神的模样,根本就不搭理叶随风。 第一百五十九章 风云变色(十六) 飞机比原定的时间晚点了近一个小时,等到叶随风着急忙慌的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了。她换算了一下时间,抚了抚胸口,还好,时间还来得及。 她收拾规整了一下东西,稍事休息,待到时间一到便经由金光传送至大铭幽谷。 叶随风独坐在一片盎然春景中,却没有欣赏的心情。 上次跟宇文述学匆匆一别,前因后果他都没能讲清楚。也不知道他是从什么细微之处,判断出来这次的瘟疫就是鼠疫,更加不知道他要带着自己去哪里寻找解药。 胡思乱想之时,时间流逝的格外快,让人难以察觉。叶随风才觉得自己只恍了一会儿神,日头已渐高起,和煦春日普照大地,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却依旧不见那个明媚青年。 叶随风心里开始不安起来,他不会路上遇着什么事了吧。 她正一门心思往那不好的方向多思多虑,却听着一阵急促马蹄声,叶随风循声望去,果见高大的谦和喷薄着鼻息,四蹄翻盏,绝尘而来。 “抱歉,让随风久等了。” 叶随风抬眼望向宇文述学,见他脸色苍白到几乎透明,显得眼下浓重的青影格外的明显,才几日光景,他便消瘦得好像纸片,宽大的衣袍松垮垮地罩在身上,衣带渐宽。 “上马来!”他朝着她伸出一只手来,叶随风上前一握,却被触手的寒凉刺激得一缩,那温度如同初春时节还未消融的冰。 叶随风一缩手,宇文述学也讪讪地将手伸了回来,掩在衣袂之下暗暗地双手交错揉搓了数十下,才又伸向叶随风。 叶随风借他之力上了马,隔着几层衣服,她亦能感觉到背后之人一身的凉雾寒气。她摸了摸谦和的脑袋,“日夜赶路辛苦啦,看都把你累瘦了。”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新鲜洗净的胡萝卜,递到谦和的嘴边,“呐,答应你的胡萝卜。” 趁着谦和吃胡萝卜的空档,叶随风扭头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找解药?” “盈虚门。” 盈虚门位于京城北面几十里之外,隐匿于重峦叠嶂的青山之中。草木蔚然,幽林蔽日,遥看山色绿,近在绿山中。入目除了绿色,还是绿色,一点杂色也不含。风来闻林涛,微风是一首悠缓婉柔的小调,劲风则是一曲慷慨激昂的高徽。 密林幽深,惟见一条宽阔高旷的大道,一眼望不到头。 宇文述学却拉着缰绳,绕开了通达的大路,取道幽林。 似是看出了叶随风的疑惑,宇文述学解释道:“那条路是留给访客的,通不到内里。” 密林之中错综复杂,越往深处,树木越是高耸,枝杈交织,不见苍穹,如坠幽夜。静谧之中,马蹄声便更显清晰。 倏忽,二人头顶传来声声凶悍的啸叫,穿林破空,叠荡在浓郁如夜的深林之中,让人毛骨悚然。 叶随风打了个激灵,身体僵直,手指紧紧抓着自己的裙摆,颤抖着说道:“这……这是什么声音?” “随风莫怕,此乃本门豢养的红隼,若无指令不会随意攻击人的。” 隼?老鹰?又凶又猛又彪悍……话说这不是国家的保护动物吗?在这里居然随便的养…… “我们不上山的吗?感觉绕了这么长时间还是在山脚下。” 宇文述学闻言轻笑一声,“随风是信不过我吗?我虽是不常回来,倒也不至于连自家的路也不认得了。” 不知道是不是叶随风的错觉,宇文述学说到“自家”二字时,声音格外清淡,语气中含着浅露的悲凉。 叶随风没说话,将手覆在了他握着缰绳的冰冷的手上。 七拐八绕,一座乌漆嘛黑的院落映入眼帘。本就处在暗不见天日的森林深处,还把院墙、屋顶砌成黑色,这是得多么的阴郁的人才能住在里面啊! 宇文述学牵着叶随风下马,将谦和留在院外。 虚掩着院门也是乌黑的,也许是久经风霜,黑门破败得有几处掉了漆,露出了原本的木色。 宇文述学缓缓推开院门,老旧的门发出“咯吱”的响声。 门尚未大开,却闻一声破空声由远及近,宇文述学机敏一侧身,一道黑影如利箭般自两扇门扇间空隙犀锐而出,直钉入半丈外一颗高树树干上。高树剧烈颤动,枝叶纷纷扬扬而落。 叶随风往后倒退几步,冷汗出了一身。这暗器是瞄着宇文述学脑袋去的,若不是他躲得及时,这脑袋还不得开了花? 宇文述学却恭敬地抱拳,“晚辈宇文述学,拜见前辈。” “大公子来我这破庐,有何贵干啊?” 里面传出来的这道声音,好像是很久不曾出声说话一般,干枯嘶哑如干涸龟裂的大地,如生锈的锯子缓慢地在木头上来回摩擦。 “晚辈有一事请教,前辈可否容许晚辈进门相谈?” “进来罢!” 叶随风怯怯地跟在宇文述学身后,走进了这阴森忧郁的院落。 一座庞大的青铜丹鼎居于院子中央,攫取了叶随风的全部视线。袅袅烟气里,飘散着浓重的药草气息。周围杂乱无章地晾着各式各样的草药,遍布在整个院子,连个走道的地儿都没有。 叶随风暗自想道,这里终日不见日光,药放在这里晒什么呢? “大公子,所为何事?” 声音的主人自一排排药架之后的一团阴影之中走来,听声音感觉他很苍老,可当他缓步走到二人跟前时,叶随风才看清此人相貌居然十分年轻,看起来只有三十岁左右的样子,乌眉清眸,高鼻艳唇,竟然生得很是清秀。 叶随风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强烈的违和感让她觉得视觉与听觉都错乱了。 “云川鼠疫横行,晚辈特来请求前辈高抬贵手,赐予解药。” 那人哂笑一声,“大公子凭何论断,老朽这里有破解之药?” “银光鼠。”宇文述学笃定言道:“放眼天下,惟有邪医前辈能够培育此鼠,用作试药之用,普天之下,也惟有前辈能解此患。” 第一百六十章 风云变色(十七) 邪医哈哈大笑,“你小子果真是见微知着,利析秋毫。不过你既知此鼠乃是老朽之物,还堂而皇之的跑来找老朽要解药,不觉可笑吗?” “银光鼠虽乃前辈之物,但以此戕害苍生却不是前辈之意。” 邪医眸光一盛,“你既出此言,便是已经知晓是谁讨要了这害人之物去了。你当知老朽立场,‘他’的要求我是断断不会拒绝的,如今老朽又怎么可能转而助你,害得他功亏一篑?” “前辈,您这不是在助他,而是在害他。您若真心想要帮他,就请您交出解药,否则盈虚门百余年的基业将会毁于一旦,于他有何益?” 邪医冷笑一声,“老朽并非盈虚门人,盈虚是存是毁,与我何干?” “前辈为得一人心,毁弃一生英明,这真的值得吗?您当初投身杏林,苦修岐黄,莫非只是为了贻害天下,残民害理不成?” “当初?”邪医面色一沉,眼神深邃,“当初老早就忘了,如今老朽只是一个埋身洞井之中,不见天日的怪老头子罢了。” “前辈多日不曾好好照过镜子了吧?”叶随风抢话道,“前辈风姿绰约,比起他来也不遑多让。”叶随风指了指宇文述学。 邪医哈哈一笑,“你这小丫头是何人,说的话倒还中听。” “我?”叶随风眼珠子滴溜一转,瞎编道:“我家大哥不幸染上疫病,我特来向您求药,求您救他一命。” 叶随风说着,眼波涌动,水波荡漾,当真有几分伤心意。她对着邪医恳切地深鞠一躬,久久不起。 邪医眼光精明,又岂会不知二人是一伙的?他嘴角一挑,说道:“求老朽施药?天下没有这么容易的事,若要有得须得付出,老朽我是有规矩的。” 他的目光像是一条毒辣的蛇,“你留下三天,给老朽试毒。” “什么?毒……药?”叶随风声音抖成颤音。 邪医嘲讽地扫视二人,最后将目光停落在宇文述学脸上,冷嘲道:“说什么心系天下,天下苍生,到头来还不是以己为先?又有什么资格指摘老朽的所作所为?” 宇文述学向前一步,抱拳道:“晚辈愿以身试毒,还请前辈不要为难女子。” 邪医微微一怔,旋即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朝宇文述学一掷。 宇文述学反手接住,拔开塞子,毫无犹疑地一饮而尽。 叶随风大惊,连忙上前抢夺药瓶,还是慢了一步,抢到手上的时候已经是一滴不剩了。 “你怎么真的吃了?你真是个傻瓜啊……你就这么相信他的话?万一……万一……”叶随风勾起手指,伸向宇文述学的嘴巴,想要给他抠喉咙催吐。 可邪医的毒药实在是猛烈的很,饮入喉咙的毒液像是一把利刃,一路下划,沿途不断地砍斫着,还未及胃肠,便已发作,宇文述学抑制不住仰脖吐了一口血,腿一软,单膝跪倒在地。 叶随风赶紧扶住他,哭唧唧道:“你怎么样?” 宇文述学被突如其来涌入口腔的血流呛得直咳嗽,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伸出微屈的手轻轻摆了摆。 邪医笑道:“你还真是了不得。看着你自愿为老朽试药的份上,给你两个选择。” 叶随风恶狠狠地瞪着邪医,疾言厉色道:“你可别说话不算数,出尔反尔!” 邪医没理会叶随风,继续说道:“其一,你当然可以选择求解药。其二,你若是选择不要解药的话,老朽可以告诉你一个秘辛,关于瑶光夫人之死……宇文述学,你怎么选?” 宇文述学听到“瑶光夫人”四个字的时候,身体突然剧烈颤抖,仿佛精赤着身子置于冰天雪地之中。 叶随风不明所以,揽着他的肩膀,双手不住地摩挲着他的胳膊,关切道:“怎么了?很疼吗?哪里疼?” 宇文述学还是止不住地发抖,叶随风扬起脸对邪医道:“他毕竟是盈虚门的大少爷,你就准备在盈虚门的地界毫无顾忌弄死他?” 邪医笑着看向叶随风:“小丫头放心,老朽还没有杀他的打算,此毒虽烈,却也不会当即要了他的命。” “我选……解药……银光鼠的……解药。”却见宇文述学双目泛红,似忍着极大的痛楚,一字一顿言道。 邪医眼睛微眯,精光凝汇,“没想到啊,大公子,你居然为了跟你八竿子打不着的天下苍生和那早已将你弃若敝履的盈虚门,而置孝道于不顾,你的母亲瑶光夫人若泉下有知,当是如何感受?” 母亲……瑶光夫人…… 叶随风惊异地看着宇文述学,见他额上青筋鼓起,赤红的双眸露出犀利的眸光,脸上的肌肉紧紧绷着,是她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狰狞表情。 宇文述学的手指深抠入地,在坚实的土地上硬是挠出了十个细长的深坑。 “我要解药。”他的声音如同被火燎过一般嘶哑。 邪医深深地看着宇文述学,从怀中掏出一个宽口粗瓶,轻缓地扔到叶随风手里。“拿去罢。你可以走……”他用手一指宇文述学,“不过他得留下。” 宇文述学用鲜血淋漓的手紧紧扣住叶随风的胳膊,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你拿着解药去杏花堂,去找……范神医的徒弟,让他研究这个解药的成分,列出药方来……让长夜……送去萍阳……你骑着谦和去,它……认得出路……” 叶随风胳膊被他捏出了淤青,她却浑然不觉得疼。她泪花闪烁地看着他,“那……那你呢?” “我不会有事的,救人要紧……长歌他们……撑不了太久……” 叶随风紧紧搂了他一把,而后拿着解药头也不回跑出院子,骑上谦和扬尘而去。 林风萧萧,前路冥冥,红隼的啸叫此起彼伏。 叶随风抹了一把眼,紧紧抓着缰绳,伏在马背上,不住地在谦和耳边叨念着,“快一些,再快一些。” 她在骑马上只是新手,谦和稳健地慢行她尚能独自应付,可谦和这千里良驹绝尘奔跑起来,她根本难以驾驭,亦不知道如何迎合它的气息与步调。她只能牢牢地把着缰绳,紧紧踏在马镫上,任其颠簸,任腹内翻江倒海。 第一百六十一章 风云变色(十八) 谦和沿着官道撒腿狂奔,疾驰数十里。 叶随风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了,胃疼得像是被利器刺穿,脚踝更是被马镫磨破了皮肉,鲜血直流。 待到入城时,已是暮色四合,她不敢在大街上驭马奔走,生怕一个控制不好发生意外事故,再伤了人就不好了。 她一手牵着马,一手揪着胃部,想要快步疾行,腿脚却跟不上。 她用力地掐着包裹着胃部的皮肉,疼得有些直不起腰来,低头撞上了一坚硬如铜墙铁壁的身体,她腿脚一软,险些跪下。 被撞之人顺势扶住她的胳膊,将她给捞了起来。 叶随风扬起扭曲着脸,刚要道谢,一愣,怔怔地喊道:“镇远……将军?” “姑娘……是你?”镇远将军亦是颇为惊讶,“姑娘你还好吗?你的脸色不佳,可是身体有恙?” 叶随风乏力地说道:“我……我没事,我还有要紧事要去办。” 正好碰到了将军,叶随风便多嘴问了一句,“近日……将军可曾听到关于赈灾粮的消息……陛下可是已经下旨派发粮食到灾区去吗?” “赈灾粮?”镇远将军一脸茫然道:“四皇子殿下确有奏疏传回,称赈灾诸事顺遂,圣上还颇为欢欣。可如今听姑娘口气,莫非事实并非如此?” 叶随风脸色更糟,“顺遂?如今受灾地区缺粮缺食,流民居无定所,食不果腹。更可怕的是,瘟疫肆虐,形势处于失控状态,这也叫顺遂?” “姑娘从何处听说?若是道听途说……” 叶随风语气不佳地打断镇远将军,“我亲眼所见,我才刚从云川县萍阳乡赶回来,为此事我还曾遣天甲卫兵士回京请旨……难道陛下没有见到他吗?” “天甲卫……请旨?姑娘……你究竟是何人?” 叶随风浑身上下摸了摸,才想起令牌放在季秋那里了,只好空口白牙说道:“我名为叶随风,是陛下钦点的妙人令。” 镇远将军盯着叶随风的脸庞,若有所思道:“原来那个传奇的女官,竟然就是叶姑娘你……陛下寿诞,我正在外地操练将士,因此不曾得见。” “看来我派遣之人是在路上出了状况,陛下想来是对灾区实情并不知悉。这可如何是好……”叶随风想着亲自面见承恩帝,可是令牌却不在身上,“看来又得求助斐玥公主了……” “圣上龙体欠安,已经几日不曾处理公务了,如今朝堂公务都是六皇子在帮忙料理。至于斐玥公主,叶姑娘也是见不到的,她人在宫里侍候陛下。” 叶随风贝齿咬唇,“八皇子……” 八皇子也在外推行政令,并不在京城。 叶随风想着现在是六皇子在监国,心里就是一片黯然,依着他的心性,怕是不会调粮到灾区——难得有机会踩四皇子一脚,他恨不得四皇子忙得焦头烂额,出的岔子越大越好,又岂会相助与他? 叶随风凝着街上往来的人群,有三五成群嬉笑、玩闹的孩童,有勤勤恳恳劳作后归家的汉子,红尘烟火气蓬蓬勃勃,叶随风却迷蒙了眼睛,将眼前的景象同萍阳乡的寂寥之景重叠交织在一起。 挫败感融化在血液之中,涌向心头,流到四肢末梢,无力之感充斥着她。 明明春气撩人的阳春天,料峭的风却不输三九寒冬呢。 胃袋像是被人抓破,叶随风屈着身子,浑身发冷。 “叶姑娘勿急,此事尚未到绝处,仍有转圜之力。” 叶随风闻言,扬起灰白的脸,情意拳拳地看着他,“还有什么办法?” “我即刻返回驻地,先从军仓调集军粮送往云川以解燃眉之急。” 镇远将军对着叶随风郑重且深切地抱拳,“叶姑娘心系百姓,我代云川数十万黎民百姓谢过叶姑娘。” 镇远将军也是雷厉风行之人,说着就要动身出发。 叶随风忙道:“将军且慢,将军无令私调军粮,这样……不会出问题吗?” 镇远将军目光恳切,语气坚定言道:“莫说今日时辰已晚,便是到了明天也未必得见圣颜,受灾百姓经不起一天天枯等干耗。事急从权,一切后果自有我一力承担。” 镇远将军去时,背影凛凛,一身浩然正气。 他步履急如星火,八步赶蝉,没走几步又撞上一娇小女孩,女孩似是被他凛然气势所震慑,埋头看他的脚下,不敢抬头正视,怯生生连连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镇远将军欲扶一扶被撞的女孩,那女孩却往后一缩,边低头道歉边一溜烟地跑开了,她的身影如滴水入江,转眼间就融入了茫茫人海之中。 镇远将军有急事待办,也没太在意女孩的去留,心急火燎地回府打点相关事宜去了。 叶随风也不敢再耽搁,去清风筑拉上留守在京的长夜,二人匆匆奔赴杏花堂。 杏花堂的范神医,以及座下几名弟子都因“龟息丹”一药,被灭绝人性的郭潜龙给灭了口,徒留下一个侥幸逃脱刀锋的徒弟。 叶随风对他还有着很深刻的印象,此人耿直倔强,却对师父及师兄弟们情深义厚,将师门看得比自己性命安全还重,是个良善正直之人。 叶随风来到位于城西的杏花堂,见其非但没有门庭冷落,反倒门不停客,往来如织。看来自惨案发生之后,那名年轻的弟子虽然悲痛,却没有一味地沉浸于悲伤之中,止步不前,反而将师父的基业发扬光大。 此刻虽已是日沉西山,却仍有五六人在等候问诊医治。叶随风饶过排队的几人,直接走到堂内桌前。 年轻的医师正埋头写方子,看到书案下走近的穿着绣花鞋的人,头也不抬,直接细声和语言道:“姑娘可是急症?若非急症还请到一侧稍候,须得依序诊脉。” “神医小哥,好久不见,你可还记得我?” 年轻的医师似觉得耳畔声音熟悉,抬头一看,看到是叶随风冷汗淋淋的苍白的脸。“是你?” 他如此一言,表示他亦对叶随风留有印象。“姑娘可是身子不适?且稍坐歇息……” 叶随风蜷着指头抓在书案边缘,艰难地言道:“我……我身体没事,但我有要事找你商量,此事攸关万千百姓性命,求你……” 第一百六十二章 风云变色(十九) 叶随风手心被汗水打湿,抓在书案边上的直打滑,几乎撑不住欲颓倒的身体。 年轻的医师目光撞进叶随风坚毅的眼神之中,像是被打动了一般,他肃然起身,对着坐在药柜前点头打瞌睡的小徒弟高喝道:“阿原,别偷懒了,过来诊几个脉!” 唤作阿原的小徒弟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立马恢复奕奕神采,跑到年轻医师方才的座位上,一本正经地问起了诊。 叶随风硬撑起脑袋看他,喘着大气道:“事关重大……可否……可否借一步说话。” 年轻医师点了点头,领着叶随风往里间走去。长夜上前扶着叶随风的胳膊,借力于她,叶随风无力多言,回以一个感谢的眼神。 年轻的医师到了无人的内间,从置物架上拿出来一卷银针,二话不说架到火上一烤,对着叶随风手腕向上三指、虎口等几处的穴位施针。 叶随风一惊,就要挣扎。 年轻的医师按着她的肩膀道:“勿动!你舌苔薄白,寒凝气滞,胃脘疼痛,脘痛连胁,若不医治,你如何有力气说正事?” 叶随风闻言只好坐下,老老实实地任他下针。待到年轻医师拔除插在她手腕上的最后一根针,叶随风果然感觉胃痛减轻不少,至少不再是疼痛难耐了,她脸色也回还不少,她感激地看着医师,只觉他果真是医术高超,妙手回春。 年轻医师收针之后,起笔在纸上写了个方子,交给站在叶随风身侧的长夜,言道:“你去前堂找人抓药煎药,趁热端来给她服用。” 长夜点头,拿着方子旋即出了房间。 年轻医师坐到叶随风对面,言道:“不知姑娘口中的攸关万千百姓之事,所指为何?” “不知神医可知云川县桃花汛灾一事?” 年轻医师点头,“神医一称,我实在愧不敢当。我名为唐珂,姑娘还是以姓名相称吧。” 叶随风颔首,也对他做了自我介绍。而后继续言道:“桃花汛之后,云川县又突发鼠疫,数万民众染病,我与上次同来的那位公子费劲周折,终于弄得解药……” 叶随风隐去了寻药的过程不谈,“我想请唐先生试着分析解药的主要成分,能开方子开方子,能制药制药,力求能量产,造福广大患病者。” 说着,叶随风掏出邪医所制的解药,交到唐珂手上。“若有什么需求,尽管找长夜……就是刚才我身边的女孩子,尽管找她,她会尽力量的满足。” 唐珂小心谨慎地滴了几滴药液在手心里,以舌头舔舐,品味良久,面色凝重,而后又滴了几滴,再次尝试。 “此药甚是复杂,我无法立时论断,须得试着复制几次,才有把握。” 叶随风面露喜色,想着从前范神医便是制药高手,终日跟在他身旁的高徒的实力应当也不容小觑。 “只是……所谓望闻问切,用药用量须得依据病人不同的年纪、体质、病情细细酌量才是,因而我纵是原样制出解药,此解药也未必解得了所有病患之病痛。” 叶随风又皱起眉头来,唐珂所言极是,所谓对症下药,肯定是要根据不同的症状来开具不同的药方,事关人命,是半点也马虎不得的。 “我愿率药庐众弟子远去云川,亲自诊疗,依症下药。” 正愁不知如何是好的叶随风,听闻唐珂大义凛然的言辞,顿时心生感动。她目中摇曳着感情激荡的眼波,直想上前紧握着唐珂的手,又觉得太不含蓄,到了半途又讪讪地缩了回来。 “唐先生,你若愿意亲赴现场,当然是好,我先替灾民病患感激你的仁德。” 唐珂摇摇头,淡然言道:“救死扶伤本是医家本分,自应当仁不让。更何况……” 他目光灼灼地望向叶随风,霍然跪地,恳切言道:“恩师冤案若无叶姑娘及那位公子尽心尽力查探,也不会那么快的水落石出,更无法将那奸恶之徒绳之以法,还恩师一个公道,以慰恩师在天之灵。那位公子还曾暗中派人护我,此二重恩德唐珂无以为报,若今后二位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唐珂必定肝脑涂地以报大恩大德。” 叶随风没成想他如此重恩重义,微微一怔,随即立即上前拉起他,“唐先生大仁大义,不要再说什么报恩报德的了。若不嫌弃,我们交个朋友如何?以后若有危难,我们互相帮助。” 唐珂眸如星辰,郑重地点了点头。 叶随风笑着伸出手,与他击掌盟誓。 长夜端着药汤回来了,叶随风皱眉扁嘴,喝下苦若黄连的药汤,吐了吐舌头,这药当真难喝,比起乌金丹的味道真是差远了。 叶随风跟长夜交代了一下协助唐珂制药,以及送他和弟子们赶赴云川治病救人的事宜,吩咐她留在杏花堂帮忙。 她怅然若失地走出来,谦和还乖巧地等在门口,它果真是一匹通人性的宝马,不用拴起来,它也不会到处乱跑。 她抚了抚谦和的脑袋,心里很是纠结挣扎。在杏花堂内,她几次三番都想对长夜明说,如今宇文述学的境况,可是只怕她听到之后便会不顾一切地去营救宇文述学,置万千灾民于不顾。 她张了几次口,还是把这话跟苦水一同咽到了肚里。并不是她心狠,也不是她不在意宇文述学的生死,只是在宇文述学咽下毒药的那一瞬间,在他痛苦抉择的那一瞬间,在他将千辛万苦得来的解药交托到她手里的那一瞬间,她便知晓了,她现今所做的选择亦是宇文述学的选择。 她红着眼圈,感觉被唐珂医治好的胃痛似乎转移到了心窝里,痛入心髓。 她翻身上马,拉动缰绳,对着谦和言道:“回去盈虚门的密林中,去找你的主人去。” 夜幕已垂,繁星闪烁,安谧的街道上几乎已是空无一人了。 叶随风驾马疾行,务必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出城。 她心知自己折返密林,于宇文述学而言并没有什么意义,她不通拳脚,全无营救他之力。只是在此刻,她的满心满眼都是宇文述学绝望沥血的模样。 纵使无用,她也想守在他身边。 第一百六十三章 风云变色(二十) 浓夜若墨,谦和混入寂夜之中,与之融为一体,分不出彼此。急蹄声和着红隼的哀鸣,回荡在幽深寂寥的密林之中。 对于胆子只有指头肚大小的叶随风而言,说不害怕是骗人的,但是恐惧是能够被战胜的,当你心中萌发了另外一种坚定的信念的时候。 谦和亦是思主心切,往回跑得比哪一次都要快,仿佛四蹄不落地一般,疾走如飞。 漆黑院落的门依然是虚掩着的,叶随风自知没有迅捷的身法,躲避不开从门里胡乱飞出来的玩意。她拾起一根手腕粗的长树枝,倚在院墙后面,用树枝探到门前,捅开一道能容许一人通过的空隙,而后避在墙后观察一番,没发现异样之后,才缩手缩脚地溜进了院子。 院落里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黢黑,她只好以木棍作眼,小心试探着,彻底地体会了一把盲人的感受。 院落虽不大,却也有厢屋数间,乌漆嘛黑之下,叶随风也不知道宇文述学究竟被关在哪里。 于是她便从头开始,预备一间间的找。 才倚在第一间的门前,叶随风便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事情,这里所有的房间,居然都是只有门却没有窗户! 叶随风腹诽道:这是心理得有多么封闭的人才能做出来的事啊,话说到了夏天不热吗? 由于没有窗户,叶随风便不能从外面看到屋里的情形,不过就算有窗户,估计也看不到什么,实在是太黑了。 所有的门都是虚掩着的,好似一个请君入瓮的陷阱。不过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了,左右都是个束手就擒的结果,她也就无所顾忌了。 依旧是倚靠在墙边,用木枝戳开门。门打开一道缝隙,里面细碎的声音传了出来。叶随风想着这个偏僻的古怪院子,应当是除了宇文述学和邪医两个人之外再无旁人了吧,里面既有声音,莫非自己运气这么好,来了个一击即中? 饶是这么想,叶随风还是抱着木棍,谨小慎微地走进去。 没有窗户不透气的房间,散发着一股子难闻熏人的气味。叶随风腾出一只手捂着鼻子,用嘴巴小口喘气。 她往里试探着走了几步,但在这一片墨黑之中,眼睛俨然成了摆设。她的脚步虽是极轻,还是跟地面摩擦发出了微小的声音,回应她的是一阵扑腾、哗啦的声音,叶随风刚想出声问话,却见一排排的眼睛,正在黑暗中绽放着各色的光芒! 左手边一片是冒着金光的,右手边一簇是幽幽的绿光,当中间更厉害了,是宛如多彩珠宝的五颜六色的光。 若有千百双眼睛于幽暗中直勾勾地紧盯着叶随风,她吓得胆颤,往后倒退一步,手里的木棒也脱手落了地,发出了“咣当”一声。这一声响,更引得千百双眼睛的主人不爽,纷纷躁动起来,嘶吼怒号,似要劈山裂石。 叶随风腿脚一软,坐倒在地,她一刻也不敢多待,手脚并用地往门口挪去。 门口风声阵阵,如泣如诉,烈风宛如奏响了一首悲歌。 不知什么时候,原来半开着的大门已经完全的打开,风打着旋,伴着哀嚎,往屋内灌来。顶着风,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叶随风的衣裙钉在地上,让她半步也动弹不得。 飕飕风声中夹带着趵趵脚步声,迟缓而沉重,一声大过一声,有什么人正向着这里走来。 叶随风用胳膊环住自己,这种沉郁的声音绝不是宇文述学的脚步声。她的心一沉,惊慌地在地上摸索着刚才没拿稳掉落的木头棍。 昏黄黯淡的光亮一圈圈辐照至门口,虽是微弱的星星之火,却仍是将叶随风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刺得一时睁不开。 “小丫头去而复返,如入无人之境,当老朽这破庐是自家后院不成?” 叶随风闻声睁眼,却见邪医提着一盏灯,立在门口,哀风拍打在他身后发出更凄厉的号叫。 看着来人是邪医,而不是她自己吓唬自己幻想出来的魑魅魍魉,叶随风不知怎么的,居然松了一口气。 “邪医前辈的医庐,小女子自是不敢乱闯,可无奈前辈把宇文述学那个老实人给扣下来了,我这不是放心不下吗?” 邪医目光凝着叶随风,说了一句不知是赞叹还是讽刺的话,“你倒是对他有几分情义。” “他……现在怎么样?” “他没事。”说罢,他转头就要走,“你快出来,不要惊扰了我的宝贝。” 叶随风借着微弱的灯火,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是密密麻麻、从地到顶的大小笼子,笼中有上次在云川时见过的银光鼠,还有狼、兔子、狐狸等各式各样的动物。 透着光看,那些眼睛不再闪着骇人的明光了,倒没有那么恐怖了。 叶随风支着棍站起身来,发软的腿脚还有点不太利索,颤巍巍地迈出了房间,跟在邪医身后。 邪医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叶随风感觉他就是领着自己去找宇文述学的。 邪医迈着缓慢的四方步,叶随风也不敢靠他太近,只好走得比他还慢。 他在其中一间房间门口站定,缓缓地推开,走了进去。叶随风小跑了两步,紧跟着也走了进去。 房内灯火如豆,依稀看到床榻上躺着一个人。 叶随风快步越过邪医,想要上前去看看清楚,却在路过他时,一把被揪住手腕。 叶随风侧目而视,却见他的手指在自己的腕间划过,很快便松开了,带着几分讶异说道:“小丫头,身体底子不错啊,居然没被传染。” 叶随风一惊,立马瞥向床上躺着的人,“难道他……” “尚未发病,因而还没有征兆。” 叶随风坐到床边,先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才将手掌上移试探他的额温。 邪医没错过叶随风这个细小的动作,他冷哼一声,“我跟这小子无冤无仇,何苦费劲儿杀他。” 叶随风见他神色安稳的熟睡,知道邪医非但没有杀他害他,反倒费心地救治了他。 “谢谢您给他治病,前辈。” 邪医听了叶随风这话,神情竟生出了几分不自在,他脸上筋肉一抖,别过了头看向另一边,别扭地说道:“老朽无意救他,只是看他内伤外伤,中毒患病,这个案例太过难得,一时技痒而已。” 第一百六十四章 风云变色(二十一) 叶随风看邪医口是心非的样子,顿觉他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她替宇文述学掖了掖被子,而后大剌剌地坐到邪医的对面。 邪医见叶随风肆无忌惮地坐下了,脸上掠过一丝讶异,却是什么都没说。 叶随风微微一笑,言道:“前辈,长夜漫漫,着实无聊。您见多识广,不如说点故事给我这个没见识的小丫头听听,如何?” 邪医英挺的眉峰微不可见地一抖,“你要听什么?” “您今天白天的时候,提到一个人,瑶光夫人……我对她的事情挺好奇的,您能跟我说说吗?” 邪医冷哼一声,“你是替那个小子当起来探子了?那小子倒是个重信守诺的,选了要解药,便不再多嘴问一句……怎么,你却要来犯浑,想要一石击二鸟?” 叶随风耍赖地笑了笑,“前辈,答应条件的是宇文述学,又不是我,我可没跟您做任何的交换啊!我只是一个想听前辈讲故事的后生晚辈而已。” 邪医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搭理她。 叶随风不死心地凑了上去,“前辈既然已经动了说出口的念头,何苦来着继续憋在心里呢?把什么话都咽在肚子里,不难受吗?不会憋得慌吗?” 邪医又把头给转了过来,神情复杂地看着叶随风,仿佛被她说中了心事。 “瑶光夫人……乃是死于我之手。” 邪医闭了闭眼,好像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能把这句话说出口。 叶随风盯着他的脸看,半晌才幽幽说道:“但你并不是成心想要她死的吧。” 邪医眸光掠过一丝惊讶。 “因为我看你很内疚的样子,若你真的是处心积虑要杀她,脸上的表情应该不会是这么痛苦而愧疚的。” 邪医苦笑一声,“成心又如何,不成心又如何,她终究还是死了。救人的手,变成了杀人的手,无颜忝在青囊之列,不堪再悬医名。” “你若只是被人欺骗利用,是情有可原的,可是你一错不能再错,不能还给人当成杀人的凶器,再造杀孽啊。” “脏了的手,沾了人命的手,就如同那掉进染缸的布,是再也变不回原本的颜色的。害一人,又与害百人何异?” “不一样,当然不一样!染成灰色跟染成黑色能一样吗?你其实心里也不愿意这么做,为何不能听从本心呢?” “听从本心……”邪医沉寂如海的神情中泛起微澜,“小丫头,你说的倒轻巧。听从本心……要怎么听,我连本心在哪里都不知道……”邪医眼中的神采湮没在层层迷茫之中,眼中如同起了一场浓雾。 叶随风淡淡地笑了笑,“其实很简单,您做的不是挺好的吗?您明明心里也是想要救那万千灾民,您明明是看出宇文述学神色有异,想要给他治疗,可是却偏偏寻了个最别扭、最绕圈的法子。” 邪医没成想被叶随风一下子给看穿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灯火映在他的眼中,不住地跳动。 末了,他无奈地长叹一声,言道:“我也猜到他拿了去不是干什么好勾当,却没想到他竟然做的这么过,这么绝。” 叶随风知道邪医口中的勾当指的便是用鼠疫祸害灾民之事,“你明知道他要去干坏事,干嘛还要答应帮他。” “对着他那双跟他娘亲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眼,我当真是说不出半个‘不’字。” 这个反复出现在邪医口中的“他”,叶随风猜测是宇文述学那个倒霉弟弟,还没来得及求证,邪医却蓦然起身,“夜沉了,老朽要睡去了,明日天亮了,你们便走吧!那小子一时半会死不了,莫要再扰老朽清静了。” 宇文述学一夜好眠,醒来时灯油已然燃尽,徒冒着一缕青烟。 他翻身坐起,看见叶随风精神委顿地倚靠在床尾,不知道心里在思量着什么。 他微微动了动腿,叶随风感觉到了震动,才转过头来。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叶随风虽是这么问,但她已经能猜到宇文述学的答案了。 果不其然,还是那句万年不变的“无妨。” 叶随风撇了撇嘴,小声嘟念道:“就不能换个词吗?” 而后又道:“既然醒了,天应该也差不多好亮了,我们还是赶紧走吧,待在这儿,总觉得心里怪怪的。” 拂晓时分,天光微明,树林中密布着白茫茫的晨雾,层见叠出,如置身漫漫云海,又似立于瀑布之前,轻薄水汽蒙了一脸。 往密林入口前去,树木渐低,枝叶渐稀,行一步,亮一分。 清风徐来,层林拂动如浪涛。撩散了二人前方的雾气,白雾撕裂处,突见一道人物剪影,影影绰绰拦在前路。 盘桓于二人头顶的一只红隼,猛然振翅,俯冲向那道朦胧人影。 谦和辨不清是人还是影,依旧疾冲,宇文述学猛拉缰绳,谦和扬蹄堪堪停在人影前咫尺之间。 冷月已坠,可身前此人眉眼间还挟着冷月清辉,这个立于马前的春寒料峭少年,正是宇文述学的弟弟——宇文英羽。 他嘴角挂着微冷的笑意,昂起头,目光先是落在了叶随风脸上,微微一滞,作了短暂的停留,而后又波澜不惊地看向宇文述学,“兄长,好些时日不见,竟然连归家的路都忘记了吗,缘何在林子里兜兜绕绕,却不肯去给父亲问个安?” 宇文述学没回答他的问题,目光凌厉如鹰地看着他,“你在替谁做事?” 宇文述学声若洪钟,含怒而发,惊得落在宇文英羽肩头的红隼打了个激灵。 宇文英羽唇边依旧挂着凉寒的笑容,他侧头用手指捋了捋红隼的额头,淡然言道:“我身为盈虚门少门主,所做之事自然为的是盈虚门。” “为盈虚门?”宇文述学神情如萧萧哀风,“为盈虚门何至于残害数万无辜百姓性命?你行如此丧尽天良之事,可知是在自毁根基,自掘坟墓?祖师爷开山立派之时,立下的规矩,你可曾还铭记在心间?” 第一百六十五章 风云变色(二十二) 宇文英羽仍盯着肩头的红隼,轻柔地爱抚着它,唇边的笑意更盛,寒意亦更深。 “兄长可知,为何父亲要将我定为盈虚门的承继者,而不是身为长子的你?” 说着他回正头,凝着神色黯然的宇文述学,眸色幽深几许,声音亦犀利起来。 “因为他知道,依着你的心性,盈虚门必将没落于你之手。”宇文英羽勾起绝美的笑容看向宇文述学,看血色一寸寸自他脸上退却,“在你心底,是不是一直以为父亲只是因为不喜瑶光夫人,也连带着不待见你,才任你明珠蒙尘?” 他故作叹惋地摇了摇头,“你错了,父亲身为盈虚门的门主,不会狭隘地以私人的喜恶来决定泱泱大派的未来。他选择我,并不是因为我更讨他的欢心,只是单纯的因为,我更合适。” 宇文述学沉声道:“我本便无意与你争夺……” 宇文英羽笑道:“正因得不到,才会说着不想要。还是兄长,你真的天真的以为安身于世,可以与世无争?同在一个窝里的鸟,能争会抢的,自然吃的食多,长得更强壮,存活下来的希望也更大。人活一世,不争不抢,也只能落得个凄惨零落的下场。” 他冷嘲一笑,“兄长你自以为看得通透,殊不知虚长年岁,想法单纯得宛如稚子,无怪乎父亲不肯将盈虚交于你手。” 宇文述学黯然地垂了垂眼睑,叶随风气不过地言道:“你有什么好耀武扬威的,翻来倒去地秀优越感,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难看死了。” 宇文英羽转而看向叶随风,“叶姑娘,我是不是小人,这一点无足轻重,等我登上门主之位时,人人都只会记得我是一门之主,是赢家。” 叶随风没想到他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后来想想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他手底下的探子只会比宇文述学更多,消息自然也不会落后。 “兄长。”宇文英羽定定地看着宇文述学,“我跟你说这些,在你看来可能是炫耀,但我却只是想让你知道,你心里那一派想法在冷峻残酷的人世间是行不通的。” 他沉了沉面色,继续道:“在你任性恣意地行所谓道义之事时,可曾为家族荣耀、门派光辉思虑过半分?‘我本江湖人,不涉朝堂事’,你以为这句话只有你一个人记得吗?若能不去牵扯这些错综复杂的纠葛,谁又想去蹚这浑水呢?若是祖父抱着陈旧的祖训,不思变通,只怕盈虚门早已覆灭。” 他阴郁地笑看宇文述学惊异的神情,眸光更深,“你只想着祖父他老人家的离经叛道,却不曾思量过他背后的深意。当年盈虚日益壮大,坐拥门众十余万人,若你是那皇帝老儿,你作何感想?” 他冷冷一笑,“你能想到的,祖父自然也能想到。谁不知道朝堂风云,瞬息万变,如履薄冰?可当时那种情形,若不依附于朝廷,随时会有百万雄兵踏破我盈虚大门。亏你日日伴于祖父身畔,却连他心中苦楚万中之一也不能明了。即刻覆灭,还是多上数年乃至数十年的喘息,若是你,当如何抉择?” “宇文述学,你能堂堂正正做个光明磊落的英雄侠士,可曾想过是谁在阴暗处苦苦挣扎,艰难背负?门派之重,数十万门众之重,你不曾一肩挑起,便没有资格指摘。我为谁办事,所办何事,这些与你无关。你可以继续当你逍遥的长济堂堂主,但莫要再与我作对。这一次便罢了,下一次你行事之前,望你能想想盈虚门的艰难处境。若是你仍一意孤行,那你便是站在了整个盈虚的对岸,我也……不会再留情。” 言罢,宇文英羽决然转身,不再回头,背影孤清。 宇文述学久久地凝望着他的身影,身材高挑、双肩宽阔,这才发觉,不知何时他已经长大了,不再是记忆里那个憨状可掬的小男孩了。 他僵直着身子催马向前,一路上只闻萧萧马鸣,未有人语声。 清风筑内,宇文述学的几个得力下属都忙于云川赈灾之事,除了几个守门、打扫的小厮,再无旁人。 叶随风见他神情黯然,知道宇文英羽的一席话给了他不小的触动。可他现在还是个伤病患者,不能多思多忧,伤神伤心。 她把宇文述学拉到床铺前,手摸了摸他湿冷的衣袖,柔顺言道:“晨露打湿了外衣,把它脱了,上床躺一躺吧。” 叶随风背过身去,等他自己褪去外袍,窸窸窣窣间夹杂着一声轻微的东西落地声。 叶随风低头,见一张重重叠叠的纸张从他的外袍里抖落到地。 她拾起来一看,是一张药方,她喜上眉梢,“你看,是邪医前辈给你开的方子,你先歇息一下,我去找人看看对不对症,给你抓几服药去。” 叶随风说着就要抬脚往外去,宇文述学却喊住了她。“随风!” “你说,于盈虚门而言,我……是不是错了?” 叶随风又走回床前,坐在床沿上,屈指在他额头轻轻弹了一下。 “别再胡思乱想了,你还在病中,越想越乱。别被你弟弟三言两句的歪理就给搅乱了,他就是抓准了你一颗柔软的心,想着让你内疚,才特意这么说的。可是我从来没觉得你做的事情有什么错,要说错,也是他错了。盈虚门门众的性命是命,可云川的百姓的性命也是命,生命之前没有谁轻谁重,没道理为了你们盈虚门就要去祸害那么多无辜的人命吧。更何况,若要保全盈虚门应当不只有这一种途径吧?他要么太懒不愿意想,要么……说到底还是私心作怪,保不齐他有什么野心欲望呢!” 说着她按着宇文述学的肩膀,让他躺好。 “我不觉得你的想法天真,用诡谲的手段,能保全门派一天,却保全不了一世,与其声名狼藉的没落,倒不如留下一个美名。再说了,违背初衷,坏事做尽,这样的门派又有什么留存下来的意义呢?” 第一百六十六章 风云变色(二十三) 叶随风拿着邪医留下来的药方找杏花堂的唐珂给看了看,没想到倒帮了正陷入迷惘的他一个忙。 这方子里的几位药材,正是唐珂犹疑彷徨、迟迟没能拿捏准确的解药当中的配药。 但却并不是完全与解药成分一致,这个药方应当是邪医依据宇文述学的病症特别开出来的。 叶随风心头掠过一丝怀疑,邪医真的可以信任吗?他会不会在这方子里哪一味药材中动一动手脚? 这个念头一萌生便被叶随风摇晃着脑袋甩开了,她脑中浮现出邪医波澜起伏的神情。 人与人之间,还是多一些信任吧。她想相信那一刻清如浅溪的眼眸,想相信他内心尚未泯灭的最原始的良善。 更何况,倘若他要使坏,能下手的机会实在太多了,有必要绕着么多弯吗? 这么想着,她便打包了几服药材,迈着轻快的步子向着清风筑的方向去。 街尾站着一个人,言笑晏晏,长裙随风轻扬,周身上下却笼着一股傲然气势,纵立于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亦令人无法忽视。 见着叶随风,那人朝前走了几步,微笑道:“叶姑娘,好久不见,可否拨冗同我聊上几句?” 叶随风的眼底映照着她的娇柔的面容,是那如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容,惟有眉心一点艳丽红记,宣扬着二人的不同。 “梧……梧桐……” 一杯清茶,升腾着袅袅水汽,朦胧间是洛梧桐嫣然浅笑。 “梧桐……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还没恭喜叶姑娘呢!陛下钦赐的女官,这样的殊荣可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 洛梧桐笑意盈盈,可幽邃的眼眸却让叶随风觉得她不仅仅是想要恭喜自己这么简单。 叶随风微微垂头,“谢谢!陛下错爱而已。” “其实我找叶姑娘,是有一事相求……”洛梧桐开门见山抛出个话头,便低头转动着杯盏,仿佛不知道该如何启齿。 叶随风看着自己的那张脸流露出纠结的苦恼神情,心头一热,遂道:“梧桐姑娘不妨直言,若我能帮得上,我定会竭力去帮。” 洛梧桐抿了几下嘴唇,抿得唇瓣泛起霜白色。“我是受家父所托,来恳求叶姑娘,对四皇子殿下手下留情。” “四皇子……手下留情?”叶随风心中茫然,不知洛梧桐所说的究竟是什么事。 “四皇子殿下这次的差事……不知道有多少人眼巴巴地盯着,就等他出个岔子,留下一笔劣迹。” 洛梧桐敛了敛笑意,一抹萧瑟爬上了她的眉梢,倒映在她秋水般的眼波之中。 “这次云川的汛灾异常凶险,又格外紧迫,四皇子殿下心里着急,难免顾此失彼……” “你是说……疫情的事情?” 洛梧桐轻轻摇了摇头,“不止如此……反正迟早叶姑娘也会知道详情,我在此也不藏着掖着了。赈灾粮运送不到位,疫情难以控制,外加破冰筑堤时太过冒进以致折损太甚……” 叶随风没想到洛梧桐是来找她“自爆”的,还一五一十说的坦诚。 “家父原意是想要叶姑娘替四皇子殿下遮掩隐瞒,但我知晓叶姑娘为人直率,大公无私,这样的请求提出来,只会让叶姑娘为难。叶姑娘如何回禀陛下,梧桐强求不得。只求叶姑娘看在四皇子一腔热血为救灾,纵无功劳,亦有苦劳,若陛下怪责,请叶姑娘替他求情。”洛梧桐嘴角含着淡淡轻愁,“随四皇子同去救灾的还有七千将士,若是一番辛劳未得嘉奖,反倒论罪,岂不是寒了将士热心?” 叶随风目光澄净,笔直地看向洛梧桐,沉声言道:“梧桐姑娘,我想问你一句,鼠疫一事,四皇子知不知情?” 却见洛梧桐神色讶然,眉头颦蹙,“鼠疫……叶姑娘何出此言?” 叶随风的目光如同黏在洛梧桐脸上一般,毫不避讳地直勾勾盯着她看,看得洛梧桐略有赧然。 “梧桐姑娘对此并不知情吗?” 洛梧桐茫然地摇了摇头,反复追问道:“叶姑娘是如何知晓的?消息确实吗?” 叶随风观她神色,迷惘中带着一丝焦急,于是便捡了捡重点说,至于“银光鼠”三个字已经当中与盈虚门的牵扯便隐去不谈。 洛梧桐卸了劲儿似的靠在椅子上,眼中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态,“叶姑娘言下之意是说……这次的疫灾并非因水汛而起,乃是人为?” 见叶随风坚定地点了点头,洛梧桐扶额叹息,“居然为了加害四皇子殿下,做到这一步……” “加害?” 洛梧桐轻笑一声,“难道不是吗?若非为了让四皇子焦头烂额、顾此失彼,还有什么理由要施此毒手?” 叶随风默然。 洛梧桐却起身,恭敬地对着叶随风福身。“谢谢叶姑娘告知梧桐此事,梧桐须得速速回府告知家父及族中长者……拜托叶姑娘的事,还望姑娘能好好考虑,大恩不言谢。” 洛梧桐身影娉娉袅袅,既有小女子的娇妙,又有侠女的英气。 叶随风凝着她的背影,心里浮泛的是她面笼轻愁,犹犹豫豫不知如何启齿的面容。 看着她,犹如看到了无助的自己。若不是走投无路,想来自带几分傲气的她也不会来求自己。 想到这儿,叶随风的心里软成了棉花堆。洛梧桐既然不要求隐瞒四皇子的过错,只是求求一句情……也不是什么难事,说到底,最后的决断还是在承恩帝身上。 往清风筑去路上,如星点的疑问洒落在她的心头。 此趟前往云川暗访不是保密的吗?洛梧桐是从哪里知道的? 不过很快她就释然了,在萍阳乡控制疫情的时候,她是表明了身份的,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随后的几天叶随风一直留在清风筑照顾宇文述学,毕竟他身边几个贴心的人都不在,交给别人看顾,叶随风又放心不下,索性就自己“为奴为婢”了。 不过这些日子宇文述学的话很少,表情也很少,一日日的,除了发呆还是发呆。 叶随风不知道他是在介怀宇文英羽的胡言乱语,还是心里挂念着邪医对他起了个头却没说完的话语。 第一百六十七章 风云变色(二十四) “那个……跟邪医的交换条件,你没有选择获知瑶光夫人的事……你是不是心里还在介意?”叶随风踌躇再三,还是试探着问了出口。她心里还在思量,要不要把邪医说过的话告知他。 宇文述学淡然言道:“其实他在开口的一瞬间,答案便已经昭然若揭。” 他的眼角眉梢尽是哀色,“若母亲只是因病而故,死因无可疑,那么他也不会这么说了。若母亲当真是被人暗害,论有此动机之人,那么这普天之下,我只能想到一个人,这般迫切又能够肆意出入盈虚门。” 叶随风眼中写满了不可思议,“你的意思是说……是你的……父亲?” 霜打花残,满地哀红,明明是盎然春景,叶随风却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浓浓秋意。 宇文述学喉头微微一动,咽下苦水。“便不是他亲自动手,也必是有他的授意,最起码的,他肯定是知情的。” 叶随风眼波震动,抖动着嘴角言道:“你会不会多想了……毕竟都是你的猜测,毫无实证。” “确实没有实证。可盈虚门却不是普通的地方,若无他的默许,要悄无声息地杀害门主夫人,谈何容易?现在一切都已经很清楚了……” 他的眸光历经一番猛烈地波动,渐渐淡下,最后归于平静。 “父亲时常回避着我,或许不仅仅是因为不喜爱,或者还有愧疚吧。” “宇文……述学……” 对于他而言,这是永远无法得报的大仇,也是永远无法泯灭释然的仇恨。一边是父子情,一边是兄弟情,尽管都是情比纸薄,他却是断断不忍戳破的。 除了一个安慰的拥抱,叶随风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什么。 这些日子里,叶随风回过两次现世休整,不过在现世每天到了晚上九点多点,她就按时的颠颠的再回到大铭,顺道给谦和捎上几根新鲜的胡萝卜。 搞得现在谦和特别的亲近叶随风,只要叶随风一露面,谦和的目光便格外的柔和,叶随风靠近,它便会主动地上前用头去蹭叶随风的掌心。 忽然,一阵振翅声自叶随风头顶传来,叶随风抬头,见一只隼如同脱了弦的箭一般,朝着她笔直而来。 速度之快,让叶随风连个躲避的反应都来不及做。叶随风心里一紧,那只隼却在即将与叶随风相撞之前,挥翅转向,停落在马棚栅栏上。 它歪着头看了看叶随风,而后像是个大爷一样朝着她桀骜地抬起一条腿。 叶随风定睛一瞧,在它抬起的腿上绑着一个竹筒。叶随风心下了然,盈虚门饲养隼,就像是养信鸽一样,为的就是传书报信吧。 她扶着隼的爪子,轻柔地将缠在其上的一匝匝线解开。如释重负的隼又拍翅高飞,霎时间便化作了碧空上的一个黑点。 叶随风虽是好奇心重,却也知道不能私拆别人信件的道理,于是拿着竹筒跑去找宇文述学。 宇文述学揭开竹筒,读了包裹在里面的字条,脸上才终于露出了一丝喜色。 “解药有效,疫病已经基本能够控制了。长歌、长清二人亦平安无事,他们和季秋已在路上,这几日便能返京。” 听闻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叶随风也由衷地笑了出来。 虽然并不是从头到尾始终参与这次的赈灾一事,但她也竭尽所能的为此出力,能够得到一个还算好的结果,所收获的成就感和帮助别人获得的满足与喜悦是无法言语的。 季秋三人先行归来,长夜与长风二人仍然留在云川,协助唐珂等人处理善后。 由于季秋是化作叶随风的样子,随同天甲卫一道走,因而长歌和长清先行抵京。 长歌一回来,第一时间便是先去拜见宇文述学,身后头还跟着个别别扭扭、像个小姑娘一样羞答答的长清。 宇文述学见着二人安然地站在眼前,春风满面。 叶随风瞧了一眼长歌,笑道:“长歌你这体格绝了,大病一场又连日赶路,居然还壮得像牛一样。” 长歌虽是大病了一场,可如今脸色红润,神采奕奕,一番折腾之后,倒没见着瘦,反倒更结实了。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叶随风又道:“你有什么养护身体的秘诀,不如教给你们家少主,你瞧他这弱不禁风的小身板……姑娘我已经衣不解带地伺候他十好几天了,可还是瘦得撑不起衣服来,若是旁人不知道,还以为这些日子他遭受什么非人的待遇了呢。” 长歌听了叶随风这话,神情焦急地看向宇文述学。 “不过也确实遭受了不一般的折磨。为了给你们寻解药……” “随风!” 宇文述学柔声地喝止叶随风,显然是不想她把在邪医处的遭遇说出来。 叶随风却对他这温柔到轻飘飘的喝止不以为意,她扫了宇文述学一眼,继续说道:“他接受了邪医试验毒药来换取解药的条件,刚一喝下去便吐了一大口血,后来才发现他也得了那疫病。这又是伤又是毒又是病的,没死也去了半条命。” “随风!”这一声喝止较之前稍重了一些。 叶随风娇痴地看了他一眼,“别害羞嘛!你背地里做了那么多事,却从来也不说,搞得别人还当你什么也不做,不在乎,不顾他们的死活呢!” 说着,叶随风又斜眼瞥了一眼长清,这一番话分明就是说给他听的。 长清鼓了鼓腮帮子,双唇微动,什么也说不出口。却被叶随风的目光怼得垂下了头,眸光如水涌动,闪现着歉疚之情。 长歌紧张地凑到宇文述学跟前,细细地察看着他的面色,手指伸伸缩缩,想要给他探脉,却低头看了一眼因日夜兼程而脏污狼藉的手,又讪讪地放下了,暗地里在外衣上蹭了几下。奈何衣袍更是携风带尘,一来二去,反倒把沾落在外衣上的灰尘打扑了下来,一片翻扬。 他羞了个大红脸,往后倒退了几步。 宇文述学温和道:“我已经没有大碍了,你们二人舟车劳顿,甚是辛苦,暂且下去沐洗歇息吧。” 第一百六十八章 风云变色(二十五) 季秋足比长歌二人晚了一日归来,回来时虽也是风尘仆仆,却不像他二人那般狼狈。想来是天甲卫估计叶随风女子的身份,才可以放慢了行程。 叶随风赶在季秋恭敬行礼之前,抢先一步抱住了她。“辛苦啦!”叶随风心疼地摸了摸季秋的脸,“整天带着那不透气的假面具,脸上的皮肤可遭罪了,瞧瞧,都没有原来水润了。” 季秋微微一怔,脸上的肌肉也陡然一跳,紧绷起来。饶是不习惯叶随风对她没由来的热情奔放,却也不退不避,任由叶随风随心所欲。 叶随风心疼季秋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则是感念与扬清和的过往。透过季秋的面庞,她似能看见扬清和的一颦一笑。 等她回过神来,手已经在季秋的脸上揉搓了好一会儿了,指下的皮肤都泛起微红。 叶随风蓦然缩手,“对不起!”她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失神。“那个……云川县的灾情,现在如何了?” 季秋敛了敛心神,依旧面无表情的脸庞,却掩不住眼底一抹柔情。 “镇远将军快马加鞭,集结了他麾下几营的军仓军粮送到了云川,没几日四皇子调派的赈灾粮也已送达,现在云川县官仓充裕,足以支持受灾百姓到他们恢复耕作为止。” 叶随风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算是落了地,毕竟有饭吃才是重建家园的第一步。 “那么萍阳乡的疫情如何了?” 季秋哽了一下,才道:“如今……总算是得到抑制。只是此疫来势汹汹,加之之前缺医少药,一场疫灾几乎覆灭了云川县近一半的人口……尸山血海,十数日昼夜不息地焚化尸首,亦是应付不过来。小姐之前曾言明,要将因疫病而亡的人做好记录,能寻得家人将骨灰交给家人……这一点怕是当真做不到。官府人手有限,日夜焚尸尚且来不及,实在再无精力完成庞大的记录……” 叶随风低头叹息,由古至今,国人对死者都是甚为敬畏的。讲究死后留有全尸,入土为安,还有相当郑重的丧葬仪式及长时间的祭奠,古人讲究更甚。这样草草火葬,不知尸骨安何处,不仅是对死者的不尊重,更是对死者家属的莫大伤害,哀思无处可寄。 这一点是她失算了,她没想到这一场鼠疫竟然会波及面如此之广,也忽略了低效率的火化及记录要牵扯多少人力去做。不过即便预料到这一层,她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这么庞大的死者数量,尸首定是无法久存的。在一场浩劫眼前,人命就成了一个数字。 “还有一事……并非属下亲自所见。” “什么事?” “四皇子殿下广征徭役、工匠,夜以继日赶工,修筑高堤,破除下游冰冻。四皇子还从周边牢狱释放犯人,来参与修堤除冰。他让麾下将士手持皮鞭,看管监视做工之人,若有片刻的歇息,当场便是一顿鞭打。因其过于残暴,让工人们不眠不休劳作,乃至惨事频发。因疲累暴毙者众,落入冰窟河流而遇难者更是难计其数。” 叶随风听完季秋所言,倒没有激起她心里的讶异,大概是因为在此之前洛梧桐就已经对她明言的关系。不过她还是感到一阵心寒,在浩劫之前人命不算命,在强权之下人命便更是如同草芥。 “我知道了……”她心灰意懒地开口,“对了……这个消息,你是派谁去打探的?” “是天甲卫的兵士,当时人手调配不开,只好派天卫的人去,正因如此属下才对其所言并无把握,不知当中多少属实,有无他的臆想,有无受旁人干扰。此言之准确性,属下不敢保证。” 叶随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修筑堤坝时候出了人命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连洛梧桐也亲口承认了,只是折损多少,是否使用暴力制裁,这一点中有没有水分,这便难以判断了。 季秋回来以后的第二日,承恩帝便差人到明月斋召叶随风入宫。 承恩帝的神色并没有比上次见时好多少,依旧是一副孱弱的病中模样,“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说得当真是没有错,一场大病消耗了承恩帝不少精气神,迟迟也不见好。 “小妮子跑这一趟,着实辛苦了,休整了一天,可觉得缓过来了吗?” 叶随风目带感动地看着承恩帝,昨日季秋才回来,而天甲卫则是一入京立即进宫回禀的,可承恩帝却特意让她晚了一日才入宫,想来是怜惜她风餐露宿、舟车劳顿。 叶随风虽然心中清楚承恩帝乃是高高在上的真龙天子,可是感觉却是一直在欺骗她,她的感觉总是告诉她,眼前之人就是一个平和慈祥的长者。 叶随风受宠若惊地福了福身,谢过承恩帝的体恤。 承恩帝满是病气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小妮子,不简单啊!竟能令寡人派去的指挥使大加赞扬,那一套行之有效的控制疫病之策,着实令寡人惊喜不已。难怪玥儿也对你大为推崇,你确实是一块金玉啊!” “陛下谬赞了……当时情况紧急,卑职不得已表明了身份,也破坏了陛下暗中查访的要求,还请陛下恕罪。” 承恩帝摆摆手,言道:“救人当先,何罪之有?你寻得神医神药,解灾民疾苦,当论大功才是。” “卑职只是尽自己本分而已,不敢居功。卑职先来向陛下回禀四皇子赈灾详细情形。” 叶随风站直了身子,一本正经言道:“云川县桃花汛甚是严重,千亩良田被淹,万户百姓流离失所,官仓被淹,存粮被冲走。四皇子殿下初时未能送达足够灾民一日三餐的粮食,以至于官方规定接收流民的萍阳乡闭门不接纳灾民。而后爆发大面积的瘟疫,这次瘟疫……” 叶随风踌躇再三,还是没把实情对承恩帝和盘托出,一则她无力证去证明,二则此事牵扯太广,叶随风难以预料后果。此事若要报给承恩帝,还需要更详细的调查才行,至少也要揪出幕后黑手,否则自己说不出个清楚明白,还会被卷入大位之争中。 第一百六十九章 风云变色(二十六) “云川县的疫情也很严重,虽然卑职已是竭力控制,广寻名医,这疫灾却还是导致云川县半数百姓丧生。” 承恩帝嘴角缓缓耷拉下去,双目无神,面色黯然,“太子殒殁,天降灾祸,实乃寡人无福无德,难保一朝安泰。寡人并非天命所归,故无真龙之气,难保四方平安。皆是寡人之过,皆是寡人之过……” 承恩帝哀声连连,声若秋风萧瑟凄凉。 “这些祸事与陛下何干?陛下不要太过悲伤忧心,于龙体无益啊!” 叶随风亦是感慨万千,她又道:“现今疫情已控制住,也有特效药治疗,这场灾难会慢慢的平息的。其实卑职曾派遣天甲卫的将士快马入京,回禀陛下灾区缺粮一事,却不知为何其人并未按时抵京,且目前不知去向,不知是不是路上出了什么意外。镇远将军知道云川县有难,缺少粮食,他主动前往驻地暂调军粮以解燃眉之急,而后四皇子殿下也筹集到了足够的赈灾粮送往灾区,眼下灾民已无饥饿之虞。” “方卿?他是如何得知赈灾粮一事的……” “呃……”叶随风没想到承恩帝揪住的重点是这个,一时之间脑筋打结。她自然不能说是自己亲自回来告知的,那样便会暴露自己平素里有一个替身之事。她也不能说是自己差人回来报告的将军,前面刚才说过前来给陛下报信之人不知所踪,现在若再冒出一个报信的人,单独给将军报信,却不跟陛下禀报,似是大大的不妥。 叶随风现下只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让自己多嘴多舌,现在真是难以自圆其说了。 她只好说道:“大概是镇远将军自己听到了什么风声吧……”她暗地里想着,回头一定要找镇远将军通个气,千万别把自己中途就回来一事给漏出来…… “因为当时事情紧急,未能提前跟陛下请旨,镇远将军便先行回营地调粮,请陛下不要见罪于他!” 叶随风说话时只觉得自己一个头两个大,本来是想给镇远将军邀个功的,结果说到现在这般田地,好像倒把将军给坑了…… 承恩帝沉吟道:“事急从权,情有可原。” 叶随风悄悄地舒了一口气,好在承恩帝宽厚,好说话。 “因卑职一直在萍阳乡协调疫灾之事,所以四皇子殿下处,卑职是遣了天甲卫的兵士前去暗中打探的,卑职并未亲眼得见。据天甲卫兵士所言,四皇子殿下征集徭役、工匠,释放监狱囚犯,破冰筑堤来治理汛情,但其手段过于残暴,以至于工人们过度疲劳而死、落入冰窟河水而死者众多。” 承恩帝凝眉成山,长叹道:“老四做事还是如此毛毛躁躁,急于求成。不过此事你既是未曾亲眼所见,那么也不能只听你一家之言。等到老四回京,寡人须得听他是怎样的一番说辞,倒时候你也来听听。” 向承恩帝汇报完自己在云川县的工作,叶随风便回了现世,回到现世时已经是周一的凌晨了。 接下来的几日,叶随风基本没在学校宿舍住过,几乎是日日上完课就着急忙慌地往家里赶,去大铭等着承恩帝的传召。这个事情她得亲自办,她得听听四皇子的解释,才能权衡洛梧桐请求她帮的忙,她究竟是帮还是不帮,要帮的话又该如何帮。 因为学校宿舍是有门禁的,她在大铭一待就是好几天,回到现世时早就过了熄灯的时间,她也不好次次去敲宿管阿姨的门,也没法解释不是? 于是便只好早出晚归、不辞辛苦地学校、家里两处跑。 到了周四晚上穿回大铭时,终于得知四皇子即将抵京的消息,叶随风想着不日承恩帝就会传召她了。 果不其然,也是第二天,承恩帝便派遣了方内监来传叶随风入宫。 刚入绩学阁,叶随风便发觉房中的布置较之前略有不同,书案半丈之外的矮榻前支了一道六扇的红木绢绫折屏,呈锯齿状立于榻前,将矮榻隔绝在内。 叶随风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精美雅致的屏风。 承恩帝亦看向了精致的折屏,笑道:“此屏乃名家所雕,绢画亦出自大家之手,是寡人新得的心头好,小妮子觉得如何?” 叶随风自认没有艺术方面的素养,却也看得出这道屏风古朴大气,雍容典雅,她实话言道:“陛下所爱,自然不是凡品。” 承恩帝又道:“此屏乃是双面画,小妮子不如到屏风内侧一观,须要用心细观,寡人可是要听一听你的见解。” 叶随风懵然看着承恩帝,一时搞不清状况。 可承恩帝笑容如春花,粲然而柔雅,他以眼神示意叶随风照做。 叶随风不知道承恩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照做,迈步入了屏风之后,脚步还没停稳,便听内监来报——四皇子殿下求见。 叶随风一躁动,却见承恩帝笑着对她摆了摆手,叶随风这才心下了然。承恩帝原来是想让她避在暗处,听四皇子的自辩,不让她露面,为的是要保护她。 叶随风避身折屏后,心中一派暖意融融。 不多时,便听得一阵沉稳豪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君望拜见父皇!” 四皇子的声音低沉浑厚,好似古拙的霜钟响彻静夜,沉郁低回。 单听他的声音,叶随风感觉他是个沉稳硬气的铁血男子。 承恩帝仍是一派温和,“老四来了啊……这一路沐雨栉风、风尘碌碌,着实辛苦了。这趟差事,你办的如何?” 承恩帝此言并无情绪波澜,半点也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可叶随风却忽闻一声重物坠地声。 “汛灾逢疫情,君望有错,乃是君望无能,处置欠妥,致使数万百姓因此殒命,请父皇责罚。” 四皇子的声音越发低垂,叶随风猜想方才那一声重响当是他的跪地声。 叶随风本以为他多多少少也会为自己辩解一下,不料他却直截了当的请罪来了。这着实出乎了叶随风的意料,大概也出乎了承恩帝的意料。 第一百七十章 风云变色(二十七) 承恩帝哽了一下,原先预备好的话都噎了回去。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责骂的话也没法对着诚心实意认错道歉的人说出。 “呃……那个……你自己说说,你何错之有?” “君望先前并未料及云川官仓会被大水冲垮,以致粮食颗粒无存。因而所备余粮不足,前往周边几个县府官仓调粮步骤繁琐,以致灾粮送达延宕……是君望思虑不周,准备不足。” 承恩帝尚未发怒,只是疑道:“那周边的足安、欣丰二县不是你的封地吗?调粮有何难?” “虽是儿臣封地,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开官仓调粮亦有章可循,并不是儿臣一句话就能轻易办到的。即便依章行事,也须得由庾吏核算,预留出本县之民应急之粮,多余之粮才可调往云川。核算、清点、运送也都需时日,儿臣已尽最大之能协调,奈何儿臣之能有所局限,未得尽善尽美。” 叶随风躲在屏后偷听,心道:这四皇子说话真是滴水不漏,虽是口口声声说着自己无能,却有理有据地把自己摘得干净,都是客观原因,都是依照章程办事,看起来并无错处。 承恩帝以手支棱着额头,一副无奈言道:“事急从权,特事特办,都什么时候了还认死理……” “父皇教训的是,若是儿臣能抽身亲自前往调粮,抑或结果大不同。” 这一句也无法让人揪住把柄,四皇子一直深入救灾抢险第一线,分身乏术,又岂能将自己劈成两个人再去调粮呢? “其二,云川大疫,亦是儿臣始料未及。灾后尸首未及打捞,尸毒污河,沾染水源,以致疫病爆发。大灾之后常伴疫病,自古常有,儿臣愚拙浅陋,先前毫无经验,竟是从今次之患初次得知,未能及早防范,疫中又处置不得当,让瘟气流窜,亡人无数。” 叶随风听其言之凿凿,好似对鼠疫之事并不知情,只是单纯的将这次嚣张肆虐的瘟疫当成了汛灾之后的次生灾害。 “其三……若是前二者乃是儿臣失策所致,这第三条便是儿臣着意为之,行事之前儿臣已知其罪难恕,却仍是一意孤行,实在是当时情况危急,实属无奈。” 承恩帝没说话,目光不愠不火地看着四皇子,等他继续往下说去。 “儿臣一路上大量召集徭役,到了云川当地又从牢狱之中精挑年轻力壮、孔武有力的重犯,强迫其破冰,修筑堤坝。还派军日夜监视,强势逼迫他们赶工,致其伤亡惨重。可这并不是儿臣枉顾人命,只是冰患难除,若不及时通塞,水会再次凝结成冰,前功尽弃。且冰冻不尽早铲除,誉河上游水量充沛,水势凶猛,泄流而下,会招致更加严重的汛灾,届时受灾百姓只会更多。儿臣亦知人命关天,只是两害相较取其轻,为了誉河下游的众多百姓安危,儿臣只能出此下策了。折损徭役、囚犯甚多,请父皇重罚。” 承恩帝素来面慈心软,听闻四皇子这一长串的实情论述,知其情有可原,又如何能狠心责罚。 他长叹一口气,缓缓言说道:“事出皆有因,重罚便免了吧。只是无论如何,你还是伤及芸芸无辜人命,便抵了你此次辛劳办事的功劳,功过相抵,权当无功无过,你心中可服?” “谢父皇谅解。儿臣想请旨,举国斋戒三日,以慰往生之灵。” “理应如此,寡人准了,便交由你去办吧。” 四皇子告退之后,等着他的脚步声已然不可追闻,叶随风才从屏风之后缓缓走出来。 承恩帝凝眸看着叶随风,问道:“如何?” 叶随风微微一笑,“绵里裹铁,力透纸背。” 叶随风此二句既是可说屏风上的画作,亦可说四皇子的一番言辞,承恩帝并未明着问,她便也没有明着答。 这两句回答一出口,叶随风不由得嘴角弯起,内心却是如同沸水,咕嘟着志得意满的泡泡。她面上使劲绷着,私底下就差给自己鼓掌叫好了。答得简直了,太妙了,她前所未有的佩服自己,直想得意地大笑。 承恩帝眸光深远,笑意隽永。 “老四背后……有高人指点……若然依着他的心性,是断断说不出这一番有条有理,滴水不漏的言辞的。” 承恩帝目光一直望着四皇子离去的方向,不知道心里在想着什么。 刚送走了四皇子,内监又来传,说是八皇子候在殿外。 叶随风干笑一声,看来今天是个面圣的好日子,各个皇子都赶着来。 叶随风看了一眼承恩帝,想着自己是不是还要躲到屏风之后。 承恩帝却说:“无妨,小妮子便站在这儿就好。” 八皇子步伐亦是稳健,却轻盈明快。 一进门便是一板一眼地周正行礼,叶随风观承恩帝眉梢一跳,面色深沉下来,声若凉水,“老八来见寡人,可是差事已经办妥?” 叶随风想到上次自己推举八皇子去帮助贺大人实行孤寡老人养老的举措,这才过了没多久,这么快就办妥了? 八皇子低头言道:“经各部多次商讨,举措已经初定……” 承恩帝打断道:“举措不是早就定了,寡人也已经看过了……说话拣着重要的说。” 八皇子头垂得更低,“政令已下达至各府县,儿臣先择取十个府县先行推行,而后再逐步惠及大铭境内所有无人奉养长者。试行一月,百姓间有口皆碑……” 承恩帝言语冷淡道:“所以你是来邀功的吗?” 八皇子惶恐道:“儿臣并无此意……只是例行汇报……” 承恩帝摆了摆手,略有不耐道:“好了好了,寡人已经知悉。今后若无要事,不必事事来报,自己拿捏着去办。退下吧。” 八皇子神色一黯,黯然退去。 叶随风见承恩帝脸色不佳,也急忙撒丫子扯呼了。 叶随风跟八皇子前后脚出了绩学阁,叶随风见他情绪还很低落,忍不住上前宽解道:“八皇子殿下不必太过介怀,陛下身体还未完全康复,今天议事时间太长,也许是累了……” “多谢叶女官,父皇素来便是如此,我早已经习惯。” 第一百七十一章 风云变色(二十八) 八皇子面上愁云密布,嘴角逸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莫名让人心疼。 “多谢叶女官关切,我……无事……” 叶随风认得他这样的眼神,曾经自己也很多次从镜子中、窗玻璃上看到过,那是一种深发与肺腑的渴望,对于父母亲情的渴望。这种渴求,或会随着成长的过程逐渐变淡,却不曾有一刻的消弭。 八皇子的酸楚眼神,也激起了叶随风内心的震荡,余韵直到她回到了现世也没有止息。 现世的第二日是周五,不停歇的风又在无人察觉中,悄然而来。 周五的课少,叶随风上完了上午仅有的两节课,便回了几天都不曾涉足的宿舍。 宿舍的门没有上锁,走进去却是空无一人。 叶随风把自己的书本往桌上一放,其中一本书放得太靠桌边,书本太厚重,书皮又太滑,书便从桌上滑落到椅子上,撞翻了放在椅子上的粉色牛皮小挎包,包里的物品扬撒了一地。 叶随风扶额叹息一声,蹲到地上先把看来价值不菲的挎包给拾了起来,轻拍沾上的灰尘,小心地上上下下检查着挎包有没有损坏磨损。 见挎包无损,她才暗自舒了一口气,若是这包摔出个好歹,自己的全部身家都不知道赔不赔得起。 她用衣袖柔软处轻轻擦拭其上的浮灰,目光扫向落在地面上的东西,多是口红、粉底、喷雾之类的化妆品,她一边擦拭一边暗暗祈祷,千万可别摔坏了什么。目光扫着,落在一些色彩鲜艳的小包装上,她尴尬地闭眼,连忙将视线移走。 正在她思绪乱飞的时候,宿舍门轰然而开,立时一声高分贝的喊声刺穿了叶随风的耳膜。 “你干什么呢!!!干嘛乱翻我的东西!” 叶随风连忙回头起身,歉意十足地将小心擦拭过的小挎包递到出声人——王萌萌的手上。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小心把你的包包撞到地上了,你看看可有什么东西摔坏了,我赔偿给你,实在是对不起……” 王萌萌却脸色煞白地一把将叶随风递包的手打飞了,可怜的小挎包险些经历二次伤害,幸得叶随风及时扯住包带,才不至于再让它狠摔一次。 王萌萌猛扑到地上,眼疾手快地从一地残败之中拣出一张打印纸,飞快地隐匿到身后。 她的目光似是被风吹皱的一池春水,游移的眼神中躁动着不安的神色。 叶随风见她面色苍白,如同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般,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挡在身前。 叶随风好心地上前弯腰准备拉起她来,可手还没碰到她的衣角,便被她一把挥开。 宿舍里的其他几个人这时候也都回来了,见着眼前此情此景,无不把直身挺立的叶随风当做了加害人,而跪坐在地、面容憔悴的王萌萌则很自然被当做了可怜兮兮的被害人。 宿舍老三陈瑾和老四王彩珊赶忙上前把王萌萌扶起来,王萌萌暗地里把打印纸卷成一团,掖在了裤子的后兜里。 班长方春云站在几步之外,眯了眯狭长的凤眸,目光扫过叶随风和王萌萌,开口说道:“你们俩是怎么一回事?都是一个宿舍的,别打架啊。” 叶随风无奈地说道:“这是个误会,我们没打架……我只是不小心……” 王萌萌站起身子来,气也捋顺了,神也回还不少,气汹汹地指着叶随风的鼻子言道:“她……她趁着没人,乱翻我的包!你们看,这把我的东西弄得一地都是。” 叶随风怒目圆睁,还未待说话,便听陈瑾冷冷开口:“缺失父母在身边管教就是不行,老是动不动就翻人家东西。要是眼馋,有本事自己也找个家底厚的男朋友啊!” 叶随风紧紧地抿了抿唇,冷气森然道:“你胡说八道什么,谁乱翻东西了?” 王彩珊也一脸鄙夷地呛声道:“谁心虚就是谁,谁先出声就是谁!” 叶随风往前迈了一步,目露寒光地瞪着王彩珊,“你们丢了东西了吗?报警了吗?你有什么证据吗?如果没有就是污蔑,就是诽谤!诽谤是犯法的,懂吗?你以为你这两片唇一动,便能颠倒黑白了?” 王彩珊被她一威慑,声音低了几度,“事实摆在眼前,容不得你推诿!萌萌的东西被翻乱过好几次了,不是你还能是谁?难不成是我们?别忘了全宿舍就只有你一个人跟萌萌关系闹得僵!” 陈瑾也附和道:“就是说嘛!你摆明了羡慕萌萌男朋友有钱又对她好,明处比不过,就整这些个偷鸡摸狗的勾当,看来外面那些传言也不是空穴来风。” 王彩珊冷嘲道:“哎呀,她也未必是比不过,她跟那个戏剧社的社长不就不清不楚的吗?” 说着,王彩珊斜眼睥了叶随风一眼,“如若不然,那个社长能凭着那么多有资历的正式社员不挑,偏偏挑她去演女一号,还拿着学校的福利挪为私用,拼命地往她身上贴补呢!哼,我还听说啊,他们那个参赛得来的奖金,那个社长可是自己分文不拿,全都给了叶随风,还让底下的干事不要多嘴呢!殊不知,哪里能有不透风的墙,这些龌龊事也迟早要曝露在天光之下的。” 叶随风立时脸色一变,关于比赛奖金这一段,她确实是心里没底。暗中做好事,却不留下姓名,也不让人知晓,这一点确实是像岳出云的作风。莫不是她在不知情之中,受了他的恩惠?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被曝光出来,实在是让她不知所措,尴尬难堪。 王彩珊见她脸色有异,以为是自己戳中了她的心结,得意地一笑,“真是看不惯那些装腔作势,故作清纯的下作女生,跟这样的人同寝,简直恶心。” 叶随风冷冷地看着对她口出恶言的舍友,神情漠然地将地上掉落的物品一样一样拾到桌上,“这些话,我只说一遍。我从没有做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事情。做人做事应留一线,无理无据的事以后少做,多积点口德吧!不要欺人太甚,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第一百七十二章 风云变色(二十九) 撂下几句算不得威胁的话,叶随风便扭头扯身脱离了这一室纷乱。 她昂头挺胸地阔步而出,阳光扑面,将黢黑的影子甩在身后。 此时的她心中是一派坦然,无悲无喜。她默默地对自己说道:嘴长在别人脸上,心按在别人身上,你无法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亦无法左右他人心之所虑。 既然做不到,她只有试着不在乎。 花坛里的菊花开得正艳,五色交织,傲然而立。一抹阳光撒落在花间,如同给娇艳花瓣刷上了一层鲜亮的油墨,如生光辉。风霜无法将其击溃,寒凉也没有让它失色,它娇俏的样子常常让人忘记秋风的萧瑟。 叶随风路过花坛时,菊香盈袖,香气沾衣。叶随风携着一身淡雅香气,步入了飒飒秋风之中。 周五的晚上是戏剧社例行的活动时间,也是社长例行不在的时间。 叶随风心里蒙了个影,看别人的一言一行都感觉是在映射自己,社员飘散着的目光也仿佛是在暧昧地看着自己。这种自我暗示,让叶随风陷入了一种疯狂的境地。 嘴上说着要不在意,可真正要做到,又有多难? “你没事吧?” 陈怡见她两颊绯红,气息不稳,担心地问道:“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叶随风的目光撞入了她澄澈如清浅溪流的眸中,稍稍安定了一些,冲着她摇了摇头。 “那个……你最近有没有听说什么事?关于……我的?” 听到叶随风发此一问,陈怡如水的眸光溅起微澜,她眨巴了几下眼,先抿了一下唇,而后不自在地笑了笑。 “那些不经之谈毫无根据的,都是无聊的人闲着没事信口胡说的,我都没听入耳。” 叶随风眼睫微微抖动,嘴角快速地闪过一丝苦笑,“这么说,便是有这么一回事了。没想到我避着河边走,天上也会泼我一身水。” 原来并不是她的错觉。 “你不要放在心上,他们也就是趁着这些日子社长大人不在,才敢这么编排的。等着社长回来,保证就没人敢随口胡说了。” 陈怡笑笑说道,“他们就是嫉妒你能演女主,还能单独跟社长去外校参加活动,你也知道了‘人红是非多’,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陈怡拍了拍叶随风的肩膀,“放心啦,我相信你,你不像是会胡来的女孩。而且……” 陈怡的脸上浮现出娇泥的淡粉色,声音也更甜美了一些,“而且,社长大人也不是那种人……” 她含着娇波地瞥了一眼叶随风,虽然没有明说出口,但意思就是,社长大人的品味很好,你叶随风不是他的菜。 叶随风舒心地笑了起来,心里觉得像是陈怡这种单纯的迷恋一个人真好。 幽幽夤夜也总有月落星沉见朝阳的时候,叶随风想着流言总会随着时间推移而烟消云散,却不曾想到世间风波皆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 不知道是不是周一的早晨都是最适合引发轰动的时刻,这一个周一也是不甘寂寞的周一。 周末的两天叶随风都在家里安然的休整,既没去打工,也没去大铭,故而周一早晨她格外的精神奕奕,也比平时到教室都早。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早去上课的人有八卦听。 叶随风坐在教室中央的位置,百无聊赖地闲翻书,却听到后排几个同班女生神秘兮兮地说着什么。 也许是几个人说到了兴头上,便控制不住声音了,声调高的连隔了三排的叶随风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知道吗?咱们班那个老是打扮的很妖娆的女生,叫什么来着?” “就是那个来上课也总是背名牌包包的那个吗?她不是叫王萌萌吗?其实她的家境也不怎么样,不知道从哪来的钱买的。” 叶随风听到王萌萌三个字,往椅背靠了靠,稍微认真地入耳听了听。 “哼哼哼,想想也知道啊,不是家里人给买的还能是谁?” “所以啊,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下她不就栽了?” “栽了?怎么栽了?” “搞出事来了呗。”说话的女生往自己肚子前比划了比划,其他几个人都一副了然的模样。 “这种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被人给告了啊,现在还没发正式的通知,不过听说是要开除学籍。这个周末院里领导都没顾上休息,开了整两天的会呢!” “我说早晨碰见辅导员,她的脸色可不怎么好看呢。” “哎呀,要是因为这种事情给开除了,这一辈子不就毁了?” 开除? 叶随风乍一听这个消息,心里并不像是后面几个人那样幸灾乐祸,而是一阵唏嘘。十二载寒窗苦读,考上大学实在不易,一朝被打回原形,着实难受。 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几个兴致盎然的女孩子丝毫没有顾及地叽叽喳喳,坐在她们周围的几个男生先是不悦地朝这边看了几眼,未得到她们的回应,只能略微红着脸,胡乱收拾了布置好了的桌面,起身换了离她们远一些的座位去了。 耳朵不是眼睛,不想听的时候是无法自行关闭的,只好远离。 一个女孩子的隐私被这么铺在青天白日下,当做茶余饭后的笑话说出来,实在是有点太过火了。 叶随风站起来,往后排走去。 几个女孩还在喋喋不休。 “我还听说,男方也不认这个事情,她这次只怕真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所以啊,平时做人还是不要那么高调的好,老是那么趾高气扬的四处招摇,不知道多惹人嫌,招人烦。”说话的女生一脸忿忿不平的模样,语气不佳,大概就是烦王萌萌那一队人当中的一个。 叶随风走到她们跟前,勾起手指敲了几下桌面,“同学……” 叶随风话才起了个头,便觉身后刮来一阵猛风,未及回头,脸便被一巴掌扇偏了。 叶随风头脑被这一巴掌招呼得嗡嗡作响,她捂着火辣辣的脸庞回头,却见双目赤红、瞋目裂眦的王萌萌如同凶神恶煞一般站在她的身前。 第一百七十三章 风云变色(三十) 叶随风轻轻抚着自己被扇得通红的半边脸,气愤地开口:“你疯了吗?干什么打我?” 王萌萌双目如火,视叶随风如草,恨不得用目光将她点了燃了,烧成灰烬。 “叶随风!你好狠!你真是太毒辣了!” 王萌萌的声音尖得像个哨子,直刺人耳膜,凶狠之中带着几分恨意。 叶随风方才被王萌萌毫不留情的一记力掌打得头脑发蒙,耳朵鸣叫,王萌萌的话语入了耳廓,她却似是分辨不得其中的含义。 叶随风一脸懵然地看着王萌萌,眼神茫然懵懂,“你……你在说什么呢?” 王萌萌冷冷一笑,牵动起的脸部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叫嚣着诠释着狰狞的真实含义。 “你还在这里装作无辜?扮出这幅样子给谁看?你自己做过什么,你自己心知肚明!” 叶随风见王萌萌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心知这当中又不知道出了什么误会。 她的心里泛起了一股凄凉意,莫非自己最大的特殊能力便是制造、吸引误会,否则为何自八岁起,误会便开始纠缠住自己不放,如同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将自己缠缚其中,挣脱不得。 “我做过什么?” “你……”王萌萌在盛怒之下,却又戛然收声,头微垂了几分,嘴唇抖了几抖,目光四下飘散,似是心有顾忌,难以启齿。 叶随风虽是看她似有为难,却不知她心中所想,于是说道:“你自己都说不出,为何又要来成心污蔑我?” 王萌萌听闻此言,缓缓抬起头,目中恨意森然,怒意覆盖掉了她所有的顾忌,她将心一横,不管不顾地说道:“周五上午……就只有你一个人看到了……我的b超报告单……这不就是你乱翻我的包想要看到的结果吗?” “你说什么报告……” 叶随风忽然想起那天王萌萌什么都不管却拼命抢夺的一张打印纸,那张纸大概就是她口中所说的报告单了。 只是当天那张纸被折叠的好好的,压在众多化妆品之下,自己压根儿就没有留意到,更遑论打开看了,她根本连一个指头都没有碰过那张雪白的纸张。 叶随风眯了眯眼,朗声回道:“第一,我并不是故意动你东西的,只是不小心把你的包打翻在地。第二,不管你信不信,我根本就没看到什么报告单。” 当时的宿舍只有她自己,她没有什么实证来证明自己的话。一句话颠来倒去的说,也只是一场口水战,是争论不出个结果的。 叶随风看着王萌萌恨毒的眼神,知道不管自己同样的一句话再说上多少遍,她也是不会相信的。 “你看到便看到吧,你居然还狠毒到跑去举报我,大家是同学,又是同寝,你怎么能做出这么残忍无情的事情来?” “举报……我没有……” 王萌萌疾言厉色地打断了她,“别再狡辩了,都有人看到周五下午你去过辅导员的办公室了!铁证如山,容不得你胡言!” “这算哪门子的铁证?我去辅导员办公室是去补外出活动时候的假条……” 王萌萌鼻中冷冷一哼,“这么蹩脚的谎话三岁小孩才会信。” 叶随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王萌萌已然陷在自己所笃定的想法中,已是刀枪不入,油盐不进了。 王萌萌怒睁着通红的双眼,怒气滔天地言道:“你这么害我,是不是以为我没凭没据的就拿你没有办法了?” 她缓缓往前逼近了两步,“你害我到这般田地,我豁出这张脸面不要了,也要把你的恶行揭示出来,我过不下去了,也绝不能让你好过!” 叶随风冷下脸来,“你别越说越过分了,什么恶行!” “说到底,我沦落到今天,都是你给我下的圈套!” 叶随风冷笑一声,“我下的圈套?简直太可笑了,是我给你牵的线,还是我逼你干的好事?” “你还装蒜,你还装傻!你几次三番翻我的包,却又没拿走一分一毫,现在细想来,分明就是你在我的……动了手脚,才害得我……” 说着豁出脸面,王萌萌还是说的隐晦。 叶随风想起帮她捡东西时,那散落一地的五颜六色的小包装,不由得又羞又怒,“你简直是血口喷人!我根本就没翻动过你的包!再说了,我为什么要费这么多心思来害你,我是吃饱了撑得吗?” “我知道的……你是为了报复我……我是举报了你夜不归宿,可那也的确是事实不是吗?我是跟别人说你的生活作风有问题,可我也是怕你先把我的事情给抖出来……我就干了这么两件无伤大雅的小事,也没有影响你什么。可你……你却狠心的毁掉我的一辈子……” 王萌萌说着,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滚落。 叶随风虽然心里早有猜测,可是听她亲口承认了,心里还是一震。 “凭什么你害别人就是‘无伤大雅’的‘小事’?你在害我的时候,可有没有替我想过,会不会毁掉我的一辈子?” 叶随风仰着头看她,气势丝毫没有减弱,“不过,你虽然这样暗算过我,可我却没有做过你口中的肮脏事。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这就是事实。” 叶随风心里一阵透心凉。 她没做过,就表示做这一切的是另有他人。叶随风很难想象,终日里跟王萌萌勾肩搭背,姐妹情长的哪一个会在暗地里捅了她一刀子,还十分巧妙地嫁祸给了自己。 想到这里,叶随风的后脊背窜上一阵凉意。 “你不承认!你居然不承认!你敢做不敢认,你这个人真的是好恶心!” 王萌萌抹了一把眼泪,睫毛膏晕开了,染黑了眼角眼下,让她的面容多了几分戾气。她被泪水濯洗过的眼珠格外雪亮,她目光冷森地瞪着叶随风,像是一头凶暴的恶兽,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来撕咬。 事实上,她也真的这样做了。 王萌萌往前一冲,揪着叶随风的衣领就又是一巴掌。 这一巴掌也是毫不留情的一巴掌,打得叶随风另一边脸也红肿起来。 第一百七十四章 风云变色(三十一) 王萌萌打了叶随风两耳光,还嫌不过瘾不解恨,又高高抬起手,还想再来一下子,却被叶随风一把握住了手腕。 叶随风凛然言道:“你够了吧!跟你说了不是我干的,找人撒气,你也找错了人!” 叶随风考虑到王萌萌此时的身体状况,也不敢太用力的对她,紧紧捉住她的手腕,却是轻飘飘地放下。 王萌萌却是丝毫察觉不到叶随风的用心,上前跟她掰扯起来,叶随风顾此失彼,处于下风。 看热闹的人是永远不会缺少的,尤其是这样一出精彩纷呈的动作大戏。 她们吵吵到现在,偌大的阶梯教室已被前来围观的人堵得是水泄不通,别的教室的、甚至是隔壁学院的都闻声而来,共同来欣赏这出年度好戏。 可两个人都几乎是动了手,这些看戏的人,却没有一个上来拉一拉,都抄着手冷眼旁观,也许是害怕把两个人拉开之后,便会少了很多精彩的内容。 已经是临近上课时间了,叶随风宿舍的几个舍友姗姗而来,她们一挤进来看到的就是二人僵持的场景。 方春云高喝一声:“干什么呢!都松开,松开!”她对着陆妤笙几个人使了个眼色,“快把她们拉开!一会儿系主任就来了,让他看着就更难收场了!” 方春云不愧是班长,说话还是有点分量的,她一开口,刚才围在一块说八卦的几个女生也凑上前去,帮忙把叶随风和王萌萌给分开。 可王萌萌就像是发了狂一样,歇斯底里起来,突然力大无穷,几个女生都几乎拉扯不住她。 “系主任有什么好怕的,我已经这样了,就算被他看我打人又能怎么样!反正都已经开除了!我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事情发展到了眼下的局面,王萌萌已经是破罐子破摔了,只想把叶随风狠揍一顿,先让自己这一腔怒火发泄出来再说。 方春云见状也加入按住王萌萌的一队。 “有话好好说,动手怎么说都是不对的。” 别看方春云人挺瘦弱的,手劲却不小,有了她的加入,王萌萌挣扎不太动了,上衣的衣扣却禁不起这么多人东拉西拽的,崩落了两颗,位于她颈下一寸处的灰色月牙胎记得见天日。 叶随风的目光紧紧揪住那块小小的却无比显眼的胎记。 同寝室这么久以来,叶随风从未跟她们一起去过学生浴室,平常换衣服时候叶随风也没有盯着人家看的习惯,因而从来不知道原来王萌萌有这么一个胎记,这么一个跟在大铭时、与郭潜龙一同犯下滔天大案的郭奇萸一模一样的胎记。 王萌萌便是那郭奇萸的转世。 她的前世郭奇萸自私自利,心肠恶毒,今世的她也没好到哪里去。 夹着书本匆匆而来的系主任看见这一场闹剧,脸气得通红,于是周一他的这两节课就像是被诅咒了一样——又上不成了。 叶随风又被提溜到办公室,被耳提面命地一通训斥。由于王萌萌对叶随风的控诉主观性太强,也没有什么合理的证据拿出手,所以叶随风没有被追究什么责任。 叶随风从办公室出来,走到楼梯口的时候,看见王萌萌被一个中年女人大声地呵斥。 王萌萌背对着她,哭得稀里哗啦,身体抖动得像是被瑟瑟寒风刮得七零八落的秋树。 中年女人由始至终都铁青着一张脸,说出口的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字字句句都像是锋利的刀子一样,捅在聆听人的心口。 叶随风收回来即将迈出的步子,掉了个头换了一个方向。 她逆行在人群之中,被迫接受向着她投来的各种目光,和明里暗里指点着她的手指头。 走出教学楼,她像是逃出了一片阴沉的雾霾,可眼前却是另一重不见天日的阴云压顶。 灰暗的天空乌云密布,层层叠叠的黑云仿佛能把头发压塌。 叶随风不由得沉了沉腰,只觉得天仿佛要坍塌在头顶一样。 说好的天塌了有个高的人顶着呢? 怎么她感觉天都要塌到她这个矮个子头顶上了,个高的人都去哪里了?都躺倒了吗? 叶随风脑子里胡思乱想着,想要平复她此刻纷纷扰扰的心绪。 她埋着头走路,两条长腿阻在她身前半米开外。 叶随风的目光缓缓上移,不期然地撞入一片肃杀森然之中。 她不禁打了个寒战,她就觉得怎么周遭气温骤降,原来是尤亦寒这个“夏天的劲敌,冬日的伙伴”堵在面前。 叶随风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几秒钟,便匆匆撤离,脚也往外一撇,一句话也没有说地从他身边绕开。 往前走了没几步,叶随风便觉得后背发凉,如芒刺在背。步伐像是被吸住一般,难以迈开。她抵抗着阻碍前行的力量,却听身后一声呼唤,“叶随风!” 叶随风紧紧闭了一下眼,没搭理。 接着是一声声调更高的呼喊:“叶随风!” 叶随风步子一停,叹了一口气,回过身来,却是什么也没说。 尤亦寒站在她十步开外的地方,眸光似幽深冰潭,拧成一簇,像是利箭一般投射在叶随风的脸庞上。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却没发出声音来。 叶随风也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前,脸上是风轻云淡,尽管挂着彩又红肿着的脸可能诠释不出“风轻云淡”四个字。 尤亦寒的眸光似被风拂过的水面,泛起微波。向来都是能耐得住性子的他,今次却是率先开口,“叶随风,你一定要这么丢人现眼地引入注目吗?” 叶随风早已料到他开口说出来的一定不是什么让自己痛快的话,微微地笑了笑,却扯疼了伤患处,最后龇牙咧嘴地说道:“所以呢?我丢不丢人,现眼不现眼,引不引人注目,又跟你何干?你若觉得曾经跟我是同窗这一点丢了你的人,倒不如离我再远一点。” 尤亦寒脸上虽说还是冷淡的,眼中却波动得更大,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伸着手轻声言道:“给你,擦擦吧。” 叶随风眸光凝了凝那个手帕,而后大大咧咧地用手背蹭了蹭流了血的嘴角,摆了摆手,“不必了。” 她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嘴角却不顾疼痛地往下耷拉,心里是被打翻了的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第一百七十五章 多事之秋 下午的时候,叶随风接到了疗养院打来的电话。 电话传来的消息是让人吃惊却又在意料之中的。 谢龙翔去世了。 叶随风捏着电话,内心中宛如历经一场台风过境,狂风席卷,一片狼藉。 有几次,她已经翻开了电话簿,零星的几个联系人甚至还撑不满一页。“四月”两个字出现在屏幕的当中间,格外的醒目。 她的手指在这个名字上方凌空点了数十下,却始终没有让手指触到屏幕。 究竟怎么样做,才是对她最好的? 告诉扬清和,她又会陷入长久难以自拔的悲伤之中。 不告诉她,似乎又是一件永久的憾事。 叶随风兀自陷入两难之中,可世间又岂得两全之法呢? 几经踌躇,叶随风还是默默地摁灭了手机,她选择遵从谢龙翔自己的意愿。 于是独自一个人去了疗养院。 鲜活的生命,变成了一张白布遮盖的冰冷身体。冷冷清清的,连一个像样的后事都没有,草草地安置了,在家人的欢欣期待中来到这个世界,却又在孤独凄清中黯然离去。 叶随风站在走廊,遥遥地望着谢龙翔的遗体。 一旁的工作人员大概把她当做了谢龙翔的女朋友,上前宽慰道:“小姑娘,莫要伤心了,他这样……也能少遭点罪……你若是太伤心难过,他在那个世界也不能安心的。” 叶随风凄婉地一笑,“您误会了……我跟他……其实没有多熟,我只是帮他一个忙……仅此而已。” 结果,来送他最后一程的人,只有自己这个算不上朋友的“陌生人”。 车祸的肇事司机赔偿的三万块钱,刚好能操办个最草率的后事。叶随风跑前忙后地都办妥了之后,去了一趟谢母的房间。 谢母的情形比刚来的时候还要糟糕一些,已经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自己的年纪,也不记得自己还有一个儿子。 她始终处在精神混沌的状态之下,却不似在酒店大堂时那样歇斯底里。她似乎把自己当做一个云英未嫁的娇俏女孩,生着皱纹的眼角却当真流露出几分少女般的娇憨。 心是纯净的,眼神是澄澈的,情怀便能将年纪遮盖住。 谢母根本也不记得叶随风是何许人,见她倚在门边,笑着招手让她进来陪自己玩,俨然将自己当成了她的同龄人。 叶随风目中水光漾漾,对着谢母展露出笑容。 这样对谢母而言,何尝不是个最好的结果呢? 出了疗养院,走在大街上,叶随风感觉总是有一块阴云是罩在自己头顶上的,抬眼前后望去皆是秋高气爽,碧空如洗,惟有她头顶之上方寸之地,几片乌云聚成一簇。 现世实在太过沉郁压抑,叶随风也没回到学校,而是径直回了家,呆呆地守着时钟靠时间,等着九点一到,也不顾大铭那边正是更深夜阑,便是毫不犹豫地任金光将她恣意抛掷。 放空自己的叶随风,在大铭的幽谷,仰面朝天地看了半宿的星空。 这里便犹如世外桃源一般,安宁、自由。叶随风终于也能理解了为什么高人都喜欢避世隐居,看惯了纷纷扰扰的双眼,亟需优美恬静的风景来濯洗。 待到天光大亮,叶随风等了老一会儿也不见来这儿“名为练功,实则偷睡”的宇文述学。她站起身来,拍打了拍打后背脊梁沾上的草屑,既然等不来人,就只好去找他了。 路过风香居时,见掌柜的站在门口,笑得过于灿烂。 “叶姑娘是来找顺少爷的吗?他正在二楼的隔间,需要小人引姑娘前去吗?” 这掌柜的一双锐目,就像是能洞察人心一般。 叶随风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莫不是她的脸上写着“要找宇文述学”几个大字?怎么这掌柜的一瞅着她,就确定了自己的意图,刚刚自己好像并不是朝着风香居来的吧? 叶随风对着掌柜的摇了摇手,“不用了,我知道他的房间在哪儿,就不要劳烦您了。” 时辰尚早,风香居应当也是才刚刚打开门做生意,几个伙计都还在忙着擦桌子、烧开水,一楼大厅和二楼雅室都是空空荡荡,还没有迎来客人。 叶随风径直走向了最深处的隔间,她站在门口连着敲了几下都没得到回应。 没在么?可是掌柜的明明说他在的,总不可能掌柜的守着门都没看见他离开吧。 说不定是睡着了。 叶随风这么想着,便拉开了门,悄悄地走了进去。 隔间内空无一人,可桌上的一杯茶水还冒着氤氲热气。 大概是去洗手间了吧,叶随风不以为意地想着,自己走到桌前,取了一个没用过的杯具斟了一杯热茶。 她百无聊赖地等了很久,等到茶水不再冒气,变得冰凉。她这才心里起了疑,都这么长时间了,照理说应该是什么都解决完了,可仍是不见宇文述学露面。 叶随风起身抻了抻久坐有些僵硬的身子,无意间瞥见了桌后的一排书架。刚才她就看着这排架子莫名的眼熟,现在才想起这架子跟宇文述学书房里的架子几乎是一模一样,连上面的陈设布局也是大同小异。 她无聊地上前拉动这排书架,果不其然也是一道折叠门。门开后依旧也是一排狭窄架子,上面搁着各种瓶瓶罐罐。 这些瓶瓶罐罐倒跟他书房的摆放略有不同,相同的是,在同样的位置都放着一个同样的青花瓷瓶,叶随风想着这个大概也是个开启密室的机关吧。 莫不是宇文述学在密室之中? 叶随风也没有想太多,手很自然地搭在了瓷瓶上,微微一动。 她原本也没想着能顺利地打开,只是好奇加手欠。 不料,她却真的听到了“咔嚓”一声,没想到机关当真打开了,反倒把她吓了一跳。 窄架向内翻折,腾出了一条狭长的路径。 叶随风站在通道的入口向里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一番,这条路径初时昏黑,而路的尽头处却是明晃晃一片。这条幽径带着几分神秘的吸引力,让叶随风好奇心膨胀,跃跃欲试。 第一百七十六章 多事之秋(二) 叶随风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往里走了几步,走到一块砖块上,只觉脚下微软,踩上往下塌陷了些许,同时,身后密室的暗门訇然而闭,眼前的路更深沉了几分。 叶随风扯了扯唇角,有种玩脱了的感觉。这下已无退路,便只能勇往直前了。 这条幽径看似狭长,实际上只有狭窄而已,却并不很长,叶随风约莫着走了十几二十步就走到了尽头。 道路的尽头灯火通明,宛如白昼。 摆在她面前的是一段旋转而下的阶梯,阶梯是木质的,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回荡在空旷之中,余音不绝,平添一丝诡秘。 叶随风小心翼翼地拾级而下,眼前通路豁然开朗,宽约三丈,长约六七丈,深浅二色石砖相间分布,宛如棋盘一般。方形石砖很是宽大,每一块足以容纳三人站立。 叶随风站立在石砖边缘处,讶然地看着身前的这“一局好棋”,心里感觉这当中定有蹊跷,并不是简简单单的一条通路而已。 她环视一周,并没有找到什么提示。她干巴巴地一笑,这又不是玩游戏,怎么可能把通关的攻略贴到显眼的地方呢? 她犹犹豫豫地用足尖试探着在她前面的一块浅色方砖,踩了踩虚实,发现没有什么异常,才将两只脚都实落落地踏上来。 都说万事开头难,这艰难的第一步是走了出来,可接下来要怎么走呢?前后左右的选择有很多,她的心里没有谱,也不知道那一个才是正确的。 她只有跟方才那样,用脚尖试探试探。 她先是踩到了右边深色的石砖上,安然无恙。 她又试着蜿蜒着走了几步,脚底下都很安稳的样子,她紧绷的神经也慢慢松懈了,想着大概是自己多虑了,这交错拼接的石板大概只是一种装……饰…… 刚才这么想着,她下一步踏上的石砖便从当中裂成两半,向下翻折,叶随风双足凌空,笔直下坠。 像是蹦极一样的自由落体,刺激到让她尖声大叫:“啊啊啊!!!救命啊!!!” 余下的一长串惊呼还没来得及出口,叶随风便已经落到了底。 她的身子底下是十分厚实的草垛,跌到其上,性命暂且是无虞,却也摔了个七荤八素。 叶随风仰躺在厚厚地干草堆上,忍不住轻轻拍了自己的脸颊一下。斥责自己道:让你手欠,让你手欠!这下好了,老实在里面待着吧。 被王萌萌左右开弓扇过的脸还泛着红肿,手指轻轻擦过也觉得疼痛。 叶随风叹道,今天压根儿就不该来大铭,都忘了自己还顶着这么一张脸。怪不得掌柜的笑得古怪,他大概是瞅着自己这两片“高原红”才会忍俊不禁吧。 这间“草垛间”没有灯火,漆黑一片,叶随风幸好没有幽闭恐惧症,也不怎么怕黑。除了刚才下坠的失重感让她恐惧了一会儿,她现在心里倒是一片平和。 不过,总躺在这草堆上也不是办法啊!不知道宇文述学会不会发现自己偷跑进了他的密室,还愚蠢地落入了机关之中?若是他迟迟没有发现,自己这条小命就交代在这黢黑的草垛里了? 叶随风虽是这么想着,却也没有真的因此恐惧。 她半死不活地扯着嗓子吼了两声:“有没有人来啊……救命呀……”她的声音像是炎炎夏日里干巴巴地、被热到半死不活的蝉鸣声一样,但却没有蝉鸣声的强大穿透力。 叶随风间歇性地吼了几嗓子,便听到石板摩擦的声音,一道光亮射入黢黑之中,光明处可见一人,遗世独立。 叶随风面露欢喜,从草垛中央往亮处连滚带爬而去。 “嘿嘿,我擅闯你的密室……你会不会惩罚我?” 叶随风对着逆光而立的宇文述学嬉皮笑脸道。 宇文述学伸手将插在她发间的稻草摘了下来,手指一路下滑,停留在她通红的脸颊上方,却没有触碰。 “你的脸……” 叶随风躲避着他温柔得能拧出水的目光,嘻嘻哈哈道:“没事,没事……跟人干了一架而已……嘿嘿……” 她边说着话,便拍打身上的草屑。看来她今日跟草有缘,已经两次沾染一身了。 叶随风跟在宇文述学身后,赞叹道:“你这密室好大的手笔啊,简直像是一座地下宫殿一样。”心里却暗暗吐槽道,你的今生不会是个修地铁的吧? 宇文述学淡然言道:“此乃长济堂所在。” 叶随风惊呼一声,心道:不愧是搞地下工作的,这可是真真正正的“地下工作”啊。 宇文述学领着她穿梭在宛如迷宫一般的数条狭长走道,叶随风神情呆滞地看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走廊,已经完全的蒙圈了,若是把她独自扔在里面,估计没有个个把时辰她是走不出来了。 “看来你们长济堂中人没有路痴,方向感差点、不记路的恐怕你们不能收。” 叶随风把这次的经历当做一次探险,她像是个好奇宝宝一样跟在宇文述学身后,东看看西瞅瞅。 “呐,你那个‘英语’弟弟知道你把总部建在地底下吗?” “他乃是未来门主,又岂有不知之理?” “这里面好大啊,莫不是并不只有风香居这一个出口?清风筑的书房里那个密室是不是也能够通向这里?” “随风敏锐。狡兔亦有三窟,偌大的长济堂又岂能只留一条出口?” “你这是要带着我从哪个门出去?” “不急。适逢随风偶入,我正巧有一件东西要给随风过目,此物或会对你大有裨益。” 叶随风心里的好奇临近峰值,奈何宇文述学平素最爱卖关子,好好的话他偏偏只说半截,硬是吊着你的胃口。 知道他有这么个习惯特点,叶随风也不费口舌多问,只管跟着走便是。 他们二人七拐八绕,终于走进了一条死胡同里。 目之所及是一堵石墙,宇文述学依旧不急不缓地往前走着,叶随风狐疑地四下打量,想着肯定又有什么机关密道。 宇文述学转了转嵌入墙壁的烛台,面前的石壁訇然中开。 第一百七十七章 多事之秋(三) 石壁原来是一道石门,门后漆黑一片,像是一个未知的世界。 宇文述学拿起门口的烛台,点燃了石门里面的蜡烛。 屋内顿时明亮起来,叶随风紧跟着也走了进来。 除了没有窗户和没有一道正常的门,屋内从墙壁到布局陈设,跟一般的书房别无二致。 话说,这盈虚门的门众也未免太喜欢读书了吧,处处都是书房,每一间书房都坐拥百城,架子上满满当当的都是书籍。 惟一留白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幅书法作品,上书“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宇文述学循着她的目光看去,解释道:“此乃先祖语录。” 叶随风只觉得额前冒起三道黑线,嘴角不由自主地抖了几抖,心道:那是你先祖说的吗?高尔基听了得气死……气活……别跟我说你的先祖就是高尔基穿越来的…… 宇文述学让叶随风在此稍候,自己进了里面的隔间。 叶随风随意地在书架前信步,随手抽出一本书——《孙子兵法》,再抽出一本——《诗词精选》《梦溪笔谈》…… 叶随风顿觉已经无法控制自己面部的抽搐了,这宇文家的先祖……该说他是强悍好,还是不要脸好呢?他居然这么大剌剌地将古今中外集大成的作品给原样搬到了大铭,伪装成自己的大作……堂而皇之地传给后世之人,受后人的顶礼膜拜…… 好吧,这也许才是穿越古今之人应当有的作为吧,用现代科学的手段来建设造福古人。 叶随风兀自陷入沉思,自己或许也应当在完成目的之余,也做些什么了不起的、能够青史留名的事情就好了。 叶随风东游西逛的时候,宇文述学已经取了东西出来。 他递给叶随风一本纸张泛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厚实的书本。 书本拿在手上沉甸甸,封皮没有书名。 “此乃先祖亲笔所书手札,内有他的一些心得,或对随风有益。” 叶随风翻开第一页,初见其文,她忍不住地皱了皱眉头,哭笑不得地说道:“这笔字……比我写的还差劲呢……” 实际上叶随风说的还略有保守,那字迹宛如沾了墨汁的昆虫在纸上爬过所留的痕迹,不堪入目,难以辨认。 宇文述学神色间掠过一丝尴尬,他唇角勉强地一笑,“……渐入……佳境……” 叶随风促狭一笑,他自己说的都这么勉强…… 前几页的字基本不能看,叶随风边快速翻过,边想着:像是书法这么优秀的传统文化,还是应当在孩子里普及开来,省的有朝一日真的发明出了时光机,穿越到古代来连个字都写不好,给我们现代人丢人现眼……好吧,她承认这句话里也有说她自己的成分。 后几页写的差强人意,至少能够让人辨认的出来了。 开始时是繁体字夹杂着零星的几个简体字…… 叶随风捂着嘴偷笑,她甚至能够想象写作的人当时的神态表情,他大概是拼命想要全部都用繁体字的,奈何有几个字不会写……既尴尬又无奈。 前面的篇章多是他的一些心路历程,既像是日记,又像是随笔,十分口语化,当中还不乏他的吐槽之语,充斥着浓郁的现代气息。 叶随风大致地一瞟,同为穿越人,这些内心的活动叶随风也差不多都经历过,只是这些话语若是让古人来看,大概是不太好理解的。这么想着,她便抬眼瞅了宇文述学一眼。 宇文述学目光幽深,如浩瀚宇宙,叶随风无法从他的眼波之中窥见什么。 这本手札很长,内容繁复,叶随风眼下不可能逐字逐句阅读,只能走马观花般一目十行地大略一看。 翻到中后部分时,叶随风翻页的手停了下来。从这里开始,已经全是清秀的繁体字,从开头到这里不知经过了多少的年岁,却能分明地看出撰写人的用功与进步。 然而叶随风停顿下来,并不是因为感怀其人的努力。而是她看到了对她有用的信息——如何选择穿越地。 除了叶随风已知的“从何处来便到何处去”,也就是古今对应地之法之外,撰写人还列举了三种经他亲自试验过,且行之有效的方法。 其一,便是自己曾经去过,能在脑海中描绘出其地之貌、明显特征,越是熟稔详细,其准确率便越高。 叶随风想着自己曾经无数次往返于自家与幽谷、道具间与小树林,若是这第一种方法可行,那么今后便不必局限,能从任意地点到达这两处。甚至可以更简便,能从任意之地到达任意她熟悉的地方,比如明月斋中自己的房内。 叶随风嘿嘿一笑,这倒是方便多了,下次可以尝试一下。 其二,则是知悉欲达之地的详细地址,何府何郡何街何号。若是只得郡县乡里之名,则落点具有不确定性。也就是说可能是沟渠,可能是屋檐,也可能是牛棚狗屋…… 叶随风咧嘴暗笑,宇文述学这个先祖都经历了什么…… 不过她想到自己也曾掉到滔滔洪水之中,顿时便笑不出来了。 撰写人还言道,此法随机性过大,十分不安全,若非迫不得已,不建议使用。 他写的这一篇宛如穿越使用说明一般,就仿佛他能够预见到在他之后,还会有后来人一般。 其三,也是最后一条。将现在地图与大铭地图按同比例尺重叠之后,根据经纬度来选择落地地点。这一条风险也很大,第一是古时候的地图绘制得并不精确,误差很大。第二,大铭时代的地形与现世并不是完全一致,撰写人怀疑此二者并不是同一个世界。因而现世是丘陵之地,大铭或可是沟壑。 这一条风险比第二种方法还要更大,不到万不得已之地,不要使用。 此三法,无论使用哪一条,回归现世时都会回到穿越之前所处之地。 不过这只是撰写人所得的结论,他本人也写到或有他法,只是他并未发现。 叶随风看到此处,大为震惊。她没想到,穿越居然还有这么多玩法,她却始终是中规中矩的,为了穿越还不惜坐火车乘飞机,既耗时又费钱,她心里想着下次可以试试穿越到大铭其他地方转转看看。 第一百七十八章 多事之秋(四) 叶随风接着往下读去,随后的十几二十页变成了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叶随风粗读一遍,只觉得撰写人整本手札当中最精彩的当属这段感受的描画了。叶随风宛如在阅读言情小说一般,撰写人的纠结与挣扎亦在字里行间之中表露无遗,让人读之心绪随着故事的进展而跌宕起伏。 读完这一篇,叶随风抹了一把微微泛红的眼圈,硬扯出一丝笑容,对着宇文述学言道:“没想到,你的祖先还是一个痴情种啊!” 宇文述学目如深井,不见其底,没说话地看着叶随风,面容海波不惊。 叶随风也没想着得到什么回应,不以为意地继续看着手札。 当中还提到了上次宇文述学教给她的“黑芝麻穿越法”,想来宇文述学也是通读过全篇的。 手札的后面几篇写的是撰写人的雄心壮志,想把在现世无法实现的理想,放到古时候来实现。而他的理想居然是做一个先贤圣人…… 叶随风无语地抽了抽嘴角,不过嘛,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也算是达成所愿了。 毕竟他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搬来了历朝历代之精华,当做是一家之言,如此“天纵英才”要想不成功也是不容易。 不过他所“着”之书,所“立”之说都不是自己的真才实学,他在接受后人崇拜的时候不会觉得羞愧吗? 往后读去,是撰写人的“事业篇章”,写的大多是盈虚门草创时期的艰难和辛酸,以及他的理念同理想。 这篇读完,叶随风也能理解他的抱负,他大概是一个沉迷武侠世界不能自拔的人,字字句句间充斥着对侠士的崇敬,和对江湖的向往。 大概每个喜欢武侠的少年都有这一个仗剑江湖、行侠仗义的豪侠梦,就如同喜欢读言情的少女偶尔也会期待属于自己的甜蜜恋情。 之后的一大段是比较悲伤酸楚的,心怀大义的少年,匡扶天下的少年,却因自己的一个错误抉择,导致痛失一生挚爱。 余下的时间,他便只想要回到过去,回到之前的节点,修正自己的选择,改变命途。 叶随风拿着手札的手也在微微发抖,能够回到过去吗?这个看似荒诞的想法,让她既激动又兴奋。 荒诞,的确荒诞,可她从以前到现在的哪一段经历又不是荒诞不经的呢? 叶随风神色紧张地逐字逐句阅读,他一次次地撞壁,一次次的失败,却又一次次的不肯放弃。正是因他情深似海,爱重如山,才决定余生只做一件事,回到过去,拯救所爱。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无论承担什么后果,纵使逆天而行,他亦无悔无惧。 历经了千万次的失败,竟终得成功。 叶随风眼睛透亮,目光死死地盯在那几行字上,如火似电,如若目力有了具象,大概会将这本手札击穿。 说到底,逆天回到过去,便是一场精神力的博弈。将自己的全副思维、精力全数凝于一点,着力描绘时间地点事件,思想越纯粹越好,越集中越好,越详细越好。至于成与不成,端看精神力是不是足够强大了。 此法不仅难以实现,且即便实现对身体有着极大的损伤,若是同一时间地点反复穿回,身体损伤更大,后果更为严重。 撰写人为救所爱之人,曾试过多次穿回同一节点。 所得的结果便是身体某处留下了永久的伤害,落下了残疾,而且身体状况也大不如前。 之后仿佛是缺失了几页,句子从中断开,拼接不上,前言后语也搭不起来。叶随风仔细观察中缝的装订部位,还残余着细碎、参差不齐地纸屑,显然是有什么人把这几页给撕掉了。 叶随风指着手札问道:“这几页怎么不见了?” 宇文述学眼睛分外黑亮,闪着幽邃的光芒,他平静地瞥了一眼手札,淡然开口道:“此卷手札已是流传多代,许是在这过程中不慎损毁了吧。”他的神情如无澜之海,语速却比平素要快一些。 叶随风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视线又重回手札之上。 叶随风埋头于手札时,宇文述学的喉间微微动了动。 缺页之后的篇章,字迹便开始潦草起来,越是往后越如同开篇那般难以辨认,叶随风猜测大概是自他逆天改命之后,身体情况糟糕到连笔也拿不稳了吧,因此字迹才如此模糊。 最后几页的墨迹直接晕开了,纸张也有些皱皱巴巴,像是曾经被水打湿过。 “这是……保存的不得当的关系吗?” 叶随风说完,自己就又摇了摇头,“不对,若是受潮什么的,没有只有后面晕开、前面完好的道理。” 叶随风喃喃地说着:“也许是从一开始就这样了……难道是……眼泪?” 她看着一片墨黑的纸张,心里却是越发好奇这几页究竟写了什么内容了,只是却是再也无从得知。 “你的先祖还有留下其他的手札吗?” 宇文述学缓缓地摇了摇头,“也许有,只是没有找到。” 叶随风神色黯然。 “便是这本手札,也是掩藏至深,一直都被束之高阁。” “为什么被束之高阁呢?这是你们先祖的心路历程不是吗?也算是你们盈虚门的发家史吧!难道不应该后世人人都通读学习吗?” 宇文述学淡然说道:“先祖所留书作浩如烟海,后世之辈穷尽毕生也难以通读吃透,又有谁会去留心一本艰涩难读的手札呢?我也是无意之中寻得,偶然之间拜读。正因无人问津,先祖并非此世之人才一事会成为门派秘辛,无人知晓。” 叶随风苦笑一声,言道:“也幸得你们门中之人无人知晓,若是他们知道我也是来自异世之人,还不得将我绑了抓了,不是当成怪物烧了点了,就是逼我像你们先祖那样把我们那里先进的科学知识抄录下来。那我当真是有苦说不出了……” 宇文述学喉头一动,声音格外清冷沉郁,“你大可以回去异世,一去……不回……” 第一百七十九章 多事之秋(五) 宇文述学说着“一去不回”的时候,眼角眉梢微垂,眼睫微微翕动,看不到他的眼神,却能感受到一股淡淡的失落。 叶随风一怔,随即半开玩笑道:“怎么,你很想我一去不回的吗?” 宇文述学仍是微垂眼睑,没有回话。 叶随风意识到自己这个玩笑好像没有人捧场,收敛了调笑的态度,正色道:“放心啦,我也舍不得这纯天然无污染的世界啊……我……” 后面的半句她却哽在喉中,怎么也说不出口。 若是当她达成所愿之后,她还会再回来吗? 她不敢保证,更不敢许下什么承诺。 尽管只是想想,心头便激起千层不舍的浪潮。 也许还会,但当一切步入正轨之后,自然不能像是现在这样往来的如此频繁。 她和他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本来他们便是绘在两张白纸上却彼此平行的两道直线,只是因为两张白纸的意外重叠才有了焦点。 叶随风摆出一副似骄阳般灿烂的笑容,以驱走缭绕心间的迷雾。但她不想思虑太远,只想专注于眼下。 “对了……那个……我不在的这期间可有什么大事发生?圣上可有再传召过我?” 叶随风急转直下的话题,似乎让宇文述学有些猝不及防。 他双眼有些迷蒙,嘴唇微微动了动,半晌才声音低沉言道:“若说大事莫过于川淮起义一事了。” 叶随风眼瞳紧缩,蹙着眉头,喃喃重复道:“川淮?起义?” 轻轻叹了一口气,又道,“这下陛下又要头疼了……这治理天下当真不易,一下子这里发灾,一下子那里骚动,这活真不是人人都能干的了的……可居然还有那么多人挤破头的要干,真是无法理解。” 宇文述学目光久久地盯着叶随风,极其缓慢地说道:“只是当地的几个村镇联合起来的小动乱而已,当是很快就能平息。圣上已经遣八皇子为主将,晏国公世子……为副将,兵分两路西下平乱。” 叶随风心中忽的一跳,晏国公世子……永昼? “陛下身乏体弱,又正值多事之秋,已经有些日子没有传你入宫了。这次的平乱,想必是顾忌你身为女子,又并无武艺傍身,不会指派你如同上次赈灾那般秘密行事了。” 宇文述学的声音朦胧在耳畔,叶随风脑子里却是那个翩翩公子哥似的永昼,与今日在现世时莫名出现在自己眼前、要给她递手帕的尤亦寒,前世今生的二人影像重叠在一起。这么想着的时候,她的内心是一片平静……平静之中泛着涟漪……涟漪之中荡着微澜。 “那个……我想去看看……”她慌乱地解释道,“我没见过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亲眼见识一下,也是一段难得的经历不是吗?” 宇文述学的脸上无风无浪,只是眼中黑色的瞳仁微不可察地缩了一缩。 “战场无情,刀剑无眼。随风,确定要去?” 他并没有直接否决,只是和风细雨般地规劝着。 然叶随风的眸光依旧是灿若星子,宇文述学无奈苦笑,“随风想要试一试手札所载的第二种方法吗?川淮县清泉乡外十八里有一揽芳亭,随风或可一试。” 叶随风咧出一抹艳如桃李的笑容,“谢啦!我这就回去找季秋约定个时间。” “京城距揽芳亭,快马疾驰也要十日。” “也没那么着急,给她十四天,路上也不必太紧迫。” 宇文述学把一个乌黑的瓷瓶交到叶随风的手上,“凡事量力,不要逞强。” 手上的瓷瓶尚有余温,叶随风低头一瞧,还是那保命的乌金丹。叶随风眼中情意拳拳,心头却不由得有一种失落感。 她点了点头,微笑道:“放心安心,我有逃命大法,你该多叮嘱的人是季秋才是。好了,我们回去吧,我还要找季秋商量一下呢。” 安置好大铭的诸多事宜,即使心不甘情不愿,还是要回到一团混乱的现世。 周二的清晨,经过了一番心理建设,叶随风才鼓起了迈出家门的勇气。 漫长的寒冬已在不知不觉之中拉开了序幕,只是这寒冷的季节终将过去,可已经寒若坚冰的关系却是难以破冰挽回。 叶随风昂着头,挺直脊梁,筑起高深的心墙,高步迈入校门。 即便如此,还是难以抵御“唰唰唰”似闪光灯的目光和在背后指指点点的窃窃私语。 她始终摆出一副高傲地、满不在乎的神情,脚步却是越来越快。 此刻的叶随风是游移在载玻片上的细胞组织,无论如何逃逸,一举一动却都呈现在显微镜之下,暴露无遗。 跟宿舍的关系已经降到了冰点,回宿舍拿书本时,发现自己的东西都被清理到了角落里。 埋头在书桌上找东西时,床单一角滴下一滴水,落在她的额角,她伸手一摸,被子褥子都是湿漉漉的。 愤然在宿舍扫视一周,可她的目光就如同空气一般,被忽略掉了。 就连之前对她态度尚可的老小陆妤笙,怯怯的目光跟她对视之后也电光火石般地缩了回去,转向旁处。 叶随风也无意出口询问了,结果她也是心知肚明,问了也是白问,不会有人跳出来承认的。 叶随风抬眼看了看对面空空荡荡只剩床板的床,夹着书本默默走出了宿舍。 学校的通报批评都是贴在学院门口的通告栏里的,为的就是起一个杀鸡儆猴的作用。 还没到上课的时间,通告栏前围了一圈人,都是来围观王萌萌处理结果的。 他们的视线或漠然,或热切,惟有一点是相同的,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看热闹神情。 不知是谁率先看见了站在他们身后几步之外的叶随风,你撞撞我,我推推他,纷纷向着叶随风行了注目礼,而后作鸟兽散。 叶随风往前走了几步,瞥了一眼通告栏。 王萌萌,严重违反院规院纪,给予开除学籍处分。 这份通知的旁边,是一份已经张贴了近半个学期的通知,关于保研新政的通知。 王萌萌,学习成绩好像……还挺不错的。 第一百八十章 多事之秋(六) 叶随风如同透明人般孤独地度过了两天,原本人缘就不怎么好的她,如今更是像细菌病毒一样遭人嫌恶。 不管是教室还是食堂,她坐到哪里,前后左右几排几桌都会空无一人,即便是原本坐了人的,瞅见叶随风落座在自己附近,也会收拾收拾换个位置。 她装作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自己好似会发射“无人靠近光波”一般,真好,这倒也清静。 宿舍的床铺自然是睡不得了,她只能辛苦着点跑回家去住。不过这样也好,跟季秋约好的时间就要到了,在家里行事更方便一些。 时针规规矩矩地爬向了“9”,叶随风敞开衣橱,开始准备换装。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橱子里除了几身平常穿的便装,其他都是适穿于各个季节的古装汉服了,大铭的点点滴滴已经自然而然地渗透入自己的生活了、 手指不怎么灵巧的她,如今也能自行挽出一个简单的发髻了。 想着这次要去的是古代的战场,她特地把头发清爽地挽起,挑选了一套轻便易行的服饰。思考了片刻,她找出来一把锋利的折叠水果刀带在身上,虽然很大成分这只是个摆设,不会有什么实际的作用。但放在身上还是让她心里有些许安慰,聊胜于无。 她又想了想,还是觉得心里没底,于是又从抽屉里翻出来两板抗生素抄到兜里,若不是口袋里已经是鼓鼓囊囊,她真心想把半个家都搬在身上带过去。 已是万事俱备了,叶随风摊开的手心里躺着两片药片,忐忑不安,心脏如擂鼓一般。 叶随风对自己的精神力还是挺有自信的,毕竟“预测”时便需要极其强大的精神的集中。 而宇文家的先祖在手札里并没有提到他有跟自己一样的特殊能力,除了能够往来现世与大铭之外,他似乎并无其他超能力。 叶随风深吸一口气,将情绪放和缓,头脑放空,开始满心只思着念着“川淮县清泉乡外十八里揽芳亭”。 她木然地将药片塞入口中,药片滑落喉中的同时,全副的注意力都落在那个处所之上。嘴中叨念着,心里重复着,脑中想象着,精神集中到连金光涌现也丝毫没有注意到。 当她回过神时,后背磕在凉亭的斜顶上,且正呈向下滚落之势。 叶随风被迫在斜顶的瓦片上翻滚,滚落到顶檐上往地上摔的时候,她心里怒号道:时空大神啊,我要来的是亭子里,可不是亭子顶啊啊啊! 凉亭怎么也有个两三米高吧,这摔下去……可不是闹玩的…… 千钧一发之际,叶随风右手的手指把住了檐边的瓦片,整个身体垂荡着,如扶风杨柳,全身的重量集中在四根手指之上,指节指甲都泛起了白色。 叶随风竭力地把另一只手也往上招呼,想着两只手一起把着,先爬上顶去再说。 没成想左手手指尖还没碰到瓦,右手指下的砖瓦便承载不住她的分量了,随着她一道翩翩而坠。 在坠落的瞬间,叶随风只想大喊:这亭子是谁修的啊!偷工减料了吧!质量也……太差了…… 她还没腹诽完,身子就落了地,不过身下并不是坚硬的土地,而是软软的…… 叶随风原地打了个滚,龇牙咧嘴地坐起来,才发现并不是土地变软了,而是她坠下的时候砸到了一个无辜可怜的过路人…… 叶随风心惊肉跳地推了推惨成人肉垫的人,那人一动不动地伏在那里,毫无反应。 叶随风的心凉了半截,该不会是……被她一下子给砸死了吧…… 她小心翼翼地将脸面朝下伏在地上的人翻个身来,见其是个年轻的小女孩。她的脸上灰扑扑的,当然也有可能是被自己砸在地上时候蹭脏的。 叶随风颤巍巍地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手指上能感受到微弱的热气。她这才长吁一口气,抹了一把冷汗,心里稍微安稳了一些。 人还没死,也没有吐血什么的,应当伤势并不严重吧。 叶随风再看她的衣着,上身短襦,下穿长裙,许是很久没换洗过了,衣裙含尘纳污,已失了原本水灵的颜色。她的鞋子也已经磨破,露出了鲜血淋漓的脚趾,鞋底也几乎磨穿。 叶随风看她这模样,猜想她应当是日夜兼程的徒步赶路而来。 叶随风将她的头肩扶起,放在自己的腿上,轻声在她耳畔呼唤道:“姑娘,你还好吗?姑娘,醒一醒……” 她的眼睫微微颤了颤,五官紧缩一下,却还是没能清醒过来。 叶随风是心急如焚啊,掐了掐她的人中,她也还是没有反应。 “发生什么事了?”一道声音从头顶传来,叶随风惊喜地扬起脸,不期然看到了宇文述学俊逸的脸。 叶随风双眸一亮,如同看见了救星一般。 “你怎么来了?你来的正好,这个女孩好像被我给砸晕了……你快帮忙看看她有没有事,还能不能抢救的过来吧……” 叶随风一心焦气躁,嘴上的话便像是连珠炮一样,说得是又快又多。 “砸晕的?” 叶随风指手画脚地比划着,嘴却瓢了,半天啰啰不清楚,“就是那个……我落在亭子上,然后又没把住掉下来了……然后好像就砸到了她的身上,她就晕了……” 宇文述学的眸色浓重,凝着叶随风的脸,问道:“你摔下来,可有受伤?” 叶随风急忙摇头,“我没事,多亏了这姑娘垫在底下,你还是先看看她怎么样了吧。” 宇文述学搭了一下小姑娘的脉搏,随后说道:“随风心安,这位姑娘只是过度疲劳,晕厥过去而已,并无大碍,休息一下应当就没事了。” 叶随风提着的一颗心终于能回归原位了,她松了一口气,说道:“也不能就这么让她躺在大马路上啊!有没有个什么地方能让她歇息一下?” 宇文述学点头,“距此处不远,我寻了一户农家借宿,可将她安置于此处。” 说着,他便弯下身子将女子横抱了起来。 叶随风跟在他身后头,嘟了嘟嘴,心想,没想到宇文述学这家伙看起来柔柔弱弱,却是臂力惊人啊! 第一百八十一章 多事之秋(七) 宇文述学租借的农家离着揽芳亭只有区区一里地,居于僻静之地,屋前是一片菜地,屋后是几亩麦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却是能够自给自足了。虽说条件略微简陋,但胜在地方够大,房间够多。 宇文述学抱着小女孩带着叶随风回到农家时,季秋跟长歌二人正守在院门口,一旁的马棚里,谦和和另外几匹骏马正欢脱地吃着食。 见着宇文述学怀里多了个人,季秋和长歌俱是一愣,叶随风无奈地摸头,解释来龙去脉。 宇文述学将小女孩放平在床榻之上,叶随风见她嘴唇干裂起皮,像是很久不曾喝过水的样子。于是她扭头对着季秋言道,“有没有水?能再帮我找个碗找个勺吗?” 接着她将女孩上半身垫高,一勺一勺将温开水喂进她的嘴中。 几勺温水如同滋润久旱大地的甘霖,女孩嘤咛一哼,眼睑震了震,缓缓睁开了眼,她的眼中布满了血丝,眼珠色彩清浅,略微有些浑浊。 除了刚才的一阵昏厥,她已经好久都没合过眼了,眼睛早已是酸涩无比,她猛眨了几下眼睛,缓解了一下眼睛的不适之感,迷蒙地环顾眼前几个陌生人,清了清喉咙,声音喑哑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这里是哪儿?我怎么会在这儿?” 她一脸的防备,手臂紧紧地环住自己,似是又惧又怕。 叶随风极力扯出一抹人畜无害的笑容,轻缓说道:“那个对不住姑娘……我……一时顽皮……爬到了亭子顶上,结果不小心掉下来砸到了你身上,把你给砸晕了……实在是抱歉,你看看你身上还有没有哪里伤着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小女孩目中的戒备并没有松懈,身子下意识地往后面的枕头靠去,显然是信不过叶随风的一番说辞。 叶随风嘴角微抽,她这么大个精神正常的人,又如何会闲着没事爬到亭子顶上去玩?可她实在一时之间想不到别的说法,总不能说自己是从天而降的吧。 “此地如今正值战乱,姑娘一人踽踽独行,怕是不太安全。” 叶随风尴尴尬尬的时候,宇文述学悠然开口。 女孩听到“战乱”二字,眼中一道痛恨的神采一闪而过,收入眼底。 宇文述学笑容蔼然,又道:“在下无意窥度姑娘意图,只是过了揽芳亭再往前,如今已是战火连天,过客商旅亦纷纷绕道而行,若无紧要之事,姑娘还是等战事停歇,再动身前往的好。” 宇文述学声若清泉击石,人亦风姿绰约,女孩瞄了一眼宇文述学,目光又快速地收回,低眉垂眼道:“我确有要事要做,若是等战事平息,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叶随风嘟着嘴,略带嫉妒地瞥了一眼宇文述学,眼神中大有“为什么他能撬开女孩的嘴,自己却不行”的意思。 女孩说着就要翻身下床,可脚一落地,一阵强烈的晕眩便袭来,她身子一软又跌坐回了床铺上。 叶随风担忧道:“别说姑娘你身体现正虚弱,便是身康体健一个人穿越战火纷飞之地也是危险。” “不……不是……”小女孩轻摇着头,“我不是要穿过战场,我便是要进入到战圈中去。” 此言一出,叶随风震惊,若不是有非做不可的事情,是不会有人明知身前是火坑,还要拼命往里跳的。 小女孩瞥了一眼叶随风,又道:“听几位的口音,都是外乡之客,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在揽芳亭,总不会是来游山玩水的吧。” 宇文述学言道:“正如姑娘所想,我等亦是为此役而来。站在姑娘眼前之人是当今圣上钦赐的女官叶随风,她此番前来是认为此战打得蹊跷,为了暗中查明真相。” 叶随风眼睛蓦然睁大,她斜睥了一眼宇文述学,不明白为何他当着女孩的面把自己的底给揭了。 不过宇文述学做事向来都是有道理的,话已至此,她也只能挺直了腰板,故作威风的样子。 小女孩狐疑地盯着叶随风看了半天,又瞅了一眼宇文述学。 宇文述学言辞恳切,目光真诚。 叶随风大气凛然言道:“正所谓‘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与其你一个人独自忧愁,倒不如说出来给我们大伙听听,看看能不能给你出谋划策,帮上忙。” 她像是怕女孩还是信不过自己,于是浑身上下掏令牌,才想起令牌一直是装在季秋身上的。 她只回头看了季秋一样,季秋便如同她腹内蛔虫一般明了她的心思,将令牌递到了她的掌中。 “你看,我有令牌,如假包换。” 妙人令牌金光闪闪,刺入小女孩的眼中,却在她的眼中激起愤怒的火光。 “你们果真是朝堂中人!”女孩声音陡然带出三分寒气。 叶随风微微一愣,还是傻呵呵地点了点头。 小女孩将背后依靠着的枕头狠狠丢向了叶随风,恰巧击中了叶随风的脑袋,软绵绵的枕头打不疼人,这一下子却把叶随风给打蒙了。 女孩的怒气如火上浇了油,蹭蹭窜起,“你们这些朝廷的鹰爪,没一个人好人!逼迫我们良民走投无路,现在还派遣重兵来对付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平头百姓,真是该死,通通该死!” “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叶随风露出一副和善的面孔,往前走了两步,想要试图化解女孩不知从何而起的怒怨。 女孩大喝一声,嘶哑的嗓音拔不出高音,只能让声线加粗加重,女孩的声音此刻如同一个龙钟老妪一般。 “别过来!离我远一点!” 女孩的戒备心俨然攀上了顶峰,方才因宇文述学而生的些微好感,此刻已经烟消云散,转而化为浓浓的怒火与怨怼。 叶随风从女孩的态度上大约感觉出来,她应当是此刻正八皇子开战的一方中人。可眼见着她情绪如此激愤,加上她方才的只言片语,叶随风心里不禁有了疑问,莫不是这场战争真如宇文述学所言,事有蹊跷? 第一百八十二章 多事之秋(八) 叶随风将双手摊开在身前,一步步后退,以减轻女孩的戒心。 “你不要激动,冷静一下听我说。我跟领兵前来的将军他们不属于同一个机构……嗯……你可以理解为不是同一路人。我呢,主要是来监察监督的。你看我们一共才这么几个人,又都是一副弱小的模样……” 叶随风指了指自己,来增加话语的可信性,这几人之中也只有矮小的自己才看起来比较弱。 “我们几个人肯定不是来与你们为敌的。你不说明说,只是一味的生气发怒,与现状而言无济于事,只会让误会越来越拧巴,到时候扭成麻花就更难解开了。退一万步说,不管我们是好是坏,是敌是友,你把隐情对我们讲了,也不会有什么损失的,不是吗?” 小女孩年纪尚轻,又头昏脑涨的,在此状态下听了叶随风的话,竟觉得还有几分道理。 小女孩言道:“你说的好像有几分在理,反正我已经落入你们之手,大不了便是一死,也没什么了不起。” 女孩说这话的时候,英气十足,当真有几分巾帼不让须眉的意味。 女孩将床沿上已经凉透的白水一饮而尽,情绪也随之沉稳了一些。她对着几人,将此战起始娓娓道来。 “我名为阿茵,是醴泉村村长之女。我们村子在前面的芳歇山半山腰,芳歇山是一座古怪的山,此山光秃秃的,寸草不生,无树无花,也无飞禽走兽在这里安家,是一座荒得不能再荒的山。却独有一股甘甜的泉水流过,此泉之水所酿造的酒醇香无比,回味无穷。村中之民无法靠山吃山,便只能靠水吃水,世世代代以酿酒为生,因而得名醴泉村。” 说到自家村落,阿茵脸上浮出一丝甜甜的欢喜,这种欢喜之情是出自内心,无可掩饰的。 “原本一直相安无事,直到两年前……官家突然颁布了新的政令,不允许私自酿酒。刚开始的时候,还没有那么严格的执行,管辖地的官府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了。” 叶随风心里一紧,又是不允许私自酿酒……她心中立时便想起了那个一身淡淡酒香,却笼罩在郁郁哀伤之中的绝色女子——喻心。 “可是后来却是越来越严苛,初时是毁去酒具酒窖,后来就开始抓人问罪,罪行也是越判越大。” 叶随风默默叨念着:“依照大铭律法,私自酿酒是……死罪……” 叶随风只觉得内心中飘飘摇摇,又下起了一场如烟微雨。 阿茵闭上了双眼,痛苦的声音从牙缝间逸出。“是,是死罪,我就不明白了,世世代代、祖祖辈辈苦心经营之业,怎么就成了子孙后代的催命符了?” 叶随风心中起伏不定,也是无比愤慨,“难道官府就不曾给你们留一条路走吗?” 阿茵冷笑僵硬在唇边,声音中也带着一股浓浓的嘲讽之意,“留了啊,怎么没留。只是这条路无异于直下悬崖……五十两纹银便可买一个官酿官酤的资格……可我们家家户户酿酒都只是小本经营,只为糊口,哪里有那余钱来买这么一个资格呢?更何况,官酿之名也是有数的,后来便是凑足了银钱也买不到了。想要这么个名正言顺的名号,还得层层疏通,那价码也是水涨船高。” 阿茵说话间抬头冷眼望着叶随风,“你说这条路,有跟无又有何区别呢?” 叶随风无言以对,只能沉默。 “村子里的人从一下生便是闻着酒味的,一辈子别无所长,只会酿酒制酒。便是想做点别的营生,身处在这光秃秃的荒山也是一点指望都没有的。” 阿茵声音宛如浸在了苦水中,声声入耳皆是苦。 “可是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但凡还有一条明道走,谁又愿意行险路?” “爹爹身为村长,责任重大,眼看着村民失了谋生之法,断了糊口之路,甚至于连身家性命也给搭上了。他日夜焦急,茶饭不思,终于他决定行一步险棋。” 叶随风插言道:“这一步险棋便是举兵起义吗?” 阿茵摇了摇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爹爹虽然一辈子都守在村子里,见识没有外面人那么广,但也知道以卵击石的道理。我们村子不过千余人,能成什么气候?爹爹从没有想过要与官家作对,更没想着兴兵作乱。川淮乃是酿酒之乡,像是我们村子这样的情况屡见不鲜。我家爹爹便联络了一些乡长亭长,想要共同率其下民众搞出点动静,让天下之人知道此政不合实情,若是能传到天子耳中,让皇上下旨废除就更好了。这才是我们的本意。” “我们确实闹出了点声响,可是我们却并无反叛之心啊。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我们之中。有私酤之户,有私酿作坊,还有很多是买不起官家酒的寻常酒客。人群是越来越壮大了,可是我们一没有兵器,二没有叛心,只是想要掀起点波澜,寻一条出路而已。” 阿茵的声音开始微微发颤,“可是不知怎么搞的……这波澜是有了,可是一路传至京师却变了味。朝廷说我们是叛军,是造反,竟还派了大军前来镇压。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横竖只有一死,我们也只好加以反击了……爹爹让我娘亲带着我和妹妹逃到外县的舅舅家,自己却和弟弟誓死坚守村子。我跑到了半路,放心不下,趁着娘亲和妹妹睡着之时,又折返了回来。无论是生是死,我也想和爹爹一道护着我们的村子,我们的家。” 阿茵年纪虽不大,言语间豪气十足,单是这份不惧死亡的气概便能胜过很多人了。 叶随风不曾想到事情的经过竟然会是这样,心里也不知不觉地可怜起这川淮所谓的叛军。 不过看事情当分两面,不可只听一面之词。 叶随风定定地看着阿茵,对她言道:“阿茵姑娘,若事实真如你所说这般,那我便会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去阻止这场无谓的战斗,避免毫无意义的血流成河。” 阿茵被叶随风诚挚的眼神感染,脸部僵硬的线条缓缓地松弛下来。 可又是如此这般,一时脑热便夸下海口。 轻许豪言,壮志几酬? 第一百八十三章 多事之秋(九) 阿茵一番长篇言谈,让连日赶路的疲惫又重新浮了上来,叶随风把枕头拾起来垫回到她背后,叮嘱她好好休息,自己便跟一众人退出了房间。 “你怎么会来川淮的?” 之前一直在忙活着照顾阿茵,听她说事,叶随风也一直没腾出功夫好好跟宇文述学聊上两句。 上次见宇文述学的时候,他并没有流露出一星半点想要跟来的意思,叶随风也没提过这一茬。因而,当叶随风看到他出现揽芳亭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欣喜的,但在欣喜之余却有几分不知所措。 宇文述学只是微笑着,而后缓缓将目光移开。 叶随风知道这是他想要回避问题的意思,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她看着季秋,言道:“不知八皇子现今在什么地方?他身为主帅,有必要知道这起战役之中的隐情。” 还没等季秋回话,宇文述学又转过身来,说道:“八皇子人并不在清泉乡。” 叶随风懵然看着突然插话的宇文述学,“不在?那我们……来干什么的……” 宇文述学眸光如簇,望向叶随风。“八皇子与晏国公世子兵分两路,晏国公世子为先锋,已于数日之前抵达了清泉乡。我以为随风会比较想走这一条线……” “我……”叶随风声音一下子就疲软了下来,对着宇文述学明镜似的眼眸,自己的那勾勾绕绕的心事也被映照得一清二楚,当真是有些羞涩难耐。 叶随风的目光左右游移,声音也弱了几分:“呃……跟哪一条……都……都行。”当然还是这一条更好。“现在的战况如何?” 宇文述学没说话,季秋的目光在二人之间回转一周,方才答道:“清泉乡的动荡基本已经平定下来,只除了……芳歇山的醴泉村。” 叶随风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得将目光对着刚才走出来的房门。 “醴泉村地处险要,易守难攻,若要强攻必定折损严重,眼下晏国公世子尚未寻得行之有效的好方法攻破,正在僵持着。” 一束阳光洒落在叶随风唇角,衬得她的笑容格外粲然,“正好!趁着还没铸成大错之前,我得赶紧跟他见上一面。季秋,你可知道他的大军驻扎在何处?” “在揽芳亭西行三五里处的十里坡。” 叶随风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借我匹马使使,我去去就回。三五里地,用不了多少光景。” 她见宇文述学将隐语剑紧握了一下,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自己一个人去就行了。我有令牌在手,没问题的。”说着她又用手挡了挡嘴,凑到宇文述学跟前,低声道:“更何况,到了关键时刻我还有逃命大法。” 宇文述学微微摇了摇头,径直走向谦和。他将隐语别挂在马上,翻身上马,催马向前行至叶随风跟前,对着她伸出一只手。 叶随风无奈地耸了耸肩,握着他的手跳上马背。 “少主!”长歌挡在马前,“属下随少主同行,遇事也好有个照应。” 宇文述学依旧是摇头,“你跟季秋留下,照看阿茵姑娘,千万莫要让她到处乱跑、身犯险境。” 谦和四蹄腾起,扬起阵阵沙尘。谦和飞驰数步,揽芳亭便映入眼帘。 盛夏炎光,如火如荼。揽芳亭周围绿树成荫,草木苍翠,丝毫不畏惧如火的骄阳,已经挺拔茂盛。只是散落在草丛中,如漫天星辰的娇艳花朵却是经不起烈阳的炙烤,微微蜷缩了花瓣。 “刚才只顾着救人,都没看到这个亭子的景致也不错嘛。话说也真是奇怪,为什么这里草木丰茂,可不远处的芳歇山却是荒山一座呢?” “大概,整个芳歇山的芳菲,都被这里给‘揽’过来了。” 叶随风痴笑一声,“你说的有理。”叶随风笑得花枝乱颤,却明显感觉身后的人微微一僵。 她也止住了笑,轻声言道:“我们这一去,是不是很危险?” 叶随风的声音轻淡的宛如融化在风声之中,好似被马蹄声所掩盖。 宇文述学没回话,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语一样。 但叶随风知道他耳力绝佳,一定是能够听到的,又继续说道:“既然知道危险,为什么还要跟过来?” 宇文述学还是没有言语,今天的他格外的沉默。 叶随风不以为意地自说自话:“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可是我可以随时逃离的,你若同去,我可没办法把你也一起带走。” 宇文家先祖的手札,在最后几页,唯一能辨认出的一句话,便是不能在穿越之时试图拉人同去,否则此人将会消失在时光的洪波之中。 也许最后那几页被疑似泪水晕染的墨色之中,书写的便是这样的一场悲剧吧。 “我有自保之力。但是随风,莫要将战场想的那么简单,刀剑无眼,危险往往埋藏在电光火石之间。单凭一块令牌,只怕难以见到将领,即便能够得见……结果也未必会如随风所期待的那样。” “尽管竭力一试吧。”饶是这么说,叶随风还是对永昼抱有期望的。 谦和扬蹄狂奔,不久便见一片营帐,远远看去,倒像是一个个小蘑菇萌生在草地之间。 还未及近前,便被十数人拦截下来。 “干什么的?军营重地,闲杂人等不得擅入!速速离去!”说话人语气不佳,手执红缨长枪,威胁着拦截在谦和之前。长枪枪尖射出冷森凛然的寒光,映入谦和眼中,谦和前蹄在地上磨蹭了几下,向后倒退了一步。 叶随风扶着缰绳,跳下马来,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温婉笑容,和气言道:“兵大哥,我是陛下钦点四品女官妙人令,求见先锋永将军,劳烦大哥通传一声。” 叶随风说着将手探进口袋,往外摸令牌。 “管你是何人,一概不得擅入。” 话未落音,兵士的执着长枪的手就要顶撞低头找令牌的叶随风。 宇文述学眼厉,率先洞察到他的动作,取剑下马,隔鞘相抵,将其人弹后数步。 明晃晃的枪尖划了个半圈,远离了叶随风。 叶随风只觉光影在头顶交错,却不知这一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第一百八十四章 多事之秋(十) 十数兵士见宇文述学动了手,纷纷拔刀亮剑,拉开架子,严阵以待。 一时间,明光交错,寒气逼人。 拿红缨枪之人被宇文述学轻轻一格,便连退数步,险些收不住颓势。左右之人纷纷看他,他自觉丢面儿,大为火光,喝道:“拿下他们!擅闯营帐,定是细作,不用顾忌,不必留情!上!” “红缨枪”指令一发,那十数人便率先发难,刀枪剑戟向着宇文述学二人招呼过来。 宇文述学左手揽住叶随风的柳腰,将她护在身侧,右手见招拆招。 宇文述学虚晃一招,引来一柄长剑袭击,他拉着叶随风一侧身,旋身躲过,以未出鞘之剑击其手腕,逼其弃剑。 身后刀光寒凉,近在脊背。 宇文述学揽着叶随风纵身一跃,腾身而去,单足立于其人刀背之上,另一只脚踢向刀柄手握处,其人手松刀落之时,宇文述学顺势借力一跃,再次避开一波袭击。 撕斗之中,他的左手始终牢牢圈住叶随风,小心翼翼避开无眼的刀剑。 刀光剑影在叶随风眼中重叠交织,移形换影的速度之快让她的眼睛跟不上趟,微微发晕。她便不再直视一派混乱的前方,转而歪头看着宇文述学意气风发的侧颜。 他单手对敌,剑尚在鞘中,却依然从容不迫,游刃有余。 置于她腰上的力道依然未减,右手上剑法依然未乱,一派轻松。 一人抵挡在宇文述学之前,以剑相抵,出招攻叶随风,剑光一掠,一道冷光窜入,宇文述学掌中之剑灵动,紧跟六招。 那人招架不住迅如疾风的招式,节节退走,宇文述学手中隐语挽出几个连环罗圈,柔若绳圈,竟将其剑套走。 那人之剑陷在隐语挽出的剑花之中,随之一道打着旋,宇文述学余光一扫,瞥见侧面一杆长枪刺来,他扬手一挥,刚刚绕在隐语上的长剑有如离弦之箭,飞驰而出,将长枪拦腰截断,而后扎入一旁空档处的土地之中,像是一面威武的战旗。 最初出言发号施令之人见以数人之众,居然不敌连剑都不曾出鞘的宇文述学,心里发毛,悄然后退,借他人之躯掩住自己逃逸之姿。他怯怯地、偷摸摸地瞟了一眼宇文述学,见他仍与几人缠斗中,便放心大胆的撒丫子跑向营中,边跑边高声呼喊着:“戒备!戒备!有敌突袭!有敌突袭!” 大天白日的,将士们都在操练着,兵器在手,准备就绪。 那人边跑边大喊,从主营里走出来一个副将,截住他问道:“何事喧哗?” 那人气喘如牛,神色未安,言道:“营前遇敌,哨位不敌……” 副将眉头微皱,仍是镇定言道:“人数几何?” 那人一哆嗦,磕磕巴巴言道:“两个……人……” 副将眉头皱得更深,似是难以置信地言道:“两个人?你们哨位不是加大了防备,现已有近二十人,二十个人都奈何不了两个小老百姓?你在戏弄本将不成?” 那人游魂未定地抬起脸,面露惊恐地言道:“他们可不是普通的百姓……那男的拿着一把挺好的剑,剑没出鞘就把我们几个打得稀里哗啦,他能打得很!” 说话间,正在操练的将士已经列好队,严阵以待,只等号令。 宇文述学这边剑不离鞘,兵不刃血,便将守营的数人击溃。叶随风刚想微笑,便听到一阵凌乱速快的脚步声震天震地,她的笑容顿时便凝结在了嘴边。 宇文述学揽住她的手微微收紧,剑也微微向上推离剑鞘,露出一截光华夺目的剑身。 叶随风能感觉到宇文述学的紧张情绪,她也不由得微微发颤。 却听宇文述学的声音在她耳侧传来:“若有万一,我会为你撕开个空档,你便赶紧离去。” “我不能抛你一人在险地,独自逃命。”叶随风心中苍凉,声音也微微发抖。 宇文述学低头看了叶随风一眼,那目光缱绻万千,温柔如春光。“随风安心,我必无事。只是人数众多,缠斗之下,我难以护你周全。” 将士如奔腾大流一般涌了出来,人若当真如潮,只怕瞬间就能将宇文述学和叶随风吞没。 宇文述学拔剑出鞘,隐语乍现,久羁的锋芒终得重见天日,暴涨的金光,刺得冲在最前的几排兵士睁不开眼。 宇文述学见得此良机,松开叶随风,往身后猛推一把,“快走!” 叶随风脚下还一步没动,却听到一声低回磁性嗓音:“停手!” 声音虽是低沉,却是极具穿透力和震撼力,挑破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 叶随风心里一跳,循声望去,却见人群让出了一条通路,一身负铠甲的挺拔男子款款而来。此人正是驻扎在此的先锋军主将——晏国公世子永昼。 他瞥了一眼宇文述学,而后将目光停留在叶随风身上。 他这一双明眸明明与尤亦寒是同一样的,却偏偏比他多了几分不一样的风情,掩不住的魅,藏不了的惑,眼神掠过,犹如风刮桃树落千花。 叶随风拍打整理了方才打斗中被扯得凌乱的衣裙,脸上露出淡雅的笑容,像是一株纯白的六月雪灿然绽放在和畅春风之中。 永昼的目中永远跳动着夺目的光彩,被这一对荧荧明眸一扫,心脏也要漏跳几下。此时的这对眸子中,闪现的却是严肃的眸光,将之前的玩世不恭深敛,却平添了几分威严霸气。 永昼缓步走到二人身前,在他其后的众将士还紧握着兵器,小心翼翼的戒备着。 “叶姑娘,宇文公子,为何你二人会在此处?” 叶随风言道:“我是特地来见你的……”话一出口,她顿觉这么说太过暧昧,又紧接着补了一句,“我是想跟你说说关于这次战役的……” 宇文述学站在一旁,沉默着收剑回鞘。 永昼不等叶随风说完,便将她的言语截断,“叶姑娘,此乃战场,不是叙旧的好处所,在下身为先锋将军亦无暇与姑娘寒暄,还请叶姑娘莫要见怪,请随宇文公子一道速速离去,勿再生事端。” 第一百八十五章 多事之秋(十一) 叶随风万万没想到永昼会这么冷然地拒绝自己,她目中划过一丝慌乱,“等一下,等一下!永……永将军,我来此地并非玩闹,当真是有紧要的事情找你,事关战局,非同小可,永军可否拨出一点工夫,听一听我要说的话,不会占用你太长的时间的。” 叶随风双手合十,眉眼神情都是一副“拜托了”的模样,倒让人不忍拒绝。 “那好吧,但是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叶随风满面欣喜,言道:“足够了,足够了。” “不过……”永昼话锋一转,往前上了一步,挡在宇文述学身前,“抱歉了,宇文公子。你身携武器,怕是不合适同入营帐,要委屈你在营外稍候了。” 永昼说话语气很是客气,但神情之间却带有一种仿若是与生俱来的倨傲。 宇文述学脖颈微扬,毫不示弱地以清冷地眸光回应。 叶随风凑到他眼前,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眼中带着歉意,可怜巴巴地说道:“你就在这儿等我一下吧……放心,我不会再惹麻烦的。阳光毒辣,你找个阴凉地避一避,我很快就回来了。” 叶随风说完便跟着永昼进了主营帐,宇文述学凝望着她远去的身影,眸光一寸寸黯淡下去。 永昼走到营帐之前,撩开门帘,侧了侧身子,对着叶随风摆出了个“请”的手势。 叶随风也谦卑的让了让,伸手撑着了门帘,门帘相当厚重,叶随风只挺了一会儿,便觉得胳膊酸痛,龇牙咧嘴道:“永……将军,您先请……” 副将跟在叶随风身后,随着一起进了账内。 永昼看向他,言道:“段蓬,你照着方才所议着手准备去吧。” 副将瞥了一眼叶随风,抱拳道:“是,标下领命。” 副将出了营帐,偌大的账内便只剩叶随风同永昼两个人了。 叶随风顿觉空气稀薄,深深呼吸着。 没了属下在侧,永昼倒是不再端着架子了,眼神也和缓许多。 “叶姑娘,时间紧迫,你确定要这么一直默不作声地盯着在下一直看吗?” 他的唇边又浮现起一抹调侃地笑容,他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的铠甲,言道:“还是今日在下这一身戎装,还有几分能入得了姑娘的眼?” 永昼的声音如铮铮琴音,撩拨着叶随风的心弦。犹记得在风香居跟他同桌饮茶时,就曾被这样调侃过。 叶随风赧然道:“永将军不要开玩笑了,我是真的有要紧事要跟你说。” 叶随风清了清嗓,正色地将之前在农家时阿茵跟她说的一大长篇挑着捡着重要的,跟永昼复述了一遍。 永昼听罢,面色逐渐深沉,他的眸子又黑又亮,却好像深夜黛色之海,幽深不见底。 他正经地说道:“叶女官,此乃战场,吾乃主将,断断不可能单凭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的空口之谈,便鸣金收兵。你虽是圣上钦点的女官,可你一来未携圣谕;二来无论是从品级还是管辖范围,叶女官都无权插手军中事务。因而……” 永昼凝注着叶随风的眼睛,“对不住了,叶女官,请恕在下不能依你所想,如你所愿。” 账外传来副将段蓬的声音:“将军,一切已经就绪,只等将军号令。” 永昼高声道:“传令下去,整装出发!” 言罢飒然起身,“叶姑娘,一炷香时间已到,请回吧!” 永昼提剑欲走,叶随风在其身后问道:“永将军……你这是要去哪里?” 其实纵使不问,叶随风也能从他的言谈动作窥知一二,想来必是要对芳歇山发起进攻了。 叶随风心中焦急,她没想到永昼在了解了事件的隐情之后,竟然没有丝毫的动容,依旧心坚如铁。 “永将军,他们只是想要寻求一线生机,仅此而已。对着手无寸铁的百姓开战,你当真能下得去手?这可不是仁义之师应有的作为啊!” 永昼立在原地,却是头不回地目视前方。 “从他们联结起事的那一刻起,他们便再不是我大铭百姓了,而是叛军,是敌人。我麾下的这支精锐,向来不标榜仁义,剑为锄奸,盾为护国,这便是我等之大义。叶姑娘,容在下奉劝你一句,既在圈外,便莫要插手干预。姑娘所观所思,实乃管中窥豹,只见一斑。世间之万事,错综如蛛网,并不像姑娘想得那般轻巧。叶女官,此乃军务,容不得你来置喙,这一次便罢了,若再横加干涉,当以军法论处,莫怪在下无情,还请好自为之。” 永昼言罢便没有犹豫地扬长而去。 “等一下,永将军,永昼……” 叶随风的声音被厚实的门帘阻在了账内。 叶随风掀开帘子追了出去,却已经到处都寻不得永昼的身影。 惟见一队队的人推着独轮车,朝营外疾走。独轮车上是一个个大坛子,像是很重的样子,一个个推着的人都是肌肉偾张,汗如雨下,脚下却是一点也不敢耽搁。 没等叶随风摸清坛子里装的是什么,便上来两个凶悍的兵士,瓮声瓮气地对叶随风道:“姑娘,请!” 见叶随风站在原地不动,兵士声音又加大了些,手臂强有力地一挥,给叶随风强势地指着去处,大有再不动就要上手拖出去的势头。 叶随风被二人几乎是赶了出来,见着叶随风一脸失落的表情,宇文述学便知晓了事情的结果。 叶随风垂头丧气地走到宇文述学跟前,“他不相信我说的话,他不仅不肯收兵,他还决定出兵。不知道是想出了什么攻打的计策,他们推着一罐一罐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是油。” “油?”叶随风讶然。 “芳歇山南面还有一座山头,观今日风向……他们大概是要火攻了。” 宇文述学微垂的眼睑颤动,紧紧地握了握隐语剑。 “火攻?这也太残忍了吧!而且醴泉村酿酒为生的,到时只怕火势蔓延,难以控制,这个村落的村民……” 叶随风心乱如麻,还有什么办法,还有什么办法!那可是千余条性命啊! 第一百八十六章 多事之秋(十二) 叶随风拉扯着宇文述学的手,急道:“快,快上马!我们赶在大军出发前赶紧去给醴泉村报信,让他们快点逃走!” 宇文述学摇头,“来不及了……等我们到了醴泉村,根本就没有劝服、集合村民的时间,等到开始奔逃之时,只怕是正好遭遇前来进攻的大军。” “那……那该怎么办才好?” 叶随风正心思纷乱着,大军却已经浩浩荡荡出动。 却见永昼骑着一匹高头大马,随军一道出发。 叶随风心一横,从人空里钻了进去,挤到马前,扯着缰绳,苦苦哀求道:“永将军,你再考虑考虑清楚吧,你给我一两天时间,让我和阿茵姑娘一起劝说醴泉村投降,这样一来,兵不刃血,不费一兵一卒,不好吗?” 永昼神色冷冽,“叶姑娘,你休要再冥顽不灵,延误军机,你当我方才的话是耳旁风吗?叶姑娘,你注意你的立场,莫要站在与大铭大军对立的一侧。” 见叶随风还是面露戚戚然地呆立原处,永昼喝道:“段蓬,将她拿下!” 宇文述学闻声而动,推剑出鞘,却听永昼声音势如破竹而来,“宇文公子,你虽是功夫了得,却不知是你的剑快,还是段副将的剑更快呢?” 他声音森然,皆是警告,“你若按兵不动,我可保叶姑娘平安。可你若轻举妄动,那莫怪刀剑无情,不会怜香惜玉了。” 叶随风的双臂被段蓬交叉着绞在身后,段蓬一介武夫,手劲很大,拧得叶随风胳膊疼痛得如同断裂一般。 隐语剑发出清亮鸣音,宇文述学却只得按剑凝立在原地,不敢擅动。 “绑了她,随军一道走。”永昼高声对着段蓬发令,又低声对叶随风言道:“叶姑娘,我知你是一番善意,可善意未必都能成就好事。” 叶随风被段蓬束住手脚,扔到了一架马拉的板车上。她侧身躺在两排坛子之间,鼻息之间都是淡淡的油味儿。 果真这一坛坛的都是火油,永昼不愿再多等上几天,当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大概便是不想错过今日绝佳的风向吧。 大军行了十余里,便开始一路攀山路。 板车没有什么避震的装置,颠簸异常强烈,如同在巨浪中飘摇的小舟,叶随风的身体不住地左右摇摆,不住地往两侧的油罐子上撞去,磕得是砰砰直响。不用撩起衣服来看,叶随风也知道此时浑身上下定然是青青紫紫一片了。 可比起身上的疼痛,叶随风心里的寒凉更让她难受。 她曾认为永昼是个热血正直的青年,至少是心存良善的。可经历今日之事,她才知道自己是错的。 她跟永昼算不得熟稔,所有的印象来源除了那寥寥数句的谈话,更多的大概还是她有意无意地将埋藏在心底的尤亦寒的形象套在了永昼的身上。 可是事实证明,她既不了解永昼,也不了解尤亦寒。对于永昼,她是一个陌生人;而对于尤亦寒,她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她所谓的了解,只是她少量的残存的记忆和自己夸张的想象罢了。 她执意要跟过来,无非就是想要了解永昼,想要知悉他的秉性,知悉他的行事风格,知悉他的一切,这是解开穿越千百年的恩怨情仇的第一步。 如今,她也算是达成目的了,永昼的神秘面纱正在一层层的揭开,可是她却不想用千万条性命作为代价。 尽管,无论有没有她来横插一脚,事情的结果大概都不会改变。可是,没有什么比眼睁睁地看着人命在眼前殒灭更痛苦的事情了。 箭尖绑了棉纱之类的引火物,浸在油里,点燃,远射,顺风而驰,落在草屋木屋顶上,落在薪柴顶上,落在人的肉身凡胎之上。千百簇火箭宛如千百条江河溪湖汇聚成海一般,兴风作浪,连成一片火海。 叶随风鼻息间似乎传来什么化为焦土的焦糊味,她的耳畔似乎传来阵阵撕心裂肺的痛呼声、哭喊声,她的眼前似乎看到一片彤红…… 实际上她只能闻到火油的气味,只能听到呼呼的风声和火箭破空之声,只能看到一个个油罐子被搬空…… 待到板车上空阔到能让叶随风伸直身子胳膊腿,便能听到众多将士气势骇人的叫阵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浑身都已经麻痹,才有人上前来给她松了绑。 叶随风的身体已经僵直得动不了,一双温暖的手将她给扶了起来。 叶随风扬起眼睑,露出通红得也像是被火燎烧过的双眸,看去,宇文述学忧郁的面庞落入了她的视野之中。 “结束了……吗?” 宇文述学沉重地点了点头,“结束了……” 至于结局…… 叶随风不忍问,宇文述学不忍答。 宇文述学将她搀了起来,扶上了马。叶随风无力地倚靠着身后的宇文述学,一路无言,缓缓下行。 才到山下,便见着御马飞奔而来的长歌。 长歌也是眼尖,遥遥地便瞅见了坐在谦和之上的宇文述学和叶随风。 他坐在马上,先行请罪,“属下办事不利,没能看住阿茵姑娘,让她骑着马跑了,属下连忙追至此处……请少主责罚!” 见着情形,阿茵姑娘定然是奔着醴泉村去的。 叶随风心急火燎道:“快,我们快跟上!醴泉村现在已经……阿茵姑娘见了,怕是会受不住的。” 初入芳歇山,口鼻中便涌来阵阵焦灼的气息,还未散尽的热气扑面而来。 光秃秃的山麓,异常的沉寂,毫无生气可言。 这般沉郁的氛围,让叶随风的心情也随之荡入谷底。 即便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建设,可是乍一见到眼前的凄惨景象,还是心神俱震。 半壁火光通天,半壁一片焦黑,浓烟缭绕间,是一具具惨不忍睹的死尸横七竖八凌乱在地。 这些尸身有的已是面目全非,通体焦糊;有的尚能依稀可辨样貌,面上的流露出各种痛苦神情,有挣扎也有恐惧,有疼痛也有遗恨,这各色的表情将他们的一生定格。 可无论是什么样的尸首,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便是都没有了耳朵。 第一百八十七章 多事之秋(十三) 叶随风惊讶地看着满地的疮痍,瞳仁紧缩,惊恐地言道:“为……为什么……所有的尸身都没有耳朵了……” 宇文述学黯然言道:“此乃取耳级,为得是上呈歼敌数目,彰显战功。” 叶随风冷呵一声,“战功……斩杀贫民百姓,他们觉得很有成就感吗?居然还拿这个去邀功,蘸着人血吃馒头。” 叶随风愤懑无比,不给收敛尸身便罢了,居然还让人死无全尸,这无疑是对他们、这些可怜的村民又一次无情的践踏。 宇文述学与长歌皆是静默不语,沉默之中一道哀恸至极的嘶吼破空直刺入耳膜。 这嘶喊声像是一根针,刺痛耳膜,也深扎入心。 弥漫的烟尘之中看不清前路,却能清晰的分辨出声音的来处。 叶随风伸手挥开烟煴,抛下二人,朝着声音向村落深处奔去。越往深处,越是深入山谷,烟气回旋萦绕,难以散去。 浓郁的烟尘如同在眼前蒙了一层不透光的白纱,如同用大手用力掩住口鼻、遏制呼吸。 稀薄的空气让呼吸变得艰难,吸入呛人的烟雾,叶随风止不住地咳嗽,头脑也一阵阵地发晕。 叶随风的脚步变得凌乱缓慢,耳畔的哭声不绝如缕,而后也渐渐地听不到了。 叶随风不知道是自己的大脑太过混沌,耳朵无法正常的接受讯息,还是因为阿茵姑娘那边出了什么事。 复行数十步,叶随风耳边传来细微到恍若不可闻的潺潺流水声,涓涓涧流击山岩,溅起的是沁人心脾,这样清泠的声音让叶随风神志也略微的清明起来。 当泉流声愈渐明晰,泉流也赫然近在眼前。 本该是流淌在山石之间清冽澄澈的清泉,此刻却是浑浊不堪,血色杂糅着焦黑,将一眼清泉染成黛色。曾经甘甜的泉水,到如今只怕是再也酿不出美酒琼浆了。 不远处隐约可见一座已是支离破碎的木屋,此处已是这醴泉村的尽头,叶随风直觉认为阿茵便在前头。 已经烧得只剩空架子的房子里,阿茵正跪在地上,吃力地动作着。 叶随风走到了近前,才看清她在干什么。她在艰难地移动砸压在父亲和弟弟身上的梁柱,尽管其下的两具躯体已成焦色,早已是气息全无。 叶随风只是凝视着她的背影,未观其苦痛的神情,便觉酸涩堵心,血液如冰塞大川,不能畅流。 这房子已经被烧毁了结构,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可阿茵却是浑然未觉。本就因连夜赶路而身乏体虚的她,又吸了大量的烟雾,更是气虚力竭,根本无法挪动梁柱一分一毫。 “阿茵……姑娘……” 叶随风的声音像是山中雾澜一般清淡,怯生生地,好似怕惊扰了阿茵,也是心中万千亏欠让她无法亮开嗓子说话。 “我来帮你……” 阿茵对叶随风的话置若罔闻,仿佛已是木人石心,叶随风怯弱地探了探手,她也没有丝毫的抗拒之意。 半蹲着使不上力气,叶随风也索性如同阿茵一样跪倒在地上。 “对不起……我没能帮上忙……” 叶随风声音凄婉,这种劳心费力却如水投石一般,徒劳一场的感受当真难受,可更让她难受的是眼前这如同人间炼狱一般的情景。 “你既与他们是一丘之貉,又何苦来我眼前惺惺作态。看着惨剧一场,看着旁人伤痛,能让你觉得心神舒畅吗?” “阿茵……”叶随风的声音低回怅惋,“尽管我现在所说所言已经没有任何可信度,再也无法取信于你,但是……我当真不想看到眼下的境况,我当真拼命了,只是我的能力……实在是太有限了……最后……还是什么都无法改变……” 阿茵听叶随风的声音中隐有哭腔,偏过头来看着她,她眼中的悲伤连同眼泪一道流泻而出。阿茵横看竖看,都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虚假。 阿茵迷蒙着的目光,微微垂下,无意中落在了叶随风露出的一截胳膊上来。 叶随风的手腕上环着一圈深深的瘀痕,前臂上青青紫紫都是淤伤。 阿茵目眩神摇,紧紧地盯着她胳膊上的新伤。 倏忽,头顶传来一声细微响动,叶随风抬头,见一块焦黑梁木失了支撑,笔直砸向阿茵。 电光火石之间,叶随风下意识地推开了她,下一刻,坠落的焦木便砸向了叶随风曾经骨折过的伤腿之上! 阿茵瞳孔放大,一脸难以置信地看了叶随风半晌,才扑过来想帮叶随风拔出被压在木头底下的腿。 奈何她实在是没什么力气,推两下木头,乏力了,圆木又滚落回原处,就像是一根擀面杖似的在叶随风腿上来回碾压。 叶随风疼得龇牙咧嘴道:“阿……阿茵姑娘,你……你这是二次伤害啊啊啊!” 下一瞬,便见一道身影如风驰电掣,移至她跟前,轻而易举地举手抬起梁木,将叶随风的腿从中拯救出来。 叶随风一脸感谢地对着来人微笑,半开玩笑地说道:“谢啦,宇文公子。” 宇文述学却没有跟她调笑的心思,他手指像是抚过琴弦般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叶随风的腿,间或不轻不重地按压两下,神情凝重。 反复地查验了几次,才微微舒了一口气,“还好,未伤及腿骨。” 叶随风目酣神醉地看着他,牙齿暗地里轻轻咬了一口腮肉,继续半开玩笑道:“哈哈,你当我那么多钙片是白吃的吗?不缺钙了,一口气上五楼也不费劲儿。” 宇文述学抬眼看了叶随风一眼,没有回应,只是将握着她小腿的手缓缓地抽离。 “宇文大力士,你能不能再行行好,帮忙把阿茵的父亲和弟弟……也从木头底下救出来?” 叶随风几人帮着阿茵把父亲跟弟弟埋葬在了醴泉旁,阿茵对着高高的坟头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叶随风单脚站在一旁,问道:“阿茵……你还有母亲和妹妹,你……要坚强。” 经过刚才之事,阿茵对叶随风已经没有明显的敌意了。她缓缓站起身来,走到叶随风跟前,紧紧抿了几下已经泛白的嘴唇,才启齿道:“或许……你跟他们是不同的……我……我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谢谢你曾真心为我们村子奔波……” 第一百八十八章 多事之秋(十四) 阿茵的这一声声谢谢,将叶随风已经哭得干涸的眼睛又逼出了泪花。 叶随风在此之前,心里一直纠缠回放着永昼跟她说过的那句话:我知你是一番善意,可善意未必都能成就好事。 这样的例子,她已经经历了无数多次。每一次辛劳奔波,换来的却总是谩骂与指责。 可她却一直在心里告诉自己:可以哭,不可以认输。可以伤心,不可以死心。可以失望,不可以绝望。 纵使知道结果可能不会尽如人意,也要拼劲全力一试。就如同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终点是死亡,可是我们还是要将眼下的每一天都过好。 这也是叶随风甚少窥测天命的一个重要的原因,不去看,不知道,对万事万物都拼尽全力;不死心,不绝望,永远抱有一颗积极向上的心。 阿茵的这一声感谢,对叶随风而言有多么的重要。 她终于不觉得自己的努力是投石入水了,至少能听得到回响。 叶随风托付季秋将阿茵平安送到她母亲的身边,自己则是对阻止战争之事仍未死心。 “八皇子现在在哪里?” 宇文述学没回答,只是低头看向叶随风没受力的一只脚。 叶随风眯眼笑道:“安心安心,不是没断吗?你都检查好几次了,不会出错的,再说了骨折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只要历经一次便毕生难忘……这一次,明显的没有那么严重。” 谦和被留在村口,滚滚的浓烟对它的伤害太大。而叶随风现在之处,距离村口尚有一段距离。 宇文述学俯下身子,言道:“上来,我背你。”这句话声调虽不高,却是坚实无比,是不容拒绝的口吻。 叶随风也没有拒绝,趴靠在他的脊背,领略着不曾有过的感受。 “八皇子现今仍正在兴乐乡。” “仍?”不是叶随风咬文嚼字抠字眼,实在是宇文述学这个字咬得太重。 “八皇子与晏国公世子二人兵分两路,一个由南自北,一个由北向南,两路大军各自作战,一路包抄,直至在荔阳汇合。可眼下晏国公世子的大军已经碾压过了荔阳,一路南下,而八皇子却几乎仍在初始之地按兵未动,似是陷入了僵局。” “莫不是八皇子陷入了苦战?” 宇文述学摇头,“虽说八皇子之前并没有什么实战的经验,可他此役几乎未与乱军进行过正面对抗,若说是苦战,也是言过其实。” 叶随风听闻宇文述学此言,心里燃起了星星点点的希望之火,“莫不是……八皇子也察觉到了这次骚乱之中另有隐情,所以才一直按兵不动,莫不是在进行暗中的调查?” “极有可能。” 叶随风唇边不由自主地扬起明媚的笑容,除了一张与才思思极为相像的脸,叶随风其实对八皇子宓君歇还是挺有好感的。 去找八皇子,说不定有戏,没能救得了醴泉村的一众村民是一个巨大的遗憾,叶随风不想让这个遗憾再继续的扩大下去。 叶随风与宇文述学、长歌抵达了兴乐乡,兴乐乡也是川淮县有名的酿酒之乡。行至兴乐乡的街道,并没有感觉到风声鹤唳,感觉战争的肃杀阴霾似乎并没有笼罩在这片土地之上。 现在叶随风最大的疑难问题便是如何见到八皇子,总不能照搬见永昼时的办法,再来打上一架,然后再被绑上一回吧? 叶随风同宇文述学在街头胡乱地瞎逛荡着,蓦然间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熟悉的人,他宽袍飘逸,有如闲庭信步般缓行于熙攘街市之中,整个人与周遭风景画风不同,格外的显眼醒目。 叶随风欣喜地迎了上去,“五……五公子,真是奇遇啊,您怎会在这里?” 人群中那抹不一样的风情,便是自五皇子宓君厚身上散发出来的。 五皇子见着叶随风,目光中也迸出一丝惊奇的光彩,“叶姑娘,你怎么会在此处?当真是因缘际会,妙不可言。相约不如偶遇,今日便由我做东,叶姑娘可愿赏脸与我同列芳筵?” 他瞥见叶随风身后澹然而立、却令人无法忽视的宇文述学,微笑言道:“也请你身后的这位公子一道去吧。” 话刚刚落音,自五皇子背后窜出一道黑影,黑衣黑袍黑肤黑面,肃然对着叶随风二人行礼。叶随风猝不及防地被这忽然冒出来的人吓了一跳。 五皇子扶了抚额,嘴角一抹笑容生生转为尴尬,“这是我的随从余霁,他素来行事有些过于刻板,叶姑娘勿怪。” 叶随风摸了摸心口,游魂方定。 宇文述学亦周正对着五皇子行礼,“在下宇文顺知,见过五公子。” 五皇子笑呵呵道:“不必讲究这么多虚礼,你我看来年纪相仿,可以姓名唤之,叫我君厚便好。” 叶随风说道:“五公子,此番前来莫非也是为了战事?” 五皇子眼中掠过一丝疑问,“战事?什么战事?怎么这里有战事吗?这里看着风平浪静,一派安澜的……我在外云游多日,双目只观风和月,两耳不闻天下事。本在暖翠山一赏浮岚盛景,后来听闻兴乐有一美酒,名曰醽醁,酒液碧绿,香醇淡雅,天下闻名,反正相距不远,我便来此一试这琼浆玉液是否是浪得虚名。对了……我还将暖翠山的云涛山岚绘制了下来……” 五皇子左右顾盼一番,又言道:“此处不是评赏好处所,不如我们寻个静雅之地,边吃边聊。” 叶随风连忙摆了摆手,“五……五皇子,吃饭的事先放一放,你有没有办法安排我跟八……公子见一面?我有很重要的事要找他。” 五皇子回头看了一眼随从余霁,言道:“怎么我八弟也在这儿吗?若他也在此处,安排你们见上一面倒也并非难事。只是……” 五皇子表情略带委屈,言道:“明明是我先邀请叶姑娘的,可你居然说要先找八弟……” 五皇子的表情像是一个得不到糖吃,眼巴巴、可怜兮兮的小孩子,叶随风哭笑不得地说道:“我是真有要紧事,等事情一了结,大不了跟你畅谈一天,如何?” 第一百八十九章 多事之秋(十五) 五皇子看来神经大条,十分不靠谱的样子,没想到办事其实还挺妥帖的。当日便把叶随风给领进了八皇子的驻扎地,这一次叶随风是跟着五皇子走路有风、大摇大摆地走进了主营帐。 也许是因为有五皇子在前开路的缘故,八皇子的下属们都客客气气,从言语到神态都是规规矩矩、宽厚柔和的。把叶随风引入账中,跟八皇子简单寒暄几句之后,五皇子便离去了,临走之前还心心念念着要叶随风勿忘畅谈一事。 一番客套的开场之后,八皇子便单刀直入、直切主题:“叶姑娘费尽心思托五哥找我,究竟是何事如此紧要?” 叶随风眼珠子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动,一反常态地卖起了关子,不答反问:“八皇子殿下同永昼将军兵分二路,为什么八皇子您的人马一直按兵不动,一直驻扎在远离城郭之地,迟迟未有任何动作?” 她的眼睛亮得出彩,笔直地望向八皇子:“莫非八皇子也对此战之内情有所怀疑?” 八皇子眸光一深,“难道叶姑娘所言之事也跟此有关?” 叶随风重重地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叶随风将阿茵对她讲的长篇言辞又跟八皇子简明扼要地复述了一遍,这已经是她第二次说这一番言语了。 而后她也把自己去找永昼的经过,和自己在永昼处遭遇的一切也跟八皇子浓墨重彩地详述一遍。 八皇子听完叶随风的话,双目紧闭,仰面向天,久久没有言语,只是脸上神情流转,可流来转去都是叹惋。 “宣晖他也太……急功近利些了。”八皇子歉然地对着叶随风言道:“让叶姑娘受委屈了,我代替宣晖向叶姑娘赔不是。” 叶随风原本还想着“宣晖”是何许人也,瞧八皇子这么说,必是永昼没错了。 “八皇子,我受小小的委屈微不足道,但是一句‘赔不是’却换不回醴泉村千余条性命。” 叶随风说着说着言语略有激愤,眼圈微红,“难道只有取敌性命才算是大获全胜吗?更何况在事情原本尚未查清的情况下,他们究竟是敌是友还未能分辨,真的紧迫到了这种程度,就连一时三刻也等不及?” 八皇子默然无语,微垂着头,脸面埋在一片阴影之中。 叶随风见他也是一副怅然低落的模样,意识到自己的态度不太好,急转直收,收敛道:“对不起……我激动了……” 八皇子眼神黯然,声音低荡:“叶姑娘无需道歉,你所言并无错失。此事确是宣晖处理得不够得当,但这过错不能全都怨在他身上。我身为主将,理应承担一切过失差错。说到底,宣晖主动请缨也好,急于求成也好,皆是为我。宣晖……原不是如此无情冷血之人,皆是因我……若不是因我无德无能,处境尴尬,他也断断不会如此行事……叶姑娘莫要怨恨于他,要怪责便怪责我一人。” 八皇子面部不住的微微抽动着,伤痛在眼中涌动着,满溢欲滴。 叶随风心道:这八皇子在揽锅上身这一点上,倒是像极了承恩帝。 “诚如叶姑娘所言,我初入兴乐,曾有过一场小战,我发觉这所谓的乱军叛军非但没有像样的武器盔甲,而且全无阵型,根本就是溃不成军,不堪一击。虽是胜得轻松,但我的心里却没有这么轻松,这一战从头至尾都透着古怪,让我始终难以心安。” “于是我便传令给宣晖,让他暂缓行程,待我查明实情再做定夺,可是他……却未曾听从。” 叶随风问道:“那么,八皇子可有眉目了?” “川淮多山多泉,千百年间便一直是天下闻名的出产桂酒椒浆之地。”八皇子看向叶随风的眼眸,“叶姑娘可能以为我是一个无信之人……与姑娘初见时尽管是在那么一个惨烈的境况之下,可是我没有没有忘记曾对你许下的诺言。赤火一事如此,私酤之事亦然。此次祸事皆因禁私酤而起,就算叶姑娘不来,我也预备在查明真相之后,退兵……” “不可!” 八皇子的话说到一半,便被一道凌厉嗓音生生截断。 叶随风循声望去,只见永昼携着一身暑气,掀帘而入。 “宣晖……你怎么会……” 叶随风想着,这个永昼不是跟八皇子关系太铁,就是头太铁,居然不经通传便擅入八皇子的营帐。 “息止,听我一句劝,此战无论如何也要打下去,且一定要胜得漂亮!” 八皇子微微摇了摇头,眉眼中却是执拗与倔强。 永昼薄唇利如刀锋,抿出一个冷然的弧度。他扭头向着叶随风,双目释出森森冷焰,气势逼人。 “叶姑娘,叶女官,你还当真是不辞辛苦呢!”他的声音冷然中带着一丝凶狠。 八皇子高喝一声:“宣晖!休要迁怒于叶姑娘!退兵原本就是我的意思,无论叶姑娘来与不来,我早已打定主意。” “退兵!”永昼冷哼一声,“息止,你可知道多少人在等着瞧着看你的笑话?大军浩浩荡荡而出,狼狈地夹着尾巴而归,折腾这么一遭,难道只为带着大军一路吃沙咽尘?虚耗粮草军饷,却一无所获,一事无成,你让满朝文武如何看你?你让陛下如何看你?” “我何必在意他们如何看我?我做人做事但求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呵,好一句‘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永昼冷冷一笑,“你是无愧于天地,可你有愧于支持追随你的世家、子弟!你任性恣意,你可想过后果何如?你想要这天下如你所愿,首先你要将天下握在手中!” 言至此,永昼声音和缓下来,语重心长言道:“若你当真想要救百姓于水火,你须得先有百川归海之力。否则,纵使你救得了一城,救不了一境;救得了一日,却救不了一世。什么也不会改变,一切都是白费功夫,反而会搭进去自己,这个道理,你明白吗?” 尖锐的语气会让人急躁烦恶,而平缓的语调有时却能引人冷静思考。 第一百九十章 多事之秋(十六) 永昼一番长言过后,叶随风与八皇子一时无言,惟有沉闷的空气在三人之间流转。 八皇子面无表情,脸上平静得像是凝结成冰的湖面,惟有双眸中眸光明灭,才稍微泄露出一点他此刻的纷乱心情。 八皇子如同被永昼这一席话给击沉了一般,久立无语。 叶随风却皱了皱眉头,丝毫不畏惧永昼的冷言冰语,开口辩驳道:“常言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若知连一城的人都救不了,如何兼济天下?如果将此时此地的无辜百姓作为换取天下掌控权的筹码,这样的人便是有朝一日站到了云上至高处,也终究会为了得到更多更大的利益而牺牲掉更多的筹码。” 叶随风扭过头,避开永昼那亮得闪着含光的眸子,继续言道:“再者说了,你凭什么说收兵便注定失败呢?我倒觉得眼下收兵才是上上之选,有理有据,行善举得民心,何乐而不为呢?你没听说过‘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的道理吗?” 永昼张扬一笑,“叶女官舌灿莲花,却不知你所谓的理据在何处?” 叶随风听他言中带有深深的嘲讽,一时气结,言道:“你明明也知道,何必要我再三重复?” “就凭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女子所言,也能令满朝文武信服?在他们寻衅滋事之时,乱军之名便已钉在他们身上了。管他是农夫还是铁匠,是酤户还是渔民,他们此刻的身份只有一个,那便是叛军,人人得而诛之。你一再替乱军辩解,不怕被扣上勾结叛军的罪名吗?” 永昼唇边笑意更深,也更冷,“还是你认为但凡心中稍有不平,便可视国法律例于无物,可以肆意妄为了?若果真如此,天下何以安定,百姓何以安乐?” 叶随风被永昼的话语堵得无话可说,他还说自己是舌灿莲花,明明他才是辩口利辞,巧舌如簧。 见叶随风一时无言以对,永昼非但不是见好就收,反倒是乘胜追击,继续言道:“叶姑娘,你可以抱有美好设想,你在梦寐之中如何幻想都不为过。但是,你若妄想用这天真得过了头的谬说左右时局,那你便是大错特错了。叶姑娘,你年岁尚轻,正在烂漫纯真的岁月里,有这些绮丽想法也这实属正常。可是你终要明白,这世上清流浊流的当中间,并无一道明显界限,黑与白、是与非也并非如此分明。不问清浊,端看流向,你若执意要将一切辨个明白,只怕你便是行错了方向。” 叶随风缓缓地摇着头,永昼所言的字字句句都能入心,可是无论如何拼拼凑凑,她却始终凑不出一个真正的含义,她不懂,也不想懂。世界是残酷的,时间是残酷的,命运也是残酷的,可游走在这宛如刀锋利刃的残酷之上,难道就不能保有一些人性的美好吗?如若不能,那么这淡漠的人生又有何意趣可言? 假面假脸,假情假意,涡旋于欲望之海中,任其浮沉,不求本心,但看去处。 叶随风的脑袋一直像是钟摆一样,极其缓慢地微微摇晃着。 或者是她天真,或许是她幼稚,可她不想妥协,更不想要沉沦,这是潜藏在她内心中的一点执拗与倔强。大铭也好,现世也罢,她不想做一叶被风与浪流所驾驭的小舟,而是要当顺风能行,逆流能上的船舶。 叶随风并不认同永昼的言论,却也没有出言再继续反驳。 她与永昼,一个是不停歇的风,一个是奔流的河流,向着不同的方向,既不相容,也不同路,各自有各自的坚持与倔强,注定是谁也无法说服谁,又何苦来的白费力气呢? 叶随风将视线移到八皇子身上,观察着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毕竟他才是主将,拥有着最高的决策权。 八皇子静静地听着二人剑拔弩张地针锋相对,始终自己孤据一方狭小的天地,仿佛是被忽视遗忘了一般。 他脸上的表情又归于平静,像是无星无月的夜空,茫茫一片,却是什么也寻觅不到。惟有喉结上下滚动起伏着,宣扬着他情绪的微妙变化。 当叶随风跟永昼的论斗归于沉寂,八皇子便缓缓地走到二人近前,目中之光初时如微茫萤光,而后一点点明亮起来,当人站定在叶随风跟前时,眸光已是如阳光一般,皓曜且坚定。 “莫再争论了,我意已定。” 他将目线慢慢地移到永昼身上,“宣晖,我知你事事皆是为我着想,让你思量至此,也确实是辛苦你了。” 八皇子说话时,永昼的目光是越来越寒凉,眉头也是越来越紧蹙,仿佛已经能够预见到他接下来的话语。 “可是正如叶姑娘所言,若连近在眼前之人尚不能救赎,凭何谈天下,又有何资格谈及天下。愿意追随于我的世家子弟,难道不是因知我秉性、志同道合吗?如若让我像是旁人一般作为,何不从一开始便选择旁人?” “宣晖,你素来知我懂我,又何须多言呢?”八皇子沉了沉声,“对不住了,宣晖。我还是决定退兵避战,此乃主将之命,你必须遵从。” 永昼久久地盯视着八皇子,那目光不冷不热,不卑不亢,却带着一股浓浓地失望,八皇子被他这个目光迫得偏过了头,侧过了脸。可即使不去对视,依然能够感觉到那股视线,并不强烈,却让人无法忽视。 良久,他才轻轻撂下一句:“是,标下遵命。”那声音十分低沉,宛如是流荡在深谷之中。 永昼说完便不再多看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多一眼,萦绕在周身上下的张扬霸气尽数卸下,整个人像是一缕山岚一般,步履轻飘飘地、徐徐而去。每一步,每一个动作都在彰显着他的失落与失望。 看着他如此沮丧,八皇子心里也是愁懑异常。 八皇子对着单手撩起门帘的永昼轻声说道:“对不起。” 门帘掀起,一道强烈的日光照射了进来,随即又尽数被门帘阻隔在外,仿佛有什么被割据开来。 第一百九十一章 多事之秋(十七) 川淮之战便如此草草的落下了帷幕,叶随风没能亲眼目睹冷兵器时代恢弘的战场,却见证了一桩揪心的惨事。 此事一了结,她寻了一个无人之处隐匿了起来。 她忐忑不安地摸出钙片,使用手札所载的第二种方法穿越,这是头一遭,她生怕身无分文的她回到现世时,却降落在奇怪遥远的地方。 毕竟她现在既不在京城外的幽谷,也不在她今次来大铭落地时的揽芳亭,结果如何尚未可知。若是依照手札所言,她使用第二种方法穿越,无论身处何地,返回现世都应当是离开时的处所。 也没什么好怕的,无论遇上什么样的麻烦,也总有解决之道。这么想着,她便坦然地吞下了药片。金光在眼前浮泛时,她想着,整天补钙似乎也挺好的,自己这一身骨架子倒是越发的坚实起来。 安稳落地后,她迫不及待地张开眼睛,眼前果然还是自己狭小的房间,昏黄的光晕,辐照出的是一圈圈的安心感。 叶随风在心中默默地感激了一番宇文述学家的先祖。 换下衣服,她先是洗干净自己,而后窝在自己硬邦邦的木板床上,任疲惫和疼痛蔓延。 她把双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摊在眼前,翻来覆去地看那一圈圈的淤痕。 她苦笑着想,明天得想个办法把这伤痕遮一遮,若是叫学校里的好事者看见,自己又要登上八卦风云榜了。 身上的青青紫紫一齐向她发难,虽然痛感不甚强烈,却也一直牵扯着她的精力,让她难以入眠。疲惫又阻碍她起来给自己上药涂药,好吧,说到底还是她太过懒惰。 睡不着,在大铭的这次经历便又如同走马灯一样,在她的眼前周而复始。 永昼说的话确实让她很是震撼,一字一句都像是镂刻下来一般,清晰准确地一遍遍在耳畔响彻。 叶随风轻声地叨念着:永昼啊永昼,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遮盖在他身上的层层迷雾,好似被掀开了一角,却还是不见圭角。 宇文英羽的一部分话语也掺杂了进来,跟永昼所言交织重叠。 叶随风开始明白为什么她感觉跟宇文述学特别的投缘,特别的契合,其实他们骨子里是同一种类型的人吧。 胡思乱想间,她缓缓地阖上了眼睛。 再去大铭是隔了一天之后,叶随风约莫着宇文述学一行人也差不多该返回京城了。这次她决定采用简便又快捷的穿越法——手札所载的第一种。 明月斋的模样,她早已烂熟于心了,吃下药片的同时,集中其全部的精神力,在脑中以思想为笔,勾画出明月斋房间里的布局摆设,倏忽间便已抵达。 一次就成功这让叶随风的心情大好,早知道有这么个方便的方法,她能够省下不少脚力。 此刻的大铭,还笼在拂晓前的漆黑之中,朝雾如细雨,静待晨光。叶随风推门而出,木门发出“咯吱”的尖细响声,把正在院落里浇花的小厮吓了一跳,水瓢一偏,花没浇成反倒把自己浇了一身。 小厮一脸惊恐地看着叶随风:“小……小姐……您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叶随风一脸歉意地走了过来,“对不起,吓了你一跳吧。你这么这么早就开始浇花了?” 小厮游魂未定,磕磕巴巴地说道:“我……我向来是这个时辰开始的……” “你身上都弄湿了,赶紧回去换一身吧,虽然现在是夏天,不过清早起来还是有些凉意的,别着凉了。” 这个小厮很少跟叶随风说话,被她这样关切,受宠若惊。 叶随风又冲着小厮的背影喊了一句:“季秋回来了没?” 没等小厮回身回答,叶随风只听身后风声异常响动,回头一看,季秋已经衣裳楚楚地站在她身后了,双目炯炯,完全不像是刚刚睡醒。 叶随风不好意思地一笑:“对不住,把你给吵醒了吧。” 季秋摇了摇头,“已到了起身时辰。” “什么时候回来的?现在川淮是个什么情况?” “七日之前。战事已停,八皇子也已经回京领罚了。” 叶随风讶然道:“领罚?这么严重的吗?他难道没跟圣上解释清楚当时的情况吗?” 叶随风心里直犯嘀咕,承恩帝是个宽厚仁慈之人,若是他知悉详情,应当不会怪罪八皇子才是。 季秋又摇了摇头,“八皇子回来之后什么也没说,只是任罚任骂。” 叶随风迷惘道:“为什么不说?若是什么都不说,不就跟逃兵似的了吗?这不是找罚找骂的吗?” “属下不知。” “宇文述学呢?他没得到什么内情的吗?” “少主尚未回京。” “还没回来?怎么你们不是一起回来的吗?”叶随风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问题制造机,不停地在发问,“你都回来几天了,他还没回,该不会是路上出了什么意外吧。” “小姐勿急,少主在归途之中得到了一个消息,现已去往开扬府。” 叶随风点了点头,想着难得见他为他自己的事儿忙碌一回,随口一问:“可是去办什么差事?” “少主此去,为的是救人。” “救人?” “在小姐不在京的这些日子里,出了一件轰动的大事。左御史贺大人被下了大狱,择日问斩,株连亲族,一同问斩。” “贺大人?”叶随风对朝中文武知之不多,但却对这个刚直不阿的贺大人印象深刻。“他不是主持孤寡老人养老的那位大人吗?是犯了什么重罪?” 叶随风直觉这个贺大人不像是会作奸犯科之人,落得这么个下场,估计还是跟推行那道得罪人的政令和他至刚易折的性格有关系。只是……承恩帝应当也是知晓这一点的,为何还会如此判罚? 叶随风心里满是疑惑,直勾勾地盯着季秋,等她解惑。 季秋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这次就连眼中也没有神采,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叶随风,却是什么也没有回答。 “季秋?季秋!”叶随风连唤了她两声,一声轻柔,一声高亢,这才把难得陷入痴愣中的季秋给叫回了神。 第一百九十二章 多事之秋(十八) 季秋回过神来,脸上掠过一瞬间的迷蒙和惊恐,这还是叶随风第一次从她宛如覆了假面的脸上捕捉到神态神情。跟了情绪起伏巨大的自己这么久,她也终于也有些烟火气了。 季秋连忙抱拳行礼,“属下知错。” 叶随风宽和言道:“是人都会有走神的时候。”像是她自己,三魂七魄就经常四处游荡。“任谁也无法让精神一直那么集中,这又不怪你,也不是什么大错,不要像是惊弓之鸟一样啊!我又没有那么可怕。” 季秋虽然表情恢复淡默,可眼中却还有一丝尚未整理好的慌乱。“对不住,小姐……您方才说了什么?” 叶随风又将刚才的一串问题重复了一遍。 季秋言道:“如此处置并非圣上本意,皆是太后明里暗里施加的压力,圣上迫于无奈才听之任之。” “怎么又会跟太后扯上关系?” 叶随风想起那个傲寒的太后,心里就阵阵的发毛。“莫非是太后也对陛下推行的那个新政不满,又不好找陛下的茬,便拿贺大人开刀泄恨?” 季秋摇头,“并非如此。圣上自太子薨逝,便一直龙体欠安,四皇子赈灾,八皇子推政,因此朝堂之事大多都是六皇子代为处理,圣上也乐得轻松。六皇子处理政务之时,如遇为难,便越过陛下,去问太后,听取太后的意思。若是一次半次,到也无伤大雅。只是六皇子之后几乎事事都只问太后意见,而不问圣意。久之,形成了朝堂诸事,太后都要过问,都要插手的局面。贺大人素来耿直,又是敢说敢言的性子,便当着文武百官之面毫不留情面地直接说‘外戚干政,国将不国’,惹太后勃然大怒。” 叶随风只是听着都觉得冷汗簌簌,这个贺大人当真是直率得过了头,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也完全不顾及说话的方式方法。那个孤傲霸道的太后哪里能忍得了这样的言辞啊! “且贺大人不止一次发出这番言论,还集结几个同样耿直的大人共同向圣上进言,这下彻底将太后激怒了。太后给这几位大人各自安了不同的罪名,一块儿都给下了大狱。” “太后这么做也太过分了吧!” “虽是过分,却无人敢言,敢于说话的人现今都已身在牢狱之中,等候处斩。”季秋说这话时,声音十分低沉,似是也在感慨、哀伤。“八皇子殿下倒是去找圣上求过几回情,但他因川淮之战本就惹陛下恼怒,这几次求情也都被圣上给骂了回来。” 叶随风喃喃道:“找陛下求情有什么用呢!陛下若是能管得了,也不至于弄成现在这样了。他去一次次找陛下,不正是一次次让陛下面对自己的无能为力而难堪吗?唉……这当真是自己找骂挨,不过若是什么都不做,也不像是八皇子了。” 叶随风情绪也被这件事影响,变得低落起来。情绪萦回间,她想到了一个问题,“季秋啊,你绕了这么大圈子,可到底也没说宇文述学是去救谁去了?” “少主在回京途中得知这一消息,便立刻前去贺大人故里开扬府,希望在敕令传达、官府拿人之前将贺大人家人先行救出。此行艰难无比,危机重重,小姐既已回来,恳请小姐容许属下前往开扬,相助少主。” 季秋抱拳躬身,言中是难有的情意拳拳,虽然犹如蜻蜓点水,可对于鲜有感情波动的季秋而言,却实属罕见。 “开扬在哪里?离京城远吗?”叶随风已在心里打定主意要插手了,她在考虑是直接从大铭去,还是回一趟现世再去。 “快马疾行,一日路程。” 叶随风心想这便不用麻烦地回现世再折腾着去了,用第二种方法穿越实在是太冒险,下一次还不知道会落在什么诡异的地方呢。 “季秋,你去准备一下,我跟你一道去。” 季秋一怔,嗫嚅道:“小姐,你是女官,公然违抗圣令恐怕不妥吧。” 叶随风淡然一笑,“正因为我是女官,才更要去。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们身犯险境,自己却隔岸观火、作壁上观呢?再说了,这枚妙人令,或许能够派的上用场。” “小姐……” “不要再劝来劝去啦,时间有限!” 叶随风同季秋牵马而出时,却见门前一道人影踯躅徘徊,用脚步丈量着明月斋前的青石砖。 “八……八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听得叶随风一声唤,八皇子赧然回身,脸上略微带着为难的表情。 季秋知道他大概是有话要跟叶随风说,便知趣地对叶随风言道:“小姐,我去前面集市买些干粮路上吃。” 叶随风冲她点点头,而后走到八皇子跟前,说道:“八公子在小女子家门外,该不会是我家门外的风光更胜别处一筹吧?” 八皇子两颊凹陷,脸色黯然,比上次见时憔悴不少,看来这些日子接二连三的风波已是让他心力交瘁。 “叶姑娘……请恕我唐突无礼……我有一事相求……” 叶随风讶然道:“八公子请说,若是我能帮的上的,我尽量帮。” “多谢叶姑娘。”八皇子周正行礼,“川淮之事是因酤户而起……这一点我希望你能匿在心中,不要对外多加宣扬,尤其是不要在父皇面前言说。” “说到这个……我保守秘密可以,只是我很想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什么也不说,岂不是把祸患罪责都担到了自己的身上?” “抱歉,叶姑娘,我不能明说。只是有一人,我想要维护。” 叶随风仰着脸直视着他,“虽不知你口中之人指的是哪位,但是他当是此事的罪魁祸首吧。你素来明晓大义,这么包庇一个人真的好吗?” 八皇子愧疚在眼中涌动着,“‘罪魁祸首’四字实在言重,此事虽是跟他有牵扯,但也并非是他刻意为之,他答应我会善后,会妥善处理。这事若是将他卷进来,只怕他很难善了,因此……” 叶随风叹了一口气,“只怕是永昼要气疯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多事之秋(十九) 八皇子眸中沉积着浓浓歉意,叹道:“宣晖,他会懂我的。” 叶随风面对着固执到有些痴傻的八皇子,无奈地应承了下来。“好吧,我信你,我答应你。” 她是没什么资格指摘旁人的固执的,在旁人的眼中她的偏执又何尝不是一种痴傻的表现呢? “关于贺大人一事……” 叶随风没有打算告诉八皇子营救贺大人亲眷之事,一方面是不想要节外生枝;另外一方面她却是替八皇子考量,不想让他也趟到这浑水中来。 她只是从八皇子这半个当事人的口中,套出点有用的讯息来。 说到贺大人,八皇子脸上表情更加忧郁了。 “我当真惭愧,与贺大人相交一场,却无力救他于水火之中。我去求过父皇,甚至也想去太后跟前求求情……奈何父皇本就恼我厌我,川淮一役又是一塌糊涂,去到父皇眼前话还没能说上几句,便遭父皇一通大骂,被狼狈地赶出了宫闱,勒令我非诏不得入宫,眼下我求索无门,心中甚是苦恼。” 叶随风直率言道:“我倒觉得……这倒像是圣上在有意地维护于你啊,你不觉得吗?” 八皇子茫然地摇了摇头,苦笑道:“怎么会……” 叶随风粲然笑道:“你也不要太悲观啊!圣上舐犊情深,你也是他优秀的儿子,上一代纵有千种恩怨情仇,依着圣上的宽仁性格来看,也不至于迁怒于你啊。我总觉得,你会不会是对他有什么误解?就好比这一次,圣上骂你,赶你出宫,不让你随便进宫,并非是真的恼了你,倒像是在保护你。你想啊,你若是冲动地去找太后求情,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保不齐,你也会跟那关在牢里等着宣判的一众人一样。太后她老人家,怎么能容得了你对她的忤逆呢?” 八皇子迷惘的眼眸中却隐隐有了一丝喜悦的光彩,像是拂晓时的天光,浓郁的黑暗也掩不住的亮。 “可我对太后绝无忤逆之意……贺大人勤恳做事,虽然此番言语过激,惹怒了太后,可他身为言官,本就有进谏之职,斩杀进言言官,有违祖制,会为天下所诟病,此乃不智之举。” 叶随风嘴角微微勾起,“你若是真把这一段话说给太后听,只怕圣上也是保不住你了。这还不是忤逆太后吗?太后肯定是不愿意听到这些话的。” 八皇子摇了摇头,“这些话……总得有人站出来说的,若都不言语,将无人再言,塞住言路,于父皇而言如同失聪。” 叶随风突然在此时,稍微的明白了永昼话中的含义,尽管她还是不能认同他的作为。 “便是说了又有什么用呢,只不过是大牢里面多一个吃饭的,来日问斩时,刀下多一缕冤魂。不要做无谓的牺牲,没有任何意义。更何况,我想太后给几个大人安置的罪名肯定也不是‘污蔑太后’这种站不住脚的吧?” 八皇子默然低头。 “现在几位大人还没定下斩期吧?说是会株连贺大人的亲族,已经下令去捉拿了吗?” 八皇子沮丧言道:“行刑日子还没定,但是捉拿贺大人亲眷的敕令已下,怕是这几日便会缉拿入京。” 叶随风心道,不知道宇文述学有没有抢先救出人来,真得动作快一些了。 见出去买干粮的季秋还没有回来,离出发还有点时间,她把握着这难得能跟八皇子单独聊聊的机会,话锋一转,说道:“八皇子,你似乎跟永昼将军很熟悉,你们认识很久了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八皇子面带疑惑地看着叶随风,却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她的问题。“家舅与晏国公有袍泽之谊,我跟宣晖亦是少年相识,是知己好友。他平素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实际上骨子里做人做事都是一心一意,尽职尽责。他锦心绣口,文武全才,又能谋善断,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可惜的是,跟在我身侧,终究难以让他展露锋芒,实在是……委屈他了。” 叶随风没想到八皇子对永昼的评价这么高,尽管他可能是个优秀的幕僚,可他对醴泉村杀伐果断的冷酷模样,至今仍让她心有余悸。 八皇子也是个玲珑心窍,看叶随风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观她神态,也大约猜得出来她此时此刻心中所想。 “宣晖自少时便多在军中走动,所见所闻自是与一般人不同,他是心志坚毅,却并不代表他就是铁石心肠。他……并不像叶姑娘想得那般不近人情。” 永昼或许真的没有那么狠毒,至少他嘴上说着自己再怎样怎样就要把自己军法处置,可到最后也没伤自己一根汗毛。站在他的立场思量,他的所言所思也并不是全无道理,只是跟自己路数不同罢了。 “那么朱凌小姐呢?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八皇子微微皱眉,眼底的疑惑更深了几分,眼睫翕动着,诧异地看着自己。 在察言观色上叶随风也有些许自信,大概是从小到大,各种温度的目光看的太多的缘故吧。 “你不要误会,我没有什么逾矩的想法,我知道她是永将军的未婚妻。只是曾与朱小姐有过几面之缘,却一直没有机会深交,对她有些好奇罢了。” 听叶随风这么说,八皇子眼中的疑虑渐渐消散,像是涟漪归于平静。“朱凌是我表妹,她素来温雅含蓄,喜静,不爱出门,若是叶姑娘有意与她结交,我倒愿意为你牵线搭桥。凌儿性子太柔婉,多结识些朋友也是好的。” 叶随风连连点头答应。“永昼将军虽然千般好,但是他为人好似有些轻佻,朱小姐这般大家闺秀怎么能受得了他这种脾气性格呢?” 叶随风知道自己一直窥测人家隐私太容易招致误会,再加上八皇子已经对自己的这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行径有些疑惑了,她也不敢把问题提得太过明目张胆,只能尽力量的委婉一些。 八皇子微微笑道:“别看宣晖他有时候貌似轻浮,他待凌儿却的确不错,他们二人也是相识多年,感情深笃。” 第一百九十四章 多事之秋(二十) 八皇子这么一说,叶随风也不好再继续往深里刨了,再说下去连她自己也觉得尴尬了。 叶随风把目光游移开来,正巧看见季秋已经远远站在巷口等着了。 她冲着八皇子嘿嘿一笑,“八公子,我有要事要办,先告辞了!对了,如有机会,介绍朱小姐一事千万可别给忘了。” 黄土飞扬,萧萧马鸣,叶随风同季秋共骑一骑,狂奔于官道之上。季秋御马,癫狂更胜宇文述学,叶随风只觉自己眼前光景迷蒙虚无,耳边狂风呼啸,身体在空气中冲撞摩擦,似要着了火一样。 叶随风手上发汗,抓着缰绳时打滑,让她更是心在剧烈地跳动。 这就是季秋所说的“快马疾行,一日路程”,这未免也太疾了……叶随风在脑子被晃成一滩浆糊之前,迷乱地想着。 开扬府半城环山,半城围林,地势高,地形复杂。 东边林如海,嘉树繁阴。幽花暗放,匿于层林间,若隐若现中,香气熏熏。 西边群山高低起伏,亦似浪涛,遥望若青锋刺雾霭,沟通天与地。 开扬像是隐逸的世外高人,自带神秘之感,只可惜此时并不是游玩的时候,叶随风只能守着美景独叹息。 叶随风和季秋牵着马入城,大街小巷虽依然是熙来攘往,却有一种风声鹤唳的氛围弥漫着,大概是因为放眼而去,四下皆有来回巡视的官兵的缘故吧。 叶随风和季秋竭力将自己隐于人潮之中,叶随风低声对季秋言道:“看这架势,贺家人应当是被救走了,要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官兵到处围住堵截。” 季秋点头,言道:“不过,还不能确定是不是少主所为。” 叶随风疑道:“怎么,除了他还有别人要营救贺家人吗?” “贺大人清正廉明,为民做主,素有美名传扬民间,此次落难,各路江湖义士更是纷纷摩拳擦掌,欲于危难之中拯救贺家人。” 百姓虽是远离庙堂,却是目若灯火,心如明镜,若是贺大人知晓自己如此受百姓爱重,便是身处囹圄之中,心里也能有些许的宽慰吧。 叶随风正这么想着,忽然有一物事击打在她的肩头,弹落在地。叶随风心里一惊,回头一瞧,打到她的东西是一个精巧的藤球。 “姐姐,姐姐,帮我把球捡一下好吗?”不远处的墙根处站着一个大眼睛水汪汪的小男孩眼巴巴地望着叶随风,看来他便是投球扔人的始作俑者了。 叶随风对着他一噘嘴,而后眼珠子在众人的脚底下寻觅着圆滚滚的藤球的下落。 “啊啊!小心!不要踩烂我的球!”小男孩声音陡然尖细,带着一丝惊恐的颤音,看来是很爱惜那个挺漂亮的藤球。 小男孩的声音融入了喧闹的人声之中,并没有引起众人的注意,叶随风因为一直看着他,倒是听了个真切。 叶随风俯下身子,在人们凌乱的腿脚底下,追随着藤球的轨迹。 好不容易藤球撞在一人脚边停了下来,却又被另一人不经意地踢了一脚,又开始不知疲倦地往前翻滚起来。 叶随风低着身体在人群里穿梭,幸好她身子娇小,动作也算敏捷,虽是迟迟没能追得上球,却也不至于跟丢。 藤球向着人群疏散处而去,叶随风加快步伐,终于缩小了与球的距离。她唇角微微上扬,伸手一捞,将球揽入怀中,可她探出去的胳膊却沦为了过路人的脚下砖。 叶随风哀嚎一声,踩她的路人低头看着趴倒在地叶随风,说道:“你趴在我脚底下干什么,险些把我给绊倒了。” 叶随风揽着藤球,另一手揉着泛疼的手臂,踉跄着站起身来,赔笑道:“对不住,对不住了。” 她拍打着蹭上尘埃的衣裙,却见小男孩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看着她。 叶随风展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把藤球交还到他的手上。“既然宝贝这个球,下次就不要乱丢了,更不要拿来打人。” 小男孩两颊浮上一抹红云,偏了偏头,轻轻地说道:“我才没有打人,我只是……想打那匹马,不小心……才打到你的。” 叶随风蹲下身子,平视着小男孩,说道:“打那马也不对啊,动物虽然不能像人一样言语,可一样也会感觉疼痛的,你欺负它,它也会难过的,下次不要了。” 小男孩点点头,目光闪闪烁烁地落在叶随风的胳膊上,嗫嚅道:“你的手……疼吗?” 叶随风笑意盈盈道:“小事情,没关系的。”叶随风这才发现到,自己慌忙追球的时候,把季秋甩到了身后,她牵着马,自是不能像自己那样灵便地穿越人群。 她的脸上浮出一丝慌乱,问小男孩道:“你可曾看见跟我一起的那个姐姐?就是牵马的那一个?” 小男孩微微摇了摇头,摇头时目光扫到了一侧,用手一指,惊喜道:“那不就是吗?” 叶随风顺着他手指指向看去,果见季秋牵着马,停驻在一个摊子前,似是跟摊主发生了一些不愉快地争执,但见摊主面露防备,防备中又带着愠怒。 叶随风快步走到季秋身旁,低声询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摊主对季秋恼怒,连带着对站在她身旁的叶随风也没有好脸色,怒道:“滚滚滚!我的梨子不卖给你们!” 叶随风诧异,季秋平常办事妥帖,说话行事也向来谨慎,怎么会跟人发生争吵,还惹人这么恼火? 季秋微垂着头,低声对叶随风道:“小姐,走吧。” 走出了几步之外,才又悄声道:“属下方才只是借着买梨的契机向那摊主打探一下贺家的所在,不想竟惹他恼怒,连累小姐了,是属下之过。” 叶随风摆摆手,“小事情,不要放在心上。不过没想到他们提到贺家便面色大变,宛如惊弓之鸟。” 季秋言道:“大概是这些日子来打探贺家的人太多了,是敌是友难辨,才会如此。” “没想到这里的人这么维护贺大人,也是,毕竟是他的家乡。不过,一城这么大我们要怎么找贺家呢?” 却听身后传来一声童音:“你想去吗?我可以带你去。” 第一百九十五章 多事之秋(二十一) 叶随风回头,方才的那个小男孩,正抱着藤球站在她们的身后,眨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闪烁着真诚的光芒。 叶随风走到他身前,俯身言道:“你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吗?” 小男孩得意洋洋地昂着头,“你不是要去大善人、大清官贺大人的家吗?全开扬谁不知道他的府宅在哪啊?只是我们随便告诉别人就是了。不过,你们现在去那里也没什么用了,那边被官府的人都给团团围起来了,你们就是去了也是进不到里面去的。” 叶随风追问道:“那么贺家的人呢?都去哪里了?” 小男孩耸了耸肩,“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不在里面,那座宅子里面现在是空着的。” 叶随风跟季秋对视一眼,而后又对小男孩说道:“那你能带我们去看看吗?” 小男孩点点头,一边抛接着藤球,一边往前走着,“一般人我可是不会带他去的,不过姐姐你看起来像是个好人。” 叶随风笑道:“谢谢你啊。” 正如小男孩所说的,贺府已被重重官兵给封锁住了,别说是人了,就是连个苍蝇也飞不进去。 叶随风同季秋避在墙角拐弯处,遥遥地观望着。 季秋解下佩剑递交到叶随风手上,言道:“小姐,我去近前看一看,你牵好马,不要露头,在这里等着我。” 叶随风点点头,叮嘱道:“万事小心!” 季秋点头,她把头发弄得松散了一些,起身沿着贺府对面宅子的外院墙走。她低垂着头,目光隐匿在散乱的青丝之下,不着痕迹地斜视着贺府。 季秋把自己的气息收敛起来,练家子自带的气场也收敛住,驼着背佝偻着腰,尽量让自己不起眼一些。她一步步,走得极其地缓慢,没有大幅度的惹眼的动作,并不惹人注目,却给自己留足了观察的时间。 叶随风独自避在墙角,见着季秋的身影缓缓地淡出视线,她拉着马又往里缩了几步。她抚摸着马头,轻声道:“乖孩子,不要出声,不要让别人觉得我们古怪。” 季秋的爱马周身是枣红色的,性子柔顺,体格却不错,特别能跑。停止了疾奔的它,显得格外的柔婉乖巧,不嘶不叫,安静地站在叶随风身侧,用它湿润的眸子温和地看着她。 叶随风也柔和地看着它,一起安谧地等着季秋回来。 过了好一会儿,才见着季秋气息凌乱地从另一条街穿过来,看起来像是兜了一大圈子。 “让小姐久等了,我不熟悉路,费了点工夫。” “没关系。怎么样,你从外面走了一圈,可发现了什么没有?” “里面确实已经没有人了,不过尚不能确定是不是少主给救走的。” “那……我们该怎么找他?” “方才我们入城之时,城门戒备森严,若是少主把人给救了,眼下有可能也没法逃出城去。” “这么说,他们很有可能还在城里了?他们会有可能藏身在哪儿?看这阵仗,若是不尽早想法子出去,恐怕迟早会被搜出来。” 季秋想了想,说道:“盈虚门在开扬有分舵,不过少主应当不会去投靠。” 叶随风了然,“是宇文英羽的人吧!你们长济堂在这儿没有分支的吗?” 季秋缓缓摇头,随即又道:“不过少主在这儿有一门生意,也是茶楼,名字好似叫……一品茶楼……” 叶随风眼中一亮,站直身子,言道:“事不宜迟,我们找人打听一下吧。” 叶随风二人在街上打听了好多人,才辗转寻到一个置身在熙攘街市之后、僻静处的二层小楼。 小楼的招牌早被拆了下来,门窗紧闭,隐匿在林立的屋舍之中,低调不起眼,像是一片树叶摇曳在林海之中。 小楼是铁将军把门,叶随风察觉门口三阶石阶上布满了厚厚的灰尘,大门的边角缝隙里也全都是尘土,像是很久都不曾有人进出的模样。 “倒……倒闭了吗?”叶随风微微皱眉,总觉得哪里有些违和之感。“会在里面吗?” 季秋走到窗户跟前,捅破窗户纸往楼里看去,一楼大堂的桌椅板凳灰尘扑扑,冷冷清清地东倒西歪着,似是经久无人问津。 叶随风也凑过来,把季秋捅开的小孔戳得更大,也往里看去。 小巷静谧,屋内更是一派沉寂。 季秋言道:“似乎没有人,再去别处找找吧。”说着就要转身离开。 叶随风低声叫住她:“等一下!你看那里!” 叶随风用手指着楼梯口处,依稀可见影影绰绰。 季秋眼睛也亮了起来,“在地下!” 叶随风嘴角一咧,很有宇文述学的风格。只是她很快就又犯了难,“这门从外面锁着,该怎么进去?他们地下是不是也有别的通道?” 叶随风还在思考着方法,那边季秋已经上了手,只听“咯嘣”一声,一扇窗户扇已经落了地。 叶随风嘴角微微抽动,小声嘟哝道:“这可是你们自己家的财产……也太简单粗暴了吧。” 也是,虽无门,但有窗,破窗而入确实是最简便的方法。 季秋自己先跳进窗去,站稳了之后,伸手拉扯了一把叶随风,让她也顺利地进入了小楼里面。 最后季秋还把脱落下来的窗扇又给原样架了回去,窗户轴都被破坏了,安好是不可能了,只是松垮垮地担在上面,风一吹便摇摇欲坠。 季秋提着剑,将叶随风护在身后,小心谨慎地往楼梯口探步。 还未走到楼梯口,便见一柄长剑径直飞向二人! 季秋将叶随风往旁边一推,自己抬剑抵挡,“当”得一声,将原本飞向自己的长剑打反了方向,飞回原处。 自背光的阴郁面中飞身出一人,稳稳接住剑。 长剑灵动,如蛟龙过江,向着季秋急速而来,季秋出剑一格,两剑相碰,发出一声脆响。 “季秋?”来人匆忙收招。 见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消散,叶随风笑着迎了上来,“长歌啊,你也不看清楚就动手。” 长歌低头抱拳,歉意道:“对不住,叶姑娘,长歌鲁莽,险些误伤姑娘。” 叶随风摆了摆手,“我开个玩笑,不要紧张嘛。” “你们怎么来了?” 季秋抢先答道:“小姐担心少主。” 第一百九十六章 多事之秋(二十二) 叶随风听季秋这么说,脸上顿时僵硬起来,肌肉紧绷着,连笑都不自然。 “嘿嘿……那个……我是想看看有没有能帮得上的地方。” 长歌是看不出叶随风心中的尴尬纠结的,他言道:“叶姑娘、季秋,先到底下再说话吧!” 叶随风顺着陡峭狭窄的楼梯而下,来到小楼的地下。跟她想象的有所不同,这地底下并不像是风香居的地底下一样,这里并不是什么密室,也没有什么逃生密道,只是一间还算宽敞的、用于储存杂物的地窖而已。 地窖当中用一扇折屏分成了两个区域,男子安置在靠外的一边,女子则在里侧。 宇文述学坐在阶梯旁的一只矮脚凳上,长腿无处安置地交叉着,坐姿算不上好看,不过即使是这种姿势之下,叶随风竟也瞧出了几分“丰神俊秀”。 在他的脚边蜷缩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他坐在宇文述学的衣摆上,身子靠在宇文述学身上,手也揪着宇文述学不放,居然就以这么一个奇怪的姿势睡着了。 看见叶随风拾级而下,宇文述学脸上没有表露出丝毫的讶异,只是眼中一点光芒耀眼夺目,宛如无垠夜空中最亮的明星。 宇文述学没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是把自己的另一侧的衣摆往外一撩,在地上展开铺平,“坐吧!” 条件简陋的地窖,已经没有多余的椅子板凳,宇文述学身上挂着一个犹如配饰的小孩子,他也没法起身出让自己的板凳。 叶随风也不是什么娇气的女孩,没有那么多的讲究,大剌剌地就坐在了衣角上。只是,这样一来,她与宇文述学似乎靠的有点太近,呼吸间喷薄出来的热气都彼此交融。 叶随风不自在地偏了偏头,把头瞥向了地窖的那一侧。 地窖中人满为患,密不透气,空气不流通,又正处在炎炎夏日,当中的气息可想而知。叶随风刚从外面进来,尚不能适应这股味道,只好又憋着气把头给侧了回来。 叶随风小口小口地轻轻喘息,脸蛋憋得通红。从楼梯口飘进来微弱的风,扑在她的脸上也无法带来丝毫的凉爽。 “随风是如何找到我们的藏身之处的?” 宇文述学抛出来一个话头,气氛便没有那么紧张了。 叶随风以手作扇,不住地在脸颊边扇动,可汗珠还是像露珠一样一颗颗地滚落。 叶随风一边用衣袖胡乱地抹着汗,一边说道:“不知道是谁在门口做的伪装,感觉有点太过了,倒显得不和谐了。门口的台阶上的灰尘未免也撒得太多了一点,太刻意了好吗?便是无人居住,台阶上也不至于积灰那么厚吧,难道不刮风吗,不下雨吗?感觉很奇怪的。而且,灰这么大,却连一个蜘蛛网也没有结,也有点太不自然。还有,灰尘有的地方多,有的地方少,有的地方厚,有的地方却薄,感觉不像是自然而然积落的,倒像是有人刻意为之。” 宇文述学偏了一下头,轻声道:“听到了吗?长歌?” 长歌摸着脑袋,略带羞愧地说道:“属下愚钝,没想那么多那么细,下次定然不会如此。” 叶随风也嘿嘿一笑,又道:“这些都是我后来才想出来的,我发现有人在地下最主要的原因是,楼梯口处有影子晃动。” 地窖里没有自然光,必须依靠灯火来照亮,人从火光前面路过,影子便不自知地投落。 宇文述学抚着下巴,言道:“在阶梯口处挂上门帘吧。” 叶随风一怔,说道:“本来这地底下就不透气,倘若再挂上帘子,岂不是更憋人啊?” 宇文述学言道:“只能忍一忍了,总比被搜到好一些。” “你打算在这地窖里,再待多久?” “再避几日吧,若能侥幸躲过全城搜捕,也许城门出入便不会查得太严,到时再想办法把人偷偷带出城去,届时天高地广,一切就都好办了。” 叶随风咬了咬嘴唇,抬眼盯着宇文述学,嗫嚅道:“若是……若是没能躲过搜捕呢?” 宇文述学轻轻捏了捏悬在腰间的隐语,淡然言道:“那便是放手一拼,血战到底。” 叶随风见他神情虽是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可一对剑眉却是格外的英气十足,眉宇间尽是浩然正气。 “我没想到你会出手救贺大人家眷。” “贺大人爱民恤物,高风亮节,却遭此横祸,令人扼腕。贺大人亲眷无端受祸,我身为江湖人,救人乃是义不容辞。” 宇文述学双眸平视前方,温暖而又力量,坚毅又坚定。 叶随风的视线也不知不觉地被他如同有吸引力的目光攫取,沉迷在他渊浩的眼波里。 “幸得你出手及时,要不贺家人就会被官府中人先给抓走了。” “我刚刚将人带出府邸,不出一炷香时间,贺府就被官差圈围起来,几个城门也都封锁戒严,无奈之下我只有先将人带至此处,藏匿起来。” 他停顿了一下,又道:“即便没有我,江湖上几大门派中人,各路侠义之士也有救人之意,只是他们得知消息不如我来得快,筹划也需时日,因此我能先他们一步,将人救出。不过即便是未能及时救出,也有后招。从开扬押解至京师,这一途中也必定会有义士设法营救。只不过到那时,便是硬拼死扛,只怕会是伤亡惨重。贺家人多是老弱妇孺,纵使救出,也很难脱逃。” 叶随风低头看着正在宇文述学腿边睡得香甜的小男孩。 宇文述学察觉到她的视线,言道:“他是贺大人的独子。” 叶随风心里一阵唏嘘,四五岁的孩子正是天真可爱的时候,他却很没有安全感地搂着宇文述学的腿。 “这孩子,挺黏你的啊。” 宇文述学的唇角微微上扬,目光也更加温暖柔和,“救他出府那日,贺夫人怀抱着他行走不便,我便将他抱了过来。没想到,这几日他却总要挨着我才肯睡觉。” 叶随风眼中划过一丝惊异,没想到宇文述学的魅力,连小孩子也无法抵挡。 第一百九十七章 多事之秋(二十三) 倏忽,宇文述学唇边的笑意顿收,面容中覆了一层凛然霜色,像是从三月阳春直入瑟瑟霜天。 宇文述学蓦然抱起腿边男孩,站起身来,“风中有异响……” 叶随风也慌忙起身,可她的耳中除了地窖中嘈杂的人声,什么也听不到。 “什么异响?” 宇文述学厉声道:“各位,清醒一下!冷静听在下说!屋外杀气森森,只怕是敌家寻来了,大家赶紧起身,什么也不要带,跟好我,听我号令,我们……杀出去!” 宇文述学此言一出,地窖中一片哗然,各种惶恐不安的情绪在躁动。 宇文述学解开外袍将男孩塞在身前,用衣袍紧紧裹住,以腰带勒好,把自己的双手给腾了出来。 一旁的长歌、长风、长夜和青黎也是神情森肃,纷纷亮出武器,蓄势待发。 宇文述学低声对叶随风说道:“跟好季秋,情势危乱,我恐无暇分身护你,万不得已之时速速施法离去吧。” 他又对季秋言道:“保护好随风,余事勿念。” 而后朗声言道:“长歌随我出外迎敌,其余人照顾保护好贺家众人,见机行事!” 安排好后,便于长歌飞身上楼,大杀四方。 叶随风与季秋二人,俯身在阶梯之上,观望着外面的动静。其余众人列队在她们俩身后,静待逃脱时机。 宇文述学耳力绝佳,他甫一上楼便见数十名官差破门破窗而入,明刀晃晃,如天阳映雪,晃得眼睛难以正视。 宇文述学微微侧头,隐语脱鞘而出,金光暴出,其光之盛,其光之锐,竟令世间万物顿失光泽。除却浮泛金光,皆成灰白色。 宇文述学冲长歌喝道:“守住入口,莫让一人擅入!” 言罢挥剑冲入战圈,一剑横扫,斩落花如雨,粉瓣落地凝残红。一剑纵劈,恰似西风飒飒扫凋落。血光如落英,碎衣似蝶舞,宇文述学挥剑翩跹,身入百花丛中走,片叶不曾沾白衣。 足下生风,剑如游龙,金光迅如惊闪,剑鸣震如轰雷。宇文述学以一敌众,却占尽上风,怀中安睡的小儿郎也没有丝毫被惊醒的迹象。 长歌一夫当关,万夫莫摧,二人合力,无坚不摧。 叶随风避在长歌身后,从空隙处看宇文述学宛如起舞的身法,叹为观止。 宇文述学将一众官兵迫入一侧,剑光如漫天星雨,竟逼得他们一步也无法上前,硬生生将大门给让了出来。 “快,趁现在快走!”宇文述学御剑电卷星飞,还不忘回头指挥。 长歌站在楼梯顶端向地窖大喝:“快走!跟我走!” 老弱妇孺动作毕竟迟缓,饶是心里急如星火,腿脚却是跟不上一颗焦急糟乱的心。 纵剑光如星罗棋布,亦如星雨般稍纵即逝,难以持久。 长歌眼见着宇文述学剑下所布的天罗地网已有撕裂趋势,可一众人等步速缓慢,心急火燎,扛起一个行走最缓慢的龙钟老妇人负在后背,还顾着招呼着后面的人赶紧跟上。 一众人等仓皇地夺门而逃,青黎举剑跃至宇文述学身侧,边出招御敌,边对宇文述学言道:“少主,这里由我来殿后,一行人何去何从,尚需少主定夺,请少主带着贺小公子速速离开!” 宇文述学抽空瞥了青黎一眼,眉峰微蹙,目含忧虑,“你……你一人可以吗?” 青黎专注于眼前之敌,未曾看见宇文述学在脸上流露出的深深的担忧。 “少主安心,青黎誓死拖住强敌,不辱使命!” 宇文述学尚有迟疑,目中担忧更盛,连声音也染上了忧色,“你一人如何撑得住?” 青黎终于看向了宇文述学,观其神色,洞其内心,青黎脸上浮现出难得的柔软神情,眼中满溢着带着喜悦的柔情。 这种少女般娇媚的模样,被她一直深掩在心,层层禁锢,将所有的情感都收藏起来,把自己当作木人石心。 可是她始终是人,心也是肉长的,岂会当真无情无爱,无欲无求?更何况无论表面如何冷若冰霜,她内里始终是玉软花柔的女子。 青黎坚定了心志,却释放了情意。她的目光毫无顾忌地流露着缱绻之情,无法言说的话,无法表达的意,尽数糅入眼神之中,恣意宣泄。 “少主,赶紧离开!” 楼外肃杀弥漫,窸窸窣窣间草木皆蒙霜。 青黎急切催促道:“少主,再不走便来不及了!您怀里还有贺家的小公子,不能以命相搏!属下曾设计暗害少主,本已罪恶滔天,合当以命相偿。蒙少主不弃,信任如故,此情此意,青黎……今日终有报答机会……少主快走!青黎拜辞!” 宇文述学心中不忍,犹如刀割,可楼外追兵已至,眼下境况如蹈水火。他犹豫不决之时,怀中的孩子微微动了动,却仍是闭着眼睛,并没有从梦寐中醒来。 宇文述学低头看孩童纯真的睡颜,咬着牙下了决断。 “青黎,此处托付于你了……一定要设法逃脱!一定!万事小心!”宇文述学定定地看着她,说话时头脑中竟是一片空白,东拼西凑地才凑出一个完整的意思。 “是,少主!” 青黎应答如响,却在心里默默叨念:对不住了,少主,这是青黎第二次忤逆你。 青黎贪恋地望了一眼宇文述学的背影,将那万千情愫尽付于这一凝眸之中。 而后她尽数收敛,凝神静气,将全部的精神都用在眼前的缠斗之中。 宇文述学离开之后,她也不再强行将楼内之众逼迫于一角,她顺窗跳出,拦阻在宇文述学等人撤离的路径之前。心如坚石,意如钢铁,决心用血肉之躯,拦住两路人马。 青黎展剑架势,劈斩来敌。 初时,青黎精神饱满,体力绝佳,尚有优势。随着追兵的增援,青黎略有疲态,身上也受了伤。一截衣袖被刀剑斩去,露出的藕色的手臂渐渐被血色侵染,手臂上六瓣梅花的烙印也染上了殷红的血色,花形纹路立时清晰可辨,分外绚烂妖娆。 第一百九十八章 多事之秋(二十四) 叶随风气喘如牛地奔跑着,她一边抹了一把汗,一边心里想着:比我跑越野还累。头脑已经开始发昏了,感觉空气似乎都变得稀薄起来,吸进来的不是氧气而是一团团的火焰,燎灼着她的呼吸道。 她其实并没有用尽全力地全速奔跑,一是因为长跑向来都需要有张有弛,没有人有那么好的体力能够全程全速冲刺。另一个,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她不可能独自奔逃,而不顾身后的这一群人。她像是一个领跑的人,把速度带起来,也要照顾着身后人的体力状态,不能让任何一个人掉队。 更何况这次的狂奔并不是一次比赛,也不是体育锻炼,而是逃命。每一根神经都在紧绷着,几欲折断。紧张地情绪始终缭绕心间,这样的情绪会让身体变得僵硬,如束手束脚一般。 而且她还要时而在队伍最前引领方向,时而跑到队伍最末为几近到了极限的贺家人鼓劲儿加油。对于高中时代开始就不怎么认真运动的叶随风而言,这样的奔走宛如一场酷刑,体力也是消耗得厉害。 长歌因为身负着贺家老夫人,几乎也是落在了一行人的最末端。他身上的汗水像是发了大水一样的,层出不穷地从毛孔中不住地往外流淌着,隔着几层衣服都浸得透出来了汗水渍。 “你还好吗?”叶随风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长歌缺水太厉害了,嗓子火辣辣地根本发不出声音来。他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筛落汗如雨,溅到叶随风的肩头。 骄阳似火,映射在他的脸上,映出水光一片,叶随风直担心他会脱水中暑。可除了长风、长夜还有季秋,余下的每个人都差不多是这么一种几乎去了半条命的状态。 叶随风心里一紧,又出声鼓劲儿道:“大家不要放弃,坚持,坚持下去!” 说这话时,叶随风心里也是空落落的没底,他们这么一大群人,前有拦阻,后有追兵,究竟该往何处逃去?何处才是终点? 在叶随风心里没着没落的时候,宇文述学追上了逃奔的一群人。他的目光先是穿越层层人群,落在叶随风的身上,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没有言语又将目光移到其他人的身上。 “向西去!” 人群里传来质疑声:“西……西面可是……高山……陡峭……异常,如何能……去?” 宇文述学言道:“眼下除了此路,没有别的选择。高山如云,怪石嶙峋,易于藏匿,翻过几座山,离了开扬管制,便可逃出生天。” 饶是宇文述学将前路规划了出来,可体力已经用尽的贺家人心中却实在生不出半分喜悦来。 身为土生土长的开扬人,他们自是比谁都熟知西面高山的情况。那几座山几乎是笔直着直入云霄的,又高又陡,根本就无路可行,平常人压根儿无法攀登。且山中常有猛兽出没,若是撞见了,别说性命了,就是连个骨头渣子都不会剩下。对于开扬而言,那崇山峻岭就是一道天然的屏障,却是没有人会把它当做一条出路的。 “宇文公子……” 贺夫人柔弱地声音低回而来,宇文述学看着她,等着她说后面的话。 贺夫人还没来得及将余下的话说出口,宇文述学神色蓦然一凛,眉如刀锋,目若利剑,脸部的线条紧绷着。 “有异,有敌人追来了。贺夫人,先追上队伍,有话得空再说!”宇文述学和声对她言道,而后朗声道:“长风,长夜,迎敌!” 眼见着官差如潮水般从静谧巷尾冲脱而出,凄婉从宇文述学的心头窜起,攀到脸庞之上。眼角萧瑟,眼中哀恸,顾盼流转间,尽是伤痛。 追兵追赶了上来,也就是说明青黎…… 宇文述学的心如有千斤坠,根本就不敢往下想去。 他拿着隐语的手微微颤抖,拔了两次,才将剑从鞘中拔出。 宇文述学同长风、长夜阻敌于队伍之末,为大队人马争取逃走的时间。 追兵如层出不穷的雨后春笋,大概不止是开扬,周边的郡县大概也抽调了人手前来捉拿。 宇文述学挥剑如风,只闻其声,不见其形,惟见碎布蔽目,飞沙眯眼。 宇文述学阻敌为先,却也一直在注意分寸,掌控着手里的剑,只为拦截,不为取命。虽是一场殊死搏斗,宇文述学却始终不曾下狠手,出狠招。 无法出尽全力,又不能让追兵撵上,这一点尤为困难。 宇文述学三人边缠斗着,边观察着贺家人逃离的方向,且战且退。 在队列最前方“领跑”的叶随风跑到了一个分叉路口,她正面临着两个选择,一边是如同之前所逃跑的路线一般的静谧小巷,另一边则是喧闹熙攘的集市。 她抬头看了一眼高悬着的烈日,心里焦急,却一时之间辨不出到底西方在何处。 眼看着追兵迫近,她也顾不上那么许多,抬手指挥着众人冲入集市,她想要借着混乱拥挤的人群来冲乱官兵的阵型,闹市中拘人,当是无比艰难的吧? 叶随风领着浩浩荡荡的一行人窜入集市,倒把集市上的普通百姓吓了一跳,纷纷向他们投来了疑惑好奇的目光。 不知是谁眼够尖,大喝了一声,“是贺夫人!是贺家人!” 集市上哗然一片,群众们自发地拿起身边能用得上、能当作武器的:棍子、扫把、扁担甚至还有箩筐。 他们七嘴八舌地对贺家人言道: “快逃!我来拦追兵!” “前面一里有条路没有官兵!” “贺夫人快逃!” “我看谁敢捉拿贺家人,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字字句句都是暖心的肺腑之言,叶随风身为旁观者,亦觉得眼眶发热,心头暖烘烘的。 公道自在人心。 今日民心所向,群情激奋的情景,都是一心为民的贺大人应得的。莫说行善无用,善心结善果,上天和众生,总有一个人会记得你的点滴善意。 贺夫人更是有感而发,泣不成声,心中既是感激,又是感动,还有几分感怀,本就体力殆尽的她,因为哭泣更是举步艰难,几乎走不动路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多事之秋(二十五) 群情激奋的普通民众自发的抄起家伙扑向了蜂拥而至的、有如滔滔潮水一般的官差,有远攻的,也有近守的。 远攻的主要是以烂菜叶子、臭鸡蛋作为主要的进攻工具,虽说没有什么杀伤力,但是却拥有超强的破坏力。 那些官差被蛋清蛋黄糊一脸,上下睫毛都要黏在一起了,眼睛睁都睁不开,也不敢拿着刀剑瞎砍,只能拿袖子拼命地抹脸,可黏糊糊的蛋液一时半会也擦不干净,战斗力锐减。 烂柿子、烂菜叶打在身上虽然不疼,但是掉到地上之后,被踩出酱汁来,脚下的路便会变得湿滑无比,走一步滑一跤,摔倒一个带倒两三个。倒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鞋底都是滑溜溜的,站起一次再摔一次。 在后方这些负责远程攻击的多是老人、女人和孩子,一些个强壮的男人直接提着棍棒、以及随手寻来的可作为武器的工具,像是灵动的游鱼一样冲杀入官差的队伍之中,朝着腿窝就是一下子,把那些没被滑倒的也给打趴下。 若是有哪一个官差想要反抗,立马就有一个箩筐从头顶罩下来,噼里啪啦就是一顿揍,打到爹妈都认不出。 官差空有一身武艺,空有一手武器,却架不住数量众多的、怒火正炽的百姓。 这一刻,几乎整条街道的百姓都扭称了一股绳,拧成了一股强大的力量,对着同一方向、向着同一目标,共同施力,共抗强敌。且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营救贺家队列之中,他们带着更多稀奇古怪的物事作为工具。 叶随风近距离地、深刻地体会了一把,何谓“众人拾柴火焰高”。 借着这股混乱,宇文述学等人也可以趁机抽身出来,追上叶随风她们。 叶随风听从人群中百姓的指引,向着没有官差把守的路跑去。 “快,大家快跟上!” 虽然这么说着,但是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奔走,所有贺家人的体力已经所剩无几了,脚下的步子是越来越迟缓,想着一会儿可能还要翻山越岭,就连一点斗志都燃不起来了。 尽管后面的追兵一时间被拖住了,可整个开扬依旧遍布着巡查的官兵,躲过一关,还有一劫,前头的路一抹黑,一眼也望不到头的黑。 已到绝处,这一点并没有改变。 不过即便到了绝处又如何,绝处逢生,说的就是眼下这种境况。 静寂的街道,忽然有一乘华贵马车出现在街尾,从车上跳下来一个周身包裹在漆黑之中的男子,向着叶随风等人而来。 季秋、长夜持剑,戒备地盯着来人的动作,只待他稍有不慎,便要攻上前去。 叶随风也留意到了这个一团黢黑的男子,待他略一靠近,便立即记起来他的身份。只不过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是友是敌难料,她的声音也带有一丝紧张,“余霁公子!你也是来抓捕我们的吗?” 余霁听出叶随风的紧张情绪,看着余下的人也是一脸的防备,他便停住了脚步,跟他们保持着一个让人安心的安全距离。 “叶姑娘勿要惊慌,在下此来是来助姑娘一臂之力的。我家少爷恰在附近游学,偶见叶姑娘行此义举,有意相助,还请姑娘卸下心防,速上马车,由在下来护送你们出城。” 叶随风黝黑的眼珠子还是直直地盯着余霁看个不停,想要从他脸上的细微表情,察出个蛛丝马迹。 叶随风是很想相信那个目光清澈、好似心无城府的五皇子,但是眼下这样的情形,十数条性命又岂能随意托付? 她的心中也有很多的疑惑,一向与世无争的五皇子,为何会趟这浑水,这算不算是公然于太后叫板?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真的有这个胆子这么做吗? 瞬息之间,无数的念头在叶随风脑中像是万箭齐发一般绽开,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兀自陷入了两难之地。 看着叶随风脸上表露出的极度的不信任,余霁也没有恼怒,依旧是一脸平和地言道:“在下知道姑娘的顾忌,但是眼下情势危急,还请姑娘姑且相信我家少爷的一番赤诚真心。也请姑娘能为我家少爷思量,莫要让官府之人看见是我家少爷公然包庇了贺府。趁现在,四下无旁人,赶紧上车吧!我家少爷的马车若要出城,不会有人胆敢查验,这是你们目前为止最好的出路。” 叶随风往身后看去,沙尘翻扬之中,危机尚未消除。 宇文述学站在她的身后,目光炯炯,坚定地言道:“我信他,上车去吧。” 他又高声对一众人言道:“季秋!你同随风护送贺家人赶紧上车,余下之人,随我在此断后!”他说着便解开腰带,将在他怀中依旧熟睡的男孩交托到叶随风手上。 叶随风愣愣地接过孩子,抬眼看向宇文述学。 他的眼神一如当时倚春楼大火时、决心身入火场时露出的眼神。依旧是深邃,像是一眼望不见底的深渊,当中包含太多,唯独没有犹疑与惧怕。 “照顾好这孩子。” 他的手轻轻在叶随风的手背拍了两下,叶随风的手上仍残留着他的手指的温度,而他的手却是没有丝毫眷恋地抽走了,徒留一道决绝的背影。 叶随风心中一片凄凉。 她知道,虽然五皇子的马车十分宽敞,可终究也容纳不下所有的人。 叶随风读懂了那道背影,贺夫人也读懂了。 她泪盈双目,“宇文公子大仁大义,如解倒悬,可做到如今这一步已经足够了。贺家乃是戴罪之身,又岂能再造杀孽,连累诸位恩公?奴家别无所求,只求恩公护好昭忠,他是……”说话时,她出人意表、迅速地抽出发间金簪向心口着力一扎,“他是……贺家……惟一的血脉……” 宇文述学瞳仁蓦然放大,一个箭步冲至贺夫人跟前。 “贺夫人!” 贺夫人嘴边扬起一抹笑,“恩……恩公,谢谢你,谢谢……” 带着笑意,带着无怨无悔,贺夫人缓缓地合上了双眼,她最后的一眼,望向的是安稳的躺在叶随风怀中的孩子。 第二百章 多事之秋(二十六) 宇文述学眼中凝结起一层寂寥秋色,眼白染霜红,双拳紧握到节节关节“咔咔”响,浮泛起白色。 可这并非悲剧的终结,恰是开始。 贺夫人的自戕宛若是一个信号,下一瞬余下的贺家人纷纷自绝,天地一抹红,仿佛残阳斜照将世间染成最悲悯的颜色。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太突然,没有一个人能来得及去阻止,只能任由眼前被血色所蒙蔽。 叶随风双眼瞪得眼角欲眦,眼中水光盈盈,却是震惊到哭也哭不出。她并非第一次见到血淋淋的现场,不是第一次目睹灭绝的人间惨案,却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数条鲜活的生命近在眼前的殒灭凋零。 无助与怅惋,悲伤与惊惧,纠缠集结成一股恶寒,从脚底升腾,迅速地席卷全身。头顶骄阳依旧高悬,盛夏的暑气依旧弥漫,可她却止不住地发颤。她将双臂紧紧收缩,牢牢地将孩子箍在怀里,不让颤抖的双臂有一丝的松懈。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之人皆是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之中,无法抽身。 宇文述学眸中的秋色如泪水般漫溢而出,侵染那张松风水月般的面庞。他紧握的拳头重重地捶向地面,发出的一声訇然巨响是他内心嘶吼不出的悲鸣。青石砖碎裂成了蜘蛛网,网住的是如泪珠般的鲜红。 这一声响动最先唤醒的是长歌,他缓缓放下脊背上背负着的因咬舌噎血而死的贺家老夫人,热血喷薄了他一脖子,他却是浑然未觉。 “少主……”长歌含着泪俯身在宇文述学跟前,按住他鲜血淋漓的手,防止他再次伤害自己。 余霁也回过神来,他一张黑脸上看不太出神态的变化,可细细看去,那隐逸在漆黑脸庞之中的漆黑眼珠却如同被濯洗过一般透亮。 “诸位,请速速上车,迟了就来不及了!” 余霁的话,宇文述学置若罔闻,依旧守着遍地残红,整个人如同被冰雪封禁一般。 “少主,走吧!” 长歌的话也被他当做了空气。 余霁的再三催促,让叶随风也唤回了一丝神志,她大步走到宇文述学身前,腾出一只手来掰正他的头,让他对着自己的脸。 叶随风在他的脸上略施薄力地拍打了几下,两腮泛起的微红让他的脸不再如霜雪般惨白。 “冷静一点,宇文述学!现在不是被击沉的时候!贺夫人的临终嘱托,你也不管不顾了吗?你要蹲坐在这儿等着被一网打尽吗?连同这贺家仅剩的血脉一道?!” 叶随风沙哑的嘶吼终让宇文述学如沉静死水似的眼眸,重新焕发了生机。他低头凝望了一眼倚在叶随风臂弯的孩子,通红的眼中重聚微光,虽说这光彩如幽夜中黯淡的一点烛火,却是众人的希望之火。 宇文述学踉跄着站起身,跨上了五皇子的马车。 待到余下人都坐上了车,余霁立即催马向着城门口而去。 “一会儿到了城门噤声,有什么话等到出了城门再说。” 车内自是一片死寂,也没有人想在这个时候、这种气氛之下说什么话。 临近城门的时候,叶随风感觉怀中一阵拱动,低头一看,怀里的男孩睡够了觉,揉搓着惺忪的眼睛,悠悠醒了过来。 男孩眨巴了几下眼,见着怀抱自己的是自己不认得的陌生人,挣扎着瘪着嘴,泫然欲泣,慌乱地叫喊起来:“娘亲,娘亲!” 这一声声呼喊,让叶随风心里又惊又痛。 “安静!让小孩子不要哭叫!”帘外传来余霁焦急地声音。 尚不懂事的孩童根本不知道在他这一场大梦之中,历经了如何的人生巨变。他不清楚,也不懂眼下是什么景况,只是一味地挣扎着,双手挥舞,双脚踢蹬,抗拒着叶随风的怀抱。 本就没什么抱小孩经验的叶随风,被他这么一闹腾,更是抱不稳他。 “不要哭,先安静一下,就一会儿,好不好?” 叶随风再如何轻柔和善地安抚小男孩,他却依旧是不买账。眼见着就要到城门口了,急得叶随风是一脑门子汗。 宇文述学移到叶随风旁边,给叶随风递了个眼神,将孩子接到了自己身上。 “阿忠,你是男子,男子岂可轻易落泪哭嚎?” 说来也是奇怪,刚刚还吵闹不休的小男孩,一到了宇文述学的怀里,立时安静了下来,瞪着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他,安静得像是一只乖巧的小白兔。 宇文述学用左手抚摸着男孩的脊梁,让他的情绪也慢慢归于平静。 “安静一下,不要出声。” 男孩看着宇文述学还在流血的右手,刚想要问什么,便听到头顶上传来的这一句话,他立马顺从地紧紧抿住嘴唇,重重地点了点头。 马车虽是宽大,但平时大约也只乘坐一两个人。这次一下子装了这么多人,拉车的马也吃力得很。 守城门的官兵瞅了瞅直喘粗气的马,又瞥了瞥地面上两道深深的辙痕,眼神变得古怪起来,怀疑地打量着马车,问道:“车上载了很多人吗?” 这一句问句让马车内的空气又稀薄了几分,叶随风倒抽一口凉气,浑身紧绷,心如鼓擂。 却听帘外余霁霸气回应:“你是什么身份!我家少爷的事情你也敢打听?还不速速开门放行,误了我家少爷的事,你可担不起这个责!” 余霁横眉竖目,声如洪钟,气势骇人。 守城门的官兵被他一喝,目光跟言辞都松软了下来,也不敢再拿余光瞎瞥,老老实实地移开路障,大开城门,放余霁的马车出城去了。 直到出了城门一里多地,叶随风紧紧揪着的一颗心才算是放了下来。 她移到门帘处,低声问道:“余霁公子,我们这是往哪里去?” 余霁回道:“先将诸位送往我家少爷在开扬外的别院稍事休息,避一避风头。眼下除了这开扬城,周边也都不安生,贸然放诸位离开,只怕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窟。我家少爷这马车的特权也不是在所有地界都好用的,即便护送诸位,也难躲周边郡县紧锣密鼓的巡查。” 第二百零一章 多事之秋(二十七) 余霁驾马车向东奔走,五皇子的别院就坐落在开扬东边的郁林之中。 郁林幽深,延绵如漫长海岸线,远处观去,像是上天将绿色的颜料打翻在这片土地上,迷蒙的绿意连成一片,似是无边无际,无休无止。 深入郁林,复行数里,前路渐窄,马车车速亦迟缓下来,别院已近。 别院之外是一周茂林深篁,根根修竹傲然挺拔直立,上耸入云。风摇翠竹,枝叶萧萧吟,入目皆翠意,入耳皆禅意,熏风绕林走,凉意从中来。 隐逸在葱郁竹林之中,更显宅院清凉幽静。 余霁将叶随风等人安置在西院,思虑准备皆是妥帖细致。 宇文述学问道:“五公子何在?在下想要当面致谢。” 余霁抬眼看了一眼宇文述学,谨言道:“此事毕竟牵连甚广,我家少爷不便露面,他此刻也并不在别院之中……还请宇文公子谅解。” 宇文述学依旧躬身致谢:“请余公子将在下谢意代为转达给五公子,有朝一日五公子若有用得上在下之处,在下必当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余霁黑瞳明亮,回礼言道:“宇文公子言重了,救人本就是义举,我家少爷只是略尽绵力而已。此别院地处偏远,却是仍属开扬地界,外人难以寻觅,开扬府衙亦不敢滋扰,诸位可安心在此盘桓几日,休整调息,待到风波平息,在下自会安排诸位安全离开。若无旁事,在下先行告退,这些日子在下亦会在此停留,若有任何为难之事,尽管差人来唤。” 等到余霁走远了之后,叶随风才将房内环顾一周,桌上已经备下了各种精巧的吃食。打从一进门,男孩的目光便没有离开过那张桌子,直勾勾地盯着,眼巴巴地瞧着,直咽口水,却不敢擅动。 叶随风俯下身子,手指指点着桌子,对着男孩言语柔善道:“你想吃那边的东西吗?” 男孩水灵灵的眼中充盈着满满的渴望,却是怯生生地回避着叶随风,反倒将目光移到身后的宇文述学身上。 宇文述学也蹲低身子,僵硬的表情此刻如春水融化,暖意融融地笑道:“阿忠饿了?让长夜姐姐带你去吃东西好不好?” 男孩犹疑地看了一眼长夜,目光又迅速地移了回来,眸光水光漾漾,闪动着恐惧与不安。 宇文述学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依旧展露出暖人心脾的笑容,“我不走,我就在这间屋子里。” 男孩这才怯怯地跟着长夜往前走了几步,还时不时地回头张望几眼。 叶随风见着男孩宛如惊弓之鸟的眼神,心里一阵揪疼,对着他的背影说道:“把手洗干净再吃啊!” 叶随风回望宇文述学,也在他的眼中找到了与自己同样的神情。方才的破冰一笑已经从他的脸上消失的无影无踪,就像是从来都未曾出现过一样。 叶随风顺手捞过案几上余霁预先准备好的伤药纱布,强硬地把宇文述学按在座位上坐好。 宇文述学眼中掠过一丝惊讶,手被叶随风有些粗鲁地抓住。 叶随风用力扯过他的手,紧紧地捏住,用棉纱先给他把手上伤口处的污垢清理出来。她蹙着眉头,似是有些不太高兴,下手却是十分地轻柔。而后缓缓地给他撒上药粉,一层层缠好。 她边包扎着边不客气地说道:“下次别干这些蠢事了,跟自己置气有什么用?” 宇文述学的目光像是轻风拂柳地扫过叶随风,望向大门,透过大门瞥向更远的地方。口中喃喃轻语道:“青黎……” 轻声细语像是草种子骚动着耳洞,叶随风抬头看见他眼中化不开的浓郁哀色。 她左顾右盼一番,刚才的一场慌乱她也没留意人数,此刻才觉有异,讶声道:“对了,青黎呢?她没跟我们一起上马车吗?她被落在开扬没出来?” 宇文述学眸色愈加深重,喉结滚动,脸上划过一丝惊痛。 其余几人也察觉到青黎没有一道跟来,纷纷将疑惑地目光投向宇文述学。 宇文述学紧闭双目,将哀恸凝在眼底。“她……她在开扬为我们断后,现下生死未明。” 他思虑再三,提起隐语,“不行,我要重回开扬,无论生死,我要找到她!” 一听宇文述学要走,小男孩东西也不吃了,跑来他跟前扯着他的衣袂,用水光盈盈的大眼睛仰望着他,虽然一句话也没说,眼中的惊怕却表露无遗。 季秋迈步向前,抱拳沉吟道:“少主容颜衣着已经暴露,再入开扬,只怕入城易出城难,不若让属下回去打探,属下擅易容,届时随机应变,自当无虞,顺道还能探一下城内情况。” 宇文述学担忧地看着她,“此去可有把握?” 季秋察觉他投来的关切,身体微微一震,身子俯得更低,“季秋绝不鲁莽逞强,少主安心。” 宇文述学又道:“在开扬东街西巷有两处门口栽柳的民居,里面是长济堂的兄弟,此一役他们未来得及现身,便也没有暴露的必要。若你遇危难,可取寻其相助。此去……万事小心,以己性命安全为先。” “……是……” 季秋得了宇文述学的首肯,又到了叶随风跟前。 叶随风叹了一口气,知她去意已决,自是不能阻拦,只是拉着她的手,恳切地说道:“小心!你要记得,你一刻不归,我的心便悬着一刻;你若一时不归,我就一时不得安心。所以,早去速归!” 季秋眼神剧震,被叶随风拉着的手也微微抖动起来,她垂了垂头,低声道了一句:“属下遵命。” 季秋走后,宇文述学便让历经恶战的长歌几人也下去休息了,自己把孩子抱在腿上,心不在焉地陪他玩耍。 叶随风坐在一旁,宽慰道:“你也不必太过悲观,青黎身手不错,也许没事呢。” 宇文述学轻轻摇了摇头,“青黎若安在,便不会容得了一人来追截。她必会战至最后一刻,流尽最后一滴血。”他的眼角眉梢是流淌不尽的萧瑟,“我虽知如此,却还是不肯死心,也不忍留她孤零零地留在异乡。” 第二百零二章 多事之秋(二十八) 不知是不是临行前叶随风的一番言辞触动到了季秋,季秋潜回开扬不到两个时辰,便只身而返。 回来时她的眼光幽暗,如无垠深夜,不消言语,便足可让叶随风与宇文述学二人的心重重向下一坠。 她步履沉重地缓步向前,每一步都像是要在地上砸出一个坑洼。 她始终低垂着头,恨不得将身子也一道埋进尘埃之中。 “青黎……何在?” 宇文述学声音喑哑且颤抖,眼波激荡,似遭狂风骤雨肆虐过的湖心。 季秋艰难地启齿:“她……被人践踏,零落……成泥,尸骨……未存……”短短几个字,却被她拆了个七零八碎,好似黏连在口中,难以吐露。 季秋俯着身子,声音闷在喉中,如哭似泣。 宇文述学闭目往靠背重重一倒,两行清泪顺着眼睫缓缓滑落。 被他抱在怀里的男孩跟着猛烈地一晃,撞在他宽广的胸膛上。 男孩抬头,一串如断了线的晶莹泪珠滴在他侧脸,滑入唇齿之间。初尝悲苦滋味的男孩,撇着嘴眉头拧成一个疙瘩,脸皱成包子褶,这不是他喜欢的味道。 男孩手扶着宇文述学的肩膀,从他的怀里面站起身来。用手指戳弄着宇文述学颊边的泪珠,奶声奶气道:“宇哥哥,你不是说男孩子不能轻易落泪的吗?大人是不能说谎话骗小孩子的。” 宇文述学面上一阵挣揣,再睁眼时惟有眼圈一团血红,却是再无半滴眼泪流出。 他一下一下轻柔摸着男孩的头顶,嘴唇哆嗦着,连一个笑模样也扯不出来,连一个完整的句子也说不出来。 男孩歪着头看他一派清冷的表情,尚在幼年的他自是不懂何谓人生巨变,何谓人间疾苦。即便他什么都不懂,也能看出宇文述学心里不高兴不舒服。 他凑近了一些,用胖乎乎的胳膊环住宇文述学脖子,紧紧地搂住,用着他自己的方式来安慰宇文述学。 宇文述学的身体狠狠地一颤抖,忧伤像是冷凝的蜡油,凝结在了他的脸上。 叶随风已是泪如不竭的冷泉,簌簌而下。见着宇文述学无声无息的暗自伤心,她的心里更是如同被钩子勾住还不停地撕扯着一般疼痛。 她的手向着宇文述学微微抬了抬,最后转而搂住几乎要将身体沉到地底的季秋。 季秋的胳膊肩膀在触到叶随风手指的一瞬间,便如同裹单衣入冬月一样,止不住地颤抖。 叶随风言道:“不是你的错,你不要伤心难过了。” 此一言,似是在对季秋说,又像是在对宇文述学说。 季秋听了她的这句安慰的言语,非但没有止住颤抖,反倒愈演愈烈,头也埋藏地更低,一圈水痕凝集在她的脚边。 叶随风盯着那一圈水痕,缓缓地松开了手。 一向面无表情,没有情绪波动的她,原来伤心到了极致,也是会落泪的。 每个人都独守着自己的悲伤,像是陷入了自己的世界。这一刻,言语又如泡泡般苍白无力,一触就碎。 这一夜注定是无眠的一夜,除了宇文述学要哄小孩子睡觉早早地熄了灯,余下几人的房里都是烛火长明,无人入眠。当然,早早就安置下的宇文述学,估计也只是愁肠百结地躺着而已。 叶随风本也无法睡眠,独处一室会让她更加心生郁结,索性到庭院里转转,透透气也好。 五皇子虽然没有什么艺术的才能,审美倒还算好,当然是除了对自己的作品之外。 庭院中有山有水,犹如将自然真景缩小了置于院中。山被层林,绿树郁葱,百草丰茂,一眼清泉石间流淌,下汇成湖,湖中映月,亦映山,月挂山头,又浸水中,宛如一幅画卷。 叶随风却更喜与回廊相连的凉亭,亭下满池水芙蓉,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清风徐来,淡香盈袖。 这个凉亭坐落在整个庭院的最中央,四面皆景,美轮美奂,尽收眼底。 叶随风此刻虽说没有赏景的心情,但也只有流连美景才能让人目酣神醉,暂抛悲怆。 叶随风刚走近亭子,便远远见着亭中有人,大约是跟她存了同样的想法。 其人背对着她,泠泠月光铺在那人身前,凄清孤影长长拖了一地。惆怅入景,更显悲愁,只看其背影,便觉始终都未消散的凄凉意又重新聚拢集结,深入心髓。 “季秋……” 季秋听闻身后有人叫她,伸手抹了一把脸,回过身来。“小姐……” “夜已深沉了,辛苦奔波了一天,还不累吗?” 季秋低着头,目光也低低地落在脚边的阴影里,没有回答。 叶随风知其心中难过,叹了一口气,又道:“我知道你睡不着,不过就算是去躺一躺,让身子歇一歇也好。我不知道你回到开扬之后,看到了什么样的情景,听说了什么样的传言,不过这些都不是你的过错,不是你们任何一个人的错。青黎为了我们,才……所以我们要铭记她,更要珍惜她拼死保护下来的我们每个人的性命,连带着她的那一份,好好的活下去,好好地效忠你们少主,这样她即使到了另外的世界,也能够安心吧。” 季秋眼中的水光跳动了几下,像是被风吹拂过的烛光。 “小姐……我……” 叶随风握着她像冰一样冷的手,心疼地揉搓了几下,敦促道:“好了,别再耗在这里了,再不好好休息一下,身体要撑不住的。我们现在只是暂时脱离险境,后面说不准还有一场恶斗,不养足精神怎么能行?别再多说了,快去休息,这是命令。” 叶随风本来只是随口说说,却没成想,她口中的“恶战”会来的这么快,这么让人猝不及防。 第二天天还没亮,叶随风便听屋外一阵阵的喧哗,她立即翻身下床,拖着酸痛疲惫的身体,开门查看。 刚一开门,便遥遥见着余霁行色匆匆而来。 听其脚步声,观其神色,叶随风知道他这一早来必定不是来唤他们起床用饭的,她紧紧闭了闭眼睛,真心地想要逃避他即将带来的消息。 第二百零三章 多事之秋(二十九) 然而逃避是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因为无论如何躲如何退,也不会让结果变得更好一点。 叶随风叹了一口气,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建设,便走出门去截住了余霁,冷静地问道:“余霁公子,是出了什么事了吗?” “别院外幽竹林隐蔽了数百人,已将别院重重包围住。” 叶随风朝着院墙看去,想着在那之外已经围上了重重叠叠的追兵,心里便是一阵阵的发毛。 “余霁……公子,你不是说这里不会有官兵胆敢来搜查的吗?” 叶随风并没有半点的质疑的口吻,只是单纯地提出心中的疑惑。 余霁摇头,言道:“并非官府中人,倒像是江湖人,且俱是个中好手,来者不善。” 叶随风听了这话,头脑一阵发蒙,“江……江湖人?” 她心里的疑问更深,“江湖人为何会来者不善?他们的目的同我们应当是一致的,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余霁还是摇头,“这……在下便不得而知了。” 说话间,另一扇门打开了,宇文述学从中急步走出。他眼清目明,一点也不像是刚睡醒的样子。 向来耳力敏锐的他似乎是已经将方才二人的对话听了个真切,一迎面只是匆匆施礼,便直切正题。 “现今别院之外是何种情势?可否能从服饰武器上看出是何门何派?” 余霁闭目思考,片刻后言道:“他们服饰并无特殊之处,且杂乱无章,并不统一。或是在下眼拙,从其兵刃也看不出端倪。不过,其遐迩一体,倒像是有组织,经操练过一般。” “看来是存心隐瞒身份……”宇文述学侧头低声对叶随风说道:“去把长歌叫来。” 叶随风点头,刚转身便见着长歌从拐角处走来,叶随风连忙朝着他挥了挥手。 “长歌,你速去打探一下院外埋伏者虚实,只可远观,不得冒进!”宇文述学重重地看了他一眼,又絮絮地补了一句,“潜身隐形,莫让人发现了你的踪迹。一切……须得以自身安危为紧要。” 长歌慎重言道:“是,属下领命。” 尽管嘱咐的话说了一箩筐,宇文述学还是难以心安。他的目光像是被钉子钉住了一样,久久痴缠在长歌离去的方向,一言不发,也充耳不闻旁人言语。 长歌行事向来稳重,身手也不错,一来一去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回来时,神色有异,目光闪闪烁烁,开口也有所迟疑。 宇文述学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道:“直言即可,无需避讳。” “是青陆堂和嘉荣堂……” 宇文述学闭了闭眼,头缓缓往后仰了一仰,将表情尽数匿于熹微天光之下。 叶随风扭头问长歌:“这是什么门派,很厉害吗?” 长歌先瞥了一眼宇文述学,才垂头小声言道:“青陆堂与嘉荣堂是我盈虚门下……实力最是强盛……” 叶随风眯了眯眼,不消长歌说得多通透,她也已经是心知肚明,这必定又是宇文英羽那个讨厌鬼来碍事了。 “少主,眼下……如何是好?二少倾两堂而来,想来是不达目的不会善罢甘休,合我们几人之力,怕是无法突破重围。” 宇文述学薄唇紧抿,手指紧攥成拳,“无论如何,势必护住昭忠,助他脱险。 余霁的一张黑脸亦能看出凝重,“别院护院不过十数人,纵几位武艺高超,也难掩护一个孩子逃出生天。” “只能拼死一试。”宇文述学向着余霁深鞠一躬,“连累余公子,在下实在罪孽深重。” 余霁将宇文述学扶起,亦是感怀万千,“余某人命如草芥,不值一提,逐义而亡,死有何憾?但求,不要牵连我家少爷……” 宇文述学只觉无颜面对余霁,除了歉意便是愧疚,祸端是他招致,亦是冲着他而来。 余霁见他歉疚到了极点,又道:“是在下失言,宇文公子无需介怀,我家少爷既然做了救人的决策,便是做好了承受一切后果的准备,是福是祸,亦不能阻天理昭彰。” 宇文述学抱拳道:“宇文述学谢过五公子,我们立即设法突围,力求不拖累五皇子。”言罢转而对长歌说道,“去让他们准备,随我杀出去。” 长歌还没回话,便听一声冷嘲自高处传来。 “你们当真杀得出去吗?”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远处屋檐上,一抹青葱色迎风而立,虽与身后背景色彩相似,却有着任谁也无法忽视的骇人气魄。 宇文英羽长身玉立,立于黛瓦之上,衣袂翩跹,迎风而舞,处于众林之间,却又超脱于万林之外,青枝翠叶都成了他的陪衬。 “英羽……” “兄长,上次的一番推心置腹的长谈,于你而言如风过耳,倒让我枉费心机。” 宇文英羽声音依旧低沉如闷钟,却又似蝉鸣般极具穿透力,即使相隔甚远,也能字字句句清晰入耳。 他的一声“兄长”倒把余霁喊迷糊了,他如坠五里雾中,茫然不可思议地看着宇文述学,大概是怎么也没想到,事情发展到了这步田地,居然成了他宇文家的家务事。 余霁存疑的目光,也让宇文述学周身上下都不自在,他歉然且尴尬地低声对余霁道:“事出有因,太过繁复,容在下以后再解释。” 却听宇文英羽大笑一声,“哈哈,以后再解释?兄长,如果你今日仍是冥顽不灵,势必要与我过不去,与整个盈虚门过不去,你觉得你们在场之人还有‘今后’可言吗?” 叶随风咬牙切齿嘀咕道:“他生了对什么耳朵,千里顺风耳吗?” 宇文英羽冷笑着瞥向叶随风,“叶姑娘言辞精妙,当真有趣,可想到今日之后世上可能难再听闻姑娘娇语妙音,便觉心下怅惘呢!”说着用余光扫向宇文述学,见其眼波微振,唇边笑意便更盛。 叶随风听着他假惺惺、违心到不能更违心的话语,只觉胃里一阵翻腾,恶心极了。她怒目圆瞪向着宇文英羽,“呸呸呸,你这人面兽心的伪君子,就算你作古多年,本姑娘也会好端端地活在这人世上!” 第二百零四章 多事之秋(三十) 叶随风说这话,一是想要气一气宇文英羽,二也是为宣泄自己的一腔怒气。可宇文英羽只是目光清冷地望着她,却没有什么过多的反应。 “叶姑娘,逞一时口舌之快,又有什么意思呢?你是否能好端端地活在世上,这决定的权利不在你我,而在……”他尾声拖长,视线微微一偏,像是一缕穿过林荫的日光,不畏重重阻碍地投落在宇文述学的脸庞上。那目光带着明显的温度和侵略性,让人无法忽视。 “而在你身旁的这个、自以为侠肝义胆,却连自己身边的人都保护不了的假英雄、伪好汉身上。” 宇文英羽言语轻佻,却像是一把利刃直刺入宇文述学的心口。 “英羽,你可知你此举是站到了武林正道的对立面,若果真行了此等不义之事,让盈虚门今后如何在江湖中立足?” 宇文英羽眉头皱起,一张脸上都写满了厌烦与不耐,冷冷一笑:“义或不义,暂且不论,你们有何证据佐证,今日一切是我盈虚门作为?” 叶随风的嘴巴都快被气歪了,她瞪着眼,手指颤抖着遥指着宇文述学,险些找不着自己的语言,“你……你真的是……厚颜无耻到了一定的境界了。我们这边人数虽然不多,但是个个都长着眼睛会看,长着嘴巴会说好不好?你在江湖中再有地位,也不能颠倒是非黑白吧?” 宇文英羽眉眼弯弯,弯成月牙形,嘲讽的目光凝汇簇射,“叶姑娘,你以为江湖当真是什么讲道理的地方?单凭几个盈虚门的弃子,空口白牙便妄想翻天覆地,未免也太过天真了。” “弃子”二字着实伤人,叶随风听到这扎耳的词语,下意识地看向宇文述学,他的脸上虽是无风无浪,可细细瞧去,他隐在衣袖之下的手却在微微发抖。 叶随风又是一阵咬牙切齿,可是宇文英羽为怕落人口实肯定是下过了一番工夫,来的这两个什么堂的人马从衣着到兵刃都看不出身份,单凭他们几个的一面之词确实是没有什么说服力。 她恼火间,余光瞥见了余霁,转念一想,又朗声说道:“你也不要太嚣张,我们几个虽然是说话不好使,但是你可别忘了你足下这片地是谁家的!你那么神通广大,消息又那么灵通,总不可能不知道这个宅院是谁的产业吧?我们说的话站不住脚,他和他身边的人总有威信吧?” 叶随风说着让他不要太嚣张,他却仿佛没听见一样,目光越发放肆,冷嘲的笑容也越来越肆无忌惮。 “哈哈哈,我今日便是把这里翻个底朝天,旁边的这位余霁公子也不敢有半句怨言吧。窝藏朝廷重犯,这条罪名五皇子殿下能担得起吗?他们心里发虚,吃了暗亏也是不敢声张的。便是五皇子殿下无畏无惧,也不能不替宫里头的母妃考虑清楚吧?你还是不要指望五皇子能为你强出头的好。” 宇文英羽声音陡然凌厉,“我也不跟你们多说闲话了……兄长,只要你肯将贺昭忠交出来,这一次……我便不同你计较,放你们一马。若是你不肯,非要给我添些意趣,那玩法便多了起来,不过左看右看,你都没有赢面。兄长……审时度势,你当真要为了一个不可能保得下来的人,牺牲掉长济堂精英,把一心相助你的五皇子也牵扯进来?孰轻孰重,你自己思量吧!我给你半个时辰的时间,你大可以问问站在那儿像个木头桩子似的余公子的意思,问问他是不是真的愿意给你陪葬。” 他的目光像是雪亮的刀锋一般,直射入心,仿佛能将人内心掩藏起的想法都剖露开。那寒凉的视线毫不流连地快速扫视过一周,他便拂袖飞身而下,身影混入一片绿意之中,徒留余音回响。 宇文英羽慢条斯理地走在清幽的竹林之中,一脸冰霜色。 等候在林中的下属青旗观望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少门主,这林草之中多蚊虫,咱们已经在这儿潜伏了一个多时辰了……那五皇子不足为惧,为何不索性直截了当地冲杀进去?” 宇文英羽冷冷瞪了他一眼,不悦地言道:“区区几只蚊虫,便耐受不住了?素日里是如何操练的?” 青旗脸上一紧,谦卑言道:“并非兄弟们耐受不住,只是……大家在这儿枯等干耗着,倒像是怕了他们长济堂寥寥几人似的,实在是心有不平啊。” 宇文英羽神情更冷,眼神都像是冰锥子一样,“怎么,你们很想要同门相残吗? 青旗眼中一跳,讪讪地看了宇文英羽一眼,又把头低垂下,心中揣测着他的言下之意。他犹疑地说道:“也……也并不是……只不过兄弟们素来看不惯大少爷手底下的那些个虾兵蟹将,不想要居于人后罢了。” 宇文英羽冷哼一声,“是你们看不惯,还是你们以为我看不惯?” 宇文英羽向来阴晴不定,心有七窍,心思多变,让人难以捉摸。青旗目中闪烁地看着宇文英羽,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才能让他满意。他虽然已经跟在宇文英羽身边五六年了,却还是摸不透他的心思,常常弗了他的意,平白遭一顿责骂。 宇文英羽见他不答话,又道:“在你们眼里,我就如此冷血无情,连手足之情也毫不顾念?” 青旗一怔,即答道:“并非如此。” 不知道今天的宇文英羽是被触动了哪根弦,话竟比平素里多得多,居然肯对着他解释起来:“再怎么说,他宇文述学也是我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哥哥,若非为了盈虚门的前途将来,我跟他又哪里有什么深仇大恨?若不是到了万不得已,我也不愿对他下死手。” 青旗不知道宇文英羽今日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居然把骨肉亲情挂在嘴边上。他不知道怎么回应,只好点头附和,心里却想的是另一个理由。 说得冠冕堂皇,难道不是怕有朝一日入仕,有一个身为朝廷钦犯的大哥,难以立足朝堂? 饶是青旗心里这么想着,却不能当真说出来,总不能破坏今日少门主特地立下的重情重义的形象吧? 第二百零五章 多事之秋(三十一) “所以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叶随风的这句话像是穿堂而过的飒飒冷风,让氛围可感知的变得无比清凉。 叶随风目带询问地望向宇文述学和余霁二人,他们一人眼中如风撩水面般波动,充满了挣扎的粼粼之光;另一个人则是眼神像是被风刮乱了一样,寻觅不到方向的四处飘散。 叶随风这一个问句仿若投石入水,她只是叹了一口气,也没放到心上。 余霁明显的逃避,显然是被宇文英羽的寥寥数语戳中了痛点,给说动了。或者绝大多数人的心中都是存有善意的,只是每个人善意的底线却是不同,总不能奢求旁人豁出一切、倾尽所有的来帮助吧? 叶随风很理解余霁的心情,他和五皇子能做到眼下这一步已经是很了不起,很值得让她感激的了。 与此同时她的心里也是百转千回,来来回回地闪现着同一个疑问: 五皇子的别院深入幽林,藏得如此隐蔽,而且他们乍来,还不到一天时间,究竟宇文英羽是如何得知他们的落脚之地呢?看他的样子,肯定不是刚刚得知的,他能经过一番准备,想来是很早就得知了这个讯息,说不定是早在他们一进门,便受到了风声。 这个问题虽然像是心跳一样在不住地闪跳着,她此刻确实没有多余的脑力去思考了。如何解决现下的困局,才是最最重要的问题。 “长歌,我们突围。” 叶随风头脑还如一团乱麻之时,宇文述学的情绪却已经镇定了下来,语气坚决如铁,眼波沉静如冰。 “你去把阿忠裹在怀中,跟着我,我定能护你二人周全。” 长歌闻言一震,立即回道:“还是少主护住贺小公子,让属下来开路御敌。” 宇文述学双手按在长歌肩头,声音和煦温柔却又强有力地言道:“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他转而对着余霁言道:“余公子,事至于此,实非我所能料,我与家弟见解不同,素来不和……将五公子牵扯进来,是我的过错……我们立即撤出别院,力求不再给五公子添麻烦。” 余霁抬头看着宇文述学,他从未见过这样澄澈且炯然的眸子,坚毅的眼神,坚定的语气,一副虽将赴死,意尤不悔的模样,整个人发散着熠熠光辉,仿佛天地之光华皆集于他身。 “宇文公子,别院还有十几个护院供你差遣……你不必有疑虑,若是上头怪罪下来,便由余某人一力承担。” 宇文述学还没来得及推辞,便感觉脚下土地微微颤动,传出窸窸窣窣的细碎声音。 叶随风虽然没有什么修为,却也能感觉得到地面的轻微晃动,她脸色一变,惊恐地看向宇文述学,“地……地震了?” 宇文述学对着她摇了摇头,“不像。” 话音未落,二人之间的地面裂开了一道蜘蛛网,土地表面逐渐松动,土尘像是喷泉一样向上喷溅,扬沙飞石,土崩尘起,粉尘翻扬,一场朦胧,如漫天迷雾,只是扬起的尘埃扑了一鼻子一眼,阻塞呼吸,眯了双眼。 叶随风闭着眼,一手捂着口鼻,一手不住地扇动,阻挡着向着脸面飞击的砂石。 这是个什么情况? 她很想问出声,奈何却开不了口。 足下震动伴随着土崩之声愈加明显,但是也并没有强烈到撼动大树房屋、让人站不稳身子的地步。 待到声音止息,震动也随之停了下来。 叶随风一边咳嗽着,一边微微眯起了眼,土尘依旧翻覆,在这迷蒙之中却好似多出了一道人影。 惊得叶随风也顾不上风沙眯眼了,瞪大了眼睛看向那道身影。 一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娇小的女子背对着叶随风,连连地拍打、抖弄着自己的一袭长发。从她身上拍落的尘土,俨然又是另一场小型的沙尘暴。黄沙渐渐落定,女子的背影也褪去土色,彰显出原本应有的色彩。 乌黑的发丝风中飘扬,露出后颈一截肌肤,被杏色的罗裙一衬,更显雪白。 “你……你是什么人?打哪里冒出来的?” 叶随风惊恐地指着女子,声音都变了调。 女子微微歪了歪头,却没回过身来面对叶随风。她微笑地看着眼前的宇文述学,抬起一只脚,足尖在地上“嗒嗒”轻点了几下。 “还能从哪里来?反正不是从天上来的。” 叶随风目光缓缓下移,落在女子脚边,方才龟裂的那一圈土地已经变成了一个狭小的圆洞。 叶随风眸中爆出惊讶的精光,难以置信地朝着坑洞探头,撇着嘴心里说道:难道她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她是土拨鼠吗? 女子对宇文述学言道:“讨厌鬼宇文述学,你可知道我是谁?” 宇文述学的目光像是轻雾一样淡淡地落在她的脸上,言道:“有此飞天遁地之能、躲得过墙外数百高手,而凭空出现的人,当今世上我所能想到的,惟有一人而已。” 女子目比星辰,面若桃花,笑嘻嘻地说道:“说啊,说啊,我是谁啊。” “若在下没猜错,姑娘当是‘遁地金狐’。” 女子的笑像是四月芳菲开,声音也是俏皮可爱:“答对啦!” 遁地金狐向前走近了两步,宇文述学却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两步。她笑眯眯地站停了,娇俏言道:“不要那么冷淡嘛!虽然你我多次交手,你也没把我给揪出来,心里肯定懊恼的很。不过,今天我们可不是敌人。” 即便她如是说,宇文述学眉眼中还是带着淡淡地疏离。 遁地金狐也不在意,依旧是眼底眉梢都是笑意,声音暖意融融,像是一杯依旧散着袅袅水汽的热茶,沁入心脾。 “烟雨庄之中,你曾救我于危难。虽然,你并不是特地救我,只是顺便捎带着,但是本姑娘却是个知恩图报之人。我可以解你的燃眉之急,好啦,你也不必太感谢我。若不是贺大人乃是忠良之臣,济弱扶危又是江湖人的本分,本姑娘也懒得费这么大劲儿,跑这么远一趟。我可以把小孩子救走,至于你们……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第二百零六章 多事之秋(三十二) 遁地金狐话说完之后,没有立刻得到回应,她急道:“现在可没有时间让你犹豫,半个时辰很快就要到了,到时候门外的大批人马杀进来,那个孩子可是插翅难飞了。” 她微微皱了皱眉头,不耐烦地又道:“怎么样,你若是不愿意我还你这个人情,那我可就走了,你千万别后悔啊。” 叶随风忍不住插言道:“你突然冒出来,不知根不知底的,我们怎么放心把孩子交给你,万一你抱上孩子转头交给了官府,那该怎么办?” 遁地金狐听到叶随风这话,气不打一处来,眼中窜起一簇愤怒的火光,愤然转了个身,熊熊怒火却在目光触及叶随风的一瞬间骤然冰封。 她瞳仁瞪大,满脸的难以置信,表情好似凝住了一般,整个人也是一怔,到了嘴边的话堵在嘴中,只散逸出来零零星星的几个音来:“你……你……” 叶随风也诧异地看着她,回道:“我怎么了?” 叶随风的话像是一盆凉水,将遁地金狐浇醒,她收敛了自己讶然地表情,低声道:“没什么……没什么。” 她嘴上说着“没什么”,可刚才犹如昙花一现的表现却完全不像是“没什么”的样子。 叶随风见她眼睑微垂,掩住了眸中震荡的华彩,知其避而不答,也没有咄咄逼人的意图。 遁地金狐再抬眼时,怒火跟讶然一同烟消云散,语气也和缓沉稳了不少。 “我的所为虽然在你们眼里尽是些偷鸡摸狗的下作勾当,尽管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我行事也自有我自己的一套准则,别的不敢说,大义还是有的,这就是那个什么‘盗亦有道’?” “你们这里面个顶个的好手,本姑娘,甘冒着被你们擒拿的危险,还是辛苦掘地三尺地闯进来,你们不感动就算了,居然还怀疑我的一片良苦用心,真是气煞我也。” 她说着,又侧了侧身,望向了宇文述学,“再说了,你们现在根本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会,除了相信我,你还有更好的选择吗?还是你要等着门外的人冲进来了,将你们杀个片甲不留,再给这宅子的主人头顶上扣上一个窝藏重犯的罪名,被一网打尽?那孩子留在这儿就是铁铮铮的证据,你们一个也跑不了。交给我,至少他还有一线生机。” “你……要将他带往何地?” 遁地金狐毫不畏惧地挺直脊背,直视宇文述学锋芒毕露的眼眸,凛然道:“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总不会不知道我师承何人吧?我的师父残生先生虽然已经避世多年,但他怎么说也是个德高望重的侠士吧?我会把那个孩子带到我师父那里去,如果你们能够逃脱,待到风平浪静之后,我自会设法把他送回。” 叶随风听闻“残生”二字,心里一阵翻腾,感觉莫名的熟悉,似乎是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个名字,却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不必送回,残生先生文韬武略,博古通今,若能得他亲自教养,是阿忠的福气。” 遁地金狐听宇文述学这么说,嘴巴眉眼皆是弯弯,得意之情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算你有见识。” 叶随风却急了,“怎么……你真的要把贺小少爷交给她?” 宇文述学眸光笃定,“我信得过金狐姑娘。” 遁地金狐整张脸都明媚起来,神采飞扬的笑容洋洋得意地挂在唇边,“宇文述学,我对你改观了,没想到你的眼光还不错。” 宇文述学蜻蜓点水似的看了她一眼,随即对长歌言道:“去把阿忠带过来吧。” 小男孩来时睡意正酣,冷不丁地被叫醒,头脑还不清明,一双眸子也半闭半睁着,一副愣愣呆呆的模样。 宇文述学走到他身前,半蹲着,平视着他,轻声细语言道:“阿忠,你听我说,现在这里不安全,你得立即跟着这个姐姐一块儿从地下逃出去。这个姐姐不是坏人,你要好好地听她的话。” 他拽着宇文述学的衣角,小心翼翼地问道:“宇哥哥,你也跟我一块儿吗?” 宇文述学摇了摇头,指着地洞说道:“时间紧迫,姐姐挖的地道太窄了,我没法从这里离开,这个地道只有阿忠和这个姐姐能通过,所以……” 小男孩睡意如朝露见日般一下子消散了,他的眼中立时升腾起朦胧水汽,黑黝黝的眼珠子湿漉漉的,显得楚楚可怜。 “宇哥哥,连你也不要我了吗?” 小男孩眼中流露出一副被抛弃的神情,让人心酸难过。 宇文述学轻轻搂着男孩,温柔地说道:“我不是不要你,从没有人不要你,只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见小男孩身子一软,颓倒在他的怀中,颈后还插着一根银针。 宇文述学抬头看向男孩身后的方向,遁地金狐伸着两根手指,指间银光闪闪。 “你……” 遁地金狐走过来把男孩颈后的银针拔出,将昏睡过去的他揽到自己怀里。 “我什么我,你再跟他废话下去,天黑了也哄不好他。先逃出去再说吧,哎哟,这小屁孩看着瘦瘦小小,没想到还挺沉。” 她自己也没比小男孩高出很多,抱着他很显吃力,像是大孩子抱小孩子一样,步履蹒跚,走道不稳。 她抱着男孩走到洞口,地洞很小,仅容小孩子和像她这样娇小体格的小姑娘通过。 她满面愁云地看了一眼洞口,心里犯了难。她若是怀抱着男孩,就挤不进地洞去,男孩软绵绵的,也没法子自己爬行。她此刻已经有点后悔出手太快,把他给扎晕了。 她望洞兴叹,不经意地抬头,瞥见了宇文述学飞扬的衣袂,灵光一闪,指着宇文述学朗声道:“快,宇文述学,把你外衣脱下来给我!”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遁地金狐无语望苍穹,“你们想到哪里去了,给孩子穿的!” 她把宇文述学的外袍铺在地上,把男孩放在上面,像是包裹小婴儿一样打了个娃娃包,自己率先钻进了地洞,而后拽着被层层包得严实的男孩,像是拖麻袋一样把他给拖进了地道之中。 第二百零七章 多事之秋(三十三) 地道之中传出遁地金狐闷闷的声音:“你们不要心有抱怨啦!这不是没办法的事儿吗?保命比较重要,不是吗?对了,过会儿你们赶紧把洞口掩好,别弄些新土盖,不要让人打眼一看就知道这里有玄机,到时候我们逃不出去,就全都得赖你们太蠢。” 叶随风等人刚将地洞入口掩饰好,便听院外叫阵声声,似是在跟他们下最后通牒。 那嘶吼咆哮声震天震地,杀气腾腾,每一声都像是要穿透耳膜,震碎心脏一般。 叶随风心脏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惊悸之中却感觉胳膊上一紧,回头,视线跌入宇文述学坚毅的无畏无惧的眼神之中。 被捏紧的胳膊微微发热,却将温柔的力量源源不断地传送过来。 与此同时,别院大门訇然而破,数之不尽的人从高墙、大门涌入,人潮之中那抹鲜亮的绿色格外的耀眼。 宇文英羽手执长剑,剑身幽幽发着湛蓝的光泽,冷意森然,如高山之巅经年不化的寒冰。 他挥剑一扬,剑尖直点宇文述学,眼底也如冰似雪,“兄长,你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非得要与我兵戎相见才满意吗?” 宇文述学泰然平视着他,语气亦是平淡安澜:“我倒是想要反问一句,英羽,你带着这么多人冲进我好友的宅院,究竟所为何事?莫不是你已经跋扈至斯,当着一众兄弟的面,便要将我这个眼中钉、肉中刺堂而皇之地拔除?” 宇文英羽眯起狭长的桃花眼,眸中精光如箭,飞射而来。疑惑的神情在脸上一闪而过,像是不知道短短的半个时辰之间,宇文述学为何转了态度。 “所为何事?你这所谓的知心好友,窝藏钦犯,大逆不道,你又何必睁着眼睛说瞎话呢?” 宇文述学微微一笑,“哦?窝藏钦犯?暂且不说你这惊天之言是否属实,我却不知道自何时起,我盈虚门策名委质,开始为朝廷出力卖命了?若非如此,为何违逆江湖之道,反倒气势汹汹地闯入私宅公然拿人?” 宇文述学此言一出,青陆堂与嘉荣堂二堂门众间气氛明显一僵。 宇文英羽嘴角微微抽动,眸光越发凌厉,握着剑的手关节“咔咔”直响。 “我乃盈虚门少门主,如何行事何须你来指摘?” 宇文述学依旧淡然言道:“盈虚尚未逐我出门,我眼下仍是长济堂堂主,你的兄长,门内之事,我如何过问不得?” 宇文英羽扬剑直指青天,言道:“莫要听他胡言乱语,给我搜!” 宇文述学亦推剑出鞘,泛金光于千里,扬威风于天地,“我看谁敢!私人家宅,岂容尔等放肆!” 金光暴现,气魄逼人,竟令二堂弟子目不能移,脚不能动,宛如被惊雷当场劈中。 一道蓝光凌空,如蜿蜒逶迤的长河,所至之处,似水扑火,将金光掩住熄灭。 “你们是耳朵聋了不成?听不见我的号令吗?!” 听得宇文英羽怒吼一声,二堂众人方如梦初醒,宛如打家劫舍之徒,肆意闯入前屋后舍,如入无人之境。 宇文英羽亦出招攻向宇文述学,剑如碧浪排空,翻覆如乱雨纷飞,密如织网,伴有寒凉摧皮入骨。 叶随风不懂武功,亦看不出宇文英羽实力如何,她只觉盛夏暖气一下子被抽空,凛凛寒风如刀锋刮肉一般,一瞬入冬。 宇文述学回头递了个眼色,长风长歌二人立即挡在叶随风身前,如两堵密不透风的高墙,把重重危险隔绝在外。 宇文述学挥剑如舞,手腕灵动地好似柔弱无骨,剑招细若轻雾,金光利如通天巨刃,有劈山断流之能,撕蓝光如裂帛,破寒气如回春。 “兄长,你将烟雨庄的天下第一剑据为己有,就不怕招致天下人诟病吗?” “烟雨庄石室机关已毁,此剑不过也只是一把普通的利剑而已,然此乃尹兄遗物,只可行仁义之事,我绝不容许任何污秽之手触碰。” 宇文英羽冷笑道:“你说的冠冕堂皇,还不是觊觎他人珍宝?你口口声声说什么正义大道,殊不知你所自诩的正道不过也只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你又焉知它一定是对的?” “但行善事,夜能安寝,仅此而已。” 宇文英羽嘴角一撇,显然是并不认同。如浸染在幽深之海的长剑,卷起叠浪如雪,激荡而来。 宇文述学身体稳若磐石,御剑相抵,清脆剑击声铮铮而鸣,移重浪如安澜水面。 宇文英羽目中满是不服气,又要挥剑再袭,却见入室搜查的盈虚弟子鱼贯而来。 “如何?可有发现?” 众人皆是摇头晃脑,纷纷表示一无所获。 “可有仔细搜查?” “已将这座宅院翻了个底朝天,到处都细细察看过了,确实……并无发现。” 宇文英羽眼中凝起怀疑的眸光,扫射向宇文述学,冷冷言道:“你究竟将他藏到了何处?” “藏?不是已经翻了个底朝天了吗?门中精英不至于连这点搜查能力也不具备吧?” 宇文英羽眸光愈发阴冷,“不可能,你纵有通天彻地之能,也不可能在我眼皮子底下将人带走!说,你究竟是用了什么办法?” 宇文述学昂首,神情严峻,“我是你的兄长,对兄长言辞口气该当如何,还需我再重头教导你吗?你这样跑到我友人家中胡搅蛮缠一番,究竟意欲何为?你身为少门主,不敬兄长,行事乖谬,无缘无故号令数百门众洗劫私宅,不必说传至江湖中如何,便是在盈虚之内,你又如何立威?” 宇文述学气势越发强盛,舌灿莲花,咄咄逼人,竟说得宇文英羽哑口无言,只剩吹胡瞪眼的劲儿了。 宇文英羽垂剑在地,气得微微发抖,却已经找不到再纠缠的理由。身后数百双眼睛,各揣想法地盯着他看,令他心中怒火更炽。 宇文英羽面色依旧清冷,可是耳朵垂却已经火辣辣的通红一片。 他握了握拳头,冲着身后的一众人马撒气般地怒道:“走!去林中追查!” 第二百零八章 阑风伏雨 宇文英羽盛怒之下无功而返,叶随风紧绷的情绪才一下子松散下来。 她长舒一口气,放松地走到宇文述学跟前,说道:“想不到你说起谎话来也能一本正经,面不改色,倒真是刷新了我对你的认知。” 宇文述学却依旧凝眸远视,表情反倒更加凝重。 “方才跟英羽比试拖延的时间太短了,不知道够不够撑得金狐姑娘带阿忠顺利逃脱。” 他面上忧色似风雨晦暝,黯然的眼神,微垂的嘴角,每一个表情都让见者心头浮泛着酸涩。 叶随风脸上的光也一寸寸地黯淡下去,略微湿重的眼睫,沉沉地好像难以抬起。 “放心吧,那个宇文英羽肯定想不到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会有人挖出一条地道通到外面去,更何况我们的人一个也没有少,他怎么会想到有外人相救?就是退一万步,他猜到了,可这地底下的可能性实在是太多了,土地那么广袤,他不会知道哪里才是出口的。放心安心,金狐姑娘人看起来机灵又聪明,肯定能带着阿忠逃离险境的。” 叶随风一番耐心宽慰,只换来宇文述学淡淡的一个“嗯”。 午夜梦回时,跟叶随风不太熟稔的青黎却突然入梦。梦里青黎的面容十分的模糊,像是被打了马赛克一般,可手腕处怒放的六瓣梅花却艳丽无比,那抹鲜亮的绯红,是梦中那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最夺目最闪亮的存在。 那朵盛放的梅花不住地在她的脑海中轮回,渐渐地,色彩一点一点地褪去,变为接近肤色的浅浅的褐色,可花形却没有丝毫的变化。而后,青黎那张被高光遮住的脸庞也逐渐地清晰起来,可清楚的浮现在脑中的那张脸却不是青黎。 叶随风大汗淋漓地从睡梦中坐起身来。 顾老师…… 青黎的那张脸在重重迷雾退散之后,渐变成了顾老师的面容。 叶随风这才清楚地想起来,顾老师的手腕上,也有一朵六瓣的梅花。因为并不是那样的显眼,她虽是见过,之后也淡忘了,从没把她跟青黎扯上关系。 现在想来,顾老师肯定就是青黎的转世了。这也能说得通,为什么自己这么一个毫不起眼,又没有什么才艺长处的小透明会被顾老师一眼相中,挑选进了戏剧社。 正是因为,当时在幽谷初见青黎之时,她曾劝说宇文述学救下这个看起来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的女子。 世事变迁,就如混乱纠缠在一起的毛线球,不知道扯着的这一头,会牵动哪一根毛线,也不知道它的源头在何处。 或者当时自己若是没有多嘴多言地劝说宇文述学,如今呈现在眼前的,又是另一番光景吧。 叶随风手插进汗漉漉的发丝之间,脊背贴着床头。 未拉紧的窗帘露着一道缝,如水似纱的月光柔柔倾洒进来,映在她的半边脸上,让她的眼中有了些许的辉光。 上次事了,她跟着回了一趟京城,在他们外出救人的这空档里,贺大人和一干联名上书反对太后干政的大小官员已经被草草处斩了。 在他们被问斩之前,也曾有过几波江湖正义之士想要劫狱劫囚,但都以失败告终。官家击杀了几波人马之后,便再也无人敢轻举妄动。救人这个念头,在众多江湖人士的心中,像是被脚踩灭的点点星火,连个痕迹也不曾留下。 太后也是够心狠,杀了人还嫌不过瘾,还要曝尸十日。扬威于天下,昭示于万民,跟她作对的下场如何。 十日之后,由于贺大人已无亲眷,还是一众百姓趁着月黑风高,连夜将尸身收敛,草率地下葬在荒郊野岭,连个像样的墓碑也不敢立。英魂已随风而逝,一身英名也将在人们的心中淡去。 叶随风出外营救贺家人这事好像没有被张扬出来,这一场风波也渐渐止息了,只是此后朝堂之上人人自危,却是再也没有人敢于直言不讳了。 ———————————— 之后几日,宇文述学连带着长济堂的几个人,心情都像是连日阴霾不见碧空的梅雨天。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密集,都不是什么能够让人提得起精神的好事,叶随风便化身成心理医生,逐个地替他们排解忧郁。 这日,斐玥公主来找叶随风解闷,约她去逛逛集市什么的。 叶随风见季秋近来的心情也是一直十分的沉郁,想着让她也能散散心,便笑着对斐玥公主言道:“介意不介意,我带上我家的妹子一块儿?” 斐玥公主瞥了一眼一脸冰霜色的季秋,眉间几不可见的微微皱了一下,很快地又松散开,勉为其难地说道:“那……那好吧。” 季秋也没有存什么想要凑这份热闹的心思,斐玥公主其实也不怎么想要这么个面无表情的破坏气氛的家伙跟着,偏生叶随风热络的很,两个人都不好弗了她的意。 正出门,碰见刚往里走的长歌。 长歌手上拎着个食盒,见着叶随风几人,格外周正地行礼,低垂下的头却不着痕迹地微微上扬,余光不住地瞥着斐玥公主,通红的颜色像是点燃的芯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的从额头开始蔓延,一直红到脖子根。 叶随风看着他像是染了色一样的赤红耳朵,又侧头看了一眼斐玥公主,心下了然地微微笑了起来。 “长歌啊,你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长歌维持着恭敬地姿势,头还是不敢抬起来,闷声言道:“敬风楼新出了几样茶点,口味还不错,少主说送来给叶姑娘尝一尝。” 听着“敬风楼”三个字,叶随风的眼睛顿时锃亮,只觉得口水都要满溢出来。 她瞅了一眼难得羞涩的长歌,又看向斐玥公主,脸上的笑容像是开了花一样,“公主……介不介意,我再带上一个人?提包拿行李的那种……” 斐玥公主嘴角抽动,佯怒道:“我本来就是想要逃离牢笼才来这儿找你的,结果你……你干脆调一支护卫队算了。” 叶随风讨好地说道:“公主息怒,我哪里有那么大的权力调动那么多人,只不过我们去集市上逛荡,万一得了什么心头好,总得有个人替我们挑挑扛扛吧,你说是不是?” 第二百零九章 阑风伏雨(二) 叶随风言罢,长歌身子禁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零落在地的影子摇曳,像是描摹一段躁动不安的心路历程。 压抑不住的喜悦与紧张,脸颊的线条像是波浪一般起起伏伏。 叶随风把长歌所有的细微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如同在看幼嫩的珠芽从泥土中萌生出来,带着希望与不安。 斐玥公主胡乱地摆了摆手,不耐地敷衍道:“好吧,好吧,都依你,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吗?” 说着她便抬脚,擦过长歌向门外走去。 她没看到,被她甩在身后的长歌眼中燃起的犹如点亮夜空的星星之光。 叶随风意味深长地深深看了一眼长歌,对着他勾了勾嘴角,转身跟上斐玥公主。转身的一瞬间,她的笑容冷凝在唇边。 只是遥遥地望着喜欢的人,心里也会冒出无数的幸福泡泡。但这短暂的如同流星划过夜空的幸福究竟是好还是坏?单单追寻着渺远不可及的天上星,会不会让人迷失在路途之中,越行越远? 叶随风不知道,她自己就是个呆呆傻傻的愣头青,向着南墙无怨无悔地一次又一次地撞去。有些事情做了,可能将来会后悔,但是不做,可能现在就会后悔。比起一直得不到,她宁可享受片刻的欢愉,哪怕最终将永久的失去。 长歌眼中传来的炙热的、痴痴傻傻的,却又满足的眼神,让叶随风感觉,至少在这一刻,她的决定没有错。 希望你们都能幸福。 她在心里默默地说着,心头浮泛着浅浅的酸楚,顷刻间便消弭不见。 帝京的繁华如旧,八街九陌,红尘滚滚,车水马龙,人流如潮。 身处在喧闹鼎沸的人群之中,叶随风的心里却是有些沉重的。 倒是斐玥公主,像是久居樊笼,重返自由一般,集市上每一样东西都看着新鲜,欢脱地像只活泼的兔子。 之前京师满城风雨,风声鹤唳的,想来斐玥公主也是憋在府里好一阵子了吧。 集市上的物件大多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哪里能入得了见惯了奇珍异宝的斐玥公主的眼?她也只是图个乐子,看着有趣地就拿给叶随风摆弄着看,喜欢的,就大手一挥地买下来。 斐玥公主挥金如土,不一会儿长歌双手双肩便提满了、挑满了、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物件,俨然要将他给吞没了一般。 斐玥公主斜睥了一下长歌,转头对叶随风说道:“你说的有道理,带一个挑工出来,果然轻松了许多。”斐玥公主揉了揉膝盖,又言道:“找个地方歇歇脚吧,逛了这么大半天,我也累了。” 叶随风瞟着斐玥公主浮皮潦草的动作,嘴角翘起,笑嘻嘻地说道:“玥儿何必这么别扭呢,明明是心善,体恤长歌拿东西太多太辛苦,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呢?“ 斐玥公主眼中一震,赧然扭头,撂下一句:“胡说什么!”高步而去。 叶随风朝着懵懵然的长歌挑了挑眉,追上了斐玥公主的脚步。“快到晌午了,找个地方吃中午饭吧? 叶随风挽着斐玥公主的胳膊,一边商量着去哪一间酒楼食肆吃饭,一边沿着河堤走。 青绿色的柳条根根垂下,迎风而摆,像是一重重的门帘遮在身前,须得伸手一缕缕地撩开。柳叶擦蹭着肌肤,微微发痒,让人嘴角也抑制不住地咧开想笑。 叶随风便扯着几根柳条轻轻拂过斐玥公主的耳后脖颈,玩闹似的给她挠痒痒。 斐玥公主也是不甘示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捞起一大把柳条甩到叶随风脸上。 两个同是十多岁的小姑娘,此时方显出几分稚气。 斐玥公主也是玩得不亦乐乎,发起了一轮攻击,又忙不迭地防守躲避,连连倒退。她已经退到河堤边缘处了,无心踢下几颗小石子,沿着不算高的斜坡簌簌滚落,哗啦啦的声响将斐玥公主的注意力拉了过来。 她连忙往前进了两步,心有余悸地抚着心口。 与此同时,叶随风见她就快跌下坡去了,也慌忙地出言提醒:“玥儿!小心!” “心”字的音只发了一半,突然像是有一道无形的惊闪从头劈下,叶随风浑身上下麻酥酥地,又好似被双脚被钉在地上动不了了。 叶随风突然像是被定身了一样,一动不动地,惟有一对眸子瞪得好似铜铃,眼珠子仿佛都要掉了出来。 斐玥公主听她话说半截便呆在原地,心里奇怪,歪着脑袋打量着叶随风,伸出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几下。见她连眼球也不带动一动的,眼睫也不眨一下,斐玥公主脸上浮出惊悸神色,用手拍打着叶随风的肩膀,急切道:“喂,叶随风!你怎么了?能听见我说话吗?喂喂!” 叶随风直觉心脏“突突”猛跳,如同要爆炸了一样,有种撕扯般的疼痛。 斐玥公主的呼唤声也确实能入耳,叶随风眼珠是最早恢复知觉的,她尝试着左右活动了一下眼珠,余光无意瞥见河道对岸,看到有一道飞速闪过的人影。那人影好似离弦的箭,飞快的沿着河沿向着反方向飞驰。 河道宽阔,隔着一道河遥遥相望本就看不真切,再加上那人影速度极快,更是模糊不清。而更主要的原因是,她只远远一瞥,便觉头晕耳鸣,心脏更像是要被捏碎了一般。 河对岸那道飞奔的人影只顾着飞速前进,却没注意看好路,跟一个彪形大汉狠狠地相撞,怀里抱着的什么也被撞飞,落进了水中。 那道人影往河里看了一眼,不顾自己被撞疼了的身体,赶紧地爬了起来,慌不择路地逃窜了个无影无踪,也不管那掉入河中的东西了。 人影消失不见了,叶随风的身体也慢慢复苏了,她一下子坐倒在地,紧紧地揪着衣前襟,汗出如浆。 斐玥公主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她伸手摸了一把叶随风冷汗涔涔的额头,手惊得一弹,“你身体不舒服吗?出这么多冷汗?” 叶随风扯出一丝疲软的笑容,轻声言道:“我……没事……” 第二百一十章 阑风伏雨(三) 斐玥公主并没有轻易地相信叶随风轻描淡写的敷衍言语,她眼中浮动着浓浓的担心神色,可话到了嘴边又变成了带着调侃地玩笑口气:“你这身板不行啊,弱不禁风的。” 叶随风在地上坐了一会儿觉得舒坦了一些,血色也重回脸上,她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我没事了,大概是今天太阳太大太毒,有些中暑了吧。” 她扬起洋溢着感动的脸庞,真心诚意地言道:“公主,谢谢你。” 跟在二人身后的长歌和季秋也三步并两步急切跟上来,长歌把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放,半蹲在叶随风身前言道:“叶姑娘,您怎么了?” 叶随风笑着冲二人摇了摇手,“没事……” 话未落音,却听不远处的河道边上传来了疾呼声:“谁家的孩子掉水里了?!!来人啊,救人啊!” 这一声让人心颤的呼喊,迅速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力,立即引来了不少人围观,河道两侧上围上了一横排的人,都往河面上探头探脑,却都只是看看而已,没有一个人真正地下水救人。 叶随风也弹跳起来,站在高堤上向水面上望去,只见河面上飘着一个竹篮,竹篮里平躺着一个白嫩嫩的小婴孩。 河水虽是比较的平静,没有惊涛骇浪,但竹篮里的小婴孩却不太老实地哭闹着,不住地挣扎着,挥动着自己的胖胳膊,踢蹬着自己的胖腿。这反倒让原本安然漂浮在河面上的竹篮开始不安稳起来,像在风雨中飘摇的小舟,随时都有翻覆的危险。 飘摇的竹篮在碧波之上掀起小的波澜,漾起小水花,飞溅到小婴儿的脸庞之上,让他更加不舒服地折腾起来。竹篮跌宕更明显,小婴孩顺着水流游走,在波澜里颠覆,让人不忍直视,仿佛下一刻他便会沦为碧波的祭品。 岸边上的惊呼声也如同一浪接一浪一般,此起彼伏,更加剧了此时此刻的紧张气氛。 叶随风看着那陷入险境的小孩子,心里一紧,沿着斜坡急冲冲地滑走下去,奔到岸边。 紧随其后的斐玥公主一把拉住她,“随风,你要干什么?” 叶随风回身,轻轻拍了拍斐玥公主按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放心,我水性还算不错。而且……这个河,我也不是第一次下去了。” 说完又轻轻扒开斐玥公主的手,决然地走向河道边,寻了个人空,向前一跃,划出了个优美的抛物线,跳入水中。 盛夏时节的水温不热不冷,恰到好处,不似第一次救薛娘时那般寒彻入骨,也正好解了暑热。除却河水略微有些浑浊,也没旁的毛病了。 叶随风深吸一口气,屏住了呼吸,如同一条灵巧的游鱼,奋力游向竹篮。 竹篮随水而流,流速极其缓慢,叶随风下水后猛踩几下水便已经赶了上去,竹篮已在她触手可及的范围之内了,岸边传来围观群众连连的叫好声。 叶随风伸手去够篮把手,指尖堪堪触碰到,却还是差一点,反倒将竹篮又往前推了一块距离。 叶随风换了一口气,又使劲儿地拨弄了几下水,终得跟竹篮齐头并进。她一把将篮子捞过来,瞅了一眼安然无恙的小宝宝,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叶随风一手挎着竹篮,还将其保持着平衡,另一手缓缓划水。孩子已经捞在手上了,可以不必太过心惊胆战的竭力前行了,她动作也变得轻松,只是吸饱了水的衣服却是沉重的负担,坠着她的肩膀,如同背了个大包袱一样,不一会儿便让她的肩背酸痛不已。 不过这些都是可以咬牙克服的,叶随风素来坚韧,这些对她而言不在话下。 她三五下便重回岸边,先将竹篮高举过头,递给守在岸上接应的长歌,季秋把胳膊递给她,伸手将她拉到了岸上。 叶随风像是湿了毛发的小动物一样,甩了甩水淋淋的脑袋,擤了擤鼻子,将鼻腔里的脏水擤出来,便凑过来看她费心费力救上来的小婴孩。 孩子看起来不满周岁的样子,白白净净,胖嘟嘟的,身上只围了个红澄澄的绸子布肚兜,再没有什么明显的能做辨识之用的物件。 长歌解下外袍披在叶随风的身上,说道:“叶姑娘何须亲自下水救人,长歌自愿效劳。” 叶随风把衣袍拢了拢,笑着感激道:“谢谢了……这不是一时心急……动作太快了嘛……下次,一定给你个展示的机会。” 长歌喃喃道:“属下不是为了……” 可叶随风的目光又被小婴儿攫取了。 小婴儿似乎是刚才在水上不停地折腾,折腾得累了,上岸后便没再闹腾,迷瞪着眼睛,手指伸进嘴里咂巴着,像是在吮吸着什么美味珍馐,涎水顺着嘴角流淌到脖颈,一路上都是晶晶亮的。腮帮子鼓得圆圆的,因为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的关系,小脸泛起粉红的桃花色,让他更显可爱讨喜。 叶随风目光柔若珠光,爱不释手地搔弄着小婴儿的肥嘟嘟的厚实的小脚丫,见他一伸一缩的,嘴角也不由得咧开了一抹笑。 斐玥公主却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疑惑道:“这……这是谁家的孩子?都掉到水里去了,怎么也没见着谁着急找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中又开始七嘴八舌起来。 “肯定是哪家不要的,才丢在水里。” “是哪个做爹娘的这么狠的心唷,多俊的男娃娃,也舍得扔了。” “我刚才亲眼看见是个年轻姑娘把娃娃扔到水里的!” “八成是个私孩子。” “可怜啊,这么小的孩子……” …… 叶随风听着人们的揣测,心里一个想法也浮了出来。围观者众,并不是这么多人之中没有人会游泳,没有人懂水性,只是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是个没有人要的孩子,是个沉重的累赘。谁把他给救了起来,谁就要将这个重负背上肩头。这才都围着看,却没人肯下水营救。 叶随风朗声问道:“在场的大家,可有谁知道这是哪家的孩子?” 人们面面相觑,又都纷纷摇了摇头。 叶随风见状,将婴孩抱在了怀里,爱怜地说道:“那就委屈你,暂时跟我待些日子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阑风伏雨(四) 说是一回事儿,可真正的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儿了。 叶随风把这个软绵绵的小婴孩抱回了明月斋,便是一场手忙脚乱的浩劫的开始。 叶随风虽是素来对这种小巧可爱的,没有任何抵抗力,但她也是喜欢归喜欢,从小就是独生子女的她,并没有过照顾弟弟妹妹的经验。别说是小孩子了,她从小长到大,连个猫猫狗狗的都没有养过。 一路上都老老实实依偎在她怀中的婴孩,一到了明月阁就开始疯狂地闹腾起来。任凭叶随风使出了浑身解数,又哄又唱地,也没法停止孩子的哭闹。 天气原本就燥热,叶随风这一着急上火,更是出了一脑门子的汗,让叶随风一个头两个大。 宇文述学进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个几近疯魔的叶随风。 叶随风一脸无奈地看着宇文述学,一副束手无策的模样。 宇文述学二话没说,走上前来,顺手地接过哭闹不止地婴孩,也把叶随风从崩溃的边缘给解救了出来。 叶随风松了一口气,捋了捋额前被汗水打湿成绺的头发。 宇文述学一手扶着孩子的头颈,一手托着孩子的腿根,抱起孩子来像模像样的。 说来也怪,小婴孩到了宇文述学的怀里,就变得安分多了,只是瘪了几下嘴,却不再伸胳膊撂腿了。不知道是不是他身上散发的淡雅香气格外的招小孩子的喜爱。 叶随风笑道:“没想到,你抱孩子还挺有一手的。” “小时候,我也曾抱过英羽……”宇文述学嘴角笑容微苦,“不过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这便是你从河中救起的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叶随风继续扶着脑门发愁,“救人的时候没想那么多,救下来了……总不能扔下不管吧……于是就成了现在这样了。我想着先收留他一阵儿吧,到时候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的去处能给他寻着。” “比起以后的去处……你不考虑给这孩子先找个奶娘吗?” 一语惊破梦中人,叶随风张着嘴指画着,恍然大悟道:“我真蠢,怎么把这茬忘了。现在找奶娘是来不及了,先找点牛奶对付对付吧。不对,牛奶好像不行,会乳糖不耐受,还是羊奶的好。” 一番折腾,终于把孩子给哄好了。 叶随风宛如历经一场大战一般,瘫坐在椅子上,精疲力竭。 “这几日,我不在京城。” 叶随风坐直了身子,讶然道:“你要去哪儿?” “去一趟开扬,接青黎回家。” 可她不是……已经…… 这一句戳心窝子的话,叶随风没说出口。 她抬眼看着宇文述学坚定的眼神,只剩一句“千万小心。” —————————— 盛夏多雨,一入夜,暴雨滂沱,电闪雷鸣。 雷声仿佛就在耳畔炸响,声音又近又响。小婴孩还没睡沉,便被一个又一个的闷雷惊醒。 被吵醒的他,心情本就不好,加上雷阵雨的声音着实骇人,这便更让他大哭不止了。 奶娘哄了好一阵儿,总也安抚不好他。 叶随风把孩子抱到自己屋里,心疼奶娘也是刚生产不久,身体尚虚弱,便让奶娘回房休息去了。 反正她也是整夜不得安寝,干脆便照看孩子好了。 她一直抱着小婴孩在屋里踱步,嘴中念念叨叨地,不住地用温柔的声音安抚着他。 抱着大概有半个多时辰,胳膊僵直酸痛,怀里的孩子好像已经睡着了。 叶随风嘴上一乐,慢慢地走到床边,将孩子缓缓地放到床上,动作像是棉花落地一样地轻柔。小婴孩手一哆嗦,吓得叶随风连忙将身体贴在孩子身上,还好他只是活动了一下小手,却并没有醒来。 叶随风轻轻舒了一口气,将压在小婴孩身子底下的自己的胳膊极其轻柔、缓慢地往外抽,这么一个简单地动作她却用了好长的时间。 双手重获自由之后,小婴孩也没有醒来。 叶随风摇晃了一下僵硬的脖子,揉搓了一下酸疼的肩膀。 可她还是高兴的太早了。 一道照亮天际的惊闪似要将夜空撕裂,紧随其后的是一声空前绝后的巨响。 叶随风双眸也随之瞪大,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果不其然,在她身后比惊雷更可怕的声音响起来了,前功尽弃。 小婴儿,又哭了起来。 这一次更是慷慨激昂,无比嘹亮,比起这响彻天际的雷声也不遑多让。 叶随风崩溃地猛抓了几把头发,垂头丧气地认命地又抱起了小婴孩。 可这一次,他却没有那么好哄了。 也许是一次又一次的被从睡梦中吵醒的缘故,也许是刚才的这一声雷响着实吓人,总之,无论叶随风怎么安抚,他愣是不肯停下哭闹。反而像是开了嗓,不仅是大哭,而且加上了一声高亢过一声的尖叫。 叶随风只觉得自己唱歌低喃言语,说得嗓子都沙哑了,可这吃饱喝足的奶娃娃却是劲头儿倍儿足,连叫了快半个时辰,叫到雷雨都停歇了,他还是不肯停下。 叶随风的耐心都快要用尽了,她疲软地托着孩子,委屈巴巴地向他求饶,“求求你了,快歇一歇吧……嗓子都喊坏了!” 小婴儿自是听不懂,依旧自顾自地嚎叫。 叶随风无奈地说道:“你再哭叫下去,左邻右舍都要崩溃了,好在宇文述学不在家,要不然也……” 她的自言自语还没说完,便又听一阵巨响,连带着几声凄厉的喊叫声。 叶随风心中浮泛起一丝不好的感觉,抱着不安分的小婴孩推开房门,想看看外面怎么了。 乍一开门,湿润的空气中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便扑面而来。 几次历经大风大浪,叶随风对血气变得格外的敏感。 眼波在她的眼中不住地抖动,她紧紧地将孩子搂在怀里,抬腿就往隔壁屋跑去。 她猛砸房门,呼喊着:“季秋,季秋,醒醒,出事了!” 话音刚落,房门便向内而开,季秋提着剑,一脸戒备。 季秋的双目在无垠地黑夜之中扫视了一圈,将叶随风护在身后,低声道:“有杀气,很重的杀气。我们快逃!” 叶随风点头,脚下还一步未动,便见一道黑影窜到了她们跟前,携着一袖的血腥气味。 第二百一十二章 阑风伏雨(五) 来人身材高大,一袭黢黑长袍,脸上覆着一块铁皮面具,只露出一对聚着光,凝着彩,目光似深渊,只一眼就遁入幽远的黑瞳,和一张殷红无比、仿佛沾染了血色的薄唇 他的左手捏着一柄短匕首,正淅淅沥沥地滴着血,在脚下凝成一滩血水小湾。 叶随风缩在季秋的身后,只觉得妖风狂起,舔舐着她裸露在外的肌肤,禁不住地寒战。 季秋挡在叶随风身前,抵着她缓缓退后。 “赤火,你是赤火?”季秋目光凝着他手上滴着血的匕首,揣测地说道。 一阵狂傲的笑惊醒了叶随风,高大的身形步步逼近,巨大的压迫感使她忘记了呼吸。 “你们背地里都这么叫我的吗?”他邪魅地一笑,“猜的不错。” 赤火的嗓音清脆悠扬,明明是十分好听的声音,却带着让人窒息的威慑力,使人心生畏惧。 季秋护着叶随风连连倒退,“你意欲何为?” 赤火眸子闪着熠熠光彩,似是没见过在他巨大的震慑之下还有能发问的人。他将匕首倒了个手,在眼前晃了晃,饶有兴趣地回道:“自然是杀人了。” 叶随风下意识地将身子侧了侧,护着怀里的小婴孩。“我们有什么仇怨?你为什么要闯进来杀人?”因为心中太过恐惧,叶随风上下牙直打架,声音也微微颤抖。 邪魅的声音传入叶随风耳边,如同冷冷的刀锋擦过耳廓:“杀人……还需要理由吗?” 叶随风瞪圆了眼睛。 这是一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季秋鬓角处滚落几滴冷汗,她一手执剑,一手紧紧地捏了捏叶随风,低声耳语道:“我来拖住他,小姐快跑!” 听到身后的呼吸凝滞,似是犹疑不决,她又急切补了一句,道:“不要犹豫,再拖下去你我都难逃一死,我独自应付,或可一战。” 不等叶随风应答,季秋猛地推向叶随风肩膀,将她推出数丈之远,自己率先亮招,冷剑如凝,划破了夜空;清泠剑音,穿透了黑夜。一道剑光缩成了黑点,扑向月华下的一团浓黑。 黑影一晃,融入黑夜之中,尽是黑蒙蒙,失去了踪迹。激昂的剑光搅乱了夜空,如狂风吹得清渊层层叠起。剑气如光,照得黑影无处遁形。 叶随风知其一番苦心,皆是为了自己,不敢多做停留,红着眼圈,奋力向后门冲去,心中默默地为季秋祈祷着。 夜深沉下来,星辰诡秘的眨着眼,一圈圈月晕映亮天边一个角落,其余的依旧是阴沉的浓密的厚重的黑。 叶随风怀抱着小婴孩,不知疲倦地在夜色中奔跑,地上遍布着还未干的水洼,深一脚浅一脚,溅起水花无数。 宇文述学眼下不在京城,她不知道该去向谁求救,更不知该逃至何方。 她也想大声的呼救,可街道两侧都是普通的住家户,盲目地向他们求救,只会害了更多的人,造成更多的杀戮。 赤火那种毫无缘由的杀人魔鬼,只会将阻碍在眼前的人通通杀光。而且,从他的神情气场来看,他很强,强大到让人不自觉地畏惧。 其实要绝对的逃出生天很容易,她只要掏出药瓶吞下两片,返回现世就可以了,可她此时此刻却是决计无法这么做的。 婴孩的暖乎乎的小手抓弄着她的脖子,这是生命的温度,她无论如何也没法把这个孩子任意的丢弃,自顾自的去逃命。 带他走也是不现实的,根据宇文述学先祖的手札,她是不能将人带回现世的,否则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 叶随风一路狂奔,直到跑到了里明月斋几里地之外的一座破庙里,她才浑身瘫软了一般,靠着墙坐倒在门口。 破庙里没有灯火,黑黢黢一片,只有天边月光投射进来微弱的光亮。 静谧的空间,只余叶随风凌乱的喘息声,和婴孩安稳的呼吸声。 叶随风低头看他,在叶随风一路的惊心动魄中,小婴儿却在颠簸中甜甜的入睡。 叶随风用额头抵在小婴孩的额头上,爱抚地蹭了蹭。狂跳的心渐渐安稳,可心里的忧虑却没有一刻止息。她的手在不停地颤抖,眼泪也在眼圈里打转。她甚至不敢去想,现在的明月斋是怎么样的景象。 她咬着嘴唇,默默地叨念着宇文述学的名字,可他远在数十里地之外,这一次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像是救世主一样地出现在她的身前,为她遮风挡雨。 她正心思纷乱,怀里的婴儿突然又踢蹬了几下腿,嚎啕大哭起来。 叶随风眉头一皱,觉得手臂处微微发热,原来他是尿湿了,不舒服了才大哭起来。 她尽力地扯出一抹笑容,低声安抚道:“现在没法子给你换新的,你先挂个空档吧。”她给小婴儿揭下来尿脏了的尿布巾,又把他的小衣服给穿好。 只不过,叶随风那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非但没有安慰到小宝宝,反倒吓得他哭声更大。 叶随风将他紧紧搂住,小婴儿的世界很纯粹,他虽然什么都不懂,却也能分辨得出,眼前的人的真实情绪。 紧密的拥抱,微微的重量,给小婴儿足够的安全感,这一夜把他也折腾的够戗,他也很累了,靠在叶随风的臂弯里,渐渐地安静下来了。 安静之中,一丁点儿的声音都会变得格外的清楚。 庙外的青石板上,传来厚重结实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好似踏在叶随风的心脏上,每一步都好像令人世间为之一颤。 叶随风惊悸地缓缓起身,战战兢兢地透过破损的窗棂向外望去。 赤火披着黑衣,背向浩瀚星空,缓步行于苍茫的白月光下,带着一身肃杀,向着破庙逼近。 叶随风赶紧将头缩了下来,眼角欲裂,上下唇抖得碰不到一起去。她慌乱地扫视着破庙,发现这里并无其他的出路,心里忍不住怨怼起自己来,怎么选一个无路可退的地方躲避。 赤火追来了……他是怎么发现自己的呢?难不成是因为孩子的零星几声啼哭声? 第二百一十三章 阑风伏雨(六) 赤火追来了,那是不是说明……明月斋里的人……季秋都已经…… 一时间,叶随风的脑海中涌进了太多的问题,心头涌上了太多的情愫。 赤火高大的身躯一步步的迫近,叶随风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一步也动弹不得。 赤火双眸亮铮铮的,动作不紧不慢,像是已经锁定了猎物,笃定她逃脱不得。 他瞬间移步向前,与叶随风相隔不及一寸,巨大的压迫让叶随风透不过气来。 叶随风不着痕迹地将身体微侧,稍稍隔开怀中婴孩与赤火的距离。 尽管心如擂鼓,叶随风还是壮着胆子问道:“你……你把他们都怎么样了?” 赤火眼珠回转,如此平常的一个动作,却让人移不开眼,沉醉在这清凌凌的眼波之中。乌黑之上闪过一丝快得几乎让人捕捉不到的邪佞,与漂亮眼眸格格不入的眼神。 温热的气息扑在脸上,手指轻触叶随风苍白的脸庞,邪魅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在此之前,先担心一下自己吧!” 赤火指尖停留在叶随风脸腮上,随即滑下,留了一路冰冷。 叶随风只觉一阵凉意从脊背蹭蹭窜上,她瞪大了眼睛,眼中写满了不可思议,连呼吸都忘记了。 孤月显了影,挂在天边上,似乎随时都会掉下来。月光迷迷朦朦,恍恍惚惚,邈远的不真切,凝落在赤火冷冰冰的面具上,映出一派凄冷孤寂。 “等一下!”叶随风瞳仁被赤火冷面上反射出来的寒光激得一缩,“便是要杀死我,也得让我死的明明白白,否则等到了阴曹地府,若是阎王爷问起来,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那岂不是很尴尬?” 叶随风直勾勾地盯着赤火,语无伦次地胡言乱语起来,她想要拖延时间,虽然她也不知道拖延下去有什么意义,但是能多活一刻,便是多了一刻的希冀。 赤火的眼眸又晶亮起来,像是有万千星子在他的眼底闪烁。对着这样发亮璀璨的眼眸,真的很难以相信这对眼眸的主人会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你这个女娃娃,当真有趣得紧。明明就怕得要死,却偏生还要自欺欺人地挡在哭闹的崽子前面,不觉得可笑吗?” “可笑……你觉得我笑得出来吗?”横竖都是一死,想开了反倒什么话都敢往外撂了。 叶随风说这话时,嘴角带着几分嘲讽,倒让赤火看得一愣。 赤火眼神越来越热切,身体又往前侵近一分,叶随风便跟着往后倒退一步,直到后脑抵上窗棂,退无可退。 赤火如烈火般炙热的目光游走在叶随风眉眼、鼻梁、唇瓣上,流连不返。 叶随风被他看得心里一阵阵地发毛,肩膀一缩,头刚想垂下,却被赤火以二指掐住下巴,强迫着她抬起头。 他久久地盯着叶随风,微微眯起眼,露出疑惑的神情,“是你……”刚说完又自己摇了摇头,从怀里摸出一柄崭新的匕首。 刃上反射出的寒芒刺得叶随风眼睛刺痛,双腿也发软,只是下巴被赤火牢牢地握住,身子也被定住倒不了。 赤火用嘴巴叼着匕首,将食指指尖轻轻蹭在刃上,血珠像是断了线的珠子簌簌下落,红光之中,那双乌得发亮、宛若黑珍珠的眸子格外显眼。 叶随风又惊又恐地看着他难以揣测的行为,却见他将滴着血的手指伸到自己脸前,叶随风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 额上一阵湿凉,耳边传来匕首落地的声音。 叶随风立即睁眼,一串血珠滑过鼻梁,滴答在她的嘴唇上,给惨败的唇色平添一抹冶艳。 赤火目光像是粘在了叶随风的脸上,眼中划过一瞬的痴迷。 他低喃着:“这样才对……这样才对……” 叶随风从他的眸中看到自己此时的模样,额上一抹猩红,联系赤火古里古怪的言语,叶随风脑子划过一个念头,未及细想便脱口而出:“你说的人是梧桐?” “梧桐……”赤火痴痴地重复着叶随风的话,显然是不曾听过这个名字。 叶随风小脸一皱,狠狠地咬了一下腮肉,心里一阵阵地后悔,自己的话太快,不该把洛梧桐的名字透露出来的,他这么丧心病狂,所思所想皆异于常人,不知道会不会害了梧桐。 只是话已出口,已是覆水难收。叶随风扯出一丝苦笑,连忙生硬地扭转话题。 “没想到你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你的手……不疼吗?” 赤火失神地看了一眼尚在流血的手指,又将目光移了回来。 “给你一个机会,告诉我那个梧桐是谁,现在何处,我便放过你,还有你的小崽子。” 叶随风心中反倒一片沉静,她冷冷地看着赤火,言道:“你这样一个杀人如麻的恶魔,我怎么敢相信你说的话?如果我对你和盘托出,说完你立即杀了我,然后又去祸害别人,那岂不是得不偿失。更何况,为了自己牺牲了别人,我实在是做不到。” 叶随风此言一出,赤火眼中的热度如潮水般渐渐退却,淡漠的眼神又显露了出来。 “你果然不是她,她不会说出这样愚蠢的话。” 赤火立即松开了对叶随风下巴的钳制,抬眼看向渐渐透亮的天际,“今日算你运气好,姑且饶你一命。”言罢,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破庙。 叶随风的身体缓缓地沿着窗棂擦落在地,微亮的天光驱走了幽寂的暗夜,这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 叶随风感觉自己是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只是这一场浩劫来得突兀,去的也奇怪,跟赤火打了半天的交道,她也摸不透赤火此人的心思。为什么杀人,又为什么放过她,一切都是埋藏得隐秘的不解之谜。 叶随风正想着,又听一阵急切的脚步从庙外传来,叶随风心里一紧,撇嘴暗自言道:“不会吧?又来?” 叶随风感觉自己脆弱的心脏已经经不起这一次又一次的跌宕起伏了,却见从外面走进来的人是她以为已经死在利刃之下的——季秋。 第二百一十四章 阑风伏雨(七) 叶随风猛眨了几下眼睫,发现眼前的人影并非幻象,嘴角上扬,眼中禁锢多时的泪水却像是开闸泄洪一样哗哗而下。 季秋紧绷的神情也在看见叶随风的一瞬间松懈下来,她连忙扑到叶随风身前,上下地打量着她,紧张地问道:“小姐,你怎么样?没有受伤吧?” 叶随风连连摇头,却在季秋的身上嗅到了浓浓的血腥气。她眉头一皱,眼中涌上心疼的神采,哆嗦着嘴言道:“你呢?你受伤了?” 季秋低头瞄了一眼殷红的衣袖,不着痕迹的缩了缩,淡然言道:“只是皮外伤,不碍事。” 叶随风心中疑惑,问道:“赤火为什么会放过你?从前他犯下的罪案,可是从没留下过活口的,还有……他为什么也放过了我?明明……我也没答应他的条件。” 季秋摇了摇头,“属下不知……只是在小姐出逃之后,赤火那厮也无恋战之意,他的武功虽是在我之上,但若只是凭一柄短匕首,短时间之内还是难以取我性命的。他似是想要追击小姐,寻了我一处破绽,将我击开,便匆匆离去。他的身法极快,当我起身去追出时,便已经到处都寻不见他的踪迹了。” “那其他人呢……他们如何?” 季秋眼神一黯,“折损了二人……其他躲在房中的人,尚且安好。” 叶随风眼中酸楚,咬着嘴唇说道:“走,回去看看。” 叶随风起身,可酸软的腿脚却不听使唤,疲软无力地又往地上塌去。 季秋一把捞起她,她苦涩地说道:“我真是没用,好端端的一个人,还要受了伤的你来扶。” “小姐……”季秋向来不善言辞,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话,只是默默将她揽得更紧。 叶随风和季秋回到明月斋,正巧撞上急冲冲从门内飞奔而出的长歌和紧跟其后的宇文述学。 叶随风的目光触上宇文述学的眼神,那是叶随风从未见过的,慌乱的眼神,如同被烈风搅紊的一泓清水,剧烈的跌宕起伏。 四目相对的时候,宇文述学波澜起伏的眼波才稍稍安稳下来。 他一步一步地走到叶随风跟前,将微微发颤的手负在身后,语气里带着几分游魂未定地言道:“随风……你……如何?” 叶随风瞟了一眼破烂的大门,想着里面现在的惨淡情景,亦能够想象奔波一路归来的宇文述学乍见到此情此景心里会是如何的惊恐。 “我没事,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宇文述学摇摇头,目光还是像凝固的蜡油一样,凝注在叶随风的脸上,不肯移开。 这样直白的目光看得叶随风有些心慌,她匆忙地撇开了头,转而对季秋说道:“你的伤口还没处理,赶紧去包扎上药去,别……别再让伤势恶化,那样就不好了。” 叶随风想了想又道:“我这儿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是不是也得报告官府?不管怎么样,这也是一桩刑事案件……长歌,辛苦你跑一趟,去报官吧……” 长歌点头,还没走出几步,便见着一大帮人浩浩荡荡向着明月斋而来。 叶随风见他止步不前,抬头向远处望去,也瞥见了这一行人。为首的便是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京兆尹卫渊卫大人,跟他并排走的是一直关切赤火案的八皇子和凌寒,连小尾巴农彩妍也没有错过。 卫渊的目光掠过长歌,瞥见了叶随风,脸上颇有几分讶然之色,一闪即过。他咧出一抹微笑,对叶随风言道:“下官听闻叶女官的家宅遇袭,来时还颇为担心叶女官的安危,眼下得见叶女官安然无恙,下官心里也踏实不少。” 叶随风对着几人一一行礼,而后回道:“多谢卫大人挂心,小女子命大,逃过一劫。” 话刚落音,却听农彩妍怪声怪气地说道:“让你不正经抓赤火,可曾想到有朝一日也会遭了他的毒手?” 凌寒连忙低头训斥,又对叶随风言道:“彩妍小孩心性,胡言乱语,还请叶女官不要放在心上。”他依旧是一副颓唐模样,目中无神,眼下乌青,很是疲惫的样子。 虽然农彩妍说话难听,可叶随风也不能当真怪她,受害人的心情叶随风终究也能理解几分。 “不知道方便不方便让下官带人入内搜查?” 叶随风当然知道卫渊这话是一句客套话,他身后面跟着一大群官差,若不是来搜查,难不成是来压马路的吗?不过自从上次在开扬遭遇大批围住堵截的官兵,让叶随风心里有了阴影,看着乌央乌央的官差,心里不由得就有点发憷。她眼神闪烁,匆忙点头,把门口的路让开,“请……请进吧,卫大人。” 卫渊没有立刻迈步,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叶随风,目光有些意味深长。 正如季秋说的,惨遭赤火杀害的有两人,是两个昨夜当值的守门小厮。这两个人还是有些武艺傍身的,若不是碰上像赤火这样的绝顶高手,寻常的贼匪是奈何不了他们的。 如同之前几桩案件的遇害者一样,明月斋的这两个守门小厮也是被匕首穿心而亡。 叶随风不忍直视,只看了一眼便将头扭到一边,内心一阵翻江倒海。前一天还笑呵呵地跟自己说过话的人,如今却已经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这样的事纵使不是第一次经历,却永远也无法习惯。 她抖着嘴唇,对长歌道:“好好……安葬这两位兄弟,安顿好他们的家人……” 卫渊却道:“对不住了,叶女官,这二人的尸身暂时还不能下葬,请谅解。” 除却门口和叶随风房前被破坏的严重,其他地方倒是安好的,官差搜查的也快,负责的还是上次王尚书案的蔡捕头。 蔡捕头搜查完毕,前来回禀道:“叶府上下一共一十三口,遇害者只有倒在眼前的这两名下仆,其余人皆是安然无恙。” 蔡捕头这一言一出,似是一块激起千层浪的石头,不光是卫渊“哦?”了一声,目光诧异地打量着叶随风,便是跟他同来的一众人也都是面面相觑,满面震惊。 第二百一十五章 阑风伏雨(八) 气氛一时间冷凝。 各种带有不同情绪的目光像是漫天飞雨一样砸向叶随风,这样的滋味并不好受。明明是虎口脱险,却没有几个人为她们的劫后余生而欣慰。 叶随风咽了咽口水,还是不习惯这样万众瞩目的感觉。当然,她也是能够理解在场的其他人的感受,因为就连她自己也不理解赤火的脑回路。 叶随风把怀里的小孩交给奶娘,自己将微微汗湿的双手在衣服上蹭了蹭,而这一小动作也没逃脱卫渊明镜似的眼睛。 “虽然你们难以置信,不过我们确实是从赤火手下侥幸逃脱了。不过,这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件吧,赤火虽是身手不凡,可我们这一票兄弟姐妹也不是吃素的,自保还是绰绰有余的。” 叶随风这么说,只是因为她还没想好,要不要把昨天夜里她不小心把“梧桐”二字抖给赤火的事说出来,她已经给洛梧桐添了一次堵,若是再给她增加一个麻烦会不会不太好。 饶是叶随风这么解释,卫渊的目光里还是一派高深莫测,看不透他心里所思所想。 凌寒却显得比较的激动,他一个箭步冲到叶随风眼前,脸上的肌肉紧绷着,神经明显得突突直跳。 “这么说,叶女官昨夜是亲眼见到赤火其人了?他面貌何如?身长几何?” 凌寒语速极快,几句话像是连弩一样接连而发。 叶随风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问蒙了,她怔怔地看着凌寒,目光从他额角暴起的青筋缓缓下移至他水波不兴的眼睛,与此同时,脑中在回忆描摹着对赤火的印象。 叶随风昨晚一直都在生命安全受到威胁的惊悚之中,是没太有余力去仔细观察加害者的样貌的,惟一的一次机会长时间的打量赤火,还是被赤火捏着下巴强迫着的。 “他穿着黑色长袍,脸上带着不知道是铜的还是铁的的乌漆嘛黑的面具,遮住了他的样貌。不过我有看到他的眼珠,很黑很亮,像是晶莹剔透的玛瑙。他的声音脆生生的,好像一口咬下嘎嘣脆的青萝卜的那种声音。至于他的身高嘛……” 叶随风在在场众人身上瞄了一圈,最后又绕回到凌寒身上,指着他说道:“大概就跟你差不多这么高吧!” 叶随风说了这么一大篇,其实没有一句是有用的,因为都没有指向性,根本就没法把他给从茫茫人海中揪出来。 凌寒一脸的失望,神情又恢复颓然,“就……就这么多?没有别的?” 叶随风摇了摇头,“主要是因为他挡着脸,看不到他的样貌……其他的,我也没有发现什么有特点的地方。” 农彩妍却怒冲冲地嚷嚷了起来,“你分明就是跟他一伙的!上次我就觉得你奇怪了,你分明就是有意的包庇他!要不为什么所有的案子都是被灭了满门,轮到你这儿却没什么大的损伤?这根本就是在转嫁你自己的嫌疑!” 农彩妍这一盆脏水向着叶随风泼来,浇得她是透心的凉。 叶随风的声线陡然拔高:“农姑娘,你注意言辞!请不要无凭无据的恶语相向!我什么时候包庇过赤火?之前的案子,我还积极地分析他的手法,寻找破案的突破口。” 农彩妍冷冷一哼,斜眼看着叶随风言道:“那都是你用来打消别人对你的怀疑,事实也证明,你说的根本一点价值都没有,你点晃着大家伙,结果赤火还是依旧逍遥法外。而且,你还帮他找好了退路,即便是有朝一日他被抓住了,他也只是得个从犯的轻罪而已!” 叶随风脸色一凛,“辛苦一场,最后徒劳无功,那便说明跟赤火是一伙的?农姑娘,你这一席话,针对的可不只是我一个人啊!”她故意地扫了一眼整日追查着赤火的几人,那几人的脸色都不由得变得阴沉起来。 “你可以说我的能力不足,却不能怀疑我的一颗真心,这实在是太伤人了。” 八皇子是最清楚王尚书一案始末的,对叶随风的人品他也是很信任的。“叶姑娘莫要动气,叶姑娘心如璞玉,我是信得过的。” 八皇子出言担保,别人也不敢多说什么。卫渊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眸却一直在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叶随风,脸上一副高深莫测,却什么也没有说。 八皇子见叶随风脸色稍缓,又道:“叶姑娘可否再细细想想,还有没有什么关于赤火的蛛丝马迹。”倒不是他想要逼问叶随风,实在是这么多桩惨案,只有叶随风有幸保全性命,并且是惟一的目击人。 叶随风紧闭双目,脸上神色狰狞,绞尽脑汁也没再想到什么有价值的讯息。 “我跟他其实没有接触多久,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放过了我。不过,他走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叶随风心里突生了一个猜想,会不会赤火也像是灰姑娘的魔法一样,或者是如同自己穿越来到大铭似的,有着时间限制,莫非赤火也是只能存在在夜里的? 叶随风把昨天夜里的经过描述了一遍,除了隐去了关于洛梧桐的一段,几乎是事无巨细,连对话也都大差不差的复述了一遍,力求不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而后,她又把自己的猜想讲了出来,“……所以,会不会是他出于某种原因,只能在夜里作案,所以天快亮了,他必须得匆匆离去?” 八皇子听了叶随风的一席话,若有所思道:“叶姑娘这么说也有些道理,只是究竟他会出于什么原因,只能在晚上作案呢?”他有些期待地看向叶随风,因为几次三番她都有发人深省的惊人之语。 叶随风又联系到她平日里看的电视剧、小说,大胆地猜测道:“他用面具遮着脸,大概就是不想让人看到他的脸吧?其实他遮不遮脸又有什么关系呢?见过他的大部分都死在了他的手上。再说了,便是被人见到了长相又如何?便是把他的样子画了下来,张贴起来,那对他影响也没有那么大吧。毕竟画师的画工再精湛,真人同画像也是会有出入的。而且他为人十分自负,应当也不会担心这一点……除非……” 第二百一十六章 阑风伏雨(九) “除非……” 叶随风拖长的尾音让一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她的两片嘴唇上,抻长了脖子,翘首以待。 “除非他是一个很有名气的人,或者他的脸很有辨识度,或者他的身份很特殊,总之他也许是一个广为人知的人物,所以他才要隐藏自己的身份。” 叶随风越说越觉得自己的猜想极其得正确,电视剧也经常是这么演的,凶手往往都隐藏在大家身边。 “你们想,若是他只是一个长着大众脸的普通人,他又何惧被人看到长相呢?被看到又如何呢?茫茫人海,若是他有心隐蔽,凭他的本事,想要把他揪出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吧。” 卫渊深思片刻,顺着叶随风的思路说下去,“抑或他的相貌丑极,丑到连自己也不愿正视。” 叶随风听卫渊如此言说,不由得又多看了他几眼。 卫渊其人,容色秀美,想来也是对自己的外貌颇为爱惜之人,才能说得出这番言辞。 叶随风想了想又道,“卫大人这么说也有道理,不过赤火的眼睛炯炯有神,我感觉他应当长相不会太差。” 卫渊说道:“现下无凭无据,说什么都是无端臆测,叶姑娘还能说出什么关于赤火切实的依据吗?” 叶随风看他平静的神色,便猜他根本没把自己多年看剧的“经验之谈”当一回事儿,她撇了撇嘴,叹了一口气。虽然看起来是无稽之谈,可叶随风就是直觉觉得很合理。 不过,她看其他人都是兴致缺缺的样子,也不好再把这个话题继续进行下去,只好捏着额头,绞尽脑汁地继续思索着,像是榨汁一样,恨不得把自己的思路再挤出来一些。 叶随风边想着,边来回地踱着步,好像肢体活动起来,头脑也能连带着动起了一样。她在脑中一次又一次地回放着昨夜的情景,这已经不知道是她第几次回想了,次数太多,想得她都有一种想要吐得感觉。 也许是想的太入神,叶随风猛觉脚下一凉,低头一瞧,原来一不留神一脚踩进了一湾小水洼,一只绣花鞋因浸了水颜色变得深重。 水洼是昨夜那场瓢泼大雨遗留下来的,仔细瞧去,不止这一处,整条路上都是斑斑驳驳的水坑,像是一面一面的小镜子,反映着炳焕天光。 波光粼粼的水湾也将天光映照到了叶随风的眼中,在她的眼前形成一圈圈的光晕,这道光像是直射入她的头脑之中一般,她大脑中突然一闪光,激动地言道:“对了,下雨!” 在场的人跟不上她跳跃的思维,纷纷向她投来了疑惑不解的目光。 她目露喜色,像是有了什么了不起的大发现一样。 “昨天夜里不是下了一场大雨吗?还是一场雷雨。你们仔细想想,王尚书一案案发之日,也是下了雷雨,比起昨夜有过之而无不及。农姑娘也曾说过,碧落村……遇袭之日,也是下了一场大暴雨。一连几桩案件都是如此,我想这应该不是巧合。” “大雨……”农彩妍的眼神忧伤而迷离,“确实……那天下了好大的雨,好像……也是雷雨。” 一旁的凌寒也跟着陷入了被他尘封起、不想再触碰的回忆之中。 “师父……也是殒身在大雨滂沱之夜……”他的脸上流露出痛苦挣扎的神情,虽已过去五年光景,可当时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稍微一触碰依旧是撕心裂肺的伤痛。 八皇子言道:“这么说来,那便定然不是巧合了,看来这个赤火是特意择雨夜行凶案。只是,他缘何要这么做呢?” 叶随风摇了摇头,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像他们这样心理变态的凶残杀手,或多或少都会有点强迫症吧,就是会有些怪癖,对某一时间段或者某一些人群便会萌生杀机。只不过,这些想法我们正常人是很难揣度的,也更是难以理解和感同身受的。至于他为什么会选择这样雷雨交加的夜晚杀人行凶,恐怕就只有等到抓到赤火本人,问一问他了。不过他的武功真的很厉害,连我们这儿最厉害的小姐姐对上他也没有胜算。卫大人,你要真想抓他,恐怕还是得招揽一些厉害一点的手下才是。” 叶随风本是好意提醒,可卫渊听了她的话,脸色却微微有些僵硬,笑容也不太自然。“叶女官不必忧心,下官手底下的人个个都是骁勇善战,若是对上赤火定能将其擒拿。” 叶随风讪讪地垂了垂头,当着八皇子的面,卫渊也只能这么说。叶随风暗地里吐了吐舌头,话说的有点多了,倒驳了卫渊的脸面。 八皇子见状,忙出言打圆场,把话题给岔开。“可即便知道他是雨夜作案,可他又是怎么挑选作案的对象呢?” 叶随风又摸着下巴想了半天,这次却没找到什么突破口。 “或者他就是随便挑的,又或者他挑选对象的条件我们还没有发现。不过,我感觉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我跟他短暂的说过几句话,他像是个背后有故事的人,若是能得知他的经历就好了,那就能够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要不断地杀人了,也就能够提前干预,阻止他再犯血案了。” 只是,要想从他的嘴里撬出想要的答案,只怕是难如登天。 卫渊见已经从叶随风口中问不出想要得到的答案了,便也不再在她身上浪费工夫了,说着若有新的线索再通知他,就带着手底下的人和从明月斋搜出的证据离开了。 等到门前只剩下了叶随风、宇文述学和长歌三人,叶随风才一脸严肃地说道:“其实,还有一件事,我没跟他们说。” 宇文述学见她一身狼狈,又历经了一夜的辛劳,神色委顿,于是说道:“先随我回清风筑,稍事歇息,吃些东西,再说也不迟。” 叶随风心头一软,宇文述学总能说出一些暖心的话来,听着他清泠的声音,感受着他的温柔与体贴,让叶随风舒畅无比,眷恋无比,这种感触让人上瘾。 第二百一十七章 悲喜交集 在大铭又经历了一次浩劫,现世的时光也在继续地向前推移着。明年的除夕来的早,这也就意味着叶随风大一的上半学期将会格外的短暂,转眼就到了备考月。 明月斋遇袭之后,叶随风把曾对赤火提过洛梧桐之事告知了宇文述学,他们猜测着或者赤火跟洛梧桐有些渊源,但他们又并不熟稔。毕竟赤火在见与洛梧桐几乎一模一样的叶随风第一面时并没有太大的反应,显然是没有回忆起她的样貌,而且赤火也不知道洛梧桐的名字与身份,由此可见他对洛梧桐知之甚少,至于他是在哪里见过洛梧桐,又为何一直将她的相貌放在心上,这便不得而知了。 之后,宇文述学加强了明月斋的护卫,连看门护院的小厮也都换成了长济堂中的佼佼者,可无论是刮风还是下雨,赤火也没有再露过面,更没有再度袭击明月斋。 这些日子,叶随风就很少再穿去大铭了,现世的她又遇到了一些让她忧愁的烦心事。 临近期末,她的专业书和笔记都被人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地浸到了洒落的墨水里去,墨迹干透了,可书和本已经是斑斑驳驳的,字迹宛如被打了马赛克,无法辨认。 她有一段时间没住在宿舍了,谁的墨水,又是谁洒在了她的课本上,她已无从得知。 当她面对着湿漉漉、成了大花脸的书和本时,宿舍里是一派的寂静。明明是全员到齐,却静得好像只有她自己。泠泠烈风吹得窗扇直抖,一下一下,宛如敲击在她的心头上。 有些人,是麻烦的制造者;有些人,是麻烦的吸引者。而她,既是麻烦的制造者,也是吸引者。她本想要平平淡淡、开开心心地度过四年的大学时光。在第一次踏进校门的时候,她是这么期许着的,想要有一个新的开始,留下值得一辈子回忆的美好记忆。 然而,现世往往都是事与愿违的,回忆却是是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可惜却不是美好的 叶随风低头看着自己半握着的双拳,看着手掌染了墨色的、深刻的勾勾绕绕的曲线,一横一竖,写满的都是坎坷与苦难。 她的磁场大概就是专门的吸引祸端的吧,即使她什么也不想要,原地站着不动,一桩桩、一件件的烦心事也会纷至沓来吧。 宿舍里还剩下的四个人都像是空气一样,或者她们是把叶随风当成了空气。没有人站出来承认,哪怕是违心的说一句无心之过,就更不要奢望会有人来道歉了。 老小陆妤笙倒是暗地里瞥了几眼叶随风,每一眼都停不了几秒钟,便怯生生地飘移开。 叶随风突然有了想笑的冲动,嘴角沉重地上扬,眼尾却染上了枫叶色。 人世百态,是一本厚重的书籍,可恨她叶随风就像是一个文盲一样,连扉页都读不懂。 她没有时间守着狼藉的桌面伤春悲秋,事已至此,只能谋求解决之道。 京大是传承百年的名校,古朴而守旧,十分传统。一来重视校规校纪,重视学生的品德风气,单看狠绝地将王萌萌开除便能窥见一斑。二来,重视的自然便是学生的学习成绩了,毕竟学习才是学生的本职工作。学校一直对挂科当做严峻的问题来处理。都说没有挂过科的大学是不完整的,但这一句话一定是把京大抛开在外的。 在京大,一旦你挂科,不仅要补课补考,而且即便补考高分通过,学分也只给一半,若是挂的科目太多,毕业、学位都成问题。这还是说的非专业课的情况,若是专业课挂了……哼哼,那便是吃不了兜着走了。不仅要重修,而且合格了也不给学分。 挂科不仅跟学分挂钩,还跟学校新出台的综合素质评定的政策挂钩。这个评定关乎这大学四年所有的荣誉,包括入选学生会、保研名额、奖学金、入党资格等等,因此哪怕只是零点五分的加成,也都会让大家挤破脑袋的去争去抢,哪怕是扣零点一分也都如同割肉般疼痛。 叶随风几乎是无欲无求,她既不想在水很深的学生会里崭露头角,也不求能得到保研的机会。除了对奖学金有一点心动之外,别的她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她向来习惯退却,不太会为自己谋求权益。对奖学金动心,也只是因为她实在算得上是家境贫寒、家徒四壁,若是能有点外快补贴一下家用,那当然是好。 因此,对于读书学习,叶随风向来也是挺看重的,她不想让外婆她老人家辛辛苦苦给她攒的读书钱都打了水漂。 什么书被毁,都好过专业书籍。若是她的专业课挂掉了,那么很可能就会影响她的毕业。这个认知,让叶随风心里发毛。 这几天,她跑遍了全市大大小小的书店,都没能找到专业书。她不死心地又到网上找,倒是有找到几家网店卖的跟她们专业书是同一家出版社的,可惜版本却又不同。 叶随风坐在网吧里,显示器发散的光晕照在她的脸上,忽明忽灭。空调的出风口正对着她,融融暖风拂面而来,却无法驱散她自尾椎窜上的噌噌寒意。 这对于惨淡的人生而言,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却让她非常的绝望。仿佛她正孤立无援地单脚立在山尖之上,前后皆无路。 比起随时都会坠落的恐惧,孤独感更让她窒息。 日升日落,孤单寂寞,一道人影身后拖。 遇到了烦恼,才知道好人缘是多么的重要。 若是班里的同学肯把书借给她看一看,笔记借给她印一印,这个问题根本不值一提。 可向来便不讨喜的她,如今更像是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厌弃,根本没有人愿意正眼瞧上她一眼。 即便她木人石心,也难以对此毫无感觉。 即便她没心没肺,可谁又不想讨人喜欢呢? 她甚至不要求众星拱月,光芒四射,哪怕她只是当一个小透明,也好过如今这般景象。 人眼如针尖,人言似霜刃,伤人于无形,不用见血亦可封喉。 第二百一十八章 悲喜交集(二) 叶随风也曾经厚着脸皮去找同班的同学借书借笔记,可碰上的不是硬钉子就是软钉子,碰了一鼻子灰。她只觉得撞南墙撞得次数太多,额头都要撞出茧子来了。 她也试着鼓起勇气去戏剧社找同专业高一级的学姐们借书,可她们对叶随风的抵触更甚于她的同班同学。 好的名声需要经年的点滴积累,而恶名的昭着,或者只需要斜风细雨的一场无所谓真假的传言。 一次又一次的失落,让她本就不强悍的心更是备受打击。否定,一次次的否定的声音,让自己也开始动摇起来,变得越来越胆怯,越来越不敢去面对。 八面玲珑的世故人决计不会懂得,畏惧跟人交流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触。 上下唇似有千斤重,像是缝合到了一起,又像是有强大的磁力将两片唇吸引住。嘴唇微微一动,什么声音也不必发出,内心就有着极强的抵触,几千几万个不愿意。 不愿意看冷漠的眼神,不愿听冰冷的话语,更不愿意感受冷凝的氛围。 叶随风只觉得,之前好不容易磨砺出的一点霸气,又被消耗得干干净净。自己的性格,在软弱到刚强的道路上,果真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她一时不察,又被风吹跑偏了,打回了原形。 叶随风的情绪真的有些崩溃,她“蹬蹬”跑到楼顶的天台,抓着防护的铁丝网,往楼底下看去。 从未有过的绝望,铺天盖地而来。 也许在旁人的眼中,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许会有人鄙夷厌弃叶随风的懦弱与无能,可也正是这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成了压垮她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 站在制高点,指摘旁人的一举一动,这很容易,只需要动动两片嘴皮子就可以。 可是,谁也不是她,谁也不能走进她的心中,洞悉她的心绪。大家都只看到了她的胆怯,却从没有人去关心她是如何变成今日这般模样的。如果可以,她也不想要活成现在这样的窝囊模样,不想只能躲在无人的天台无能的抹眼泪。 当然,很多人是连看也不屑于看她的。 从前,无论生活多么艰难,自己如何卑微,她都未曾丧失过对自己那点微弱的信任,都不曾舍弃过最后的坚强与倔强。 只是在这一刻,天台的强烈的冷风“呼呼”地拍在脸上,像是生活给她一记又一记响亮的耳光。 她的手指沿着铁丝网,随着身体的下蹲缓缓地下滑,娇嫩的指腹蹭在粗糙的铁丝网上,猩红窜上指头肚,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楼底下,校园里,三五成群的人像是小蚂蚁一样攒动,与她离得很远,宛如隔绝在两个世界。 她的耳畔隐隐能听到嘈杂的喧哗声,可是却模糊而渺远。 孤独的感觉像是一件紧身衣,将她紧紧的束缚住。 叶随风将把着铁丝网的手缓缓移开,环住着自己的胳膊,紧紧地环住,也无法排解内心的空旷之感。 过早的脱离了舒适圈的她,非但没有变得更坚强独立,反倒更自卑和极度的缺乏安全感。 真的,在此时此刻她真的好想有个人能够依靠,用双手把她微弱的如豆的希望之火护住,不被冷冽的现实寒风吹灭。 可是,现世,真实存在的现世,她寻不到这样的一个人,她看到的都是一道一道的背影,是离她而去的寒凉身影。 如果……他在……该有多好? 脸上湿意横流,被冷风一凑,宛如刀割一般。 眼泪是弱者的体现,眼泪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但叶随风哭,也不是为了解决问题。她只是因为心里的悲伤决了堤,双眼只是在泄洪罢了。 通向天台的门发出了轻微的响声,混杂在呼啸的风声之中,显得微不足道,反倒是叶随风的呜咽声,像是频道正好跟风声错开了,倒能清晰地张扬在风声之外。 那道门开开阖阖,叶随风始终背对着它。 不知道过了多久,呜咽声已经变成了喉咙干哑撕裂的疼痛,惟有湿润的脸颊依旧在接受着冷风的摧残。 一条手帕从叶随风身后递到她的眼前,她透过肿胀的双眼看到了熟悉的图案,心漏跳了几下,她没有接下,而是回头望向递给她手帕的那个人。 她的目光从那人脚底一寸寸地上移,也一寸寸变得暗淡。 一张美艳动人的脸庞在叶随风的眼底成像。 “余学姐……” 站在叶随风面前的是好一段时间没有见过面的余从心,她也正是卖酒女喻心的转世。 见叶随风没有接她递过去手帕,她一直擎着手臂也不自觉尴尬,她蹲低身子,平视着叶随风,顺势用手帕自顾自地替她擦拭未干透的泪水。 感受到手指底下的骤然僵硬,余从心反倒微笑起来,赏心悦目的脸配上温馨的笑,散发着令人难以抵挡的魅力,男女通杀。 “湿润着的皮肤就这么任冷风吹打,可是会让它皲裂的,要多多爱惜自己啊。” 叶随风痴痴地看着她,像是疑惑着为什么她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余从心明眸善睐,更能洞察人心。她笑意更深,也让她的面容变得更加的柔和。 “怎么……看到是我而不是某个人,心里有些失望吗?” 叶随风与余从心相对的眸光不由自主地跳了几下,匆匆地撇开,像是怕把自己的内心统统给暴露出来一样。 “不用害羞,更不用失望。偷偷告诉你,其实就是你心里想得那个人让我来的。” 叶随风的心又是不规则地快跳了几下。 心里想的那个人…… 叶随风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在她最混乱最无助的时候,心里浮现出来的那个影像究竟是谁。 叶随风眉头微蹙,脸上也是凝住了一般的痴愣。 余从心继续微笑,眼里泛着柔和的光泽。 “怎么……很难相信吗?确实……那个生长在冰山之巅的高岭之花居然也会关心别人,说出来确实是令人难以置信。” 冰山之巅……高岭之花…… 叶随风直愣愣地看着余从心,像是不能够理解她的言下之意。 第二百一十九章 悲喜交集(三) 见着叶随风眼里还是一片迷蒙,余从心眉梢眼角都是笑,声音亦是再温柔不过了,“怎么,非要让我说的那么明白吗?你们俩也真是绝配了,一个傲娇着,一个就装痴充楞。我说啊,就是尤亦寒那个大冰块来找我的,他让我上来看看你。” “尤……亦寒……” 叶随风似是不能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难以置信地扇动着眼睫。 “怎么?不相信吗?”余从心抿着嘴笑道:“确实,不太像是他会做得出来的事。所以当他别别扭扭地来找我的时候,我的表情大概就跟你现在一样呢!不,或者还要更夸张一些。” “他……他怎么……会知道?” 一直半蹲着有点累,余从心索性一下子坐到了地上,大有要长聊的趋势。 “说实话啊,我作为一直在旁观的第三人,看你们俩磨磨蹭蹭的,真是太累了。虽然这并不在他所拜托的范畴之内,但我真是忍不了了。你说他为什么会知道?当然是他亲眼看见了。” “看到……为什么……他怎么会看到?” 余从心无奈地笑了笑,“哎哟,傻妹妹呀,你猜他为什么能看到?” 叶随风愣愣地,迷蒙着一对大眼痴痴地看着余从心。 “哎……索性我今日就好事做到底,索性把尤亦寒那家伙的遮羞布都给扯下来,把事儿都给你们摊开了说清楚了。我呢……知道你最近一段日子,遇到了一些麻烦。有的呢,已经解决了,而这已经解决了的问题里,也有他出的一份力。你一定又要问,他怎么知道的?你说他怎么知道的呢?自然是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其实他也在默默地关注着你,只是他不好意思承认罢了。” 余从心寥寥数语,却像是一个惊天巨雷炸响在叶随风的心间。她甚至不能分辨,这每一个字组成的词句究竟是个什么含义。在她的认知里,即便地球倒过来转,尤亦寒也不可能愿意靠近她一分一毫。 “余学姐……不要开玩笑好不好,这个玩笑,真的不好笑。” 余从心略微地板了板脸,“怎么我一本正经的说话很像是开玩笑吗?我即便是开玩笑,也不会拿那个一点也不好笑的人来说嘴啊。尤亦寒啊,我不敢说是很了解他,但是不管怎么说也是认识了好几年。更何况,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有些事情,我这个局外人,看得比你们更清楚。” “你们……” 叶随风有些好奇余从心和尤亦寒的关系,只是又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立场去问,踌躇再三,也也没好意思问出口。 余从心也是个心思玲珑的人,叶随风只起了个头,她就明白了。“我跟他没什么关系,你可千万别误会。我对比自己小的男生,没什么兴趣的。” 叶随风摇了摇头,微微垂下。 她哪里有立场去误会呢?尤亦寒身边站着谁又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我跟他,不过是两家的关系好,也就跟着混熟了,不过我只是拿他当个邻家小弟看。” 两家关系好…… 曾经叶家跟尤家也是如此,她跟他曾经也是两小无猜。 虽然已经时过境迁,叶随风想到这些嘴角还是不由自主的往下耷拉。 “跟你们俩挺像的?说实话,两家的家长也确实有那么点意思,老土的赶鸭子上架,强撮姻缘。不过啊,虽然有很多事情都可以复制,但唯独感情不可以。即便是同样的流程走下来,我也不可能取代你的位置,因为我不是你。” 叶随风涩声道:“说什么取代,他是一个自由人,跟谁在一起都与我没有关系。” 余从心叹了一口气,“唉……让我说你点什么好呢?看你也是生了一副聪明相,怎么到了感情上,就变得傻乎乎的了呢?难不成我说了这么一大堆话,你还没有听明白我话里的中心思想吗?叶随风啊,你高考的时候语文成绩好吗?阅读理解能做明白吗?” 叶随风心里好似有根弦,“噔”的一下被骤然扯紧。 “那好吧,我就再把话说得更直白些。其实他……很关心你……别看他总是摆出那么一副冷淡的模样,其实他的心里可别扭了……明明很在乎,明明想靠近,却偏偏要端着架子,故意摆出一副厌烦的模样。其实啊,那都是在掩饰他慌乱的心,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叶随风头摇得就像货郎鼓,几乎要把头给摇掉了。 “不……不……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呢?从小培养起的单纯真挚的感情,又怎么会一下子就消失不见呢?尤亦寒又不是天生的冷酷。” 叶随风还是没办法相信。她的眼前回想着这十年间的点点滴滴,尤亦寒那厌恶的眼神,冷漠的话语,还都清清楚楚地在脑中闪现。 “他……很恨我……” “没有深切的爱,又哪来的这么纠结的恨呢?” 爱…… 她没办法坦然地说出这个字,甚至连想一想也不敢。 “其实这些年他也不容易……即便是拼命地想要压制,可感情这东西始终是难以压抑的,按下葫芦浮起瓢。心里明明已经煮开了锅,却还要强撑着一个淡漠的外壳,也挺难受的。真的……这样下去,久而久之,我真怕他憋出精神分裂来。只不过以他的功力,只能强撑着在你面前不破功,但在你看不到的地方,表露无遗。所以,我才看到了这么多……” 叶随风忽闪着眼睛,愣愣地看着余从心,一时之间接受不了,她传递过来的讯息。 “你别看他总是作出一副讨厌你的模样,其实啊,他心里不知道有多欢喜呢。所以,前一阵儿,当你态度突然有了转变,他也变得失魂落魄的。说实话啊,本来我是不想要插手的,毕竟感情是你们两个人自己的事,无论怎么发展都该着你们两个人自己做决定。但是啊,我实在是看着着急,他那个闷葫芦,把所有的话,所有的感情都压在心底,自己却像是个胆小鬼一样,不敢往前迈出一步。” 第二百二十章 悲喜交集(四) 叶随风低着头看着自己胡乱交叉着的手指头,耳畔的传来的惊天之语她还接受不来。 像是嫌自己的话还不够惊人,余从心又开口道:“其实……这么多年来,他的心意从来都没有变过,只是加上了沉重的锁链,牢牢地关了起来。如果你能在低头的时候抬起头来看看,如果你能在转身离开的时候回头看看,也许你会看到他猝不及防、来不及收敛的珍贵表情。我至今还记得,你跟某位男士在酒店共进晚餐时,跟我同桌的尤亦寒的脸色是如何的异彩纷呈。” 叶随风还是低头不语,直扳着手指头抠。 “他真的很关心你,只是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和他心头上的重负让他不能直白地面对着你。所以,如果你能再勇敢一些,朝着他的方向多迈进几步的话……” “余学姐……”叶随风淡淡地出声,打断了余从心的话,“你所作的这些分析,是来自于哪里?是你自己观察所得,还是尤亦寒他亲口对你说的?” “尤亦寒若是能大大方方的表达出来,那也就不是他了。自然是我察言观色而来的,但是,真的好明显的……” 叶随风扬起脸来,脸上是一派沉静,眼眸里也是无波无浪的平静。 “所以,说到底,这些也都是余学姐你的主观臆测而已。尤亦寒心里究竟怎么想的,谁也不是他肚里的蛔虫,端从外面去看,又怎么能知晓呢?若是只从外表去看,那为何我跟你的感知会天差地别呢?我跟他自小一起长大,又同窗数载,若他的心思果然如你所言,那么这么多年我对他根本就是一无所知的……谈爱谈感情,岂不讽刺?” 叶随风微微将头侧向余从心,余从心从她微垂的眼角捕捉到一丝苦涩与无奈。从余从心的角度看去,她的半边脸明亮而半边脸晦暗,她将所有的情绪都隐匿在余从心无法瞥见的晦暗之中。 “余学姐……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只是……我实在是不敢去相信你的话了……我本来也不是个非常勇敢之人,这十年间,仅有的那点勇气都已经在他的身上消磨殆尽了。你说他对我还有感情,可你知道他是怎么对我的吗?一次又一次地把我推出门去,拒之门外,从不管我是摔了还是碰了,也从来都听不到门外我的哭声有多大。明明也是同学一场,可他不是无视我,就是出言讥讽奚落。不要说有感情了,便是待一个陌生人也不至于如此吧?” 叶随风紧抿着唇,高高地仰起头来,睫毛不住地翕动。 “我自知理亏,我不厌其烦地一次次靠近他,可换回来的又是什么呢?冷言冷语,冷心冷面。后来,我真的怕了,不敢跟他对视,不敢离他太近,每次站在他的面前都觉得自己好像很卑微。人心都是肉长的,都是会疼痛的,我也很脆弱,经不起一次又一次的风吹雨打。” 叶随风说着说着,声音也哽咽了起来,刚刚才止住的泪水又有倾下的趋势。憋在心里多年的委屈,终于有了一个宣泄的机会,话匣子一打开,就滔滔不绝起来。 “为什么要我勇敢一些呢?难道没有人疼爱的女孩就一定要变得那么廉价吗?我也有自尊的啊,我总不能将自己的一颗真心抛出来,被人踩在脚底下,还不知羞耻地捧着破碎的心,再继续去追逐吧?” 余从心看着爆发了一般往外倒苦水的叶随风,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眼中也流露出几分怜惜之情。她一直都是站在尤亦寒的角度考虑问题,却忽略了自己的提的事情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并不太公平,甚至是有一些残忍的。 她的声音蓦然低落道:“对不起……是我没为你考虑,说话太唐突。” 话随情动,情绪宣泄像是泄洪,宣泄过后,话也说了个够,叶随风也意识到自己不该对着余从心有的没的说上一大车,连忙摇头,回道:“是我对不起才是,我不该把这些情绪发泄在你的身上。” 余从心温和地看着她,“我无所谓的,我不介意当一个倾听者。倒是你,这些话憋在心里很久了吧?是该对别人说一说,总是压抑着,负面的情绪会发酵的。” 余从心温柔的话语像是一股淙淙的甘泉,流淌在叶随风的心间,滋润着她干涸的心灵。 她的确有太多太多压抑在心底却无法诉说的苦楚,这些话语和情绪积淀着,聚沙成塔,最后终于积攒成了一个炸药库,只要星星点点的火光就能炸裂崩溃。 有人肯默默倾听,温情守护,这也是一种难得的幸福。向来干涸龟裂的大地,只要能得到点滴的雨露便会感激涕零,正如叶随风一样,无需多大的恩德,只要小恩小惠,只要稍微对她好一点,她便会感激不已。 “谢谢……” 余从心的笑容又如同娇美的花朵在眼前绽放一般,“傻姑娘,有什么好谢的呢?我的言语却有不当之处,但是我只是把自己当做了尤亦寒的嘴巴,把他想说而不能说的话都告诉你而已。有些疙瘩系得太紧,而你们两个人又谁都不愿意去解开,那么就只能让我这个多管闲事的旁观人动动手指了。我说的话,你可能一时难以接受。我也知道,尤亦寒他的确是做的有些过分。但是他也有他的难处,他也有他的苦处,希望你也能多谅解他一点。他有些话其实是口不对心、言不由衷的……” 余从心又道:“好了,游说的话就说这么多,再多说下去也没有意思了。言归正传,其实尤亦寒真正摆脱我的事情,并不是让我充当他的说客,替他表明心事。他是要我帮帮你。” “帮帮我?” 余从心笑着说道:“你忘了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一个人跑到这冷飕飕的天台了吗?” 叶随风的眼中迸出惊讶的神采。 “就冲你叫我一句学姐的份上,我也不能袖手旁观啊!你学姐我,虽然不是跟你一个专业的,但好在我交游广阔,还算有点人脉。你专业课本的事情不必操心了,包在我身上!” 第二百二十一章 悲喜交集(五) 暖流在心中徜徉,随着血液游遍全身,火热的内心能抵御一切严寒,凛冽的风吹刮到身上都化为温煦和风。锦上添花不会让人这么动容,雪中送炭才更加难能可贵。 在叶随风最脆弱最无助的时候,有一个人站出来说,我帮你,包在我身上,只此一句便胜过千言万语。 叶随风眼中都是满溢而出的感动与感激,像是被风吹皱的安澜湖面,泛着波光。 “谢谢……谢谢你……” 余从心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谢什么,举手之劳而已。是那些暗地使坏的人太过分了,可他们越是瞧你不顺眼,越是折腾你,你便越是不能被打败,不能白白的便宜了他们,不能让他们轻易地如了愿。期末考就要到了,旁事不要多想,好好复习,拿出一个好成绩来,气一气那些不敢光明正大跟你一决高下、只敢暗中使绊子的人。剩下的问题,还有一个漫长的寒假,你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好好的捋顺、思考。好了,吹了这么半天的冷风,头脑也清明了吧?快回去吧,再吹下去,可是要生病的。” “谢谢……余学姐……” 除了感谢她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惟有在心底默默地祝福,希望她这一生都能平安喜乐,不要再像喻心一样。 余从心是个很靠谱的人,动作极快,下午的时候就已经帮叶随风借到了专业课本,不止如此,还附带有厚厚的一沓笔记和重点考点的资料。 叶随风揣着这满满的情意,转身出了校门。 校门口,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一个静立的人影攫取了叶随风的视线。 那人佝偻着脊背,抄着手,目光痴痴地凝望着从校门鱼贯而出的学生们。不知道他守在校门口多久了,时不时地哆嗦一下腿,躲一下脚。 他身披一件陈旧的毛呢大衣,那件灰黑色的已经过时的毛呢大衣对于叶随风而言,特别的熟悉,熟悉到她只看着衣服就知道来者何人。而这份熟悉之中,又带有几分恍如隔世,她已经记不得有多久没有见过这件衣服,以及穿着这件衣服的人了。 穿着大衣的男人还在人群之中张望,叶随风却已经停下了脚步,眼眶发热地直勾勾盯着来人看。 脚像是粘在了地上,举步不前。她在踌躇,她在犹豫,她在思考,究竟该不该走上前去,又该用怎样的表情去面对他。 流动的人群之中,陡然停下的人便会格外的显眼。终于,那人寻觅的目光落到了呆呆站在原地的叶随风身上。一时间,那目光多了很多的色彩,既有惊喜,又有欣慰,还有些许的愧疚。复杂的情绪糅合在一起,让那人也不敢轻易地上前,同叶随风一样,原地踯躅,脸上的神经却不自觉地跳动着。 还是叶随风率先往前向前迈了一步,她走到那人身前,嘴唇颤了几颤,声音也像是弹簧一样带着颤音地弹跳出来,“爸……你怎么……来了?” 叶父的眼光依旧缠绕在叶随风的脸上,他的表情呆呆的,嘴边挂着的笑却带着陌生和尴尬,“我听说你在这儿上学,不知道是哪一个班……我就是来看看……看看你……” 叶父磕磕巴巴的言语,让叶随风意识到父亲的突然到访,必然不仅仅是想要看看她这么简单。 叶随风找了学校旁边一间安静的小咖啡厅,挑了一处隐匿的角落落座。 叶随风搅动着眼前的咖啡,垂着眼看杯中掀起的小漩涡。对坐的叶父则是局促地打量着灯光昏暗却别有格调的咖啡厅内部构造,双手在腿上搓来搓去,像是不太能适应这里的氛围。 咖啡厅内回荡着低缓悠扬的轻音乐,让空气不至于弥漫着尴尬沉寂。 叶随风的勺子撞击着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代替她自己出声。 “那个……小风啊……你长高了啊……” 叶父嗫嚅着开口,却让叶随风还没喝上一口咖啡的嘴中就先泛起了苦滋味。 她的身高已经有两三年都没有变动过了……而且不足一米六的身高,一直是叶随风的短板,是她不愿提及的话题。 叶随风头垂得更低了,喉头似被粘稠的口涎粘住了,紧紧地,发不出声来。 叶父见叶随风默不作声,吞了吞口水,也不知道再说点什么重启话题,就只是木然地僵坐着,浑身都是紧绷着的,不自在到了极致。 叶随风用苦笑就着咖啡喝下,苦上加苦,倒也不觉得更苦了。温热的液体入喉,冲开了言语的禁锢。 叶随风也不拐弯抹角地开口,“爸……你这突然来找我……不会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吧?” 叶父的瞳仁蓦然一紧缩,立即垂目低头,脊背更驼了,几乎要弯成大虾形状。 叶随风见他这种表现,心里便是料定自己所言不错。她的手紧紧地握着杯身,尽力地维持着脸面上的平静,可眼波却已经如心潮般泛滥。 “所以……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开门见山直说便是。” 叶父又吞了一口口水,嘴上下地动了几下,像是不知如何启齿。他刻意地回避着叶随风的眼神,过了半天才喃喃道:“我跟你妈……我们离婚了。” 叶随风握着咖啡杯的手一抖,咖啡扬洒了她一手。她慌忙地抽了几张纸巾来擦,撤手的时候又把旁边的白开水碰倒了。水沿着桌边汩汩而流,流淌了她一腿。 她失神地擦着手上的咖啡渍,却浑然不觉半边裤腿已经湿淋淋的冰凉一片。 “是……什么时候的事?” 叶父快速地瞥了一眼叶随风,又收回了目光,言道:“上个月……” “为……为什么呢?” 如果连父母亲也分道扬镳了,她的家……便是彻底的散了。 “你妈她……她外面有人了。”叶父张了几次嘴,才把这难以启齿的话说出了口。他闭了闭眼,让眼睑将眼中羞愧与痛苦的神情都遮蔽起来,可脸上不由自主流露的神态却还是出卖了他。不舍与痛苦,难堪与悔恨,宛如t台走秀一般,在他的脸上轮番上演。 第二百二十二章 悲喜交集(六) 叶随风的眸光难以置信地闪烁了几下。 在她已经泛黄的渺远记忆里,父母亲的感情是很好的。在那个多是以包办婚姻和相亲介绍结婚的年代,她的父母是极为罕见的自由恋爱,因爱结合。 在没有那件事之前,她的家庭是羡煞旁人的美好。父母恩爱,家庭关系轻松和睦,每一天的生活都如同浸在蜜糖里一样,甜滋滋的。 那件事发生之后,她脱离了那美好的一切,可回忆永远都停留在甜蜜和幸福的过往。她一直以为,父母亲的感情还会如记忆里那般,一如既往的琴瑟和鸣,相亲相爱。 “你们不是很恩爱的吗?难道是因为我……是因为那件事?” 叶父慌忙地摇头摆手,“不不不,跟你没关系……是我们……自己的问题。” 可他游移的目光还是让叶随风给捕捉到了,从他的眼神之中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这样应了那句老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如果不曾面临足以倾家荡产的巨债的考验,他们的感情或者一辈子都会如同想象之中那么好。可人性和感情在很多时候往往是经不起考验的,也经不起大风大浪的。 叶随风唇角漾起一丝苦涩,她悲观地想,与其苛求情比金坚,倒不如日夜祈祷,这一生都能外内无患,让人性同感情都不要放置残酷的显微镜下观摩,永远都维持着哪怕是虚假的繁荣,若能维持一生,那便也是一种幸福。 在这一刻,叶随风对于爱情与婚姻所有美好的憧憬与幻想,都被这冷峻的现实击得粉碎。 孩子对于爱情的初印象,便是来源于父母;对婚姻的朦胧认知,也是来源于父母亲的相处模式。信奉了多年的爱情教义,突然被推翻,叶随风对于感情的认知、那个本应五彩缤纷的幻想世界已经天崩地裂、支离破碎。 她五味陈杂的心中,既有对父母感情的叹惋与伤感,又有对自己感情的迷惘与幻灭。 她狠狠地咬着嘴唇,也压制不住内心沸腾起来的悲伤。 在叶随风二人之后,又陆陆续续来了几对年轻的学生情侣。他们或是相偎相依,或是脉脉对坐,都各自营造着甜蜜温馨的氛围,将叶随风团团的包围起来。叶随风却独立在这气氛之外,与之格格不入。 看着叶随风露出难过的表情,叶父脸上也随之染上了悲伤的色彩。他的眼圈发红,嘴里叨念着:“是我不好,是我没有能耐,没法养活照顾你和你妈。像我这么一个窝囊的男人,你妈离开……也是对的……” 他满面丧气,言语带着愧疚之情。 “是我不好才是,如果不是我引水入墙……咱们家也不会分崩离析……” 叶父缓慢地摇了摇头,头顶上的花白在叶随风眼前缓缓晃动,白茫茫的一片,刺痛着叶随风的双眼。 “你那时候只是个孩子,又怎么能怨你呢?都说天有不测风云,谁家还能保证不出点幺蛾子?是你爸爸我没有能力,在风雨来时不能替你们娘俩儿遮风挡雨。有句话我一直没能说出口,现在说大概也已经太迟了……孩子,委屈你了,是爸爸对不住你。” 这几句话就像是催泪弹一样,把叶随风的眼泪又给逼了出来。她的眼泪好像是水龙头一样,源源不竭的,只因她心里太多无法言语的悲伤与委屈,说不出口,总要有另一种渠道来发泄。 这么多年,她一直背着沉重的枷锁,将自己判为罪人,当作两家人悲剧的始作俑者,带着愧疚和歉意过活。没有人谅解她,连她自己也不放过自己。无法说出口的真相,得不到的原谅,都压抑成长流在心间的悲伤源泉。 这一句不怨你,的确来的太迟了。迟到纵使听到也没办法将心中的悲伤之泉掐断,迟到纵使听到也抹煞不了这些年午夜梦回的苦痛,迟到纵使听到也再无法改变她唯诺胆小的性格。 一句不怨你,一句对不住,其实什么也改变不了,如同长大了之后才得到的儿时求之不得的心仪玩具。 但是,叶随风还是想要听。 她一直想要听这么一句话,她一直想求一句谅解,她想别人放过她,也想她自己能放过自己。 她在诸多情侣情意绵绵的软声细语中哭得超大声,引来无数的注目,她也难以自控。 叶父没想到叶随风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手足无措地不知如何才好。只是抽了几张纸巾往叶随风手里递,不住地念叨着:“别哭了……别哭了……都是爸爸不好。” 情绪如翻腾的巨浪,有巨浪冲天,也终有平息的一刻。 大哭一场过后,该宣泄的也已经宣泄了个够本。 “那你们现在……手续已经办妥了吗?” 叶父点了点头,从大衣内衬的口袋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 “都已经办好了,现在我们俩……已经是毫无关系了……”他把信封放在桌子上,往叶随风跟前一推。“这是离婚我分到的财产,你拿去用吧。虽然不多,但好歹也是爸爸的一点心意。” 叶随风瞥了一眼信封,看厚薄程度,约莫只有两三万的样子。她没伸手去动,抬眼说道:“欠尤家的钱都还清了吗?” 叶父一哽,眸光一阵凌乱,垂了垂头没答话。 叶随风又道:“那你们分开了,今后这笔账又该怎么算?” 叶父眉头紧锁,眼角额头的皱纹如同刀刻。 “她现在有了新的生活……若是背着债,恐怕新的生活也过不好吧。” “那……那你呢?” 叶父涩涩笑道:“我身子骨还算硬朗,又是孤家寡人一个,生活方面花费很少,省吃俭用一点,还债还是不成问题的。” 叶随风见父亲一脸的无怨无悔、心甘情愿,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若是今日这事的主角不是她的父母亲,她可以大放厥词,恣意嘲笑男方的痴傻。 可那在旁人眼里痴傻到了极致的人,正是她的父亲,她没有立场和资格去妄加评论。 最怕深情留不住,空余痴心行陌路。 第二百二十三章 悲喜交集(七) 这世上最令人唏嘘的爱情不是相忘于江湖,而是一人已经断情绝义飘然远去,而另一人却怀抱着满腔真情原地止步。 叶随风不知道母亲放弃这么一个真心相爱过的、至今也对她一往情深的男人,究竟会不会后悔,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眷恋与不舍?这样的痴心之人,一生也未必能遇到,可拥有的人却总是不知道珍惜。 “你不要太怪你妈,她固然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尤其是对你,确实做的太……太狠心,可她也真的是苦……我也不求你能原谅她、原谅我,只求你不要恨。” 叶随风摇了摇头。她的心里其实从来也没有恨过父母亲,她怨怼的人一直是自己。 可叶父却会错了意,以为她摇头的意思是不肯放下恨意,连忙说道:“你妈跟你秦阿姨是从小到大的好姐妹,二十几年的交情,可因为夏溪的事,不仅生生断了这深交,还反目成仇,弄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她嘴上从来没说一句,但是其实心里是难过的。那一段日子里,几乎每天早上起来,枕头都是湿的。你也知道你妈的性子,又急又烈,她能看得上眼的人没有几个,小秦是为数不多几个人里的一个。” 叶随风又何尝不知道,两家人的关系像是镜子一样,也映照出她跟尤亦寒的关系,可以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 “再加上巨大的经济负担……当时手术费加上赔偿一共花了接近三十万,还没算上后续的治疗费用……夏溪一天没有起色,这个重负就一天不能卸下。三十万……不要说在当年,就是在现在也是不小的一笔钱。东拼西凑,砸锅卖铁的,好歹地凑够了,咱们家的生活条件也是一落千丈。其实我当时在厂子里当个小领导,若是日子过得紧巴点,也还过得去……但是,为了能早点还上外债,我……我动了点歪念头,结果被厂子里发现了,给开除了……越渴越给盐吃,你妈又下岗了……借的外债还不上,每个月给夏溪的医药费也没有着落,别说这些了,连生活来源都成问题。不得已之下,才把你送到了你外婆那里去。你跟着外婆,好歹能吃饱穿暖,不至于跟着我们俩受苦……” 八九岁大的孩子,被父母舍弃,孤零零地跟着外婆生活,但她从来没想过这当中还有这么一层缘由。关于父母亲工作的变迁,她也是今天第一次听说。原来那一段日子,不仅仅只是欠下巨债这么简单。父亲的寥寥几句,并没法还原当时屋漏偏逢连夜雨的绝望,但她仍然能从他眼神中的酸楚与萧瑟略微地体会一二。 “你妈嫁给我之前,一直是顺风顺水的,娇生惯养没吃过什么苦。可为了还上债,她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有时候为了挣几块钱,被老板雇主无理地骂得狗血淋头。她真的很不容易,很辛苦……所以有时候火气没处撒,就只能冲着最亲最近的人撒……她是有不对的地方,但是……也确实值得同情,毕竟她是你妈妈。” 总会有人将尖锐凌厉的一面对着自己最亲密的人,却将温情展露给外人。叶随风垂着眼睑,脸上阴沉沉的,却没有什么表情。 她沉声说道:“她是很辛苦,她是很不容易,可她在将怨气与怒火发泄在我身上的时候,可曾有一时一刻能想起,她除了是被生活开了玩笑的悲苦人之外,也是我的妈妈……你说,你们是因为不想我跟你们一道吃苦,才将我扔在外婆家的。可你们又知不知道,我宁愿跟你们一起过风餐露宿、三餐不济的生活,也不想做一个被遗弃的孩子,被丢下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 叶随风长吸了一口气,又道:“你说不要让我恨你和妈妈,但其实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恨过别人,我恨的人只有我自己。是我自己命途不济,连累了那么多人,是我自己不讨人喜欢,才总是被挥之即去,是因为我自己不好,一切都是我的过错。无数失眠的夜里,我总会这么想着,眼前划过的是一个个离我而去的背影,感觉心也像是被一片片地削下,眼睁睁地看着它一瓣瓣地被剥离。” 叶随风说话的时候神色平静,语调也很平稳,惟有眼中水汽凝结,如碧波荡漾。 她不曾对任何人说过今日之语,不曾将自己夙夜的恐惧说出口,可今天话赶话说到这份上,情绪也到了位,她才能将心里的苦水往外倒一倒。 她真的很恐惧看旁人离去时的萧瑟背影,她已经失去了太多太多,可每当她以为自己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时候,却总能出现让她意料不到的别离。 叶父听着她平心静气却又字字诛心的控诉,心里也是备受折磨,脸上更多了几分亏欠之意。 “当时……当时是真的没有办法……虽然是不负责任做法,将你推到外婆家。可当时的情况,真的是不允许留你在身边,既没有经济条件,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去照顾你,就连你的生活费学费……都出不起……当时我跟你妈每个月挣的钱,一分一厘都剩不下……你看你,现在亭亭玉立的,又考上了这么好的学校,未来的前途肯定会很好,这……至少说明……那时候的决定也没有错到离谱,不是吗?” 叶父的语气与眼神都十分的迫切,他迫切地想要从叶随风的口中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以用来减轻自己心中的愧疚。 叶随风轻松地读懂了他如此显而易见的意图,她双拳在桌子底下紧紧攥起,牙齿狠狠地咬着腮肉。 她从自我否定之中成长起来,性格又懦弱又扭曲,散发着无人靠近的光波,人际关系怎么也处不好,她在一次次的咬牙坚持之中,一次次地灰心失望,前路迷茫的,连眼前的方寸之地都看不清楚。 这样的结果,真的能说明当年父母的决定没有错误吗? 她不知道。但她却也不愿意父亲也日夜受着煎熬与折磨,不想他也跟自己一样一直活在愧疚之中。 叶随风缓慢却坚定地点了点头,“外婆……待我很好……” 这是真的,但是外婆给予再多的爱也始终无法代替来自于父母的爱,也无法填补她破了洞的心。 第二百二十四章 悲喜交集(八) 前事已过,再多的纠结也是毫无意义的,叶随风也不想再跟父亲过多纠缠过去的是与非。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情绪调节好,问道:“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叶父深深地看着叶随风,声音低沉道:“之前的同事在南方打工,收入还挺可观,他那边缺人,叫我也去……我打算过去看看,如果能干的下去,就在那边发展了……” “所以……今天是来跟我道别的吗?” 叶父眼中眸光明灭不定,嘴上的小动作很多,每一句话却是艰难出口。他的眼睛想要多盯着看一眼叶随风,可却又不敢直视她坦荡的目光。 他低垂下头,目光又变得局促起来。“我这一去,不知道下次要什么时候回来……所以,想来看一看你……” 叶随风嘴边马上浮泛起来一句话:便是同在一城,近在咫尺,也没见着你来看我一眼……远与近又有什么区别呢? 带刺的话有千千万,每一句都能扎得听者千疮百孔,鲜血直流,可是嘴上的意气痛快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还是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伤人一万,自损八千,说出来她也不会变得更快乐一些。 叶随风沉默着不说话,气氛一时也僵了起来。 纵使彼此的血脉是相连着的,可也不代表时间和距离不会让他们之间产生隔阂。再亲密亲近的关系,终究也敌不过时间和空间。 “爸爸并不是不想你……之所以那么久不来看你,是因为……实在是没有什么面目来面对你。把你推给外婆,一丁点的生活费也没有出过,我怎么能拉得下老脸,空着手来看你……” 叶随风唇边荡起了一抹轻笑,带着淡淡的嘲讽。她的目光落在桌上的鼓鼓囊囊的大信封上,反问道:“在爸爸的眼里,难道是有钱才有亲情的吗?因为离婚分到了一点钱,所以才能理直气壮、堂而皇之的出现在我的面前?” 这句话说出来,也不是什么好听的漂亮话,但这却是涌现在叶随风心中的众多话语之中最为温和的一句了。 再萧瑟的秋风,也敌不过叶随风此刻的悲凉心情。 她将信封推回到了叶父的跟前,“我想要的是最简单最纯粹的亲情,不是跟金钱与虚荣绑定在一起的那种。这个钱,你自己留着傍身用吧,我现在已经没有那么需要了。去外地……自己好好照顾自己,注意身体……保重!” 叶随风说完话,便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逃离了咖啡厅。是的,逃离,落荒而逃。她不想再待在那个压抑的空间里,被“不被爱”的认知一次又一次的凌迟。 她是不被爱的孩子。 虽然这个认知,在她久久凝望父母亲决绝而去的背影时、在她期盼地枯等在大门口时,就已经在她的心里描画出了轮廓,然后在一次次的失望之中加深,可她始终难以直面。被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抛弃、厌弃,都不会比父母亲的不爱的打击来的更深重。 叶随风在人流中穿梭,漫无目的地走在熙攘的街道上 这一天的情绪跌宕起伏,太多的话太多的事件让她的头脑像是被信件塞满的邮筒。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消化每一字每一句背后的深意。 她信马由缰般地走着,头脑不断地回响着今天发生的一切,根本也没有心思在意她的脚究竟要将她带至何方。 若说今日,对她冲击最大的事,其实并不是刚才父亲与她的一番深谈。倒是余从心的言论,像是一颗惊雷,劈裂了她这棵枯心的老树。 她嘴上口口声声说着无法相信,可内心却招架不住余从心恳切的说辞。还是会有一些动摇的,尽管难以置信,但她也确实能感受到来自尤亦寒的一些细枝末节的变化。 她以为她会欣喜若狂,哪怕只有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可能,但尤亦寒若是也有一丁点儿的在乎她的话……若是搁在以前,她的心和激情一定像是沸水一样翻腾。 可如今,她的心中却是平静如镜,连一圈涟漪都没有,平静得让她自己也难以置信。难道她已经彻底的放下尤亦寒了吗?好像也并不是,只是她如今能够更冷静地去面对他了。冷静就像是血小板一样,在她血流不止之前,及时地为她止血凝血,保护她免于再受伤害。她并没有生着一副铁石心肠,不能频繁地受伤害还毫不在意。 而且……她明明已经决定放下他了,给他喘息的空间,也给自己留一条活路。割舍这段放在心中多年的感情,犹如壁虎自断一尾,可尾巴迟早还是会再长出来的,不是吗? 可偏偏要在这个时候,余从心要跳出了跟她说,她并不是痴痴的单相思,尤亦寒也没把她放下。这搅乱了她本应该坚定的心,早已熄灭的希望之火,似又有了死灰复燃的趋势。 她是不知所措的。或者对于旁人来说,胆量是越练越大的,可对于叶随风而言,勇气是个消耗品。 当勇气消耗殆尽,她就会像是躲在海螺壳里的寄居蟹一样,将自己的身形完全的隐藏起来。 即便余从心今日之言都是真的,而非她的臆测,可她与尤亦寒之间还是相隔着天堑,这一点并没有丝毫的改变。 尤夏溪和两家的积怨横亘在他俩之间,即便二人同心协力,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逾越这条鸿沟,更何况尤亦寒是半分力气也不肯出,单靠叶随风一个人,怎么能够做到?她现在想一想都会觉得畏惧,她的冲劲儿和棱角早已经被磨平。 叶随风心绪纷乱地胡乱走着,再抬眼,她竟然又不自觉地晃到了曾经的尤家之外。原本满园的六月雪,如今已经连枯枝也不剩了,荒芜着一片枯黄的萎靡的杂草。 叶随风止步在院门口,只是往里面眺望了几眼,往昔的记忆又如同泉涌一样奔流在眼前。她甩了几下头,想要甩开这些写在秋叶上已随风而逝的记忆,余光却瞥见,在她几步之外,孤立着的尤亦寒。 第二百二十五章 悲喜交集(九) 叶随风翩然回头,视线中不期然地撞入了尤亦寒孤傲的身影。 尤亦寒脸上依旧是一片清冷,周身散发出的森森冷气恰如其分地融入了如今的天气环境之中。他的眼眸似一潭深不见底的池水,瞳孔中如同有一个漩涡,能将与他深切对视的一切吸引进去。 叶随风也没有足够强大的定力,能够与他长久的对视,她只瞥了一眼,便匆匆地移开了目光,嘴唇翕动,却不知道用什么话语来做开场白。 “你鬼鬼祟祟扒在别人家的院墙外要干什么?” 是标准的尤亦寒式开口,从遣词用句到语气语调,都是让人心里最不舒服的那一种。 叶随风扬头,眸光锐利,毫不客气地反击回去。 “那你呢?鬼鬼祟祟地跟在我后面又要干什么?” 尤亦寒一哽,一脸吃瘪。眉蹙如山,两眉间挤出了一道深谷,像是很不习惯凌厉到浑身是刺的叶随风,他满脸都写着不悦。 “谁跟着你了,这是我回家的必由之路。”尤亦寒说话时,眉梢略略地跳了几下。 “哦?是吗?”叶随风耸了耸肩,也没戳破他的谎话。她将得来不易的书本紧紧圈在怀里,抬脚往回走,路过尤亦寒身边的时候,诚恳地说了一句,“谢谢了。” 叶随风的肩膀蹭上了尤亦寒的衣边,心脏骤然一紧,像是触电了一样,她的手指也跟着一蜷缩。 眼瞅着叶随风毫不留恋的跟自己擦肩而过,尤亦寒眼中精光一跳,紧跟着说道:“谢我干什么?” 见他是要装傻充愣到底,叶随风也不多纠缠,随口道:“没什么,是你听错了。” “你……”尤亦寒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失落之情,双拳松开又握紧,还是忍不住开口叫住她,“你等一下!” 叶随风驻足回首,“还有事吗?尤同学?” 一句“尤同学”仿佛将二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了十万八千里,尤亦寒阴沉着脸看着她,像是要用自己的这张脸来诠释一下何为“山雨欲来风满楼”。 叶随风见他薄唇紧抿,沉默不语,又道:“还是说,这个月我爸爸还没有把医药费打到你们家的账户上?若是还没到账,劳驾你们再耐心地等上几天。你放心,我们叶家虽然贫寒,但是‘信义’二字还是守得住的,欠你们的……绝不亏欠。” 没在叶随风眼中看到熟悉的顺从眼神,没在她的话语中听到熟悉的软腔软调,这让尤亦寒十分的不爽。他的双眼眯得狭长,簇射出的眸光也越发犀利。薄唇微张,说出的话跟心里所期冀的方向背道而驰。 “绝不亏欠?你拿什么偿还?你一辈子都还不起!” 冷言冰语,如箭穿心。 叶随风只觉得周身的温度又下降了,连指尖都被冻僵了,生生的疼。 她扬起下巴,傲视着他,眼中却含着伤痛的眼波。 “你想要我怎么还?是要我赔上我的这一条性命吗?可悲剧已经发生,我纵使死上一千次又有什么用?更何况,当年的事情本就是一场意外,法律都相信我的清白,可是跟我从小玩到大的青梅竹马却信不过我,把我当做杀人凶手一样。这么多年来,我都没有怎么替自己辩驳过。是因为我知道,你跟夏溪姐姐的感情很好,好到你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你必须得找一个寄托,你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你需要把这一切怨怪到一个人身上,那么……我便来当这个人吧。可是,十年了,怎么样也足够了吧?为了成全我的傻气,我们家掏空了家底,如今还分崩离析……还不够吗?如果还不够,你就继续怨恨我吧,若是这样能让你好过一点的话……” 叶随风望向尤亦寒的目光像是深夜里的灯火,一盏盏的熄灭,逐渐归于一片黢黑。不止是眸光变得黯淡,那眼神也由失望灰心,变成了绝望死心。 这样不带一丝情感的冷淡眼神,让尤亦寒内心里没由来的一阵发慌,只觉得眼前这人,像是从指缝间流淌过的山泉水,抓不住也捞不起,空余一阵清冽。 叶随风说完之后,就没有再多看尤亦寒一眼。 她唇边勾起淡淡的苦涩笑容,今天是她的敞开心扉大会吗?该说的不该说的,一遭说完。只是这些话语说出口,除了让她一逞口舌之快之外,并没有更多的益处,也没有让她的心头松快一点。只因,她在话语脱口而出的那一刻就知道,这些话说与不说,并不会让实际的结果产生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总是太过考虑别人的心情、别人的看法,而常常都将自己排在第二位甚至是更低的位置。事实也证明,不爱自己的人,也往往会不被别人爱。 她为了尤亦寒考虑了那么多,可他不仅不感动,由始至终也从没站在她的角度上想过一次,心疼过一次。 她总是优先着想着别人,便会促成别人更向着自己、更加的自私的结果。 但凡事皆有例外,是有一个人会事事以她为先,事事替她着想,可惜的是,这个人却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冷风像是个贱兮兮的坏老头,总往人脖子里钻。叶随风转身,迈开步子往前,冷不防的被灌了一脖子的凉风,冷得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她还没缓过劲儿来,突觉自己后背好似撞上了一堵坚硬的院墙,还是冷冰冰的那种。 叶随风浑身一僵,却觉得温热的呼吸喷薄在自己的耳后颈后,让她忍不住地一缩脖子。她还没搞清楚现在是怎么个情况,便见着两条坚毅如铁的臂膀将她紧紧圈起。 她心里一惊跳,手上一松,书本与材料也抓不住了,掉落在地,烈风吹翻着书页,文字张扬在风里,像是一幅会动的图画。 纸张在风中“沙沙”作响,唤回了叶随风的意识。她低头看着地上猎猎起舞的书页,担心得来不易的书本被狂风摧残,想要弯腰去捡,可两条胳膊圈成了坚硬的铁箍,将她的身体牢牢的固定住,让她分毫都动弹不得。 第二百二十六章 上元花灯 书页翻飞所发出的“沙沙”声响,恰似叶随风心扉凌乱开阖的声音。她的后背贴服着尤亦寒的身前,他强有力的心跳透过她的脊梁向她传递过来,引发她周身上下的共振。一下一下,仿佛在她心间擂鼓。 那一瞬间,世间都好似静止了一般,叶随风连呼吸都全然忘记了。 这是一种陌生的感觉,无论是对叶随风的心理而言,还是对她的身体而言。 她忘了呼吸,也忘了挣扎,整个人像是一团软绵绵的,任人搓扁揉长。 她的脸涨得通红,像是涂了火辣辣的红辣椒,萧萧凉风凑在脸上,又热又痛。 萦绕在颈间热切的呼气,似有一道电流纵穿而下,途经之处皆是一片酥麻。 窒息到了极限,求生欲让呼吸自动续上,叶随风大喘了几口气,缺氧的大脑重新汲取了养料,神志也略略恢复了一些。 她轻轻挣动了几下,可尤亦寒并没有打算要放手的意思。 叶随风低声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耳畔传来的除了细细的呼吸声,再无旁的声音。 这样紧密的距离,却让叶随风心中徐徐升腾起萧瑟之感。 后背能够聆听着心跳,可两颗心的距离却相隔甚远,n极与s极的距离,无法靠近。两个懦弱的人,谁都没有改变自己属性的勇气。 直到叶随风缩到了被窝里,也始终消除不了这种冰火两重天的奇妙感触。到了最后,那微凉的怀抱和温热的呼吸撤离,尤亦寒依旧保持着沉默,他还是没有能够直面自己、直面叶随风。 叶随风倚在床上看窗外的万家灯火,看着一盏盏灯光熄灭,可她心头的灯火却散发起了微光,某些沉寂冰封的东西在蠢蠢欲动。 尽管尤亦寒什么也没有能够说出口,可叶随风也能够感觉到他有了些极其细微的改变。 叶随风不知道,他的改变是出于什么原因,但她更愿意相信,这是她数次穿越得来的,好的苗头,向着好的方向。 人是复杂的感情动物,情绪往往并不是单一出现的。 此刻的叶随风,内心是打翻了的调色盘,代表着各类情绪的缤纷色彩交融在了一起,不分边界。 她的心中没有感情的天平,称不出究竟是喜悦更重,还是欣慰、恐惧、惆怅抑或是其他的情绪更重一些。 只是她更坚定的一点是,这样日与夜,两个世界,两种生活的日子还要继续下去。 这样的念头在脑中变得瓷实,让她好似浮萍的心终于有了一些安定感。 她瞥了一眼时钟,动作麻利地翻身起来,拾掇自己,久违地穿去了大铭。 自她掌握了穿越的其他方法,可以直达自己预想的地点,让她更加的随心所欲,也节省了很多的脚程。 她可以直接选择降落在明月斋。不过,当她推门出来的时候,还是会引起一些小小的恐慌。 新晋的看门护院小厮,还是第一次见识神出鬼没的叶随风,惊得两颗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 “叶……叶小姐……您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会没注意到……” 面对这样的疑问,叶随风除了嘻嘻哈哈地试图蒙混过关,也没有更好的方法。 “啊……那个……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兴许你眨巴眼的时候,我正好进来,你没看到呢?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了……有日子没看见小宝宝了,他现在在哪儿?” 一回到大铭,叶随风立即能够融入在这个时空属于她的身份,两个世界的身份切换,她也是越来越游刃有余了。 小厮仍然是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模样,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地优先回答了叶随风的问题:“小少爷在奶娘那里。” 叶随风点了点头,这才注意到今日似是有些不同,在院里露面忙碌着的小厮比往日都要更多。虽然在上次赤火袭击过后,宇文述学加强了自己这里的守卫,可他们一般不会都风风火火的都跑到院子里忙活,搞得她这里好像是有什么隆重的大事一样。 “他们都在忙活什么?” 小厮回道:“今日是上元佳节,大家都在挂灯呢。” 叶随风了然的点头,又听小厮说道:“对了,叶姑娘,今日陛下不是召您入宫参加宫筵吗?您怎么还不准备更衣?” 叶随风嘴角抽了几下,“你不早说!季秋在哪儿?” “季秋姑娘一直待在房中,今天还没出来过。” 叶随风着急忙慌地往季秋房间奔去,边奔走边头也不回地冲小厮招了招手,“谢啦!不过下次记得先捡要紧的事说!” 小厮摸摸自己的头脑,新来乍到的他一时还摸不准叶随风这风一阵雨一阵的个性。 叶随风心比脚步急,生怕季秋一推门,带着自己的那张脸出来,到时候跟这一院子人解释起来又要费劲了。 季秋还不知道叶随风已经回来了,她已经穿好了参见宫筵时的官服,就差一张脸了。 所以当叶随风气喘吁吁地倚在门框子上的时候,季秋微微地一愣。 叶随风边大喘着气,边说道:“这就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吧,你且说说,来传旨的内监是怎么说的?这一次入宫只是单纯的参加宴会吗?” 季秋把叶随风拉到房内,将房门关严实,边脱着新制的宫锦官袍,边言道:“宫筵是夜宴,这一次是新年第一次大型的宫筵,也是近一年来最大规模的一次宴席。” “夜宴?”叶随风仰头透过窗户纸看去,暖阳高悬,天光大亮。“离着天黑不是还早着呢?这么早就去?” 季秋换回常服,就将叶随风按在了梳妆台前,动作娴熟地开始为叶随风梳理三千青丝。 “今年夜宴上有花灯会,女宾的部分是斐玥公主负责张罗的,她早就差遣人来让小姐早些入宫,帮忙打点一下。” “花灯会?”叶随风的笑靥从镜子中映了出来,“好像很有趣的样子啊。话说,上元佳节,就是正月十五元宵节吧?这个节日……好像是古时候男女青年的情人节啊……” 第二百二十七章 上元花灯(二) 叶随风口中吐露出“情人节”三个字,太过直白,倒让季秋听着耳热。 叶随风兀自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之中,又道:“不知道能不能把长歌也带到宫里去,今晚上应该会很浪漫的吧,多好的机会啊。” 季秋捋了捋叶随风黑瀑似的发丝,轻轻挽起,又挑选出几种梳篦,对着镜子在她头上摆弄搭配。手上一边动作着,一边也不耽误答复叶随风的话,“今日宫筵,宾客众多,审查更为严苛,即便小姐身为四品女官,也不是可以将宫外之人随随便便带入宫的。” 叶随风叹道:“也是,那毕竟是皇宫啊。”她的一句话中,生出了两种感慨,一是感慨皇宫的威严,一则是叹惋长歌与斐玥公主身份地位的差距。 有一些人,大概注定只能够仰望。 乘马车穿梭在道路之上,两侧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弥漫着浓郁的节日氛围,倒让沉闷的严冬也多了一份明媚。 路边几个追跑的小孩子,每个人手里也都执着一盏未燃的花灯。当中一个高壮的男孩看起来十分霸道,看上了另一个小一些的孩子手里的灯,两眼不错眼珠地直勾勾盯着瞧,脸上掩不住的喜欢之情。 或许是大人还没能教会他该怎么正确的表达自己的喜爱,高大男孩简单的世界里只有最粗暴的手段,那便是直接动手去夺。 甚至连一句言语都没有,认准了目标,就直接上手,毫不犹豫,毫不含糊。 小一点的男孩懵了一下,马上就反应了过来,他自然也是不肯退让的。只是他年纪要小一些,力气也不如另一个男孩。尽管他转着身子,竭力地将灯笼往身后藏,还是挣不过高大的男孩。高大的男孩扯着花灯,像是拔萝卜一样,连带着将小男孩也往前拖拽了好几步。 两个孩子互不相让,都不肯松手,高大的男孩越施力越大,纸糊的花灯哪里能禁得住两个孩子之间的角力?“刺啦”一声,被扯了个稀巴烂。 高大男孩眼瞅着心仪的花灯成了破烂,撇了撇嘴,嘲弄地看了看小男孩,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 小一些的男孩蹲在地上,看着残破不堪的花灯,除了大哭还是大哭。听到了小男孩的嚎啕大哭,从胡同里窜出一个年纪稍大一些的女孩子,飞奔到小男孩的旁边,边给他擦着眼泪,边将自己手里更加漂亮的花灯递到了他的手上。 小男孩看看女孩,又瞅了瞅花灯,豆大的泪珠还挂在眼角,却露出了一个比暖阳还粲然温暖的笑容。 女孩也回之以微笑,爱怜地抚摸着小男孩的头顶。 和煦的阳光铺洒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自成一副动人的画面。 直到叶随风和季秋的马车已经走出了这条街道,二人还是抻着脖子回望着,皆是眉目动容,却各自有各自的遐想。 在不知道两个孩子真正关系的时候,叶随风看这种年纪相仿的小孩子,都会自己脑补成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看着这种纯粹的,好似天端的云彩一样干净的感情,她心里总会又软又涩,可嘴角却会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 发觉自己似乎有些太过沉溺,没等着季秋发现,自己先不自在地咳了两声。 这两声咳嗽,也把季秋从自己的遐想之中给拉了回来。她坐正身子,叶随风还讶然地在她的双眸之中看到了,没能来得及收敛的隽永的温情,这让叶随风大跌眼镜,嘴巴惊得都差点合不住。 看到叶随风的反应,季秋连忙快速地眨了几下眼睛,瞬时间又变回了那个波澜不惊、面无表情的她,脸上连一丝余温都不留存。 单是这样,季秋还觉得不够,不足以掩饰刚才自己的失神,又欲盖弥彰地慌张解释道:“我只是觉得……刚才那对姐弟俩……感情真好……有些羡慕……” 叶随风下意识又往车窗外瞥了一眼,然而已经连个影儿也看不到了。 “怎么……在你看来他们是两姐弟吗?”叶随风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心道,果然是一千个读者一千个哈姆雷特,同样的情景,看在每个人的眼中,解读的方式也是大相径庭的。 尽管季秋已经将自己罕见流露的细微表情收敛的干干净净,可叶随风却能从她落寞的语气之中,体察她的此刻的心情一二。 季秋是被当做暗卫死士自小训练起来的,这样的孩子多半都是无父无母,无牵无挂的孤儿,从年幼时就要经过一系列灭绝人性的残酷训练,让她们早早地被迫长大,将自己的七情六欲连同内心一道全部封闭。 可叶随风却总觉得,只要是人,总会有情感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再加上季秋一直待在宇文述学的身边,被他温柔的真心相待,自是跟其他的死士更加的不同。 跟季秋也相处了一段时间了,叶随风意识到季秋并不是没有情感的变化,只是她埋藏的太过深沉。从她方才柔和的眼神和落寞的口气,叶随风都能明显的感觉她对亲情的渴望与向往,这种渴望似曾相识,她曾经也从镜子中和窗玻璃上看到过。 叶随风的内心变得更加的柔软,她目光旖旎,语气温和,言道:“不必羡慕,我们不就是最好的姐妹吗?” 季秋痴愣在当场,抬着的手也忘记原本的动作,一直擎在半空中。她的眼神颤抖着,像是被烈风刮紊的一池之水。 叶随风见她呆萌可爱,嘴角的笑容更深,拉过她举着不动的手,指间传来的寒凉,刺激得她一颤,“怎么这么凉?冷吗?是不是穿得太少了?” 说着将她另一只手也拉了过来,一齐放在自己的掌心,来回地摩挲着,温暖着。 “咱俩虽然没有血缘的关系,可是如果你不嫌弃我,我们也可以胜似亲人。” 叶随风定定地看着她,目光温柔地掠过她的眉眼、鼻梁、嘴唇,眼中的深情厚谊让人动容。 像是真的很冷一样,季秋的嘴唇也开始止不住的颤抖起来,叶随风甚至还能够听到她上下牙打颤的声音。 第二百二十八章 上元花灯(三) 季秋像是触电一样,将自己的双手从叶随风的掌心之中猛然抽离,整个人也像是受到了惊吓一般。她闭上双眼,以手掩面,极力地平复自己起伏波动的情绪。 叶随风也被她过于激烈的反应惊了一下,自己也在反省对于情绪内敛的人而言,她是不是说话过于直白,不够含蓄。 她小心翼翼地说道:“是不是我哪句话说得不够妥当?” 季秋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压抑着说道:“不……不是小姐的问题,是我……是我不配……” 叶随风听她又开始妄自菲薄,眉梢高挑,佯怒道:“我们相处了这么久,你还这么说,真是让我心寒啊。” 季秋闻言,低落地将头垂下,目光僵直着看向脚边。 叶随风转而又道:“好了,我没有生气,你一时无法接受也没有关系,慢慢来吧,我会让你知道我是真心说这番话的。” 叶随风凝着她的侧脸,今日吐露出的真心话,加上现世的,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装在心底的那个开关一下子打开了之后,将掩藏在心中的肺腑之言说出口,好像也变得不那么艰难了。有些话,若是不藏着掖着,早一点铺开来,坦露于青天白日之下,或者一切又都是另一番情景。 若是她当时,从一开始就能把自己对扬清和的关心毫无保留的表露出来,是不是就不会变成形同陌路的结局了? 叶随风的目光如烈火般炙热,游走在季秋的脸庞之上。她承认,自己对季秋的重视与在乎的确有一部分是转嫁于对扬清和的思念之情,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格外的不想再次的失去。她想要将这份感情牢牢的抓在手心之中,哪怕是在距离现世十万八千里的异世界也好。 还没等季秋对叶随风恳切深情做出什么回应,马车已经在朱雀门前停稳了。宫门口,十天卫的兵士们肃穆列队,对来往人马细细盘查,严谨得像是机场安检。 叶随风吐了吐舌头,低声对季秋言道:“怎么觉得这次的阵仗,比千秋节那次还要大?” 季秋也在叶随风耳侧轻声言道:“这次宫筵是四皇子和斐玥公主联手操办的,匠心独运,还请了不少民间的技艺卓绝之士入宫献艺,十天卫只怕当中鱼龙混杂,自是戒备森严。” 叶随风远眺了一眼在宫门口排着等待十天卫依次盘查的浩荡之众,咂舌心道:一个情人节,声势搞得比陛下的生日还要浩大,这样真的好吗? 虽说承恩帝不是在乎这些细枝末节的人,不过却架不住旁人的胡言乱语、胡思乱想。 叶随风身配通行令牌,自然是不必排队等候。她素日常从这道宫门出入,跟守城门的将士也混了个脸熟,不过饶是如此,例行的检查却也是一点都马虎不得。 叶随风跟季秋从马上下来,遥遥朝着相熟的兵士挥了挥手,兵士目光落在叶随风的脸上却是一顿,整个人愣了半晌,而后目光之中露出了大惑不解的神情,细长的眼睛愣是撑了个滴溜圆。 叶随风不明所以地走到了他近前,也是一脑门子问号。 “你……你……你……” 兵士像是卡住了一样,一个劲儿地重复着同一个字。 叶随风疑惑地歪了歪头,“我怎么了?” “你不是刚刚才进去吗?”兵士好不容易捋顺了舌头,把话给说明白了。 “我?刚进去?” 叶随风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季秋,很快便转过来这个弯了。 另一个兵士走过来,不轻不重地敲了他脑门一下,“刚才入宫的是长宁侯府的小姐,你不是看过她的帖子吗?你是生了猪头猪脑吗?” 惨遭爆栗子的兵士捂着脑门还不忘打量着叶随风,嘟哝道:“可是……她们真的长得好像。” 叶随风尴尬一笑,世界上另一个自己,怎么能不像。 不过她也只是一笑而过,没打算对他们过多的解释。 迈进了宫门,叶随风小声说道:“没想到梧桐也来了,我们这差不多一模一样的脸,不知道还要引起多少不必要的误会……” “今日宫筵规模不小,不仅王公贵族、文武百官参加,连世家子弟、名门闺秀也都受邀参与。洛小姐是长宁侯的嫡女,又是独生女,身份不凡,自然也在受邀名册之列。至于样貌问题……该忧愁的或许是洛小姐才是。” 叶随风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她在千秋节崭露头角,已是小有名气,而反观洛梧桐,却是很少抛头露面,宫里这样的交际活动举办的也不多,她被误认为是自己的概率的确是要更大一些。 斐玥公主在群芳园着急上火地指挥着宫人安置形态各异的花灯,不知道她已经站在寒风里忙活了多久,嗓音听起来都已经沙哑了。洛梧桐站在她身后,笑靥如花地给她递上一盏热茶,又在她耳畔低声地说了几句。斐玥公主转身接茶的同时,眉头舒展,神情放松了不少。 叶随风远远看着二人一派和谐静好的模样,心里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歆羡之情。 还是斐玥公主看见了她,单手捧茶,先朝她招了招手。 往来的宫人瞅见了叶随风,纷纷暗地里又瞥向了斐玥公主,心里直犯嘀咕,却也不敢明言。 洛梧桐冲着叶随风盈盈一笑,绰约施礼,举手投足间,仪态万千,这般从骨子里滋长出来的秀逸风姿,是叶随风羡慕不来的。 “上次……多谢叶女官的仗义执言。” 洛梧桐言辞含糊,叶随风却很快地领会了她的言下之意。她最近一次跟自己见面,提到的事情是让自己为四皇子就赈灾失职一事,向陛下求情。 叶随风不敢居功,实际上她也没怎么替四皇子说话。“洛小姐高估小女子的力量了,一切都是出于陛下自己的考量,我只是就事论事罢了。” 洛梧桐高深莫测地笑了笑,却没再多言。 斐玥公主不知道她们这一来二去究竟在说什么,见二人的话题戛然而止,想着大概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也就没往心里去。 第二百二十九章 上元花灯(四) 斐玥公主像是献宝一样如数家珍,叶随风也得以提前欣赏这些千姿百态、形状各异的花灯。虽然现在还没有能够完全布置完成,天光大亮之下也看不到灯火璀璨的效果,可叶随风还是被数量众多的巧夺天工的各种灯笼攫取了全部的目光,脸上也不自觉地洋溢起惊喜的表情。 斐玥公主唇含浅笑,凑到她身前,言语中带着几分骄傲地说道:“怎么样?好看吗?这还没完全布置好,等着到了晚上,月白风清,五彩斑斓的灯火,肯定很美。” 斐玥公主的嗓音还是有些喑哑,叶随风心疼地说道:“为什么不提早一点布置呢?时间这么赶,弄得自己也太辛苦了。” 斐玥公主暖意融融地看了一眼叶随风,笑道:“没法子啊,风俗如此,花灯就是要当天挂上才行啊。再说了,提早挂起,还不知道这些日子会不会下雨下雪,狂风席卷呢!若是一不小心被风吹坏了,被雨打湿了,任凭我请来的匠人多么心灵手巧,一时三刻也难以重新赶制出来一盏新的。” 正说着话,从园子另一头走来一位娉婷美女,莲步轻移,袅袅婷婷,姿态优美的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斐玥公主笑着跟叶随风和洛梧桐介绍眼前之人,“这是制灯名家,匡姑娘。你们看到的这些漂亮的花灯,有一半都是出自于她之手。” 匡姑娘巧笑倩兮地盈盈施礼,端看她的娇媚外表,很难以把她跟技巧卓绝的手艺人联系到一起。 “公主殿下,今晚的重头戏已经送到了,您打算把它们安置在何处?” 听完匡姑娘的言语,斐玥公主双目一亮,焕发着耀眼的神采,急切言道:“快,先打开让我看一看。” 眼瞅着斐玥公主如此激动,叶随风也不由得生出了对这“重头戏”的好奇之心,也抻着脖子翘首以待,好奇着究竟是什么新鲜玩意。 匡姑娘侧了侧身子,让出一个空来,叶随风见着几个彪形大汉迈着小碎步,小心翼翼地抬着几口大木箱子,到了近前,轻手轻脚地卸下担子,将木箱子轻轻地平稳地置于地面上。 匡姑娘亲手将木箱郑重的打开,甫一开箱,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箱子里一团白花花棉絮。匡姑娘轻轻地拨开棉絮,露出其下的红绸子,再撩起红绸子,才终于得见这被精心呵护着的花灯庐山真面目。 叶随风特地往前走了两步,想要一睹它的风采,可眼中所见却让她心中颇为失望。单看此灯的样子,与普通的六角宫灯也没有什么区别,并无瑰丽奇特的外形。叶随风自认没有什么艺术细胞,她实在是没看出这盏貌似普通的灯为何能成为重头戏。 斐玥公主玲珑心思,自然是看出了叶随风极力掩饰的失望与不解,笑着跟她解释道:“这是匡姑娘亲手打造的转鹭灯,乍看是瞧不出什么端倪的,当中的奥秘……等到灯会开始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斐玥公主话说半截,卖起了关子。 叶随风点了点头,姑且将自己的好奇心收了收,将对花灯会期待又加深了几许。 洛梧桐一直站在原处,匡姑娘开箱时她也没有走上前,仿佛对箱子里花灯的奥秘并没有什么兴趣。但她似乎对匡姑娘更有兴趣,在匡姑娘看不到的地方,她一直将目光停留在匡姑娘的身上。 洛梧桐目光如炬,但匡姑娘将身体转个方向,面朝着她的时候,她的目光又平和而自然,对着匡姑娘浅浅一笑,让人察觉不出任何的异状。 虽是时间紧,任务重,可架不住宫中可任由斐玥公主调派的人手多,忙活了大半天,终于赶在日暮西斜之时将花灯全都布置妥当。 斐玥公主一脸欣喜地看着这一天的劳动成果,如释重负地言道:“终于大功告成了,时间刚刚好,还来得及稍做整顿。你们两个也跟我去我的寝宫小憩一下,补一补妆容吧。” 斐玥公主虽然是早已在宫外开府,但宫中依旧给她留存了一处宫殿供她安歇。 三个人在室外被烈烈寒风吹了几个时辰,皮肤都被吹得干燥了,妆容也掉的差不多了。虽然叶随风并不怎么在乎,她平日里也鲜少化妆,多是素颜,不过出席这种大场合略施粉黛是基本的礼貌,她也不好推辞。 斐玥公主的竞秀阁离着举行晚宴的正阳殿颇近,三个人稍微整理,斐玥公主还重新换了一身盛装,时间也不嫌迟。 叶随风站在三百三十三级台阶下,遥望浮光跃金的汉白玉栏杆和琉璃瓦,心中百感交集,初见此殿时的忐忑与不安似乎还在心头萦回,直到今日还能体会。 可今日再立在台阶之下,于她而言不过短短几月,却已经历经了几桩大事,翩跹如梦,这是曾经的她难以想象的。 成为女官,真的让她极具荣耀感和成就感,满足了她深藏心底的渴望。在这个不属于她的时代里,游戏人间,完成着可遇而不可求的理想,当真过瘾,偶尔她都已经忘却了她的初衷,深深地陷入在她眼下的这个身份之中。 沉浸在幻梦中是一回事,可在沉浸的同时,她又得时刻地让自己保持警醒,莫忘初心。 今日,便是一个好的机会。 既然洛梧桐可以参加宫筵,想必朱凌也可以。 得想个法子接近她,跟她熟悉起来,最好是能像跟洛梧桐、跟斐玥公主这样亲近,才有可能完成接下来的任务。 叶随风心里这么盘算着,已经登上了台阶顶端。 宫筵还没有正式开席,正是提早来了的世家公子、群臣百官交流感情的最好时机。却见殿外三五聚堆,且不管心里是如何作想,纷纷都在笑容可掬的热切的交谈着。 斐玥公主身穿艳丽长裙,更是一露面变成了众人眼中的焦点。想要攀附斐玥公主的王公大臣有不少,但是碍于男女有别,又不好亲自上来寒暄,只好拼命的朝自家女眷递眼色。 第二百三十章 上元花灯(五) 于是乎,一群名门闺秀此刻也不顾及自己的仪态,争先恐后的、一窝蜂似的将斐玥公主团团围住,生怕落于人之后,错失攀附斐玥公主的良机。 寒冬的冷空气也敌不过一众人的如火热情,眨眼间,斐玥公主已经被里三重外三重的包围了起来,将双胞胎似的叶随风和洛梧桐远远隔绝在外,二人对视,无奈一笑。 三个人一起来的,叶随风和洛梧桐也不好将斐玥公主撇在一旁,自己先入席,更加不能挡在入门的必由之路上,二人打算寻了个显眼的避风地,打算等着斐玥公主突破包围圈之后,再一同入宴。 叶随风眼尖,寻了一处好位置,正朝那边走着,不料迎面恰好撞见了永昼。 气氛一时之间变得十分尴尬,对于叶随风而言。 她仍对上次的不欢而散记忆犹新,对着那张脸又难免的想起尤亦寒,于是便更加尴尬,她的眼神东游西逛,围着永昼打转,就是不敢明目张胆地落在他的脸庞之上。她不知道该用怎样的面目表情来面对他,更不知道到底要不要跟他打招呼。若是他还记恨着自己,不接茬的话,自己岂不是会很难堪? 觉得尴尬难堪的不止叶随风一个人,还有在她身侧比她稍慢一步的洛梧桐。目光甫一触及永昼,她的脚步便僵在当场,不言不语地停在了原地,身子微微一侧,将自己掩藏在叶随风的身影之中。 叶随风的步履倒是没戛然而止,走了两步,发觉洛梧桐没跟上,察觉到她的不自在,立时想到了洛家跟永家的恩怨纠葛,看来传言所言非虚,若不是今日是宫廷大宴,想必两家人大概也不会想要出现在同一画面中。 洛梧桐的拒绝之意十分明显,若是连叶随风也同样的抗拒,只怕永昼在众人面前的脸面会挂不住。叶随风如是想着,便又硬着头皮、佯装自然地往前走了几步。 谁知对面的永昼依旧保有在风香居时那般风流少年的模样,眼角眉梢艳若桃花,道不尽的万种风情。他看向叶随风的双眸灿若星子,目光之中依旧带有几分轻佻,却并无轻薄下流之意,恰到好处的撩人心弦,却又不会惹人心生反感厌恶。 除非铁石心肠、木人石心,否则这世上的女子之中难有几人能抵御永昼放着电的眉眼。 叶随风被他一望,双目果真如被电击中一般猛跳一下,眼神也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该看向何处,只能羞羞答答地垂下,看着脚下,心却跳动得几乎要从一跃而起,从喉咙之中跳脱出来。 脱下了一身戎装,他又变成了那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举止神态一如从前,好似之前不曾有过那一段不愉快的经历一样。 见永昼选择性的忽略掉了之前的争执,叶随风更是乐得轻松,依着礼节走,不卑不亢,只是目光却闪烁着,有意地回避着,不敢直视他的。 永昼目带戏谑,扫了一眼叶随风,而后嘴角略略一勾,也没再过多的在叶随风身前流连。他刚一移步,身侧便涌上了如浪如潮的红粉佳人,大有斐玥公主第二的架势。只是碍于男女之别,女子们倒没有面对斐玥公主时那么放肆,略微的保持一点距离,姿态言行更为规整娇媚,宛如千娇百媚的百花群芳在他眼前一齐绽放。 有了这如暖春一般的永昼将那些花花草草吸引,从另一面来说,倒是解救了斐玥公主。 叶随风瞥了一眼在百花丛中依旧眉眼含笑、游刃有余的永昼,眼前的画面一虚,再清晰时竟然被她的大脑自动的替换成了尤亦寒冷冰冰的模样。 无论是高中还是大学,尤亦寒身边也从没少了狂蜂浪蝶,尽管他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山模样,却依旧有不畏严寒冰霜的顽抗花朵萦绕。前世今生,尽管身份性格各不相同,但招女孩子喜爱这一点却不曾改变。颜值即正义,这一点居然古与今有着高度的统一。 永昼面带迷倒众生的笑容,不知道说了什么,三言两语间便让一众女子掩面轻笑,气氛甚是欢愉融洽。 可这快乐的氛围并没有维持多久,永昼的目光忽而凝定而深情地望向一众女子之后。 闺秀们循着他的目光,纷纷向后望去,脸上霎时间变得沮丧而失意,像是从阳春三月直接迈进了三九严冬。 一秀美女子,款步姗姗,婀娜多姿,如弱风扶柳,似姣花照水。若单论美貌,她未必能艳压在场群芳,可论柔美清纯,却无人能出其右。这般的娇柔女子,莫说是男子见了心生怜惜,便是叶随风一个女孩子看着了,都有把她捧在手心里呵护的念想。 缓步慢移而来的不是旁人,正是跟永昼有着婚约的朱凌,尤夏溪的前世,叶随风心心念念想在这次宫筵上结交的人。 朱凌一出场,永昼勾人的电眼便收敛了许多,目无流视,双眼只萦绕在朱凌身上,摇身一变,又成了一个深情款款的谦谦君子。 斐玥公主终于摆脱了纠缠着她的一众闺秀,带着一脸倦色跟叶随风二人汇合。 “应付这些人精儿可真是不容易,可把我累死了。” 斐玥公主在其他人面前须得时时提防,每一言每一句说出口之前都要加小心,疲于应对。好不容易回到了叶随风二人身边,终于能喘口气,放松下来,回归自我。 她见着叶随风的目光笔直地望着永昼同朱凌一对璧人,评议道:“这个永昼平素里一副花花公子的模样,到处拈花惹草,勾得姑娘们三魂不见了两魂半,倒是在他没过门的妻子面前懂得收敛,还作出这么一副用情极深的样子,真不知道哪一副面孔才是真的。这个朱凌像个小白兔一样,落入了大尾巴狼的狼爪之下,只怕……” 斐玥公主说得正起劲儿,余光瞥见洛梧桐眼光杵地,面上一副冷淡的模样,满脸明摆着不想听。斐玥公主心思活络,见状立马转圜,言道:“哎,说他干嘛呢!时间也不早了,我们赶紧入席落座吧。” 第二百三十一章 上元花灯(六) 这一场盛会聚集了可以说是整个大铭朝最尊贵的、最有权势的一群人,男宾客席在左侧,女宾客席在右侧,偌大的大殿坐席安排得满满当当的,倒显不出其宽阔广大了。 女眷的坐席顺次是斐玥公主安排的,也许是怕叶随风不习惯这样的大场面,斐玥公主特意将她安排在自己的下位,取代了本应该是洛梧桐的席位,而洛梧桐则是顺延了一席,居于她之下。 这其实是不太合规矩的,叶随风区区一介四品女官,本是没有资格坐在这么靠前又贴近公主的席位的。她落座之后也觉得有如芒刺在背,浑身不自在。她的手指头无意识地在自己腿上蜷缩着,抠哧着,神态也略有局促不安。 在上一次的千秋节上崭露头角的她,这一次再次成为众人目光之所向,这种惹人注目的感觉让她很是心慌。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洛梧桐,后者却没有露出什么不快的表情,目光淡然且温柔,唇边的浅笑像是一阵清风,拂散了缭绕在叶随风心头不安的乌云。 忽而手背传来一阵温热,叶随风手略略一颤,回头看去,目光投入了斐玥公主和善而沉稳的眼波之中。斐玥公主于无声无息之间,给予了叶随风极大的鼓励与支持。 斐玥公主的用心良苦,叶随风很快就感受到了。 随着群臣权贵们一一落座,斐玥公主便充当起了介绍人,附在叶随风耳畔,全然不顾忌自己的身份地位,不厌其烦地逐一给她介绍,饶是能干的季秋掌握的资料也赶不上公主介绍的详尽。 这样的大宴,季秋肯定是没有资格参与的,除了像是公主皇子这样身份的人之外,余下人带进宫的侍卫侍女都一律被安置在寄兴斋,近前侍候的都是宫人,而不是自己贴身的已经习惯的人。 不过季秋却并未身在寄兴斋,斐玥公主嫌弃寄兴斋太过偏远,等到夜宴结束之后时间太迟,一来一回太过折腾,便将季秋留在自己的宫里,也是好生招待着。 这一点便更让叶随风心生感激了,斐玥公主虽是金枝玉叶,却并没有什么嚣张傲慢的气焰,反倒是十分的平易近人,见叶随风待季秋亲如姐妹,也对季秋没有什么偏见轻视,也是以礼相待,实属难得。 宾客徐徐入席,已经几乎是宾客满座,座无虚席了,而男宾席中最上等的坐席还一直空着,叶随风时不时地望向那个位置,心里好奇的是这个最尊贵的姗姗来迟的会是哪一位贵人。 叶随风的疑惑很快地得到了解答,不多一会儿便听着内监传报,“祾王殿下到!” 祾王?叶随风心下疑惑,目光移向了殿门口,却见三皇子宓君颖迈着轻快的步子踏了进来,身后跟着谦卑的低俯着身子、总也让人瞅不见正脸的流溪。 叶随风双眼写满了疑问,转头看向了斐玥公主,却见她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夜空将星辰遗落在她的眸中。 斐玥公主见着三皇子,连忙起身快步走到他跟前,引着他去自己的席位。 沿路遇上的王公贵族一一起身,略带敷衍地向三皇子行礼,三皇子和他身后的流溪亦诚惶诚恐地恭敬回礼。 叶随风却察觉到那些人眼中一闪而过的鄙夷,那种从心底迸发出的不屑即使相隔甚远的也能感觉的到,更不必说是在近前的二人了。 当然这二人之中并不包含三皇子,他自是没有能够留意到,反倒是一脸的受宠若惊,想来之前他从未被群臣如此重视过,他哪里还接受过这般礼遇,即使并非出自真心。不过幸好,他也不懂得分辨。 然而其余两个人——斐玥公主和流溪却是完完全全能够感受到,那种浮于表面的礼遇和其心中显而易见的真实想法。 早在几个月前四皇子曾上书奏请,不知他出于什么目的的请求承恩帝给三皇子位分,得到了承恩帝的恩准,于是乎三皇子便稀里糊涂的成了一众皇子之中最早封王的一个。 他的身份虽说是今非昔比,尊贵了不少,但他人毕竟是痴痴傻傻的,在最趋炎附势的朝堂官场,即便他贵为王爷,也不会有人正眼瞧他一眼。跟他行礼,只不过是给他这个身份一个面子,给斐玥公主一个面子罢了。 斐玥公主脸色已经相当难看了,铁青着的脸上阴云密布,眼角高挑,嘴唇紧抿,一腔的怒火却找不出个恰当的理由,发作不出来。 三皇子身后的流溪也是又羞又怒,宽袖底下紧紧攥起的拳头抖若筛糠。 三皇子虽然看不懂旁人的鄙夷,却是能看得出斐玥公主的不悦。他上前一步,旁若无人地伸手抚上斐玥公主深陷的眉心,宽和地说道:“玥儿怎么了?为什么不高兴了?” 对着三皇子柔情似水的眼神,斐玥公主眼圈一热,她快速地扇动了几下眼睫,将头撇向一侧,说道:“没什么,苍蝇太多太吵了,惹的我心烦罢了。” 三皇子拢了拢新制的兔毛大氅,又扭头往殿外看了几眼,脸上露出十分疑惑地的神情。“现在天气这么冷,也有苍蝇的吗?” 被三皇子一本正经的发问堵得无话可说的斐玥公主只好无奈地扬了扬手,气哄哄道:“我说有就有,好了好了,三哥哥你快到自己席位上坐好,快要开席了。” 男宾席位是四皇子安排的,叶随风眼睁睁地看着三皇子被引到最尊贵的席位上,不知道四皇子这么安排是何用意。 斐玥公主也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余怒仍未消散,坐在位子上直喘粗气,可见当真气的不轻。 叶随风给斐玥公主斟了一杯茶水,递到她的手上,宽慰道:“公主消消气,犯不着为了那些卑劣之人气坏了自己。三皇子殿下看起来气色不错,从头冠到服饰都精致了不少,就连他的侍从也换上了新衣。看起来在他封了王之后,他的生活质量应该得到了不小的提升,他过的好,过得开心,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其余的……实在不是我们能够控制得了的,管天管地也管不了旁人心之所想。” 第二百三十二章 上元花灯(七) 叶随风的视线在对面席上回旋了一周,继而转头向斐玥公主问道:“怎么没看到镇远将军?他怎么没来呢?他不在京城吗?” 自从上次在承恩帝面前无意中把镇远将军给坑了之后,叶随风就一直没有再获知他的近况,本想着今天还能见上一见,亲口向他替云川县的百姓们道个谢的,奈何却一直没在席中寻觅到他的身影。 斐玥公主回答道:“镇远将军听说是身体有恙,已经有一阵子了,一直没好利索,今天怕是也不能来了。” “有恙?” 叶随风难以置信地重复道,在她的印象之中,镇远将军一直是一个坚毅坚强、孔武有力、宛如铁打的形象,疾病灾祸好像都不会降临在他的身上一般。 “公主可知道他是生了什么病?严重吗?” 斐玥公主想了想,回道:“说是在云川时候就有些征兆了,当初还以为是染了疫症,也让在云川义诊的那个什么神医看过了,好像也并不是。拖拖拉拉这么久,也一直都没好利落,听说换了几波大夫,到底也没说出到底是个什么毛病来。” 叶随风想着,等到宴席之后得去将军府探听一下镇远将军现况如何,毕竟相识一场,无论从哪方面出发,也该以示关心。 叶随风身前的案几上摆放着几样精致的点心小食,且不说味道如何,但是这华美外形便让人眼前一亮,垂涎欲滴。 叶随风向来对美食没有什么抵抗力,目光从来往的贵人身上移开之后,便尽数被这案几上的珍馐所吸引,再也没法拔起。 只是前后左右的人都在忙着客套寒暄,没有一个人像是她这样对桌子上的美味动手,类似这样的宴席,吃吃喝喝压根儿就不是第一要义。 叶随风悄无声息地将身子往案几那侧,一点一点地缓慢靠近,直到身体抵在案几边缘上。她左顾右盼,发现没有人留意她之后,悄悄地、好像是做贼一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速抓了一块糕点握在手心。然后再将身子不着痕迹地移了回去,装作搔搔鼻头的样子,迅速地将糕点一口填到了口中。 两腮微鼓,嘴里塞了个满满当当,这般狼吞虎咽的吃法不仅是样子不美观,实际上也没法子细细品味食物的滋味。 可满堂人没有一个人下手吃,叶随风自己也不好意思明目张胆的吃,可她又实在想要品尝一下宫筵是个什么级别,哪怕是只吃一口,也是此生无憾了。 嘴里塞得太满,嚼都嚼不开了,叶随风一手挡在嘴前面,拼命地往下咽,呛的双眼泪汪汪的。另一只手握拳捶打着胸口,暗恨自己干什么贪吃管不住嘴,现在噎得不上不下,又难受又难看。 正在叶随风如骨鲠在喉,噎得最难受之时,又听殿外的内监通报,周丞相连同大小姐入殿。 首先迈入大殿的发须皆白却官威赫赫的,不必斐玥公主言说,叶随风也能猜出他必然就是方才说通传的周丞相。紧跟其后的女子生着一双勾人的灵动凤眼,睫毛轻扇间,也是数不尽的万种风情。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每一个动作都让人心旌摇荡,难以自持。 周丞相地位高崇,本就惹人注意,再加上他身后这风姿娇柔的女子,更是一出场就几乎将全场的目光集于一身。 叶随风更是惊讶的目似铜铃,讶异中咳呛一声,发出了好大的一声响,口中来不及下咽的食物喷出去几尺远。 叶随风成功的将众人一部分的目光牵扯到了自己身上,只是比起风姿绰约的女子,自己就真的只剩糗态百出了。 女子眉梢微挑,对着叶随风莞尔一笑,笑容娇婉,眼神却是无比的高慢。 叶随风尴尬地回避着众人的目光,一只手捂着嘴巴,另一只手用衣服袖子慌不迭的擦拭着案几上被自己口喷秽物污染的地方。 斐玥公主倒不嫌她邋遢,及时的给她递上了一杯茶水和一块绢帕,眼神之中充斥着一种“真拿你没有办法”的无奈和宠溺。 叶随风含羞地垂了垂眼睑,羞答答地接了过来茶水,一饮而尽,囫囵吞枣似的将精致茶点吞下了肚,就如同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食不知味。 她却没来及的叹惋,便将目光牢牢的锁定在跟在丞相身后的女子身上。几乎每一次见她,她都有着不一样的感觉同身份。 叶随风犹记得上次见她时,她跟自己一样只是一个花钱买来的女官薛碧云,而今日再见,她竟然摇身一变,成了高高在上的丞相之女。 薛碧云接收到来自于叶随风的疑惑目光的打量,她却神色镇定,不为所动,举手投足间都彰显自己有着很好的教养与礼仪。 像是注意到了叶随风的视线所在,斐玥公主在她耳畔低声言道:“这个周小姐……着实来得古怪。此前从没听说周丞相家里还有女儿,这一两个月不知道打哪儿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女儿,宝贝得不行了,走哪儿带哪儿,能多骄纵就多骄纵。” “突然冒出来的?女儿也能突然冒出来的吗?” 斐玥公主仰着脸,睥睨着前方,冷淡地说道:“这些所谓的高门大户,谁家还没点上不得台面的暗地事儿?说是意外寻回了失散多年的女儿,可是究竟是什么样的小姐,咱们这些外人又怎么会知晓呢?” 斐玥公主摆明了瞧不上眼前的这一对父女,目光像是冷风过境一样匆匆地扫过,眼神语气都是冷淡且不屑的。 薛碧云落座在洛梧桐的下风,洛梧桐接人待物总是带着娇柔笑意,从她的脸面之上是难以分辨喜恶的,只除了对永昼有着明显的疏离之外。 在薛碧云坐稳之后,洛梧桐温温和和地同她寒暄一番。斐玥公主鼓着腮帮子,明里暗里不知道对着洛梧桐翻了多少个白眼,奈何她们当中间还隔着一个叶随风,也不知道洛梧桐究竟有没有看到斐玥公主释出的不悦暗示。 第二百三十三章 上元花灯(八) 天空已近乎淡墨色,好似一块通透的墨玉,夕阳将自己最后的余晖铺洒其上,抹出一道迎接月华的光路。 距离开席的时辰已经越来越近了,一众人等也落座好一阵儿了,该说的该聊的该巴结的,都已经进行的差不多了,大殿之上的气氛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尴尬之中。 想继续聊,又不知道该说点啥,干坐着又感觉身子后头好像有虫咬,笑得脸都有些僵硬,还要强打着精神继续这么不尴不尬地带着假笑坐着,心里却在期盼宴席赶紧开始,宫乐赶紧奏起来,好来缓解此刻诡秘的气氛。 相对于其他人,叶随风倒是挺自在的,她坐在斐玥公主身侧,时不时跟她交头接耳说上几句,乐得轻松。只是她却发现女席最尊贵的位置一直都空着,却又不是给太后、皇后预留的,因为她们和后妃的位子都在龙椅左右两边。 “还有什么显贵的闺秀没有来吗?” 斐玥公主也扫向了殿阶之下的首席,淡淡言道:“会来的,你且等着吧。” 斐玥公主话未落音,便听着内监朗声通传道:“青冥乡君到!” 来人上着小袖金丝蹙绣披袄,下着青白曳地长裙,长裙拖地三四尺,缓步徐徐,气韵不凡。 再观其容貌,眉似新月,双瞳剪水,秋水伊人,莺惭燕妒。 女子的年纪是最难解的谜题,端看她的外表,叶随风很难忖度她的年纪。她只能看出来人比她是要年长一些,只是究竟年长多少,她便难以分辨了。但见她双目世故而沉稳,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精明干练的气质,叶随风推测她该是三十上下的年纪,只是这也推测也不得准,古时候的人向来早熟,年纪倒成了障眼法。 斐玥公主再度起身,亲自迎接,态度恭敬无比,叶随风对这个女子更是好奇了,却不知道她有什么了不起的身份,能让斐玥公主也这般礼遇。 与斐玥公主一道起身上前的还有朱凌,朱凌的态度除却恭敬之外,比斐玥公主更多了几分亲昵,倒像是与其十分熟稔,二人一前一后将女子引至女席惟一的空位之上。 斐玥公主归座之后,很是主动的跟叶随风介绍道:“方才的乡君便是朱太师的嫡女朱桐。” 只消这一句,叶随风便心中一派了然——原来这就是承恩帝心心念念、求之不得的白月光啊!怪不得连斐玥公主也要这么恭敬,即使她的身份比斐玥公主要低。 闻言,叶随风又不由得多望了她几眼。朱桐端正正坐,脊背挺直,清雅脱俗。 斐玥公主这么安排座次,也是用心良苦了。只不过把这么一个承恩帝心口的朱砂痣放在他眼皮子底下,只怕坐在他左右之人该要难堪了。 迎合了一个人的心思,势必就要弗了旁人的意,这世间难有让所有人都能满意的周全处事之法。 只是在父皇与后妃之间,斐玥公主选择了讨父皇的欢心,其实或许还有更好的安置之法,但她却不想也不愿讨好所有的人。 夜幕已垂,皎皎满月悬于天边,承恩帝、太后、皇后和零星的几个后妃才姗姗来迟。 果然如同叶随风料想的那般,承恩帝打从一入大殿,目光就好像粘在了朱桐的身上一样,头始终是偏向一隅的,眼神热切而露骨,毫不掩饰的缱绻深情。 宫乐响,歌舞起,妖娆的舞者舞动着自己柔软的肢体,恰似嫦蛾舞翩跹。 可任凭乐曲再如何清越动听,舞姿再如何曼妙优美,承恩帝的目光与注意力却不曾放在殿前一丝一毫。 这么毫无保留的外放的深情,让叶随风隔着几个座位都被撩拨的火烧火燎,她悄悄地打量着落座在龙椅左右的皇后跟几个妃子,她本以为能在她们的脸上观看到飞动的、异彩纷呈的神色,谁知却让她大失所望。 皇后的眉目含羞,略带哀愁,头总是微微垂着,柔若垂柳,样子娇娇弱弱,像是个邻家小妹妹一般,若是只看她的外貌与表现,很难以想象她已为人妇,还育有两个年纪不小的儿子,如果他们还健在的话。 叶随风看着她,不由得悲由心生,皆是替她而悲,两个儿子都夭折了,纵然身居后位,可惟一可以依靠的丈夫心又不在自己的身上,这样的人生真的是想想都觉得凄凉悲哀。 再看皇后身边的两个妃嫔,这两个人的年纪似乎要更加年轻一些,一个人比花娇,一个人似玉润,两个各自有各自的风情与魅力,穿着艳美的宫服,美丽像是春光般恣意盛放,然而却也无法让承恩帝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连。 叶随风的目光在她们的脸上萦回,却也没看见一丝一毫的失望沮丧,也没有半分的嫉妒与厌恨。 高高在上的三个尊贵美丽却不得丈夫喜爱的女子,并坐在一排,没有一个人流露出哪怕是点滴的负面情绪。 叶随风心里疑惑至极,却不知道她们是当真不在乎,还是心里素质太过强大,能够将面部的表情控制得这么到位。 她们三个人的神态举止都十分的自然,仿佛对于承恩帝现在的表现早已经习以为常了。不仅是她们,包括在在场的众人,除了叶随风以外,都对承恩帝直勾勾的视线视而不见,谈笑风生,举杯畅饮,全无别扭拘束。 叶随风简直觉得就像是只有自己看到的跟旁人不一样,就如同是只有自己能够察觉到承恩帝不遮不掩的浓情深爱一般,倒让她尴尬起来。 叶随风更佩服的是朱桐,她的侧颜被目光直击却仍然云淡风轻,视其为空气一般,毫不在意。 这种种的一切,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习惯。 众人对承恩帝的外放的感情习惯了,皇后同后妃对承恩帝对自己的漠视习惯了,朱桐亦对承恩帝的直截了当习惯了。这种习惯就像是蒙蔽了一层窗户纸,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谁也不去戳破它,谁也不去破坏它,就好像它并不存在一般。 第二百三十四章 上元花灯(九) 宫筵跟叶随风想象之中的样子不太一样,只是一场吃着感觉别扭吃不好的大席,却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其实在落座之前,叶随风还暗搓搓地想过,这种名流之士聚集的场合,是不是要发生点什么大事啊?总感觉不出点幺蛾子,都对不起这么精心的布置跟安排。 她背地里猛拍了自己大腿一下,阻止自己阴暗的胡思乱想。 不过,这场宫筵确实让她感觉索然无味,但见着周边的人倒像是很习以为常的样子,想来他们也早已经习惯这样无趣却又不得不出席的宴会了。 叶随风支棱着脑袋,胳膊肘抵在案几前面,一杯黄汤下了肚,她的举止也更随心所欲了一些。 她本是没有什么酒量的,第一次喝酒还是在喻心的酒肆,拢共也就喝了那么几次,之后也没有什么机会接触了。今日她原也没打谱喝酒的,只是承恩帝赐酒,君臣共饮,她总要意思意思着喝上一杯。 承恩帝今日心情大好,喜笑颜开的,一改这些日子的愁云惨雾蒙面,连眼珠子都不再浑浊,变得黑白分明起来。他心情一好,赏赐的酒也是最好的,毫不吝惜的跟群臣共饮同享。 叶随风不懂饮酒,更不懂得品酒,在她的嘴里这上等的御赐好酒,也敌不过喻心珍藏起来的荔枝春。 只可惜,这世上纵有千万坛荔枝春,也再也没有喻心酿造的风味。 御赐的酒后劲儿还挺大,叶随风只觉得眼前朦胧,媚眼如丝,情绪跟头脑都特别的放松恣睢。眼前似是打了一道柔光,看什么都迷蒙且柔和。在这迷蒙之中,她抬眼望见了对面坐得笔挺的永昼。他正温和而情意绵绵地看着自己,这样温情脉脉的眼神她从没在这张脸上见到过,叶随风撑了撑迷瞪的双眼,唇边扯出一丝和悦的笑意。 叶随风还想多看上几眼,再睁眼时,对面的席位都空了,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几个人还原处不动地安坐在席间,其余的人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 叶随风如梦初醒的坐直了身体,往龙座宝椅处看去,连承恩帝和几个后妃也都不知所踪。 叶随风头脑“嗡”得一声,感觉像是惊悚片一样,慌张地扭头去看斐玥公主,却跟正想着回过头来和自己说话的斐玥公主头撞头,发出了好大的一声响。 疼痛是会让意识变得更清明的,叶随风捂着自己的脑门,往后缩了缩身子,懵懵懂懂地看着斐玥公主。 斐玥公主也揉搓着自己的额头,没好气地说道:“你酒醒了啊!” “醒了?我难道睡着了吗?” 斐玥公主鼓了鼓腮帮子,“可不是,没见过像你这样不胜酒力的,在这么隆重的宫筵上,喝了一杯就趴在桌子上睡大觉,简直是太失礼了!你啊,给那些世家名流茶余饭后又增添了不少话柄笑料。” 叶随风脸颊绯红,立马抹了抹还有些湿哒哒的唇角下巴,一股热气自肚腹直窜上头,羞得她眼睛不自在的东瞟瞟,西看看。 斐玥公主见她难得的娇羞模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啦,逗你的,其实也没有多少人看见,大家都去外面观赏花灯去了。我为了等着你酒醒,一直无聊的在这儿干坐着,你可要补偿我,陪我把花灯从头看到尾啊!现在夜已经黑透,灯火更显绚烂,正是游赏的好时机。你刚才若是还不清醒,我就预备一巴掌拍下去了,谁知道你还挺会醒的,醒的是恰到好处,倒免了挨上一下子。” 叶随风环顾左右,发现女席只剩下自己跟斐玥公主两个人,果然还是女子最喜欢明亮璀璨的东西。 “梧桐也去游赏了?公主为什么不跟她一道去?” “你还说,还不都是因为你,我怎么能放心你一个人睡在这里?到时候再给我惹什么麻烦,还不是要我来收拾烂摊子?” 斐玥公主说得云淡风轻,可叶随风却从她的言语中听出了真情实意,她既感动又感激地看着斐玥公主,倒叫斐玥公主脸热。 “好了,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再不看就来不及看全了。” 出了正阳殿,往群芳园去的路上,沿途都挂满了形态各异的花灯,不出十步便有一对,每一对都不重样。且每一段路都是有主题的,现下她们二人路过的这一段便是以十二生肖为主题的花灯。灯的形状都是十二个属相,饶是见过了现代工艺制作的彩灯,叶随风也不得不钦佩眼下呈现在她们面前的灯的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这些灯真的好漂亮,它们都是匡姑娘所制吗?公主你从哪儿挖的宝?她这双手真是绝了,太灵巧了。” 斐玥公主听叶随风的夸赞,就好比夸赞了自己一样高兴,笑道:“也不全都是她自己一个人做的,还有她的徒弟制作的。怎么样,不错吧?还有更惊艳的在后头呢!这个匡姑娘还是我近身的婢女露芸举荐的,好像是她的什么同乡。” 叶随风点头称赞,“何止不错,简直太棒了!公主的安排设计也很棒,能做到物尽所用,尽善尽美也是本事。” 斐玥公主笑得更开怀,“认识你这么久怎么都没发现你这么会说话?你……” 她话说半截,突然停住了,眉头一皱。 叶随风的笑容也收了收,问道:“怎么了吗?” 斐玥公主突然变了脸色,微愠道:“那座凉亭……怎么暗了?灯火怎么都熄掉了?” 叶随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见一座黯然的凉亭突兀在通明的灯火之中,宛如秀美的珠链断掉了一截。 斐玥公主一边怒气冲冲地抬步往凉亭去,一边说道:“那亭子我还费了一番心思用了几十盏小圆灯点缀的,当时想着到了晚上就像是亭子会发光一样,结果现在不伦不类的。我倒要去看看是哪个干活不用心的混账东西,居然粗心大意的忘记给我点了。”说着她翘起脚尖来,随手从一盏宫灯里取出一截蜡烛,举着就冲向了凉亭。 第二百三十五章 上元花灯(十) 叶随风亦步亦趋地跟在斐玥公主身后,往凉亭去的小径也是沐浴在一片漆黑之中,单凭斐玥公主手上举着的微弱烛光根本也看不清楚路,更何况她走得是又急又快,灯火摇曳着,除了晃人眼之外再无别用。 叶随风对路况本来也不熟,在黑暗中更是跌跌撞撞,走得艰难。即便如此,她脚下也丝毫不敢放缓,生怕跟不上斐玥公主的步伐。 边小心翼翼地走着,还边嘱咐着,斐玥公主裙摆拖地,叶随风生怕她走得太急踩着裙角,再给摔了,她的手上还拿着蜡烛,一不小心就是一场事故。 斐玥公主脚下生风,即使拖着及地长裙,也丝毫不影响她的速度,叶随风只能颠颠地跟在她身后头,还担心一不小心踩着她的裙摆。 斐玥公主时越行越快,越走越气,这不短的一路上不仅一盏花灯都没有安置,甚至连一盏宫灯也没有,乌漆嘛黑的,全无盛大节日的气氛。 “这是谁把我辛辛苦苦布置好的花灯都给拆了?” 原来并不是忘记点亮,是根本就没挂在应在的位置上,也难怪斐玥公主怒火中烧。费劲心思的精心安排,却不知被谁一遭破坏,直接影响了整体的感觉,搁谁身上都得恼火。 斐玥公主如同脱了缰的野马,横冲直撞地闯进了凉亭。周边皆是黑黢黢的,凉亭的石桌上却有着点点灯火,昏昏暗暗的,于苍茫夜色而言根本微不足道,并无法让夜色为之折服。 斐玥公主遥遥的只看见凉亭之中影影绰绰,似有人在,却看不真切。来时她也没想那么多,携着一腔怒火便冲了进去,出弓没有回头箭,到了近前,看清楚了凉亭之中落座之人的眉毛鼻子眼,后悔已是来不及了,她整个人僵在原地,连表情都被好像冻结住了一般。 隐隐秘秘的在黑影里躲清净的不是旁人,正是承恩帝。但若是只有承恩帝一个人,倒还不至于让斐玥公主如此震惊和恐慌,真正让她心里发虚的是跟承恩帝同桌对坐的那个人。坐在承恩帝对面的女子端庄清雅,是存在在承恩帝心尖上多年的那个人——朱桐。 斐玥公主心里一凉,心知不好,一不小心撞破了父皇精心安排的好事。不过斐玥公主是个机灵人,话不多说,流着冷汗笑嘻嘻地打了个圆场,就赶紧找了个理由,不等回应立马脚底抹油,撒丫子就往后倒退。 退到亭子口,正跟迟来一步的叶随风撞了个正着。叶随风眼里只看见了斐玥公主的背影,还没来得及往亭子里面瞟。 “怎么了?” 斐玥公主飞快转过身,表情扭曲地推搡着叶随风,将她死命地往亭子外推。 亭子外头没有几步路就是石阶,叶随风什么都没瞧见,自然是不明就里,背对着阶梯台阶心里惶恐,张牙舞爪地吆喝道:“干嘛啊?公主,后面可是楼梯啊!” 斐玥公主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嘴巴撅起,满眼都是忿恨叶随风不开窍的无奈神情。 二人在台阶前僵持着的时候,朱桐却站了起来,对着二人说道:“亭外是哪位佼人?缘何只闻娇音却不见真容?如此刻意回避,倒让奴家惶恐了。” 借着朦胧月色,借着斐玥公主手中烛火的荧荧之光,叶随风隐约看清楚了说话人的面容,也终于明白了斐玥公主一阵推搡的真意。她狠狠地吞了一口唾液,眼瞪得滴溜圆,斜眼看了一眼斐玥公主,暗暗地努了努嘴,不动声色地询问着斐玥公主此刻该怎么办。 斐玥公主无奈地闭了闭眼,切断了叶随风单方面的无声提问。 叶随风眉毛提了提,轻叹了一口气,人家已经发问了,不回答肯定是不合适的。只好理了理衣衫,福了福身,僵硬的脸庞上硬被她扯出一抹笑来,强作柔声柔气地说道:“小女子叶随风……” 纵使隔着老远,叶随风也能听到承恩帝厚重的一声叹息,让叶随风呼吸跟心跳骤然加快。 朱桐“哦”了一声,说道:“叶姑娘,叶女官,我听说过你。” 叶随风的嘴巴紧紧一抿,头颅微微低垂下,内心翻腾挣扎,此时方恨自己在这名流圈里的知名度为何这么高,只希望这话题赶紧翻篇。她瞅着斐玥公主是已经找着借口开溜了,因为她刚才是往外退走的,她只想着赶紧把朱桐的视线从自己身上移开,自己好跟斐玥公主一起开溜。 可朱桐却似不知她心中所想,竟饶有兴致地又朝她走了几步,与她近在咫尺之间,目光带着一丝好奇的打量着她,仿佛真的对她很感兴趣一样。 “叶女官秀外慧中,百闻不如一见。我不常入宫,今日难得觅此良机,得与叶女官邂逅,叶女官可有意与我畅谈一番?” “我……”叶随风感觉连自己的眼角的神经都在一跳一跳的抽动,数九严寒她的脊背居然冒了汗。 叶随风头没动,眼珠子却撇到斐玥公主的一边,向她抛去了求救的目光。 朱桐洞察到了叶随风眼珠子的动向,也随之看向了斐玥公主,“公主殿下既有要务在身,奴家也不便多留,只是您与叶女官似是同路而行,不知可否借她人一时三刻,跟奴家这个深居妇人聊上几句?” 朱桐把姿态放得极低,斐玥公主不好意思也不敢逆了她的意思,只好向叶随风投去一个“你自求多福”的眼神,便欣然同意,快步而去。 叶随风一口气没提上来,哽在喉头不上不下,脸涨得通红。她甚至还没有表达自己的想法,就落败在朱桐的迂回战之中。 她还能怎样,只能被迫的接受,垂头丧气地跟在朱桐身后头,一步一颤地走进了凉亭。她每走一步都感觉地上好像是撒了钉子,走一步扎一下脚,每一步都很艰辛。如此艰辛,她却自虐的希望这条路如果再长一点就好了。 因为这样便可以不必面对冷着一张脸,比那三九严寒天更要冷上几分的承恩帝了。 第二百三十六章 上元花灯(十一) 朱桐拖着迤逦长裙坐回了自己方才在凉亭里的位置上,还和善地笑着招呼叶随风坐到自己跟承恩帝之间的位子上。 凉亭的石桌上灯火暝然,摇曳的火光明灭不定地映照在承恩帝的脸上,他阴鸷的神情亦随之时隐时现,看得叶随风是心惊肉跳,她从来没在向来以宽厚温和示人的承恩帝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 叶随风讪讪地抽动了两下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回道:“那个……多谢乡君美意,我……我还是站着的好,我习惯这样……” 在灯火暗弱的凉亭里,叶随风整个人呈现出来的亮度显然是已经超标了,完全的破坏了原有的气氛和环境。叶随风杵在当中,她自己难受,承恩帝难受,惟有朱桐感觉惬意自在,还自斟自饮了一杯,微笑在她的脸上荡漾着,如沐春风,让她脸部的线条更加的柔和。 叶随风看着她从容自得的模样,登时也是心知肚明了——自己是倒霉躺枪,是自己撞到了枪口上,莫名其妙地当了她的挡箭牌。 关于承恩帝和朱桐的故事,她也从宇文述学啊,斐玥公主等人的口中听说过一二,再加上自己的一点推理和合理的想象,她也大约能够猜测出来两个人的关系。 郎有情,妾无意,流水有意,落花却无意。 朱桐其实并未出嫁,这么多年也一直是留居娘家。但却因为是已经有了婚约,未婚夫才意外而逝,她这么多年一直以未亡人的身份过活着。 朱桐应该是对承恩帝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的,要不然早就不是眼前这样的情况了,身为皇帝,想跟喜欢的人独处一会儿还要拉灯,偷偷摸摸的躲人耳目,这也是挺悲哀的一件事。 朱桐大概只是碍于他的身份,无法公然的忤逆他的意思,却也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能躲就躲,能逃就逃,能拉能拉挡箭牌就拉。 不过,看起来承恩帝也是十分的尊重她的意愿,并没有强取豪夺,否则依着他的身份,一道旨意下去,朱桐也是没办法违抗的。 求之而不得,反而更激发了想要得到的欲望。 这种心情,叶随风是最清楚不过的。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漂亮话谁都会说。谁还不知道不是自己的就不要强求?谁还不知道往错误的方向走,走的越远就越错?诸如此类的话有一大箩筐,叶随风能一下子背出一大篇。可会背是一回事,落到实处的去做又是另一回事。 端在手上的执念,能放下的只有自己,旁人、任何人都是帮不了忙的。 站在局外人的角度来看,叶随风也感觉情根深种的承恩帝看起来有些痴傻,可是陷在当局的人却是浑然不觉,这像极了弥足深陷而不自知的自己。 朱桐率先打破僵局,开口对叶随风说道:“我听八皇子提起过叶女官,我也对陛下千秋盛宴上叶女官的豪言壮语也略有耳闻。当时便对叶女官心生敬意,想着若有因缘际会能亲眼见一见叶女官就好了。没想到我求仁得仁,竟真的让我心想事成了。” 朱桐说话时正对着叶随风,将侧颜留给了承恩帝满是怨念的目光,她却仿佛浑然不觉,言行举止自然极了,一点也没有受到影响。 反倒是叶随风感受着那宛如疾风摧劲草似的目光,心里一阵阵的发虚。她埋低身子,俯低姿态,低声回道:“不敢当,不敢当……” 承恩帝亦沉声开口言道:“阿桐,你若也想一露圭角,凭你的才华我随时可以……” 没等承恩帝话说完,朱桐便笑盈盈地温和打断,“不了,老了,有心也无力了。还是把这样的机缘多留给孩子们吧,多给孩子们一点机会。没发芽之前,谁也不知道这土壤里能萌出什么样的苗子。没开花之前,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瑰丽的花朵绽放。在发芽开花之前,总得给它们适宜生长的处所,耐心地等待才是。” 叶随风默默地低头听着,总觉得朱桐话里有话。 承恩帝眸中像是有一束永不熄灭的光,笔直不间断地投射在朱桐身上,旁若无人,毫不避讳。那目光柔情又隽永,作为旁观人的叶随风不经意地触上,心里都不觉得柔软起来。 承恩帝轻声而深长的叹了一口气,“一晚上了,你的话题兜兜绕绕总是围着老八转悠,莫不是你我之间再没有别的好说了吗?” 朱桐淡然一笑,整个脸好似也明亮了起来。“陛下与我之间,惟一仅剩的关系不就是八皇子了吗?陛下是八皇子的父皇,而我是他的姨母,不提他,又有什么旁的话好说呢?” 承恩帝的眸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徐徐黯淡,撤离的过程中还不住地将失落洒满。 朱桐敛了敛笑容,眼睫微垂,眸光顾盼流转间,流露出一抹淡淡的哀愁。“姐姐早亡,只留了这么一个孩子孤独在世。皆是我之过,累无辜稚子遭你迁怒。我心有愧,愧对姐姐,更愧对八皇子。” 承恩帝听闻此言,也不接话,自己捞过酒壶往酒杯里倒酒。连饮三杯之后,脸颊飘红,双目迷离涣散,已有朦胧醉意。 叶随风瞅了瞅桌上分成了两拨的酒壶,想来在她来之前承恩帝就已经喝了不少了。 看着承恩帝有几分借酒浇愁的意思,叶随风心里也有些难受,忍不住出言劝解他少喝几杯。 可坐在他对面的朱桐却是目光清冷,淡默地看着他,不发一言,好似对承恩帝的一切都并不关注,也不在意。 朱桐的表现让叶随风感觉,她不光是对承恩帝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意,反倒是带着如丝如缕的恨意的。这种恨意表现的并不是很明显,淡淡的,浅浅的,若有若无,最大的表现形式是漠然,极度的冷漠。 叶随风胡思乱想时候,承恩帝又饮下了几杯,美酒入愁肠,琼浆玉露也都成了以自伤来换取短暂放纵的工具。 “是吗?你们原来都是这么想的……” 喝到新的一壶酒又空了,承恩帝才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第二百三十七章 上元花灯(十二) 听闻承恩帝此言,朱桐微微一凝滞,眼中划过一丝茫然。 承恩帝绯红的双颊带着几分醉意,可有些话也正是半醉半醒的时候才能够说的出口。 他苦笑一声,娓娓道来:“你们都以为我把老八留在京里,没带到怀南去是厌弃他、不喜他。其实呢,却恰恰相反,我正是心疼他,爱重他才将他留在京师。当时他尚年幼,身子又孱弱,跟着我舟车劳顿去那荒远之地并非是一个好的选择。” 朱桐唇边逸出一丝凉凉的笑,言语中也浸润着凄凉:“让他远离亲父兄弟,甚至是困于囹圄,你也丝毫不心疼不吝惜?他当时才只有七岁啊,冰冷阴郁的牢房,绝望恐惧的前景,这不该是一个孩子应该去面对的。” 承恩帝又是一声短叹:“两害相较取其轻罢了。我很了解皇兄为人,他看似雷厉风行,杀伐果断,实际上他心里始终都顾念着兄弟手足之情。他对我虽是诸多猜忌,诸多误解,也听信了不少小人谗言,总担心我觊觎着他的皇位,对我一再疏远。可是,他由始至终也不曾对我动过杀心。无论近身如何规劝他斩草除根,他也从来都是充耳不闻。所以,把老八留在京师,我很放心,我知道皇兄是不会为难他的。皇兄的一腔怒火都是冲着我来的,眼不见为净,看不到我,他的怒气怨气很快就如过眼云烟消散。更何况,京中还有你……” 承恩帝微微一顿,深深看了朱桐一眼,朱桐却低垂眼睑避过他炽热的目光。 他的目光暗了暗,又道:“还有朱太师,你们肯定也不会对老八袖手旁观,任他自生自灭的。” 朱桐淡淡说道:“陛下的算盘倒是打得精,想不到我们都不自觉之间充当了陛下的算珠。” “从结果来看,这笔账终究是没有算错。老八养在京师,长在你们身边,他无论是学问武艺,还是人品修养皆有大成。若是当年当真随我去了怀南,他未必能够得到这么好的教养,长成这么好的孩子。” 承恩帝语气平缓,不见波澜起伏,叶随风却能听出他字里行间的骄傲与欣慰。或者他真的并不像是坊间传闻和八皇子自己认为的那样,那样的不待见八皇子。 这几句话听下来,朱桐的脸色略有好转,表情也不再那样棱角分明的具有攻击性了。“即便如此,陛下也不必冷待于他。还是说多年时间的隔阂,让骨肉亲情也疏远了吗?” 承恩帝意味深长地说道:“聪慧如阿桐,难道会不明白我的真意?还是因为你厌弃我,连带着对我的所有的决断都不假思索地直接站在了诋毁的一边?” 朱桐瞳孔一震,收敛了脸上所有的表情,所有的情绪的沉淀了下来,显得更加的冷静。她想了一会儿,再抬眼的时候,心下已了然,一脸沉静。 承恩帝只观其神色,便知道她终于理解了自己的作为。 “老三的事情……一直让我耿耿于怀。当时我不过只是个落难王爷,可我却因此突然意识到,有时候喜爱与褒奖也会变成一把刀,一柄剑,扎入另一个人的心扉之间,又拔出,再次成为一件武器,毫无预兆地将你喜爱的所有一切都覆灭。剑有两刃,每一刃都能伤人。” 承恩帝说的隐晦,可他的话在叶随风心窍里百转千回地走了一遭,她还是理解了他所指的事情。 斐玥公主错了,承恩帝心里明镜似的,其实他比谁都清楚三皇子当年的受伤并非是一场意外那么简单。 正如斐玥公主所说的,这是一场因为嫉妒招致的悲剧。承恩帝心里清楚,所以才更加自责跟难过。这或者才是他对八皇子疏远的真正原因,不想八皇子成为第二个三皇子,不想让自己的喜爱变成招呼在八皇子身上的阴谋阳谋。 爱有很多种,有外放的,自然就有隐晦的。只是爱到深沉处,竟让被爱的人毫不自知,反倒认为是遭到了极度的厌恶。足见感情是复杂且共通的,真实的感受有时候也太片面。 其实叶随风很想替斐玥公主问一句:为什么不追查下去呢? 只是她一个高瓦数的电灯泡已经足够亮了,再多嘴撩舌的插言二人的对话,只怕就会将讨厌进行到底了。 答案呢,其实她琢磨琢磨,也能猜上个一二。 依着承恩帝的宽厚性格,自然是不愿意将自己的家人想得太坏,只愿意相信他们是一时想岔了,而并不是良心泯灭。正如同光鸿帝对他的所作所为,虽是明里暗里给了他亏吃,折腾得他够戗,但是最后的一丝兄弟情却并没有崩断。他如此经历,也让他如此作想,更不愿意让“一时的鬼迷心窍”毁灭了行事者的一生。 承恩帝于是愈加的宽厚仁德,希望自己的身边人也能受他言传身教。 可他不曾意识到,有时候惩治其实也是必要的。 承恩帝只为加害者设想,小心翼翼地守护他的未来与希望,可却忽略掉了三皇子,谁又能还他一个瑰丽锦绣的将来呢? 或者承恩帝并没有忽视,他只是认为即便将加害者千刀万剐,三皇子破碎的人生也无法再重新圆满了。 可无论是哪一种,叶随风都不太能够认同,她总觉得承恩帝宽厚的秉性跟大铭过于严苛的律法是走了两个极端。 “其实……”承恩帝又开口言道,“这种说辞也不过是我给自己丑陋的念想找了个华美的外披罢了。” 承恩帝没有着急继续向下说,他又取了一壶酒,自己斟满,握在手中却迟迟没有饮下。他目光落在朱桐的脸上,又移到澄澈的清液之中,手蓦然一抖,溢出了些许,漾在手上,流淌到了衣袖上,湿了一大片。 朱桐的眼波也随之激荡了一下,她掏出了绢帕递到了承恩帝的眼前。 承恩帝凝望了绢帕片刻,用没沾酒液的手接过来,珍视地捏在手上,却并没有擦拭自己湿漉漉另一手和衣袖。 第二百三十八章 上元花灯(十三) “我确实不敢常常召见老八,却并不是因为厌弃他。”过了半晌,承恩帝才低眉垂眼,幽幽开口言道:“只是因他那眉眼,实在是与你太过相像了,我不敢看他。每次看着他,我总会想起你,陷入求而不得的痛苦往事之中。所以,我不敢见他。” “陛下……”朱桐凉凉地叹息一声,“您这又是何苦?与其将心思安在我这孀妇身上,倒不如多关切一下在您身边守着的人,毕竟她们才是陛下的枕边之人。” 承恩帝闭眼苦笑道:“求之不得,得之非所求。骄阳与碧波,从一开始便是配错了。” 朱桐言道:“纵使陛下是高悬于晴空之上的似火骄阳,亦可将光辉洒在她们的波心之上。而我是夜月,是星辰,永远都跟陛下无缘错过。” 承恩帝睁开双目,雨雪风霜尽在他的眼底,他的声音苍凉之中透着化不开的忧伤,“你一定要说的这么绝吗?他就这么好吗?即使他……难道我也比不过吗?” 朱桐目光笔直地簇射向承恩帝,声音清浅却坚定,“陛下,同样的话我已说过多遍,即使您每一次都怀抱着期望地再问一次,也只能收获再一次的失望。我的心意是奔流之江河,向着决定好的方向,绝无转变倒流的可能。而且,在他活着的时候,陛下都无法打败他,当他死了之后,更是再无胜算。故去之人,留存在眷恋人的心中只剩美好,已然无懈可击。陛下,您又何苦一次次听我重复这些伤人的冷言冰语呢?” 朱桐说的残酷且决绝,切断承恩帝的一切遐想。 叶随风却觉得这并没有什么不好,在心志坚定的前提之下,狠绝其实才是最大的温柔。总好过模棱两可的拖着、吊着,让人永远怀揣着希望,在一望无垠的失意之中越行越远,渐渐迷失。 若是旁人,早就被一次比一次残忍的言辞击退,老早就缴械投降了。可承恩帝不是旁人。 若是旁人,或许也早就被承恩帝的情深似海、百折不挠所打动。可朱桐也不是旁人。 他们两个人,都是心志坚若磐石,固执到撞穿南墙也不回头的类型。如此相像,却谁也拗不过谁,谁也改变不了谁。两只蹲在井底看天的青蛙,可惜看向的却不是同一片天空。 一个人的执念有多可怕,可怕到周遭的人都认为你已入疯魔。 可是,成功的人往往都是执着的人,正因为有着旁人没有的坚持,才能够获得旁人所不能获得的成功。但是,前提是你需要有一定的决断能力。 承恩帝看似无动于衷地听着朱桐的字字诛心,好似早已习惯她斩钉截铁的拒绝,面容平静地将杯中酒液饮入喉中。可这一杯酒入喉的少,洒在衣袂上的多。 “老八是个好孩子,寡人虽不常见他,但是并不代表寡人忽视他。如果将来一定要选那么一个人出来,寡人会选他。” 承恩帝轻描淡写地抛出这么一句,宛如一个惊天巨雷在叶随风耳边炸响。 她脑子一阵阵地发蒙,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承恩帝的惊天之言仿佛自带回声,不住地在她耳畔回响,她迟钝的大脑终于接收到了这个讯息,她立即手麻脚麻,不知所措。 这么个惊天大秘密被她给知道了,她该怎么办?她该做出什么表现来? 朱桐也是眼波激荡,十分惊异,下一瞬她便将锐利的目光投向了叶随风。 叶随风感知到她凌厉的目光,不知该如何回应,又不想心虚的回避,只好回之一个茫然痴愣的眼神,呆呆地看了看朱桐,又傻傻地看向承恩帝。 承恩帝的眼睛已经涣散的完全失了神采,汇聚不了的目光不知看向何方,两腮比红烛还要红上三分,身体也像是软得没有了筋骨,宛如液体一般,看来是醉得不轻。 朱桐也分辨不清承恩帝方才的惊人言辞究竟是酒后吐真言,还是酒后戏言。不过既然承恩帝已经深醉,她也是松了一口气,终于能够摆脱这对她而言拘束局促的对谈了。 凉亭中的几盆炭火已经烧透,寒意袭来,暖意消散,泠泠冷风轻而易举地就能将炭火牺牲自己营造出的曛暖之气打散。 朱桐起身裹了裹自己的披风,看了一眼已经瘫软在石桌上的承恩帝,深深地看了也随风一眼,才道:“我去传来伺候的人,劳烦叶女官在此稍候,守着陛下。兹事体大,还请叶女官诸事小心。” 朱桐的话里有话,且意思清楚直白。 叶随风与朱桐对视,像是进行了一场无声无息也无形的对抗赛。朱桐眸中带着明显的警告与威胁,目似冷剑,寒锋铮铮。叶随风心中坦荡,自是无畏无惧,任她万箭齐发,依旧昂首挺胸,腰杆笔直。 “请乡君放心,小女子向来尽忠职守,暗室不欺,这一点八皇子殿下应当是最清楚不过的。” 也不知是谁给叶随风的勇气,让她在面对着朱桐强大的气场的时候,也是毫不示弱。或者朱桐的犀利言辞与眼神中也是带着堂堂正正的凛然正气,又或者叶随风在心底是充满着对朱桐的认同与敬佩的。总之,她并不畏惧朱桐。 朱桐的身影渐渐消弭在茫茫夜色之中,承恩帝却缓缓地从石桌上坐直起身。待叶随风回身来,便见着承恩帝像是一尊佛像般定定地坐在石凳上,倒把她吓了一跳,险些尖叫出声惊扰圣驾。 她双手紧紧地捂住嘴,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没吓倒在朱桐的霸气里,倒险些被吓倒在承恩帝的酒气之中,叶随风也是很无奈了。 在石桌上伏一会儿又复醒的承恩帝双目乌黑发亮,神情却是木讷呆滞的,倒让叶随风无法分辨他究竟是醉是醒了。 他的头极其徐缓地转向叶随风的方向,又极其徐缓地抬起看着她,冷不丁地冲着她诡异地露齿一笑,莫名其妙地冒出来这么了一句:“小妮子,你可知道,寡人为何自称寡人?” 第二百三十九章 上元花灯(十四) 承恩帝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叶随风一懵,其实这个问题在最早的时候她也有想过,影视剧里的皇帝都是自称“朕”的,可承恩帝偏偏自称为“寡人”。只是这个问题在她脑海中只是一闪而过,她觉得只是个无伤大雅的问题,兴许是大铭的特色呢,便没有去深究。 现在承恩帝主动提出来了,倒让叶随风有些摸不清头脑。 承恩帝大概也不是真的想问她,没等她应声回答,便又自己絮絮地说了起来。 “皇兄、父皇皆是以‘朕’自称,惟有寡人另辟蹊径,却并不是为了特立独行。打从一开始,寡人便是孤家寡人一个,昨日是,今日是,明日……也是……” 后面的话被承恩帝呜咽在喉中,叶随风听得朦朦胧胧的,再往后近身伺候的方内监便带着宫人来了,看顾侍奉的事儿也用不着也随风了。 出了凉亭,原本漆黑的来路已经沿途点亮了宫灯,与其余宫道的灯火交相辉映。凝望着璀璨绚烂的灯火,叶随风的心情却已经改变了,没了来时的兴奋与激动。灯火只能照亮眼前的路,却没办法驱走心底的阴霾。 早在很多年前,她就看不得以悲剧收尾的作品,看不了爱别离苦、劳燕飞分的故事,每一对不幸福的怨偶中仿佛都有她自己的影子。 她的心情是很容易受影响的类型,看着承恩帝在孤独的深水中挣扎,叶随风亦能感同身受,心情也随之波动浮沉。 拐出了小径,重新步上了通达的宫道,叶随风站在形形色色的缤纷花灯之下,有了一瞬间的迷惘。不怎么记路的她,在白昼里都会迷失在错综复杂的宫道之间,更何况是黑夜了呢? 点点灯光连成一串,光晕发散着笼在叶随风眼前,不管看向何处都是黄橙橙的一片,她的方向感已经下线很久了。 叶随风在迷路的时候也不是个能安分下来等待的,她也不怎么好意思去问,宁愿像是个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转,这一次长夜漫漫,时间大把,她觉得怎么也能够找到正确的路。 这一次她还是挺幸运的,走了没几步便见着兔子形状的花灯,她认得这是来时的路,于是她突然就有了方向,调转了个头。 她沿着大路走马观花地快速地浏览着斐玥公主的一番精心设计,边寻找着斐玥公主的身影。 夜更深了几许,大部分想要赏灯的已经聚集到了花灯最密集的群芳园了,毕竟群芳园里才是今夜这个花灯会的重头戏。 她在沿路上几乎没遇到什么人,连宫人都很少见。 因此,当她在灯火阑珊的百年松柏树下看见形单影只的薛碧云时,几乎立时就确信了她是在刻意地等着什么人。 她不尴不尬地看了薛碧云一眼,薛碧云却冲她娇姹一笑,在她之前先开了口:“叶姑娘,别来无恙,可有兴致跟我聊上两句?” 薛碧云先破了冰,叶随风也没什么好羞涩的了,她点了点头,其实心中也有着很多的问题,只是若不是薛碧云先主动,她或者是不会问出口了。 薛碧云抬脚往树空里、更隐蔽的地方走去,“找一个静谧适合说话地方。” 叶随风跟在她身后,眼见着眼前越来越昏暗,她心头的疑云也在慢慢地扩大——刚才的松树下还不够僻静吗?已经没有几个人来回趟的走了,她们两个人只是简单寒暄几句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吧,为什么要躲在黑黢黢的树丛之中? 她猜不透薛碧云的用意,却也不想再让自己的不安扩大,于是制止道:“就在这儿吧,已经足够静了。” 薛碧云回身看着她眼中似涟漪般波动的惶恐眼神,从善如流地停了下来。“好,就在这儿。” 薛碧云神情高蹇,眼神高深莫测,嘴角似笑非笑,明明疏远孤傲不可亲近,她却偏偏想要跟叶随风聊几句。 叶随风吞了一口口水,问道:“我看你刚刚好像是在等人,该不会是在等我吧。”她故作玩笑地开口,口气中带着几分调侃,没料到薛碧云并不接茬,神情眼神都没有什么变化,她只好尴尬地笑了一声,试图挽回一点面子。 薛碧云脸上没有附和的笑意,反问道:“叶姑娘以为呢?” “总不会是真的在等我吧,你怎么知道我会走哪一条路呢?”叶随风讶然地瞪大了眼。 薛碧云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只是目光如炬地看着叶随风,看得她心里有些发毛。 见薛碧云不回答,叶随风目光游移了一下,又道:“我该怎么称呼你?薛姑娘,还是周小姐?” “家父姓周,我已然认祖归宗,叶姑娘认为该怎么称呼呢?” 薛碧云语气倨傲,仿佛立于云端高眄着她。 叶随风微微一笑,言道:“周小姐真是神通广大,每一次见到你总有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真不知道若还有下一次见面,周小姐当会以何种面貌示人。” 薛碧云亦然笑得高藐,“我的千变万化说到底还是拜叶姑娘所赐。若没有叶姑娘的仗义相救,也没有我今日的造化。我真当好好的谢谢叶姑娘才是!” 她口口声声说着感谢,可叶随风却分明看到她的下颌骨蓦然凸起,语气亦是寒凉得犹胜瑟瑟冬风。 “不过,有没有下一次会面……这还真是不好说呢!” 薛碧云目光一凛,迸发冷冷精光,引得叶随风透心的凉,她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两步。 薛碧云收敛了一下凌厉的目光,抬头看了一眼盈盈满月。月光如水,倾泻在她白皙的脸庞上,反射着锃锃冷光。 “我确实应该好好地感谢你,若不是受过地狱之苦,又怎么能体会得了人间之乐?我已经不是那个人任人践踏,连自己的性命都做不了主的薛娘了。曾经‘帮助’过我的人,我一个也不会忘,一定会……好、好、的报答他的!” 她眯着眼望向叶随风,平缓却冷得寒心彻骨地说道:“你可想知道,我都是怎么报答人的吗?” 第二百四十章 上元花灯(十五) 声音虽冷,可她的唇角却依然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笑时是冷冷嘲讽,不笑时是阴狠冷绝。 叶随风不敢直视她此刻的表情,她此刻的神态激发了叶随风潜藏在身体深处、那作为动物的本能,本能的恐惧。 薛碧云手无寸铁,看似娇娇柔柔的,不像是个能打的样子,若是真刀实枪的跟叶随风干上一架,输赢也是难以料定。 可叶随风却还是怂了,薛碧云这时的样子实在是太具有震慑力了,像是盯上了猎物的豺狼虎豹,让叶随风头脑没有办法运转,身体先于头脑感知到了危险,屈从于恐惧之下。 叶随风手发颤,腿发软,踉跄不稳地往后倒退了几步,却还是逃不开她释放出的森森冷意。 薛碧云紧紧地盯着叶随风,目光蓦然释出一丝愉悦,唇角的弧度渐渐扩大,变为了一个货真价实的笑容,笑容一展开,登时就像是换了一副面貌一样,周身上下的氛围也是大不同了。像是孔雀收起了自己华美的羽毛,她也将方才的森然冷绝收敛起来,人也变回了刚才高贵温婉的模样。 只是薛碧云再如何对着叶随风笑,她也不能将其视为人畜无害,刚才薛碧云的一副冷漠狠厉的面孔,像是印章一样清晰地印在了叶随风的意识之中。 薛碧云倒是很满意叶随风眼中震动着露出惊恐地神色,她笑着向她走近,目光牢牢地锁在她的眼中,缓缓地开口言道:“叶姑娘心里在想什么呢!我身为丞相之女,更当奉公守法,玉洁松贞。叶姑娘收一收自己心里的龌龊念想吧,可千万可不要以己度人啊!” 叶随风饶是被她盯得心里一阵阵地发毛,却仍是输人不输阵地呛声道:“周小姐……”甫一开口,声音有些微微发颤,她不着痕迹地咬了咬腮肉,故作镇定地言道:“我还什么话都没说呢!你若当真心中明亮坦荡,又怎么会揣测出我心中的龌龊揣测呢?” 薛碧云眸光一聚,像是一柄利剑直刺而来。 叶随风心里虽是恐慌,但她又咬了咬腮肉,硬是挺着脖颈,丝毫不避讳地回望着她。 薛碧云冷冷一笑,“叶姑娘还是一如既往地能言善辩,能说会道,倒真让人佩服,可惜……”她的尾音轻淡几近不可闻,像是已经消融在郁郁夜色之中。 她转身欲去,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又回过身来,轻轻地说道:“叶姑娘身边有很多厉害的人物,看来叶姑娘也对他们是深信不疑的。可你有没有想过,在五皇子隐秘的别院,究竟是谁把你们躲避在当中的风声给泄露了出去?” 言罢,哈哈一笑地高步而去,将叶随风自己留在隐蔽的树空之中。 叶随风一下子坐倒在地,枯枝干草隔着衣服也能将她扎得生疼。可她此刻已经顾不上了,她的眼光还停留在薛碧云离去的方向。 她临去时抛下的这个问题,其实叶随风也是不止一次的想到过,但她将其归结于宇文英羽的神通广大,消息灵通,却一直不敢想象他的消息来源究竟是在哪里。 这是她不敢细细推敲,不敢认真琢磨的问题,更不敢调查深究,在这个问题上她就像是蜗牛一样的,瑟缩在自己的壳里,不愿意去面对。 可薛碧云的轻描淡写几句话,却宛如一记重锤,将她赖以避身的壳敲得粉碎,让她不得不直面这个问题。 薛碧云能知道的这么详细,说明这一桩事件之中,她也没少参与。至于她在当中扮演着什么角色,又是出于什么目的,这是叶随风还不得而知的。 只是薛碧云能知道的这么清楚,看来也是对自己进行过一番彻底的调查,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背后还站着一个了不起的宇文述学。 然而她却肆无忌惮地将自己给暴露了出来,毫不畏惧,胸有成竹,好似是已经笃定自己一定不会输,提前的宣告了胜利。 一股不安的情绪在心间渲染开来,如同墨块化散在清水之中。 头脑中没有要预警的感觉,她的超能力已经很久没有主动也好、被动也好的使用了。她突然有种想要预测一下的冲动,因为她实在是觉得惶恐难安。 薛碧云走了好一会儿,她那冷意森然的神情也没有在叶随风的意识中消散。 叶随风想起来,上一次见她,她是跟自己一样都是女官,不一样的则是,她是孀妇。 那个面目狰狞的王员外,如何会突如其来的死掉了? 联系着薛碧云的言语神态,叶随风合理地怀疑这件事大概跟她也是脱不了干系的。 她说,“曾经‘帮助’过她的人,她一个也不会忘记”,也就是说她牢牢记在心上的不止一个人,那么她叶随风应当也算一个。 却不知道她究竟要采取什么样的方式来“报答”自己。 她总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箭靶子,又有来自于四面八方的流箭向着她的方向就来了。 即便没有预警,她的预感也如同超能力一样的精准。 她刚想聚精会神地预测一下,究竟是有什么陷阱挖好了在前面等着她。 却听着外面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找到了吗?” “还没……不过公主说的凉亭里已经没有人了。” 她心里一喜,从树空里跳了出来,“你们在找我吗?” 叶随风三步并作两步走,大步流星地到了发声的两人跟前,发现除了熟悉的两种声音,还有一个没出声的也站在她跟前。 “镇远将军?你不是病了不来了吗?怎么又突然出现?” 有段时日不见的镇远将军的确是一副病容,清减了不少,眼神也有些空洞,他戎装而来,铠甲却是松垮垮的挂在他的身上。 站在叶随风身前的除了镇远将军,还有不知为何能够混到宫里来的宇文述学和长歌。 叶随风诧异地看着这三个人的组合,又惊又喜,又充满了疑惑和不解。 宇文述学神色肃然,匆匆地打断了还在拉家常的叶随风,“事态紧急,还是边走边说吧。” 第二百四十一章 上元花灯(十六) 叶随风赶到群芳园的时候,正是赏花灯会的最热闹的部分。 群芳园原本就是个极大的花园,群芳荟萃,百花争艳,一年四季都断不下似锦的繁花。品种繁多的茶花,傲雪凌寒的梅花,清新秀雅的玉兰花,处处都是繁复绚烂,俯仰皆嗅香气馥郁。 白天的时候,群芳园的无边美景已经震撼过叶随风一次了。到了夜里,当璀璨的灯火交相辉映,这些在寒风中的皎皎佳人又转换了一番模样,更平添一丝妖娆与妩媚,在夜风里尽展别样风情。 花灯与花树也都是经过精心的设计与搭配的,叶随风从现代人的角度也能看得出每一片区域都有着属于自己的主题,各具特色,却又没有哪一部分突兀出来,整个园子又将所有的主题串联起来,和谐统一,赏心悦目。 叶随风惴惴不安,怀揣着心事,眼前再多美丽的风景于她而言也都是过眼云烟,根本没有赏玩的心情。 斐玥公主生着一双锐目,竟将叶随风的身形自百十人中一眼认了出来,她笑意盈盈地迎了上来,拉起叶随风略嫌冰冷的双手搓了几下,莺言娇语道:“你跑去哪里了?父皇都过来了,你居然还不见踪影。” 叶随风瞳仁一震,讶然道:“陛下……也来了?他……不是醉了?” 斐玥公主道:“今夜的重头戏还没开始,父皇不来坐镇,群臣百官岂能尽欢?父皇是有些醉意,不过饮下了一碗醒酒汤,精神头还挺足的。” 说着,斐玥公主左顾右盼了一番,扯了扯叶随风的衣袖,将她拉扯得离自己更近一些,凑在她的耳朵边,小声问道:“刚才我走了之后,你没出什么岔子吧?我看父皇心情不佳,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有……你怎么才来?” 叶随风低眉垂眼地掩饰自己纷乱地心情,“我……我迷了一会儿路……陛下的心情不好,大概是因为乡君言辞太过冷淡的缘故吧。” 来时的路上,宇文述学言简意赅地说明了他的来意。正如叶随风料想的那样,今夜注定不会平静安然的度过。只是她身在明亮灯火之下,却不知道暗箭会在何时从何处向她射来。 一切目前都还是无稽之谈,她不知道怎么对斐玥公主说,只能强压情绪,稳定心神,等待着见招拆招。 她长吸了一口气,不自觉地看向了宇文述学所在的方向,目光跌入他温柔似水的眼神之中,让她的心神安定不少。 斐玥公主见她目光久久地朝着一个方向,心里好奇,也循着望去。她第一眼看到的自然是立于人群之中依旧英武不凡,卓尔不群的镇远将军。 斐玥公主讶然开口:“镇远将军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这个时候才入宫?莫非是出了什么大事?总不能是特地为了赏花灯而来的吧?” 叶随风连忙讪讪地收回目光,可是已经太迟了,眼尖的斐玥公主已经看到了站在镇远将军身后的人了。 “那是……叫长歌来着对吧?他怎么也会入宫的?”斐玥公主狐疑地看向叶随风,尾音拖长,等待着叶随风的解释。 叶随风搔了搔脑袋,安抚地说道:“公主稍安勿躁,我也是刚刚才发现他们也来了的。他们是特地来给我传个信儿的,绝无歹意,请公主放心。” “谁说你们有歹意了?总围着你转的那个宇文述学,我看他的人品还不错,我对他没什么怀疑的。” 斐玥公主又翘首张望了一下,“长歌旁边那个隐匿着身量的是不是就是他?他也来了?他们给你传什么信儿?这么紧要,连这么一时半刻都等不得?” “他们得到消息,有人要在这场灯会上对我不利……” 斐玥公主蹙眉,“是谁这么不开眼,我罩着的人也敢动?”她豪气十足地拍了拍叶随风的肩膀头,“你放心,有我在,我会好好保护你的。” 叶随风心头暖意融融,感动至极:“公主……” 斐玥公主还想着继续问些详情,却听一阵嘈嘈切切的丝竹之乐奏响,十数名舞姬挥着水袖翩跹登场。 “开始了……重头戏……” 舞姬们自两个方向而来,迈着曼妙的舞步,向着承恩帝的坐席处而去。到了近前,好似柔弱无骨的胳膊划着波浪一般的姿态带动着宽长的衣袖缓缓地移开,像是拨云见日一样,露出了掩藏在衣袖底下的六角宫灯。 叶随风认出舞姬们手上挥舞着的就是白日里小心翼翼收藏在大木箱之中的、看似平平无奇的转鹭灯。 此刻这些灯已经被尽数点亮,隐匿在平凡外表之下的特别之处也终于展露了出来。 舞姬们姿态各异地挺举起手中的转鹭灯,保持着当下的姿势定格不动,宛如塑像一般,让众人能够将注意力从秀美的舞蹈上转移到她们手上的转鹭灯上。 人保持着不动,举着灯的手也是安安稳稳的,可灯却好似在动。人们揉搓着眼睛,定睛细看,却见动的并不是灯本身,而是映在灯笼上的图画。 灯中图画旋转,物移景换,团团不休。 叶随风心下了然,这不就是走马灯吗?明白是明白,可亲眼看到,却也是头一遭。 连承恩帝也惊奇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近了去细细观赏。 叶随风抻长了脖子,踮着脚张望着,却被后面涌上来的人撞了个人仰马翻。 叶随风拍打了几下衣裙,赶紧站了起来,生怕再被后面观看稀奇玩意的人给踩踏了。 叶随风也能够理解他们现在的新奇心情,这能自己动弹的图画,这不就是最早的动画片吗? 她已经被挡得严严实实的,是什么都看不见了。她抄着手,索性也不为难自己的脖子腿的了,就是一蹦三尺高,依着她这低海拔也未必能看见什么。干脆一了百了不看了,反正人是斐玥公主请来的,以后想要观赏还怕没有机会不成?当下还是多加点小心,防范着不知从哪里招呼来的暗枪吧。 周围一阵喧闹混乱,不知不觉间,宇文述学已经移步站到了她的身后。 第二百四十二章 上元花灯(十七) 近在咫尺的距离,叶随风仿佛能够感知到他的呼吸,聆听到他的心跳。被他的气息紧紧地环抱着,即使并无只言片语,叶随风也感觉那颗飘着悬着的不安的心终于能够稍稍安定下来了。 “他们会拿你的身份官籍做文章,只是目前还不知道他们要如何来揭露。” 在来往群芳园的路上,宇文述学如是对她说道。 “我的身份……” 叶随风在大铭身如浮萍,她原本就是外来之客,想也知道她的官籍肯定是假的,都是为了捐纳女官。可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相安无事,却不知道为何突然被人给翻出来。 “你从何处得来的消息?消息的来源可靠吗?” 叶随风其实只是随口一问,宇文述学向来谨慎,手底下的情报网络也素来可靠。谁知宇文述学眉头却微微一跳,颦蹙起来,头也轻轻了摇了摇。 “是一个小孩童送来的未署名的信件当中告知的,时间就在你刚入宫不久。” 叶随风惊讶地睁大了眼,“就这样?你不知道是谁写的信吗?” 宇文述学又是摇头,“字迹歪斜,像是用不惯用的手写的,显然是有意隐匿笔迹。信件内容言简意赅,草草几句,看来写信人时间紧迫,来不及详述。” “就因为一封莫名其妙的书信,你就大费周章的跑进宫里来了?还把镇远将军也拖下了水?你有没有想过,这可能是一个圈套?为的就是让我们自乱阵脚,多做多错,到时候罪名也有了,人也齐全了,正好,一网打尽。” 叶随风叹了一口气,略带失望地看了一眼宇文述学,又道:“你不该如此草率,就这么被不知敌友的对方牵着鼻子走……这也太不像你平常的作风了。” 宇文述学没说话,停下了脚下的步子,目光缱绻地深深望了她一眼。 叶随风被他看的莫名其妙,疑惑地歪了歪脖子,眼中也流露出不解的光芒。 “关于你的事情,不论真假,我都会严阵以待。” 撂下这么一句话,宇文述学才重新迈开步子,阔步向前。 叶随风心头一震,在原地呆愣了一会儿,才快走了两步,跟在宇文述学身子后头,轻声道上了一句:“谢谢。” 宇文述学的背影微不可见地轻轻一抖,步履却不停歇地继续向前。 叶随风回过神来,见着周围的人对走马灯的兴趣经久不散,不管离着远离着近,看得着看不着,都抻着脖子、探着身子,将目光汇聚在那几盏让人眼花缭乱的灯上。 身份低微的人是捞不着近距离地观看转鹭灯的,不仅是离得远,还得翘着脚比高,像是叶随风这样的矮个子就只能望着重重背影兴叹了。 离得远了,其实只能看见个模糊晃动的虚影,什么都看不真切,却依旧听他们随着高声叫好,拍手称奇,仿佛一切都尽收眼底一样。 斐玥公主拨开人群,从人堆里把叶随风扒拉出来,拉着她的手往前,把她带到了能看清转鹭灯的近前,跟洛梧桐站在了一块儿。 两个如同孪生姐妹一样的人并肩站在一起,好似比转鹭灯更好看,二人相像的容貌吸引了一部人的注意力。 洛梧桐坦坦荡荡地面对着众人投来的目光,倒是叶随风有些羞涩了,低眉垂目地看着脚下,不自在地搓了搓手。 却听一声娇莺似的嗓音言道:“这细细瞧来,这灯上的图画不仅仅只是会动,好像还是一个个的小故事,只是我目力不佳,看不太清楚透彻。父皇,您可有瞧出来这是个什么故事?” 说话的人是二公主昌容公主,跟六皇子是一母同胞的姐姐,开席前斐玥公主曾经跟叶随风私下介绍过。她比斐玥公主年长六岁,却化着浓重的妆容,脸上的粉像是砌起了一堵墙,把她真实的面容深深地掩藏了起来。粗黑的浓眉,配上一张烈焰红唇,这样的妆容已经让人无法分辨是美还是丑了,只会让看过的人惊骇。 不过对于叶随风来说,也有一个好处,就是好记。这一夜叶随风眼前就像着转鹭灯一样,不知道掠过多少男女老少,能在她记忆里留下一笔的人不多,这个昌容公主倒是实打实地在叶随风脑中留下了浓郁的一笔。 她的这一声言语,又将大家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了转鹭灯上。 承恩帝眯着眼,又走近了几步,几乎快要将眼珠子杵到灯上去了,若不是热力撩人,他大概真的会这么做。他挨个看了看,每一个看得时间都不长,走马看花似的一圈看下来,自然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抬了抬手,招呼斐玥公主上前来,“玥儿,你倒是说说,这灯上的图画有什么名堂?” “这……” 斐玥公主也是第一次看到用于花灯会的这些转鹭灯被点亮,这些转鹭灯都是匡姑娘为了花灯节新制的。她原来在匡姑娘的工坊里看到的转鹭灯都是花鸟鱼虫,仙子起舞之类的,像是这样讲故事的她是从来都没见到过。 叶随风离着在最末处的一个转鹭灯最近,她定睛看去,灯里呈现出的画面是一个中年男子,他没有腿脚,以一缕青烟代替,高飞入云,底下一个女子跪地抹泪,神情很是悲伤。在她身后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宅子,这个宅子之大,转了几个画面都没显示完全。 叶随风疑惑地眨了几下眼睛,心里想着:这是大铭的什么神话故事吗?好像类似嫦娥奔月似的……只是看起来不是个什么会让人心情愉快的故事,这样看似悲剧收尾的故事,放在庆祝佳节的灯会上,真的合适吗? 叶随风刚想跟斐玥公主交换个眼神,便听着昌容公主又道:“既然连三皇妹也解释不清楚,不如就请制作此灯的匠人上来给咱们讲讲,兴许是什么民间的传说,也让咱们长长见识。” 承恩帝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他问斐玥公主道:“匠人入宫了吗?传他上来讲讲。” 第二百四十三章 上元花灯(十八) 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儿,可叶随风心里总有些不详的预感。她径直地看向斐玥公主,斐玥公主却始终背对着她,无法感知到她迫切的目光。 斐玥公主其实也是心中存疑的,奈何她不能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堂而皇之的欺瞒承恩帝。她微微垂头,眼睛好似不经意地瞥向了昌容公主脸上。 昌容公主眉梢舒展,笑意盈盈,一副准备看好戏的模样。 斐玥心里“咯噔”一下,却也不好让承恩帝等着她回话,只好硬着头皮说道:“匠人此刻确实在宫中,只是这天色已晚……” 斐玥公主正想着法子,打算不唐突地婉言回绝,谁知昌容公主却生生将她的话语截断,“月色正浓,父皇也正在兴头上,三皇妹不是打算让父皇和在场诸位败兴而归吧?我们围炉赏花灯、听趣事,不也是挺风雅的吗?三皇妹磕磕绊绊的,莫非当中有什么为难之处?” 昌容公主声音娇柔,可言下之意却是咄咄逼人,将斐玥公主所有的退路全副堵死,容不得她拒绝。 话说到这份儿上,斐玥公主也只能差人去请匡姑娘。 群芳园中点了许多处烤火的暖炉,其中一个就正挨着斐玥公主。火光融融,热雾腾腾,燎得斐玥公主里衣都湿透了,冰凉地贴在身上。 匡姑娘觐见时穿的已经不是白日里的那一身衣裳,眼下她身穿素白襦裙,周身上下全无半点修饰,素雅如同天上皎月,冷冷清清。 她款款而来,在一众盛装之人当中,显得特别且格格不入。 可斐玥公主瞧见她的素到不能再素的打扮,心也凉了半截,她就差头披麻布,腰缠孝带了。在这么个喜庆的日子里,穿成这样显然是不合时宜的,斐玥公主虽然不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却也大概猜到一半了。 斐玥公主心里一阵阵地发慌,在她开口之前,抢先一步扶住她的胳膊,先用气音在她耳畔言道:“今日乃是上元佳节,有什么话也等着私下再说。匡姑娘你若有任何为难之事,我答应你,灯会之后我定会全力助你,你千万不要……” 斐玥公主自知这些话其实说了也白说,今日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被人精心安排好的,一步步走到现在,匡姑娘自然不会前功尽弃,却还是不死心地说道。 匡姑娘缓缓地将自己的胳膊抽了出来,对着斐玥公主略带歉意地福了福身,而后走到承恩帝正下方,双膝跪地,行跪拜大礼。 斐玥公主原地踉跄了一下,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连日来的辛劳竟是为他人作嫁衣,反倒遭有心之人利用,亲手递上了一把伤人害己的刀。 她面色顿时铁青,眼光凌厉如刀子,剜向自己的贴身婢女露芸。 露芸眼神如被风吹到摇曳的灯火,忽明忽暗,闪闪烁烁,她弓着身子,瑟缩着身子,身体也像灯火般摇曳颤抖。 “民女匡知芯,叩见陛下、诸位娘娘。” 承恩帝乍一看她清风明月一般素净的打扮,眉头便微不可察地短暂一蹙。 “匡姑娘穿得如此单薄,不冷吗?” 饶是看得扎眼,承恩帝出言仍然是宽厚温和的。 “起身吧!” 匡知芯听闻承恩帝此言,非但没有起身,反倒将身子整个伏倒在地,脸面也几近贴在冷冰冰的的地上,发出得声音都变得闷闷的:“民女冒犯天威,自知有罪,不敢轻易起身。奈何民女有冤无处伸,只得将冤情藏于灯中,盼得灯明天理昭彰之日。” “冤情?你有何冤情?” 由古至今,但凡有点圣明之心的皇帝都不会愿意听到“冤案”这两个字,纵使他们也都心知肚明、天下之大不可能都是阳光普照大地,绝无一丝阴暗晦暝,全都是清清明明,但是说他们自欺欺人也好,都不愿意求告伸冤的人舞到自己面前。 承恩帝说着将目光投向了斐玥公主,眼神虽说没有掺杂过多的情绪,但却明显的不如平素和蔼宠溺。 斐玥公主委屈地撇了撇嘴,眼中水汽氤氲,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承恩帝最看不得她这种表情,心里最细腻的地方很快就软化了,目光也温和多了。而后他又扫视全场百官,群臣但凡不怎么守规矩的,暗地里小动作不断的,都有些心虚,有的虚张声势地强撑着,有的索性不敢直视,也有几个依旧端端正正地凛然直立,这当中有一人便有镇远将军。 “且请陛下仔细看着转鹭灯……民女本是乂州人,祖祖辈辈务农为生。家父是佃农,租赁乂州十大田主之一的叶秋家良田三顷,缔约十年。” 叶随风听匡知芯口中说出“叶”字,心里重重一坠,不由得隔着重重人群看向宇文述学。她没想到宇文述学收到的匿名信竟然是真的,看来这些人真的要冲着自己的身份背景出招了。来时匆匆,她也来不及打听宇文述学究竟在底下做了什么样万全的准备。 宇文述学眼神如深海一般幽深坚定,这般安澜的目光像是给叶随风吃下了一颗定心丸,让她无需烦忧,背后有人接着,即使现在往后仰倒也浑然不怕,这样的安心感让她眷恋。 叶随风回想着宇文述学给她重点叙述的信息点,调整着自己呼吸心跳,让她自己面容和情绪都平静下来。 又听匡知芯又道:“可后来有贵人看上了叶家租给家父的这块田地,说甚风水极佳,硬要在这儿开府建宅。叶家不顾契约,不顾田间庄稼即将丰收,背信弃义,硬要毁去契约,毁田筑宅。家父哭求叶家多宽限些时日,待田间收成之后再做计较。谁知叶家竟转头就将田地卖掉,新东家更是枉顾我家族人一年辛劳耕耘成果,竟令铁骑践踏,家父连同家中几位长辈上前阻拦,竟被烈马活活践踏致死。最终人命如草芥,良田变豪宅。民女一介女子,胳膊拧不过大腿,求告无门,只得将冤情寄于转鹭灯,希望它日日流转,能让冤情昭彰于天下,待昭雪之日。” 第二百四十四章 上元花灯(十九) 匡知芯字字句句掷地有声,目中含泪,眼神激奋,情至深处,浑身抖若筛糠。 承恩帝听了她这一番叙述,也是怒火中烧,先前的酣醉之意已然焚烧的彻底干净。他的眉头越蹙越紧,脸色也随之阴沉下来。 “你所告何人?” “民女所告之人其一便是背信弃义的叶秋,可惜此人已于年前病故,但这罪责不该因他之死而不了了之。” 承恩帝继续皱眉,“人既已故,你还当如何?挖尸鞭骨?你且说说看,你认为要如何才算大仇得报,沉冤得雪?” 匡知芯不卑不亢地挺直身子,翘首看向承恩帝,目光坚毅。 “叶秋虽然故去,可他尚有后人传承,他的家财乃是不义之财,其后人坐享其成之时,是不是也该为此事付出代价?” “后人?” 承恩帝发问时,叶随风心头一跳。不能怨她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招揽,只是她这姓氏虽然说不上多么罕见,却也算不得太普遍,至少今日在场之人,斐玥公主在介绍时没有说起一个跟她同姓之人。再加上匿名信的报信,她不得不如此作想。 不仅仅是她这么想,就连在场之人,包括承恩帝在内,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她。 她的手指紧张地蜷缩了起来,心道自己在大铭莫名奇妙的被安了个爹,自己都不知道他是哪位,他犯下的事儿却要自己来背锅,这上哪儿说理去。 叶随风不由得将目光移向了宇文述学,果不其然他也正带着歉意的看向自己。 叶随风冲着他微微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怨怪他,扯出了一抹浅浅的、露酒窝的笑容。 这事儿不该怪他,说到底这事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没弄清楚呢,不是应当埋怨的时候。 匡知芯也缓缓抬眼望向叶随风,手指坚定强势地指向她,“那位后人便是这位用我族人血泪钱捐官、如今风生水起的叶随风叶女官!” 叶随风早就已经预料到她会这么朝自己泼脏水了,脸上没有什么惊讶的神色流露,她亦无所畏惧地仰起头。 她能这么底气十足,还是来源于宇文述学在接到匿名书信之后,当机立断地做了万全的准备。 叶随风故作疑惑地言道:“匡姑娘所言何意?家父虽确实名为叶秋,可却并非匡姑娘口中的什么田主地主的,家父只是义州一户寻常的生意人,做些小本买卖,虽算不上大富大贵,略有闲财,且他老人家如今仍然健在,还请匡姑娘嘴下积德,莫要随便诅咒家父。” 匡知芯眼中精光一跳,“圣驾在前,你以为你信口胡言便可瞒天过海了吗?” 叶随风微微一笑,“匡姑娘与小女子素昧平生,究竟是受何人指使,执意要将污名扣到小女子头上?” 匡知芯恶狠狠地瞪了叶随风一眼,“叶女官非但不知悔改,居然还妄想倒打一耙,若是让你此等人面兽心之人混迹朝堂,实乃苍生之祸!陛下明鉴,切莫让包藏祸心之人继续作威作福,为害百姓!求陛下为民女做主,为冤魂做主,为天下众生做主!” 匡知芯越说罪名越扩大,现在她已经是人人得而诛之的恶贯满盈之徒了。 “陛下!”叶随风躬身行礼道,“义州距京不远,只消半日路程便可,陛下可去义州查证,若陛下不信,不妨将家父带来,只需家父人出现,一切谣言便可不攻自破了。” 匡知芯冷冷一哼,嗤笑道:“叶女官只怕是离家多年,日子过糊涂了,乂州距离京城少说也有七八日路程……难道叶女官京城住久了,竟连家乡所在何处也不记得了吗?” 此言一出,哗然一片,存疑的、打量的目光如同乱箭一样射向叶随风。 面对着这么多的恶意与质疑,说不紧张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 叶随风虽然极力地维持着冷静的表情,其实若是仔细看她,她连嘴唇都是微微颤抖的。 无论她怎么强装镇定,她的身份背景是假的,这一点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为了圆一个谎言,便要设下无数新的谎言,为了将她这个伪造的身份说圆,宇文述学必然要安排更多细枝末节。而这一点,她心里是没有底的。她虽然嘴上说着要去请“父亲”叶秋上京,但她心里有多恐惧,多抗拒,是外人看不出来的。 叶随风佯装咳嗽,手趁机抚上了自己起伏不定的心口。 她的余光瞥见了站在她侧向的宇文述学,一如既往的安稳踏实感从他那处源源不断的传递而来。有他在侧,叶随风总有一种即使下一刻与全世界为敌,她也不会输的感觉。 她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将手臂慢慢下滑,落回身侧。 “我的家乡我自是不会忘。” 匡知芯笔直地看向她,冷言道:“若是叶女官不曾忘怀家乡,为何言语之中全无乡音?莫要说是叶女官留京多年,不记得了?乡音乃是融在骨血之中的,便是少时离家,也不至于连一句半句也不会说吧?” 剧情急转直下,在场看戏的局外人看得是一头雾水,不是说冤案惨案的吗?怎么眼下又纠结起故乡来了? 叶随风却是对匡知芯背后之人的深意知晓得一清二楚,一来是把自己打成罪人之女,捐官的钱银皆是不义之财,让自己臭名远播,即便入不了重罪,这一世清誉也是尽毁。若是自己不肯将这恶名背负,势必就要引出自己的身份问题来了。若是自己一时没想明白,一口将话咬死,坚持着不肯身负恶名,等着自己的将是更加严酷的刑罚。伪造官籍是死罪,不仅是她,只怕连宇文述学也难逃罪责,到时拔个萝卜带出泥,还不知道会牵扯多少人进来,亦可将幕后之人看不顺眼的人一网打尽。 叶随风一开始还没想得这么深远透彻,是在匡知芯突然将矛头指向自己家乡的问题上时突然顿悟的。想到这一层,叶随风也不由得冒了一身的冷汗。 第二百四十五章 上元花灯(二十) 叶随风低垂头轻吁一口气,再抬起头时,已是气定神闲,双瞳炯炯。 “义州离京不远,说的向来是官话,乡音不敢忘,我现在说的字字句句都是乡音。” 匡知芯一脸疑惑,嗫嚅道:“你在说什么……” 众臣亦是哗声一片,不知道她们二人究竟葫芦里卖着什么药,偶有几人小声地私语,却没有人在眼下这种不摸潮水的情形之下,擅自出声。 此刻却见镇远将军上前一步,周正行礼之后言道:“末将听闻二位姑娘言语之争,心里萌出一个想法——莫不是二位姑娘所言之‘义州’并非是同一地名?” 镇远将军这一句话像是一个惊雷炸响在匡知芯的心头,她脸色巨变,面部的肌肉不住地抖动起来。 承恩帝眉梢一动,“哦?方卿何出此言?” 镇远将军回道:“若不出末将所料,二者虽是同音,可却是相距十万八千里的两处地方。叶女官所言之‘义州’,若是果真离京师如此之近,当是是京城东边的一处富庶之地,此处辖官之地甚小,无甚农地,住户多以手工、贩卖为生,亦是我大铭大军驻扎地之一。可这位匡姑娘所言之地分明并非此‘义州’,若论离京七八日的‘乂州’,末将也却能联想一地。此地亦为‘乂州’,却是乂草之‘乂’,乃是秦川以南知名的鱼米之乡。” 镇远将军此言一石激起千层浪,若问这浪花溅到了何处?且看那突然笑容凝固、神色大变之人,首当其冲的便是刚才还得意洋洋的昌容公主。 昌容公主脸上的笑容一瞬湮灭,眉间宛如笼了一层阴云,让她的脸色突然晦暗起来。 当然还有端端正正地跪在冰冷的地面上的匡知芯,脸色也活像是吃了什么隔夜的倒胃口的饭菜一般,愀然变色。 至于还有什么人在听到这话时,一时间转换了表情,那便不得而知了。他们匿在芸芸众人之中,又很快地得当自控,叶随风等人也无法在眨眼间的工夫里,洞察到他们的细微变化。 匡知芯的神色也很快地转圜了,她依旧不死心地咬着叶随风不放。“叶女官嘴皮子一动,竟然能翻云覆雨,居然连自己的故里也不肯承认了?可你空说无凭,故里家乡并不是你随口一说便能更改的!” 叶随风心里咚咚擂鼓,心脏的剧烈收缩宛如要炸裂一般,可她仍要维持着表面上的镇定。为了让嘴唇不再抖动,她的牙齿把腮肉咬得见了血,口中满是涩涩的血腥味。 “我的资料,在户部吏部都有留档,你若不信……”叶随风说着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两眼水汪汪地冲着承恩帝言道:“陛下,卑职身家清白,玉洁松贞,岂容污名冠顶,辱没了官家清名?卑职请求陛下将留存在户部、吏部记录取调出来,以证清白。” 匡知芯没想到叶随风竟会如此坦坦荡荡的请求自证清白,心里也有些慌了,目光像是飘散无定向的风,不知该看向何处,看向的几个方向得到的都是回避的眼神,她的也突然没了底气。 可她不知道看似堂堂正正、胸怀坦荡的叶随风,其实内心比她还要发虚,事态瞬息万变,她也不敢保证宇文述学匆忙之下的安排是否会如愿的妥帖。 叶随风心里是充斥着不安与惊惧,可她怕的却不是自己会被如何如何。退一万步讲,即便有什么难以控制的结果,她腰包里揣着万能的逃跑神药,只要铡刀没有落下,她都是有机会逃走的。 她怕的是牵连无辜的人。 若是这当中哪一个环节出了差错,祸害的便是站在她身边这些肯为她出头出脑的亲密朋友,无论他们知情还是不知情,只怕都难逃悠悠之口,更加难逃蓄意强加的罪名。 她挺直腰杆,不仅仅是为了她自己,更是为了替她在乎着的他们撑起。 事情进展到眼下这一步田地,承恩帝也只能号令天甲卫连同户部、吏部二位尚书大人即刻前去将叶随风的留档取来。 好好的一场赏灯大会沦为了批判大会,满朝文武连其家眷心里都很郁闷,原本时间已经差不多可以结束宫筵了,可因为出了这么一档子破事,承恩帝还严肃地坐在园子里,谁也不敢先他一步抬脚离开。 腿脚早已经因为久站而僵直,还要挺立在萧萧寒风之中,纵有暖炉篝火,也耐不住天凝地闭,冷风侵肌。心里一边想念着家中的高床软枕、软玉温香,一边在内心咒骂着挑事之人。 夤夜更寒,燃了大半个晚上的灯被冷风一吹,灭了不少,黑暗麻利地抢占席位。 承恩帝却还是没有撤离的打算,大有今日事今日毕的意思。他吩咐宫人重新点灯,一边又让笔挺着跪在地上的叶随风起身,赐给了她一个炭火正旺的暖手炉。 叶随风的手已经冻得通红僵硬,打不了弯,握不住暖手炉,只得两手捧住,让暖意如春风化雨,驱走她手上的寒气。 斐玥公主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了她的旁边,扯了扯她的衣袖,把她拉到了暖炉旁取暖。 可是比叶随风更早跪下的匡知芯却没再得到承恩帝让她起身的旨意,之前承恩帝是说过一次的,可她为了表示自己的心迹,硬是咬着牙倔强的不肯起身。现下承恩帝心疼叶随风,却没有也顺水推舟的让她也一道起身。 她失了最佳的时机,只能这么不尴不尬地继续咬牙跪在像是寒冰一样冰冻的石板地上。 斐玥公主握了握叶随风还没有回暖的手,朝她递了一个安心的眼色。 承恩帝的区别对待,其实已经将态度表示的很明确了。 叶随风捧着暖手炉,正如同捧着承恩帝的爱重之心。手心渐渐找回了温度,这种温暖也顺着血液流淌,汇入心中。 暖意滋润着心房,也滋长着愧疚与歉意。 谎话说得再如何理直气壮,也终究只是谎言。 虽然她是迫于无奈的,虽然她是没有任何恶意的,但她终究还是骗了很多一心向着她的人。而这弥天大谎一旦开启了,就无法停止,直到被揭穿。 第二百四十六章 上元花灯(二十一) 知道满朝文武还在室外流着鼻涕、搓手跺脚地吹冷风,天甲卫和两个尚书大人也不敢多耽搁,兵分两路,快马加鞭的将名册记录和叶随风的鱼符取了回来,上呈给承恩帝。 承恩帝瞥了一眼名册,又对着名册跟鱼符对照核实,而后将两者都撇到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匡知芯。 全场顿时雅雀无声,就连刚才呼啸着的风也停止了喧嚣。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不敢直视天颜,便将目光全都放到了匡知芯身上。 寒冷已经渐渐习惯了,一颗想要看戏的心躁动着。 承恩帝看着她,却问镇远将军,道:“方卿所言,可是句句属实?那京城边上的义州确实并无可耕之田地?” 镇远将军拱手言道:“回陛下,义州地域狭小,且地势高低起伏,不宜耕种。” 八皇子紧跟着也站出来说道:“父皇,儿臣四处游历时,曾到过此义州,情形确如方将军所言。此处日常菜粮肉食都是周边郡县商贩挑着担子日日贩进售卖,若是赶上骤雨暴雪天气,便要断了新鲜蔬果。因此若不是天气太恶劣,每日往来的小商小贩几乎从不间断。” 承恩帝侧了侧头,目光还是牢牢地盯在匡知芯身上。 匡知芯被承恩帝盯得心里方寸大乱,她的眼波像是被狂风席卷得支离破碎的水影。直勾勾地被盯着,她也知道要将神态表情控制得当,可越是这么想,便越是慌张。膝盖也已经开始打颤,整个人像是孤立在山巅上渺小脆弱的小草,在山风中东摇西晃,瑟瑟发抖。 承恩帝疾言厉色向着匡知芯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匡知芯目光闪闪烁烁地望向名册和鱼符,她不知道上面究竟书写了什么内容,但言辞已经没有了初时的肯定和坚决了,“她……她的确是乂州人……不不不,她不是……”说着说着,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了起来,她慌乱地瞥向昌容公主,后者却好似没看到一样将头撇向另一边。 昌容公主对承恩帝的神态动作也拿捏的准,早在他赐给叶随风手炉的时候,她就知道承恩帝的态度。现在证据在手,承恩帝依旧不改神色,昌容公主的心里就已经很清楚了。 昌容公主向着斐玥公主和叶随风的方向走了几步,言道:“父皇,这天寒地冻的,诸位卿家已经挨了快一宿的冻,关于叶女官籍贯之事,我们是不是押后再议?再这么吹冷风下去,那些上了年纪的卿家该受不住了。” 昌容公主这话说到了很多跟此事无关之人的心窝子里去,他们早就生了退意,可却没有人胆敢站出来说上一句。 昌容公主这话博得了不少人的好感,可她的本意却只是想要拖延一下时间。 叶随风暗暗地跟宇文述学一对视,从他的目光之中接收到了他的意见。 叶随风紧接着言道:“陛下,卑职想要讨一个公道,否则出了这道宫门,明日后日,街角巷尾还不知道要如何议论卑职。” 叶随风跟宇文述学自然都希望今夜过去之前,能将此事完美的了结。夜长梦多,若是无限期的拖延下去,只怕还会被安插其他的不利证据。原本她的身份就是站不稳脚跟的,经不起细细推敲,更经不起蓄意的破坏。于是叶随风也是豁出去了,梗着脖子往上冲,希望能够快刀斩乱麻。 承恩帝也有些倦了,不想再继续掰扯下去。他揉了揉额头,宣布道:“叶女官身份无可疑,名册与鱼符跟她所言皆能对上,并无疑点,此事到此为止,休得再提,损叶女官名誉,伤其忠良之心。倒是这费尽心思到寡人面前,名为告御状,实为下黑手的女子究竟受何人指派,安得是什么心思,今夜想要审也是审不完的。先扣押天牢,待明日交予老八审理吧。一场闹剧,都散了吧,散了吧!” 承恩帝说完,抬眼越过重重人群,望向了坐在篝火旁的朱桐,而后嘴角微微的勾了勾。 船翻得太快,匡知芯还没反应过来是个什么事儿,已经被凶神恶煞的天甲卫扣住了双手。她拼命地挣扎,一头黑发也散乱了开来,如浓夜蔽星月,她的面目与言语都被阻隔了开来,再也入不了其他人的耳朵。 “陛下,陛下,我真的是有冤情的啊!我还有一人要状告,那个买家……他……” 她的声音高亢到破声,可无论如何嘶吼,也已经淹没在议论纷纷的鼎沸人声之中。 叶随风长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眼神对上斐玥公主的,不知怎么的她竟不敢直视那透亮如水晶的眼神。 她讪讪地垂了垂眼睑,对着斐玥公主深深鞠了一躬。 夜已深沉,斐玥公主是要留宿在宫中的,叶随风以这深沉一拜当做道别与感谢,还有她无法言语的歉意。 叶随风跟在镇远将军身后,在人群最末。出了宫,镇远将军牵着马,却并未骑上,有意识地放慢了步速,直到行至人迹罕至的街巷,他才停下了脚步。 扮作他随从部下的宇文述学和长歌,也将一身铠甲褪了下来。 叶随风也对他行大礼致谢,“将军,多谢您的相助,若没有您,我今天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镇远将军摇头,瓮声瓮气言道:“叶姑娘不必言谢,这次之事来龙去脉我并不知底,但我与姑娘几次交道,信得过姑娘人品德行,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叶随风感激道:“谢谢将军的信任!我今后定会多行善事义举,不会辜负将军的一番信任!” 镇远将军点点头,叶随风观其气色更差了,原本饱满的脸颊已经凹陷了下去,关切道:“听闻将军抱病多日,一直没能痊愈,今夜还让将军带病为我奔波,我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我认得一位神医,明日将军若得空,我请他去为将军诊治一番,如何?” 镇远将军摆摆手,言道:“不必劳烦叶姑娘和神医了,此乃心病,药石无效。” 第二百四十七章 上元花灯(二十二) 说这话时,镇远将军那对黝黑闪亮的眼眸却像是蒙了一层雾霭,敛住了所有的光华。 漆黑的夜空,惟有一轮孤月高高悬挂,冷光寂寥。 如霜的月光洒落在镇远将军钢铁一般的容颜上,倒像是给这铁汉平添了几分柔情,只是这柔情之中透着辛酸与悲凉。 “心病?”叶随风讶然问道,让她惊讶的不仅仅是竟然还有什么能让堂堂镇远将军坚强的心志郁结,更是他脸上流露出的这种表情让她疑惑不解。 上次看到他这样的神情,还是在挖出小树林梅树下的十八坛荔枝春的时候。 喻心,这大概是这钢铁一样的男子身上惟一的一处软肋了吧。只是,她的死讯已经揭开很久了,纵悲伤如浪潮,也该已经落潮般退却了,只留下一滩湿润的沙滩。可为什么直到今日,还会卷土重来,像是一个纠缠的死结依旧困扰着镇远将军呢? 叶随风对镇远将军的情绪解读只对了一半,他这堵坚实的高墙惟一透光透风的缝隙的确是来源于喻心,但这次却不仅是因为介怀她的故去。 “心儿留给我的那块玉佩……失窃了……” 镇远将军闭着眼睛,把自己的情绪都憋在目中,嘴角却难以自持地微微向下耷拉。 人不在了,村子不在了,这世上惟一跟她有联系的就仅剩那块玉佩和梅树下的荔枝春了。可美酒总有喝完的一日,越是用它来承载思念,它便消耗的越快,也不便于随身携带,是没法拿来当做念想的。 “怎么失窃的?什么时候的事?” 叶随风难以置信地问道,她很难相信,铁壁铜墙一样的将军府也会遭人行窃?更难以想象会有人能从身手卓绝的镇远将军身上讨到便宜。 “会不会是自己人做的?” 叶随风说出这句话,连她自己的都惊了一跳,她攥了攥手,将外放的目光收敛了收敛。 镇远将军没有犹疑地摇了摇头,“上次跟叶姑娘见面谈及云川灾情那日,我曾不小心与一个年纪小的姑娘相撞,在那之后,玉佩就不见了,我想很有可能就是在被那个女子给窃走了。” 闻言,宇文述学抱拳道:“如果将军能看得起在下,在下愿为将军追查玉佩的下落。” 镇远将军眼中一亮,像是在黑夜中陡然点亮了万家灯火。“若宇文公子愿意帮忙,方某感激不尽。” 镇远将军并不熟知宇文述学的底细,只是从他言谈举止、神韵风度都能看出他绝对不单单是一个经营酒楼的生意人这么简单。但镇远将军与人相交,对其身份背景如何并不在意,端看品格性情。 茫茫人海,苍茫天地,要找一个偷东西的小贼和一块普通的玉佩并非易事,宇文述学之所以主动请缨揽下这桩麻烦事,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要回报今夜镇远将军的仗义相助。再加上叶随风跟这块玉佩也有些渊源,初闻它失窃时她的眼中蓦然失色。 长夜已尽尾声,正是最黑暗的时候。几人头顶漆黑之夜,分道扬镳。 叶随风临末了对镇远将军说道:“将军定要珍重身体,喻心姐人美心善,若有来生,定然也会平安喜乐的。” 只是,这当中却再也没有了你。 可是也没有什么硬性的规定,前世今生就一定要绑定在一起,与一个人相知相许,就要缘定生生世世。其实对于下一世而言,一切都是重新开始。 她默默在心里补充了一句,重新开始……如果不知道前世这一切的话,或许真的可以。 于是这狭长幽静的巷子里就只剩下了宇文述学、叶随风、长歌和季秋四个人,两人走在前,另两人跟其后。 眼下没有外人在场了,叶随风终于不用再紧绷着了,她舒展了一下胳膊腿,活动了活动僵直的脖子,“这一晚上,过得惊心动魄、提心吊胆的,虽然到现在为止我也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能不能跟我讲一讲,事情到底是怎么个脉络?” “在你白天出门一个时辰之后,突然有一个大概七八岁大的男孩子送了一封书信到清风筑,还指名要交给我。长歌查验了一番,发觉这封信并未被动什么手脚,才交到了我手上。信上说了两件事,一个是要揭露你的身份背景,将你套入埋藏多年的一桩冤案,二则是要把四皇子也一道拖下水。” 说到这儿,匡知芯消散在人声中的最后一句话登时变得清晰起来。 叶随风恍然大悟道:“噢,原来匡姑娘口中还没来得说出的那个买主就是四皇子?乂州叶家顶多是毁约,不守信义,可真正放纵行凶的却是四皇子?这个罪名可就大了……真狠,一石二鸟。” 叶随风捋了捋头顶的乌发,苦笑道:“她是不是把我当成四皇子那一派的?是因为我跟洛梧桐还算亲近?呐……”叶随风用手指戳了戳宇文述学的肩膀,“你说,这个冤案是子虚乌有,还是确有其事呢?” 宇文述学肩膀一僵,这种僵硬像是一道电流从肩头开始扩散,直至蔓延全身,到了嘴边的话也尽数哽在了唇齿之间。一缕光彩像是跳动的烛火,在他的眼底一闪而过。 他微微蜷了蜷手指头,将目光迅速地抽离,向着前路眺去。 “若要害人,害得人还是朝中女官和皇子,凭空捏造出来一桩罪名,这风险太大,肯定也是错漏百出,经不起查验,站不稳脚的。这件冤案我猜想肯定是真的,但至于被如何扩大、添油加醋,我便不得而知了。” 叶随风叹道:“我这还什么立场都没有呢,就被这么编排?看着是大道朝天,却不知道脚下哪一步就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 她突然想起今夜跟薛碧云的单独谈话,心里立时冒出了另一个可能:“或者……这桩破事打从一开始就是冲着我来的!” 叶随风瞳仁紧缩地看向宇文述学的侧颜,如瀑布倾泻似的一股脑将薛碧云的话语神情尽可能地在宇文述学面前还原出来。 第二百四十八章 上元花灯(二十三) 宇文述学还没有回话,叶随风却听身后传来几声猛烈的抽气声,她往后看了一眼,见到季秋正掩着口鼻侧身打了个喷嚏。 长歌见状,对其说道:“是着凉了吗?”没等她回答,他想了想又说道:“大冷天的在外头站了半宿,寒风入体,我回去烧一锅姜汤,少主、叶姑娘,还有季秋,你们喝完再安置吧。” 叶随风眼睛看着季秋,嘴角微微上扬,笑道:“长歌还是一如既往地细致体贴,让我们这些女子都自叹不如呢!” 长歌埋在一片阴影之下,看不清他的脸色,只见他搔搔鼻头,摸摸脖子,借此来掩盖自己的羞涩。 “我会安排人去摸一摸这位新晋丞相府大小姐的底细。” 叶随风缓缓将目光移到宇文述学身上,恰有一束月光落在她的眼底,反射出莹亮却凄清的眸光。 “你查归查,不过若是调查出什么蛛丝马迹,我希望你能先告知我,让我自己来决定如果处置。” 宇文述学点头答应。 叶随风扇动了一下睫毛,抖落霜华零落一地。 “说着说着就把话题给岔远了,你还没说完呢。” 宇文述学缓步款款,更像是信步于花前月下。 “那封信下还附有一人所在之地,随风可否能猜得出究竟是谁?” 叶随风歪歪头,眼睫像是驱动大脑工作一样不住地翕动着,脸上表情灵动,五官变化着不同的姿态,甚是可爱。 她琢磨着,宇文述学发此一问,那此人必定是她认识的了。她兜来转去地想了半天,从她认识的有限的人之中扒拉着可能的人选,也没找出个让她信服的来。 她嘟着嘴,伸出一根手指头在脸边,半撒娇着说道:“一时想不出来,不如你给我一个小小的提示?” 宇文述学微笑着看着她,眼底像是有着浩瀚星海。 “其实最初我给你伪造的身份,的确是乂州叶秋之女。只因捐官所费银钱不菲,若是普通人家出身,只怕难以自圆其说。在苍茫人海之中找个与你同姓又身份合适的人选,并非易事,更何况还要在短时间之内。此事也怪我,没有仔细查验,只觉叶秋其人,人已故去,宗族凋零,乂州又距京甚远,实乃再合适不过的选择了。却不成想……还是遭人利用了。关于你的身世在你初次入宫之前,季秋应当都跟你交代过了,却不知道随风还记得几分?” 叶随风讪讪地“嘿嘿”一笑,彼时她尚能记得分明,可这时日一长,假的终究是假的,老是不挂在嘴边常提着,很快就抛至脑后了。现在听着倒觉得无比熟悉,但若是拷问她,她肯定是磕磕巴巴说不上来的。 宇文述学目光柔婉,一脸无可奈何地叹道:“你啊你,连自己身份如何都记不清楚,便是今日不被人抖出来,也迟早有一日会露馅的。” “这不是运气好,得贵人相助吗?”叶随风又尴尬地笑了笑,转圜道:“所以呢?提示是……?” “所以……你的名册和鱼符,一个存于户部,一个置于吏部,这两处虽说算不上固若金汤,但想要潜入篡改调换,也是难如登天。可偏偏有这么一人可腾云驾雾,直上青天,一招翻盘,你猜,她是谁?” 叶随风的笑容如同含苞骤开的花朵,笑意自唇角开始蔓延,整张脸都是顿悟后的喜色。 叶随风算不上绝顶聪明,但也绝对不是愚笨之人,提示到这份上,若是还猜不到,那她这智商也基本就告别“猜测”这件事情了。 “是遁地金狐!对不对?” 宇文述学笑着点头。 叶随风随即又疑道:“可她……算不得是我们的朋友,上次鼎力相助也是出于江湖道义,和她欠你的人情债。可眼下我的这件事,跟她毫无关系,恩义也都已经报完了。她的性情看起来也不像是那种很好说话的人,即便信上告诉了你她的住址,也难以保证她一定会答应你的请求,甘愿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做一件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益处的事情。你究竟是如何让她答应帮忙的?” 说到这儿,宇文述学脸色陡然深沉了起来,“这便是写信人的高明之处,他连金狐的反应也计算在内。信上明言,只要将今夜有可能发生之事事无巨细地对金狐说明,再激发起她的胜负心,此事定成。” 叶随风的眼珠子惊讶地在眼眶之中平移了几个来回,嘴巴更是难以置信地微微张开,好半天没找到自己的声音。 “我跟金狐没有什么交情,她若要出手,肯定也不是为了我。那么……她是为了四皇子?她一个游移在外的江湖客,莫非也是四皇子的幕中人?” 宇文述学幅度微小地摇了摇头,“金狐虽是刁钻妄为,却不失纯真洒脱,并不像是会为朝廷效力、身涉大位之争的样子。她出于何种缘由答应帮忙,这当中或者还有我们现在还不知晓的、更深一层的理由。金狐是今夜是非成败之关键,若非她技艺高超,非但可飞天遁地,亦可仿制伪造,否则即便她能顺利潜入,也是无济于事。值得深思的不是金狐为什么愿意应承下来,而是——递信人的真正意图。” 叶随风脸上神情一僵,反问道:“怎么他写这封信不是为了帮我的吗?” 宇文述学眉峰一蹙,轻愁似暮霭沉沉笼青峰。 “若是真心相助,为何要藏头藏尾,隐姓埋名,甚至连笔迹都要刻意隐匿?再者,与随风交好,愿意帮助你的人,细细点算,也都能数的出来,可这些人皆是坦荡之人,今夜也都在明面上多多少少地为你助力。他们不会,也没有道理要这般掩人耳目地出手相助。毕竟,一封没有由来的书信,能取信于人的可能会有几成?很有可能会被当做一场闹剧,看过得且过。” 经宇文述学这么一说,叶随风也觉得很有道理。 “那这么说……他并不是为了帮我?那他会为了什么原因要这么大费周折呢?” 第二百四十九章 上元花灯(二十四) 叶随风转念一想,又道:“不是为了我……那一定就是为了四皇子了……这个暗地里写信的人,肯定是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身份,不想让人知道他暗搓搓地站在四皇子这一边!” 宇文述学点了点头,“极有这种可能性。” 得到了宇文述学肯定的叶随风推测的兴致大大的增加了,她眼角眉梢透着得意,立即又说道:“要事这么说的话,那一大批明里支持四皇子的就可以排出了。因为他们既然已经公开表示了立场,我觉得就没有必要再遮遮掩掩的了。就像你说的,如果他真的希望能借你之力来扭转事态发展的方向,就应当直截了当的挑明,这样成功率会更高一些吧。何苦来的,折腾一大圈,去为一个不知道会不会有结果的事瞎忙活呢?万一你没当做一回事儿,他岂不白费功夫?到头来,耽误时间不说,说不定还会来不及准备第二种方案,得不偿失。” 宇文述学停下了脚步,定定地凝视着叶随风,目光热切而深窅。 “写信的人对我的心性吃得很透,他写信的时候就笃定着我一定会相信信中所书的内容,也深信我一定会甘冒风险的照着他所期望的那样去做。” 多余的话一句也不说,却都蕴含在悠长的视线之中。 叶随风向来不擅长应对这样的目光,她佯装读不懂地偏了偏头,故作惊喜道:“呀,竟然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家门口。长路漫漫,大家说着话一道走,就不觉得路途遥远了。” 叶随风仰头仰望了一眼天色,已是月落参横,她展露出一抹和煦的微笑着,言道:“长夜将尽,我们再继续讨论下去,一时半会也没个结果,没法把写这封信的人从暗影里给揪出来,既然多说无益,倒不如赶紧将息,兴许还能睡上个个把个时辰。总之,谢谢你的鼎力相助,让我这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儿又逃过了一劫。有了今晚这一出,以后估计就不会再有人拿我的身份背景说事儿了,也算是因祸得福了。至于剩下的,还要仰仗你和你手底下精锐的长济堂了。” 叶随风似模似样地抱了抱拳,又朝他挥了挥手,便领着季秋迈进了明月斋。 大门缓缓闭合,也将那连绵不绝的目光切断阻绝。听到背后门“咣当”阖上的声音,叶随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心里却漾起波属云委的酸涩。唇边的笑意也渐渐萎缩、消弭,她仰着脖子咽下苦涩的唾液,苦涩与酸涩碰撞交织,心里空落落的,没有着落。 季秋见她临风而立,仿佛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也不敢去打扰她,抬脚就想回房,步子还没迈开,便听着叶随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还能撑住吗?能聊一会儿吗?” 季秋回过身看着叶随风,她目如明珠,在荧荧月光映射之下,散发着淡淡的清辉。她不卑不亢地看着自己,神色平静如无风之湖,却好似能够明见万里。 季秋与其对视了片刻,只透过眼神,便已经将叶随风要说的话知晓了个七七八八,尽管如此,她还是点了点头。 季秋随她进了房,关紧房门之后,话不多说便径直跪在了地上,双眼中第一次有了温度和情感,可惜却是浓浓的愧疚之情。 叶随风的嘴唇几开几合,抿住又松开,却只问得出三个字:“为什么?” 季秋不敢再抬头看叶随风,她怕在叶随风的眼中看见对她失望厌恶的神色。她将视线对准地面,让自己的脸面也笼罩在一圈阴影之中。 “季秋辜负了小姐的信任,愿受任何惩治。”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如果你对我有什么怨言,大可以将怨气发泄在我身上,可为何要连累无辜之人?” “季秋不敢……能得小姐眷顾,是季秋一生最大的幸运。”季秋双拳攥得青筋暴起,指关节泛起白色。“是我的问题……” 叶随风往后倒退了一步,目眩神摇,难以置信。她的手指立起,紧紧地抠住桌边,连指甲都几欲折断。压不住的火气像是火山爆发一样喷薄而出,“你是疯了吗!那是几十条人命啊!你跟贺大人一家有什么仇怨吗?何苦非要见得他们满门覆灭!” 季秋弓着身子承受着叶随风的雷霆之怒,指甲嵌入掌心,一手凝红,如烛泪般滴滴答答,落在腿边一滩。 她微微摇着头,声若细丝道:“季秋自知罪孽深重,但是在开扬府中,并不是我泄露的行藏。以少门主之能,不必我告密,他也能查得出少主的藏匿之地。但五皇子的别院……确实是我假借探风声之名,实则偷偷将消息泄露……但我……我以为告诉的人是薛碧云,没想到来的人却是……却是少门主……” “薛……薛碧云……”叶随风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这一晚入侵体内的凉意都在这一刻集体爆发出来,整个人如坠冰窟。 “你……你是她的人?这么长时间一直……一直……”她突然想起在千秋节时她险些遭人暗算,颤抖着手指着季秋,声音也颤得发不准音:“早在我第一次入宫的时候,你就帮着她害我,是吗?” 季秋慌忙地抬起头,脸色苍白地拼命摇头,急切地辩白道:“不是,我不是她的人!那一次也不是我!” 她说得太着急太快,牙齿磕到了舌头,流了一嘴的血,顺着嘴角淅淅沥沥地往下淌,她好像不觉得疼一样,眼中只有焦急。即使已经是染了墨色的纸张,她也不愿意任不属于她的颜色渲染,一丁点空白处也不留。 叶随风的心里是又被又怒,可看着她鲜血淋漓的模样,心里还是不落忍。叶随风铁青着一张脸,更加发力地抠着桌角,终于将几片指甲折断。她也缴械投了降,败给了自己心中的情意与怜惜。 她摸出一方手绢,蹲下身子递到季秋眼前,冷冷淡淡地说道:“压一下伤口吧,流了不少血。” 尽管如此,季秋还是感动的不行,眼泪再也禁不住地滚落了下来,与此同时,愧疚与悔恨将她蚕食。 第二百五十章 上元花灯(二十五) 叶随风重心往后一压,背靠着桌子腿坐倒在地。脸上冷冷清清,语气却沉重得像是被一块硕大无比的巨石压迫着,“说罢,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如果不是出于什么特别的缘由,你也不至于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吧。” 她安安稳稳地蹲坐在地上,情绪已经冷静了下来,目光也尽可能平和地看向季秋,只是眼尾处一抹胭脂红,些许的出卖了她的真实情绪。 季秋怯怯地看了一眼叶随风,又将视线埋入地下,仿佛只有圈在自己面前的一滩阴影之中才能够让她敢于去面对,那个让自己也厌恶的自己。 季秋盯着地上一湾殷红的血洼,掌心的血还没完全止住,还有血珠描画着手掌的纹路滑落,溅起微小的血花,涟漪却绵绵不断。“吧嗒吧嗒”的声音,将她的思绪带远,回到她记忆里最渺远最哀戚,也最不想提及的幼年。 “在我六岁那一年,家乡闹饥荒,很短的时间内,饿殍遍野,连我爹也不能幸免于难,我娘孤身带着我和弟弟在家乡无依无靠,无法生存下去,于是毅然决定带着我们俩北上去投奔舅舅。我们一路乞讨,露宿街头,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要再走多久。一天,我们途径一片丛林,突然狂风起,下起了好大的一场雨,风雨交加,拍打在脸上,像是拍巴掌一样的疼,眼睛更是睁不开。耳边传来我娘的声音,说是让我跟紧她,找个地方先避一避。我一只手捂着脸,一只手在乱草丛中摸索着,扒拉着往前走。开始的时候还能听见娘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入耳中,后来越来越模糊,最终就只剩下噼里啪啦的雨声砸在耳旁。我拼了命的把眼睛睁开,可眼前除了被狂风暴雨摧残得东倒西歪的乱草之外,苍茫天地间只剩下我一个人。” 季秋的舌头被牙磕破了,说起话来不怎么利落,声音朦朦胧胧、含含糊糊的,像极了那个雨天被雨声掩盖住的模糊不清的哭声。 叶随风听着她讲述过去的故事,脸上已经不再紧紧地绷着了,可心却又被紧紧揪住。叶随风不知道为什么季秋要从这么久远的事情开始说起,可也没有去打扰沉浸在回忆里的她。 “那个雨天,我找了他们好久,可是他们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像是天晴后被阳光蒸干了的雨水,像是从来也没有出现在这个世上一样……我曾以为我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可在贺大人出事之后没多久,我却又见到了他们。” 说到这儿,叶随风算是有点明白了。“薛碧云拿他们来要挟你,逼迫你?” 季秋缓缓抬起头,眼中满是苍凉。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的确是薛碧云在当中牵了线,但是却是我自愿地走进了这条黑路中。错就是错,如果把过错都推到旁人身上,把自己洗刷的干干净净,来试图让自己好过一点,那么便是不知错,不悔过。错是没法消弭的,若是连悔过之心也没有,就是抱着错误一条路走到黑,万劫不复了。我错了,大错特错,无论出于什么缘由,都是错了,与旁人无关。” 叶随风心头一震,大为触动。 怨怼,推诿,埋怨。 人们总是能找到各种各样的理由来给自己的失误和错误打圆场,推卸责任。即便骗不到别人,能让自己心里舒坦也是好的。 自己偶尔也是这样,面对问题时,罗列出一大堆的借口,将正面直击全都变为侧面规避,能躲就躲,能逃就逃,而后一次又一次的陷入困境,周而复始。 如果能够勇敢的站出来,坦然面对,勇于承担,也许才能真的向着希望的方向前进吧。 叶随风的态度也松动了不少,又道:“可你那时还小,你弟弟也还小,过了这么多年,你怎么能够确定薛碧云找来的这些人真的是你的至亲,而不是她随意从哪里搜罗来的欺你诓你的?” 季秋的脸渐渐柔和起来,唇角弯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眼神也是纯净的。“尽管过了很多年,可娘的样子一直都深深地刻在我的头脑中,她声音也时常在我耳边回响。尽管她苍老了不少,可我仍然是第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充满了向往与渴望。缺失的情感或许永远都补偿不回来,但是旧梦重温也能将她冰冷的心捂得温热。季秋并不是没有情感,她只是将它遗失在那个雨天里了。 “原来我的弟弟这些年很有出息,勤学苦读,已经在前几年的言旬堂脱颖而出,被朝廷选为辩才入仕为官,光宗耀祖。” 说到这儿,季秋的眼中都微微散发着光彩。 “弟弟他也是宁折不弯的性子,行事但求心中无愧,不问得失,不计后果。他看不惯太后涉及政事过多,跟几个赤胆忠心的官员一起联名上书,向圣上进言。结果……” 叶随风唏嘘一叹,结果就跟贺大人他们一道被下了大狱,等着问斩。 原来季秋的胞弟也是一个忠义之士。只是被此事株连的赤心之臣不少,被救下来的却只有贺大人的独子,其余的人非但下场凄惨,连个墓碑都不能有。一片忠义,到头来只有天与地铭记。 “薛碧云说她可以帮我把弟弟救出来,但是要我为她做一件事情作为交换。” “她……凭什么这么妄下狂言?” “小姐,你忘了吗?她如今已经是丞相的掌上明珠了,而丞相正是太后的亲弟,谁有罪,谁无罪,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这一句话信息量有点大,叶随风头脑一嗡,不知先接哪个茬,“她那时候就已经是丞相的女儿了?太后跟丞相是一家子?” 季秋嘴角苦涩,“弟弟碧血丹心,却有了我这么一个背信弃义的姐姐,想必即便偷生下来,也会以我为耻吧。可我……我实在看不得娘苦苦的哀求……即便是错,我也只能一意孤行……若有天惩,就罚我一个人吧……” 第二百五十一章 和亲风波 夜雨如瓢泼,烈风如狂波。 叶随风倚在窗边,呼啸的风摇得窗扇哗啦作响,串串雨滴见缝插针地扑进屋来,拍打在叶随风的脸上,她浑然未觉,想事情想得出了神。 雨水顺着她的脸往下直淌,滑过脖颈,没入衣衫之中,湿了前襟。 直到窗扇阖起,叶随风才回过神来,却见眼前蓦然多出来一个人,吓了一跳,险些碰倒那人单手托举着的托盘。 叶随风抚了抚心口,掌下的湿润让她微微讶异,却很快地平息下去,抬眼望向来人,“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来的人是季秋,她的目光触及叶随风,像是被蜜蜂蜇到一样,迅速缩回,低垂下来,把托盘改为两只手毕恭毕敬地托至眼前。 她这般谨小慎微的模样,让叶随风心里很不舒服。 自上次的一番彻谈已经过去一个多月光景了,季秋的所作所为对于叶随风而言无疑是一种背叛。早在事情发生之初,她就隐隐觉得哪里出现了问题,可她却是一直不想要去怀疑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只觉得她一旦萌生了怀疑的这个念头,便对不起这些随她出生入死、舍命护她的兄弟姐妹。 可季秋的失常实在是太过明显,像是落潮后渐渐浮现出的礁石与沙滩,她自己让自己暴露的越来越明显。或者她原本也不打算真的欺瞒到底,只是想着在东窗事发之前再多跟在叶随风身边一会儿,哪怕只多待上一日,也像是赚到了一样。 事情总归会有败露的一天,她选择在谜题揭晓的前一瞬间自己揭露了自己。她原本以为嫉恶如仇的叶随风一定不会留一个曾经背弃过她、背弃过沧桑正道的人在身边。 让季秋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叶随风竟然选择了原谅。 叶随风跟她说,她想起来宇文述学曾经也是这么对青黎的,人孰能无过,若你已有悔改之心,给你一次机会又何妨? 宇文述学对青黎的全副信任,非但没有遭其反噬,反倒获得了她十成十的忠心。 叶随风自认没有宇文述学的人格魅力,可也想效仿他,豪放大度一次。 叶随风见季秋还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微笑着从她的手上接过了托盘,放置到桌上。托盘上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银耳羹,甜腻的香气四溢,让人食指大动。 叶随风见之,眼睛一亮,咽了咽唾液,说道:“是给我的吗?这么晚了还做宵夜?” 季秋的目光还是不敢与她对视,她垂着头言道:“见小姐房内的烛火迟迟未熄,熬夜伤身……至少吃点东西补一补……” 叶随风拉开凳子坐下,用勺子舀了一勺喝进嘴里,恰到好处的甜度,润滑香濡,暖意顺着唇舌入喉,驱走了方才夜雨来袭的寒凉。 叶随风忍不住高声赞道:“好喝!” 却让季秋打了个激灵。 叶随风叹了一口气,搁下勺子,又拉开一个凳子,努了努嘴,拍了拍,示意季秋坐下。 季秋缩了缩身子,反倒退了一步。 叶随风板起脸来,沉声道:“叫你坐下就坐下,扭扭捏捏的干什么?” 季秋这才别别扭扭地坐下,身上却像是招来几千几万只蚂蚁一样,坐立难安。 叶随风拉过她的手,本以为自己的手就已经够凉的了,没想到季秋的手更冰冷。季秋手指触到叶随风的手指,又像是烫到一样,立马就想要弹开,却被叶随风牢牢抓住,季秋不敢施力,只好任由她捏着握着。 叶随风直勾勾地盯着季秋看了一会儿,才说道:“你这个样子,让我很难受啊。当时不是已经说好了吗?一切如旧,什么也不要改变,更不要心存芥蒂。如果你一直这样胆胆怯怯的,是不是表示你并不认同我所说的,并不想要跟从前一样?” 季秋惊慌地抬头,“不,不是的……” 叶随风笑着看她眸光惊恐地跳动,像是受惊的小动物一样,竟有几分可爱,几分惹人垂怜,这样的模样在从前的季秋身上是绝对不会看到的。 这算不算也是一种进展? “我相信你,我选择了相信。相信你说的字字句句,相信你对我不变的情义,相信你今后绝不会再做同样性质的事情。那么你呢,你这么诚惶诚恐,宛如惊弓之鸟的样子,倒像是不相信我对你的相信一般,反而让我有点伤心啊。” 季秋嘴唇颤了颤。 叶随风又道:“我选择原谅你,是因为我知道你的本心还是良善的,再加上你虽然泄露了五皇子别院的所在,所幸并没有铸成什么大错,也没有伤害到什么人……所以,你就把这份愧疚深埋在心底,作为你日后行事的底线。今后,挺起胸膛来,做你自己。” 说着,叶随风的眸中升腾起些许的水汽,“我是真的……不想失去你这个姐妹。” 叶随风的目光像是“咻咻”射向季秋心房火箭,将她心中冰雪筑起的高墙融化。季秋凝着叶随风的眼眸,嘴角缓缓上扬,露出了一个暖阳映雪的笑容,这是她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的会心一笑。 叶随风也跟着笑了起来,还不忘记眼前的这一碗精心炖制的银耳羹。一边吃着,一边妆模作样地抱怨着,自己这么个吃法是要胖成猪了。 季秋居然破天荒地打趣道:“胖就胖,反正少主也不会嫌弃的。” 叶随风手一抖,洒到碗外边半勺,她惋惜地拿抹布擦净。 屋外风雨丝毫不停歇,更有变本加厉之趋势。雨点像是冰雹一样,敲打在屋檐上,噼里啪啦。 叶随风往窗边望去,“这一夜过后,不知道还有多少春花能在枝头坚持?只怕是要满地残红了吧。春寒料峭,风雨摧花,这个春天实在是……让人不怎么愉快……”她的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忧伤,方才的一阵欢喜已经烟消云散了,她的样子又像是季秋刚刚进门时任风吹雨打的模样。 “西宛的使节是不是快到了……” 季秋点点头,“应该就是这一两日了。” 叶随风叹道:“今年的春天,好短暂啊!” 第二百五十二章 和亲风波(二) 大铭刚入春的时候,斐玥公主曾经来找过叶随风一次,说是要邀她出门游赏踏青。 叶随风瞅了瞅院中尚且光秃秃的庭树,枯枝枯茬,连个冒头的嫩芽都看不见一个。叶随风头跟脖子往前一探,满面疑惑地看着她。 斐玥公主刚从外面进来,携着两袖冷风,一身清寒,叶随风打了个哆嗦,连忙裹紧了自己厚实的披风。 “现在?踏青?”叶随风眉头抖了几抖,为难道:“还不到外出踏青的时节吧?” 斐玥公主虽然贵为公主,却向来通情达理,少有骄纵的脾气。可今日难得的顽固和任性,她抱着胳膊,头颈高傲地一昂,嘟着的嘴巴看起来像是在撒娇,眼神却是锐如锋芒,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味。 叶随风在斐玥公主眼中看到了坚持,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她却知道今日是逃不掉了。她认命地叹了一口气,像是斗败的公鸡,败在了斐玥公主莫名的坚定之中。 “季秋,帮我准备……” 叶随风话还没说完,便被斐玥公主果决地截断,“不必带人,就我们两个。” 叶随风是个挺随和的人,在她不坚持的方面,她总是习惯性地配合着旁人的节奏。更何况今天的斐玥公主强势的像是冬季里自北方而来的凌厉寒风,不允许任何的反抗与忤逆。她这种姿态一向只是在维护正道大义时才会展现出来的,就像是那夜荧荧月华下收拾郭潜龙那般。虽然此刻的斐玥公主面容还是温和的,可叶随风还是感觉到让人不寒而栗的威严。 今天的斐玥公主,很反常。 叶随风便更是柔软的像是三月春风,她对斐玥公主如同爱抚小猫咪一样,顺着毛摩挲。她柔顺地笑着说道:“好好好,我去,就我们两个。不过,公主大人,您总得容我换一身抗寒点的衣裳吧。” 饶是叶随风已经穿上了在大铭冬日里的最强的装备,可甫一踏出屋门,还是冷得瑟缩了一下。 料峭春寒的威力可真不是盖的,冷意蚀骨锥心。 叶随风心道,没冷死在千里冰封的冬天,倒要冷死在冰雪消融的初春,这上哪儿说理去。 刚绕出影壁,却听身后传来季秋怯怯的声音,“小姐……请留步!” 叶随风停下脚步,回身见季秋低着头恭敬地递上两个热烘烘的暖手炉,叶随风刚一接过来,季秋的人就像是鬼魅一样瞬时间不见了踪影,徒留叶随风苦笑着站在原处。 说是要外出踏青,可斐玥公主的目光却如同没有踪迹的漂流的风,没有定向,也没有归处。看什么都只是匆匆瞥上一眼,却又什么都入不了眼,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她负手而行,上身轻快,脚步沉重。 叶随风默默跟在她身侧看毫无绿意与生机的“春景”,眼见着斐玥公主的步子越走越迟缓,情绪更是低落的明显,好似一下子从低谷跌向了深渊。 这么干走着也不是办法,这样下去只怕要走到地老天荒。 叶随风试探问道:“公主,你可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如果可以的话,不要闷在心里头,不妨说给我听听,看看我能不能为你分忧?” 斐玥公主蓦然停下了脚步,嘴角狠狠地上扬,笑得很开,“不开心?没有啊。为什么要不开心?”虽然嘴角是向上翘着的,可她的黑白分明的眼中有一片浓郁的悲伤,像是夜色在天空中晕染。 她搓了搓眼,瞳仁越发透亮,眼尾却有些殷红。“走吧,只要诚心,总能见到想看的风景。” 叶随风凝着她步履匆匆的背影,心紧紧地一缩。 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地到处找春天,就像是……就像是来不及了一样。 这个念头一升起,叶随风觉得自己的心却是沉沉急速坠落。 她上前抓住斐玥公主的手腕,“我知道一个地方,一定会有不辜负公主的美景。” 叶随风把斐玥公主带到了静谧的幽谷。 由于处在群山环抱之中,崇山峻岭为其挡风蔽寒,幽谷的春天比其他地方要来的更早一点。冰雪消融水流湍,处处绿草处处花,自在戏蝶与蜂舞,绿柳吐新垂两堤。 斐玥公主朱唇微启,眼中亦焕发出可与春光媲美的神采。她惊讶地合不拢嘴,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没想到,在京城近郊居然隐匿着这么一个人间仙境。你是怎么找到这么个美不胜收的宝地的?” 叶随风搔搔眉心,嘿嘿一笑。 她总不能说自己是从天而降,误打误撞就跌入了这个人间仙境的吧? 叶随风只好说道:“这是宇文述学平日里练功的地方,也是他带我来的。”这话半真半假,也不能全算骗人。 斐玥公主打趣地冲叶随风挤眉弄眼,语气暧昧道:“哦,原来是你们两个人幽会的秘密地方啊!” 叶随风闻言脸上一热,许是这里春意融融,自己委实穿得太厚实了。 “他也倒真是个有心之人。”斐玥公主眺望着山巅一点皑皑的远山,拉长的视线中带有些许的歆羡,些许的遗憾。“眼前的良缘要珍惜啊,不是谁都能有这样的机缘的。” 斐玥公主清泠的声音像是悠扬深远的钟声,响彻在叶随风的心间,这声音沉郁而低回,苍凉且哀婉,余韵绵长。 “公主……” 斐玥公主的神情和语音蕴含着的哀愁,都好似梅雨季连绵不绝的阴雨,让人眼底心头都浸满湿润的水汽。 斐玥公主嘴角却带着恬然的笑意,看着眼前的一草一木,千山万水,不经意地说道:“我是来跟大铭的春天道别的,也许已经没有机会再见了。” 斐玥公主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像一记重锤锤向叶随风,她整个人往后连退几步,脸上露出惊恐至极的表情。“公……公主,你说什么?” 斐玥公主转过头对着叶随风,眼角挂着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像是蛰伏在花间的晨露。她笑着说道:“我要去和亲了。” 第二百五十三章 和亲风波(三) “和亲”对叶随风而言是一个很遥远且模糊的词语,向来是只能在书本和电视上才能看到。都说古代里的女子活得身不由己,尤其是被圈禁在高高宫墙之中的那些。可斐玥公主爱憎分明,活泼可爱,倒模糊了叶随风对她身份的认知,她从来没曾想过,素日里活得英姿飒飒的斐玥公主,也终有这么一日,命运都要被旁人拿捏在手上。 叶随风宛如被一个惊雷劈中,浑身一震,愣怔在当场,连眼神和表情都仿佛被水泥包裹,僵硬着不动。 斐玥公主脸上带着笑,拍了拍叶随风的肩膀,故作轻松地说道:“你也不用这么震惊吧?作为皇室中人,这事儿说来也是平常。” 对着斐玥公主一张笑脸,叶随风却没办法回之以同样的笑。她声音沉郁道:“什么时候的事情?已经确定了吗?” 斐玥公主轻轻摇了摇头,“还没定下来,不过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吧。” 听她这么说,叶随风倒是松了一口气,“还没定下来,一切就还都是未知之数,还有机会的,我们一起想想办法。” 斐玥公主眸光凝定地看着叶随风真心实意为她着急的模样,看了半晌,唇角一动,微笑了起来,明媚而娇艳,更胜春光一筹,这一笑是发自内心的。 “想什么办法?这是我自愿的。” 叶随风又是一愣。不知道是不是忽冷忽热的环境让她的头脑不太清明,总是转动一会儿就又卡住,像是一辆破旧的驴车,拖不转又推不动。 “自愿……莫非公主属意于和亲的对象?” 斐玥公主扬起脸,一阵清风携飞花共舞,一片迷途的桃花瓣飘落在她的睫毛上,她轻轻眨动了几下,又扇落至眼角,凝成一滴桃花泪。 “谁会平白无故地喜欢上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呢?”她的声音空灵地飘荡在空旷的幽谷,尾音悠长,似是剪不断的哀怨。 “既然如此……又何必勉强自己?” “这可是那个西宛王子的要求。” 叶随风攥了攥拳头,忿忿道:“我大铭国富民强,又有经验老到的有勇有谋的将士,难道还怕他不成,何必听他指手画脚?” “怕啊。” 斐玥公主言语绵软如轻纱,一开口就让叶随风激昂的斗志泄了气。她本以为满腔热血的斐玥公主应当比自己更加义愤填膺,至少不会一开口就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言辞。 斐玥公主接着说道:“边疆的百姓怕了,连年征战的将士也怕了,连不怎么充盈的国库也怕了。他们都不会说出口,但是这才是他们心底最真实的声音。上一次征战,一去十八年,直把人打乏了,也打怕了。多少百姓将士,一听到一个‘打’字,就会吓得浑身哆嗦,夜不能寐。如果这一切都能用一场联姻解决,不是很值吗?” 斐玥公主言辞平静,像是顺水行舟一般。“好在,我也没有什么心上人,没有什么牵肠挂肚的情情爱爱,所以啊,也就无所谓了。嫁给谁,不是嫁呢?” “公主……” 叶随风哑然失语,斐玥公主这番深明大义的言语如同薄暮时分的一泓江水,折射着落寞遗憾的孤光残照。 叶随风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言语。站在朝廷的立场而言,如果能用一个女子,兵不刃血、不费吹灰之力的解决一场争端,那自然是很划算的。这似乎也是古代公主,在享受着无上的荣华富贵之后所“应尽”的义务,就如同“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也是她们的特殊使命。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红毯铺到了脚底下,只有迈开步子往前走这一条途径。 叶随风眼中的光一寸寸地黯淡下去,情绪也低荡至谷底,低声喃喃道:“我以为,和亲都是从世家小姐里面,甚至是宫女之中随便挑一个,给一个公主的封号呢。” 斐玥公主笑着敲了一下叶随风的头,“你这个脑袋里面都在想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啊!西宛的使节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即便当时侥幸蒙混过关,万一事情败露,那不是正好给了他们一个攻打大铭的借口吗?一桩得不偿失的事情。再说了,我大铭以信义立九州威天下,怎么能玩弄这样上不得明面的心机手段,岂不是沦为诸国笑柄,又如何令百姓信服?” 斐玥公主亭亭玉立,衣裙猎猎起舞,义正辞严道:“我身为大铭公主,本就应当为大铭的子民舍己为公,又怎么可以让普通人家的女子代我受难?” 斐玥公主说着说着,蓦然停了下来,睁大了眼讶异地看着叶随风,“你……你怎么了?” 叶随风这才注意到,两颊微凉,原来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眼泪已经盈眶而出。斐玥公主有血有肉,知世故而不世故,明大义且行大义,这样的人让叶随风肃然起敬,更是心疼不已。 她上前一把抱住了斐玥公主,这个拥抱,有感动也有伤怀,她在斐玥公主的怀中瑟瑟发抖,不住地低喃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斐玥公主心中也是十分动容,即使感觉肩颈一片湿意,可她脸上却是不见阴霾,更无一丝阴雨,她缓缓抬眼远望,目光徐徐坚定。 “这……就是最好的办法啊!” 斐玥公主缓声又道:“虽与你认识时日不算太长,不过你心地善良,一片热忱,把别人的事都看作是自己的事情一样,跟我很是投缘,我是真心欢喜能交到你这么一个朋友的。等这个春天一过,我大概与你怕是再无缘相见了。你冒冒失失,又傻乎乎的,一不小心就掉入陷阱,又一不小心就被人当成靶子,以后都没办法再帮你了,我真的担心……你啊,明明年纪就比我大,就不能行事之前多小心一点吗?幸好你有宇文述学,那个人有些能耐,又一心待你……还有梧桐,我也跟她交代过,能帮你时给你搭一把手。你也是,如果她遇见危难,也希望你能帮帮她……抛却立场,就冲着你们长得那么像的份上,也要相互的帮助帮助。还有……我三哥……自此以后他就真的是孤苦伶仃,乏人问津了,如果可以……希望你能对他上上心,我先替他,谢谢你了!” 第二百五十四章 和亲风波(四) 斐玥公主絮絮叨叨地说得面面俱到,却让叶随风眼泪无法停歇。心里饱受着煎熬,一边是温暖的感动,一边是犹如刀绞的无力感。 雨一直下,就连回忆都变得湿润起来,湿淋淋的衣前襟似乎已经晕湿了皮肉,透进了心房。 叶随风捧着凉透了的银耳羹,喝了大半宿,一口一口的小啜,喝到透心凉。 第二天,刚到辰时,斐玥公主就像是点卯似的准时地敲开叶随风家的大门。守门的小厮也已经很习惯了,直接就把她给领到叶随风用饭的偏厅。 这些日子叶随风也尽可能的留在大铭,等候斐玥公主的随时召唤。斐玥公主大约是想要在春天未逝之前,尽可能的多用自己的双眼看看这片她深爱着的山河。叶随风也决定奉陪到底,反正现世的期末考已经安然度过,现在正处长假之中,闲着也是闲着。 斐玥公主熟门熟道地拉开椅子坐到叶随风的身侧,手肘顶在饭桌上,双手托着下巴,近距离地瞪着水汪汪的大眼观摩叶随风用餐。 被这么盯着瞧着,叶随风的食欲也是大减,肚里的夜宵还没消化完全,也吃不下多少早餐。她把碗筷往旁边一推,一副拿她无可奈何的样子,叹道:“今天好像比前两天都要更早一点,是有什么新鲜节目吗?” 斐玥公主露齿一笑,伸出一根手指指点着叶随风的鼻尖,“哟,很敏锐嘛,你越来越出息了。” 叶随风撇了撇嘴,“我一直都很敏锐的好吗?话说,公主怎么每天都来找我?梧桐呢?” 斐玥公主脸色一敛,佯怒道:“怎么?嫌我烦了吗?陪本公主出游可是你的荣幸!梧桐每日都要做早课,还要练功、做学问,还不知道哪时候才能等她得了空,只怕天都要黑透了。” “就属我最闲是吗?我可也算得上朝廷命官,总不能天天白拿俸禄,不干正事吧。” 斐玥公主笑道:“你现在最正的事儿就是陪好本公主我——体察民情,也算是你的正事之一吧?” “兜了一大圈子,公主你也到底没说出我们到底要干嘛去?” 斐玥公主见她也没有继续吃下去的意思,掏出一条锦帕糊在叶随风脸上,“擦干净嘴角,我们边走边说吧。” 走在街头,叶随风才终于明白为何斐玥公主要赶个大早跑来敲她家的门。事实上,她觉得现在才出门已经算不得早了。虽是晨光熹微,可沿路已经是人山人海,锣鼓喧天了,这热闹的景象恍如隔世,上次看到还是全城出迎镇远将军那时候。 “今天又是什么节日吗?” “算是吧,今天是一年一度,特别的庙会吧!” 特别?有多特别? 叶随风脑中冒出许多疑惑的小泡泡。 斐玥公主眯了眯眼,笑嘻嘻地说道:“大多数女孩子都会喜欢的……”她顿了顿,又道,“虽然你大概是用不到。”斐玥公主挑了挑眉,笑得暧昧。 斐玥公主这么一说,叶随风留意到这满街的喧闹的人群之中,果真是年轻女子占据了绝大数,且都是浓妆淡抹,盛装出行。叶随风吐槽道:“这是全城的女孩子都跑出来了吗?” 斐玥公主言道:“不止全城,怕是附近郡县也有慕名而来的女子。随风,你是义州人,怎么会不知道这闻名遐迩的庙会?” “呃……”叶随风一吞吐,“我自小性子内向,不怎么结交朋友,也不怎么出门的……孤陋寡闻,孤陋寡闻……” 叶随风这一脑门子汗,幸好斐玥公主对她极其信任,也没揪着这个点不放,她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斐玥公主非但没怀疑她,反倒对她投去同情的目光,爱怜地拍了拍叶随风的肩膀。 叶随风对着她的目光心里有些惭愧,好在她也不全是说谎,至少内向和没有朋友这一点是真的。 叶随风跟斐玥公主顺着人潮涌动的方向前行,走到一条更宽敞的大道上,人流两侧就涌现出鳞次栉比的商贩,叫卖的都是同一样的物品——一捧大的纸莲花。 尽管卖的东西都是一样的,可每一家摊子前都挤满了络绎不绝的人,每个摊主都笑得合不拢嘴,赚得是盆满钵满。 斐玥公主斜睥一眼叶随风,见她一脸茫然,主动解释道:“这便是这次庙会的重头戏了。这条街最北头是一间山神庙,庙后有一块灵石,世人叫它姻缘石。传说有一个女子的心上人被什么毒物咬伤,伤口溃烂,久久不愈,药石无效,女子便日日来这块灵石前祈福。有一日她疲极,倒在灵石前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一面相慈祥的老者递给她一朵粉莲花,对她说让她用火将烘烤此花,将灰烬涂抹在她心上人的伤患之处即可痊愈。女子醒来,果见灵石之上窜出一支冶艳粉莲,她喜出望外,摘下粉莲,依着老者的吩咐,果然治好了心上人的伤。此后二人琴瑟和鸣,白头相守。后世的姑娘们就在姻缘石前焚烧纸莲花,来祈求一桩好姻缘。” 斐玥公主说得陶醉,目光旖旎,柔情蜜意,显然是对此深信不疑的。 叶随风嘴角微微抽动了几下,瞥了一眼两侧眉开眼笑的商贩。心道,这大概就是这贩卖纸莲花的鼻祖编出来糊弄小姑娘的故事,没想到竟然促成了一个旅游节,这个突发奇想的小贩大概是个商业奇才,营销达人。 叶随风虽是并不相信这个传言,可也不想驳了斐玥公主的兴致。保有一颗相信童话世界的赤子之心不也挺好的,何必戳穿这个美梦?孩子们突然有一天知道这个世界上并没有圣诞老人,那一刻他们的内心是天崩地裂的,是幻灭的,突然被拉到了成人的世界,从此眼中便缺失了一抹色彩。 “前面小桥边上的婶婆手艺最好,她做的纸莲花最好看,也最灵验,我们去买她的。” 叶随风抬眼往去,便知道她说的是哪一家了。排队的人从桥上排到了桥下,还将沿岸绕了几圈,围得是水泄不通。 叶随风扶了扶额,这等着排到了怕是要到当午日明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 和亲风波(五) 叶随风正暗自发愁的时候,却看见从人气最旺的那个摊位走出来一个熟悉的人来,那人一脸喜气的提着什么东西,目光不经意地一瞥,正巧跟叶随风二人撞了个正着。那人急忙收敛笑容,慌不迭地把两只手背到了身子后面,身体绷得僵直。 叶随风眯了眯眼,调侃地笑着迎上去,言道:“长歌啊长歌,没想到……”叶随风挑了挑眉,将视线往下落了落,落到他背在身后的双手上,“你的兴趣还挺特别……特别的广泛啊。” 长歌羞了个大红脸,目光慌不择路地东游西逛,移动速度快得让叶随风都有点眼晕。“不……不是的……我是听长夜说起……说这个纸莲花……很是灵验……” 斐玥公主看长歌的脸像是煮熟了的螃蟹,说话也磕磕巴巴的,心中也生出了几分玩意。她嘴角微微一动,眸光明亮似秋水,也跟着叶随风起起哄来,“哟,人高马大的汉子动了春心,竟然也有这么娇羞的一面,呐,你喜欢的是哪家姑娘?” 斐玥公主山泉水般剔透清冽的嗓音将长歌的全副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他痴痴地盯着斐玥公主,甚至连呼吸都停滞了,脸涨得更红了,简直成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斐玥公主疑惑地眨了眨眼,又瞥了一眼叶随风,可眼前的长歌仍是一副入定的模样,时光好似在他身上静止了,只除了越来越涨红的脸。 斐玥公主试探着,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戳他。 长歌像是突然清醒过来,猛呼吸几下,与此同时又如同被针扎似的往后一闪,慌乱的情绪再次占据他的面部,目光像是被疾风吹得东倒西歪的劲草。 斐玥公主将目光甩到叶随风脸上,像是在用目光询问她缘由。 叶随风尴尬地一笑,用手轻轻抓了抓脸,一个箭步上前,隔在斐玥公主和长歌的当中间。再不给他们俩人中间来点屏障,她怕长歌会激奋到爆血管。 叶随风挡在两人中间,先是拍了拍斐玥公主,低声道,“我一会儿跟你解释。”又转过身去引导着长歌平复呼吸,平复心情,“呼气,吸气,冷静,放松。” 长歌的呼吸虽是平复了下来,可一张红透了的脸却还没退下热度来。 叶随风瞧他既激动又羞赧的模样,心道,这还只是隔着衣服碰到了一指头,若是搂搂抱抱,你岂不是要当场昏厥?纯情到你这样,也算是到了头了。 长歌偷瞄了一眼斐玥公主,又目光闪烁地看向叶随风,依旧是磕磕巴巴地说道:“叶姑娘与……你们也是来买……婶婆家的纸莲吗?我去买的时候……已经所剩不多了,你们现在去……只怕是……买不到了。不如,你们拿我的这一只吧,不过……”说着说着,他的声音跟随目光一道都降低了,“我这儿只有一只……”长歌垂着头,怯怯地将纸莲花递到叶随风眼前。 叶随风看得通透,自然知道长歌的言下之意,她顺手接过纸莲花,又伸到了斐玥公主的眼前,眼底闪着狡黠的光,笑道:“我没有什么想求的姻缘,还是给玥儿吧。” 不消转头,余光也能瞥见长歌眼中和脸上闪耀的光,像是洒满阳光的大海,波光粼粼。 斐玥公主唇角的笑却似冻结住了一般,目光凝落在纸莲花上,却迟迟没有伸手去接。眼中变换了几种神色,脸部的肌肉抽动了几下,才将将维持住唇角的笑容,只是却连这笑容也失去了颜色。 “我的姻缘……就更没什么好求的了……” 哀婉的目光和黯淡的笑容刺痛了叶随风,她强行地将纸莲花塞到斐玥公主的怀中,难得地强势道:“拿着,不要辜负了长歌的一番情意……” 斐玥公主闻言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吃惊地望向长歌。 长歌的双手握拳,微微地颤抖,他用一只颤动的手按住另一只颤动的手,强硬地压下这因过于紧张而引发的颤抖。眼睑缓缓地抬起,全部都睁开后,眼中再无半分彷徨与惊惧,层层沉淀,留下来的是深不见底的流溢而出的深情厚谊。 情至深处的眼神是绝美而动人的,像是磁石一样有吸引力。斐玥公主并不是没见过这样饱含深情的眼神,只是从没想到有朝一日,这目光的落点竟会在自己身上。 只要对方不是特别讨厌的人,被人喜欢与欣赏,心中多多少少都会荡漾起欢欣愉悦的浪花。 斐玥公主久久凝视着长歌,忽然她觉得耳朵根微微发热,这才匆匆别过了目光,改为质疑的眸光,凌厉地投向叶随风。 叶随风伸手安抚地探了探,“说了一会儿解释的……好吧,现在,总得找个稍微安静一点的地方。” 叶随风跟斐玥公主找了个适合说话的地方,长歌守在三丈开外的地方。 “……正如你所见,长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公主大人您一往而情深,而这个秘密又碰巧被我给知道了。” 斐玥公主的情绪并没有因此而高涨起来,“所以那次我找你去集市游逛,你才要千方百计地拉上他一起。” “公主你可不要生气……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样对不对,你们俩之间好像隔着很遥远的距离,好像是不太有什么可能,但是……单相思实在太难受,我想着哪怕能让他远远地看一眼也好……如果给你造成了什么困扰,我道歉。” 斐玥公主徐徐地摇了摇头,“谁又比谁更高贵呢?除了一个公主的名号,我又能比旁人多什么呢?一样都是肉身凡胎,没有什么区别的。如果可以选择,与其选择一个素未谋面的所谓的‘王子’,我倒情愿选一个在身边的熟悉的人。” 叶随风眼中迸出惊喜的神色,“公主,你的思想真是超前!” 斐玥公主眉头一皱,还没反应过来,又听叶随风说道:“这么说,你其实并不排斥长歌咯?” 斐玥公主瞥了一眼站立得笔直如松的长歌,言道:“他看起来挺好的,人够忠实良善,蕙心纨质,是个顶天立地的好儿郎,虽是看起来有点呆呆的,不过还挺可爱的。” 第二百五十六章 和亲风波(六) 叶随风没想到斐玥公主对长歌的评价还挺高,她的眼中顿时闪烁起希望的光芒。可没有维持多久,在下一瞬,却又被全部击碎。 斐玥公主眼中水光漾漾,笑道:“没想到到最后,还能让我稍微的感受一下,被人在乎是什么感觉,这一生……也不算枉度了。”她又将目光投向了长歌,轻柔且绵长,“只是对不起他了,痴心错付,注定是入不了靶的流箭。” 叶随风的目光也投向了对她们二人谈话尚且一无所知的长歌,见其眉眼唇角还流露着掩饰不住的欣喜,她的心里就像是暴雨击清池一样凌乱且波动。 二人各自陷入自己的思想之中,一时无言,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女声:“啊,就是她们手上的纸莲花,已经买不到了。”女子的声音又尖又细,尾音上扬,浓浓的撒娇口吻。 清静被突兀的女声蓦然搅紊,叶随风二人不由得一齐转头,发现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站了四五个人,站在前头的是一对男女。女子姿容俏丽,穿着亦甚为花哨,纵将其置于人流之中,也是格外出挑显眼的。 至于男子,便更为引人注目了。 他的发色棕黄,编为数股,斜揽下垂在左耳侧。上身穿赭红窄袖圆领左衽齐膝外衣,下着收腿分裆裤,前裆处还围了只有前裾、类似围裙一样的兽皮,腰上系着各类尖长的猛兽犬齿所制成的腰带。 这一身充斥着异域风情的打扮本就足够吸引眼球的,再瞧他的样貌,浓眉大眼,幽深的眼窝中镶嵌着一对绿宝石一样的剔透眼眸。目光中流露着野性,看人自带三分凶狠。 现如今,这一对凶酷的眸子正盯着手执纸莲花的斐玥公主,杀气腾腾的视线目空一切,像是正在打量猎物的猎豹,仿佛下一刻就要露出尖得发亮的利爪,猛扑上来一般。 叶随风不怎么敢直视这不怒自威的目线,她感觉一股强大的威慑力像是泰山压顶一样铺天盖地强压下来,她的手不由得紧紧攥住了斐玥公主的衣袖。 男子的目光凝聚,眼神更加专注地流连在斐玥公主脸上。 娇艳的女子又撒着娇言道:“爷,不如你去问她买过来?都说那家婶婆的纸莲花是最灵的,您也希望我们能够天长地久吧?” 男子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斐玥公主的脸,目光越来越凝汇,亦越来越专注,像是连她一丝一毫的细微表情都不肯错过。男子目光对上斐玥公主凌厉的视线,嘴角咧开极具侵略性的笑容,露出尖锐的犬齿,反问道:“买?”笑容逐渐的扩大,“对于合我心意的东西,我一贯都是用夺的。” 他的话音还未落下,站在他身后、跟他同样极具异域风情着装的壮汉便亦风驰电掣般出手,夺向斐玥公主。 可壮汉并未得手,反倒被一击重击,捂手连退数步。电光火石间,长歌飞身挡在斐玥公主身前,以未出鞘的长剑一格,将其击开。 眼前像是突然筑起一堵高墙,将所有的危险尽数隔绝在外,斐玥公主凝着长歌伟岸的背影,心里涌出一种安心感。 壮汉胡子拉碴的脸上涌出不甘的怒火,热血上脑,双拳紧握,架在胸前,脚下大步上前。 长歌亦提步向前,将凶神恶煞袭来的壮汉与斐玥公主二人远远隔离开来。 壮汉膘肥体壮,衣服也遮不住他浑圆的膀子,双拳握起更似铜锤,方才他是一时不察才被长歌推出数步,现在他精神汇聚,劲力用足,单拼力气,长歌必然不敌。 壮汉咬牙聚力,抡圆拳头,势如破竹般锤向长歌面门,挟罡风,卷黄土。 长歌身子灵巧,瞅准时机,旋身而起,足尖正点在其重拳之上,以全身之重往下一压,迫使其将这极具威力的一拳转了方向,朝向地面,猛砸出一个深坑。 壮汉一击未中,又来一击。长歌身形一晃,壮汉眼前一花,视野再清晰时,长歌已然立于他的身后。 壮汉脸上浮出被戏弄的愠怒,愤然转身,冲着长歌铆足劲儿挥拳,拳出一半,壮汉只见眼前衣袂翻飞,而后后腰一痛,这一击加速向前,而原本在他眼前的长歌又不见了踪迹,目标却成了异服男子和娇艳女子。 壮汉双眼一瞪,大惊失色,可此时收招已经反应不及,虽是往后拼命撤回,可由于后腰被人猛踹一脚,本就顺风的拳头更像是加上了风帆,直奔着那两人便去。 男子把女子痴缠在自己胳膊上柔弱无骨的手臂一撸,身子地往边一闪,轻松地避过壮汉的这一记重拳。 毫无武艺修为的女子便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她眼见着一道飞影向着自己飞来,却来不及躲闪,只一个眨眼的工夫,这道黑影便化为锥心的剧痛,血花在眼前怒放,再就是无休无止的一片茫然与黑暗。 壮汉被溅了一脸血,人一痴愣,迷惘又惊恐地看向男子。 方才还与他甚为亲热缠绵的女子,此刻已经头脑开花的毫无生机地仰躺在地上,男子却连一个眼神也没有给她。他冷冽的目光扫过壮汉,宛如一袭刺骨的寒风,吹刮得壮汉抬不起头来,身子也打着寒战,惊悚之极。 斐玥公主亲睹一桩惨事,心里也是惧怕极了,目光像是被微风吹动的烛火,颤动不已。 即便如此,她还是抬起激荡的目光,望向男子,言语颤抖却高声道:“你……你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行凶!还有没有王法了?” 男子不怒反笑,“你这小丫头,有几分胆量。不过可惜……” “可……可惜什么?” “可惜眼神不太好。” 斐玥公主为使自己气势不要太弱,一手掐着腰,“我哪里眼神不好了?” 男子又露出了白森森的犬齿,“你哪一只眼睛看见我行凶杀人了?从头到尾,我只是好生生站在这里罢了。若是站在原地也算是行凶,那么你们这一个个都逃脱不了罪责。” 第二百五十七章 和亲风波(七) 斐玥公主气不打一处来,却又无处可宣泄,她找不出反驳的言语。虽然明知道那名壮汉的确是依照男子的指示来行事的,可男子却又从头到尾没有说出口一个明确的命令。斐玥公主向来不是溜奸耍滑的的类型,又不能把罪名往他身上强套。气愤之余,又有些后怕,壮汉出手凶残狠绝,若是那对铜锤似的硬拳落在他们任何一人身上,后果不敢设想。 男子见斐玥公主干瞪眼,嘴巴努起又展开,他笑得更开,“怎么不说话了,刚才声音不是挺响的?小丫头你的声音很是动听,比昨夜我在迎春楼里点的台柱子唱的曲儿还好听。” 迎春楼与倚春楼齐名,都是京城之中出名的烟柳之地。再加上男子方才看向斐玥公主的眼神之中带有明显的轻佻,让斐玥公主的怒意更如燎原之火,在她心口熊熊燃起,似要将她的血液也蒸得沸腾起来。 “你!”斐玥公主一出声,声音也气得发抖,“你休要转移话题,这桩人命案子还没算完呢!” “那么你要怎么算呢?此女原本也只是一个下贱的陪酒女,乏味的很。现在她不再碍眼了,我这里倒是空了出来……”男子隔空拍了拍自己的臂弯,男子眸色更深几许,声音也更低沉几分,“小丫头要真想与我清算,不如离我更近一点,这样也听得更真切。” 如果单论声线,男子的声音磁性又有韵味,像是一杯醇厚绵长的葡萄酒流连在唇齿之间,意味无穷。可他充斥着无边春情的目光不安分地审视着斐玥公主,视线越来越浓烈,越来越放肆,亦越来越露骨,这样的眼神配上极具暗示性的话语,一下子就令他的声音听起来使人厌恶得起一身鸡皮疙瘩。 斐玥公主不由得拉紧了领口,往后退却几步,想要甩去如同狗皮膏药一样黏连在她身上的目光,仿佛被他看上一眼就让自己也污秽起来。 长歌眉峰簇起拧成个疙瘩,他立马提步拦在斐玥公主身前,往上推了一截佩剑,露出一寸森森冷光,震慑地朝向男子。 男子被明光一晃,微微一侧脸,神情却没有什么变化,毫无惧色,嚣张放肆的视线亦连一分一毫也没有收敛。 “怎么,这个丫头是你的女人吗?正好,我们来比一场,若是我赢了,她便归我了。”男子眉梢上扬,下巴抬起点了点长歌,充满了挑衅的意味。 长歌两颊通红,这次却是因强压满腔的怒火所导致。他的眼底汹涌澎湃,恨不得将男子吞噬。他按着佩剑的手也因愤怒而颤动,剑身一截冷光亦随之散射,光斑频切跃动,像是将他纷乱的心绪展于众人之前。 叶随风心中急切,她虽是不会武功,可这一段时日的经历,她也看过不少高手的巅峰对决,单凭男子方才轻巧的瞬时移步,她便猜测此人并不简单。 她连忙上前一步,站到长歌身后,低声道:“长歌,冷静,不要受他挑唆,玥儿不是筹码,更不是战利品。跟这种人动手,平白地低了境界。” 叶随风并不是不相信长歌的身手,只是斐玥公主身份不同,拿她当做筹码是对她极其的不尊重。况且对面人多势众,长歌即便胜出,也难保对面不会使诈,到时候一拥而上,长歌还要护着不会武功的自己和斐玥公主,难免顾此失彼。 叶随风话音刚落,便听男子嗤笑一声,“原来你竟然是窝囊废,听女人在背后嚼几下舌根子,就连比一场的勇气都没有,真给我们爷们丢脸。还是那个矮豆子几句话正好给了你个台阶下,你根本就是怕输得太难看。” 男子越演越烈地挑衅着长歌,言辞凌厉,简直将长歌的尊严践踏在脚底。 长歌双拳紧握,青筋暴起至小臂,浑欲爆裂。 叶随风口干舌燥,心里亦是像是浮泛在半空中,没有着落。 长歌毕竟跟随宇文述学良久,并不是那种头脑一热便不顾忌后果的有勇无谋之徒,任凭男子如何凌辱,他的脊背依旧挺拔如松,双目坚毅,如凛然不可侵犯的山巅白雪。 男子似是没想到被人如此羞辱,还会有人流露出这样的目光,展现出这样的姿态,他眼中眸光一闪,多看了长歌几眼。只是嘴上依旧不饶人,“小丫头,你依附在这么个弱到不行的男子身上实在是太可惜了,最好的女人应该追随最强的男人。” 斐玥公主冷着一张脸,傲然道:“呸,强不强不是靠嘴皮子的,更不是看谁有一身烂肉,看得是内心!像你这样的心胸狭窄的男人,在我看来才是真的弱到不行。” 男子的眼中掠过一丝寒光,微微泄露出他的一丝怒气。斐玥公主的几句话却给他挖了一个坑,若是他真的硬要计较,就真的变成心胸狭窄,弱的不行。他不着痕迹地咬了一下后槽牙,又是露齿一笑,“小丫头,有点意思。”目光却凝聚成一点,带着势在必得的信念落在斐玥公主的脸上,宛如已经确定了猎物一般。 撂下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男子便扬了扬手,准备离开。 正当叶随风要松一口气的时候,斐玥公主却突然拔高嗓音,“停下!”又将叶随风的心重新提起,悬到了嗓子眼。 斐玥公主却义正辞严道:“你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看你的样子不像是大铭子民。可既然你站在大铭的疆土上,便要遵守我们大铭的法度。当众杀人,罪责严重,你就这么夹着尾巴逃走了,视我大铭律法为何物?还是你们是一群不懂礼法、茹毛饮血的野蛮人?” 不仅男子容易挑起斐玥公主的愤怒,斐玥公主也同样能够轻易地让男子破功。 男子冷着一张脸转过身来,目光像是锋利的刀子投向斐玥公主。他噙着一丝冷笑,从怀里掏出一条马鞭,手指飞快一动,便将起缠缚在壮汉的双手手腕之上。男子抬脚朝着壮汉后脊梁踹了一脚,壮汉一个踉跄,冲撞到了长歌身前。 “你们常说‘冤有头,债有主’,人是他杀的,我就把他留给你们,任你们杀剐。” 第二百五十八章 和亲风波(八) 壮汉栽倒在地,双手被绑缚,几经努力才费劲儿地爬起身来。他惊恐地看向男子,眼中充斥着难以置信。 男子却对他弃如敝履,连一个眼神都不肯再给他。 男子留下一个决绝的远去背影,和一句冷若冰上泉的话语:“败者,没有资格追随我身后。” 壮汉像是一滩烂泥一样软倒在地,失了神的眼睛再无法汇聚精光,灰暗的颜色逐渐爬上他茫然的面庞,任冷风习习拍打,回荡着绝望的声响。 长歌默然地提起缚住壮汉的马鞭握把,握把之上粗糙的凹凸磨蹭了一下他的掌心,他松开手掌,低头看着静躺在他手中的握把。 长歌瞳仁蓦然一深,捏起把握仔细端详起来,面色也随之凝重起来。他审视地看向壮汉,壮汉却低下头回避着他的检视。 叶随风察觉到长歌的异样,凑到他的身侧,低声询问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长歌抓取马鞭握把,伸到叶随风的眼前,言道:“这上面有西宛贵族的图腾。” 叶随风冷不丁听到“西宛”二字,心咯噔一跳,细细看去,果然在握把处看到半边矫健宽大的翅膀印记。她又下意识地看向斐玥公主,见她目中愁绪如丝,脸色骤然变得苍白起来。 斐玥公主目光久久地凝着远在她一丈开外的这条马鞭,喃喃念道:“该来的,终究会来。” 一番好心情就这么像是泡泡一样被无情地戳破了,纸莲花也是烧不成了。 斐玥公主黯然销魂地擎着这朵栩栩如生的纸莲花,目光投射其上,折射出复杂的光彩,既有憧憬也有怅惋,还有着几分茫然不知所措和寡淡的恐惧。唯独没有的是,那洋溢在从山神庙折返归来的娇艾少女脸上的、如同似锦霞光般的喜悦与娇羞。 叶随风无言地跟在斐玥公主身侧,看着她失落的侧颜,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多余的漂亮话是暴雨天的一顶华美遮阳草帽,根本没有多大的用处,反倒只是为了让说话人的心里得到些许的舒坦罢了。她不想绞尽脑汁地只是为了取悦自己,于是给予无声地陪伴。 反倒是斐玥公主先打破了沉默:“对不起啊,到最后也没能让你祈求良缘。” 既然斐玥公主愿意开口,叶随风也自是愿意奉陪的。 “不要紧,反正我也没什么想要祈求的。” 且不说在大铭许下的心愿能不能在现世实现,便真的可以,她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去描述自己的心愿。 她现如今对自己的感情很是彷徨,如一团捋不到源头的乱麻。 她更深切的感受到,两个人想要在一起,单单只有爱情是不足够的,如果不能把每个人的心结都解开的话,也是无法携手并进。 她脑中缓缓地浮现出尤亦寒的模样,却是如同镜花水月一般虚无缥缈的。曾经那样炙热浓烈的渴望,如今是一片并未燃尽的灰烬和令人心酸的满目疮痍。 叶随风急着把姻缘这桩事从自己身上扯开,让自己也能逃离恻然的思绪,于是随口说道:“说不定梧桐更需要呢?公主跟她也是如此亲近,怎么不让她也来求一求姻缘?” 提到洛梧桐,斐玥公主的神情和缓了不少。 “梧桐啊,她更是不信这些的。她素来心志坚定,她渴望求得的定会力争到底,她若是真的有了心仪之人,定能与之缔结良缘。她这般好强争胜的性子,既让我安心,又让我担心。若是我没在她身边看着她……” 哀伤的情绪总是像一块磁石,能将一切开心的事情都吸引到身侧,侵近它,同化它。 离愁更是包容性极强,它恨不得让所有正面的、积极的感受都染上自己的气息与色彩。 斐玥公主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于是很快地一笑而过,调侃道:“说起来,我们每一次相约都不能痛痛快快的好好玩一次呢!说要大吃一顿美味珍馐,也没有一次能够得偿所愿。” 叶随风想了想,还真是这个样。她们第一次相约去吃“锅里香”便遇上了一桩惊天大案,而后的几次行程都会碰上或大或小的各类事件,这虽然让她们两个人更快地熟稔起来,可到头来还真的没能真正的享受过一次安逸悠闲的约会。 叶随风嘴角不由得微微抽搐几下,她们两个人之间定有一个人有着“柯南体质”,想到这儿她的眼皮也欢快地跳动了起来。这个人极大的概率就是扫把星加身的她自己。 长歌把扭绑起来的壮汉送进了府衙,斐玥公主和叶随风不便入内,便等候在能窥见府衙大门小食肆,点了几样吃食,边吃边等。 叶随风举着筷子,却忧心忡忡地望向府衙肃穆的大门,美食第一次入不了她的眼幕。“你说,今天那一帮子人……会是个什么来头?” 斐玥公主反倒不似叶随风,让顾虑影响自己的食欲,她边粗犷地风卷残云,边说道:“很大可能就是西宛使团中人。”折腾了大半天,斐玥公主腹内饥饿,在叶随风面前她可以大刺刺的吃得不顾形象,却不想将心底最柔软脆弱的部分展露出来。并不是不想展露给叶随风,更严格的说,是不想展露给任何人,这是斐玥公主的倔强与自尊。 斐玥公主虽是说的轻淡,可却不能让叶随风按下飘摇无形的心,反倒越发地让她惶恐忧心。 “若真是使团,代表西宛,打着友好的旗号出使,却如此肆无忌惮地在大铭的土地上滋事行凶,这也实在是太过嚣张跋扈了……你……” 叶随风目中眼波盈盈,浮泛着浓浓的担忧。 他们西宛这么不把大铭放在眼中,又怎么会珍惜远嫁而去、无依无靠的公主你呢? 这是叶随风隐在心头,没有说出的一句话。不过即便没有说出,她的神态与眼神也足以将这个意思准确无误地传达给斐玥公主。 斐玥公主目如明镜,玲珑心思,即便叶随风什么也不说,这一层道理她也早就自己想过了。 第二百五十九章 和亲风波(九) “他们的确不把大铭放在眼里,他们笃定自己踩在大铭的软肋上。” 斐玥公主的话语轻飘飘的,如漫天飘散的杨柳絮,又好似一缕若有若无的青烟,飘忽不定,无可奈何。 “被人这么拿捏得死死的真的好吗?何不硬气一点?大铭怎么说也是泱泱大国,被人这么瞧不起,实在……” 斐玥公主的筷子微微一滞涩,“逞强好胜易,安弱守雌难。只是一昧的维持表面的浮华,到时左支右绌,顾此失彼,才会真的一败涂地。大铭也好,大铭的子民也好,此时此刻最需要的就是休养生息。在大铭还未准备好之前,我愿以一己微薄之力,守护着大铭。” 斐玥公主声音依然轻柔细微,可每一字每一句都有力量,掷地有声地砸在叶随风的心头,让叶随风再次深切地体会到何谓“巾帼不让须眉”,对家国之爱,女子也并不输给男子。 热爱与守护的方式多种多样,不一定只有真刀真枪的挥洒热血才是正确的答案, 斐玥公主又道:“更何况,西宛人天生心高气傲,向来目空天下,除了他们自己,他们是谁也瞧不上的。不过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会让他们跪地称臣,对我大铭心悦诚服。” 饶是西宛与大铭面和心不合,大铭毕竟是礼仪之邦,该有的礼数是一样也不会遗漏的。 在宴请西宛使团的宫筵上,叶随风再次看到了那名奇装异服的男子。他今日的服饰打扮与庙会那日别无二致,就连那副傲慢至极的神态也与当日如出一辙。 叶随风隐匿在一众官员之中,暗自吐槽道:这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表里如一”了。 此人名为契希,出身于西宛几大贵族世家之一的答塔家族,时任西宛宫廷侍卫长,专责护卫西宛王子的安全。 此次西宛派来的使团,他算是地位最崇高的,其他人对他也颇为信服,极其尊敬。 他初次觐见承恩帝的时候,非但未行朝拜之礼,连鞠躬都不做,只是朝着承恩帝的方向宛如蜻蜓点水似的颔了一下首。虽是身在殿阶之下,矮人半截,可气势丝毫不弱,仿佛跟承恩帝平起平坐一般。 满场哑然,承恩帝的脸色也铁青起来。 可契希却似完全感受不到,或者说并不在乎此时诡异的气氛,依旧满脸挂笑,仿佛正身在月下花朝,淡定自若地自报家门。 他一番言辞过后,大殿之上万籁俱寂,静到就连殿外偶然掠过的几只大雁的鸣叫也能声声入耳。 气氛冷凝如冰,可契希却满不在乎地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簇射而来的如火如荼的目光。 立于契希身后一个眉眼处有一道长疤的男子上前一步,拱了拱手,出言温驯,“请大铭陛下谅解,两国文化礼教有所不同,契希大人所行之颔首礼,乃是我们西宛对外族贵人的最高礼遇。还请陛下谅解,也请陛下能够尊重我们西宛的礼节。” 说话人说话时谦卑恭顺,声音也是温柔如和风细雨。虽是明显地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但架不住他态度好啊。 承恩帝也不想一上来就剑拔弩张的,有人给铺了台阶,他也就顺着下来了。 承恩帝脸色依旧铁青,却比刚才要和缓了一些,“寡人素闻西宛王子穆勤风流倜傥,气度非凡,还想着终有机会一窥,可寡人瞧着,他似是不在使团之内,这是为何啊?” 叶随风暗自想着,承恩帝口中的这个穆勤大概就是斐玥公主的和亲对象了。既然要来求娶,好歹也要来露个面吧,怎么也得让女方亲属认识认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吧?避而不见,像是缩在贝壳里的螃蟹,谁能放心大胆的把自己的宝贝闺女嫁过去? 契希回道:“我们王子已将此事全权交托于我,此刻我便等同于我们王子。” 叶随风又暗搓搓地心道:这个人还真是能往自己脸上贴金,说什么等同于王子,你代替你们王子来相亲,难不成成亲也是你来?洞房花烛夜也是你上? 思及此,叶随风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嘴巴嘟噜着,能挂一瓶子酱油。 本以为这就已经是很过分的话了,没想到更加过分的话还在后面。 契希又道:“我们西宛并不注重女子外貌面相,反倒更重视女子的血统。所以,只要远道而来的是贵国正统的公主,无论她如何面目可憎、其貌不扬,我们王子也会给她一个合理的名分。” 这话说得着实难听,在叶随风听来已经算是侮辱了,她已经气得面色涨红,浑身发抖了,更别说站在殿阶侧边的斐玥公主了。 叶随风顺着人空里望去,斐玥公主双拳紧握,嘴唇紧抿成一道缝,两只眼睛却冷厉如雪,视线宛如两道冰锥,恨不得把契希的舌头钉在地上,把他的两片嘴唇扎在一起。 可尽管愤怒至极,斐玥公主却依旧没有跳出来将一腔怒气宣泄出来,她的双脚不住地磨蹭着地面,浑欲将地面磨出两个大洞。 叶随风看着看着,酸涩又侵近了她的心房。她的视线又被人群遮蔽住,她的眼前又被如雾霭的水汽萦绕,她看不到,也不忍再看斐玥公主。 不知道这个契希说话向来就是这么难听,还是故意来羞辱大铭的,总之他每次一说完话,便将气氛降至冰点,彻底地截断了话题。连他身边负责打圆场的眉上有疤痕的男子也无奈地闭了闭眼,无声无息地叹了一口气。 就在殿上又回到了掉一根针都能听见的压抑气氛,八皇子却突然出列,儒雅行礼之后,出声言道:“契希大人此言差矣,婚姻大事,岂能儿戏?我大铭向来重视婚姻,两家联姻,讲究三书六礼,又岂能他人来代劳?方才那位使节大人曾言,让我大铭尊重西宛的礼教,那么诸位西宛的使节,此刻正立于我大铭之地,又是否应当尊重我大铭的文化礼教呢?” 第二百六十章 和亲风波(十) 八皇子语出惊人,殿上众人都没想到他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冒出头,说这么一番言辞。 但这么多人之中,最吃惊的却当属契希和斐玥公主两个人了。 斐玥公主眼前似有雾霭流岚,遮蔽住了她的视线。她眼前一片迷蒙,耳畔听得却是分外真切,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像是流淌着的甘泉,滋润着干涸的心田。 契希的震惊在于,他未曾想到向来示弱的大铭竟会突然跳出一个胆敢正面指摘自己的人。错愕只在他脸上短促地一停留,随即他的眼中迸发出更激扬的华彩,笔直地投射向八皇子。 八皇子面对他犹如苍劲罡风般的视线,依旧光彩照人,不卑不亢。 他毫不畏怯地继续言道:“更何况我皇妹兰质蕙心,窈窕无双,即便贵国王子诚意求娶,也端看皇妹她的心意才是。” 寥寥数言,八皇子便将主动权转而紧握在了手上。 叶随风隐于人后,心里却如草木开花,乐不可支,若是旁若无人,恨不得一蹦三尺高。她早就看不惯嚣张跋扈的契希一行人,饶是自己跟斐玥公主是一类人,在遇见某些强势的人时便会格外的怯懦。前怕狼,后怕虎,殊不知一味的退却,只会让凶恶变为穷凶极恶。她自己不知道吃了多少暗亏,可已经入骨的卑微是真的很难以祛除,她虽然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却还是在面对强势时不自觉地弯了腰。正因如此,她才特别钦佩那些不畏强权,敢于直面艰险的人。 即使八皇子所言算不得强势,但好歹也算是挺直了腰板,争了一口气。 在场的皇子众多,可除了八皇子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为斐玥公主站出来说一句话,只是漠然地任由旁人羞辱自己的亲妹,仿佛那些刺耳的言语只是呼啸而过的狂风。 没等契希回嘴呛声,承恩帝却率先开口言道:“正是这个理儿,婚姻大事儿戏不得,须得从长计议,也要听取本人的意愿才是。答塔家族纵使势大,也不能凌驾到穆勤王子之上,不是吗?今日良辰美景,风月无边,正是享用美酒佳肴,观赏凤歌鸾舞的好时机。诸位贵客远道而来,还没品尝过大铭的珍馐琼浆吧,先开宴,余事繁杂,择日再谈。” 叶随风抬眼望向承恩帝,见其目中灼灼,亮光铮铮,似有一团熊熊之火在眸中噌噌跳动。英眉横起,宛如长剑直立。她鲜少在承恩帝一贯和蔼的脸上见到这样怒气隐忍的模样,除却双眼剑眉,承恩帝余下五官依旧是一派温和的样子,如若不细细去看,当真难以洞察他的怒火已然干烧肺腑了。 承恩帝难得的没有反驳斥责八皇子,反倒是颇为支持他的观点,这让八皇子受宠若惊,喜悦之情在他的脸上彰显,如浮翠流丹,神采飞动。 这次宫筵莫名其妙地开始,又平淡仓促地收尾。当中间契希几次三番想把话题往和亲缔约上扯,偏都被心细如发的承恩帝打太极似的绕了过去。契希像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又像是投石入海毫无回应,心里郁闷便寻个由头就朝宫人撒气。 翌日清晨,方内监便派了宫辇来接叶随风入宫。斐玥公主昨夜留宿在宫中,也是一早就被承恩帝传入了绩学阁,跟叶随风前后脚进门。 承恩帝眼中遍布血丝,眼圈青黑,脸色阴沉,显然是昨天那场闹心的宫筵结束之后也是一晚上没睡好。承恩帝身体不好,又是上了年纪,即使只是熬了一夜,也能清晰地在身体上反馈出来。 反观斐玥公主,大约也是难以安寝的,可她除了脸色白皙到透光之外再看不出旁的征兆。 二人朝着承恩帝行过礼之后,承恩帝却只是目光恍然地盯着斐玥公主,迟迟不开口说话。 即便相对无言,叶随风也知道承恩帝召她们两个的用意。 斐玥公主更是心照不宣,她神色平静地屈膝跪下,微微垂头看向衣袂。 “父皇,玥儿愿与西宛缔结婚约,远嫁和亲。” 承恩帝还是一言不发,眸光更为凝重,如同汲满了水汽的厚重阴霾。 承恩帝不发话,斐玥公主也不起身,将身子伏得更低。 良久,承恩帝方言:“起来罢。” 承恩帝话音刚落,叶随风便连忙伸手将斐玥公主搀扶起来。虽是春光明媚,可这地面上还是寒凉逼人的。 承恩帝的目光悲悯,爽然若失。 “你可知道那西宛的穆勤王子已有娇妻数位?你可知他生性暴虐,喜怒无常,雕心雁爪,狼子野心?你可知道西宛偏远荒芜,是个不毛之地?那边的女子身如草芥,如同牲口一般任意买卖?你可知……” 斐玥公主面带春风微笑,抬起头看着承恩帝血红的双眼,言道:“父皇,那些皆是传言,传言三人成虎,又岂能尽信?” 斐玥公主面容柔和,像是天边舒展的云朵,“何况,八哥不是说玥儿蕙质兰心吗?玥儿这么讨人欢心,走到哪里都会顺风顺水,如烹小鲜的。父皇不必多思多虑,尽管放心便是。” 她目光坚毅如磐石,“即便事实真的如同传闻那般,玥儿也是无畏无惧,勇往直前。玥儿身为大铭公主,理应让蛮夷之地见识见识我们大铭的风姿。” “纵然玥儿无畏无惧,此事寡人也是断然不会应承的。” 承恩帝亦斩钉截铁,说得坚决。 叶随风眼中迸发出一抹惊异的神采,她一直以为承恩帝踌躇的模样,痛苦哀伤的神情是心中有了决断,决定自断一臂般只为守护大铭的和平。她却怎么都没想到,承恩帝会出言反对,而且反对地如此彻底。她素知承恩帝舐犊情深,对斐玥公主更是十分疼爱,却没成想这份父爱竟如此深厚。 承恩帝双目噙着泪水,恳切地看着斐玥公主,言道:“我先为人父,后为人君。这天下苍生,广袤国土,都不及玥儿的一世幸福重要。” 第二百六十一章 和亲风波(十一) 对于斐玥公主而言,承恩帝的这句话是天底下最最动听的言语。在话语入耳的一瞬间,泪水立即就如同满涨的秋池,几欲流溢而出。 叶随风站在旁边听,心里亦充斥着感动。深沉的父爱是一座巍峨雄伟的高山,原本只会将浓郁的情感深深压在巨石当中,而此刻这种强烈的感情却似火山爆发一般,情感如烈焰浓浆喷簿而出。 站在一国之君的立场上,承恩帝或许算不得什么贤明的好皇帝,可是作为一位父亲而言,他应当是称职合格的。 叶随风见过形形色色的父亲,或者是她太孤陋寡闻,她所见的父亲形象大多都是像是玻璃一样透明的存在。他确实矗立在那里,触得到摸得着,可是不仔细去看却很难以留意到。 静默无声,安安分分,若有若无,这是叶随风想到“父亲”二字,第一时间浮现在心头的词语,这是她的切身体会。 从前一家三口生活在一起时,父亲像是蜷缩在母亲身后的影子。后来跟着外婆生活时,母亲成了天际看得见却摸不到的云彩,父亲就更彻底的成了隐匿在阳光下、看也看不到的星星。 所以在被这气贯长虹的父爱冲击到的时候,她是有些许羡慕的。 她不懂所谓帝王权术,可她却觉得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冷血地将自己的儿女推下火坑的人,更加的可怕,基本上也已经泯灭了人性了。 只是世间安得两全法,就如同鱼与熊掌,忠与孝,佛祖与姑娘。从坐在至高无上的龙椅上的那一天起,有很多事情就注定要放弃了。 斐玥公主脸上涕泗纵横,如蜿蜒而下的小溪。她颤抖着嘴唇,上下两片唇像是磁铁的同极,无论如何也碰不到一起去。 承恩帝也是老泪纵横,哽咽着又道:“我若是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又有什么资格去保护天下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今日就算不是你,是任何一个世家闺秀、小家碧玉,寡人亦不能下此残忍决断。女子不是用来交换利益的物品,如果大铭也用女子的一生来交换短暂的虚假的平和,那么我们同那茹毛饮血的西宛又有何不同?” “玥儿谢过父皇的优爱……可是,父皇……和亲是最简单也最有效解决眼下困局的方式。” “但却不是惟一的。” 承恩帝幽深的眸子熠熠的闪着光,如冉冉升起的朝阳,绽放着千丈希望的光芒。 叶随风也睁大了眼睛,目光牢牢地锁定在承恩帝两片唇色黯淡的嘴唇,吞下了一大口的口水。 承恩帝薄唇启阖,只说了一个字。“打!” 斐玥公主抻直的身子又像是回弹的弓弦,缩了回去。这不是什么出人意表的答案,事实上斐玥公主也曾无数次地思考过。这是一个选择,却并不是最好的那一个。 “父皇……朝堂上主和的浪潮已经完全地将主战的水花压制下去了,况且我们刚历经数年的征战和一场天灾人祸,虚耗过度,此刻再兴战事,只怕是太过吃力了。” “西宛狼子野心,这一场战事已是避无可避了。”承恩帝从书案上拿起一本折子,“你们看看这个,其勃勃野心已是昭然若揭。” 叶随风上前从承恩帝手上接过这一沓厚厚的折子,蹲坐在斐玥公主旁边,跟她一同展开,一起阅读上面的内容。 这是一份礼单,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物品和数目,什么金银珠宝,米面五谷,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叶随风和斐玥公主越看越是一脑门子疑问,她俩默契地一起抬头,目光疑惑不解地望向承恩帝。 承恩帝叹息一声,言道:“这是西宛使团呈上的礼单,要求嫁妆的礼单。” 叶随风眸光一震,手上也是一震,险些将这本折子丢出去。 斐玥公主亦是目欲决眦,嘴巴微微张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叶随风气鼓鼓地言道:“什么?他们居然公然要求嫁妆?我本来还以为是他们下的聘礼呢!” 叶随风刚刚只是看了几行,并没完全看到底,还想着这西宛还挺富有的呢。没成想,这却是他们书写不完的厚颜无耻。 “这哪里是来求亲的,分明是绑架,求赎金的!”叶随风刚说完又立马摇了摇头,“不,绑架还要释放人质呢!他们这是人财两手抓,两手都要得,比空手套白狼还要可恶。” 斐玥公主眸光抖动不止,如西风扫落叶,瑟瑟又悲凉。 “大铭若是当真远嫁公主,这些嫁妆本也不算太过分,只是堂而皇之地张开血盆大口来要……更何况,我们刚历经一次灾祸,他们这般狮子大开口,分明是想要掏空大铭这点家底,拿来丰盈自己的军仓。” 承恩帝双手撑着书案,站起身,居高临下言道:“如今他们俨然已经凌驾于我们头顶,我们还要忍气吞声、忍辱负重吗?”承恩帝越说语气越是激昂,“我自是知道,若是给大铭哪怕片刻的喘息时间,这场硬仗我们会更有把握,更稳操胜券。可大铭与西宛必有一战,这是不争的事实,若你远嫁,届时两国交战,玥儿你又当如何自处呢?” 斐玥公主咬着下唇,默不作声。 承恩帝又道:“大铭屈得,亦伸得,该要硬气的时候,便绝不会软弱。多信任这片唤作大铭大地一点吧,在你决意为守护他而宁愿牺牲自己的一刻,他亦会张开臂膀护卫着你的。况且,我大铭有着最精锐的将士,这一战,我们是决计不会输的。” 斐玥公主像是发酵着的面团,整个人都松弛了,瘫成一团,若不是叶随风撑着,她就整个人都出溜到地上了。 泪如雨下,还是滂沱大雨,倾盆暴雨。 斐玥公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积聚在心底多日的悲伤与苦楚终于决堤而出,洪水爆发,一发而不可收拾。 承恩帝弓着身子,红着眼圈一直站着,面带着爱怜的柔情看着斐玥公主。 叶随风借一个臂膀给她,化为坚硬的骨骼,撑起她的血肉。 第二百六十二章 和亲风波(十二) 谁也没有说话,惟有哭声荡漾一室,此时无声胜有声。 当如注大雨终于停歇,斐玥公主却没有盼来雨过天晴。 天空依旧垂坠着浓密的云气,簇涌成乌色的云海,翻滚在广袤的天际,一眼望不到头,也看不清天空原本的颜色。 承恩帝虽是字字珠玑,言之凿凿,心如磐石不可动摇。可斐玥公主太清楚了,他若一意孤行,这条路会有多么难走,会遇到多少阻碍。 难便难,这个姑且不论。单论结果,如果能有一个好的结果,那么一切的艰难困苦还算是值得的。假使结果不能尽如人意,承恩帝要面临的将会是如何的狂风暴雨,青史的长卷上又会有着怎样不光彩的浓重一笔?这是斐玥公主不敢去想的。 斐玥公主的心中作着天人交战。 这样的后果真的是她能够承受的起的吗?为了她区区的幸福,这样付出真的值得吗? 知女莫若父。透过斐玥公主涌动的目光,她内心的挣扎承恩帝看得清清楚楚,像是一幅浅显易懂的画作铺展在一位技艺卓绝的画师面前一般,承恩帝能够完全的洞察斐玥公主的心思。 承恩帝绕过书案走到斐玥公主身前,半蹲下身体,宽大的手掌包裹住斐玥公主的柔荑,赤红的双目宛若朱砂,坚毅坚定,岿然不动。 他语重心长地言道:“不要想那么多,都交给寡人处理。玥儿生在最绚丽的年华,就该像是花朵芬芳绽放。不论你是十八岁也好,二十八岁也好,嫁予一个你真正中意的人,不留悔恨地度此一生。不要像是寡人这样,一辈子都是索然无味,活得越是长久,越是煎熬。” 承恩帝给叶随风一贯的感觉就是像是个面团一样,绵绵软软的。可在斐玥公主和亲这件事上,却让她见识到了不一样的承恩帝。 承恩帝雷厉风行地宣召了数位文武众臣和几个皇子一道入宫议事,地点还是选在绩学阁没挪窝。甚至也没让斐玥公主和叶随风退下或者回避,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站在他的两侧。 群臣鱼贯而入,偌大的绩学阁居然稍嫌拥挤了起来。 承恩帝也丝毫不磨叽,什么铺垫也不做,开门见山地就将自己不同意让斐玥公主和亲的意思明确地传达给在场之人。语气斩钉截铁,不留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只是将公布出自己的决定。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臣面面相觑,均是一脸惊色。原本已经几乎是水到渠成的一桩事,没人想到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横生事端。 众臣交头接耳,一片哗然。更有甚者将目光投向了垂着头站在承恩帝座旁的斐玥公主,见她双眼红肿,颊边仍残泪痕。心里便生出了自己的揣测,想着定是娇生惯养的斐玥公主闹脾气耍小性子,不愿远嫁,于是开始琢磨该怎么劝解承恩帝。 几位皇子站在人堆最后头,四皇子身材最为高大,虽是微低着头,叶随风却依旧能够穿过数人捕捉到他此刻的神态。 四皇子的神色平静,像是自然垂坠的纱帘在无风时安然的模样。本来这样的平和的面容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处在一片讶然失色的脸庞之中,便略显突兀了。 因为他此刻的样子实在太过扎眼,叶随风不由得多往他那边看了几眼。 至于其余的几个皇子,由于叶随风这个低谷跟他们那片丘陵之间隔着崇山峻岭,被遮蔽的太过掩饰,她就什么也没能观察到。 不过她也就是目光闲来无事地随意飘散,没有特意审视的意思。 一番小声的议论纷纷之后,便是轮番的狂轰乱炸。群臣慷慨激昂,站在不同的角度,采取不一样的方式方法,车轱辘转地轮着对承恩帝晓以大义,试图改变他的决断。 决断若是能够恣意改变,那便算不得决断;承恩帝若是能够轻而易举地被说服,那他也就不是承恩帝了。 承恩帝虽是看起来像是一团面团,可内心却是坚韧倔强的,黏糊糊的糊一手,想将它由着心意的搓长揉圆也绝非易事。 事实上,承恩帝算得上叶随风见过最为固执的人之一了,当然,叶随风自己也是其中一个。 承恩帝面对着众口一词,却始终维持着淡然的神情,像是铺在桌面上的一张白纸,平整纯粹,却再没有更多的讯息流露出。 群臣越说着越是底气不足,越心虚,看不到承恩帝的反应,也不知道他究竟听进去了几分。 这时候镇远将军却突然发声,说出的还是跟其他人不一样的声音。 镇远将军瓮声瓮气言道:“禀陛下,末将麾下众兵士非战时亦是日夜操练,从未有过一日间断,若有敌军来犯,末将定不会让他侵近大铭疆域一分一毫!” 镇远将军身穿常服仓促入宫,却并不影响他的铮铮傲骨释放着融在骨血里的霸气。 八皇子亦言道:“西宛使节甚是嚣张,若是一味地顺从服从,只会助长其嚣张气焰,更加目中无人,越发不把我们放在眼中,肆意欺凌我边疆子民,而我大铭百姓亦会因朝廷绵软的态度而敢怒不敢言,任人宰割。再者,西宛王子穆勤风评甚差,也根本配不起三皇妹,大铭的公主又怎么可以任人糟践?” 八皇子越说语气越重,显然之前的几句话都是为最后的一句话铺陈的。八皇子同承恩帝一样,都是打心底里重视骨肉亲情,也是不忍让如花似玉的斐玥公主到苦寒之地受肆虐的风沙侵蚀。 斐玥公主心头一热,仰起头动容地透过人空看向八皇子,八皇子脸上露出温和的微笑,是这个春日里最为明媚的一缕春光。 四皇子紧接在八皇子之后发表自己的观点,他所说的大致跟八皇子相同,只是他也提起了承恩帝给叶随风二人看的礼单,他说若是答应西宛的无理请求,只怕是等同于给敌军递枪送箭,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得不偿失。 叶随风对他的言辞却是颇为诧异的,她以为像是四皇子的唯利是图的性子,定会选择牺牲斐玥公主来换取短暂的和平的。 第二百六十三章 和亲风波(十三) 四皇子说得坦荡自然,仿佛这便是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叶随风抬着头端详了半天,也揣测不透他内心的真实意图。 斐玥公主也是一脸的惊讶,睫毛颤颤地看了四皇子好几眼,每一眼都比上一眼还要讶然。 四皇子无惧旁人的目光,挺起胸膛,神情越发的平和,眼神越发的诚挚。 承恩帝的眼中也有一闪而过的惊异,不过更多的是带有肯定的嘉许,无关目的,承恩帝此刻最想听到的便是对他意见的赞同之语。 尽管听了八皇子和四皇子所发表的意见,大臣们不少人的意见倒向了他们这边,但是反对的声浪还是很高,首当其冲的便是跳脚的六皇子。 他先是不屑地各白了一眼四皇子和八皇子,接着大声地嚷嚷道:“父皇对三皇妹也未免太过骄纵了。她既然是贵为公主,便更应当身先士卒,为保卫大铭作出一点小小的牺牲。西宛兵强马壮,骁勇善战,而我大铭此时不适宜与其硬碰硬。况且,我听说那穆勤王子英俊潇洒,卓尔不凡,是西宛出了名的有勇有谋的英雄豪士,深受西宛百姓爱戴,极有希望承继大位,三皇妹嫁给他,也不算辱没了她。” 他漠不关心、轻描淡写的语气,像是夏季燥热中涌起凉秋的西风,凉飕飕的仿佛陌路之人。 承恩帝眉梢微微一动,嘴角细不可察地耷拉了几分。 斐玥公主更是浑身颤抖,即使隔着一张宽大的座椅,叶随风亦能感受到她的颤动。 不必说斐玥公主了,便是叶随风听了他冷漠的言语也有一把炙火在心头怒烧。这簇热切的火苗把叶随风心头紧绷着的一根名为冷静的弦“叭”得一下烧断了。 叶随风想也不想地冷然开口言道:“在场诸位男子居多,皆是居高位享富贵,可为何到了保家卫国的时候要将一名女子推出来?享福时冲到最前,出力时缩到最后,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六皇子这么想为大铭身体力行地做贡献,不妨便代替三公主去和亲吧!我想西宛肯定也有许多貌美如花、含苞待采的娇俏公主等着驸马爷上门求娶呢!只要我们把嫁妆的礼单改动几个字,变为聘礼的礼单,西宛肯定是不会反对的。到时候,六皇子的英名定然会飘荡至两国的每一片土地,威名远播,青史留名。” 叶随风连珠炮似的秃噜秃噜从嘴里吐露出一箩筐的话,几乎都是只走心却没过脑子。愤怒冲淡了她的理智,也遮蔽住了她的胆怯,瑟瑟发抖的斐玥公主激发了她的内心,让她有如发泄一般当着满屋子高官面前说出了犀利的言辞。 这一番言语说得他们横眉怒目,面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六皇子更是恶狠狠地冷笑着,咬牙切齿地望向叶随风。 一道冰霜似的冷意飕飕的目光砸向叶随风的面门,才让她霍然清醒,后知后觉地回味起她刚才雄赳赳气昂昂的言语,这才感到脊背窜凉,一阵后怕。 只是言出如覆水,已是不可收回了。 叶随风深深吸了几口气,却只觉得一股凉意窜入肺腑,逐渐将她冰冻。 她暗地里狠狠地拧了自己的大腿一把,自己要走的路本就已经十分坎坷,也不怕再被冰雪风霜再多眷注。 她是决计不会跟六皇子同路而行的,得罪他也只是早晚的事,早点撕破脸图个痛快,也没有什么好再怕的了。 六皇子被气得太阳穴都一鼓一鼓地跳,可他居然被叶随风的话堵得死死的,一时竟想不到该如何去反驳她,才能给自己驳回点面子。 他也是冲动型的性子,怒火上头也顾不得什么占不占理,在肚里搜刮出一拖拉的狠话,嘴一张便要往外泄洪似的倒。 嘴刚张启,还未出声,便觉得衣袖被猛然一拽,扯得他肩膀都往下一矮。六皇子偏头,见周丞相神色肃然,冲着他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六皇子压制不住心头熊熊怒火,周丞相拉扯衣袖的手往上移了一移,暗中掰扯着他的手腕,摇头的幅度加大了一些。 六皇子不甘地瞪了周丞相一眼,狠狠地甩开他的手,吐出一口怨气,嘴里嘟嘟哝哝地站到一边去生闷气了。 周丞相弯了弯眉眼,露出一副喜相来,慢悠悠地开口:“圣上,如今两种看法各执一词,各自有各自的道理,争执不下。此事事关重大,关系着我大铭的国运,也不是一时三刻便能讨论出的,西宛的使节还要再在大铭盘桓数日,倒不如今日先议到这里,大家各自冷静,过后再议?” 拖延战术是周丞相惯用的手段,之前也有很多次都让他得逞了,承恩帝对他的这点雕虫小技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他笑,承恩帝也跟着笑。只是承恩帝的笑只浮在嘴角,连眼角都没能延伸到,眼中一片清明,像是清冽的深潭。 承恩帝把身子往靠背重重一靠,言道:“众口可烁金,莫不是现如今一人一言语也可以左右寡人之意了?寡人坐这儿听半天,越听越觉得寡人似乎才是最人微言轻的一个。” 承恩帝这话一出,在场群臣无不变色,噤若寒蝉,绷着身子站得笔挺。 “寡人打从一开始便已经决定好了,也说得清楚明白,可你们一个个仍是你一言我一语的。怎么,难道说寡人的决定不合你们的心意,你们便要争吵喧闹拖沓,直到一切尽如你们之意?这么想一言九鼎,是不是对寡人身下之座觊觎已久?” 群臣口中念叨着“不敢”,纷纷跪倒。 承恩帝没理会,继续淡淡地说道:“只可惜这座位只有一个,坐不开如此多的人。” 承恩帝横扫一眼跪伏在案前的一众人等,又道:“今日之事已决,不必再多费唇舌。此乃寡人一人之意,并不是听取了谁的意思。众卿便是心存不满,那便也只好让不悦继续寄存在你们心里了。早在你们进门之前,寡人便指派了方内监去西宛使团下榻的驿馆宣召寡人旨意了。寡人一直冷眼旁观,就是想要听听有多少妄自菲薄,自灭威风的大铭好臣子。” 第二百六十四章 和亲风波(十四) 走出绩学阁,斐玥公主和叶随风的脑袋还是懵懵的。大概谁也没想到,承恩帝早已把退路堵死,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有退让的意思。 难得的霸气一次,居然还……挺帅的。 叶随风暗地里这么想着,斐玥公主轻柔似落花入水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谢谢你,在那么多人面前替我说话。” 叶随风一顿,微微笑起来,笑容还没完全展开,又听斐玥公主道:“没想到随风这般有胆识,当真是震撼到我了。不过你也把我四皇兄彻彻底底的得罪透了,依着他睚眦必报的性子,只怕你以后会举步维艰。” 斐玥公主眼中蕴含着浓郁的担忧之色,脸上也带着些许的歉然。 话是她自己说出口的,看着斐玥公主流露出的神色,她连忙调笑道:“所以人家才要千方百计地把公主你给留下来,当我的坚实的靠山。” 斐玥公主唇角先是苦涩一扯,接着抬眼看向叶随风,情意如千河万江凝汇成奔流之海,笑容也像是向阳而生的花朵,徐徐绽放在春光之中。 她轻缓却坚定地点了点头,“无论何时何地,我会始终站在你的身侧。” 斐玥公主真挚的目光是一道撕破厚重云层的光华,投射在她孤寂的心扉之上。心在胸腔里剧烈的跳动,既是激动又是害怕,越是渴望的东西,就越害怕失去。比一无所得更加可怕的是,云蒸霞蔚的绚烂多姿是一场梦幻,像是流水穿过掌心,除了冰凉什么也没有留下。 她怯怯地、弱弱地点了点头。 这边温情交织着,却偏生有一道不和谐的声音硬要切入进来。 “没想到你这个刁钻的小丫头竟然是个公主,这叫什么?‘人不可以貌相’?” 斐玥公主听到这个声音便不自觉地头皮发麻,脊梁上窜起一层鸡皮疙瘩,世有声音千千万,契希的声音却是她最最反感的那一种。 斐玥公主愤然转身,咬着后槽牙言道:“使节大人,不在驿馆好生安息,不辞辛劳地跑进宫中究竟有何贵干?” 契希绿盈盈的眸子依旧透亮得像是用雪水濯洗过一般,又犀利又冰冷。他的目光像是一个绳圈,牢牢地将斐玥公主锁定住,目无流视,也容不下旁人,露骨的野心勃勃。 “贵国的皇帝陛下列出来十余条缘由,拐弯抹角地拒绝了两国的联姻。兜这么大的圈子,在我看来都是借口,都是为了掩饰一件事。” 契希眸光一紧,精光汇聚,锐成一点,像是箭矢一般笔直地射向斐玥公主。“堂堂一国公主,私下与男子同游,怕是已不是完璧之身。”他敛着面容,脸上冷意森然。 斐玥公主双目蹿起两簇火光,嗔目欲眦,声音陡然拔高,“你休得胡言!坏我清誉!”斐玥公主两颊因愤怒而抖动,皮肤几近透明,透出丝丝鲜亮的嫩红。 契希锐利地眸光盯了一会儿斐玥公主,又在她粉嫩的脸颊上流连片刻,咧嘴一笑,露出几颗白的反光的尖牙,他就连笑起来都带着巨大的威胁感。 他声音转了调,“哦?难道不是吗?还是欲盖弥彰?”他冲着斐玥公主故意地挑了挑眉,果不其然引起她反感地一抖肩,他却像是逮到什么新鲜事物一样,眼中都是戏谑。 看得叶随风一阵恶寒,心里重重地啐了一口,古怪的癖好。 “你们大铭自诩礼仪之邦,却纵容女子跟男子相携同游,简直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叶随风不服气地呛道:“你偏僻的不毛之地来的,没文化没见识,这叫男女平等,这叫尊重女性。哪里像是你们还没开化的西宛,思想古板的好像活在天地初开,落后得连猩猩猴子都不如。” 叶随风张牙舞爪,像是个示威的小动物,露出短小的爪子,却并没有什么威慑力。 契希轻蔑地瞥了一眼叶随风,一派居高临下的样子,仿佛在看地上的蝼蚁。 “你有胆子污蔑西宛,就有要胆子承受后果。” 叶随风竭力将自己的双脚钉在地上,即便心里阵阵凉风飘过,也决意迎风而上,绝不认怂地后退半步。 斐玥公主上前一步,挡在叶随风面前,高傲地仰起头,毫无畏惧地言道:“她说的有哪里不对吗?你们把女人当牛做马,当做牲口一样贩卖,可有想过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吗?你们就是从哪些被你们当做牲口的人的肚子里来的,自己贬低自己,自己降自己的身份,却不容许旁人言说,简直滑稽可笑。况且,此刻在我大铭境内,在宫城之中,你莫不是还敢当众行凶?” 斐玥公主两片薄唇灵巧翻动,巧舌如簧。 契希眸色一深,“好一张能说会道的小嘴。” 斐玥公主偏过头,躲避着他让人毛骨悚然的入迷的眼神。 契希对斐玥公主的兴趣越发浓厚,心里不知在打着什么算盘,嘴里不经意地念叨道:“可惜你竟不愿意和亲……不过,你迟早是我掌中物……”话语脱口他似乎也察觉不对,急急收住了尾音。 他声音如退潮低荡,却还是被耳朵尖的斐玥公主给听了个真切。 斐玥公主目中迸出一丝讶然神色,“你居然……你居然胆敢隐瞒身份入我大铭!你真是好大的胆子!你就是穆勤王子吧!” 也算是自己暴露身份,本来就有恃无恐的他也就不再伪装了,换上一副更加猖狂地笑容,“不错,我的确是冒用了下属的身份。” 真正的契希,应当是那个眉眼处有一道长长疤痕的、一直打圆场的男子。 叶随风倒吸一口凉气,“你这么明目张胆,就不怕身份败露,被我们扣下,当做人质来要挟你们西宛吗?” 穆勤王子又是蔑视地一眼瞟过叶随风,冷冷言道:“你们大铭不是自诩大国风范吗?若是做出这般厚颜无耻之事,只怕也没有什么面目立足于众国之间了。再说了,若要我果真受制被擒,于西宛而言,也只是无能之辈,根本就没有任何的价值,值得被厚金赎回。西宛能人异士多不胜数,若不能立于群山之巅,可以代替的人千千万万。无用之人,任你们杀刮,随你们开心,只要你们不在乎自己的国之威名就行。” 第二百六十五章 万骨凋零 叶随风眯了眯眼看向穆勤王子,见其仍是一副目下无尘的模样,语速却分明比之前的言语要更快一些。她动了动唇角,眼神像是一条深不见底的巷子,瞅得穆勤王子有些发毛。 穆勤王子更凶狠地瞪了回去,太过明目张胆的目光反倒让他泄了底。 他误打误撞地被揭露了身份,心里也是没底的、发慌的,之所以还大放厥词,无非是在斐玥公主二人面前佯装镇定罢了,妄想用高声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 叶随风将目光移到斐玥公主的脸上,她的目光亦是亮铮铮的,便知晓斐玥公主定然也是察觉到了穆勤王子的逞强。 一束明媚春光打在斐玥公主的脸上,为凌傲之态镀了一层光晕。纵然穆勤王子隐瞒身份混入使节团让人愤懑,可也正如他所言,大铭泱泱大国,光明磊落,是决计不会使出摆不上台面的卑劣手段,污了青史英名。 斐玥公主仰着脖子,其颈项如同洁白的天鹅颈,高傲又圣洁。 “王子无需过虑,大铭乃是仁义之朝,王子与你的部下只要在大铭境内遵纪守法,安分守己,诸位贵客能安然入境,亦能安然出境。” 一道锐芒如浮光掠影在斐玥公主眼里一闪而过,在眼尾凝成一个光点,直刺穆勤王子眼眸。 斐玥公主压低声音,沉声言道:“大铭之礼义仁德乃是不世之宝,值得泽被万民,秉传千秋。希望穆勤王子归国之后,也能将其带回西宛。” 不知道穆勤王子是否听懂了斐玥公主的言中真谛,总之在他回到西宛之后没多久,战争的阴霾便笼罩了大铭的边界线。 披甲带头发难的却并不是穆勤王子,而是大铭的宿敌——年逾半百的老将利名。 这是一场意料之中的战事,早在承恩帝下了那样的抉择之时,大铭就已经做好了迎战的准备。纵使心理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可总有一个小小的角落,是希望着这一番准备是永远也没有用的上的一日的。 才刚刚荣归故里一年有余,自家的炕头还没有睡热乎,分离又悄无声息地降临,众将士再次披上冷若寒霜的铁甲,凉意也沁入骨肉,滋入血液。 大军出征前一日,叶随风在碧落村外的小树林见到了身穿玄色常服、肃穆直立宛如笔直的杨树树干的镇远将军。 他静默地站在那棵埋酒的梅树下,一动不动,宛如扎根泥土之中。 今年春迟,春寒久长,直至今日枝头仍有已成暮景残光的残花,只消一阵微风拂动,零落红瓣飘荡如雨。 他的背影孤寂,就连落红也不忍眷顾,都绕着他而行,竟于无形之间为他勾勒出一抹胭红轮廓。 叶随风也站在他身后一丈开外,不忍戳破此刻的安宁,不忍打搅他与喻心灵与神的沟通。 不知道站了多久,残红已在镇远将军的脚下铺了一条红毯,他才挪了挪步子,在红毯上留下两个怅然的脚印。 他身子一动,似是打算离去,余光先于脚步瞥见了叶随风,身形一顿,而后转身对着叶随风一拱手。 叶随风亦恭敬行礼,“我来为将军践行,将军不在府上,我一猜,就猜到你一定在这里同喻心姐话别。” 镇远将军情意拳拳地瞥了一眼红梅,“荔枝春仅余最后一坛,我不忍再饮,又把它埋回了梅树下。此一去,不知何日能归……何日归也已经不重要,酒香浓郁处再无人痴傻地等候。” 等候的人还是有的,只是掉了个个,换成镇远将军苦苦地等,绝望地等,等的却是余生耗尽的那一日。 “将军……玉佩的下落已经打探出来了……” 镇远将军灰暗的眼眸蓦然窜起了一丝光亮,“哦?在哪里?” 叶随风咬了咬唇,心里也是踌躇着的。她刚从宇文述学处得知喻心遗物的下落,便迫不及待地四处寻找镇远将军,想着赶在将军出征之前将讯息告知于他,毕竟下一次见面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 可真杵到了镇远将军的面前,她却又不知道该不该开口了,无数次这样两难的选择她总是选择了错误的一方。 说,是无济于事;可不说,又是遗憾无数。 她迎上镇远将军颤颤的、满是渴求的目光,咽了一口唾液,朱唇微启,言道:“这枚玉佩如今落入了周丞相新认祖归宗的女儿周碧云手中。” 镇远将军眉头一皱,聚起疑惑无数,“周碧云……?” 叶随风长叹一口气,“这个周碧云原名薛娘,被家人卖给王员外作了续弦,改名薛碧云。丈夫死后,曾同我一届捐纳入朝为女官……” 镇远将军疑惑更甚,不禁打断道:“此人有名有姓,为何会成了周丞相之女,又……又跟心儿的玉佩有何干系?” 叶随风嘴角一抽,“将军不要太心急,听我慢慢说道。你的玉佩是那日在集市被一个……咳咳……神偷……给窃了去,此玉色彩纯正,价格不菲,几经辗转落入了薛碧云之手。她不知道从何处得知了此玉的渊源,便拿着此玉作为信物,与周丞相‘相认’了。” “信物……相认?” 镇远将军目中流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头脑木然,又不由自主地转向了憔悴惆怅的梅树。 “若是这么说……心儿……心儿是……” 叶随风黯然点头,“喻心姐或者才是真正的周丞相之女。” 镇远将军闭目捶胸,揪心地说道:“心儿是喻老爷子义女,在她还是个婴孩之时便被他捡了回家,喻老爷子醉心酿造,一生并未婚配。心儿虽与喻老爷子感情深笃,可她心里一直介怀自己的身世……可她直到香消玉殒之日,也无缘于得知自己的身世,更没能与血缘至亲见上一面。她这一生所有的期冀,尽数……落空……” 镇远将军再睁开双眼时,宛如残梅之色映入眼瞳之中,双目泛红,连同着眼睑眼角一道,一片愁红。他紧紧揪住衣前襟,义正辞严道:“不能让周丞相错认爱女,即便心儿已经不在,可即便只剩一缕幽魂,也应当回归周家之墓地。” 第二百六十六章 万骨凋零(二) 叶随风轻轻地摇了摇头,悻悻言道:“薛碧云跟喻心姐在年纪上就有些差距,堂堂丞相府是不可能仅仅只凭借一块玉佩,就这么糊里糊涂、随随便便地认下一个女儿。这其中肯定不会像是我所说的这么简单,应当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隐情。那个薛碧云……她不简单……” 叶随风又想起上元之夜,她与薛碧云独处时的情景。薛碧云那宛如豺狼虎豹一般凶狠地眼神,周身上下所散发出的凌厉威慑力,至今回忆起还让她心脏紧缩。 “她的夫君无端横死,就连薛家之人也在同年分别卷入几桩祸事之中,到如今也都无人幸存。这么多的意外、巧合穿在一起,也许就算不得意外,也算不得巧合了。她现在坐拥亡夫的巨大财产,有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镇远将军神色凝重,“依姑娘所言,此女城府极深,且心狠手辣,那她冒名入丞相府,其背后当是还有更大的阴谋……” 叶随风苦着一张脸看向镇远将军,无可奈何地说道:“也许是我太过自大……但她那更大的阴谋之中,说不定有一部分就是冲着我来的……” 对着疑惑不解的镇远将军,叶随风简单的把两人的恩怨纠葛叙述了一遍。 听罢,镇远将军还是无法理解薛碧云的想法,他摇着头说道:“明明叶姑娘是救了她,可她竟如此恩将仇报,此女简直不可理喻。” 叶随风叹息着扬了扬头,“这或许便叫做‘好心办坏事’吧,我的所作所为并不是她所需要的。她肯定也是受了不少的委屈,若是寻不到一个信念或许便撑不下去。恨着一个人,会积聚起极其强大的力量,能够更有勇气地活下去。” 她又苦笑了一下,她究竟是何德何能,可以让好几个人借由痛恨着她来面对今后的人生。尤亦寒是这样,扬清和是这样,连薛碧云也是这样。或许她这个人就是这么的可恨吧! 心里这么想着,一根心弦蓦然撩动,震起一波酸涩的余韵。 又有什么资格去埋怨别人呢,就连她自己,这么多年也是依靠着一路贬低厌弃自己过活。让自己荡入谷底,才无惧低处的黑暗与湿冷。 “己饥己溺,此乃善举,叶姑娘无需介怀,世上万事不求尽如人意,但求无愧天地。” 叶随风兀自陷入充斥着昏黄的惨淡回忆之中,面上不自觉便浮现出恻然之情,耳畔霍然响起的硬朗男声将她自回忆之中唤醒。她一睁眼,春深如海。 “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心。” 她自认自己心地善良,待人开心见诚,不曾做过什么昧着良心的恶事,这样应当算得上是无愧天地,无愧于心吧。 镇远将军抬头望了一眼天空,言道:“天色不早了,明日我便要随军出征,还有许多杂事要去料理,便不与叶姑娘久聊了。多谢叶姑娘特地来告知我玉佩的下落,让我心安不少。” 叶随风恳切言道:“这一场仗……将军千万要多加小心,我等着将军凯旋归……” “来”字还没出口,头脑中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宛如一支利箭穿头而过。 叶随风身子剧烈的一晃,险些站不稳身体,镇远将军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问道:“叶姑娘,你无事吧?” 叶随风好似突然间与外界隔绝一般,兀自陷入广袤无垠的黑暗。这种感觉是熟悉的“预警”,是被她冷落多日的超能力又跳脱出来刷存在感了。这一次的感觉来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疼痛也格外的剧烈,短短片刻她已经是一脑门子冷汗了。 可待疼痛如泥牛入海,头脑依旧一片黑茫茫,期待着的画面没有出现,她的身体却像是被冻僵了一样一动也不能动。 这不按常理来的预警让叶随风心中无比的慌乱,可当她沉下心来冷静地去感知,头脑中那漆黑如夜的画面并不是完完全全的黑暗,细细去体察,那黑暗之中似有如波如涛的浮动的虚影。纯黑的画卷上,以近乎透明的灰白色勾勒着动态的画面,撩人心弦,却又不明确地给予。 头脑中的画面太过诡异,虽是什么也看不真切,却有如山岚缭绕般的悲凉弥漫而来。叶随风整个人好像沉溺在苍凉悠长的河水之中,露不出头,爬不上岸。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间,却像是度过了漫长的岁月。 叶随风如梦初醒时,浑身就真的像是被从水中刚刚捞起一般,冷汗微凉,就像是悲伤一样。 叶随风惊恐地看向镇远将军,气息还没喘匀,胸前剧烈地起伏着。 这是最为模糊的一次预警,可不祥的预感却最为强烈。 叶随风反手抓住镇远将军的手腕,千言万语都哽咽在喉咙之中,竟是一个字也吐露不出来。 “叶姑娘……你怎么了?” “将军……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我突然有一种不好的感觉,你这一次出征或许会凶险万分……你……” “多谢叶姑娘关切,没有一帆风顺的战事,沙场上每一个将士都是拿命去拼搏的,叶姑娘无需担忧,我必会谨慎小心。” 叶随风慌忙地摇了摇头,“我的预感……从来都很准……将军……” 她说不出挽留的话,镇远将军却能够听得出。 他傲然屹立,如苍松翠柏。“我一生征戎,纵前路惊险,哪怕是必死之局,我也绝不会退却半分。我的身后是大铭的疆土,是大铭的平民百姓,身为将士哪怕死去,也要将肉骨铸成一道阻隔敌军入侵的高墙。所以,无论如何,我不畏惧,亦不退缩。” 镇远将军没有慷慨激昂的语调,他极其平常地说完这一席话,作为大铭的守护者,张开臂膀保护这个国度已经像是吃饭睡觉一样自然,自然到好似融入骨血之中。 尽管他的语气平淡,可每一个字都是鲜活的,它们在叶随风的心头跳动,自带让人热血沸腾的能量。 叶随风缓缓将目光移到镇远将军的脸庞上,牢牢地凝视着这个将一生都奉献给大铭的人,这个平凡却又不平凡的人。 第二百六十七章 万骨凋零(三) 古时候没有现代便捷的通信工具,前线的情报一来一回,传到京师最短也要十几天。 镇远将军率军出征多少日,叶随风便在京城内惶恐不安多少日。伴随着她十年的超能力,她本以为已经对它了若指掌了,可它却一次又一次跳脱出来狠狠地敲打自己一番。 这样模糊的预警让她一无所知,反而更加惧怕,可她更惧怕的是主动去主动预测,生怕又着了它的道,横生事端。 她也曾考虑过干脆跑到两军对峙的最前线去瞧瞧,反正掌握了多种往来现实与大铭的方法的自己,在大铭约等于拥有瞬间移动的能力。但是却被宇文述学劝阻住了。 叶随风头脑的热度退下,想了想也是,自己文不成武不就,既不能出谋划策,又不能上阵杀敌,帮不上忙到还属其次,再让镇远将军分心,到头来还要分神保护她那就没意思了。 宇文述学捧着纯白无瑕的白瓷杯,轻吹一口气,小口啜饮之后才缓缓说道:“既是天定,又何必横加干预呢?天命不可违,强行逆转只怕更会事与愿违。” 宇文述学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在叶随风听来无疑是刺入心头的一根针,从头泼来的一盆冰水。认识宇文述学这么久以来,叶随风这还是第一次感觉宇文述学清泠的嗓音刺耳,像是使人倾颓的靡靡之音。 叶随风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的毛发都炸开来,整个人变得敏感而尖锐。 “你们伟大的先祖没有留下一句话叫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吗?有道是‘有志者,事竟成’,凡事不去努力地尝试,就蹲在原地认怂,那结果自然不会太好。不去努力,到时候面对着惨淡的结局,就只剩下悔恨了。为了不留遗憾,当然要拼到最后,流尽最后一滴汗,耗尽最后一滴血,至死方休。这样的话,无论是什么结果就都能够坦然的接受了。” 叶随风如同被踩到了痛处一般,尖着嗓子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她的眼神像是在狂风中起舞的落叶,四下游移,不知归去何方。她的语速极快,比湍急的流水更甚,好像说得越快就越是真理一般,不知道是为了说服宇文述学,还是为了说服自己。 她此刻迫切的需要一套道理来稳定心神,否则这么久以来她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会成为镜花水月,宛如竹篮打水,一场空。 有的时候坚持并不是真的想要坚持下去,而是因为如果此刻放弃,之前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心疼之前的付出,无论是时间,还是精力,为了不让它们化为虚影,就只好咬着牙坚持下去。 为了更好的坚持,还要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劝服自己,像是什么“再坚持坚持或许就会成功啦”“黎明之前总是黑暗的”之类的,来给自己做好充分的心理建设,让自己坚强的防线不至于溃败。因为有时候只要溃败一角,坚强便像是多米诺骨牌一样倾倒,全线崩溃,任由绝望一马平川。 宇文述学没想到自己云淡风轻的一句话,竟会激起叶随风这么大的反应,叶随风像是蜷缩成一个刺球的刺猬,在自我保护的同时,也在无意之中戳伤了宇文述学。 宇文述学面色一黯,微微垂了垂眼睑,默默地抿紧了唇。 叶随风“呃”了一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气氛一下子静默了起来,空气流动的细小声音就像是被放大了一般,声声入耳。 墙角处一阵窸窸窣窣,就像是招了耗子,叶随风心惊肉跳,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宇文述学,后者却依旧默然地垂眼看地,仿佛地上有什么吸人眼球的精彩事物一般。 不是仿佛,是真的有些特别之处。只见地面微微一震,只有短短的一瞬,流星划过天际的时间,短暂的让人感觉那微不足道的震动像是错觉。角落里的一块地砖四边松动,脱离地面,向上顶起。 若不是提前察觉到了响动,叶随风是绝对捕捉不到,那个柔弱无骨的小姑娘从尺寸之间的地砖脱颖而出的一瞬间。 有这样本领的小姑娘,无需多言也都知道惟有遁地金狐一人而已。 遁地金狐头顶着一片方砖,突然强势地插入此刻尴尬的氛围之中。即便是粗枝大叶的她也感觉浑身不自在,她讪讪地朝二人挥了挥手,笑靥像是枝头盛放的绚烂桃花。 “诶,不要怪我,我也不是有意偷听你们吵架的,更不是故意选这么个不尴不尬的时机冒头的——实在是底下有点挤,我想出来透透气。那个……每次都被你们发现,实在是太有损我的威名了。我要郑重说明一下,上次搞出那么大动静,震天震地的,实在是路程太远,我又太赶时间……这一次又被你们察觉,那就要怪你们了,但凡你们出点动静,发点声儿,都发觉不了我钻出来。我本想给你们个惊喜,谁知竟差点砸了我的招牌,若是传出去,我以后还怎么在江湖上混啊!我跟你们俩说,你们谁都不准出去说,谁若是乱说,我就半夜钻进你们房里,在你们脸上用油彩画乌龟,洗不掉的那种。” 遁地金狐聒噪的一席话,倒解了尴尬的局面,叶随风余光瞥了一眼宇文述学,见他眉眼略微舒展,也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遁地金狐把自己头顶的方砖安回原处,自己像是刚从水里爬出来的小狗一样高频率地抖擞着自己的一身土灰,飞沙走石,好似扬起一条土黄色的纱幔,让叶随风二人在室内也能享受一场空前绝后的沙尘暴。 叶随风一边捂着嘴咳嗽,一边说道:“好好的一个漂亮小姑娘,干嘛非要让自己灰头土脸的啊,凭着大门不走,为什么要费这牛劲挖一条地道出来?” 叶随风说话时,遁地金狐也把自己拾掇干净了,就在地道里,她也练就了一个技能,她的从头到脚,从头发到衣衫,都像是不沾水的貂毛一样,不过她是不粘土灰,抖擞抖擞就干干净净。 她高昂着头,倨傲道:“第一,这是我独特的出场方式。第二,我挖地道,一、点、也、不、费、劲!” 第二百六十八章 万骨凋零(四) 遁地金狐说得一本正经,叶随风心里却直觉好笑,暗自吐槽道,这个小姑娘也不知道芳龄几许,怎么看起来有点中二。 遁地金狐虽是昂首挺胸,双手掐腰,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但看向叶随风的目光却总是很短暂,甚至是只敢用眼角偷偷瞥一眼,不敢大大方方地直视打量。 叶随风察觉到她闪避的目光,反倒激起了玩闹的心思,她故意朝前迈了一步,正面地迎上了遁地金狐。 遁地金狐朱唇讶异地微启,旋即偏过了身子,正面对着宇文述学。这时候她倒是全无羞涩回避,大剌剌地盯着他看,像是穿堂而入的风,毫不拐弯抹角。 小姑娘的目光热切如盛夏骄阳,又似冬季取暖的炭火,宇文述学略带抗拒地把身子往后仰了仰,稍稍拉开一些与她的距离。 “金狐姑娘此番前来,所谓何事?” 不知是不是他的心情不佳,出口的言语冷冷淡淡,宛如初春时节刚刚开化的溪流水。 遁地金狐脸上的笑靥瞬间收起,变脸速度堪比翻书。 她的嘴巴嘟起来,粉嫩的唇色,像是蜜桃一般,带着青春朝气的鲜亮色。 她不悦地说道:“宇文述学,上次、上上次好歹我都帮了你大忙,你连个谢谢也没有,这也就算了。现如今,还摆出这么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死样子来给我看,简直……”遁地金狐一时气急,居然词穷。 叶随风小声提点道:“不知好歹,不知所谓。” 遁地金狐连连点头,重复道:“对,不知好歹,不知所谓!”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这话是出自叶随风之口,刚想翻个白眼给她,动作做了一半,却又匆匆收住,眼珠子转到尴尬的位置便卡住了,活像是眼睛抽筋了一般。 这副丑态被宇文述学尽收眼底,遁地金狐又羞又怒,却又敢怒而不敢言。 叶随风看着她憋着怒气憋得脸上通红,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宇文述学倒没有什么反应,依旧是清冷地说道:“贺家之事、上元之事,多谢金狐姑娘仗义相助。” 见宇文述学从善如流地道了谢,遁地金狐满意地点了点头,不过她心里觉得若是宇文述学能够再多些真心实意就更好了。 他的眼神明亮至极,像是晴朗夜空中皎洁的月光,受其轻轻柔柔一扫,倒让遁地金狐心里微微发虚,好似有些承受不起他的谢意。 遁地金狐手指搅了搅衣边,迅速地认了怂,“好啦,我是开玩笑的,你竟还当真言了谢,倒让我无地自容起来。救下贺家的那小孩,是我一尽江湖人的本分外加还你的恩情。至于替她解围……” 遁地金狐拿眼尾迅速地瞟了一眼叶随风,“我也承认我是有些私心啦……不过,别问,我不会说的。” “我今日来不是来清算究竟谁欠谁恩义的,我是有正经事的。”她清了清嗓,郑重言道:“贺家的独苗苗贺昭忠我已经平安将他带到我师父残生先生的隐居之所,交由他老人家看顾,你们可以放心了……”她闭目怅然道:“贺家往生者也可安心了。” 愁绪只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丁点儿的时间,再睁开眼时,她又是一副无忧无虑的天真烂漫模样。 “现在小家伙已经被我师父破格收入门下,别看他年纪小,已经是我的师弟了。只是‘贺昭忠’这个名字是不能再用了,我师父替他取了个新名字叫羽仪,对他日夜悉心教导,比对我们可用心多了。说不定要不了几年,江湖上便能响彻他的威名。” 宇文述学眉目见终于得见一丝喜色,眼神舒展,流露着欣慰之情。他的这副模样,如雨后初晴,水光潋滟晴方好,看得遁地金狐有些痴了,竟不知收敛自己的目光。 叶随风自然也为那个可怜无辜的孩童感到高兴,也在心中默默为他祈福,希望他在经历人生的深渊之后,能够触底反弹,今后再无糟心事,越过越好。 突然叶随风又想到了什么,上前拍了拍遁地金狐的肩膀,讨好地冲着她笑了笑。 遁地金狐冷不防地被拍了一下,回头对上叶随风近在咫尺的脸和看似“不怀好意”的笑,惊了一跳,往后惊弹数步。 “你……你……你要干什么?”她的眼睛瞪大数倍,一副游魂未定的模样。 叶随风嘿嘿一笑,扭捏道:“那个……我数月前又捡了一个小男娃,没爹没娘怪可怜的。我想着残生先生德高望重,菩萨心肠,既然能够收留贺昭忠,不对,是羽仪,那么不如再受累,连这个小男娃也收了。反正一个羊也是轰,两只羊也是赶,两个孩子做个伴也是好的……正巧还没取大名儿,一直宝宝、宝宝的叫着……” 叶随风自己说着都不好意思起来,不过眼下这是个难得的好机会,能给小宝宝争一争,过了这村没这店,到时候只剩后悔劲儿了。 她自己是个云英未嫁的小姑娘,不会照看孩子,更不知道该怎么教导孩子,最主要的是……终有一天她要离开,到时候这孩子无依无靠的,想想就心酸。 叶随风又看了一眼宇文述学。她也不是没想过交托给宇文述学照顾,她甚至自信地想,但凡她开了这个口,宇文述学必定也能够当做亲生骨肉那般养育。可正因如此,她反倒开不了这个口。宇文述学也终有一天会成亲,也会有自己的孩子。若是托付给他,会不会平白给他添了许多麻烦,到时候让他的妻子如何想,又让这个孩子如何自处呢? 更重要的是,如果有一天她要离开,便要彻彻底底的,不能留下任何的牵绊,生长成斩不断的根。 遁地金狐听她说得坦荡,心里却陡然冒出一股子火气,双眸亮得发光,“你把我师父那里当做慈幼局了吗?专门收留孤儿弃婴?他老人家没有那么闲!你给人添起麻烦来……倒是……理直气壮……毫不含糊……的……” 遁地金狐直直地与叶随风对视,声音越说越没了底气。 第二百六十九章 万骨凋零(五) 遁地金狐不仅是声音越来越弱,就连目光也缓缓下移,从叶随风的眉眼处一寸寸下落,说到最后已然是盯着她的白皙的脖颈了。 叶随风睫毛疑惑地翕动几下,挑了挑眉毛,直白地出言问道:“我怎么觉得……金狐姑娘似乎是有些害怕我似的,怎么都不敢看着我呢?” 遁地金狐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说道:“胡说八道,谁……谁怕你了!看就看!” 说着试探地将眸光放在叶随风的脸上,人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引得叶随风一阵发笑。 这对于叶随风而言倒是个新奇的感受,向来都只有她害怕别人的份儿,如今情势掉转……感觉似乎还不错。 叶随风嘴角微微抽动,都是开玩笑的。不必说也知道,她叶随风,一副软绵绵的受气包模样,便是虎起来也毫无霸气可言,现在她笑语晏晏的,又怎么可能可能吓到行走江湖多年的遁地金狐。 叶随风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其实你不说我也能猜出个大概来。你第一次见我,在看到我这张脸的同时,整个人都惊呆了……今天又是这样的表现……其实,你怕的人并不是我,而是那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那个人吧!” 遁地金狐瞳仁蓦然扩大,脸部肌肉陡然收紧,嘴唇哆哆嗦嗦地,却还在装蒜:“你在说什么?我哪里有怕什么人?” 薄薄的冰面已被叶随风敲出来蛛网裂痕,可在冰面上行走的遁地金狐还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好像只要装得够像,便能够真的瞒天过海一样。 叶随风目光星亮,笑道:“你跟洛梧桐有什么过节吗?你该不会偷了她什么珍贵的东西,被她四处追捕吧?” 遁地金狐急道:“你胡言乱语什么呢?我哪敢偷师姐的东西……”话没说全乎,遁地金狐便连忙收了声,一脸大事不好的模样。 叶随风笑道:“哦?原来她是你师姐啊!” 遁地金狐脸涨成了晚霞色,手往腰间一摸,寒光一闪,脚下电光火石间移了几个方位,手上寒凉欲欺近叶随风颈项,可有人比她速度更要快一步。 一道白光掠过,像是横亘天际一道云烟。只听噼里啪啦一阵响,白瓷的茶杯已经在地面碎成一堆雪,茶水四射,如在雪上盛开起茶色的菊花。菊花正中的花蕊处傲立着一把长不盈寸的柳叶飞刀,寒意森然,如一座高不可攀的寒峰。 叶随风瑟缩了一下脖子,眼珠子滴溜转了一圈,像是还没理解这短短一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金狐姑娘,说话归说话,手上忽然拿着这么锋利的物事把玩,在下担心你一不小心弄伤自己。” 宇文述学语气虽是依旧如古水无波般平静,可却分明冷冽了许多,一出口如霜似雪,带着十成十的威胁口吻。 遁地金狐的目光微不可见地缩了缩,依旧故作强势道:“你用不着草木皆兵的,我只是想要吓唬吓唬她罢了。” 宇文述学缓缓抬眼,目光如冰棱一样射向遁地金狐。 遁地金狐挺了挺头颅,可没能坚持多久,便认输地败下阵来。 她后退几步,跟叶随风拉开了一个安全距离。嘴巴又微微噘起,嘟哝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真的没打算伤害她。” 宇文述学徐徐收敛周身凛然震慑力,“我自是信得过金狐姑娘,姑娘乃是磊落之辈,因而茶杯击向的只是飞刀,而不是别处。” 叶随风的脑袋像是钟摆一样,一下子转到宇文述学那边,又一下子看向遁地金狐,一来一回,才终于弄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 她后知后觉地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脖子,惊恐地看着遁地金狐,后退几步,避到宇文述学身后。 “我怎么了,你就亮刀子啊?有话好说啊!” 遁地金狐瞅瞅宇文述学冷峻的脸,又看看叶随风惊恐的模样,自己从桌子底下拖出个凳子来,泄了气似的,一下子坐了上去,喃喃道:“若是让师姐知道,我把她的身份泄露了,她会扒了我的皮的……” 她十分沮丧地揉搓着自己软和和的脸蛋,就像是揉搓面团一样。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蠢我傻,若是因此害了师姐,我真是死八回也不够。” 小姑娘的心事就像是天气一样好懂,喜时就是艳阳天,悲时就是阴雨连绵。她此刻的心情已是荡入低谷,眼中水光潋滟,她大睁着眼睛,不敢轻易眨眼,只要眼睫微微扇动便有一处洪流要决堤。 情绪是有感染力的,更何况叶随风天生一副软心肠。 她见着遁地金狐方才还是飞扬跋扈,现在活像是个被人欺凌的受气包,心里微微一动,又生出些许怜惜意。 叶随风从宇文述学身后绕出来,试探着往遁地金狐身边靠了几步。 “你这感情起伏也太大了吧,好像是谁欺负你了一样。梧桐……她也算是我的朋友,我不会害她的,更何况知道谁是她师父,这又对她有什么影响吗?” 遁地金狐飞快地抹了一把眼,顶着一双小白兔似的红通通的眼睛,昂起头,耍赖似的嚷道:“我说有影响就有影响!师姐师承何人,这是秘密,你们俩必须保证不说出去!” 叶随风看了一眼宇文述学,而后回过头来,像是哄孩子一样说道:“好好好,我们不说出去,保证不说出去!” 遁地金狐的脸上微微露出了笑模样,又像是唯恐叶随风会反悔,言辞犀利道:“你们要是大嘴巴说出去,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不仅这一世不得好死,下一世也是!” 叶随风只觉一滴冷汗从额头沁出,她抖了抖唇,“用得着这么毒辣嘛?我都答应你不说了。” 遁地金狐低垂着头说道:“我说用得着就用得着。你们要是到处乱说,害了师姐,我就是拼了命也不会放过你们的!我向来言出必行,你们是知道的。” 叶随风又道:“行行行,我绝不说出去!可我还是不明白,梧桐又不是孙悟空,残生先生也不是菩提老祖,说不说师父是谁能有什么影响?残生先生这么响当当的大人物,是他的徒弟不是一件很骄傲的事情吗?梧桐也不是什么拿不出手的徒弟,为什么要这么遮遮掩掩的?” 第二百七十章 万骨凋零(六) 遁地金狐一怔,随即言道:“跟你说不明白,总之我师姐她是个好人,特别好的人。”她顿了顿,又道:“她也是个可怜的人,我绝对不能让旁人欺侮她。” 这一句话说得是云里雾里,轻飘飘的、朦朦胧胧的,声音好似远在天边,又好似只是说给自己一个人听的。 可怜人? 别的不说,这三个字却如蝉鸣声一般顽固地钻入了叶随风的耳朵之中。 叶随风心中涌起疑惑的浪潮——洛梧桐身为长宁侯爱女,又是独生女儿,要身份有身份,要地位有地位,可以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多少人红着眼羡慕都羡慕不来。人又是生得聪明伶俐,又文武双全,还有一个高明的师父和几个真心实意的好朋友。天之骄女,也不过如此,“可怜”二字,这又是从何说起?洛梧桐向来英姿飒飒,这两个字看起来实在是不与她相配。 可遁地金狐却是没有多加解释的意思,只是一直低垂着头,蔫蔫的,很是失落的样子。 见状,叶随风也不好刨根问底,只好将诸多疑问压在心底。 遁地金狐怏怏地看着叶随风,“跟你们接触不多,感觉你们也不像是戳人痛处的卑鄙人。不过,端看海面风平浪静,谁知水下暗流汹涌?识面不识心,看起来和善可亲,谁又知道会不会背地里捅刀子呢?” 遁地金狐几句低语,说出的是跟她年纪同外表不相符的世故话,正如她所言,人端看表面,是看不透的。 “你们所许下的诺言,我姑且信了,但我的话也撂在这儿,若是你们有违誓言,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只要是伤害了我师姐,那么即使天涯海角,我也会搅得你们永无宁日。” 遁地金狐垂头丧气地走向墙角,跟她刚从地道钻出来时候的兴奋模样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她弯下腰,手还没触碰到地砖,又像是想起什么来,回过身来对着叶随风说道:“你说的收养小孩的事情,我还是得问过我师父的意思才能答复你。不过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我师父轻易不收徒的,尤其是这些年,他都躲到人烟之外了,自是不想再多掺和世间的纷扰,希望你能明白。还有这地道,我会封好的,你们不必太担心。我虽是你们所不齿的盗贼,可我也是有原则的。” 说完这一长串话,遁地金狐便从来时的路离开了,来时窸窸窣窣,去时却是安静得如同深夜。 调节气氛的遁地金狐一走,叶随风跟宇文述学两个人又回到了开始时相顾无言的尴尬氛围中去。 宇文述学的茶杯已经成了地面上盛放的雪花,他连喝茶掩饰尴尬的途径也没有了。 叶随风摸摸鼻头,她对宇文述学之前那几句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的话语还是耿耿于怀,若是平素她倒也不介意厚着脸皮做那个破冰之人,只是今天她没有这个心思。 她撂下一句道别的话,不等宇文述学回应,便逃一般的飞奔回了自己的明月斋,缩在房间里整理情绪。 其实宇文述学说的话也是在理的,可正因如此才让叶随风感觉害怕,害怕他一语成谶。 之后的两三日,叶随风都有意地回避着宇文述学,当然,宇文述学也没有刻意的来找过她。隔着一堵院墙,却像是隔着一道天堑,相望天涯。 这几日叶随风的日子其实过得相当的乏味,几乎可以说是等来日出盼日落,等来月夜又盼天明。 陛下政事繁忙,不得空召见她,也没什么活计指派给她。 而斐玥公主也不知道在忙什么,总之是没来找过她。 往日里,她闲来无聊都是绕一个路口,拐到隔壁宅子里去,总能找个乐子打发时间,哪怕是跟宇文述学闲聊几句,他见多识广,又十分渊博,跟他谈天说地也是不觉得时日匆匆过的。 可现如今,她只能跟季秋大眼瞪小眼。季秋是个闷葫芦,你说上十句八句也未必换来她一句两句,她只适合做个倾听者,偶有一两句点睛之笔,让你茅塞顿开。可叶随风却并不想当个演讲者,一个人滔滔不绝并不会让她有什么满足感。 其实她大可以回到现世,去窝上几天,再回来时大铭就又是另一番境况了。 只是,她回到现世,也是在闲到发慌的假期之中,每天也是跟外婆两个人干巴巴的四目相对。更要命的是,她现在对着外婆总有种想要磕头跪拜的冲动。 当然,她一直枯耗在大铭,并不是因为她不想要跟外婆独处,主要是她的心里其实还是一直牵挂着远在前线的镇远将军,生怕她一离开,便正好错过了重要讯息。 到了第四天的夜里,叶随风倚窗远望,窗外飘着淅淅沥沥的贵如油的春雨。她算了算时辰,城门也差不多好关闭了,今天看来也没有战报传来。 她的眼皮也感觉有些沉重,也是时候回现世去休整休整了。她摸出药瓶,拧开盖子,轻轻掂着瓶身往手心倒。 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破坏了雨夜的淡然宁静。 叶随风望窗外瞥去,手上力道没控制好,一下子倒出一大把药片,手心堆成小山,还山坡塌陷地哗哗往下淌,掉了一地。 叶随风一愣,把手里的药又倒回了瓶子里,刚想弯腰拾起地上掉落的药片,自己的房门便被訇然推开,微风携小雨斜斜入屋内,与之同入的还有扑面而来的浓重的血腥气。 叶随风心里一紧,猛然抬头,下一瞬,人却像是被下了定身咒,呆若木鸡地定在原地,微微抬起的手臂也忘记了放下,僵硬成了石头人,惟有双眸带着惊恐地瞪大。 宇文述学青丝未束,散扬在夜风里,湿漉漉地还在滴水。一张苍白的脸几近透明,跟同样没有血色的嘴唇竞相比拼着谁更纯白如雪。 衣衫吸了雨水紧紧的贴合在身上,月白的长衫在前襟绽开娇艳欲滴朱槿花,只在门口站了一须臾,朱槿花便已盛放在脚下。 第二百七十一章 万骨凋零(七) 冶艳的红,像是黑暗中迸发出的强烈的光,刺得眼睛生生的疼。 叶随风胡乱把手上的药瓶一丢,面如土色地快步走到宇文述学身前,嘴唇像是被北风吹散的枝头花,不住地发颤。 “你……你受伤了?” 叶随风伸朝他伸了伸手,还没触碰到他的衣衫,便如同被烫到一样猛得缩了回来。她想要查探他的伤势,却又不知他伤在何处,唯恐碰上一手指便会让他伤上加伤。 她的手不敢向前,又不愿放下,就这么犹犹豫豫地擎在半空。 宇文述学如同一座冰雕一样杵在门口,任由风雨拍打在他的脊背。他的表情也似风吹雨落一般,清冷寒凉。一双黝黑的眸子好似被雪水涤洗过,透着摄人心魄的光亮。 此刻,这对眸子笔直地盯住叶随风,堪比白昼时最耀眼的光束,又似锐不可当的剑锋,凌厉之中带有几分刚狠。 叶随风被他目不转睛的直视盯得身子发软,只觉得眼前之人虽是顶着一副宇文述学的皮囊,内里却陌生得好似换了一个人,分毫都感觉不到他温润如玉、如沐春风的气质。 叶随风悄悄后撤半步,却被宇文述学猛然钳住了手腕。 他的手指像是冰一样冷,凉意激得叶随风胳膊不由得一颤,却被他捏得更紧,微微的痛楚在她的手腕凝成了一个红圈。 他还是一言不发地狠狠盯着叶随风,粗重温热的呼吸裹在湿寒如雾气的细雨里,扑向她的脸面,又是热气又是凉意,她的脸庞已经失去了分辨温度的能力,正如同她的心已经认不清楚眼前的宇文述学。 “你……你怎么了?这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宇文述学像是一座峻拔的高山,堵在门口,将闻声而来的季秋等人隔绝在门外,连同他们的七嘴八舌一起。 “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就跑掉?” 宇文述学一开口,声音如干涸的深井低沉而喑哑。 叶随风如坠云雾地瞪大眼睛看着他,眼中也是一片茫然。 宇文述学的话没头没尾,让叶随风感觉像是从当中间开始读一本书,看得是一知半解,匪夷所思。 她的脑子开始飞速地运转。她已经有几天都没见过宇文述学了,莫非他说的是上次不欢而散的事情? 可是上次她临走时明明不尴不尬地跟他道过别了,虽然声音细若蚊吟,但以宇文述学的耳力肯定是听得到的啊! 退一万步说,即便他没听清楚,也不会隔了好几天之后,大半夜地冒着雨狼狈的唐突的闯入她的闺房,如此质问吧? 叶随风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几天没睡的头脑本就不清明,现在更是懵然,她仰着脸不解地问道:“你这话是从何说起的?” 说着她又轻轻晃动了一下被宇文述学紧握着的手腕,讪讪道:“这些都不是重点,先止血,先疗伤,其他的慢慢再说,好吗?” 叶随风话未落音,便听房外被宇文述学挡得严严实实的背后众人赞同地附和着。 宇文述学脚下已然凝结了一派火红的花海,浓艳欲滴,可惜散发出的却不是芬芳香气。 存在感极强的血液甜腥气直冲鼻息,叶随风感觉如同置身在凶案现场一般。 她心惊胆战地看着宇文述学,只觉得他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就连皑皑之雪都不能跟他的脸色相媲美了。 宇文述学对她的话置若罔闻,手上力道又加重了,捏得叶随风变了脸色。 “你为什么会跟赤火在树林之中?” 叶随风一脸惊色,“你说什么?赤火?我跟赤火?” 叶随风咧了咧嘴,想笑却笑不出来,“你是不是流血流得脑子迷糊了?下着雨呢,我就在屋里哪儿都没去过。再说了,我怎么可能跟赤火在一起?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你跟赤火动手了?” 宇文述学的眸光开始涣散,他摸了一把叶随风干燥的头顶,而后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 宇文述学身形晃了晃,叶随风连忙用另一只手招架住他,心疼地说道:“先治伤再说,好不好?” 趁着宇文述学发懵,长歌从身后扑上来,一把把宇文述学揽到自己怀里。宇文述学流了不少血,早已经是强弩之末,根本抵抗不住长歌的力道,很快就成了随波逐流的浮萍。 宇文述学被就近安置到了叶随风的床上,几个忧心忡忡地下属开始忙里忙外了。 床榻前已经站满了照顾他的人,叶随风也帮不上忙,就依靠在窗户边上,不去挡光、挡空气流通了。 夜雨已经下得比之前小多了,现在像是细密的雾水,又像是绵软的蛛网,柔和地拂着她的面庞,却也没给她的头脑带来一丝冷静。 她此刻的脑袋像是沸腾的热油锅,油点欢脱地蹦跳,噼里啪啦地乱作一团。 她的耳边还一直回响着宇文述学临晕倒前说的话。 她本人好端端地坐在屋里,没有梦游也没有断片,所以很显然宇文述学在树林里看到的那个人并不是她。 这也很好解释,在大铭这个时空,还有一个足以以假乱真的人物的存在,那便是洛梧桐。 月黑风高夜,又下着连绵细雨,在这视线不好的情况下,宇文述学会把洛梧桐错认成自己一点也不奇怪。 她心里奇怪的是,洛梧桐为什么会跟杀人不眨眼的赤火,选择在夜晚密会? 关于这一个疑问的诸多猜想才真的让叶随风越思量越害怕,可能性太多,有几种却让她不敢思量。 不过宇文述学说的不清不楚,有一搭没一搭的,她也不可能就凭着这只言片语妄加揣测,要知道误会和流言都是这么产生的。一个云里雾里、断章取义的所谓的“真相事实”,加上流传人的各自想象,事情便会幻化成各种动听勾人的版本。 叶随风在现世深受流言之苦,她是断断不会在事情还包裹在一团迷雾之中的阶段,便任意揣测,加以解读的。 叶随风从一众人七手八脚的缝隙之间看到了宇文述学那张惨白的脸,她的眉心簇起了一道沟壑。 第二百七十二章 万骨凋零(八) 夜凉如水,这丝丝凉意不止蕴含在清风中,在微雨中,也无孔不入地沁入叶随风的心底。 曾几何时,她已然看不得宇文述学脸上流露出痛苦失意的神情,仿佛那一张脸天生就是要用来呈现和煦笑意的。看着他现在眉头紧锁、承受着痛楚的样子,叶随风的心中也叠荡着层层的酸楚。 她迅速地撇开头,脸朝向窗子,春风绵绵不绝,却也吹不散她洒落在眉间的愁绪。即便连余光也瞥不见宇文述学,可他的脸庞连带着细微的表情都像是镂刻在脑海之中,投映在眼帘之上,如影随形。 长歌等人忙活到后半夜,才堪堪稳定住宇文述学的伤情。屋里的人都散去了,除了躺在床榻上陷入昏睡的宇文述学之外,就只留下了长歌和叶随风两个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叶随风目光望着宇文述学,声音轻如叶落于地。 “今夜我与少主二人执行长济堂任务,返程途中途径密林,我因受旁事牵绊,脚程比少主稍慢些许,待我赶到之时……少主已然负了伤,正与赤火缠斗中。我看到……” 长歌抬眼快速地看了一眼叶随风,顿了顿,方才言道:“一位身形酷似叶姑娘的女子,头也不回地迅速地离开了……” 叶随风苦笑一声,涩涩言道:“长歌……连你也认为那个跟赤火秘密会面的人……是我?” 长歌目光惴惴不安地看了一眼叶随风,立即言道:“我并未见到那名女子的样貌,只是瞧见了一个背影……不过她的穿着却并不是叶姑娘身上所着服饰,且叶姑娘长发是干的,若叶姑娘果真在雨中奔走,长发是决计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就干得这么彻底。” 叶随风扫了一眼长歌还湿乎乎的头发,是了,古代又没有吹风机。 她叹了一口气,“可你们少主却一口咬定是我……”说着,叶随风有些委屈巴巴,“他还是第一次对我这么凶……” 长歌连忙替宇文述学辩解道:“请叶姑娘见谅,少主奔波几日,操劳至极,又是重伤在身,难免头脑会有混沌之感……” 长歌说到末了,声音渐低,似是连他自己也不怎么认同这番说辞。 叶随风心道:可是他的这番认定必然是在负伤之前就下定了啊。 不过她也不愿多加狡辩,不愿为难长歌,于是调转话题,说道:“赤火真有这么强,连他都能伤到?” 长歌也跟赤火短促地过了几招,对他的路数也是略知一二。“赤火修为确实不俗……只是却也未必就比少主高明……” “不比宇文述学高明,还能把人伤成这样?” “这原因在属下看来或有两点——其一……”长歌又迅速地瞥了一眼叶随风。 叶随风心里明镜似的,苦哈哈地无奈言道:“是了,是我的错,我的锅,是因为那个人跟我太像分了心神。”言语中颇有微怨。 长歌先是点头,而后又连连摇头,似是陷入了两难。 叶随风大方地放过了他,“这第一点,心照不宣了……那第二点又是什么?” “这第二点……叶姑娘还记得在契勘前任礼部尚书王大人家中时,那个遗留在现场的带有指印匕首吗?” 叶随风点点头,那么重要的证物,她自是印象深刻。 长歌又道:“叶姑娘又可否还记得在查验此物时,说过什么吗?” 叶随风双眼微闭,在脑海中快速搜索,也许是她对这件证物的印象太过深刻,单线程的她居然没用了多少功夫就灵光闪现,脱口而出道:“我说过,凶手必定是左撇子。” 她一时兴奋,忘记了控制声音,声调一高,惹得床榻上的宇文述学梦呓一声,短促的鼻音似是宣泄他的不满。 叶随风战战兢兢地探头看了一眼宇文述学,见其眉头簇得更紧了,人却仍是没醒。她略略地松了一口气,用手指抵在嘴唇上,轻轻发出一声“嘘”,默默地将自己的音量调低了一些。 “那指印全部都是用左手大力出奇迹的印上去的,所以我当时就说凶手必定是左撇子……这有什么问题吗?” 长歌眼神微震,眼珠子往两边游移,嗫嚅道:“这次……赤火伤及少主用的是右手……” 叶随风面部惊恐,嘴巴讶异到微微张开。 “他是用右手以匕首捅伤少主的,少主未及防备。且他随后与我过招也是用的右手,招招狠辣刚劲,显然右手才是他的惯用手。” 叶随风往后倒退了几步,后背抵在窗棱上,卸了气力。 她嘴角酸涩,喃喃低语道:“这么说……他根本就是因为我才会伤重……是我信口之言让他错信了。” 长歌慌乱地连连摆手,“不,不是的。叶姑娘莫要多思多虑,少主受伤还是因为他自己分了神,怨不得姑娘。” 叶随风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耳膜也一鼓一鼓的,头痛欲裂,诸多信息杂糅,让穿越的副作用好似一下子爆发了。 她看了一眼长歌,见他也是精神萎顿,双目无神,知道他跟随宇文述学忙碌奔波,又担惊受怕地折腾了大半宿,必定是疲累至极。 她体贴说道:“你也去休息吧,折腾这么久也累坏了吧,若是放心不下你们少主,不如就在明月斋找个空房间歇息一下。放心吧,这儿有我替你守着,有事儿我就喊你们。” “夜已深沉,叶姑娘才应该赶紧去歇下才是,怎能劳烦姑娘服侍少主?” 叶随风微微笑道:“他把我的房间给占下了啊……开玩笑的,我一两个晚上不睡也不要紧,我看你再不去睡会儿,身体真的是要撑不住了。再说,我只是替你们看顾着他,我可没打算服侍他啊!好了好了,别磨磨叽叽了,再推让下去,天都要亮了。” 长歌身子都有些站不稳了,只好再三谢过叶随风,从善如流地去休息了。 叶随风搬了个板凳坐到床前,盯看着宇文述学。 烛光婆娑,他浓密的长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更显其面色雪白。 叶随风痴痴地看着他的睡颜,谁知却见他的双目蓦然用力睁开,露出黑亮如玛瑙般的眼珠。 第二百七十三章 万骨凋零(九) 宇文述学霍然惊醒,反倒吓了叶随风一跳,她下意识地往后一缩,却被宇文述学风驰电掣地一把扯住。 他的右手霎时间从被子里伸出来,牢牢地握住叶随风的手腕,巧了,还是今夜惨遭猛捏到发红的那一只手。 叶随风往外抽了几次手腕,却抽离不出他犹如铁箍似的握紧的手指。 宇文述学用手肘支棱起身体,半起半卧地擎着上半身。眼神迷离又僵直地看着叶随风,嘴唇轻启,如丝如缕地逸出三个字: “不要走。” 三个轻飘飘像是被风吹扬四散的蒲公英的字,却如同是一根针径直刺入叶随风的耳膜,又好似一个惊雷炸裂在她的头顶。 像是怕她听得不够真切,呆愣得不够彻底,宇文述学又声音低荡地补充道:“不要再回去,留下来,好不好?” 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让人不忍聆听。 叶随风顿觉浑身都在微微战栗,像是有一股刺入骨髓的寒风源源不绝地来袭,她甚至不敢直视宇文述学缱绻万千又略带脆弱的眸光。 宇文述学强势紧握的手就像一阵后劲儿不足的风,刚劲席卷,却又戛然而止。话刚刚说完,人就像是突然泄了气力,拉扯着叶随风的手也登时松开,倒回床榻,眼睑将哀哀欲绝的凄迷眼神隔绝。他又陷入了昏睡,仿佛不曾醒来过一样,刚才的言语动作都宛如一阵雾气般消散,好似一场幻梦。 叶随风揉了揉又红了一圈的手腕,其上传来的微微痛感似在为方才发生的一切做着无声地见证。 她的内心也仿佛历经了一场天崩地裂,宇文述学在意识不清不楚时吐露的心声,无疑是给叶随风带来了极大的震撼。 寥寥几言,亦能感知其情深如海。 叶随风的手指也环绕覆盖在另一只手手腕处的一圈红印上,手指弓起,暗暗施力,直至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她自认,承受不起这样深切的情意,也没有资格去接受。 她的头脑镇静清明的可怕,可越是冷静,心里就越是寥落空寂。不知从何而起的伤感像是重峦叠嶂的千山万峰,好似无边无际,也无计消除。 她默默地将宇文述学露在被子之外的胳膊塞回了被子里,又给他掩了掩被角。 与他手臂肌肤相触的手指,像是被火燎过一样滚烫,可脸上和心中却是一片冰凉。 叶随风挪了挪板凳,挪到床尾去,凭靠在床柱上,隔开一段距离,呆呆地凝望着宇文述学俊逸的脸庞。 留下…… 这是她不敢想,也做不到的一件事。 七天为大限,诸多的副作用,逼近死亡的感受,这种种般般皆是在用一种不容忽视的手段时时刻刻地提醒着,她是一个现代人的身份。 这一点,她心知肚明,宇文述学也是清楚明白。 所以,宇文述学从来没有对她明确的表示什么,如果不是在这样极度虚弱的状态下,叶随风也许一辈子也无法聆听到他心底最迫切的渴望。 如果,没有这七日的限制,她会怎么抉择呢?她就能够放下在现世的情爱悲欢,抛弃便捷发达的现代文明,永远地扎根在这个陌生的、甚至都不曾存在在她的认知之中的时代吗? 如果能够把他带走,那该有多好。 可惜,如果只是如果,是无法实现的假设,所以她也不必去无所适从的纠结。 一滴犹如叶片凝露的晶莹泪珠滴落在她淤红的手腕,将腕间的伤痕放大,又滚落入地,消弭不见,好似从未出现过一样。 叶随风仰起头,用袖口使劲儿地蹭了蹭眼睛,蹭得眼尾如同涂上了胭红的眼影。 谢谢! 她在心里如是说。 谢谢这么好的你能够给予我一片温情,让我感觉自己好像也并不是那么差劲。 除了默默地道谢,她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哪怕只是对自己言说。 月落星沉,晨光终究会由东方兴起,映亮整片天空,也蒸干夜露。 夜里的这一段小插曲,也终究会如同露水一样,随着日光的曦晖而不留痕迹的消失,大概也只有叶片还会残存些许湿润的记忆。 日晖透过窗子照射入屋,光亮洒落在宇文述学眼睫上,将他从昏睡之中唤醒。 他忍痛围着被子坐起,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出神成一座雕像的倚在床尾的叶随风。 宇文述学轻轻扯了扯被叶随风压在胳膊底下的被角,将神游太虚的叶随风唤了回来。 叶随风微微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脸腮,扯出一抹笑容,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惊喜道:“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宇文述学视线下移,落在了叶随风醒目的红肿的手腕。他并不记得自己半夜里吐露的真言,却还清楚的记得自己昏迷之前失控地捏伤了她的手。 殷红的颜色让他的心惊跳一下,他抿了一下嘴唇,满面歉然地喑哑言道:“你的手……对不起,我昨夜失了分寸,我……” 叶随风笑着把手往身后藏了藏,“我没什么事,你那时候受了伤,头脑都不清楚了,不怪你。” 宇文述学动了动嘴,却发不出什么声音,惟有眼中眸光柔柔,缀满了懊悔。 叶随风心细如发地注意到了他嗓子的不适,立马去给他倒了一杯水,递到他跟前,“水是凉的,不过你少喝一点润润喉也好。” 宇文述学没有去接过叶随风端着的杯子,反倒托着她红彤彤的手腕,心疼地察看着。 叶随风像是被蜇到一样一抖,往后缩手,杯子的水洒出大半,打湿了棉被的缎面。 宇文述学自是不懂为何叶随风今日古古怪怪,又宛如惊弓之鸟,他只当是叶随风还在介怀昨夜自己的作为。 他脸上悔意更深,眼睑低垂,又诚挚地连连道歉,“对不起……以后决计不会再对随风大发雷霆,若违此言,我愿……” 叶随风唯恐他说出什么了不得的狠话,连忙截断道:“你我相处,如同真心挚友,不必如此。谁还没有个着急上火的时候,谁都有脾气,真正的好朋友是能承受滔天的怒火,也能接受诚挚的道歉的。真的不必如此,你的道歉我接受了,这一篇就算翻过去了,好吗?” 第二百七十四章 万骨凋零(十) 叶随风好似急于掩饰似的,连珠炮般急切地连续不断地说了一箩筐。 宇文述学的眼睛明亮,眼神交汇成一点好似针锋,很是尖锐。他脸上的神情倒是十分的平静,只有眼角微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这一动作幅度过小,别说叶随风没能留意到,便是宇文述学本人也没有丝毫的感觉。 他定定地看了叶随风许久,而后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默许了叶随风所言的翻篇。 叶随风悄然地松了一口气,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是越发空旷,仿若置身一无所有的荒漠之中,除了苍茫天地,只有一望无垠的漫天黄沙,干涸又寂寥。 昨夜的小误会可以翻过,但是昨夜所发生的的事情却不能就这么过去。叶随风张了张口,想要问一问在雨中的树林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眨了几下眼睫,呆呆地看着宇文述学。 宇文述学只消得见她的一个眼神,便迅速能够洞悉她的内心所想,于是不必叶随风尴尬开口去询问,他自己便主动地讲述了起来。 “昨夜我途经城外树林,夜雨淅沥,我又没带雨具,于是高步疾走,怀中揣着的一物事不慎滚落。此物乃是我此行目的之所在,极其重要,不容有失。其物沿地势飞落,片刻便不见踪影。我循着它失落的方向找去,寻见一处洼地,三面缓坡,一面有一条小径。我站在坡顶,瞥见坡下赤火与……与一名女子正在争执。” 说到“一名女子”时,宇文述学目光风轻云淡地落在了叶随风的脸上,虽然只是浮光掠影地一瞥,还是让叶随风心里一滞。她面色一黯,未来得及更多反应,宇文述学便轻轻带过,又继续言说起来。 “风雨声交织,加之我距二人有段距离,只闻切切低语声,只见其愈加大幅的动作,没过多久二人便动起了手来。说是动手,其实也只是赤火单方面的怒不可遏。他一手掐住女子的脖颈,另一手掌中一亮,似是掏出了匕首。我唯恐赤火雨夜行凶,便下坡阻拦。动身之前,我听到赤火怒吼一句‘你胆敢骗我’,他便起了杀气,许是动了杀意。我连忙出剑制止,与之打斗起来。密集剑招之中,我瞧见了仓皇而去的女子的侧颜……酷似随风……之后长歌也闻声而来……” 宇文述学目光澄净,像是清可见底的溪水,却一直凝着叶随风不放,如同追随着日光的向日葵。只是他的目光太过干净,不含一丝杂质,既没有怀疑,也没有鄙夷,光明正大的,就是向阳而生的花朵,让叶随风也生不起反感。 叶随风手抚上自己的脖子,白皙细腻,没有任何的痕迹。 “所以说,你其实也没有看清楚那个女子的面目是不是?说是长得像我,但也不见得就真的是洛梧桐……” 叶随风实在没有办法把洛梧桐跟赤火联系到一起,横看竖看,他们也不会是一路人。这名女子的身份,在这当中必定是另有隐情。若是能够找到这名跟赤火闹翻了的女子,说不定也就能够顺藤摸瓜,把赤火的真实身份也摸清楚。 赤火这一个案子,拖得时间太久,战线拉得太长,他本人就是一个不安定的因素,还优哉游哉地在京畿地区到处逛荡,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会再造杀孽。一天没有把他绳之以法,安分守己的良民就一天不能踏实度日。 “但昨夜这件事,倒也不是一无所获……” 叶随风不想让事情变得郁郁悲观,像是身处于看不到一点希望暗无天日的地洞。每一次赤火露头,每一次跟他接触,一定都会发现一些新的线索,更接近真相一些。 “听长歌说,赤火刺伤你用的是右手,是吗?” 叶随风的目光移到宇文述学裹在棉被之下的伤处,宇文述学也循着她的目光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的患处,眼波一漾,不自在地抿了抿唇,略带羞赧地点了点头。 叶随风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眼神游移着,说道:“我之前单凭匕首上的指印便妄下论断,说赤火他是左撇子,好像是误导了你啊,所以你这伤,我也要负点责任。” 宇文述学摇头,“始终是我技不如人,怨不得旁人。” “若不是你被他所伤,我们也不能知道,赤火实际上是惯用右手的。高手对决,自然不比对付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百姓,他若还是用左手来对付你,说不定早就失手被擒。所以他以往屠杀之后留下的带指印的匕首,根本就是一个烟雾弹,是用来迷惑我们的。” 叶随风说到这儿,嘴角逸出一个灵动的笑容,娇俏又明媚,“可我却觉得他这一点,倒是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因为原本惯用右手的人的数量就远比惯用左手的人的数量多得多,他完全没有需要掩饰这一点的必要。若说他是左撇子,掩饰掩饰倒还说得通。可他却费了这么多工夫练习另一只手,用于掩饰一件原本根本就不需要掩饰的事情,这中间便是大有文章了。” 宇文述学赞同地点了点头,说道:“且他平素杀人用的是匕首,这一层也很让人费解。天底下武器何其多,多得是比匕首更顺手、更方便的武器,可他却偏偏要使用匕首。要知道匕首攻击范围有限,且要如同他一般刀刀捅人心窝,更是极耗气力。纵然他功力深厚,可又有何缘由,一定要选择这么费力又困难的手段杀人呢?我想他必定是为了掩饰他真正所使用的武器,因此赤火其人,当是在江湖上有一定声名之人。” 宇文述学说得合情合理,叶随风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腿,情绪也随之振奋起来。 “定是如此!所以他才要用最费劲难用的匕首,才要换成左手,若不如此,他只怕旁人能从蛛丝马迹之中看出他的武功路数,到时候他就泄了底。”她的脸又微微垮下,“可是天底下知名的江湖中人,没有成千,也有上百,这……这好比是大海捞针啊!” 第二百七十五章 万骨凋零(十一) 宇文述学倒没有叶随风这么悲观,他嘴角微扬,言道:“赤火身手不俗,放眼江湖,能够企及此高度的,虽不能说是凤毛麟角,但亦寥寥可数。” 叶随风想起来烟雨庄举办的赏剑大会,兴冲冲说道:“那这么说此人应当也在当时受邀参加烟雨庄武林大会的人员之列了?” 嘴快过脑子就是有这么一个弊端,总在话语脱口而出之后才追悔莫及。 叶随风眼睁睁地看着宇文述学的嘴角弧度渐渐平直,如投石入水的水面,缓缓归于平静、沉寂。眸中的光亮也似消去的浪潮,黯然得如同此刻他寡淡的唇色。 叶随风心里“突突”一跳,只觉自己又说错话了,她脸上的表情顿时就冰封似的冻结住了,双手握成爪状,狠狠地在腿上胡乱抓了几把。 宇文述学只略微一顿,便继续言道:“也许在,也许不在。江湖上具有威名的人不见得都对隐语剑有兴趣,也不见得都得闲去往烟雨庄一叙。说到底,还是有不少高手并不在榜上。” 叶随风斜着眼偷偷打量了一下宇文述学,单听他语气,好像是没怎么沉溺到那件不愿提及的哀恸的过往。 她立即接过话来,激昂地说道:“对对对,还有像是你这样的盖世高手没在榜上,所以那个什么榜什么排名的也作不得数。” 宇文述学嘴角微微一动,“我算不得什么高手,只是江川湖海中籍籍无名的一条小流罢了。” 叶随风眼角耷拉了一下,果然还是有些影响的,或者是人在伤病中,情绪会格外的低沉失落的缘故吧,她还是最喜欢看那个意气风发的宇文述学。 门外传来轻叩门扇的声音,“叶姑娘,是我。” 长歌的声音轻如微风拂柳,似是唯恐惊扰床榻上的宇文述学。 叶随风连忙跳起来,给他开门。 长歌托着几样清粥小菜,是来给他们送早餐来了。 叶随风瞥了一眼,只觉得不用真的尝到口中,便知其寡淡得到了极致。她此时身子疲累,也没有什么食欲。她走到宇文述学跟前,用气音说道:“我回家去睡一觉,休整休整,过几日再来。” 而后又恢复正常的音量,说道:“你伤势严重,就不要随便移动了,我把房间交给你,你就在安心在这儿休息。我去办点事,希望等我回来,你能生龙活虎起来。”她瞟了一眼长歌,这话是说给他听的。 叶随风不能明目张胆地在明月斋就这么凭空消失,她只能选择去到之前的老地方。其实幽谷距离更近,更僻静,风景也最让人心旷神怡。可她却偏偏剑走偏锋,鬼使神差地走去了碧落村外的小树林。 也不能说就是鬼使神差,她还是多多少少地受到了昨夜的影响。虽然明知道赤火和那个女子都不可能在了,可她还是莫名地想去看一看。 其实她对这个树林心里是有些阴影的,总觉得这片林子好似是用泪雨灌溉的。每一棵树,树上的每一片枝叶,呼吸出来的并不是氧气和二氧化碳,而是让人心生伤感的雾气。刚踏入林子的边缘,心头就蒙上了一层湿凉的水汽,沉沉地下坠。 叶随风心思纷乱地沿着溪水走,远处响起急切马蹄声,叶随风抬头张望,只见一匹枣红色的高马迎面疾奔而来,与叶随风的距离仅余数尺。叶随风惊得不知往左躲还是往右避,险些踩进溪水里。 马上之人急拉缰绳,微微调转了方向,不至于任马蹄直接冲撞上来。 叶随风感激地看向马上人,与之视线相对时,二人皆是一愣。 能不愣吗?打照面的人是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宛如在照镜子一样,无论见过多少面,猛然一瞧还是会吃惊的。 洛梧桐停下马来,人却没下来。她的眼下青黑,眼中遍布红丝,看到踽踽独行的叶随风先是一怔,而后迅速展露出婉然笑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惊喜道:“叶姑娘,真是与你有缘,大清早的竟也因缘际会地相遇。不过……再往前走去是一个荒废村落,之后便是山长水远的崎岖小径……叶姑娘如无车马,只怕是山高水险,犹如穿荆度棘。” 叶随风点头谢过洛梧桐的善意提醒,“我只是出来散散步,晨间锻炼而言,不会往大远处跑的。倒是梧桐姑娘……你这一大早的,是去哪里了?” 叶随风不由得抬头朝着洛梧桐的颈项处望去,可她的披风立领系带,挡风的同时也将她的脖颈严严实实得包裹住了。 洛梧桐回答道:“我几日去前面的小镇探访旧友,今日清晨方归。” “这么说……你昨夜并不在这附近了?” 洛梧桐疑惑地眨了眨眼,“我昨夜并不在京中……叶姑娘这是何处此言?”她微微一笑,“我虽是性子顽劣,颇有几分男子气概,但好歹也是闺秀女子,半夜跑出家门这种事情……莫非,在叶姑娘眼里我竟出格到如此境地……” 叶随风连忙摆手,慌乱辩解道:“我只是随便一问,我还以为梧桐姑娘是连夜赶路的。” “我骑术不错,从前面小镇赶过来一两个时辰足矣。” 说着她拢了拢长披风,又关切地说道:“虽已是烟春时节,可一早一晚还是风凉露重,我瞧叶姑娘穿着似是过于单薄了。此路虽是入京之路,却因其行走艰难,向来是人迹少至,常有流寇作乱,叶姑娘还是多加小心才是。叶姑娘散步结束了吗?需不需要我捎姑娘一程?” 洛梧桐眼神中浓浓的关心之情,像是一杯升腾着袅袅水汽的热茶,让人浑身充满着融融暖意。 叶随风为自己不分青红皂白就暗自怀疑洛梧桐而感觉内疚,她满怀感激地摇了摇头,“就不麻烦梧桐姑娘了,我还想再自己走一会儿,这里距京也不远,我走够了自己回去就好。” 洛梧桐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我便与叶姑娘别过,叶姑娘切莫逗留太久,诸事小心。” 说罢,洛梧桐便英姿飒飒地扬了扬鞭,凤尾鞭在骏马眼前一掠,骏马便立即四蹄腾起,扬长而去。 第二百七十六章 万骨凋零(十二) 等到洛梧桐走到看不见影儿了,叶随风才趁着没人吞下药片回到现世。 头沾在枕头上,将睡未睡时,她脑子还想想着,到底跟自己相像的、那个与赤火在雨中密谈的女子会是谁。 疲劳到了极致,脑子成了停了摆的钟,已经不转动了,自然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叶随风任由思维逐渐混沌,堕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冬风呼呼敲门拍窗,吹得路灯上挂着的广告牌子猎猎作响。紧闭着的窗户扇把怒号咆哮的声音阻绝在外,屋内暖烘烘的,叶随风睡得香甜,梦中的美好景象如同结在窗户玻璃的绚烂冰花。沉浸在美梦之中的她,尚不知道此刻的大铭是如何的翻天覆地。 她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直到暖阳洒在她的眼睫上,如同绒毛挠痒痒,她才眨巴了几下眼。睁眼看到熟悉的天花板,她一时竟有些朦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躺在自己的小窝里,倒让她不习惯起来,双重身份的变换有时候让她难辨究竟何处是梦幻,何处是现实。 叶随风懒洋洋地舒展了一下四肢,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身,顶着头上的呆毛,慢条斯理地洗漱。 她享受了一白昼的居家时光,买买菜,做做饭,收拾收拾卫生,陪外婆天南地北地闲聊一下午。 平淡的时光是南国午后沙滩上暖洋洋的沙砾,悠闲惬意,带有几分慵懒。叶随风紧张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闲适起来,却又嫌沙子有些烫脚。 叶随风百无聊赖地靠到了晚上,把家务都料理好了,刚刚九点十几分,时间恰到好处。叶随风摩拳擦掌,精神头也是倍儿足,她的生物钟已经自动将这个时间调整成一天只中最兴奋的时刻了。 她只在现世睡了一个晚上,于大铭而言却已是好几日都没露过脸了。她心里还牵挂着宇文述学的伤势,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暂且在明月斋里养伤,她也不敢贸然地直接穿去明月斋。 于是她脑子里什么也不想,用最原始也最轻松的方法穿越回大铭,其落点自然还是她已经熟悉得宛如自家后花园的幽谷。 只是短短几日,大铭的春意已经浓郁成一片海洋,绿意如墨泼,群花斗妍芳。叶随风置身于一派盎然春景中,深吸一口气,馥郁一肺腑,她的笑容还没尽展,却冷不丁打了个寒战,笑意便凝结了起来,宛如一个半成品。 心波中像是被投进了一颗石子,溅起一圈圈余韵不散的涟漪,让她惬意的心情一下子荡然无存。 她没了再在春景之中逗留的心思,反倒加快了脚下的步伐,朝着明月斋赶去。 城中的百姓没有什么异常,依旧是熙熙攘攘皆为生活,十足十的烟火气。 叶随风一边快步行走,一边分神打量着川流不息的人群,虽没有瞧出什么端倪,可她的心里总是隐隐地觉得好似是哪里不对一样。 她在热闹的街市中穿行,忽而,一个酒坛子从天而降,砸在她的脚边,陶器碎片连同酒液一齐迸溅在叶随风的小腿上。 隔着几层布料,倒没有割伤叶随风,却是把她吓得不轻。 叶随风游魂未定地抚着心口,抬头往上看,酒坛子是从一家酒家的二楼抛出来的。 店家也颤巍巍地跑出来,连连道歉,“对不住了,这位姑娘,没伤着吧?是我家一位酒客喝多了,手一抖没拿住酒坛。让姑娘受惊了,我给您陪个不是。” 这酒坛子只差毫厘便正好砸在自己脑袋瓜子上,差一点儿就让自己脑袋开花,还是血红血红的那一种。 叶随风满心后怕转而成了一腔怒意,“这才什么时候就喝成这个样?就是喝醉了也不能高空抛物啊,这砸在我腿边,你可以道歉赔不是……若是砸在我头上,你能给我赔命吗?” 叶随风语气气冲冲的,店家也不恼,赔着笑脸,点头应承着,“是是是,姑娘您说的是,是我们不对,您看,赔您二两银子,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您也别追究了,您意下如何?” 听到“银子”两个字,叶随风心里微微一动,可她很快地猛然摇了几下头,“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我也没受伤,不是为了赔偿,我只是说你们这防范意识还有待加强,若是不多加注意,迟早会酿成祸事的!” 听着叶随风的话,店家表情丝毫不变,还是硬把银钱往叶随风手里塞,叶随风执意不要,跟他推辞起来。 这时,二楼上扔酒坛子那小哥探出个红透了的脑袋来,打着酒嗝说道:“砸,砸……砸死他!” 叶随风的怒火本已经被认错态度良好的店家给扑灭了,在听了始作俑者的这句话之后,又噌噌燃起,干柴烈火烧得激烈。 叶随风一手掐着腰,一手指画着红脸小哥,气得说话都哆嗦,“你……你是故意拿坛子丢人的?” 红脸小哥“嘿嘿”一笑,“故意的,砸死他。” 叶随风撸了撸袖子,就要冲上楼去跟他理论。 店家脸色也是大变,连忙把叶随风拉到一旁,软声软气地说道:“姑娘,您看他那模样,当真是喝了不少,醉得不轻,只怕他说什么,自己也不晓得哩!您又何必跟个醉汉一般见识?再说了,他喝得这样醉,只怕也是没轻没重的,若是发起酒疯来,姑娘您也讨不到便宜,再把您伤着了就更不好了。这样吧,我再多赔给您三两,一共赔您五两银子,您就别再计较了,可好?” 店家已经把叶随风拽离了酒家,可醉酒小哥的嗓门实在是够亮,隔着大老远也能听得清楚。 “砸死他不对吗?那个狗屁的将军,白受咱们崇敬,到头来竟然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你说他不合该着被砸死吗?” 叶随风皱了皱眉头,扭过头来问店家,“他嘟嘟囔囔地在说什么呢?” 店家也皱着眉,没有作声。 一个过路的好事者忍不住插嘴道:“他说的是那该着挨千刀的镇远将军,他说的也没错,他是个狗屁将军,就应当被乱石砸死,乱箭射死,乱脚跺死,怎么死都解不了恨!” 第二百七十七章 万骨凋零(十三) 过路人越说越咬牙切齿,面目狰狞,愤怒之情溢于言表。 “镇远……将军……?” 叶随风怎么也想不到,镇远将军的名号会被人以一种忿恨厌弃的口吻说出来。她迟疑片刻,才带着不确定问道:“他不是威名赫赫的大将军吗?他……他……怎么会……” 过路人说着连双目都赤红起来,义愤填膺地说道:“姑娘刚从外地来,兴许还不知道,还被这个人面兽心的伪君子给蒙骗了。什么镇远将军,他是西宛的走狗,他根本就是西宛人!” 她踉跄了一下,身子一晃没站稳,一下子踩在了碎陶片上,好在鞋底够厚实也够结实,只是扎在鞋底,没能扎透。 脚下碎片哗啦哗啦地响,如同叶随风嗡嗡直响的头脑,她的思维、她的理智就如同碎裂在脚边的酒坛子一样,七零八落,碎成渣渣,拼都拼不起来,说是天崩地裂也不为过。 店家瞧着叶随风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摇了摇头,叹气道:“这事是真的,那糟烂将军出卖了军情,害得峻邺一战大败,连失三城。” 又遥遥地冲着酒家二楼努了努嘴,“喏,那位,就是听说这这事儿才喝得醉成这样。那位公子原是最仰慕那混蛋将军,日日挥刀弄枪,甚至都想去投军,若不是军营里嫌他细胳膊细腿儿不肯收,说不定现在也是一员大将。唉,也好在没投成军,若是跟在那么个人手底下,还不得跟着一块儿遗臭万年去。” 叶随风目光呆滞空洞,听着那两个人口中所说的镇远将军,她怎么也没法跟自己所熟悉的那个人套在一起。 她猛摇了几下头,“不可能的,镇远将军不是那样的人,他为了家国奉献了自己的一生,他那么忠君爱国的人,绝不可能做出这么下作的事情!这当中肯定有什么误会!你们不要捕风捉影,听风就是雨啊,要知道以讹传讹,三人成虎啊!流言蜚语真的很可怕,传着传着,原本的事情就会面目全非了。” 叶随风义正辞严、斩钉截铁地说道,非但没有换来周围人的认同,她反而非常明显地感觉到周围的空气都冷凝了。 不止是过路人和店家,她高声的言说,连周边的商贩、游走的人群看向她的目光冷淡了很多,有些人甚至是直接给了她一个鄙夷的白眼。 店家说话的音调也低沉了下来,三步并两步地上前把方才硬塞在叶随风手里的银两又给夺了回来,冷冷地说,“给那种走狗说话,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这种货色不配拿赔偿。” 说完便把银子又揣了回去,调头就走,连身影都是怒气冲冲的。 那个过路人可怜地看了叶随风一眼,还劝解道:“小姑娘啊,乍一听这个消息你可能也一时接受不来。不过你也想开一点,那个狗东西实在是不值得你替他分辩。今后这话别再说了,碰上个激动的,保不齐揍你一顿,也没人会阻拦的。” 叶随风咬了咬下唇,而后疯了一样地往明月斋跑去。 那个过路人看着叶随风流星赶月似的背影,又摇了摇头,低喃道:“造孽啊!又一个承受不了事实的。” 明月斋里冷冷清清,叶随风一路上风风火火的,却一个人也没能撞上。她急于星火地跑到自己的房门前,猛得推开门,屋里头也是冷冷清清。 床榻被子拾掇得整整齐齐,好像是已经被冷落了很久。 叶随风喘着大气,转头就往外冲,一回首正对上刚走进门的季秋。 叶随风气还没喘匀就急急忙忙地开口发问道:“宇文述学人呢?镇远将军到底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战事出什么问题了?”一连几问,上气不接下气,叶随风说得脸都憋红了。 季秋老远看着叶随风急急忙忙地一路飞奔,心里就知道缘由了,此刻面对叶随风一长串的问题也并不意外,一一解答起来。 “小姐莫急,事已至此,急也是没有用的,先冷静下来。少主已经为此事动身去找镇远将军来处理此事了,不过这一次事情凶险,尚无胜算。” 一大团阴云罩顶,天色像是浑浊的污水,让人的心情也随之荡至低谷。 先前关于镇远将军不好的预感终于还是成为了现实,叶随风的心就像是吸饱了水的海绵,沉甸甸、湿漉漉。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叶随风的情绪沉淀了下来,声音也在激越之后变得无比沙哑。 “峻邺一役失利,当时朝堂便是众说纷纭,群情激愤,各自不利于镇远将军似是而非的流言流传开来。之后又有前线传来镇远将军与西宛勾结,故意打败仗的风声。彼时大多数官员还是不相信的,民间百姓也是不相信的,可总有些平日里看不惯镇远将军的小人在背后煽风点火,消息越传越像是真的。” 叶随风如坠冰窟,浑身瑟瑟发抖,她也是深受流言蜚语之害,深知世界是最锋利的武器是人言,最寒凉的处所是人心。只是听着第三人寥寥几言,叶随风就可以想象那个风起云涌的场景。 她颤巍巍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人言可畏。” 季秋又道:“陛下下令彻查此事,也是希望能够还镇远将军一个清白。” 听到这儿,叶随风苍白的脸上也有了一丝暖色,“陛下是清楚的,他不会随便相信这些流言蜚语。”若是得了陛下的支持,事情应当还不会太糟糕。“可既然派了人去查,为什么现在外面还是传的那么难听?” 比流言更可怕的是,相信流言的人。他们不仅会先入为主,还会根深蒂固,更会添油加醋。 “难道是派去调查的人出了问题?” 季秋摇摇头,“为保公正,陛下特别派了四皇子和晏国公世子二人共同调查。” 这便是等同于让四皇子和八皇子一块来查办了。 “可查出来的结果却让人大失所望,流言竟是真的,不仅如此,他们还查出镇远将军的生母竟然是西宛人!” 第二百七十八章 万骨凋零(十四) “这……这怎么可能……” 叶随风像是被一记重拳击中,半天都缓不过劲儿来。 尽管季秋说得言之凿凿,叶随风还是不愿意相信,“这会是四皇子和永昼动的手脚吗?还是他们也被什么人给蒙蔽了?” 季秋摇了摇头,“若是四皇子一方调查,这个结果或不可信。可这当中还有晏国公的世子协理,他可不是任人蒙骗的泛泛之辈。况且晏国公德厚流光,又素来赏识镇远将军,八皇子也是十分敬重镇远将军。于情于理,晏国公世子都不会去刻意抹黑污蔑镇远将军的。” 听季秋的言下之意,四皇子倒是很希望镇远将军栽跟头,那么身为八皇子一派的永昼便必然不会顺了他的意。可最后查出的却是这么个结果,那便说明关于镇远将军身世这一条这极有可能是真的。 叶随风有些丧气,无力地坐了下来,疲软道:“即便如此……即便镇远将军身上真的有西宛的血统,也并不代表他一定会倒戈相向,相帮西宛啊。” 季秋点头,说道:“少主也是这个意思,他虽与镇远将军相交不深,但寥寥数面也感觉镇远将军并非是背信弃义、卖国求荣之人。因此他在得知此事之后,便立刻动身去暗中寻觅镇远将军踪影,想要先了解事实真相再定夺接下来的计划。” 叶随风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床铺,关切地问道:“他……他的伤已经好了吗?这么连日奔波身体受得住吗?” 季秋脸色一黯,眼中竟流露出几分忧色。“赤火劲力一刺,几近贯穿,又哪里是短短几日便能痊愈得了的?可镇远将军的事又是十分的迫切,片刻也耽搁不得的……少主是说什么都要亲去,任谁也劝不得。” 叶随风心紧紧一揪,仿佛是被一颗被人紧紧捏住的柿子,捏到汁液横流。 她狠狠地咬了咬下唇,舌尖品到一丝血腥滋味。 “你可知道他去往哪里?我……我也要去看看。” 季秋一怔,说道:“镇远将军现在被朝廷列为头号要犯,少主之意,是不想要小姐牵涉其中……” 叶随风苦笑一声,“当时拯救贺大人家眷时候我也不曾彷徨过,难道这一次我会怕吗?他都不怕,我又有什么好怕的。” 季秋听其语气古怪,生怕叶随风又误会了宇文述学,连忙出言分辩,“少主并非对小姐品行有所怀疑……只是这一次非比寻常,此乃叛国罪,即便朝廷不施以重责,他也会被天下芸芸众生撕成碎片的。少主不想小姐趟这浑水,完全是出于一片爱护之心啊!” 叶随风闭了闭眼,长叹了一口气,声音低哑道:“我知道……可正因如此,我才不能袖手旁观、置身事外呀!我知道我力量渺小,或者还是负累,可若真的就这么划清界限,我心里会有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结,连自己都会轻看自己。若将军真的是被人冤枉,让全世界都误会了他,哪怕多一个人也好,我也想让他知道,还是有人打从心底相信他,感激他。就算只有荧荧之火,我也希望能够让他的心少凉一分。” 季秋盯着叶随风坚定的双眸,须臾间便已经确认了她的决心。 “少主已经去了几日了……不过一直有靠红隼传递消息,他此刻……” 季秋的话还没说完,便听屋外传来长风迫切的疾呼:“季秋,季秋,少主回来了……少……” 季秋循声走了出来,叶随风也探出门半个身子,四目紧盯着匆匆急来的长风。 长风目光触及叶随风的一瞬间,立刻闭嘴收声,一脸大事不好的模样,不尴不尬地一笑,“叶姑娘也在呢……” 叶随风心里一阵好笑,她的住所,她在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 叶随风自然也知道,长风定然是被宇文述学下了封口令,可她不会轻易被长风转移糊弄过去。 “长风啊,你说宇文述学回来了?他现在在哪里呢?” 长风是个直肠子,心思简单明了,没有那么多勾勾绕绕,他双眼明显地四下游移起来,嘴上也开始磕磕巴巴,“少主啊,他还有几日路程才回。”似是不太会说谎话,潮红一下子从脸窜红到了脖子根,耳朵也爆红起来。 “别瞒了,编得又不像。还是连你也信不过我?”叶随风故作一副受伤的模样,惹得长风更慌乱了,眼睛既想看叶随风的反应,又不敢正面直视。 季秋也帮着叶随风说道:“不必瞒着小姐了,有话直说吧。” 从长风的脸面上就能看出他的内心历经了一番纠结,最后他还是无奈地叹气道:“少主的确已经回来了,不过人还没进城,他此刻正落脚在城外已经荒废的碧落村一户废弃的酒家。” 叶随风一个激灵,忙不迭地问道:“为什么不直接入城?难道说他的伤势恶化,没力气走回来?” 长风连忙安抚道:“少主伤势……还好,并不是因为这个缘故。” 他蓦然放低了声线,“镇远将军也回来了,少主不敢将他贸然带入京城,只好暂且安顿在碧落村。我是回来让季秋收拾些衣物干粮的。” 季秋听到这个消息,偷偷地垂下了头,往后撤了一步,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叶随风拉了拉她发凉的手,低声道:“我既然留你在身边,就是全心全意相信你的,宇文述学亦然。” 她快速地瞥了一眼眼睛呆愣愣看着她们二人说悄悄话的长风,又低声道:“搞不好宇文述学根本就没有对其他人提起过,所以你也不必心生芥蒂。如果你仍然对过去的事情心中有愧疚的话,那就应该更加坦荡,做好你认为应该去做的事情。” 季秋眼睛登时明亮了起来,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那么此刻季秋的心扉也应当是豁然开朗的。 安下了季秋的心,叶随风就让她赶紧去收拾些能用得上的东西,然后又转头问起了长风,“镇远将军,怎么会回来的,现在正在风口浪尖上,还是说他也认为‘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的地方’?” 第二百七十九章 万骨凋零(十五) 长风哽了一下,才缓缓言道:“是镇远将军自己要求回来的,少主规劝了好久,还是没能拗得过将军。好在是说服了他,先不要贸然入城,在城外暂避风头,观望一下再说。” 说话的工夫,季秋已经草草收拾好了行囊,三人也不再多耽搁,立即动身。 他们为掩行踪,特意没从离着碧落村最近的城门出城,反倒是稍微绕了点远路,从另一个人员往来众多的城门出了城,比原本的路要愣是多走了半个多时辰。 走上了人烟稀少的小路,叶随风嘴上也不耽搁,问道:“镇远将军可有说过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就变成了眼下这糟糕的局面?” 长风一脸愤愤不平,怒道:“镇远将军是遭其得力副将背叛,直至事发一日,将军才知悉他这么多年来养虎为患,竟被最信任的人反噬。” 长风言语中带着鄙夷,恨不得逮着此人一顿叱骂暴打。 季秋有如芒刺在背,脸色顿时煞白。 叶随风拍了拍她的手背,又道:“可知道原因是什么?” 长风道:“这才是最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方,镇远将军自问从无亏待过他,而他跟在将军身边也有近五年的光景,向来情深意笃。直到今日将军也思量不通,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竟激起他如此大的怨怼,甚至不惜赔上性命也要将他拖下深渊。” “赔上性命?”叶随风疑惑地眨了眨眼。 “这副将以戴罪之身告发将军通敌叛国,称自己因感念将军的提携之恩,一时糊涂,竟跟随将军一道行此大逆不道之事,令峻邺三次生灵涂炭、万骨凋零,自觉罪孽深重,故明知必有一死,仍愿首告。” 叶随风气得牙痒痒,“就凭他空口白牙,陛下又岂会轻信于他?比起两片薄唇,难道镇远将军多年来的赫赫战功不是更值得取信的吗?” 长风唉声叹气道:“若只是几句虚言,事情又何至如此境地?他既然铁了心要栽赃陷害,自然是做了万全的准备,他若无十足把握,又怎么会轻易地将自己的一条性命赔了进去?” 长风眼底染上霜红,如寂秋悲寥。“物证人证,一应俱全,桩桩件件是一枚枚透骨钉,将镇远将军牢牢钉死在断头台上。” “伤敌一万,自损八千,这是多么大的仇怨?” 此刻叶随风等人已入了破败荒芜的碧落村。虽已过去数月光景,焦土依然随处可见,糜烂气息似乎依旧依稀飘散在空气之中。眼前朦朦胧胧,似有一道瘴气弥漫散布。满目疮痍,仿佛就连天色也蒙上了一块灰蒙蒙的轻纱,明明是正午时刻,却昏暗得如同日暮黄昏。 何谓“死气沉沉”,此刻入目之景况便是。单是驻足于此,便会让人心生绝望,若不是要来寻找宇文述学和镇远将军,叶随风当真是一刻也不想久待。 小小的碧落村只有一家酒肆,便是喻心的那一家。不必长风领路,叶随风也能轻车熟路地在一片废屋中找到它的踪迹。其实压根不必长风明言,若是藏身在碧落村,毋庸置疑,将军必然会选择这一处所。 喻心的酒肆在众多废屋之中还算是保持得比较完好的,毕竟在惨遭赤火血洗之前,这里就已经荒弃了下来,反倒没有在惨无人道的杀戮中损毁。 长风在屋门上敲起长济堂独有的暗号,片刻之后,门内传来门闩移动的声音,长歌从里面打开了门。 叶随风一迈进门来,此前的点点滴滴便似那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闪现,熟悉杂糅着凄凉似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将她袭击。 屋内陈设一如既往,除了遍布蛛网和尘埃,其余跟喻心离去那日并无二致。 叶随风摸了一把发热的眼睛,没有久待,撩起帐子入了里间。 撩帐的一瞬间,一股酸酒气扑面而来。里间并不大,一侧是直捅天花板的酒架,置满了大大小小的酒坛子。另一侧则是放置了狭窄的床榻,镇远将军正在榻上侧躺着,腿脚伸不开,如同大虾一样蜷缩着,即便如此,他高大宽阔的身躯也把床占得满满当当的。 宇文述学坐在长条板凳上,后背跟脑袋抵在墙上,正在闭目养神,听到门口动静,才睁开了眼。 里面的这两个人脸色都不怎么好,一个憔悴,一个虚弱,看起来都需要好生静养调整才是。 宇文述学看到叶随风,神色一凛,不悦地目光如脱鞘利剑直刺向长风,看得长风心里发毛,哆哆嗦嗦地垂下了头。 叶随风连忙说道:“不要为难长风,是我自己执意要跟来的。将军遭此横祸,真让我置身事外,我也会夙夜难寐的。” 听到说话声,镇远将军颤巍巍地从榻上翻坐起来。 瞧见了镇远将军正脸,叶随风却发觉他比上次见时又更瘦削了几分,左右两侧腮帮子好像是拿着刮刀削掉了二两肉,腮肉内陷,显得颧骨更是突兀起来。双目之下宛如浓墨勾画,眼睑下垂,好似在眼睛下面缝了两个黝黑的皮口袋。整张脸庞浮黑泛黄,全无一丝血气,如同一株枯朽老树。 叶随风心神被狠狠一震,镇远将军的病容乍一看令人触目惊心。 “将……将军……你赶紧躺下……躺下休息!” 镇远将军只觉躺着见客,似有不敬之意,尽管叶随风算不得什么客人,他仍是不愿意失礼。 镇远将军疲软地摆了摆手,用泛黄浑浊的眼睛看着叶随风,气若游丝地说道:“叶姑娘,你不该……来这种地方的……” 他的声音像是飘散在风中的柳絮,轻飘飘地,抓不住,叶随风听着直觉心酸。 “将军的身体……怎么……”叶随风询问的目光投向了宇文述学和长歌。 宇文述学缓缓抬眼看向叶随风,低声说道:“将军出征之前便已抱恙多日,这一点随风也是知道的。” 叶随风点点头。 “连日征途,病情自会加重。外加……小人暗害……” 宇文述学没有多言,似是不愿多提。同镇远将军相比,重伤未愈的宇文述学倒成了健康人。 第二百八十章 万骨凋零(十六) 听到“小人”二字,镇远将军昏黄的眼珠更蒙上一层浓重的化不开的哀色,消瘦得骨节分明的双手紧紧攥起。 他嘴角耷拉着,声音滞涩,言道:“我万万没有想到,随我出生入死、患难与共的温俭会在背地里捅我一刀,还是切入要害的一刀。” “这个温俭究竟是什么人?”叶随风问道。 宇文述学却打断道:“此时此刻不是追本溯源的时候,无论他是为报仇还是为了雪恨,或是为他人卖命,这都不重要了,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抽丝剥茧的查明真相。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如何证明将军的清白,我们需要找一个突破口,来推翻温俭所递呈的证物。” 镇远将军灰心地摇了摇头,“他所伪造的往来文书,字迹如我的字迹如出一辙,可以说是天衣无缝,就连我自己也难辨真伪。单凭这一点已然让我百口莫辩,更遑论先妣的的确确乃是西宛人,这一融在骨血中的铁证,是我无法反驳也不能回避的。” “将军是什么出身又有什么关系?纵使将军有一半西宛的血统,可还是有一半大铭的血液啊!将军镇守边关十多年,立下无数汗马功劳,这些荣耀与光辉为什么被轻而易举的抹煞掉了呢?” 叶随风说得义愤填膺,镇远将军闻之却无力地低垂眼睑,嘴角散逸出苦涩的滋味。 “白玉之美,美在它纯净无瑕,若是不当心磕伤,裂开一道纹路,即便玉还是原本的玉,可鉴赏者目光却尽数落在那道瑕疵之上了。无论这道伤是自己磕的,还是旁人碰的,又有谁会关心呢?我征战十余载,蒙陛下厚爱,累战功无数,亦是树敌无数,我早有察觉,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将我从高马上拉下来。如今觅此良机,他们又岂会轻易放过?我可以交出兵权,我可以不当这个镇远将军,但我绝不能容许接替我的是居心叵测之人。” “居心叵测……” 叶随风低声重复着这一句话,总感觉将军似是话中有话,他仿佛是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宇文述学显然也是听出了这层深意,他眉头狠狠一皱,出声问道:“将军此言何意?” 镇远将军徐徐扭转过头来,深深地看着宇文述学,似是在犹豫要不要将深掩肚腹的话说出口。 忽然,他一阵剧烈的深咳,好似要将肺腑从口中咳出一般。 叶随风连忙上前给镇远将军顺气,长歌跑到外间给镇远将军倒了一杯水来。 好不容易将咳嗽平息下来,镇远将军闭目倚在床头,呼哧呼哧直喘粗气,憋得连脖颈都红透了。 “我有一件秘辛……原本不欲告知于你们,唯恐给诸位带来杀身之祸,可我如今已然是朝不虑夕,日薄西山,若我不对诸位言说,只怕这件秘辛便会随我入黄泉,下地府。到时让心怀不轨之人兴风作浪,我大铭便是危机四伏了。几位可愿冒此风险,听我之言,而后力挽狂澜?” 镇远将军说得郑重,宇文述学应得郑重。“将军请讲。” “虽无确实证据,但我想我此番遭遇定是与我撞破这秘辛有关。”镇远将军娓娓道来,“诸位可知,我大铭如何核实战功?” 叶随风茫然摇头,镇远将军也压根儿没打算让他们解答,于是又自问自答道:“乃是核算耳级。战胜之后,会有专门将士清理战场,取敌耳级,再交由随军监理官,再由监理官逐级往上呈报,数目共要核对三五次,故而很难在数目上作假。可衡量军功,歼敌数目又是相当重要的一项,更是能凸显一代将领的能力,所以有心升迁的将士素来看重耳级数目。” “耳级?”叶随风茫然地看了一眼宇文述学。 宇文述学低声对她解释道:“就是耳朵。” 叶随风忽觉双耳一凉,冷不丁打了个寒战。听说过首级,耳级这个词还是第一回听说。也是,总不能把敌军尸体的头颅都割下来,太残忍不说,也不好携带啊,让会数数的官员心惊胆战的。 “此番出征,我为主帅,薛遣为左将军,何闻为右将军,薛遣率军做先锋军,我与何闻兵分两路紧随其后。薛遣先行,不日便有捷报频传,据监理官初核,杀敌数目十分可观,可谓是以少胜多,大获全胜。我便对此生疑,薛遣此人智谋武艺皆是平平,若无高人背后指点,很难让人相信他会取得如此辉煌的战功。更让我怀疑的是,他作为先头部队,只为探路、探究敌方虚实,何以会连连与敌方主力军正面交锋?且能连战连胜?这似乎有些不合常论。” 宇文述学眉头锁得更紧,脸上浮出一丝冷峻,“莫非是……” 尽管宇文述学话出一半,但镇远将军已经洞悉了他隐在口中的后半截,他轻轻点了点头,又对着眼神更加迷茫的叶随风说道:“于是我便沿着先锋军的行军路线,一路上遇到荒村无数,我当下心便凉了半截。我进了几个村查验,发觉这些村落并非荒废已久,而是近日才沦为荒村的。虽说有些宅院十分破败,也是烟尘斗乱,可伙房却仍有存粮,有些空屋甚至还有没来得及擦拭的血迹。” 听到这儿,饶是叶随风再多么后知后觉,也终于有些明白了。她后脊背一阵阵地窜起凉气,好像有一条毛毛虫正在自己后背沿着脊梁骨缓慢地蠕动,让她毛骨悚然。 叶随风哆哆嗦嗦地说道:“莫非……莫非他们屠杀了平民,取他们的耳级,当做自己的战功?” 镇远将军痛苦挣扎地闭了闭眼,以几乎微不可见的幅度缓缓点了点头。 宇文述学亦忍不住往墙上重捶一下,震得墙皮簌簌下落。 胡乱猜测却真的猜中了,叶随风尽管作此猜想,却还是没能真正的接受这种丧心病狂的行为。她难以置信地捂着不由自主张大的嘴巴,呜咽道:“怎么可能……他们……如何下得去这个手……这也太恐怖,太泯灭人性了……” 第二百八十一章 万骨凋零(十七) 墙皮窸窸窣窣而落,沿着墙根铺成一条白色的地毯,凝成永远化不开的霜雪。内间充斥着沉郁的低气压,每一个人都表情凝重,仿佛深陷于一个不见底的黑色漩涡之中,被压抑完全的吞噬。 过了好半天,叶随风才缓过神来,开口问道:“他屠杀了这么多人,尸首呢?杀了这么多人,他是如何做到滴水不漏的?”一张嘴,喉咙好似被黏腻的胶水糊住,涩涩地难发出声音,好不容易出来声音,声音又如同拉风箱一般低哑滞涩。 “这也是最令我心中生疑的地方……不过因我不能贻误军期,没能铺天盖地的搜查,只是带了几个亲信大致地看了几眼。我们察看过的村落废屋都没能发现什么大的破绽。因而‘割耳级充军功’一事目前为止都只是我的推测,并无实证在手。但我曾吩咐温俭不动声色地暗中调查,谁知,他的确是暗中调查了,可他调查的对象却是我。”言及此处,镇远将军苦笑一声,笑过之后,是散不尽的怅然之情。 “风过留痕,雁过留声,屠杀了几个村子,怎么可能会一点蛛丝马迹也没能留下?现在赶紧去那几个村子仔细看看,说不定会有什么发现。” 宇文述学徐徐地摇了摇头,淡淡地说道:“查还是要查的,但这并非是当务之急。即便证明薛遣屠杀平民百姓,将其人杀上千次百次,也无法为将军洗雪冤情。就目前的情形来看,这根本就是两件事,尚无证据可以佐证将军是因为撞破了这件事才被薛遣暗害的。而且,我想即便现下立即去仔细搜罗,恐怕也是难以查探出什么关键的线索证据的。” 飞散的墙皮土灰也凝落在了宇文述学的英眉上,愁绪似霜侵。 宇文述学心灰意冷的模样,给叶随风一种“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的感觉,原本眼前的路径就不多,还被他都给一条条的堵死了。叶随风只觉自己置身低谷之中,进退无路,四下环顾心茫然。 一直以来,宇文述学都是主心骨,眼下他如此丧气,让叶随风等人更是束手无策,如坠迷雾。 叶随风的情绪也随之失落起来,她轻声轻气地说道:“不要这样嘛,什么事还没做就说铁定不成,一下子就让人失去了去做的动力。” 宇文述学眼中带上了一丝歉意,“我并非有意泼冷水,只是我听将军所述,想到了一种可能,若是有他在暗中出力,只怕事情会更加棘手。” “他?” 宇文述学喉间一动,极其不愿地吐露出两个字:“英羽。”他满面皆是冰霜色,好似于漫天大雪之中踽踽独行,既孤独又凄凉。 “盈虚门中有一堂阁,名曰幽濑,掩隐于暗处,行晦暗之事。” 叶随风心头一跳,接话道:“换言之,也就是杀手组织吗?” 宇文述学微微点头,“不止于此,幽濑堂中人个个武功卓绝,且皆是心细如发、巧捷万端。这次薛遣能在短暂的行军时间中屠村、毁尸灭迹,还做得如此利落干脆,实在让我不得不怀疑,是幽濑堂插了手。” 宇文述学嗟叹一声,脸色更加难看了,目中激荡着盈盈水波,折射出的尽是哀戚之色,如洒清冷月华入一泓清流。 “若是真有幽濑堂在背后施力,只怕镇远将军之事,也少不了他们的作为。” 叶随风倒吸一口凉气,宇文述学把这个幽濑堂说得好似所向披靡一般,让叶随风也不由得忌惮起来。 “他们是听命于那个英羽的?” “幽濑堂向来只听命于门主,英羽身为下一任门主,自是能够调动他们。” 叶随风撇了撇嘴,一脸愤慨,咕哝道:“我从前还当盈虚门这个傲视武林的大门大派是什么名门正派呢!原来背地里也尽是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宇文述学双睫似有千斤重,沉重地抬不起,垂眼看脚边。 叶随风自知失言,其实在说话的时候,她心里不自觉地已经将宇文述学隔绝在盈虚门之外,只是话说出口听在他的耳里好像并不是她的真实意思。 长歌立刻绷起脸来,义正辞严地说道:“少门主如何行事同少主无关,我们长济堂流风与之是截然不同的,请叶姑娘不要混为一谈才是。”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叶随风拍了几下自己不中用的嘴巴,蠢嘴笨舌地辩解了几句,却是越说越糊涂。 宇文述学淡然言道:“随风所言,也并无错处。长济堂再如何清白,始终也是归于盈虚门的。藏污于暗处,看不到亦不意味着不存在,掩住耳目,终究也是自欺欺人。” 宇文述学眼睛低垂着,显得格外纤细狭长,眼尾微微泛红,像是零落在雪涛中的一瓣红梅。 叶随风动了动几次唇,却说不出什么高明的话,只得急急地掉转话题,“没想到那个薛遣竟有这么大的面子,能够使唤得动宇文英羽,怕是也要下了血本吧?” 宇文述学眸色一深,“即便薛遣出得起价码,仅仅凭他也断然不可能让英羽调用幽濑堂中人。只怕出价的另有其人……” 叶随风目光凝汇,尽落在宇文述学两片色泽浅淡的嘴唇上。 “……是四皇子。”没成想声音却从另一个方向传来,叶随风回头,看见长歌一脸愤然道:“那个薛遣是四皇子的人,一方面让他立军功,一方面陷害镇远将军,只等让薛遣取而代之,这样一来,便等同于是四皇子握有三军,如虎添翼。” 叶随风握了握拳,咬着后槽牙说道:“我现在越来越怀疑四皇子治理水患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根本就是他出于某种目的,一手策划的!还当时无论你怎么逼问宇文英羽,他始终三缄其口,不肯透露他究竟是相助于谁。今日看来,他早在当时就已经站在了四皇子的一边了吧,那么……当时的瘟疫也是他为了四皇子而一手策划!” 叶随风心中一片寒凉,紧握的双拳,指甲刺了掌心。 梧桐啊梧桐,你当时求我不要对四皇子落井下石,那你又对四皇子的所作所为究竟知不知情? 第二百八十二章 万骨凋零(十八) 叶随风的头脑一片空白,心中亦是空落落的,仿佛吞没了整片荒原。对于叶随风而言,洛梧桐俨然就是另一个自己,全心全意地相信着洛梧桐,亦千方百计的想要帮助她。总是言笑晏晏的洛梧桐,若是在笑靥背后是一颗冰凉冷酷的心,这会是多么令人胆寒的一件事啊! 叶随风脚下窜凉,微微摇着头倒退了几步。 不,不会的,她是一个热血澎湃的飒爽女子,即便整个家族都站在四皇子的一边,也不代表四皇子就会事无巨细地对她言说。四皇子心高气傲,未必能够高看女子,说不定什么也没对洛梧桐说过。 镇远将军亦是愤慨不已,他上半身登时挺直,脊背脱离开床头的支撑,脸色暗红如同酱猪肝。 他也是亲眼见过灾区的惨烈景况,他一生刚正,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为了权力之争,牺牲数以万计百姓的性命这类骇人听闻的事情。 “决计不能让此子奸计得逞,如若不然,天下危亡!” 死寂之中忽闻院外红隼啸叫,鸣声切切。 宇文述学看了一眼长歌,长歌意会,立即走向屋外。不一会儿,他拿着一个竹筒回到了里间。 宇文述学打开竹筒,取出中空筒内写有讯息的纸条。 他不动声色地阅读纸条上的内容,眉心微不可见地快速皱了一下,眨眼间的工夫便展开,看完之后竭力地维持着原本的神态表情,将纸条揉搓成团握在手心化为齑粉。 一刹那的表情,叶随风没能瞬间捕捉到,但从他的脸面上又瞧不出个所以然,于是她凑到近前,低声道:“怎么了?有什么要紧事吗?” 宇文述学摇了摇头,叶随风却观察到他握着纸条的手血管都偾张凸起,她用余光扫了一眼镇远将军,心里猜测这讯息的内容大概是跟将军有关,却又不能让他得知。于是她也便知趣地不再多问。 宇文述学站起身来,对着镇远将军恭敬言道:“眼下风声紧,将军不宜入城。这碧落村荒芜,委屈将军暂时安身于此,容我设法转圜。” 宇文述学言辞恳切,语气平静,仿佛并未受红凖传来书信的影响。 可镇远将军并非凡庸之人,久经沙场的练就了一双犹如雄鹰般锐利的双眸,以及异于常人的洞察力。即使身在病中,能力上大打了折扣,可心窍未蒙,略一思索便对眼下情形猜了个七八成。 “宇文公子请留步!事已至此,若宇文公子不告知实情,我便是拖着病体残躯也非要入城探听不可。” 镇远将军的声音像是沸水中上扬的腾腾水汽,虚浮轻飘,没有底气。 “宇文公子自控甚强,可方才之语声音过缓,似在着力压制情绪外露,是与不是?便是你不说,我也大致揣测得出。我身为主将,一未战胜,二未受调令,私自潜逃,以逃兵罪论处,单是这一条,便可坐实死罪。如今此讯必然已传入宫城,眼下我是一个当受万人唾弃的罪臣。” 宇文述学眸色深沉,沉声言道:“将军毋忧,暂且在此安心休养,我定可保将军安然,余事再从长计议。” 镇远将军神色黯然,萎靡言道:“诸位涉险,只为保我一个戴罪之身,不值。且何谓安然?若要我似贼鼠一般逃亡为生,不见天日,不若一死。我潜逃回京,不为苟且偷生,我只怕我一死,边境数个村落殒灭之事将永坠暗日,再无人揭发。” “这世上,当有重于性命之事,与我而言,一身清名不容玷污。我若是自此南山隐豹,岂不等同于认下了罄竹难书之罪?我情愿一死,也不愿蝼蚁般不堪地活着。”镇远将军坐于床榻躬身抱拳,字字铮铮,“我一生坦荡,惟负一人,不愿多背余债,还请宇文公子成全!” 宇文述学一言不发,身直如松,双拳却颤抖不已,浑然握不成拳,右手化为齑粉的纸条自指缝间簌簌落下,宛如悲悯的雪粉洋洋洒洒,在脚边堆砌出苍然雪丘。 叶随风却听得心里发慌,絮絮说道:“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将军只有先保全了性命,万事万物才会萌发希望。事情尚未至绝境,不要轻易放弃。我们背水一战,胜负未定啊!” “背水一战……”镇远将军嘴边微微一扬,扯出一丝意味隽永的笑容,“叶姑娘学识广博,见识不凡,非一般女子也。那便更不能用诸位豪杰的性命来换取我的片刻安然。而且,我也并非全然无罪,我擅离职守,这是铁铮铮的事实,容不得狡辩逃脱。” 叶随风心急如焚,目光像是没头的苍蝇四下乱窜,脑中迫切的思考究竟还有什么方法能够劝服倔强的镇远将军。 她的目光不由得瞥向了那一排排摞得整整齐齐的酒坛子,慌不择言地说道:“你现在身在喻心姐的住所,就不想跟她的芳魂久聚吗?喻心姐姐泉下有知,也不会想要看到你这么轻易地就放弃了生存下去的希望的。哪怕是为了她,也多试一试不好吗?你是万人敬仰的大英雄,若是此刻就这么轻易赴死,那么你最重视的清誉便当真会毁为一旦,一切都会随之你的消亡而定格,这样也可以吗?” 镇远将军随着叶随风的目光看向了那一个又个在日光映照下仿佛锃锃发亮的酒坛子,话噙在口中,咕哝不出口。那酒坛子闪着的光辉迷人心智,他仿佛坠入一场往昔的梦境之中。梦中没有将军,也没有卖酒女,只有两个情深意切的小儿女,他们的眼中只有彼此,却仿佛拥有了一整片星海。 有多久没有见到她了,在他的泛黄的记忆中,她一直都是那个娇俏可人的小女子,臊红着脸许下海誓山盟。她的样子,永远都是熠熠生辉的。 镇远将军愣了半天的神,才从深沉的梦寐中醒来,脸色却蓦然变得更加的坚定。 “若真的是为了心儿,我或者是应该更勇敢一些。” 叶随风嘴角一勾,还没笑出来,却又听他说道:“应该早一些去陪她,不让她再孤孤单单的了。” 第二百八十三章 万骨凋零(十九) 叶随风没成想自己绞尽脑汁想出的一番劝解的话语,反倒狠狠地将镇远将军往悬崖边上推了一把。 镇远将军乌浑的眼眸僵直地望着斜前方,仿佛一位入定的高僧,又似完全被冰雪覆盖的山巅,将外界的声音隔绝在外,充耳不闻。 叶随风盯着他的脸看,他灰暗的脸庞竟渐渐浮出一丝微光,似是被暴雨侵袭过后蜷着残瓣的花草。 镇远将军并不是一般的那种倔强,他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帅之才,当机立断,义无反顾。 叶随风太熟悉这种眼神了,迄今为止她已经在不少人的眼中见到过了。也许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缘故,她认识的人一个执拗过一个,都是顶着一个铁头,铁了心地往南墙去撞。 多说无益,只是白费唇舌。 镇远将军悠悠问道:“所以,眼下究竟是何景况,还请宇文公子能够如实相告。” 宇文述学依旧维持着先前的动作,身体站得笔挺,不动如山,逆光之中的剪影瘦削孤迥。 “奉命前往营中缉拿将军的天卫兵士扑了个空,引轩然大波于朝堂之上,众官百喙如一,联名奏请圣上,即便布下天罗地网也势必要将将军缉捕归案。因将军无家室亲眷,将军府上下一干人等,上到管事下至小厮皆被问罪入狱。首告者也已问斩,因其检举有功,便不再祸及妻儿。” 宇文述学的声音不绝如缕,如泣如诉,似遥在天际,又如同落单之雁的悲鸣。 镇远将军闭眼发出一声绵长的叹息,身体像是泄了气力,软塌塌地斜靠在床头,脸上既有无奈又有怅惋。 “诸位请回吧。梅飞云能与诸位结为金石至交,此乃一生幸事,至死无悔。” 褪下了锃亮铁甲,脱去了一身荣耀,此刻他选择做回自己。梅飞云,他的本名,在他穿上战甲之后便锁入宝匣的名字。千帆过尽,他又换回了本来的姓名,然而一切却无法再回溯往昔。 宇文述学将脸扬起,投入一日间最刺目的烈日光辉之中,一片金芒宛如一道天然的屏障,将他团团包裹,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惟有冗长的静默,像捉摸不透的流风,川流不息。 半晌,他才徐缓地转过身来,身体的关节像是灌满了铅粉,沉重且缓慢地抱拳深鞠一躬。长发如瀑,几近垂地,人像是化作一座石像,久久不起。 而后他什么也没说,如一阵烈风,转身就走,头扭转得很快,快到看不清他眼角宛如红烛烛泪一般的殷红。 叶随风还沉浸在那像是干涸泥沙一般僵硬的氛围之中,宇文述学旁若无人地离去,让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宇文述学却依旧推门而出,大步流星地将身影缩成一个黑点。 叶随风和长歌、长风这才后知后觉地要跟上,临去之前,她禁不住又多回望了镇远将军一眼。 镇远将军此时如同一个龙钟老翁,年纪在他的身上似乎是加速前行一般,瞬间便掠过了人生的金秋,迈入了残酷的隆冬。 她咬着唇,深深地看着他,想对他说些什么,却又是什么都说不出口。没有任何言语能够准确表达她此刻的心情,即便有也不见得是适合在此情此景之下言说的。 犹记得,曾经站在两摞青砖上仰视过的英姿焕发、豪迈飒爽的他,那副画面无论如何也无法与现在的他重叠在一起。当这个如强弩之末的人像强有力的冲击在眼幕之上时,那个英气勃勃的人就像是被锤子砸得粉碎的冰面,尽数沉入深水之底,再也无处寻觅。 他扯着皲裂的嘴唇,艰难地吐露出一句话,“叶姑娘,保重。” 他的声音既不高亢,也不低沉,却像是罡风在耳畔呼啸而过,让叶随风耳朵一蒙,什么也没有听清。 但那缓缓翕动的嘴唇,却将他的心意精准地传达。 叶随风的眼前也立时迷糊起来,不住抖动的长睫毛像是水帘一样遮蔽了双眸,有两道潺潺不绝的水幕悬挂在她的眼前。 情绪像是一个炸弹在胸臆之中炸裂开来,冗杂的碎片在血液之中游走,酸楚扎在了心口,悲伤阻塞了头脑,沉闷凝结在了肺腑。 叶随风被这纷繁复杂的情绪所掌控,一刻也不能再在这里多待。她像是宇文述学一样,扭头就跑,可越是剧烈的运动,血液流速也就随之加快,血液中无处安放的负面情绪也随之流转全身。 她奔走在哀婉笼罩的村落,再一次印证了这个村落的悲剧。 镇远将军最后的结果,也回应了她不详的预感,她格外的厌弃起自己的所拥有的能力。果然,这并不是能够带给人幸福的能力。被赋予这种特别能力的那一天起,也就注定了自己将在深远杳然的黑漆隧道中徘徊。 她没能去送镇远将军最后一程,她不想让那血腥的画面在她的脑海、心间永远地刻上一道沟壑。 那一天晴空万里,万里无云。春光融融,春深无边。艳阳依旧高照,却怎么也照射不进叶随风的心田。 屋外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像是逢年过节一样的热闹。犹记得,上一次见到这种场景还是万人空巷一齐欢迎镇远将军班师回朝的那一天。而一晃不过数月光景,情形却是天翻地覆,沧海桑田也不过如此。 捂住眼睛,塞住耳朵,也阻隔不了大街小巷的欢欣叫好声。 日月交替,黑白瓜代,四季也一如既往的循环往复,它们不会铭记千秋大业,也不会眷注沧海一粟。可总有人坐在时光的快马上,还是抻长脖子不住地眺望过往,任两侧万象更新,却只是一门心思缅怀。岁月不会止步,可有人会在岁月中停歇。 青草茵茵,叶随风已经看了很久,仿佛要见证青草的一生,看它如何由青变黄再转青。她纹丝不动,人在这儿,神游太虚。 倾始喻 菀草不虑何时商 盈月弗悒朔日惘 盛世四海皆得意 谁悼英杰碑上霜 残剑深埋掩其芒 待到江山现魍魉 擦泪方戚陌上荒 第二百八十四章 血海深仇 煎熬中的时光总会变得格外的漫长,每一瞬间,没一须臾,都像是被无限的拉长,好似度过了几个春秋,可青草的叶片才只是微微蜷缩了一下。 叶随风没能见证青草的一生,却亲睹了夙夜的更替。 当大门口传来响动的时候,叶随风已经不知道托着脑袋支棱在窗框边多久了,久到半边的身体僵直如石塑,酸麻如蚂蚁爬过。 她闻声起身,可麻痹了的肢体却跟不上她大脑突如其来的指挥,一个趔趄便直接摔入一团黑影之中。 叶随风这才意识到天已黑透,她侧趴在地上,微微舒展着自己的身体,头稍微一偏,便能从透过窗子望向狭小的一方天际。 天空乌蒙蒙的,好似裹了一条宽广的丝绸,半隐半遮,似覆面的娇羞女子,不肯展露原本的颜色。蟾光浅淡,鲜亮的光彩像是被流水冲洗掉了一样,渺远又微弱,也似包裹了层层叠叠的轻纱,不敢轻易露面,好像与这苍茫大地一对视便禁不住要让溶溶月华如泪泉般挥洒倾泻。 迷蒙的月色,朦胧的夜,冷冷清清中本就自带凄迷之感。积攒了一白昼的忧伤终于爆发在夜空,连浩瀚星海也迷失在浓郁的哀婉之中。 门“吱嘎”一声响,几声轻柔徐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叶随风连忙翻身坐起,从黢黑之中蓦然突出,就在来人的脚即将踩到她衣袂之前。 脚步凌乱了几声,随后清冷的声音便在叶随风的头顶响起。 “为何躺在地上?险些践踏了你……地上寒凉,赶紧起来吧。” 说着朝着叶随风伸出一只纤细玉手。 叶随风毫不犹疑地握住这只冰凉的手,借力站了起来。 室内漆黑,离得近了才能看得真切。黯淡月华下,宇文述学白玉似的肤色更如同笼上了一层白霜。 指尖传来的温度让叶随风的神经“突突”一跳,她如同被蜇到了一样,弹开握住的手,缩到了体侧。 “屋里太黑,我不小心被桌子腿绊了一下。”叶随风咬着下唇,想要问点什么,可却不知道如何启齿,咬得下唇浮出半圈齿痕,她也没说出口。言语好似流萤上飞下舞,她却蠢嘴笨舌地捕捉不到。 “他在那棵梅树下。” 宇文述学只消瞥一眼,便知道叶随风内心的挣扎与纠结。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将一整天的哀恸一笔带过。 叶随风紧紧地闭上了双眼,连眼皮都感觉炙热滚烫。 这是早已预知的结果,即便如此,即便宇文述学已经说得极其简明,可叶随风还是觉得自己的心脆弱得像是荧荧烛火,微微的喘息即可让它熄灭,徒留一缕袅袅白烟,不依不饶地吐露哀思。 白日的喧嚣犹在耳畔,不需要宇文述学详述经过,那一幅幅以朱红为色调的画面也一直在她的头脑中循环播放着。 心像是落入了深井之中,沉沉垂落,却不知坠入何方,惟有寒冷能被感知。 心如同冰封,眼中却是再无半点泪光。 贝齿终于放弃了对嘴唇的蹂躏,她轻声言道:“能跟喻心姐亲酿的荔枝春相伴……也好。只可惜,他们今生无缘相守,来世只怕也……” 没有机缘。 “我想去拜祭一下他。”叶随风望了一眼深重的夜色,淡淡地说道:“可惜……城门也应该已经关了,出不去了……” 宇文述学凝视着叶随风的下唇,在黑暗之中,那抹血色也是黯然失色的。 “走吧。” “去……去哪儿?” “你不是要拜祭梅大哥吗?” “可是……城门……” “我既然能进得来,自然也能出得去。要去吗?” 叶随风点了点头,便跟随着宇文述学步入茫茫夜色之中。 夜已深沉,街上已经无人行走。空气中好似还残存着淡淡的火药味,风一吹,还能将散落在犄角旮旯的鞭炮皮扬起来迷人眼。 这令人窒息的气息,呛得叶随风连连咳嗽。 宇文述学驻足,用空心拳轻轻拍打叶随风的后背。 拍打了一会儿,她的咳声略微缓解了,宇文述学柔声问道:“可感觉好些了?” 叶随风捂着口鼻,点了点头,刚想要说话,便听身后一丈开外传来訇然开门声。 二人回头瞧去,却见一人惊慌失措地从大开的门后,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随着跑随着失声大喊道:“救……救命啊!杀人了!” 宇文述学眉峰一凛,与叶随风对视一眼,便一起调头去往大喊大叫那人处。 走到近前,宇文述学将叶随风揽到身后,自己捏着隐语剑,蓄势待发,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叶随风瞥了一眼瘫软在地上慌慌张张的男子,又抬头望向男子身后的二层小楼。 聚安客栈。 那人抬手哆哆嗦嗦地指着客栈二楼,“里面……死人了……” 几声惊叫,搅乱了客栈宾客的睡眠,纷纷披着外衣,揉着惺忪睡眼,开门探头探脑地察看动静。 叶随风看着一个个鲜活的人,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已经变得十分虚弱了,经不起接二连三的打击与惊吓,她方才多害怕全客栈又是血淋淋的一派死气。 众人嘁嘁嚓嚓,几个胆大的好事者从自己屋里出来四下检查,终于看见了血淋淋的现场。呼吸中混入血腥气,饶是胆量过人,冷不丁地也会惊一跳。 人群迅速把出事的房间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水泄不通,宇文述学揽着叶随风,也挤到了人墙之外。 宇文述学略一踮脚,视线便可越过众人头顶,望见屋内情形。 他只瞥了一眼,身子便骤然僵硬,足尖泄了力,视线跌入人潮,往后踉跄了几步。 叶随风扬起头来也只能看见层层人群的肩膀头,她扶稳宇文述学的身体,心焦地问道:“怎么啦?” 宇文述学脸色“刷”得一下变得铁青,眼中掩饰不住惊色。 农彩妍躺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把匕首,已经没有了生气,而凌寒摊着一双带血的双手,在她半步之外,好像木头桩子一样一般愣愣地跪坐在地,原来就没有神采的双眸如今更是没了焦点。 第二百八十五章 血海深仇(二) 时间像是静止了一样,在门口围观的一众人等,也只敢隔着一道门,远远地观望,却没有一个人敢越雷池一步。 “那个男的用刀子捅死了这个女的!”楼梯之下传来一声惊魂未定的呼喊声。当所有人都移目注视时,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亲眼看见的!” 人们都纷纷看向了楼下,自动地让出了一丝空隙,宇文述学和叶随风从空隙之中走了进去。 围观众人又将视线移到了他们二人身上,纷纷倒吸一口凉气,怀着诧异不解又带着些许敬佩的目光看着他们。 宇文述学先是上前探了探农彩妍的鼻息和脉搏,发现她似是刚刚死去,尸体尚有余温。她的表情定格在惊恐,双目圆瞪微微外凸,睫毛根根分明如同被雷电劈裂,紧贴着上眼睑。 叶随风只敢瞟她一眼,便迅速地移开了目光。农彩妍死不瞑目的双眼,怀着遗恨,带着怨怼,眼球血红,就连黒睛也染上了血色。这样绝望怨恨的双目,触目惊心,只看一眼便能深植脑海,宛若扎根。 宇文述学又走到凌寒身前,半蹲下身体,双手扶着他的双肩,低唤了几声,“凌兄,凌兄!” 凌寒的目光依旧像是空气一样,穿过宇文述学,痴痴地望向躺在地上正逐渐变得冰冷的人。宇文述学按着他肩膀的手稍微一动,他的身体也随着轻轻一抖,似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提线木偶。 宇文述学提高了音量,“凌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一句激起了凌寒对外界的反应,他打了个激灵,头脑木然地转向宇文述学,目光空洞地看着宇文述学,看了一会儿,冰封的神情逐级融化,痛苦与挣扎掌控了他的五官。颤抖从他的两片唇开始,蔓延至全身每一块肌肉,像是数九严寒中身穿单衣的人,冷到了极致得止不住的寒战。 他的声音被颤抖的嘴唇挤压得支离破碎的,“我……我没有杀妍儿……我看到到时候……她已经……已经……浑身是血的倒在那儿了,不是我杀的……我怎么……可能杀死妍儿呢?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话语到了最后已经带了哭腔,哽咽得说不下去。 凌寒脆弱的模样让人心一揪一揪的疼,叶随风咽了咽口水,喃喃道:“这当中也许是有什么误会。” “什么误会!我亲眼所见!”见凌寒这般软弱无能,一个矮胖的男人壮着胆子站出来说道,“我就住在隔壁,丑时这边就在这儿吵吵,闹得我睡不着,就出来看看。门是虚掩的,结果……我就看见那个男的目放凶光,捅死了这个女的!我吓得没敢吱声,又缩回了房中,不止我一个人看见,那个大喊大叫的小兄弟不是也看见了吗?” 叶随风听他说道言之凿凿,掷地有声,又看向了凌寒,嗫嚅道:“不……不可能的吧……” 见叶随风着力维护凌寒这个“杀人真凶”,围观人群开始用异样的眼神扫射着她,对着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可又忌惮着门内这两个持剑男子,只敢遥遥指摘,却没人近前一步。 叶随风对凌寒知之甚少,甚至都不能算是熟人,顶多算是见过面的点头之交,他是何种心性,品行如何,她都是一无所知,也不敢妄下定论。 只是她回想起跟在凌寒身边那个明艳的小姑娘,总用热切的目光痴痴地看着他,眼中是掩藏不住倾泻而出的喜爱。若无深仇大恨,谁又能对这么一个一心爱慕着自己的娇俏女孩下此毒手呢? 叶随风的目光径直地望向凌寒迷茫的双目,他眼中的苦楚与慌乱都是如此的真实,让她很难相信他会是杀害农彩妍的真凶。 况且,凌寒侠名在外,又与八皇子是莫逆之交,连宇文述学也对其很是赞赏……他应当不会是无缘无故杀人的人吧? 宇文述学耐心地婉和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凌兄若不明言,如何洗清嫌疑?” 凌寒死水般的眼波竟掀起了波澜,他用手扒拉狠劲扒拉着头发,手指缝里夹杂着几缕断发。他浑然不觉疼痛,依然用力地撕扯头皮,好似抓得越是使劲,头脑便越会清明。 一只手不够,另一只手也参与进来。眉心沟壑越来越深,两眉之间似有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谁杀死妍儿,也不知道她是死的……”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如同大病一场过后的虚弱乏力。 “我记不起来……我什么都记不起来……脑子里缺了一块……记忆断开了……”他的声音由弱及强,扯着头发的手也攥紧成拳,死命地敲击着太阳穴,敲得头骨咣咣直响。 他的身体像是秋风里的落叶,瑟瑟发着抖,又像极了他的名,冰到了骨血里去。叶随风的心蓦的被狠狠地敲了一下,生生得疼。 宇文述学扶在他肩膀的手赶紧上移,改为捏着他的手腕,阻止他继续自我伤害。 歇斯底里的人力气会骤然暴增,凌寒大力挣脱宇文述学的桎梏,宇文述学竟一时无法拿捏住他。 二人就在这血腥气翻腾的狭小空间角力起来,剑拔弩张,罡气萌起。 二人缠斗起来,凌寒拔剑而出。寒剑剑刃极薄,剑身细长,一露风姿,桂影不及其皎洁,霜雪不若它凛寒。 皎皎剑光,满室清辉,使人望之颈项生寒。 宇文述学横剑与之相抵,却未有与之抗衡之意,隐语未出鞘,剑意亦未见坚利,只是打算借由过招使其头脑清明起来。 独步江湖的寒梅七剑果然是名不虚传,招招式式行如流水,凌厉如冬风,层层递进,毫不留情。宇文述学堪堪接下几招,却是连连退走。 宇文述学以隐语剑鞘触寒剑之锋,虽是横剑双手相持,却仍觉双臂酸麻,胸口伤处更是撕裂一般的疼痛。 宇文述学向后弹跳一步,气喘如牛地注视着凌寒,他的身前剧烈起伏,每一次波荡都牵扯出一阵剧烈的痛感。 迫不得已之下,宇文述学缓缓抽出了隐语剑。 第二百八十六章 血海深仇(三) 隐语一出,粼粼金光矞矞皇皇,刺得观望众人或侧头眯眼,或以手遮目。 凌寒也用手腕一挡,待眼睛适应了暴扬而出的光芒,他将手腕缓缓移开,目光凝汇在宇文述学手上的隐语剑上来。 只有在这时候凌寒的眼中才浮出一丝神采,却好似浮光掠影,转瞬即逝。他眼中短暂的微光却如一道惊闪,击打在叶随风脑叶上。她黛眉一簇,眼睑一跳,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心头搔过,稍纵即逝,像是凌寒眼里的光彩,又像是划过天际的流星。 “天下第一剑?”凌寒目中神采渐褪,可目光依旧是流连在隐语之上,方才的暴虐也如浪潮一样抽退。 叶随风见凌寒浑身不再绷得紧紧的,双肩也松弛了下来,举着剑杀气腾腾的手臂也缓缓垂下,她也稍微安了安心。她扫了一眼宇文述学,心道:早知道拔剑这么管用,你就不要讲什么礼仪道德,拔就完事了。 宇文述学感知到叶随风的视线,也侧脸与她对视,似是读懂了她未言的心语,他无奈地勾了勾唇角。 “果然是一柄好剑,独有千秋,举世无双。”凌寒还是痴痴地望着隐语剑,人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忘乎所以,此时的他抛却世事烦忧,仿佛只是一个剑痴、武痴。 围在门口看热闹的人群却垂头丧气起来,他们原本以为能亲眼目睹一场惊世绝伦的武斗,还有人为怕殃及池鱼,还特意后退数步。没想到脚跟子还没站稳,屋里的两个人居然开始心平静气地聊了起来,他们顿感愿望与期待就要落空。 凌寒往前走了几步,探了几次手,又讪讪地缩回。 宇文述学察觉了他的意图,主动言道:“凌兄,想要试试吗?” 凌寒立马抬头,脸上灰败色一扫而空,他将寒剑收回鞘中,把手在衣角上来回擦了几次,才颤颤地接过了隐语,伸出一指头轻轻蹭触金灿灿的剑身,脸上第一次有了一种喜悦的表情,竟然他的脸庞顿生了几分少年气。 宇文述学也借机问道:“凌兄,是住在这家客栈吗?”边说着,便不动声色地观摩着他的神态。 凌寒也是头脑简单的类型,脑子只能沉溺在一件事情之中。他此刻正全神贯注地鉴赏着名剑,尚未察觉到宇文述学的意图。 他不假思索地回道:“不,我不住在这儿。”他举剑试着挥动了几下,幅度范围都很小,却也能隐隐看出是他闻名江湖的寒梅七剑第一式。“上次错失赏剑良机,没想到今日竟能亲身试剑。” 他口中所言的“上次”大约就是说的烟雨庄赏剑武林大会,叶随风听他的口气,他当是也在受邀之列,或者是因为什么旁的事错过了。毕竟古代也没有什么先进快捷的交通工具,没法子一日千里,只能顾此失彼。 宇文述学见他没有异状,又继续循循善诱道:“那么这里便是农姑娘的栖身之地了,那么凌兄可还记得你来客栈找她所为何事?” 宇文述学语气和缓,无风无浪,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凌寒,生怕激起他躁动的情绪。 凌寒眉头一锁,“是妍儿留书给我,让我无论如何今日来见她。” 叶随风对着挑了挑眉,暗暗地对他比了个大拇哥。 就在宇文述学转移视线法初见成效的时候,忽闻楼底下一阵喧哗,齐刷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都让开,都让开,官府办案!” 事发之后,客栈掌柜生怕担责,麻溜儿的遣人去报了官。夜已深沉,前去的小哥敲了老半天的门,才把今晚轮值的官爷给敲醒了。 说话的官爷眼角还挂着眼眵,眼睛迷迷瞪瞪的,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看起来很不耐烦。 人群自动往两边靠,闪出来一条宽敞的通道来。 “这是怎么个情况啊?有没有个明白人站出来说说啊!”官爷仰着脸,掩嘴打了个呵欠,手还没放下,又打了一个。 之前吆喝着住在农彩妍隔壁的矮胖子摩拳擦掌地凑了过来,谄媚地说道:“差爷,若是协助差爷您办案,可有没有……”矮胖子搓了搓自己厚实的手掌,怯生生又满眼贪婪地问道:“可有没有什么赏钱?” 官爷碰上这等晦气事,没捞着睡个饱觉,原本就气不顺,又碰上这么个不知死活的,脾气更是糟烂。他手一把挥了过去,常年操练的掌风刚劲,险些招架在矮胖男子的面门上,虽是擦面而过,矮胖男子仍是感觉劲风削面,生生的疼。 官爷怒道:“知无不言那是你应当的,若是你明知案情故意瞒报,当论包庇罪,轻则下大狱,往重里说,杀头也是有可能的!”官爷伸出一根手指头从左向右,挨个脑袋指划着,疾言厉色道:“所以你们一个个的,最好是把看到的、听到的、知道的都老老实实地交待出来,省得平白无故受了牢狱之苦!” 矮胖子捂着脸,吓得屁滚尿流,险些坐到地上,连忙急切言道:“我知道,我说。我住在出了人命案的屋的隔壁,丑时我就听着这屋里吵吵嚷嚷,闹腾了好久,闹腾得我心烦睡不着,我就出来看看,结果……结果我就看那个,就现在拿着剑的那个男的拿着匕首捅死了地上那个女的……我害怕,没敢声张,生怕惊动了这个杀人凶手,让他一怒,再把我也一道给了结了。我就轻手轻脚地又缩回了房里,吓得直哆嗦。” 官爷听了更生气了,起手就赏了矮胖子一个爆栗子,“下次遇到这事儿,想着赶紧报官,省得让人犯给跑了,咱们再要想抓,那就是麻烦事儿了。” 矮胖子委屈巴巴地摸着头顶,“下次……我下次可不想再遇到这么一桩子倒霉事啦。” 官爷往屋里扫视一圈,目光短促且凝练,虽是短短一瞥,却将几人的体貌特征尽收眼底。他将现场的情况打量了个大概,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唰”得转头,瞪着矮胖子,厉声道:“你说这屋里原本有一男一女在嚷嚷,他们莫不是大开着门任人驻足端详?如若不是,你又是怎么看到男子捅死女子?” 第二百八十七章 血海深仇(四) 官爷瞪着矮胖子,瞪得他直缩脖子,腿也打弯站不直。 他目光乱瞥,手指搔搔耳后,又挠挠脖颈,上下嘴唇磕磕碰碰,磕磕巴巴地说道:“那个……他们房门没闩,我……我就推开了一道缝……” 似是察觉到其他人异样的眼神,矮胖子又梗着脑袋,故作硬气道:“我……我是偷看了……可我要是不偷看,也不能晓得这个男子关起房门杀人害命啊。” 在楼门口大喊大叫的男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回来了,他还是脸色煞白,眼神不定,显然是还没从惊悸之中脱离出来。 他颤着双手给官爷们打拱作揖,之后便将他看到的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我半夜起夜,经过这间房门,随便地瞟了一眼,房门没关,敞开一尺多长的空,我就看了一眼,直接把我吓清醒了。屋里头的地上躺着一个血糊糊的女子,那个男子就坐倒在地上,我也没仔细看,也没看清他是死是活,就哆哆嗦嗦地下了楼,跑出大门外才敢出声咋呼。没想着大半夜也有一男一女在路上行走,听见我喊声便跑过来问,喏,就是屋里那穿白衣的和好生生站在桌边的小姑娘。” 官爷听着又多看了宇文述学和叶随风二人几眼,指挥手底下人去查验农彩妍的情形。 “女尸一具,胸口中刀,一击致命,尸身尚有温热,当是死后不久。”官差简单检查尸体便速速回禀。 官爷搓了搓被眼眵糊住的眼角,轻飘飘地说道:“证人证言很是明确了,把人带回去先关起来吧,麻溜儿点,还能再睡上个把个时辰。” 众官差领命,冲进屋内,手指刀剑还没碰到凌寒衣角,却见他双目赤红,一手拿剑,一手在电光火石间撑着桌子,腾空翻转,跃身至叶随风跟前,单手擒住她双臂,反剪身后,将隐语架在她脖子前,大喝道:“都不要动!” 凌寒身法迅如惊闪,宇文述学想要去截他,也只堪堪扯住他的衣袂,将其从衣袍之上撕扯下来,手上惟执一块碎步,毫无裨益。听其大喝,宇文述学亦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激其怒气,刀剑无眼,再让叶随风一不小心就成了隐语剑下亡魂。 凌寒也未完全丧失神志,端看宇文述学目中焦急,满面忧心,心里也是一阵龃龉,他将视线别过一侧,痛心低语道:“宇文少侠,此非凌某本意,你莫要轻举妄动,凌某决计不会伤害叶姑娘。” 他一咬舌尖,嘴里泛起铁锈味,高声道:“我绝非杀害妍儿真凶,真凶何人我亦心中有数,此人我定要亲手擒拿,是以,我绝不能当这阶下冤囚!” 官爷没料到被团团包围的凶犯会来这么一出,两眼也因惊而亮,他自是没有宇文述学那么在乎叶随风的安全与否,他一边垂着手暗暗给其余官差打着讯号,一边不动声色地缓缓逼近凌寒。 “放下兵器,休要反抗!你已无退路,莫要伤害手上姑娘,莫要再造杀孽!” 凌寒并非官爷平素交手的小毛贼,凌寒对他的言辞恐吓并不会心生畏惧。凌寒很快地察觉到一众官差缓缓地靠近,他亦挟持着叶随风徐徐后撤,直到后背贴在了窗沿上。 倏忽之间,他将隐语奋力一掷,剑在空中连打几个旋儿,惊得官差们纷纷向后闪躲,而后他朝着叶随风肩头猛推一把,让她向着宇文述学的方向倾去。 击掌推开叶随风的同时,他纵身从二楼一跃而下,像是一道烟霓,融入浩渺云海之中。 宇文述学一手接剑,一手将叶随风牢牢揽在怀中。 官爷眼见着人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怒不可遏,愣冲到窗户边上,探头往下望去。茫茫夜色,空旷大道,杳然无人。 官爷恨恨地猛捶了一下窗框,捶得窗扇都乱晃荡。他咬牙切齿的,满脸都写上了不甘心。他愤然转身,横眉怒目直指宇文述学与叶随风二人,怒喝道:“来人,把他俩给我逮起来!” 官差一拥而上,宇文述学将剑倒了个手,倒到了自己的惯用手上,一脸冷峻,与众对峙。 隐语剑光如霞光铺水面,千顷波光潋滟。金光锃明竟让众官差脚步一顿,心里打怵。 官爷又是一声怒喝:“废物,你们这么多人怕什么怕!” 情势变换如同翻书页,一连翻过数页,叶随风已经跟不上剧情了。 她一头雾水地看着突然对着他们围攻而来的一众官兵,目光也似一团迷雾。 她不知所措地眨巴了几下眼,又茫然地看了一眼宇文述学,见他神情沉着,叶随风的心里也稍微安稳下来了。 她向着官爷问道:“为什么要抓我们?既然证人证词已经很是明确了,那位公子已经说我们是听到他的呼喊声才上前帮忙的!这年头,好心助人反倒成了过错吗?况且我才刚刚被挟持过,明明就是受害人。哪里有把受害人逮捕归案的道理?还是说,官爷您一时大意放走了嫌犯,怕担责任,就随便抓个什么人去充数吗?” 叶随风的一席话说得官爷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拳头紧紧攥住又骤然松开,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发泄一腔怒火。 叶随风见他一副像要冲上来暴打自己一顿的模样,连忙往宇文述学怀里又缩了缩。 官爷深吸几口气,又缓缓呼出,才说道:“你们若是问心无愧,便随我走一遭。经查明果真是清白的,自然会放过你们。若是执意抗斗,那必是心里有鬼,经不起查验,那么咱们也不会手下留情,你们有个什么损伤也怨不得旁人。” 他冷冷看了一眼叶随风,又道:“证人所言也不能尽信,我看你们二人分明跟那凶犯便是旧相识!你说他挟持你,谁又说得准那是不是你们用的什么阴谋诡计。” 他目中大放凶光,杀气腾腾道:“大半夜还在路上闲逛荡,一看就是密谋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抓了总没错!” 他说罢也启刀,横劈竖斩朝着宇文述学二人而去。 第二百八十八章 血海深仇(五) 一时之间,刀光剑影织如密雨,又如同天罗地网,四面八方都是来袭的招式,刀剑招式紧缩成团,不由分说便攻上身来,连个反应缓冲的时间都不给宇文述学留。 宇文述学揽住叶随风腰肢,足尖施力,腾跃而起,奈何层高不够,头顶发丝已是紧贴天花板,蹭了一头的白粉子,可只要底下人抻直臂膀,刀锋剑尖仍是能划拉到他们的小腿处,个子高点的甚至能刺至膝盖往上。 宇文述学单手托高叶随风,叶随风身量短,头顶贴房顶,腿脚也不会暴露在底下人的攻击范围之内。 宇文述学同时来了个凌空一字马,叶随风俯瞰下去,他的姿态轻盈优美,如履平地。 刀剑聚敛成圈,紧密相连,宛如一柄巨斧,从宇文述学胯下斩过。 宇文述学有惊无险避其一式,可即便他轻功再如何卓绝,也不可能对抗地心引力。他是天空中洋洋洒洒翩跹之雪,轻飘若舞,也终究会坠向大地。而地面上等待着他的是张口噬人的一池鳄鱼,是喷涌而出的滚烫熔岩,是刀剑垒砌的连绵山峦。 从云间堕向大地只要一须臾,而从天花板跌到地面仅需一刹那。 叶随风刚刚感觉身体被重力拖拽,有下坠感的时候便生无可恋地闭上了眼睛。 底下明晃晃的光像一条游走的小白龙,随时都有可能会上来撕咬一口。叶随风心紧紧一揪,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变成签子上的肉串了,可忽然之间,颓势止住了。 叶随风立马睁眼一瞧,只见宇文述学拄剑倒立,以众人兵器交汇处作为支点,堪堪垂如一线。 宇文述学如瀑乌发沿手臂垂坠,发尾落入虎口,被齐齐削去一截。 叶随风看那纤细发丝似杨絮随风而扬,心里一阵可惜。 可惜之感还没来得及在心头多停留些许,叶随风便觉天旋地转,身子剧烈颤动。可她一直老老实实的,一动都不敢动,这种颤抖根本不是她发出的动作。 再一看,是揽着她的臂膀在止不住地颤抖,要维持着这高难度的姿势,又要用不惯用的左手,单手举起自己,确实会很吃力。 虽然,她十分娇小,应当……不,是一定没有多么沉重,可是…… 叶随风低头看去,血珠似扯断了绳的玛瑙手串,沿着剑锋簌簌而下。 染了血色的隐语剑格外冶艳瑰丽,这般的姿态,这样的色彩,勾起了叶随风也不愿触碰的记忆片段—— 尹空悦便是以这样的姿势,手握他守护一生的天下第一剑,榨干了最后一滴血。 心仿佛陷入了幽暗阴森的迷雾森林,充斥着恐惧与惊怕。 底下众人纷纷将手中兵器后撤,宇文述学陡然矮了半截,剑尖也杵在了地面上。 众官差又一齐向他发难,宇文述学借捣地之力,再度弹起,手腕扭动如灵蛇,隐语旋动,金光凝成光圈。 握力差的,武器击打在金圈之上即刻脱手弹飞。 握力大的,也勉强护住兵器,再无余力进攻。 宇文述学手速越来越快,金光也越来越盛,底下人亦越来越难以招架,可他的血亦越流越快,越流越多。 叶随风只觉眼前色彩不仅刺目,而且扎心。 而官爷的段位明显的比一众手下要高出不少,他将大刀撤出,人也退后几步,踩踏在其中一个官差的双肩之上,挥动大刀来势汹汹,斩向宇文述学着力护着的叶随风。 宇文述学见状,连忙发力击地,借力弹起,凌空打旋,双腿勾住房梁,呈倒挂金钩状,将叶随风打横抱住托举,堪堪避过一击。 宇文述学腿部施力,腰腹向上拱起,将叶随风卡在胸腹与大腿之间,单手扶住,腾出另一只手挽剑花如星雨飞落,释剑气似龙骧虎步。 众官差挥刀御剑相抵,再无余力攻击。 叶随风从缝隙里心惊肉跳地看着,都说“进攻是最好的防守”,这话看来一点也没错,若只是一味防守,只有节节败走,直落得退无可退的下场。 只是……叶随风忧心忡忡地看着宇文述学额间密布的汗珠——他只施了三五成功力,只为脱身,不欲伤人,但这势必就要拖长争斗时间,而此刻的宇文述学不仅放水,还在放血,自启动流血模式,只怕是撑不了太久。 官爷纵身跃起,从另一侧刁钻攻来。 宇文述学单手应战,不可兼顾,顾此失彼,应接不暇。他的脸上如同凝结了一层寒霜,苍白又清冷,额头上的汗雨好似遇冷而凝的水雾。 “算了吧,投降吧,我们是清白的,官差大人查明之后自会还我们一个公道。你既无心伤害他们,这场持久战拖垮的只会是你自己。” 叶随风说着还直盯盯地看着为首的官爷,又道:“官差大人堂堂正正,所言掷地有声,是绝对不会欺骗我们的,我们大家都是好人,又何必自相残杀呢?” 官爷与叶随风对视,笑了笑。他也看出宇文述学即便在此情形之下也并未使出全力,心里也有了计较,朗声道:“前言仍有效,咱们绝不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放过一个恶徒。” 他目光朗朗,坦坦荡荡,说得也是信誓旦旦。 宇文述学注视着他,缓缓收势,将剑意敛藏。 官爷也是言而有信,并不趁虚而入,他摆了摆手,召手底下人停下。 宇文述学携着叶随风自梁上翩然而下,却在落地时踉跄了一下,向后撤一步,叶随风眼疾手快地从背后招架住他的腰,稳住了他的身形。 官爷朝着宇文述学高步而来,用手指点了一下宇文述学掌中收敛锋芒却依旧难掩其华的隐语,语气倒是和善多了。 “公子,小姐,对不住了,要委屈二位了随我走一趟了。这剑,也自是不能随伴左右了。”说着,他也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隐语剑,越看目光越是被它深深吸引,由衷赞叹道,“如此宝剑,若搁我,恐怕也会爱不释手。不过,规矩就是规矩,不可破例。公子放心,待你洗清嫌疑之日,宝剑必定会立时毫发无损地交还公子手上。” 第二百八十九章 血海深仇(六) 一扇不及半尺的铁窗开在丈余高的高墙上,一束幽幽冷光投射进来,在铺满茅草的地面上勾画出一个银白光斑。 对于昏暗到好似山雨欲来、黑云蔽日的牢房而言,这一串月华犹如囊萤映雪,聊胜于无。 二人围坐在这一圈月光旁边,珠光洒落在宇文述学的额角,鬓角细密的汗珠映出银光烁烁。 凉月无声,铁牢寂寂,惟目光流转,顾盼生辉。 也许是伤处疼痛难耐,宇文述学的气息凌乱且粗重,眼神亦热烫至极。 狱卒将二人推进这间牢房,拿手腕粗的铁链子将牢门缠绕了个七八圈之后锁死了,不一会儿又从铁栏杆空里扔进来一个小布包,瓮声瓮气、不耐烦地嚷嚷道:“自己包包吧,别还没过堂就死了。” 接着转身就走了,粗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将他们逮到这间大狱的官爷也没再露过面,估计不知道挨在哪个角落里呼呼大睡去了。 叶随风不再多耽搁,起身把狱卒扔进来的布包拿了过来,借着荧荧清辉将其打开,里面是两个小瓶和一卷纱布。准备的还挺周全,看方才狱卒的样子,也不像是心善细心之人,想来这包东西大概是没再露面的官爷准备的吧。 叶随风拿起柔软的纱布,说道:“若是有机会,还得好好谢谢那个官差头头。”她挨个把药瓶瓶塞拔开看,一瓶是药液,一瓶是药粉。她用纱布接住,?出来一丁点粉末,伸到宇文述学眼前,问道:“你看,这是什么药?” 宇文述学瞥了一眼,“是金疮药。” 叶随风朝他靠近一步,声音格外地轻柔,说道:“是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 宇文述学一怔,瞳仁蓦然瞪大,口齿不利落道:“要做……做什么?” 叶随风颊边也似擦过一抹胭脂,眼神游移,声音却在故作镇定,说道:“宇文少侠可是糊涂了?给你疗伤啊,还能干啥?” 她本来还想腆着脸多调侃一句,想调节一下此刻略略尴尬的气氛,可瞅见宇文述学两腮凝集的粉霞,宛若白里透红的润泽水蜜桃,她到嘴边的嬉笑言辞蓦然融化在唇舌之间。她应当迅速地扯开目光,可她的眸光却不由得像是磁石吸铁一样沉沦。 宇文述学轻咳一声,微微侧了侧脸,却没有再多扭捏,从善如流地解开了衣带,露出宽厚澄莹的肩头。 叶随风无比丢人地吞咽了一口口水,潜伏在她胸前擂鼓的小人好似遭遇了职业生涯最慷慨激昂的乐谱,极其振奋地挥舞鼓槌,卖力地疯狂地敲击,连她的耳膜都跟着共振,耳朵嗡嗡地,除了自己密集的心跳声,什么都听不见。 她不住地用力抽扯着纱布,边缘都要被她扯秃噜了。 久违的独处,氛围又这么微妙,让叶随风有些不知所措。 只是话已说出口,覆水难收,她也只好眼一闭,心一横,硬着头皮上手了。 叶随风将宇文述学松散的衣衫又往下拽了拽,手指像是新长出来的似的,笨拙地解开原本缠缚着的绷带,露出还在渗着血的伤口。这道伤边缘已经开始结痂,新生出的脆弱的红肉又崩裂开来,伤痕经血色浸染又展露出狰狞的阔笑。 叶随风轻轻地深吸了几口气,手颤巍巍地在他的伤处尽力均匀地涂撒金疮药。 他们的距离很近,近到呼吸都可以彼此交融。 晶莹的蟾光也好似给叶随风的肌肤涂抹了一层珠光色,叶随风心疼的表情亦近在咫尺,如同给宇文述学炙热的眼神又添了一把柴火,让其越燃越盛。 叶随风的侧脸如被烈火烘烤,她不自在地扭了一下脖子,稍稍扯开一点距离,为掩饰自己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情绪,她调侃道:“每次给你上药,都有种在烤肉串的感觉,撒上点辣椒面、孜然面,撒点盐,再翻个面。” 她说着自己笑了起来,可直视她侧脸的目光依旧如山,岿然不动。 叶随风自己笑得索然无味,自己悄摸摸地收住了。 她低头,轻声问道:“疼吗?” 宇文述学缓缓地摇头,“不疼。” 叶随风抬眼剜了宇文述学一眼,不知为何突然又些生气。 气宇文述学不爱惜自己,气得更多是自己。 叶随风用目光拂过横亘在他暴露在皎皎月华下的疤痕,一道道、一条条像是在皑皑白雪之中突兀出的一根根枯枝。大多数的伤疤已经变成浅浅的一道浅印,不复曾经的惨烈。 她低声道:“都是为了我……若是你一个人,必会安然无恙,也不用受这份苦,被关进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还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出的去。” “随风,不必内疚,一切俱是我心甘情愿。”宇文述学说道:“幽于暗室,许是命数所定,既来之,则安之。” 他的眼睛缀满星光,与从高处倾泻的月光交相辉映,耀眼璀璨得让人不舍得眨眼睛。他的眼神澄澈深窅,专直地投向叶随风。 宇文述学在幽冥之地非但没有丝毫的局促担忧,神情姿态反倒透露有几分从容,几分怡然自得,好似正置身旷然奇丽美景之中。 宇文述学的豁达心境反倒让叶随风心里更纷乱,她回避着宇文述学的目光,将眼睑低垂,目光紧缩在他的伤处。 叶随风静心专注地致力于包扎伤口,一圈圈,一匝匝,偶尔手指不小心碰到宇文述学的肌肤,就像是被火燎了一样,赶紧地缩回。 “熟能生巧,我这包扎的技术越来越娴熟精湛了,说不准我回去可以考虑去当个护士。噢,护士就是……嗯也算是大夫的一种吧,就是专职给大夫打下手的。” 明明也没有人提问,叶随风就自说自话起来。她将话题绕得再远,也躲不开宇文述学笔直的目光。她也不是胡乱地扯远话题,她是在从侧面地回应着宇文述学。她并不是第一次用这种迂回的方式来化解尴尬,以往宇文述学都会很快地心领神会,尽管眼神会黯然,可他还是会知趣地收敛。 可今日却有些许不同,叶随风竟感觉他的目光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退却,反倒越来越热切。 第二百九十章 血海深仇(七) “他……是什么样的人?” 宇文述学冷不丁地问出这么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叶随风被问得一愣,眼睫无辜地抖动了几下,诧异地看着宇文述学,连手上的动作了也忘了进行。 宇文述学低哑着声音又道,“他应当是矫矫不群,裒然举首之人,才会让随风这般奋不顾身。” 他又垂了垂眼,眼睫在眼下投出小半圈阴影,让他在灼灼其华之余顿生了几分委屈巴巴的风姿。“可他若当真将随风视若珍宝,又怎么舍得你这般奔波,受尽苦楚?” 叶随风闻言,心里已经全然明白,宇文述学口中的“他”究竟所指何人了。她手指微微一蜷,唇角向上一翘,口中泛起的却全都是苦涩。 她继续低头给宇文述学包扎,可手上的动作却变得缓慢无比。 “你都猜出来啦?” 叶随风在他的肩头打了一个漂亮的双蝴蝶结,轻轻将他的衣衫拢起。她抬起头,目光顺着高开的铁窗望去,望向看不到的那一片天地。 “虽然没跟你详细的说过,但我来到这里的确是为了一人而来,为了成全自己的妄想。” 叶随风紧紧地咬着口中腮肉,艰难地说出了这么不知算不算违心的一句话。 她仰着头,长发将她瞥向宇文述学的余光全然遮住,她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 叶随风的脸在蒙在一片高亮之中,宇文述学同样也看不到她的神情。 叶随风又道:“故事很长,也没什么意思,还是不说了吧。” 谁知,宇文述学却坚持道:“长夜穷极无聊,若随风愿意,何不说来听听?” 叶随风犹豫地看了宇文述学一眼,见他眼神深沉坚毅,于是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最后一次确认道:“其实真的挺无聊的,或许比咱们两个干坐着瞪眼还要无聊,你确定要听吗?” 宇文述学点了点头。 “你口中的‘他’,名叫尤亦寒,我跟他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小时候我们关系很好,我们家和他们家关系也很好。因为正好是一男一女,两家人还经常半开玩笑地说要定个娃娃亲,等我们长大了就凑成一对。” 说到这儿,叶随风顿了顿,看了一眼宇文述学,他的神色一如往常,无风无浪。 叶随风继续说道:“大人的话不知几分真假,可小孩子却是会听入心里的。”这一入,就再也没能出的来。“后来……” 叶随风娓娓将故事道来,连同自己的预测与预警,包括永昼、梧桐、朱凌同他们几人的关系,事无巨细地讲了个全面。 叶随风说得自己嘴都干了,宇文述学始终是一副认真聆听、若有所思的模样。她苦笑一声,自嘲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蠢。” 宇文述学缓慢地摇了摇头,轻声道:“我觉得他不知珍惜,一生何其短,福祸难料,竟还蹉跎光阴,不觉得可惜吗?若珍视一日,便得十二个时辰的相聚。眼下这一日日都尽数辜负,何谈今后,今后总有千日万日的韶华,也尽是枉费。” 清冷的月光流淌进了叶随风的眼眶,一片冰凉。她呆呆地点了点头,嗫嚅道:“确实如此,一直在蹉跎,在辜负,最后都是……枉费。” 宇文述学见叶随风有些难过,宽解道:“此非随风之过。世上之事,多可借由自身之奋勉使其万象更新,而感情不可。感情并非独木舟,只凭单桨是无法让其前行的。” 叶随风抬眼看了一眼他,他的眼中深沉如海,叶随风也不想让自己沉溺在伤感的情绪之中,于是抹了一把脸,露出一个笑模样,调侃道:“小朋友,故事不少啊?看来也有很~丰富的感情经历啊!呐,我都被你连哄带骗地说了,你也说说你的故事,这样才算公平啊,是不是。” 宇文述学凝视着叶随风,眼底深处像是有个漩涡,能将世间万物都给吸引进去一般。叶随风被他的目光缉拿,也无法再移目半分。 他的目光炙热如火,声音却清泠如泉,“我没有什么感情的故事,我所说的只不过是先妣的实感罢了。” 宇文述学过世的母亲,也是一个终其一生也求而不得的可怜人。 叶随风深知宇文述学是不会拿逝去的母亲当挡箭牌的,如果他不想说,会大大方方地拒绝,他既然这么说,那边一定是真的没有。叶随风顿生一种荣幸之感,而与此同时又萌发了惋惜和对自己的厌弃,就像是不经意地踩到了一株新生的烂漫花朵。 叶随风失落地说道:“你比谁都通透,可既然活得这么明白,又为何要一意孤行呢?” 宇文述学微微一笑,如辉映在雪原上温暖的晴光。 “明白通透是一回事儿,而做到却又是另一回事儿,知易行难。” 叶随风心里被两种感受塞得满满当当的,温暖的感动与愧疚的惋惜扭打在一起,相互角力,心脏被撑得涨起来,似乎下一刻就要爆裂开来。 她将头低低埋下,黯然道:“你知道的……我不能……” 叶随风的话还没说完,宇文述学立即截道:“我知道,所以我绝不会勉强随风。只要你能幸福,哪怕……此生无缘再见,我亦无怨无悔。随风之所愿,亦是我心之所向。” 叶随风掩面无声哭泣,对着这样简单却情深似海的言语,她实在做不到“十分感动,然后拒绝”,除了哭泣,她找不到别的方式来回应。 哭还不敢出声,她觉得哭出声来就太过丢人了。她双手抱膝而作,将眼睛压在胳膊顶上,脸面埋在臂弯里,不一会儿便觉衣袖湿漉漉的。 宇文述学坐在叶随风对面,手微微伸了伸,还是默默地放了回去,就这么安静地对着她,什么也没再说。 哭了一会儿,她感觉自己的腿边痒痒的,她露出眼睛低头看了一眼,不由得放声尖叫。哭过之后的嗓音沙哑低沉,可声音却又使了全力的厮叫。 只是尖叫还不够,她下一瞬,立马弹起身来,直跳脚,病急乱投医般地一下子蹿跳到宇文述学的身边,紧紧地抱住他。 第二百九十一章 血海深仇(八) 豆大的泪珠还垂挂在叶随风的眼尾,下一瞬惊慌就替代了悲伤。 宇文述学懵然失神,浑身如同被盔甲覆盖,僵硬无比。他宛似一个木头桩子,任由叶随风紧紧环抱。心与心的距离蓦然收紧,气息也好似融为一体,隔着几层衣料,体温也互相传递。 直到耳膜被叶随风惊叫一次又一次地袭击,宇文述学才大地回春似的复苏过来。他的手不知所措地擎在半空中,不知是该环住叶随风,还是该放下。 他轻柔的声音如同细雨一般润泽,“怎么了?莫怕,莫怕。” “老……老鼠!好……好大的一只!”叶随风嘶哑的声音都已经破了音。 叶随风本身就非常的害怕老鼠,上次在云川时看到的小巧的银光鼠都差点把她给吓破了胆,更别说是这地牢里的老鼠了,它们可是与上次的大不一样。 首先它的毛发是灰蒙蒙的,看起来就感觉面目可憎。其次,它的个头实在是太大了,像一只小奶猫一样,身形魁梧,四肢矫健,行动迅猛。那一对招子,锃明瓦亮,透着凶光。常年生活在条件恶劣的地牢里,却还长得这么健硕,显然是尝过肉滋味的,它们这一张利嘴或者还沾染过人的血腥气。牢狱中刑罚是不胜枚举,它们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这更加让它们凶相毕露,格外骇人。 叶随风想到方才这么一只硕大的大灰耗子擦着自己的脚踝而过,一股恶寒便从脚底噌噌窜起,根根汗毛直立,鸡皮疙瘩也起了一身。 “老鼠?在哪?” 叶随风把头埋在宇文述学的身前,头不抬眼不睁,伸出一只手,朝着宇文述学身后的墙旮旯颤巍巍地一指画。 宇文述学回头,顺着叶随风的手指指向望去,只看到枯黄的茅草摞了半尺高。 叶随风颤抖着说道:“你……你能把它处置了吗?我实在是不想跟它共处一室,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又会蹦跶出来吓唬人……万一再咬我们一口,染上个什么鼠疫之类的,你说我们死的岂不是太冤枉。” 越是害怕,就越是絮絮叨叨说个不完,语速还特别的快。 宇文述学安抚地拍了拍叶随风的肩膀,将她轻轻拉开,护在身后,从地上拾起一片已经风干的叶片,用食指中指二指夹住,又从草垛中找出一根纤长的枯枝。 宇文述学左手执枯枝,于乱草中翻查,右手捻叶于胸前,蓄势待发。 叶随风站在宇文述学身后半尺开外,手指头还紧紧地揪着宇文述学的衣袂。 茅草翻飞,纷纷扬扬,宇文述学掌风一推,簌簌齐落到另一侧。须臾之间,角落里的草垛已经移形换位,被拾掇得干干净净,原本被草堆覆盖的青石地也得见月华微芒。 叶随风小心翼翼地缓慢地把脑袋从宇文述学身后头探出来,空落落的角落,少了茅草的掩盖,多了一份空寂,却是全无半点耗子的影子。 叶随风诧异地歪着头看宇文述学,宇文述学回应道:“墙角有个小洞,大概是顺着洞逃走了吧。” 叶随风松开了方才紧抓不放的衣袂,吁了一口气,说道:“竟叫它跑掉了,白费你一番工夫收拾草席子。” 宇文述学低头道:“也不可说是白费工夫,随风你过来看。” 叶随风打了个激灵,瞅了一眼宇文述学的侧颜,想着该不会他要捉弄自己一番,突然整出一个什么吓人的玩意吧。不过很快她就打消了这个顾虑,宇文述学可不是这么无聊幼稚的类型。 她小碎步地跑了两步,走到宇文述学跟前,借着微光低头看地。 地面的石砖上刻画着几个字,字迹刻痕轻浅,字也不大,叶随风使劲俯下身子,凑近了才勉强地看清。 “清淞,宜华,布泽……” 叶随风直起身子看向宇文述学,“这是什么?看起来像是什么地名。” 宇文述学赞同地点了点头,“我听说过清淞乡,隶属足安县,是个富足安乐之地。” 叶随风被这陌生的地名搅乱了脑子,她对大铭的地形全无概念。 “这几个地名有什么含义吗?”她又埋头看去,颠来倒去地组合排列,看起来也不像是什么密码暗语之类的文字游戏。“还是原来在这间牢狱的囚徒闲来无事写着玩的?或者是思乡情切,写来聊解乡愁的?” 叶随风一连说了几个猜测,只是线索实在太少,只能胡乱推测。 宇文述学说道:“应当不是胡乱写的。这刻痕还还是新近的,每一笔每一划刻得都很用心,在缺少器具的牢中,能留下这么清晰可辨的字迹实属不易,显然是有意为之。” 宇文述学又瞄了一眼刚才被他移走的草垛,“不知随风是否有留意到,这个角落堆得茅草似乎格外得高。” 叶随风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你是说,刻字的人故意将这几个字给掩盖住?那么他写出这几个字来,究竟是想让人发现,还是不想让人发现呢?” “大概他是希望曝于天光之下,却又不想被佞小所毁。” 叶随风抬头看了看这铜墙铁壁所铸成的囹圄,叹道:“他也不想着能住到这牢房里的都是些什么人,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之人,谁还能有闲心、有余力来替他伸冤呢?” 说着,叶随风又瞥了一眼宇文述学,他携一身夜光,于暗处亦不改冰魂雪魄,如松风水月。 叶随风笑着说道:“不过,这刻字的人大概是真的有福气,不偏不倚,正好碰到了你。你既有心力,也有善心,说不准这也是一种缘分,你就是他的救星呢。” 宇文述学却并没有叶随风那么乐观,他眉头微蹙,说道:“虽是字迹新近,可他人毕竟已经不在这间牢房之中了,还不知道他是否能够等到沉冤昭雪的一日……况且,仅凭只言片语,不清楚事情始末,若要清查,犹如大海捞针……” 叶随风听得他言辞中带有几分丧气,不明所以地动了动眉毛,很快又笑开了,上前拍了拍宇文述学,鼓励道:“安心啦,你那么神通广大,手底下的人又是个个精明能干,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第二百九十二章 血海深仇(九) 宇文述学却轻笑一声,笑意没有延伸至眼底,嘴角的弧度就像是蜻蜓点水似的,稍纵即逝,待到浅笑退却,留下的尽是怅然与苦涩。 叶随风的笑亦随之收起,她吞了吞口水,不知所措地看着宇文述学,低声道:“你……怎么了?” 宇文述学负手而立,身披清冷月光,遗世而独立,像是茫茫海面上一只孤帆独舟,寂寂随波浮沉。 宇文述学腰背挺得笔直,却更显其单薄。他的瞳仁漆黑如墨,也似无光暗夜。 “其实在盈虚山门密林跟英羽见过之后……或者,在更早之前,长济堂就很难以掌握精确的讯息了。想要查清事情的底细,也是千难万难。长济堂行事,已不似从前那般随心畅行了。” 叶随风恨得牙痒痒的,怒气冲冲道:“是英羽那个家伙故意给你使绊子?那个家伙,看起来长得人模人样的,没想到心眼比针眼还要小。你可不要轻易示弱,就这么听之任之啊,他越是这么打压你,就说明你对他还是一个巨大的威胁。你若是一味地妥协,迟早他会把你挤兑到没有立足之地的。” 宇文述学垂了垂头,像是一支久旱缺水的花朵,蔫蔫地低垂了花骨朵。 “他是少门主,将来的门主,除非离开盈虚门,否则我理应对他的话奉为圭臬,言听计从,何来妥协一说。” “可是,你可并没有乖乖地听从他的意思啊,可见你并不是任风摆布的蒲公英,你还是有自己主见的。” 宇文述学对着叶随风淡然一笑,“正因如此,他才千方百计地来阻碍我,却又不敢做得太过明显。” 叶随风双眸湿漉漉的,水汪汪的,带着怜惜和心疼看着他,眼中布满了说不出口来的担忧。 宇文述学的眸光越发柔和,是清晨熹微的娇柔的晨光,声音似玉器轻碰的泠泠之音,“随风莫忧,即便是行于暗礁险滩,长济堂亦有方法砥砺前行。我身为盈虚门门人一日,便不会忘却先祖开山立派初衷,目如尺,目意天下事不平;心如称,心衡世间义几多。” 叶随风不由得仰视宇文述学,作为女孩子,谁不仰慕铁骨铮铮的英雄豪侠?宇文述学说话时,傲雪凌霜,侠骨柔情,整个人如同焕发着光彩一般,让人观之望之,眼前一亮。 叶随风望向宇文述学的视线充满了敬仰与向往,从前电视上经常会放各种忠肝义胆、行侠仗义的电视剧,她自小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心里也住着一个惩恶锄奸的英雄侠士。偶尔她会头昏脑热,不自量力地做一些热血事,也皆是因此缘由。她会对宇文述学这么有好感,也有很大的原因是因为他身上的少年侠气,有时候只要站在他的身侧,便会觉得浑身都热血沸腾。 有时候叶随风也会觉得,即便是来大铭一趟,忙活这么多时日,到头来对于现世之事并无多大助益,她也不觉得虚度光阴。能和古道热肠的宇文述学仗剑江湖,也算不虚此行了。 月华铺洒宇文述学一身,星辰却挥洒入了叶随风眼中。 叶随风咕哝着说道:“认识你,真好。”她的嘴巴只微微一动,声音也好似含在嘴中,不知道宇文述学有没有听到。 说完这句话,她觉得沸腾的热血有点上头,她两腮粉嘟嘟的,热烫得好像发起了高烧。她一下子蹲坐到了草堆上,目光瞥在地上,讪讪地说道:“坐下说呗,傻站着干啥?我们虽然被抓到了牢里,但是又没有人罚我们站,坐下吧,站着多累啊。” 她不仅仅是在害怕的时候会变得多话,连心里紧张的时候也会,这个时候嘴皮子变得特别灵活,嘟噜嘟噜说上一大车,也不会卡壳。 宇文述学顺从地又坐回了原处,跟叶随风面对面坐着,那一束月光像聚光灯打在二人之间。旁人是围着篝火坐,他们俩倒是新颖,围着月光团团坐。 叶随风感觉到宇文述学笔直的视线,遂道:“那个……今晚上的事情……你怎么看?你觉得会是凌寒做的吗?” 叶随风侧着头,感觉那道视线骤然减弱,她才悄悄地正过脸,瞧了一眼宇文述学。宇文述学双目炯炯,眉峰展扬,正在认真思索,半分暧昧的情愫也无,叶随风才怂怂地坐直了身子,大大方方地看着宇文述学思考时的神情。 思考时,他眉目如画,脸上尽是严肃与认真,投入的样子越发让人入迷。 叶随风却管不住自己的心神,任由其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脑中好似一片一望无垠的大草原,思绪却是一匹日行千里的良驹,只闻呼啸之风,眼前尽是模糊的光景。心思百转千回,心神出走了几千里,你问她究竟在脑子里想了一些什么,她却是答不出来的。 只是当宇文述学答话将她的魂魄从天涯海角唤回来的时候,她的脸部有些酸疼。 宇文述学已经习惯了叶随风的神游天际,他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她,而后平静地说道:“我方才回忆了一下从我们进门后,凌兄的言谈举止,神态表情,我直觉认为并不像是装出来的。” 叶随风一边揉搓着自己的脸蛋儿,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不像是装出来的,也并不代表不是装的啊!你知道这个世上有一种人是天生的演技派、戏精,演技高超,能骗过所有人,甚至是连自己都能骗过。” “演技派……?” “呃……”叶随风挠了挠头,“话本你们这儿总有吧,唱戏的?戏子?就是他们演绎一个角色的时候能演的惟妙惟肖,入木三分,让旁观者也随之动情。这个演技,也是有技巧的,可以后天培养的,不过也不乏有惊天之才,无师自通也说不准。” 宇文述学沉吟道:“如果他真能毫无破绽地瞒天过海,实在是让人不寒而栗。” 叶随风“嘿嘿”一笑,又道:“我只是探讨多一种可能罢了,我可没说凌寒一定就是假装的。” 第二百九十三章 血海深仇(十) 叶随风脑中浮现出凌寒死水一般的眼眸,向来颓唐失神,与石头无异,如同饱经风霜,尝遍了世上的辛酸。在没有确切证据之前,所有人都还是清白的,她也不愿将罪名胡乱地扣在一个看起来可怜兮兮的人身上。 叶随风摇了摇头,“我也不希望是他,毕竟有不少人、诸如八皇子之类的都拿他当莫逆好友,若他果真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会让多少人的下巴掉到地板上,又会伤了多少人的心?而且我实在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一个理由,凌寒为什么会杀农彩妍,他究竟出于什么缘由?农彩妍明明看起来是十分爱慕他的,若是不出这档子事,说不准他们将来还能凑成一对……” “农姑娘的致命伤在胸口,凶器是一把匕首。”宇文述学道出重点。 叶随风眼中掠过一道惊讶的光,瞳仁蓦然睁大,嘴巴微张,恍然大悟道:“你是说……凶手是……赤火?”因为过于害怕,她并没有仔细看过尸身。 宇文述学微微摇头,“并不见得,但是凌寒似乎是这么认为的。” 经宇文述学这么一说,叶随风想起凌寒临去时确实是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还说要将此人亲手擒拿,大概他也是看到了杀人的匕首,才做了如此推想。 宇文述学又道:“只是单凭一把寻常可见的匕首就断定凶手,未免也太过武断。农姑娘伤处虽是在左侧,却距心口尚余半寸。若当真是赤火行凶,何以不如他平素杀人那般直刺心窝?农姑娘又不似我这般有武艺傍身,紧要关头尚可移位,不至被他一击直入要害。且据客栈住客所言,当夜是先有激烈争吵,才有激愤杀人,若当真来人是赤火,农姑娘即便不认得,对她而言也是素昧平生之人,没有道理会在房中激烈争吵一番。她若不是尖声呼喊,也该夺门而逃才是。可你看农姑娘最后倒下的位置,距离房门尚有距离,且房内在我们进入之时并无明显打斗的迹象。” “的确,虽然赤火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恶人,但也不能有的没的罪名都往他身上安。”叶随风长叹一口气,沮丧地托着下巴,“说来说去,又绕了回来。你越说,感觉凌寒的嫌疑越大。” “凌兄必然是有嫌疑的,旁的姑且不论,现场有两个证人都一口咬定亲眼看见他杀死了农姑娘,单是这一点,便很难解释。” 叶随风却道:“这一点倒不难解释。黑灯瞎火的,一个个又都睡眼朦胧,隔着一条小小的门缝能看清几分呢?而且正所谓三人成虎,人云亦云,有一个人这么说,另一个可能也看个恍恍惚惚,也就跟风这么说了。而且他们在惊恐之下,七魄不见了三个半,又只是匆匆一瞥,恐怕连屋里有几个人也未必看得真切,他们这话里有多少水分还不知道呢!最简单的论证方法,就是让他们描述一下凌寒的样貌,凌寒一边的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若是他们真的看得清楚明白,这么明显的特征,总不至于看不到吧?” “随风所言有理。” 叶随风高涨地说了一大篇,说完却又泄了气地缩成一团,双手抱着膝盖,失落道:“可有理也说明不了凌寒就是清白的啊!即便两个证人都没看清楚,可这也没法证明里面的那个动手杀人的就不是凌寒。唉……怎么说也是相识一场,真的不希望他沦为凶犯啊。” 宇文述学宽解道:“事情还没到最坏的时候,大可不必这么失望。天下之大,农姑娘或有其他相熟之人,此人出于什么缘由、又用了什么手段陷害嫁祸给凌兄,也不是全无可能。” “关键是那个凌寒,什么也不肯说,愣是说自己不记得了,也不知道是真的不记得了,还是有意隐瞒。若他真的是无辜的,可却是这么遮遮掩掩的,让人想帮他都不知道从何处下手。算了……不想了,什么证据都没有,两眼一抹黑,越想越是焦躁郁结。” 叶随风心烦意乱地抓了几把头发,一不当心扯下了几根发丝,叶随风吃痛地咧了咧嘴,失神地看着纠缠在指缝的发丝,喃喃道:“原本发量就让人唏嘘不已,这下非把自己揪成个秃子不可。” 她目露歆羡地看着宇文述学柔顺垂下的发丝,跟自己分叉易断的发丝不同,宇文述学的头发漆黑乌亮,她的目光从宇文述学的头顶看向齐齐削断的发尾,眼中变换了色彩,又浮泛出惋惜的眼神。 “真是可惜,那么好的头发就这么被削去一截。对你们来说,头发是很宝贵的吧,不是说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吗?随意削断,是不是寓意不太好?” 说着,叶随风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探上前去摸了一把。指下微凉,顺滑得如同上好的丝绸,绝妙的触感,让手指流连忘返。 宇文述学肩膀微微一动,脖颈上像抹了胭脂一般,浮出一片桃花红。 叶随风蓦然惊醒,手像被针尖扎到一样猛然弹开,还未来得及收回,便被宇文述学的温热的手掌温和却坚定地一把抓住。 这一次的紧握,少了一分强硬,多了一分柔情。宇文述学指间传来的温度如同热浪一般,熨烫着叶随风手腕的肌肤。这热度不仅在皮肤上传递,还在血液之中流淌。叶随风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血液的流速不亚于江河决堤,好像是刚冲刺跑了个长跑。 宇文述学紧抓着叶随风的手腕,叶随风疯狂的心跳也通过脉搏反馈到了宇文述学的指尖。叶随风感觉自己像是做了坏事被抓了个正着的小孩,她赧然地往外抽了抽手,虽然宇文述学这次没抓疼她,可用的是巧劲儿,依旧让叶随风挣脱不了。 兜兜转转,又绕回原地的,不仅仅是今晚的案情,还有宇文述学外露的柔情。 叶随风紧紧闭了闭眼,用劲儿之猛,整张脸都皱成了包子褶。 心在狂跳,可每跳动一下都将苍凉注入血液。 第二百九十四章 血海深仇(十一) 囚室一下子好似变成了密封的状态,连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叶随风感觉自己好像一条被丢上岸的游鱼,扑腾着,挣扎着,翕动着腮部,却仍是濒临窒息。 不止如此,岸边还架起来了熊熊篝火,滚烫的热浪一波接一波,炙烤起来。 宇文述学的手心也好似刚被火焰燎过,热得灼人。他白玉似的脸面浮出一层嫩粉色,看着他的脸,就如同置身于一片桃林之中,漫天桃花雨,洋洋洒洒,满眼皆春色。他的目光也像是冰消雪融后的一汪清水,澄澈纯净。 叶随风不敢直视这样干净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神,清可见底的双眸,不需言语,好似就可直视一颗真心。 叶随风此刻犹如站在一条分岔路之前,一条春光明媚,鸟语花香;一条重重林荫,连日光都照射不透。她似乎该奔向那条看上去是康庄大道的路,可你极目远眺,花海的尽头是一团拨不开的厚重迷雾。 这世上或许有宽广平坦的路,可人生却没有。人生之路,没有完全坦荡如砥的阳关大道,即便有也只会是一段路程,想要完全没有沟壑坎坷,那确是不可能的。 只是,摆在叶随风面前的两条路,无论哪一条都像是陷阱。 她深深低垂着头,就要到此为止了吗?借来的大衣,始终是要归还的,能够得一时温暖慰藉,已经是极其幸运和值得感恩的事情了。她不是诚心想要买下,就不能够一直霸占着不还,总不可能一直装傻充愣,厚着脸皮。 可大衣还没脱下,只是敞开怀,她就感觉寒意像是万箭齐发般向她密集射来。人真的是半点也不能骄纵,好日子过惯了,再吃苦就会感觉痛苦像是加了一倍。 对一个内敛含蓄的古人而言,他的感情已经很是外向和直白了,她没法像是对待宇文述学昏迷时的呓语那样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友情质变到爱情,既美好又残酷,若能修成正果,无疑是世上最美好的缘分,可一旦决裂就无法再回到从前。 可无论接受与否,都意味着她终将与他疏远。 一段隔着两个世界的感情,横看竖看,即便拿着高倍望远镜看,也看不到未来和希望。 她在分岔路前,踟蹰不前,抬起迈出的脚,却久久不敢落地,脚一旦向着一个方向前行一步,现实铸成的铜墙铁壁便会将他们永远的隔绝。 这一步迟早都要踏出,选择迟早都要做出,她不能抱着免费的大衣无休无止地汲取温暖。 她紧闭的双眼也像是被烈火烧灼,热烫无比,将眼中所有的水份尽数烘干。 她猛然且坚决地扬起头,再度睁开眼时,眼睛干涩得像是容纳了一整片沙漠。 她火烧火燎的嗓子低沉沙哑得像是被车轮子碾压过,一开口就像是椅子在地面拖拉出的刺耳喧叫。“对不起……我……” 话说半截,例行的来人打断。一阵铁链子抖擞的哗啦啦响声,将二人的注意力唤到了牢室门口。 不知什么时候牢房门口站了好几个人,就像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光静悄悄地放明。 铁门“吱呀”一声大开,京兆尹卫渊率先弯下身子拱了进来,紧跟着进来的还有有些日子没见的八皇子。 宇文述学铁箍似的手指也早在铁锁响动的同时蓦然松开,烈火一瞬间被浇灭,叶随风却没有劫后余生的欢愉,她反倒觉得是一场推迟的审判,拉长了受折磨的时间。 她尴尬地往前走了几步,稍微拉开一些与宇文述学的距离。 卫渊好似没能察觉此刻狭小牢房中的诡秘气氛,满面赔笑道:“让叶女官、宇文公子受委屈了,对不住二位,是我手底下的人头昏眼拙,竟将你们当作嫌犯给捉了回来,我代底下人向二位赔个不是,望二位大人大量,莫同庸人计较。” 卫渊作揖鞠躬,姿态放得很低,言语也甚是恭敬客气。 宇文述学即道:“卫大人言重了,快快请起。” 叶随风迷惘地目光在卫渊和八皇子的身上流转一圈,呆呆地说道:“这么说……我们可以出去了?” 卫渊笑眯眯道:“自然,下官亲来卫送二位离去。” 叶随风头脑还是有些懵,“不用审问一番?” 卫渊笑意更浓,调笑道:“现在就离开不好吗?叶女官该不会是还舍不得走吧?” 叶随风稍稍侧了侧脸,余光瞥了一眼宇文述学,又立马大幅度地将脑袋扭转向了另一侧,声音拔高了些许,“当然不是,谁会眷恋坐牢啊!这个老鼠比猫还大的地方,来一次就够够的了。我只是不想徇私舞弊,怎么也得例行走走审讯的那一套流程,才好光明正大的离开啊。免得日后,落下话柄,让有心之人戳我还有卫大人您的脊梁骨。” 卫渊露齿一笑,姿容俊逸,“叶女官所言甚是,不过还请放心,下官自是不可能徇私枉法。如若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嫌疑,即便你是四品女官,我也绝不轻言放纵,绝不姑息。在来之前,我已经询过证人,也充分了解了昨夜案情。案发之时,叶女官你们二位并不在聚安客栈,并无作案时间,外加……”卫渊毕恭毕敬地望了一眼八皇子,“外加八皇子殿下愿为二位作保,所以二位无需过堂再审,即刻便可离去。不过,如此案另有需要,还希望二位能加以配合。” 叶随风感激地看了一眼八皇子,朝他微微躬身。 八皇子大气地摆了摆手,方才说道:“叶女官和宇文公子二人的人品我信得过,即便以身家性命作保,我亦无惧。对凌寒亦然。” 八皇子聊聊几言,轻巧地如微风拂面,却是将一颗赤子真心捧在了宇文述学和叶随风的眼前。得此全副的信任,如何能使人不动容? 叶随风干涸的眼眸又寻得了新的绿洲,听闻八皇子此言,又悄悄地湿了眼眶。能与八皇子结交,实乃人生幸事,此生无悔。 第二百九十五章 血海深仇(十二) 卫渊听八皇子说完,眉峰微微一挑,嘴唇动了几下,还是恭敬言道:“殿下,下官也希望真凶并非凌大侠,只是眼下他乃是重大嫌犯,下官职责所在,必须尽全力将其缉捕归案,希望殿下能够谅解。” 八皇子面色凝重,眉头紧蹙,点了点头,“卫大人尽管依律办事,只是若是能找到他,我想跟他单独一叙。” 卫渊道:“待到找到凌大侠,下官定立即告知殿下。”卫渊转而又对宇文述学与叶随风二人说道:“叶女官、宇文公子,折腾了一夜,还是早些回府梳洗歇息吧。” 八皇子还是满面愁云,眉头如同拧成了个死结。他抬眼看了一眼叶随风一眼,言道:“我同你们一道出去。” 叶随风愣愣地点了点头,紧跟着八皇子身后钻出了牢房。“八皇子殿下怎么会一大早跑到这晦气的地方来?” “我一听说凌兄之事便匆匆赶了过来,到了才知叶姑娘和宇文公子被衙役误抓,于是先来给二位解围。”八皇子神色复杂,侧头看了一眼叶随风,顿了一下,才道:“叶姑娘与宇文公子昨夜恰在当场,可否说说当时究竟是个什么情形?凌兄……他可曾说过什么?” 叶随风回头看了一眼离她跟八皇子在数步开外的宇文述学,抿了抿唇,低头说道:“凌大侠……他当时神志十分混乱,有效的信息是一点也没说。只是反反复复地说着不是他做的,他什么也记不起来了。情真意切,倒不像是装出来的……” 八皇子喃喃几句道:“必不是他所为。”低喃几遍之后,声音陡然高了几分:“我与他相交数年,深知其为人,他绝不会做出这种事。况且……”八皇子的声音如浪涛一般,高高卷起,又沉沉坠落。 叶随风翘首仰视着他,感觉他似乎要爆什么惊天大料。 “况且他心仪于农姑娘,怎么可能忍心将她杀害。他痛恨赤火用匕首杀害了自己的恩师,退一万步说,即便他要杀人,哪怕徒手,也绝不会取用匕首。” 叶随风双肩松垮,心中一阵惋惜。原来凌寒与农彩妍两个人是彼此暗恋,却谁也没能捅破那层窗户纸,结果便这么蹉跎一生。宇文述学说的很对,人的一辈子祸福难料,或许十分短暂,所有美好的事情都像是一片落叶,一阵风,像是过眼云烟,紧紧去抓尚且抓不住,若是稍一迟疑,便是连触碰都触碰不到了。 叶随风又回望了宇文述学一眼,眼神之中裹藏着复杂的情绪。 刚走出府衙的大门,柔和晨光像是轻雾一样披散一身。叶随风的情绪还没能调整好,却听八皇子言道:“父皇召我入宫下棋,不能误了时辰,便不久送了,就此别过。” 宇文述学站正身子,郑重行礼,言道:“多谢殿下相助!” 八皇子言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说着他目光深沉幽远,语气亦深沉起来:“不能再让无辜的良善之人再蒙受不白之冤,幸好还能救得下你们。” 说完八皇子抱了抱拳,转身欲走。 叶随风在身后叫住他,“等一下!” 八皇子又停了脚步,回过身来,叶随风对着他微笑道:“看来殿下您跟圣上的关系缓和了不少,难得能够拨云见日,殿下也把愁云惨雾的表情收一收,若是让圣上看到了还以为你不想要跟他相处呢!到时候造成不必要的误会就不好了。”有时候,即便是亲如父母,也需要戴上伪装的假面,这不是虚情假意,恰恰是因为最深沉的爱。 八皇子重重点了点头。 叶随风一直凝着八皇子远去的身影,不知应不应该为他与承恩帝关系融冰而开心。她紧紧地盯着那道背影,不仅仅是因为担心八皇子,更多的是她实在不知道自己的目光要往何处安放。 她的身后一直有两道宛如利箭一般的目光,好似能把她戳出两个洞洞来。她不敢回头,更不知道回过头该以什么样的面目来面对他。 是继续在牢室之中未完的话题?还是糊糊弄弄地一笑而过。 叶随风手指搅着衣边,好好的衣服,被她揉搓得皱皱巴巴。 她心中百转千回,犹豫不决地时候,却听身后的宇文述学极其轻地叹了一口气,叶随风浑身顿时紧绷起来,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变得无比僵硬。 “走吧,回去吧!”多余的话,宇文述学一句也没说。 叶随风讪讪地转过身,痴痴地点了点头,像是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宇文述学身后头,心里还在不住的纠结着。 “我有些疲乏了,便不送你回明月斋了。随风若是也觉得疲惫,不如便回去休整几日。牢室刻字还有凌兄之事,我都会跟进。” 叶随风茫然地点了点头,宇文述学的冷淡让她有些失落。 她张了张口,最后说道:“那个……你好好休息,身体最重要,把伤养好了再操心别的事。” 宇文述学点点头,神色确实十分委顿,他没再多言,转身便迈进了清风筑。 叶随风目送他拐过影壁,才黯然地回了明月斋。 她把房门紧紧关上,后背靠在门扇上,将自己所有的伪装都卸下,露出最真实的情绪和表情。虽然有时候她不得已,连自己也要骗,但是现在她想要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本心。 奈何感情最难理顺,像是一本厚重的日记,即便是自己亲笔所书,奈何字迹太过潦草,现如今已经难以分辨。又像是一个难解的数学题,没有数学天分的她,抓耳挠腮也得不出一个答案。 这也不能怪她,对于感情,她基本就是一个小白,感情的经历如同一张白纸。 从一开始,她便没有想过要跟宇文述学擦出什么火花。只是跟他一起历经了太多命悬一线的生死关头,对他难免会有依赖之感。再加上,他实在是太好了,他可以说是叶随风活了十八年以来见过的、知道的最完美的男性。 可是,这种感情该怎么定义呢? 因为患难与共的依赖,因为太过优秀的仰慕,便将这种感情归结为爱情吗?那么她这么多年对尤亦寒求之不得的意难平又算什么呢? 第二百九十六章 血海深仇(十三) 可一旦想到要割舍这段感情,从此与宇文述学泾渭分明,叶随风便觉痛苦得好似窒息一般。处在懵懵懂懂时的她,无法给这种感情下一个明确的定义,她只知道自己很不舍,很不愿,不想就这么作别,不想就这么毫无瓜葛。 谁也不明白她此刻的纠结与无助,像是孤独地坠入了深海,无人知晓。 她紧紧地揪着衣前襟,小声的、短促地喘息着,却还是无法排挤内心胀满的负面情绪。 她跌跌撞撞地扑向桌子,趴伏在桌面上,心里软弱得如同棉花。人在软弱无助的时候往往就会想到依赖。像是凉月孤独地悬在天边,她孤独在身处异世,真可谓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了,无依无靠,无从发泄,便又想着依赖自己的特殊能力了。 她其实越来越不愿意使用这原本就不应该出现的能力,细细数来,这种能力给自己带来的除了失望,就是绝望。曾经无数次窥探同尤亦寒的结果,除了一浪高过一浪的冰凉将她从头浇到尾,再无其他。 如果一项能力,给人带来的不是幸福与希望,要之何用?可它突如其来的到来,却始终赖着不肯走。它终于盼到了叶随风脆弱、心智不坚定的时候,它被冷待了许久之后,终于又被想了起来。 叶随风需要一个答案。 既然她自己无法抉择,那便让事实让她清醒起来。 她长吁一口气,像是洗脸似的、快速地搓了搓脸,找回自己的专注力。 她像是要许愿一样,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将双手合十,十分虔诚的模样。 将杂念和情绪全部摒除,让头脑像是冰一样干净澄澈和冷静。 嘴中默默叨念着宇文述学的名字,他清冷的样貌很快地便在冰面上浮现出来。在宇文述学旁边,她聊添数笔,又将自己的模样印画其上。 在他们二人的冰画并排而立的时候,叶随风的心中突然忐忑起来,脑中的画面蓦然抖动闪现了几下。叶随风连忙屏息凝神,用尽全力地只是去想着他们两人的面容。 当念力足够强大的时候,脑中晶莹剔透骤然粉碎,一副全黑的图景取而代之。 开始了。 叶随风更加的全神贯注,心无旁骛,全心全意地去感知画面所要呈现跟表达的内容。 可即便她再如何凝注心神,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 但这漆黑却不是一副静止的画面,细细感知,画中有什么正在涌动,如同滔滔大河奔涌入海。只是这些重要的内容全部都好似身披黑色的夜行衣,隐匿在无星无月、无灯也无火的深夜之中,只能感觉有什么在一直地跳动,却什么也看不清楚。 豆大的汗珠在叶随风的额头萌出,滚到眼睫上,压弯了眼睫毛,“吧嗒”坠落在桌面上,凝汇成一湾秋水。 眼睛陷入了无垠地黑暗,宛如失去了光明。可耳朵却是越发的灵敏起来,嘈杂的环境音立体环绕,可除了纷乱与吵闹,也没有其他更重要的信息。 就在叶随风泄了气,准备结束睁眼的时候,眼睫微微闪出一道细缝,泄露了些许的光亮进来。耳畔环绕着的高分贝噪声登时降低了,那清泠如玉击的声音直击耳膜。 “走!!!快走!!!不要再回来!!!” 一声声嘶力竭的嘶吼,将全部的画面都震碎,预测就在震撼之中收尾。 这一句穿云裂石的言语,像是一个惊天巨雷,在叶随风的耳畔炸响。 声音是宇文述学的,向来温和如春的他鲜少会有这样激昂的吼声。 高亢的背后是哀恸与绝望,短短的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和着血与泪爆发而出。 以至于画面和声音已经停滞了很久,叶随风还没法子从预测的震惊之中复苏过来。 这个声音,不像是对她厌弃到了极点的决绝之语,倒像是走投无路之后一缕发丝悬着的千钧之力。 她徐徐地睁开眼,眼睑打开的同时,眼泪也决堤而出。 没有始末的一个片段,却给她带来了无法言语的悲凉。 她简直想要立即再进行一次预测,可浑身颤抖得像是打开了震动模式,更何况技能需要冷却,两次预测之间须得间隔七天。即便能够即使进行再一次的预测,她也没有勇气去直面冰冷又血淋淋的现实。 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导致这样的局面? 宇文述学的那一声嘶吼,一遍遍地在她耳畔回响,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每一次响彻,都像是在她的心尖上割上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 好像真的有血在零零落落地滴答,天在头顶旋转,地在脚下摇摆,冰冷像是夏日里疯长的野草,在她荒芜的身体里肆虐。 泪水与汗水交织成一条蜿蜒的小河,顺着桌边串串碎落在地面。 头脑丧失了思考的能力,空洞地只剩下一句“不要再回来”。 读书时,读到悲剧收尾的剧情,有时候会几天几夜乃至个把个月都患得患失得难以纾解。可读到是自己的结局,这已经不是如何走出来的问题了。 就如同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结局必然是死亡,知道每一份感情的结局也注定是分离。可每一个人都希望的是寿终正寝,是白头偕老之后含笑分别。可如果过早的便知道事与愿违,又要如何去接受呢? 涤荡在层层悲伤之中的,还有懊恼与追悔。 不该提前打开那道结局之门,不该在书只看了个开始就翻到最后看结局,让余下的篇章都仿佛黯然无光。 对于叶随风而言,痛苦与悲伤,失意与绝望,就像是连环扣一样,环环相扣,连接成串。现世之中的惨淡走向还没来得及逆转,一堵新筑起的高墙又阻塞住了所有的希望与光芒。 假使她什么都不知道,或许还能积极乐观的度过些许的欢畅日子,在悲剧降临的那一刻之前,积攒多一点的阳光和快乐,或者她能够更好地去坦然面对。 可一旦提早预知,之后的人生就会全然被阴霾包裹,对抗跟面对的信心也会在惨痛的现实面前一点点地被磨光。 第二百九十七章 血海深仇(十四) 情绪凌乱在时间之中,惶惶不知时日过。当叶随风再度抬起通红的双眼,窗户纸也映上了一层残阳色。欲颓夕阳,像是血色中沉淀出的骄艳火红;一阵邪佞的风暴,摇晃着枝杈,哗啦啦作响,让嫩叶娇花从枝头跌落人间。 叶随风站起身来支起窗子,血色残阳散入眼中,眼的内外都是一片鲜红,好似心头血。 残暴的风将一切能席卷的都裹挟起来,像是傲居于洞穴中贪婪的恶龙,无论什么都想要收藏在自己的双翼之下。拿得越多,掉落得便越多,跌落得像是数之不尽的暗器,噼里啪啦地砸到叶随风的额上。 她半眯着眼睛,却不躲也不闪,仿佛不知疼,像是伫立在风中的一座铜雕像。 迎着风,稍微让叶随风的头脑能够清明一些。她望着古怪的风,眼见着风将四面八方的阴云吹聚到了一起。天的颜色如诡谲的云,变化多端,最后刷成了最寂寥的色彩。心情与天色遥遥呼应到了一起,她想要让自己微笑着面对,奈何酸涩的嘴角挑动不起支撑笑靥的肌肉,无论怎么用力都只能牵扯出一个哭笑不得的难看表情,叶随风却浑然不觉。 叶随风已经不再去思考自己究竟想要获得什么了,她就是随波逐流的无依浮萍,任由命运的河流将她恣意带向任意的方向。她突然想到了宇文述学的一句话“生死倚天夺,我命不由我”。突然很丧气,想要跟命运对抗,是不是一种痴心妄想?更丧气的是,她这么自然而然地又想起了他。 不再想自己要什么,只看着现如今还能够获得什么。 仿佛失去了人生的前行的方向,也寻觅不到人生的意义了。浑浑噩噩,求之不得的一生,也是一种人生,也是一种常态。 叶随风像一只小猫似的,蜷缩在窗框底下,顶着湿漉漉的眼睛,可怜兮兮地团成一团。 季秋在门外敲了半天的门,都没得到屋内人的回应。她又加大了力气重重敲了几下,等来的依旧只是一片沉默。推门却又推不开,她移步到了窗外,顺着洞开的窗户往内望去,第一眼只看见空荡荡的卧房。她心里一急,又踮着脚探了探身子,余光才瞥到了依偎在窗底下的叶随风。 季秋的眼皮一跳,连忙问道:“小姐……你怎么了?” 头顶上传来的声音终于引起了叶随风的注意力,她缓慢地转动着僵直的脖子,扬起脸来看向季秋。依旧是那副不知是哭还是苦的笑颜,没有镜子的叶随风不知道自己的模样在旁人看来究竟是什么样子,依然没有芥蒂地持续流露着同样地表情。 她虽然看不到自己的模样,却能在季秋的脸上找得到反馈。 季秋的眼中像是坠满了湿寒的夜露,反映出点点悲凉的光泽。 叶随风唇角的动作蓦然收敛起来,像昙花瞬时收起美丽的花瓣。虽然看着季秋的表情越来越鲜活,越来越像是个拥有正常喜怒哀乐的小姑娘,让她欣慰,可她却不想让季秋的表情更多的是染上哀婉的颜色。 叶随风立即起身想要去给季秋开门,起得太猛,脑中闪过一缕白光,一阵眩晕,脚下一个踉跄。 季秋连忙腾出一只手,伸入窗户,一把捞住叶随风的胳膊。 叶随风露出闪闪发亮的皓齿,解释道:“我没事儿,起猛了。” 她走到门边给季秋开门,一阵芬芳饭香扑面而来,热气与香气升腾,缭绕着叶随风的眼睛,被热气一熏蒸,她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阵阵刺痛,更是红彤彤像是被辣椒抹过。 季秋微微一怔,而后言道:“小姐一整日都没出房门,虽然折腾一夜须得好好休息,可一日三餐也是半点都不能马虎的。小姐,还是用些热饭热汤,不要饿坏了身子才是。” 叶随风感觉季秋看向自己的目光之中带着些许怜悯,这让她心里疙疙瘩瘩的有些不舒服。 她却没表现出来,而是从善如流地坐到了桌边。她其实并不觉得肚子饿,只是用美食来祭五脏庙,是人在情绪低落时最简单的抚慰内心的方式。 季秋将菜品一样一样地从食盒之中取出,边拾掇到桌子上,边如数家珍地给叶随风一一介绍:“这是翡翠芙蓉汤,这是玲珑肉,这是清汤燕菜,这是油焖笋……” 季秋的声音十分轻柔,像是要将叶随风全部凝注力都集中到菜色之上,这是属于季秋的温柔。 每一份都是小巧且精致,仿佛是势必要让叶随风全都尝一个遍。 叶随风看着一样样菜品鲜亮的色泽,即便情绪低落,也不由得食指大动,她提箸先夹起一块玲珑剔透的玲珑肉放到嘴里,甜中带酸的滋味在口中炸开,清新爽口的滋味撩拨着她的味蕾,让她的眼睛不觉得明亮了起来。 季秋小心翼翼地观摩着叶随风的表情,见她情绪稍有转圜,便道:“小姐……可是和少主闹了不愉快?” 还没来得及下咽的玲珑肉在唇舌间又打了个转,却是另一番滋味。 叶随风筷子执在手上,却停驻不前,如同蓦然冻结在了半道。 她拼命想要掩饰自己的失神,又慌慌张张地想要随便夹些什么菜,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心烦意乱更是不能夹得起菜,却一筷子扎进了汤中,溅起了朵朵水花。 叶随风惋惜地看着溅溢出来的汤品,“哎,好好的汤,都浪费了。” 季秋眼里更是落寞如秋,嗫嚅半天,才说道:“不管少主说过什么,他的心里都是揣着小姐的……” 说完这一句话,季秋就将房间单独留给了叶随风自己。 守着一桌子精美的菜,她却突然没有了去吃的欲望。 他的心里始终揣着自己,那么她呢? 季秋临去抛下的这一句话,让叶随风平静的心湖又激起了千层浪花。 在一筹莫展之中,一轮银月又登上了漆黑夜空的至高处。 叶随风就着凉凉夜色,吃起了凉凉的饭菜,吃了个满腹寒凉。 第二百九十八章 血海深仇(十五) 叶随风吃了个肚儿圆,喧嚣的风却迟迟不肯停歇。明明已是暮春时分,即便是夜里也该是暑气弥漫,可今日怒号的风,让丝丝凉意也随风飘散。 叶随风将筷子搁到了桌面上,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不知道是不是吃了凉透了的汤菜,叶随风竟觉得身上有些清寒。 夜幕深垂,她花费了大把的时间孤独一人进食。阴沉的夜空不见星月,黑色像是欲滴的浓墨沉沉压坠向大地,似是想要将大千世界一口吞并。 空气有些沉郁压抑,大地与鸟兽也正在期待着一场倾盆之雨的洗涤。明明已经是阴云密布,黑云遮天遮月遮星辰,恨不得把参天大树都给压弯了腰。可傲慢的雨水却是迟迟不肯登场,任由千呼万唤,就是不肯露出真容。气氛在万众期待之下愈发沉闷,压得叶随风也觉得胸口透不过气来。 又冷,又闷,连带着心脏也觉得不舒服起来。叶随风捏着药瓶,想着干脆回去好了。她站在窗前,扑面而来的都是湿润的气息,雨云压顶,屋檐似也矮了半头,就连叶随风这种身高都觉得压抑起来。 药瓶被叶随风摇晃得哗啦啦响,却始终没能扭开瓶盖。 “不要再回来!!!” 宇文述学的声音如同涌入耳道的空气,无处不在,避无可避。 她生怕,这一去,便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夜深人静,几声尖细鸟鸣,便格外得清晰。第一声,叶随风只觉得熟悉,她好奇地顺着窗口望出去,一片黢黑之中只窥得一个模糊的影子,盘旋在明月斋的上空。许是空气实在是太过潮湿的关系,鸟儿的翅膀也变得沉重起来,黑影子压得很低,几乎是贴着屋檐飞行。 第二声嘶鸣声,叶随风便立即辨出来了。 是红隼在鸣叫。 它并不是无意义地无休无止地鸣叫,它的声音很有节奏韵律,更像是一种信号。 叶随风情绪一下子提了起来,下一刻,全身的神经又都紧绷着。 深夜来书,就如同深夜的电话铃声一样,一样让人惶恐不安。 叶随风把门打开了一半,只探出去一个脑袋,红凖的鸣声已经消失了,夜晚又恢复了本该有的寂静,方才的小插曲就像是一场错觉,好像是不曾发生过一样。 叶随风探头探脑地观望了好半天,明月斋依旧是一派安详,甚至连花叶都不曾拂动。各个房间的门扇窗扇都紧紧关闭着,除了自己的房里,也不见着谁把灯给点亮起来。 表面的平静并不足以抚慰叶随风一颗躁动的心,红凖不会随意啸叫,眼下像极了暴风雨前的短暂安宁,从各种意义上来讲。 自己硬生生掺和进了江湖与庙堂,便注定无法与风波割据开来了。叶随风苦笑着缓步走到庭院,鼻息中尽是不寻常的气息。 有一些苦痛其实是她自己找来的,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都说性格决定命运,她的性格也造就了她的选择。 她仰头望着沉郁的天空,心想若是人生重来一次,该当如何?或者,她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去体验一场丝毫帮不上忙的经历,只是却不知道,对于这个时空而言,平白无故降临的自己是不是一个灾难? 庭院万籁俱寂,一墙之隔的院外亦是鸦雀无声。 叶随风独自坐在凉亭中,心却不安了一整夜。 东方露出鱼肚白,明月斋的大门被轻轻地打开,季秋带着一身冰冷和戾气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她极尽轻盈地走路,像是一只灵巧的猫咪,又像是雪落无声无息。她自以为可以瞒天过海,可当目光撞在呆坐了一整夜的叶随风身上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地怔了一怔。 叶随风一身夜露,看样子并不像是清晨才出来的。 季秋瞳仁一震,颤声道:“小姐……你……” 叶随风正过头,对着季秋微微一笑,言道:“我如果说,我夜里睡不着,在院子里看星星月亮,你会不会信呢?” 季秋不假思索言道:“小姐你在说什么,昨夜里哪有……”话只说了半句,另外的半句跟着口水一道吞进了喉咙。 叶随风又道:“看来,季秋你也看了一晚上的星星和月亮呢!” 叶随风说完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让酸麻失去知觉的双腿缓过劲儿来,见季秋愣愣地看着自己,她也没再多追问,转身就往屋里走去。 季秋冲着她的背影说道:“并不是有心瞒着小姐的,只是……我以为小姐已经睡下了,而且……实在是危险。昨夜,赤火又出来作案,这次被夜巡兵撞了个正着,撕斗一场,我等是在得到消息之后,赶去增援的。” 叶随风背影一凛,停下了脚步,没回头地问道:“可把他给抓获了?” 季秋黯然地摇了摇头,发现叶随风背对着她,又补了一句,道:“并未。虽然还是被他给逃走了,不过他也没占到便宜,被夜巡兵士重伤,估计也逃不出城去。卫大人也加派了人手进行全京城的大搜捕,想来抓住他是迟早的。” 不管怎么说,这也算是赤火案的一个重大的进展吧。但叶随风却一直蔫蔫的,提不起太大的兴致来。 她点了点头,又继续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季秋颇感意外,叶随风跟赤火的案子也跟了不短地时日,她都将接下来叶随风有可能会问到的问题都在心里默默地梳理了一遍,可却不曾想到叶随风并没有兴趣知晓,一肚子话被憋在了腹内,胀得她有点难受。更让她难受的是叶随风的反应,叶随风无精打采的样子也让她感觉消沉。 季秋不善言辞,话来得也慢,还想说些什么,叶随风却已经走进房内连门都给关上了。 叶随风心里并不是真的不想知道,只是她感觉疲惫,感觉自己知道不知道似乎都没多大的意思,她一点精神都提不起来,就像是被霜打的茄子一样。 她现在就如同陷入了一个错综复杂的迷宫之中,可怕的并不是寻不到出路,而是蹲在迷宫中间,失去了想要走出去的信念。 第二百九十九章 覆盆无光 叶随风回屋之后,季秋来敲过一次房门,借口来收昨晚留下的残羹冷炙、盘子筷子。 叶随风懒懒地不想去开门,低声道:“先搁着吧,你也一晚上没睡,先去歇歇吧。” 敲门的声音没有固执地继续,叶随风话音一落,门外就恢复了一派宁静。 只是过了没多长时间,敲门声又再度响起,这一次声音更为柔和,余音绵长,更多了几分耐性。 叶随风歪歪斜斜地靠在床上,头陷在软绵绵的棉被之中,声音闷闷的,“还有别的事情吗?不是让你去睡一会儿吗?” 敲门声止息了片刻,柔泽之声隔门传来,“是我。” 叶随风猛然打了个挺,坐起身来,腿耷拉在床边,人却没着急起身。她按着心口,佯装平静地回道:“……有事吗?” 宇文述学亦以淡然回应,“随风莫不是要跟我隔着一道门说话?” 叶随风默叹一口气,认命地站起来,走到门边上,心里却“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她吞了吞口水,才把门给打开,打开之后,直面宇文述学朗月明星似的脸庞,她的眼底也不由得闪过一丝悦泽之采。她连忙背过身去往里走了走,不禁暗暗埋怨起自己,是不是傻,明明门就没有锁,让他直接推门进来就好,何必多此一举不尴不尬地跑过来开。 宇文述学见叶随风让出来一条路,只当叶随风默许自己进门,便阔步走了进来。 隔了一夜的残食剩汤散发出一股子酸腐的气味,宇文述学淡淡地瞥了一眼桌子上七零八落的碗筷,倒让叶随风不好意思起来。 叶随风连忙七手八脚地把盘子碟子摞整齐,往桌边移了移,拿抹布把空出来的大半桌子擦干净,邀请宇文述学坐下。 板凳还没坐热乎,话也没来得及开口说,时不时散入鼻息的剩饭味实在是太牵扯注意力了,刚坐下片刻,宇文述学的目光就往那摞碍眼的碗碟处瞟了四五次。 叶随风脸上一红,赧然说道:“那个……要不……搬着板凳坐到窗户旁边吧。” 宇文述学将目光收回来,移到叶随风泛着淡粉色的脸蛋儿上。 “那饭菜还是昨夜的菜色,已经这个时辰了,你还没用过早饭吗?” 叶随风目光愣直,人也怔了一怔,她没想到宇文述学关注的点居然在这方面。昨晚上发泄、转移情绪似的大吃狂吃了一番,又没怎么消耗,到现在还觉得肚子堵胀得很,哪里想得着吃早饭这一茬。 叶随风摇了摇头,“昨晚上吃的到现在也没消化完,一点也不饿。” “一日三餐须得定下时辰,并非取决于是否腹内饥饿。” 叶随风垂了垂头,轻飘飘的一颗心像是落到了一张柔软的长羊毛毯子上,温暖又舒适。 纵使心里融化成一湾春水,脸上也倔强地不肯泄露半分,她轻咬下唇,嘴巴不自然地动了几下,才说道:“你来就是来监督我吃早饭的吗?” 宇文述学眉梢微微跳动了一下,手指不自知地蜷了蜷,才道:“听季秋说,随风额簇神伤,似是心有不快……若是因我而起……”宇文述学颈上脉搏“突突”直跳,“我愿先向随风赔罪,昨日……我确有失当之处,昨日头脑发昏,所言不经久虑,随风莫要怪罪。” 宇文述学一本正经地诚恳道歉,反倒让叶随风无所适从。她不知所措地看着宇文述学,尚不清楚他的言下之意。 宇文述学眉眼一弯,露出了和煦的笑容,“不必多思多虑,像从前那般便好,恣意自在才是紧要。” 见叶随风还是一脸懵懂的模样,宇文述学站起来,笑道:“我去让季秋准备点吃食,即便不饿也少吃点,一顿饥一顿饱终是不好。” 叶随风也跟着骤然起身,施力过猛,膝盖一下子撞上了桌子腿,撞得桌子腾起一跳,桌上杯盏碗碟随之哗啦一声。 宇文述学一脸关爱的模样,无奈地说道:“如何?没伤到吧?” 叶随风手谈到桌子底下,暗暗地揉着膝盖,龇牙咧嘴地摇了摇头。 宇文述学一如从前的温柔如春,可叶随风的心态却悄悄地发生了变化。 并不是心里希望着像从前一样,便能够心无芥蒂地回到过去。 这个最简单的道理,直到现在这一刻,叶随风才顿悟。 瞬息万变的不止是六月的天,还有世事和人复杂的情思。 时间不停歇地向前推移,千变万化的世事遇上诡谲多变的情感,每一个今天的自己都不见得是昨天的那一个,又要怎么像是从前一样呢? 至少,已经提前预见结果的叶随风已经不能像是从前一样了。 宇文述学洞悉不到叶随风百转千回的心路,步履轻盈地往外走去,门还没迈出去,便撞见走路带风,忧心忡忡的长风。 他的颈上脑袋像是重达千斤,沉得抬不起来,像是被风雨洗劫过的海棠花。 喜怒皆形于色的长风摆出这么一副模样,宇文述学心登时一沉,脸色顿时严肃起来。沉声道:“出什么事了?” 长风耷拉着的脑袋闻声立即挺起,对上宇文述学,他的神情越发颓然。他声音低回,语气慌乱,“不好了,少主,赤火被找到了!” 叶随风原本不欲插言,可听到了长风这么一说,也忍不住跳脚道:“长风,你这话说的,找到赤火不是好事吗?你这么一说,倒显得我们好似同那赤火是一帮的一样。” 被叶随风一怼,长风更是慌张,脸上浮出一片红,胸前起伏不定,连气息都凌乱起来。脑子跟嘴也一起笨拙起来,“不是……是……赤火他……” 宇文述学单手按住他的肩膀,引他疏导纷乱气息,“莫慌张,沉心静气,慢慢说道。” 长风随着宇文述学的呼吸吐纳,理顺了气息,情绪也镇定了些许。 “八皇子的府邸已经被地卫团团包围了!” 八皇子从前不受承恩帝待见,几乎是养在宫外,长在宫外,尚未成年时便早早开府。 叶随风听得是云里雾里,一脑门子问号。 第三百章 覆盆无光(二) 叶随风双睫好似坏掉了一样频繁地眨动着,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她不知道是自己脑子飞了漏听了一大截;还是长风神经错乱了,前言不搭后语。前一个话题明明还是抓住了赤火,怎么转个头的工夫,就成了把八皇子的家给包围了?这剧情,这流程,发展得太快,太突然,让人跟不上节奏啊!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人不止是叶随风一个人,就连熟悉长风说话习惯风格的宇文述学也是云山雾罩,不明就里。 长风自己是茶壶里面煮饺子,心里明白却道不出。 宇文述学深知长风不是个鲁莽孟浪,遇事就慌慌张张的人,能让他词不达意,此事定然不容小觑。 “长风,莫慌,说清楚,如何又将八皇子牵扯了进来?” 长风定了定心神,宇文述学二人都将灼热的目光汇聚在了他的两片唇上。 他双唇轻启,却好似抛出来一个重磅炸弹。“人,是在八皇子府上被揪出来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一言一出,说是山崩地裂也不为过。 叶随风不自觉地张大了嘴,嘴巴里能够塞进去一只水煮蛋。 宇文述学也难掩惊色,眼波潋滟,如掀轩然大波。 “这……这……怎么可能?”叶随风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颤抖着,提出自己所期望的猜测。“肯定是赤火被追得无处可去,藏到了八皇子府里躲避搜捕。所以即便是在八皇子府上找到了赤火,那也……那也并不能说明什么,是不是?” 叶随风言辞迫切,却只换来了沉默的回应。 空气好似凝固,连呼吸也格外的困难。 宇文述学面色凝重,像是凝结着万古寒冰的杳杳寒山。 长风声如冷塞冰泉,垂头低落道:“事实并非如此……八皇子,是认得赤火的……” 叶随风觉得长风简直是挥舞大锤的雷神,遥立云端,却不住地往人间砸下惊天巨雷。 山崩了,寒山崩了,寒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也崩了。 长风似乎是还嫌世界毁灭得不够彻底,又徐徐地说道:“不止八皇子,连我们也是识得的。” 宇文述学和叶随风两个人的目光好似能将长风望穿了,长风如顶着猛烈罡风,烈风把他的两片唇吹得相背而行,难以相碰。 长风艰难地活动着嘴唇,仿佛双唇重千斤,仅靠面部的肌肉无法牵动。 长风的脸部僵硬如顽石,好不容易才发出了声,“是……是凌寒!” 像是置身于雷暴之中,以为已经历经了最响的雷,殊不知没有最响,只有更响。 叶随风被一个又一个的响雷劈得是外焦里嫩,震撼与震惊都已经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感受了。 虽然也曾暗暗地猜想过,赤火其人,会不会就是披着他们最熟悉的外衣,隐藏在正义的队伍中。这个想法直到长风道出“他们也认得时”,还一直在脑中打旋儿,涌出各种猜测。 可无论如何,叶随风也没想到事实会如此荒诞不经,出人意表。 叶随风还处于无法接受的状态,精神恍惚,无法抽身。 宇文述学却稍显冷静,他随即道:“无人知赤火容貌,差役又是凭何断言,凌兄即是赤火呢?” 宇文述学这么一说,似乎说到了点子上,叶随风眼前一亮,猛拍大腿,附和道:“对呀,没有人见过赤火的庐山真面目,又怎么能一口咬定凌寒就是赤火?是不是无凭无据的栽赃陷害?” 长风神色更是萎靡,“五更天时,打更人瞧见有一道黑影越过了八皇子府的院墙入了内,他便把亲睹之事告知了正在全城追捕赤火的衙役,衙役们也确在八皇子府外墙发现零星未干血迹。于是便层层上报,联合地卫将八皇子府邸包围,卫大人率人硬闯进去搜查。最后,人就被搜了出来——身受重伤的凌寒。” 叶随风越听越觉得错漏百出,开口质疑道:“即便如你所说,又如何能够证明凌寒便是赤火?单凭黑影,血迹?这未免太过牵强了吧?就算凌寒也受了重伤……可他也有可能是在别处被旁人所伤,不能因为赤火有伤,凌寒也有伤,就把两个人联系在了一起,硬说凌寒就是赤火,赤火就是凌寒啊!京城这么大,同一时间受伤的人,应当不止一两人,难道说他们人人都是赤火?” 叶随风言辞凌厉,咄咄逼人,嘴上和心里都在为凌寒开脱,就像她之前所言,无论如何也不想相信凌寒之前的颓然、愤慨、惶恐、悲恸,种种般般,皆是装出来骗人的。错付真心,识人不清,是一种很痛苦的感受,身边一直潜藏着一个无恶不作的冷面恶魔,又让人汗毛竖立、脊背发凉。 叶随风言罢,闭着眼,微微地摇了摇头。 长风亦知叶随风此刻的心情,谁人又不是从这种惊怒之中走了一遭?直到现在,他娓娓说着前因后果,头脑却仍是蒙蒙的,恍如在梦中。 他苦着脸,又道:“天下受伤之人或有千千万,可赤火的伤却是特殊的。昨夜重伤赤火的夜巡兵士名为何能,其人在江湖上也有几分名声。他自创的一套折梅剑法出神入化,不仅威力赫赫,且剑招优美,宛如作画。被此招式所伤,其伤口也是特别的,如枝头绽开点点红梅。” 长风越说,叶随风的心便越是沉沉地、缓缓地下坠,听到“特别”二字时候,叶随风心里咯噔一声,像是卡住了的链条,心脏似乎都无法正常的跳动了。 答案呼之欲出,叶随风却想要把耳朵堵上。 长风缓缓言道:“凌寒身前之伤,如假包换便是折梅剑法所致!” 长风一语落地,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一股沉郁之气在叶随风五脏六腑间游走,所过之处都留下滞涩之感。哪里还用得着吃什么早饭中饭,这一大箩筐的信息量就把她塞得满满当当,难以消化。 叶随风转而看向宇文述学,见他面色清冷,神情寡淡,眼中却是水光漾漾,折射着淡淡的哀伤。 第三百零一章 覆盆无光(三) 叶随风连退几步,直到后背抵上冰冷的墙面,像是棉花一样软绵绵的身体终得些许依靠。她脊背紧紧地贴在墙上,缓缓地阖上了眼。 眼前浮现出覆着铁面的赤火的模样,即便整张脸都被掩藏起来,可一双亮铮铮的眼眸仍是露了出来。他的眼眸宛如夜空璀璨的明星,遥远又疏离,清冷又璀璨,那样的一双熠熠生辉的美眸,实在让人过目难忘,像是记忆里的一盏长明灯。 可是凌寒,凌寒的双眼,却像积年累月的锅底灰,虽是足够漆黑,却全无神采光辉。 叶随风实在无法将两双眼眸重叠在一起,合二为一。 “实在是太可怕了……”再睁开眼时,叶随风的一张汗津津的脸庞浸润着雪色,她的整个人也如同置身于冰天雪地,雪虐风饕,周身上下的热力瞬间被抽走。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能在两种状态之间自由的切换,简直宛如拥有两副面孔。 叶随风喃喃道:“凌寒不是一直叫嚷着要抓赤火吗,赤火不是杀他师父的仇人吗?所以……事实到底是什么?真相又是什么?” 长风颓然地摇了摇头,陷入了静默。 凌寒,盖世豪侠,曾经也是长风仰慕的对象,如今竟发现这一切都只是假象,没有人比他更沮丧和幻灭了。 宇文述学问道:“现在局面如何?八皇子如何?” 长风摇晃了一下脑袋,从低落的情绪里抽脱出来,回道:“八皇子毕竟身份不一般,卫大人擅自入府搜查已是僭越,自不敢再恣意处置。八皇子现在被禁府内,外有地卫看守,卫大人已入宫承禀陛下,余下之事就看陛下的意思发落了。” 叶随风这才霍然想起,这当中还牵扯着一个八皇子。她与八皇子的接触要比跟凌寒多,八皇子又一再地不求回报地帮助过自己,她对八皇子的态度也从开始时的偏见、厌恶到今日的信任、敬仰,这一路历程仍历历在目,叶随风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他会与赤火勾结在一起。 况且,她曾经预测过才思思的未来,才思思从头至尾都是令旁人歆羡的天之骄女,幸福得让人眼红。这便证明身为才思思前世的八皇子这一辈子,应当是个十成十的大好人才是。 “八皇子……他一定是被蒙蔽了……说到底,凌寒那边究竟是什么情况,事情怎会沦为今天这般境地也没能够彻底的弄清楚。这件事古怪里透着蹊跷,当中肯定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曲折。” 叶随风说着说着,之前的胡思乱想暂且抛诸脑后,心下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弄清楚这件事的始末,没有什么缘由,也不为什么目的,只是单纯地坚守着这个信念。 宇文述学盯着叶随风的脸看了半晌,淡然一笑。 此时,叶随风眼中焕发的神采一如往昔。可是,却只有叶随风自己知道,她的心境其实已经变了。 要做的事情一下子多了起来,叶随风在心里一一列举,却不知道先做哪一样才是。 宇文述学见她犹疑,言道:“先去找卫渊大人,看看能不能见一面凌寒,有些话,还是要当面问一问他。” 叶随风想了想,也是,现在承恩帝只怕是已经忙作一团,即便她进了宫,只怕也是徒劳而返。 叶随风从自己的百宝口袋里把承恩帝钦赐的令牌翻了出来,攥在手里,才道:“那我走了。” 宇文述学道:“我同你一起去。” 叶随风点了点头,现在她还是云里雾里,见了凌寒只怕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讯息。而且,她实在是怕了,也没有能力去分辨凌寒所说的言语之中,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宇文述学简单对长风交代了几句,便跟着叶随风出了门,还没走出街口,便见着斐玥公主带着婢女急行军似的往明月斋方向而来。不用问,自然也是为了八皇子的事情。 两拨人相对而行,走到近前,叶随风瞧见斐玥公主从眼圈到眼白都是红通通的。 斐玥公主见着叶随风,紧绷着的情绪像是泛滥的江水,冲破了长堤。她嘴角委屈地抽动了几下,瘪了瘪嘴,要哭不哭,更显得可怜兮兮。 “我刚打八哥那儿来……” 还没等斐玥公主说完,叶随风便心急地打断:“你见着他了?他怎么说?” 斐玥公主摇了摇头,扁着嘴道:“八哥那儿围了两三重卫士,好似他犯下了什么滔天重罪一般。就算是我,他们也一点面子不给,不肯放我进去见他一面。我也去找过梧桐,可是她……她也难做,她答应帮我问一问侯爷具体情形……” 短短不到半日的光景,斐玥公主却碰了之前数年都碰不到的壁,心里又是焦急,又是气愤,无可奈何之下才跑来找叶随风。 叶随风安慰地拍了拍斐玥公主的肩膀,和声道:“我们打算去找一找卫渊卫大人,看看他肯不肯放我们见一眼凌寒,不管真相是什么,也总得听一听他的版本才是。” 斐玥公主振作了一下精神,挺了挺脊背,言道:“我跟你们一起去,今天若是连卫渊也不卖我面子,那我……我就坐在他的门口不走了。” 斐玥公主亲自驾到,衙役们不敢阻拦,卫渊即使忙成一团,也不得不抽身出来拜见公主。 叶随风松了一口气,原本她还在发愁,若是遭到拦阻,根本连卫渊也见不到该如何是好。比起自己的令牌,还是公主的脸面更好使。 卫渊也是焦头烂额,听明白斐玥公主一行人的来意,也是面露难色,为难道:“不是下官拦阻,实在是人犯赤火穷凶极恶,极度危险,公主千金之躯,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下官也难以跟圣上交代。再者……赤火正在被审问之中,实在是不方便与公主会面。” 斐玥公主一脸愠色,一屁股往正座上一坐,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态度,怒道:“今日,你让我见我也见,不让我见,我就等到你们审完再见。” 第三百零二章 覆盆无光(四) 斐玥公主阴着脸,冷冷一哼,又道“再如何穷凶极恶,隔着一层铁牢,他还能有什么作为?若他真有什么通天彻地之能,也不会被困于牢笼之中了。” 斐玥公主眼尾一挑,睥睨道:“还是卫大人以为,本公主意欲知法犯法,企图收买串供?” 斐玥公主的话像是一根直刺要害的针,扎入了痛觉最敏感的地方。 斐玥公主所说的,大约也正是卫渊心中所想,只是他却不能大大方方地承认罢了。 卫渊眼中掠过一道精光,拱手伏身,姿态放得极低,态度却极具韧劲儿,宁折不弯,大有跟斐玥公主死磕到底的意味。 “下官不敢。” 斐玥公主见他那不卑不亢地小眼神,怒火更炽。她猛然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指着叶随风言道:“那么她总可以了吧,她是父皇钦赐的妙人令,为我父皇通达之耳目,她原本也参与过赤火案,也不算是局外人,由她来过问,你总无理由搪塞了吧?” 叶随风一愣,见着风向不知怎么又调转了方向,朝着自己来了。她苦笑一下,连忙在自己的百宝袋里掏令牌。 卫渊也是微微一怔,目光瞥向了叶随风,恰巧与她对视。光灿灿的令牌刺向了卫渊的眼底,他眼睑一沉,脊背更弯了半分,半晌才道:“下官亦不敢违逆圣意,也不敢拂公主意,既然如此,叶姑娘便随下官来吧。” 叶随风瞅了一眼斐玥公主,对卫渊言道:“我一人之力毕竟绵薄,我带两个助手总不为过吧?” 斐玥公主私底下白了叶随风一眼,带着些许的娇嗔。 叶随风不尴不尬地摸着脑袋笑了笑,似是在说,权宜之计而已。 重要的人犯,自然关在隐蔽的地方。叶随风一干人等跟在卫渊身后,小心翼翼地穿行在地下昏暗的小径之中。 灯火摇曳,如同一艘风波之中摇摇欲坠的小舟。昏黄的光晕一圈一圈扩散,像是罩了一层朦胧的纱衣;又像是笼着瘴气的迷雾森林,处处都弥漫着阴森恐怖的意味。 叶随风缩手缩脚地有些,仿佛地面是会随时塌陷的沼泽地,如履薄冰。 为缓解心头窸窸窣窣的惧怕之感,叶随风捏了捏手心,好似没话找话说地凑到卫渊身边,“那个……卫……卫大人,上次我待了一夜的那个牢房……是不是专关一些大人物的?” 卫渊脚步一滞,歪过头,略带惊诧地看着叶随风。 叶随风被他一瞪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迅速地窜红面皮,慌忙辩解道:“你别误会,我不是自抬身价,我只是……见那牢室很是宽敞,也还算干净……” 卫渊不疑有他地笑了笑,言道:“正如叶女官所言,那间牢房是关过不少大人物,所以号称‘铁面无情’的铁捕把你们关进了那儿,我还挺惊讶的。看来,虽然他抓了你们,却还是十分敬重你们的。” 叶随风也是讶然,没想到那个大叔还对他们“格外照顾”过,不由得更是心生感激。 叶随风还想多问一几句,地儿却已经到了。这间位于地牢深处的独立囚室,的确很像关押重犯的样子。外墙石壁有一两尺厚,铁栏有三指那么粗,遥遥望去,肃穆森严,固若金汤,给人一种插翅也难飞的感受。 囚室好似比叶随风和宇文述学留过的那一间还要更宽敞些,说话都能听到回声。说来也怪,明明都是一样的基调,色调,这一间却更显清冷,明明不见日月、密不透风,叶随风却分明感觉有一股小阴风不住地吹,逼得后脊梁汗毛直立,鸡皮疙瘩更像是不要钱地疯狂窜起。 叶随风拢了拢衣襟,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由于灯光昏暗,囚室里又暗无天光,远远只见一片黢黑,像是被乌云支配的天际。 不见人影,却闻人声。 静寂之中,一声声粗重的喘息声传入叶随风的耳中。喘息声厚实中带着一种震慑力,什么也瞧不见时,叶随风只觉好似前有猛虎之类的野兽,随时会从阴影之中跃起蹿出,猛扑上来,用垂着涎水的血盆大口含住她的脖子,利齿毫不犹豫地刺透血肉…… 画面血淋淋的,让叶随风不寒而栗。 叶随风的脚步迟缓起来,阴影处,一双略带热力的大手攥了攥她冰凉的手,叶随风不消回首,也知道是谁给予她温柔的力量。 向来外强中干的斐玥公主也是面上镇定,实则慌得不行。 叶随风步子还没迈开,另一只手也像是被留恋着河水的水草痴缠住了一样。缠上她“水草”也确实带有水草的湿凉,不止是手,一整只胳膊都随之沦陷。 被左右夹攻的叶随风苦笑一声,托这二位的福,她的紧张情绪已经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卫渊在前大步流星,身后三个人并排缓行,与他拉开了一段距离。 临近了,叶随风才听到那喘息声中其他的成分。 细碎的、零零星星的痛苦低吟夹杂在喘息之中,因为过于微弱,不仔细听是难以分辨的。 声音的主人也不像被人发觉自己软弱的低吟,痛苦到了极处,便小声抽气,将痛苦的声音死死压制在唇齿之间。低沉压抑的声音,却蕴含着巨大的苦楚。有时候最痛苦的事,反倒是无法宣之于口的。 卫渊掏出火镰点亮了囚室前的蜡油,霎时间一片灯火通明。 叶随风偏了偏头,快速地眨巴了几下眼睛,因着她是从亮堂处进来的,眼睛很快地重新适应了光亮。 眼睛适应了之后,叶随风迅速地将视线投向了囚室。 囚室里人在黑暗之中待久了,乍来的光明却好似一柄刺向眼睛的利刃,激得双眸一阵刺痛,半天缓不过劲儿来。明明只是柔和的烛光,对他而言却不亚于直视当空的烈日,久久紧闭着眼,无法睁开。 叶随风却可以光明正大地打量他。 不过才分别短短的时光,叶随风却几乎辨认不得那个被绑缚在木架子上的凌寒了。 第三百零三章 覆盆无光(五) 待到凌寒的双眸适应了突如其来的光亮,便猛然地将低垂的头颅昂起。被血黏连起的一缕乱发拧成一股,垂在眼前,半遮着肿胀得如同核桃的一只眼,发尾搭在脸颊狰狞的陈旧疤痕之上。 左眼肿胀得厉害,睁都睁不开,只能撑开一道细小的缝隙,右眼也是淤青着的,倒还勉强能够张得开。就算只有一只眼能够看光景,也不妨碍那黑瞳闪烁着熠熠光芒。那眸光仿佛一池澄澈的秋水,清亮微寒,让人禁不住地去直视,殊不知池水当中好似有一道漩涡,越是直视,越是深陷当中。 直到凌寒红肿着的嘴角向上勾起,逸出一串狷傲的笑声,叶随风才从深沉的梦寐之中清醒过来。 “好勾人的眼神……这就叫荧惑人心,迷人心智吧……”愣了半天的神儿,叶随风以极轻的声音喃喃自语道。 不仅是脸面上挂了彩,他的周身上下都施过了刑罚,斑驳淋漓着血,在脚下凝成一湾血水。身上缠满了沉重的铁链,手腕更是紧绕着铁链,被高高地吊起,惟有脚趾堪堪及地,这是一种极其难受的姿势。 即便在如此的境况之下,他竟依旧能狂笑出声,这倒让站得离他最近的卫渊涌起一丝薄愠。 卫渊长眉紧蹙,眸光冷厉,厉声道:“你莫要以为我已经拿你没有办法了,告诉你,‘炼狱十八式’你还不曾尝尽,到了我手里的人犯,没有一人能够藏住不招。” 凌寒侧了侧脸,用右眼睥睨着卫渊,冷笑道:“招什么?你说的罪状,我都已经认下了。或者——你再找些个破不了的陈年旧案一遭安在我头上,求我一两声,我便行行好,都认下便是。左右挡不住是一死,我也无所谓了。” 凌寒邪里邪气地几句话,更是点燃了卫渊的怒气。 凌寒依旧不知死活地挑了挑眉,又道:“还是——你们有什么想要陷害的人?这个……你们若是不给个明示,在下愚钝,实在是领会不来……即便把我砸成肉酱,我也猜不出你们究竟想要诬陷哪一个啊!” 他挑衅似的扫过叶随风几人,接着说道:“所以说……你们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大丈夫扭扭捏捏、拐弯抹角的,实在是不像样。你若大大方方地说出来,或者我心情好,顺道成全你们……也不是全无可能……” “一派胡言!”卫渊面若寒冰,看向凌寒的眼神更是如利刃一般。 叶随风瞥了一眼卫渊额上凸起的青筋,带着安抚地说道:“卫大人,我想单独跟他说几句……”她低声道,“说不定大人不在,他会吐露些什么出来。”叶随风抬起头,目光又落在他雪白面色之下格外明显的青筋之上,真担心他在被凌寒挑唆几句会不会怒不可遏到直接爆血管。 卫渊长舒一口气,恢复了原本的气度,他平静言道:“叶女官自便,下官告退,若有何危急,敲响此鼓,即刻便会有差役支援。”叶随风循着他手指的指向看到一面支在地上的大鼓,她了然地点了点头。 等到卫渊走远了,叶随风抛出盘桓心里已久的疑惑,“你便是赤火?八皇子是否知情?” 叶随风不敢再度直视他明亮撩人的眼眸,她微垂眼睑,将目光放在他胸前破败的衣襟之上。血色凝红,依稀可见其下伤痕累累的皮肤,点点落梅,可见一斑。 凌寒顺着叶随风的目光,也低头看了自己的身前,又是一笑,言道:“铁证铮铮,可还容得我狡赖?若我说我不是,你们难道还能放过我不成?” 叶随风一怔,咬唇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若你真是冤枉的,我们定会想方设法找证据替你洗雪冤屈。” 轮到凌寒痴愣了,他凝定地望着叶随风纯粹的表情,半晌才道:“你还是这么蠢。” 叶随风心里一跳,犹记得初见赤火时,被他追杀至破庙,他也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她讶然地仰起头,唇齿间却逸出坚定的声音:“你果然是赤火。” 凌寒灿若星海的眼眸掠过一道星光,唇上笑容咧得更开,将一抹鲜红拉扯成冶艳深红,“我不曾否认过。”他顿了顿,又道:“至于你问息君知不知道……这你似乎就问错人了,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虫,他知不知道,不去问他本人,不辞辛苦地深入这肮脏地牢来问我,岂不可笑?” 八皇子宓君歇字息止,息君是他在坊间游走时的化名。 凌寒将问题绕开,兜兜转转间颇有几分对八皇子的维护之意。这倒让叶随风颇为意外,没想到杀人如麻的赤火,心里也会存有几分情意。 想到情意,叶随风立即又问道:“你为什么要杀农彩妍?她对你一片真心!你不也对她有些许爱慕之意吗?为何要残忍将她杀害!” 提及农彩妍,凌寒的眼眸微微变色,惊涛在他眼底掀起,他咬牙切齿道:“我早该杀掉她的!若不是……我早就应该下手的……” 他眼中、面上流露出的残忍狠绝让叶随风心狠狠战栗,再一次坐实了凌寒就是那个残酷无情的赤火这一事实。 叶随风忍不住追问道:“为什么?你是怎么能够忍心杀害对你一往情深的女子!” “一往情深?”凌寒冷冷一笑,“那个寡情少义的下作女人心里只有她自己。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在山中避雨躲过一死,可她分明是推了自己心爱的汉子来我的刃下送死,自己却头也不回地逃走了。可怜那汉子为了这么无情无义的女人,还死死拖住我。” 凌寒口中的真相像是一场出其不意的暴雪封住了前路,蓦然的寒凉,沁入心脾。 叶随风难以置信瞪大了双眸,无法相信从他嘴中迸出的一字一句。 “这怎么可能……” 凌寒嘲讽地勾了勾嘴角,“你这一双眼,单单能看到墙的外面,墙内的情形你又如何看得透呢?还是你当真愚蠢地以为会摆弄几个娇憨的笑脸,就果然是一个清纯可人的女子?看你年纪也不小了,如何还这么天真?” 第三百零四章 覆盆无光(六) 叶随风被问得面红耳赤,窝着一肚子火,爆发出来,高声反问道:“你说得像模像样,可说到底也是你杀人在先,若是你不做出这般残忍之事,何至于诱发今日种种?” 凌寒恬不知耻地狂笑起来,好似听到了天底下最最好笑的言辞,笑到干裂的唇角崩出血丝,“我是恶人,十恶不赦,我从来也不曾否认过。可即便没有我,也改变不了她的本性,是黑是白,终有一日还是会曝露于天光之下。” 凌寒说话时,眼眸中水光潋滟,澄澈透亮,掩不住万千情愫似欲横流而出。 尽管相隔有段距离,叶随风却仍能感觉凉夜升腾起的丝丝寒气萦绕周身,不是冷意森然,而且刺骨的凉,凄凉、悲凉,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心绑缚起来。 叶随风没想到凌寒眼中会流露出难以压抑的悲伤,被震撼了一瞬,凌寒的真情流露也只持续了刹那。转头间,皆消散如云烟。 叶随风战战兢兢地看向凌寒的眼眸,灵动飞扬,却与印象之中的模样方枘圆凿,格格不入,有着极大的违和感。 叶随风纳闷地“啧”了一声,搓着腮帮子诧异地说道:“虽然这体貌特征都没错,可我怎么觉得他半点也不似凌寒。” 斐玥公主讶然地看着叶随风,说道:“你在说什么呢!他分明就是凌寒啊,即便人有相像……可人与人再如何相像,也不可能像到眉毛鼻子眼、就连伤疤也分毫不差吧。” 叶随风愣愣地又看了一眼凌寒,模样是一模一样的,可神态气度和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却都与凌寒截然不同,她歪着脑袋,还是坦然地将自己内心的疑惑说了出来:“我还是觉得,他不是凌寒。若真的是装的、演的,那他的演技当真了得,可纵然是演戏,也不至于半点破绽都寻不得啊。” 叶随风百思不得其解,却见凌寒一道雪亮的目光笔直地朝着她投射过来。 “没想到你这个女娃娃当真有几分眼力,竟胜过这许多人。” 凌寒淡淡一语,却一石激起千层浪,像是一记重锤敲击在在场的几个人心头上。 叶随风眉梢惊奇地挑高,声音也不由得变得尖细起来,“这么说……你真的不是凌寒?你是易容的?那你究竟是谁?为何要冒充凌寒?又为何要做出这么多天理不容的恶事?” 叶随风情绪立即激昂起来,问题就像开水冒泡一样咕嘟咕嘟涌现了出来了,急性子的她数箭齐发,一连串的问题一股脑地都道了出来。 问题问完了,地牢静寂,甚至能真切地听到潮湿处的水滴声和身侧的斐玥公主屏息的声音。 凌寒神情冷峻,森然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叶随风一口怨气提不上来了,不上不下的,堵得难受。 静默良久的宇文述学却突然发声:“谁有兴致听你不堪入耳的龌龊往事?你若不言,便随你吧,到时去往阴曹地府再去细数罪过吧。” 言罢,宇文述学毫无留恋地转身就走。 叶随风怔了一下,扭头看看凌寒,又回头看看宇文述学,不知自己是该留在原处还是跟上宇文述学的脚步。 眼见着宇文述学不迟疑地走到了黑影里,就要看不清他的背影了,叶随风连忙小跑着去追,差一两步追上之时,先一把捞住了宇文述学宽大的衣袖,紧紧地扯了一扯,将他的脚步给扯停下了。 叶随风低声道:“你搞什么鬼,你这就走了?好不容易才进来的。” 宇文述学只风马牛不相及地低声回了一句:“他不是易容。” 叶随风一脑门问号,刚要接着问,后脊梁便贴上了一个温热的身躯,耳畔随之传来斐玥公主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还什么……都没问出来……”斐玥公主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就……这么……走了?” 却听凌寒高声道:“不听完就走,如何对得起你们费的一番周折。” 宇文述学淡淡一笑,“你若要说,我等便勉为其难一听吧。” 说着又走向了光亮处。 叶随风眉毛不自觉地抽动了几下,心说:也不知道你们俩到底谁是傲娇。 斐玥公主气还没喘匀,眼见着叶随风两个人又往回走了,气冲冲地跺了一脚地,心不甘情不愿地跟在了两人身后头。 叶随风擎着脖子扫了一眼凌寒,又瞥了一眼宇文述学,这俩人就好像是在较劲一般,谁也不肯先开口。 倒是叶随风先沉不住气了,挺着脖子还是挺累的。 “你倒是说啊!” 凌寒淡然反问道:“说甚?” 叶随风只觉得自己要被搞疯了,“你是在接受采访吗?非要问一句答一句不可?那我就问好了,你说你不是凌寒,那你究竟是谁?” 凌寒嘴角一勾,即便肿胀着,也不妨碍他邪里邪气。 叶随风皱了皱眉头,心道: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人,也不用贯彻得这么彻底吧。 “不是你们给我起的名儿吗?” 叶随风扶了扶额,感觉跟他的沟通有着极大的障碍,她瞥了一眼宇文述学,却见他一脸平静,一副甩手掌柜、全权委托给她的姿态。 叶随风不知在心里叹了多少气,谁让她心直嘴快强出头,现在人爬上了杆子下不来,也只好硬着头皮,将“采访”进行到底了。 “你说你是赤火?可赤火不就是凌寒,凌寒不就是赤火吗?” 凌寒笑道:“你要这么说也可以,却不够精准。” 叶随风手指插进头发丝里,烦闷地直想薅头发。“你能直接点吗?兜兜绕绕地转圈子有意思吗?” “有意思啊,多跟你们说一句,我就多活一句话的时间,不是挺好的?” 叶随风白了他一眼,刚想说,你怎么不说,多说一句话,你就浪费一句话的时间。话还没说出口,被她及时地拦截在口中。 若是她真的这么说了,只怕他又什么都不愿意说了。 “凌寒是凌寒,赤火是赤火,我因他而生,却并非是他。” 在叶随风即将抓狂时,凌寒又没头没脑地冒出了这么一句。 斐玥公主迷惑得眉眼快眯成了一条缝,可叶随风却仿佛听懂了一般,站得笔挺。 “人格分裂……” 第三百零五章 覆盆无光(七) 叶随风声音轻细,仅容周遭二人听得清楚。 宇文述学眉头微蹙,低声重复了一句“人格分裂……”语气中皆是不解与疑惑。 叶随风也从恍恍惚惚中清醒过来,心知自己既然又抛出了这个“古怪”的用词,就有义务要跟他们解释清楚。 “所谓人格分裂,就是一种精神疾病,嗯……你可以简单的理解为疯了,不过他这种还挺特别的,就是他是在受到什么刺激之后,会分裂出一个新的人格……这么说吧,就好比又多出来一个魂魄来控制他的身体,好似有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共用他这一具身体……我也不是专业研究这个的,大概就是这么一个意思吧。” 斐玥公主咬着手指,哆哆嗦嗦地往后退了一步,目露惧色,颤颤地说道:“还有这么吓人的事儿?鬼……鬼上身?” “呃……倒也没有那么诡异……” 宇文述学却是十分镇定,“依随风之意,凌兄当是患有离魂症……若果如此,一切倒是说得通了。” “离魂症……原来这么早就有发现这种病症,这名字取得倒也贴切。” “虽不多见,我却也略有耳闻。只是,此症药石无灵,虽不致命,却也无法治愈。” 叶随风扶了扶额,“搁在现在,也是顽疾啊!想要走入一个人精神的世界,并对其加以疏导指引,何其艰难。‘他’既然已经诞生,如何能够将其覆灭?” 凌寒遥遥看着几人小声地嘀嘀咕咕,却听不清楚他们究竟在窸窸窣窣地说些什么,性子有些耐不住,舒展了眉眼,目光直指叶随风,发问道:“你们似乎并不惊讶。” 叶随风坚信着自己的判断,目光与之相对,言道:“所以你现在其实是赤火,你行所有伤天害理的事都是以赤火的身份,而凌寒他其实对你的所作所为全都不知情,是吗?” 这回轮到“凌寒”讶异了,他的眼中迸发出一道锐芒,眉毛上扬,“你这女娃娃当真令我刮目相看,想不到你的脑筋转得挺快,这般荒诞之事,你居然还一点也不吃惊。” 叶随风坦然道:“你这个情况虽然特殊,却也不是特例,有什么好吃惊的。我比较好奇的是,凌寒究竟经历了什么……才招来你这么个魔鬼。” “凌寒”,应该说是赤火,微阖眼眸,嘴角微垂,像是兀自地陷入了回忆之中。 他涩涩开口,“凌寒这个痴儿,什么都不记得了,还痴傻傻地认贼作父,把杀父杀母的仇人认作师父,还心心念念着要为师报仇,简直——愚蠢至极。” 赤火甫一开口,便是分量十足,沉重地砸了下来,在几人心头激起余波不断。 “凌寒之父是一介文人,清雅淡泊,既不追名逐利,亦不谋求飞黄腾达,原本可以安安稳稳度过余年,一切却被一本字帖毁掉了。” “字帖?”叶随风双眉一缩,疑惑重重。 宇文述学却好似想到了什么一般,“万字帖?” 赤火咬牙切齿道:“没错,就是万字帖。” 叶随风低声问道:“万字帖是什么?” 宇文述学解释道:“江湖传言,万字帖之中隐匿着绝世珍宝所在的秘密。” 赤火又道:“凌寒自幼体弱,为强身健体,凌父将其送到段舟这人面兽心的恶徒门下习武。段舟心怀鬼胎,他不知从何处得知凌父手头有一本名家字帖,为了讨要这本字帖,他才收下了凌寒。他本以为当上了凌寒的师父,出于尊师重道,凌父也会很爽快地把字帖给他,毕竟凌父不在江湖行走,并不知晓万字帖的秘密。可凌父却让段舟大失所望,没想到他几次三番明里暗里讨要字帖,都被凌父婉言谢绝了。凌父似是察觉到他的别有用心,甚至也不许凌寒再跟他学艺。段舟一怒之下,伙同他的几个狐朋狗友一道……洗劫了凌家,杀死了凌父,凌辱了凌母,致其羞愤自尽。” 赤火说得激愤,来不及吞咽的涎水哽住了喉咙,他呛了一下,咳了几声,凄厉的咳嗽声在静寂之中空空回响。 “那是一个狂风骤雨之夜,软弱的凌寒只会捂着嘴瑟缩在床底,听着屋外电闪雷鸣,屋内娘亲屈辱的嘶喊。他如同被钉在了床底下,竟连动一动都不敢。” 赤火的声音低沉地回荡在空落落的地牢之中,像是秋风细碎的呜咽与哀鸣。 叶随风恍然大悟,却提不起什么精神,“所以……滂沱的夜雨滋生出来一个赤火,每当雷电交加的雨夜,你就出来了。” 赤火不置可否,可他沉静的眼神像是肯定了叶随风的猜测。 “所以,赤火杀的第一个人就是凌寒的师父段舟。可杀死了他,凌寒的仇也报了,为什么不停下来,为什么还要继续地杀人?” 赤火冷冷一笑,“凌寒昏睡几日,可以将所有痛苦的记忆都抛诸脑后,可我却不能!他的痛,他的恨,像是滚烫的热油,一直一直地煎熬着我,透不过气,纾解不了。每到雨夜,听到孩童的嚎啕啼哭,我心里的杀意就抑制不得,一声声的哭喊像是凌母的,又像是凌寒没能发出声的痛哭。所有人都是仇敌,只有我能保护他,只有我……杀光他们,才能保护凌寒……” 赤火的声音冷酷得仿佛自地狱而来,却又字字凄凉。 叶随风心里的另一个谜团也解开了,夜雨之中,赤火是如何选择杀害对象的——孩童的啼哭。碧落村,偌大的一个村落,肯定会有婴孩在夜晚啼哭。王尚书家中恰有一个不满一周岁的孩童,而明月斋遇袭也是因为自己捡到了一个男婴。 凌寒的遭遇的确凄惨,叶随风心里也的确有几分可怜他,但这并不是作恶的理由! 叶随风抹了一把脸,朗声道:“你是在卖惨吗?即便你的经历多么惨烈也好,这都不能够洗刷你的罪恶!错就是错,恶就是恶!就因为你自己心里不痛快,便能够造就数不胜数的悲剧了吗?!你再怎么辩驳,你也不值得被原谅!” 第三百零六章 覆盆无光(八) 狂风起,狂风息,激昂的情绪退却之后,凌寒眼中一派沉静,像是沉寂在深夜安澜的大海。 “我并不是为自己辩白,也不要求原谅。只不过就是你们想听,我想说罢了。” “那么……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杀害农彩妍?” 赤火的脸上带着几分戏谑,嘲弄道:“刚才夸过你聪慧,没想到这么快就犯起了傻。我想要杀人便杀人,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叶随风朝前踱了几步,“农彩妍是特别的,她被杀的那一夜,既无雷雨,也无婴童的啼哭。” 赤火脸上流露出些许烦躁,言语之中也不耐烦起来,“那又如何,我说过了,我杀一个人不需要理由,也不需要条条框框。” 叶随风还是固执地坚持说道:“农彩妍是特别的。如果我没猜错,你,赤火在此之前只有在雨夜才会苏醒,而那一日却是例外,由于你第一次出现在不是雨夜的日子,所以你对这具身体的控制力也不是很好,激愤将农彩妍杀害之后,没能停留太久,反倒让凌寒又回来了。让他面对突如其来的残酷景象,致使他心绪大乱。所以那一晚,从我们眼皮子底下逃走的是凌寒,是对你恶行一无所知的凌寒,他的慌乱并不是装出来的,是他真真切切的感受。” 他烦躁的情绪更加剧了,口气不佳道:“那又如何?雨夜不雨夜的,那又怎么样?” 相对于赤火的烦躁,叶随风反倒更加从容,她眼神锃明瓦亮,先是转头看了一眼宇文述学,见他微微点头,于是又犀利地看向赤火,言道:“现如今既无夜雨雷雨,也没有孩子的哭闹,你却依旧是赤火,是说明你已经能够跟凌寒切换得随心自如了……还是说,你已经将其取而代之?!” “随你怎么想!”赤火咬牙切齿道,“那等愚不可及之人,我便是真的将他取代,又有何不可?”言罢,赤火身体一垮,将头偏至一侧,目光垂地,声音疲软,言道:“够了,你们走吧,我已经没有什么想说的了,再多的,你们也问不出了。” “等一下!”叶随风急道,“说话办事总得有始有终,你既然来解答疑惑,就得把话说全乎了啊!还有一个问题,最后一个,此事跟八皇子究竟有什么关系,他知情吗?” 赤火的视线还是耷拉在地面上,声音也还是半死不活地,“我可没说要为你答疑,再说了,你这可是两个问题。” “管他几个问题,你倒是说啊,话不说完实在太不厚道了。” 叶随风话出口,才想起,赤火其人,似乎跟“厚道”二字从不相干。 赤火耷拉着头,任凭叶随风将嘴皮磨穿,也不再应答一句,仿佛将自己从这个世间抽离,又好似被层层隔绝起来,眼前万事万物都跟他无关。 叶随风絮絮叨叨说得口干舌燥,可出口的话都一头撞向了南墙,殒灭在地。 叶随风不死心,张口还想继续说,可声音已经沙哑,肩头一重,她转头看到宇文述学拍了几下她的肩膀,朱唇轻启:“走吧,再问下去也只是干耗时间而已。” 出了地牢,复行几步,便见着卫渊坐在狱卒的桌边,桌上堆满了卷宗,听闻脚步声,他将头从案卷中抬起,而后站起来,绕到桌前,对着斐玥公主恭敬行礼,“公主殿下,不知您几位可问出些什么来了吗?” 叶随风垂头丧气,操着喑哑的嗓音替斐玥公主答道:“最紧要的,他不肯说,不过倒是知道了些旁的。”叶随风寥寥几句,把凌寒与赤火的关系,以及他悲惨的过往简述了一番。 卫渊听后,面色凝重,严肃言道:“不论他曾经经历几何,不论他患有何种疾病,他杀人无数乃是铮铮事实,断不可能轻纵。多谢叶女官告知此隐情,或对案情大有助益。至于其他,便交由下官严审吧!定让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叶随风略一嗫嚅,“卫大人可是要对他施以酷刑?这不太好吧?酷刑之下的证言,还能采信吗?” “对付这种嘴硬的,酷刑不失为一种良策。叶女官放心,下官行事自有分寸,他之证言亦要多方取证才是。” 出了府衙大门,三人肚子里都憋了一肚子的话,却又相顾无言。 “街市不是议事之所,有什么话,到风香居再说吧。” 掌柜的把热茶送进雅室来,便将门拉紧,不再来打扰。茶香与热气升腾如云烟,代替静默将一室充满。 叶随风端起杯盏,摇晃了摇晃杯中茶液,热茶洒出些许,飞溅在她的指间,她好似浑然未觉,仍是没将杯子放下,眼神跟心思全然没在被烫伤的手上。 还是宇文述学轻轻接过她的手中杯,摊开她的手掌,察看伤势。手指略略发红,却并无大碍。 叶随风瞥了一眼佯装没看到这一幕的斐玥公主,连忙将手抽回,感觉宇文述学触碰到的地方要比茶水还要滚烫。 叶随风清了清嗓,敛了敛心神,率先说道:“跑了这一遭,信誓旦旦地跟卫渊大人夸下海口,结果最重要的部分却什么也没问出来,真是得不偿失。” 宇文述学言道:“也不算全无收获,若不是随风见多识广,只怕凌寒、赤火之谜至死也无法解开。现在至少证明,凌寒是清白的,我们没有错信他,八皇子也没有。” 听着宇文述学说她“见多识广”,叶随风羞涩地挠了挠脖子,可往下听下去,只剩一声叹息。 她闷声道:“虽是没错信凌寒,可他与赤火从生物的角度来说,毕竟还是同一个人,就算是拥有两个人格,两个灵魂,可受罚背负罪名的都是同一具肉身。况且,现在也不知道八皇子处境如何,真相又如何。” 斐玥公主急道:“八哥是绝对不会相助赤火行凶的!我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八哥见朋友凌寒受伤,好意收留,却被缉拿赤火的官差发现。他定然是不会知晓凌寒就是赤火的,依着他的性子,若是知晓,定会亲手将他抓住,移交官府查办,绝不会因念私情而枉顾国法律例的。” 第三百零七章 覆盆无光(九) 叶随风看着激动得面红耳赤的斐玥公主,默然无语。依着她对八皇子的了解,不得不说斐玥公主所言才是最合理的解释。 见叶随风不言语,斐玥公主又低落地喃喃说道:“难得八哥跟父皇的关系缓和了不少,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不知道父皇会不会也误解八哥……” 斐玥公主越说声音越低沉,神情也变得若有所思,蓦然,她好似想到什么似的一跳,撞得矮几一颤,茶水纷纷漾出。 叶随风吓得一激灵,眼波一颤,惊讶地投向斐玥公主。 斐玥公主的面色越发赤红,凛然站立俯瞰,目光凝霜一片,声线陡然拔高:“我知道了!这定是一场阴谋,一场冲着八哥而来的阴谋!” 叶随风抬头仰视,等着斐玥公主继续往下说去。 “这些日子,父皇召见过几次八哥,也有意交予些差事给他,放手让他去做。虽说算不得重视器重,可较从前来说,态度已是大有不同。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由,让某些人有了忧虑,想要趁着八哥羽翼未丰之时,先下手杀他个措手不及,毁他根基,坏他名声,断他前途。太凑巧了,实在是太凑巧了,一切发生的太顺理成章了。为什么八哥刚一跟父皇亲近,矛头便朝他飞来?这根本就是一场针对八哥的、处心积虑的阴谋!” 叶随风闻言沉思片刻,不免也觉得斐玥公主所言有几分道理,只是……她心里还有疑惑,她开口言道:“公主说的有理,只是……像是赤火那般的人,恐怕不是可以任人摆布的,要利用赤火来达成目的,只怕不容易。” 斐玥公主言道:“不容易是不容易,却也并非绝无可能。也许幕后之人早就知道赤火的真正身份,也对他的行踪一清二楚,并加以利用。更有可能,赤火根本就是受人指使,什么雨夜杀人、啼哭杀人,说不定都是幌子,只是为了掩饰他的真正目的。他屠杀了新上任的礼部尚书一家,若说只是为了杀人泄愤,也太过牵强吧?肯定是因为这新上任的尚书大人并非某些人想要的,一时又想不出旁的理由动他,这才铤而走险,用了这么一招。赤火本领通天,犯了这么多事,故意留下证据都让人无从抓捕,若不是这一次,王尚书这一案也只会成为悬案,渐渐被人淡忘……” 斐玥公主猛然摇头,高声道:“不对……这次的事也太刻意!赤火这么轻而易举就被抓到,莫不是他故意自投罗网,只为要陷害八哥?否则以他的本事,哪里会这么简单就被抓住?” 叶随风苦笑道:“虽说公主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但是,抓赤火抓了这么久,也算不上轻而易举了。你把赤火也吹嘘得太过了,好像他比咱们强出一个天际似的,再怎么说他同我们一样都是凡人,重复犯案也终究会留下把柄,抓住他是迟早的事。公主,你怎么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呢?” 宇文述学突然言道:“公主所言确实极有可能。” 他冷不丁开口,引得叶随风和斐玥公主视线齐刷刷投向他沉静的面庞,二人目似星月,亮闪闪,晶晶亮,很是期待他的言辞。 宇文述学徐徐言道:“数日之前,在献州发生了一起案件,不知因何缘由,却成了一大机密,隐而不宣。据我得知,死者乃是户部尚书、侍郎、郎中及几位侍卫随从,死因则是割喉,一击毙命,无多余伤处,干净利落。凶器遗落现场,是一柄随处可见的寻常匕首。” 叶随风不明所以地眨了几下眼,略略一歪头,言道:“所以呢?总不能使用匕首杀人,就安置到赤火身上吧?这样就真的像是赤火说的,随便把罪名扣给他了。” “匕首上有指印,左手指印。” 叶随风背后一冷,遂道:“莫不是伤处也是左手造成的?” 宇文述学肯定地点了点头。 叶随风一皱眉,“这有些说不通……若真是赤火所为,他为什么要割喉,却不用他一贯的手段——捅心窝呢?” 斐玥公主插言道:“莫要纠结于手段手法,赤火拘泥于此种杀人之法,或者正是为了要掩人耳目。” 叶随风还是不住地摇晃脑袋,“若说是为了掩人耳目,为了掩饰手法,又何必要将带了指印的匕首遗落在现场呢?”她想了想,又道:“感觉像是嫁祸,还是很拙劣的那种。” 斐玥公主见叶随风替赤火辩解,有些恼火,“既是要嫁祸,为何不做得彻底些,干脆连手法也仿了去,岂不更好?” 叶随风听出斐玥公主言下之怒怨,急忙辩解道:“我并不是替赤火说话,我只是就事论事。赤火武功极高,他的手法看似简单,想来也不是谁都能做到的。用匕首准确无误地捅入心脏,再拔出,这应是极其费力,极难做到的。”叶随风不懂武功,所说都是自己合情想象。 宇文述学却言道:“刺杀户部众位大人的杀手也并不简单,一招封喉,既快又准。且随行之人中还有天辛卫的人马,要一招钳制他们,绝非易事,此人武功亦是了得。” 宇文述学的话又把叶随风的脑子给说乱了,她扒拉了几下头发,心烦意乱地说道:“这么说,你也认为是赤火了?” 宇文述学言道:“并无力证,尚无法下论断。若非赤火,亦是与之亲近之人。” 叶随风丧气地叹道:“他那样的人,哪里会有什么亲近之人,只怕知道他身份的人都会被他杀了灭口,想那农彩妍农姑娘一定也是因为这样,才会被他给杀害了。他看起来就是那种独断独行之人,独狼一匹,还是冷酷无情的那一种,怎么会跟人亲近。” 叶随风回想起赤火冷冽的眼神就觉得浑身发冷,她还是不肯相信赤火会听人指示,受人摆布,她想象不出那种画面。 “官家却未必这么想。”宇文述学言道,“他们似是认定此事乃是赤火所为。” 叶随风撇了撇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不是赤火,他们又要多抓一个人。”可卫渊的神态又在脑中回旋,她又隐隐觉得卫渊并不是玩忽职守的那种人。 啊啊啊,她又抓了几下头发,心里觉得更乱了。 第三百零八章 覆盆无光(十) 叶随风长舒几口气,捋了几捋头顶,平复了心绪,沉心静气言道:“现在我们坐在这儿妄自揣测都是徒劳的,还是想想眼下我们能做些什么实际的事情吧。” 斐玥公主松垮垮地耷拉着脑袋,丧气道:“若是能想得出,我自不会跟你们闲磕牙,消磨时光。” 叶随风斜眼看了一眼斐玥公主,小心翼翼地、像是怕碰碎风干的叶片一般,问道:“陛下那边……公主已经去过了吗?” 斐玥公主垂了垂眼,情绪依旧低落,提不起精神地言道:“如非万不得已,我还是不要去烦扰父皇才是。” 似是感到了叶随风投来的讶然的目光,她又解释道:“墙倒众人推,想要八哥就此一蹶不振的大有人在。我一介女流,在这风口浪尖上插言政事,只怕非但帮不了八哥,反倒会落人口实,反而害了他。父皇现下只怕已经很是头疼了,我若无真凭实据去他跟前胡搅蛮缠,只是让他平添烦忧,毫无助益。” “公主为何如此丧气?是你说过的,‘女子又如何,一样可以有雄心,有壮志’,怎么现在却要把自己之前的言辞尽数推翻?” 叶随风忘不了第一次听说在大铭女子也可以当官的时候,斐玥公主神采飞扬言说时的模样,与现如今说话的她对比,一个是彩色,一个是黑白。 斐玥公主低垂着头,缓缓摇动着,“我从未有一刻看轻了咱们女子,像是你,像是梧桐,若与男儿郎比较,非但不差分毫,在个别之处反倒是更胜一筹。奈何这尘世人心不似我所想,更不被我所左右。” 她的言语之中充斥着浓浓的无奈,一堵又一堵的高墙筑在必由之路上,一次次地碰撞,任谁也难免会丧失斗志。 叶随风握了握斐玥公主微凉的手,安抚道:“八皇子宅心仁厚,想要帮助他的人也不在少数。朱太师,还有……永昼他们,肯定都不会袖手旁观的。我们之力或者微缈,他们两家在朝堂之中还是有些势力吧!” 斐玥公主神色黯黯,“也只能相信他们了。” “公主,能不能想办法打探一下这两家现在进展如何,说不定还有咱们能够帮得上的地方。” 斐玥公主犯难道:“我跟朱太师一门素无交往,不过倒可以想法子辗转几次,见个面当是不难。至于晏国公……”她迟疑道,“你也知道,因为梧桐的关系,我也不好跟他们对面,便是对上面,不尴不尬的,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是。” 叶随风一拍胸脯,“既然如此,我便去碰碰运气。晏国公府的大门,我是进不去了,我无意间知道他们世子的一处别院,我去那边看看,能不能想方设法跟永昼见上一见。” 叶随风意气满满地对着斐玥公主,却不由得感觉身后发凉,她回眸一瞧,宇文述学正巧将视线偏向一隅。 叶随风循着记忆在街巷兜兜转转,毕竟她只来过一回,还已经间隔好长时间了。永昼的别院外表朴实无华,隐匿在普通人家之中,着实不好寻觅。 惟一让她印象深刻的是那暗紫色的门环,不是寻常可见的花卉动物,却是一串铜铃,且左右数目并不一致,左边三个,右边两个,十分独特。 也得亏叶随风还记得这一丁点儿的特点,让她好歹还有些方向。清风徐来,她遥遥便听到一串清脆的响声,声音渺远,却依稀可辨。 叶随风眼前一亮,循着声音寻到了模糊记忆中的那一座宅院。她迫不及待地叩响了门环,不同于风吹时的轻巧脆响,门环叩动发出低沉浑厚却又绵长的声响,像是深沉恢弘的钟声。 很快便有小厮前来应门,快到叶随风还没想好说辞。 应门的小厮先是一愣,而后咿咿呀呀地连比划带呜噜,叶随风听得一头雾水,连忙先自我介绍一番。 “我名叫叶随风,跟世子是旧识,想要求见世子一面,不知他此时是否身在在别院?” 小厮探了探脑袋,细细地打量了叶随风一番,然后茫然地摇了摇头,嘴里还是含糊不清地呜噜着。 叶随风这才知道这个小厮大概是个能听不能说的哑巴。叶随风没法子跟他进行正常的交流,可又不想就这么无功而返,她手把在门边上,身子探进来半截,脑袋也伸了进来,探头探脑地想寻个正常可以交流的人打听打听关于永昼的消息。 小厮大约是想要阻拦,却又不敢与叶随风有任何肢体接触,两只手畏畏缩缩地擎在半空,一抖一抖地,想拦又不敢,十分纠结。 叶随风也不是真的想要硬闯,毕竟是世子的地盘,她又没有高强武艺傍身,若是永昼没在,自己被砍了也怨不得旁人。 她只好咧开嗓子喊道:“你好啊~~有没有人啊?来个人搭理我一下啊!”她身子探进来一半,脚却始终没敢越雷池半步,她心道,这也算不得越界硬闯吧。 叶随风一阵喧哗,必然是会引人注意的,她才没吼几声,便见着一个身材高挑的男子朝着大门走来。那人五官端正,却板着一张脸,十分严肃,看起来不好相与。 叶随风挺直了身板,心里有些发虚,却还是鼓起勇气,先发声道:“我是叶随风,跟世子……算是旧识……我……” 还没等叶随风说完,来人便冷冷地打断道:“叶姑娘,世子爷现下并不在,让姑娘白跑一趟了。”他说话倒是客客气气,手微微一扬,言下之意已经很是明显了。 叶随风自然知道他是在轰自己走,可她还不死心,又道:“那世子什么时候会回来?” 那人冷淡道:“世子爷行踪,我等不敢揣测,此处只是别院,世子并不常来。” 叶随风还想问什么,那人向前一步,像是一堵冷硬的高墙堵在叶随风身前,把她的话也都堵了回去。 叶随风叹了一口气,倒退出门外,脚将将退出门去,哑巴小厮便急不可耐地将大门“咣当”阖上,一阵劲风拍在叶随风脸面上。 叶随风不悦地努了努嘴。 第三百零九章 覆盆无光(十一) 紫藤花探出墙,如一串串细碎的铃铛,在微风中摇曳,散发出淡淡的幽香。风略微急了些,便将娇嫩的花瓣从枝头吹离。花瓣挣脱了束缚,恣睢地扬撒在风中,成了一场不期然的花雨,紫光与日光交相辉映,映在叶随风的眼中。 叶随风见花瓣随风而扬,又因风息而落,如幻梦一般的紫色铺在脚下,凝落成了路。她轻轻叹息一声,再抬头,竟见着她内心想要寻的那个人从街尾拐出来,与她迎面而来。 晖光洒落在她的眼中,将她此刻的神采映照得更闪亮。然而她这时候的惊喜与激动不带有个人感情的色彩,她甚至于能暂时的将永昼的脸与身份割裂开来看。 大步流星的永昼也远远就瞧见了叶随风,他将步履放得和缓轻盈,像是不愿将落花踩碾成泥一般。直到走到叶随风近前,立稳了脚步,凝定地看了叶随风几眼,才缓缓地开口言道:“叶姑娘,你怎会在此处?” 叶随风连忙说道:“我只知道你这一处宅子,没有旁的法子联系到你,只好来试试运气了。” 永昼眉梢一挑,“叶姑娘,有何事竟能找到在下门前。” 叶随风听他声音冷冷淡淡,明显地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虽然永昼有意绕弯子,可叶随风却没有陪他闲扯的心思,直截了当道:“自然是为了八皇子殿下而来。” 听闻叶随风说起八皇子,永昼的神情更是冷了几分,眉头简直要凝结上一层霜。他愈发冷淡言道:“姑娘既安了迫害息止的心思,又何必假惺惺地佯装关切?” 永昼言语之中的冷意,也寒凉了叶随风的一片真心。她抖了抖嘴唇,冤枉地说道:“我什么时候害过他,你不要含血喷人!” 永昼眼神一凛,“川淮起义也没过去多久,叶姑娘记性不至于这么差吧。” 叶随风嘴唇一动,却没说出什么话来。原来永昼还在心里记恨着她千里迢迢跑去让八皇子收兵的事。 “当时不就解释过了……那场战争就是一次误会,化干戈为玉帛不好吗?” “好……”永昼嘴角抽动,“简直太好了,不仅让息止饱受非议,背上了恶名,还少了一次重伤敌手的机会。还有上元赏灯,息止多嘴替你辩解,又轻易放过一次大好机会。叶姑娘可知,给敌人喘息的时机,意味着什么吗?便意味着有朝一日,你便会被敌人深锤地底,再无翻身之日。” 叶随风只觉冷汗滑过眉角,她低头避过永昼微微泛红的眼圈,嗫嚅道:“我没想要……” 永昼伶牙俐齿截断了叶随风的话,“得亏着叶姑娘没成心想害他,若是成心的,还不知息止会落得怎么个下场。” 永昼的话咄咄逼人,虽是人一步未动,气势却压迫得叶随风节节败走,连连后退。似是见叶随风委屈巴巴的样子有些可怜,又或者是发觉自己语气过于严苛,永昼吁了一口气,眉眼也放得柔和了些,又道:“对不住,是在下失当了。” 叶随风道:“你也是为八皇子着急,能有你这样一个真心为他的知心好友做强有力的后盾,八皇子一定会没事的,对吗?” 像是没想到叶随风会在被他疾言厉色之后这么说,永昼愣怔了片刻,随后闭了闭眼,整个人疲惫地松弛了下来,手指藏在宽大的衣袖之下,却紧紧地勾了勾。 永昼不仅是样貌跟尤亦寒一模一样,连脾气秉性似乎也有几分相似,都是不会轻易将自己的内心展露在脸面上的类型。尤亦寒是用一张冷脸将一切冰封,而永昼却是用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将真实的自己层层掩盖。即便这笑意褪去,像是剥离一层一层洋葱皮一样想要窥探他的内心,除了被刺激得眼睛发疼,什么结果也得不到。 永昼此刻一副脆弱的模样,可脸上却什么也没有表露出来,即便如此,也让叶随风心里一阵翻腾,翻腾得难受。 再度睁开眼,永昼的眼中一片澄净,如同一面不惹尘埃的明镜,也将所有窥视的目光折回。 “息止被禁府中,暂时无碍,事发突然,我等都没有任何准备,这才失了先机。叶姑娘也请宽心,事情尚未至绝处,我等必将竭力襄助殿下。至于其他的,尚在谋划中,目前不宜对姑娘言说。只是此事明沟暗渠,牵涉甚广,希望姑娘不要妄自行事,免得将事态推至不可解之局,到时便真的是回天乏术了。” 叶随风点点头,“我知道了,我回去等着你的消息就是。我来也无非是想来问问八皇子的情形,顺道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的地方……” “叶姑娘静观其变,便是最大的助益了。” 永昼这话说得让叶随风心里沮丧,不过也正像是他说的那样,她并非局中之人,对各方势力的明争暗斗也不甚清楚,若是妄加插手,只怕真的会帮了倒忙,让局势更加复杂起来。 往回走的路上,叶随风的心多多少少轻松了一些,八皇子背后毕竟有晏国公府和太师府的支持,再加上暗地里承恩帝也属意于他,他又美名在外,这件事看起来严重,应当也不是个难以解决的大麻烦才是。 叶随风安心地等了几日,还回现世休整了一番,却不知再返大铭时,天色却已大变。 八皇子被下了天牢,连带着太师府一干人等也尽数入了大狱,晏国公府虽然暂时安然,却也似秋天枝头的黄叶,摇摇欲坠。一方势力倒塌得迅速,宛土崩瓦解。 叶随风得知这个消息时,人差点滑落到椅子下面去,头脑和耳畔都是蜂鸣声,一时间无法思考,也接受不到新的讯息。 再开口,连声音都变得无比嘶哑。 “怎……怎会如此?”叶随风狠狠地吞咽了口水,微微湿润了一下干裂的喉咙,“理由是什么?这……这没什么道理啊!” 宇文述学也是难以启齿,却又不得不说道:“八皇子连同太师府勾结赤火,谋害朝廷命官。” 第三百一十章 覆盆无光(十二) 字字句句声声入耳,却一时无法辨其真意。 如流水急冻,时间好似突然静止,叶随风整个人宛如一座雕塑,呆若木鸡。 惟有眼波掀起滔天巨浪,几欲横流而出。 “这……怎么可能……” 她声若蚊蝇,几不可闻,像是散落在空气中的一声轻叹。 “这是官家列的罪状,已是板上钉钉。” 叶随风依旧是不相信自己的双耳,极其缓慢地摇晃着脑袋,只觉得自己的认知出现了障碍。她的口中反复地叨念着“这怎么可能”“不可能”,好似要用这几句话替换她所有的语汇。 宇文述学面沉如水,也随着她附和道:“是啊,这怎么可能。可偏生天卫在太师府搜出来如山铁证。” 已经恍惚的耳朵还是捕捉到了“铁证”二字,她打了一个激灵,连忙反问道:“什么铁证?” “书信、印鉴、信物、证言,齐齐全全,任老太师看了都无言辩驳。” “无言辩驳是什么意思?他认了罪?” 宇文述学苦笑一声,“认与不认已无多大的分别,一句‘冤枉’,也难堵得住前来口诛笔伐的悠悠之口。” 叶随风的声音陡然拔高,尖细得如同一只哨子,“怎么会没有分别,做过就是做过,没做过就是没做过的,真相永远只有一个!” “真相……”宇文述学眼睫微垂,轻轻道:“人们只能看到他们所乐见的真相。” 言语轻若鸿毛,可蕴含在当中的冷酷现实像是一块巨石压在叶随风心口,让她半天都透不过气来。 她像是被秋霜敲打过的残花,萎靡地低声道:“墙倒众人推,多少看不惯八皇子、觊觎着他的人还不在这个时候痛痛快快地来踩上一脚?多少想着旁门左道,动着歪脑筋的人还不快来将他锤死?正如永昼所言,八皇子给了他们喘息的时间,可把八皇子当做死敌的人却没想过给他退路。陛下的爱重藏得那么深,却还是被他们窥见了端倪。爱是捅向八皇子的一把刀,谁能想到不经意流露出的零星爱意竟能将他推至绝路?” “一切皆是因为圣上对八皇子殿下抱有期望,而在尚无回天转日之力的时候,这种期望只会害了他。” 叶随风一声叹息,“一个皇帝,连自己的继承人都决定不了,也实在是可悲至极。” 震惊与悲悯无济于事,一味地沉沦也不是叶随风的行事准则。 “我要进宫一趟,事情还没到最后的关头,还不是放弃的时候。”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装着苍莽的天地,可叶随风依旧强打着精神挺直了身体。 如果什么都不曾努力过就缴枪投降,那么接下来的岁月就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叹惋与遗憾了,也正是心底仍残存这一丝顽抗的信念,才一路支持她走到了今天。愚昧也好,倔强也好,如果不梗着脖子承受来自现实的狂风暴雨,她便会彻底的迷失在渺茫的路途之中,再也寻不到前行的方向。 叶随风说风便是雨,急冲冲地就要夺门而出。 宇文述学连忙起身,跟在她身后,说道:“让季秋跟你一道去吧。” 叶随风回眸,看见宇文述学的眼中缀满了几近要溢出的担忧。风起云涌、瞬息万变的朝堂局势,自己单枪匹马的横冲直撞在旁人眼里与自寻死路无异。 她停下步履,回过身,轻轻拍了拍宇文述学的肩头,“放心,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季秋要跟我一道去平白多了很多麻烦的手续,况且她也入不了绩学阁,帮不上什么忙的。” 叶随风赶到绩学阁的时候,方内监正在殿外值守,眼见着叶随风风风火火的走来,也未露出半分诧异的神色。 他眯着眼迎上来,还没行礼,叶随风便匆匆摆了摆手,免去了这些繁文缛节。 “陛下在吗?劳烦方内监通传一声,我有要紧事想要求见陛下。”叶随风言语中还带着急切的喘息声。 方内监略为为难地蹙了蹙眉,朝殿内张望了一眼,委婉说道:“陛下正在接见要臣,只怕……不便见叶女官。” 叶随风自是读出了方内监的婉拒,她铁了心地要面圣,又岂会怕碰钉子? 她低了低姿态,又道:“我可以等,只是还烦请方内监先通传一声,让陛下知悉。” 方内监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满面急迫的叶随风,微微点点头,转身进了殿内。 叶随风在其身后双手合十,不住地鞠躬道谢。 不多时,方内监便出来将叶随风给请了进去。 甫一踏进殿门,一阵阵热浪裹挟着浓重的药草味儿便扑面而来,直呛鼻子。 叶随风脚下步履不住,掩面轻咳了一两声。 绩学阁内陈设如旧,六扇折屏依旧在夺目处所,然而比起屏风,笔直跪在案几之前的清冷孤傲背影更是引人注目,以致让叶随风还没寻觅陛下所在,便将全副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道身影之上。 那人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也没有好奇地回望,依旧挺直脊背,岿然不动,好似世间的万事万物都与他无干。 叶随风走到那人身侧,规整地跪下,毕恭毕敬地向承恩帝行礼,俯下身子的时候,忍不住侧了侧头,好奇地看了一眼跪在身旁的人。 叶随风的视线落在那人瘦削凹陷着的侧脸上,定睛细瞧,才认得出那人竟是永昼。 叶随风痴痴地立直了身体,可目光却仍在永昼的脸上逗留。 他的眼下和唇边都浮现着淡淡的青色,让近乎苍白的脸色一衬,更显其神色憔悴。 永昼感知到叶随风打量的目光,却依然一动不动,目光也死直地平视正前方,像是一座冰冷的塑像。 见永昼一副毫无生气的模样,对于永昼跪在这里的诉求,叶随风心里也明了了几分。 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才看向承恩帝。 承恩帝也依旧是那副病容,脸上瘦得脱了形,几乎能清晰分辨裹在皮肉之下的骨骼。他懒懒地歪靠在宽大的椅背上,气若游丝地让叶随风起身,连手指都不愿勾一勾。 第三百一十一章 覆盆无光(十三) 叶随风从善如流地站直了身子,可精神萎顿的承恩帝尚无暇顾及到她。 承恩帝抬了抬重如千钧的的眼皮,将黯然的目光投向了永昼,疲惫却又无奈至极地重重呼了一口气,“孩子……你这么干耗着也无济于事啊,寡人又何尝……又何尝不想如你所愿?如果可以,寡人自是期冀护住朱卿满门,甚至是他们的官位……可眼下,尚能保全老八性命……已是不幸中之大幸了……一切皆是寡人无能,,无力把控朝局……可日日看你这实心眼儿的孩子枯耗在这儿,让寡人这心肠有如刀割……” 承恩帝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搔动在耳畔的柳絮,可字字句句又像是浸泡在血泪之中,痛苦又无奈。 叶随风听闻此言,也有一种立于悬崖之巅的无力感,如同她数次沉沦在现实的惊涛骇浪之中,她的期待与选择渺小到微不足道。 永昼抖了抖双唇,重重地俯下身子,额头狠狠地磕向地面,碰撞出一声巨响,单是听着就有一种头昏眼花的痛感。 案几上早已冷透的茶水也随之剧烈的一震,溢出茶液些许。 “你……你这又是何苦?”承恩帝眼中流露出一丝心疼,连忙道:“你快起……” 永昼大胆地截断了承恩帝的话音,“微臣有罪,惹陛下忧心,使陛下平添烦恼。可今次微臣既不是逼迫陛下,也不是为难陛下,只是有一事万望陛下能够成全。” “成全?”承恩帝疑惑道,“你且说来听听。” 永昼仍然将额头抵在冰凉的地面上,声音喑哑低沉,语气却是极为坚定,“微臣与朱将军嫡女朱凌早已缔结婚约,三日后乃是吉日,微臣愿择此良辰吉日,与朱小姐结为连理。” 承恩帝乌蒙蒙的眼珠子在深凹的眼眶里凸了凸,难以置信地正起了身子,“宣晖,你……”承恩帝眼中迸出一丝激痛,“好在你们家根基深厚……你可知道寡人费了多少心力才能将你们永家从这桩祸事中摘出来?幸好晏国公交游广阔,还有几任胜友愿为你家说话,这才让晏国公府免于遭遇太师府一般的劫难……你倒好,是打算拉整个晏国公府一道下水吗?这般胡闹,晏国公知情吗?” 永昼还是低俯着身子,回道:“这是微臣的想法,亦是家父的意思。” 承恩帝听到这话,方才的一时激昂像是浪潮过后抽回的海水,泄了气力,瘫软着身子,感怀万千道:“永卿,这才是寡人识得的永卿。宣晖,你不愧是他的爱子,如他一般有情有义。” 永昼的肩头微微抖了抖,又道:“朱小姐乃是微臣之妻,微臣力薄,无能保其亲眷无碍,至少……至少也要护她周全……天卫已经彻查过,微臣与晏国公府并未涉及此案,这一点,并不会因微臣求娶朱小姐而变化。” “罢了,罢了……”承恩帝无可奈何地说道,“便遂了你的心意吧!” 永昼又重重磕了几下响头谢恩,一声声让人心中不由得一颤。 承恩帝头疼不已地揉弄着太阳穴,瞥过视线,看到了毫无存在感、已经站了不短时间、将二人对话尽数收入耳中的叶随风。 “小妮子,你着急忙慌地要见寡人,所为何事啊?” “我……”叶随风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开口,她方才已经听的清楚明白,事情已经不是她多嘴说几句就能有转圜的余地,再言再说,除了让承恩帝更忧愁痛心之外,不会再有其他的变化。承恩帝的身体已经羸弱至极,也没有再多的心力拿来消耗了。 她又瞄向旁边的永昼,见他缓慢地起身,额上一抹猩红滑过眼睫,妨碍了视线之后,又沿着鼻梁顺势而下。他好似浑然不觉一般拜辞了承恩帝,步履却有些虚浮,宛如一缕幽魂。 叶随风咬了咬唇上开裂的嘴皮,目光循着永昼的背影而去。 她将来时路上准备的一肚子话都咽在了肚子里,千叮万嘱地让承恩帝保重身体之后也匆匆拜辞而去。 她一溜小跑地撵上永昼,递了一方手帕到永昼眼前,轻柔地说道:“擦擦吧。” 永昼木然地停了脚步,失魂落魄地看着叶随风,却没有接下手帕。 千言万语凝结在嘴边,叶随风什么也没说。 她知道,但凡还有一丝一毫的办法,永昼也不会做无用功地、日日跪在已经使出浑身解数的承恩帝跟前。 对着这张失去神采的脸庞,她也问不出“事情究竟是怎么一步步沦落到今日地步”的问题。 诘问除了刺痛伤口之外,毫无裨益。 可她也无法说出哪怕是只言片语的、苍白无力的安慰之语——没有人比她更理解,无法拯救近在眼前的鲜活生命的无助与痛苦。 除了默默地递上手帕,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做些什么。 永昼显然也没有想要解释什么的意思,他死死地盯看着叶随风的脸,眼底弥漫起苍凉的血红色。他紧紧攥起双拳,整个人像是秋日枝头的黄叶,不堪西风的摧折,剧烈地抖动了几下。 他启了启唇,似有千言万语要言说,却终究将其汇成了三个字“对不起”。他的视线逐渐飘向远方,显然这一句充满歉意的话并不是对叶随风说的。 撂下这一句,永昼便将缱绻万千的目光尽数收起,像一阵毫不留恋的冷风,与叶随风擦肩而过。 叶随风呆愣愣地凝望着永昼渐行渐远的背影,但从那孤寂的身影中也能感到一阵绝望。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感情,叶随风竟会感觉心被揪住一样疼痛。 事情究竟为何会愈演愈烈,到了今天这般惨淡下场,叶随风并不想知道。她只是知道一个人、好多人的一生就此颠覆。 炎炎夏日,骄阳如火,叶随风痴痴地站在烈日下,任其烘烤,可她非但不觉得炎热,反倒觉得遍体生寒。 世间的阴暗与残酷,人心的恶毒与叵测,她又多体会了一分。 她抬头直至望向酷日,被刺得双目一痛,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却只觉眼花缭乱,竟分辨不出黑与白。 第三百一十二章 覆盆无光(十四) 那大概是叶随风认知中最凄凉、惨淡的一场婚礼。 空荡荡的太师府,死寂得宛如一处废墟。没有观礼的宾客,没有祝福的亲友,甚至也没有忙里忙外的家仆。 既无琴箫笙瑟,亦无锣鼓喧天;既无鼎沸人声,亦无花天锦地。有的只是一团死气,冷清都不足以形容弥漫在整座太师府的气氛。 仅有的几个打点的小厮侍女也是来似一阵轻烟,去如一缕幽魂,佝偻着身子,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也无怪乎气氛如此诡异,毕竟整个太师府除了即将嫁为人妻的朱凌之外,都身陷囹圄之中。素日里跟太师府走的近的世家名流,此刻也都忙着避嫌,没有人愿意在这个时候来趟浑水,参加这一场荒诞的婚礼。 当然,也不是一个来送亲的人都没有。毕竟还有亲眼目睹这史无前例婚礼的叶随风,以及站在她身边别别扭扭的斐玥公主。 叶随风愿意过来的原因,同情和感动占了大多。前几日,永昼不顾一切、决意求娶的那份坚定的情义,的确让她动容。 虽然她一直想着跟朱凌结交,可即便到了眼下这步田地也没能跟她搭上线,可即便是如今这种情况,她也是无论如何都要来的,更遑论她来到这个世界最原始的目的就是为了帮助她解决纷扰。哪怕她除了像个根立柱似的傻愣愣地站着,什么也做不了,她也想来送上一份旁人眼里微不足道的祝福。尽管这份祝福让她心中酸涩,也是她真心实意、发自肺腑的。 斐玥公主就更心情复杂了,一来她跟朱凌并不怎么熟,二来她跟永昼也不怎么对付,她跑来观礼实在有些古里古怪。她肯来,也是可怜的成分居多。尽管因为洛梧桐的关系,她跟永昼没什么来往,可并不影响对他这次所作所为的钦佩,甚至让斐玥公主对他固有的印象都大为改观,另眼相看。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原因——她是代替无法亲自前来的八皇子来的。 斐玥公主并没去见过八皇子,这也不是八皇子的嘱托。只是她心里难过,总想着自己能为做点什么。朱太师是八皇子的外祖父,朱凌是他表妹,若是没出这档子事,他必定是要亲自将妹妹送上花轿的。 可眼下…… 斐玥公主看着眼前这副寂寥景象,眼眶一阵阵的发热,拼命地眨巴眼睛,倒让眼珠子湿漉漉的。 斐玥公主紧紧地揪着叶随风的手,抠得叶随风生生地疼。 待到夜幕降临,迎亲的队伍才悄无声息的来了。 一样没有吹吹打打,永昼身穿一身素雅的官服,骑着一匹高大的纯黑骏马,额头上的伤也没包扎处理,还露着狰狞的豁口。身后的一队人马也都是面无表情,半分喜气也不带,好似只是来执行公务,倒更像是来缉拿人犯。 再看那新娘,便更是不成样子了。 朱凌连喜服也没穿,一袭月白色衣裙,一张未施粉黛的脸,头发随意地挽了个发髻,一件饰物也没戴。 许是多少不思饮食,脸色惨白,更胜雪三分。身子虚弱到连步子也挪不动,两个壮实的喜娘一左一右,架着她的两个胳膊,几乎是将她抬上了轿子。 斐玥公主和叶随风跟着队伍走了两条街,也没再多走下去,默默无言地看着他们渐行渐远。只走了这几步路,两人的叹息就能凝结成几道愁云了,若是真的观完全程,只怕要承包整座京城上空的阴霾了。 仲夏夜里的风还是带着一丝燥热,拂面而来,让纷乱的心情越发的烦闷。这阵裹挟着热浪的夜风,不仅带来了滚滚热意,还将月光也给带走了。几片阴云因风而来,遮蔽了本就黯淡的月华,也让这夜更是黑了个彻底。 叶随风心中没由来的一阵烦乱,她胡乱扒拉了几下黑发,想要甩开笼罩在她心头的那朵阴云。她的脑袋不经意地侧了一侧,余光隐约瞥见身后不远处的高楼上影影幢幢。 叶随风警觉地转身眺望,只见那楼上重帘拂动,却唯独不见人影。 斐玥公主跟着她小跑了几步,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怎么了?随风?” 叶随风指着那仍在微微飘动的帘帐,肯定地说道:“那儿……有人!我一回头,就躲避了起来,古古怪怪的。” 斐玥公主眯着眼,紧盯着那一重重的帘帐,言道:“鬼鬼祟祟的,定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话音尚未落,却见一块丝帕轻悠悠地飘然落地,又被夜风刮到了叶随风的脚下。 叶随风弯腰拾起,一块儿纯白的绢帕,惟有一角绣了一串并不怎么工整的淡紫色小花。 斐玥公主贴了上来,顺手将帕子给接了过来。她乍见绢帕,手略略一滞,复而将帕子翻来倒去地看了个仔细,又凑到眼前,几乎贴着鼻尖地看。 晦暝中,叶随风没能察觉斐玥公主眉峰微微地簇了一簇,她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小楼,说道:“这帕子大概是从那楼上掉落下来的,公主,我们要不要上去一探究竟?” 斐玥公主紧紧捏着绢帕,捏到布料都有一点发皱,她恍了恍神,并没有听到叶随风的发问。 叶随风见斐玥公主没有搭理自己,又靠得更近了几分,言道:“公主?公主,你怎么了?这个手绢……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啊,嗯……”斐玥公主收敛了收敛自己的情绪,一手用手指轻轻撩了撩额前一绺发丝,另一手悄悄地将绢帕收进怀中。“没什么,我只是一时想到了别的事情……你刚才说什么?” 叶随风心中起疑,却仍是重复道:“我刚刚说,对面那座小楼古古怪怪,我们要不要去一探究竟?” 斐玥公主眼神意味深沉地瞥了一眼那一片黢黑的小楼,摆了摆手,嘴上却一个激灵,出口的话愣是颤了几个音,“还是……不要了……”她迅速地抿了抿嘴,又道:“我们两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的,万一遇上什么危险,连个自保之力都没有。而且……今夜……我实在是没有什么解密求索的心情……” 斐玥公主说的句句在理,可叶随风还是心中充满了疑惑。 第三百一十三章 覆盆无光(十五) 正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好事不成双,但坏事却往往连接成串、接踵而来,生怕不能将人一次击沉、彻底毁灭。 让人糟心的事情总是不会给你片刻的喘息时间,就在朱凌成亲的翌日,又一记惊雷炸响在天际。 叶随风正神色怏怏地陪同宇文述学进早餐,她本就被朱家的事情和夜不能寐的痛苦所扰,即便面对满桌珍馐,她也没有什么胃口。 她用筷子像是打桩一般戳弄着面前碗里的包子,包子已然被她戳得千疮百孔,汤汁漏了出来,把包子皮泡软染色。 叶随风却好似浑然不知,戳了几下,便用筷子蘸起几滴汤汁,好似这样便算是进餐了一般。好好的一个小笼包,硬是让她改了面相,也改了吃法。 宇文述学将她的食不知味看在眼中,微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也将自己的筷子搁了下来,起身取碗盛了一碗清淡的汤,还没递到叶随风手上,便见着斐玥公主行色匆匆、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身后还跟着阻拦不及的长歌。 斐玥公主今日也是未施粉黛,一张憔悴的脸上素白得宛若一张白纸。眼睛又红又肿,像是影响了视力一般,足尖踢在门槛上,狠狠地绊了一下,向右歪倒,磕在门框上,发出好大一声,撞得门扇也跟着猛晃一下。 跟在他身后的长歌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扶,却在手指堪堪触到斐玥公主衣袖的刹那间停住了,好似被蛰了一下似的将手速速收回。 在他犹犹豫豫之际,斐玥公主却已经扶着门框自己踉跄着站起了身,浑然不觉疼地继续步履不稳地走到了叶随风跟前,目光与她相触之时,欲语泪先流。 叶随风连忙起身扶住斐玥公主的双肩,斐玥公主身子一挨上叶随风,便瘫软如泥,黏糊糊地腻在叶随风身上,窝在她肩头哭了起来。 先是呜咽而后啜泣,最后直接大雨倾盆,放声痛哭。 叶随风一手招架着斐玥公主,一手在她后背上抚摸着、安抚着,心却如日薄西山,一点点地消沉下去。打从一看见斐玥公主进门,叶随风心里就升腾起了不好的预感,浑浑沌沌如浆糊一般的脑子也千回百转地兜过了好些个念头。 最先浮现起的念头便是承恩帝。每一次见他,他的状态都要更差一些,免不得让她心里常有着不好的念头。这念头不及浮出水面,便立即被叶随风击沉。微垂眼帘,眼前影影绰绰映现出承恩帝慈祥的面孔。她轻轻摇晃了一下头,甩开这她不想承受,也不想面对的想法。 叶随风的上下嘴皮仿佛装了两极反转的磁石,哆哆嗦嗦地碰不得一处,即便如此,她也不得不开口,就算充耳不闻,噩耗也不会消弭。 “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她的声音轻薄如清晨易散的薄雾,淡淡地化在斐玥公主的耳畔。 斐玥公主微微颤了一颤,缓缓地从叶随风怀中抬起头。双目红肿愈加明显,镶嵌在惨白的脸庞上,好似茫茫白雪一枝梅。 梅间还凝结着未及凝成冰霜的一串重露,单看她这一副模样便让人心生怜惜,更是不忍卒听。 “我八哥他……凌晨时候在天牢里……自缢了……” “咣当”一声,叶随风觉得内心又承受了一次重击。她有过很多猜想,可真相往往更令她始料未及。 “怎么会……陛下并没有怪罪他,他……为何会……” 斐玥公主咬了咬唇,眼底一丝愠怒,却终究是没有当场发作出来。 “前因后果来不及详说……”她低头镇定了一下情绪,“八哥……已经被人送回府中了,你陪陪我……去见他最后一面吧……” 即便知道叶随风不会拒绝她,斐玥公主的言辞仍然软和,向来自带几分傲气的她姿态如今却放得极低,显得既脆弱又胆怯。 就算是斐玥公主不说,叶随风也自是会去走一遭的,于情于理她都是该去的。 八皇子的府邸门可罗雀,冷冷清清。人走茶凉,更何况早在凉透之前就已经失势的他。 尽管冷清,却也并不是无人吊唁。 三皇子瘪着嘴,鼻尖微红,呆呆地靠在随从流溪身上,直愣愣盯着白得刺目的灵堂。听见脚步声,他回头看了一眼,见到来人是斐玥公主,嘴巴扁得更厉害,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可怜兮兮地抽搭着,朝着斐玥公主的来向小跑着过来。 “八弟他身上很凉,我怎么摇晃他,他也不醒来,动也不动,流溪说他跟我的威猛将军一样死了,可他怎么会死呢?是流溪在骗我吗?可是流溪他是从来都不会骗我的啊!” 叶随风犹记得威猛将军是三皇子的一只斗鸡,早前被恶狗给咬死了。 斐玥公主瞧见三皇子这般模样,好不容易才止住的眼泪又被他给招了出来。她哽咽着抱住三皇子,低声说道:“流溪没有骗人,八哥确实……已经死了……”她按住刚想挣扎的三皇子,安抚他也安抚自己道:“但他以后再也不会受到伤害了,也不会再痛苦难过了。他会在另一处世外桃源等着我们,迟早……迟早会有再相见的一天的。” 三皇子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斐玥公主并不知道他是不是听懂了,只是她如果不这样安慰自己,心里的难过便会超越极限。 她缓缓松开跟三皇子的拥抱,这才抬眼打量着这清冷的灵堂。灵柩前还站着两个人,单看背影便觉凄清孤迥,这二人正是昨夜才共结连理的永昼和朱凌。一连串的打击早已经击溃了朱凌,她单薄孱弱的身体若不是依附在永昼身上,只怕早已瘫软在地了。可即便是站不住,她也不肯坐下休息,除了这样倔强的折磨自己,她更不知该如何做。 叶随风也被冷峭的灵堂激得心底刺痛,她颤巍巍地给八皇子上香,却不敢瞻仰他的遗容。 她来去几次经过永昼身旁,永昼却始终视她如无物,仿佛她当真成了一阵穿堂而过的凉风。 第三百一十四章 覆盆无光(十六) 熟悉的感觉,被他这张脸视若无睹的感觉,只不过换了一个时空就让叶随风心中生出了些许的陌生。 也不知道是不是之前被永昼给洗了脑,现如今八皇子冰冷地躺在灵柩里,叶随风当真觉得内心有些愧疚,好似真的是自己害了他。 叶随风自虐地侧过头去打量永昼,只见他站得笔挺,单单用一只手揽住完全瘫软在他身上的朱凌。他的臂膀宛如铁箍,牢固且不知疲倦。 他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也不曾流露丝毫的感情,如同一个被榨干的柳橙,所有的情感都被残酷地挤得一干二净。 他目光晦暗却又笔直地望向灵柩,跟朱凌视线的落点不谋而合。 叶随风不由得羡慕起来,但更多的痛心。为八皇子,为永昼,为朱凌,也为自己。 不论前世还是今生,都要以形同陌路收场,莫不是哪一世的自己不知死活地烧了月老的姻缘簿,才让自己和他的红线断成了八百截。 红线…… 叶随风自嘲地苦笑,或许根本就没有那个玩意,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可既然最终都要相忘于江湖,又何必要一次又一次的遇见呢? 嘴里发涩,像是喝了黄连水。 却听堂外小厮来报:“四皇子殿下,长宁侯嫡女到!” 叶随风向外望去,四皇子昂首阔步,梧桐则在其几步开外施施而行。 不等四皇子入门,斐玥公主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抬手阻拦。 她努目撑眉,神色凛然,言道:“四皇兄,且慢。” 四皇子眉尾不耐烦地一挑,瓮声瓮气道:“皇妹何意?为何拦阻?” 斐玥公主毫不动容,“斐玥有话想问,烦请四皇兄借一步说话。” 四皇子啧了一声,“皇妹一再阻挠我给八皇弟上香究竟所为何事?有什么天大的事情非要挑这个时辰?” 四皇子不提八皇子倒还好,一提,斐玥公主怒意更盛,眸光却愈发冷意森森,“四皇兄要是非得在大庭广众之下,闹得人尽皆知,我倒也无妨。却不知道四皇兄有何面目来吊唁八哥,当真不怕报应吗?” 斐玥公主说话时虽是凛然直视四皇子,余光却淡淡扫了一眼旁边的洛梧桐。 “皇妹休要胡言乱语!”他不悦地扫视周遭,拂袖越过斐玥公主,步向院落静谧一隅。 斐玥公主紧随其后,洛梧桐看了看远去二人,脚步一滞,随即紧跟着两人身后。 叶随风见斐玥公主和四皇子两人针尖对麦芒,虽有梧桐在旁,却还是怕斐玥公主会吃亏,也匆忙跟上。 高墙屋檐投射下一片阴影,将密话的四人笼罩。 既无风声,也无禽鸣,静寂得让呼吸声变得格外明显。 斐玥公主怒目圆睁,喘着粗气,目光如箭簇直直戳向四皇子,看得他发毛,却一句话不说。 四皇子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微微移了移目光,先发声道:“现下也无闲杂人等,皇妹要问要说尽速开口,皇兄我可不似你那般清闲。” 斐玥公主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厉言道:“四皇兄确实繁忙,漏夜只身前往天牢,不辞辛劳。” 四皇子嘴微微一抽动,即笑开言道:“我去探望皇弟,尽做皇兄的本分,算不得辛劳。” “本分?”斐玥公主声线陡然拔高,“今日这般缟素景象便是四皇兄尽本分的结果?” “今日结果,乃是八皇弟自己的抉择,与人无尤。” 斐玥公主声音愈加冰冷,“四皇兄又何必自欺欺人?你若不是对他说过什么,八哥他何至自绝?” “我只是告知他一些他本就应该知晓的消息。八皇弟他身陷囹圄,消息闭塞,连疼爱的表妹大婚这等喜事都无通路获悉,岂不遗憾。” 四皇子轻描淡写地寥寥几言,让斐玥公主如坠冰窟,“仅此而已?皇兄难道没对八哥说他外祖家的境遇?” “只是捎带着说了一嘴罢了,他该知晓真相的。” 斐玥公主痛苦地闭了闭眼,“何至于此,何至于此!他已沦落至此,早已无力和如日中天的四皇兄你一争高下,为何要将他向着绝路上逼迫?” 四皇子冷漠言道:“他是无能争势,天下也不该落入懦夫之手,路是他自己选的,没有人逼他,更不要怨怼旁人!”说罢便不再理睬斐玥公主,转身而去。 斐玥公主眼角逼出一滴剔透泪珠,对着那无情的背影嚎叫道:“你们可是骨肉兄弟啊!” 四皇子已然远去,洛梧桐却依旧站立在原地。 她神色自若,平静地看着斐玥公主。 叶随风也默默地打量着洛梧桐,还是那张与自己分毫不差的脸庞,今日看起来却也不是从前的感觉,分明生出了几分陌生,也许是她的脸上缺少了她一贯的、标志性的微笑的缘故吧。 斐玥公主双臂交叉,环抱着自己,慢慢地平复了情绪,可胸口却始终凝结着万年不化的寒冰,疼痛都变得麻木起来。 “为什么?”斐玥公主眼睛看着脚下,问道。 “因为你们不是寻常百姓家的兄弟姐妹。”虽然斐玥公主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洛梧桐还是知道她问的便是自己。“生来便是无奈,若不奋力向上,便会堕入无底之渊。” “你明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斐玥公主将自己怀抱收得更紧,却也抵御不住发自内心深处的寒意。“即便生在帝王家,也未必非要赶尽杀绝,如果是八哥……他就不会这样……” “所以他会率先倒下。”洛梧桐冷冷打断斐玥公主,“正如你所料,主意是我出的,是我让四皇子去的,所以恨我吧,你迟早也会恨我的。” “可是……究竟为什么?我从来不在乎你究竟帮谁,可是你为何要下死手?你出谋划策的时候,可曾有一刻为我想过?” 洛梧桐定定地看着斐玥公主:“你明白的,这是迟早的事,即便他今日不知,明日也会知道,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何区别。八皇子殿下若知受他牵连朱府灭门,依着他的性子,他岂会苟活?” 第三百一十五章 覆盆无光(十七) “不会的,不会的……我会陪着他,开解他的……如果你们不去推他一把,结果定然不会如此!”斐玥公主斩钉截铁道。 “即便不死又当如何?日日活在痛苦与愧疚之中,饱受折磨?而后招致更多祸事,殃及更多无辜……你确定活下来就一定是最好的选择吗?” 梧桐说话时向着灵堂方向望去,斐玥公主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想到了内里堪堪免于灾祸的永昼和朱凌。若是八皇子还在,他们势必还将共乘一叶扁舟,于巨浪里浮沉,最后或许会落得个一同覆灭的结局。 斐玥公主心里一阵酸涩,自此之后史书留名,普天之下只会知道懦弱无能的八皇子宓君歇,却无人知晓他是想要去保护他还能够保护得了的人。 念及此,斐玥公主的语气也软塌了下来:“即便如此……你也不能……” 不及斐玥公主说完,便被洛梧桐打断,“恨我吧,如果这样才能让你找个慰藉,那就恨我吧,反正你迟早都会恨我的,也不在乎早这一时半刻。你在乎的只是一个人,而我心里还有装很多的事情。” 洛梧桐语气依旧平静地像是安谧的湖面,可她低垂的眼睑却在眼下投射出一圈黯然的阴影。 “我并不是只在乎八哥一个人……”斐玥公主目光紧紧地攫取住洛梧桐,内心中五味杂陈,想要说出口的话却如鲠在喉。 恨字太过沉重,她实在不忍加诸洛梧桐身上。可她此刻与洛梧桐不过相隔一步之距,却好似相隔万水千山,她竟看不清洛梧桐的面容。 最终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只是侧头对着叶随风轻声道了一句:“走吧,陪我去给八哥上炷香。”言罢,便从洛梧桐身侧掠过。 大铭接踵而来的噩耗让叶随风感到身心俱疲,她跟宇文述学打了个招呼便回到了现世,短时间内她真的很难消化更多的忧伤了。 叶随风躺在自己略微硌人的木板床上,头脑是混沌的,可意识却无比清醒,像是漂浮在水面上的油,怎么也沉不下去。 现世与大铭在她脑海中纠缠,她直犯迷糊。明明就是在现世的生活之中挣扎太苦了,才想要求得一方净土;明明就是想要扭转乾坤,改变现状。结果,却让自己更加疲惫,更加痛苦。她一时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要牺牲睡眠时间来回奔波,让自己卷进危机的漩涡之中。何必呢?何苦呢?现世才是她应该过好的生活。 可是一想到若是再也不去大铭,她的心里却又充满了酸涩的泡泡,一旦破碎,则会喷涌出浓郁的不舍。 怎样才能抽身…… 她思索着这个命题,缓缓沉入深睡。 头脑像是烧开的热水,一夜都在不住地翻腾,虽是睡了七八个小时,醒来却依旧很累。 叶随风瞥了一眼表,已经快九点,尽管还是昏昏沉沉的,她还是立马从床上爬起来。 洗漱时,她抬眼瞅了一眼镜子,目光却像是被吸住,她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 暗淡微黄的肌肤,像是沁入了墨汁的下眼睑,让她看起来十分憔悴,年纪看起来也苍老了不少。 她慌忙地拿着廉价的水乳往脸上死命地拍,结果自然是无济于事。 她的心情越发低落,胡乱收拾了几本书,匆匆地往学校里赶。 已经是错过了两节课,剩下的课她也没怎么入耳去听,笔记记得是七零八落,当中还夹杂着几句语意不通、逻辑混乱的句子。她偶一低头,却见其中依稀能读懂的只剩下四个字——宇文述学。 她心里一慌,剩下的两节选修课也没心思去读了。 收拾东西出学院楼门,因为形象实在太糟糕,她披散着头发,微微低头,像是脚下有黄金一般走路。 她看着地上的脚来择路,当一双亮闪闪的高跟鞋映入她眼帘的时候,躲避已然来不及,迎面便撞了上去。 叶随风的脑门恰好碰上了来人的肩膀头,撞了个眼冒金星。那人被叶随风没头没脑地一撞,也往后打了个趔趄,双手抓住叶随风两只胳膊才勉强稳住身形。 “对不起,对不起……” “你走路往哪儿看啊!” 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叶随风讶然抬头,正迎上才思思同样讶异的神情。 才思思一见是叶随风,连忙松开了手,甚至还往后退了一步,她的目光在叶随风脸上来回扫过,“叶随风啊,你越来越不修边幅了,像个大……”讥讽的话还没说完,没料到叶随风竟一个箭步冲上来,像是藤蔓一样缠绕,紧紧地将她拥住。 才思思被吓了一惊,回过神来就扭动着要挣脱。 可叶随风就像是吃了大力神药一样,力气大得出奇,一时竟让才思思动弹不得。 才思思边挣扎,边带着求助的目光看向一旁,嘴里还念叨着:“叶随风,你发什么神经?你是哪根筋搭错了?” 叶随风却如同是把才思思看做久别重逢的情人一般,仿佛注意不到其他人的存在,她的眼里水润润的甚至还闪着泪光。 她眼中不可名状的情感让才思思心里直发毛,她们并不是能够友好拥抱的关系,同窗三载,这或许是她们两人之间距离最近的时候。 才思思拼命把脖子往后撤,想要尽可能地拉开与叶随风的距离,而后不住地向旁边人递着眼色,却得不到丝毫回应。 “她是不是疯了?你倒是管管她啊!” 才思思对一旁的人说着,却依旧像是对着南墙在说一样。 才思思满腹恼火,冲着叶随风一只耳朵吼道:“别耍把戏了!快放开我!” 振聋发聩的喊声终于唤醒了沉浸在另一个世界的叶随风,她如梦初醒地从才思思的怀抱中起来,双手却还牢牢地牵制着才思思。 她的眼中水光潋滟,嘴里絮絮地念着:“你要好好地活着啊,你一定要幸福,要快乐!” 才思思自是弄不清楚叶随风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把推开了她,手上却没用力气。 第三百一十六章 覆盆无光(十八) 叶随风说这话时,思绪和头脑都是无比清醒的,说出的话也是真心实意对着才思思的。或许这么说对才思思可能有些不公平,但她今生所享有的幸福与甜蜜都是前世的八皇子用生命换来的。 前世的际遇,换取今世的造化,当真是毫无公平可言,但是命运从来就不曾公平过。 在这一刻,她跟才思思的纠葛,在她这里单方面的解除了。本也没有什么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自己的嫉妒心在作祟,才会把人家当成假想敌。 看着眼前一生顺遂的才思思,说不嫉妒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在自己经历过这么多悲苦之后。但是自己的一切,跟才思思并没有关系。要怪,似乎也只能怪洛梧桐了,她跟斐玥公主貌合心离之后不知道是不是又做了什么错事。 只是……就如同斐玥公主没法子真的去恨洛梧桐一样,她对着前世的自己,也实在是生不出怨怼之心。 说完不合时宜的话,叶随风也尴尬了起来,她触电般的松开手,往后退了几步,拉开跟才思思的距离。余光却瞥到一抹高大清冷的身影,她这才发现,打从一开始尤亦寒就跟才思思一道走,可她当时一门心思扑在才思思身上,竟没发现这块万古寒冰。 尤亦寒还是从前那样,脸上冷冷淡淡的,也没正眼看叶随风,只是用余光隐晦地扫视着她。 许是被无视的次数太多,尤亦寒也好,永昼也好,叶随风的防御力已经大为增强,并不会特别的难受。只是心脏在她的目光落在尤亦寒那张俊脸上时,带着惯性地多跳动了几下。 叶随风定定地看着尤亦寒,情绪却成了平原上的溪流,竟是前所未有的安澜平静。 她并没有先开口,她也不知道与尤亦寒之间要以什么话语作为开场白,又要说些什么内容。最熟悉的陌生人,是连寒暄都做不到的。 才思思边打量着叶随风,边瞅着尤亦寒,挪步到尤亦寒身边,用手肘撞了撞他,又朝着叶随风努了努嘴。 她用不大却足以让二人都能清楚听见的声音说道:“呐,她怎么了?爱而不得,终于疯了?” 尤亦寒顺着才思思努嘴的方向,第一次光明正大地看向叶随风,这一眼却十分漫长,好似要看清楚她脸上的每一个毛孔。 叶随风读不懂他的眼神,甚至还往自己身后看了几眼。 尤亦寒没有回答,叶随风除了赧然也没什么好替自己辩解的。 才思思许是早就习惯了尤亦寒的沉默回应,也没当回事,反倒迈着轻快地步子又跳脱到了叶随风的身边,嘴边漾起一抹笑意,好似心情很好,破天荒地带着善意邀约道:“我们俩要去参加个聚会,咱班宣传委从外地回来了,好多人都去,都是咱高中的,你要不要也来?” 没等叶随风答话,嘴快地才思思又抢道:“那个扬清和也去。” 听到扬清和的名字,叶随风心里一颤,确实有些心动了。自从上次不欢而散,她已经很久没再得知扬清和的消息了。 说不挂念是假的,曾经的真情实感已经在心底留下了痕迹。 只是她不知道怎么面对扬清和,也不敢面对。熟悉的陌生人,分道扬镳、散落天涯或许是最好的结果。再度重逢,只会让彼此尴尬,也会搅合了所有人的兴致。 更何况,她跟那些“同窗旧友”并没有什么深刻的情谊,贸然前去,似乎也有些厚颜无耻了。 叶随风轻轻摇了摇头,“还是不要了。” 才思思似是没料想到这样的结果,有些讶然。她带着诚意,抛出了橄榄枝,道出了扬清和的名号,是笃定叶随风一定会参加的,多好的一个跟尤亦寒相处的机会啊! 才思思看看叶随风,又扭头看了看尤亦寒,却听到尤亦寒说道:“她不想去就不去,何必勉强。走吧,时间不早了。” 才思思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跟尤亦寒并排走了。 叶随风看着二人的背影,却像是看见永昼和八皇子并肩而行一般。她的心绪和情感总是凌乱且纠结的,她只觉得再这样继续下去,只怕真的疯了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担心在学校门口会遇见尴尬的人和事,叶随风特意放缓了步伐,每走一步都要在心里默念十几二十个数。 好不容易拖着比龟速还龟速的步子,一步步挪到了大门口,料想怎么着他们也该走了,却没成想见到了一个让她做梦也想不到的人。 她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一样快速眨巴了几下眼睛,可眼前的人既不是眼花也不是幻觉,而是如假包换的、活生生的人。 叶随风浑身的力气好像被抽干,脚上千斤重,拖着比刚才还要更迟缓的脚步,来到了那人身前,嘴巴哆嗦了几哆嗦,却迟迟碰不到一起。 还是来人先开口,“小风。” 心头巨震,声音丢在了来时的路上。叶随风目光沉重且复杂地看着来人,却像是被剥夺了一切感官。 那人又唤了一声。 手探向叶随风,手指抻直又蜷缩,想触碰却又不敢触碰。 叶随风的两片唇还是颤抖个不停,眼波是沸腾的水。她呆呆地看着那人,好像认识,又好像不认识。 她内心苦笑一声,又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终于,还是找回了声音。 “妈……” 还是学校旁边的那家咖啡厅,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座次,她在这儿分别会见了自己久违的父母。 多么讽刺的画面。 叶随风局促不安地搅动着咖啡,目光只敢沉浸在咖啡的漩涡之中。 相顾无言,却没有泪千行。气氛算不上融洽,甚至有些让人窒息。 坐在这儿的叶随风,并没有久别重逢的感慨,她的心里充满了畏惧。在她的记忆里,就几乎没有她们俩心平气和对坐的祥和画面。对于母亲的复杂感情,永远裹挟在惧怕的情绪之中。 最后还是叶母率先打破静寂。 “我要结婚了。” 第三百一十七章 覆盆无光(十九) 搅动咖啡的手蓦然停下,依旧旋转的咖啡激荡上戛然而止的咖啡勺上,掀起咖色的浪花。 叶随风目光紧紧地盯着手指上的咖啡渍,还是不抬头,也不说话。 叶母顿了顿,却仍是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本来觉得没有必要……但你叔叔,还是觉得知会你一声比较好。” 叶随风没有抬头看她,手上的动作没停,只是从手指开始僵硬冰冷。 叶母见叶随风没有什么反应,略感局促,她清了清嗓子,目光游移,似是这样安静让她不怎么自在,随后她又说道:“我知道……我不是合格的母亲,没对你尽过什么责任,你恨我怨我也是理所应当的。我不想给自己找什么借口,错了就是错了,亏欠就是亏欠。只是从前那种状况……生活压得我透不过气,我实在控制不住我的情绪……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我也没办法。” “所以,你就选择逃避,把所有的包袱和麻烦都统统推给别人,这样就舒坦了是吗?” “逃避……”叶母怔了怔,嘴边噙着一丝苦笑,“或许是吧。我本就是个怯懦的人,肩上无力,挑不起生活的重担。我只想过个平淡的生活,这有什么不对吗?” 苦涩的咖啡倒映着自己苦涩的脸,叶母说得理直气壮,她反倒找不到什么反驳的言语了。 “……不管怎么样,你也已经长大了。等你面对这些糟心事的时候,说不定也会像我这样,谁不想能活的更舒服一点呢?” “我才不会逃避!”叶随风声音拔高,引得其他桌客人纷纷将目光投向她们。她松了松紧握的拳,尽量平息自己的情绪,又低声道:“我不想要逃避。” 叶母苦笑着,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想不想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另一回事。你毕竟是我女儿,难道我不想跟你和和乐乐的生活在一起吗?可事实上,你若真的跟在我身边,天天面对无休无止的争吵,入不敷出的生活说不定你连学也上不了,这样真的好吗?” 叶母看了一眼沉默着的叶随风,又将视线移向远方,“你以后就会懂了。” 话头又断开了,又是尴尬的安静。 静默良久,叶随风才徐徐开口问道:“他对你好吗?” 叶母楞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叶随风是在关心自己,迟缓道:“很好。他很能干活,也知冷知热,他……待我很好。” 叶随风抬头看着多年不曾相见的母亲。 岁月早已爬上她的眼角、额头,连发丝中也隐匿不了衰老的前奏。 叶随风仔细地看着叶母的脸庞,那已然不是记忆中的样子了。 不仅仅是岁月的雕琢,还有生活的打磨。不幸福的前半生,让叶母的样子显得要比实际的年龄更苍老了几分。 说恨,似乎太过言重。曾经有过怨怼,有过责怪,可那些情绪早在她抬眼看向叶母的那一刻时就已烟消云散。爱与怨的天平早已倾斜一边,终究是心疼大过了一切。 母亲的不幸也可谓是由她一手书写,她也不曾为父母做过什么,似乎也没有理直气壮去指责的底气。 叶随风定定地看着母亲,此刻的她脸上有光,眼中有神,嘴边的笑是发自心底的,幸福与快乐掩饰不住地表露出来。 “这样就好。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你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叶随风仰脖把剩下的咖啡一股脑儿地灌了下去,苦涩一泻而下。那样的神采与光芒她不懂,却异常歆羡。 她与母亲道了别,转身就走。 却听到身后母亲踯躅的声音:“你叔叔家离得不远,你要不要……见一见他?” 叶随风脚下一顿,没有回身,“不用了。” 母亲会很幸福的,她知道。 摆脱她是对的,不是吗? 可心里还是空落落的,又酸又涩。漫无边际的孤独又趁她不备,将她侵袭。 浑浑噩噩地回了家,家里也冷清得过了分。 心里的不安迅速扩大,她喊了一声,“外婆!” 没有回应。 想是外婆耳背没有听到,她又加大声量,又喊了一声,却依旧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她一慌,赶忙冲进外婆的房中,里面没人。 又去了厨房,也没看着她。 厕所的门关得很严实,叶随风大力地敲了几下,没有响应,她忙去拧门把手。 老人家没有反锁厕所的习惯,门很轻易地就被打开了,可里面的情景却无法让她轻易地接受。 她的外婆倒在水盆边,手里还握着牙刷。 叶随风双手颤抖地不能自已,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连滚带爬地上前探了探外婆的鼻息和心跳,可外婆的身体早已冰冷僵直。 从未有过的恐惧和无助感将她完全吞噬。 她慌乱得六神无主,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用抖若筛糠的手掏出手机,接连按错了几次才终于拨出了电话。 她给母亲连打了两次电话,都没有人接。 她茫然地翻着短短的通讯录,竟不知道该给谁打去求助。人生的失败,在此刻表露无遗。 几乎翻到了最后,才看到了一个名字,成了她唯一的希望。 她慌不择路地颤抖着拨通了那个电话。 “嘟嘟”两声,便很快地被接了起来。 “什么事?” “社……社长,我……”听见岳出云声音的那一刻,情绪如同撑到极限的气球,一下子爆裂开来。 岳出云听闻她的声音都变了调,越发冷静道:“发生了什么事?你在哪儿?先别着急哭。” 听她断断续续地把事情叙说完,岳出云又道:“莫慌,我马上到,别怕,交给我。” 寥寥数语,却让叶随风的心略微的安定了一些。 她盯着外婆的身体,悲伤才得空冲窜出来。 她蹲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环抱着双膝,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天,她感觉被整个世界抛弃。 天大地大,喧嚣的尘世间都仿佛不再与她有关。滂沱大雨一直下,从此只剩她一个人没有伞,孤独地淋着雨。 第三百一十八章 覆盆无光(二十) 岳出云真是一个既靠得住,又很热心肠的人。 是的,热心肠。单看他的外表清冷寡淡,如泠泠清秋,谁也不知道他有一颗火热的心被善意层层包裹。只是鲜少有人能靠近,因此也鲜少有人能知晓。 叶随风看着忙前忙后的岳出云,好似他才是外婆的孝子贤孙。一句谢谢已不足以表达,欠下的重重人情债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来偿还。 尽管如此,她还是说出了那句无足轻重的谢谢。 岳出云忙活了一整个晚上都没合眼,这才刚得空坐下。他用手腕盖在双眼上,遮蔽住刺目的日光灯,听见叶随风细如蚊蝇的声音也没动,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先都欠着,到时候再清算,反正你欠我也不是这一桩两桩了。” 叶随风还没回话,却见联系了一夜才好不容易联系到的叶母姗姗来迟,身后还跟着一个中年大叔,想来他就是母亲的新归宿了。 叶随风只淡淡扫了他一眼,心里涌起一阵异样,她没深究也没细看,连忙迎了上去。 “小风,来,这是你方叔。”叶母一上来什么也没打听,先忙着介绍人,“阿恒,这就是我闺女小风。” 那位叫方叔的人凑上前来,搓了搓手似是想要拍拍叶随风的肩膀,往前伸了伸,又缩了回来。 “这就是小风啊,长得真俊真标致,随你,随你……”说着目光黏黏糊糊地对上了叶母。 叶母掩嘴垂头,像是情窦初开的小女孩。 叶随风心头微刺,这样的寒暄不该发生在医院里最阴森冷清的地方。 岳出云起身,揽了一下叶随风的肩膀,将她隔在了身后,冷淡地对叶母道:“阿姨,您不先去见见老人家最后一面吗?” 岳出云声量不大,却极有威慑力,叶母也敛起了情绪。 后世都处理完了,叶随风却始终走不出阴霾,情绪依旧荡至谷底。 叶母把叶随风拉到一角,向她打听着岳出云的事儿。 叶随风不怎么想搭理,敷衍道:“是我学长。” “是你男朋友吗?小伙子看起来挺不错的,穿戴得也好,也有能力办事,比尤家那小子强百倍。姑娘,有些本事啊。” 叶随风越听越烦,“妈,别胡说,我们就是普通的同学关系。昨天,我实在没办法了,才找他帮忙的,我跟他没那么熟。” 叶母却暧昧地一笑,“傻丫头,他指定对你有意思,要不这么晦气的事儿,谁愿意帮这个忙。” 每一句话都像啸叫一样刺耳,“外婆不在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你就一点都不难过吗?” 叶母垂了垂眼睑,“难过肯定是难过的,但人总要有这么一天,日子还是要继续下去的。你咬牙切齿地指责我,好像我有多不孝,你有多孝顺一样。你自己扪心自问,你是因为真的舍不得你外婆,还是因为从此以后没了她的退休金,生活失了着落?” 叶母声线越拔越高,掐着腰,像极了从前数落她的模样。 “就你最孝顺,你若真孝顺就不会让她在地上躺了一整天,失救而死了。我还没说你,你倒先挑起我的理来。” “你有本事,你不逃避,你倒是一个人去面对啊,你找什么帮手啊!” 不知是谁踩了谁的痛脚,叶母每一句话都是刺向叶随风的利刃。 从叶母提高声音开始,叶随风就失了反抗的能力,她蜷缩在墙角,任说任骂,任叶母将留着长长指甲手指头一下一下戳向自己。 数步之外的岳出云实在看不过了,本不想插手旁人家事的他也不得不出手了。 岳出云手臂一格,挡开快要戳破叶随风额头的手指。 他冷冷言道:“您也是觉得自己太失职了,才恼羞成怒的吗?” 叶母面色发青,张嘴还想说些什么,方叔也上来打圆场了。 “大家都心情不好,但也别在外面里面让人听笑话了吧。”他又对叶随风言道:“小风啊,原本我和你妈还打算接你去我们家住几天,我也有个女儿,跟你差不多大,正好你们也熟悉熟悉,都是一家人了。不过今天这个场合……不太合适,等过些日子,你跟你妈都缓和缓和心情,叔再来接你。今天我先把你送回去……” 岳出云打断道:“不必了,我送她就好,叔叔你先把家事处理好吧。” 说着他把软绵绵的叶随风扶了起来,架着就往外去。 岳出云给叶随风倒了一杯水,递到她的手上。 叶随风木然地接过来,“耽误了你那么长时间,真是不好意思,今天你就先回去吧。” 岳出云道:“也不差这一会儿了,今天我留下陪你吧。” 叶随风讶然抬头。 岳出云大喇喇往木椅上一坐,椅子发出“咯吱”的声音,他起身再三查看,确定不会散架,才又小心翼翼坐下。 “你可别想歪啊,我只是看你一个人,怕你不习惯。” 叶随风又黯然低头,“不习惯……也得习惯。”她有些哽咽,想哭,又碍着岳出云在场没哭出来。她搓了搓眼,道:“今天……让你见笑了。其实,她说得也没错,是我的疏于照顾,才让外婆……我这样一无是处的人,连自己的生活的过得一塌糊涂,还想着游刃有余地穿梭在两个世界。不自量力,可笑……” 岳出云没说话,叶随风又道:“你明明提醒过我的,说我自顾不暇,就应该脚踏实地地过好现在,可我却当做耳旁风。” 岳出云蓦然开口:“你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你自己知道吗?” 叶随风一下子被问懵了,脑海中也不住地反问着自己,却没得到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答案。 岳出云又道:“从始至终,你一直在缅怀过去,遗憾自己的失去,想要修正自己的错误,可你却又没有发现,你在回头弥补的时候,失去的只会越来越多。为什么不考虑向前看,你的五官朝前,不是为了让你不停地回首过去的。” 叶随风头脑嗡嗡的,她听不懂岳出云的话。 过去…… 亲人家人是过去,尤亦寒是过去,整个大铭都是过去。 可除了过去,她还有什么呢?她一无所有。 她喃喃地道:“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有勇气一路向前的。” 岳出云双手抱着脑袋往后一靠,“这是你的人生,怎么活是你自己的事,别人插不了手。” 第三百一十九章 江洋大盗 清风筑的偏厅一左一右趴着两个萎靡不振、无精打采的人儿。天气本就闷热,暑气蒸腾,更让这俩人儿像是失了水分的枯枝腐叶一般。 宇文述学捧着书,气定神闲地坐在二人当中间,更显其风姿英发。 不消说,这两个垂头丧气的必是叶随风和斐玥公主二人,她们都正是刚刚失去至亲之人,同样被命运重击还缓不过劲儿来。 人与人的悲苦互不相通,叶随风并不能完全体会斐玥公主的此时的心情,她也没有那个心思去体会斐玥公主的忧思。 事实上,这已经不是她第一天赖在清风筑了。只是现世此刻对她而言又冰冷又孤寂,那间小房子如同真空一般,令她窒息。 叶随风一动不动地趴在桌子边,侧脸枕着自己的胳膊,都压出印儿来了。人是安静的,但是思绪却是纷乱的。她感觉自己正置身于一片深林之中,千千万万只鸟儿在枝头鸣叫,高亢低回各不相同,纷繁杂乱。 出现最多的当属岳出云的言语,他的声音反复在叶随风耳畔回放。过去与未来,失去与拥有,这些宽泛而空洞的词汇,叶随风如今丧失了思考能力的大脑是品鉴不出意味的。 别人的未来或者是充满希望的,而对她而言,未来是固定的,刻板的,未卜先知的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所拥有的一切像是细沙一般自指缝间流走。所拥有的太少,所以才想要紧抓着不放,才会格外痛惜失去。不是她想要停滞在过去,而是她除了过去,一无所有。 她无法毫不留恋地走出过去,过去有太多的无法割舍…… 她悄悄地抬眼偷瞄了一眼宇文述学,在即将被发现时又慌忙移走,继续唉声叹气。 她深知自己的颓丧让周边的人很是担忧,比如她身侧默不作声却眉头轻蹙的季秋,又比如站在斐玥公主身后的长歌……当然长歌忧虑的可能不仅仅是自己……可她就是感觉身体乏力,懒洋洋地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来。 长歌在斐玥公主身后的方寸之地来回踱步,有一搭无一搭道:“这些日子,南山上正在大兴土木,听说是在兴修皇陵,六皇子主理……” 叶随风心里一动,支棱起脑袋,瞥了一眼已经微微蹙眉的斐玥公主,连忙偏过头朝着长歌努嘴。心道,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明明是想给斐玥公主提提兴趣,不想却正触到了斐玥公主的痛点。 好在长歌眼尖,转得也快,又道:“听说最近京城世家女子间驻颜丹很是盛行,不知道……” 长歌还没说完,斐玥公主便懒怠地打断道:“我近日来的确是忧虑不断,也不至于沧桑衰老到这般田地吧……” 长歌一怔,似是不曾读懂斐玥公主语中之意,解释道:“不只是上了年纪的妇人才用,服用者当中也不乏芳年华月的少女。这驻颜丸据说可使人变得更美,光彩照人……” 叶随风连续咳了几声,涨得脸通红。长歌不明所以地看了看她,不知道叶随风是真的在咳嗽还是自己的话语中又有什么不妥。可他思虑再三,也没品出一二来。 斐玥公主冷冷淡淡地说道:“那你的意思就是我现在不够美丽漂亮了呗,如若不借助丹药,就会大为逊色是吗?” “呃……”长歌挠了挠头,也不知道斐玥公主怎么会想的如此偏颇,竟不知该怎么接话。 宇文述学轻轻拍了拍叶随风的脊背,这才帮她顺过气来。叶随风刚才的确是想要提醒长歌来着,只是一激动,竟被口水呛了个正着,也可以说是很丢人了。 叶随风赧然又无奈地看着宇文述学,后者只是淡然地微笑着,好似早已对长歌的所言所行了若指掌,并不惊讶。 气氛一时又陷入沉郁,长歌又来回踱起了步,拼命在脑海中思索近来发生的、斐玥公主可能感兴趣的事件。 来回地走大概能够加速大脑的运转,他很快又想到了一桩。 “近来江湖上冒出一个劫富济贫的江洋大盗,公主可知道他自称……” 斐玥公主勉强地坐直了身子,还是兴味索然的模样,怏怏道:“叫江洋大呗……”她斜睥一眼长歌,忍不住讥讽道:“你这都算哪门子新鲜事,梧桐家也给他劫过……” 说到洛梧桐,斐玥公主情绪明显地更加低落,可她却自欺欺人地不想被人察觉,特意提高声音对着宇文述学道:“你这儿手底下的人不成啊,打探消息的能力还不及我呢!怪不得看你老是这般清闲,你也不找找原因。” 宇文述学笑而不语。 斐玥公主又掩饰着情绪道:“站在你们江湖人的那边来说,我也承认所谓侠盗自有几分侠义风范……不过以我的身份而言,侠盗再如何侠肝义胆,始终也是个盗。不论他出于什么目的打家劫舍,也不论他劫得都是些什么人,他终归都是触犯了国法,也不值得被人称颂效仿。若人人都如他这般自己践行一套道理,天下不就乱套了吗?富人家的银两也是人家一文一文赚回来的啊。若是富人的家财当真是吸取民脂民膏、强取豪夺而来,也自有官府朝廷来以法处置。” 斐玥公主本是想着掩饰自己提到洛梧桐时候的异样情绪,谁知竟自顾自地、不着边际的高谈阔论起来,还是当着这一帮子江湖人士面前批判江湖人士,说完也不自觉地羞赧起来。 叶随风却听得入了神,不由自主地鼓起了掌来。 她其实真的很是钦佩斐玥公主,她的思想一点也不刻板迂腐,反倒十分的先进超前。虽是贵为公主,却从不矫揉做作,也没有蛮横无理过,反倒心有大义,胸怀宽广,真是完全颠覆了叶随风对古代公主的认知。只可惜她生在这样一个拘束的时代,她的思想在“人治”的时代看起来只是一个天真的笑谈。若是她活在当今,肯定是有一番大作为的。 第三百二十章 江洋大盗(二) 还没等着叶随风感慨完,却听门外一阵喧哗。不多时,便见着长风领着两个面目清秀却眼生的姑娘走了进来。 两个女子低眉颔首,很是谦卑,一前一后,迈进了门,便不再上前,规规矩矩地对着斐玥公主行礼。 斐玥公主懒散地坐直了身子,瞥了一眼两名女子,瞥见后一人时略微一滞,而后佯装毫不在意地移开了视线,手指飞动,抓得衣裙略显凌乱。 “什么事?这样匆匆忙忙的。” 靠前的女子先开口回道:“回公主,是洛小姐近身婢女琼琇有要事求见公主,奴婢生怕她是有要事禀告,因而直接将她带来求见公主。” 斐玥公主神色淡然,“兰馨,你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我不是交代过,对我的行踪保密吗?你可倒好,竟这么堂而皇之地领着外人找来了,是把我的话都当做耳旁风了吗?” 名唤兰馨的女子讶然一愣,随即跪下,“奴婢知错,请公主责罚。” 琼琇也随之跪倒在地,整个身体低伏在地面上,微微颤抖着,声音气息也不稳当。“三公主殿下莫要责怪兰馨,万般不是都是奴婢的不是,是奴婢太心急了,硬要央求兰馨的,与她无关,公主殿下责罚奴婢吧。” 斐玥公主不经意瞥了琼琇一眼,见她慌里慌张又胆怯的样子,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你办事毛毛躁躁地,总是不若琼珂来得稳重……”斐玥公主眉头一蹙,撇了撇嘴,“离了她,你们小姐身边连个中用的人都没有了吗?” 斐玥公主素来知道兰馨和琼琇交好,可如今见着两人依旧感情深厚,反倒让她的心里升腾起一股酸楚来。不想再看,她连忙偏过了头,继续用不咸不淡地声音说道:“是你们小姐差使你来的吗?她……所为何事?” 斐玥公主冷若冰霜的声音让琼琇害怕,她跟在洛梧桐身边时日也不算短了,却是不曾见过斐玥公主摆出这副架势。她生性胆小,脑筋也动得慢,从前琼珂在时还能帮忙出主意,可眼下……她实在是不善应对,只好实话实说,免出更多纰漏,惹公主不快。 “是……奴婢自作主张,并非我家小姐的意思。” 听琼琇这么说,斐玥公主眉梢飞快地跳了一跳。她冷笑一声,“本宫现在是什么人都可随意见得的?” 琼琇身子伏得更低,恨不得钻到地里去,浑身颤抖地像是寒风里瑟瑟的枯枝。 尽管心里怕得要命,可是为了洛梧桐,琼琇还是不顾一切地说道:“求三公主殿下救救我家小姐吧,她被老爷责罚,已经跪了两昼夜了,再这样继续下去,小姐不死也要去半条命……求公主殿下搭救!” 斐玥公主的手抓了一把椅子扶手,又很快地松开,故做淡然道:“这乃是你们家务事,我如何管得,又凭何要管?” “回公主殿下……这其实也算不得家事,是老爷交由小姐办得差事出了岔子……进献给太后的寿礼在入京途中遭劫,眼见着太后的寿诞将至,老爷大发雷霆,这才重重地责罚小姐。” 琼琇又道:“可这事儿原本就是一场意外,小姐也不可能事先预料。而且事情已经发生,便是要了小姐的性命也是于事无补……可老爷是铁了心,谁劝也不顶用。小姐没想要劳烦公主殿下,是奴婢看不得小姐受苦,这才求见公主殿下,万望公主殿下能想法子补救,让我家小姐少受磨难……” 斐玥公主眼波震荡,索性闭上了双眸,可眼皮亦是抖个不停。 她朱唇微启,声音轻飘飘地荡了出来,“她办事不力,受些惩戒也是应当。贡品被劫不是小事,岂是我管得了的?” 有一批贡品被劫的事儿,斐玥公主是有所耳闻的,只是当时她心情烦闷,没入耳也没入心,根本不知道此事跟洛梧桐有关。 太后本就看不惯长宁侯,出了这么档子事,肯定会借机发难,侯爷重罚洛梧桐,也是想做个样子来堵太后的嘴。只是依着太后的性子,好不容易寻得良机对付四皇子一派,肯定不会善了。 斐玥公主嘴上冷冰冰的,可是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替洛梧桐担心,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又暗自生自己的气,进退维谷,很是矛盾。 叶随风见斐玥公主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指节泛白,心里也能对她复杂的心情体会一二。 叶随风想了想,问道:“关于贡品被劫……你们可有头绪?是什么人做的查到了吗?” 见叶随风发问,琼琇才敢抬起头来望一眼,却愣怔了半晌,才呆呆道:“小姐一口咬定是江洋大盗所为,可是前来查验的府兵也发现了贡品营帐里有一条没来得及掩盖的密道,说是也有可能是遁地金狐盗走的。” 叶随风也第一反应不是金狐干的,她是洛梧桐的师妹,又是那么的维护洛梧桐,是绝对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害洛梧桐的。更何况,若真是金狐所为,追查起来就方便多了,也不至于一筹莫展到让身边侍女来出头。 可若果真如此,现场又为何出现一条密道呢?密道还没来得封闭,这样仓促毛躁,又是什么原因呢? 叶随风满心疑问地看了一眼宇文述学,后者也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这件事真是十分蹊跷,要不我们去一趟长宁侯府上,当面问一问梧桐可好?” 不等斐玥公主发声,叶随风又迅速接道:“贡品失窃,又跟江洋大盗有关联,这已经是一件家国大事了,公主之前讲得一番道理慷慨激昂,可不能只说不做吧,若能亲手逮捕那个大盗,岂不是宣扬公主理论的大好机会?让全天下都明白要依法治国,致富只能靠自己勤劳的工作。” 叶随风说了一顿冠冕堂皇的理由,无非也只是想给斐玥公主找一个台阶下。她知道在斐玥公主的心里,还是很难以割舍跟洛梧桐的这段友情的,与其在这儿坐立不安、口是心非的焦急靠着,倒不如去当面一谈,是分是和,也好有个清楚的论断。 第三百二十一章 江洋大盗(三) 正如叶随风所想的一样,斐玥公主是一个重情之人,她虽然心里怨怼洛梧桐,可若是真的割舍这份多年的友谊,她也是舍不得的。 斐玥公主也借坡下驴,从善如流道:“随风说的是,我确实不该继续颓然下去,八哥他……他必然也不希望有大盗横行,扰乱民间安定生活的。于公于私,我都该过问一下这件事。” 斐玥公主与叶随风到访长宁侯府时,洛梧桐仍旧在诵经堂罚跪之中,只是碍于不好让洛梧桐跪着接待贵客,长宁侯这才松了口,允许洛梧桐暂回自己的院落,好生招待公主。 自八皇子丧仪之后,斐玥公主再未见过洛梧桐,眼下再见她,却见她面色苍白如纸,素色长裙裹着单薄的身躯,好似随时都要随风消散一般。 斐玥公主从未见过如此虚弱至极的洛梧桐,心里早已不落忍,可面上又过不去,可冷冷的表情也快要撑不住碎掉,堪堪就要露出热切关心的模样了。 洛梧桐见斐玥公主迟迟不先开口,心里明白若是自己也不开口,只怕二人会僵持到天荒地老,自她害死了八皇子那一刻开始,她们已然有了无法逾越的隔阂,再不似从前光景。 她手指无力地撑着桌边,颤巍巍地站起身,双腿也在微微发颤,抖得如西风震枯枝,即便如此还是向着斐玥公主福身行礼。 斐玥公主心里一阵扯痛,她们之间向来没有这些虚礼,还是忍不住伸手去扶她的胳膊。手一触碰到洛梧桐的衣袖,往日的熟悉猛然回归,旧日情怀在心头炸开。 斐玥公主心里早已软化,嘴上也不再冰冷,“何必如此见外。” 洛梧桐毫无血色的薄唇微微启合,说道:“我以为公主已经把我视为仇敌,若只是外人,都尚不至于让人心如刀绞。” 斐玥公主将洛梧桐按回了座椅上,手立刻收回,不自然地说道:“闲事莫提,我来是问你关于江洋大盗一事的。” 手臂上的热度骤然消散,让洛梧桐微微一怔,随即极有分寸地回道:“请公主发问,梧桐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斐玥公主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问道:“听说这些时日,江洋大盗连做数案,盗窃了不少富户府邸?” “确有如此传闻。” 斐玥公主听此言,一愣怔,朱唇微微张合,却迟迟未发声。 叶随风见状,心里了然,替她问道:“我听说之前长宁侯府也有失窃?就连……” 叶随风抬眼看了看斐玥公主,快速在心里斟酌了用词,又接着说道:“就连梧桐你负责运送入京的贡品也被他盗走了?” 洛梧桐颔首,应道:“确如随风所言,家门不幸,屡遭祸事。” 斐玥公主哼了一声,向来快人快语、直言不讳的她还是忍不住说道:“为什么一开始不说?非得一个个问到才说?” 洛梧桐眼中透出几分朦胧的哀愁,“我不敢这样去想,公主会是为了我的事而来,我以为公主已不想再提及关于我的事情,我亦不敢再奢望公主的扶助。” 斐玥公主更是不曾见过这样的洛梧桐,向来刚强的她会这样示弱。 心头有再多恨意,竟也好似春日冰雪,逐渐消融,难以再度聚拢壮大。 斐玥公主默默叹气,不知是怪自己太过心软,还是怪洛梧桐太会惑乱人心。 斐玥公主终究是招架不住这般楚楚可怜、我见犹怜的洛梧桐,语气更是软了几分,“梧桐你便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个清楚明白,遮遮掩掩本公主如何断案?” 洛梧桐淡然一勾唇,“初一之时,府中确实遭劫匪盗窃,只是丢了几件古玩,几幅字画,由于并不是多么名贵的物事,当时虽是报了官,却因杂事繁多,家父也并未放在心上,后来也没再追问。” 她顿了顿,又道:“当时我并不在府上,只是后面听底下的人提过几嘴,知道的也是不详不尽。若是玥儿想知道的再多些,不妨去问问李管家。” 洛梧桐不着痕迹地把对斐玥公主的尊称悄悄换成了从前的称呼,她快速地扫了一眼斐玥公主,见她也没有过激的反应,继续道:“关于贡品失窃之事,我倒是可以详实地说说……” 还不等洛梧桐言语,却听一阵窸窸窣窣,接着一声如银铃般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她们的谈话。 “那个……这件事,请容我狡辩……不,是辩解,辩解!” 冷不丁插入另一人的声音,惊了叶随风和斐玥公主一跳,回头却见一人不知何时站在了她们身后,房间角落的地砖也不知何时被掀起了几块。 这般神出鬼没的身法,正是来时一阵尘,去时一个洞的打地鼠,不,是遁地金狐是也。 遁地金狐微微垂着脑袋,双手在身前不自觉地搅来搅去,一副做错事的孩童模样。 她嗫嚅道:“师姐,对不起……你听我解释,让我弥补过错。” “师姐?”斐玥公主诧异地看着遁地金狐。 遁地金狐暗道一声“糟糕!”却见洛梧桐脸色霎时间阴沉起来。 遁地金狐猛地敲了自己脑门一下,在叶随风跟前暗地称呼洛梧桐师姐习惯了,全然不记得旁边还有一个斐玥公主,也不记得洛梧桐并不知晓自己早在此之前就在叶随风处把她的老底掀了个底朝天。 一时嘴比脑子快,习惯难自抑,一声“师姐”脱了口,覆水难收。 叶随风也默默扶额,心道:交代别人三缄其口,却自己大嘴漏风,这可真是怨不得旁人了。 遁地金狐一张可爱的小脸顿时垮了下来,霜打的茄子似的。 她的声音更小了,说道:“她们两个也不是外人,也不是坏人,肯定……肯定不会对你不利的,都是你的亲密好友,说给她们知道,也……也没什么关系的……”边说,她边眯着眼暗戳戳地偷瞄洛梧桐的神情。 “对吧?” 秘密的窗户纸被捅穿了,也无需再扭扭捏捏不承认了。 洛梧桐顺了顺气,对二人言道:“是的,眼前这个小丫头正是天下第一盗……也是我的师妹。” 第三百二十二章 江洋大盗(四) 一时之间斐玥公主不知道是先震惊于眼前这个娇俏可人的小姑娘竟然是个赫赫有名的盗匪好呢,还是震惊于她竟然是梧桐的师妹。 关于洛梧桐的师父,她也是略知一二的,甚至还有意无意地对叶随风提了一嘴。她实在不太明白,有一个高人师父,即便不拿出来炫耀一番,也大可以大大方方承认,旁人给高人三分薄面也需得敬你几分,不管怎么说也不至于像是羞于见人似的三缄其口。 洛梧桐轻轻叹了一口气,“想必家师之事,随风也是早已知晓了。” 说罢,她淡淡地瞥了斐玥公主和遁地金狐二人一眼。 两个人皆是心虚地移开了对视的目光,心思单纯至极,俱展露于脸面之上。 藏不住心事,更是藏不住秘密。 洛梧桐又道:“我刻意隐瞒家师身份名讳,只因他早已避世离俗,红尘庙堂于他皆是前尘。而我的身份又决定了我必然要在怪雨盲风中苦苦挣扎,我只是不想因为我而让师父平添烦忧,不想让风波搅乱师父平静恬然的生活。” 言语之间,钩带出些许无奈与苦涩。 在场之人,没有比斐玥公主更能感同身受的了。这就是为什么尽管她怨怼洛梧桐,痛恨洛梧桐的行径,却又能如此轻易的原谅。 生于帝王将相家,便注定了要在瀚海泥潭中摸爬滚打。 看着无奈的洛梧桐,不知为何,叶随风耳畔却飘过遁地金狐之前说过的话,“她也是个可怜人”,此时方有几分理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包袱要背,负重前行,却不知何为尽头。 遁地金狐一直怯生生地瞅着洛梧桐,但见她气息平和,嘴角带着一丝释然的弧度,恢复了素日的温婉甜美。 遁地金狐也暗暗舒了一口气,释放了所有的紧张情绪。话接之前,说道:“贡品被盗可跟我无关。”她搓了搓手指,改口道:“好吧,我一开始也有想过打贡品的主意……” 她情绪骤然激愤,嗓音拔尖,道:“不过当我到营帐之时,贡品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听至此,洛梧桐冷冷道:“没想到师妹竟然不顾同门之谊,坏主意打到了我的头上。你自己说,该当如何论处?” 遁地金狐“嗖”的一下把两只手缩到了身后,下意识的快速反应,想来是没少被洛梧桐敲打手心。只是这次的罪责,尤其是几下巴掌能够担待的? 洛梧桐又道:“还是你眼拙,看不到营帐之上我洛氏族徽?” 遁地金狐自是不敢在洛梧桐跟前公然扯谎,敢做不敢当也不是她的个性。 “师姐,你听我说……”遁地金狐上前一步,轻轻扯着洛梧桐的衣袖,像从前一般撒娇道:“我原本对贡品就没有兴趣,只是个俗气的金佛,又不是什么稀世珍宝……” 洛梧桐斜睥了她一眼,她立时收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又转圜了话锋,“更何况,我哪里敢动师姐的东西?” 洛梧桐冷哼一声,“我看你胆大的很。” “哎呀,总而言之都是那个江洋大不好!” “难道不是江洋大……盗?”叶随风插嘴道。 说到这个,遁地金狐就是一肚子气。 “他那么低阶,算什么大盗!不知是他原本就是这个倒霉名字,还是趣味低劣,给自己起了这么个诨号。于是屡屡犯案,都留下个江洋大、盗。” 叶随风乐不可支,敢情这个盗,在这儿是个动词,意思就是他江洋大,给盗走的呗。 之前长歌说新鲜事逗斐玥公主欢心时候说过这个梗,只是她当时脑子打结,没转圜过来,现在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遁地金狐没好气地继续说道:“他不过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贼,并不是盗技多么高超,却是凭着这些下三滥的招数博名声,还把主意打到了我头上。” “他藏头藏尾地给我递了封挑战信,说是谁能夺走贡品金佛,谁就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盗。” 遁地金狐越说越气:“我哪里能够咽下这口气!我这名头是一拳一脚、实打实打下来的,凭什么要被他给轻易夺走?” 叶随风抚了抚脑门,心道:遁地金狐还真把偷盗当成什么了不起的事业了。 遁地金狐道:“我原本盗宝也只是为好玩,为虚名。绝大部分我都看不上还回去了,至于那些来途不义的……我想着倒不如孝敬师父的好。” 斐玥公主不悦道:“为了区区一个名号,为了好玩,你竟然罔顾法纪,实在可恶。” 遁地金狐吐了吐舌头,坏了,忘了这儿还有个公主了。 她又讨饶道:“公主姐姐,看在我肯协助抓捕江洋大的份儿上,便饶了我这一次吧!你看,我若不是诚心帮你和师姐,我也决计不会自白其罪,自陷绝境。” 斐玥公主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又一次被拿捏了,“且看你是不是当真能将功补过再说吧。” 遁地金狐点头道:“那是自然,我自当尽我所能,为了师姐。” “我收了战书,差点没气炸了,我稍加思索,便决定绝不能让他得逞。” 叶随风心道:大概是不假思索吧? “我想着贡品金佛若是落入我手,我肯定会双手奉还,相当于没丢嘛!如此既可以保住我的名号,也可以守住师姐的财物。” “可不成想,这个江洋大居然先我一步,盗走了金佛,让我一败涂地,可恶可恶,可恶至极!” 遁地金狐连说几个可恶,想是愤恨极了,至今仍旧是气急败坏。 斐玥公主黝黑透亮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问道:“金佛虽是不见了,可你为何一口咬定是那个江洋大所盗?若是追查半天,发现盗走贡品的根本是另有其人,那岂不是误了大事,反倒害了梧桐?” 遁地金狐拍胸脯保证道:“肯定是他,绝对错不了。现场留有他一贯的那破字条。” 不消她多说,众人也知道字条上书何字了。 ——江洋大、盗。 第三百二十三章 江洋大盗(五) 斐玥公主向来谨慎,“岂可只因区区一张字条就确认是江洋大所为?” 也许是遁地金狐言之凿凿说得过于斩钉截铁了,反倒让斐玥公主多想了起来,她不想只是单单因为先入为主的想法,或是既定的成见就如此轻易地定了一个人的大罪。 “作案之后留字条的手法,天下皆知,如何肯定这字条一定就是江洋大所留,而不是旁人有样学样?也许是别的人盗走金佛,嫁祸于他也未可知啊!纵使他犯案无数,也不能将所有的恶事强加在他的身上。” 见斐玥公主不肯相信自己,遁地金狐急得满脸通红,又加了几分劲力拉扯着洛梧桐的衣袖,直扯得布料都皱皱巴巴起来。 “我师姐也是这么说的,我真的没有骗人。对不对啊,师姐?” 洛梧桐微微点头,“当时我也查验过现场,干净利落且目的明确。存放贡品的营帐除了进献给太后的寿礼,还有给家父莫逆好友的一些礼品,虽不及金佛贵重,也是珠光宝气,千金难买的珍品。而这些却依旧规规整整地置于远处,连被翻动过迹象都没有。” “由此可见,来人只为夺取金佛。贼匪留下的字条是被一枚红缨镖钉在梁柱之上,这也是江洋大作案之后的习惯。” 斐玥公主刚想张嘴,洛梧桐像是知晓她将出未出的言语一般,先一步开口道:“这枚红缨镖与不日前窃取侯府财物的贼匪所留之镖一模一样。这镖镖头以银为材打造,这十分少见。银价高而质软,未伤人先易形,实在难以取用。而用镖之人能将银镖掷入硬木之中,且入木三分,镖头却没有丝毫折损。若不是以极深内力注入其中,莫说镖头根本无法扎入木柱之中,也定然会不复原形。其人功力之深,可见一斑。” “字条也是出自同一人的笔迹。还有更为重要的一点……”洛梧桐略微一顿,又道:“我相信小金子。” “现场虽有地道,但金佛决计不会是她所取。挑战书一事也定无半分虚言。” “师姐……”遁地金狐感动得一塌糊涂,泫然欲泣。她把脸凑到洛梧桐的胳膊上,亲昵地贴了上去,“我就知道师姐是最好的,最最好的。” 这么一副温馨和谐的画面,叶随风实在是不想出言破坏,可不知为什么她的心头就是颇有疑虑,说不出来是哪里怪,但她总觉得这件事里里外外透着古怪。 思索了片刻,她还是忍不住开了口,道:“虽说这个飞镖是特质的……但是江洋大每次作案都会将其留在现场……换句话说,想要得到一支,或许也并非难事?” 叶随风言罢,抬眼望向洛梧桐,恰巧跟其目光相遇。 洛梧桐眸光似无波古井,高深不可测。 “红缨镖易取,投掷入木却极难。”洛梧桐定定地看着叶随风,“眼下虽是无法完全确信窃物者乃是江洋大,想来也是八九不离十。” 叶随风见其笃定地将枷锁套在了江洋大的脖颈上,心里那团疑云再度扩大,她有些不明白,出于什么原因,洛梧桐非要咬定是江洋大偷走了金佛。若然不是他,岂不是反倒把路给走窄了? 斐玥公主听了洛梧桐这一番说辞,心里倒是少了那么多沟沟弯弯,在她的内心深处,还是深信着洛梧桐的,尤其是信任她的能力。在她看来,洛梧桐行事虽是有些狠绝,却是从未出过岔子的。 斐玥公主言道:“距离太后寿宴之期已近,且礼单早已上呈礼部,不可更改。即便是可以更改,眼下现准备一份厚礼怕是来不及了。” 洛梧桐轻咬嘴唇,原本就浅淡的唇色更是白的如雪。 这才是症结所在。 是谁盗走,如何追责,已不是重要的事。如何应付过寿宴,不备太后责罚才是最最重要的。 太后原本就看四皇子和斐玥公主不爽,两人在其跟前都是说不上话的人,长宁侯府更是一直被太后厌弃。 “其实这个金佛并非是长宁侯府所进献的……”洛梧桐娓娓言道,“这个金佛是欣丰县进献……欣丰县与足安县一样,都是四皇子殿下的封地。” 斐玥公主瞳仁猛缩,“也就是说,这个金佛是四哥给太后所预备的寿礼?” 洛梧桐点头。 斐玥公主一声叹息,“这下就更难办了……” 洛梧桐更是垂下了头,“单纯让侯府蒙羞也就罢了,若是牵连到殿下,梧桐当真是万死莫赎了。” “倒也不必这么悲观……”斐玥公主宽慰道,却说不出更多开解的话。 如今承恩帝病重,朝堂大全几乎是把持在太后手中,四皇子本就处境艰难,若是再因寿礼一事给太后机会借题发挥,那么洛梧桐和长宁侯府多年的谋划只怕是会毁于旦夕之间。八皇子已逝,再除掉四皇子这个眼中钉肉中刺,六皇子未来之路可谓是大道康庄、一路坦途。 “殿下原本就已举步维艰,不容行差踏错。” 一阵沉默,只余穿堂风声,空气稀薄得让人难受。 叶随风率先打破僵局,故做轻松乐观道:“既然日子还没到,就是尚有生机,只要还有一线希望都不可以轻言放弃。垂头丧气可不是你的风格啊,无所不能的梧桐姑娘。” 洛梧桐苦笑一声,低喃地重复道:“无所不能……吗?” “多谢随风如此高看。”惨淡愁云在她眼中一瞬消散,清减的脸庞更显眼眸晶莹透亮,苍白的面色却让眉间朱砂痣愈加明艳鲜亮。 洛梧桐唤来近身婢女琼琇,吩咐道:“派人传信给四皇子殿下,说明事情原委,代我请罪,请他容后再处置我。现下先请他发挥一切可用之法,去寻可替代金佛的寿礼。也去跟侯爷说一声,让他也尽全力去再寻一份贺礼。” “至于咱们,就像是随风所言,未到绝处不可轻言放弃,就拼尽全力,再博一次,竭力去把江洋大找出来,追回寿礼!” 第三百二十四章 江洋大盗(六) 洛梧桐的双目灿如星辰,眸光深邃而明亮,似荧荧火光跳动,那眼神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似能穿透一切迷雾,直抵真相。 对上她的眼神,便能感受到她由内而外迸发出的强大力量,仿佛无论面对如何大风大浪,她都必将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那眸光如此坚毅,像是能牢牢吸引住万物的漩涡,让人情不自禁地愿与之一道沉沦。 叶随风不由自主地随之点头,望着那副与自己近乎一模一样的脸庞,她却歆羡无比。自己就没有如同洛梧桐那般的魄力与魅力,让人甘之如饴的沉沦。 斐玥公主更是被洛梧桐一番言语点燃了全部的斗志,前尘恩恩怨怨早已被她彻底抛诸脑后。“那么,我们现下该当如何?” 洛梧桐唇角勾起一丝若无若有的弧度,隽永的目光移到叶随风身上,言道:“接下来还是要仰仗叶姑娘,以及……”她略一微顿,“以及她背后的那位神通广大公子了。” 一屋子人的眸光又好似聚光灯一样统统打在了叶随风的身上,她感觉身体好似被灼伤一样。 当一个人被众人推上期冀的最高峰,便是骑虎难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叶随风吞了吞唾液,呆呆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是一阵苦笑,不知怎么的,又给宇文述学招揽了一桩“生意”。 斐玥公主说道:“可眼下证据太少,算术他纵有通天之能,也难在短时间内追查到江阳大的踪影吧?” 虽然相交时间并不算太长久,可斐玥公主还是把叶随风当成了真心好友那般竭力维护,叶随风向她投去了感激的目光。 “算术……”洛梧桐闻之轻笑一声,聪慧如她,很快便明白这是宇文述学的诨号。“我所知已经言无不尽了,更多的线索,恐怕还要去麻烦一下京兆尹卫渊卫大人了。” “卫渊?”斐玥公主眼睛一下子就亮堂了起来,终于找到了她能做的事情。“我跟他有过几面之缘,加上我这个身份,势必能让他为我们助力!” 她拍拍胸脯表示,“这个人就交给我,我去打探其它受害者的供词,力求能从当中找寻到有用的线索!” 叶随风见斐玥公主斗志满满,言之凿凿,也道:“我就先陪公主走一遭,卫大人……也算‘老相识’了。”没有更多的线索,只怕宇文述学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平白给他增添烦恼。 “梧桐多谢两位挚友鼎力相助!”洛梧桐颤巍巍地扶着桌子站起来向二人恭敬行礼,似风中摇曳的柳枝,柔弱又坚韧,“那么我们便分头行事吧!” 斐玥公主心里不落忍,再次扶着洛梧桐的胳膊让她坐下,温言细语道:“好,分头行事。查案的事儿交给我们两个,梧桐你现在需要的是好好休养。” 叶随风也道:“就是,正所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休息是为了走更远的路’,梧桐你现在这副弱柳扶风的模样怎么能到处奔走呢?” 斐玥公主转头吩咐琼琇,“好好照顾你家小姐,看着她让她好生休息,再给她炖点补品,给你们家侯爷说,不许再罚她。” 琼琇连连行礼感谢,眼中泪盈盈。 遁地金狐也说道:“师姐放心,我也用自己的方法去追查江阳大,这个梁子我跟他结定了!你就好好休息,等着我们给你的好消息就行了!” 说罢遁地金狐又一溜烟遁入地道之中,消逝如风,只余土尘滚滚。 收到了几个人真情实意的关切之语,洛梧桐脸上的表情也更为柔和,唇边的笑意也恢复了往日的甜美,看得人也心头甜甜的。 二人出了长宁侯府的大门,炽热的阳光洒落在她们身上,璀璨耀目,让叶随风一时睁不开眼。暖意的阳光披挂一身,可她心头却蓦然发凉。 朦胧间她瞥向身侧的斐玥公主,她的笑容辉映着太阳的光辉,这副模样与来时的她截然不同。 洛梧桐寥寥几语便让斐玥公主心甘情愿地为她办事,甚至于叶随风自己也稀里糊涂地应承了下来,还把毫不知情的宇文述学也拉下了水。 一切都那么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她们好似最无知的小白兔,一步步掉入了猎人的陷阱,还懵然不知。 叶随风不想怀着恶意去揣度洛梧桐,可这样的结果确实是让她心头发凉,阵阵后怕。 洛梧桐的一言一行,甚至连眼神都好似充满了魔力,让人恻隐心动,实在是有些可怕。 叶随风心里的这一番忖度,也许只要再看洛梧桐一眼,听她说上几句,便又会烟消云散。 她以手遮目,挡住了刺目的日光,也压下了心头的疑虑。 洛梧桐毕竟是这一世上另一个自己,她也想尽可能的帮她助她,希望她一生无虞,平安顺遂。 见到斐玥公主和叶随风,卫渊似乎并没有多么意外,好似早已经料定二人一定会来蹚这浑水一般。 卫渊说道:“据下官所知,京城范围内至少有八九户遭到了匪盗的侵扰,可前来报官的只有两家,余下的都是不了了之、自吞苦果。” 斐玥公主蹙了蹙眉,不解道:“这是为何?为何要白白吃了这哑巴亏?不去报官如何能追回失物?” 卫渊但笑不语。 叶随风的脑袋这时居然转得飞快,卫渊意味深长的笑容给了她提示。 “我想,肯定那些遭劫却不敢报官的人所遗失的财物,大概也都是些不义之财,若是报官,继续追查下去麻烦就会像是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到那时说不定连官位性命都保不住。两害相较取其轻,于是就只好自己含泪咽下苦水了。” 叶随风眨着星星眼,一脸期待地问卫渊,“卫大人,我猜测的对吗?” 卫渊一味垂首,却不正面回应叶随风。 “下官不敢妄加臆断,不过叶姑娘所言确有几分道理。” 无凭无据,卫渊自是不能随意判断,毕竟只要他金口一开,便能给人定下罪责了。 第三百二十五章 江洋大盗(七) 卫渊碍于身份虽未明言,但其言下之意却是认同了叶随风的说法。 这一层,并非是斐玥公主想不明白,而是她打从心底不愿意这么去想。 她不想去承认朝堂之中藏污纳垢,虽然她已见到过太多包藏祸心、以权谋私之人。 斐玥公主哑然无言,卫渊说着说着从案几的抽屉之中掏出两个被白手帕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物事,想来是早就做好了准备。 绢帕上写着编号,叶随风猜测是与案情相关的证物。 卫渊小心翼翼地打开,正如叶随风所料,每一个白手帕里都包着一个红缨镖以及一个纸卷。 这就是洛梧桐所说的,江洋大每次作案都会故意遗留在现场的物件。 卫渊将证物一一摆放在案几上,字条也铺平展开。 叶随风和斐玥公主两个脑袋凑在一起,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红缨镖看了半天,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又一齐转向字条,亦是一无所获。 两人又一块儿抬起脑袋,一脸迷茫地看向卫渊,好似排练过一般整齐划一。 卫渊心里好笑,面上却不显,他解释道:“乍一看,两支飞镖一模一样,两个字条字迹也是如出一辙。可下官以火镜细细观摩过,这其中一支飞镖的红缨上沾染了些许极细的白色的粉末。” 斐玥公主忍不住对他夸赞道:“卫大人果真是名不虚传的神捕,心细如尘,无人可及。” 卫渊用手指向其中一支红缨镖,叶随风眼睛几乎要贴了上去,果真瞧见红缨上有点点白痕。 大概是靠的太近,眼睫毛忽闪忽闪地扇起少许粉末,飘忽在空气之中,又被叶随风不留意间吸入了鼻子之中。 她觉得鼻子痒痒的,连忙捂住口鼻,飞速向后连退数步,这才痛痛快快地连打几个喷嚏。 斐玥公主把自己的绢帕递到叶随风跟前,见众人都看着她,她有些赧然,用手帕遮住了微微泛红的脸。 心道:幸好离得远了些,要不这样来之不易的证物可就真的消散在风里了。 像是看出了叶随风的局促,卫渊善解人意地说道:“叶女官不必忧心,红缨上的粉末下官已经小心留存于瓷瓶之中了。” 闻言叶随风更是羞赧不已,用手帕把自己挡了个严严实实。一阵清雅馨香混入她的鼻息之中,淡雅却持久,沁人心脾,心旷神怡。 叶随风忍不住猛嗅几下,脸涨得更红了。 斐玥公主笑着上前揭下蒙着叶随风脸的绢帕,宽解道:“随风向来粗枝大叶,不拘小节,卫大人不会见怪的。” 卫渊淡笑着言道:“下官不敢。” 手绢被揭开了,可那抹幽香却始终萦绕在鼻间,叶随风喃喃道:“好香啊……” “什么好香?”斐玥公主问道。 叶随风呆呆地看向斐玥公主,眼神也有几分迷蒙,“是玥儿你的帕子,好香,好闻,这个气味简直太让人舒服了。” 斐玥公主大为不解,“我的帕子?我向来鲜少用熏香,这个帕子应当是没有什么好闻的香气的。” 叶随风连忙又嗅了几下绢帕,又闻了闻自己身上,不管闻什么,始终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缭绕,经久不散。 卫渊解惑道:“叶女官所言的香气,乃是这粉末所散发出的。方才叶女官凑得过近了,估计是吸入了少许。” 叶随风讶然道:“这香气真厉害,芬芳却不浓郁,幽雅却不低俗,而且闻了之后感觉身心愉悦,头脑清明,特别舒畅。这到底是什么粉末?” 斐玥公主本是对熏香、香粉之类的物事兴致缺缺,可听到叶随风的大加赞扬,心里也充满了好奇。 卫渊回道:“原本下官对于姑娘家的胭脂水粉是全无涉猎的。说来也巧,近日来有一粉黛风靡坊间,关于其的传言更是甚嚣尘上,广为流传,甚至于下官这等闭塞之人竟也略有耳闻……” “驻颜丹?”斐玥公主灵光一闪,一下子就想起方才长歌闲磕牙时无意提到的名字。 卫渊点头,“公主聪慧,正是此物。” 斐玥公主乐了起来,眼中满是得意的神采,心里想着,长歌这次立了大功,回头要大大的嘉奖他一番。 叶随风虽然刚刚也有听长歌提过一嘴,可她当时心不在焉,也是听了个一知半解。 “这驻颜丹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有什么功用?为什么会大为流行?” 叶随风连珠炮似的,一连三问,问得卫渊都有些无奈了。 “叶女官作为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子竟对坊间风行一时的粉黛一无所知,这也罢了,还要下官一介糙汉反过来介绍,这属实是令人啼笑皆非。” 叶随风忸怩地挠了挠脸颊,卫渊的调侃之言更是坐实了她是个不修边幅的女汉子形象,即便是在化妆品琳琅满目的现世,她也是知之甚少,懵懵懂懂。在她浅薄的认知里甚至分不清化妆品和护肤品的区别。当然并不是她真的不爱美,主要还是因为太穷。 贫穷限制了想象力,更限制了购买力和求知欲。 卫渊分寸感把握的很好,并不会以玩笑之名使人难堪,言归正题道:“这驻颜丹又叫驻颜丸或驻颜散,严格地来说,这三者虽然皆以驻颜为名,却是三种货品。驻颜丹为内服,而这驻颜丸和驻颜散俱是外敷,可价格却相差十数倍。这驻颜散区区一小瓶,就要卖到大几十两之巨。” 叶随风咋舌,眼珠子瞪得圆溜溜的,好险没从眼眶子里掉出来。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粉末是金子做的还是金刚钻做的?卖这玩意不比抢劫来钱更快吗?” 即便是珠围翠绕长起来的斐玥公主也不禁叹道:“确实离谱。” 卫渊摇摇头,继续说道:“还有更为离谱的……即便如此昂贵,却仍是一瓶难求。而且,这驻颜散和驻颜丹并不是随便谁都可购买的。就算是显贵权豪也需得凭令牌方能采买,且数量还有所限制,真可谓是千金难求了。” 第三百二十六章 江洋大盗(八) 叶随风惊得拍了一下脑门,这不就是vip,限量版,饥饿营销吗? 古人能有这般商业思维,也真算的上是商业奇才了。 说到商业奇才,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人光彩朗润的身影。 这门生意该不会也是他的吧? 叶随风脑中一片遐想,却被斐玥公主无情地打断。 “人家赚银子,又不是你赚,你干嘛笑得如此开怀。” 叶随风这才游魂归窍,她痴痴地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所触到的竟是一个令她难以置信的弯度。曾几何时,想到他的模样,嘴角就会随之不自觉地勾起,露出在旁人眼中无比粲然的笑容。 思至此,她的心里是说不出的慌乱。 有一种情愫在悄无声息间疯狂滋长,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恣意狂奔,不羁无束,不受控制。 这样的感觉让她熟悉又陌生,然而更多的是恐惧与害怕。 叶随风摇晃了摇晃自己的脑袋,想把这莫名其妙的感触甩到九霄云外去。 斐玥公主纳闷地看着叶随风一会儿痴笑,一会儿挣扎。片刻后,叶随风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强行恢复正常。 “抱歉,我刚才想事情,过于专注了。” 斐玥公主眯了眯眼,一脸狐疑的样子,却没有戳破她。 叶随风轻咳一声,找补道:“我刚刚在想,普天之下,有谁能有这样的经商头脑,如此天赋异禀。” 斐玥公主闻言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笑道:“你这么说……莫非这是那位宇文公子的手笔?” 叶随风被戳中软肋,面色绯红。 卫渊蓦然打断二人一来一往的调侃,正色道:“依下官料想,应当不是宇文公子。” 斐玥公主挑眉,“愿闻其详。” 卫渊继续道:“下官与宇文公子虽是并无深交,可观其人,度其心,宇文公子乃是一位堂堂正正的正人君子,如此不义之财,恐难入他的眼。” “不义之财?何出此言?”斐玥公主问道。 卫渊高深莫测道:“那就要问一问叶女官了。” “我?”突然被点名,叶随风也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一头雾水。怎么兜兜转转矛头却对到她身上了?虽是在旁人看来她言辞古怪,行为更是出人意表,但也不至于就怀疑到她头上了。 嘴巴和脑袋都打了结,不知从何辩解。 斐玥公主诧异地瞅瞅叶随风,又将目光移回到卫渊身上。 “你不是怀疑随风吧?这绝不可能。” 斐玥公主选择毫无保留地相信叶随风。 叶随风心头一热,融融暖意似和煦春光,温润着大地一般。 卫渊见话语被曲解了,解释道:“是下官孟浪了,下官之意乃是询问叶女官嗅闻驻颜散,没有感受到什么异样吗?” 叶随风沉思默想片刻,“你要是这么问,好像确实有些古怪。是不是有‘驻颜’的效用,这顷刻之间我没法子有什么深刻的体会。但是……直到现在,我一呼一吸之间那清香怡人的香气依然还在。这个香气让我头脑清明,心神愉悦,甚至……有种意犹未尽,欲罢不能的感觉。” 叶随风灵光一闪,言道:“这粉末有成瘾性?这就是这驻颜散千金难求的真正原因?” 卫渊赞道:“不愧是叶女官,果真是慧心巧思,下官佩服。” 叶随风不好意思地低垂下头,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向来脑子单线程,cpu常常不够用,被人夸聪明反倒让她惭愧。 只是古今的信息差,显得她好似见多识广、见解独到了。 “下官不通药理,尚无确切证据证明。但经几次验证,此物确能使人产生依赖之感。” “这不就是毒物吗?这还不给封禁了吗?” 卫渊摇头,“是否有毒,是否与身体有碍,由于证物量少,尚未查验,尚无佐证,无法轻下臆断。” 叶随风反驳道:“无论有毒没毒,伤身体不伤身体,但是让人上瘾这一条就足以封禁!难道卫大人情愿见到无数人砸锅卖铁,倾家荡产地只为求一瓶不知所谓的驻颜散吗?就好比赌坊,害人无数,却不见官府封禁。可是寻常百姓酿酒卖酒,反倒处以极刑。” 叶随风越说越激动,情绪越发激昂。“害人的平安无虞,无辜百姓却要枉死。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卫渊眼底也有一丝波动,却依然斩钉切铁地说道:“此乃律法。” “什么律法,若是律法不合理,为什么不改改?一味墨守成规,时代永远也不会进步。” “下官乃是律法执行者,依律行事,不可妄为。” 卫渊固执的像是石头一样,眼见着说不通,叶随风气鼓鼓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斐玥公主戳了戳叶随风圆滚滚的腮帮子,把她戳得泄了气。 随即宽解道:“随风所言极是,你说的道理你懂,我懂,卫大人也懂,只是更改律法并不是你所想的那么轻而易举,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是个大工程,需有识之士,也需自上而下的驱使。眼下这境况,只怕很难。” 的确,无端地无依据地随意更改律法,其后果之严重可能无法想象。就如同一条禁止私酤的律法颁布,害了多少无辜的酒户。又有多少人层层加码,借机敛财谋私。 叶随风也冷静下来了,歉然道:“对不起各位,是我失言了。” 卫渊却道:“叶女官忧国忧民,下官佩服。若是多些叶女官这般赤胆忠心之士,我大铭必将千秋万代。” 卫渊今天说了两次佩服,叶随风感觉这一次才是他发自肺腑之言。 斐玥公主却是满腹苦涩,屋外烈日炎炎,骄阳似烈火,烧的是方兴未艾。可这大铭的天,已是风雨飘摇,摇摇欲坠的了,莫说是千秋,这一秋能不能熬过都是未知之数。 卫渊道:“公主,叶女官,大可不必如此悲观。无论是江洋大盗还是驻颜散,下官都将不遗余力追查。” 兜了一大圈,叶随风才发现她又离题了,她将话题导回正轨,“以卫大人高见,这两件事有关联吗?” 第三百二十七章 江洋大盗(九) 卫渊答道:“高见不敢当,拙见倒有一二。这一支沾染驻颜散粉末的红缨镖,是匪贼留在城北刘员外家的证物。刘员外乃是鳏夫,家中并无女眷,下官也有盘查过,府上并无人员采买过驻颜散,因而推断这粉末大概就是匪贼所留。” 叶随风猜测道:“这个江洋大不会也是个女子吧?或者是一个爱美的男子?” 斐玥公主也跟风说道:“确实也有些道理,毕竟买驻颜散需要大量的金银财帛,寻常人家根本不可能负担的起,因而他才要盗取财物。” 叶随风嘴角抽动,“为了变美而成了匪贼,这个理由实在是……过于抽象。” 卫渊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下官以为,此事不会如此简单。若是此人只为钱财,当日金佛被盗现场,仍有许多珍宝毫发无损地弃置原处,为何匪贼一眼也未曾多看。” “那也不一定。”叶随风言道,“听梧桐所述,那个金佛价值连城,若是以纯金打造,恐怕重量不轻,窃匪如果是孤身犯案,拿了最值钱的金佛,就无力再去盗走别的财物了。” 卫渊依旧坚持己见,“不仅是这一起窃案,之前他犯案亦是只窃取部分财宝,若真是求财若渴,当是贪得无厌、欲壑难填的,又岂会不满载而归?” 叶随风也慷慨陈词道:“去盗窃,又不是去搬家,总不能搬空人家整个屋子吧?再说了,讲明是盗窃,随时都有被发现的可能,还不见好就收,非得贪心不足蛇吞象,惊动主人家吗?” 斐玥公主听听这个,看看那个,觉得两边说的都有道理,一时也没了主意。 叶随风略收敛了下情绪,又道:“当然,我也不是说他一定只是求财,只是多提供一个思考角度,大家集思广益,通力合作嘛!” 斐玥公主点点头,又看向卫渊,“卫大人以为如何?” 卫渊似是早有思量,立时答道:“能有驻颜散的人,不外乎两种,若不是买家……” 叶随风顺着他的话继续说道:“那就是卖家……” 斐玥公主驳道:“这不可能吧?驻颜散、驻颜丸给他攫取了数之不尽的钱财,他又为何要盗窃?” 叶随风思索道:“这也不无可能,也许这个人以偷盗为乐;或是单纯炫技,博名声,吸引人眼球。这当中还有可能蕴含着别的缘由,那眼下我们就无从得知了。” 更多的线索也没有了,二人也不好继续叨扰卫渊办案。斐玥公主折回了长宁侯府,打算把驻颜散的事情告知梧桐,顺道听听她的想法。 叶随风无处可去,只好又回到了清风筑。 宇文述学正在算账,只见他一手打算盘,一手笔录,纤长如玉的手指在算珠上飞速灵动游走,也丝毫不耽误他右手笔走龙蛇。 听闻门口细碎声响,他依旧专注于眼前的营生,双手皆未停歇,配合得天衣无缝,却开口问道:“可有收获。” 叶随风讶异于他卓绝的耳力,却又见怪不怪了。 “不会打扰你吧?” “不会。” 于是叶随风便将诸事都事无巨细地说给宇文述学听,后者好似不走心地聆听着,也不插言,也无回应,只是依旧专心地忙活着眼前的活计,叶随风仿佛是在对着南墙絮絮不绝。 可当“驻颜散”三个字一出,却见他眉尾一动,搁下了毛笔。 叶随风啰里啰嗦说了一箩筐,说完才发现宇文述学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正认真地思索着什么。 “那个……你怎么看?可有头绪……” 之前宇文述学曾暗示长济堂被其弟宇文英羽所打压,如今获取消息的通路相当闭塞,叶随风也不敢明着打探消息,生怕触动宇文述学的伤心处。只是想暂借他的清明的头脑一用,帮她梳理梳理现在的境况。 “我对驻颜散也略有耳闻,只是随风若是不刻意提起,我也只当是风靡于女子之间的新式香粉,不会放在心上。”宇文述学沉吟道,“听你详说,倒让我想起了另一物事。” 叶随风瞪大了双眼,翘首以待。 “玉润粉。” “这又是什么?没听他们提起过。” 宇文述学眸光黯然,双唇轻启,淡然言道:“此物是现今盈虚门门主夫人爱用之物,向来独用,从不分享。” 叶随风咬了咬嘴唇,疑惑道:“可依着卫渊大人的意思,这驻颜散能使人上瘾依赖,可那位夫人总不能伤害自己的身体吧?” 宇文述学微微摇头,“我也没有十足把握,只听随风寥寥几言,蓦然让我联想到了玉润粉,只是一时心血来潮罢了。” “要相信自己的直觉,直觉也并非全是空穴来风。尤其是你的直觉,是基于你的见识、智慧和经验之上,特别灵验。” 宇文述学淡淡一笑,只是几乎微不可见的弧度,却仿佛让整个世界都明亮起来。 叶随风侧了侧头,生怕被晃了眼。“既有怀疑,何不查验?你可有法子弄来一些玉润粉,比对一下,一切不就大白天下了?” “我虽为盈虚门人,却也不是无所不通的。” 叶随风正要失望,却又听他说道:“但也并非毫无法门……看来又要去叨扰邪医前辈一趟了。” 二人共乘一骑,叶随风的侧脸隔着衣袂贴着宇文述学的后背,温润的热度借由衣料传导到叶随风的脸颊上,烫得通红,凉风拍打在脸上也无法消弭这股热意。 这样的亲近,在叶随风刻意的回避之下,好似已经隔了千百年不曾有过一般,二人都不再言语,任马奔腾,任风翻涌,任心涌动。 盛夏时分的青山,绿树蓬勃地滋长,盎然的绿意,仿佛大自然将世间所有的绿色都尽情倾倒于此。 乍入幽林,好似一瞬入夜,方才炽热而明媚的天光霎时间隐没。连带着风声呼啸,红隼嚎叫也都隐匿起来。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枝叶好像将世界一分为二,而幽林深处便是终日沉沦于黑暗的永夜。 第三百二十八章 江洋大盗(十) 二人双脚尚未迈入医庐大门,便听闻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遥遥传来。 “又是你这臭小子,难不成是特地来为老朽试毒药的吗?” 宇文述学抱拳回应道:“晚辈无意打扰前辈清修,只是有一事不明,万望前辈现身一见,为晚辈解惑。” “真是好笑,老朽又不是你的师父,没有给你答疑解惑的本分。” 叶随风看了一眼宇文述学,她没有内功底子,只能扯着嗓子向着屋内喊话道:“深林寂寞,前辈让我们俩陪陪你啊,闲话家常也好啊!你看我们来都来了,您闭门不见,不太好吧?” 听到叶随风开口,邪医难得的没有回顶。医庐大门轰然而开,两人对视一眼,坦荡地走了进去。 屋内依旧昏暗,摆设亦是一成不变,如同邪医一如既往的生活,枯燥、乏味,寂寞。 叶随风不敢想象这样十年如一日的生活该有多难熬,更不明白这样画地为牢究竟是出于爱抑或愧疚。 叶随风并没有开门见山地直奔主题,还是先将自己的疑惑甩了出来。 “终日不见天日,不闻人声,前辈为什么非要将自己束缚在这个深山老林之中呢?” 邪医看向叶随风与宇文述学,幽深的目光落在并肩而立的二人纠缠在一起的衣摆。 “小姑娘,你还是亦步亦趋地跟在这混小子身边,不离不弃。你们俩看上去真般配,这是机缘,也是福分,须得好生珍惜啊!” 邪医长舒一口气,眸光一寸寸地暗淡下去,最后便如这幽冥之境一般。 “老朽没有这种福气,得一人共沐天光,共赴红尘。” 邪医本来一句夸赞二人的话,却直戳他们肺管子,这下屋里的人没一个能笑得出来了。 叶随风不自在地看向宇文述学,这一看却无法再将目光移开。 那热切又笃定的眸光正凝望着她,藏不住的缱绻情深,似涛涛江流一般澎湃汹涌,直要将这天地万物都吞噬了一般。 这般热情似火、情深似海的目光,所见之人都无法不动容,更何况叶随风这种本来就多情多义的人。 她的心底柔软得一塌糊涂,防线早已经崩溃,情愫是决堤的洪水,泛滥成灾,再不可控。 这一刻,她不管不顾旁边有多少眼睛看着她,也不在意这时空身份界限。她将一些尽数抛之脑后,猛扑入宇文述学怀中,深深地、深深地将他拥住。 饶是宇文述学这样武功盖世之人,也毫无防备地被她如猛虎下山一般的刚劲冲撞激得后撤半步。 他痴痴愣愣的,好似丧失了一切的思考能力。过了半晌,才怯怯地、难以置信地环住叶随风,感受怀中美妙的温度。 叶随风抱得如此用力,可宇文述学却轻轻柔柔地虚扶着她,生怕稍一用力,眼前景象便如同幻影泡沫,烟消云散。 时间仿佛就此停歇,一瞬天荒地老。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邪医再也看不下去了,一声咳嗽,将二人从绚烂的梦幻之中唤醒。 两人恋恋不舍地松开了纠葛在一起的臂膀,头脑清醒了,身体依旧火热。 叶随风的脑袋好似重千百斤,赧然地抬不起来。 邪医调笑道:“要抱回去抱,特意跑到老朽这个孤家寡人眼前,是想活活气死我这个老家伙吗?” 宇文述学那向来白皙似初雪的脸庞,也悄然泛起了一抹淡红。 “是晚辈失仪了,望前辈海涵。” 邪医不耐烦地摆摆手,“说罢,你们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邪医直截了当,宇文述学也不拐弯抹角了。 “玉润粉。”宇文述学直言道:“敢问前辈是否将玉润粉的秘方交给了英羽?” 叶随风扶额,已经对“述学”两个字脱敏了,可听到“英羽”,却还是让她太阳穴一突突。 邪医坦荡承认,“不错。” 叶随风问道:“这玉润粉之中有没有让人成瘾的成分,对人身体有没有伤害?” 邪医苦笑道:“此物是我专程为‘她’而制,又岂会伤身?” 这个“她”指的必然就是宇文英羽的娘亲,现今的盈虚门门主夫人。邪医甘愿守一世寂寞,匿于这暗无天日的幽林深处,也是为在最近的地方守护着她。 “那前辈可知道驻颜散、驻颜丸、或是驻颜丹?” 邪医摇头,“老朽隔世闭塞,闻所未闻。” 宇文述学推断道:“想必这几样便是英羽依据玉润粉的方子改良而成。” 叶随风喃喃道:“真的跟他有关……我们得赶紧想法子弄一点驻颜散,来给邪医前辈看看是不是真的被他加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得在他害更多人之前,阻止他。” “等等,女娃子……”邪医打断道,“老朽何时说要帮你了?” 叶随风急道:“可是上次……” “上次是上次,上次就当老朽还欠这小子的债,如今可是不亏不欠了,你们两个休想再指使老朽做事。” 叶随风气急,“前辈,你为何一定要助纣为虐?那个‘英语’,他不是个好东西。” 邪医哈哈大笑道:“老朽也不是个好东西,半截入土,根本不屑所作所为究竟是善是恶。更遑论,老朽一直是偏帮英羽那个小子的,你们不是第一天才知道。” 爱屋及乌到连儿子的话也无法拒绝,没有丝毫的底线,邪医的爱更是卑微到了尘埃里,可怜可悲更可恨。 叶随风冷哼道:“哼,别以为我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天底下厉害的大夫也不单单就你一个。” “大门朝北,请自便。”邪医下了逐客令。 临走时,叶随风言道:“人生自是有情痴,可是再爱再痴,也不该失了做人的基本准则才是。” “臭丫头,居然教训起老朽来了。”邪医倒也不气不恼,他沉溺爱海多年,自是看得出两个人之间存在着错综复杂的纠葛。“既然如此,老朽我也给奉送一句话给你们俩吧,‘长相思不若长相守,得相守莫计前路愁’。去吧,从今往后,也休要再来了。” 第三百二十九章 江洋大盗(十一) 策马离去,清风掠过脸庞,宇文述学的衣袂被风刮起,轻柔地擦过叶随风的侧脸,好似温柔地爱抚,又好似给她上了一层淡淡的胭脂。 叶随风轻轻地扯了扯他的衣角,即使是这么微小的动作,宇文述学也能立马发觉。 他向后侧了侧头,柔声细语道:“怎么了?” 他的嗓音犹如山间清泉,沁人心脾,让人迷醉。 叶随风更是被撩动了心弦,声音也不自觉地放得轻柔起来。 “找一个僻静地方,聊几句?” “好。” 在群山环抱处,有一处溪流蜿蜒而过的小山谷。目极之处,皆是一片盎然绿意,比起二人初遇的如诗如画的幽谷自是差得远,但好在足够静谧隐秘。 “此处是我儿时玩耍之地,旁人不知晓的。”宇文述学席地而坐,也顺势拉着叶随风坐到了自己的身侧。“随风要与我聊些什么?” 叶随风对上他灿若星子的明眸,竟莫名地紧张起来,心在胸口猛跳如擂鼓,简直欲把鼓膜敲碎。 她咽了一口又一口唾液,嘴唇抿了又抿,却迟迟说不出一个字。 宇文述学嘴角轻扬,如春风拂柳。像是还嫌她心跳的不够快,他修长柔润的手指勾住了她的,缓缓地将整个手掌覆了上去,慢慢地与她手指交错。 每一个动作都极其缓慢却明晰,让叶随风无比清晰地感受着牵手的滋味。 这样的一只葱白似的纤纤玉手,握上了就不忍再松开。 手上传来的热度给了叶随风勇气,她歪头依偎在宇文述学的肩头,相触的一瞬间,两人都如触电一般一颤,却依然紧紧相依。 这样的依偎太美好了,登时就让叶随风红了眼眶。 “终究还是拜倒在了你的白衣衫之下,你的魅力真的让人抵抗不了。” 宇文述学嘴角笑意更盛,连眉毛眼睛都是舒展的。 “为何要抵抗?” “你知道的,我不是这个时空的人。”言到激动之时,叶随风抬起了脑袋。 却又被宇文述学轻柔且坚定地给按了回去。 “那又如何,还记得我说过吗?只要珍视一日,便得十二个时辰的相聚。” “可是,我会变得越来越贪心,我不想分离。就像是邪医前辈说的那样,‘长相思不若长相守’,我想要的感情不是一时的,而是天长地久的。” 宇文述学用温润的手指拭去叶随风眼角冰冷的泪水,“可他的话还有后半句呐,‘得相守莫计前路愁’,前路如何,谁也不知晓,得相守时且相守,任尔东南西北风。” “可是我知道,我知道前路……”叶随风苦涩地说,“你忘记了我能够预测未来了吗?” 叶随风咬着唇说道:“我听到你声嘶力竭地对我说,‘走!快走!不要再回来!’” 宇文述学出言宽解道:“你的预测只有短短刹那间,未勘全貌,岂能轻下论断?此言出于何时何地何境尚未可知,又怎可因区区一个片段,困死自己的将来?” “我知道……是我太悲观……只是我这一生,没有遇见过什么好事。失去的太多,却不曾得到什么。” 宇文述学将叶随风的朱唇从贝齿下拯救出来,以指腹轻轻揉搓。渐渐地,他的眼神变得火热滚烫,一如他炙热的呼吸和嘴唇。 呼吸交融间,连灵魂都好似相融。 好似过了一百年那么久,宇文述学才低沉地说道:“你才多大啊,说什么一生,你的一生还长着呢!” 他低沉的嗓音更有韵味,更有磁性,“遇见我,不算好事吗?得到我,也不算好事吗?” 叶随风斜眼瞥了他一下,“怎么从前没觉得?” “没觉得什么?” “没觉得你这么自大,这么不要脸。” 宇文述学笑道:“现在觉得也不迟。” “不过你自大点儿好,我喜欢。” 却见宇文述学的面上迅速浮起一抹艳过桃花的粉红。 叶随风乐不可支道:“你真的好可爱。” 越说,宇文述学越是羞涩。 见他脸皮这么薄,叶随风也没继续逗他了。她仰望着亘古不变的天空,叹道:“以后该怎么办呢?我原本是为了……现在却不知何去何从了。” 宇文述学正色道:“那么那个他呢,那个尤亦寒,你打算怎么处理?”他神情认真地看着叶随风,坚定的目光似能望穿了她。 “我们的事儿……” 宇文述学挑了挑眉,像是很不满叶随风用“我们”来代指她和尤亦寒。 叶随风连忙改口:“我跟他从来也没有开始过,没有任何关系。那些虚无缥缈的感情早就烟消云散了。”她定定地看着宇文述学,继续道:“不知何时便被你代替了,只是我迟迟不愿承认。” “你知道吗?我身边的很多人,我都能在我的那个时代找到他们的下一世,可是你,我却遍寻不着。我曾经真的想过,若是能在现世遇到你的转世,不妨就和他再续前缘,也不错。” 宇文述学严肃又认真地看着叶随风,说道:“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即便是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也都是绝无仅有的,唯一的。” 叶随风捧着他的脸,贴着他,在耳畔言语道:“是我失言,相信我,你绝不是什么替代品。你是如假包换的正牌,古往今来,天上地下最最好。我都词穷了,好像就连最好的形容词都配不上你的好。” 像是怕他不信,她又继续说道:“我刚刚的意思是,我对尤亦寒的感情消磨掉了。而之后,对你的全新的感情填充了我的心,我的脑子,我的一切。你听懂了吗?真的,相信我。” 宇文述学将她轻揽入怀,“我一直都相信你,你说什么我都相信。方才,只是贪恋你的耳语。” 而后他又别别扭扭地补充道:“可不可以,不要再提那个名字。” 叶随风笑道:“你真的好可爱。” 鼻间是宇文述学身上传来的清新的味道,叶随风贪婪地呼吸着,半撒娇半真心地说道:“这里真好,我真的想永远的留下来。” 第三百三十章 江洋大盗(十二) 大铭有宇文述学,有斐玥公主和季秋他们,还有值得尊敬的承恩帝,就连一草一木也分外动人。对比已经可以说是一无所有的现世,大铭让叶随风眷恋多了。 “也……”或者是此刻舒心惬意地过了头,让宇文述学的脑筋也不再如临大敌似的紧绷着,此话刚起了个头,他便立时意识到不妙,戛然而止地收住。 依偎在他怀里的叶随风,听到他的心脏“突突”猛跳了几下,察觉到了异样,依着这些时日以来对宇文述学的语言习惯了解,兀自推测出了他未言明的下文。 “也不是没有办法。”叶随风顺着他的话头说下去,“你刚刚想说这个的,对吧?为什么停住不继续说下去?” 宇文述学喉结上下动了动,故作镇定地说道:“不是,没有办法。我不知道。” 他拙劣的谎言逃不过叶随风的眼睛,她蓦然联想到,之前宇文述学先祖那少了几页的手札。 宇文述学熟读那本手札,里面的内容都牢记于心,想必那缺少的几页他也早就看过,当中有什么不妥之处,他才费心藏了起来。 怪不得当时看到少了几页的时候,宇文述学的神情就不太自在,原来自那时起,他就已经在说谎了。 叶随风诚恳地说道:“你说会一直都相信我,可我也想要百分之一百的信任你。我知道你选择不说肯定是有你的考虑,可是我也有知晓事情真相的权利,我自己的事情,我想要自己做主。” “所以,告诉我,好吗?” 宇文述学还是执着地说,“我不知道。”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还是一意孤行地将拙劣的谎言进行到底,一条道走到黑。 叶随风脾气也上来了,“行了,不说就不说吧,随便你吧。还有很多事没有做,赶紧回去吧。” 可以说是不欢而散了。 邪医不肯帮忙,叶随风还可以找唐神医,只是如何弄得限量售卖的驻颜散却成了个大问题。 眼下她正单方面跟宇文述学冷战中,也拉不下脸来去指使他。 正在她一筹莫展之际,宇文述学却不动声色地将一个小瓶子推到她眼前。 叶随风没好气地道:“什么东西啊?” “驻颜散。” 若是往昔,她怎么也得走心不走心地夸赞上几句,可现在她还在气头上,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你还真是有办法呢。” “此乃小事一桩,难不住长歌。” 叶随风咕哝道:“并没有在夸你好不好。” 长歌粗枝大叶,压根儿没察觉到那边两人之间的风起云涌,搔搔脑袋还乐呵道:“小事一桩,小事一桩。” “说了没有夸你们,一个两个都这么不要脸。” 叶随风遣季秋把驻颜散送去给唐珂,粉质磨得过细,唐珂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验得出里面到底放了什么,只是把东西留下了,说是要细细参详,想来没个十天半个月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叶随风在大铭待了好几日,跟宇文述学赌气过得也不怎么痛快,晚上也睡不成觉,让她倍感疲惫。 正犹豫着是不是要回去现世一趟好好休息休息,就见斐玥公主报喜鸟似的呼呼扇扇地就进来了。 气儿还没喘匀,就忙不迭地说道:“卫渊真乃我大铭肱股之臣,真是神探也。” 长歌适时递上恰好可入口的茶水,贴心的模样简直是换了个人一样。 可见体贴不体贴也对方是谁,情爱之下,百炼钢变绕指柔,铁汉也能有柔情。 看看体贴入微的长歌,叶随风又气恼地看了一眼宇文述学,哼,大木头。 斐玥公主“咕咚咕咚”大口喝水,跟叶随风混久了,越来越没有公主的风范了。 “卫渊抓到了江洋大!” 斐玥公主就这点最好,性子直,不拐弯抹角急死个人。 叶随风惊得合不拢嘴,“这……这么快?” “要不说他是神探呢。”斐玥公主得意地好像是自己破了大案。 “怎么抓住的?” “卫渊带人封了驻颜散铺子的所有账目,一条条查下去,找到当中不是商贾名流却依旧有闲钱购买的人,就这么顺理成章地把人给抓到了。” “这也……”顺利的过了头。 叶随风却没直截了当地说出了,生怕破了斐玥公主的好兴致。难得她这么高兴。 “我跟你说啊,听说那家伙男生女相,长得格外娇俏,想不想去见见?走,咱俩去凑凑热闹。” “等等……那金佛呢?” “自然是寻回来了。这下可什么都不耽误了。走吧,走啊!” 斐玥公主拉扯着叶随风,可叶随风却总觉得,这件事里里外外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在牢里,叶随风也见到了那个神神秘秘的江洋大,说是娇俏有点言过其实了。只是细皮嫩肉的,皮肤看起来比自己还好。 卫渊大人的“炼狱十八式”连起手式都没用上,全无用武之地。只是亮了亮一排排阴森的刑具,他就吓得屁滚尿流地什么都招了。 来不及变卖的赃物,也都给搜了出来,怪的是却无人上门认领。 斐玥公主见过他之后大失所望,撇嘴道:“若是让金狐知道输在这个人手上,只怕会气得吐血。” “好了,这下不用愁了,只待太后寿诞了。”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斐玥公主转头问道,“对了,随风,你进献的寿礼可准备好了?” 叶随风傻眼了,懵然道:“我?我也要参加?” “你在说什么啊?你当然要参加,毕竟你是父皇亲封的四品女官呐!”斐玥公主用一脸关爱傻子的神情对着叶随风。 好了,好了,这下轮到叶随风发愁了。 看着她面露难色,斐玥公主拍拍她的肩膀,“安啦,我早就料到你肯定是两手空空,早就替你预备好了。” “这……这怎么好意思的?” 斐玥公主撞了撞她的肩膀,学着她的口吻道:“咱俩谁跟谁呢!” “再说了,那些物件日日放在我私库里落灰,我也用不上,我也不缺。反正咱俩不管送什么,也讨不得那个人的欢心,所以,随便啦,意思意思就行。” 第三百三十一章 太后寿宴 见识过承恩帝寿辰时候的气派,叶随风原本以为已经足够惊艳了,可不成想太后的寿诞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于要更上一层,更加的奢靡。 跟这一比,承恩帝的寿诞反倒显得黯淡无光,平平无奇了。 为了太后寿诞这一天,正阳殿重新粉刷了一番。原本红漆梁柱都刷成了金色,就连地砖也都全部换成了光可鉴人的金砖。 在阳光的辉映下,整个宫殿熠熠生辉,金碧辉煌。 叶随风还没登上殿外的汉白玉长阶,就差点被这闪闪夺目的金光刺瞎了眼,她这才明白为什么四皇子要送个金佛了。 只是对于太后娘娘的审美,叶随风不敢苟同。进入大殿之中,所见之处无一不精致闪耀,处处似乎都在叫嚷着“我很贵”,静谧的殿堂,叶随风却只觉得无比吵闹。 斐玥公主自然也看不惯这样的陈设布置,背过人去,悄悄趴在叶随风耳边说了句,“土里土气!” 叶随风想笑又不能笑,强憋着故做正色地往前走了两步,装作在视察殿内的布置。可能是憋得实在辛苦,没当心脚下,一步没踩稳,在地上挣扎着滑走了几步,还是没能稳住身体,摔了个屁股蹲儿。 早知道最后还是要摔得难堪,就不挣扎了,显得自己更加滑稽可笑。 斐玥公主眼见着她在原地打了一套拳才摔坐在地,乐不可支,笑得直不起腰。 叶随风尴尬地起身,还给自己往回找补,“这地……擦得挺干净的哈,跟镜子面似的。” 斐玥公主还调侃道:“这是随风准备的什么节目吗?提前透露给我了?” 叶随风揉了揉摔疼的胳膊腿儿,“是啊,是我给尊贵的公主大人特别预备的节目,看公主笑得挺开心的,怎么也不给打赏?” “赏,重重有赏!”见叶随风不住地揉搓着,斐玥公主又立刻关切地问道:“怎么样?没事儿吧?眼下没什么事儿,你要不要去休息休息?” 叶随风道:“大事儿肯定是没有,青青紫紫是免不了的了。放心,还有一两个时辰就要开始了,我怎么也能坚持的。” 寿宴在叶随风一点也不期待中开始了。说得好听是寿宴,说得好听她是女官,但实际上真正能有一席之地坐下的人寥寥无几,她也只能站在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之中。不过这一次她要轻松的很多,只要站着就好。 只不过是一场气势十足的大型送礼现场,各州各府甚至各县各乡纷纷进献。就差连各村各户都要上贡了,总之派头是硬要压承恩帝一头就是了。 叶随风遥遥看了一眼承恩帝,只觉得他的气色似乎更差了,不过坐的倒很板正,不知道是不是强打精神。 叶随风百无聊赖地数了每一盏宫灯,又清点了太后头顶上到底戴了多少凤钗,可殿外的等着献宝的女官还是如长龙一般。 三皇子这次老实了很多,没闹出什么笑话。也许是封了王,手底下宽裕了,也许是斐玥公主有帮忙打点,这一次他预备的寿礼是一串玉佛珠。 他没请女官献礼,而是自己亲自捧着,毕恭毕敬地行大礼,“皇祖母福寿无疆,福泽延绵!”大段的贺词他也记不住,就这寥寥几句,也是说得磕磕绊绊。 一语毕之,全场哑然。 众所周知,太后并非皇帝生母,几位皇子向来也不敢往脸上贴金叫一声“皇祖母”。不过三皇子心智稚嫩,太后也只是愣了愣,也没有为难他。 在他之后是四皇子,他迈着四方步款款上前。身后的女官吃力地捧着金佛,颤巍巍地亦步亦趋跟着他。 未及四皇子行礼,他身后的女官却是脚下打滑,连人带金佛都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发出了巨大的一声响。 叶随风心道一声“糟了!出事了,我就说地面太滑了。” 四皇子眉峰紧蹙,向女官投去凶神恶煞的目光。 女官更是怕的要死,浑身抖如筛糠,扶了好几次,能没能把金佛扶起来。 大殿之上更是鸦雀无声,却听三皇子天真烂漫地说道:“你看,菩萨生气了,菩萨脸变黑……” “黑”字还没说完整,一旁的近侍流溪连忙捂住了他的嘴。 众人目光一致投向了金佛,果见金佛磕掉了一块,里面露出了灰黑的颜色。这尊金佛竟是披着金色外衣的铁块。 太后的脸色比金佛还要黑,气恼至极:“好啊,你竟用个铁坨子诓骗哀家……你……”太后气得头昏脑涨,说不出话来。 四皇子赶紧跪地请罪,“太后恕罪!此金佛日前曾被大盗窃取,也许是被他偷龙转凤了也未可知……太后明察!” 太后不理他的砌词狡辩,“你明知哀家诚心礼佛,偏生要大逆不道地献上一块废铁,成心跟哀家作对!” 六皇子得意地挑了挑眉,唯恐天下不乱地开口补刀:“听说四皇兄的金佛乃是欣丰打造进献的,皇弟当时还奇怪呢!只听说皇兄封地有个铁矿,还以为又发现金矿了呢!没想到是皇兄大胆包天,瞒天过海呢!” 四皇子怒容满面,却发作不得。 六皇子笑了笑,又道:“按说,这事难以发现,没想到太后娘娘拜的佛多,自有神佛庇佑,天理昭昭,还是把真相大白于天下。否则太后娘娘日夜对着一坨烂铁,岂不折损了功德?” 四皇子怒目而视,六皇子依旧满面春风。 太后听着“铁”字就浑身难受,特别刺耳,怒道:“四皇子无能,铁矿也不要管治了,一切岁入上缴朝廷。” 四皇子满腹怨恨,却也只能打掉牙齿和血吞,忍气吞声还得谢恩。 从头至尾太后独断独行,一眼也没看过承恩帝。 一场寿宴成了闹剧一场,太后什么心情也没有了,草草结束了宴席。 叶随风什么也没出,白看了一场大戏,没成想江洋大盗的结局在这儿续上了。 大戏虽然精彩,可却是疑点重重,就连斐玥公主也渐渐察觉出不对味儿来了。 第三百三十二章 初见端倪 “你说,这金佛是原本就如此,还是真的像四哥说得那样,是被人给掉了包?随风,这事儿是不是有些古里古怪?我已经看不透了……” 斐玥公主一股脑把自己心底的疑问尽数抛了出来。 叶随风其实心里早有疑惑,只是碍于形势,不便说出口。但眼下月上梢头,也不是求取真相的好时机,“我心里也奇怪呢……不如明天咱们……” “咱们现在就去找梧桐问个清楚明白!今日她称病没来,眼下肯定还在府里,走!” 斐玥公主向来是个行动派,这次更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大有不出结果今晚不就寝的架势。 叶随风还能怎么样呢?只好舍命陪公主了,反正她晚上也睡不了觉。 风风火火地“杀”到了长宁侯府,让两人没想到的是,侯爷没回府,连洛梧桐也没在府上。 问琼琇洛梧桐身在何处,她也支支吾吾地答不出,只说她家小姐不许人跟着,入夜时分自己出了门。 “她经常大晚上的出门吗?”叶随风问道。 琼琇抬眼看看叶随风,又看看斐玥公主,眼波跳动,略显惊慌。 她不置可否地答道:“这个……小姐的事情,奴婢们也不敢过问。” 叶随风耸耸肩,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没有明显的否认,其实就是肯定的意思。毕竟大家闺秀深夜出行,怎么说也对名声有损。 当然琼琇这个小姑娘处事说话确实不怎么伶俐。 斐玥公主当然也听出了这弦外之音,她阴沉着一张脸不说话。 这一等就等了一两个时辰,等到了子夜沉沉,侯爷都回府多时,可斐玥公主脚不挪地儿,所有人就都得在此候着。 直等到叶随风呵欠都打了几个,才见洛梧桐姗姗而归。 她身上带着夜阑湿露,寡淡幽香,眉目含春,一扫几日之前的病容。 见到斐玥公主同叶随风,她也并没有太过惊讶,淡淡地说道:“夜阑人静,不知公主为何深夜造访?” 斐玥公主反问道:“你既不去太后寿宴,也不在府上休养,大半夜的你跑去哪里了?” 洛梧桐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大铭律法并未宵禁,亦未禁止女子夜行,却不知为何公主要怒气滔天地对着梧桐兴师问罪。至于我的行踪,实在小小不然,不值一提。” 斐玥公主对洛梧桐这种拘礼且疏离的态度十分陌生,气极反笑,“好好好,且不论你去向何处。关于四皇子贺礼失窃一事,你是不是欠我一个交代?” 洛梧桐从容言语道:“不知公主要梧桐如何交代?” “你老老实实回答我,这一出失窃大戏,是不是你贼喊捉贼?那个江洋大,是不是你安排好的?” “是。”斐玥公主话未落音,洛梧桐立即干脆承认。 “你倒是够坦白。” “公主一双慧眼,又有什么能欺瞒过你呢?” 斐玥公主怒目圆瞪,“若我能早看破你的诡计,就不会被你当猴子戏耍了!你兜兜转转一大圈究竟有什么目的?” 洛梧桐轻叹一口气,“公主言重了,公主向来爱重梧桐,梧桐又怎么会戏耍公主呢?” “你说的好听,可做起来又是另一套!” “如果公主不嫌长夜困顿,梧桐倒是可以从头解释一遍给公主听。” “你说。” 洛梧桐吩咐琼琇上了一壶浓茶,这才将事情始末娓娓道来。 “正如各位所知,四皇子殿下属地欣丰县盛产铁矿,他深知太后娘娘素爱金饰,便决意用铁打造金佛再在外层鎏金,伪造成纯金。这般既能讨得太后娘娘欢心,也能物尽其用,减少开支。” “殿下天真的以为寿礼千千万,都是置于私库,不了了之,他这等以次充好的拙劣手段决计不会被发觉。” “可梧桐觉得此行过于冒险。且不说若是东窗事发,太后娘娘会如何暴怒,便是传出朝堂,也会让殿下颜面尽失、名誉扫地。” 洛梧桐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又放下了,接着说道:“于是我坚决反对,也跟殿下爆发了几次激烈争吵。可不知殿下究竟着了什么魔,无论如何也不改变主意。他决意去做的事情,便是我也无法动摇。” 叶随风插嘴道:“于是你就找江洋大去劫走了金佛,为的就是迫使四皇子换一份贺礼?” 话语被恣意打断,洛梧桐也不气不恼,深深地看了一眼叶随风,继续言道:“正如叶姑娘所言,正是如此。” 洛梧桐语气捎带着对叶随风也疏远了不少,换句话说,是退回到了二人本来的位置上去。数面之缘,知之甚少,除了长相相似之外,两人既无共通之处,也没有相同的目标,本就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 “那金狐姑娘呢?她掺和进这趟浑水,也是出自你的授意吗?” 洛梧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是授意,言过其实,只是假借其名。” 这么说,叶随风也明白了。遁地金狐,名声在外,若是她也参与盗金佛的事件之中,这件事就会流传更广。否则若是毫无水花,无人知晓,到时候金佛究竟是否真的被盗就会惹人怀疑了。 斐玥公主冷哼一声,说道:“何必要拐弯抹角、大费周章的呢?那遁地金狐是你的师妹,你跟她说一声,让她给你偷走了不就一了百了了?” “师妹年纪虽轻,但行事作风自有一套准则。遁地金狐若是果真偷盗了朝廷之物,只怕她日后行事更为艰难,对她大为不利。” “你倒还挺爱护你的师妹的。”斐玥公主酸溜溜地说道。 “身为师姐,自然要爱护师妹。难不成我在公主眼中已经是如此冷漠无情之人了吗?” 斐玥公主心里气恼,却又发作不得。她带着几分失落看向洛梧桐,那人依旧是一脸甜美笑容,只是那笑却并没有深入眼底。那一瞬间,斐玥公主已经记不得她原本的笑容是什么样子了,也记不得原本看向自己的眼神是什么样子了。 洛梧桐的眼眸如无波古井,幽深不见底,没有丝毫情绪的波动。 第三百三十三章 初见端倪(二) 斐玥公主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竟见不得丝毫往日旧模样。 于是她也只好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省的落了下风,成了笑柄。 她语气平淡地问道:“既然江洋大其人是你所收买,那么他在京中屡屡犯案,也都是你指使的了?你究竟意欲何为?” 洛梧桐无奈地看了看斐玥公主,“公主未免太看得起梧桐了,好似梧桐能人所不能,一声令下人人都得听从。若是果真如此,四皇子殿下早该当对梧桐言听计从,梧桐也少得费这些个工夫。” 斐玥公主见状,深知她是不打算承认江洋大的所作所为跟她有关,也不会交代他们之间的沟沟绕绕。 叶随风不死心,继续问道:“他还曾经偷过侯府,难道不是梧桐姑娘你自导自演所作的一出大戏吗?” “自导自演?”洛梧桐掩嘴轻笑一声,“叶姑娘遣词造句果真有趣。只是再如何风趣,也不可将梧桐的清白当做戏言。这一次是我利用了他,难不成他之前所有的罪责便尽归于我了吗?这是什么道理?” “再者说,我堂堂长宁侯府,仰仗皇恩,难不成还要靠偷鸡摸狗来过活吗?此话传出去,置圣上于何地?置侯爷于何地?” 叶随风自认蠢嘴笨舌,辩不过洛梧桐。毕竟无凭无据,空口白牙怎么说都是理亏的。 斐玥公主再发问:“你既然有意盗走金佛,又为何要让我帮你缉拿贼匪?你兜了一个大圈子,最后还是将金佛献了上去,图的是什么?” 洛梧桐冷冷瞥了一眼一侧佝偻着瑟瑟发抖的琼琇,苦笑一声,言道:“我之所为,没向任何人交代过。这丫头心系主子,忧心忡忡,会错了意,擅作主张,跑去向公主求助。更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公主和卫大人神通广大,竟然在期限之内将江洋大抓捕归案。” “事已至此,也只能顺势而为了。本冀望着这个秘密能瞒天过海,令人始料未及的是,居然向着最坏的方向发展,居然被当中给揭穿了。果真是冥冥之中早有注定,半点也由不得旁人。梧桐倒是枉做小人了,还惹得公主和叶姑娘诸多怀疑,真是得不偿失。” 洛梧桐言之凿凿,掷地有声,堵得两个人哑口无言。 “梧桐已将能说的事无巨细告知,梧桐真心待人,也希望二位能以真心回之。夜已深沉,不若公主和叶姑娘便在侯府安置。” “不必了。”斐玥公主定定地望向洛梧桐的瞳仁,“能不能告诉我,你今天晚上去了哪里?” 洛梧桐眸中没有丝毫波澜,笃定言道:“四皇子殿下大发雷霆,召唤梧桐前去,斥责一番。” 斐玥公主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言语,扯着叶随风就走。 直到出了侯府,看不见侯府的院墙之后,斐玥公主才停下了脚步。 月凉如水,洒落银光无数,映射着斐玥公主通红的眼睛。 “刚刚在里面跟我说话的人是谁?为什么我一点也不认得她?” 斐玥公主使劲攥着叶随风的衣袖,布料留下了深刻的褶皱。 “她的语调很陌生,她的眼神很陌生,她的神情也很陌生,她的一切都很陌生。” “明明我就站在她的跟前,我却觉得她很遥远,我跟她之间好像隔着万水千山。” “明明这么多年的真心好友,可是她一点也不在意我,她甚至面不改色地在我面前说谎。” 叶随风轻轻捋着斐玥公主后背,“她哪一句话是假的?” “真真假假,我也不知道她所说的什么还能相信。但是至少,她今夜所见之人绝对不是四哥。” “玥儿为什么这么肯定。” 叶随风亲近的称呼,让斐玥公主舒坦许多。 “梧桐的身上带着紫藤淡淡气息,她肩头的褶皱处还夹杂着一颗荚果,那也是紫藤的果实。而我四哥的府邸并没有栽种紫藤。” “紫藤?”叶随风心中觉得熟悉,在记忆里网罗,一时之间却也遍寻不得。 “我知道她最爱紫藤,她随身的丝帕绣的都是紫藤花。” 斐玥公主抹了抹眼睛,又道:“其实我一直知道,她偷偷私会着什么人。” “她身上偶尔会带着紫藤的清香,而那几日她的笑容会格外多,眼睛也格外明亮。我猜测她可能遇到了钟情之人。” “我从没有问过她,我一直等她主动跟我说。我心里想着,她不说可能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或是对方家世不及梧桐,或是对方身份不那么体面。于是我也不说破。” “梧桐眼眶很高,难得看上什么人,我知道她一旦立了目标,便不会轻易放弃,她总会跟我说的。” “可我等了一年又一年,久得我以为她的感情要悄无声息的结束时,我捡到了她的丝帕。” 斐玥公主从怀中掏出一块纯白丝帕,角落里有一串歪歪斜斜的紫色小花。 叶随风瞧着手帕眼熟,却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 见叶随风一脸疑惑,斐玥公主为她解惑。 “还记得永昼和朱凌的婚事吗?” 斐玥公主稍微一提点,叶随风立刻想起了当时一座小楼上似乎有人影,还遗落了手帕,她本想上去一探究竟,谁知却被斐玥公主给阻拦住了。 “这条丝帕是洛梧桐的?也就是说那夜在高楼上观礼的人是洛梧桐?” 叶随风一头雾水,“她跟永昼不是世仇吗?她怎么会去观礼的?而且还要偷偷摸摸地隐匿在一旁的高楼上观礼?” 斐玥公主苦笑道:“有世仇的并不是永昼和梧桐,而是长宁侯府和晏国公府。” 叶随风瞪大了双眼,讶然道:“你是说梧桐喜欢的人是永昼?” 斐玥公主点点头。 叶随风心头一阵苍凉感,这是如何的孽缘啊,前世今生都要纠缠。 斐玥公主又道,“不过我并没有证据,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猜测罢了。” 话说到这里,叶随风蓦然想到永昼别院那如梦似幻的串串紫花。斐玥公主的猜测八九不离十了。 第三百三十四章 巡视皇陵 “我觉得好冷……在这炎炎夏日里我却觉得好冷。多年相交,时至今日,我才发现我根本看不透她。我不知道她究竟在图谋什么,也不知道我对于她而言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我是不是无意中成为了她刺向八哥的一柄利剑。” “我觉得她一直待我都不是真心的,她只是在利用我,她只是在利用我!”斐玥公主喋喋不休地说着,终于大哭了起来。 与洛梧桐相识相交多年的斐玥公主都猜不透、读不懂她的真实意图,就更遑论叶随风了。 虽然现在还是雾里看花,但她有预感,真相正在一步步浮出水面。 已经连轴转好几天了,实在顶不过去了。尽管心里不想,叶随风还是无奈地回到了现世的家中。 满屋漆黑,一片凄凉,屋里再也没有咿咿呀呀老旧收音机的声音,也不会再有絮絮叨叨、重复又重复的关心话语。 她躺在冷冰冰的床上,身体和精神都已经虚耗到了极限,闭上眼却怎么都睡不着。 脑子里不住地一遍遍回想洛梧桐如何如何,宇文述学怎样怎样,几近东方破晓才将将睡着。 休整了一整天,可样子还是疲惫又憔悴,现世和大铭都让她心力交瘁。 即便如此,她也不想在这空荡荡的房子里多待,九晚上点刚过,她就立刻回到了大铭。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叶随风脚刚站稳,下一秒斐玥公主就闯了进来,好险没被她撞破秘密。 季秋紧随其后,像是习惯了叶随风神出鬼没,也没再过问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只是歉然道:“对不住,小姐,没能拦得住公主。” 叶随风知道,季秋也没成心去拦,大概她以为自己没在家呢。 “不好了,随风!”斐玥公主风风火火地说道,“梧桐她真的疯了!”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斐玥公主满面通红地说道:“梧桐她要炸皇陵!我真的想不通。” “皇陵不是还在修建之中吗?梧桐为什么要这么做?”叶随风想了一下,问道:“玥儿你是从哪里得知的消息?可靠吗?” 叶随风难以置信,她觉得以梧桐的心计,当不会明目张胆,也不能被别人早着先机。 她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该不会梧桐有挖了个坑给斐玥公主跳吧? “皇陵前几天就已经竣工了。消息是琼琇偷偷跑来告诉我的,她慌里慌张的样子不像作假。” “又是琼琇?”叶随风抹了一把脸,道:“上次也是她,把咱们耍的团团转。这次你还相信她?咱们总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栽在同一个地方吧?” 斐玥公主犹豫了片刻,“你说的也没有错……不过我总觉得琼琇这个丫头挺老实的,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搞不好上次她也真的是不知情的。” 她有说道:“而且我觉得梧桐不会用同一个手法两次。” 叶随风也觉得有点道理,问道:“她是怎么说的?” “她说,她是无意中听到的梧桐跟一个陌生男人的对话,听到了这个消息。她心里不安,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告诉我。” 叶随风疑惑道:“梧桐不像这么没有防备心的人啊!她也不像这么胆大妄为的人啊!这事透着古怪!” 斐玥公主却道:“不管怎么样,这都不是个小事。父皇、太后后日便要去完工巡视了,如果真有此事……父皇岂不是会很危险?我不能让他冒这个风险。” 叶随风道:“可是无凭无据的,这话也不能乱说。万一没有这件事,岂不是冤枉了四皇子和梧桐,说不定还会害了她们。” 斐玥公主坚持道:“宁可信其有吧,大不了我不指名道姓就是了。” 斐玥公主有点恼怒,她来本是想在叶随风这里得到肯定,借此来增强自己做事的信心,却没有想到,叶随风一直在泼冷水。 叶随风也看出斐玥公主的情绪来了,舍命陪君子吧,朋友间不就该这样吗? 于是她说道:“玥儿,我同你一道去,一个公主再加一个四品妙人令总该有点分量。” 斐玥公主找卫渊借了点人,又召集了公主府的守卫,凑了几十人马出来。 到了皇陵却被拦在了外面,“对不住了三公主殿下,皇陵内外已经戒严,陛下和太后娘娘不日就要来巡视,眼下卑职不能让任何人进入。” 斐玥公主也一步不退让地说道:“本公主接获密报,说有人在皇陵之中埋藏炸药,意图不轨。你们速速让开,让本公主带人检查!” 两个守卫相互对视一眼,迟疑道:“不能吧?这里一直有重兵把守,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叶随风亮出令牌,“完工之前那么多工匠进进出出,你们能保证他们都没有丝毫的问题吗?” “这……” 叶随风步步紧逼道:“你们不肯让开是不是心里有鬼,早知道这里面的内情了?还是根本就是你们所为!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你们当得起吗?” “卑职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 斐玥公主一把夺过叶随风的令牌,“看到没,这是父皇亲赐,出入任何场合畅行无阻!你们赶紧让开,一切后果由本公主一力承担!” 守卫这才放了行。可把皇陵上下搜查了一番,一无所获。 叶随风说道:“白忙活就白忙活吧,没事岂不是更好?” 可该来的还是会来。 当承恩帝率百官浩浩荡荡进入皇陵时,城垣轰然倒塌,石像、石碑也一个接一个坍塌。 扬起土尘数丈,数尺之内不见天日。 斐玥公主赶到时,现场已乱作一团,夹杂着阵阵哀嚎声。 她满心惊诧,已经仔细搜查过了,为什么还是爆炸了? 好在承恩帝和几个皇子只是受惊过度,并没有大碍。太后被飞石砸伤了脚,伤的也不算严重。 只不过这事让承恩帝和太后都大为震怒,受伤倒还在其次了,在满朝文武,天下百姓面前失了皇家脸面才是最致命的。 几部联合调查,真相没多久就水落石出了。 第三百三十五章 惨被绑架 这天斐玥公主传信儿给叶随风,要她一起入宫听调查结果。 临出门之前,叶随风又接到了一封信件,没有落款,字迹歪歪扭扭的,也看不出笔迹。 上面写着:千万别出门,屋里待好,哪儿都别去! 叶随风心里奇怪,想追上送信人问问详情。 追了几个路口,也没追上前来送信的人。 叶随风正想着到底是先回明月斋还是依约入宫,便觉得后颈一阵疼痛,眼前事物越来越模糊,最后慢慢陷入一片漆黑。 当叶随风再度恢复意识时,已经繁星漫天了,一束月光打在叶随风脸上,让她渐渐看清眼前场景。 一间破败废弃的屋子,不知多久没有人居住,已经生长出了杂草。 叶随风晕沉沉的还没弄清楚状况,后颈疼痛不已,她想伸手揉揉,却发现自己被牢牢捆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身后一道女声突然开口,“你醒了。” 声音有些熟悉,可她头昏脑涨的,一时也想不起来到底是谁。脖子疼得很,也做不到转过头去看。 她只能一边疼得龇牙咧嘴,一边张口问道:“你是谁?绑我到这个破地方有什么企图?” 声音越发阴鸷,“叶随风,这才多久不见,就已经记不得我了吗?” 一张脸蓦然贴近,叶随风惊得一偏头,疼得叫出了声。 “哎哟,是你……薛娘……” 那张脸更显狠绝,气急败坏道:“薛娘是谁?我现在是周碧云,是丞相的女儿!” 叶随风慢慢地活动着脖子,幽幽地说道:“又不是谁声儿大谁就占理,你是不是周碧云你心里清楚,偷来的总归也不是自己的。” 周碧云使劲儿甩了叶随风一个耳光,她的脑袋又被打得偏向另一侧。 她“嘶”得一声,心道:逞一时口舌之快,脖子可是遭老罪了。 “你把我绑来,总不是要让我认可你的身份吧?我认不认可的,又无关紧要。” 她冷冷道:“又不是我绑你来的。” 叶随风讶然道:“不是你,那是谁?先把我解开说话吧,这样好难受啊!” “你且难受着吧,我看着舒坦就行。” 叶随风心里暗骂着:变态!有病! 松开是行不通了,旁敲侧击出幕后主使,再想法子脱困吧。 叶随风将声音放低,故做可怜兮兮地说道:“你看你绑着我,我也干不了别的,不如就跟我说说,你们到底需要我做些什么?咱们做个条件交换,怎么样?或者你告诉我,是谁把我给绑来的?” “是谁?”周碧云冷笑一声,“是宓君司那个蠢货绑你来的,他蠢,他的手下更蠢,竟然捉错了人。跟他合作,我也真是蠢到家了。” 宓君司是哪位啊? 叶随风知道这个名字必然是哪个皇子,问题是她只能记得住八皇子的名讳,其他的顺耳听过,根本就没往脑子里去记。 不过,倒可以做个排除法。 周碧云说是抓错了人,能跟她混淆的人,除了洛梧桐也没有其他人了。也就是原本的目标是洛梧桐,那么四皇子肯定就可以先排除了。 剩下的,三皇子心智如稚子,肯定也不是他。至于五皇子,闲人一个,还不知道在哪里云游呢! 所以就只剩下六皇子了。 叶随风试探着问道:“六皇子……他为什么要抓我?不,是为什么要抓梧桐?” 周碧云道:“你反应的倒挺快,不过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叶随风瞟了一眼外面,皎月朗朗。 她说道:“一晚上那么长,咱们两个大眼对小眼干坐着,多无聊啊!不如聊聊天,说不定还能化解你对我的误会呢!” “化解?”周碧云语气越发冰冷,“新仇旧恨缠绕在一起,绝不可能化解!” “新仇?”叶随风真想大叫救命了,没有人,可不可以来救救她啊!她究竟是怎么招惹这个疯女人的? 周碧云恶狠狠地瞪着叶随风,“叶随风,你什么时候能改改那个假装善人的毛病。” 叶随风无辜至极,“苍天啊,大地啊,我真的没有假装。我救了你,怎么还救出错来了?你现在好歹也是荣华富贵了,如果你当时淹死在水中,哪有今天呢?” “就是有错!你不会知道我经历过多少痛苦!是你让我活着受罪的!你还救了那个孩子,害得我报复不成,你真的该死!” 叶随风一头雾水,“孩子?什么孩子?” 她好像是救过两个孩子,又怎么跟她扯上关系了? “水里的那个孽种!我要他死,偏偏丫鬟不听话,你还要多事救他!” 这么说来,周碧云说的是被她救的那个婴孩。 “孽种?他不会是你的……” 周碧云表情狰狞,“没错,他是我跟宇文英羽那个贱男人所生的孽种!” “等等……宇文英羽?” 叶随风的脑子彻底乱套了,怎么又跟这个坏蛋扯到一块儿了? 周碧云脸上浮现出悲戚,“那个混蛋,只想要我手里六皇子贪墨的账本!把我利用完了,就彻底丢开。他真的对我好无情,甚至于,他对那个洛梧桐都比对我更好!” “等等……你可不可以说的明白些……信息量太大,我脑子成浆糊了。” 叶随风脑壳都疼起来了,“你一开始明明说你跟六皇子合作,刚刚你又说把六皇子贪污的证据给了宇文英羽,没错吧?” “没错!” 好家伙,双面间谍。 叶随风有些明白了,“你是因为宇文英羽背叛了你,所以才转头倒向六皇子了对吧?” “那个蠢货想抓洛梧桐要挟四皇子把他的证据归还,我本来想折磨折磨那个女人的……不过,错抓成了你,也算歪打正着。” “我救了你儿子,你还要对我下毒手?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说有就有。” “那好歹是一条生命啊!虎毒还不食子呢!你要是真的杀了他,你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周碧云冷冷道:“我后不后悔不重要,我要让宇文英羽那个贱男人后悔,让他痛苦,让他比我要更痛苦!” 第三百三十六章 惨被绑架(二) 疯了。 周碧云彻底疯癫了。 叶随风盯着神色如常,脑子却不知道怎么搭在一起的周碧云,如是想到。 如果可以,叶随风真的不想跟她再多说一句话。她的思想已经不是正常人所能理解的了。 只是,她还有太多的疑问,或许只有周碧云可以解答。 叶随风顺着她的话说道:“没错,宇文英羽是个贱男人,渣男,超级的坏蛋!这样的恶心男人根本不值得你为他费一点心思。即便你真的杀死了孩子,你觉得以宇文英羽那样的冷漠恶毒性格,他真的会如你所愿伤心自责,痛恨自己没有好好待你吗?他不会的。” “别说他没有见过那个孩子一眼,没有和他相处一天,就算是跟他朝夕相处的人,只要对他没用、阻碍了他,他也会丝毫不留情的铲除。” 周碧云被她说动了,她咬着嘴,“他就是那样的人,可恶……至极……” “那个孩子胖嘟嘟的,眼睛又大又亮,可爱极了……”叶随风见她有些认同自己,赶紧快马加鞭,试图唤醒她的母性,这样说不定她能彻底倒向自己。 谁知,竟适得其反。 “闭嘴,闭嘴!我最讨厌小孩子了,尤其是男孩!” 她的悲剧,正是由重男轻女开始的。 叶随风懊悔的恨不得捶胸顿足。“不如,咱们再一块儿骂骂那个渣男?” “闭嘴,你有什么资格骂他!” 叶随风累了,她真的跟周碧云难以交流。 “那……不说这个话题了,咱们换一个。那个账本,为什么会在你手里?” 周碧云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你以为周丞相为什么认我做女儿,明明年纪都不一样,难道真的只是因为一块破玉佩吗?” 叶随风更加谨慎地回应,“哦,是因为……你手里的账本……想必那里面也有他的罪证吧?” “哼,你还不算太蠢。” “所以账本……你怎么得来的……” 周碧云狠狠地看向叶随风,“这还得多谢你呢!” 叶随风脊背一阵发凉,怎么矛头又冲着自己了呢? “呵呵……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不如说明白些。” “若不是你救了我,我也不至于被卖给那个恶霸。” 那个恶霸……指的就是周碧云的前夫王员外了。 “我把他弄死了之后,也接管了他的生意。我发现他原来一直跟周丞相还有宓君司做售卖酒家官酿资格的生意,他们一边高价售卖酿酒资格,一边又收受好处幕后操控,处理不了的脏钱黑心钱就让那个恶霸处理,赚的是盆满钵满。” 叶随风恨得咬牙切齿,原来都是六皇子,害死了喻心姐,害死了醴泉村全村的人,还有数不清的酒户。 叶随风一字一顿地道:“他真的罪不容诛。” 周碧云哈哈大笑,“叶随风,你终于也有几分懂我了吗?有些人可恨到死几次都不够,比如你。” 叶随风摇头,“不,我不懂你,我永远也不懂你。他是该死,但他死不死不能交给我决定。靠的是法治,是律令。” 周碧云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叶随风,“法治……律令……叶随风,原来你才是最蠢的一个。” “还是六皇子更蠢。”叶随风说道,“他拿梧桐要挟四皇子,未免也太高看梧桐在四皇子心中的地位了,也太高看四皇子了。对于四皇子来说,洛梧桐不过是一个好用的棋子,仅此而已。” “四皇子跟宇文英羽是同一类人,怪不得他们能通力合作。” 周碧云道:“没想到,你倒还挺了解他们的。” 叶随风无奈道:“我一点都不想了解他们。” “那么,洛梧桐呢?你常跟她厮混,她是不是也跟宇文英羽是同一类人?” 叶随风思索了良久,才缓缓说道:“我不知道……” 周碧云讥讽道:“明明长得一模一样,居然说不知道。” “长得像也不代表能猜得透她。”叶随风说道,“她的心深不可测,我始终搞不懂她在想什么。” “少给她脸上贴金,说得好像她有多了不起一样。” “是不是了不起就见仁见智了,不过你也不用吃飞醋,她肯定是看不上宇文英羽的。” 周碧云怒道:“正是这样才更可恶,我得不到的东西,她却看不上眼,我成什么了?” 叶随风更无奈了,“感情不是这么算的吧?感情是……” 周碧云自是没有听叶随风讲课的心思,“看来六皇子不会来处理你了……” 看着周碧云狰狞凶狠的模样,叶随风感觉空气都稀薄起来,她冷汗不住地流,“等等……刚刚咱们聊的不是挺愉快的吗?” “愉快?一点也不。” “那个……要不你把我揭开,都已经要去死了,让我舒服点上路吧!” 周碧云狞笑道:“那可不行,万一你跑了怎么办?我又不一定能打得过你。” “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被打伤了,又被绑了这么久,筋血都不活了,哪能跑得了啊?” “废话少说,不行!” “那个……俗话说‘与人斗其乐无穷’,你要是就这么杀了我,你以后多无趣啊?” “你放心,我的目标还有很多,一生都不会无趣的。” “救命啊!有没有人啊,快来救我啊!” 正当叶随风跟周碧云怎么拉扯都无果之时,宇文述学破门而入,电光火石之间便将叶随风揽入怀中。 那一刻宇文述学像是叶随风的盖世英雄一样,身上被光环映照。 紧随而来的斐玥公主带领的其他人也轻而易举将周碧云制服。 宇文述学给叶随风松绑,刚重获自由的叶随风轻捶了一把他,娇嗔道:“怎么来的这么晚,小命差点交代了。” “抱歉,若你有任何不测,我绝不独活。” “呃……那倒也不至于。” “咳咳……”斐玥公主一脸暧昧笑容地凑了过来,眼神坏坏的,打趣道:“你们俩,好像不单纯啊?什么时候开始的,还不从实招来?” 当着一屋子人“公开处刑”,叶随风脸羞成了红苹果。 第三百六十七章 惊人消息 此地实在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几人还是回到了清风筑,方便谈话。 叶随风脖子疼得紧,脑袋也是晕晕沉沉的,胳膊腿的也因为长时间被束缚酸痛不已,总之就是浑身上下哪哪都不得劲儿。 她胳膊僵硬着,别别扭扭绕到颈后,揉捏着被敲击过的部位。 宇文述学轻轻地拉下她的胳膊,很自然地为她揉捏按摩着颈肩。 叶随风舒畅得如沐春风,干坐在一旁的斐玥公主揶揄的眼神扫视着她。 察觉到斐玥公主的面部表情,叶随风又开始尴尬难为情起来了。 她轻轻扯了扯宇文述学宽大的衣袖,宇文述学手上力度微微放轻,却没有停下来。 “淤血须得揉散开来,积聚成滞,血脉不畅,后患无穷。” “所以,你们到底是什么情况?” 叶随风嗫嚅道:“什么什么情况……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斐玥公主笑道:“多好,早该如此。我早就看你们般配了!” 叶随风转移话题道:“先不说这个了……你们能不能先跟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宇文述学手上动作一停,掏出一张纸条递给叶随风。 “这是……?” 叶随风展开纸条,看见上书:叶随风有难速去救她。 底下还配了一幅十分潦草的地图。 宇文述学道:“不知何人将此信塞于清风筑大门门缝之中。我收到后立即带人去寻找,只是这图……过于简陋,我着实费了些时间才找到你。对不住了,随风。” 斐玥公主打断道:“你可别怪他……我发现你不见了,立刻找到宇文述学,他当时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这下轮到宇文述学赧然了。 斐玥公主说道:“本来咱们有约,你也不是轻易失约之人,即便临时有急事,也定然会派人通知我的。我见约定时间已到,且不见你人影,一边派人寻你,一边派人通知宇文述学,而我却不得不先行入宫。” 叶随风说道:“这个纸条的字迹,跟给我的那一张一模一样。” 她在身上翻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那纸条,只好道:“也许是半路上掉了……上面写着,让我不要出门。我只是想追上送信的人问问是什么人给我递的纸条,没想到才追了几条街,就被人给打晕了。” 之后叶随风把跟薛碧云之间的对话一个细节不漏地转述给二人,两个人也是越听脸色越阴沉,越沉默。 “那个孩子……竟是英羽之子……” 叶随风这才反应过来,她阴差阳错救下的孩子,是宇文述学的侄子。 “这也是奇缘了……” “幸好。” 孩子能拜在残生先生门下,也是好事一件,她实在想象不到如果被他的亲生父母教导长大,这孩子会变成什么样子。 斐玥公主的关注点显然跟他们两个不同,“没想到六哥……他贪了这么多……这下他恐怕要有大麻烦了。” “对了,公主。调查结果不是出来了吗?这次的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果然还是被炸了吗?” 斐玥公主疲惫地摇摇头,“并不是。” “也对,咱们前一天已经很仔细地搜查过了,再往后也没有时间去埋放炸药还不被发现了。那究竟是为什么会出那么大的事故?” “是六哥……”斐玥公主叹气道,“他贪墨了朝廷拨给修皇陵的款项,数目还不小。为了节省开支,只能粗制滥造,偷工减料了。” “据工部说,造成事故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主梁的支撑不够,塌了砸在别的建筑上,就一个一个都坍塌了……” “简直是多米诺骨牌……” 斐玥公主问道:“什么牌?” 叶随风愣了一下,怎么又随口说出了他们不懂的东西。“嗯……就可以理解为连锁反应,嗯,就是一个推一个,最后所有的都倒了……就跟现在的情形差不多吧!” “哦……”斐玥公主也没有很想弄清楚,她继续说道:“父皇和太后都发了好大一通火。” “捅了这么大一个娄子,当然会生气。”叶随风说道。 “这不仅仅是贪墨银两的问题……说实话我觉得,如果仅仅只是贪墨银两,父皇和太后还不会如此发怒,尤其是太后……六哥的错事也不是一桩两桩,每一次不都被太后给混过去了?” “但这一次,连太后也不帮他了。这次他实在是大不敬大不孝了!” 叶随风淡淡地说道:“早就不该帮他了,就是因为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他,才让他越来越无法无法,无所顾忌,伤了那么多人也无所谓似的。早就该遭受惩罚了!” “还不知道会怎么处罚他,现在只是撤了他监国之职,幽禁宫中。” 叶随风却不乐观地说:“只怕也不会怎么样。” 斐玥公主情绪低落,“虽然我跟六哥……感情不怎么好,我也不齿他的所作所为。但他……毕竟是我的六哥……” “公主啊,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做了那么多坏事,若是不能接受惩罚,怎么对得起那么多亡灵?” 斐玥公主点头:“你说的对,每个人都该为自己所做的事负责,若有人可以凌驾于律法之上,则律法何用?” 对于六皇子的处理不日就出来了,就如同叶随风所预料的那样,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只是将他逐出京城,赶回封地,非召不得入京。 仅此而已。 不过也算是提前结束了六皇子对于至高之位的争夺,被摒除在权利圈之外,可以说是彻底的失败了。 这对六皇子来说,可能是比死更让他痛苦。 还有一个重磅的消息,彻底地炸蒙了叶随风。 三皇子宓君颖被册立为皇太子,入主东宫。 叶随风哭笑不得地问宇文述学:“选一个头脑只有几岁的太子,这是闹哪样啊?太后竟然彻底的抛弃了她的亲戚……大铭这个王朝还有救吗?” 宇文述学却品出了更深的意味,“或许对于太后而言,三皇子是比六皇子更好的选择。” 第三百六十八章 惊人消息(二) 经过宇文述学这么一说,叶随风也恍然大悟。 “你这么说也是……对于太后来说,一个聪慧的六皇子倒不如天真稚嫩的三皇子更好控制。这个老太婆想要权利想要疯了,已经彻底不管天下百姓的感受了吗?” 叶随风叹道:“四皇子一定要气疯了,梧桐也一定大失所望。他们两个人忙活了大半天,给人做了嫁衣裳,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四皇子可能会暴怒,洛梧桐却未必了。” 叶随风讶然道:“这是什么意思?” 宇文述学并没有答话,却是讳莫如深地笑了笑。 徒留叶随风一脑袋问号。 大铭诸事也算告一段落了,叶随风打算回到现世休整休整。 想要沉下心思好好学习,奈何头脑偏偏不受控制,一会儿飘到斐玥公主身上,一会儿又飞到了宇文述学身上。 大铭的一切对于她来说仿佛更加重要了。她现在也弄不明白,当初为什么要去大铭,现在的自己未来又将要走向何方。 叶随风正走神走得兴致昂扬,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却震个不停,将她强行从遐想之中拉了回来。 她低头掏出手机一看,是她妈妈。 震动不休不止,大有她不接听就誓不罢休的意思。 她叹了一口气,抬头瞅了瞅讲台上口沫横飞的讲师,趁他背过身的一瞬间,猫着腰,悄迷迷地从后门溜了出去。 “喂,妈。” 电话接通的一瞬间,叶随风觉得自己心也跟着沉下去了,心情也是异常沉重。 妈,这个字也变得陌生不已。 “我在你学校旁边的那个咖啡厅呢,你赶紧过来一趟。” 这样独断独行,根本不管她是不是在上课或者有什么别的事情做。 感受到叶随风的迟疑,叶母又道:“就一小会时间,不会耽误你太久。” 叶随风只好无奈地说了一句,“好,我马上就过去。” 叶母坐在咖啡厅的最显眼的地方,叶随风进门第一眼就看见她了。 这次再见她,感觉她气色比之前要差了点,眼睛不像上次说要结婚时那样神采飞扬的。整个人又变成了叶随风熟悉的那种状态,颓然疲惫,仿佛被生活的重担压垮了。 叶随风面对这样的母亲,心里不由得紧张害怕,总感觉下一秒就是大怒的咆哮。 事实证明叶随风的感觉并没有错误。 叶母开门见山道:“你尽快从你外婆的房子里搬出来,我给你钱在学校边租个房子。我打听过了,如果合租的话,一个月一千多就能住的挺不错的。” “或者,我多给你点生活费,你住在学校宿舍也不错,你跟你王叔的女儿一个宿舍不是吗?人家也是一直住学校,不跟你似的那么娇气还非得回家去住,来回花那么多车费。” 叶随风觉得叶母每一个字都像是天外之音,她根本听不懂。 她难以置信地说道:“为什么要从家里搬出来?你要把房子怎么样?” 叶母低头搅拌了一下咖啡,速度太快,还撒出来一些。 “你王叔不是自己做点小生意吗?最近遇到了点麻烦……需要用钱……” 叶随风冷笑道:“所以你就要卖掉房子?毁掉我好不容易拥有的家?” “家?”叶母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一样,嘲弄地说道,“你外婆都已经不在了,你在哪里不是待着?还我毁掉你的家,你何尝不是毁掉了我的婚姻,我的幸福,我的家?我好不容易得来的第二次机会,你就不能成全我?” 叶随风冷冷淡淡地说:“从坐下到现在,你没有问过我一句。最近怎么样啊?学习怎么样啊?身体怎么样啊?一句也没有。” 叶母顿时哑火,沉默了起来。 “你只关心你的生活,你的老公如何,你自己如何……可你有没有关心过你的女儿,你究竟有没有把我当做你的女儿?” 叶母回答不出,她默然了片刻,拿起背包,撂下一句:“无论如何,你必须得搬走,过几天我约了中介看房子。” 便仓皇而去,只留叶随风在座位上怔怔地呆坐着。 她以为在亲情上她的心已经随着外婆的过世而一道死去,她早就当作现世孤独地孑然一身了,她以为她不会再伤心难过。 可泪水还是不争气地从眼中争先恐后地流淌出来。 “呐,擦擦吧!”几张纸巾从旁边递了过来。 叶随风接过,抬头一看,是岳出云。 叶随风快速地擦干眼泪,若无其事地说道:“这么巧啊……” 岳出云一屁股坐到她对面,没好气地说道:“是啊,真巧,每次都能恰巧看到你的糗样子。真没想到我跑到咖啡厅里躲清静,还能顺道看一场大戏。” 叶随风不好意思地说道:“对不起啊,打扰你的清静了。” “父母缘也是一种缘分,你大概福薄缘浅吧,不用太介意了。” 明明是安慰的话语,叶随风听着怎么就那么扎耳。 “谢谢你的安慰,你可真会说话。” 岳出云耸耸肩,无所谓地说道:“我只是实话实说。” “你说得对,我的确福薄缘浅,跟谁都是。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我的正缘并不在这个时空之中?” 岳出云撇撇嘴,说道:“你的话太抽象了……怎么,你在那个时空,遇到了心上人。” 叶随风的脸微微发红,却没有回避,直截了当地点头承认了。 她把岳出云当成知心好友,对他也是毫无保留,没有秘密。 岳出云“啧”了一声,“怎么这个现实世界没有你在乎的事了吗?你要逃避到一个根本不属于你的时空?” “不是逃避……”她声音含在喉咙里,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得到。 “不是逃避,不是替代,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对我也……很好……他跟你的前世也是好朋友……” 岳出云打断道:“我说过,我不信什么前世今生的命理之说。叶随风,不要因为你现世过得不如意,就找一个避风港,你该面对的人生在这里!” 第三百六十九章 惊人消息(三) 叶随风痛苦地捂住脑袋,“我的人生……不是应该由我做主吗?到底往哪里走不该我自己说的算吗?” “叶随风,直面困难,如果你的困难只是经济方面的,我可以帮你……” 叶随风呆呆地摇了摇头,“不必了,我欠你的已经太多了,再欠下去我怕一辈子都还不清了。”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左右都是身外之物,她要的话,便拿去吧。于情于理于法,我都没有霸占房子的理由。” “你说得对,我或者真的是福浅缘薄,所以一路上全都是艰难险阻。” 看着叶随风失魂落魄的样子,岳出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或许是真的想要逃避,现世的一切都让她失望透顶,她好想立刻回到大铭,回到宇文述学身边。 可是天光尚早,光芒万丈的阳光像是一万根刺,狠狠地扎着叶随风。 她不能任意妄为地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她不能在最想的时候见到她的爱人。 她回不去大铭。 事到如今,她才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她跟宇文述学是被完完全全地隔绝在两个世界的,如同白昼与黑夜。 她失魂落魄地在街上游荡。 繁华的街景,熙熙攘攘的人群,浓郁的现代科技氛围。 这原本才是她的生活。 便捷、高效,与那个落后的时代有着天壤之别。 可她现如今却一点也不贪恋眼前的一切,她甚至只是想做一个被无数规矩约束的古人。 好不容易熬到了夜晚,九点一到,她就迫不及待地回到了大铭,好像那里才是她应该存在的地方。 一见到宇文述学,她立刻紧紧地抱住他。 宇文述学不明所以,但还是安慰地捋着她的后背。 “我想留在大铭。” “我想永远地留在大铭。” 叶随风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开来,定定地看着他,满脸都是期待。 “我知道你一定知道方法,求求你,帮帮我。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愿意。” 叶随风楚楚可怜地盯着宇文述学,眼中的泪水充盈着,随时都会落下来。 宇文述学小心翼翼地揽着她,她脆弱地像是随时都会碎掉一样。 他的心也软了,嘴巴张了几张,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了。 可最后他说出的还是那句坚硬如铁的谎言。 “我不知道。” 叶随风又一次深深地失望了,她缓缓地退后。 宇文述学脸上罕见地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像现在这样不好吗?你想来可以随时……” 叶随风缓缓地摇着头,不住地后退,“不是随时……你根本就不知道有多少条条框框的限制。我真的受够了,这样来回的奔波劳碌。好,就算退一万步来说,我可以随时往来,那么你呢?” “如果你想要见我的时候该怎么办呢?还是你根本就不会想到我?你根本就不爱我,爱一个人不会这样的。” “不是的……”宇文述学张嘴辩解。 叶随风脑中划过一道尖锐的疼痛,宇文述学的所有言语都化为虚无,她只见他张嘴,却听不到任何言语。 而后连画面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久违的预警。 一幅猩红的画面在脑海之中炸开,心脏也是一阵剧痛。猩红的画面斑斑驳驳地,逐渐露出底色。 她的妈妈一脸灰白地倒在血泊之中,旁边站着一脸狰狞扭曲的方春云,她的手上握着一把沾了血的尖刀! “不!!!” 叶随风尖叫着抱着脑袋,狠狠地敲打着,想要把这些恐怖的画面从脑海之中摒除。 宇文述学见状立即上前按住她,可他担心用力过猛会伤到她,重重顾虑之下,居然一下子没能按住歇斯底里的叶随风。 叶随风双目通红,满脸涕泗横流,浑身剧烈地颤抖。 她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掏出钙片瓶,抖动地艰难地拧开瓶盖,却把药片撒了一地。 她痴痴地从地上拾起两片,塞进嘴里,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她就这么凭空的在宇文述学眼前消失了。 叶随风满心满脑都是妈妈曾经给过她的,新家的住址。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就这么直接降临在妈妈家的楼梯上。 一户人家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了,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射在那户人家里,根本就没有人注意到身后空降了一个人。 叶随风扒开重重叠叠看热闹的人,眼前的一切,正如她的预警。 触目惊心的血,刺痛了叶随风的双眼,心脏好像已经痛得不会跳动了一样。 她冲上前去,抱住了血泊之中的妈妈。 妈妈的身体尚有余温,可是却已经没有了呼吸和心跳。 妈妈的身体轻盈地像是一个破败的麻布袋,血与肉好似都已经被掏空了。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死她!”叶随风愤怒地歇斯底里地吼叫。 方春云披头散发,满脸都是被溅起的血点子,她咧开嘴笑,连牙齿上都是血液。 “谁叫她反悔的!她答应要卖房子给我还炒币亏掉的钱的!她出尔反尔,她居然说要把房子留给她的女儿!我不就是她的女儿吗?她跟我爸结了婚,我就是她女儿啊!她为什么不给我还钱,为什么!她该死!她该死!” 直到警察冲进来把她按倒在地,她还一直在拼命地挣扎。 “我没错,她该死!” “不许动!老实点!” 她挣扎得身上的衣服都撕裂了,露出身上斑驳交错的条状胎记。 叶随风瞳仁紧缩,定定地看着那些胎记。 原来方春云的前世就是薛娘,也就是周碧云! 这些痕迹跟周碧云身上烙印似的伤疤如出一辙! 叶随风抱着妈妈的尸体嚎啕大哭,怎么也不肯撒手。 都是她害了妈妈! 是她跟周碧云在大铭千丝万缕的关系,才造就了今天这样的结果! 是她质疑妈妈的母爱,才让妈妈最后改变了主意。 都是她的错!全都是她的错! 后悔的痛楚完完全全的淹没了她。 她死死抱着叶母,根本听不进旁边人的好言相劝,最后上来好几个女警才好歹把她给扯了下来。 第三百七十章 伪大结局 叶随风痴痴愣愣地看着警察们将叶母的尸身装入了裹尸袋中,她临死前紧紧攥在手里的手机从她的手中滑落。 屏幕滑落时被触碰亮了起来,最后的界面是通话记录,“女儿”旁边红色的未接标记狠狠地刺痛着叶随风的双眼。 是她错过了妈妈最后的求救电话。 是她让妈妈最后死在了绝望与无助之中。 叶随风瘫坐在地上,捂着脸失声痛哭,眼泪混着血水斑斑驳驳地从脸上流淌下来。 叶母在最后的最后还是证明了她对女儿还是有爱的。 而叶随风,她的爱永远无法在宣之于口,永远也无法再表达出去。 妈妈本来不会死的。 是她搅乱了大铭的种种是非,才招致了这样的后果。 她悔不当初! 怨恨、痛苦和后悔将叶随风深深地淹没,令她感到窒息。 不该是这样的! 原本不该是这样的! 叶随风在心中无声地呐喊,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她身体里炸开,剧烈的如同撕心裂肺的疼痛让她昏死了过去。 再度醒过来已经是三天以后了。 岳出云、余从心还有许久没见的扬清和都守在她的病床前。 余从心先开了口,“你醒了?身体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叶随风呆呆地摇了摇头。 扬清和神情略微有些不自然,但还是关切地说道:“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你要坚强,要试着去接受……我……我也会陪在你身边,你不要怕。” 扬清和几句简单的话把叶随风的眼泪给激了出来,她没想到扬清和还会再见她,还会这样关心她。 岳出云抱着胳膊立在一边,却没说一句话。 叶随风说道:“谢谢你,四月。”她看了看余从心,又看了看扬清和,“我能和社长单独说几句话吗?” 余从心瞥了一眼岳出云,说道:“那我跟扬同学去给你买点吃的。” 等两人都走了出去,叶随风才神情痛苦地对岳出云说道:“社长,你说得对,是我犹犹豫豫,在两个世界不断横跳,结果把事情搅合的一团糟。是我害死了妈妈,我好后悔,我真的好后悔。” 岳出云张了张嘴,想了想还是把言辞激烈的话语咽回了肚子里。他淡淡地说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不要跟过去纠缠,我说过,你的五官朝前,不是为了让你不停地回首过去的。” 叶随风紧紧揪着自己的领口,“我知道,道理我都懂,可是我实在接受不了……为什么我刚刚才要感受到一点母爱,却是在她死的时候。原本她……” “叶随风,不要再说原本原本的了,原本如何谁能知晓?” “我能知晓,我预测的到的……” 岳出云上前捏着她的肩膀,强迫她看向自己,“放弃你的能力吧,好好过好现在的日子。你的人生还有很长。” 叶随风像是没有骨头一样,被他摇的东摇西晃。 “我的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呢?我的能力又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不要去想这些无谓的事情,你就是想太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才会让自己一直陷入痛苦之中,无法挣脱。哪怕是在现在这个冷漠的世界,终究还是有人关心你,不是吗?” 叶随风默默地流泪,半晌,她才说道:“谢谢你……我知道她们两个都是你找来的,谢谢你,一直这么关心我。” 当屋里又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助侵袭了她。 窗外华灯初上,万家灯火的场景更让她倍觉孤寂。 何去何从。 她站在了人生的分叉路上。 是该做个了结了。 头疼欲裂,像是要炸开了一样,叶随风用手死劲儿地掐着额间,想要缓解剧烈的头痛。 可头疼没有好转,反倒给自己额间掐出一个红印子。 她想要来一个告别。 既然无法永远留在大铭,那么要结束这种周旋奔波的生活,就只能选择留在现世,告别大铭了。 或许她一开始就应该这么选择。 叶随风在头脑混沌的时候做了这样一个决定。 好聚好散,即便要结束,也不能模棱两可。 她至少要对宇文述学做一个交代,亲口说一句分手。 一想到这儿,叶随风觉得心脏又开始撕裂了。只是疼痛的太多太密,让她有些麻木了。 道别,除了跟宇文述学道别,还有那些她在大铭在乎的人,还有大铭这片土地。 她到医院楼下的二十四小时药房买了一瓶钙片,她捏着药瓶,久久不忍吞咽,最后一次回去了,该去哪里呢? 她想到了第一次到大铭去的地方。 那个美丽的幽谷,好久都不曾涉足的地方。 想至此,她果断地扭开药瓶吞了两片,全神贯注地在脑中描摹着幽谷的模样。 大铭的幽谷已是一片肃杀的寂寥秋景,美则美矣,可叶随风却察觉到些许异样。 方圆百米了无人迹,叶随风却隐隐嗅到了一丝血腥气。 刚刚历经了一次残忍的杀戮,她对血腥滋味格外的敏感。 静谧之中也是隐藏着风声鹤唳的杀气。 叶随风心里缓缓升腾畏惧的情绪。 危机感让叶随风也无暇再与幽谷道别,她连忙向城内跑去。 才刚刚跑到大道上,迎面撞上一支巡逻的小队。 这支队伍人人脸上都是阴森杀意,有些人的兵器上还隐隐带血。 叶随风吓得心脏“砰砰”直跳,感觉对面来者不善,她立马掉头撒丫子跑。 可身体虚弱的她又岂是训练有素的士兵的对手?她没跑出多远,便被身后的人马一下子按倒在地,胳膊被大力地扭绞在身后,双肩立即麻痹起来,浑身也被压得死死的,完全动不了。 她听到头顶传来声音:“抓到洛梧桐了,把她交给四皇子。” 叶随风当场懵了,显然他们也是抓错人了,把她给当做了洛梧桐。 可眼下究竟是什么情况?她才不过一阵儿没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四皇子竟然跟洛梧桐反目成仇了? 容不得她多思多想,她就被扭送到不远处的一座大营里,营帐外处处飘着写着“望”字的军旗。 第三百七十一章 伪大结局(二) 叶随风被人强行将头抬起,四皇子正用阴狠的眼神高高在上地盯着她,恨不得将她望穿了。 叶随风被他瞪得打了个寒战,她不知为何四皇子会对她一副要生吞活剥了的模样。她吞了吞口水,还没来得及开口,四皇子却先开口了。 “洛梧桐,我当真是小瞧了你!”四皇子声音冷硬,怒不可遏:“你在我身边蛰伏多年,我以为你为我筹谋,为我助力,我万万没想到……你……你真正效命的是我那个痴痴傻傻的三皇兄!我这些年的谋划尽付流水,竟是为他人做嫁衣!” 四皇子用力掐住叶随风的下巴,几乎要给她捏碎骨头。 叶随风一口气提不上,脸涨得通红。 四皇子见她表情挣动,五官乱飞,全无半点端庄气度,他蓦然松开手,“你不是洛梧桐……你是叶随风!” 叶随风接连咳个不停,“我是……叶随风……四皇子殿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四皇子满脸狰狞,“你不是跟洛梧桐很要好的吗?又岂会不知她的盘算?” “我跟她……并不算很熟,更何况她又怎会轻易把自己的底细泄露?殿下,您也看到了,我刚从外地返回,确实不知道这些时日发生了何事……” “发生了何事……我也想知道发生了何事!”四皇子的表情逐渐癫狂,“为何那个傻子摇身一变当上了皇太子,为何他突然变得精明能干,为何我手底下的人、权、财都到了他的掌控之中?” “洛梧桐,该死的洛梧桐,她一开始就跟永昼那个混蛋站在一边,他们由始至终都在帮着老三!” 四皇子的一席话也不亚于一个惊天雷,炸的叶随风头脑嗡嗡作响。 不过一切似乎都能串联在一起了。 洛梧桐由始至终都没有真正的襄助过四皇子,四皇子表面风光,实际上所有的一切都被洛梧桐暗自掌控。包括前些日子太后寿礼,也是洛梧桐自导自演的一场闹剧,为的就是坑害四皇子。 永昼并不是真的帮助八皇子,他只是假借八皇子的名义,为三皇子拉拢势力,因此八皇子才在他的“帮助”下惨死狱中,连带着外祖一家尽数毙命。 这也就能解释的通叶随风曾经对朱凌和永昼的“预警”画面,得知了真相的朱凌,最后会在痛苦之中将永昼刺死! 前世洛梧桐、永昼和朱凌的爱恨,才导致了今生她与尤亦寒、尤夏溪的纠葛。 怪不得今生的她诸多的苦难,原来是前世的自己作孽太甚,都是报应啊! 泪水肆意在她的脸上流淌,四皇子讶异地看着她。 “她欺骗的不止是你……就连我也被她蒙蔽了啊……曾经我以为,应该为她达成所有的心愿,这样自己才能活的自在遂心……没想到……她竟是如此的居心叵测,我错信了她,也害了我自己……” 四皇子眼见着叶随风痛哭流涕,一时间竟分辨不如她是发自肺腑还是装神弄鬼。 他嘴角一斜,露出一抹嘲弄的笑,“不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我都不可能放过你了。洛梧桐抓不住,抓你……” 他凑近叶随风,笑得让人心惊,“也是一样的。” 他对手底下人吩咐道:“来人,绑了她去城门口叫门,叫老三和永昼开门,否则……”他拔出腰间的宝刀,“就一刀劈死她!” 刀刃明亮如镜,映出叶随风的模样。 她痴痴地看着自己额间的红点,她头痛捏出的痧,竟让她莫名其妙成了洛梧桐的替死鬼,她千算万算,怎么也算不到这一点。 叶随风再一次被五花大绑,想靠钙片逃回现代,也做不到了。 她内心一片绝望,难道就要命丧于此了? 这一刻叶随风并不惧怕死亡,她懊恼的只是还没来得及见宇文述学一面,还没能好好地跟他道个别…… 这段刚开始就要无疾而终的感情,让她早已痛彻的心扉又开始隐隐作痛。 到了真正要分别的时候,才会顿悟到底有多么不舍得。她对他的眷恋,可能比她自己想象的还要多的多。 容不得她胡思乱想,四皇子已经挟持她兵临城下。 四皇子的将士在城下高呼:“速开城门,否则洛梧桐性命不保!” 守城大将正是背刺方将军、被洛梧桐一手扶植上位的温俭,他本就是洛梧桐同门师兄,自然是认得她的。 温俭一时也弄不清“洛梧桐”究竟是如何落入敌军之手,只是攸关洛梧桐性命,他也不由得慌乱失措。 洛梧桐何其重要,她断不能葬身于此。 但是开城门……又无疑是引火烧身。 温俭陷入两难。 “绝不可……开城门!” 温俭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他惊喜回头,见洛梧桐面如土灰、气喘吁吁而来。 温俭看看洛梧桐,又看看城下的叶随风,“这究竟……” 洛梧桐悲戚言道:“永昼已死,我再无顾忌!太子殿下的援兵即将抵达,即刻诛杀叛军!” “师弟他……”温俭抹了一把眼泪,来不及悲伤,高声道:“弓箭手,准备!” 四皇子眼见洛梧桐登上城墙,又听远方战鼓擂响,自知计划失败,他一脚将叶随风踹至一旁,慌忙拔刀,却已是进退维谷。 叶随风摔倒在地,心知自己不是被马蹄踏烂,便是被乱箭射死。 人到了最绝望的时候,反倒能冷静下来。 她仰望天空云卷云舒,看城墙上人头攒动,蓦然……她竟然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是幻觉吗? 她竟然看到宇文述学衣袂翻飞,立于城墙之上。 叶随风瞪大了双眼仔细看,却见他纵身跃下,如一只白色飞鸟,翩然来到自己身前。 “你怎么会……” 宇文述学快速用剑挑断了绑缚叶随风的绳索,将药瓶塞在她手里,急切地说:“走!!!快走!!!不要再回来!!!” 话音未落,与此同时,城墙之上万箭齐发,宇文述学以血肉之躯挡在叶随风身前,如一堵铜墙铁壁,保护她不受丝毫伤害。 第三百七十二章 梧桐篇(一)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速度快得让叶随风脑子根本来不及反应。 药片滑过咽喉的那一刻,她好似看到了宇文述学被万箭穿心的情景,又好似看到在他的身前凭空蓦然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真真假假,虚虚幻幻,叶随风感觉整个人被东抛西掷,好似置身于时空的裂缝之中。 眼前金光暴涨,渐变为浓郁橙红,最后成了血一般的通红。无数光怪陆离的景象竞相冲撞入脑,如同幻灯片一样在她眼前极速闪现而过,许多并不属于她的记忆在脑海中浮现。 五岁的洛梧桐,失去了母亲的庇护,同一年父亲娶了继妻。 继妻在人前对她视如己出,关怀备至。可当没人看见的时候,对她非打即骂。 洛梧桐几次三番当众揭穿继妻的虚伪面具却无人相信,反倒纷纷指责洛梧桐任性胡闹,身在福中不知福。 年幼的洛梧桐知道凭现在的自己是无法斗赢继妻的,此后她都隐忍不发,不管继妻如何眼神挑衅,她都假装乖巧懂事。虽说该受的虐待一样不少,可父亲对她的疼爱也还在。 洛梧桐本以为她可以慢慢集聚能力,等到长大成人之时,便可摆脱这样的生活,甚至可以变本加厉的报复回去。 可继妻的恶毒远超洛梧桐的想象。在洛梧桐八岁那一年,继妻用诡计设法将她骗到一处破庙,指使几个地痞流氓对她极尽侮辱之事。 这一天,是她一生中最灰暗的一天。她咬烂了自己嘴唇,始终没发出一声哭喊。她狠狠地盯着顺破瓦流淌如珠串的雨珠,看它们一滴滴落在地上,摔成几瓣。 后来还是一个比他年长几岁的男孩冲进来,打断了那禽兽不如的行径。男孩粗通武艺,却也敌不过几个成年男人,他被打的满脸是血,还来安慰洛梧桐。 “别怕,有我。” 再后来,她府上的家丁和男孩的师父找来了,她才从这一场噩梦之中苏醒。 直到死的那一天,或许洛梧桐也无法忘怀,男孩身上夹杂着血气的紫藤花的馥郁香气。 太多家丁下人看到她惨不忍睹的模样,她的“丑事”也逐渐传开。父亲的疼爱瞬间抽离,每次看向她眼中再无半点怜爱,只剩失望和厌恶。 八岁的洛梧桐,没有怨天尤人,也没有哭天抢地。 她知道,没有利用价值的人,自然也不会得到家族的庇护。身为女子的她,早早地就丧失了最重要的作用。 洛梧桐不愿,也不能让自己的一生在八岁就终结。 男孩的师父不忍她再受欺凌,想要教她几招保命之法。可她跪地不起,求高人收自己为徒。 男孩也为她求情,高人也终于答应。 男孩名为永昼,高人就是残生先生。 洛梧桐在家中形如幽灵,连仆人婢女也都不把她当做一回事,经常视而不见。 洛梧桐却觉得无所谓,反倒正好,方便她随时去找师父和师兄学武功。 一次她在密林中练武时,天降雷雨,她败兴至极,刚想打道回府时,却听到密林深处隐约传来阵阵哭声。 洛梧桐并不是爱多管闲事的人,只是那哭声太过凄厉,让她想起同样是在雨中无法痛哭的自己。 发出嚎啕哭声的是一个跟她年纪相仿的男孩子,洛梧桐站在他身前,男孩见头顶上的雨水变少了,抬起头正好对上洛梧桐冷淡的眼神。 洛梧桐没有打听他究竟发生了什么凄惨的事,她只是说着:“哭是没有用的,你只有强大起来才能保护自己,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男孩抹了抹眼泪,可眼泪混在雨水之中,怎么也擦不干。 “你说得对,我要保护凌寒,保护他不再受人欺负,我还要杀光所有欺负他的人!” 师父教了洛梧桐半年武艺,便要回去淮南,永昼也要同去。 洛梧桐本事还没学到手,也不想跟师父和师兄分离。 于是她自请离家,要去姑母家小住些时日。继妻恨不得她永远不回来,自然是爽快同意,父亲在继妻的枕边风下,也同意了。 往后几年是她一生最快活的时日。 怀南还有她另一位师兄,叫做宓君颖。 他也有自己的故事。他自幼天资聪颖,深得他父亲的喜爱,在十二岁时被嫉妒他的兄弟打破了头。 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太过优秀得宠,被暗中报复是难免的。于是他在人前开始装傻充愣,只有在师父和师兄弟面前才恢复本色。 师父能文能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宓君颖学武时已经年长,在武功上进境不大,反倒更爱学兵法君道。 洛梧桐闲暇之时,也会拉着永昼一起跟宓君颖念念书。永昼更醉心武艺,对读书写字的兴趣不多。洛梧桐则不然,她既爱文,也爱武,两样都颇有建树。 越是年岁见长,洛梧桐与永昼越是情深日笃。 永昼知道她所有的不堪往事,却还是依然爱她。这样的人,全天下恐怕找不出第二个人。 怀南天蓝草绿,处处自在。 可他们两人之间却又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永昼的家族和洛梧桐的家族不仅政见不合,而且两家有世仇,这个仇怨经过几代人,已经像是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了。 永昼是家中独子,让他抛弃所有一切,这样的要求洛梧桐说不出口,也不会说。 还有一点,永昼是有指腹为婚的婚约的。他从没见过那个名义上的未婚妻,也不想要履行这个根本就没经过他同意的婚约。 在怀南的每一天,他们都可以尽情相爱,不畏现实。相爱越久,越不愿放手。 洛梧桐想要堂堂正正的和永昼在一起,她需要一个契机。 这个契机很快就到来了。 皇帝病重,流放在怀南的璟王被急召回京,成为储君。 宓君颖找到他们俩,“父王将会即位,你们襄助于我,日后我为你们赐婚。” 两人交握着的手,握得更加紧密。 一个约定,让三个人开始分头筹谋。 第三百七十三章 梧桐篇(二) 洛梧桐回京前,第一件事就是托人递了一封信给宓君望,也就是后来的四皇子。 信里有洛梧桐为他量身定做的一系列计划。尽管璟王尚未登基,但明争暗斗早已经在棋局开始之前就已经铺天盖地了。 所谓计划,只有粗纲,却无细则,看的宓君望摩拳擦掌,心里痒痒的,当天就去长宁侯府寻洛梧桐,却被告知洛梧桐离家未归。 于是洛梧桐是自己离家远走,却是父亲派人隆而重之接回。气得继妻牙痒痒的,却无可奈何。 回京后她又找到早在怀南时就已经十分要好的斐玥,彼时她还不是公主,但为人单纯豪爽,跟洛梧桐甚是投缘。 只是当斐玥成了大铭三公主之后,洛梧桐跟她越发亲近了起来。 回京之后,诸事繁杂,人多眼杂,洛梧桐与永昼见面变得异常困难。 好在永昼有一处别院,远离闹市,十分清净。原本是为残生先生准备的,现在却成了洛梧桐与永昼的秘密基地。 所以,当叶随风第一次出现在别院,洛梧桐就已经知晓了。 她的心里还是有些异样之感的,虽然永昼再三解释是亲信给弄错了。 可当洛梧桐真的亲眼见到与自己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叶随风时,内心还是极为震惊的。 户部侍郎之女方芸晴爱慕永昼,又无意间目睹她和永昼见面,竟然想要在斐玥公主的宴会上坑害洛梧桐。 竟意外被叶随风相救。其实就算没有叶随风,她也有很多方法反制于方芸晴。 她其实对叶随风感觉是厌恶的,极为厌恶。自负如洛梧桐,岂能容许天底下有人跟她如此相像? 可令她失算的是,叶随风并不简单,想要取其性命也并非易如反掌。叶随风不仅能夺得斐玥公主的喜爱,其背后的宇文述学更是根深叶茂之人。 既然不好清除,不如为她所用。 她借师兄弟们之力量,联系上了盈虚门少门主宇文英羽。此人也是阴险毒辣,倒十分合自己心意。 宇文英羽并不好相与,只是他想搭上朝堂势力,而自己正好想借他的江湖之力,互相利用而已。 四皇子急需在朝堂之中站稳脚跟,可眼下,根基最深的是背靠太后的六皇子。皇帝登基不久,可太后一直是太后,势力早已根深蒂固。 洛梧桐深知,单凭书信一封,一席空话是无法令四皇子信任,也无法在家族中崛起。 正逢此时,她接到了在怀南时结识的郭奇萸的书信。此女深爱礼部尚书二公子郭潜龙,可依据大明律法,同姓者不得通婚,两人尽管相爱却无法成亲。 洛梧桐回信请郭奇萸来京,声称可解其困顿。暗中为其谋划了偷天换日的计划,特意将事情安排在宇文述学的地界,引他与叶随风界入。更令洛梧桐惊喜的是,斐玥公主居然也横加干预。 事情比她想的更加顺利。宇文述学果然是奇人一个,他心思缜密,洞察入微,根本不需要她暗送线索,便能解开迷题,找到凶徒,帮她成功解决了吏部尚书这个眼中钉。 再借由父亲势力,将明为四皇子的人,实则是自己和三皇子师兄的人送上尚书之位。四皇子和父亲都对她大为赞赏,愈加信任。 之后她又如法炮制,跟三皇子里应外合,由斗鸡事件,借斐玥公主之手扳倒礼部尚书,只可惜被推举上来的王显历却实实在在是四皇子的人。后来她派人伪装成赤火作案手法,将其除掉了。 只可惜本想假借言旬堂的辩才之手,把户部尚书也扳倒,却被方将军和叶随风给破坏了,功败垂成。 方将军此人太过耿直,并非一路人,必然不会为三皇子所用。洛梧桐为薛遣铺路,助其领获军功时,被方将军所察觉。于是她一不做二不休,让温俭师兄伪造了他的书信,冤枉他是奸细,轻而易举地将他也除掉了。 最难办的是八皇子。 永昼与他是世交,三皇子与他是亲兄弟,再加之八皇子为人良善,两人竟然都不肯斩草除根。 “犹犹豫豫非大丈夫所为。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帝王之路亦是鲜血之路。”洛梧桐对二人说道,“你们若是下不去手,交给我去办。” 洛梧桐早知凌寒的真实身份,赤火也曾来寻过她。赤火看似心狠手辣,却对自己的话言听计从,也许是因为儿时自己的那一番话吧。 就连导致凌寒之父丧命的万字贴,她也是轻轻松松从赤火那里得到,拿这个跟宇文英羽做交换,换取招致瘟疫的银光鼠。之所以要在水患之后制造大范围的瘟疫,和四皇子利用暴力驱动民众修筑堤坝的目的是一样的,都是为了减少赈灾开支,将更多的钱粮留给四皇子私募的军队。死的人越多,所需的钱粮就越少。大灾之后有大疫,也不至于招人怀疑。 只是四皇子私募的军队,是洛梧桐请宇文英羽协助招募的,自然也是洛梧桐所统领。 她利用赤火,杀掉了一批不利于三皇子的朝中重臣,最后将一切罪名安到了八皇子及八皇子外祖父朱太师一家身上。 洛梧桐她恶毒,阴狠,干净利落。 三皇子和永昼都不忍下死手,可四皇子可以。 若不是有师兄弟这一层关系,四皇子似乎更能和洛梧桐契合。 永昼执意要维护他那个徒有其名的未婚妻朱凌,执意与其成婚。他对洛梧桐说,是为了成全名声,将自己的嫌疑洗得干干净净。 可洛梧桐知道,那是永昼仅存的良心在作怪。他自觉对不起朱家,更对不起八皇子,这才一定要把朱凌保下来。 洛梧桐没有找永昼大吵大闹。那不是她的风格,她不会做这种既失身份,又无结果的事情。 只是她的内心很难过,她独自站在高楼远远观望,心情比那天凄凉的婚礼还要更惨淡。她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很多,做到很多,唯独这份光明正大的感情,她求而不得。 第三百七十四章 梧桐篇(三) 洛梧桐还利用账本将杀害王尚书的罪名推到六皇子身上,把他的管家也换成了自己的人,最终致使六皇子彻底被太后所厌弃。 终于,三皇子被立为了太子,朝中一切也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太后自以为找到了一个愚蠢、好控制的傀儡,亲手将他送上太子宝座。这时蠢钝的四皇子、六皇子以及父亲才察觉到事情的不对劲儿。 可为时已晚,大局已定。 回头想来,她的确做了太多的恶事,双手沾满了鲜血。可她成功了,不是吗?一将功成万骨枯,一张宝座又有多少鲜血与枯骨造就呢? 结果时至今日,她依旧一无所获,甚至还被钉上了家族的耻辱柱上。她自始至终,都把整个家族悬在刀锋之上,将他们耍得团团转。 得知真相的那一天,父亲发了这一辈子最大的怒火,他想对洛梧桐喊打喊杀,可洛梧桐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任人宰割的她了。就连继妻也遭到了她暗地里惨无人道的报复,她向来都是不吃亏的人。 父亲的手压根儿没触碰到她的衣角,便被她扬起的凤尾鞭震开。 “你这个大逆不道的不肖女!”父亲气得胡子都抖动了起来。 “我襄助三皇子,有朝一日他登基为帝,我洛家自是功不可没,我有何大逆不道之处?明明是光耀门楣!” 洛梧桐眼中露出阵阵寒意。 “还是说非得是四皇子不可?只因为父亲大人曾与他母妃有一段情?” 父亲更是怒不可遏,“家族多年筹谋,付之一炬,沦为笑柄,你必须重助四皇子夺位!我知道,你手里掌握着三皇子的大多势力,只要你将其纳为四皇子所有……定能助四皇子清君侧诛奸贼!” 蠢钝如猪的四皇子竟然起兵造反了,他一无精兵,二无利器。欣丰县盛产铁矿,而这个铁矿也早已让洛梧桐借太后寿礼一事给弄到手了。出自此铁矿所锻造的兵器,锋利无比,早已被三皇子所用。 “你若不从,永昼将死无葬身之地。”父亲恶毒地说道,“你以为只有你会安排细作吗?你若是不听从我的话,永昼身边的细作将会杀死他。” 洛梧桐瞳仁紧缩,转身欲跑。 “拦住小姐!” 洛梧桐长鞭一甩,震退数人,纵身一跃,早已不见踪影。 洛梧桐在街上疾奔,她要赶紧通知永昼小心提防。 可刚到别院,便见到了让她触目惊心的一幕。 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朱凌竟然得知了自己一家获刑的真相,她用匕首捅死了毫无防备的永昼。 永昼没来得及跟她说半个字,就这么与她天人永隔了。 洛梧桐顿感整个世界天崩地裂,她满面泪水地将匕首拔出,反手将朱凌送走了。 求之不得,一生不得。 如有来生,定要与你携手与共。 洛梧桐这样想着,缓缓为永昼合上双眼。 洛梧桐心如死灰,也想过随永昼一同上路,可城外号角吹响,属下来报,四皇子要挟开城门。洛梧桐擦干净手上血水,往城门赶去。 途中,她遇到了听闻噩耗而来的三皇子。 三皇子长叹一声,说道:“永昼已死,我答应你们的事终此这一世也无法做到了。对不住……梧桐,你这数年空忙一场,你……你……” 你还愿意继续助我吗? 洛梧桐擦干脸上的眼泪,神色决绝,说道:“空忙一场……原来师兄一直是这样看我的……” 洛梧桐定定地看着三皇子,“在你和永昼眼中,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嫉恶如仇,蛰伏多年,有仇必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既能狠心对无辜之人下死手,也能置同胞手足于死地。” “冷血无情,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其实……你们私底下也很怕我吧?” 洛梧桐扬起脸,逆着光,落下一圈阴影。 “认为我的心很小,只能容下一个永昼,除此之外别的感情都是虚情假意。不相信我会心善救孤女,养在身边,最后被反咬一口。毕竟我是连对公主友情都可以拿来利用的人……我这样的人没有心,也不配有情……” “梧桐……” “甚至于……今时今日的遭遇,乃是应有此报,不是吗?” “可是我……我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救琼珂,是一时恻隐,也是我在她身上看到了当年那个死死无救的我自己。” “至于斐玥公主……她待我真心实意,我岂会不知,让她伤心失望,我心里也会难过。可我不得不利用她。” “我做了这么许多……难不成师兄以为,难道单单只是为了永昼,为了能与他堂堂正正的长相厮守?” “你我多年的同门之情,难道是假的吗?还是你以为梧桐当真无心无情,无爱无义?” “在怀南的时日,是我一生最快活的时候。你是我师兄,我是真心助你,真心希望你好的。” 三皇子闻之,泪流不止。 洛梧桐也是泪眼朦胧。 她抹了抹眼睛,“即便永昼已死,我也会助你到最后。” 洛梧桐快速奔至城门,爬上城墙,对着温俭高声喝道:“绝不可……开城门!” 洛梧桐高高地站在城墙之上,看万箭齐发,看宇文述学被射成箭靶,看援军将四皇子打得节节败退。 洛梧桐神情淡漠地看着一切,这世间已经没有什么能激起她的情绪波澜了。 洛梧桐眼见着乱臣贼子被擒获,远远听闻承恩帝宾天,皇太子即位。 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她心满意足,再无牵挂,再无念想。 洛梧桐平静至极地从城墙之上一跃而下。 疾风划过脸庞,洛梧桐把它当做永昼温柔的抚摸。 身后传来的惊呼,洛梧桐把它当做永昼在黄泉路上的呼唤。 她终于可以安心赴死,结束了短暂却又罪恶的一生。 洛梧桐在死前,还在期待死后与永昼重逢,来生与永昼相依。 可她的来世,叶随风却用她的一生告诉洛梧桐,一切终究是镜花水月,都是痴心妄想。 第三百七十五章 二周目 叶随风感觉自己的身体如同被撕裂开来,再揉扁搓圆,头晕目眩,天地如同陀螺一般不停地翻转。 当她再度苏醒过来,只觉喉头腥甜,充满了血腥滋味。 叶随风缓缓地坐起身来,只见流水涓涓绕堤柳,落花芬芳撩清泉。千山万峰抱幽径,山瀑云间自在流。 此情此景,分外熟悉,正是幽谷。 记忆如喷泉一般喷涌而出,将她的脑子占满。 方才,她好似成了洛梧桐,走马灯一般快速地掠过她短暂罪恶的一生。 那是洛梧桐的记忆。 只是她的记忆为何会跑到自己的脑中? 再往前回忆,头脑和心口同时剧痛。 宇文述学以身为盾,为她挡下万千箭头,这幅画面像是镂刻在她的脑中一般,深刻的不可磨灭。 “预警”明明给过她提示,可她却怎么都想象不到,他们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永诀。 叶随风痛苦不已地蹲在地上,手指嵌入土中。 是她害了宇文述学。 如果不曾与她相遇,宇文述学也不会是这般结局。 她一直在懊恼,在她脱离战场之前。 她当时心里只有悔意,并没有全身心投入地去想穿越的去处,可为何竟然回到了幽谷? 叶随风百思不得其解,她站起来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不远处的草丛里,躺着一个身着松柏绿衫的男子。 叶随风心神俱震,眼前之人竟是宇文述学,他身着的衣衫正是与自己初相见时的装扮。 他竟然又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眼前了! 叶随风吓得马上蹲进草丛,吓到了正在专心致志吃香蕉的小猴子。小猴子将香蕉皮随意一丢,四腿傍地快速逃走。 好巧不巧,香蕉皮正中宇文述学头顶。 叶随风既悲又喜,想笑又笑不出。 见此情此景,叶随风更加笃定,这便是她即将与宇文述学初见时。 如果他们不曾相遇……命运也会改变。 对,不能让他们遇到。 叶随风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悄悄地走到宇文述学跟前。 她默默叨念着,对不住了,宇文述学。 用石头往他脑门上一击。 只要让他短暂地昏迷就好……这样他们便会彼此错过。 他的额头立即又红又肿,他依旧躺在地上,没有半点反应。 一场暴雨毫无征兆地落下,叶随风躲在大树后,默默地看着他。 倾盆大雨将他们俩浑身淋湿,宇文述学没有醒来的迹象。 叶随风握了握拳,心里有些担忧,该不会是自己下手太重了吧。 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没过多一会儿,艳阳又高照。 叶随风忽然浑身仿佛定住,心脏被扯得生疼。一股不祥之感将她包围,果然她看见不远处,另一个“叶随风”从天凭空而降,穿着卡哇伊的卡通熊睡衣,拄着一根拐杖。 而刚刚还昏迷不醒的宇文述学也恰好在此时幽幽转醒,曾经的开始,又如同车轮一样转动到了叶随风的眼前。 阻止见面计划失败。 等幽谷恢复安宁,叶随风也开始思考。 她是如何来到如今这个时空的? 莫非是心里巨大的怨念促使自己的能力得到了进化? 她料想自己猜测无误,能力的进化莫不是要让她去修正之前种种的错误,弥补遗憾? 叶随风收拾好心情,立即返回了现世,她需要制定一套详细的计划。 她回到了外婆的房子里,可眼前的布置让她感觉陌生。 叶随风打开衣柜,里面也都是色彩单调的职业装。她错愕地摸出藏在枕头底下的手机,出现在眼前的并不是当时扬清和送给自己的那一部。 她翻开手机里的通讯录,里面不计其数的名字,她竟然通通不认识。终于在接近底部的地方,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岳出云。 叶随风宛如看到救星一样,连忙拨通了他的电话。 从岳出云的口中,她得知了自己的现状。 原来现在已经是她大学毕业之后的第四年,她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广告公司做着不轻不重的工作,默默无闻地独身一人。 搁下电话,叶随风苦笑一声。 果然,像她这样懦弱胆怯的人,即便长大了,也不会变成很好的大人…… 她也没有太在意自己在现实的现状,她从书桌上翻开一本崭新的本子,开始罗列她曾经在大明遭遇的人和事。 命运给了她又一次机会,这一次她一定要阻止悲剧的发生! 叶随风首当其冲便想到,母亲的枉死,归根结底是与薛娘也就是后来的周碧云有关。 如果自己没有救过她,也就不会跟她牵扯上了,那么一切是不是会不同? 她立马开始了缜密的计算,卡着时间点回到了大铭。 叶随风指使一个小乞丐去偷“叶随风的鞋”,然后让他把“叶随风”和宇文述学引到远离薛娘落水的另一个方向去。 开始都很顺利,宇文述学和“叶随风”已经被引到很远的地方了。可她低估了“自己”的吃货本质!她居然会为了享用美食一顿,又不辞辛苦地折返了回来! 计划二度失败! 叶随风气急地返回现世,摸着黑躺回了自己的床上。她正聚精会神地思考着错处在哪里时,床上却有另一只手朝她伸了过来! 叶随风尖叫着,一脚踢开了来人,此时全屋灯亮如白昼。 一个相貌普通的男人衣衫不整地坐在地上,揉着胳膊道:“怎么了啊,老婆?” 老婆?! 叶随风惊得眼珠差点没掉出来,她根本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 叶随风连忙拿起手机,冲进厕所,反锁门,给岳出云打电话。 这次,她成了一个平庸的家庭主妇。 自从她开始在大铭跳跃式的穿越回从前,她的现世生活也已经变得一团糟乱,可以说每一次都不一样。 她深知,如果要让一切重回正轨,就必须阻止之前的自己。 她吞下药片,想再次回到救薛娘的时间点,可她耳鼻剧痛,腹内恶心,痛苦难耐,生生又把药片吐了出来。 她猜想,同样的时间点,可能无法回去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