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浮华半生欢》 第一章 降生 华夏大地四国鼎立。 北方游牧民族自古以耶律一姓为尊,耶律部落男女皆善弓马骑射,故而仅仅统一草原各部落二十年,便已然拥有了雄视中原,逐鹿天下的傲气。 东冥国燕氏王朝拥有纵深最长的国土,攻守兼备的稳固城池最为适合逐鹿中原,但却是最为安分守己,整个国家只是热衷于与海外各国进行贸易通商,故而多年积累下来,东冥国的海军实力尤为强大,华夏大陆仅仅有两大沿海之国拥有海军,便是东冥国与南阳国,其中又以东冥国的海军更为强盛。 大陆西边的西越国,早年刚刚经历了一场改朝换代的政变,国姓由原本的符氏换成了如今的柴氏王朝,符姓从此由国姓沦为国境之内最次等姓氏,柴氏皇族的反骨与野心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更为不容小觑。 而整个天下最自傲却有能力自傲的却是偏安南方一隅的南阳。 当年定鼎南部最为广袤疆土的裴家裴高祖即首位裴氏国主,原本只是南方中下等世族出身的一个家族庶子,最终成功组织了一批从龙之民,在世称蛮夷的蜀粤之地创立了属于裴氏的辉煌王朝,经历了三代国主的休养生息,经世济民,如今南阳国兵强民富,逐渐成为了北胡与西越的眼中钉肉中刺,只希冀着举国南下,登上南阳国都城门的那一天,一雪前耻。 当然,更让他们对此动心的,还是传闻中南阳国都重川城那些因倾国倾城,肤白貌美而闻名天下的女子! 重川城,自从高祖定都此地以来便下令大力发展通商,故而行商之家在南阳国尤其是都城中向来是最为高等的门第,比如重川上官家,其“商贾第一家”的名头甚至连海外都非常响亮。 上官家是重川城的本土世族,在裴氏定鼎南部疆土前就已经盘踞此地数代。 而当代家主上官烛明是活了将近两个甲子的和蔼老人,是上官家的顶梁柱,上官家的“商贾第一家”名头便是在他手上逐渐积攒而来的。 上官烛明膝下虽然只有一个儿子,但他却也堪堪算得上是子孙满堂,孙辈有四子二女,都已然成家,但多年来让上官烛明苦恼不已的还是嫡长孙上官清成婚多年一直无所出,故而最让老人兴奋不已的便是去年得知长孙媳妇怀有身孕一事了。 今年的深冬是一如既往地寒风凛冽,最重要的是这种冷是深入骨髓的,相较于北方的冬天而言,南阳这个偏安南方一隅的自古“蛮夷荒凉”之地,似乎有点名副其实。 天空中不断有零散雪花飘落而下,却始终无法堆积起来,更别提堆雪人了,此地的孩童便是又少了一个乐趣。 今日,上官家嫡长孙上官清的院子尤为热闹,就连老祖宗也在众人的簇拥之下,不顾劝阻迈着蹒跚的脚步来到了一个房间的门外,站在那里苦苦等候着。 屋内,一众人等正忙得不可开交,叫喊声更是不绝于耳,听得上官清来回踱步,不断搓着通红的手来御寒。 一个时辰后,一声极为洪亮的婴儿哭声在屋内传出。 几乎是同一时刻,重川城内与上官府邸仅仅相隔几条街道的那座独此一家、绝无分号的亲王府邸,永安王府中,一个出生起便注定了是永安王世子殿下身份的嫡长男婴也呱呱坠地。 在两座府邸上空,有世俗之人无法用肉眼看见的一雄一雌两只凤凰盘旋而飞,徘徊不去,最终缠绵交织在一起,冲向重重九天之上的天宫,仅留下一阵响彻天地之间的凤鸣之声。 当城中百姓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凝望之时,却不见一物。 上官清听到了婴孩哭声,便忍不住想要马上把房门一把推开,却被祖父上官烛明轻轻喝斥了一声,上官清这才止住了手上的动作,讪讪一笑。 房门被拉开,祖孙二人连忙走进房中,只见少夫人的首席丫鬟春弄正一手怀抱着孩子,一手小心触摸着小女孩那又长又弯的睫毛,笑容真挚恬淡,直到抬头望见祖孙二人走了过来,这才收了手,将孩子递给上官清这个初为人父才及冠不到五年的年轻人。 当老祖宗上官烛明听闻长孙媳妇诞下的是个女婴时,尤为兴高采烈。 这倒不是说这位老祖宗不喜男孙,只不过今日这嫡长子嫡孙在家族中已然排名老七,前面六个重孙无一不是男儿。 就算上官家家大业大,也并不愁无法传宗接代啊,一下子增添这么多男孙,就算是这位慈祥和蔼的老祖宗也不耐烦了,想着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女娃娃呀? 看到祖父上官烛明微微踮起脚尖想要看看自己这个嫡长孙女,上官清连忙弯下身子。 老祖宗伸出早已皱巴巴的干瘦手掌,那女婴笑着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他的食指,一下子便成功地把老祖宗给逗乐了,对这个重孙女喜爱至极。 见夫人醒来了,上官烛明眼神示意这个木讷孙子去看看妻子,于是上官清便将女儿交给了春弄,一步作两步走到床榻前握住夫人的手,温声细语。 上官烛明欣慰点头,长房终于有所出,不管家族中其他人如何想法,他这位老祖宗倒是极为欣喜的! 他虽然年纪大了,但是身子骨出奇地硬朗,估计是因为年少时走南闯北锻炼出来的,至今仍然健康得很。 房中书桌上摆放着一张红纸,上官家族有规矩,当家中有婴孩落地之时,必须由一家之长亲自提笔在红纸上写上婴孩的姓名以及生辰八字,以示吉祥之意。 只见他走到书桌前,提起笔沾了沾有些许凝固了的墨汁,在红纸上写下了“上官楚越”四字,又另起一行写下了生辰八字。 南阳国安定年号四年,深冬。 重川城上官世家嫡长重孙女,上官楚越,降生! 南阳国国主亲弟弟,南阳国的独一份亲王爵,永安王嫡长世子,裴嗣,降生! 第二章 异端 南阳上官家虽是商贾世家,但也是数代书香门第,族中人无一例外都有一股子书卷气油然而生。 但是在十六年前那个深冬时节出生的那个七姑娘身上仿佛不见丝毫,故而府上的人在私底下总会称其为“异端”。 你没有那股子“气”也就罢了,还能忍,但是我们上官家是做生意的斯文人,你从小就在院子里舞枪弄剑的,算哪样啊,岂不是有辱斯文,她的这一点最为族中人鄙夷。 再加上这个七姑娘,年幼时生身父亲不幸身患重病而早逝,唯独留下孤儿寡母在院中相依为命,若不是那位老祖宗依旧在世对其溺爱有加,母女二人在府中早就生存艰难了。 上官家锦绣斋是上官清的院子,只是院子的男主人在多年前过世之后便显得有些冷清了。 上官楚越在后园舞剑之后回到厅中,只见母亲拿着针线在绣手帕,一朵腊梅的雏形已经显现出来了。 见此,楚越的心中顿时一阵温暖,因为世上繁花似锦,姹紫嫣红,但她唯独偏爱这梅花。 楚越知道,母亲是东冥国都世家女,娘家在东冥国乃是一等一的贵族。 虽然上官家因为是商贾之家在南阳国都地位不低,但是母亲的娘家可是真真正正地凭借家族名望与从龙之功而崛起的豪阀,当年她也算是下嫁给父亲了,甚至为此还与家族产生了隔阂,嫁入上官家之后便再也没有回过东冥的故乡了! 对此,上官清一直以来都极为愧疚,甚至在临终前都未曾放下。 她手中的那把剑是老祖宗专门为她请一位宫廷铸剑师花费重金锻造而成的名剑,墨池。 此剑乃是在墨池中锻造而出,却出淤泥而不染分毫,通体雪白,极具灵气。 只见她将墨池放在地上,蹲下身,紧紧握住娘亲的手,轻声道:“娘亲,是女儿不孝,让您这么多年来受尽了委屈,而我却……” 虽然年近四十,但是这位在上官家默默无闻了许多年的大夫人依旧保养得极好,容颜绝美,以至于一眼望去就像是二八妙龄的女子一般。 只见她松开一只手搭在女儿的手上,柔声道:“娘亲不委屈,你也不必自责,娘亲知道这么多年来你一直觉得对娘亲有很深的愧疚,就像你爹一样,到……但是你要记住,无论何时都应该尊重自己的本心行事,万万不能让自己将来有机会后悔!” 这番话,就有如小溪间的涓涓细流一般温柔。 十多年来,这个在周岁时抓周礼便抓到了一把木剑的上官家七姑娘,一直以来都不愿听从家中长辈的话试着接触家族的商贸之祖业,反而从小便热衷于习武练剑,让族中长辈很是为难,几位真正知晓她经商天赋之才的长辈都叹息不止,愈发恨其不争,直到后来,便习惯成自然,不管不顾了,任由她自生自灭吧! 唯独老祖宗上官烛明对其极为宠爱,简直可以说是溺爱了。 从小最好的东西都是让人一股脑地拿到锦绣斋,就连吃顿家宴也喜欢让当时还年幼的她坐在自己膝盖上,看得几个孙子心都揪住了,毕竟老祖宗年纪也接近百岁了呀! 可是,他就像是个老顽童一般丝毫不掩饰对这个嫡子长房长孙的喜爱。 所以,府中“恃宠而骄”这个说法也逐渐愈演愈烈了,奈何被自家人称为“异端”的当事人却不以为意,练剑还是练剑,习武依旧习武,一如既往。于是,府中人便愈发的鄙夷了。 世族大家的生活看似风光,但实际上不好过啊,倒还不如寻常人家每日为了柴米油盐酱醋茶苦恼烦忧,那还更加团结和美呢。 楚越枕在娘亲的膝盖上,大夫人轻轻揉着她的脑袋,仰头而泣。 这时,春弄缓步走来,微微行了一礼,说道:“七姑娘,五少爷登门!”母女俩相视一眼,楚越狠狠道了一句:“他这个纨绔败家子过来干什么。”大夫人伸手给了她一个轻轻的板栗,楚越连忙揉着头站起身。 上官家楚字辈排行老五的上官楚绅是三房上官泠的第三子,从小被父母溺爱着长大,纨绔至极,时常与慕容家的小少爷一起混街头,被称为京城小霸王! 只见上官楚绅单手把玩着三块光滑至极的白玉石,另一只手背着放在身后,带着一个扈从缓步走了进来,语气淡然道:“听铭少说你前几日在街上打了他的手下?” 楚越不顾娘亲的暗中劝阻,直接向前一步抬头,面无表情地说道:“你能够做到为了一个外人,为了一件小事来跟自家人吵架,也是了不得啊!” 上官楚绅听罢,冷笑一声随即嗤笑道:“小事?自家人?你当真不知道脸面是什么吗,啊?!”那个‘啊’的尾音被他故意拖得很长,十分刺耳,就连站在母女二人身后的春弄也极为恼怒,只是忍住没有动手罢了。 楚越深呼吸了一口气,随后再次上前两步,走到了他的跟前。 这下跟在楚绅身后的那个扈从也立不住了,这位七姑娘可是练家子啊,万一一下子伤了自家小少爷,回去可万万无法跟老爷夫人交代,于是他也上前了几步,拿起手中剑挡在楚绅面前。 双方对峙的气氛渐渐变得浓烈。 就连大夫人也不得不站起身,奈何怎么样都拉不动那个从小便倔强无比的女儿,此时,她不知多少次暗自感叹,这个孩子的性子真不知道随了谁!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准备“大打出手”的时候,有一人走进堂中,只听那人温声醇厚地说道:“我难得回家一趟,就是为了这一幕的吗?” 背对那人的上官楚绅闻罢连忙摆了摆手让扈从退下,随即转身扬起笑脸喊了一声“三哥”! 而楚越的脸上也有了浓浓的笑意,这位三哥算是这个家里从小最疼惜她的同辈哥哥了,只是数年前便离家游学,不常回家,他这趟回来,她自是高兴至极的。 来人正是上官楚华,家族中楚字辈排行老三,是二房上官涟次子。 他的性子在家族中算得上是最为规规矩矩,是最称得上“读书人”的,也正因如此,他无形中所流露出来的不怒而威,让族中同辈子弟都甚为忌惮,故而都对其尊敬有加。 上官楚华披着一件雪白锦裘,迎着缓缓飘落的片片雪花,走了进来,看着缓缓低下头的五弟,摇了摇头,紧接着淡然道:“记住自己始终姓上官,别在外头丢了我们城北上官家的脸面才是,居然还关心起慕容铭那小子丢不丢脸?” 虽然他的脸上始终挂着笑意,但是上官楚绅的整个身躯早已凉透了,天极寒,心更寒啊! 第三章 世子殿下要做读书人 永安王府今日大开仪门,因为早年前负笈游学的世子殿下回来了。 之前城中百姓隐约听闻这个南阳国独一份的世子殿下负笈游学,都很是摸不着头脑。 要知道咱们永安王可是一代名将啊。在当今国主,也就是永安王亲哥哥继位之初,更是在战场之上救下了咱们陛下一命的。 两兄弟的感情那可是坚不可摧的,以至于早些年流传至今的那个传言,虽然不能诉诸于口,但百姓几乎都信以为真啊! 谁人不知当今陛下登基多年至今依旧子息缘薄,皇后以及几位尽得宠爱的妃子大多生的都是公主,直至一年前,第一位皇子才呱呱坠地。 所以坊间都传言,王位大多会传给永安王。 既然如此,那身为永安王世子的他,岂不是很有可能有登顶南阳的一天? 但如今四国并立,尤其是西越与北胡一直虎视眈眈,南阳从来都不需要一个只知道读书的君王啊! 话说世子殿下裴嗣的名字还是当年陛下亲自取的,这个“子嗣”的“嗣”字尤为意味深长啊! 在众人的远远围观之下,裴嗣身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文士衣衫回到了永安王府。 那位顶着王朝独一份王爵的永安王并没有亲自出门为嫡长子接风洗尘,据说,是为了他弃武从文一事,还在跟世子殿下怄气。 接风宴上,永安王裴穆一直板着那张有着几条浅显伤疤的脸,显然没什么好脸色。 围在饭桌上的众人也都眼观鼻鼻观心地沉默着不语一词,气氛难免有些压抑。 见父王这副脸色,几个儿女哪里还敢说话,这位可是征战沙场大半辈子的武将亲王啊,哪怕几个国家之间已经承平数年,久久未有战事,永安王也难得可以待在王府中开始过着“退休养老”的舒坦日子,但谁不知道他的性子,向来跟生平经历一样的可怕。 这倒也不是说这位亲王性子暴虐无道,只是他征战四方多年,在军中治军极为严苛,这个习惯让他不经意间带到了家中,对待几个儿女向来如同治军一般无二。 一顿家宴在沉默中开始,也在沉默中结束了。 裴嗣把母妃送回房间之后,便回到了那座已然阔别数年的院子的院门,上方还是那熟悉而又略显陌生的“扶风院”三个字,他跨入门槛前轻轻叹息了一声。 四年前,他独自一人离开重川城王府,负笈游学,连一个书童都没带在身边,至于他去到过哪些地方,看到过什么风景,领略过什么江湖险恶,估计除却永安王以及王妃之外,无人知晓吧。 一路上,听着寥寥无几的几声“世子殿下”的问安声,他无一例外都笑着点头。 这个院子的下人最是知道世子殿下真正的脾性,简单地说就是脾气极好的老好人一个! 经过几条长廊,绕了几个弯之后,他终于打开了自己的房门,房间打理得很是干净,一尘不染,他笑意温柔,知道母妃肯定每日都让人打扫一遍了。 当他关了房门,转身之后看到了那一座屏风后面有一个人走了出来,他不由得深呼了一口气。 “四年了,走过了四国的国土,算是难为你了,这些年来,父王报喜不报忧,生怕你母妃知晓你这一路的艰辛困苦,到时候免不了跟我唠叨大半天,怨我当初为何允许你出外周游列国!”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世子殿下的父亲永安王,到此时此刻站在房中的他,仿佛给人一种与往常截然不同的气息,更为温和,也更为和蔼了。 裴嗣慢步走上前,扶着父王的手臂坐下,随即柔声笑道:“孩儿不苦,这次收获颇丰,算是苦尽甘来了,再说了,既然我扬言要做个读书人,就要做得更彻底些啊!” 听闻此言,裴穆便一脸愧疚。 这位征战沙场多年的永安王,在亲哥哥登基为王之后便遭到了无数江湖亡命之徒的记恨。 自古以来,哪个国家的承平最先不是通过一番血泪换来的? 这位名将的剑上流过多少鲜血? 有多少人因为他的强悍而家破人亡? 数得清吗? 早已经数不清了啊! 所以当十六年前这位亲王嫡长子诞生后,他遭遇的刺杀也是数不清了。 早年世子殿下为了自保也曾习武,但是最终不知为何却毅然决然选择弃武从文了,其中缘由,当然无外人可知。 但正因为裴穆知晓这个儿子当年的心思,才让他更为内疚,觉得是自己这个父亲让儿子过得不痛快了,做什么都身不由己。 见父王盯着自己看了许久,裴嗣哪怕再厚脸皮也经不住啊,连忙在父王面前笑着挥了挥手,永安王裴穆这才收回了视线,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越发壮实的肩膀,缓缓道:“先好好休息几日,再进宫看望你伯父,都四年不见你了,他一定很高兴啊。” 裴嗣点了点头。 临踏出房门的那一刻,裴穆仿佛灵光一闪转头笑问道:“这一路来回,可有遇上心仪的姑娘啊,你的年纪也不小了,算一下也可以考虑成家了呀,打算什么时候给父王跟你母妃娶一个儿媳妇回府啊?” 裴嗣被这话堵住了嘴巴,一时之间竟是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讪讪一笑,默不作声了。 裴穆叹息一声,摇着头离开了院子。 父王离开之后,裴嗣一人独坐房中,永安王府中有一条很奇怪的规矩或者说习惯吧,王爷与世子的院子都不安排太多的丫鬟与家仆,只是堪堪能够维持生活起居而已。 平常下人只会在总管家的带领之下进行打扫清洁工作,所以,此时此刻的裴嗣仿佛有些许的孤单,只是他自幼便早已习惯罢了。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捧在手中,一股暖流从手心处渐渐蔓延至全身,他喃喃自语道:“读书人,读书人,我真的能做个读书人这般简单吗?” 说罢,他自嘲一笑,笑意有些惨淡,也有些无奈。 他自出生起便注定了的身份以及地位,就注定了他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读书人了。 不知过了多久,杯中的茶水早已凉透,他举杯一饮而尽,透心的凉意让他更加清醒了几分。 他放下杯子,伸出手抚摸着手中的老茧,心中不禁感慨了一句:这个世道,有的人表面看似风光,实际上有的时候,就连死亡都要比活着更加容易啊! 第四章 远游归来 话说上官楚华到了锦绣斋,仅用一句话便让上官楚绅吓得直冒冷汗,他当然不敢多待片刻,于是早早便离开了,堂中只剩下母女二人跟一个恭敬站在身后的春弄。 春弄是大夫人出嫁是从东冥娘家带过来的丫头,当时她还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如今也只是堪堪二十七八,春弄也算是亲手把楚越拉扯大的。 十六年前才仅仅十岁的她,从稳婆手里接过那个女婴,看到她朝着自己笑了,她便喜欢上这个孩子了。 多年来,碍于二人的性子都比较清冷的缘故,她与小姐虽不算太过亲密,但自是知晓自家小姐在家中与这位三少爷最是亲近,必然会有许多话要倾诉,于是便微笑着离开了。 屋子里没有外人,楚越看着这个从小便护着自己的三哥,一向习惯了隐忍的她,眼里居然一下子满是泪珠在打转了。 上官楚华知道她的委屈,于是伸出手给她抹掉了一颗滑落而下的泪珠。 是大夫人首先打破了沉默,柔声道:“一晃眼便已经过去了四年!” 楚华收回手,侧过身向大夫人躬身行了一礼,温言喊了一声“大伯母”,她有些许恍惚了,虽说长嫂如母,可是这个家有多少同辈的、后辈的真真正正把自己当做长辈?又有多少人会如此这般躬身行礼? 她笑着对这个侄子点了点头,随即便暗自叹息,转身回房了。 楚越拉着楚华坐了下来,她从小习武,自是心中无比憧憬外面的江湖,于是问着三哥一些五花八门的奇闻异事,沿途见闻,楚华也都笑着一一回复了。 最后楚华感慨道:“四年的游历,走过了万水千山,走过了四国疆土,才知道自己是那么的渺小,那么的微不足道。楚越,如果有机会你也应该出去看看这个世间的人情冷暖,看看那个你从小憧憬的江湖。” 楚越闻罢,低头瓮声道:“我估计是没有机会跟三哥你一样随心所欲,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 楚华望着这个比自己小四年多的妹妹,笑道:“世事无常,当年我也没想过会离家走那么远的路,你的人生还是需要你自己来决定的,所谓水到渠成,船到桥头自然直,无须太过忧思。” 楚华听罢喃喃自语道:“真的可以吗?” 最终二人想来,远游归来首先不去拜见老祖宗跟父母,反而先过来锦绣斋,似乎于礼不合,所以楚越便催着他便离开了。 相对于同一时刻的另一座亲王府邸那一顿异常沉默的家宴,上官家特意为上官楚华准备的接风宴可谓盛大至极,加上上官家族尤为庞大,一张巨大的圆桌上便围着将近二十人! 老祖宗已然百岁有余,依旧身体健朗,此时举起酒杯以茶代酒,这个族中最为出息的重孙之一终于远游归来,他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了。 因为府中人数实在太多,以至于所有的女眷都没能参加这场接风宴,唯独楚越赫然在列,可见她在上官老祖宗上官烛明心中的位置有多高! 只是她一个人坐在最为不惹眼的位置上,除了站起身敬了一杯酒之外,都在沉默着对付这些食不知味的美味佳肴。 上官烛明看在眼里,却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只是记在心里未言一词。 十多年来,他知道这个最为疼爱的长房嫡重孙在这个家过得并不开心,但是他又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除了老祖宗之外,最为高兴的莫过于是上官楚华的父亲上官涟了,上官涟是二房老爷,如今掌管着上官家最为重要的商行,老祖宗对这个孙子也颇为信任,多年来,二房的这对父子难免遭家中人嫉妒,但奈何他们为人处世极为正统,根本无法下手!但也有一部分人对上官涟父子有着发自肺腑的尊敬。 家宴结束之后,老祖宗撇开总管家,一个人跟上了正独自一人走向锦绣斋的上官楚越,她正拿着一朵从不知哪里采来的花,一片一片地撕着花瓣。 “这朵花怎的这么可怜就遭到七姑娘的毒手了呢!”上官烛明跟在楚越背后温言笑道。吓得楚越把手里的花一下子丢到了地上,花容失色地愣在了原地,只记得望着老祖宗眨了眨眼睛。 上官烛明抬起手勾了勾她的鼻子,眼神示意她继续往前走,于是楚越回过神来挽着老祖宗的手,二人肩并肩地走在了锦绣斋的路上,途经一座凉亭,二人便坐在厅亭中说起了闲事。 见老祖宗缩了缩脖子,楚越连忙走过去蹲在他跟前替他紧了紧锦裘,上官烛明笑着说了一句:“孩子,是这个家困住了你,也对不住你啊!” 楚越听罢,愣了一愣,随即连连摇头,低下头没有说话。 老祖宗缓缓轻声道:“清儿走得早,留下你们孤儿寡母,他也放不下!你的性子自从你爹走了之后也就变了,变得倔强,变得封闭,但也变得坚强了。当年,你不愿再沾染家中祖业,专心习武,老祖宗也尊重你的决定,虽然心中愤懑不已,但只要能够让你过得开心一些,老祖宗都乐意啊!” 楚越只是一直低着头,他知道她不愿抬头,不愿让自己看到她满脸的泪水。 “楚华回家了,暂时也不会离开重川,有时间就多往洛河斋走走,你二叔叔他们向来待你也不错。”上官烛明笑道。 楚越暗自点了点头。 洛河斋上官楚华的书房,他正襟危坐在桌前,开始一丝不苟地凭借着他那超强的记忆力,提笔描绘着四年来走过华夏大地的万里河山。 这个家中,可能所有人都知晓他上官楚华是个真正的读书人,温文儒雅,性子温纯。但是估计没有人真正知道他心中所愿,心中所想,心中所谋。 自古以来的读书人都是自恃其才,立志以自身才能抱负报效家国,他也不例外!当然“自恃”二字对于他上官三公子而言根本不配,他的才学可是真材实料的博古通今,是难得的全才。 良才最害怕的莫过于找不到一个可以让自己全心辅佐的明主,但是他上官楚华清楚,自己已经找到了! 他的笔下,一座又一座山川,一条又一条护城河,逐渐再现于眼前。这个文能提笔安天下的读书人笑了,笑意温柔。 第五章 良才,明主(上) 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 深冬过后,辞旧迎新,新桃换旧符。 虽是临近春节,但街上仍是没有太多行人,百姓多半都不愿在这般时节顶着寒风出门晃荡,每日早晨苦苦地从温暖的被窝中爬将起来,出门买一些蔬菜瓜果鱼肉以备一日的果腹之需,大概便是普通老百姓的冬日活动了吧。 裴嗣一开始是坐着放有两个暖炉的宽敞马车离开永安王府的,但是不知为何,才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他便让驾车的福伯停下马车,随后他跳了下去,接着便让福伯先行返回王府。 福伯愣了愣,对着世子殿下眨着那双小眼睛,硬是没问话。 裴嗣知晓他的意思,但终究没有再说话,只是抬起手拍了拍他肩膀上还未消融的雪花,打开了一把油纸伞,带着一名护卫沿着这条御道缓缓向南走去。 往南,便是南阳国宫城,南华宫。 南华宫是整个华夏大陆最大的宫城,从裴氏高祖定都此地后便开始修建,参与宫城建造的工匠数不胜数,更是足足花费了六年有余的时间才得以落成。 各处宫殿雕梁画栋,琳琅满目,异彩纷呈,它就像是一只巨大的雄狮,伫立于整座重川城正中央,日日夜夜俯视着城中百态。 看着那个外出游学归来,褪去文士衣衫重新换上锦衣华服的世子殿下,在王府内当了二十余年车夫的福伯也算是看着小世子慢慢长大的,此时他的心中恍然生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这殿下好像变了,但要问他哪里变了,他似乎又答不出来。 于是他尴尬一笑地伸出通红的双手,一紧马缰,调头返回王府。 南华宫,御书房后边有一座新建的小宫殿,殿内陈设极为简陋,与这座极为奢华的南华宫格格不入,但却是国主裴稷勤政的最有力佐证。 早年,国主陛下为了能够留出更多时间来批阅各地送至宫中的奏章,特意命人紧赶慢赶建了这座小宫殿,说是宫殿,其实就是一间再简陋不过的小房子罢了,若是夜里办公晚了,便不回后宫歇息了,直接在这小屋子里将就着。 对此,皇后以及诸多嫔妃甚至是朝中大臣都提出过异议,但无一例外,都被他大手一挥搁置了,还说,当年高祖定鼎南方之前,什么苦没吃过,寡人这算什么? 当裴嗣独自一人在太监首领贾公公的带领下来到那座小殿时,他顺势笑着问了一句:“陛下昨夜又没歇息了?” 贾公公虽然是太监首领,但是尤为年轻,三十岁都未到。 只听他细声细语地恭敬道:“陛下昨夜为了北胡大肆南下开疆拓土一事极为烦忧,甚至龙颜大怒,幸好世子殿下今日来了,可算是及时雨啊!” 说着,领着裴嗣跨过了门槛。 国主裴稷正给自己倒着一杯热茶,抬头见裴嗣来了,原本黑着的脸也变得缓和了许多,只见他挥了挥手,贾公公连忙带着所有人离开,将这个空间留给这对明主良臣。 行过礼,裴稷伸手让这位侄子坐在对面,只是轻轻瞥了一眼,便微微皱眉道:“怎么衣衫都湿了?” 裴嗣下意识拍了拍披风上的雪水,温言道:“是雪水,侄儿在外游历四年,就是突发奇想,想感受一下重川城的飘雪,所以便弃了马车步行进宫了。” “是啊,有些事物确实需要亲身体验才能得知其中奥秘,哪怕前人说再多,都只是纸上谈兵不落实处啊!”此话虽然简短,但其中真意,刚刚游览四国风光归来的裴嗣又怎会不知? 如今,北胡与西越一直蠢蠢欲动,前几日刚刚传来消息,北边又开始往南部拓疆了。 北胡本就是游牧民族,拥有极为广袤的草原地带,但终究是不如中原这块肥肉诱人! 而西边的西越国,那片极为荒凉贫瘠的黄沙之地,出门喘口气都会满口风沙的这个说法其实毫不夸张,再者,西越柴氏的野心,天下谁人不知? 裴嗣在这位国主伯父面前向来不行君臣之礼,这倒不是说他这位永安王世子殿下有不臣之心,反而这还是伯父从小便叮嘱他的那句话使然:嗣儿,以后记住,你父王在我面前,没有君臣,只有兄弟! 只见他丝毫不见外地给自己也倒了杯茶,没有像裴稷那般捧在手中,而是一饮而尽。 待放下茶杯后,他随即缓缓道:“侄儿一年前曾经乔装打扮进入北胡国都,只见北胡国民哪怕是再普通不过的老百姓都熟谙骑术,从前只是听说北胡人人善战,一直半信半疑,直至亲眼所见才知晓,原来竟都是真的。” 说罢,裴嗣叹了一口浊气。 裴稷有些恍然,沉思片刻过后,轻声感慨道:“也就是说,北胡一旦有战事,除却老弱妇孺之外,人人皆可战!” 北胡自从二十年多前统一草原以来,一直都是中原的一大隐患,他们的目标不仅仅是最南部的南阳国,也就是说北胡的目标不仅仅是单纯的往南部扩张,还要往东西两侧延伸,直至统一整个华夏大陆。 当然,要完成这番大业,并不简单。只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包括南阳在内的三国不得不加强防备。 北胡虽然沉寂了数载,但最近又开始动作频繁,比如近半月来不断往南吞并一些不起眼且无所归属的小城池便是为了日后南下征战作战略纵深。 临别前,裴嗣从锦裘的夹层中取出一块金锁,递给裴稷,笑着柔声道:“去年雍儿出生时,我还在西越边境上吃风沙,欠了这个见面礼一年了,希望伯父莫要介怀啊,今日还有些事,待侄儿下次进宫再过去见见我那位表弟。” 国主裴稷接过金锁,笑意温淳地点了点头,说会替他转交给那个不久前才刚刚满一周岁的长子,裴雍。 裴嗣一脚踏出宫门,便见有一人在不远处等候着自己,那人见到他后便撑开手中的伞,准备护送他去城外的一个地方。 裴嗣并没有急着跑过去,而是微微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雪停了,但是雨却落了下来,这场早至的春雨淅淅沥沥地落在地面上,与雪水融合在了一起。 他不由得轻声说道:“重川城的雨,还是一如既往地下得突然。”然后一阵小跑过去从那名护卫手中接过了那把油纸伞。二人并肩而行。 重川城外两里地,有一个开在驿路旁的小茶肆,专门对途经此地准备进城的“肥羊”坑蒙拐骗。 一人身穿素雅的文士衣衫,正坐在茶肆中喝着那极为廉价却高价售出的普通茶叶泡成的与白开水无异的茶水。 对此,不是没有过往行人冲着老板发火,骂他奸商,骂他趁火打劫,但是到最后又觉得自己理亏,毕竟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嘛,谁让方圆十里路只有这么一家茶肆?所以,骂到最后往往都没了火气。 而这名与茶肆明显格格不入的文士,不是那羁旅之人,而是专门从城内来到此地,等待着一个人的到来。 第六章 良才,明主(下) 三年前,他游学至东冥国时,二人初相遇,那一幕估计他们一辈子都难以忘怀吧! 东冥国国土尤为狭长,东部沿海地区常常会有一些海盗出身的劫匪肆虐为祸,他们大多都是因为东冥国海军逐渐强盛而无法继续以海盗为生,于是都改行到陆地上了。 行至福州地带途经一片树林时,他遇上了一伙总计十数人的劫匪,个个手臂粗壮如同女子大腿一般,满脸的络腮胡子,面目狰狞,手里拿着一把沾满了干涸血迹的大刀。 他被逼着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去,可是又能退到哪里?最终还是被十数人围住了。 当这个极有骨气的读书人死不求饶,闭眼等死的时候,听见了一阵刀剑交错的铿锵之声,紧接着一阵哀嚎不绝于耳,最后他听到了收剑归鞘的声音。 整个过程,不过是几个呼吸的时间而已! 当他缓缓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了一个温润如玉,姿容尤为英气的年轻男子站在身前,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那个眼神,如果自己不是男儿身,恐怕早就干脆直接以身相许了吧。 年轻男子身后还站着一个年轻剑客,只见他在身旁的那棵树上擦了擦手上的几滴鲜血,一脸冷漠。 躺在地上翻滚不停的劫匪在听到他眼前那位公子哥的一声“滚”之后,连忙爬起身,互相搀扶着离开这片树林。 他连忙站直身子,理了理衣衫,抬手恭敬道:“在下南阳国官楚,谢过公子救命之恩。” “为什么不求饶,然后将身上的钱财全部交给他们呢?你这么一个男儿身,起码能够有望保住性命啊。”那年轻公子直接开口说道。他愣了一愣,似乎觉得这个问题羞辱了自己,没有回话。 见他默不作声,那公子也不好再自讨无趣,于是也抬手作揖道:“在下南阳国裴恭,方才失礼了,还望公子见谅!” 这番开场白仿佛并不友好,但二人最终却有意无意地选择一路同行。 出门在外,安全起见,大多都不愿用真名与陌生人相交。 但他通过一路上的言谈举止,逐渐猜到了那位裴公子的真实身份,同样的,他也相信,对方也早已看透了自己。 虽说上官家楚字辈人数众多,但他绝不是自夸,但要说到“读书人”,谁人不知他上官楚华? 只是二人都极为默契地哪怕是几日前踏上了南阳国的国土,到分别之际都还是没有说破。 当他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恰好看到不远处撑伞而至的两人,他笑着起身,放下茶钱,撑伞离去,这个茶肆自然不是谈话的地方! 三人来到不远处的一座山上密林,冬天,树上都是光秃秃的,说“密”倒也真不算密。三人站立在山上高处,远望可以看到整座重川城。 “世子殿下神色不太好,看来是从宫里出来了,是听闻了什么噩耗吗?”随后他收起远望的目光,转过头望着他,继续一字一字地说道:“是北胡南下了?” 无论是裴嗣的真实身份还是北胡南下扩张之事,都属于机密之事,寻常人是万万不配知道,更不应该知道的,否则便会引起恐慌。但是他,却是直接脱口而出了。 当他此话一出,他的眼角余光便看到了站在一旁为他撑伞的那名护卫握住了悬挂在左腰的那把佩剑。裴嗣闻言后,微微一笑,抬手阻止了身边护卫的动作,说道:“无越,莫要无礼,怎能对上官三公子动刀动枪?” 相对于此时裴嗣的满脸笑意,上官楚华却是满脸阴沉,只听他再次问道:“是北胡南下了?” 裴嗣收敛了笑意,点了点头轻声道:“如你所言,刚刚从宫里出来,陛下说北胡半月来都在南侵,其国土南部的几个无主小城池接连被攻占,目前猜测,北胡虽然不可能直接抽风似的一直往南攻至我朝领土边境,但是估计通过这次南侵,他们将会收获颇丰。” 听罢,上官楚华陷入了沉思。这时,裴嗣笑着转移了话题,道:“三公子这么快就准备着为国而谋了?” 若是寻常人听闻堂堂永安王世子殿下说出这番诛心之言,恐怕早已吓得两腿发软了。 为国而谋,“国”之一字尤为值得深思,南阳国是国主裴稷的,而此时他上官楚华却只是站在了永安王世子的面前!但上官楚华神色未变,淡然道:“将来之事,应当早作谋划。读书人不都志向远大吗,我也不例外!”此时站在此地的三人都知晓,他是希望能够将“从龙之功”收入囊中。 上官楚华伸出左手,闭上双眼感受着雨水落在掌心,这才缓缓道:“殿下还需择个时间再次前往东冥国,以防后患才是。华夏大陆之上,我们便只有这么一个同盟了。” 说到东冥,裴嗣才恍然间觉得此时此景,像极了当初他们在东冥国初遇之时,同样是小树林,同样是这三人。只是当时尚未揭开底牌的双方身在异乡而非此时的故乡。 沉默了许久,上官楚华又再次一语惊人,只见他看着裴嗣的手,淡然问道:“世子殿下对外称要弃武从文,做个读书人恐怕是假的吧,其中缘由甚多,我也不便多说。但想必殿下的武功底子一直没有落下吧。” 说罢,他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树林,往城北上官家而去。 站在裴嗣身旁的无越此时脸色有些不自然,因为那人在离开之前,给他丢了一句话:“无越,认识你三年了,还是最初的模样,以后这性子得改一改,否则真要跟你家殿下过一辈子了,就算你愿意,他还不一定乐意呢!”这话可算把武艺超强的他怼得出了内伤。 而裴嗣则张开了双手,看着手上因常年握剑得来的老茧,感慨万分。 很多年前,早早继承父志习武练剑的世子殿下忽然间说要做个文人,不习武了,当时可谓是引起了一番轰动啊! 南阳国以武立国,加之天下尚未承平,国主裴稷向来重视武将多过文臣。退一万步说,世子殿下的父亲永安王裴穆不就是一名杀伐果断的一代名将吗?弃武从文?!当时坊间百姓谁不在心中疑惑万千。 但其中真相缘由,确实如上官楚华所言有些复杂,既是从国主裴稷方面作出的考虑,也是从永安王府自身作出的决定。 对于他这个一出世便是世子殿下的自己而言,很难真正地做到纯粹为了自己而谋。 因为他的背后,是整个南阳! 第七章 北上官,南慕容 南阳国都重川城,北上官,南慕容。 两大商业巨头看似井水不犯河水,但实际上却是暗斗不止。 只因上官家成家立业较早,“商贾第一家”的称号便一直压得慕容家喘不过气,再者,慕容家的行商领域只在南阳,最远只是达到东冥国境内,而上官家的业务范围甚至囊括了整个华夏大陆的四国疆土。 不是说北胡与西越跟南阳势同水火吗? 答案是确实如此。但敢问世上谁对银钱不感兴趣?凡夫俗子一辈子劳碌奔波还不是为了那些个能够揣自己兜里,入袋平安的方圆铜板吗? 若仅仅是晓之以利,慕容家可以做得到,但终究在人脉、影响力方面远远不及上官家,人家不愿领情。当年慕容家尝试过在西越开一家布庄,最终人货两空,还出了几条人命,到最后硬是连尸首都没找到。 但很奇怪,虽然两家势同水火,但却丝毫不妨碍上官楚绅与慕容铭的交情,这不,此时正在慕容家后院逗鸟! 若非要解释的话,大概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吧。 “这只鸟可是我从一个东冥的商人处高价得来的,据说是在北边草原上辗转到了东冥,这种独出自北边的鸟可是极为珍贵难寻的,你看看,多神俊啊,有价无市啊!”慕容铭正把一只手指伸进笼子里撩拨着那只产自北胡的鹰凖。 说话间,一个扈从拿着一盘饲料走了过来,上官楚绅抬头看到他那张青一块紫一块的脸颊,气不打一处来,于是哼哼道:“我前几天去锦绣斋,打算找上官楚越为你出口气,谁知道碰巧三哥回来了。” 慕容铭听罢,接过饲料后挥了挥手,让那个挂着彩且破了相的扈从赶紧离开他的视线。 然后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那个满身书卷气的书生,他这种纨绔子弟还真瞧不上。 “诶,不是,你说你那个七妹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是这般性子呢?本少爷每次都是拿着这张热脸去贴她的冷屁股,本少爷都这么有诚意了,她怎么还是不领情呢?女人心,海底针,六字真言也!”慕容铭喃喃道。 上官楚绅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真不明白,他堂堂慕容家铭二少怎么就对她上官楚越死心塌地了呢。难道是每次见她都被骂,骂习惯了就一天不骂不舒服吗? 春节,周而复始,万象更新。 重川城作为南阳国都,夜市本就热闹非凡。位于城南的渝川两岸,有一块远离居民宅而专门开辟出来的宽阔地界,从太阳下山伊始,一直到深更半夜,吆喝声不绝于耳。 今日除夕夜,楚越吃了一顿年夜饭后,带着刚刚从乡下探亲归来的丫头白露出门赏花灯,每年的除夕夜,人们都会在渝川上放花灯。 她每年都会来,因为她始终不曾忘记那些年,她都爱骑在父亲的肩膀上,在岸边商贩手里接过一盏花灯,然后他们一家三口便会蹲在岸边,许愿,放花灯,看着花灯沿着渝川流水飘离而去,她很开心,那应该是她童年时期每年最开心的一天吧。 但自从父亲离开以后,娘亲便不愿再过来了。 触景伤情,难道不身临其境地面对便会忘记伤痛吗? 白露跟在楚越身边已经将近十年了,这个与她同年的丫头,性子尤为开朗,几乎每时每刻都会把一脸笑意挂在脸上,楚越这些年来都很羡慕她这般无忧无虑。她忽然间想起了前几日老祖宗说的那番话,有些怅然若失。 “小姐,小姐!”楚越回过神来,看到那丫头在她眼前挥着手,另一只手则捧着两盏花灯,她歉意一笑,接过一只花灯往渝川岸边走去。 结果还没走两步,手里的那盏花灯便被人从侧面给抢了过去。 楚越转过身,看到了一张从小便极为厌恶的脸,不是慕容铭还能是谁?这两人,简直是冤家路窄。 她板着脸,二话不说就直接冲他冷冰冰道:“还给我。” “我刚刚也要了一盏,我们可以一起放啊!”说着,他嬉皮笑脸地从身后拿出了另一只花灯。 站在一旁的白露偷偷地撇了撇嘴,她知道,他说的要是真的字面意思,是直接拿,不是花钱买。他向来看这个慕容家的小少爷不顺眼,偏偏那人还眼神不太行,一直对自家小姐纠缠不清。 见他不为所动,楚越深呼一口气,直接转头离去,谁知那人连忙抬腿迈了几步,又把二人给拦在身前。 楚越对这个死缠烂打的家伙向来没什么耐心,上次迫不得已就直接在街上当着众人的面打了他那可怜的扈从跟班,这次她也并不介意抡他几个拳头。 此时此刻,岸边的一家热火朝天的酒楼中,有一个公子哥独坐在三楼的雅间里,门外还站着一个闭目养神的剑客,这让许多客人都不敢途径此地,于是个个都很自觉地选择绕道而去。 那公子哥其实尚未及冠,但是在他的脸上依稀可见岁月的痕迹,比如他的肤色并不似重川城本地世家子那般面如冠玉,而是略显黝黑。 他夹起桌上的一块嫩牛肉缓缓放入嘴中,喝着小酒,十分惬意。 看着楼下的那一场“闹剧”,他喃喃道:“北上官,南慕容。慕容枫那个老狐狸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儿子?这般厚脸皮,追女孩子哪里有这么追的呀,不打你才怪。” 楼下,正如他所言一般,慕容铭被打了,被一拳打在了脸上。什么打人别打脸,那都是废话,她上官楚越才不听。 问题是他也不生气,还站在那里笑嘻嘻的,这一幕,更让楚越火冒三丈了。 这时,人群中走出了一个大概而立之年、身着官服的男子,围观人群立即微微躬身向其行礼,随即作鸟兽散,顿时间在那人的眼前消失了。 “本官在远处便看到了此地有民众围观,本以为是杂技表演,原来是七妹跟慕容二少。”那人微微笑道。 来人正是重川城县令上官楚尧,上官家楚字辈长孙,其父乃是三老爷上官泠,官拜朝廷礼部尚书。这对父子同朝为官,在重川城早已是一段佳话,以至于三房在上官家的地位声望无人可以比拟。 楼上,那位年轻公子哥饮尽杯中酒,紧紧握住酒杯也不放下,只是眯眼盯着楼下,这场戏是越来越精彩了。 第八章 一人酒楼独坐,一人心结已解 渝川沿岸,三足鼎立。 慕容铭见县令大人缓缓走来,微微躬身拱手道:“上官大人!”楚越对这位大哥向来说不上好感,但也从无恶感,于是收敛神色道了一声“大哥”,上官楚尧点了点头,也没计较她的那一声不合时宜的称呼。 上官楚尧走近二人后,柔声对楚越说道:“七妹,今夜乃除夕灯会,还是不要顽皮了,免得让大伯母担忧。” 楚越转头看了慕容铭一眼,没有说话。 慕容铭见她投来目光,也没有丝毫惊惧。上官楚尧虽然是城南的一县之主,但由于重川城地域极为辽阔,共有两府四县,他虽是城南雾都县县令,却也管不着他慕容铭。 说话间,上官楚尧有意无意望向对岸的那座酒楼。 最终,两人不欢而散,楚越更是连放花灯的心情都被消磨得一干二净,便直接带着白露回府了。 上官楚尧独自一人站立在岸边,倚靠着石柱怔怔出神。 酒楼上,那位喝了几壶清酒的公子哥依旧清醒无比,他从小就酒量惊人,一个酒局下来总还是脸不红心不跳,他那位在沙场上不可一世的父亲总会调侃他“脸皮厚如城墙”。 而他,从来也只是一笑置之。 房门被推开了,那位剑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门复关门,疾步走到那位公子哥跟前躬身道:“是无越疏忽了,请殿下恕罪!” 公子哥正是永安王世子裴嗣。 他缓缓站起身,紧了紧衣领,将那名剑客扶起,温言道:“与你无关,何必请罪。他上官楚尧来此自然是为了我,行踪泄露也无妨,本世子又没犯法。” 朝中,文武大臣从去年起便赫然分为泾渭分明的两派,一方支持永安王府;另一方则扶持正统,他们认为,既然陛下已然有了皇子,自当由皇子继位南阳国主。 而上官泠与上官楚尧父子二人,属于后者。 裴嗣当时还在西越与南阳两国边境上吃西北风,便收到了父王特命人加急给他传来的消息,他当时只是冷笑一声,并没有觉得这有何不妥,毕竟谁不渴望从龙之功,陛下正值盛年,皇子虽年幼,但可以等! “上官家族内势力错综复杂,盘根错节。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三房上官泠显然不会站在我们永安王府这边……”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你觉得上官家的七姑娘怎么样?”裴嗣望着窗外,面无表情道。 无越被问得楞在当场,他看了裴嗣一眼,发现他古井不波,于是他便不知该如何应答了。 “上官楚越是上官家楚字辈长房长孙,虽然上官清逝世多年,在家族内算是孤苦无依,但是她却始终深得上官老祖宗的宠爱。”裴嗣轻声喃喃自语道。 这时,无越很是煞风景地阴阴笑道:“公子,府上倒是有意撮合你与慕容家那位南阳第一美人。”他这样清冷孤傲,生人勿近的性子,向来都只会对这位主子有一张笑脸。 慕容家大小姐慕容镜是慕容家主幼女,自出生起,便已经被方士算过命,乃是神凰命格。 凰,一国之母也。 裴嗣闻言,抬起脚便准备扫过去,见他阴恻恻地低头笑着,他知道他没打算躲,便不自讨无趣地收回了脚。 只是桌上茶已冷,菜已凉,他把双手拢在大袖中,悠悠然说了句“回府”,二人便下了楼,驱车往城北王府而去。 片刻后,有一人走到上官楚尧身边,贴着耳朵嘀咕了什么,只见上官楚尧满脸疑惑。 上官楚越回到锦绣斋时,见娘亲房中已经熄了灯,便没有再作打扰,独自一人回到房中。 每逢佳节倍思亲,她借着月光,从柜子底下翻出了一个首饰盒,那是她七岁时父亲上官清送给她的生辰礼,自父亲离世后便被她藏到了她自以为看不到的地方。 首饰盒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檀木盒子。 她慢慢地打开,里面的首饰因为多年没有用过,有一些早已生锈了斑驳了。蓦然间,她看到了底下压着一片暗黄的纸张。 她倒出所有的发钗步摇,将那张她从来不知道存在的纸张展开。 上面的字让她瞬间趴在桌上,嚎啕大哭! 就住在旁边的白露提着烛火便走了进来,在漆黑的屋子里点了灯,走到书桌前蹲下身子,焦急万分。 她看到小姐手边有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略微泛黄的旧纸张,她拿了起来,上面有用正楷写道的几行字:越儿,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陪不了你们娘俩了,爹只希望你能好好代替爹爹陪着你娘亲,她为了我背井离乡,我有愧!记得好好照顾自己,别怪爹! 当年,上官清因病逝世,临终前,对蹲坐在床前的母女二人没有只言片语。 是的,这么多年来,她心中都怨他,怪他。怨他早早地丢下自己跟娘亲走了,怪他未能留下什么,哪怕是一句话也好。 现在,她却开始怨恨自己了! 这么多年来,她将自己的天性收敛起来,封闭住自己,变得沉默寡言,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存在在这个家的意义是什么。 自从上官清离世后,她不再沾染家族的商行业务,疯狂习武,只是为了麻痹自己罢了,她想让自己的心变得更加坚毅,无情。 但是,她却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要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如今,她似乎懂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父亲的突然离世,她的心结,就像一个枷锁一般紧紧地拴住自己,让她始终无法真正走出那个阴影。 她曾经怨他,怪他。 而现在,她愿意放下了。 翌日,她独自一人带着一壶酒来到了城西郊外,这里依山傍水,风光迤逦,是重川城外的一片世外桃源。当初这一块土地,被多少人眼馋觊觎着,但最终成为了上官家的陵园。 清明未至,能饮一杯无? 她站在那块墓碑前,轻轻拂去碑上的残雪,眼神温柔。 她缓缓跪坐在碑前,将那坛酒放在了父亲的坟前。她始终记得这是他最爱的酒。 上官清本来并不爱喝酒。只是自从她这个长女出世之后,他便开始慢慢地喝上了。 这酒,名唤女儿红! 第九章 一府一国,鱼龙混杂 永安王府,扶风院。 世子裴嗣正站在窗边,窗外几棵腊梅还群芳斗艳,残雪落在梅花之上,更加冷艳非凡,但他却无心赏景。 他的手里拿着一张纸条,是昨夜去往酒楼的路上从一个路边卖冰糖葫芦的商贩手里得来的。 当他在酒楼上看到上官楚尧之时,他心中冷笑一声。心想:你以为本世子会在这里跟人见面吗?可惜了,你猜错了! 那张纸条上沾染了点点猩红,极为刺眼,那已然干涸斑驳的血迹,无时无刻提醒着他一条性命在那遥远的异乡,没了。 昨夜,他曾与父王裴穆彻夜长谈。 如今南阳国内形势看似风平浪静,但总有些人闲着没事在暗地里兴风作浪。久而久之,国主裴稷会不会听信耳边的“忠言逆耳”,将他们父子彻底打入尘埃? 没人知道。 永安王裴穆对于王位其实没有一丝一毫的野心,也从未想过像西越柴氏那般起兵反叛,谋朝篡位。但人的性命只有一条,没了就没了,他们只是未雨绸缪地为求自保,就这么简单的道理! 君王的宠信,根本不能简单地凭借一句“在寡人面前,你父王于我而言,只有兄弟”的言语便世代绵延。 所以,永安王府不得不明里暗里开始筹谋势力,其中上官家毫无疑问是最好的助力。 上官泠父子已然选择了裴雍,而上官楚华一心只为君王谋,若是日后永安王府失势,他难保不会临阵倒戈。虽然二人三年来结伴游历华夏大陆,但他作为永安王嫡长子,根本不敢将这么大的赌注押在上官楚华身上。 当然,若是那位闻名重川城的读书人选择倾力辅佐,自是好事一桩。 那么,还有什么一劳永逸的办法?永安王裴穆一改初衷提了一句话,但他没有点头。 说到底,朝中的暗流只是内忧,而纸条上从国境之外传来的消息,则是外患。 他轻轻揉了揉脸颊,叹息道:“我这个永安王世子,不轻松啊,真是好一个''读书人''!” 过了春节,冬雪逐渐消融,万象更新,干枯的树枝上开始冒起朵朵新芽。 楚越听闻城外的那片紫竹林中有瑞兽麋鹿出没,便带着弓箭与佩剑墨池悄然出门了,她想要以此作为老祖宗的寿礼。 重川城周边地带多山峦,所以南阳国都算是被重岩叠嶂的山峦所包围其中,故而又有“山城”一说。城内易守难攻的地势,历来最让北边与西越两国愁苦万分。 楚越骑着一匹快马,奔袭至此,提起挂在马背上的箭囊挂在背后,随即把那匹跟随自己多年的乌骓马拴在树干上,随后步行上山。 这片竹林尤为茂密,最近也有不少人在听闻消息之后来此地狩猎,但统统都是一无所获。 她也只是想要拼拼运气罢了。 楚越提了提身后的箭囊,穿梭在紫竹林中,两个时辰过去了,她始终没有发现那只传闻中的瑞兽麋鹿。 当她想要无功而返的时候,突然听闻山脚下传来一阵刀剑的交错声,因为从小接触武道,她的听力极佳。 她没来由一阵恼火,莫不是因为那批人,才让麋鹿躲起来了。 于是她抬脚径直往山脚而去。 山脚下,一群黑衣人正围着一个商队,但是她却敏锐地察觉到了那群正处于劣势的黑衣人才是“自己人”,于是她毫不犹豫地从身后箭囊中取出一支箭羽,弯弓射出一箭。 这一箭,救下了一个蹲坐在地的,貌似要闭眼等死的黑衣蒙面人。 最终,她拉着他离开了此处“战场”,而此时,二人正坐在东城城门内的一个面馆。 那男子已经在回城半路上趁机脱掉了那件夜行衣,楚越那时候才发现,这小子长得还挺清秀英俊的。 那中年老板扬起一张醇厚的笑脸上前问道:“二位客官,请问要吃点什么呢?” “来两碗牛肉面,麻烦加点辣油。” 那年轻男子听罢,连忙摆了摆手说道:“不,我的那一碗不加辣油!” 那中年老板点头笑着离开,楚越微微腹诽道:“你是外地来的吗?” “不是,我的祖辈都是南阳国的,只不过先祖是从南粤之地来到了川蜀的。”那男子轻声道。 “先祖?那都是几代以前的事情了,你也算是在重川城土生土长的,居然不吃辣?”她痴痴笑道,估计是觉得有失礼仪,这才慢慢停了下来。 那年轻男子也没有恼怒楚越的失礼,只是喃喃自语道:“身不由己罢了。” 两碗热腾腾的牛肉面端了上来,楚越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那男子却细嚼慢咽,侧着头盯着楚越,似乎有些失神了。 楚越后知后觉地也侧过头望着他,二人四目相对。 楚越总算有些许尴尬,一口咬断所有面条,嘟囔着含糊不清地说道:“怎么了,女子就不能大大咧咧了?我在家也不是这样的……” 男子摇了摇头,笑着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很久没有见过这般率性而为的姑娘了。觉得有些恍惚。” 二人吃完了那碗牛肉面,进城后自然分道扬镳,萍水相逢,哪怕是同在一座城里,也没必要寻根问底地查户口。 至于他今日为何去城外,她也不在乎,她只在乎自己并没有捉住那只瑞兽。 待到楚越离开后,几人迅速从街道尽头闪了出来与那名年轻男子汇合。 数人走到了一处不显眼的荒僻街巷,为首的那名年轻男子沉声道:“几位阵亡的兄弟麻烦你们将其厚葬,随后本世子会安排好他们的身后之事,至于你们,最近先隐匿起来,暂时不会有任何行动。” 数人默然点头,随后散去。 只余下一人跟在裴嗣身后,返回王府。 一路上,裴嗣始终沉着脸,一言不发。无越自然不愿意打扰他,更何况,他此时的心中同样愤愤不平。 因为他比这世上任何人都想要将那个逃脱了他们罗网的人碎尸万段。那人的父亲他自问杀不了,那他呢?会不会有朝一日,自己能够做到梦寐以求的那件事,以抚慰他族人的在天之灵? 今天,他们主动出城追击的商队,其实是西越国太子的车队。 既然马车上的人是假的,那真太子自然已经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消失了,此时定是已经成功潜入了南阳国都重川城内,人海茫茫,想要找一个人实在难如登天。 恰似古人对于川渝之地感慨的“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一般。 上官府,派系林立。 南阳国,鱼龙混杂。 第十章 寿宴上的一袭红衣 上官楚越策马回到府门外,便有门童前来接过马缰,往后门马厩而去。 楚越拎起裙脚跨过府门,来到锦绣斋外,她眼尖看到了总管家程邛,于是她马上转头,谁知一阵呼唤声从堂内传来。 她转过头抓耳挠腮地往堂内走去,看到老祖宗正坐于堂中与母亲聊天。 看着整副武装站在眼前的楚越,老祖宗上官烛明缓缓道:“听后门的小厮说,七姑娘一大早便带着家伙出门了,我这一看,倒还是两手空空啊!” 楚越瞥了母亲一眼,大夫人却一直低头笑而不语,这意思很简单,你自己解决,娘亲帮不了你! 见状,楚越立即跑到老祖宗身侧,给他轻轻揉捏着肩膀,讪讪道:“老祖宗不是快要百岁大寿了嘛,楚越这不就想着给您带一只瑞兽回府,当作寿礼嘛!谁知道被一群……” 她恍然间意识到什么,便没有继续往下说。 上官烛明见她停了动作更闭上了嘴巴怔怔出神,于是微微侧过头看向她。 “我……反正,就是一无所获!” 楚越陪老祖宗聊了一会天,便回到了房中。白露正在泡茶,看到小姐跨进房门的时候心不在焉,便玩笑道:“小姐这是出去了一趟,就给家里带了一位七姑爷回来了吗?” 楚越点了点头,白露随即目瞪口呆,震惊道:“什么?!小姐真的遇上心上人了吗?” 她反应了过来之后连忙摆手,摇头道:“哪来的什么姑爷,别胡说啊!”说罢,她的脸有些红晕。 白露笑而不语,小姐这是开始思春了! 裴嗣带着无越回到永安王府,在回廊上见到了弟弟裴盛正与小妹裴沁在沙地上玩泥巴。 裴沁是两年前永安王与侧妃余淼所生的幼女,当时他并不在王府中,所以裴沁自然与这个哥哥不亲,这不,一见到他那张阴沉到极点的脸,哗啦一下就哭出了声。 永安王正妃有三个孩子,这裴嗣与裴盛,再加上已经出嫁了的长女永明郡主裴影皆是王妃所生。 裴盛连忙给小妹擦掉满脸的泪水,转头望着裴嗣轻声道:“大哥,你这张脸怎么了,像黑脸神一样,都吓坏小沁儿了!”随即转头哄着裴沁,嘟囔着“不哭不哭,小沁儿不哭!” 裴嗣今天没有心情去哄妹妹,只是轻声说了一句“等我有空了带沁儿出去买糖葫芦”,便径直走向了父王的书房。 永安王裴穆正在小心翼翼擦拭着那把跟随他征战沙场多年的宝刀,没有在意裴嗣没有敲门便直接推门而入的无礼之举。 裴嗣拿起桌面上倒扣着的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一饮而尽。 裴穆见他喝了一杯才刚刚沏好的滚烫茶水都没有丝毫反应,便知道大事不妙,于是将宝刀归鞘,放回刀架之上,沉声问道:“西越的那位柴氏太子,没拦住?” 裴嗣抹了抹嘴,苦笑道:“怎么拦?我们一群人硬是连他的影子都没见着,兵分两路,混淆视听,好啊!如今已经混入城中,再想找便难了!” 西越国此次让堂堂太子入南阳,算是羊入虎口,但一旦成功达到他们想要的结果,便是满载而归了。 至于他们进入南阳的目的,是拉拢关系还是刺探军情,他们不得而知。 “过了正月,我便要按例返回边境,明日便进宫将此事禀告于陛下,你也不必自责,既然已经找不到人了,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便再作打算便是。”永安王斟酌过后淡然说道。 正月月底,老祖宗上官烛明百岁寿辰,上官府今日大开仪门,全城的达官贵人,商贾之家的家主的马车统统都出现在了上官府门前那条极为宽敞的街道之上。 今日,上官泠身着正二品官服,从礼部衙门回到府中。 显然,他今日并非以上官烛明的孙子的身份来给老祖宗贺寿,而是以朝廷的身份来问候上官家家主。 上官楚越换上一件久违多年的红裙,想当年,几乎全府都知道这位七姑娘最爱红衣,只是自从大老爷离世后,便再也没见她穿过了。 此时她正坐在镜子前梳妆,白露拿着梳子给小姐梳理着长发,微微笑道:“小姐本来便肤白,还是穿这红衣最为好看!” 楚越从那个被她深藏多年的檀木首饰盒中取出一支金步摇,递给白露,白露接过后便给她插上了,只听她轻声道:“我已经想好了,总不能一直深陷于悲苦之中,人活一世,何必苦了自己?” 说罢,她站起身,继续说道:“我要重新做回当初的上官楚越,把真正的自己找回来。” 上官府仪门外,宾客如云。 站在门外迎客的三少上官楚华与二少上官楚谦这对同父同母的二房兄弟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当一个人出现在上官楚华眼前时,他愣住了,直到哥哥楚谦拍了拍他的手臂才醒过神来。 于是二人共同迎向那位刚刚走下马车的贵人,世子殿下! 楚越想要出门凑凑热闹,于是径直往府门外走去,结果被一只拦路虎,不,是两只拦路虎给拦住了。 楚越正想要说话,便看到了二人身后有一张熟悉的面孔。 二人转身,二话不说便弯腰拱手极为恭敬地道了一声“见过世子殿下”。 “你居然是永安王世子?”楚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直言道。 上官楚绅心中苦叫连连,这个丫头真是胆大包天,居然敢跟世子殿下这样说话?这不,他立即拉了拉她的手。 裴嗣独自一人走了过来,笑道:“免礼。无妨。”这两句话自然是分别对楚绅与楚越二人说的。 “今日本世子代表永安王府来给上官老祖宗贺寿,不知老祖宗如今在何处啊?”裴嗣笑问道。 上官楚绅感受到了身边有异样的目光瞥了过来,于是他主动提出亲自带裴嗣过去见老祖宗,为他们二人制造机会! 上官楚越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裴嗣,她不禁好奇,堂堂一个世子殿下,没点底子居然甘愿冒如此之大的风险去拦截那个车队?当真是吃饱了撑着啊? 除了上官楚绅之外的另一只拦路虎,当然是慕容铭。 他终于忍不住在楚越面前挥了挥手,假装惊讶道:“你该不会是喜欢世子殿下吧?该不会是真的吧!” 楚越转过头瞪了他一眼,冷声道:“关你何事啊!还有,你又不是人家世子殿下,你怎么进门的?我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没有给你们慕容家发请帖吧。” 说罢,他在怀里掏了掏,拿出了一张请帖,还很嘚瑟地在她面前晃了晃。 楚越咬牙切齿嘟囔道:“上官楚绅,你这个叛徒!” 慕容铭看着眼前这个时隔多年再次穿上一身红衣的她,仿佛回到了当年二人还是孩童时候的那次初见。 同样是这样的一身红衣,让他仅仅一眼便见之不忘了,哪怕每次见面她从来都没有一副好脸色,但他还是喜欢她,一如当年初见。 第十一章 剑舞 此次上官府的寿宴可谓是盛况空前,仅是到场的宾客就有百余位,上官府后园便设有十余席,上菜端酒的丫头小厮人头攒动,忙得不可开交,但依旧井然有序。 正午时分,宴席开宴之际,楚越好不容易终于摆脱了那只“拦路虎”慕容铭。 她回到自己的闺房之中,从架子上取下了那柄出自宫廷铸剑大师之手,且伴随自己多年的配剑墨池。 上官府后园是一块极为宽敞的空地,园中有一高台,当初乃是为了观赏戏曲而搭建的。 今日,台上的那一席是老祖宗上官烛明与其几个孙辈,就连两个早已出嫁的姑小姐也位列其中。 高台上,席中,有老祖宗上官烛明、当朝礼部尚书三房上官泠、掌管上官氏大部分商行产业的二房上官涟、四房姑小姐当朝吏部侍郎夫人上官沛、五房上官涯仍旧赋闲在家,还有前年丧夫后便回到了娘家的六房姑小姐上官湖。 而高台之下,十数席前方还另外预留了一大片的空地,听闻这个是应了七姑娘的要求。 台下,面对高台中央的那一席,赫然坐着永安王世子殿下,裴嗣。 此时,众人谈笑风生间,有一袭流袖红衣,持剑从天而降。 落地后,她躬身轻轻一拂,笑道:“楚越恭祝老祖宗大寿,望老祖宗一世常乐安康,谨以此献上一支剑舞,献丑了!” 说罢,只见她将墨池剑鞘轻轻拔出,左手一旋,抛掷到了左边回廊旁的沙地之上,顿时之间惊飞了两只停留树上枝头的飞鸟。 随即右脚脚尖借力触地一点,悬空而停。 众人纷纷仰着头,估计是时值正午时分,阳光有些许刺眼,都抬起手遮挡着。 高坐上方的上官烛明更是满脸难以掩饰的开怀。 南阳城,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都听闻那位上官七姑娘多年来从不沾染家族产业,反倒是喜好兵戈,尤其是一身轻功尤为了得,今日总算是大开眼界了。 半空之中,上官楚越以剑指天,抬臂而旋,就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鲜艳玫瑰,明艳且热烈。紧接着是几个猝不及防的后空翻,随即便只见她瞬间以剑拄地,倒立于众人眼前,衣袂飘飘,宛若仙人下凡。 她以剑借力,再一个翻身,双脚落地后,将墨池剑横放于身前,左手双指抹过剑身,随即剑尖直刺向前,接下来又是一番让在座众人眼花缭乱的剑招剑势。 最后,她再次悬停于半空之中,从大袖中取出一个横轴,用剑尖穿过系在横轴之上的红线,横轴随即在空中展开,上书: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众人纷纷举杯站立,同声道:“恭祝上官老祖宗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估计是楚越落地时恰好被一颗石子给绊了一下,踩不平衡,一个身形摇晃,眼看着快要跌倒,在座众人都焦急万分,尤其是慕容铭,连忙抬起脚恨不得一个箭步飞奔过去扶住她。 但是,他晚了那人一步,真的是一步。 只见那人双手按住桌角,然后一个前空翻,跃到了楚越的身后,伸手扶住了她的腰肢。 在座众人纷纷深呼一口气,拍了拍胸口。 唯独慕容铭在心中忿忿不平,刚刚的那场剑舞,他如痴如醉,甚至已经想好了怎么去她面前大拍马屁混脸熟,到头来,却仅仅差了一步。 上官楚越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庞,有些失神,等到她觉得脸上有些许滚烫之后才回过神来,连忙站直身子,那人也松开了手。 她与他,都没有说话,脸颊通红,耳朵发热的她甚至还抬脚一个转身便离开了这个“车祸”现场,当然不忘到回廊边上拔出墨池的剑鞘,随后径直狂奔回房。 她心想,这算不算是,“一日英名一跤丧”?想着,她捂着脸颊嘟囔了一句:都怪那颗不识大体的石头! 见楚越抬起裙脚便径直头也不回地溜了,上官老祖宗坐在席上尴尬一笑,对着台下仍旧站立在原地的那人轻声道:“老夫府上的这位七丫头向来脸皮子薄,还请殿下见谅。” 是的,正是英雄救美的世子殿下裴嗣,他方才甚至在想,这算是一报还一报了,当日你救了我“一命”,今日我扶了你一把,正想着,便听到了上官烛明的话语。 于是他连忙拱手道:“老祖宗不必在意,上官姑娘这般率真的性子,挺好的。” 他的这句再简单不过的话语,传到在座众人的耳中,各有不同的看法...... 比如,三房上官泠与上官楚尧这对父子,对于这句话,忧思渐重;再比如,慕容家三少慕容铭,则生怕这位世子殿下哪一天真成了自己的情敌! 宴席再次进行,期间,三少慕容楚华走到裴嗣身后,轻声道:“殿下,有些关于寿宴的礼单事宜在下要与您确认一下。” 二人走到回廊拐角无人处,上官楚华一改其温文尔雅的书生风范,摊开双手沉声道:“殿下今天堂而皇之地过来府上,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那样的话,你考虑过后果吗?” 裴嗣却双手插袖,望着她方才离去的方向,嘴里淡然道:“不过是一次无奈之举和几句无心之语罢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说罢,他停了下来。 片刻后,才重新拉低声音说道:“席中,我那位三叔今日很显然是以朝廷礼部尚书的身份前来府中的,你此话一出,他们难免会有所戒备。再说,如今我也不知道你的话到底是何意了,但是......我不想让楚越牵扯进来。”上官楚华深呼一口气,沉声道。 裴嗣收回视线,望着眼前近在咫尺的上官楚华,笑道:“你放心,我当然考虑过后果,但是他们目前可以辗转腾挪的地方太限制了,无妨!” 他有意无意忽略了上官楚华最后的那句话。 七姑娘的闺房。 白露没有跟着小姐前去宴席,见她捂着脸红着耳朵跑了回来,她忍不住笑着走上前问道:“小姐,您该不会真的有意中人了吧?” 楚越放下双手,瞪眼道:“什么意中人,没有,不过是出了丑罢了!” 她的心中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刚才心跳如此之快? 但自己与他只有一面之缘,虽然早已听闻这位世子殿下的一些奇闻轶事,哪怕两座府邸只是相隔几条街,但那个南阳国独一份的世子殿下,终究距离自己太过遥远。 怎么可能! 第十二章 女子心思 当天夜里,大夫人在春弄的陪同下来到了楚越的房间,见她正站在窗边用手指轻轻拨动着烛火,气笑道:“从小便玩心大,现在都可以嫁人了还是这般,日后谁敢娶你啊?” 楚越愣了愣,随即嘟嘴走到娘亲身边,轻声道:“最多女儿不嫁人了呗,一直留在娘亲身边,孝敬您!”说着,扶着大夫人坐下,给她捶着肩膀。 大夫人轻叹一口气,柔声问道:“娘亲知道,慕容家那个小少爷,向来都对你有所倾慕,娘亲想着……” 话未说完,楚越便插嘴道:“那小子,我可看不上,娘亲可别想了。” 大夫人转身抬起头看着自己这个唯一的孩子,沉声问道:“那你是不是有意中人了?” “哪有,娘亲你们别想太多了,我跟那位世子殿下可半点关系都没有。” “越儿,我们虽然是大户人家,但是王室,我们当真掺和不起,娘亲宁愿让你嫁给慕容铭这般纨绔子弟,也不情愿你嫁入王室。你这般性子,入了王室很多事情便身不由己了,你不会快乐的!”她轻轻拍着女儿的手,低头微微说道。 “既然是娘亲想多了,自然是最好的。”随后,她站起身来,默默离去。 楚越望着娘亲的背影,有些落寞。她知道,娘亲大概是想念父亲了吧,她不想让自己重蹈她的覆辙,重新走上她当年的那条路,孤独、寂寞了大半辈子。 那便不要再跟他见面了呗,免得娘亲和老祖宗担心。 慕容府。 慕容铭烂醉如泥地在扈从的搀扶之下回到府中,家主慕容枫仿佛已经习惯了这个幼子这般行径,早已见怪不怪了,瞧都不瞧他一眼。 倒是慕容镜起身走到了这位哥哥的身边,对爹娘轻声道了一句:“女儿来扶哥哥回房。” 慕容镜扶着慕容铭回到房中,并主动给他倒了一杯醒酒茶,坐下谄媚着问道:“怎么样?我听说了,殿下今日也去了上官府贺寿,你给我讲讲吧,二哥!” 慕容铭将醒酒茶从妹妹手中接了过来,一口气灌了下去,打了一个嗝,估计是喝酒水喝饱了吧。 他扬起那张像猴屁股一样的脸庞,看着那个花痴妹妹,微微说道:“他呀,今天出尽了风头,那个空翻多精彩啊,我都佩服得不行了。” 慕容镜双手撑着下巴,想象着那幅英武无比的画面,喃喃道:“不愧是世子殿下!” 慕容铭伸手拍掉了她的手,自嘲道:“你们家那个殿下,半路出家就要抢走楚越的心了,我算什么?你是不知道,他们两个抱在一起的时候,她的眼神有多痴迷,她从来都没有这样看过我一眼!” “一眼都没有!”他停顿了片刻,重复道。 慕容镜如遭雷击,她从来都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成为他的妻子,她更是坚信那个小时候给自己算过命的相师的那句话。 神凰命格。 “妹妹啊,我说你好歹也是咱们重川城的第一美人,从小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更是不差,怎么就对他这般死心塌地啊?”慕容铭坚持不住了,干脆趴在桌面上。 慕容镜嘟囔着说道:“有嘴巴说我,也不想想自己,你不也是喜欢了上官家那丫头快十年了?” 转念间,她拍了拍哥哥的肩膀,笑道:“要不你尽快去上官家提亲,娶了那丫头吧,这样我们都没有后顾之忧了呀……哥,哥,你听到没有啊?哥……” 他醉了,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开始打鼾。 “不行,你能靠得住?我还不如相信母猪会上树呢,还是靠自己的好。” 说罢,慕容镜走出了哥哥的房间,跟身边的贴身丫头说道:“云边,你明日拿着这块手帕前往永安王府,说这块手帕的现任主人请他出门一叙。”说着,她从怀里取出了一块手帕。 翌日,城东望月酒楼。 裴嗣只身一人来到三楼的一个包间,手里还拿着一块手帕。 他轻轻推开门,屋中,正坐着一个容颜绝美的女子,是典型的川渝女子相貌,极为美艳动人,尤其是那双眸子,媚而不妖。 她站起身微微弯腰一福,道了声“世子殿下”。 他点了点头,伸出手示意她坐下便可,不必多礼。 二人相对而坐,她主动给她泡了一壶茶,手法极为娴熟。最终,是慕容镜先开口打破僵局,只听她笑道:“殿下想必拿到了那块手帕,不知现在可否物归原主了?” “我若是没有记错的话,这块手帕已经物归原主了吧!”他淡然笑道。 她看着他,想着,若是能够就这样一直看着,多好啊! “殿下能说出这番话,想必也还记得当年之事,自从那一次与殿下相遇,我便一直谨记于心,我也不怕别人说我坏话,我就是想要告诉殿下,我一直都很喜欢你,总想着能够成为你的世子妃!” 她这般敢于直言的爽朗女子,还真不多,只可惜,她却不是裴嗣印象最深的那一个。 裴嗣取出那块手帕,随即便放回自己怀里,看着慕容镜说道:“慕容姑娘,这些话日后还是不要轻易说出口,我不想毁了小姐的名声,也还请姑娘自重。” 慕容家见他收回了手帕,也不生气,只是微微道:“莫非殿下是喜欢上了上官家那位七姑娘?” 裴嗣没有说话,只是站了起身,转头离开。 身后的她终于忍不住冲着这个她默默喜欢了很多年的男子,大声道:“殿下,我慕容镜是不会放弃的!” 多年前,她从隔壁湘州回城途中,在一条小路上遭到了劫匪拦路,随从的护卫全部都非死即伤,几位全身横肉的匪徒拿着大刀渐渐将她围在其中。 她宁愿自尽也绝不就范,于是她拔下了头上的发钗,刺在脖子上,血慢慢沿着她雪白的肌肤流淌而下。 就在这时,他骑着快马向她飞奔而来。 因为马儿奔跑的速度实在太快,马上便有两个匪徒被马蹄直接踩踏而亡,随后几人纷纷拔刀而起,向着他挥刀而下。 而他,只是用剑鞘便将几人击落在地,手中剑却始终从未出鞘。 他拿出了揣在怀中的手帕,给她擦了擦血迹。最终,他扶着她的手,将她拉上了马背,二人同乘一马返回重川城。 那时,她紧紧环抱住他的腰,便觉得安心至极。 从那一天起,她便立志,终有一天,要成为他的妻子。 第十三章 春风不度北门关 永安王虽然不是镇守一方的王朝藩王,本不必亲自戍守边关,但他却毅然决然拒绝了国主裴稷的挽留,前往边境屯兵亲自戍守边关。 今日,永安王府大开仪门,五百骁骑亲卫列阵于前,护送永安王裴穆返回边关。 永安王裴穆此时已然高坐马上,当他举起右手准备出发之际,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 众亲卫纷纷于马上抱拳恭敬整齐道了声“世子殿下”。 裴嗣对身边那位长相憨厚却战力超群的中年将领轻声笑道:“齐叔叔,你先带人到北城门外等着吧,我还有些话要跟父王聊聊。” 那位被世子殿下称为“齐叔叔”的中年将领名唤齐雄,跟随裴穆征战多年。但奈何其长相却名不副实!这位矮小男子听到殿下的这个称呼也不觉得有任何问题,世子殿下从小就经常跑到边境去围着他们几个大老粗瞎转悠,自然熟络无比。 齐雄带着五百王府亲卫先行策马出城,而裴穆与裴嗣这对父子则缓缓行于街道之上。 街道两侧的行人由城卫负责拦截,南阳王室自从统一南部疆土以来,从未有过任何妨碍民生之事,哪怕是国主出巡,也没有清街的惯例。 今日,楚越刚刚好带着白露出门,却万万没想到遇上了永安王出城,此时二人正被城卫拦在街道边,望着前方向自己缓缓走来的两位大人物。 白露轻声喃喃道:“早就听闻世子殿下继承了王爷的英武之气,哪怕是废弃武艺多年,也还是这般英气非凡!” 楚越没有接话,只是眯着眼看着高坐在马背上世子殿下,有一个疑虑开始在她的心中萌芽。 似乎感受到前方投来的目光,裴嗣也向楚越看了过来,虽然只是轻轻一瞥立即转移了视线,但依旧被裴穆察觉了。 裴穆轻声笑道:“虽然当日前往上官家贺寿的人都是老油条,知道嘴里得把住门,当天的事情并没有传开来。但父王可都听说了。” 裴嗣抬头望天嘀咕道:“无越这个嘴巴没把门的,回去得揍他一顿才行。” 裴穆耳力甚佳,却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继续纠缠这个话题,落儿子的脸面,于是轻呼一口气,缓缓道:“前日,我入宫向主上禀告,我们都觉得各方蓄力已久,虽承平多年未有大战,但北边与西边不会甘于现状,本来,我打算迟些日子再返回边境的,但既然他们有了动作,那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啊!” 裴嗣双手枕着后脑勺,身子随着座下骏马的行进而起伏,他微微往后仰,晒着太阳懒洋洋道:“之前有人跟我说过要择个时间前往东冥。” “是上官楚华!”裴穆轻声道。 裴嗣没有说话。 二人缓缓前行,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临近北城门,当二人看到城外停留着的身披铮铮铠甲五百亲卫的时候,永安王裴穆终于开口把嫡长子赶回城。 裴嗣在城内停马,望着那一骑策马继续前行,他冲着那个背影大喊一声道:“替我跟大姐与二弟问声好!” 那个背影抬臂向他招了招手,没有回头,最终,只见这位亲王在五百亲卫阵前勒马,默然带着五百亲卫向北边疾驰而去。 西越王室都城甘宁城。 柴氏国主柴敬正坐在后花园亭子中饮酒赏舞,身边两名身形婀娜的侍婢正给他捶肩,还有一名长相极为妖娆的侍婢给他剥着水果皮,喂着给他吃。 柴敬不算是个昏君,但他却惯于纵情美色,饮酒作乐。 领班太监领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女子来到此地,只见她微微皱眉,坐在柴敬身边的那几名侍婢都直冒冷汗。 在西越国民眼中,这个女子甚至比国主还要有威势,而这种威势甚至能存在于她的表面,她的一颦一笑之中。 她,便是西越国嘉庆长公主,当今柴氏国主柴敬的亲姐姐,柴静慈。 “都下去吧!”只听她冷冷说道,众人便立即低着头快步离开亭子。 柴敬对这位长姐向来极为敬重,有时候甚至对她言听计从,因为这个长公主的谋略确实极为出众。 柴静慈缓缓坐在弟弟的对面,一把从他的手里夺走了那只琉璃酒杯,面无表情道“容儿已经成功潜入南阳国都重川城,最近还是先不要主动联络他,以免失了先手。另外,刚刚得到消息,永安王已于今日出发返回边境。” 柴敬咬牙沉声道:“这个王爷,就不能好好在京城过太平日子?” 长公主也没有反驳他这句废话的抱怨,只是继续说道:“南阳国当初定鼎南方,选择了临近我朝边境地带的重川城作为国都而不是偏南方的云贵之地,本就是难以捉摸的决定,只是如今也不好说是昏招,毕竟重川城的地形本身便是易守难攻;再者按照长远来看,万一真与我国开战,也可以避免长途作战此等极为消耗兵力的行军,而我国却恰恰相反。” 柴敬沉声感叹道:“各有利弊啊,但万一我西越当真能够攻破剑阁一带,便可兵临重川城下,一劳永逸啊!” 于南阳而言,青川、剑阁一带被破,则国破! 西北部两国边境,南阳边境军队驻扎于青川、剑阁一带,遥望北方两国。 位于剑阁腹地的将军府邸议事厅内,多名将领正围桌而坐,身前铺放着一张边境地域图,图中囊括南阳北部边境、西越国疆土以及北胡疆域,其中用红色的墨笔着重标出了两国的兵力分布区域。 由于大将军永安王尚未返回,故而主位空缺,永安王次子裴啸暂代其父主持军政。 此时,裴啸沉声道:“各位,据悉,西越太子已经偷偷潜入重川城,此乃西越柴氏主动挑衅之举,想必不用多久,两国边境便会重起硝烟,哪怕他们不主动而选择一直避战,我们也不能忍!” 话毕,一位同样年轻的将领开口缓缓笑道:“反正我国边军已经几年没有上过战场了,整天跟他们大眼瞪小眼,在营地里打秋风,都闲得慌。” 说完,在座众人都大笑起来,这位将领虽然年轻,但已官至安国将军之衔,更为重要的是,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乃是大将军永安王的女婿,永明长郡主裴影的丈夫,郡马陆鸣川。 裴啸眯眼看着这位姐夫,打趣道:“我说姐夫,你跟我姐都成亲几年了,怎么还这么不正经!” 陆鸣川却早已敛了笑意,肃然道了一句:西北风沙萧索寒,春风不度北门关! 第十四章 城外四问 话说街道之上,有一女子头戴帷帽站在角落处,盯着北城门外,等一人归来。 这时,身后一人估计是被身边的路人给撞到了,直接推了她一把,女子微微转身,见那人锦衣华服,且长相儒雅不似登徒子,便没有惊动不远处的扈从。 那公子哥连连致歉,她也只是对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她一直遥望城外,而他却站在她身后看着她。 惊鸿一瞥。 估计是距离近了,他依稀看到了她被帷帽遮挡住的面容。倾国倾城?绝代风华?沉鱼落雁?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他更不知道,仅仅这一眼,他便再也无法放下了。 女子站了许久,街道上的行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她还在那里,但是她始终没有看到他的归来,于是她轻轻扶了一下头上的帷帽,默然转身回府,她并不知道,有一人在更北的地方,等到了他。 上官府,只有白露一人跨进了府门。 重川城北城门外,依稀可见西北风沙缭绕,关隘林立,两人站在那五百王府亲卫已经离去的地方。 当裴嗣目送父亲带兵远去,消失在眼前的时候,当他转身之际,看到了她,那个在今日没穿一袭红衣的她。 他愣在原地,而她却主动走近了他。 裴嗣哑然笑道:“上官姑娘,莫非就因为那一眼,就要在城外杀我灭口吗?” 不知为何,在街上见到他之后,她便撇下了白露,只身一人缓步走到了重川城北门。 “常言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可你堂堂一个世子殿下,父亲是南阳国唯一的亲王,而且颇受陛下信重,为什么偏偏要只身犯险,跑到城外去追杀那个车队?”楚越缓缓道。 他只是微微眯着眼,并无言语。 “那个车队到底是什么人,你到底有何凭恃?”楚越继续问道。 他还是没说话。 “世子殿下早年扬言说不再习武,要做个读书人,但是我却自小习武,我看得出来,你的武功底子不错。那天在老祖宗的宴会上,你的......”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有了些许红润,便没有在继续说下去了。 直到现在,裴嗣的神情还是没有丝毫动容,只是手指下意识地揉搓着手里的马缰。 裴嗣嘴角微微上扬,难以掩饰的欣赏之色,只是语气依旧淡然道:“七小姐这三问,恕在下无法回答,更没有必要回答!” 楚越听罢,没有在这个事情上再作纠缠,马上转移话题道:“那当日老祖宗寿辰呢?为了避嫌,我们上官家向来不主动邀请皇室中人,我可以理解慕容铭的不请自来,但是殿下又是为何而来呢?” 裴嗣直言道:“自然是为了给上官老祖宗祝寿。” 楚越自嘲道:“殿下是觉得楚越很好欺骗吗?我的那位三叔以朝廷礼部尚书的身份回到府中,自然是代表朝廷的;而殿下的不请自来,自然是为了永安王府。但是,我们上官家不想牵扯进这个漩涡之中,还请殿下日后莫再作此想法!” “在下不知,这是上官老祖宗的意思还是七小姐的意愿?”裴嗣笑问道。 楚越没有回答,径直转身回城。 她今日要问的已经问完,但是她却从来没有能够得到答案的念想,至于其中的阴谋阳略,她虽猜到几分,但仍旧不敢再往下多想,她跟着永安王父子前来北城门,只是想要表明她的态度。 至于他问,这是老祖宗的意思还是自己的意愿,她认为这并不重要,她只知道,她有义务护着这个家。 楚越回到上官家,没有立即回锦绣斋,而是去了老祖宗的阙晨斋,总管家正扶着老人往后园走去,上官烛明见到楚越跑了过来,便让总管家退下了。 楚越轻轻扶着老祖宗到了后园,在亭中坐了下来,上官烛明抬起头,柔声道:“把白露那丫头给赶了回来,自己去哪里逍遥了?” “老祖宗这是什么话?楚越过来是想问问老祖宗,若是将来......我说的是如果,如果上官家迫不得已参与或者卷入了朝代纷争,届时又该如何自处?”楚越眨巴眨巴着眼睛,说道。 上官烛明歪着脑袋沉思了片刻,用云淡风轻的语气回应道:“世间许多事都是人力无法控制的,哪怕你多番逃避,该来的它还是会来,所以啊,更多时候是形势催人走,但切记,要做到无愧于心!” 楚越双手撑着下巴,悠悠道:“历代王朝的朝代更迭,最苦的始终是无辜的平民百姓,残暴的君主动辄屠城,一旦卷入这纷争之中便无法抽离了,虽说上官家向来不偏不倚,但是现如今四国鼎立,难免日后会不得不作出选择。” 上官烛明之所以从小最为疼爱这个嫡子嫡长孙,当然不是盲目所致。 这位七姑娘虽然从小便被视为家族异端,但是她却有一颗敏锐的玲珑之心,对于时势有着一番独到的见解,更有一种常人所不可及的天赋。 如果今日这位上官老祖宗听到她在城外问世子殿下的那四个问题,他绝对不会感到意外。 老祖宗伸出干枯的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柔声道:“日后的事情,无需太过烦忧,随心而为便是。” 楚越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城外,世子裴嗣在楚越离开之后的许久,还站在原地。 遥望北方的边塞风沙,一股苍凉之意油然而生,回望身后的这个家,这座城,他从小生活的国度,看着身后穿流而过的人群,他心中第一次感到迷惘。 他不知道,能不能尽自己的绵薄之力让他们得到真正的太平。 多年来,他选择性地逃避了很多事情,他也只当自己已经忘记了,但是方才那四个根本不能称之为咄咄逼人的问题,却让他瞬间回到了现实。 他握紧马缰,一跃而上,喃喃道:“好一个上官家,当真卧虎藏龙。” 黄昏中,一人一马穿城而过。 夕阳下,一个身着锦衣华服,腰悬玉珏的年轻人像一个孩童一般,欢快地在地上跳起了格子。 第十五章 四国并立,逐鹿中原 那个在夕阳下跳着格子的年轻公子笑脸灿烂地返回城西住处,这是一间极不起眼的宅邸,是前段时间刚刚从一个要搬迁到城中的破落商户手里接过来的,昨日才打扫完屋顶上的蜘蛛网。 他这次跋涉千里来到此地,真可谓是排除万难,朝中反对者有之,边境上拦路者有之,就算是进了南阳国国界,也还是不肯放过他这块极为诱人的“肥肉”。 他坐在这个仅仅二进的院落大堂中,轻轻摩挲着手上的那块玉扳指,喃喃自语道:“本太子……呸呸呸,要自称我,我这条命可真是值钱啊,想杀我的人一箩筐啊,只可惜还是让我来到了这里。” 是的,这便是裴嗣当天带着人马出城截杀却苦而不得的那位由西越国潜藏进入南阳的太子殿下,柴济容。 不对,从现在开始,他叫季宁越。 他们这一支柴氏,早年在西越只是符氏外戚的其中一系旁支,最终却得以倾覆整个符氏王朝成为当之无愧的掌权者,自然可以算是以武立国。 但是他这个柴氏太子却是手无缚鸡之力,是铁定的文人君王,所以朝中不乏有支持文武双全的二皇子柴济泽的臣子党羽。 他这次甘冒风险主动请缨,跨越两国边境来到南阳,其中并非没有忧虑。 西越国都甘宁城,大牢。 国主柴敬正用手帕捂着嘴巴,万分嫌弃道:“真是晦气,大过年的既然还要来这里伺候你,还是个硬骨头!” 他身旁站着一个低着头唯唯诺诺的牢头,对面的十字架上还架着一个上身赤裸,满身干涸血污的年轻人,也许他曾经玉树临风,也许他曾经谦谦君子,但如今他已然蓬头垢面,奄奄一息。 前几天,在边境线上,正是此人带着十数人马前来截杀太子殿下柴济容。 就在事败之际,准备拿手中剑自抹脖子的他,最终还是被五花大绑地擒拿住,在众目睽睽之下返回甘宁城。 牢头憨厚地笑道:“陛下,既然他死活不肯开口,要不就干脆......”说着,他用手作势在脖子上一抹。 柴敬缓缓站起身,有些不耐烦道:“那便杀了吧,留着一个哑巴也没用!华夏大陆之上,也就只有南阳的谍子有这番骨气了,东冥那姓燕的也就那支海军勉强入得了寡人的眼,只可惜啊,寡人的西越,满眼风沙,没有那无边无际的大海,它的海军在这片土地之上屁用都没有!” 说罢,他转身拂袖,离开地牢。 北胡部落,草原的儿女。 以骏马为伴,以天为被,以地为席。 此时正值一年一度为期半旬的春狩时节,成百上千的骏马驰骋于广阔草原上,好一幅恢弘的场景。 其中有两骑并排在这股洪流最前方,貌似在竞争头魁者。 “大哥,你就发慈悲让让小弟吧,你都连续三年夺得魁首了,小弟我都没尝试过那种滋味。”其中一人咧嘴笑道。 稍微快他一个马头位置的另一人回头笑道:“草原男儿哪有退让一说?汗烈,想要超越我便凭借你自己的本事。” 身后那一骑趁他分心,立马一紧手中的马缰,飞速前行,身后那一骑只是摇头无奈一笑,随即狂追而上。 此时,前者乃是北胡王庭国主耶律莽三子耶律汗烈,后者是王庭太子耶律胡帐。 草原上临时搭建起了一座高台,上方架起了布制的帐篷,里头仅仅坐着两个草原王廷最尊贵的人,国主耶律莽以及王叔耶律扈。 二人手举金碗,里面盛放着一大碗味道浓烈的羊奶,一饮而尽。 耶律扈抬手抹了抹嘴边残留的奶水,用他天生豪迈的嗓音说道:“大哥,韦室那小子怎么又消失了?” “不管他,每年都是这样不正经,春狩乃是草原上最为重要的时令,偏偏跑得没了影子!”国主耶律莽沉声道。 “倒是胡帐这孩子完全继承了大哥的血性,不愧为咱们草原儿郎。”耶律扈笑道。 耶律莽不置可否,但他的心中满是欣慰。 就在这时,有人来报说找不到公主殿下,只在她房中发现了一封书信。 耶律莽接过书信摇了摇头,不用拆开他都知道这个丫头又偷偷跑出去了,现在估计都已经离开北胡边境了吧! 这个独女,草原上唯一的公主,当真不让他这个父王片刻省心。 东冥国。 国土狭长,海岸线更长,其海上贸易极为发达,货物远销海外各国,尤其是都城苏杭城所产出的丝绸,更是享誉国内外。 燕氏王朝是华夏大陆上统治时期最长久的王朝,但也是最无意愿逐鹿中原的王朝,历朝历代都无意参与领土疆域的争夺,这也在无形中让这片土地成为了人人趋之若鹜的一片净土。 燕氏王宫御花园。 有一人正蒙着双眼在与一群人玩“捉人”的把戏,只是她们一般都不愿与她玩这种要花银两的把戏,只因她的嗅觉天生异常灵敏,一猜即中! 这时,她捉住了一个人的手臂,淡然道了句:“沉香木的味道,是苍兰!” 被她一语言中的苍兰愤愤然从袖中取出了一块铜板,交到了她摊开的手掌上,这可是自己的血汗钱啊! 那名女子继续转着圈圈,立定后挥了挥手,又捉住了一人的衣袖,只见她将手指凑到鼻尖处嗅了嗅,脸色便沉了下来,随即立即主动摘下了那块蒙在眼睛上的纱布。 站在那女子身前的另一名女子环视了一圈,对着纷纷下跪不起的丫鬟侍婢轻声道了句:“起身!”而后望着站在自己眼前正手足无措的女子。 “姐姐我说了多少次了?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在宫里玩这种把戏呢,成何体统?” 她伸手扯了扯姐姐的衣袖,嘟嘴道:“诶呀,楚央知晓的了,但是研究一款新的胭脂真的很耗费银子的,我总不能老是动用国库的银钱吧。” “堂堂一位公主殿下整天就知道瞎捣鼓这些胭脂水粉,也亏得你的嗅觉天生灵敏,当真是大材小用!”说罢,气笑着勾了勾她的鼻子。 二女分别是燕氏王朝国主燕旭次女新平公主燕楚央,长女新乐公主燕楚眉。 “我可学不来大哥,从小立志成为像南阳上官家老祖宗上官烛明那样的商界传奇人物,不过我听说上官家大夫人是楚国公的嫡长女,姐姐,你说是不是真的啊?”燕楚央讪讪道。 燕楚眉摇了摇头,上一辈的事情,她们怎么知道。 东冥国的百姓们只知道,早十余年一直疯传着,说楚国公的嫡长女爱上了一个南阳国男子,不惜违背父亲的意愿,与父亲闹僵后离开了东冥,从此再无消息。 第十六章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上) 估计是生长于江南,水土极为养人的缘故,她虽年近四十,却依旧保养极好,风韵犹存。 正值倒春寒时节,夜里的风更是渗人,但是她还是仅仅身穿一件披风便独自倚靠在房中的窗沿上,房中烛火已熄,她透过月光,仔细揉搓着手中所持的那块玉佩。 玉佩是不全的,只剩下其中的一半。 破镜难以重圆,这枚玉佩更是如此。 夜深人静之时,最是让人浮想联翩,最易勾起相思之情,回忆往昔。 二十年前,二八妙龄的她还在那一座极其奢华的府邸,那座府邸很大,小时候她都不知道在院子里迷路了多少次,事后总会躺在父亲的怀里哭鼻子。 当时,她还没有遇上他,还没有背井离乡。 十八年前,她为了他,在那座府邸大堂中与父亲争执得面红耳赤,最终,父亲一把扯下这块从出生起便挂在她腰间的玉佩,高高举起摔在地面上,一分为二。 她不顾他的祈求,拉着他的手离开那座府邸,从此,别了故乡,别了故国。 当她带着他离开从小生活的家,在高大府门外,两尊巨大石狮子前,她听到了许多围观百姓的闲言碎语。 “堂堂楚国公长女,怎么就偏偏喜欢上一个南阳游学士子......” “像溪云郡主这样的大美人,跟他站在一起实在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而她却始终一路前行,充耳不闻,她此生从未试过这般硬气,也从来不敢忤逆他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父亲。 但这次,她知道自己不会后悔。 事实上,她跟着他来到这个陌生的国度,她也未曾悔过。 手中那块玉佩,只剩下下半部分,她不知道另一半,还在不在这个世上了! 在来到这个国度之前,她是东冥国楚国公嫡长女,是闻名整个东冥国的郡主洛溪云;来到这里扎根后,她便只是上官家的大夫人,是他上官清的妻子了。 她抬起头,打开纱窗,一阵寒风吹拂而来,但她不感到寒冷,她微微笑着,仰望天空中的那一轮明月,柔声道:“夫君,很多人都说我是下嫁于你,说你不能与我相配,但是我这一生只认死这一件事情,嫁给你,我洛溪云从未后悔过,只觉得甘之如饴,还望来生,你我再重逢,我还愿意做你的妻子!” 最终,她双手紧紧握住那块碎玉,缓缓蹲下,不顾手中滴落的点点鲜血,在黑暗的角落中抱膝而泣。 翌日,楚越来到母亲房中,发现春弄正在给娘亲涂抹伤药,她连忙走到她身前蹲下,握住了母亲的手,担忧道:“娘,这又是怎么伤着了?” 大夫人缩回了手,笑道:“没事,不过是点皮肉伤,流了几滴血罢了。” 楚越嘟着嘴,从春弄手中接过那瓶药膏,直接就给她涂上了,嘴里还轻声唠叨着什么。她瞥了眼梳妆台,看到了那半枚玉佩,上面还有一丝干涸的血迹,她便了然于心了。 涂了药,包上了纱布,她还轻轻呵了一口热气。 那块碎玉的来历她是知道的,所以他那位父亲才会说有愧于她,楚越低下头,似乎不想让娘亲看到她的神情,随即开口道:“娘,要是你想家了,越儿可以陪你回一趟苏杭城的。” 她伸手揉了揉女儿的脑袋,柔声道:“不必了,二十年未曾回去了,我也早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再说......楚国公的府门可不是那么好进的!” 说罢,她神色有些黯然,只是她心中庆幸楚越没看见,或许说她不想看见?世间有哪个女子漂泊离家二十年,当真不想家? 片刻后,楚越抬起头,泪眼婆娑哽咽道:“越儿才不管那么多,只要娘亲想回去,无论外公肯不肯见我们这对孤儿寡母都好,我都愿意陪您走这一遭。” 但是她还是摇了摇头,她早已当自己在父亲心中已经死了,又何必回去让他生气呢? 母女二人,一人坐着,一人蹲着,无声而泣。 永安王府。 自从上次世子殿下裴嗣带着无越前往城外追杀西越太子未遂后,无越便郁郁寡欢,王府上下经常都会看到这位前些年被殿下“捡来的”护卫独自一人在院中舞剑。 这位“捡来的”护卫性子清冷,孤傲至极,向来不与人主动说话交谈,府里的人也早就摸透了他的心性,他除了会对殿下笑之外,对谁不是冷着脸?于是自然也不会找他说话。 除了世子殿下偶尔来院子里找他切磋剑术,基本上不会有人跟他来往。 今日,裴嗣跨进了他的院门,还带了两坛酒,两个大男人就这样拎了两张竹制的躺椅,坐在院落之中,豪情万丈地喝着酒。 重川城,盛产青竹,正所谓货多不值钱,所以这样的竹椅也极为廉价。 这样的躺椅最为城中老百姓钟爱,就算是永安王府也随处可见,几乎每个院落都有,甚至连王爷偶尔在盛夏时节从边关回府,也很喜欢躺在竹椅上乘凉。 二人轻轻碰了碰酒坛子,裴嗣开口打趣道:“怎么了,过了这么久还不消气啊,不就是一次小小的失败嘛,又不是再也没机会,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 无越轻叹一口气,随后才说道:“错过了这一次,又要待到何时?我自从侥幸独活后,无时无刻都想着手刃仇人!” 当初,他全家上下成百上千个不愿投降受辱的人,都在一夜之间被残忍杀害。 整座城血流成河,那条护城河中全是猩红的血水,腥臭无比。 而他,从曾经的至尊之子沦落成为过街老鼠,被敌人追杀,若不是那个从小便护着他的侍卫拼了命将他送出故国,他早就死了。 当族中仅存于世的他看到那个被他从小违例唤作叔叔的男人死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他便立誓,终有一天要用自己的剑刺穿那群逆臣贼子的咽喉,以慰千千万万逝者之灵。 无越,从此心中再无西越。 那个故国,那个他本来应该继承大统的国家,在他心中只余仇恨,再无眷恋。 而那个在当今西越境内最次等的姓氏“符”姓,也成为了他前半段人生中的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他,便是西越原符氏王朝的太子殿下。 第十七章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下) (前两天欠下的债终究要偿还,今日第二更~~~) 当初,世子殿下刚刚好去青川边境“探亲”,那天正带着那个一见面就尤为聊得来的姐夫陆鸣川跑到两国边界附近打秋风,二人策马扬鞭驰骋于广阔沙地之上,好不潇洒。 意料之外,二人看见一队兵马正追赶着两人,其中那名中年男子背着一个年轻人,肉眼可见皆是身受重伤,背后的那人甚至已然不省人事。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面面相觑,这伙西越兵马是闹哪样啊,苦肉计? 那中年男子估计是看到了裴嗣二人,跑到边境线上便将背上那个半昏迷状态的年轻男子放下,对着二人恭敬抱拳,随后毅然转头,迎向那队兵马,视死如归! 这算是托孤了吧? 二人起初不想趟这摊浑水,毕竟是来历不明的敌国之人,但见那中年男子已然托付生死,陆鸣川还是翻身下马,将那年轻男子扶了起来,抱到马上,随即二人转身离开。 没走几步,那年轻人突然用力抓紧了陆鸣川握住马缰的手,示意他停马。 二人停下马,调转马头,让他再看那中年男子一眼,算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只见那中年男子被那批距离不足两里路外追杀而至的兵马,用几根铁矛刺穿了胸膛,而那中年男子始终面对着南边,面对着高坐马背上的年轻男子,嘴里嘟囔着任何人都听不见的话。 最终,他整个身躯挂在铁矛之上,气绝而亡。 见状,二人不顾那男子的失声哀嚎,调转马头一路向南而奔。 边境线上,那伙兵马愤愤转头,向着西北方向而去。 裴嗣放下空空的酒坛,侧过头望着他,轻声笑道:“还记得那时候你倔得很,几头牛都拉不过来,非要去找你那位叔叔,要不是我那姐夫一气之下直接在身后敲晕了你,恐怕如今你的坟头也长草了。” “是啊,所以当我知道你的身份之后,才会留下来,在西越的时候就听闻永安王英勇无双,想必他的嫡长子也不会太差,结果不曾想......”说着,他闭着眼睛,笑意玩味。 裴嗣也不怒,他的真性情也就只会对着自己才会显露无疑了。 他之前还在想,怎么西越前朝太子是这番德行,人品倒是还行,就是嘴巴有点毒,还有点欠! “但是相处久了,才发现你还是有点雄心壮志的,要不然也不会跟我说出那一番豪言壮语,能画这么大的饼,没点能耐可做不到啊!”无越睁眼看着他,仿佛想看穿他的内心。 裴嗣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未言只字片语,站起身径直离开。 独坐院中的无越脑海中至今都会时常回想起他说那番话的一幕:如果有一天,我能攻破西越都城甘宁城,我答应你,让你亲手了结柴敬父子的性命,若你还想再豪横一点,我也可以借兵于你,让你亲自领军攻城! 无越常想,他的心中,深藏着的,是一统天下的愿望吗? 重川城城西。 这片区域基本上没有达官显贵的住宅,基本撑死了不过是中小户门第,其中一家两进民宅中,新搬来了一个很好相处的年轻公子哥,虽然腰悬余珏,看起来也是勋贵子弟的模样,但是周围的邻居街坊都甚是喜欢这个初来乍到的小伙子。 今日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分,有一个人摸黑敲了敲这家宅院的门。 于是,便是现在这副情景了。 一人坐在堂中主位上,喝着南部边陲的普洱茶,他们那块风沙之地很少见这款茶,但他却偏偏独爱。 另有一人瞧着与他同样年轻,但是却一身正统至极的文士装扮,站于那公子哥的身侧,一声不吭。 那位化名为季宁越的西越太子沉声道:“不是说了暂时不要冒险越过两国边境前来南阳吗?你怎么敢违背本太子的命令?” 这两问已然令站在堂内的几位护卫满头大汗,虽说西越国势力早已分开两个支系,但是他毕竟是太子啊,只要国主一日没剥除他的头衔,他便一日是西越的储君。 但站在他身侧的那人却毫无波澜,只是微微低头道:“殿下莫要忘记,这里是南阳国都,无论何时何地都应该慎言,不该说出口的,哪怕是一个字都不要脱口而出,以免祸从口出,身死异乡!” 柴济容深深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早已凉透的茶杯,对他的语气以及态度早就习以为常的他始终告诉自己,别生气,生气了也没用啊,谁让他的脑袋里面装着的东西,连父王都紧着。 这位年轻读书士子,是西越国当年极负盛名的谋士,年纪轻轻便帮着符氏的末代君主摆平了几场叛乱,却败在了柴氏手里。 但很奇怪的是,柴氏当年杀进宫中,几乎杀绝了所有人,唯独放过了他,他也识趣,立马便“弃暗投明”投靠新王,为柴氏卖命。 从那以后,坊间的风向便往一边倒去,都在私底下称呼他为“两姓家奴”! 鲜有人知时下才堪堪及冠的他,却依旧意气风发。 柴济容转头望着他,他也毫不讲究君臣之礼,也直直地投来了视线。 “我说大哥,你就算来,就不能提前通知我一声吗?让我做个准备也好啊,万一因为你暴露了身份,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你都说了要谨慎,谨慎啊!”太子殿下拍着手愤愤道。 “我是准备了万全之策才跨越边境的,他们就算再精明也查不到这么深,与其担心我,殿下倒不如约束约束自己的言行举止更为重要。”他停顿了一下,复而开口继续道:“还有,‘大哥’二字不适合用在我的身上,我叫姜舒圣!” 柴济容听罢,几欲气结而亡。 这个名字有点娘气,也有点霸气,书圣,当真能人如其名成为圣人吗? 第十八章 朝会与私会 裴嗣今晨破天荒地乘坐一辆马车到了王宫,在偏殿上喝着热茶,虽有逾矩之举,但是身旁站于一侧的太监宫女却早已习以为常。 陛下与永安王父子当真是世间难得的君臣相宜,兄友弟恭。 国主裴稷缓步走了进来,挥了挥手摒去了所有人,殿中唯剩这一对伯侄。 “前不久上官家老祖宗过百岁大寿,你可真是明目张胆啊,当着上官泠那只老狐狸的面跑到了府上?这不是打他礼部尚书的脸吗?”裴稷哈哈笑道。 裴嗣也并不急着答话,伸长手臂给裴稷斟了一杯茶,推到了他面前,这才打趣道:“反正那两父子脸皮也挺厚的,不怕打疼了,除此之外,耐心还不错,忍了那么久都没有将我一军,估计一会儿的朝堂之上,会有一出好戏。” 裴稷很清楚他话中深意,却也不揭穿,只是用手指指着他,笑而不语。 早朝朝堂之上,文官列左,武官列右。 如裴嗣所言,礼部尚书上官泠往右跨出两步,手持玉笏,弯腰躬身道:“陛下,宫中已有多年未纳新秀,望陛下下旨选秀女入宫,以充后宫,绵延皇嗣,另外,臣建言应当早做册立大皇子裴雍为太子的打算!” 堂中顿时之间一片哗然,选秀可以,但是册立太子? 大皇子才两岁有余,就立为太子,未免太过荒唐了吧! 国主裴稷高坐大殿之上,冷眼旁观堂下群臣的激愤之举,只是抚须一笑,片刻后,待到争论声消停了,他才缓缓道:“上官尚书所言,寡人已然思虑过了,选秀一事,着户部筹备便是。至于册立太子一事,为时尚早,雍儿还年幼,过些时候再议吧!” 看到上官泠还想开口,他连忙很无赖地挥了挥手,站在一侧的首领太监尖声道:“退朝!” 裴稷独身一人回到偏殿之中,裴嗣还坐在堂中把玩着放在桌面上的玉瓷瓶,这是一个青花瓷瓶,深得裴稷喜爱,宫中几乎全是这种瓷样,他抬起瓷瓶,看到底下有着上官家的专制印章。 裴稷温言道:“这只瓷瓶是我最钟爱的,的确是产自上官家的瓷窑而烧出来的精品中的精品,说是神品也不为过。” 世子裴嗣没有应话,只是低头沉思。 国主裴稷缓缓坐下,从裴嗣手中接过青花瓷瓶,从袖中取出一块手帕擦了擦瓶身,淡然道:“上官泠在堂上提出要寡人尽早册立雍儿为太子,你怎么看啊?” “雍儿尚且年幼,秉性未显,如何能够过早断言,我就说尚书大人还是心急了些。”裴嗣心不在焉道。 “我回绝了,皇室血脉单薄,至今我的膝下才堪堪只有雍儿这么一个儿子,所以寡人向来都把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可千万别让寡人失望啊,所以,寡人打算在你及冠之年封你为奕王!”裴稷感叹道。 裴嗣也是第一次听闻这个消息,瞬间愣在当场,要不是瓷瓶已经在裴稷手中,恐怕已经掉在地上了。 说罢,裴稷将擦好的瓷瓶放回桌面上,随后起身拍了拍裴嗣的肩膀,转身离去。 今日是慕容铭那小子跑到了上官家,说要请楚越吃顿饭,楚越本来对他爱搭不理,不屑这般勾搭自己的手段的,但奈何身边的九弟拉着自己的手嚷嚷着要吃回香楼的鱼香肉丝。 上官家楚字辈第九子,上官楚枫,是五房老爷上官涯幼子,年仅九岁。 这个幼弟从小便喜欢看楚越舞剑,觉得很是威风,还口口声声说长大之后要跟七姐姐一样做个江湖大侠。 所以这时候,三人走在前往酒楼的路上,抱着上官楚枫的居然不是楚越,而是慕容铭。 慕容二少可真要好好感谢这位小少爷的助攻之恩啊! 城北回香楼,这座茶楼是慕容家的产业。 酒楼的掌柜离远便瞧见少东家带着七姑娘缓缓走来,于是连忙亲自上前相迎,可当他看见楚越那张冷冰冰的脸,热情似火的心便怂了一大半,毕竟拿热脸去贴冷屁股的勾当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但是这掌柜显然是只老狐狸,怎么敢在少东家面前失了分寸,还是笑着将三人迎到了三楼天字号雅间。 进了雅间后,掌柜唤来小二,端上了一壶上好的江南碧螺春,楚越从慕容二少的怀里接过上官楚枫,带着他坐在对面,柔声道:“枫儿,你看看想吃什么,尽管点,一会也尽管敞开肚子吃,反正慕容二少家里富裕得很,不怕把他吃穷了!” 说着,歪头看了看对面的慕容铭。 慕容铭愣着点了点头,随即转头对掌柜说:“看看小少爷喜欢吃什么就尽管上,我请客!” 鱼香肉丝,水煮牛肉,宫保鸡丁,尖椒炒肉片,辣子鸡……摆满了一整张大桌。 重川城的百姓,生来习惯吃这种全辣宴,加上此处气候极为湿润,水土养人,生长于此地的女子更是天生容颜极佳,皮肤极好,就比如,南阳国公认的第一美人,慕容镜。 楚越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夹着碟中的牛肉片,而坐在她身旁的楚枫却狼吞虎咽夹着美味可口的鸡肉丁就饭,像极了饿鬼投胎。 这把慕容铭看得目瞪口呆,这小子真的是只有九岁大的上官家九少爷吗?不知道还以为这辈子没吃过好吃的,被人虐待到大呢! 楚越看到他那一副难以置信的滑稽模样,突然来了兴致对他展颜一笑道:“你有所不知,我们家小少爷自小就特别能吃,但是偏生怎么吃都不胖。” 这句话,真的很气人。 相隔几个雅间的另一个房间,前后各有一人踏足至此,前者一身文士素雅长衫,后者则身着锦袍,腰悬玉带。 此时两人正温酒谈天诉衷肠。 年轻文士缓缓道:“看来我的眼光还是不错的,及冠之年册封郡王,享有亲王爵位应有的一切待遇,这份殊荣显而易见了,已然足以窥一斑而知全豹。” “我会在今年选个时间去东冥一趟,有些人要见,有些事要办,未雨绸缪向来都不会错。” 两人正是世子裴嗣与上官三公子上官楚华。 第十九章 街上惊魂 裴嗣离开王宫之后便坐着马车径直往回香楼而来,到时,楚华已然等候多时。 上官楚华闻罢,微微笑道:“现在这个形势,只有东冥是可以期望的,那位楚国公也是极为明事理的人,你可以见一见,试探一番他的想法。” 裴嗣举起酒杯跟他碰了一杯,握住杯脚也不急着喝,只是望着他打趣道:“明白事理?那我怎么听闻那位国公当年赶走了自己的亲生女儿,是因为她甘愿下嫁给一位游学至东冥的士子,觉得这是坏了他的名声?” 上官楚华闻言,轻轻放下手中杯,神情肃然,颇有一番不容侵犯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沉声道:“殿下莫要再作试探,我也不希望殿下再这般侮辱我!” 裴嗣见他如此认真,顿时之间大笑两声,只是注意到了场合,及时收住了嘴。 他随即才指着他笑道:“跟你开个玩笑都不行,跟我这个‘读书人’一起混,可不能这般无趣!” 上官楚华难得冷哼了一声。 他沉默了片刻,嘴角浅笑道:“陛下的耐心可真好,冷眼旁观这群臣激愤,你说要是我那三叔知道其中真相会不会就知难而退,不做这场媚眼抛给瞎子看的戏码了?” 裴嗣瞪眼佯怒道:“骂谁是瞎子呢?!” 隔壁房间。 在上官楚枫的轮番猛烈攻势之下,桌面上的饭菜几乎已经见底,茶已凉,饭已毕,是时候结账走人了。 虽说这家酒楼是慕容家的产业,但是这位出手阔绰的少爷向来不在乎口袋里的铜板元宝。 哪怕最终还是会回到他们家的口袋,甚至是他的口袋。 楚越牵着楚枫的手,默默跟在慕容铭身后一步缓缓走出酒楼。 这时,楚枫看到了街道对面不远处有卖冰糖葫芦的,于是嚷嚷着想要吃,让姐姐带他过去买,只是楚越出门前才答应了他娘亲说不让他再吃糖。 于是二人在酒楼门前理论了半天。 最终,楚枫一气之下撒开了楚越的手,独自跑了出去。 这时,街道左边冲来了一匹脱缰的马,马的身后还追着一个江湖豪侠,大声嚷嚷着“快躲开,快躲开,马失控了……” 眼看着那匹马很快冲到了楚枫的面前,楚越正想踮起脚尖旋身而去,却看到一个身影从楼上飘落而至到了楚枫跟前,抱着他一个转身到了街道边上。 站在酒楼门口的两人松了一口气。 慕容铭刚刚就在想,要是这小少爷当真出了什么事,他该如何向上官家交代啊,且不要说日后再走到楚越身前凑脸熟了,不被她削几剑算万幸了。 至于那匹马,还有那个侠客消失在街头之后,如何收场,已经不是他们想要知晓的了。 飞身而下的那人早已站了起身,楚越连忙跑到楚枫身前,用手摸了摸他的手臂和脑袋,着急道:“怎么样了,有哪里伤着了没,跟姐姐说!” 那孩子估计是懵了,只是不断摇着头,没有说话。 楚越悬着的心才算真正安定下来,这才站起身,结果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当站在楚越身后的慕容铭看到他的那一刻,突然感到了一丝绝望。 她愣了愣才开口道:“楚越在此,替小弟谢过殿下的救命之恩。” 裴嗣方才与楚华正在打趣开玩笑,突然听到楼下一阵马蹄声,便一掠而下救了楚枫一命。 上官楚华当然没有那么傻现出身形,只是站在窗台后,默默注视留意着一切。 他不禁笑着想:完了,恐怕日后枫儿心里又多了一个崇拜对象了! 裴嗣笑道:“七小姐不必言谢,若是别人有能力相救,自然也会出手,再说,就算我没有下来,七小姐你不也准备动身了吗?” 这时候,慕容铭终于忍不住上前几步,走到裴嗣身前,笑容满面道:“慕容铭实在不知殿下就在回香楼之中,要是早知晓,必定带着楚越与小少爷拜访殿下啊!” 这时,有人拆台道:“‘楚越’是你叫的吗,我跟你还没有熟到那个地步吧!” 被人当着世子殿下落了面子,但他显然毫不生气,只是讪讪一笑罢了。 这时,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少爷突然拉了拉裴嗣的袖子,笑道:“世子殿下,从今天起,你已经成为了我第二个崇拜的人了!” 在场几人面面相觑,有些许无奈啊! 楼上的上官楚华自然也听见了这番豪言壮语,虽然早有预料,但他还是忍不住笑了出声。 之后,楚越轻轻一揖告辞众人,拉着楚枫的手往上官家而行。 路上,楚枫抬起头望着楚越轻声道:“七姐姐,回到府上,能不能别告诉爹娘街上发生的事情啊。” 楚越知道这孩子心中其实是至纯至孝的,他是怕爹娘为他担心,但她还是停下身,蹲下佯怒道:“枫儿,你记住,你已经九岁了,该有些小男子汉的担当了,你知不知道你今天这样任性而为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啊?我知道你聪明,什么都晓得的,所以,以后别再这样了。” 楚枫默默点了点头。 回到府中,楚枫牵着楚越的那只手早已渗出了汗珠,但见她把自己送到煜福斋之后,并没有在爹娘面前说起街道上的事之后,他便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估计是从这一天开始,这个不经世事的孩子,开始期望自己心中无比敬佩仰慕的两个人,有一天会在一起! 这出惊险刺激的场面落幕之后,楚华回到餐桌之上,看着眼前那一碟辣子鸡,他想起了方才裴嗣尤为喜欢这盘菜,他的嘴角微微上翘了一个弧度。 他还记得,楚越曾经对他说起过在路上遇到了一位不吃辣的年轻公子哥。 他后来通过一系列分析,终于得出了结论,原来二人早已在那场截杀中相见了一面,所以他后来才会在老祖宗的寿宴上对他说,不希望将楚越牵扯进来。 今日,他很是心满意足,他既然已经愿意将自己的真实一面暴露在自己面前,那就说明,他终于开始真心实意地接纳了自己。 这对良臣与明主,终于在摊牌过后的今日彼此交心,诚心托付。 而他距离自己那个远大的志向,又近了一步,要知道陛下今日的那番话,代表了什么。 在南阳国,亲王世子若是无过无错,历来都只能直接世袭罔替接过父亲的爵位,但是这势必要等待到爵位的拥有者与黄土为伴之后才能实现。 若是直接降低一个级别,册封郡王,目的为何,可想而知。 第二十章 夏蝉初鸣风波起 上官家老祖宗阙晨斋的后园,有一条人工深挖而成的宽一丈二的河流,河流两岸各种植着一排杨柳,柳枝低垂,迎风飘荡。 初夏已至,偶有一阵蝉鸣在耳边萦绕不去。 楚越扶着上官烛明缓缓走在河岸边,总管家程邛则默默地跟在二人身后。 上官烛明眼望前方,身子健朗的他依旧不习惯持拐,只是迈着小小的步伐一直向前走着,笑意温醇轻声道:“越儿,眨眼间,你都已经是个十六岁的大姑娘喽!” 楚越今日又穿上了一件艳红衣裳,腰间系着一条雪白色系带,点缀得极好。 此时她正双手挎着上官烛明的左臂,听罢便嘟着嘴道:“老祖宗是想把越儿当这河水一样给泼出去了?” 上官烛明闻罢,转头停下脚步勾了勾她的鼻子,笑而不语。 这时,一人从远处匆匆行来,二人回头,见是二房老爷上官涟。 走到近处时,行礼过后对着上官烛明道:“爷爷,蚕场的人回报,说幼蚕忽然间死了一大批。” 上官烛明沉声问道:“知道是何种原因了吗?” “暂不清楚,我正准备出门前往蚕场查探一番。” 楚越低头沉思片刻后,还是下定决心说道:“二叔,我跟你一同过去吧!” 上官烛明与上官涟相视一眼,对于她突如其来的要求二人并不觉得惊讶,其中缘由亦是知晓。 上官家族的丝织产业在十数年前曾经进行过一次改革。 古往今来印染布料通常都是从有色铁矿石中提取染料进行淬染,但是上官家当年标新立异提出使用天然植物染料的新方法。 经过试验,可以克服古老法子晕染时间不够长久的积弊。 而这个建议的提出者,正是当年仅仅五岁的上官楚越。 这个方法并不是她第一个人提出,但是她确实是第一个实践成功的人,而第一批运用这种方法生产出来的正是上官家的新蜀锦。 从那以后,整个南阳国的染织业逐渐进行改革,全面推行使用植物作为染料。 上官家桑蚕场,位于城东玉珈山,这座低矮小山坡上种植着满山遍野的桑树,偶有几个小孩子在树下采摘桑葚,直接在衣服上抹一抹便直接往嘴里塞。 在山脚下的蚕房中,许多幼蚕都躲藏在桑叶中,只是已经死亡。 楚越用手抓起一把桑叶,翻开桑叶,看到了几只蚕虫,她伸出手触摸着那些早已冰冷的蚕虫,沉默不语。 一位蚕房的主管微微躬着身子站在二人身旁,上官涟也抓起一把桑叶,走到那主管面前,低声问道:“怎么突然间全死了?” “是被人为害死的,应该是有人,偷偷拿着火把给蚕虫加温了。”楚越道。 上官涟继续问道:“查到了吗?昨夜有谁进来过?” 那位蚕房主管直言道:“昨天是小沈负责守夜的,但是他昨晚拉了肚子,很早便跑了回家,我今早还骂了他一顿,至于谁偷偷溜进来过,暂时还没查出来。” 丝织品,自然需要蚕虫吐丝,但最近批量孵化出来的幼蚕都死了,下一批蜀锦如何来得及生产,这将要造成多大的一笔损失! 重川城有闲钱的老百姓大多都喜欢在茶余饭后去看看川剧。 此时正值午后时分,便有很多人在酒楼饭馆听曲看戏。 今日世子殿下带着小王爷小郡主也来到了穗玉轩,看川剧变脸,才两周岁的小郡主裴沁看是看不懂的了,但是坐在世子殿下大腿上的她,显然看得很开心,还拍起了手掌。 裴盛坐在大哥裴嗣的对面,抓着一把瓜子花生正往嘴里抛,口齿不清地说道:“大哥,看你今天把沁儿哄得不错,上次的事情估计她可以既往不咎了,我跟你讲这丫头平时可记仇了,你这次运气不错!” 裴嗣没有回应他这番风凉话,只是抱着裴沁看着楼下的戏。 突然间,楼下高台之上,那个刚刚还在演着许仙的大师,突然毫无征兆地倒地不起,口吐白沫! 裴盛连忙起身挡住了裴沁的视线,免得小孩子晚上做噩梦啊! 裴嗣抱着沁儿站起身,将沁儿交到了弟弟手上,吩咐他先带着妹妹回王府。 裴盛犹豫了片刻,裴嗣却直言道:“快点从后门离开,等一下官府的人到了,可就走不了了!” 说罢,他冲着楼下喊道:“楼下所有人,在官府来到之前,统统不许离开穗玉轩!” 他缓步走下楼去,翻身上高台,伸手探了探鼻息,发现此人早已断了气息。 一刻钟过后,府衙的人来到了穗玉轩,看见了世子裴嗣正站在台上摇着头,连忙带着几个衙役捕头走上前去,躬身行礼道:“下官锦承县县令吴齐参见世子殿下。” 裴嗣走下高台,伸手扶起了县令吴齐,笑道:“吴大人请起,今日你是管事的人,不必多礼,本世子就是恰好在二楼看戏,遭此噩耗,故而停留于此地罢了。” 吴齐哪里敢让世子亲自扶手,于是微微挪了挪身子主动且无比快速地直起身子,随即吩咐手下封锁现场,收录现场目击者口供。 随后二人再次走到高台之上,取下了死者的面具,发现嘴唇已然逐渐泛黑,却不见任何明显的伤口。 众人不免面面相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突然身亡,实在匪夷所思,若不是自身患有疾病的话,这案子恐怕棘手! 裴嗣独自一人离开穗玉轩,没有逗留到最后,他缓缓走在街道上,心中却惴惴不安,他隐约有种不安的预感,觉得重川城即将风雨欲来。 楚越从城东玉珈山返回城北,在岔路口遇到了裴嗣,二人四目相对,皆是脸色沉重。 裴嗣主动走了过去,二人并肩而行,他缓缓道:“今天穗玉轩发生了一起离奇命案,死者是台上的那名川剧大师,死因暂时不明,最重要的是按照初次的检查,排除了他自身的原因,基本上确定是他杀,只是现场所有人都没有目击到任何可疑之处!” “城东上官家的桑蚕场,刚刚产下不久的那一批幼蚕突然全部死了,应该是昨夜被人用火加大了室内温度致死的,至于那人,也没人看见......”楚越低着头,看着自己在阳光下的阴影,轻声道。 “看来,应该是他做的了。” 他,还能是谁,当属西越太子柴济容! 第二十一章 登门入楼 楚越听罢,突然止住了前行的脚步,让已经跨了半步,脚还未踏地的裴嗣瞬间有些许尴尬。 之后他听到了一句他意想不到的话,于是二人便并肩往那座王府而去了。 永安王府位于重川城北部,与上官府邸仅仅相隔数条街道,当世子殿下带着身着红衣的楚越踏过府门的时候,门房都惊呆了。 世子殿下怎么突然间带了姑娘回王府?而且还是上官家的七姑娘! “早就听闻永安王府有两座高达十层的高楼,文楼位左,武楼列右,文楼收集了无数着作经典,甚至早已失传的整套《诗词名经录》都有收藏。至于武楼则是供奉了许多名刀名剑,早年听闻上代剑圣佩剑连厥也在其中?”楚越甩着腰间绣带道。 裴嗣浅浅一笑,淡然道:“不错,只可惜连厥早就被我姐姐带着前往边境,要不然,若是七小姐想瞻仰一番也不是不可啊!” 将门无犬子,整个南阳国都谁人不知永安王长女裴影在出嫁之前,也是个文武双全的大才女,与慕容镜并称重川双绝。 遗憾倒是谈不上,但楚越终究有些失望。 世子殿下带着她穿过重重回廊,终于来到第五进院落,这一进院子除了左右两座高楼之外,别无其余建筑。 楚越当然是对右边的武楼更为感兴趣,楼中的楼梯并不宽敞,一次仅仅能够容纳一人通行,于是楚越紧紧跟在裴嗣的身后,直接登上第五层。 至于下面四层,作为地主的世子殿下说只是一些小名气的刀枪棍棒,估计她看不上眼。 二人来到了五楼,当楚越抬头看见眼前的那一幕,整个人仿佛无法动弹了,直接愣在当场,要不是裴嗣站在一旁晃了晃手,她估计还会杵在那里好久。 楼层中空,仅摆放着总计二十一个剑架,紧紧围成了三个半圆状,剑架之上无一不是名剑,无一不是神兵。 楚越缓缓走上前去,围着圆圈慢步走了一圈又一圈,颤声道:“无极,东冥上代剑仙无崖子的配剑;乌骓,通体乌黑如墨,唯独剑鞘如雪,是南阳最负盛名的兵器;翠锋,铸于西越的绝世名刀,哪怕过了近百年还是没有任何一把刀有资格与它媲美……” 裴嗣见她看了过来,于是对着一个方向努了努嘴。 她朝着那个方向望去,连忙走上前,抚摸着安静停放在眼前的那把剑,她闭上了眼睛,仿佛能够感受到它的神意,只听她喃喃自语道:“裂冰!剑身有如冰河破裂一般,有着无数条裂痕,就像是它的经脉一样,遍布全身。这把剑当年不是已经被毁了吗?” 裂冰剑的主人是东冥国紫元宫初代宫主的配剑,虽是一介女流,但在当年东冥国定鼎江南一战时,巾帼不让须眉,一人一剑便挡住了千军,最终力竭战死于城墙之下。 而她的配剑,裂冰,相传已经被攻城的大将亲手所折断。 裴嗣走到她身旁,淡然道:“这把剑其实并非如传闻中所言那般被毁,而是被东冥国当时的国君所收,至于后来怎么到了王府,其中一番转折便不及诉说了!” 楚越恋恋不舍地放下手,深感此行无憾啊! 左边的文楼,主要以朝廷六部为分类准则,吏、户、礼、兵、刑、工。 二人依次走上七楼,中间放着一张大圆桌,圆桌中央摆放着几套文房四宝,楚越突然间转头问道:“殿下小时候可曾在这里被王爷罚抄兵书啊?” 裴嗣微微点头道:“父王戎马一生,当然望子成龙,只可惜我还不如二弟。” 楚越知道,他所说的二弟,正是如今正陪着永安王镇守边关的次子裴啸,裴嗣与裴啸虽然并非同母所生,但是二人向来和睦,没有隔阂。 二人围着圆桌相对而坐,楚越正随手翻看着从书架上拿下来的一本兵书,裴嗣则无聊着拿起砚台在那里磨墨。 “要是三哥来到这里,一定会茶不思饭不想,呆一整天都不是问题!”楚越笑道。 裴嗣会心一笑,深表赞同,那个书呆子,确实会做这样的事情。 楚越自然不是特意来这里看书看兵器的,此时终于静下心来坐下,于是开口道:“先前殿下说穗玉轩的离奇命案,不知殿下对此有何看法?” 前菜吃完了,自然该上主食。 裴嗣早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于是回道:“自然不是他自己的原因,肯定是他杀呀!” 楚越对于他的回答不置可否,转移话题再问道:“您方才在路上说的那个他是谁?”说罢,她把视线从兵书上转移开来,直直盯着裴嗣。 裴嗣磨墨的手停了下来,只是没有回答楚越的问题。 楚越微微一笑,继续翻看起兵书,道:“殿下说的是那天想要出城截杀的人吧,是西越国的太子殿下吗?” 此时,有一人站在楼梯口处,瞬间抓紧了拳头。 楚越面对着他,看着他那微小的动作,便知道心中的猜测是正确的。 裴嗣顺着她的目光转过头,冷声问道:“何事?” “殿下,长郡主和郡马回府了,此时已经到了大堂。”那人仿佛知道犯了错,低着头,不敢看他,言罢,便直接转身下楼了。 裴嗣转头望着楚越笑道:“看来七小姐今天的运气也不错,我姐破天荒毫无征兆地回府了,那把连厥剑,你有机会瞻仰瞻仰,只是要看我姐肯不肯了。” 二人走下武楼,当在楼外看到刚刚出现在楼梯口的人的时候,走在后头的楚越笑着向他点头致谢。 在那人看来,的确非常嚣张!他瞬间想起了那日在城外小竹林里,她的哥哥好像也很嚣张...... 王府大堂,裴嗣带着楚越来到了二人面前,介绍道:“姐姐,姐夫,这位是上官家七小姐,上官楚越。” 当长郡主裴影第一眼看到楚越的时候心里就好奇,这个弟弟从来都没有带过姑娘回家的,这次怎么就开窍了? 楚越缓缓走上前,对二人恭敬一揖道:“上官楚越见过郡主,郡马!” 郡马陆鸣川走到裴影身边,笑道:“七小姐免礼,看来我这小舅子是开窍了。” 楚越正想开口解释,裴嗣连忙抓住姐姐裴影的手,撒娇道:“姐,姐夫,你们别误会!七小姐这次过来是想要瞻仰一下连厥的风采,我刚刚还说她运气不太好,现在姐你回来了,她的运气还是不错的呀!” 看着眼前正在撒娇的裴嗣,楚越简直是毫不掩饰的满脸嫌弃。 这一切,裴影看在眼里,心中对她的感觉又好了几分。 女子,就该有这样的真性情,整日勾心斗角,遮遮掩掩,她最是厌烦。 第二十二章 肺腑之言 听闻楚越想一睹上古名剑的风采,郡主裴影便吩咐寒霜去外边马车上将剑匣捧进来了。 裴影示意她自己打开剑匣,只见它是由紫檀木雕制而成的,上面雕刻有数朵木棉花,那是南阳国南粤之地的名贵花种。 楚越轻轻打开匣子,取出了里面摆放着的那把剑,拔出剑鞘后,她果然看到了剑身上的那条裂痕,连厥剑,裂而不断! “这把剑,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供奉在武楼了,我从小便喜爱至极,时常留在身旁,因为我总觉得,名剑若是没了人气,也会愈发暗淡。”裴影一手拂过剑身,轻声道。 楚越暗自点了点头。 裴影手握剑柄,楚越手持剑鞘,将连厥剑归鞘后重新放到剑匣中。 裴影的长相本就长得好看,脸颊上笑起来会有两个小梨涡,所以笑起来便更加温柔了。 只听她笑道:“看来七小姐也是个懂剑之人,哪里像他,总反驳我说我总不能一次性背着武楼那么多柄剑吧!” 说到此处,三人同时把视线投向了站在一旁的陆鸣川,这位郡马兼安国将军瞬间脸都红了,尴尬地用手挠了挠头。 最后,是裴嗣亲自送楚越出王府的,此时正缓步行走在第三进的一座假山小径上。 楚越一手拂过路边的半人高的小树,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我虽然是一介女流,但是如今各国形势,每个国家想必都会在别国安插谍子密探。他有可能是街上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商贩,也有可能是青楼里新上位的花魁,有可能是宫里一个不得宠的小宦官,甚至有可能是永安王府里一个打扫庭院的小厮仆役,所以我能理解。” 裴嗣只是并肩走在她身边,静静地听着她说话。 “但是如若真是他们所谋划的,我并不介意让他们知道上官家不是纸糊的老虎。让我们不好过,也别想太过安稳了。”她随手把玩着一朵小花继续道。 裴嗣终于忍不住了,于是开口坦然道:“早就听闻,上官家在西越根基颇深!” 其实又何止是西越,上官家甚至在北胡都有很大一番势力,华夏四国,哪里没有上官家的商行。 如今各国商业发展极为迅猛,占据了各国的半成赋税,一旦商业瘫痪,将会付出多少代价可想而知。 楚越开心笑道:“殿下这话偏颇了,如今何处没有我上官家的根基,这话我绝非夸大其词!” 裴嗣蓦然停下脚步,深深地望着她,欲言又止。楚越随即也停了下来转身看着他,一脸茫然地眨着眼睛。 裴嗣不知为何突然感到自己的失态,尴尬一下后继续前行,淡然道:“有一句话我似乎还没有跟你说过,我一直都觉得七姑娘跟别的女子不一样。” 楚越听罢打趣道:“怎么不一样,不都是两只眼睛,两只耳朵,一张嘴巴?” 他微微摇了摇头,说道:“你比她们绝大部分的人都要率真,耿直。” 然后他没来由听到她的一句话,“有的时候,这种性子反而很难活,殿下又怎会明白呢?” 说罢,她感受到气氛有些凝重,便主动转移话题,笑道:“既然我都已经看到了,殿下还是别想着找理由搪塞我了。” 确实,裴嗣一路行来都没有重新提起她的那个问题,他的确想糊弄过去! 听罢他苦涩道:“都说了小姐跟别人不一样,够直接,似乎眼力还不错。不过,那只是猜测罢了,我不敢肯定必是他们所谋!” 但是他们心中都很清楚,有的时候,经过一番推理或是直觉得出的所谓猜测,最终距离真相往往都八九不离十。 楚越双手附后,蹦跳着走了几步,随即转头笑道:“我那个问题也是凭直觉猜的呀,但是你不也承认了吗?” 他恍神了,她的笑容是那么地纯洁无瑕,很干净。但这样的笑容,自小生活在王府皇宫中的世子殿下,从未见过! 当他回过神来,咀嚼了一番她那句话,微微摇头苦笑道:“所以,小姐方才是给我设了个圈套,而我却很爽快地跳了下去,还帮你数钱?” 她听罢便收敛了笑意,肃然道:“如果真的是西越的筹谋,我可以坦言上官家绝不轻易罢休!好了,我想问的都知道答案了,殿下不必再送,请回吧!” 说罢她转身径直离去! 他心中不知道多少次感叹,仿佛每次见到她都有不一样的感觉,觉得她总能给自己无尽的惊喜,真是好一个上官七小姐! 楚越跨步离开王府府门,走在大街上便看到了一些异样的目光,她知道,回去之后又有一轮攻势了,人生啊,不容易啊! 上官府邸。 楚越回到府上并没有往自家院子锦绣斋而去,而是途经二房的洛河斋后直接到了老祖宗上官烛明的阙晨斋。 上官烛明听闻总管家程邛说七姑娘来了,便倚靠在书房的门上等候着她。 楚越扶着老祖宗回到座位上,自己则坐在了他对面。 楚越见老祖宗一直笑容诡异地看着自己却不说话,就知道那件事恐怕全城都知晓了吧! 上官烛明直接把她给盯毛了,于是她举起双手投降道:“老祖宗,我错了,我主动交代!我到王府只是为了蚕场事情去问一些问题的。” 上官烛明闻罢便放过了她,沉声道:“今日午间穗玉轩所发之事,殿下怎么看?” “殿下觉得有可能是西越太子的筹划。”楚越如实说道。上官烛明虽说活了将近两个甲子,但也惊到了,这毫无道理啊! “我有想过如今四国并立,西越柴氏本就野心勃勃,做这种事情纯属正常。但是我气不过啊!我们上官家向来不依附任何一方势力,只是本分做生意而已,却无端被打了一杆子,我担忧再这样下去,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楚越气极道。 老祖宗听罢,问了一个至关重要且一针见血的问题,道:“你是觉得上官家应该顺应天时,择一方势力栖身?” 楚越马上怂了,犹豫了片刻后坦言道:“老祖宗,我不知道,这件事太大了,不是说我觉得就应该去做的,更不是我能够掺和的……” 没等她把话讲完,上官烛明疲惫道:“我会好好考虑的!”她的意思,他当然明白。不是她能够决定的,但是他可以。 第二十三章 心中的阴霾 楚越从阙晨斋出来,远远看到洛河斋拱门处有一人捧书而立,她却假装看不见,径直走过。 直至身后那人一愣过后咳嗽了一声,她才笑着回过头走到他身前。 洛河斋是上官家二房的院子,而这个捧书而立的人自然是世子裴嗣口中那个“书呆子”上官楚华! 楚华被楚越故意戏耍了一番,有些哭笑不得,于是抬起书轻轻拍打了她的额头,随后二人进了院子。 在中堂上向上官涟与二夫人打过招呼之后便往书房而去了。 跨进这间自小就无比熟悉的书房,楚越忍不住第无数次调侃道:“三哥,虽说是书房,但你总不能真的只在这里堆满书吧。起码要摆放一些小物件,比如放个花瓶插几朵花也好啊,前两天老祖宗给了我几个苏杭城刚刚烧制出来的瓷瓶,过些时候我让白露拿给你啊!” 楚华坐了下来,一反常态地道了句“好”。 楚越从小便跟这个哥哥相处,怎会不知道他的弯弯肠子?于是无奈问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有什么想问我的呀?” “你自己直接说就是了!”他温淳笑道。 她不禁坐了下来抓耳挠腮,瓮声道:“果然吧,连三哥你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都知道了,可是我跟他真的什么都没有,我今天过去只是为了上官家!” 楚华伸手在书桌上随意拿起了一本书,漫不经心地翻着,然后问道:“是蚕场的事情?你觉得跟今日穗玉轩的命案有所关联?” 楚越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握着一支狼毫笔在白纸上乱写乱画,淡然道:“是啊,但是殿下说那桩命案毫无头绪,蚕场又一时之间抓不到人,我没办法下定论。” 楚华听罢,嘴角微微上翘了一个弧度,心想:这丫头心里还真藏得住事! 楚华知道从她的嘴里套不出话,便不再为难她了,他站在书房门口,看着楚越离去的背影,嘴里轻声喃喃自语道:“西越柴氏,此举当真有失君子风度!” 楚越回到锦绣斋后,意料之中地被盘问了一番,但到底平安无事地交代清楚了。 晚上,她一个人坐在木桶之中沐浴,抬起手便看到了左手内臂上的那条浅浅的疤痕。没有人知道这条伤疤的存在,因为她从六岁那年开始便不让人伺候着沐浴了,就连娘亲也不知道。 当她抬起头望向天窗上的夜空星河,她忽然记起了白天对裴嗣说的那句话。 有的时候这种性子,反而不容易活…… 当她慢慢闭上了双眼,一段回忆涌上心头,仿佛再现于眼前。 那时候她才六岁,在学塾上学,但是那个时候的她比较软弱,但偏偏喜欢仗义执言。 一天,她收拾好了东西准备回家,走在拐角处的时候看到一群孩子正把一个人围在中间。 倒是也没有动手动脚,毕竟都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富家子弟,教养极好,就只是纯粹地喷着唾沫过过嘴瘾罢了。 她看不过去,于是径直走了过去,为那人说了几句话,然后她便被几个人抓着关进了一个杂物间里。 她记得那个杂物间很黑,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一丝月光透进来,她因为害怕只能蜷缩在一个角落里,把头埋在了两膝之间,却倔强地不敢哭出声。 就这样,她在漆黑的屋子里待了一夜,直至第二天有人进来取东西才发现了她。 她坐在浴桶中,想着想着脸上淌下了两行泪水,她清晰地记得那一天晚上她连死的心都有了。 但是她却又不想丢下爹娘,为了让自己清醒些,所以她才找了一把菜刀,轻轻地在自己手臂上划了一刀,流了血,她便给自己包扎好了伤口。 她从来都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府上的人只知道自从那次过后,七姑娘便破天荒地不再接触家族中的产业,一门心思地习武了。 一直站在房门外等候着的白露见小姐这次沐浴的时间似乎比往日长了许多,却还没有动静,于是忍不住喊了几声。 屋内无人应答。 她身后两个丫头也着急了,于是几人推开了房门,走到浴桶边的时候心都快吓得跳出来了,只见小姐整个人都沉在水下。 白露连忙冲着两人喊道:“茱萸,快去请大夫!杨柳你去架子上把小姐的衣服拿过来。” 茱萸应了一声连忙撒腿就跑了出去请大夫,白露则与杨柳一起将楚越扶到了床上。 看着她全身几乎都被烫红了,还昏迷不醒,两人都焦急万分。 整个锦绣斋一下子便慌乱了起来,大夫人也早早地来到了楚越房中,紧张地磨搓着双手等着大夫的结果。 “小姐溺于水下的时间颇长,幸亏发现及时,再过片刻恐怕就要窒息了!现在她的呼吸已经很微弱,不过最重要的是得要想办法把呛进腔腹中的水逼出来啊。”大夫沉声道。 大夫人在春弄的搀扶下焦急道:“大夫请您务必救救我女儿,我就这么一个孩子了,有劳了!” 大夫在医箱中取出针包,捏着一根极长且细的银针,在她手上扎了进去。 因为她已经溺水休克,毫无意识,所以必须先让她苏醒过来! 阙晨斋与洛河斋都听到了动静,楚华很快便到了锦绣斋,而老祖宗也不顾总管家程邛的劝说,执意前往。 此时房中可谓是热闹至极了。 楚华扶着老祖宗站在床前,对着白露那丫头问道:“怎么回事?为何突然就溺水了?” 白露却只是哭着摇了摇头,没说话。 不久过后,众人只见她那长长的睫毛微微动了几下,随后咳嗽了几声,吐出了几口水。 大夫笑着点了点头,说已经无碍了,只是因为溺在水下又呛了水,所以身子可能有些虚,所以务必好好修养一段时日。 见楚越没事了,白露便将大夫送了出府,老祖宗也在众人劝说下被楚华的搀扶下回了阙晨斋。 房中,只剩母女二人相守着。 大夫人紧紧握着女儿的双手,看着她那张毫无血色的苍白脸庞,她开始害怕了,万一白露再迟一些推开房门,该怎么办? 离开故乡二十年的她,在丈夫上官清离世后,她便只剩下这一个相依为命的女儿了! 第二十四章 无题 楚越足足睡了一天一夜才悠悠醒来,这时仍是有些畏寒,即便是大热天,还是赖在床榻上盖着轻薄的被子,死活不愿出房门。 现在坐在榻前的是三少上官楚华,只见他正从白露手里接过那碗刚刚熬好的药,勺了一勺轻轻吹了吹,这才喂给她。楚越其实也有些后怕,所以面对这个满脸肃然的哥哥,她乖巧得很。 喝完了药,白露端着空碗出了房门,屋内仅仅剩下兄妹二人。 当天夜里,看到溺水昏迷的楚越他甚是着急,如今看着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的妹妹,他莫名有些微怒道:“还敢吗?还有下次吗!当天夜里老祖宗不顾程叔的劝阻执意过来看你,到最后要不是我死拉硬拽还硬是不肯走,大伯母这两天都为你流了多少眼泪了,她就你这么一个孩子了!” 楚越破天荒没有反驳一字,只是低头摩挲着被子。 楚华见她大概率知道错了,也不好继续唠叨,毕竟他也不是特别擅长教训这个从小疼爱着的妹妹。 她见三哥没说话,于是微微偏头看了他一眼,结果,大眼瞪小眼了。楚越抬起手双手合十道:“哥哥,我真的知错了,以后肯定会紧着些自己这条小命!” 楚华瞅着她这副滑稽模样,气消了大半,拍掉了她那对爪子。 楚越把白露唤了进来,吩咐她将前几日老祖宗给她的两个瓷瓶拿来,她捧着那两个精致瓷瓶,笑道:“这两个瓷瓶可是我们家在江南那个瓷窑烧制出来的甲品瓷,给你了,虽说拿来插花有些暴殄天物,但是没关系,家里大把。” 楚华从她手中接过瓷瓶,气笑道:“你也知道暴殄天物啊?这样的甲等瓷随便拎一个出门起码半百金,给我插花?!” 这时,柳儿在门外敲了敲房门,进门后道:“七姑娘,三公子,慕容二少来了锦绣斋。” 兄妹二人面面相觑。 犹豫了片刻,楚华坏笑打趣道:“这个小子当真是锲而不舍,都追了你十年了,怎么还不放弃啊,我看呀人家也是一番痴情,要不你考虑考虑?” 楚越这下可炸毛了,连忙躺下把头埋进了被子里,直接装死了! 见还是要见的,都到院子里了,难不成让他进闺房吗? 锦绣斋正堂,慕容铭正惴惴不安地坐在厅中,当他看到楚越在白露的搀扶之下出现在自己眼前,他才放下心中悬停已久的石头,挤出一张笑脸问了一句:身子好些了吗? “我这几日本就有些畏寒,连房门都不愿出,二少这趟过府倒是让我破戒了!”楚越毫不客气道。 慕容铭听罢,微微红了脸颊,这个从小在重川城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唯有在她面前才会有这一番景象吧。 听罢,他便站起身轻声道:“既然看到你无恙,我也便安心了,今日是我考虑不周,唐突打扰了,我,我这就告辞,你记得保重身子!”说罢,他转身离去。 楚越犹豫了一下,还是微微说了句“多谢”。 他转过身,对着她笑了。 白露在旁无意感慨了一句:“要不是他在城里的名声差了些,其实还挺好的,重在对小姐痴心一片,钟情于你啊!” 楚越对此不置可否,只是一笑置之。 其实今日慕容铭出门也是极为艰难,对于慕容铭对楚越的心意,慕容枫这个老爹其实是颇为反对的。 这不,方才他出门前,父子就此大吵了一架。 哪怕一步三回头,但他最终还是选择将那个倒在地上捂着心口喘气的老父亲置之不顾,而选择奔赴城北的上官家。 但是此事还是有人乐见其成的,那人自然是慕容镜,她巴不得自己哥哥早日将上官楚越迎娶进门,她宁愿亲口喊那个女子一声嫂嫂也不愿将世子殿下让给她。 踏出上官家府门,慕容铭走上了自家马车,准备着迎接父亲的泼天大怒。 但他从不后悔,只要亲眼看见她安好,他已然知足了! 慕容家家主慕容枫的卧房,长子慕容钦正安坐在父亲床榻前恭敬伺候着,相对那个从小便处处忤逆自己的叛逆儿子,他自然更加看重这个长子。 慕容钦淡然道:“铭儿也真是的,居然当面这般顶撞父亲,回头我就把他拎过来您面前让您出出气,这孩子也该知道教训了,不然日后还不得翻天?” 估计是早已习惯了这个次子的做派,慕容枫倒也没有多生气,只是语气平淡地说着别的事情:“这次上官家的蚕场无故出了意外,刚刚孵出来的幼蚕死了一整批,你觉得是何人所为啊?” 如今慕容家的产业,除了几家顶梁柱商行仍然由慕容枫亲自管理之外,其余的商行大多都是慕容钦在主持。 他自然知晓,这次上官家的事情并非是自家的筹划,但是他思来想去也并没有想到还会有谁会主动找上官家的麻烦。 “为父也想过,本来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是听闻上官家那七丫头从城东回城后进了王府,我便有了猜测,这事啊,八九不离十是别国谍子所为!”慕容枫不愧是混迹商场多年的老狐狸,洞察事物极为敏锐,一针见血。 “这次事件居然能够让多年不沾染自家产业的上官楚越重出江湖,爹,会不会……”慕容钦担忧道。 重川城的行商之家都深知,这个上官家七小姐天赋颇高,他们一直以来甚是庆幸她早已主动退出商界,但这次真的会重新接手家族的产业吗? 没人知晓啊! 城西的那所三进宅子,大堂中,赫然坐着两人,两人皆是摇着手中扇,但是奈何毫无用处,他们只恨不得此时去淋一场雨。 姜舒圣此时已然失去了往日的温文尔雅的模样,狠狠道:“没想到重川城的辣居然这么辣!”说着,他抬手扇了扇自己微微吐出的舌头。 柴济容已经不知道灌了多少壶水了,此时全身上下仍旧火辣辣的,像是被火烧了一般。“这般无关痛痒的小孩子把戏,就是你所谓的策略?”他含糊不清地问道。 姜舒圣也结结巴巴道:“来日方长,公子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柴济容每次跟他待在一起说话,总会忘记了自己也是一个文人而在那里嘀嘀咕咕,骂骂咧咧。 只有心中偶然会想起她的时候,才会觉得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何时才能再见她一面呢? 第二十五章 方寸之地 永安王府永明郡主裴影的回春院,夫妻俩正在院子里比剑,若不是裴影一剑挑了陆鸣川腰间的那枚玉佩,恐怕一时半会停不下来。 此时,正好有人走进院子,拍了拍手掌。 两人收剑归鞘,裴影随身侍女寒霜立即接过两柄剑退了下去。 陆鸣川还没有迎娶裴影过门的时候就觉得这个小舅子处得特别对胃口,这时快步走上前去搂住裴嗣的肩膀,轻声细语了几句。 裴影知晓这个夫君铁定又跟弟弟“吐苦水”,却只是一笑置之。 三人坐在堂中,裴嗣首先开口调侃道:“姐,你这可不仗义了,过年的时候不回家,这时候毫无征兆地跑了回来,倒是把父王和二弟丢在边境吃西北风了。” 裴影伸手勾了勾弟弟的鼻子,佯怒道:“还不是因为父亲到了剑阁我们才能回重川的?你不是不清楚最近这段时间北边跟西边一直蠢蠢欲动,我们只能轮班值守啦。你倒好,这么多年来都没去剑阁看过我们,还好意思跟我开玩笑!” 裴嗣挠了挠头,有些尴尬。 陆鸣川见状,紧接着的那句话让世子殿下更加无地自容,简直想挖个地洞钻下去。只听他悠悠道:“我说小舅子,都让那七姑娘上门入楼了,怎么听说人家生病了也不亲自去府上探望一番啊?” 裴嗣因为没有地洞可以钻,只能对着这个姐夫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以示抗议。 要不是想着他难得回城一趟,他早就忍不住追着他满院子跑了。 “父亲回到了剑阁,西越那部分游曳在两国边境上一月有余的斥候便撤了一大半,果然都是一群欺软怕硬的孬种。”裴影轻声嘀咕道。 裴嗣听罢摇了摇头,沉声道:“西越国的边军不容小觑,他们驻扎在青川剑阁这条边境线上的军队无一不是从当年国战军中挑选出来的悍勇之士,我之前游历途经西越之时,有幸远远瞧见过一场演武,战力不俗啊!” 裴影与陆鸣川久居边境自是知晓此事,此时不由得叹息一声。父王多年来镇守两国边境之地,何尝不是自困于此? 裴嗣深知,南阳一旦被西越攻破青川剑阁一线,就会被直接占领都城,届时他们便只能退守南都穗城,再退一万步说,他们甚至可以直接在疆域最南部的港口登上战船远离大陆,再谋其他。 正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但是他无法想象,到了那个时候,这一片已经承平二十年的国土之上,会是怎样一番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惨象! 城北上官家。 楚越此时正在老祖宗院子的湖边坐着小板凳撑杆钓鱼,这个湖里的鲤鱼基本上只有她敢来垂钓了,当然,她也只是想要消耗时光罢了。 她其实也无心钓鱼,一手拿着鱼竿,一手撑着下巴,望向前方那些随风飘摇的柳枝。 小时候她经过那件事情之后,她便决意习武,自那之后她便更加向往外面的江湖了,她时常在想,她会不会一生都会被困在这个家里,会不会有一天也能够自由自在地闯荡江湖? 先前老祖宗无意说了一句话,说是这个家困住了她,她哭着摇头,可她却真的很想像那些在广阔的天空中翱翔的鸟儿一般,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收回杂乱的心绪,她提了提晃动不已的鱼竿,从鱼钩上取下那条可怜兮兮的鲤鱼,又重新放回湖里,只见它嗖的一下跑远了。 其实,她跟这些鲤鱼何尝不是同病相怜?这个湖看似很大,这个家也很大,但是终究只是方寸之地罢了。 东冥国都苏杭城,楚国公府。 这座府邸今日大开仪门,迎接那位莅临府邸的贵人,只见身着便服的他在府邸前那两尊巨大石狮前驻足了片刻,随后才在二管家的躬身带领之下跨入府门。 两尊一人高巨大石狮,足足七层的门前阶梯,都彰显出了这座府邸尊荣至极。 在东冥国,这份殊荣,独一无二唯有楚国公府。 楚国公洛平是东冥国难得的将才,虽然退居幕后多年,但是仍然深得当今国主燕旭信重,他的两位嫡子更是东冥海军的高层将领,战功无数。 来人正是东冥国的太子殿下,燕楚江。 他今日前来楚国公府,是为了数个月后紫阳宫招收新弟子一事,需要楚国公长子帮忙协防海上事宜。 位于大海中心岛屿之上的紫元宫,乃是华夏大陆之上最负盛名的江湖门派,宫内分为文门和武门,主修剑术。 当年宫中的初代宫主,在当年东冥国定鼎江南一战时巾帼不让须眉,仅是一人一剑便挡住了千军。 自从那一战后,紫阳宫便开始声名鹊起,加之近百年来有多少习剑有成行走江湖的豪侠大多都出自紫元宫。 今日楚国公洛平不在府中,是他的长子洛溪阳出门迎接的太子尊驾。 洛溪阳虽然年过四十,但是因为常年统领海军,被海风海水所浸淫,肤色有些许黝黑,长得也有点着急了。 二人摒退了所有仆役,坐于堂中。 太子燕楚江对这位国公长子向来极为敬重,私底下甚至逾矩地以侄儿自称。 此时他缓缓开口笑道:“今日侄儿前来是代为转告父王的旨意,数月后紫元宫时隔五年再度广开门户招收新弟子一事,备受父王重视。您也知晓父王向来谨慎,此事更是慎之又慎,觉得宣旨有些冒险,故而让我亲自前来国公府告知叔叔一声,此事就交由您负责协防了!” 对于太子与自己以叔侄相称,洛溪阳一开始极为推诿,到后来拗不过太子殿下的坚持,便自动忽略了。 他听罢,抱拳领命后沉声问道:“这次紫元宫招新,想必不仅仅是面向东冥国子民吧?若是面对四国,守卫工作便要更加紧密才是。” 燕楚江笑道:“那是自然,紫元宫向来有教无类,从来不特意拒收别国之民,哪怕是北胡人,只要你有心进宫学艺,宫门也会为他们大开,更何况是与我国向来交好的南阳?” 说罢,他犹豫片刻后才重新开口悠悠道:“只是怕就怕有人借此机会浑水摸鱼啊!” 两国之间,最应该防着的自然是那些无孔不入的密谍探子。 言罢,燕楚江转过头,发现洛溪阳陷入了沉思,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南阳二字,不禁想起那个离家二十多年的妹妹? 楚国公洛平今日之所以不在府中,是因为他突如其来的想法,于是仅仅带着总管家宋智便轻车简从出了后门。 二人来到了城外一处山地,在山脚下弃了马车,徒步上山,登顶后遥望着山下偶尔来往此地的人们。 遥想当年,他也曾悄悄地来到这里,目送着那个独女牵着那个年轻书生踏上离乡的路。 看着她逐渐远去且倔强得从未回头的背影,他已然止不住涕泪横流。 此时,他只能面朝西边遥望着远方,而眼前却再也不见她的身影了,哪怕是背影也没有了! 第二十六章 追忆 重川城的百姓都知晓上官家的那位七姑娘武艺了得,尤其是那一身轻功更是有如蜻蜓点水一般。但你要说她只会舞刀弄枪,那就大错特错了。 上官家临近锦绣斋的几个院子,早年时常都会听见一阵清脆悦耳的琴声,只是已经很多年未有一饱耳福的机会了。 今日,大病初愈的上官楚越突如其来的兴致,从房中抱着一张七弦古琴便来到了院中凉亭。 亭中四个檐角,上方各悬挂着一个风铃,随风而动,叮叮当当。 风铃,能否将这无尽的思念之意传到九霄之外? 楚越将古琴放在亭中石桌之上,五指在琴弦上一拂而过。她清晰记得这张古琴是父亲送给自己的五岁生辰礼,只是她已经许多年没有碰过了。 她蓦然想起当初父亲双手捧着古琴,蹲在她的身前,跟他讲这把琴是他苦求京中一位隐居多年的老儒生得来的,不知花费了多少唇舌之力。 那一天,这个平日里都极为书生意气的父亲,一反常态地蹲在她的面前絮絮叨叨了大半天。 但是她只是用略带着嫌弃的语气,轻声道了句:爹爹在吹牛! 只是那个男人没有任何怒意,见到闺女抱着这张古琴满脸笑意,他反而更加得意扬扬了。 楚越收回思绪,嘴角微微上扬,随后才坐了下来,焚香抚琴。 只是一曲未终了,她已然被眼中泪珠遮住了双眼,她几乎没有在他的面前弹过琴,但是等她想要弹给他听的时候,他已经再也听不见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向来都是人世间最无奈也是最让人无能为力之事! 她感受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她知道是娘亲,于是连忙抬起手用衣袖擦了擦泪水,随即转身对着母亲挤出了一个笑脸。 只是这个笑脸,比哭还难看! 大夫人洛溪云坐在她身边的那张石凳上,低头望着这张许久没见的古琴,轻声道了句:“他会听到的,你听,风铃一直在响着……娘相信风儿会将琴音传给他的。” 前几日,东冥国紫元宫将会在下半年招收新弟子的消息已经在整个华夏大陆传开,楚越自然有些许想法,毕竟紫元宫乃是极负盛名的名门正派,从小便向往江湖的她如何不憧憬于它? 退一步说,她本意也想去东冥国走一趟,她一直想要为母亲解开那个心结。 大夫人抬头看着女儿,柔声笑道:“想去就去吧,你老祖宗跟我都跟你说过,万事最重要的便是遵循自己的心,莫要违心而行,莫要让自己有后悔的机会!” 楚越摇了摇头。毕竟对她而言,憧憬与向往是一回事,要不要做又是另一回事。 她始终坚信父母在,不远游! 城西那座宅子,二进院落拐角处那一间显得偏安一隅的房间,显得有些孤独寂寞。 因为这间房子的主人最不喜欢被人打扰。 他独坐在漆黑的房中,没有烛火,没有月光,没有一丝一毫的光亮,他就像一个没有灵魂的孤魂野鬼一般坐在书桌前。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封有着点点暗红色的纸张,或许这张纸曾经是鲜红色的,但如今早已变得暗红甚至微微变黑。 这张纸上那些歪歪扭扭的文字,他早已烂熟于心,而将这封信交给他的那个人,也早就在他面前咽下了最后那口气,而且是他当着那些闯进来的人的面,亲手将那把剑捅进了自己的胸膛…… 这个被西越国民私底下骂了很多年“卖国贼”“墙头草”“两姓家奴”的年轻书生,将那封书信捧在手心里埋着头无声哭泣。 当年,他年纪还小…… 他是西越国都甘宁城土生土长的居民,家中有一亩三分的田地,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只不过只有他一个人跑到城中的学堂偷听了两年教书先生讲课,这个孩子记性好,听了一两遍就记住了,所以教书先生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驱赶这个穷苦孩子。 那年冬天,他只穿着两三件缝缝补补了很多年的破烂衣服便一如既往地跑到城里听课,但是当他傍晚时分回到家的时候,如遭雷击。 西北的冬天尤为寒冷,冰天雪地,飞雪簌簌而下,就像片片鹅毛一样滚落下来。 地上被冰雪覆盖着,脚底便容易打滑,自从几个孩子出世之后,本就温柔内敛的女子便更加无怨无悔了,孩子的父亲对娘亲也极好,一家子的生活向来极为和美。 对于普通人家而言,平淡便是福! 但是那一天,孩子他娘亲像往常一样拎着一桶衣服走到河边洗,没料到脚底打滑掉落河中,当她被救上来的时候,已经断了气息。 孩子懵懵懂懂地傻站在家门口,竟是不敢迈出那一步! 屋子里的哭声此起彼伏。 最后,几个孩子便只记得他们父亲在附近的那座山头上挖了一个深坑,将那口粗糙棺木覆上泥土,然后在土堆前竖了一块木牌子……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羡慕妒忌恨他们家原本幸福团圆的小日子,几年后,他们的父亲也因病离开了人世。 从此,几个孩子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后来有一天,他们遇到了一个好心人,他给了几个孩子读书的机会,给了他们一个能够遮风挡雨的屋子…… 最后还带着他走进了那个很大很豪华的“屋子”,那年他才十二岁。 可他却只能看着他死在面前! 他那一刻就发誓,终有一天会完成那个男人的遗愿,将这封沾满干涸血迹的书信交给他仅存于世的儿子,告诉他,好好活着! 他抬起头擦了擦纸张上的泪痕,重新将它塞进自己衣服的内层里,拍了拍心口,笑意温柔。 他从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他只想着活下去,只有他活着那个人才能看到这封遗书,才能不辜负那个对自己恩重如山的男人。 而如今,他离这个目标更近了一步! 因为他知道那个人就在这座城中。 第二十七章 故地重游,春心初动 楚越连续一旬时日待在府中百无聊赖,今日终于忍不住想要撇下白露一人溜出府,按照她的说法,就是出门透透风。 结果临近府门便看到总管家程邛毕恭毕敬地站立在府门外,在他的身前还有两个人正歪着头看着街道尽处,翘首以盼。 楚越这才想起来,今日是自己那位唯一的妹妹回府的日子。 上官楚筠,上官家楚字辈排行第八,是五房上官涯独女。 几年前突发重病,治愈之后却偏偏反反复复,老祖宗便决定将她送到南都城穗城休养,那边的气候相较于北都城重川而言要更为温和,适宜休养。 没想到,就这样去了整整四年。 楚越与五房的那位叔叔向来没什么来往,但是也不至于有太多的嫌隙,毕竟中间有一个“小迷弟”上官楚枫,但是她与那个八妹妹实在是一对天生的冤家。 没有什么理由,要说的话,估计大概便是两个人的性格相冲,都是比较孤傲清高的吧! 楚越走到府门外,跟管家与五叔叔五叔母问了声安,便径直往街道的另外一头走去。她近日闲来无事,哪怕今日出府也是漫无目的,直到出门的时候也还是没有想到能够去往何处。 走着走着,她看到了已经被官府查封多时至今尚未解封的穗玉轩。 穗玉轩,自从先前无端出了那桩命案之后,因为案子至今仍旧未有结果,成了悬案,所以穗玉轩也一直没能重新营业。 她站在那栋五楼建筑外晃了晃神,紧接着绕到了后门处,翻身进了楼。 一楼偏左侧的那一座戏台,已经蒙上了一层层灰尘,她忍不住抬起手捂住了嘴鼻,空中弥漫着一股异味,夹杂了灰尘、血腥以及霉臭的味道,令人几欲作呕。 她缓步走到戏台前,踏上那几级阶梯登上戏台,站在戏台上,俯瞰着台下。 她闭上了双眼,仿佛还能想象得到当日这里的热闹场景,却忽然突发意外,正在表演的戏曲大师竟然直接命丧当场。 她猛然睁开双眼,瞳孔放大,急促转身望向后台的方向。 戏台后方,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有一人出现在楚越的眼前。 “真是巧啊,七小姐。但是你还是别抱有希望了,我方才看过了,凶手并没有在现场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想必杀人手法极为娴熟,而且很诡异,说不定是西越最为着名的巫卫杀手!”那人缓缓道。 来人当然是世子殿下裴嗣。 楚越走下高台,来到裴嗣身边,却直直盯着那位川剧大师躺倒的位置,说道:“我今日恰好无聊,便想着来这里看看,没想过殿下也在这里。” 裴嗣笑而不语。 “西越国的巫卫,他们的杀人手法向来诡谲至极,往往来时无影,去时无踪,他们一开始只不过是西越的江湖势力,后来却因为暗杀能力卓绝而被皇室收编,整个派系归顺柴氏。”楚越喃喃自语道。 裴嗣似乎没有想到,一个行商世家的小姐,居然会对别国政事这般了解,如数家珍,他听罢直接愣在了当场。 楚越顿时感到了气氛的不对劲,立即笑道:“殿下是觉得作为一个女子,还是行商世家的女子,不应该这般关注别国朝政吗?” 裴嗣被她一语中的,忍不住伸手挠了挠头,尴尬道:“七小姐果然极为善于察言观色,心思缜密。” 她并没有顺着杆子往上爬,反而径直走向后门处,背对他淡然道:“我也不是能够看透人心的他人腹中蛔虫,只不过是习惯了罢了。”他不知道,有时候一个家就是一座江湖,一个庙堂,云波诡谲,勾心斗角,比比皆有。 他三步作两步地跟上了她的脚步,脱口而出问道:“那日从王府回去之后,听闻你大病了一场,现在可还好?” 楚越就算再神机妙算也绝不会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顿时间停下了脚步,但是紧紧跟在她身后的他却一时之间没能反应过来,于是,直接扑了过去。 二人倒在了地上。 楚越后知后觉,她竟是忽然察觉到,与他之间的距离是那么的近,以至于她甚至能够异常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心跳呼吸声! 于是两人便在这个布满灰尘以及充斥着阵阵恶臭气味的酒楼里,上演了一场大眼瞪小眼,敌不动我亦不动的戏码,一直保持着他扑倒她的姿势。 但是两人似乎都没有察觉到有点不合时宜。 直到他看到她眨了眨眼睛,脸颊微微变红,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站了起身,她也站了起来,拍了拍衣裙上的土灰。 裴嗣不知所措地连连拱手道着“抱歉,是我唐突了,还望小姐海涵,抱歉。” 楚越看着他比自己还要慌张而不知所措的神态,忍俊不禁,心中默默想道:难道,这位堂堂的永安王世子殿下,这么多年来都没沾过荤腥吗? 最终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微微笑着转身,翻身而去。 楼中,仅剩他一人立于其中。 楚越走出那条几欲无人的小街巷弄,走向了人来人往的主街道,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滚烫至极。 这一路走去,她竟是听不到任何的吆喝叫卖声! 回到城北上官府邸。 街道之上的“盛大阵仗”早已散去,她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在那栋楼里竟是待了这么久,看来那个妹妹也已经回到府中了。 整个上官府邸共计有六进院落,最后一进院落分别是老祖宗上官烛明的阙晨斋、长房锦绣斋以及二房洛河斋;前一进院落也就是第五进则是三房雅棠斋以及五房煜福斋;而两位已经出嫁的姑小姐曾经的闺房则分布在第四进院落之中。 所以,当楚越往锦绣斋走去的时候,五房的煜福斋自然是必经之地。 都说一山不容二虎,一旦相遇,必定生死决断,虽说这两位总不至此,但是多年来也算得上是针尖对麦芒了。 只见上官楚筠恰好出门,准备去往老祖宗的阙晨斋向上官烛明问安,刚刚好一出院门便撞上了楚越。 楚越当然也看到了她,但是她向来不会主动勾搭她说话,毕竟两人无话可说。 但是她却是故意没话找话,针锋相对道:“四年多不见姐姐,没想到姐姐还是这般目中无人啊!” 这话可算是极为尖锐了。 第二十八章 谋 上官楚筠本以为得不到回应,但没想到她却破天荒地停下了脚步,转过头望向自己。 只听她淡然道:“既然你都说我是目中无人了,那要不然我今天也就认了吧!毕竟你这句话打翻的可是一整条船,连自己都没放过,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只有你一人,既然你都不愿当人,我又能怎么办呢?” 说罢,她得意地笑着转头离开,而她只能站在原地咬牙跺脚。 四年不见,她似乎变了,又好像没变,还是一如既往地不顺眼,不对付。 楚越到了洛河斋想要找三少楚华,但是院里的丫头却说三少中午时分出门了,至今未归。 于是她便返身回到锦绣斋房中,见白露正在给她整理床铺,今日难得艳阳高照,是该把被褥拿出去晒晒了。 见小姐回来了,她马上便感觉到了异样,于是打趣笑道:“小姐出门回府之后看来心情不错,不像是撞上了八姑娘的样子啊,往常你见到她都是沉着脸回来的。” 楚越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含糊不清道:“是她自找无趣,还要怪我不成,若是她识趣的话早就不该主动惹我了。” 白露听罢,便冲着自家小姐竖了个大拇指,这话说得霸气。 等到白露拿着一床薄被出了房门后,楚越便趴在桌子上陷入了沉思,今天酒楼之事,似乎一直萦绕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仿佛意识到,好像今日是她第一次真正地看他,而且,他的皮囊好像也不是浪得虚名啊! 就这样,她趴着睡着了,但估计梦里也有人相伴吧。 永安王府世子大院扶风院。 当裴嗣一脚跨进院门之时,便听见了大堂上的话语声。他嘴角浅笑,看来那位姐夫又来“打秋风”了。 但是他随即听到的那个嗓音却让他立即收敛了笑意,他,怎么来了? 扶风院的仆役丫头都极少,除了端茶倒水,打扫庭院的几个必备之外,没什么无关人员。 所以,四人明晃晃地坐着或站着在大堂聊天也没什么需要顾忌的。 对于永安王府上的丫头仆役而言,早年那些“前辈”亲身试法的教训依旧历历在目,耳目尤新啊! 大概七年前吧,有两个打扫扶风院的仆役违背了总管事的叮咛嘱咐,或者说是温馨提醒,试图合伙将世子殿下在院子里的谈话内容以及其他情报传出王府外,结果被永安王抓个正着。 他们临死前甚至死不瞑目,并不甘心,因为永安王裴穆亲口说出了真相,原来他们的计划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他们的计划早就被遍布王府每个隐秘角落的眼线转告于他。 事实也是如此,这么多年来,每每有千辛万苦埋伏于此的别国探子、被人收买利用的仆役丫头抑或是江湖世仇试图刺杀,但是无一例外无一人功成! 那都是血淋淋一般的教训啊! 堂中坐着世子裴嗣和永明郡马陆鸣川,至于另外那人的到来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正是上官楚华,当然还有一个站着的王府护卫无越。 而无越的真实身份,这个世上知晓的人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正好堂中三人皆是心中了然。 陆鸣川方才过来找小舅子,想要再叙叙旧,他们夫妻俩毕竟不能久离边境,两日后便要返回青川城。 但奈何裴嗣出了门,便只好拉着无越闲聊,不过他向来有些嫌弃这个只会对裴嗣有笑脸的西越前太子,不过正好,来了个上官三少,是个明白人,最容易打交道。 “大舅子,话说我真的很好奇你给了他什么迷魂汤,怎么就只会对你满腔热情,对其他人无一不是跟欠了他一百万两银子的模样!”陆鸣川没忍住苦笑道。 裴嗣回头看了眼站在身后的无越,笑骂道:“听见了没,多少人跟我抱怨了,搞得我真的跟你有断袖之癖似的,我可冤枉了!” 说罢,他犹豫了片刻复而开口说道:“既然都是自己人,你还是坐下吧,你从来都没必要在我们面前这般弯腰低头,说来你的身份比我这个独一份的世子殿下还要尊贵些呢,这又何必呢?” 无越苦笑一声,淡然道:“身份?我早就重新活了一回,哪有什么身份尊贵可言?”话是这般说,但他仍然依言坐了下来。 裴嗣终于望向了对面的上官楚华,笑道:“三少今日的到来当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啊!不过,我倒是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无越的身份的?” 楚越当天从永安王府回去之后被他堵在了洛河斋院门外,从她的一番闪烁其词,顾左右而言其他的话语中,他依稀能够猜到分毫。 于是笑道:“能让我那位七妹妹主动前来王府,自然是比天大之事,除了西越不就是北胡了?更何况,当初你都亲自带着他追杀到城外了,能解释的不过就是寥寥无几的答案,只能是西越符氏王朝的太子殿下了!” 无越双手环胸,笑而不语。 楚华直言问道:“殿下今日前去穗玉轩,可曾有所收获?” 裴嗣眨了眨眼睛,顿时耳根通红,这一幕被三人看在眼中,都一头雾水。 这,有什么可害羞的?死在楼里的是一个戏曲大师,又不是娇滴滴的美娇娘,哪来的女鬼缠身? 空气仿佛凝滞了,陆鸣川看他的眼神越来越诡异,看得裴嗣头皮发麻。 过了片刻后,他终于忍不住佯怒道:“我喜欢的是姑娘,不是那位大师这样的,一天到晚的除了在战场上运筹帷幄有点用之外,净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楚华仿佛弃暗投明,也跟着陆鸣川瞎胡闹起哄道:“那看来殿下在酒楼里是看到了哪位貌美如花的姑娘喽……” 裴嗣没有反驳,只是在嘴里嘀嘀咕咕,憋屈得很呐! 不过还真是被他说中了,他也无法反驳。 玩笑过后,裴嗣拍了拍衣袖上残留下来的灰尘,沉声道:“我看过现场了,州府本来就不是吃素的角色,凶手根本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我估计八成是巫卫所为。” 无越听罢,瞬间脸色阴沉。 在他父王当政期间,巫卫可算是西越江湖最为阴狠黑暗的组织,杀人手法极为阴厉,甚至为邪派所不齿。 但符氏王朝覆灭后,柴氏却偏偏将其收编,转化为朝廷杀手,专行暗杀事宜。 第二十九章 反间计 如果真的是西越巫卫潜在重川城中,后果不堪设想啊。 楚华闻罢,偏过头看着无越问道:“西越太子柴济容,不知道你是否见过?” 废话,正是柴氏当年举兵谋反,而柴济容正是当今西越国主嫡长子,作为西越前朝太子的他。怎会没见过柴济容? 不过你觉得上官楚华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吗? 当然不会,事实上,柴济容虽为柴敬嫡长子,却极少抛头露面,反而是其次子柴济泽,无越更为熟悉。 听他问道,无越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楚华叹了一口气,既然连无越都未曾亲眼目睹柴济容的面容,看来他潜伏在城中,是无法将他挖出来了。 但随即无越便开口道:“我有办法知道他在哪里,我想他应该也来了,只要他在,我就有把握让柴济容现出原形!” 陆鸣川好奇问道:“你指的是那个臭名远扬的两姓家奴?” 无越握紧了拳头,沉声道:“我没想到他居然会背叛父王,甚至还亲手杀了他……如果他真的来了重川城,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他为父王以及我符氏皇宫数百条性命讨回一个公道!” 自古以来,文人相惜,上官楚华自然也不例外。 只听他淡然感慨道:“如果有一天真的有机会见一见这个西越最负盛名的谋士,也算是美事一桩啊!” 这时,王府大门外的门房缓步走了进来,将一张纸条交给了世子,说是一个小女孩让他转交的。 裴嗣打开那张纸条,只见上面写道:越,今夜戌时三刻,龙眉河画舫。 裴嗣缓缓起身走到无越身前,将纸条交给了他,笑问道:“你们觉得,这会不会就是他自己找上门来?” 楚华讥讽道:“谁知道会不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无越拿着纸条,双手微微颤抖着,真的会是他吗? 戌时,无越来到了城中皇城脚下的那条龙眉河畔。 河上,有画舫无数,灯红酒绿,热闹非凡,其中大多都是城中豪绅承包来寻欢的画舫,站在河畔,不乏有一阵阵娇嗔的话语传来,让无越感到无比烦躁。 此时,他看到了停靠在河畔渡口的一艘画舫,明显是在等人,站在岸边摆弄纤绳的纤夫笑着问道:“这位可是越公子?” 无越愣了愣,没反应过来,很久才点了点头,上了画舫。 画舫内空间很大,该有的陈设应有尽有,却只是孤独地坐着一个身着黑色披风,带着黑帽子的人。 当无越落座在那人的对面后,纤夫立即解开捆绑在岸上木桩上的麻绳,将画舫驶出了龙眉河渡口。 对面的男子摘下黑帽,露出了那张无越无比熟悉的脸庞。 只听他淡然道:“有话尽可直说,这纤夫是我的心腹。” 无越勾起嘴角冷笑一声,讥讽道:“你的心腹?那看来今夜便是我的死期了?但你就没有想过,我也有备而来,将你们丢下这条龙眉河?” 他跟无越年岁相差无几,极为年轻,却有一种说不明道不尽的沧桑之感。 他紧盯着无越的袖子不放,笑道:“你藏在袖中的那柄匕首想必极为锋利吧,见血封喉?” 无越可没空更没兴趣跟他开玩笑,因为他知道面对他,一旦放松心神,便有可能活不过下一秒。 那男子拿起桌上的那把小刀,双指并拢在刀锋上一抹而过,谁知一不小心食指见了血,他将手指头放入嘴中吮了吮,抬头瞥了一眼对面的无越。 “别紧张,我只不过是想削个苹果。”说罢,他弯了弯腰,在果盆里拿了一个苹果,抓在手中削起了果皮。 削完过后,他将苹果从中间处切开两半,将其中一半递过去给无越,奈何无越并没有领情,他倒也没显得多尴尬,毕竟早有预料了。 吃完半个水果,那男子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舒展开来,伸手递给了无越。 无越仅是瞥了一眼便认出了上面的字迹,哪怕再潦草凌乱,他都一眼足以辨认。 于是他将纸张抢了过去,上面的字已经被发黑的血迹所浸染,很多都已经看不清了,但是他看了一遍又一遍,依旧震惊不已。 此时,坐在无越对面的那个年轻男子正是从城西而来的西越谋士,姜舒圣。 姜舒圣淡然道:“世人皆言我姜舒圣是两姓家奴、卖国贼,恨不得一人一口唾沫淹了我,我从来都不在乎,因为我无愧于心。世人不知我,无所谓,但最让我痛心的是就连太子殿下您,也不知!” 无越闻言,如遭雷击。 片刻后,他哽咽道:“听闫将军说,当年你为了博取柴氏叛军的信任,亲手在柴敬面前杀了父王,是不是真的?!” “是,也不是。当年贯穿于陛下胸膛的那柄剑,是陛下自己所刺,但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之后苟延残喘偷生于人世间。”姜舒圣低头道。 因为他低着头,无越并不能看清他此时的神态,他不知道他的脸上早已淌满了泪水。 无越双手捧着那张父王遗书,再次开口问道:“这是父王何时交予你的?” “当年柴氏叛军攻入甘宁城,闫将军接到陛下的旨意将殿下您冒险带离出城后,便将我召到御书房,这封御笔遗书正是那时候匆忙写下的。”姜舒圣说道。 见无越没有回应,他又开口继续道:“太子殿下,陛下让我将这封遗书交给殿下,是为了让您务必要好好活下去,莫要为了符氏王朝作无谓的斗争与挣扎!” 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毕竟整个符氏王朝,只有他一个人独活于世,当初冒险带他逃离宫城的闫将军也死在了他面前。 所以,他只能将万般疑问与仇恨深藏心中,无人诉说,哪怕有裴嗣与陆鸣川,终究是西越国的外人! 无越缓缓站起身,走到姜舒圣面前,坐在了他身侧,收敛了情绪轻声道:“也就是说,这是你谋划中的反间计一策!?但既然你也不曾放弃这国仇,你也就应该知道我不会就此罢休而选择放过柴氏。” 姜舒圣听罢,瞬间再次红了双眼,随即站起身单膝跪地拱手道了声:微臣姜舒圣,参见太子殿下! 无越,走到他身前将他轻轻扶起,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看来,那位上官三公子果真是个奇人,竟是一语成谶!” 姜舒圣自然对这位上官家士子早有耳闻,但他从未想过他会归于永安王府门下。 于是他忍不住感慨道:“不用与这位三公子为敌,也算一件幸事啊!” 对于此事,要说最惨的还是柴济容,潜伏南阳的计划还没开始就已经彻底结束了,走到了台前的幕后之人有何意义? 本来西越长公主柴静慈当初一力支持他前来南阳,主要就是因为他几乎无人识得,但奈何,终究防不过身边人啊。 反间计。 西越柴氏一不留神竟是多年错付,成了被蒙在鼓里的人! 第三十章 北边无海,海潮向南 黄昏中,临近重川城南城门。 有一女子从一匹高大白马马背上翻身而下,拉着手中马缰,递过户牒之后走进城中。 她无数次感慨,若是这份户牒没有经过重重关卡伪造了一番,她恐怕在东冥边境都进不去吧。 毕竟自己的姓氏就足够吓人了,很简单,她复姓耶律,而世人皆知,此乃北胡国姓,独此一份。 进了城,她听到了肚子咕咕的叫声,为了赶在城门夜禁关闭前入城,她前一夜连夜赶路滴水未进滴米未沾。 她来到了一个小面馆前,将马匹拴在了旁边的木桩上,随即拍了拍手坐在仅剩的一张桌子前。 面馆老板笑嘻嘻地走上前来:“姑娘想要吃什么?” 那女子仿佛想到了什么,叮嘱说道:“给我一碗葱花面吧,不过别放辣油,你们这川渝一带的吃食太辣了,我吃不惯!” 面馆老板听这话就知道这是个外地而来的姑娘,这重川城本就无辣不欢,不吃辣岂不是毫无乐趣? 一碗热腾腾的葱花面端了上来,她从筒子里抽出一双筷子,呼啦啦地吃着面条,这时候,她猛然发现身边站了一个姑娘。 “姑娘,没有位置了,不知道是否介意我跟您拼个桌?”她笑问道。 那女子一口咬断长长的面条,眨了眨眼睛后才点头说了句可以。随后那姑娘道了声谢便坐在了她的对面,点了碗牛肉面。 看着一碗被红红的辣椒油覆盖着的牛肉面被端了上来之后,那女子忍不住说道:“姑娘,你们北都重川城与南都穗城的饮食差异也太大了吧。我之前到了穗城那边,他们的饮食可清淡多了。” 那姑娘正用筷子将碗中的面条搅拌均匀,听闻这话便听出了端倪,这姑娘原来并非南阳国民,不过她没有挑明。 只是淡淡地说道:“我国疆域极为辽阔,南北差异大自是理所当然之事啊!” 那女子听罢撇了撇嘴,没有说话。 只是面还没吃完便看见有一人偷偷给她那匹马解开了缰绳,然后骑了上去瞬间跑路了。 光天化日之下偷马? 那女子顾不得有没有付银钱便直接追了过去,让面馆老板很是恼火,一个小姑娘,居然吃白食吃霸王餐? 与她拼桌的姑娘微微摇头,起身将两份银钱交给了老板,随后也跟了过去。 很快便追上了那女子,淡然说道:“这匹马不简单,是草原烈马吧?那偷马小贼以为轻易骑上了马背便相安无事,只不过他后面可就惨喽,严重点恐怕得摔个半身瘫痪吧!” 那女子心中无比震惊,她居然能够一语言中所有。但是她此时没时间感慨其他,只是问了句能不能帮她将马追回来? 姑娘没有回答她,只是脚尖在地上轻轻一点,飞身而掠,有如一抹绚烂白虹一般飞了出去。 等她再次找到她时,她正一手牵着马缰,一手拉着那偷马贼的肩膀,站在那里等她。 既然马已经追了回来,小贼也已经摔了个狗吃屎受到了教训,她便饶过他一回。 两个年轻女子并肩走回,那女子牵着马,转头望着她说道:“你的轻功真是了不得。” “既然能够降服这种被称为草原之王的烈马,你的武功底子必定也不会差,姑娘不必自谦。”白衣姑娘双手负后柔声笑道。 在那牵马女子看来,真是大大的宗师风范。 不管是江湖还是市井巷弄,都讲究交浅言深的道理,萍水相逢,自然不必交心,最终两人分道扬镳。 一人牵马立于原地,一人负手向城北走去。 看着那女子痴痴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身边有一个中年大叔路过之时好心问道:“是不是觉得是一个奇女子?也别奇怪,我们城里很多人都这么觉得!” 那女子转头问道:“大叔,这个姑娘是何人啊?” 中年大叔眯眼道:“她呀,是城北上官家老祖宗的重孙,上官家的七姑娘上官楚越!”说罢,他便回到他的摊位上继续摊煎饼了。 只剩那女子牵着马站在原地,嘴里喃喃自语不断说着那个名字,说着,她摸了摸绑在自己腰间的长马鞭,想着有一天她要跟她切磋一番。 作为草原儿女的她,从小便弓马娴熟,再说,她的真实身份注定了她的胜负心比较重。 在她看来,那位七姑娘的轻功她自然是服气的,但是要论对敌手段总是不够看的,用来逃命还差不多! 所以,她对于今日的初次见面给人家留下的印象,并不服气! 她此时不禁心想:想让我耶律海潮心服口服,得用实力赢过我的马鞭才行啊! 要是她这番话诉诸于口,绝对会被有能之士当场诛杀或是被当作两国之间谈判的筹码。 耶律海潮,乃北胡国主耶律莽长女,北胡王庭唯一的公主。 而她的这个名字,也足以表明耶律国主的野心。 海,北胡自然是没有的,哪里有呢?当然是东冥与南阳啊,试问草原男儿策马扬鞭,从广袤草原到烟雨江南再到南部海洋,岂不壮哉? 楚越今日之所以下城南,其实是为了解决城南几家蜀锦庄子的燃眉之急,先前一整批幼蚕因高温而亡,导致了这段时日上官家几处工坊都没了蚕丝原料,这确实棘手。 且不说问题没解决,她刚刚离开工坊没多远,便遇到了自己那位五哥上官楚绅,身边自然还有另外一个“小霸王”慕容铭。 楚越都不知道这十六年来是第几次感慨冤家路窄了! 三人同行了一段路程,若不是楚越急智以公务推脱,恐怕都无法逃脱二人苦苦纠缠的魔爪。 此时天色已经黑了,她漫步在中主道上缓缓向北走着,她没想到今日居然会遇到这桩有趣的事情。 她深知,那个年轻女子的身份来历自是不简单的,无论是她的那匹草原之王,还是她体内内敛的气机都足以表明真相。 但是她并没有主动往最深处的北胡王庭想,毕竟当今天下四国之地都盛行商业,虽说四国有争,但终究没有殃及百姓,两国之间仍然没有刻意禁止别国之民过境。 只可惜,她就算武功底子再好,轻功不行,不还是追不上一匹飞快疾驰的奔马? 但不知为何,她竟是有些期待着与她再见了。 第三十一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 今日永安王府大摆宴席,一场家宴却已然极为隆重,本来长郡主裴影说家常便饭即可,但是世子裴嗣却坚持己见,一大早便亲自在厨房里团团转。 饭桌上,主位上坐着永安王妃林靖遥,两位侧妃分别坐在她两侧,分别是永安王次子裴啸的生母陈锦以及小郡主裴沁的生母余淼。除了正在戍守边关的永安王以及裴啸,这座王府里所有的权贵人物都聚齐了。 王妃林靖遥的娘家也是忠良之后,祖上曾出过一位南阳国的开国将军,父亲在卸甲之前也曾征战沙场数十年,沙场之上,优胜劣汰,战机更是瞬息万变,她自是再清楚不过的,只是谁让她当年偏偏就爱上了一位将军? “咦,余妹妹,咱们沁儿呢?”王妃转头问道。 身侧的余淼顿时展开笑颜道:“姐姐也知道的,我这女儿打出生起就停不下来,这不,喜儿正在找着呢,说不定在哪里躲猫猫了!” 正说时,裴沁从后堂跑了过来,直接走到了裴嗣身边,开口让他抱抱。 坐在裴嗣旁边的裴盛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掐了掐她的小脸蛋,笑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家伙哟,忘了三哥对你的好啦,大哥回来之后就只会让他抱了!?” 小沁儿转过头望着自己那个三哥,冲着他撇了撇嘴,还做了个鬼脸。 这下裴盛可算是彻底栽在这个小丫头手里了,心如死灰啊! 弄得在座众人纷纷掩嘴一笑。 裴嗣让妹妹裴沁坐在自己的大腿上,凑在她耳朵边上柔声问了一句:“想吃什么?大哥给你夹。” 裴沁指了指远处的那一盘尖椒牛肉,但是那旁的裴影嘟囔着嘴巴道:“沁儿还小,还是别吃太多辣的好,免得肠胃受不了,来,姐姐给你夹一块红烧牛肉。”说着,将牛肉放在了弟弟裴嗣端过来的碗里。 几个王妃纷纷相视一笑,在这座深宅大院里,向来没有勾心斗角,有的只有其乐融融。所以,先前楚越才会两次对着裴嗣吐露心声,因为他真的不懂。 侧妃陈锦向来比较沉默寡言,就连她那个儿子也随了她的性子,在进入军中之前就只管闷声干大事,只是进入军伍成为将军之后碍于军律才开朗了些许。 陈锦看着满桌子的佳肴,笑着对裴影道:“影儿,鸣川,你们多吃点,这些可都是嗣儿一大早忙前忙后亲自下的厨,你们难得回府一趟,他呀,可寂寞了。” 郡马陆鸣川听罢,吐槽道:“就他,他哪里会寂寞?!啊,是吧,大舅子。” 要不是隔得比较远,他的脚够不到,裴嗣早就一脚踩在他脚背上了,如今也只能哼哼作罢了。 一场宴席,就算再细嚼慢咽也总会结束,宴后,王妃林靖遥拉着许久不得见一次的女儿回房聊心事,而裴嗣则与姐夫陆鸣川并肩走在园中小径上,见世子与郡马并肩而行,王府里的下人自是不会这般不识趣地前去打扰。 小径之上,唯有两人。 陆鸣川习惯了嬉皮笑脸,平时给人的感觉跟一个小无赖没多大区别,也唯有在战场上才会让人觉得英武非凡,以前世子殿下总会调侃他,不知道自己那位文武双绝的姐姐怎么就看上他了? 陆鸣川边走边问道:“大舅子,怎么拉上我来逛园子了,我们明天便回剑阁,你这么舍不得我了?” 裴嗣没有被他不正经的话语逗笑,反而停下了脚步,肃然喊了他一声“鸣川”。 听罢,陆鸣川深呼吸一口气,这么多年来,他总是习惯叫自己姐夫的,当他破天荒喊他名字的时候,他就知道有事,而且还是比天大的事。 于是他也停下了脚步,两人随即走到一座凉亭之中。 裴嗣从袖中取出了一张纸,很皱,很黄,而且有点可怕。 因为上面布满了猩红血迹。 裴嗣将那张纸递过去给陆鸣川,还不忘叮嘱道:“小心点啊,无越可宝贝了!” 陆鸣川小心翼翼接过那张纸,上面的部分字迹虽然已经被干涸的鲜血所覆盖,但是还是能够看得懂上面的大意。 “这,是无越给你的?是符氏国主的亲笔遗书?”陆鸣川轻声问道。 裴嗣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陆鸣川又深呼了一口气。 “那晚上,无越去龙眉河见了那位西越谋士,所以,这个是他给的?”陆鸣川再次问道。 裴嗣还是点了点头。 他总算明白了,原来那个被人喊了十几年“两姓家奴”的西越国最着名的谋士,当真是被冤枉的!看来最惨的还是柴氏啊! 陆鸣川将纸张递交回去,沉声道:“放心,待我回到边境,便将这个消息转告王爷。” 前天夜里,裴嗣一直在无越院子里等着他,直到深夜时分,他才满身酒气踉踉跄跄地回到房中。 虽然喝了好几坛酒,但是他并没有醉,反而更加清醒了,他还跟裴嗣埋怨,说为什么不让他大醉一场! 之后两人对坐房中,无越从怀中掏出了这张泛黄得厉害的纸张,放在桌面上推了过去,裴嗣仅仅是瞥了一眼,并没有拿起。因为他知道,或许自己拿起这张纸很容易,但是对面的他还有今夜邀约之人,能拿得起放得下吗? 翌日,裴影与陆鸣川夫妻二人在王府门外一跃上马,站在大门外的裴嗣一手抱着小沁儿,一手笑着挥手跟二人告别,最后,两人策马扬鞭,向着北门而去,穿过城门后再继续一路向北,最终到达青川剑阁的将军府邸。 相见时难别亦难啊! 重川城的中轴线上,一辆马车向宫城南华宫缓慢地行驶着,坐在马车上的公子哥撩起车帘子,想着自己好像又好久没进宫了吧。 进了宫城,他便发现宫内似乎热闹了许多,有点恍惚的他随手逮着一个路过的太监便问道:宫里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热闹了? 那位太监估计是新来的,并没有认出他的身份,只是见他身上的穿着,也知道是得罪不起的主子,便恭敬答道:“最近宫中开始筹备秀女入宫一事......”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上次进宫的时候上官泠便提过这件事。 随后他熟门熟路便到了那座小御书房,果然,国主裴稷正在此处翻阅奏章,结果抬头看到他,毫无征兆地吓了一跳,随即冲着他笑骂道:“早知如此,当初我真不该让他们见你进来便无需通报!” 来人自然是国主裴稷的侄子,世子裴嗣。 第三十二章 家长里短 裴嗣极为随性地坐在了国主裴稷对面,笑着调侃道:“外面人来人往,倒是陛下这里自得一番小天地,算是偷得清静了?” 国主裴稷依旧捧着一份奏折,拿着一支御笔批红,听罢笑道:“礼部与户部这次可真是积极得很,才没几天就差不多办成了,当真是应了那一句‘皇帝不急太监急’。” 这下裴嗣又狠心拆台了,道:“陛下这是在骂人了?哈哈哈。” 裴稷没有反驳他的话,只是撇过头瞪了他一眼,随即笑骂道:“有话快说,你自从长大以后没事便不来宫里看我了?打算闷在肚子里发霉啊?” 听罢,裴嗣理了理衣裳,坐直了身子,肃然道:“陛下可曾听说西越有一位名动京城的年轻谋士?” 这位谋士不仅仅名动西越甘宁城,别国许多军政人物都对其好奇得很,裴稷又怎会不知? “世人皆言这位西越谋士是卖国贼,说他是骨头轻贱的两姓家奴,为了自保甚至可以亲手将恩主符氏国主给一剑抹了脖子,但其实,还真是冤枉大了!”裴嗣继续淡然道。 “你的意思是说,这个年轻谋士仍然心系符氏旧主?”裴稷问道。 其实在早年这对永安王父子知晓无越的真实身份之时,便没有对国主裴稷有任何的隐瞒,他自是清楚如今在王府内充当世子殿下亲身护卫的无越,乃是西越国的前朝太子。 裴嗣重重点了点头,随即道:“先前侄儿前往城外没能诛杀柴济容,让他混进了重川城,本来以为会是一场恶战,但是结果倒是有了个惊喜,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倒是形势颠倒了,只不过,我们几个权衡利弊了一番,觉得还是暂时当毫不知情,否则容易打草惊蛇,坏了将来的大局,更害了姜舒圣的性命。” 这样也好,敌人自以为自己藏在暗处无人可知,但是殊不知,早已在阳光之下暴露得一览无遗。 如今形势微妙,各国边境偶有部分兵力调动,却未有大动,但将来终归难以避免有几场恶战,在敌国有这样一个盟友总是好的。 哪怕他是为符氏王朝而谋,为符氏遗孤而谋,但只要无越一日在永安王府待着,这个形势便一日不会改变。 裴稷正想说话,便有宫女进来禀告,说皇后娘娘带着小皇子来了偏殿,正在殿外候着,裴嗣脸上笑容温柔,说让皇后带着小皇子进来。 进到偏殿,裴嗣笑道:“嗣儿见过皇后娘娘,我先前进宫都没有机会见见我这堂弟,就只是托陛下给了一把金锁,倒是嗣儿礼数不周了。” 这位皇后娘娘长相不算惊艳,倒是极为雍容尔雅,尽显国母风范,听罢便握着小皇子的手笑道:“嗣儿不必如此,雍儿年纪尚小,倒还认不得几人。” 裴稷听罢,轻轻摇了摇头,皇后什么都好,就是小皇子出生以后似乎变得斤斤计较了,当初自己婉拒了册立裴雍为太子,她虽未向自己明言,但是的确跟自己怄气了好几日。 她的心中估计也对裴嗣有所介怀吧,毕竟自己对这个侄子未免过于非同一般了。 裴嗣见皇后到了之后,也不便再作打扰他们的天伦之乐,于是随即告辞离去。 上官家后园有一大片草地,几个楚字辈的孩子当年都习惯在这片土地上嬉戏打闹,当然,那位从小便被视为“异端”的七姑娘却从来跟他们凑不到一堆。 不知是否为了弥补那个遗憾,今日楚越带着丫头白露来到这里放纸鸢,纸鸢飞得很高,所以府上很多人都看见了,刚刚回到北都重川城的八姑娘上官楚筠自然也不例外。 像白露一样,八姑娘上官楚筠的侍女也是以二十四节气取名,名唤谷雨。 楚筠正半躺在煜福斋的小阁楼上轻轻摇着薄扇,便看到了后园处飞得正高的纸鸢,便对身边的谷雨道:“这大热天的,谁有这番闲情逸致在后园放纸鸢!” 丫头谷雨轻声应道:“回小姐,方才我下楼时,听闻几个路过的小厮在碎嘴,好像是七姑娘带着白露在那边。” 楚筠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她也不知为何,从小到大每次听到她的名字便没了好心情,连她自己都自嘲道,自己与她估计是上辈子有仇怨未了的冤家吧! 听闻她难得有这般童趣,她便打算前去参观参观,随即便拉着谷雨离了煜福斋,往后园草坪而去。 此时,楚越正站在白露身后,一步一步往后退,嘴里还不断唠叨着:“不对,快放松那根线,放松......”说到最后,反而还嫌弃白露手太笨,便把纸鸢夺了过来,自己放了。 可是,最后,纸鸢挂在了那棵树枝丫上,下不来也动不了了。 楚越一脸尴尬,倒是站在一旁的白露毫不留情地掩嘴而笑。 刚刚好看到这一幕的楚筠也乐得看她吃瘪,忍不住拍了拍手掌,缓步走来道:“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啊,这纸鸢啊,看来是放不了啦!” 楚越嗤笑一声,走到她面前,笑道:“八妹妹还真是一直都长不大,从小什么都跟我争,跟我比,现在都多大个人了,连放个纸鸢都恨不得我尽出丑。” 这番话,竟是把上官楚筠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谁知她停顿了一下,复而又开口道:“若是妹妹你今日放纸鸢挂在了树枝上,倒真的捡不回来,可是我不一样啊!” 说罢,只见她转身,脚尖一点,借力跃到了树顶上站定,弯腰拿起纸鸢之后还不忘对着楚筠做了个鬼脸。 谷雨见自家小姐大口呼气,忍不住伸出手拂了拂她的后背,心中叹息道:每次跟七姑娘斗气,最后都是伤了自己,而且受伤的也只有自己,都落不得个两败俱伤,小姐这又是何苦呢! 楚越拿着纸鸢旋身而下,白露抬头看着她,心里无数次感叹着小姐到底是何方仙人降落于凡尘世间! 见她气得上气不接下气,楚越还不肯放过她,走到她面前笑道:“好看吗?” 上官楚筠直接转身离开。 白露蹦蹦跳跳地走到自家小姐身边,得意至极道:“小姐这次又是完胜八姑娘了。” “谁让她来这里打算看我笑话的,所以我就问她‘好不好看’啊!” 白露听罢,怯生生道:“原来是我会错意了,我还以为小姐是问八姑娘你好不好看呢......”这话一出,毫无疑问就只会是这“大言不惭”的丫头被小姐追着打的下场了。 不知何时站在回廊拐角处的老祖宗上官烛明看到这一切之后,由衷地笑了。 第三十三章 孪生剑,小江湖 今日楚越带着白露到了城北望月楼,这个名字虽然极具雅趣,但它确实只是一家再普通不过的酒楼,与城南慕容家的回香楼更是天差地别。 酒楼的掌柜见上官家七姑娘来了,就像见了自家老祖宗似的,谄媚至极啊,毕竟连七姑娘都来了自家酒楼,还愁日后不生意兴隆吗? 主仆二人之所以来此,还是因为昨日白露没能打得过楚越,结果便被她宰了一顿,当时她还万般无奈道自己就只有这么点月俸,还要给乡下的父母跟小弟寄过去,哪来的银钱请小姐吃饭? 但是楚越哪里肯,最后要不是她说日后给回她双倍,这丫头这才扭扭捏捏地随她出门。 望月楼,二楼雅间,楚越给白露夹了一块肉,笑道:“来,我们有多少年没有这样坐着吃饭了,多难得啊,还是多吃点吧,毕竟用的还是你自己的钱!” 听罢,白露面容悲苦啊,自己一个月才剩下这么点月俸,就算是自己吃也心疼啊,偏偏小姐昨日突然间兴致大发,非要拉着自己出门吃饭。 吃完饭,二人准备下楼之际,在廊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白露轻声道:“小姐,那不是世子殿下吗,他后面那个人是在跟踪他吗,我们要不要......” 楚越盯着楼下看了片刻,这才微微说道:“不必了,你没看出来吗,殿下是吊着他呢,再往前走便是那孤儿巷了,有他受的。” 孤儿巷,是重川城北的一处荒僻多年无人居住的巷弄,属于闹市中的“异类”所在。 此时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段陈年记忆,一段若是有‘早知道’她便绝对不会出手干涉的往事。 当年,她依旧年幼,在春弄的陪同之下走到了那条孤儿巷附近,听力尤为灵敏的她听见了一阵哭喊声,但是却极为细微,估计是想喊却又不敢大声喊的压抑声吧。 她瞬间撒开了春弄的手,跑到了孤儿巷,跑到那个被人围着喷唾沫的男孩面前...... 那便是她第一次见到那位慕容二少,慕容铭,而那个时候,他似乎还只是‘二少’,还不是‘恶少’。 楚越轻轻晃了晃脑袋,似乎想要将这段回忆甩掉,随后蓦然转过头看着白露,笑问道:“要不随我一起看看热闹吧。”没等白露回应,她便抱着这丫头的纤细腰肢一跃而去了。 二人蹲在有些许残破的屋顶瓦砾之上,白露颤颤巍巍地,生怕一不小心踩在了一块空心处,直接掉下去。 不久之后,随着那丫头的一声尖叫,戏,散场了,因为那跟踪潜行的刺客被世子裴嗣一剑给了结了。 只见他在那人衣服上擦了擦,然后将那柄软剑别回腰间。 楚越抱着白露跃到地面上,那丫头见那人脖子上一直在流血,本身胆子就小,便一直躲在小姐身后绝对不看一眼。 楚越倒是心情复杂。 裴嗣盯着刺客,她则盯着他,准确说是盯着他腰间那柄软剑。 “白霜,乃是宫廷铸剑大师无涯子所铸。”楚越笑道。 “我一直都说七姑娘眼力甚佳,连白霜都知晓。”他说着,伸手抚摸着腰间软剑的剑柄。 楚越闻言,嘴角浅笑,心想这个世子殿下有的时候说话当真是言不由衷。 她此时倒也没有继续装糊涂,直言道:“殿下此言恐怕并不实诚吧!想必殿下也知晓,这白霜软剑有一把孪生剑,与它同日同时刻出剑炉,名唤墨池。我确实是今日方知白霜剑在殿下手中,但是殿下不会不知,墨池一直在上官家锦绣斋吧!” “这把剑,是我十岁那年,陛下从宫中武库取出随后赠予我的。”裴嗣笑道。 楚越反手握住了白露双手,走近了那位刺客的尸首前,淡然道:“不过,殿下也没有辱没了这把白霜剑。”她犹豫了片刻,复而继续道:“殿下这么仓促便杀了他,不留着活口问问谁是主谋?” 听罢,裴嗣蹲下身子,将那人翻过身,扯开了后颈处的衣领,一个符纹标志展露在了楚越眼前。 随后他才轻声道:“这个符纹,是江湖上的一个杀手帮派所有,他们帮派中的杀手向来骨头硬得很,不会开口的。” 随后他伸出手撬开了那刺客的嘴巴,指了指牙缝道:“这里,他们会在牙缝里藏下至毒,一旦功败垂成便会戳破它服毒自尽,忠贞得很啊。” 他拍了拍手,站起身,笑容无奈。 她忽然很想知道,他堂堂一个世子殿下,这么多年来到底经历了什么,以至于在街上随便遇到一个尾随的刺客,都能将其来历如数家珍地一一道出。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心思,裴嗣洒然一笑道:“我早就习惯了,你之前说我不懂你自小在上官家的处境,你又何尝能够理解我身处之境地呢,说是一座浩大江湖毫不为过!” 说罢,他便反身径直往永安王府而去。 她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仿佛第一次感受到了他心中的无奈与落寞。 上官府邸,锦绣斋。 楚越独自一人坐在房中,身前横放着那柄跟随她近十年的墨池剑,只见她一手拿起抹布,一手握住剑柄,擦拭着明亮如镜面的剑身。 她确实是直至今日才知晓,墨池的孪生剑在裴嗣手中。与墨池不同,白霜乃是一柄软剑,软剑的好处无疑是易于隐藏。 她不禁想,如果自己设身处地站在他的角度,会不会想着将这世间至高无上的权力紧紧握在自己手中?如果一个人活着要远比死了更艰难,是不是真的做不到像三哥那样心如止水,做个真正的读书人? 想着,她随即自嘲一笑,想当初自己问老祖宗的那些问题,又何尝不是这般? 或许自己的心里也会做出与裴嗣如出一辙的抉择吧。 但是他这十几年来,小心翼翼地活着,可曾有过真正的快乐呢?那自己呢? 当天夜里。 裴嗣带着几坛酒跑到了无越那个小院中,本来酒量极好的他,最终却是喝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还要劳烦无越叹息着将他背回了扶风院。 当他把这个难得一见的烂醉鬼丢到床上的时候,依稀听到他嘴里呢喃自语道:别拦我,我还要喝,喝醉了就可以一醉解千愁,但是我喝不醉啊,愁,能与何人说?何人说...... 无越跨过房门,也不离去,只是坐在台阶上,仰望着头顶的浩瀚星河,自言自语道:“世间谁人能够真正忘忧?你我其实都是身不由己啊,当真能有一日,你会助我完成夙愿吗?” 他停顿了片刻,继续呢喃道:“我相信,你会的!” 第三十四章 龙舟竞渡,高台比武 仲夏端午,祭祀龙祖,驱邪避凶。 按照古老习俗,端午佳节每家每户都会在门楣上插艾草艾叶,以辟邪驱病去灾,而孩童们也最为喜爱那软糯的粽子,奈何爹娘总会唠叨着吃多了会上火,不允许多吃。 重川城每逢端午都会举行一年一度的龙舟竞渡,在渝川之上,立于舟首的那位击鼓手有条不紊地敲击着那架大鼓。 大川之上,百舸争流。 楚越早早便带着丫头白露来到了江边酒楼,却不是看那扒龙舟,而是紧盯着楼下那座临时搭建的高台。 高台之上,将会有十数位高手登台比武,今年比较特殊,两边高台先是各自对战,以车轮战的方式角逐出两名榜首武者,最终再竞争夺魁,而夺魁者将会由宫廷使者亲自颁发一枚玉牌,其所象征的意义不容小觑。 当一辆马车驶入众人视线中,当一人从马车上缓步而下随即登上高台时,楚越才得知今年的使者居然是永安王世子裴嗣。 相对楚越而言,其他围观百姓反而更为吃惊,要知道,世子殿下可是很多年没有“出江湖”管这等“闲事”了。 在武者比试前,首先由去年夺魁者进行开礼。所谓开礼,其实是象征性的仪式,需要由上一届的夺魁武者于高台之上随性耍一番剑招,口含雄黄酒,喷洒于高台之上。 重川城盛夏的气候较为湿润,加之山地遍布,故而时常会有长蛇出没,在端午时节洒遍雄黄酒,寓意驱蛇。 白露对这些打打杀杀可不感兴趣,只是默默地给小姐泡着新茶,这茶是上官家在南边茶场那边运过来的新茶,是新产出的普洱,她从小便对其情有独钟。 而在主仆二人相隔不远的另一间房,一对父子也紧盯着楼下,却不是高台上的比武,而是世子裴嗣。 “当年他突然间说要出外游历,我就知道他快要藏不住了,也没打算收敛锋芒了,只是没想到,大皇子才这般年幼他便发起攻势,看来,势不在我们这边啊!”年轻公子哥负手立于窗边,感叹道。 另有一中年男子正返身往桌旁走去,只见他缓缓坐下,面对着桌上早已凉透的残羹冷炙,缓缓说道:“只要陛下还未下定决心,那道旨意还未颁下,我们就还没有输!” 朝中如此执着地跟永安王府唱反调,支持大皇子裴雍的那对同朝为官的父子,当属上官泠与上官楚尧。 一辆马车行驶在宽阔道路之上,车中人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掀起车帘子问道:“云边,还要多久才到啊?” 丫头歉意道:“小姐,方才路上的那点意外拖了时间,不过很快就能到渝川边了。”说罢,心中忍不住腹诽道,那托运粮食的车早不翻晚不翻,偏偏碍着自家小姐追世子殿下的路,当真可恶! 在府中听闻裴嗣成了今年武试的宫廷使者,慕容镜好不容易驱车赶至渝川附近,但是马车进不去了,慕容镜只有拉着云边往人流里面挤去。 如今这位姿容绝色的“重川城第一美人”可顾不得什么颜面了。 临近渝川中游岸边,她们踮起脚尖时明明已经可以看见那座武试高台了,但是望山跑死马,加之人流尤为密集,主仆二人简直是寸步难行。 若不是今日情况特殊,禁止除比试人员外的任何人携带武器接近武试现场,慕容镜恐怕早就直接让家中扈从持刀开路了。 估计是高台那边比试正酣,叫喊声愈渐高亢激烈,后面的人流当然也想分一杯热闹羹,自然而然地便往前方挤去,迫使慕容镜与云边本来互相紧握着的手松开了,于是二人便在人群中离散了。 慕容镜踮着脚尖在人群中寻找侍女云边的身影,但奈何一时之间毫无所获。 突然间,她被身后那人撞到了,眼看着便要站不稳身形,下一刹那便被推着到了道路旁,当她回过神来,发现那人的手正环抱在自己的纤细腰肢上。 她缓缓抬起头,发现那人似曾相识,仿佛曾经见过,但却又想不起来了。 那年轻公子讪讪松开手,微微脸红道:“姑娘,又见面了,那日在城门真是抱歉了!” 慕容镜这才记起来,原来是他。 “姑娘也是想要去看武试的吗?”这话一出,当真是废话,要是云边那丫头在的话,绝对会忍不住反驳道:这位公子搭讪姑娘的手法当真不高明,不仅是不高明,还可以说是相当拙劣了。 慕容镜听罢,没忍住翘起了嘴角。 他看着这笑容,仿佛醉了。 都说酒不醉人人自醉,他这才知晓,原来世间还存在着如此醉人的笑容。 他把左手负于身后,故意掐了掐自己的后腰,让自己清醒过来,然后指了指前面的人流,缓缓笑道:“大概,我们很难走到前面去了吧。” 慕容镜遥望着那座高台,这个角度只依稀看到左侧两位武者,至于裴嗣,可算是连影子都瞧不见啊,早知如此,今日何苦来哉? 这个时候,她没来由想起了那位轻功冠绝重川城的上官楚越,心中的恨意又重了几分。 江边酒楼,楚越突然站起身趴在窗边上,盯着右侧高台上的那名女子,当她一挥手中马鞭,将对手所持手中剑卷到自己手中后,便又胜了一场。 而这一场,已经是车轮战的最后一场,也就是说她将要与对面左侧高台上获胜之人争夺魁首! 白露见小姐目不转睛,便开口打趣道:“小姐最近与世子殿下似乎挺有缘分。” 听罢,楚越转过头对她翻了个白眼,道:“你要是再胡说的话,我一会下楼便直接将你丢下渝川。” 白露也不害怕,知道自家小姐的脾气,只不过是略显苍白无力的恐吓罢了。 她随即给楚越倒了一杯热茶端到了她面前,不可思议道:“没想到,这位姑娘看着柔柔弱弱的模样,居然能够角逐到最后!” 楚越接过茶杯,没有急着喝,只是淡然道:“她可不简单,早听闻草原儿女个个弓马娴熟,好胜心极强,果然名不虚传。” 因为她的声音极为细微,白露听得并不真切,于是下意识“啊?”了一声。 楚越只是笑而不语,心中想着要不要会一会她? 第三十五章 不打不相识 高台上的最后一场比试,是一位自称海姑娘的年轻女子与来自南都穗城的一位县衙捕快。 进入公门当差之前,他曾经在江湖上闯荡多年,武功路数繁杂,虽然杂而不精,但也让人应接不暇。 那年轻女子用的是一条长马鞭,如臂指使,来去自如,极为娴熟得心应手。 楚越忽然止住了白露泡茶的动作,开口道:“先别忙活这里了,你先回府帮我将墨池取来,我决定会一会这个海姑娘。” 白露愣了愣,直言道:“可是,小姐,今日明令禁止携带武器的呀!” 楚越指了指楼下,淡然道:“这一场比试到目前为止,虽然不相上下,但她的膂力终究不足,虽能取巧,但实在难度太大了,这个局面僵持不了多久的,你现在回府取剑,时间刚刚好!” 那丫头犹豫了片刻,但终究还是坚信自家小姐的“指点江山”,于是便离了江边酒楼,往上官府邸而去。 距离高台尚且还有些路程的两人,也试图继续往前走过,但由于比试已经接近尾声,根本无法动弹,故而二人不得不放弃,掉头而回,并肩而行。 那年轻公子哥壮着胆子笑道:“姑娘,这人海茫茫之中,有幸比肩也是一种缘分,不知能否闻得姑娘芳名?” 慕容镜这一趟出门,毫无收获不说,连云边那丫头都不知道被人群冲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便一直心事重重,故而霎时间听见这番话,竟是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那公子哥见状,便准备为自己的冒昧唐突之举开口致歉,却听到了有如天籁的话语声:“城南慕容世家,慕容镜,不知公子又是何许人也?” 他此时已然难以抑制心中狂喜,于是脱口而出道:“南都穗城,季宁越。” 当然,作为西越太子殿下的他,哪怕是不打草稿的脱口而出之语,也还是极有分寸的。 二人径直往城南走去,一路之上虽说少有言语,但他已是深感足矣。 他自问二十年来从未有过这般窘态,仿佛在她的面前都不会说话了,这还是从前那个能言善辩,除了“假书圣”之外再无敌手的柴济容吗? 最终,他望着那辆马车缓缓远去,怅然若失。 原本他打算送她回府的,但是中途云边便坐着马车给追了上来,于是他便只好不再想送了。 站在人烟稀少的街道之上,他喃喃自语道:“原来,你就是慕容镜!早年谍报所言,你一直坚信自己是神凰命格,其实不仅仅只有裴嗣能够给你,我柴济容也可以,我会让你成为西越最为尊荣至极的皇后!” 渝川岸边,比试结果正如楚越所言一般无二,那位海姑娘惜败,而那名捕快则是略胜一筹。 裴嗣宣告武试正式落幕,随即从桌子上的那个锦盒中取出了那枚玉牌,走下阶梯,来到二人身前。 那捕快单膝下跪,从裴嗣手中接过玉牌,世子殿下递出玉牌后微微扶他起身,温言道:“许捕快,南都穗城的一座小小县衙,你实在是屈就了,不知本世子能否替重川城挖一挖刘县令的墙角啊?” 那许捕快立即拱手,笑道:“卑职从小便在穗城长大,家母亦早已年迈,多有不便,还请殿下见谅!” 裴嗣听罢,笑着摆了摆手,道:“本世子也只是开开玩笑而已,刘县令早年曾在重川城任职,我也听闻他那暴脾气,可不敢跟他抢人啊。” 说罢,他走到那名年轻女子身前,笑道:“海姑娘,你的武艺实在让本世子叹为观止,重川城中如你这般的女中豪杰实在不多啊!” “殿下不必劝慰我,输了便是输了,自是因为我学艺不精,定当加勉。”她直言道。 裴嗣晃了晃神,只因他想起了那位爱穿红衣却极少以红衣示人的姑娘了。 就在比试结束之际,白露正带着墨池剑往回赶,当她赶到至江边时,比试堪堪结束,解除了戒严。 楚越从白露手中接过墨池,轻轻拔出剑鞘,轻声道:“今日,就当是锋指草原了!” 随后,这位狠心至极的小姐又一次将白露抛下,独自一人离了酒楼。 海姑娘自然是北胡公主,耶律海潮,今日的几场比试,她三胜一负,虽败犹荣。 但她深知,这场武试并非能人尽出,俗话说“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便是如此,真正的高手未必就屑于这般抛头露面了。 就在这时,她身后有话语传来:“海姑娘,不知今日可还尚有余力再战一场?” 她转过身,这,是又见故人了?虽然只是一面之缘,也算是旧故啊! 由于这一带都是闹市民宅,楚越便带着耶律海潮到了自家在城东的那一处玉珈山蚕场。 山脚下种植着大片桑树,但山顶上极为辽阔,再者,上官家家大业大,这位七姑娘似乎也不惧怕拆了这座蚕场。 当然,二人点到为止,也不至于。 耶律海潮从腰间取出马鞭紧握在手中,缓缓道:“当日只见识过姑娘的轻功,竟是今日方知你也是用剑之人。” “出自南阳宫廷铸剑大师无涯子剑炉的墨池剑,请海姑娘不吝赐教。”楚越笑道。 自小便惯用马鞭之人自然是讲究以力取巧,但楚越的剑术却是精于从细微之处破招,今日她只能以柔克刚,方能胜之一筹了。 虽然蚕场的幼蚕被人所害,暂时也没能孵化出新一批幼蚕。 但是这片浓密的桑树林也并非变得一无是处了。 有许多工人正在采摘桑葚,早年上官家便尝试着用桑葚进行多道程序的精加工,酿成果酒,风味甚佳。 只是奈何今日不论管事的如何说法,众人都无心工作,反而一窝蜂地往山上跑,七姑娘难得出手,怎能不凑近一观? 这群工人自是坚信自家小姐能胜出的,这种自信不可谓不盲目啊! 不过若是他们得知今日渝川边上的比试结果,可能会为楚越捏一把汗吧。 最终,楚越还是不负众望,胜了海潮。 二人此时行走在返回山脚的山路小径之上,耶律海潮突然停下了脚步,对着楚越拱手道:“今日一战,我海潮输得心服口服。” 楚越没有停下脚步,仍是往前走着。 第三十六章 重川城的根基 先前耶律海潮的那番话自是诚意十足的,但是她没想到接下她的那句话,却让她不禁握住了腰间马鞭。 只听楚越淡然道:“我想过无数种你我之间见面的开场白,但却没想到海潮姑娘会如此爽快。” 耶律海潮听罢,眼神变得冷冽起来,沉声道:“你早就猜到我的身份了?” 楚越没有回应她的话,只是一直往前走着。 直至感受到身后愈发浓重的杀气之后才回头笑道:“若是以后还有别人选择不回应你的话,你首先应该做的不是杀人灭口,而是应该反思一下,自己那句话是不是本来就不应该说出口。” 耶律海潮犹豫了片刻后,松开了握住马鞭的那只手。 随即笑道:“自从来到重川城之后,在茶楼酒馆,人们茶余饭后经常会提起上官家的那位七姑娘,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枉费我那日起便心心念念与你堂堂正正战一场。你这个朋友,我耶律海潮交定了。” 楚越自然而然地自动忽略最后那个自报家门的名字。 心中不禁苦笑道:看来,还是没听自己的“老人言”啊! 二人并肩行于山脚之下,楚越轻轻拂过一片又一片桑叶,转头无奈道:“海姑娘,你这话可就伤人了,我想着何时能再与你见一面,你却想着与我打一架。” 说到此处,她停顿了片刻后伸手道:“不过,你这个朋友倒是可以交。” 在二人看来,家国之争,远远还未轮到女子去掺和。 柴济容在数名谍子暗卫的护送之下返回城西住所,早已端坐于堂中的姜舒圣见到他那一副嘴角含笑的嘴脸,恨其不争道:“公子,我竟是不知道,您来南阳是为了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 太子殿下听罢,坐在了他的对面微微笑道:“你不懂那只是因为你还没有遇到一个值得自己钟情一生的女子,不过我想,就你这样木讷的书呆子,估计是不会遇到的了。” 柴济容似乎忘了,曾几何时,西越国宫墙之内,也有许多人这般腹诽过自己。 姜舒圣早已习惯了他的言语攻势,于他而言,实在是过于地中看不中用,所以也就谈不上有多气恼了。 于是他只是开口道:“公子,您可曾想过,该如何行事。又可曾考虑过,南阳国或者说是重川城的根基到底是什么?” 柴济容虽说有的时候面对着他干脆破罐子破摔,但对于正事,他从来不会得过且过。 他收敛了玩笑神色,望着这位年轻谋士沉声应道:“既然我们要祸乱南阳都城,自然要设法动摇其根本。在我看来,重川城的根本非城内纵横复杂的商业网莫属,而这其中,最为关键之处,自然是上官家。” 姜舒圣乍一听便听出此言的漏洞所在,上官家确实是重川城商业之筋骨,但城南慕容家也算是其血肉啊! 只见他轻摇手中薄扇,直言问道:“公子是觉得慕容家不够资格吗?” 柴济容听罢,脱口而出一句“不可”,对面的那位书生并没有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 这太子殿下在他面前实在是毫无威势可言,被他盯毛了之后才讪讪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说,除非能够利用慕容家挤压上官家,否则我们去对付慕容家并无太大意义……当然,先生要是能够做到让他们两家狗咬狗,两败俱伤也未尝不可!” 最后那半句,是他停顿了片刻之后,经过一番斟酌才补充的。 就这样,接下来的几日里,这座宅子里为数本就不多的护卫谍子都能看得出来,这两位大人物心情甚佳。 太子殿下时常会提着那一幅他自己亲手绘就得丹青美人图,痴痴而笑,而那位连陛下都尊敬有加的年轻先生的脸上,看似也比以往多了几分笑意。 至于为何,哪里是他们这些粗人能够看得出来的? 何止是他们,姜舒圣每每扪心自问,世间真正懂他的,又有几人? 常言道:夜凉如水。但重川城的仲夏之夜自然不会冷,反而因为这里的气候原因,到了夜晚更加让人烦躁不堪。 姜舒圣斜卧在床榻之上,毫无睡意的他此时正思绪万千。 正如柴济容所言一般无二,南阳国都城重川城的根基确实是它的商业网,其中以城北上官家与城南慕容家为核心铺散开去,遍布各地。 但若要毁其根基,反而不该从此处下手,否则最终的结果只会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没有区别。 只因西越国内那随处可见的上官家家族族徽,一旦遭到上官家的疯狂反弹,当真是害人又害己。 到了那个时候,那位太子殿下就只管等着那封来自甘宁城的严厉诘问吧! 而对于慕容家,柴济容显然极为宽容,其中缘由并不难猜。 从他那日从渝川边归来时的那一番言辞来看,莫非是这个慕容家的大小姐让他改变了初衷,不愿再对慕容家下手? 若当真如此,慕容家整个家族势力,会不会有朝一日脱离南阳,举家迁至西越,转而投靠西越? 思及此处,这位忧国忧民的年轻谋士不由得轻叹一声,自己又能欣喜到何时呢? 楚越与海潮在一家酒楼相谈甚欢,以至于今日晚了些回府。 这让上官楚枫那孩子站在自家煜福斋院门外等得有些着急,都开始跺脚了。 嘴里还念念有词。 终于见到了楚越的身影,他连忙三步作两步跑了过去,拉着楚越的手,嘟嘴道:“七姐姐这次当真不厚道,居然不带我出门,还有,七姐姐什么时候跟殿下……” “殿下”二字让她赶紧伸出手捂住了他的嘴巴,她这才又想起这孩子从小到大那个执着不变的“大侠梦”。 楚越半蹲下身子,笑道:“以后别胡说!再说了这次没什么好看的呀,不过就是几个半吊子叔叔在台上使的花拳绣腿罢了,下次,下次姐姐带你去见识真正的大侠。” 这时,两人身后传来一阵中气十足的嗓音,只听到:“越儿此言差矣,最后那一战怎么也不能算是花拳绣腿吧。”说罢,那人大笑了几声。 不用转头,楚越都知道是自己那位三叔,于是她转头道:“原来三叔跟大哥今日也偷得一日闲,去了渝川边上看人打架了。” 这话,真是俗不可耐了,一年一度的武试居然被她用“打架”二字给草草概括了。 闻言,父子二人便笑着微微摇头,回了雅棠斋。 而上官泠的一句话,可让上官楚枫这孩子怨气更深了,心想着以后定要多缠着七姐姐才行。 第三十七章 庶子承父志 自古以来,宗室家族之内,立长不立幼,立嫡不立庶,故而“嫡长子”这三个字有多值钱可想而知。 但西越国王室的这位庶子,却让无数人在私底下暗自叹惋,文成武就,就连弓马射箭皆是无一不精,却偏偏是个贵妃之子而非皇后所出。 西越都城,甘宁城。 与南阳国都选址边境不同,这座城位于西越国土中部地带,控扼南北方,牵制东西部。 这个西越国最为尊贵的庶子小时候还会想,为什么父亲万事总是会先考虑到大哥而不是我?为什么连姑姑也对大哥极为疼惜却与我不亲近?为什么大哥一天到晚只会待在房里读书就得到了一切,而自己每日勤加习武浑身伤痕却得不到应有的关怀? 难道就只是因为自己的母亲是侧室,而自己是个庶出之子吗? 但长大之后,他便不再奢求这些从小缺失的该有的温暖了,因为他逐渐懂得,凡是自己想要得到的,就必须要证明给那位高高在上的父亲知道,那是自己应得的,不需要你施舍。 就算是他大哥那个唾手可得的太子之位亦是不例外。 西越国主柴敬的次子柴济泽,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甘宁城郊外校武场,柴济泽正带着心腹将领巡视军队进行实战演练,虽说柴济泽并不执掌调兵虎符,也无武将身份,管理军队显然名不正言不顺,但几乎无人质疑他的军事才华。 当然最重要的是因为陛下有意为之,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所以从来都无人腹诽他的逾矩。 有无虎符,对他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自从柴氏起兵推翻了符氏王朝的江山以来,可以说最具忧患意识的便是柴氏的这位国主了。 加之西越所处的地理位置比较特殊,北部有北胡虎视眈眈,南边有一个公认最为强大的南阳伺机而动,这位叛变谋反多年后,才得以坐稳江山的君王如何能不防微杜渐? 故而,都城甘宁城郊外的这座校武场每隔两年都会以南阳或是北胡作为敌对方,进行实战演练。 柴济泽身边的那位是他亲自扶植起来的心腹校尉,此时看着高台之下那些士卒的奋勇拼杀,咧嘴笑道:“二殿下,这次太子殿下去了南阳……” 柴济泽没等他说完,便抬手堵住了他的嘴,淡淡道:“若想活得长久些,朝堂之上的事情,不该说的最好不要多嘴。” 那校尉眼观鼻鼻观心,如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 在柴济泽看来,西越虽无内忧,毕竟符氏王朝倾覆多年,昔日的符氏一族也早已沦为丧家之犬一般在国内苟延残喘,再无死灰复燃的可能。 但是只要整个华夏大陆一天未能统一,他便不觉得西越需要一个文人帝王。 既然你手无缚鸡之力,就算给你登上甘宁城凌安宫正殿上的那个至尊宝座,当真能坐稳江山吗? 有如他父亲柴敬那般,他算是像极了他的天生反骨,傲然血性。他也一直都觉得自己才是最像他的那个孩子,只可惜,他父亲并不想承认这一点。 正想着,他仿佛开始想念那个唯一能够给他温暖的妹妹了,这段时日为了演武一事,他一直在郊外风餐露宿,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她了。 虽说他这个妹妹与太子柴济容乃是一母所生,但是她从小便是他的开心果,也只有她让他觉得自己原来还有一个家,这个世上还有人真正关心自己。 这时,有将士来报,说公主殿下到了,已经到了他的军帐…… 柴济泽尚未走到军帐外,便在远处听到里面传来的阵阵咳嗽声,于是他加快了脚步。 这位西越国唯一的公主殿下名唤柴济芸,但偏偏有着比丫鬟还要凄惨的命运,自小便疾病缠身,所以国主柴敬当年特意赐下封号“敬康”,望她能够健健康康地长大。 柴济泽走到妹妹身侧蹲下身,伸出手替她顺了顺后背,忧心道:“身子本就不好,怎么还往这里跑啊?” 她略显苍白的嘴唇微微动了动,随即才说道:“大哥离了家,二哥你又到了这郊外许久了,我便想着来看看你,看看你在这里过得可还好?” 他轻轻抚摸着妹妹的头,笑道:“你放心,二哥从小苦日子过惯了,这不算什么……”他想了想,觉得不该跟她说这样的话,便停了下来。 果不其然,她微微皱起了眉头。 见状,他便转了话题,笑道:“对了,前几日我从一个东冥神医处得来了几株极为罕见的草药,听闻对心悸旧疾很有疗效,我这就给你拿来,让你带回宫去。”说罢,他转身离了军帐。 她望着二哥的背影,有些许神伤,她虽体弱,但绝非愚笨,又怎会不知两个哥哥之间的心思?表面看着和气,但多年来她也早已习惯在私底下做他们二人的和事佬了。 南阳北部边境的剑阁军镇,将军府邸外。 两骑翻身上马,往北而行,直至北门关,二人才下马走上巍峨城楼之上的走马道,俯瞰整个边关。 二人身前,是西越的西北边塞风光,而两人身后,则是他们的家园。 那中年男子双手抚摸着那一面女儿墙,看着前方那些偶尔游曳的敌军斥候,轻叹了一声,随即从怀中抽出了一封略厚的书信,转身递给了身后之人。 站在他身后的年轻男子接过信封,见中年男子笑着点头,他便缓缓抽出了信纸。 整整四张信纸,却远远诉不尽那思念之情。 年轻男子从小便觉得男儿有泪不轻弹,就算是幼时学骑马,被马狠狠摔下马背跌落在地,他也从未流下过一滴眼泪。 只是这几年跟随父亲戍守边关,每每看到母亲从王府中寄过来的亲笔书信时,才知晓从前只是未到伤心处罢了。 “这是影儿前些时日返回剑阁时交给我的,但那时你还在青川城未归,所以就给你留着了,你母亲甚是想念你。啸儿啊,有时间抽空回王府一趟,看看她吧!”中年男子沉声道。 裴啸缓缓将书信收好,抬起手抹了抹泪水,笑道:“两年没有回府了,现在便是想回也不敢回了,怕到时候就不想再离开了……有嗣儿跟盛儿在家里边,会替我给母亲尽孝的。” 永安王裴穆伸手拍了拍这个次子的肩膀,摇头道:“他们终究不是你娘的血亲,你娘也就你这么一个孩子,你该回去看看她了!” 裴啸沉默了片刻后,笑着点了点头。 话说来也奇怪,永安王裴穆膝下有三子两女。 且不说裴沁尚且年幼,三个儿子中,正王妃所出的嫡长子早年虽曾习武,但从未插手军队之事宜,在外人看来更是没有打算接过父亲的衣钵,至于那位世子殿下自己是怎么打算,谁知晓!而三子裴盛,如今仿佛只是习惯于在家逗小妹…… 所以到头来,永安王那三个儿子之中,竟是只有裴啸这个侧妃所生的庶子子承父业,如父亲这般进入行伍。 当年前往军队从一个普通士卒做起时,堪堪年过十一! 第三十八章 一入公门深似海 上官府邸,三房雅棠斋。 上官泠与上官楚尧父子相对而坐,上官泠收起手中那封来自吏部侍郎府的家书,眯眼道:“看来我这四妹与妹夫为了你的仕途前程,也算是煞费苦心了,你可不能忘了这份情啊!” 长公子上官楚尧在官门浸淫多年,自然知晓其中道理,于是笑着点了点头。 “不过,六部其它部门你便别指望了,估计陛下只会让你进入礼部而已!”上官泠沉声道。 父亲的这番话楚尧自然是明白的。 毕竟四姑姑上官沛是吏部侍郎夫人,而自己父亲更是稳坐礼部尚书之位把持礼部多年,陛下雄才大略,自然不会让自己再进入六部其它部门的。 而吏部职司主持各部官员考评,上官楚尧自问自己为官以来功绩不错,但是多年以来,在考评中只得了个中等水平,一开始甚至还有中下! 起初刚刚踏上仕途的他极为不解,还在私底下腹诽过那个负责考评的四姑父,却被父亲狠狠教训了一通,直到后来,他才慢慢想明白。 当然这并不能怪他,实在是因为官场的水,实在太深了。 若不是他被压了多年,恐怕早就被那些官场上的老狐狸给生吞活剥了,还能安安稳稳地当了这么多年的县令吗?也正因如此,此次一举进入礼部,才算是合了规矩。 三日后,贾公公亲自来到上官家宣旨。 前面煜福斋的动静,就连锦绣斋都感觉到震天响。楚越斜卧在二楼乘凉,眯眼问道:“前边怎么回事了?” “小姐,今日宫里的公公到府上宣旨,估计是大公子终于高升了!” 估计是白露这丫头跟在楚越身边的时间久了,私底下的话有时候难免有些直接,‘终于’二字咬得特别重。 “没想到我那位四姑姑跟四姑父耐心这般好,这一日比我想象中要来得晚了许多。”楚越感慨道。 见白露一脸疑惑,她复而开口继续道:“这么多年来,我那位大哥为人处事向来都是谨小慎微,功绩也不错,根本不至于蹲在一县之中这么多年不得升迁,还不是被四姑父给特意压着!” 白露沉思了片刻,想着这四姑小姐向来与三老爷一房尤为亲近,这也不足为奇。但这公门的水果然深似海,禁不住打了一个盛夏时节的“冷颤”。 说罢,楚越便站了起身,往楼下走去,边走边道:“恐怕这次过后,朝中又有不少人会嚼舌根子说我们上官家在礼部只手遮天了。” “这圣旨的内容还不知晓,小姐怎么就断定大公子会入礼部?”白露跟在身后问道。 楚越听罢,停下了脚步转头笑意玩味道:“不仅是礼部,我觉得还是那礼部员外郎,若是不信,要不然赌一局吧?” 白露连忙摆了摆手,抢在小姐前面走下了楼,她才不傻。 见她落荒而逃,楚越掩嘴一笑,但随即不由得感慨了一句:有人欢喜有人愁啊! 当楚越准备跨出锦绣斋院门时,她突然一激灵把脚缩了回去,躲在拱门边上,吓得白露踉跄到差点跌倒在地,只是见小姐这般慌张她识趣地没有喊出声。 主仆二人把脑袋往外便伸出,显得特别鬼祟,院子里不知情的几个正在打扫庭院的小厮不禁面面相觑,想着小姐在自家院落怎的这般猥琐了? 原来,楚越是看到三哥上官楚华了,对于这个三哥,楚越其实很是好奇,他一身抱负不选择科考为国效力,那又是为了什么? 于是二人便悄悄跟了上去。 楚华一路弯弯绕绕,差点把二人给绕晕跟丢了,直至他的身影来到了城南的一家酒楼门前,才闪身走了进去。 随后,堂堂上官家七姑娘便做起了那弯着腰偷听墙角的勾当了。 房中一人察觉到门外的动静之后,起身缓缓走到门前,也把耳朵贴在了门上,二人不知,此时当真是脸贴着脸啊! 等到门外那二人察觉到之后,正想转身逃跑之时,里面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声音道:“既然二位姑娘在门外站了这么久,不请二位进来仿佛不太像话了。” 说罢,二人的身后闪现出了一人,正是楚越曾经在永安王府文楼外向其点头示意的无越。 楚越讪讪一笑,这才伸手打开了房门,转身把白露留在了外边,只身一人步入房中。 方才开口邀请之人自然是世子裴嗣,此时他正站在一旁伸手示意请楚越坐下,这待客之道算是诚意满满了。 楚越坐了下来,撇过头望着那个始终稳坐其中,握着手中杯喝茶的三哥上官楚华,笑道:“原来这便是三哥选的那一条大道,不过楚越不知,若是老祖宗知晓三哥的抉择,会如何感想?” “越儿,我若是没记错的话,当天你从王府回来之后,也曾经跟老祖宗请示过,上官家是否应该顺应时势,选择一方势力栖身。”楚华放下杯子,缓缓笑道。 “但是老祖宗到现在都还没有给我答复,倒是三哥,看来这便是三哥自己的选择了。”说罢,她接过裴嗣递过来的茶杯,一饮而尽。 裴嗣倒是不慌不忙,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两兄妹在自己眼前斗嘴,笑意满满。 他这副嘴脸此时在楚越看来实在是可恶至极,于是她忍不住冷声道:“殿下现在这般冷眼旁观,似乎不太厚道吧!” 二人本就相对而坐,她这一开口,房中的气氛一下子跌落到了谷底,仿佛只要一点火花便可以炸开一般。 “七姑娘消消气,莫非您今日出门不是为了我们所关心之事吗?”裴嗣笑道。 楚越听罢,轻叹一声道:“三叔与大哥的选择,我在老祖宗寿辰当天便知晓了,或许是因为当初你们二人尚未回到重川城的缘故,他们父子二人还未这般光明正大表明支持大皇子。” 上官楚华向来只着那几件素雅的文士长衫,若不是城中人大多都知晓他的身份,恐怕还会以为他只是一界赴京赶考的外乡寒门书生呢。 此时他轻摇薄扇,淡然道:“父子二人同在礼部为官,当真是一桩美谈了,还真是难为我们那位官至吏部侍郎的四姑父了!” 停顿了片刻,这个书生复而笑容灿烂道:“只可惜,做再多都是徒劳之举,我们需要做的只是为了将来而谋,眼前的这场戏只不过是一盘开胃菜而已。” 裴嗣深呼一口气,随即道:“话虽如此,但是我们还是需要未雨绸缪啊,这种朝堂之上的圣眷,向来就怕‘万一’二字!” 楚越漫不经心夹了一颗花生米塞到嘴中,含糊不清道:“不是说西越有谍子潜藏城中吗?若是让他们利用到这一点,晓之以利祸乱我朝,那才是最坏的结果!” 说罢,她放下筷子拍了拍双手,转身离开。 唯剩二人在房中面面相觑,裴嗣忍不住开口笑道:“我早就知晓,你这位七妹妹绝非寻常之人可以相提并论的,她跟别人,不一样啊!” 楚华自妹妹离开之后,倒是半分笑意都没有了,满脸阴沉。 他自是知晓老祖宗为了上官家的顾虑,而他擅作主张的选择,将来会将整个上官家置于何种境地呢? 第三十九章 良禽择木而栖 主仆二人回到锦绣斋院门外,楚越犹豫了片刻后转头对白露轻声道:“白露,这件事情先别让老祖宗知晓啊!”白露听罢,用手捂住嘴巴,笑着点了点头。 谁知就在此时,白露突然瞪大了眼睛,讪讪地指了指小姐的身后,楚越何其的冰雪聪明,当然知道千叮咛万嘱咐终究还是自己祸从口出了,于是连忙笑着转身。 有一人从拱门侧边缓缓走出,笑道:“什么事情,不能让我知道啊?” 那人自然是上官老祖宗上官烛明了! 见状,楚越马上小跑两步前去拉住老祖宗的手臂嘟着嘴撒娇,上官烛明柔声对白露道:“白露,你先下去吧,我有事要跟你家小姐说。”于是白露行礼离去。 楚越扶着老祖宗到了锦绣斋大堂中落座,她向来都习惯了给老祖宗捏捏肩膀,按照她的说法便是偶尔疏通活络筋骨,便能寿与天齐啊! 上官烛明转头看了这只越发狡猾的小狐狸一眼,随即笑道:“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什么事要瞒着我这个糟老头子啊?是楚华那小子吧?” 楚越双手默然停顿了一瞬之后,这才弯着腰低下头轻声问道:“您是怎么知道的啊?” 结果刚刚问出口她便想要抬起手扇自己一个耳光,三哥与自己一前一后,在贾公公进府宣旨的时候溜了出门,老祖宗能不知道吗? “老祖宗,您还记得上次我问您的那个问题吗,不知道您考虑得怎么样了?”楚越直言道。 上官烛明听罢,拍了拍这个重孙女的手,拉着她到自己身前,楚越顺势蹲了下去,只听他柔声道:“楚华不是已经替我做出选择了吗,是永安王府吧......那你怎么看啊?” 这个问题哪能轮得到自己做主啊,但见到老祖宗一直冲着自己眨眼睛,她只好沉声道:“世子殿下虽说多年前便已经对外称弃武从文,但是越儿自从见过他几面之后,便愈发觉得他真气内敛,武功底子甚至在我之上。城府这般深厚,若是都能够得到三哥的倾力辅佐,想必不会是那没有底线之人。” 上官烛明微微低头,又问了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也就是说,你也觉得永安王会是最后的赢家咯?” 楚越听罢,赶紧抬起手嘘声道:“老祖宗这话可别说出口啊,僭越了。” 他欣慰一笑,自己这个最为疼惜的重孙女,终于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了。 但他随即便轻叹了一口气,由衷道:“若是上官家当真选择依附永安王府,三房那边,便是孤家寡人了!” 对此,楚越亦是感慨万千,但谁都明白,如今正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情况,既然上官府内,两派分庭抗礼的局面已经形成,那这便是注定逃脱不开的结局了。 她紧紧握住老祖宗略微冰凉的手,淡然道:“重川城内就只有大皇子与永安王两派势力,如若我们像三叔与大哥一般选择大皇子,那三哥也会是那孤家寡人。” 说罢,上官烛明轻轻扶住了椅子把手,楚越顺势起身将他扶起,但他却是挥了挥手示意她不必相送。 随后,她望着那个日渐消瘦的背影,只听到一声浅浅的呢喃声:那便这样吧,若是日后政局倾覆,上官家不得已之时,便投靠永安王一系便是。 傍晚,三公子上官楚华终于回到洛河斋,刚刚踏过拱门,身后便有人唤住了自己。 他转过身,直言问道:“老祖宗怎么说?” “老祖宗他很是生气,责怪你擅作主张为上官家铺路。”她这话说得尤为认真严肃。 但越是这般,楚华这只比她更加成熟的老狐狸更是不会上当,于是又问了一遍,他毕竟很是在意老祖宗的态度。 楚越上前两步走到三哥的身前,笑道:“就知道骗不过你,放心吧,老祖宗决定了跟上永安王府那条船。” “你也觉得我的选择是正确的,你也认为永安王会是最后的赢家?”听罢,楚越愣了愣,这番话今日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了,果然,是上官家的子孙! 奈何楚越竟是直接转身跨出了院门,只是背对着上官楚华挥手道:“现在说输赢未免为时过早了。” 重川城城西季家宅子,姜舒圣到太子殿下房中寻他,只见房中漆黑一片,于是他随手抓住一个路过向他行礼的护卫,问道:“知道殿下去了何处吗?” 那位护卫拱手道:“回先生,殿下前些时候召集了几个兄弟出了门,至于去往何处,殿下没有明言,小的不知。” 他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之后,便只身一人回到房中。 先前他从来都不会不知会自己便擅自出门的,只不过似乎遇到了那位如他所言那般值得钟爱一生的女子后,便翅膀硬了。 以至于今夜,他深感不安。 重川城皆知,城南的街道可以说是慕容家的天下,如今,身处南阳都城的西越太子殿下正坐在回香楼三楼隔间细细品茶,而他对面之人,则是这家酒楼的东家,慕容家家主慕容枫! 慕容枫午间被一封没有署名的书信莫名其妙地被人叫来此处,到现在那人还不开口说话,他即便是再好的脾气也有些恼火了。 就在他准备开口之际,那人向他推了一枚金牌,他顿时失语。 姜舒圣在大堂中苦苦等候了他一个时辰,见他跨进堂中,他便冷声问道:“姜某不知太子殿下今夜去往何处,见了何人?” 柴济容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自从他来了这异国他乡之后,别的不说,倒是无拘无束了,再也没有那些条条框框管束着自己,甚是快活。 “去了城南慕容家的回香楼,见了慕容枫。”柴济容极为淡然道。 但他万万没想到就这一句话便让他生平第一次见识到了那位对何人都和颜悦色的先生发火。 只见他一手重重拍在了桌面上,就连茶杯里的水都尽数溅了出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要是想死可以直接说,我绝不拦你!” 他吓得双手颤抖了几下,紧接着才缓缓道:“慕容枫是行商之人,最懂规矩也最会做生意了,只要我给的价格足够公道,东西足够诱人,他不会那么愚蠢做出那些傻事的。” 姜舒圣抬脚快步走到他面前,直接指着他的鼻子怒道:“正因如此,我们才不能这般冒失主动泄露身份,你怎么知道他那只老狐狸会如何?太子殿下,恕姜某直言,若是将来东窗事发,劳烦您别拉上我给您陪葬!”说罢,他挥袖离去。 这幅场景,让院中几个留守在此的护卫噤若寒蝉,直冒冷汗啊,但话虽如此,他们当真由衷敬佩那位先生,居然敢对着尊贵至极的太子殿下吹鼻子蹬眼! 柴济容并无太多心思,他只知道他的承诺,等于许诺了他慕容家世代荣华。 此时,他独坐堂中,呢喃道:“好一个,良禽择木而栖啊!” 第四十章 南北之争 今日晨间,各个商行的掌柜齐聚城北上官家议事堂,只因上官家的绸缎庄在短短三日之间,受到了慕容家商行的猛烈冲击,亟需应对之策。 此事,甚至惊动了上官氏当家上官烛明。 此时,所受冲击最为深重的重锦堂大掌柜杨呈学咬牙狠狠道:“慕容家此举简直就是赤裸裸的趁火打劫,明知道上官家不久前刚刚死了一整批幼蚕,导致本季度的蚕丝供应不足,却还来这一招。” 议事堂内谈论正酣,七姑娘上官楚越却站在自家锦绣斋院门外来回徘徊,直至见到白露归来的身影,才重展笑颜。 只见白露将手中的那款锦缎交给楚越,楚越翻看了片刻,二话不说便径直往议事堂而去。 议事堂。 二房老爷上官涟缓缓道:“虽说玉珈山蚕场是上官家最大规模的蚕场,但是我们在其它蚕场还有少量库存蚕丝,只可惜慕容家这次推出了一款新锦,我们需要的便是时间,不仅仅是原料这般简单了。” “二叔所言甚是,我们缺的是时间,但是目前看来,这件事一时之间难以解决。” 各位掌柜见七姑娘跨进了议事堂大厅,纷纷点头致礼,上官烛明笑意满满道了句“越儿来了呀!” 楚越站在大厅中央,将手中那一幅锦缎展开。 这才缓缓说道:“各位请看,这份锦缎是我特意让人从慕容家绸缎庄买来的,可以看得到这份新锦做工极为精细,比我们之前的锦缎要更加轻薄,也更加华贵雍容,所以我们一时之间没办法研制出一款新锦应对他们。” 上官氏首席绸缎庄芙蓉堂老掌柜钱程叹息道:“慕容枫这只老狐狸果然早有预谋,竟是打得我们措手不及!” 说罢,他转头望向上官烛明道:“大当家,如何是好啊?” 此时上官烛明却看见楚越对着自己眨了眨眼睛,于是他微笑道:“各位掌柜先回吧,待我与二当家商议过后,再给大家一个答复。” 诸位掌柜先后离开议事堂,楚越连忙走到老祖宗对面坐下,将那幅新锦放在桌面上,淡淡道:“老祖宗您看,这份新锦的确是比我们的锦缎品质更优,但是越儿还有一个发现。” 说着,她指了指那幅锦缎肯定道:“我敢断言,慕容家这批所谓的新锦,绝非近期新制而成,起码已经成品半年时间之久。” 听罢,上官烛明伸手将锦缎拿了起来,仔细端详、抚摸了片刻后点了点头。 “我们玉珈山上的蚕场事故乃是两月前的事情,慕容家难不成是有预知未来的能力,早就知道我们上官家会遭此横祸?”楚越继续道。 她的言下之意,上官烛明自是知晓的,慕容家的确不能未卜先知,可终究还是有人能够未雨绸缪,那便是那桩事故的幕后之人。 至此,楚越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先前世子殿下曾经与我有过含糊不清的言语,玉珈山的蚕场以及那位川剧大师的意外身亡,都并非意外而是人为所致,而这幕后之人,正是西越国!” 说罢,她便不再开口,此时说到底还需要老祖宗上官烛明一锤定音。 但她没料到老祖宗接下来的那句话让她受惊不小。 只听上官烛明淡然道:“那便通知我们上官家在西越国都甘宁城的各个商行,从即日起,所有上官氏商行暂停营业,至于开业时间,等待商榷!” 所有商行,“所有”二字尤为关键,上官家的西越国都城内的商行多达数十家,这还是仅仅一座城而言。 若是全部商行停业,亏损的数目,不容小觑啊! 知道她的心中所想,老祖宗上官烛明笑道:“你呀什么都好,就是有些时候做事不够果断决绝,记住,若是日后需要你的定断,必须要设法一次让人家知道教训,否则不疼不痒的,便会让人家以为我们软弱无能,只会一些花拳绣腿。” 楚越想了想,笑着点了点头,不过她并未深思那一句‘若是日后需要你的定断’之语的深意。 她将老祖宗送回房便回到自家锦绣斋,大夫人洛溪云坐在堂中,见到女儿回来后便笑着跟她说,楚华在后园等她许久了。 楚越往后园寄思亭走去,见三哥楚华正坐在厅中看书,笑着调侃道:“三哥怎么来我们锦绣斋看书了?” 他听闻妹妹这番调侃之语,习惯性地并未开口反驳她,只是继续翻着书笑道:“二哥回府之后都跟我说过了,这次慕容家的攻势颇为猛烈啊!” 楚字辈排行第二的上官楚谦与其父上官涟,向来被老祖宗上官烛明称为最像自己的子孙。 楚越坐了下来,白露马上端了一壶新泡的热茶上来,只是见自家小姐与三公子有话要谈便退了下去。 楚越给自己倒了杯茶,淡淡道:“若是再这般下去,不出半旬,我们家的所有绸缎庄便会被他们的商行给直接压垮了!” “曾经听殿下说,你说过若是西越再敢打上官家的主意,决不罢休!这次他们可是再次出手了,这件事打算怎么解决?”楚华直接将她的那杯茶抢了过来,抿了两口后,缓缓说道。 楚越还能如何,只能自己再倒一杯了。 “老祖宗已经打算让我们家在甘宁城内的所有商行全部暂停营业,重新开业的时间等待商榷。但是我总觉得这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狠厉招数!”她叹息道。 听罢,上官楚华放下手中书籍,笑道:“的确有这个嫌疑,但是长久下去,西越国的损失必会远远大于我们的损失,毕竟上官家损失的是自己口袋的银钱,他们不同,损失的是国库的银子!” 他见楚越小狐狸般狡猾的小眼睛在那里滴溜溜乱转,便知道这丫头没什么好心思,便直接卷起书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 楚越抬起手揉了揉之后微微弯腰向前道:“这件事,很显然西越已经跟慕容家联盟了,你家殿下打算如何啊?” 他只是微微叹息道:“这事不仅仅是打了我们家一个措手不及,打南阳的那一巴掌也不算轻啊!” 对于此事,昨日上官楚华已经跟裴嗣见过面详谈,由于姜舒圣并没有消息传来,所以二人猜测此事应是那位太子殿下自作主张,瞒着姜舒圣主动与慕容家接触。 毕竟,慕容家投入西越怀抱这件事,姜舒圣应该不会乐意看见。 如今重川城内南北之争的形势,想必柴济容正稳坐家中,隔岸观火,甚是惬意吧。 第四十一章 隔岸观火?不存在的 西越都城甘宁城内,凡是挂有上官氏家徽的商行,在一日之间全部关门大吉,对外声称暂停营业,但要说何时重新开业,各个商行都没有明确答复。 于是,整个主城街道之上,便有将近半数的商家关了店门,顿时间人心惶惶。 虽说城内老百姓一脸蒙圈不知所以,但宫城内的权贵皆是不得不感慨,南阳上官家此等这般的雷霆手段啊! 甘宁城王宫,凌安宫,御书房。 早朝过后,国主柴敬便召集了几位重臣来到御书房,商议南边上官世家之事。 群臣之中,有一位尤为扎眼的人物,只是所有大臣都早已习以为常,只因这位是陛下的亲姐姐,嘉庆长公主殿下啊! 国主柴敬一大早便沉着脸,但此时面对一帮骨鲠重臣也不好摆脸色,和颜悦色了几分道:“诸位卿家,想必也都听闻了,如今上官家在都城之内的所有商行都已经歇业,长此以往,恐怕我朝的赋税会出问题啊,不知诸位可有应对之策?” 左相徐靖潼眯眼道:“不知陛下可曾知晓,上官家此举之起因?” 这位权相说话历来如此,哪怕是面对一国之主也是这般咄咄逼人的架势。 柴敬听罢,转头望了长公主一眼,只见她轻轻点了点头。于是他便开口道:“是因为太子南下,与慕容家联手重创了上官家的商行,故而上官氏施以报复。” 堂中重臣顿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翰林院一位老学士愤愤道:“太子此举甚为冲动啊,难不成姜先生也同意了?” 柴敬淡然道:“事后姜先生曾稍信回宫告知寡人起事之因,得知太子此次并未事先与姜先生商议,实乃其擅作主张之举。” 其实姜舒圣那封信已然是避重就轻,将柴济容私自与慕容枫密会之事放大,反而将他一开始与他相议的重川城根基一事,一略而过,只字未提。 长公主柴静慈开口道:“陛下,此事绝不可纵容,毕竟都城内上官家的商行众多,一旦长时间歇业必会严重影响我朝赋税,国库堪忧啊!” 华夏大陆各国的赋税,历来比较亲民,主要是为低收入者考虑在先,故而乃是以收入为基点向所在国家缴纳的一定比例的税款,既然是以收入为前提基点,那么如若没有收入的话,何来的税款可交? 而在整个都城,甚至是整个西越国境之内,国库税收的大头,向来都是上官家所作的贡献。 如今,怎么能忍? 众人都很是清楚,上官家之所以对重新开业的期限讳莫如深,是为了看西越朝廷的反应,准确说便是看他们是否识趣! 最终,柴敬决定亲笔修书一封,严厉斥责太子柴济容,并勒令其通知慕容家立即撤下所有新锦,不予再行售出! 当初,柴济容自然是想着隔岸观火,只可惜,如今莫名其妙变成了惹火上身。 待到众臣退去之后,长公主这才坦言道:“没想到容儿竟是这般糊涂,怎可这般直接对付上官家,难道不知道此举与‘自杀’无异不成?” 若是太子听到这句话,可真要大喊冤枉了,明明那日姜先生也默许了的! 只是他不知,姜舒圣打的便是“将在外”的主意,只要我现在不说,你就不会知晓,至于日后东窗事发,那便再做解释呗。 柴敬轻轻揉了揉脸颊,感慨道:“寡人与姐姐您向来都是更为偏袒容儿这个孩子,就是希望他能够长进一些,奈何竟是在南边做了这般鲁莽不顾后果之事!” “容儿自小便失去了母亲,我与先皇后也是从小相识的好姐妹,自是希望她的孩子能够继承西越大统,只是至今看来,还需要一番磨练啊。”长公主说罢,便离了御书房。 柴敬已经很久没有听人提起先皇后了,他与先皇后乃是年少夫妻,当年之所以早逝,也是因为替自己挡了符氏死士的致命一剑。 早年,他之所以开始沉浸于美色,亦是为了麻痹自己忘掉那段情伤。 故而他对她向来只有愧疚,以至于她死后,他从未有过新立皇后的打算,哪怕多年来群臣纷纷建言新立一位国母,他都选择无动于衷。 所以多年来他才会对她留下的唯一的儿子,柴济容尤为疼惜。 南阳国都重川城,皇城脚下的一家琴行。 与众人所料想的截然不同,在上官家大部分商行即将难以为继的时候,七姑娘居然还有这般好心情出来逛街,当真不愧“奇女子”的称号。 但当琴行的掌柜看到一位公子踏进自家琴行的时候,心中难免开始发毛。 心里甚至都已经在祈祷了:两位老祖宗可别在小店里打起来啊,小的做的只不过是小本生意,跟你们两家不能相提并论,半分都亏损不得啊! 走进院门的正是城南慕容家长公子,慕容钦。 “在下万万没想到,七姑娘还有这般心情!”他轻轻拂过一张古琴,随口道。 楚越听罢,转身望着这位慕容家铁定的下任家主,笑着柔声道:“慕容大少这番嘲讽之语未免说得早了些,若是过段时日,您还能在我们上官家的人面前说出口,那才算高明啊!” 慕容钦哪里会那般深思,毕竟这位七姑娘的伶俐口齿,在城中可谓是无人不知! “在下倒是想看看,届时姑娘能否还笑得出来?” “您父亲难道没有跟您讲过,眼前短暂的利益若是不能长久,又有何益?咱们做生意的嘛,也应当讲究细水长流啊。”说罢,她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走了出门。 见楚越没有气愤动手教训慕容长公子,掌柜当真是感激涕零,送她出门时那张老脸简直笑得像一朵花。 但屋内那位着实笑不出来啊。 楚越离了琴行后,便径直往城北而去,只是没走多远,便看见前边的路被人群给堵住了,于是她趁势也站在一旁凑了凑热闹。 原来又是那种老到掉牙的“碰瓷”把戏,她从小到大都不知道看过多少遍了,就在她摇着头准备离开的时候,意外发现了一些端倪,于是推开了人群挤了进去。 只见她走到蹲坐在地的那人身边也蹲了下去,还好心将那人扶了起身。 就在那人准备向其致谢之时,楚越抓起他的手一秒变脸道:“大家请看,此人手上的这些老茧,证明他就是一个习武多年之人。试问这样内力深厚的人,又怎会被人马吓到如此狼狈地跌倒在地?” 那人连忙撒开手,大声道:“你胡说八道,我就是被他的马惊吓到的......” 说罢,围观的人群之中有声音传了出来,道:“你当着七姑娘的面说她胡说八道,不是班门弄斧吗?” 于是,嘲笑声渐起。 那人见穿帮了,一个后空翻马上便逃之夭夭了。 第四十二章 夜宿山头 待到人群散去后,原本一直高坐马上之人翻身下马,对楚越拱手道:“裴啸多谢上官七姑娘相助之恩。” 楚越听罢愣了愣,“裴……原来是少将军,即是如此,这声‘多谢’可就自谦了,谁人不知裴少将军与王爷最是相似,虎父无犬子啊!就算楚越不出手,您想必也不会被此等小人计俩给坑骗的。” “正所谓闻名不如一见,今日得见七姑娘,果真如我大哥所言一般,姑娘与众不同啊!”裴啸笑着轻声道。 对此,楚越可笑不出来,难道世子殿下时常与他提起自己吗?于是她只能讪讪一笑作罢了。 由于二人本就同路,便一路并肩走着,只是沉默的气氛让楚越好生不自在,她便只好自己找话题道:“少将军常年与王爷驻守边关,怎的突然返回城内了?” “先前大姐回边境之时带了母亲的一封家书,想着多年未见至亲,便回城了,恰好陛下准备在下旬带着王室众人,前往南都穗城避暑,便让我带兵协防了。”他估计是很少与姑娘讲话,所以稍微有些不习惯,忍不住抬起手摸了摸脑袋。 虽说盛夏时节,按理来讲应是越往南边更为燥热难耐,但是重川城的气候当真是不如南边的穗城凉快,所以,王室每年盛夏时节都会前往南都避暑。 说着,永安王府到了,裴啸极为客气道:“七姑娘,不如到府上坐坐?” “还是下次吧,明日我还有点事,就先回府了,您想必也听到一些风声,我们上官家最近也颇为不好过,所以最近还是要到附近几座山上看看能不能再开辟几座蚕场。” 于是裴啸牵马立于王府门前,看着她的背影轻叹一声,他其实还是有些许私心的,还不是为了大哥,虽说他从未向自己提起他的心意,但他何时对一个姑娘这般上心? 正想着,他的肩膀被人拍了拍,裴啸转头,果然是大哥裴嗣。 两兄弟亦是两年多未曾见面,裴啸一把搂过大哥的肩膀,调侃道:“我可是帮你打听到了,七姑娘明日要去爬山,能不能进一步发展感情,可就要看你自己了,弟弟我仁至义尽了!” 裴嗣一拳头锤在了他的心口,随即兄弟二人便并肩踏入了府门,至于那匹马,自然有小厮接过带到马房的。 两人没走进门多远,裴啸的生母侧妃陈锦便迎面走来,裴嗣松开了弟弟的肩膀,他随即跑了过去母亲跟前,屈膝跪下道:“母亲,请恕孩儿不孝之过。” 陈锦连忙弯腰扶起自己的儿子,止不住眼泪哽咽道:“我的孩儿,回来就好,请什么罪呢,来,让母亲好好看看,瘦了没,黑了没。” 裴嗣走到二人身前,笑道:“娘,不是为弟弟准备好了一桌好酒好菜的吗,弟弟一路赶回城想必也饿了,大家先吃饭,然后你们娘俩再说个一整天。” 裴啸又锤了他一拳,笑骂道:“还是没正经,再这般怎么追姑娘?” 这话可把咱们世子殿下怼得无言以对了,于是他只好讪讪而去啦。 翌日,楚越一大早便独自出了门,本来白露那丫头说着要跟小姐一起的,奈何楚越说要爬一整天的山,那丫头思量了片刻便放弃了。 重川城乃是典型的山地地形居多,最多的是那种悬崖峭壁的陡峭之地,但那种地形根本不方便种植大片的桑树来饲养蚕虫,所以她只好寻找一些相对而言较为低矮小山地,盆地当然是最好不过的。 于是,她几乎花了一整天的时间爬了好几座山,要是旁人知晓她上官楚越来爬山,大概都会腹诽大半天吧, 堂堂上官家七姑娘亲自来找山地?吃饱了撑着吗,何必呢? 临近黄昏时分,老天爷实在是太过不给面子了,居然下了大雨。 下雨时山路难行,若是早知道,她还真的不会来。 但是人嘛,往往怕什么来什么,这不,滑了一跤之后,又一不小心掉进了山下猎户的捕兽陷阱,这也便算了,还伤了腿…… 简直就是祸不单行。 气得她忍不住咒骂道:“本小姐难得上山,居然这般倒霉,这下好了,轻功再好也飞不出去了。” 这时,她听到不远处有声音传来,正打算开口说话,便只见一人飞跃而下,到了自己身旁了。 原来,裴嗣一直紧紧跟在她身后不远处,但又深知她听力甚佳,又不敢跟得太紧,于是只能远远跟着,就这样默默护着她。 裴嗣跳下来之后,连忙蹲下身子,伸手撸起她的裙脚看了看伤口,松了一口气后说道:“幸好,只是被树枝划到了,不是捕兽夹,否则伤口一时之间会很难处理。” 她瞬间缩回了脚,将裙脚放了下去,随即问道:“殿下怎会在此地?” 裴嗣眨了眨眼睛,却又不好意思说出口自己一路跟着她,只能闭口不言了。 紧接着他从怀里取出了一些刚刚在山上采摘而来的草药,随后坐在地上,一把将楚越的腿放到自己的膝盖之上,淡淡道:“但是这也需要及时处理的,哪能一直流着血?” “殿下怎么知道我今日会……”话说到一半,她便想起来了,原来是裴少将军泄的密。 “如今天色已晚,就算我能带你上去,下雨天山上的夜路也绝不好走,我们今夜只能在洞里将就一晚了。”他一边扯下自己的衣服,一边轻声道。 包扎好伤口之后,他又脱下自己的外衣给楚越披上,然后自己走到另外一个角落坐了下去。 当天夜里,当裴嗣突然醒来时,看到她下意识地抖着缩成了一团,便蹑手蹑脚走了过去,结果发现她全身发烫得厉害,估计是淋了雨感染了风寒了。 但是他身上唯一的那件外衣已经披在她身上了,于是他只好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为她取暖。 第二日,天还没完全亮,上官家便已经派人往各座山上寻人了,七小姐一整晚不归,老祖宗与大夫人整夜难以入眠啊! 当裴嗣听到脚步声,便大喊了几声,紧接着抱着楚越一跃而上。 白露自从昨夜听闻小姐未归,便十分后悔没有跟小姐出门,于是今晨便估算着小姐的脚程,跟着府里的人往这座山上跑来了。 见小姐睡着躺在世子殿下怀里,她眼泪一下子便没止住喷涌而出了。 “七姑娘昨夜不慎掉落洞中,加之染了风寒,所以暂时没能清醒过来。”说罢,他径直跟着上官府的人走到了马车旁,随即将楚越抱了上马车。 当裴嗣正准备下车时,白露淡淡道了句:“马车恰好顺路,殿下可以乘我们府上的马车回王府的。” 于是他便点了点头,重新坐了下去。 看着眼前依旧熟睡中的她,他感到心口似乎揪住了一般。 第四十三章 事后诸葛 马车行至上官府邸门前,白露先下了马车正准备喊人过来时,裴嗣轻声阻止道:“我来吧,还是别吵醒她了……” 说罢,他便抱着楚越径直穿过道道回廊,直至锦绣斋。 这下,可是全府上下都给瞧见了,大部分人当然是替自家小姐高兴啊,那可是堂堂世子殿下啊,整个南阳国独一份的,多尊贵啊! 但其中有一人却在嘴里念叨了几句后直接走出了府门,坐上马车往城南而去。 城南慕容家,上官楚绅熟门熟路地跑到了慕容铭的房间,看到他居然还有心情站在窗边逗鸟,忍不住道:“我的二少啊,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家里逗鸟,情敌都杀到咱们家了,你要不要管的呀!” “什么情敌,你是说殿下上门提亲了?”慕容铭焦急道。 大概是跑得有些急,上官楚绅有些累了,于是先给自己倒了杯茶润了润嗓子,这才开口道:“没有,只不过他亲自抱着我那七妹妹回府,昨夜他们估计也是一起在山上过的夜……” 话还未讲完,慕容铭便撒腿跑了出门,吓得身后的丫头大声喊道:“二少,您好歹换身衣服出门啊!” 只是可怜上官楚绅这个专职通风报信的耳报神了,又又又一次被抛之脑后了。 …… “哎呀,怎么又是咸蛋青菜粥啊,连续吃了三天了,我都快失去味觉了!”楚越双手捧着那碗满到快溢出来的白粥叹息道。 “小姐,您跟我抱怨也没用啊,这可是夫人跟老祖宗交代厨房的,这几日给您的就是这样的伙食。”白露说罢,轻轻地把勺子放在了碗里。 既然是老祖宗跟娘亲的嘱咐,想必也逃不过他俩的手掌心了,那便再吃几顿吧。 经过了三天充足的睡眠以及略显清淡的饮食,楚越的风寒已经痊愈了,但是腿上那道被树枝划破的伤口,还没能完全愈合,所以这几日她几乎都只是待在房间里,修心养性。 “最近有什么好消息,说来给我听听吧!”楚越一边吃着咸蛋粥,一边问道。 “自从前几日慕容二少在府门外碰到世子殿下之后,就再也没有自讨没趣了,我估计呀,一定是殿下说了些什么话让他知难而退,伤心欲绝了,保不齐回府躲被窝里哭呢。” 她话还没说完,楚越便弹了弹她的脑袋,笑骂道:“瞎猜什么呢,我跟殿下可什么都没有,你别再胡说损坏我的名声啊!” “是是是,你们俩什么都没有,只是小姐您不知道,那日殿下抱着你的时候有多温柔,还有他看着你的那个眼神,简直会发光的。” 说罢,楚越已经站了起身,走到白露的身前,推搡着将她推了出门,关门之前还微笑着嚣张道:“别以为我伤还没好就是一只病猫啊,你这丫头看来是打少了,走,别碍着我喝粥。” 她轻身倚在房门上,两颊通红。 城西季宅。 一封八百里加急的书信终于送至了柴济容手中,当他满心欢喜地打开书信时,完美诠释了何为一秒变脸。 他万万没想到,父王与姑姑居然会这般严厉地斥责自己,这也便罢了,还命他立即撤下所有新锦,不允再行出售。 姜舒圣从后园缓缓走来,从他手中接过书信,淡淡道:“早知如此,毕竟事关国库,尤其是这两年,我朝正蓄势待发,勤加练兵,势必会产生更多军费物资,我们在这个时候插手,殊为不明智。” “先生,你先前并没有否定我利用慕容家来对付上官家的,两虎相争的局面不也是你默许我的吗?”柴济容沉声道。 姜舒圣放下陛下御笔书信后,缓缓坐下,笑道:“我是默许殿下此举可行,但是我并没有让殿下动用甘宁城运来的那一批锦缎啊,再说,这批锦缎的来由我也是才知晓的,殿下既然不是事事向姜某报备,那便不是姜某的过失了。” 柴济容听罢,轻轻拍了拍桌面,微怒道:“先生若是还生我的气,您尽可以与我明言,不必这般冷言冷语地推卸一切!” “我既为柴氏而谋,自然首要考虑国家社稷。另外,殿下应该很清楚,姜某所言皆是有理有据,并非推卸责任,您与其现在将气撒在姜某身上,还不如想想下一步的计划,又该如何弥补过错。”说罢,他又来去如风地离开了正堂。 翌日,姜舒圣出面相邀慕容枫。 “既然我家殿下已然与大当家摊开了,那姜某也只好顺其势而为之,我想您应是聪明人,知晓我们既然冒险南下,城中必会有自己的势力,想要做成一些事也不算太难,还望当家的好生思量!”姜舒圣这番直言,哪里有人在屋檐下的自觉? 但慕容枫深知此事之严重性,再者,自己当初已然坐上了这艘船,如今哪怕知道是贼船,想要下也难了,故而只有继续与之同游了。 “不知姜先生此番相约,有何事交代?”慕容枫笑问道。 “将所有新锦撤下,别再出售了,当家的回去之后便可立即安排。”说罢,他将茶杯重重放下,此举之意慕容枫怎能不理解,没得商量了呗! 于是,柴济容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就此落幕,当真是雷声大雨点小,在外人看来,自然是上官家完胜了,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上官家锦绣斋,上官楚越一身大袖红衣出了院门,身后白露紧跟着今日心情看似相当不错的小姐,问道:“小姐这是打算去何处啊?” “去找人打脸!” 此语言简意赅,只是说了好像没说,还更让人疑惑了。 二人出了府门,便径直往城南行去,直至走到慕容家的总行才停下了脚步。 商行里忙前忙后的伙计看到上官家七姑娘站在门外,纷纷开始替自家长公子感到悲哀,他们自是早有听闻,二人先前在琴行时的谈话了。 看这架势,肯定是来讨债的呀。 身为当事人的慕容钦此时就在此处监督伙计卸货,知晓此祸已然躲不过去,便只好主动相迎,免得连气度都丢光了。 于是他缓缓走出门,笑问道:“不知七姑娘今日突至,所为何事啊?” “我来自然是想看看长公子还能不能当着我的面,将那日在琴行里那番话再说一遍啊,还能是为何?”听罢,就连白露都忍不住拉了拉小姐的袖子。 实在是太狠了! 果不其然,慕容钦几乎当场气结,无言以对。 第四十四章 酒楼相会,相谈甚欢 打完慕容钦的脸,主仆二人随即前往附近的回香楼,虽说这也是慕容家的产业,但是不得不说,这里的厨子当真好,做出来的菜品最是一流。 小二恭恭敬敬将二人带到了三楼的一间临街阁楼包间,楚越点了几道上好佳肴之后,他便马上脚底抹油似的溜了,就连白露见状都掩嘴而笑道:“我们家小姐莫非是会吃人的老虎吗?” “说谁是母老虎啊,嗯?”楚越立即笑骂道。 她站在临街的那道木质雕花围栏边上俯瞰而下,意料之外又见到了那个他。 而此时,他也正好向上看了过来,但她或许不知,在他看来,着红衣的她尤为明艳动人,可能这个画面他再也忘不掉了。 楚越想了想,便对着他笑着做了个“请”的动作。 裴嗣走上楼,见楚越正笑得灿烂,便笑着打趣道:“看来七姑娘今日心情甚佳,就是不知,腿上的伤是否已然痊愈?” 说罢,他默然走到围栏边上,与之并肩而立。 她愣了一瞬后淡然道:“早就好了,这点伤,于我而言早就习以为常了,殿下亦是自小习武,想必也深有体会。” 听闻此言,裴嗣难免有些许唏嘘,一个姑娘家,竟然会对受伤一事习以为常。 似乎猜想到他的想法,楚越开口道:“若是我不习惯受伤,现在恐怕就得习惯被人欺负了吧……罢了,不说这些,今日心情好,这顿饭我请客,殿下请入座。” 二人回到席中之时,佳肴皆已上齐,本来她点的都是全辣宴的,但她始终记得某人第一次见面便跟她说,自己不吃辣,于是便换了几道不放辣椒的。 但是这次,她却发现,他竟是极少夹起那几道新换的菜,只是她深知有些话不能明言,所以并未挑明罢了。 “听闻上官家的风波得以解决了?”裴嗣淡然问道。 楚越举杯一饮而尽,随后才叹息道:“是解决了,只可惜有些未能尽兴。” 听罢,裴嗣也不禁感叹了一句“是啊,是有点快了。” 白露连忙捂嘴笑道:“殿下有所不知,这话我家小姐来的路上,也说过。” 楚越侧着身子抬起头,咬着牙佯怒道:“你这丫头最近是不是舌头变长了?”说罢,白露立即闭嘴,还用手捂住了嘴巴,但那极为嚣张的神情哪里像是在认错? 就在楚越准备伸手“教训”一番的时候,裴嗣笑道:“白露姑娘仗义执言,有一说一,何罪之有啊!” “好吧,看在殿下为你说情的份上,今日这次便饶你啦,还不快给殿下倒酒?……殿下,不知可否,与楚越共饮此杯?”说罢,她毕恭毕敬地举起了酒杯。 这一瞬间,裴嗣又有些许失神了,迟钝了片刻后才说道:“有幸!” 两人的这一番相会,才是真正的相谈甚欢啊! 原本裴嗣还想顺势一提这个月下旬便要随圣驾南下至少两个月之久,但是硬是没有说服自己开口,毕竟说了也只能干瞪眼罢了。 月中,楚越正在后园舞剑时,丫头秋原前来相报说府外门童进园禀告,说府外有一位自称海潮的姑娘来找七姑娘,但门童瞅着面生便让人先行通报一声。 “海潮?她怎么来了?那姑娘是我的朋友。” 听罢,秋原轻轻一福正准备出府相迎,才走出两步,便被楚越叫住道:“算了,我亲自出府吧,秋原你回母亲身边便是。” 楚越走到府门外,见海潮正背对着自己抚摸着那尊镇宅石狮。 “海潮姑娘今日怎的来府上寻我啊?”说罢,几个门童纷纷向七姑娘行礼。 耶律海潮拍了拍手掌,大笑道:“你不是不知,我初来乍到,在城中基本上没什么熟人,最近这段时日实在是无聊的很,所以就想着来府上找你啊,没想到连你们家的府门都这般难进,不愧是‘商贾第一家’的称号!” 紧接着,楚越便拉着她径直往锦绣斋而去了。 大夫人洛溪云正坐在堂中指点着几个小厮打扫庭院,见楚越拉着一位姑娘回来,便知是那位海潮姑娘,于是笑道:“想必这位便是海潮姑娘了吧,越儿先前曾跟我提起过,没想到姑娘有这般武艺,竟是长得这般粉雕玉琢。” “夫人谬赞了,海潮可不敢当,毕竟楚越还在这里站着呢!”她笑着回应道。 到了后园,二人坐在那寄思亭中,海潮这才坦言道:“楚越,其实我这趟前来,是与你辞别的,我打算去东冥,趁着这次紫元宫广收门徒,前去拜师。” 说罢,她还想让她干脆与自己一同前往,但楚越只是微微摇头,随即问她打算何时启程。 “马上就走了。”说罢,她起身拍了拍手。 楚越跟着起身,眨了眨眼睛,海潮笑道:“我将追风放在前边空地上吃草了,等它吃得差不多了,我便动身。” 她那匹马,楚越第一次与她见面时便见过,还亲自替她从偷马贼手里追了回来,虽说是北方草原上一等一的烈马,可是当真挺容易被拐跑的,主人在旁边都尚且如此,若是不在,又会如何了? 想到此处,楚越忍不住笑出了声。 最后,楚越亲自将她送至府门外,只见她将手指放在嘴边吹了一声口哨,那匹唤作“追风”的马儿不久之后便向她奔来了。 海潮走下台阶,抓过马缰,轻轻抚摸着马背,转头笑道:“楚越,你是我南下之后结交的第一个能够称为朋友的人,希望我们还能有机会再相见,届时再与你把酒言欢,可要记得哦,一定得是那种烈酒啊!” 说罢,她翻身上马,向东而去。 东冥,紫元宫。其实楚越真的挺羡慕耶律海潮这般直爽豪放且能无拘无束的性子。明明是草原上的公主,身份何其尊贵,却毅然决然地选择一路南下,游历江湖。 何时,自己也能如她这般? 下旬,裴氏王室在数千御林军的护卫之下举族南下,前往南都穗城避暑。 第四十五章 城郊遇刺 两月后。 裴氏的皇家队伍从南都穗城一路北上,终于在初秋时分,抵达重川以南城郊。 随行的御林军亲卫队一路上日夜轮班,就算是夜里都跟猫头鹰一般,眼睛闪烁着光芒,无一人不绷紧心弦。只是北上之行毫无状况,别说可疑之人,就连一只野猫都没见到,所以众人多少有些许放松了,毕竟已经快看到南城门了。 就在此时,策马行于大队前方的少将军裴啸感到一丝警觉,随即往道路两旁的茂密丛林望去。 裴嗣恰巧向他看去,便策马前驱来到了弟弟身旁,轻声问道:“是发现什么异常了吗,一路之上实在是太过安静了,极不寻常啊!” 裴啸沉声道:“若是丛林之中藏有弓箭手,如今此路道路狭窄,御林军的队形实在过于稀疏,很难协防。为今之计必须尽快让城内兵士增援,我们先让一部分人入林!” 裴嗣点了点头,随即调转马头回到前边的那辆车驾旁,撩起车帘子低声耳语。 裴啸向后边做出一个握拳随即松开的手势,立即便有左右两拨御林军散开,跃入两侧丛林之中。 另外有几人悄然离开队伍,往城内疾驰而去。 队伍继续前行,终于在一刻钟后听闻丛林中传出响动,御林军纷纷拔出手中刀剑,警惕四方,而国主裴稷与永安王府的两架马车早已被人团团围住,没有一丝一毫的缝隙。 后边马车内,皇后紧紧抱着小皇子裴雍,而裴稷依旧淡定如斯,闭目养神。 果不其然正如两人所意料的一般,丛林之内弓箭手的主要目标是前方那架马车,射向后方车驾的箭雨仅仅偏少数。 就在前日临近重川城境内之际,裴嗣向国主裴稷提议,为确保陛下与皇后娘娘以及大皇子的安全,建议将两架马车调换过来。 当时裴稷有过反对意见,毕竟是永安王府亲眷,甚为不妥,但拗不过裴嗣坚持己见,便只能应允下来。 也就是说,前方马车之内正是永安王府众人,国主本人根本不在其中! 而在此地初见血腥之前,通往城内的道路前方早先一步遭到十数名刺客的狠厉攻击,只有一人得以轻伤逃脱,直奔入城寻求驰援。 而这人正是裴嗣的先手安排,从穗城刘县令身边特意喊来的外援,当初在端午时高台比试的最后获胜者,从自己手中接过那块御赐金牌的许笙许捕快。 丛林中,敌我皆有伤亡。 裴啸大喝一声:“大哥,这里交给你了,我再带数十人进密林绞杀刺客!”说罢,没等裴嗣回应,他便带着数十御林军进入密林中。 此时,裴嗣正轻轻将前面为他挡箭之人的尸身放倒在地上,随即将其手中剑紧握在手中。 丛林的刺客已然不满足于躲藏在树林中射箭杀人,顿时之间从两侧飞跃而出了两批蒙面刺客,皆是手持利剑,其中有几人甚至持有小型轻弩。 后边马车边上倒下了一批又一批的御林军,也换上了一批又一批,此时一支羽箭向着马车飞来,堪堪钉在了车窗边上。 国主裴稷微微掀起车帘,拔下了那支羽箭握在手里后轻声道:“好一个西越国,忍耐力不俗啊!” 当驻守在南城门内等候圣驾的甲士看到一骑狂奔而至时,为首将领便深感不妙,于是未等那人赶至身前,便下令召集众人,出城迎接圣驾回城。 城郊,当世子裴嗣看见马车另一侧的那名刺客翻身而至,正准备将手中剑刺入车厢内之际,他重重按在车轮上借力一翻,挡在了前面。 于是,那把剑就这样刺进了他的胸膛。 当那人拔出剑欲再次刺出之际,便被远处激射而来的一支羽箭射穿了脖颈,立即倒地身亡。 原来,是城内的甲士援军已至。 马车内,永安王妃林靖遥见儿子身中一剑,便马上走了下来,抱住了裴嗣。 为首的那名将领翻身下马,来到王妃与世子身前,单膝下跪请罪道:“是末将救驾来迟,请世子殿下治罪!” 裴嗣喷出一口鲜血嘟囔道:“陛下,陛下在后面的那架马车上,秦副将与我请罪又算怎么回事啊?” 只因那名将领是永安王麾下得力干将,又见世子受伤,故而才下意识做出此等行径,顿时之间脸都红了,被世子这般训斥之后才起身欲往后边行去。 “秦副将无须再次请罪了,寡人就当做没看见,尽快肃清行刺之人,摆驾回城,另外先行送世子回王府,请沈御医前去王府为殿下治伤,不得有误!”国主裴稷沉声对秦副将说道。 秦副将随即领命而去,王妃与裴盛连忙扶着裴嗣走上了马车,待众甲士清理完道路上的尸首之后,马车先行于圣驾,返回城北永安王府。 当这架马车在半数甲士的护卫之下,穿过重川城主街道,向城北疾驰而去时,一同在城中流传开来的还有陛下南下避暑归来,在城郊遭到行刺以及世子殿下为护圣驾身受重伤的消息。 慕容镜在府中无意间听到丫头们碎嘴才知晓此事,正打算前去王府。 结果被慕容枫阻止道:“太医正在为殿下诊治,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如此这般贸然前去,成何体统,岂不是让殿下更加看轻于你?” 慕容镜深思熟虑一番,觉得确实是自己鲁莽,不如父亲行事周全,便回到了房中。 只是今夜的她是注定难眠了。 上官家,锦绣斋。 楚越正在房中弯着腰翻箱倒柜,白露端着一盘新做的糕点走进了房门,便疑惑问道:“小姐,你这是在作甚啊?” 她正把头埋在了一个大箱子里,瓮声道:“找药,就是那瓶金创药,特制而成的那瓶,我一时之间忘记把它放在哪里了!” 白露轻轻摇了摇头,转身将糕点放在桌上,随即从另一处翻到了一个精巧木盒,交给了楚越,楚越随即接过盒子,笑着给白露竖了一个大拇指。 就在她走到桌边,随手拿起一块糕点塞在嘴里的时候,白露笑容诡异道:“我就知道,小姐必会紧着世子殿下的伤,定会亲自前去王府给殿下送药的,没想到我也有预想成真的一日!” 听罢,楚越一口将那块绿豆糕给喷了出来...... 第四十六章 再见倾城 翌日,正午过后,慕容镜坐着马车径直往城北永安王府而去。 丫鬟云边见小姐紧紧握着那瓶药笑得忘乎所以,便笑着调侃道:“小姐,可别忘了要笑不露齿,免得世子殿下觉得您有失礼仪了。” 慕容镜这才正襟危坐起来,恢复了她以往那副大家闺秀的常态,只是脸上笑意丝毫未减罢了,云边只能讪讪而笑。 自家小姐也就只有想到殿下才会这般花痴了,哪里还有重川第一美人的矜持可言? 马车到了永安王府,慕容镜下车前似乎想到了什么,凑到白露耳边低声耳语了一番,两人下了马车后便立即分道扬镳,一人走向王府,一人继续往北而行。 慕容镜站在王府门外等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这才有人出门相邀进府。 先前小厮禀报时,无越正搀扶着世子裴嗣走到院中,王妃本来想让他乖乖躺着静养几日的,奈何他不肯,说更应该多动动筋骨才能痊愈得快些。 听到慕容姑娘前来时,两人面面相觑,无越甚为不厚道地笑道:“看来,殿下艳福不浅啊,昨日才受伤,今日慕容姑娘便亲自前来探望……” 裴嗣没等他说完,便抬手要打他一拳,奈何一不小心便扯到了胸口处的伤口,顿时间的一阵刺痛让他不得不罢休啊! “既然慕容姑娘亲自前来,哪里有不见之理,带她到正厅吧,我稍后便到。”裴嗣对着那名小厮轻声道。 说罢,无越听到了他轻叹一声,便问道:“是觉得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反而来了?” 裴嗣指了指房间,让他扶着自己回房,随即呢喃道:“是啊,你都看得出来了,她何时才能感受得到呢?不过既然来了,那便说清楚吧。” 无越扶着裴嗣回房更衣之后,便去往前厅与慕容镜相见。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慕容镜转身离开,直至他看不到的地方才伸手擦掉那止不住的泪水,此时却看到云边向着自己走来…… 楚越正抛着手中那瓶金创药耍着玩,一路往隔了自家府邸几条街道的永安王府走去,但就在她走到街道拐角处时,便看到慕容镜笑容灿烂地走出了王府大门! 然后?哪里还会有什么然后! 楚越返身回到锦绣斋房中,一把直接将那瓶昨日翻找了许久的金创药丢到床榻之上。 白露见小姐气鼓鼓地回来,便问道:“小姐不是刚刚才出门的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还有,这药不是要给世子殿下的吗,怎么又给拿回来了?”说着,弯下身子将那瓶药捡了起来。 “药什么药啊!人家堂堂世子殿下,要什么灵药没有啊,还要我给他送吗?” 这话一开口,白露眨了眨眼睛道:“小姐出了趟门,是吃了炸药回来了?” “吃炸药?!我还想吃金创药呢,吃了也不给他。”说着,指了指白露手上那瓶药。 这下白露可就明白了,原来自家小姐是被殿下给气着了,只不过,小姐这么多年来,可没对哪个男人这般上心,当然,除了老爷还在世的时候! 看来,小姐是真的对殿下动了真心而不自知啊! 楚越与白露自小便在一起长大,她什么心思楚越能不知道吗?见她笑得像只小狐狸一般却又不说话的时候,准没什么好心思。 于是她假笑道:“你是不是想吃炸药啊?” 听罢,白露连忙摆了摆手,说道:“别别别,小姐您请自便,我这就滚,免得小姐伤及无辜。” 只见她一溜烟地离开了房间,把门也关得严严实实的,楚越见状瞬间气笑了。只是想到刚刚那场景,想着他们二人有说有笑的样子,她便气不打一处来。 不是跟慕容镜聊得挺开心的吗?想必她也是眼巴巴地等着天亮给你送药的吧!还要本小姐锦上添花吗? 做梦吧你! 或许她自己都不知道,在不经意间,心里已经给他留了一个位置。 离开了王府之后,慕容镜便将云边遣了回府,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行走在主城道之上,就像一只孤魂野鬼一般,无比的失魂落魄。 从小到大,从未有任何一个男人这般与她说话,更从未有过任何一个男人这般残忍地拒绝自己。 但是为什么偏偏是他? 裴嗣,你以为故意把话说得这般婉转,我就听不出来了吗?若不是上官楚越,你迟早有一天会是我慕容镜的夫君,你为了她狠心拒绝我,日后我必不会让你二人好过。 是你,是你毁了我的“神凰命格”,既如此,便不能怪我翻脸不认人了! 方才,她本是满脸泪水跑向王府大门的,但云边匆匆而来告知于她,上官楚越刚刚出了府门奔王府而来,于是她才擦干泪痕,假装乘兴而归。 只有想到她那一张瞬间黑沉的脸庞,她才觉得有一丝解气。 此时,许多人都认出了她的身份,但是无一人胆敢自寻死路地上前搭讪。 这座城中众人皆知,城南慕容家的人出门,身周不远处总会有府中护卫暗中跟随,那些人面对着这“京城第一美人”,就算是有贼心也万万没有那贼胆啊! 就在这时,街道之上的人不得不对一个年轻男子敬佩万分,只见那人径直走到慕容镜身边,还笑着跟她说了几句话,随后,慕容小姐非但没有叫唤身边的护卫,反而还微微笑着与他并肩而行了!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了渝川边上,就是他们二人第一次正式见面的那个地方。 刚刚见面的时候,他便察觉到了她脸上那两道依稀可见的泪痕,知道她正值伤心处,所以他便想着哄她开心,只是他从未有过这番经验,也不知该如何做。 两人站在江边围栏边上,望着眼前那条在阳光的照耀之下宛若银江的渝川,慕容镜淡淡道:“先前略听家父提起过季公子,说季公子是从穗城而来的商人,之前还给慕容家提供了一大批新锦。” “之前有缘得见慕容当家,能够跟慕容家合作亦是季某的荣幸。”季宁越温言笑道。 “诗中尚且有言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是为何总是有些人,偏偏对身边愿意多年不断地主动付出之人,选择视而不见呢?季公子你亦是男子,能否帮我?”说罢,她将视线收了回来,微微侧着脑袋,望向季宁越。 一时之间,他的手又不知道该往何处放了,于是只能负于身后。 这才缓缓说道:“那就说明,他不是那个痴情女子值得付出之人。既然得不到回应不止,还被漠视,不如及时放下,毕竟到最后受伤的只有自己,伤不到那负心男子半分。” “若是因为中途有人横插一脚呢?那应该怪那男子,还是那个女子呢?”慕容镜复而又问道。 季宁越摸了摸下巴沉思片刻后,淡然笑道:“反正那痴情女子没错就是了,何必想那么多呢,世间万事本就纷纷扰扰,而人生在世堪堪近百年,何必思虑太多?” 她听罢默默点了点头,随即侧过身子正对着他笑道:“今日很高兴遇见季公子,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愿有缘再见。” 说罢,她笑着转身离去。 这一笑,于他而言,一笑倾城。 第四十七章 婚事 慕容镜回到府中,首先并不是往自己的院子走去,而是去了二哥慕容铭的后园,果不其然,这个纨绔至极的哥哥此刻正忙于与下人斗蛐蛐。 听到下人行礼,他才微微偏头纳闷道:“今天不是去了王府给世子殿下送药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多聊几句吗?” 她非但没有回话,反而遣散了所有人,独自走到亭中坐在了慕容铭对面。 他正想质问她为何要这般行事,明明自己很快就可以斗赢了,只是见她那一副略为委屈欲泣的模样,便忍住没开口了。 “别问我为什么,我只问你,想不想娶那上官楚越过门?”慕容镜直言问道。 他独自逗弄着两只蛐蛐,嘟着嘴笑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说罢,慕容镜连忙站了起身,走到他身前,抓着他径直往父亲的书房走去,突然间就被妹妹拉着跑了几步的他,轻轻甩开她的手站在原地一脸蒙圈道:“到底怎么了?” “殿下当着我的面拒绝我了,那番措辞虽然极为婉转,但我不傻,以为这样我就听不出来你喜欢上官楚越吗?二哥,今日他裴嗣狠心拒绝了我,我也不会让她上官楚越好过!” 好了,她这番话一说出口,首先不好过的似乎是她眼前的二哥。 “你既然想娶她,那今日便让父亲前去上官家为你提亲啊,你都喜欢她十几年了,难道要就此放弃吗?”慕容镜红着眼睛问道。 只是他竟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当然想风风光光迎娶她过门啊,但是如果她真的喜欢上了世子殿下,那自己真的要主动上门提亲,强娶她过门吗? 如果那样,她会开心吗? 慕容镜见他这般畏畏缩缩的模样,当真不能忍了,怒喝道:“慕容铭!她既然从未决然拒绝你,你又不能放下这段感情,为何要退缩啊?” “她是没有给过我明确的拒绝,但是这么多年来,我知道她向来对我无意。” 慕容铭似乎开始反省自己,觉得自己这十几年来,是不是不该一而再再而三地撩拨她,起码她也不会更加厌恶自己了。 可是慕容镜却不愿听他这番言语,方才季宁越的话她确实受益匪浅。 这并不是自己的错,要怪都只能怪上官楚越,既然自己已然无望在裴嗣身上实现那个“神凰命格”,她也绝不会让上官楚越好过! 最终,她还是拉着慕容铭到了父亲慕容枫的书房,说请父亲为二哥亲自前往上官家提亲,求娶上官楚越。 慕容枫一开始并不乐意,虽说知道这个儿子向来喜欢上官家七姑娘,但是真到了成亲这一步的时候,向来视上官家为生平宿敌的他,便要考虑一番了。 再加上前不久两家才刚刚斗法,输的还是自己,要他怎么拉下脸面,去上官家提亲? 慕容镜淡然说道:“父亲,且不提别的,上官家的势力您也是知道的,虽说我们慕容家也不差,但是当真比不得人家……” 这番直言,慕容枫竟是没忍住伸手轻轻敲了敲女儿的脑袋。 “所以啊,如果上官家真的答应了这门亲事,那日后我们两家便是亲家了,还愁什么,我们啊也不用这般费尽心血去考虑怎么打倒上官家了呀!”慕容镜一边给父亲捶背,一边笑道。 正说着,慕容枫才发觉有些许不妥,这明明是她二哥的婚事,怎么她反倒比正主还着急,于是转头望向那个毕恭毕敬站在门边的儿子。 感觉到父亲向自己投来的视线,慕容铭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慕容枫思虑片刻后终于说道:“好吧,那就择个时间,我亲自登门提亲。” 虽说心里面惴惴不安,但他是真的欢喜,于是便亲自操办了聘礼,比任何事都要上心。 四日后,慕容枫携幼子慕容铭登门向大夫人提亲。 本来大夫人洛溪云并不想答应这门亲事的,毕竟今日楚越恰巧不在府中,她又只有这么一个孩子,自然希望她过得幸福。 但是二房老爷,也就是当朝礼部尚书上官泠走了进来,笑着对她说道:“大嫂,这门亲事也算是门当户对了,再说,嫁到慕容家起码不用整日担惊受怕,总比那注定要日夜忧思的日子好……” 大夫人洛溪云好歹也是贵族出身,自然听得懂这话中话。 其实一开始她便曾与楚越明言,不要与世子相交过密,王族,咱们实在是高攀不起,但是后来之事渐渐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不在她的预料之内,她也就只好认了。 而反观这慕容家,这二少虽说名声不好,但胜在对楚越痴情一片,十数年来从未变过,就算楚越嫁给他,想必也不会受委屈。 慕容铭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是当他听闻楚越今日不在家的时候,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虽说婚姻之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总比她当面拒绝自己好啊! 当父亲捏了自己一把感觉到痛之后,正在神游天外的他才回过神来,趁热打铁道:“大夫人,请您相信我,若是楚越嫁给我为妻,我绝不负她,绝不让她受到半分委屈。” 洛溪云缓步走到他的身前,直言问道:“你可担保?” 见他坚定无比地点头,她深呼一口气道:“那便应了吧,至于婚期,择日再行商议吧。” 这意料之外的喜悦,让慕容铭一时之间没能反应过来,结果又被父亲慕容枫捏了一把,这次单膝下跪喊了句“拜见岳母大人!” 这下,慕容家与上官家结为亲家的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了城北的大街小巷,最为无辜的仿佛是此时此刻正在逛街的上官楚越了! 自己的婚事,居然是在街头巷尾的异样目光之下,从街巷传言中得知的!? 简直太荒唐了。 于是她回到府中,便想着去跟娘亲理论,结果发现她正坐在大堂中等着自己。 “娘亲,为什么要答应这门亲事啊,你明明知道我这十多年来,对那慕容铭一点意思都没有的,为什么非要把我嫁给他啊?”她毫不喘气地直言道。 面对女儿的质问,洛溪云淡定如斯道:“因为娘亲觉得这门亲事也算不错,总好比嫁入王室强。” 听罢,楚越深呼一口气道:“可是我也没有说要嫁给世子殿下啊?” 洛溪云缓缓起身,走到楚越身前,为她将略微凌乱的头发捋到耳后,柔声道:“你的心思,为娘怎会不知,你对世子殿下就当真无情吗?” 只是没等楚越开口回应,她便继续说道:“不过娘亲既然选择答应了慕容家的提亲,便不会让你跟世子再有牵连了,这几日你还是好好待在家里,莫再出门了!” 这,是打算软禁自己,逼自己嫁到慕容家,嫁给慕容铭那小子了? “女儿这十六年来,从未违逆过娘亲,只是这次,女儿绝不会听您的话嫁给慕容铭!”楚越沉声道。 大夫人在春弄的搀扶之下转身返回房中,离开大堂前只是淡淡道:“不管是绝食还是上吊,娘亲等着便是,反正这一次,娘亲也不会再由着你了,趁着还未陷得更深,忘了吧。” 第四十八章 传信东冥 当天夜里,上官楚绅途经父亲书房,见烛火未熄,便敲了敲门。 上官泠轻声回应道:“你先回去歇着吧,我还有些公文要看。”听罢,楚绅点头示意,转身回房。 白天,他之所以说服大嫂洛溪云允下这门亲事,皆是因为上次意外听闻楚枫那孩子与楚越的谈话,依稀提及到裴嗣。 虽然被楚越及时制止住话头,但他还是听到了。 他本就支持大皇子一脉,若是真让楚越与裴嗣这般发展下去,若有朝一日果真与永安王府联姻,岂不是更加助长了永安王一系? 所以他宁愿上官慕容两大商业世家结亲,也不愿见到楚越成功嫁入王府,成为那世子妃。 届时,上官家还不是永安王的囊中之物? 所以,今日此举他上官泠甚是满意! 翌日晨间,楚越睡到了日上三竿还赖在床上不愿起来。 这不,才被白露半扯半拽地拉起来梳妆。 看着小姐那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白露一边给她梳头,一边安慰道:“小姐不必太过担忧,夫人自小就疼爱小姐,若是见您当真下定决心不愿妥协,想必也不会真逼着小姐嫁给慕容二少的。” “谁说不会的,娘亲昨天看我的眼神,我可从未见过,她这次也是下定决心的,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铁定不管用了。”说罢,她趴在桌面上,轻叹了一声。 见小姐夜不能寐,这般忧愁,白露也焦急万分,突然灵机一动问道:“我们可以让老祖宗出面啊,夫人会考虑老祖宗的意见的吧,他最是心疼小姐了,不会让您就这般委屈地出嫁的。” 楚越听罢,甚至都懒得应话了。 若是老祖宗都亲自出面,恐怕娘亲会更加强硬吧,绝对不行。 待梳洗完毕,白露拿着脸盆推开房门,差点就跟春弄迎面撞上了,吓得她连忙后退了几步,才问道:“春弄?你怎么来了?” 说着,春弄从白露手中接过脸盆,淡然道:“夫人吩咐我从今日起前来照看小姐起居,白露你可以暂时歇着了。” 楚越听罢,连鞋都没穿便跑了出房门,随手抢过脸盆然后才惊讶道:“什么,这又是为何啊?” 见她笑而不语,楚越的心当即凉了大半:行了,懂了,娘亲这次动真格了,虽是没有明言关着自己,但让春弄前来,不就是防着自己翻墙跑路吗? 楚越讪讪假笑,一把将那盆洗脸水交到春弄的手中,叹息道:“行吧,不就是看监吗,那就你来吧。白露,你就当作是放你的假了,回房睡大觉吧!” 白露一礼告退,走出两步之后复而转头用嘴型说了“老祖宗”三字,随后楚越轻微摇了摇头,这一切当然被春弄看在眼里,只是她未曾言语罢了。 她返身回到房中,钻回被窝里蒙了头,此时她当真是想着一醉方休,起码不必烦忧这种破事。 老祖宗上官烛明的阙晨斋。 上官烛明正弯着腰在书桌上提笔写字,随即将书信折叠好放置于信封之内,交给了总管家程邛,说道:“速速将此封书信快马送至东冥楚国公府邸,直接用上官氏最快的商用邮路,切记,要快!” 程邛正想说些什么,但见老祖宗扶额坐了下来,便不好再作打扰,于是欣然领命退了出去。 因为昨日那个联姻的消息已然全城皆知,今日午后,世子裴嗣便传书于上官楚华,邀见。 楚华从府邸后门出府,转了几个弯绕之后才闪身进了永安王府,此时二人正站在文楼顶层,眺望着整个重川城风光。 楚华见他许久都没开口说话,耐心再好的他都忍不住了,直言笑道:“殿下没事可不会这般明目张胆地约我在王府见面,此次,是为了越儿吧?” 裴嗣揉了揉胸口,尴尬道:“我知道她不愿意嫁入慕容家,我只是在纳闷,她怎么突然之间就生我气了?” 楚华偏过头望着他,笑着反问道:“你问我,我还能去问她吗?就算我帮你问了,她便会说吗?” 裴嗣没好气地沉了脸,还不是怕你通风报信,自己这条路算是彻底走不通了! “不过你呀,应该感到高兴,虽说越儿这次拒婚并不是因为你,但是很显然她对你上心了,否则她不会那般生你的气。”楚华见状,温言安慰道,就像是哄孩子一样。 “那你觉得这件事该如何解决,大夫人可是答应了这门亲事的。”裴嗣忧虑道。 对于大伯母的心思,楚华倒是能够猜出个大概,就像当初在老祖宗的寿宴之上,他跟裴嗣所言那般,不愿让楚越牵涉到这番纷争中来,但如今既然双方有意,他也只好认了。 但是大伯母怎么说都是楚越的母亲,是自己的长辈,他也不便当着裴嗣的面直言,只能淡然道:“放心吧,老祖宗还未出面呢,我可以担保,越儿不会嫁!” 说罢,他笑着转身回到楼中,对于一个名副其实的读书人而言还能干嘛,当然是看书!文楼内摆着这么多书,不看白不看。 两日后,东冥国都苏杭城,楚国公府邸。 楚国公洛平正拿着那封来自南阳重川城的加急书信,本来他还好奇,到底是什么书信能够让其动用这么一条商用紧急邮路,直至拆开信封,才恍然大悟。 确实应该这般! 看罢,他正打算直接进宫面见圣上,恰巧太子燕楚江跨进了院门。 一旬后,紫元宫便要开始筹备新弟子的入门仪式,届时还需要洛溪阳亲自带兵前去协防,今日前来,就是商议一些具体事宜,奈何这一趟,燕楚江竟是又多了一份任务。 东冥宫城,鎏芳宫。 太子燕楚江回宫之后并不是先回东宫,而是径直往御书房奔去,正准备开口说话之时,发现两个妹妹早已在此陪父王聊天,他却一直之间不好说话了。 见大哥吃瘪,新平公主燕楚央嗤笑道:“大哥有话直说便是呀,莫不是嫌弃我与姐姐碍事,碍着你与父王商谈国事了?” 他可不敢,他最是清楚,父王从小便极为宠爱这两个妹妹,若不是现今华夏大陆尚未有女子称王,想必父王会直接封二妹燕楚眉为太子。 这倒也不是他这个太子软弱怕事,只因他向来也是一个护妹狂魔啊。 国主燕旭笑道:“来,坐,有话直说便是,不是刚刚从国公府回来吗?” 燕楚江坐下后缓缓道:“儿臣方才应许了楚国公一事,代为转告父王,万望父王允诺此事。国公希望父王能够亲下圣旨到紫元宫,让宫主公开欲收南阳国上官世家七姑娘,上官楚越为徒的消息,并尽快将宫门玉令送至上官府!” 别说国主燕旭,就连两位公主都瞠目结舌。 燕楚央说话向来不经大脑,直言问道:“莫非真如传闻所言,楚国公便是那上官家七姑娘的外祖父?” 燕旭思虑过后,皱眉道:“倒不是寡人不愿允诺下旨,只是这紫元宫的玉令从未有过这般先例送出的,这……” 紫元宫的宫门玉令,象征着紫元宫弟子的显赫身份,江湖上任何名门正派历年来皆以紫元宫为首,见此玉令皆是尊崇有加。 普通玉令便是如此,更别说是刻有紫薇花的当代宫主玉令了! 那得是多大福分啊! “罢了,既是国公亲自所请,那寡人便下旨发往紫元宫便是,至于后事如何,还是得看宫主如何作为,紫元宫虽说几分依附王室,但终究是江湖门派,不能要求他们完全遵从皇命而为。”国主燕旭淡淡道。 翌日,紫元宫特派使者携宫主玉令西行,前往南阳国都重川城。 第四十九章 将别离 一日后,白露像疯了一般狂奔至楚越房间,不顾春弄的阻拦,直接拍醒了还在被窝里睡得昏天黑地的小姐。 “小姐,还睡什么呀,使者到了,就在前厅等你呢!” 这几日她除了吃就是睡,此时正睡得有点蒙圈了,揉了揉眼睛问道:“什么使者,等我干嘛呀?” 白露咽了咽唾沫,一本正经道:“东冥国紫元宫派使者前来府上,传我宫当代宫主的意思,欲收南阳重川上官世家七小姐,上官楚越为宫主门下弟子,特此奉上紫薇玉令!” 说罢,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这是那位漂亮使者说的。” 这下楚越可算是彻底听明白了,她不得不由衷感慨道:“原来,老祖宗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居然能请得动紫阳宫,难道是通过楚国公府的?” 站在门外的春弄听罢,随即转身前往前厅,见到大夫人后,耳语道:“夫人,莫非是……” 春弄是跟着洛溪云从东冥过来的丫头,自是知晓她的心思。 只是洛溪云并未回应,东冥,楚国公府,这两个词,早已成为她想提却不敢再提起的字眼了。 楚越抓着白露给自己好好梳洗一番,只是这几日实在是睡得太多了眼睛都给睡肿了。 白露打开了衣柜,对着各色各样的衣裙,她瞬间不知该如何下手了,连忙问道:“小姐,这,您要穿哪一件啊?” “眼睛都肿成这样了,还是得靠衣服转移视线的好,怎么显眼怎么来,那套红衣大袖衫最为合适不过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忙着往脸上拍着一片又一片的黄瓜。 一炷香后,楚越来到了大堂,那位紫元宫使者缓步上前道:“七小姐,我乃紫元宫宫主门徒,此次受宫主所托西行,特意转告小姐宫主欲收小姐为徒,并特此将此枚紫薇玉令交予小姐,请允我替宫主行系礼!” 说罢,楚越上前两步,张开双臂,使者随即将玉令系戴于她的腰间。 随即笑道:“小姐,我叫云舒,此后你便是我的师妹了。” 楚越微笑着拱手道:“那日后,还望师姐多多指教了!”说罢,她微微转头看了眼娘亲,母女二人相视一眼后,洛溪云便在春弄的搀扶之下,离开了大堂。 楚越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叫住她。 傍晚时分,慕容铭乘坐马车来到上官家,楚越亲自接待,此时二人正漫步于后园那片大草坪之上,只是初秋时节,地上的小草早已不似先前那般可喜的绿油油了。 “对不起!” “对不起!” 一路行来,二人皆是未有言语,这一开口却又是抢着说了,楚越听罢,倒是疑惑万分了,该说对不住的该是自己,他这话何解啊? “先前,是我求着父亲上门提亲,也没问过你的意思,当然,我也早已知晓你对我并无此意,一直以来都只是我一厢情愿,对你死缠烂打罢了……” 他见她正想开口,便阻止道:“今日,还望你最后再听我啰嗦一次,就最后一次了!我也没想到,因为我的原因,居然逼着你远去东冥,所以我必须向你致歉!只是,若是再让我回到当初与你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我慕容铭还是会爱上那个爱穿红衣的女子,喜欢了你十二年,我不后悔。” 说罢,他转身离去,只是才没走几步,便被她唤住了。 只是他不愿回头,他怕被她看到自己如今此刻满脸的泪水。 在她的心中,自己本来就是一个纨绔至极的‘恶少’,他不愿在分别之际再给她留下一个‘爱哭鬼’的印象了。 “慕容铭,你的心意我都知道,只是你我之间并无缘分……以你对我这般情深,这般坚持,你值得一个比我更好的,对你钟情的好姑娘。” 只是他始终没有回头,径直往前离去。 此时,有一人从身后走来,直至走到楚越身边才感慨道:“今日才发现,这慕容二少原来这般痴情,真是可惜了,居然喜欢了你,白伤心了!” 楚越深呼吸一口气,转头望着她缓缓笑道:“妹妹若是觉得他好,自己去找他便是呀,若是不敢的话,姐姐我可以亲自给妹妹做媒啊。” 上官楚筠听罢,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正想回怼几句,只是楚越早已远去。 当天夜里,楚越抓着一床被子便跑到了娘亲房间,洛溪云正用无比疑惑的眼神望着她,结果楚越一把将被子甩到了床上,跑过去拉着母亲的手臂撒娇道:“越儿好久都没有跟娘亲一起睡了,今夜,越儿来陪您吧。” 洛溪云本来还怕她的心中会存有芥蒂,这下才放下心来,忍不住勾了勾她的鼻子,笑骂道:“都快要离家了,还这般!” 母女二人躺在床榻上,就这般相对着,洛溪云这才发现女儿真的长大了,顿时间有了些许感伤。 见母亲眉眼低垂了几分,楚越趁势笑道:“娘亲,你放心吧,越儿这趟东行,绝对不惹祸。不过像当年那些当街欺负人的恶霸,我还是见一个打一个,见一双就打一双。” “你居然还不知道教训呀,那次打完之后娘亲可是打得你那小手板都肿了,最后要不是白露喊来了老祖宗护着你,你还能这么快逃脱吗?”洛溪云笑道。 说罢,二人似乎掉进了回忆的漩涡之中,一时皆无言。 楚越突然搂过娘亲的脖子,柔声道:“娘亲,这次,我还打算亲自前去拜访楚国公府。” 洛溪云欲言又止,因为她知道自己阻止不了她,再者,若是父亲当真已经原谅了自己,那越儿此次前往东冥,起码还有个楚国公府作为依靠,不至于举目无亲。 本来她还打算为了先前私自应下慕容家提亲一事向女儿致歉的,但是她也是有一副玲珑心,知晓她今夜此举已然表明了,她不允许自己再提起前事。 正想着,抬起眼帘才发现,楚越已经睡着了。 见到她那张就算睡着了依旧微笑着的眉眼,她似乎才真正地后悔了。此时,洛溪云已经不敢想象,若是楚越当真嫁到了慕容家,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恐怕,会责怪自己一辈子吧?但至幸,那一日终归不会到来。 翌日,楚越一大早来到阙晨斋,老祖宗总是极早起来,于是她在大堂外便看到他坐着擦拭手中的拐杖了。 顿时间,她感到有些恍惚,似乎年初时,老祖宗还不用执拐的,怎么一下子就老了这么多? 她望见总管家程邛向自己看来,于是她将手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示意他别惊动老祖宗,紧接着她闪身饶过回廊,走到了后堂,到了上官烛明的身后。 于是程邛眯着眼笑着悄悄离开,还别说,上官烛明斜视的目光便能看见他走了,准备开口之际,眼睛便被蒙住了。 他一下子大笑起来,将拐杖放在膝盖上,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越儿哟,都快去东冥了,怎么还这般调皮哦……打算何时动身啊?” 楚越松开了双手,走到他面前蹲下身轻声道:“今日午后便启程,所以特意前来与老祖宗您辞别的。” 上官烛明听罢,纵使有千言万语,竟是一时之间无从开口,只是微微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感慨了一句:“好像没多久前,我的越儿才这般高,整日喜欢围在我身边转来转去,没想到一下子就长大喽,也要离开家到外边闯荡了。” 伤感的气氛萦绕在两人周围,见楚越泫泪欲泣,他随即拄起拐杖,提议出去走走。 第五十章 红衣执剑,策马东行 两人走到那个湖边,站在一排柳树旁。 柳,谐音留,却留不住她了。 楚越挽着老祖宗的胳膊,听着他轻声呢喃道:“到了东冥之后,千万要量力而为,莫要再像在重川这般逞强出头,知道了没?” 楚越重重点了点头。 他指了指楚越腰间的那枚紫薇玉令,温言道:“楚国公府,或许你可以尝试一下,毕竟这枚玉令不就给送来了吗?若是能有国公作为倚靠,想必也没有谁能欺负我家越儿了。” 她还是点了点头,因为她知道自己已经说不出话了,与其哽咽着让老祖宗更为牵挂,还不如不开口。 直到在送老祖宗回到阙晨斋之后,她才忍住不哭,笑道:“老祖宗,我离开之后,记得让程叔多带你到外面晒晒太阳,别整日待在屋里,闷得慌,对身子也不好,还有,这就当告过别了,午后,您便别再出门相送了,好吗?” 他学着她重重点了点头,她噗嗤笑出了声。 午后,两人从小厮手中接过马缰。 临行前,楚越忍不住再一次回头,望着楚华大声道:“三哥,我可就把我娘亲与老祖宗交给你照顾了。” 楚华点头温言道:“你放心便是,你们路途遥远,定要万分小心,记得我们在家里等你回家。” 楚越已经不忍再看站在那里的娘亲了,于是翻身上马,准备与师姐一同离去。 就在这一刻,她听见了府内传来几声叫唤,她眼眶中早已满了的泪水,霎时间喷涌而出。 只见她下了马,跑向那位拄着拐,正往府门外匆匆而行的老人。 见他准备摔倒,她立即一个三步作两步冲了过去扶住他,等他稳住身形,才哽咽着开口道:“不是说了,让您别送我了吗,怎么来了?” “我想着,舍不得你,便出来再见你一面了,幸好没来晚,我的越儿还在。”有一句话他没说,因为他很怕就此一别,就再也见不到这个从小便极为疼惜的重孙女了! “老祖宗,记得务必好好保重身子,等越儿回来,再承欢膝下孝敬您,答应我!” 他如小鸡啄米一般点着头,最终,在上官楚华的搀扶之下,目睹了身着红衣的她,手持墨池剑,策马东行。 与此同时,有一人站在自家高楼之上,正好也能远望那一袭红衣。 傍晚时分,太阳西落而下后,裴嗣身着一身黑衣,翻墙而下,落在了上官府邸那最后一进院落外。 随后,他溜进了洛河斋,见到了上官楚华。 好了,这个世子殿下这一次也刷新了这个读书人的三观,堂堂世子,干起偷摸翻墙的勾当,居然也能如此滑溜。 “今日下午,我进了宫,跟陛下商议过了,决定提前东行。”裴嗣开门见山道。 虽然先前计划,是深秋后才动身的,到如今楚华深知其中缘由,也就不必明知故问了。 于是他问道:“既然如此,后面的事情也该早作安排了。” “我已经跟无越嘱咐过,他会尽力配合你,有什么事尽管跟他说。”说罢,他向楚华伸了伸手。 楚华笑而不语,随即从柜子上取下了两壶酒。 就这样,两人坐在书房外的台阶上,对月而饮。 楚华似乎想到了什么,于是沉声道:“还有,我三叔与大哥那边也要盯着点,西越那边应该不会放过这条线,虽然我们阻止不了,但起码能有个心理准备。” 裴嗣微微点头道:“我会吩咐下去的,你这边一旦有什么消息,随时传信与我。” 楚华与他碰了碰酒壶之后,笑问道:“接下来有何打算?” 他的意思,裴嗣自然明白,虽说此行是前往东冥,却不能明晃晃地往东而去,这岂不是等于公开整个华夏大陆,他南阳打算与东冥联盟,制衡北胡与西越了吗。 所以他只能一路往南,前往南都。 “陛下明日早朝会下一道旨意,让我南下穗城监督南境边防一事,届时到了穗城,我再设法陆路改水路,乘船北上东冥。”裴嗣应道。 楚华听罢,点了点头。 思及他提前动身的缘故,他还是忍不住开口笑道:“那我可就把我那七妹妹交给殿下多多照顾了。” “放心,借你吉言,我也希望将来某一天能成为你上官楚华的妹夫啊。” 这话,楚华听罢,简直开始龇牙咧嘴,八字还没有一撇就开始想着占我便宜了?! 今夜,一人文能提笔安天下,一人武能下马定乾坤,无醉不归。 两日后,永安王世子裴嗣,奉圣上旨意,离开重川,南下穗城。 城西季宅。 两人对面二坐,柴济容沉声问道:“先生,裴嗣的行踪如何,当真不是往东而行吗?” 姜舒圣倒是不像他这般杞人忧天,只是淡然道:“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一路向南,看方向应该是南都穗城,不过这会不会是他们的掩人耳目之法,趁着我们放松了警惕的机会,改走水路北上,得要等等看。” 柴济容无比清楚,随着上官楚越东去,裴嗣紧随其后离开重川。这座城于他们而言即将打开一个新局面,而这个局面则更加有利可图。 那么,便应该制定下一步计划了,于是,他望向了姜舒圣。 他却不紧不慢地扇着微微凉风,初秋已至,但是重川城仍旧燥热难耐。 见对面投来目光,他才缓缓说道:“先前殿下动了重川城的根基,但无功而返,只因为上官家这根实在太过深厚,甚至蔓延到了我朝才导致了自食其果,不得不中止计划。如今,我们必须另寻他法,既然商政行不通,那便直接动其朝政。” 柴济容听罢,默默点头,实际上他也有这个想法。 如今城内赫然分为两派,其中当属永安王一系更为难缠,只因大皇子裴雍年纪尚小未成气候,很显然其中最好的办法,便是拉拢上官泠与上官楚尧这对父子。 有言道:敌人的敌人便是天然的盟友,此言确实话糙理不糙。 但是柴济容想了又想,还是不肯放弃这个绝佳的机会,于是直言问道:“先生,当真不动手吗?这一路甚是遥远,路遇意外也实属正常啊!” 但姜舒圣还是摇头,沉声道:“上官楚越本就身手不凡,轻功尤为了得,不说别的,逃脱便是极为容易,再者她身边还有一位紫元宫宫主门下首徒跟随着,我们的人未必能够得手。至于裴嗣,我从来都不觉得这个世子殿下当真这般简单,他的武功底子恐怕深不可测,就不要让我们的死士白白去送死了!” 柴济容略显遗憾,但见姜舒圣老神在在,他便知晓必有后手。 再一次被他盯得发毛,他终于坦言笑道:“殿下如今沉稳起来,才有太子的模样啊!依据最新线报,北胡二皇子耶律韦室已经在东冥苏杭城现身。如今可谓是牛鬼蛇神齐聚一堂,我们只需要坐等好戏开锣,自会有人替我们动手的!” 北胡二皇子,自然是以上官楚越与裴家世子作为首要目标啦。 虽说这个耶律韦室,在北边向来最为国民诟病,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根本就不像是个皇子。 但是他当真不是装疯卖傻,韬光养晦吗,也得再仔细瞧瞧,这本就是个绝佳的机会,看看他在苏杭城能够闹出什么名堂来。 听罢,柴济容伸了个懒腰,大打哈欠道:“先生,既然人都走了,那我们可以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好好休息一段时日,不必如此着急了吧?” 姜舒圣气笑道:“殿下是想着怎么追慕容镜吧,说什么休养生息这般冠冕堂皇的借口?” 被他轻易拆穿的太子殿下也不气恼,反而淡淡道:“先生此言差矣,若是当真能够拉拢慕容家为我朝效力,成为我朝商业臂助,也不妨是美事一桩。” 但接下来姜舒圣那番话他可就落荒而逃了,暗讽,实在下流之举,岂是你这等读书人能做的? 只因姜舒圣板着脸一本正经道:“那殿下便加把劲,毕竟这事若是成了,确实算是殿下这次南下重川的最大功劳了,免得到时候两手空空地回到甘宁城,岂不是有损太子威名?” 见他这般狼狈地撒腿就跑,姜舒圣却半点都笑不出来。 自从父母离世,王朝易主后,他便很少向神佛请愿,但此刻,他却想祈祷神佛,保佑裴家世子平安归来。 第一章 新的江湖 与南阳重川的崇山峻岭、悬崖峭壁截然不同,素有鱼米之乡之称的江南一带,东冥国境内的水域面积,更是位居整个华夏大陆之首,故而乃是名副其实的水乡。 苏杭城,作为东冥国都,商业最为鼎盛,城中分为南北两个坊市,几乎所有店铺都是全天十二个时辰无休止营业,而不仅仅只有勾栏之地夜夜笙歌。 此外,由于东冥国历代国主皆是主张和平治国,与世无争,近两百年来从未起战乱,以至于天下间流传千古的文臣大家,几乎半数出于此城。 例如,有千首名篇绝句传颂世间的文坛诗圣李杜;前朝名相陆谶,更是连北胡国主都开口称誉道:愿我部能有两个陆谶,便能让我草原好男儿驰骋于中原;还有公认的当代亚圣宋楠宋夫子亦是生于此地。 然而,在看似风平浪静的水面之上,实则内藏乾坤,只是多年来朝中权贵皆是讳莫如深。 自古以来,匹夫无罪,却是怀璧其罪。 当朝国主燕旭的弟弟凌王燕韶,便是主战一派,多年来便曾经多次当庭建议燕旭注重兵事,将朝中的形势渐渐转化为重武轻文,着重培养新一批武将,以备不时之需。 但是燕旭皆是以“此事再议”等为由多次推迟。 而凌王燕韶对此即便不忿亦是只能将怨气统统往肚子里咽下去,因为燕国公洛平,向来与国主燕旭站在统一战线,力主和平为政,不起兵戈。 楚国公乃是三朝元老,朝中人无一例外皆是对其极为敬重,当初其跟随太祖皇帝打下一片片新疆域,建功卓着,最终功无可封而被封为东冥国有史以来第一位异姓国公。 只是燕韶也极为不解,为何当年征战沙场的老将军,如今半退隐之后,就这般反感兵戈? 东冥向来与西越相同,与三国皆有接壤,虽说与南阳历来交好,但边境线外还有西越与北胡虎视眈眈,若是连最起码的自保能力都没有,何来守成一说? 而最近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莫过于便是几日之后的紫元宫时隔五年再次广开宫门招收门徒一事。 紫元宫位于苏杭城城东外三里处的一处临水之地,主宫殿以及五座作五角繁星状的弟子客舍皆是修建于湖水之上,只在沿湖岸边连通了五条宽阔栈桥与主宫殿相接。 就在昨日,负责设防的楚国公长子洛溪阳已经带兵驻扎在城内至紫元宫的所有官道小径之上,来往人员皆需提交能够证明身份的户谍信息,并进行登记,方能靠近。 若你只是想要凑凑热闹,那是万万不可的了。 昨日,先行楚越出发的耶律海潮已经到了紫元宫,如今已经在宫中弟子的安排下住进了新弟子学舍。 由于紫元宫采取的是学成制度,也就是说每个入门弟子皆有在宫内学艺的期限,凡是到了期限之后便必须离开紫元宫出外历练江湖,所以她所居住的学舍墙上还留有上一届弟子的手迹。 她蹲在墙边,感慨呢喃道:“看来之前住在这里的是一位尤为痴情的师姐咯,居然将情诗都写在墙跟了。” 就在这时,她骤然间听到了外边的一阵此起彼伏的呼唤叫喊声,于是她走出了学舍门,旁边学舍的那位正好也走了出来,轻轻拉着她的衣袖道了句:“听说了没,今年宫主破例免试找了一位新弟子,听说还是南阳那边身世显赫的世家女,看来便是她了,一身红衣果真是堪称惊艳啊!” 海潮转头笑道:“她呀,确实如此。”说罢,向着她径直跑去。 “你是否还记得当初我们分别之时说过的话啊,什么时候与我痛饮一番啊?” 那位红衣佩剑于腰间的女子随即与她并肩而行,柔声道:“那便择日不如撞日,今晚吧,待我收拾好学舍之后,便去找你。” 海潮随即回到自己的学舍,刚刚主动勾搭她说话的那位姑娘讪讪而来敲了敲门,海潮笑着让她进来,随后那姑娘轻声问了句:“这位同学是与那位姑娘相识?” “先前曾经到南阳国都游历一番,便与她相交为友了!”海潮淡淡应道。 谁知那姑娘连忙跑到她面前,递出了一本书,翻到了书中扉页,随即推到她面前小心翼翼说道:“那你能不能请她帮我在上面签个名字啊?我生平最为仰慕像她这般的女中豪杰了,女子仗剑行走天涯,我一直都只在话本小说中听到,这是第一次见。” 这番话,算是让海潮瞠目结舌了,难道这辈子都没出过门吗?难道这紫元宫三位宫主的名头不比楚越要大吗? 但见她这般认真的模样,她本就不善拒绝她人,于是只好默默点头答应了。 当天夜里,楚越来到了海潮的学舍,两人坐在临江的阁楼之上,遥望着茫茫江景,把酒言欢。 突然间,海潮递出了那本诗集,翻到了扉页,笑道:“你可了不得了,才第一次露面便收获了迷妹一个,诺,这是她让我给你签名的,说是对你这等女侠仰慕已久。” 楚越放下酒壶,龇牙咧嘴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本诗集,有些哭笑不得。 待她签好了名字之后,海潮把诗集收了起来,淡淡道:“怎么改变初衷了?” 楚越猛地灌了一口酒之后才说道:“一言难尽,只能长话短说了,我是为逃婚而来的。” 见她投来的怪异目光,她就知道她已经想入非非了,于是紧接着说道:“可别想歪了,不是世子殿下,是慕容家的二少爷,慕容铭。” 听罢,耶律海潮一阵哆嗦,她在重川城待得不长,但也听闻那位慕容二少的纨绔行径,实在是不敢恭维,这确实应该逃! “另外,我还打算帮娘亲了结一段心事,此事已经堵在她心口二十来年,我希望能为她做点什么,所以我打算等到文武试过后,便亲自前去楚国公府邸一趟。” “楚国公洛平?那可是东冥国有史以来,第一位也是唯一的一位异姓国公!”海潮再次惊叹道。 楚越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你有所不知,按照辈分来算,这位楚国公乃是我的亲外祖父,我在苏杭城举目无亲的,若是能够倚靠楚国公府,自然是最好的。” 只是有一句话,她并未明言,自己的这位外祖父,当真会与自己这个外孙女相认吗? 第二章 文武试,拔剑相向 一旬后,紫元宫的招新如约而至。 比试共分为两个大门类,分别是文试与武试。其次,文试又可以划分为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等;而武试则是按照比试者所惯用的武器作为分类。 比试者需要自选一项,再行分配两两比试,最终进行车轮战决出胜负。 由于紫元宫共有三位宫主,故而为了公平起见,将按照往届规则,若是最终名次是一的倍数,则归于长宫主月临门下,二的倍数则拜入二宫主星落门下,三的倍数则成为三宫主霞飞的门下弟子。 本届与以往不同,有一名弟子需轮空,因其已经由使者亲赐紫薇玉令,率先拜入长宫主门下,即便台下众多人都不肯信服,但也无可奈何呀! 此时,文武试已然开始,作为唯一一名轮空免试的新生,楚越正站在高台上与师父月临宫主谈天。 而此时,一位身着华服的年轻公子姗姗来迟,缓步走上高台,看到他腰间的那条纹龙腰带,楚越便已然猜到此人的身份了。 于是她连忙走上前去恭敬道:“南阳重川上官世家上官楚越,见过太子殿下。” 来人正是东冥太子燕楚江。 他听罢,走到楚越身前笑道:“原来这便是上官家的七姑娘,当日我受国公所托,还怕宫主不肯答应呢,当真让我忐忑了许久。” 宫主月临闻言,笑着调侃道:“太子殿下可别在我这徒弟面前说我这师父的坏话哦。” 台上相谈甚欢,台下左右两侧却丝毫不得放松,稍一不留神便要被对手占得上风。 此时海潮还未上场,只是站在候场处四处观战,却在不经意之间瞥见了一个人,心中不免惊骇道:他,他怎么也来了? 先前让海潮代为要楚越签名的那位姑娘,正与另一位姑娘比试下棋,只见她虽并未占尽上风,但始终从容不迫且进退有度,哪怕海潮并不擅长,也觉得她自有一番风度。 因应试者众多,直至傍晚时分,文武试的两位最终夺魁者才得以角逐出来。 就在长宫主月临即将宣告结果之际,有一人从场外匆匆而至,随后站定在高台中央恭敬道:“几位宫主且慢,在下裴世,因路上有所耽搁,故而来迟了!” 楚越下意识握紧了手中那柄墨池剑,这动作却被月临轻轻一瞥给看见了。 二宫主星落凑到月临耳边轻声道:“长姐,文武试的所有场次都已经结束了,结果也已然有了分晓,这位裴公子的席位可如何安排?” 月临正欲开口,楚越便笑着抢先道:“师父,今日楚越有幸免试,虽是例外之举,但终究难以让众人信服,既如此,不如让我来跟裴公子比试一场。” 月临望向左右两边的星落与霞飞,见二人微微点头,于是说道:“也好,既然楚越你已经拜入我的门下,若是这位裴公子能够胜于你,便就与你一同归于我门下便是。” 说罢,楚越纵身一跃,飞落高台,就在其脚尖轻轻落地之际,周边的议论之声也渐起了。 正如楚越所言那般,她今日的免试确实为众人所不服,本以为她是凭借世家身份走后门,才得以直接拜入长宫主门下,甚至遥领紫薇玉令的。 但今日一见,方才知道,原来她还是有点斤两的,起码这一身轻功就十分漂亮,也极为养眼啊。 “早该想到了,这紫元宫是何等地位,岂是用身份财权这些俗世之物便能左右的?”一人缓缓道,只是此话难免有事后诸葛之嫌疑。 楚越不傻,自是知晓以他裴嗣的身份,身处异国若是暴露了根脚必定凶险万分,既然你以“裴世”自称,那本姑娘当然要陪你演一出戏啊! 只见她缓步走到裴嗣身前,轻声笑道:“裴公子,小女子上官楚越,来跟你比一场。你若能够赢过我,便拜师长宫主,若是输了,便只能排最后一名了!”说着,她还看了看对面队伍的最末尾处。 “最后一名,这般直接的吗?”裴嗣有意无意地诧异道。 楚越听罢,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道:“没办法,谁叫你迟到的?既然如今文武试都已经有了结果,那把你往哪里塞都不适合啊,只能排最后啦,也最省事。” 他一脸无奈,一副“好吧,我竟无法反驳”的无辜模样。 随即楚越张开双臂指了指高台两侧的队伍,意思很简单,既然你文武双全,那要文试抑或武试,随便,本姑娘都乐意奉陪到底。 他瞥了一眼楚越手中所握住的那把墨池剑,笑道:“既然上官小姐佩剑在手,那便武试吧。只是没想到,你我第一次交手居然是这番情景。” 楚越随即将墨池横于身前,恭敬道:“佩剑墨池,还请裴公子赐教。” 接下来的一幕幕场景,若是那位铸剑师亲眼所见,估计都要紧紧捂住自己的小心脏了吧,白霜与墨池两剑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比试才开始没多久,裴嗣便被楚越手中的墨池剑轻轻挑破了衣袖,他不由得轻轻道:“你还来真的?” 只是楚越却是一脸无辜状,手脚不停,眨了眨眼睛道:“要不然呢?若是公子赢了,便要做我的师弟,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太好呀,还不得要想法设法取胜吗。再者,战场之上尚且无父子,那小女子与公子便是更无关系了。” 两人也算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打架与聊天两不误的高手了。 这一切太子燕楚江自然也都看在眼里,于是转头对月临说道:“长宫主,这位裴公子貌似与上官姑娘相识,只是为何还是这般较真?” 其实从国主燕旭的那一封书信传至紫元宫之时,几位宫主便深知风雨欲来,这上官家在南阳甚至是东冥国内的声望可谓不低,一旦让上官楚越拜入紫元宫,势必会招惹风波。 所以,宫主月临在事后也曾私下派人前往重川城调查了一番,就在方才裴嗣闯入众人视线之中的时候,几位宫主便已然猜到了他的身份。 于是月临感慨道:“太子殿下有所不知,若本宫主没有猜错的话,这位应是南阳裴家世子!” 这番话可算是语出惊人了,南阳国永安王世子? 堂堂裴家世子孤身进入东冥都城,自然不是临时起意之举,那他到底有何目的?但见月临脸色依旧淡然,他也不好过于担忧,至于日后的应对之举,回到宫中与父王商议一番便是。 只是燕楚江此时不禁想道:原来他便是裴家世子,怪不得他们二人这般熟络。 第三章 追妻火葬场? 只是接下来的比试结果,让在场围观众人一时之间摸不着头脑,前一瞬不是还两剑相交,打得正酣吗?怎么的突然间就“熄火”了? “你们看,应该是上官姑娘赢了吧,要不是手足够稳当,那一剑早就直接割喉了。” “应该是吧,虽然不分伯仲,但应该是上官姑娘胜了。” 就在众人的议论声中,二人已经收剑归鞘,立于高台中央,楚越率先开口道:“师父,是徒儿输了。” 这话可是让在场的吃瓜群众更为疑惑了。怎么就输了呢?明明那把剑都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了,动一动可就没命了呀! 此时,裴嗣将左手抬了起来,淡然笑道:“能得上官姑娘一缕青丝,实在有幸!”只见他两指间紧紧捏着一缕长发。 原来,就在楚越将墨池剑搭在他肩上之际,白霜就已经事先得手了。 文武试结束之后,楚越径直回到自己的学舍,此时正收拾东西准备好好地泡个热水澡,就在她准备跨进木桶的时候,听到了房顶上有声响,于是立即将手边的衣服重新穿了回去。 偷看人洗澡这等下作无耻的勾当,居然这都能遇到,只是你的运气不太好啊! 她随即从剑架上取下墨池,走到阁楼外准备翻身而上,却被人占了便宜。 只见那人从房顶上一跃而下,见她站在那里便下意识地搂着她的肩膀,然后在原地转圈圈。 这种事情原本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便是别人,只是当这一幕被第三人撞见的时候,形势便突发逆转了,只因海潮孤零零地站在房门外眨着眼睛。 这也就算了,问题是她还使劲地点头,随即转身退出了房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房门给关上了。 楚越见他还愣着不撒手,便抬起脚踩了他一脚,痛得他龇牙咧嘴地蹲下揉了揉爪子。 二人站在阁楼上,楚越直言问道:“你怎么也来东冥了?” 听罢,他嬉皮笑脸且异常不正经地开口说道:“既然你都能来,我为何就来不得了?” 楚越撇了撇嘴,轻笑道:“我尚且是为了逃婚而来的,可是殿下乃是堂堂的南阳世子,不远千里跑到这东冥国都,就只是为了拜师学艺,谁会相信。” 估计是见她还有一张笑脸,裴嗣这下可使劲地顺着杆子往上爬了。 只听他淡淡道:“为何要逃?这慕容家二公子其实人挺好的,虽是名声差了些,纨绔了些,但是确实对你一往情深,再者,慕容家也是商业世家,与上官家本就门当户对,依我看来这桩婚事挺不错的。” “裴嗣!” 若不是楚越听不下去,他恐怕都可以洋洋洒洒地说一整篇诗赋了。 这一叫,他瞬间收敛了所有笑意。就连她也恍惚了,因为她仿佛从未见过他这般认真的神情,只听裴嗣缓缓说道:“若我没有记错的话,这是你我二人认识以来,你第一次唤我的名字。” “你若是没别的事,请恕我无暇奉陪。”说罢,她转身便要回到房中。 只是他抓住了她的手,等她止住了脚步后,才轻声问道:“越儿,我来是想问你,为何要这般躲着我?自从我回城途中遇刺之后,你对我的态度就变了,这到底是为何啊?” 好了,这话一出口,不生气都给气饱了,简直就是追女孩子的反面教材。 楚越听罢,深呼吸一口气,这才干笑道:“殿下言重了,你我之间并无太多瓜葛,先前在山上救我一事我也谢过殿下了,既然再无相欠,您此言又是何意啊?” 只是见他一副无懈可击的无辜状,她才破罐子破摔气笑道:“殿下是当真不知,还是到现在还打算装疯卖傻?那日我在王府门外可都瞧见了,既然你与慕容镜相谈甚欢,又来问我作甚?” 慕容镜?我什么时候跟她相谈甚欢了? 他晃了晃神才发现这并不是重点之中的重点,随即才笑道:“你那日也来找过我?” 又踩雷了,你只知道,只记得那慕容镜来找过你是吧,那你去找她好啦。 “没有!殿下若没别的事,我就先告辞了,还有,这里是紫元宫,既然是来拜师的,便应叫我一声师姐,其它的称呼,不适合!”说罢,她转身返回房中,闭门谢客! 裴嗣站在原地懊恼不已,唯能暗自感慨道:天道不公,本世子居然栽在慕容镜手里了? 翌日,乃是所有新弟子的正式开课之日,由于是第一堂课,故而尚未由门师亲授,统一齐聚于紫元宫正殿外的广场,由长宫主月临普及紫元宫的历史由来。 当楚越早早来到广场之时,眼前的一幕差点没让她直接摔下那百级阶梯。 只见眼前瞬间围绕过来一群人,直接将她逼得倚靠在一根大理石拦柱边上。 放眼望去,人群中竟是男女皆有,女子大多手捧书籍抑或是一方丝巾向自己索要签名,至于男子嘛…… “上官姑娘,我的小心脏已然倾慕于你,这是我娘亲给我的家传玉镯,请你收下吧!” “上官姑娘,我习剑数载却一直不得要领,不知能否向姑娘请教一二,相互切磋,若是能与你舞剑一场此生已是无憾了。” “上官姑娘,不知道我能不能唤你一声小越越……” 此时,被围着的当事人已经听不下去,几欲作呕了,还小越越?她自问有记忆以来算是第一次受到此等惊吓了! 于是她连忙猛地摆手道:“楚越谢过各位抬爱,只是楚越在家乡早有婚约,恕我无法接受各位的……” 她没想到自己的话还未讲完,人群外就有人用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风凉语气好意解释道:“我姐姐嫁到了南阳重川城,听她说自从上官家七姑娘接到紫薇玉令之后,与慕容家二公子的婚约就已作罢了。” 要不是被人围得水泄不通,看不到是何人开的口,楚越可不会轻易饶了他。 众人听罢,都纷纷手捧鲜花再次逼近,楚越几乎都可以依稀看见眼前唾沫满天飞了,甚至不得不将半个身子都悬在围栏的外边了。 此时,有一人从阶梯下行来,冲着人群轻声道:“此处乃是紫元宫,如此神圣之地,岂是能让你们这般欺负人的?” 众人听罢纷纷转头,随即心中敢怒不敢言地依次散开了。 废话,这位可是当今太子殿下,亦是将来的东冥国之主,趁着紫元宫这次广招门徒重新授课,于是陛下此次便让他也前来学习。 楚越伸手捋了捋额前青丝,这才走到燕楚江面前道了声谢。 燕楚江坦然笑道:“上官姑娘不必言谢,日后我们也算是同门了,也请多多指教呀。” 此时,本想着结束聊天的她瞥见了那人的身影后,故意随手拍了拍燕楚江的肩膀,笑着与他一同并肩而行。 再一次亲眼瞧见二人这般志趣相投的模样,裴嗣神情落寞啊。 显然一着不慎,追妻火葬场。 这也便罢了,偏生自己也是受害者,冤枉至极呀。 第四章 密谍 海潮原本想要跟楚越坐在一块的,但奈何远远地便瞧见她与太子燕楚江在聊天,于是她就随便挑了张蒲垫坐了下来,当她坐下之际,有一块纸团滚到了脚边。 她连忙向后望去,果然看到了坐在自己斜后方位置的他。 此处殿前广场极为宽阔,足以容纳近千人,只是即便今年紫元宫重新招纳新弟子入门,却也并非萝卜咸菜想进就能进的,当初也限定了新弟子的数额,故而如今场上也才堪堪将近半千之数。 见所有弟子皆已落座之后,三位宫主方才从殿内缓缓而出,白衣飘飘,宛若天上仙子暂落凡尘。 三人止步于台阶之下,长宫主月临先是环视一周,收回视线后才缓缓道:“本宫乃紫元宫第六代长宫主月临,今日第一课,便给在座五百五十四位新弟子讲一讲本宫宫规以及历史。” “紫元宫自创立以来,从未有过多的门第出身之见,也从未阻止除东冥以外的别国学子前来拜师学艺,故,如若被我们知晓你们有在宫内结党营私、拉帮结派、分庭抗礼之举,不论身份一律收回玉令,逐出宫门,通报江湖。” “紫元宫历经数百年风雨洗礼,乃是华夏大陆之上名门大派,各位既然已然亲领宫门玉令,便是宫中一员,万望诸位日后谨言慎行,若有勾结外道辱没宫门之举,一律不饶!” “诸位腰间的宫门玉令皆刻有各自的名讳作为标记,此玉令作为紫元宫信物,在外具有便宜行事之权,还望各位谨慎对待,切莫滥用以行己私……具体的宫规我们会整理成册,稍后分发下去,下面请三宫主给诸位讲讲紫元宫的历史事迹。” 三宫主霞飞随即向前踏出一步,说道:“我乃紫元宫三宫主霞飞,众所周知,本宫创立于三百二十六年前,初代宫主更是手执一把裂冰剑,助东冥国的开国君主定鼎江山,只是可惜最终于宫门前力竭而亡,佩剑裂冰事后被初代国主收藏,只是不知何故流落民间,至今仍旧下落不明。” 说到此处,楚越不禁偏了偏脑袋,望向了隔壁的隔壁那位,恰好裴嗣也投来了视线。 是的,三宫主口中所言的那柄紫元宫遗失多年的裂冰剑,此时此刻便被珍藏于南阳永安王府的武楼之中。 “华夏大陆之上虽然从未有过武林盟主或是门派共主,只是本宫有幸为各大门派所认可,故而当代宫主的紫薇玉令有如见宫主亲临,若有形势紧急之时刻,可令诸门……” 大会结束之后,裴嗣原本想要去找楚越的,结果走到半路时,便听到了四声鹰凖的鸣叫之声,他继而抬头,只见鹰凖已然展翅飞离紫元宫。 看来,终于是时候该见一见了,于是他便径直转身回到学舍取走一物,随即离开了紫元宫。 苏杭城的南部坊市,裴嗣来到一座酒肆之中挑了一个临街的位置落座下来,店小二赶忙热情地走上前来,递上菜牌。 裴嗣扫了一眼,可见这烟雨江南之地的口味果然跟重川城天差地别,于是裴嗣便点了几个招牌菜品,西湖醋鱼、龙井虾仁、东坡肉等等……此外,自然少不了产自本地的绍兴酒,只听闻这绍兴黄酒越陈越香,终于有机会好好品尝一番了。 大概半盏茶功夫过后,有一位执扇的翩翩公子缓缓行来,走到裴嗣面前轻声道:“这位公子,酒肆已经无座,不知是否介意与您拼桌?” 裴嗣浅浅一笑,点了点头,那公子道谢一声随即坐在了他的对面。 裴嗣的几道菜已经上齐了,两人相视一眼后他先开口笑道:“萍水相逢即是缘,若是公子不介意的话,加一副碗筷即可呀!” 若是寻常人,必定会心中腹诽道:这自来熟,可还行? 但他眼前的这位公子却自然而然地欣然接受了,连忙叫小二添了一副碗筷跟一个酒杯。 风雅之人自是少不了吟诗作对的,这不,喝着喝着那公子哥半醉道:“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裴嗣手中的那杯酒在不经意间起了微微涟漪,他饮了此杯后才缓缓说道:“明年枢府为公寿,慷慨还知酒量宽。” 看似牛头不对马嘴且风马牛不相及的两首诗句,却让两人心照不宣。 诗中的神枢,乃永安王府潜藏在东冥都城多年的密谍探子头目之一的代号。 两人几乎是互相搀扶着离开的酒肆,穿过整个坊市区之后,终于在一座名为“庆丰园”的私宅院落前停下了略微有些许踉跄的脚步,走进了院子。 关上那扇大门之后,两人随即便松开了搭在对方肩膀上的手,待到落座于大堂之中后。 那位执扇的年轻公子才下跪道:“苏杭城谍子神枢,见过世子殿下。” 裴嗣连忙起身将他扶起,笑道:“不必多礼,在此地本世子也算是人生地不熟,还要仰仗你这只地头蛇啊。” 两人再次落座后,谍子神枢缓缓道:“我如今化名李云开,身份是行海外商会的新任会长,至于这座宅子是我名下的一处私产,还请殿下放心,虽说临近闹市,但胜在安全。” 所谓大隐隐于市,莫过于此。 “你这边可有信得过的心腹之人?如今我虽未明目张胆前来苏杭城,但是想必我的身份瞒不了他们太久。”裴嗣沉声问道。 听罢,李云开拍了拍手掌,随即有两人从后堂走了出来,单膝下跪恭敬道:“见过世子殿下。” 李云开点头示意让二人起身,这才解释道:“殿下,此兄弟二人名唤清明、清宁,只是我们的身份极为隐蔽,平日无事皆是隐匿极深,但日后殿下若有任何吩咐,尽可以随时联系他们。” 裴嗣点了点头,眼角余光瞥见他轻轻看了桌上之物一眼,随即便将此物件推到了他的面前,示意他打开。 李云开将包裹在长匣外的锦缎解开,打开长匣之后便愣在当场,只因匣中之物乃是失传多年的不世出之物。 裴嗣笑意温醇解释道:“世人大多以为紫元宫初代宫主的随身佩剑早已毁掉,仅有少一部分人知晓它尚存世间,却无一人知道它真正的下落,如你所见,这柄剑一直珍藏于永安王府武楼之中!” 听罢,李云开大概猜到了裴嗣将其带离王府的几分用意,首先该是为了抚慰人心,毕竟身为永安王世子的他拜师紫元宫,势必会给宫内招致风波;其次这柄剑算是紫元宫初代宫主佩剑,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这柄剑放置于武楼之内终年被供奉着岂不是暴殄天物?这也不算事,倒还不如寻个机会将其归还于紫元宫,以免明珠蒙尘。” 第五章 认亲 裴嗣与李云开勾肩搭背走出庆丰园大门,随后背对离去。 从李云开口中,裴嗣得知许多东冥国国内的态势。当今国主燕旭与楚国公洛平向来主张大力发展商业,注重朝中文政,一力主和避战。 而凌王燕韶则多次力谏王兄培养新一批武装势力,未雨绸缪,以防外患侵袭,并逐渐将朝中重心偏向重武轻文,但却屡次遭到驳回。 裴嗣一路走回紫元宫,脸色阴沉,若是当真如此,他此次前来东冥国的真正目的便不好实行了,难道真要与凌王燕韶联手吗? 但若是前往楚国公府邸尝试说服洛平,又有多少把握与胜算呢? 回到紫元宫后,他没有径直回到自己的学舍,而是先去敲了楚越的门,只是她没在。 楚国公府。 国公洛平与长子洛溪阳相对而坐,洛平手中正拿着半块玉佩,天下真正的好玉皆是触手冰凉,但这半块玉早已被他紧握手中以致温热了。 洛溪阳知道父亲又是在睹物思人了。 洛平抬眼望着自己的儿子问道:“听闻上官家那位七姑娘早已经到了苏杭城,前日你在紫元宫协防之时,可曾见到她了?” 洛溪阳听罢,直言道:“回父亲,自然是见到的,她初到紫元宫时的那一袭红衣,果真如传闻中一般惊艳至极,虽只是匆匆一面,但也看得出来,与妹妹确有几分神似。” 话到最后,那句脱口而出的“妹妹”,洛溪阳刚说完马上便后悔了,只是轻轻瞥了父亲一眼,见他神情未有异样,这才放下心来。 这么多年来,自从妹妹洛溪云跟着上官清离开苏杭城之后,父亲便严令府中任何人不得再提大小姐,若是让他听到绝不轻饶,府中的人皆以为国公是在生大小姐的气,但只有洛溪阳真正知晓父亲的心中念想。 知道他几乎无时无刻都想着那个唯一的女儿能够回到家中再见自己一面,只是二十年了,他都没等到罢了。 洛平的视线重新回到那块碎玉上,呢喃道:“当年,我一气之下亲手摔碎了这块玉佩,云儿哭着弯下腰取走其中一半之时我便后悔了。不知道,这块玉佩能否有重合的一日。” 洛溪阳本想问要不要去请上官楚越过府,只是他犹豫片刻之后,并未开口。 不知道是否是天意使然,此时一位府中小厮走进堂中恭敬道:“国公,大老爷,府外来了一位年轻姑娘,自称是南阳都城而来,要面见国公。” 片刻之后,总管家便将楚越带进大堂,当洛平见到她第一眼时便泪眼朦胧,连连点头道:“真像,这眉眼简直跟云儿年轻时候一模一样。” 楚越自从踏进楚国公府那扇大门起,便一直心事重重,所以并没有听见他的话。 每个人面对心中无法预知的未来之事皆会惴惴不安,更何况是这久违的从未谋面的亲人? 她神色无异,只是上前几步极为恭敬地对洛平行了一礼,恭声道:“南阳重川上官世家,上官清之女上官楚越,见过楚国公。” 说罢,她偏了偏头,对站在一旁的洛溪阳点头示意。 洛平再也无法抑制住压抑在心头的情感,当他听到“上官清”这个名字之后,便站了起身,缓步向楚越走去。 当他伸出那双微微颤抖着的手,想要握住她的手之时,她反而主动后退了几步。 楚越犹豫过后,淡然问道:“楚越临走之前,母亲曾亲手将此碎玉交予我,她让我代她问国公一句话,这块玉是否真的无法重圆?若是,楚越自当转身离开,绝对不再叨扰国公!” 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了那半块玉佩。 洛平从她的手里接过碎玉,随即将左手一翻,碎玉重圆。 爷孙二人看着这块相隔了整整二十年再次完璧的玉佩,心中之情皆是难以言表。 临行前,洛溪云将玉佩交给她的时候,便与她明言,若是国公还将此玉留着,便可留在国公府;如若不然,想必在他的心中早已当那个当年忤逆他的女儿已经死了吧。 见洛平泣不成声,满脸通红地站在自己的面前,楚越深知母亲多年来积郁心中的那个死结已解,于是她便直接跪倒在地一拜道:“上官楚越给外祖父请安!” 立于一旁的洛溪阳随即宽慰一笑,走上前去将楚越扶了起身,给她捋了捋额前的发丝,温言笑道:“既是一家人,便不必再多礼了,来,喊一声舅舅!” 楚越哽咽着唤了一声舅舅后转身握住了洛平的双手,努力笑着说道:“外祖父,母亲说是她当年不孝,让您生气伤了身子,让我这一年多留在东冥好好替她孝敬您。” 三人泣而相拥。 今日晨间,海潮在脚边捡到了的那张纸团,上面赫然写道:今夜酉时三刻,雪梅园外广坪见。 虽然并未署名,但她却心中了然,于是连忙转身,果然便看到了那张暌违多时的脸庞。 他乡遇故知。那若是在遥远的他乡遇到亲人呢,又会如何呢? 紫元宫有四座分别以花中四君子命名的园子,如今他们二人便站在了其中之一的雪梅园外。 海潮面对着那个此时正背对着自己的熟悉身影,轻轻喊了一声“二哥”。 此人正是北胡国国主耶律莽的次子,耶律韦室。 正如先前姜舒圣所言那般,这位在草原早已名声扫地,声名狼藉的二皇子确实早已来到了东冥都城,只是没想到他也会成为今年紫元宫中的一名新弟子出现在此。 耶律韦室听罢,连忙转过身去面对着妹妹,看了几眼后随即走上前去笑道:“二哥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紫元宫凑热闹的,所以就来找你了。” 耶律海潮只身一人骑马离开北胡蒙辽州的时候,他还没走的,所以她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在这里见到二哥,以至于那日在文武试场上初见时她都以为是自己晃了眼认错了人。 海潮抓住哥哥的手,问道:“二哥你怎么也来紫元宫了,家里知道吗?” 耶律韦室咧嘴一笑道:“我当然是来这里游山玩水的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性子最是贪玩胡闹了。” 海潮立即无言以对,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 那位大哥耶律胡帐从小就被所有人寄予厚望,当然他本人在骑射,搏击或是军事谋略等各个方面也没让人失望,就连弟弟耶律汗烈也青出于蓝,越来越出彩。 偏偏这个二哥最不像草原儿女,别说是内在的能力与性格,就连那长相也不似。既不粗犷,也不黝黑,长得就像是南边那些略微晒黑了点的小白脸。 只是不管如何,她能在这里见到哥哥,她心中顿时间有了几分依靠与归属感。 第六章 及冠,后路 近日,南阳重川城的许多达官商贾都陆陆续续收到了一封请柬,当他们翻开那张红纸时,才恍然想起了十九年前的一桩流传城中的往事。 城中众人皆知,上官家三公子是一位读书人,从小便以书作伴,就连早年偶尔被他七妹妹拉着到酒楼吃饭时,也是手捧书籍,低头翻阅。 但鲜为人知的是,这是他上官楚华天定的命数。 上官楚华婴孩时的周岁抓周礼,二老爷上官涟与二夫人都蹲在旁边默默期待着,只见孩子在地上爬啊爬,转了好几圈,可就是不拿东西。 本来二夫人还以为这小小孩子,怎么就有选择困难症了呢,那以后可怎么办啊? 正纠结着,上官涟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原来是孩子一手将那支狼毫笔拿起,随即放在嘴里就这样叼着,然后匍匐着又爬了一丈距离,抓住了一本《春秋》。 起初,上官涟还微微皱眉,但转头见夫人眉开眼笑,转念想了想,这样也好,反正比这幼子年长四岁的长子上官楚谦对筹算之术颇感兴趣。 若是这幼子将来能够考取功名,入仕为官也未尝不可。 渐渐地,当初那个嘴叼狼毫,手执《春秋》的婴孩长大了,果真不负众望成了个读书人,就连书塾的先生都颇为赞赏。 就这样,所有人都觉得他将来会参加科举,榜上提名,入朝为官。 但上官楚华十六岁那年,却提出了一个几乎让父亲上官涟气结当场的想法。 他毅然表示要外出游学,放弃考取功名,按部就班地入仕为官。既然大哥上官楚尧已经考取功名高中,那他也打算走一条新的道路。 于是,两个月后,上官楚华独自一人身负简易行囊,出门远行,游历四方。 直至三年多以后,才回到重川上官家。 一旬前,上官楚华二十岁生辰已过,老祖宗上官烛明与其父上官涟便开始筹备他的及冠礼。 南阳安定年号二十年,深秋,上官家大开府门宴请宾客,为上官楚华行及冠礼。 上官氏宗祠,一袭朴素青衫的上官楚华跪坐堂中,父亲上官涟亲自为其加冠,随后上官泠与上官涯两位叔父亦相继为其加冠,加冠三次,礼成。 老祖宗上官烛明将封存在宗祠二十年的那张红纸翻了出来,沾墨提笔于上官楚华四字后,加上了“字,棠衍”。 上官世家楚字辈三子,上官楚华,取字棠衍。 几乎全城的达官显贵都列位席中,城南慕容自然也不例外。只是今日慕容家家主慕容枫并未携夫人前来,反而带了两个相对陌生从未见过的年轻人。 两位年轻公子哥自然是化名为季宁越的柴氏太子柴济容,还有谋士姜舒圣。 当已及冠的上官楚华跟随几位长辈走到席前之时,他便眼尖看到了台下的两人,只是他并未与二人对视一眼,仅是匆匆一瞥而过。 只是他的心中尤为震惊,柴济容此次跟随慕容枫前来,莫非是为了三叔上官泠吗? 只是他确定要此时这般过早行事吗? 席中,老祖宗上官烛明亲自带着楚华到台下各席中敬酒,这位老祖宗在重川城中自是威望极高,哪怕是慕容枫也由衷尊敬。 酒宴过后,上官家还安排了歌舞表演,但席中却赫然少了几人。 先是今日的真正主人上官楚华告辞离席,他必须尽快给远在东冥国都的裴嗣传递消息。 而后,上官泠也向老祖宗请辞,表示礼部近日有些琐碎事务要尽快处理,准备返回官署衙门。 当上官泠走到府门外准备走上轿子之时,却被人在身后给叫住了。 当三人来到了最后的一处茶馆,包了一间雅室,对坐其中, 上官泠为官多年,坐镇礼部,自是沉得住气。既然是你们主动找上门来的,那自然是得要先说明来意。 而座中轻摇薄扇的书生也只是静静地喝了几口茶,不为所动。 这下可把那位公子哥憋屈得慌。 怎么了?昨夜是你先提议让慕容枫带着我们去见上官泠的,现在这不就见到了吗?你却又不说话,非让本太子主动出面啊! 忒无耻了吧。 但郁闷归郁闷,话还是得要说的呀,于是柴济容认真无比地给对面的姜舒圣丢了一个眼神,见他微微点头后,他才下定决心。 只听他缓缓开口说道:“上官大人,无缘无故叨扰,还望您见谅。只是我们今日所言,大人务必要三思而后行!” 说罢,他用食指在杯中沾了沾茶水,随即在桌面上写了一个字。 上官泠终于不再板着那张严肃的脸庞,偏过头深深地看了柴济容一眼。 姜舒圣终于笑道:“上官大人,我们今日主动找您,是为了您的前途与后路着想的,当然,也可以给您指一条明路!” 上官泠听罢,冷笑但道:“本官官至南阳礼部尚书,还需要你们这等自身难保的外人为本官指路?岂不成了笑话?” 姜舒圣提起茶壶,主动帮上官泠倒了一杯热茶,笑道:“大人先不用过早给我们答复,且不妨考虑一些时日,毕竟我与公子并不着急回家,可以慢慢等。” 他并没有喝那杯茶便起身直接离开了雅室,柴济容见状,忧心道:“先生,他该不会一时想不开,跑到裴氏国主那里告发我们吧?”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笑着喝了一杯茶。 柴济容见他这副神情,便也笑了。若是他上官泠连这般忍耐之力都没有,便真的枉他浸淫官场这么多年了。 当天傍晚,楚华到永安王府找到了无越。 无越见到他的那一刻便深知有事发生了,于是随意道:“能让三公子连夜登门拜访,该不会是西越跟你三叔接触了吧?” 楚华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无越连忙正襟危坐起来,直言问道:“是否已经通知了东冥?” “已经传信过去了。我只是赞赏那位''姜先生'',居然主动联系慕容枫,跟随他光明正大地进入府中赴宴!”楚华笑道。 听罢,身为西越前朝太子的无越自然明白其中道理。 本来,哪怕西越方面向上官泠公开身份,也未必能让他有动摇之心,反而会想着掀翻柴氏这艘船。 但今日此举,很明显是要向上官泠表明一个既定事实,那便是整个慕容家已经成为了西越国的臂助,我们在南阳并非没有根基! 无越下意识握紧了拳头,呢喃道:“真的不出手阻止吗?若是让这对礼部父子投靠了柴氏……” 他并没有继续往下说了,但其中深意,楚华自然知晓。 只是这根本就是一个死局。 楚华很清楚,若是他们现在就知晓陛下真的打定主意让裴嗣继承大统,恐怕马上就会答应柴氏的投怀送抱了。 一旦世子裴嗣顺利被封郡王爵,那南阳便会损失这对同朝为官的礼部父子。 所以,楚华送往东冥的那封密信中,还提及了另一件事,以便未雨绸缪,尽量将损失减少到最小的程度。 第七章 会当凌绝顶(上) 西越都城,甘宁城,凌安宫。 国主柴敬将手中那封来自重川的密信交予长公主柴静慈,她接过来扫了几眼便感慨道:“这位姜先生,果然是一位擅于揣摩人心的高手,也算是不枉费你当年留下他这条小命。” 柴敬本来还担忧这会引来杀身之祸,想让长公主帮忙挽回局势的,但见她还笑得出来,想必此举也不算昏招。 长公主将密信放在烛火上点燃烧掉,随即拍了拍手淡然道:“虽然是早了些,但也不碍事,想来这么大的事情他还应该感激我们,给他这么长的时间考虑呢。” “姜先生是打定主意要收服这对南阳的‘礼部父子’了,但是这事也还是有一定的风险的,万一这上官泠有一天抽风将容儿给出卖了......”柴敬担忧道。 她用手轻轻拨弄着桌面上的烛火,沉声道:“他如果想要等着自己身败名裂的那天,我倒也不介意!但他若是还想在裴家世子真正得势之后还能官运亨通,他便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她之所以说姜舒圣是一位揣摩人心的高手,便是因为他看准了这位官场老油条的心思。 若是有一日裴嗣真的手握大权,继承大统,他们父子还能在稳坐朝堂吗? 哪怕是裴嗣亲口对他说可以宽宏大量,不计前嫌,他上官泠又能相信几分? 所以,他上官泠若是想就此从官场上退下来,大可亲手砍掉这条后路上的绳索,否则,他们父子二人将来只有投向西越怀抱这一条路了。 若是如此,他敢吗? 柴敬听罢,已经可以想象届时的形势了,慕容世家与这对知晓南阳诸多朝局走向的“礼部父子”皆入我西越之手,长久下去,你南阳还能奈我何? 这几日,楚越都不见裴嗣前来上课,故而今日趁着休假,便来到了他的学舍找他。 听到敲门声,他连忙将手中的信笺收了起来,应了一声,随后房门打开,楚越见他神色异常,便直言问道:“这几日你都缺课,莫非是收到了南边的消息?” 裴嗣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将手中的密信交给了她。 楚越将纸条打开,上面的字迹她自是最为熟悉的,显然是三哥上官楚华的字。 “如你所见,楚华说西越方面已经开始接触上官泠了。”说罢,他冷笑一声继续道:“还是那一招,敌人的敌人便是天然的盟友,老套路。” 楚越看完密信之后,顺势坐了下来将它交回给裴嗣,轻声道:“保不住的,我三叔的性情我还是有些了解的,他在任礼部尚书多年,早已习惯了站在高处,俯视下面的风景,他是不会允许自己将来跌落尘埃,甚至还要仰望那个一手将他推下去的人,这对他而言,是一种耻辱!” 这个概括很是精辟。 当一个人习惯了丰衣足食,俯视群雄之后,还能接受有一天跌落尘埃吗? 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楚华所建言那般,传书回南华宫,让陛下设法逐渐架空上官泠的势力,让他慢慢地脱离六部权力的中心了。 “谢谢你。”裴嗣轻声道。 楚越站起身笑道:“我可不是特意过来安慰你的,毕竟你来东冥的目的本就是为了弥补这个局面......过两日,还是去上课吧,免得让人起疑。” 听罢,他舒心一笑,大概是感受到了,她转过身望着他插刀似的直言道:“可别给你三分颜色就开染坊啊!” 随即,转身开门道:“算了,见你难得吃瘪,本小姐心情甚佳,决定带你到城里好好吃喝玩乐一番。”听罢,裴嗣愣了几秒后便跟着跑了出门。 苏杭城北市的逍遥街是整座城最为繁华的地段,而逍遥街最为人声鼎沸,客似云来的地方莫过于那家庆云楼。 若是来晚了,不在外边的雅座区等上个把时辰,基本上都进不了大门的。 虽说也曾经有人等得不耐烦了想在楼里闹事,但是奈何不了这座楼的东家来头不小,再加上这庆云楼确实是一等一的酒楼,也就只能雷声大雨点小地收场了。 此时,楚越带着裴嗣就站在酒楼外边,她对着那块金字招牌匾额努了努嘴笑道:“这里可是苏杭城内唯一的一家川菜酒楼,走吧,本小姐今日破费请你吃顿好的。” 裴嗣不用看,便感觉得到周边的目光都盯着他们了,大概是以为他们想要插队吧。 他刚刚想说些什么便见到楚越拿着一块木牌走了出来,在他眼前晃了晃随即道:“现在才轮到一百零三号,我们估计得要等上一个时辰,先带你去西湖游湖吧,这晚秋的景致也还算不错。” 一路之上,裴嗣很容易就看到了上官家的家族徽记,竟是没忍住微微笑道:“之前只是耳听为虚,直至今日总算是眼见为实了。” 听罢,楚越停下了脚步凝视着他的脸庞诧异问道:“难道裴公子先前那几年的游历,没来过此处吗?” 裴嗣闻罢,只是摇头,一语未发,楚越自然也没有再追问下去,于是便继续往西湖而去。 早年的游历,作为裴家世子的他,自然不仅仅是为了游历而游历的,所以也就极少经过这种繁华之地。 好不容易到了西湖,坐上了游船,裴嗣却被她一路泼水弄湿了衣衫,但见到她笑得那般灿烂,哪怕是在这个深秋之时顶着阵阵秋风,全身上下透心凉,他也只觉甘之如饴。 幸好在返程回庆云楼之前,她终于“良心发现”一般到了上官氏的一家绸缎庄,给他挑了一件文士模样的青衣长衫。 回到庆云楼,坐在门外等了堪堪一盏茶的功夫,终于如愿以偿地进了那店门。 一个店小二热情似火地拿着餐牌走了上来,但楚越也没等他开口,便笑着直言道:“所有的招牌菜全部上一份,正常辣就行,还有别忘了带上一壶好茶!” 那小二一听,更是咧嘴笑得开怀不已,开门做生意的,谁不喜欢这般豪客? 裴嗣微微一笑道:“七姑娘今日又请了裴某一顿饭,下次还是要给我一次机会为好啊。” “上次大概裴公子也吃得不够尽兴,这次既已离了重川,便放开了吃,再辣也无妨啊!”小二恰巧拿来了一壶上等好茶,于是她便给裴嗣倒了一杯推了过去。 裴嗣听罢,便陷入了沉思。 从小,哪怕是再喜欢的东西,哪怕是在自己的家,他也不敢表露出来。 因为他的父王时常都会跨过许多躺在地上,失去了脉息却依旧在淌着血的尸体走到他的身前,叮嘱他道:既然生在这永安王府,务必事事谨慎,处处小心! 他扪心自问,于是自嘲一笑道:“确实,这十六年来,我活得并不痛快啊。” 高处不胜寒啊! 第八章 会当凌绝顶(下) 当二人走下楼准备结账离开之时,楚越看到了一楼有人起身时扭了扭脚摔倒在地,正准备跑过去相扶一把,奈何下面的一幕,让她心中一顿恼火。 只见那位身着华服的中年老爷,在身边伙计的搀扶之下缓缓站了起身,随后便立即翻脸不认人,别说是一句道谢的言语,他甚至直接指着那位酒楼伙计的鼻子大骂道:“你撞到了我,便以为扶我一把就行了吗?” 裴嗣正想过去主持正义,却被楚越伸手给拦住了。 此时,周围所有人都已经围在二人周边看热闹,酒楼的掌柜见状,连忙带了几个伙计拨开了人群来到两人面前。 那中年老爷见掌柜来了,便拉扯着那年轻伙计的袖子,直言道:“掌柜的,你可得评评理了,你这伙计可不怎么懂礼啊。” 年轻伙计心中自是憋屈得很,但偏偏就是百口莫辩,毕竟当时就只有自己在他身边,见众人渐渐起哄,便更是无话可辨了,只能一直对着掌柜说着“不是这样的”。 这辩驳,明显略显苍白。 “恕我直言,说句不好听的话,这位老爷的脸皮可真是厚如城墙啊!” 声音是从人群后方传来的,众人听罢,下意识地便给让出了一条道路,紧接着一位极为年轻的姑娘便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那位中年老爷听到这番话,自然火暴道:“哪里来的小丫头片子,竟是这般家教?” 来人当然是在楼梯上便已然目睹一切的楚越和裴嗣。 “我的家教如何,还轮不到这位老爷来评判。” 楚越说罢,转身对着酒楼掌柜,随即从怀里掏出一物,掌柜见到后正想开口,却见她微微摇着头,他便只好噤声。 “若是我没看错的话,您里面的这件红绸是今年年初上官家新出的锦云缎,外面那件的款式倒是比较旧,是前年的雪纺绸,就连你最里面的单衣都是出自上官氏布行。所以我就想问问您,您穿着一身上官家绸缎庄的缎子,也算是我们的老顾客了,今日在上官家的酒楼闹事,未免不太好吧。” “你胡说什么,谁的衣服不都是用布制成的,凭什么说这就是上官家的料子?”那中年老爷估计是有些心虚,嗓音倒是没一开始那么粗旷了。 楚越再次上前几步,来到了二人的身前,轻声笑道:“就凭我叫上官楚越!” 周围众人听罢,顿时间与身旁之人窃窃私语。 谁不知道上官家有一位小姐,这位小姐在年幼之时便天赋极高,方才她口中的锦云缎与雪纺绸皆是重川上官氏蜀锦的款式。 而这蜀锦,正是上官家七小姐年幼时研发出来的新品绸缎,近年来一直增添改良,哪怕到现在也依旧风靡各国,毫不过时。 这句“凭我叫上官楚越”当真让人服气,难不成,还会认错自己制成的布? 说罢,酒楼掌柜便带着几位伙计恭声道:“见过七姑娘!” 楚越连忙转身,扶起微微躬身的掌柜与两位伙计,笑道:“韩掌柜不必多礼,本来我今日并无这般打算的,只是,我方才在楼上已经看到了,这位老爷是自己不小心扭了脚才一时之间没站稳摔倒的。” 那位中年老爷就算是再心大,也不好再胡说八道下去了,那可真的会被群殴的呀。 于是他腆着脸讪讪道:“是我自己摔的,与这位小兄弟无关,我向你道歉。” 那年轻伙计竟是一时之间不好意思了。废话,这么多人看着,还让自家七小姐为自己出头了,能不害羞吗? 见状,楚越亦微微躬身道:“方才我亦有言语不当之处,还望老爷海涵。”说罢,她望了周围一圈紧接着大声道:“今日破坏了各位贵客的雅兴,所以,我上官楚越在此作主,今日拿到号码牌的所有席位都得半价优惠。” 事毕,楚越当然不忘前去结账,只是韩掌柜硬是不肯收钱,推搡道:“既然是七姑娘跟您的朋友来自家酒楼吃饭,我怎么好收您的钱呢?” 倒是楚越硬是要将银钱塞到韩掌柜的手里,还开着玩笑道:“我方才已经是自作主张减免了在座所有顾客的一半银钱了,若是您再不收我这份,那我们庆云楼今日岂不是亏到姥姥家了呀?” 这话一出,韩掌柜便知小姐之意,也不好再推辞,便收了这份钱,目睹着两人离了庆云楼。 站在他身边的那位伙计忍不住由衷感慨道:“真不愧是七姑娘啊,太威风了。” “是啊!”就连韩掌柜也附和了一声。 二人是一路走回的紫元宫,到了宫门口,裴嗣才笑问道:“早就该想到庆云楼是上官家的产业的,不过为何只开了这么一家川菜馆?又为何在重川城不见一家上官氏酒楼?” 楚越听罢转身倒退着走路,淡淡回道:“裴公子这是在请教我生意经吗?” 见裴嗣笑而不语,她才缓缓道:“做生意呢,最重要的便是要符合客人的口味,苏杭城内能吃辛辣口味的人并不多,一家自然就已经足够了;至于重川,慕容氏的酒楼起步确实比我们家要早,早已经民心所向,最重要的是他们家的菜确实好,所以我们没这个必要再花费人力物力去与他们竞争。” “听懂了,七姑娘不愧是七姑娘,在下受教了。”裴嗣笑着拱手道。 这么一折腾,等二人回到紫元宫中时,已然是夜幕降临,自然要各回各家。 只是楚越想着去找找海潮,便径直来到了她的学舍,当她站在门外敲门时,并未立即听见屋内回应。 过了不久,海潮才前来开门,楚越偏了偏头,见她屋内有客,便准备转身离去,约了改日再叙。 却听闻里面那人淡淡道:“既然是海潮的朋友,便也是我的朋友,不如进来一叙?” 于是三人便围坐在桌前,还是他先主动开口问候道:“是上官姑娘吧,我之前就听海潮说起过你,哦,忘了自我介绍,我叫石海,跟海潮是老朋友了,这次有幸拜在二宫主门下。” 说罢,海潮不经意间瞥了他一眼,只是楚越似乎并未察觉。 “上官楚越。看石师兄的样子,该是这苏杭城本地人吧?”楚越毫不客气地笑问道。 “实不相瞒,石某的祖籍确实是北边草原的,但是已经迁就东冥几代人了,我也算得上是土生土长的福州人士吧。” 楚越笑着点了点头,随后三人也只是喝了几杯茶,楚越便先告辞离去了。 屋内便只剩下兄妹两人,耶律海潮看着二哥直言道:“哥哥,你今日为何主动接触楚越呀,以她的聪慧,方才明显已经对你起疑了,所以才出言试探你的。” 耶律韦室大大咧咧笑道:“我能有什么坏心思啊,我什么人你不是不知道的,放心,我知道她是你的好姐妹。” 说罢,他也推门离去了。 夜幕之中,一人登上主宫殿顶楼,对着袖子嘘了几声,随即便有一条小红蛇爬了出来轻轻舔了舔主人的手心。 只见那人俯视着楼下,轻声呢喃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第九章 天下己任 紫元宫每个课程都会有专门的老师进行教习,但是今日长宫主月临难得亲自授课。 “剑,乃天下百器之首。凡剑修者,皆应以行侠仗义、扶危济困为己任。在场众弟子之中,自然不乏习剑有成者,但大部分人都是习剑数载都未曾有所精进。归根结底,是因为‘气’不足。人们虽然常说力气,但‘气’并不能完全与‘力’等同,一旦气息不稳不够绵长,即便力再强悍,亦不足以制敌,故而习剑须先练气!” 习武之人自是清楚此理,但练气不难,聚气与运气却并非易事。 只见月临从宫侍手中接过一柄剑,反手紧握,随即室内的所有幔帐便无风自动,横剑一扫,高挂门外的那一盏灯笼随即掉落在地。 月临收起剑,将之交还到宫侍手里,转身道:“练气一途道阻且长,入门虽难,但只要进了门便能够很快融会贯通,何时聚何时散,皆能随自己的心意了。” 下课后,有几位同门师兄弟都想着主动凑到楚越身边请教一二,但众人见到太子燕楚江已然上前,便自顾自地嘀咕了几句,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上官姑娘,虽然我也很想习武,但是从小便没有武学天赋,就连父王都说过我是‘烂泥扶不上墙’,所以后来也就不强求了。”燕楚江自嘲笑道。 二人肩并肩地走出了教室,楚越不用回头都知道某人就在身后跟着。 于是对着燕楚江笑道:“观殿下根骨,也并非全无可能,若是有高人指点,再勤学苦练一段时间,必有所成。” 楚越的心性裴嗣自是了解一些,她言下之意不过就是:我可以手把手教你呀! 于是没等她开口言明,裴嗣就已经走上前几步,挤在了两人中间讪讪笑道:“裴某可以教你呀,殿下。” 燕楚江回过头,见他正极为谄媚地望着自己,顿时之间汗毛竖起,于是随口问道:“裴公子怎么来了?” “这话应该是我问殿下才对吧,您的教室不是该在隔壁吗?”裴嗣怼道。 燕楚江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这是本太子的辅修科目,莫非不成?” 成,当然成啊,所以裴嗣并没有开口反驳他。 对于裴嗣前来东冥的目的燕氏也猜到几分,故而燕楚江笑着直言道:“裴公子当真觉得此行会有所收获吗?” 听罢,裴嗣敛去了笑意,既然你主动选择开门见山,那我也不好厚着脸皮继续跟你打哑谜,他裴嗣也不是那种喜欢鸡同鸭讲的人。 “能不能满载而归,也不是殿下您说了算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即便再难至少也该去尝试一番。毕竟事关重大,贵国也不想国内再起硝烟,生灵涂炭吧!”裴嗣沉声道。 东冥的国土与西越国一样,有一个潜在的威胁,那便是与其余三国皆有接壤。 若是将来真有纷争,东冥国将如何应对? 对此,燕楚江也有认真考虑过得失,只是国内的形势的确已然承平数十载,就连老百姓都觉得战火永远不会殃及到东冥的任何一片国土之上。 但是他也很清楚,战争,确实是大势所趋。 三人行至临水湖畔后止步。 燕楚江双手附后,眯眼道:“且先不说我东冥,事实上整个华夏大陆都已然十数年未有大规模的国战,西边与北边的野心我自然清楚,只是如今战事未起,裴公子便这般心急,你就敢保证你此行没有任何私念吗?” 当值正午时分,日头正毒,楚越半眯着眼睛,于是抬起手挡着大半的阳光。 燕楚江此言之深意,裴嗣当然知晓,不就是觉得他们裴氏要拖燕氏下水吗?等到燕氏帮助裴家夺得两国国土,届时还不是会反过头来咬自己一口? 只是明白归明白,倒也不必事事都要说穿。 楚越站在两人身旁,仿佛觉得自己蓦然成了一个真正的电灯泡,只好无奈道:“太子殿下,世子殿下,两位殿下继续聊,我就先走了,你们尽兴吧!” “越儿!” “上官姑娘。” 她没有回头,但心中却没来由感慨道:天下兴亡,以为己任吗? 见楚越径直往学舍走去,两个大男人只能站在原地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了。 最后,燕楚江临别前与裴嗣直言道:“世子殿下要做什么,我们无法阻止,但还请万事慎重而行,若是威胁到我东冥的财政军权,跨过了这几条线,恐怕你就别想继续留在这里了。” 裴嗣听罢,转身看着他的背影,无奈笑道:“这是打算强行遣返了?” 那人只是微微点着头,向后边挥了挥手。 裴嗣独自一人回到学舍后,便拿着白霜剑坐在窗边慢慢擦着。 由于整座紫元宫本身就伫立在湖中央,是临水之地。所以在窗边望出去,便能看到缓慢流淌着的湖水。 对于燕楚江那番话,裴嗣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当场否认,因为他当时也愣住了。 当年柴氏王朝谋朝篡位,起兵篡夺了符氏的江山,那块土地之上顿时之间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不知有多少无辜百姓惨遭杀害,不知有多少个家庭妻离子散。 对于裴嗣而言,这种战争与牺牲是无谓的,是没必要发生的。 而这种不义之战,若想要彻底杜绝根除,就只有“统一”这条道路! 如果将来东冥果真愿与南阳联合对抗其余两国,裴氏当真成功取得两国疆土,那么最终一战,是否还会发生在裴燕两国之间? 统一,如何才是真正的统一? 他现在似乎有所动摇了。 昨日,他已经将亲笔书信传回重川,让陛下设法逐渐将上官泠拉下“神坛”,而自己这边,也是时候应该有所动作了。 他曾经想过,这整件事情最重要的核心人物终究还是楚国公洛平,但是这位退居幕后,在府中颐养多年的老将军这一关绝对不好过,否则也经不住凌王燕韶这么多年的软磨硬泡啊! 裴嗣的担忧,隐隐还有更深的一层,那便是上官楚越。 国公洛平,归根结底是楚越的亲外公呀。 第十章 过江龙与地头蛇 裴嗣一早便回到庆丰园府中,传信与李云开会面。 若说咱们世子殿下自比是那初来乍到的过江龙,那李云开毫无疑问便是蛰伏已久的地头蛇了。 这时李云开坐着马车来到了府门外,裴嗣笑容灿烂地出府相迎。 至于进了府门之后,自然是另一个场面了,但这两人上次见面便已是如此了。 两人对坐在堂中,有一位小厮上前倒了茶后,便连忙退了下去。裴嗣轻轻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这才开门见山道:“我打算去见一见楚国公洛平。” 楚国公洛平为人正直,早年更是在沙场上帮助先帝平定了数次叛乱,最终真正定鼎了这片江山,可谓是本朝最大的功臣。 只是十年前便从大将军的位置上退了下来,说是要在府中颐养天年。 李云开自是清楚这些谁人都知晓的事迹并非世子殿下想要听的,所以他略过了这番介绍,直言道:“实话说,我觉得楚国公没有那么容易被殿下说服。” 裴嗣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他的下文。 于是李云开接着缓缓道:“首先,楚国公自从退出沙场与庙堂后,便再也没有过多地插手朝廷之事,虽说陛下与太子偶尔也会前去府中请示一二,但他也是言语不多;另外,他在退出之前便属意的那条‘维和’政策,直到现在都无人撼动,因为当今国主亦是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这边,就连凌王多次请命建言都被一一驳回。总而言之,楚国公在东冥仍是积威深重,即便是朝中众多站在凌王那边的大臣大多也都敢怒不敢言啊!” 裴嗣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玉瓷杯,慢慢思索着,李云开之言深意所在,便是说东冥国主之所以一力主和,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楚国公洛平早年的建言。 若是能够说服楚国公,便是成功了一大半,南阳与东冥联合一事,才有胜算。 但是想归想,很快他便被泼了一盆冷水,只听李云开轻声道:“这楚国公的性子,被大半辈子的沙场生涯给磨得坚定不移,说难听点,便是执拗,最重要的是,从二十多年东冥国内的形势看来,这条政策并没有丝毫问题。” “我有一事不明,既然楚国公曾经也是一名大将,那为何还要这般守拙?” 李云开微微摇了摇头,感慨道:“这就是一桩陈年旧事了,可以说是这位老人心中永远的痛啊。楚国公本有三子一女,三个儿子的年纪都跟女儿洛溪云相差多年,算是老来得女吧。二子洛溪檀本是最像他的一个,而非长子洛溪阳,只是在当年的一场大战中,为了救他而战死沙场,老将一直都愧疚不已。” 沙场之上,刀剑无眼,但洛溪檀的死,虽说非战之罪,但亦是源于战争。 裴嗣送李云开离开庆丰园之后,也跟着转身离开,迈着沉重的脚步往城西的楚国公府邸走去。 当他走到那座尊荣至极的府邸门前,将手中所持的金牌交予门房时,门房的眼睛都快要瞪出来了,当他睁大眼睛看清楚了上面的几个字时,似乎感受到了烫手一般,差点将它摔在地上。 当门房再次踏出府门,再也没了方才的懈怠,反而变得恭敬至极地将裴嗣引了进门,随即有一人走上前来,将裴嗣带到了一间素雅书房。 素雅,似乎并不能用在一位老将军身上,但的确如此,这间书房没有一件兵器,哪怕是整齐陈列在书架上的书籍,也都是极为修身养性的。 裴嗣站在书架前伸手抽出了一本诗词散集,默默翻看着,直到听闻几声沉稳的脚步声踏进房门,这才将书放回原处,转身歉意一笑。 楚国公虽然年迈,但裴嗣见其走路的姿态极为沉稳,当得上是老当益壮。 洛平伸手示意裴嗣坐下,待到二人都落座之后,洛平才将那块金牌递还给裴嗣,随即缓缓笑道:“裴家世子,这是以南阳永安王府的立场来跟老夫画饼的?” “晚辈裴嗣,见过楚国公!”裴嗣拱手恭声道。 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轻快至极的脚步声,洛平向身后的心腹方槐点了点头。 他随即走出了书房,恰巧拦住了前来府上的楚越,“表小姐,国公正在书房中会客,还请您先到前厅稍等一段时间吧!” 方槐并未特意压低嗓音,所以裴嗣自然听得一清二楚,见他低头浅笑的模样,洛平倒是主动开口笑问道:“看样子,世子跟老夫这个外孙女倒也熟悉。” 裴嗣听罢,将那块永安王府令收回怀中,也没有藏掖,淡淡地回了一句“先前在重川见过几回,很是欣赏七小姐这般率真直爽的性子。” 这两句话,倒是无形之中让先前略微凝重的气氛消减了几分。 最后,当裴嗣走出书房的时候,心中想道:自己到底是过江龙还是过江虫啊,太难了。不仅如此,当他走到前厅准备一脚踏出院子的时候,还被一人给拦住了去路。 抬头一看,正是在前厅等候着的上官楚越。 “刚才听方叔叔说有客来访的时候我便纳闷,原来是你,动作倒是挺快的呀!”楚越笑眯眯地直言道。 裴嗣此时百感交集,心中可谓是五味杂陈,仍是艰难地挤出了一个完美的笑脸,说道:“恕裴某今日无暇与小姐叙旧,就先告辞了。” 说罢,他径直离开了国公府。 楚越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挪开视线,自顾自地呢喃道:“既然早就想到会是这般结果,又何至于此呢?” 裴嗣离开楚国公府邸之后,没有回紫元宫,而是踏上了城中主道往东而行,既然这条路走不通,那便没必要在这条路上活活耗死,只有寻觅另一个生机了。 晨间,李云开临离开庆丰园之前,跟他说了一句话,今日是一年一度赏菊宴举办之日,城中士子皆会齐聚城东泼墨园。 而这座东冥京城之中最大的士子莫过于是凌王燕韶的嫡长子,燕暮河! 这个凌王世子,算是个书呆子,年幼时读书便习惯将经世济民之道挂在嘴边,哪怕跟国主燕旭这位亲伯父聊天也毫不犯怵忌讳。 这些年也就跟城中的一些极负才学的士子交往甚密,国主燕旭对此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 泼墨园算是凌王府的一处别院,当裴嗣步行至此时,恰巧看到燕暮河送几位士子离开,见他转身欲回到院中之际,裴嗣开口喊住了他。 燕暮河停住脚步转过身,身后的两个护卫正想拔刀护驾,却被他抬手拦住了,他静静地看着裴嗣走到身前。 没等他开口问话,裴嗣便拿出了那块永安王府令在他面前晃了晃,笑道:“你我同为世子,倒也不必一见面便打打杀杀的。裴某今日冒昧前来,只是想让世子代为传信凌王,说裴某有要事与他相商,至于何事,想必凌王自是猜到几分的。” 燕暮河深呼一口气,默默点了点头。 第十一章 夜行,妖现 离开泼墨园之后,裴嗣便漫无目的地在城中闲逛荡,最终站在了庆云楼门前,于是便走进去喝了一顿酒,这才半醉地离开,正走在返回紫元宫的路上。 紫元宫围水而建,周围都被山林所包围,山脚下有几条村庄,数代都受到了紫元宫的庇护,所以若是在回宫途中遇到有村民在山上砍柴,路过的弟子也会向村民们打招呼。 裴嗣虽然喝了个把时辰的美酒,但他却醉得不深,自从上了这片小竹林,便感受到了身后的动静。 有人一路尾随,这也便算了,还特别擅于隐藏身形! 裴嗣的手已经悄悄地握住了腰间的那柄白霜剑。 正当他准备转身出剑之时,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这大晚上的,夜路不好走,你倒是等等我呀,裴大哥。” 他微笑着松开了放在腰间的手,随即转身,然后便傻愣在原地,不走了。 仍在继续前行的楚越回过头眨了眨眼睛,问道:“怎么不走了?再不走的话就要宵禁了,到时候可就真的进不去了。” 问完之后,看他那个样子楚越才醒悟过来,自己仿佛是第一次这样唤他,但是方才也不是特意为之,怎么就这般脱口而出了? 她也没马上转回身,就这般倒着走了几步,突然间一个踉跄眼看着便要往后倒去,裴嗣见状,纵身跃起,便抱着她的腰肢往后飘了几步距离。 又是这样近距离的大眼瞪小眼,上次是在穗玉轩那块充满灰尘的地面上! 楚越刻意放缓呼吸,略微尴尬道:“刚才也不知道怎么的,被东西绊了一跤,真是见鬼了。” 此时裴嗣正背对着前往紫元宫的方向,面对眼前的一幕,他轻声说道:“恐怕有人是真的变成鬼了!” 说罢,他抬起手指了指方才楚越绊倒的那个位置。 紫元宫议事厅。 三位宫主都被惊动了,楚越与裴嗣正站在一旁禀告着刚才的所见情况,而大堂中央的冰桌之上,则赫然摆放着一尊尸首,看装束该是从山下村庄上来的农户。 原来,绊倒楚越的便是这位死于非命的可怜农户,倒真如裴嗣所言那般,真的是鬼了。 之所以断定是死于非命,实在是太过明显了,身上没有致命的伤口,但是却是失血过多而休克致死的,而唯一的伤口在脖颈之上,是两个相距将近半指距离的小血点。 看上去就像是被蛇咬伤的,但若是如此,又怎会几乎失了全身的血,成了一具干尸,那条蛇的胃口当真这般大,吸食干净了,不留丝毫? 三宫主霞飞皱眉道:“全身上下只有颈部的这个伤口,若当真是被蛇咬伤,那也并非全无可能!” 剩下几人皆是面面相觑,裴嗣低声说道:“北胡,豢蛇。” 长宫主月临点头轻声道:“是,唯有北胡的豢蛇才能做到这般杀人于无形。一个青壮年的血液它甚至只要一口便能够轻松吸干,瞬间变粗变壮到几尺高,待到将血液吸收殆尽融为己用,才会变回原形。” 楚越上次去永安王府的文楼,曾经就看到过有关豢蛇的记载,它的可怕之处在于,豢养它的人一开始需要日夜喂养自己的鲜血将其驯服,驯服过后才能让它听命于人。 当然,由于这种至毒之物本就是人的天敌,不乏有反噬的案例。 只是书中记载,这种豢养之术早已失传,为何会突然重现世间?又是何人所为? 楚越担忧道:“有一便会有二,既然他已经开始向山下的村民伸出魔爪,想必不会轻易收手的。” 二宫主星落一边走出大厅,一边道:“我这便前去吩咐一些弟子下山,以便伺机而动!” 楚越与裴嗣亦告辞离开,走到学舍楼前的临泉亭中坐了下来,楚越托腮感慨道:“先前在重川是西越的巫卫,如今到了苏杭便轮到了北胡的豢蛇,我呀当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啊。” 裴嗣听罢,嘴角微微上翘,却又不敢太过放肆,他能听不出来吗,这话带刺。 楚越的意思很简单,自己是受他连累的,人家摆明了是冲着他这位身份金贵至极的南阳国世子殿下来的! 于是他不禁跟风般扶额叹道:“我这条小命啊,可真是像一块肥肉一般无二,当真抢手啊,走到哪里都会有人记挂在心头,只是不知道他们睡不睡得着觉呢?” 没等她说话开怼,裴嗣便肃然沉声道:“可我裴嗣苟活在世十六载尚且有余,我的命可不是这么好取的。” 楚越偏过头望着他,她似乎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态,竟是不知该如何形容。 独属于王者的气势与自信? 她没忍住浮想联翩,直到察觉到自己的失神这才使劲晃了晃脑袋,清了清嗓子说道:“虽然说他们投鼠忌器不敢直接对紫元宫的门中弟子下手,但是竟敢拿山下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百姓开刀,必须要尽快除掉这条妖物。” 裴嗣没有回应她的话,反而莫名问道:“这件事你怎么看?” 楚越清楚,他真正想要的答案是什么,于是思虑一番后轻声道:“既然是北胡古传下来的秘术,自然是他们的人。至于是何人,这个谁都说不准,但如若真要猜的话,我偏向耶律王室中人。” 裴嗣只是默默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楚越便继续说道:“耶律王室最为出名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二皇子,他的名声可谓是臭名远扬,但是当真如此吗?” 这番话,是不是很眼熟,是的,当初在重川城城西那栋宅子里,西越国的那位年轻谋士姜舒圣说过与之一般无二的内容。 “如果真的是那位二皇子来到了苏杭城,肯定是知道了你的身份。虽然你当初借着陛下那道旨意顺势南下,看似是前往南都穗城监督边防,但是各国的密探谍子也不是吃素的,能不知道你转道北上?这个世上的睁眼瞎确实不多,但也绝对不少,比如西越,他们想必也早就知晓了,可是却迟迟不动手,并不是因为他们在东冥国都没人,而是想要借北胡的刀来宰掉你这个永安王世子。” 楚越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似乎觉得有些许口干舌燥,瞥了眼看到裴嗣腰间挂着一个酒囊,便伸出手,努了努嘴。 裴嗣忍不住轻声说道:“这个我方才在路上喝过了。” 奈何她依旧没有收回手,他这才把酒囊解了下来交给了她。 她打开塞子仰起头灌了一大口,舔了舔嘴唇,点头道:“你今天去了我们家庆云楼了吧,这是我们家酿出来的果酒,独有的配方。” 裴嗣伸手接过她递过来的酒囊,笑着调侃道:“你倒是学会谦虚了,这酒分明就是你小时候捣鼓出来的。” 楚越闻罢,只是笑而不语。 对于楚越那一番话,实际裴嗣上亦是英雄所见略同,那位二皇子如果真是这般烂泥扶不上墙,毫无心思的话,恐怕在北边的那片草原之上,坟头早就长草了。 只是如今敌在暗我在明,暂时只能处于被动罢了,唯有趁着下次豢蛇的再次出现,揪出那幕后之人了。 只是,胜算何止是不大,简直太渺茫了。 第十二章 平湖浪起 附近山脚下有个小村庄,人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纯朴生活,即便日子贫苦了些,但守着一个家和一块田地也算是悠然自得。紫元宫虽世代庇护着村庄,但从来没有打扰村民,像今晨这般兴师动众村民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天还未亮便有一批门中弟子进入村庄,分散各地代为巡视。 当听闻那一阵痛彻心扉的哀嚎,众人便知,今晚的命案恐怕不仅仅山上那一桩,莫非豢蛇已经侵袭了村庄? 楚越与裴嗣刚到村口,便听闻一位师兄说村尾还有一户人家昨夜也惨遭横祸。 有一个小姑娘正趴在爹娘身上痛苦不已,长宫主门下二弟子绥仙正站在她身边,脸色悲苦地摇着头。见二人走上前来才轻声道:“昨夜,小姑娘的爹娘也被豢蛇吸进精血,如今就剩下......”话还未讲完,却已不忍再说。 楚越一眼看去,只觉心疼,小女孩才五岁的模样,却硬是哽咽着不肯哭出声,估计是怕自己的哭声会吵着爹娘,这般懂事的孩子怎能让人不动容? 楚越走到小女孩的身边蹲下身,强行挤出一个笑脸道:“小姑娘,爹娘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他们绝对没有抛下你的,他们还是很爱你的,知道吗?” 结果小女孩非但不领情,反而还反手推了她一把,楚越猝不及防便被伤了手。 见状,裴嗣即刻上前了一步,准备开口之际却被楚越摇头止住了话头。 小女孩仿佛瞥见了楚越那只擦伤了的手掌,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哽咽道:“你们骗人,爹爹娘亲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们死了,他们不要我了!” 楚越听罢,眨了眨双眼,抬头看了眼天空,仿佛想要止住想要往下流的泪水。 她突然间坐在了小女孩的身边,轻声道:“听姐姐给你讲个故事好吗?很多年前,有一个小女孩跟你也是一般大,她也跟你一样亲眼看着爹爹在自己面前撒手人寰,那时候她怪他为什么不留下只言片语,恨他为什么这么狠心抛下自己走了,就这样恨了十年。但是到最后她发现原来一切都是错的,她后悔了,但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她注定要背负着这份愧疚过一辈子,姐姐只是不想你跟她一样,我知道你很聪明,听得懂的对吗?” 当楚越开口之际,裴嗣与绥仙便察觉到她情绪不对劲,但只有裴嗣真正懂她。 说罢,楚越站起身,极为轻柔地抚摸着小女孩的脑袋,转头望着师兄绥仙,见他点了点头,她才缓步离去。 她的双亲既已逝去,紫元宫必会帮她找到一户好人家,将她好好抚养成人。 裴嗣默默跟在她的身后,知道她现在想要一个人冷静片刻,便不主动去打扰她,但见她那微微渗出血丝的手,又忍不住想要上前替她包扎伤口,左右为难啊! 当两人走到村口之时,竟是出乎意料看到了洛溪阳。 楚越磨搓着双手,惊讶道:“舅舅你怎么也来了,这么快就已然惊动了朝廷?” 洛溪阳没有立即回应她的话,瞥见她受了伤的手便微微皱眉道:“流血了也不知道先包扎。” 说罢,还不耐烦地看了她身后的裴嗣一眼,昨日他前去国公府面见父亲,最终不欢而散,洛溪阳可都是知晓的。 原来,紫元宫昨夜也派了人禀告国公府,洛溪阳天一亮便匆匆赶来查看了。 三人返回村庄坐在一个小茶肆内,洛溪阳撕下衣衫上的一块布条,给楚越涂上了随身携带着的伤药便给包扎了。 “昨天我从国公府回宫途中,在山上便发现了一具干瘪的尸身,于是我们便回宫禀告师父了,没想到,今日晨间进村后又发现有两个村民昨夜也惨遭毒手。”楚越轻声道。 洛溪阳将腰间的那柄佩剑摘下横放在桌上,恨恨道:“此等妖物为何突然出世伤人?” 裴嗣原本还想仔细端详那柄剑,听到这番问话后便没忍住撇了撇嘴,略带不屑的语气道:“没有猜错的话,北胡那位二皇子已经混进了苏杭城,说不定就在紫元宫内,洛将军觉得是为何。他们都已经打到家门口了,开门迎敌尚且还有胜算,若是躲在里边束手待毙,等着人家攻进门,便是只有死路一条了。” 洛溪阳乃是一届武夫,嘴皮子功夫自是拍马都比不上在外游历晃荡江湖四年的裴嗣。楚越见舅舅没出声,便抬起脚毫不客气地踩了裴嗣一脚,还不忘咬牙多用了几分气力。 裴嗣吃痛挪了挪脚,没有反击。 “尺素,外秀内刚,相传才出剑炉便剑鸣不止,即便是铸剑者都极难驯服,就连它的第一任剑主都是死在了它的剑锋之下,算是出了名的剑不可貌相,极为傲娇,没想到现今居然成了洛将军的配剑,不说别的就这一点,裴某倒是真心佩服。”裴嗣一边抚摸着剑鞘,一边感叹道。 其实,此时此刻洛溪阳心中的惊叹并不比裴嗣少几分,正如他所言一般,尺素剑确实极为难驯,旁人根本触碰不得,就连当天楚越带着试探的心思摸了一下都被它还以颜色。 他本来打算借尺素剑来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但没想到,他居然相安无事,看来他的内力的确深不可测啊,传闻南阳永安王世子早年弃武从文,今日看来只是掩人耳目的障眼法罢了! 洛溪阳并没有回应裴嗣的感慨,只是担忧道:“三条人命,这妖物既然开始在这里肆虐妄为,便不会轻易收手,要不要我派人前来驻守?” 楚越眼见裴嗣又准备出言讽刺,便连忙应道:“既然这里也算是紫元宫的地带,几位宫主也已经让众多师兄下山巡查,有我们足矣,不必劳烦舅舅了,毕竟楚国公府一旦插手此事,便会惊动朝野,难免会将事情闹大。” 洛溪阳微微点头,两人又闲聊了几句,他便进村了,留下楚越跟裴嗣在茶肆里大眼瞪小眼。 “你要是再这般对我舅舅没大没小,看我不揍你啊!”楚越挥着拳头咬牙道。 裴嗣不敢说出声,便在嘴里轻声嘀咕着:“谁让他们楚国公府的人都这般守拙,我说得难道有错了吗?” 说罢,楚越真的一拳头砸在了他的胸口上,气笑道:“别忘了,你说的‘楚国公府的人’一个是我舅舅,一个是我外公!还有啊,你这是把我也骂进去了啊!” 裴嗣连忙双手合十,趴在桌上装死了。 第十三章 除妖,相守 令所有人出乎意料的是,那幕后之人的耐心竟是好到这个地步,也可以说是怂到了极点,众人在村庄以及那片密林中守株待兔了整整五日都不见其踪迹。 但不知为何裴嗣偏偏觉得今夜的形势不对劲,便让诸位戍守密林的师兄弟加强警惕,以防豢蛇突袭。 果不其然,阴风骤起,一条巨大无比的赤红大蟒从对面的草丛中盘旋而起。 只见它不断摇晃着那颗硕大的头颅,足足有顶梁柱一般粗壮的蛇尾拖曳在地上响起了“沙沙”的刺耳声音。 众多弟子早已布好剑阵,只等着这条妖物现身,再设法将它一举擒获,为民除害。 绥仙一令之下,十数名紫元宫弟子便移步散开,站在了各自的位置上,意念起,深藏在地下的数十柄利剑纷纷窜出,瞬间便将豢蛇团团包围。 虽然这条妖物被数十柄赋有磅礴气机灵力的符剑所困,发出了嘶嘶轰鸣,但诸弟子都没有丝毫放松,反而皱眉不止,想要制住这条庞然大物绝非易事,需要消耗的内力岂能用言语形容? 此时,绥仙突然向着暗处微微点头,楚越与裴嗣随即从密林中一跃而出,双脚皆是直接踩踏在一柄符剑之上,凌空俯视着这条赤红妖物。 豢蛇微微偏过庞大的蛇头,瞥了两人一眼,仿佛瞬间被激怒了,疯狂地晃动着蛇尾,直接将几名弟子甩出剑阵之外,眼看着剑阵就要坚持不下,裴嗣冲着楚越喊了一声:“上来!” 楚越随即拔出手中所持的墨池剑,将剑鞘横扫插在了旁边的一棵树上,紧接着轻身跃到了裴嗣的肩上,借力直插蛇身七寸之处。 剑的确插了进去,但是这条豢蛇从来都不是庸碌之辈,蛇尾直接向着楚越横扫而来,便连人带剑拍打出去了。 裴嗣一个后空翻一跃而下走到楚越身边扶起她,见她微微摇头才得以安心。 众弟子眼看着妖物的七寸已被楚越所伤,于是趁热打铁猛下杀招,只见众人嘴中轻念一声“剑合,直捣黄龙!” 随着剑咒轻起,数十柄符剑瞬间合一,从天而降,直捣黄龙之杀招骤起。 巨大符剑轰然而下,妖物瞬间尸首分离,当所有人双手颤抖着接回符剑时,异象突起,只见这条豢蛇竟是再生了一个新的头颅。 重生! 原来这条妖物是演了一场好戏,装软弱,只等着所有人力竭之时再转守为攻。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豢蛇喷出嘴中毒液,立马便有一名弟子中毒身亡,裴嗣见状连忙喊道:“大家小心,这蛇毒极为霸道,只要触及肌肤便会立即毒发身亡!” 说罢,有一名弟子建议发烟火令通知宫上,但是被绥仙反驳,很明显如今已然来不及等待师门驰援了,生死立见分晓。 失去了剑阵的束缚,豢蛇立即恢复了所有生机,攻势极其迅猛狠毒,转眼之间又有一名弟子被蛇尾击中,落地身亡。 没办法,如今的形势只能持剑近身搏杀,众人一跃而上,裴嗣眼见着妖物所喷出的毒液很快便要落在楚越身上,他连忙一剑挥去了毒液。 只可惜,躲得过初一,躲不过事十五,自己却是被妖物猛然直撞而来的头颅击中了脑袋,倒地晕厥。 就在众人僵持不下之际,突闻一阵哨响,众人便只见那条妖物幻化回原形,遁地溜走了! 绥仙背着裴嗣回到了学舍,长宫主月临与三宫主霞飞随即赶至,月临一探脉息才松了一口气。 抬头见到绥仙与楚越那副极尽悲苦的脸色,还不忘调侃道:“放心,阎王爷嫌弃他太过年轻,不肯收。楚越你也是的,绥仙在这里守着也便罢了,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成何体统呀?” 说罢,就连霞飞也忍不住掩嘴一笑。 见她脸颊微红,月临也不好再逗弄她,于是笑着轻声道:“那一击打在了头上,估计是有轻微的震荡,只要好好躺着休息一段时日便无恙了。” 到后来,楚越万万没想到,他竟是足足睡了三天才醒过来。 这天半夜,楚越趴在床边正睡得香甜,却被一只不懂事的蚊子给吵醒了,她揉了揉眼睛一看,见到他正睁大眼睛看着自己。 “你总算醒了,都三天了你知道吗,要是醒不过来,我......” “你会怎样?”裴嗣抢先问道。 她一时之间愣住了,幸好旁边放着一碗刚刚熬好的粥,她伸手捧起碗,笑道:“我能怎么样,我是怕这粥凉了,大半夜的我又要自己去煮,你不烦啊。” 裴嗣不禁想道:这碗粥,可真是冤枉啊! 他伸手摸了摸后脑勺,慢慢坐了起身,看了一眼那碗真正平平无奇的白粥,愁苦道:“不是,我说越儿呀,我一个刚刚醒来的病人,你就给我吃这个?” 楚越拿起勺子轻轻舀了一勺,淡淡道:“就是因为你刚刚醒过来,才不适宜大鱼大肉,病人就该吃清淡些不懂啊,还顶嘴?” 难得有个机会让自己得了便宜还卖乖,当然不能白白浪费。 于是他连忙一手抓起另一只手,然后再轻轻放下,可怜兮兮道:“越儿,你看,我这撞到了脑袋,还躺了几天,全身一点力气都没了,手都抬不起来,更别说拿碗拿勺子了。” 楚越冷哼一声,但还是口是心非地服侍着他一口又一口吃着那碗白粥。 这时,房门被人推开了,只见二师兄绥仙愣在门外,三人大眼瞪小眼,绥仙见状,连忙拱手道:“师弟师妹,你们继续,当我没来过啊,继续继续!” 说罢,转身关上了房门,狂奔离去。 楚越正想拿着空碗离开学舍,却见他嘴边还有一些残留的粥水,于是从怀里掏出了一块丝帕,丢到了他手上,这才讪讪出了门。 裴嗣拿起那块丝帕,只见上面绣着一朵腊梅花,他浅笑道:“见你一直守在我身边,我怎么舍得醒来呢,若不是见你一直眉头紧锁,怕你担心,我宁愿这样一直睡着,毕竟有你在我身边的感觉,真好。” 凌王府,燕韶书房。 中央常年竖着一大块屏风,上面悬挂着一整幅华夏大陆四国区域版图。 几个时辰前,凌王燕韶就站在这幅巨大版图前,紧紧盯着整条东冥国边境线,这条边境线极为狭长,与其余三国皆有接壤,虽说边境之上的戍守之士皆是当初跟随着几位老将征战沙场的百战之兵,极为强悍勇猛。 但毕竟那只是表面之假象,他自是最为清楚,内里其实早已破败不堪,经不住太多的风吹雨打了。 相较与野心勃勃的西越以及志在中原的草原而言,燕韶自然更为相信南阳。 若是南阳永安王世子此次前来乃是为了联盟之事,与之一见探个究竟也未尝不可,于是他喊来了长子燕暮河,答应了裴嗣的请求。 书桌之上,依旧赫然放着一张宣纸,上书“裴嗣”二字。 第十四章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深秋时分,紫元宫周围的枫叶早已深红似火,给人一种浓郁的悲凉之意。 楚越一早便醒来了,其实她昨夜并没有入眠,几乎是一整个夜晚都坐在床上,手里紧紧握着两块碎玉,怔怔出神。 其中一半,自然是她离开重川之前的那个夜里,母亲洛溪云交给她的信物,而另外一半,则是几日前外公洛平交到她手里的,说是时候该物归原主了。 物归原主,当然是他那个离家二十余年,远在南阳都城的独女。 她站在书桌前,摊开了一张雪白的宣纸,提笔沾墨,写下了几封家书,算着日子她已经离家数月,早就是时候该写封家书回家了。 最后,她将几封书信装进信封之中,并将放在桌面上的那两块玉佩一并放了进去,随后走出了学舍离了学宫。 城北逍遥街,锦绣堂,楚越找到了商掌柜,将那一沓厚厚的书信交到了他的手里,嘱咐道:“商掌柜,这封家书麻烦您用上官家的二级商用驿路寄回重川上官家。” 商掌柜将书信放到怀中,拍了拍胸脯拱手道:“七姑娘请放心,商某定将这书信安全送达。” “我听闻,最近东冥行海外商会新上任了一位会长,年纪轻轻却深受众商家信任,不知商掌柜可曾与他打过交道?”楚越临行前突然问道。 商掌柜也是一时之间没想到七小姐会有此问,硬是愣了片刻才肃然开口应道:“这位新任会长姓李名唤云开,是半年前新接任这会长之位的,虽然年轻,但确实业务熟练,为人处事亦是极为圆滑通透。” 楚越听罢,也没有再问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只留下了一头雾水的商掌柜站在原地,抓耳挠腮想不通透啊! 黄昏时分,楚越从锦绣堂返回紫元宫时,在距离宫门外不远的一处临湖水榭,看到了一个坐在桥边,双脚悬空的背影。 她冲他喊了几声,却得不到回应,直到她默默走到他的身边坐下才回过神来。 楚越任由双脚在桥下晃悠着,直视前方湖面笑着调侃道:“想什么呢,裴师弟,叫了你几声都没理我,可别想不开跳湖啊。” 裴嗣猛然间偏过头望着她,脑袋却顿时之间“嗡”的一声晕乎乎的,他没忍住低头扶额,晃了晃脑袋,才止住了突如其来的晕眩感。 楚越见状,皱眉担忧道:“没事吧,头现在还会疼吗?” 裴嗣听罢,笑意温醇,又指着自己脑袋略带一丝自嘲的语气道:“我现在这个头啊,要这样慢慢地转,否则呀就天旋地转喽。” 她自然是知道当晚他是为了救自己才会被豢蛇重伤,但她也清楚,他们之间似乎早已不需要道出“谢谢”二字了。 他将双脚抬了上来,屈膝后撑着手臂托着下巴,就这样紧紧盯着她,而她,早已将视线投向了天空中的那一抹晚霞。 岁月静好,天高任鸟飞,莫过于此吧。 楚越忽闻道:“越儿,你方才叫我什么?我记得那天晚上在竹林你可不是这样叫我的,我还是比较喜欢那个称呼。师弟啊,裴公子啊,殿下啊都太生疏了。” 楚越微微偏过头看着他,一副占我便宜却还要卖乖的表情,撇嘴道:“喊你一声‘裴大哥’可是我吃了亏,别忘了,我们可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 他们都不知,其实他们两人更是同一时刻降临这个人世。 树林中,有一人站在暗处默默凝视着湖边水榭,袖中突然钻出了一条赤红如血的小蛇,正吐着蛇信在舔舐着他那细长白皙的手。 只听他用耳语般的声音柔柔道:“看清楚了,这两个人,以后可不准杀,他们的小命我留着还有用,如若不然这场大戏谁还能陪我演下去呢?” 说罢,他的身影瞬间消失在黑暗中。 裴嗣干脆用双手垫着头,直接躺在了桥上,仰望着即将迎来黑夜的天空。 楚越见状,忽然有些许感伤,道出心声:“其实我从小便想要过这般无忧无虑的生活,没有任何束缚,没有任何负担的日子,只是......” 裴嗣自然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就像之前在村庄那次一样,他也很想知道,她一个姑娘家,曾经到底经历了什么。 话说到一半,楚越便止住了话头,她沉默着,他也没有尝试揭开她的伤疤。 十年前的那一个仲夏时分,重川城的百姓都听闻了上官家大老爷上官清染病而去,却没有人知道他的真正死因,根源还要追溯到一年前。 她六岁那年,年初的时候春弄牵着她的小手,来到了上官家的一处染坊,她被春弄抱着站在了一个大染缸前,看着眼前的工人搅拌着缸中的染料,而那时的染料还未开始使用植物作为原材料,就在那天,她突发奇想提出了这个建议。 最后,让老祖宗上官烛明以及几位家中的叔伯都赞叹不已。 后来,爹爹上官清为了表扬她,问她有什么愿望,于是她说想要去南都玩。 谁都没想到,就在他们一家三口回重川城的途中,被一伙贼人所觊觎,上官清身受重伤,那当胸一脚,导致了他心脉受损并落下了病根难以痊愈,最终在一年后复发身亡。 从那以后,仅仅七岁的楚越便陷入了悔恨的漩涡之中,悔自己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在乎之人,恨自己父亲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这般抛下了她与母亲撒手人寰。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她们孤儿寡母失去了父亲的庇护,遭到了家中同辈子弟的欺凌和谩骂,若不是老祖宗上官烛明仍旧表明立场偏爱这个嫡长重孙,她们母女俩早就被迫离家了。 于是,她慢慢地便将自己彻底封闭起来,不仅辜负了家中长辈对自己从商的天赋期望,而且还成为了一个“异端”,拼了命地习武。 她一直都觉得,只有自己变得强大了,才能护着身边之人,而不是像小时候一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至亲至爱的父亲在自己眼前失去生机。 她埋怨了父亲十年,但归根结底其实是恨了自己十年。 直到后来在家中找到了锦盒里父亲上官清留下的那封书信,她才得以放下当年之事,重活一次,重新找回当年那个真正的上官楚越。 她身为一个行商世家的小姐,之所以这般精于算计谋划,几乎能够轻易洞穿那些所谓的阴谋诡计,其实都是因为从小到大在家中给磨练出来的。 毕竟上官家很大,真真正正当她们母女俩是家人的,实际上并没有几人。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其实你的骨子里还是渴望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吧?”裴嗣忍不住轻声呢喃道。 楚越轻叹一口气,转头看着眼前这个无赖至极的家伙,哪里像是一个亲王世子? “如果将来,真的可以过这种生活,确实挺好的,只是我从来都没有奢望过。” 因为她的背后,还有一个上官家族。而他肩上扛着的,是整个江山,而此时,她并没有意识到,她已然不知不觉地把他划进了自己的未来之中。 第十五章 海上之魂 楚越从湖边水榭返回学舍,走到窗边打开纱窗,凝望着窗外那一轮明月,她忽然想起了方才裴嗣的异样,于是开始陷入沉思。 他自然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而来,其实他来东冥的目的,楚越早已猜到了,当天在楚国公府的偶遇便是明证,但很显然,当日他是败兴而归的。 既然尚未达到目的,那自然是要寻找另外一条更为便捷的道路。 凌王燕韶。 若是凌王果真与裴家站在同一战线上,东冥朝堂之上岂不是更加泾渭分明? 但她上官楚越在此事上也并不好做,因为她的立场与裴嗣并不完全一致,只因东冥楚国公洛平是她的亲外祖父! 于她而言,此事根本就是一场双方势力相当且不分伯仲的战争,她也只希望自己将来无须被牵扯进去漩涡之中,被迫需要作出抉择。 想罢,她自嘲地笑了笑,远水解不了近渴,目前她最该操心的还真的不是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只见她缓缓关上窗,转身从书柜中抽出一沓画像,嘴里默默念叨着“李云开”。 今日,她向商掌柜询问起李云开,并非是突然的兴之所至,自然是有缘由的。一切只因在离家前日,在老祖宗上官烛明院落柳岸旁,他暗中叮嘱之事。 今年暮春时分,上官家的一艘海外商船在东冥国海域遭到杀人越货,事后,整条商船被炸毁击沉,无一人生还。 由于此事事关重大,东冥国方面唯恐引起骚动,便吩咐各部极力压下内幕消息,只有涉及双方才得以知晓其中一二,但若说具体的来龙去脉,至今尚未彻底查明。 楚越前来苏杭城的其中一个目的,便是要向东冥行海外商会跟那些逝去的百余人讨回一个该有的公道,还他们上官家一个迟来的真相。 翌日,海潮来到楚越的学舍找她,说很久没有在一起切磋切磋武艺了,想要跟她打一架,楚越撇了撇嘴极不情愿地拒绝,说大早上的,打打杀杀不太好,可硬是拗不过海潮推推搡搡的,唯有答应啦。 在取下墨池剑之后,她还顺手在桌面上拿走了一封早已写好的书信。 二人一路行至后山的枫树林,红叶遍地,应景至极。 待二人停下脚步之后,都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楚越转过身,很轻易便发现身后不远处的一棵树后的一个身影,于是她笑着说道:“姑娘尾随我们许久了,难道就不打算现身一见?” 听罢,便有一个姑娘讪讪走出,海潮自然是认得她的,她便是那日让她代为找楚越拿亲笔签名的那位姑娘,名唤陆箫儿。 陆箫儿紧紧抓着手中衣袖,极为轻声地说道:“上官姑娘,海潮姑娘,我......我叫陆箫儿,我跟过来是想看看两位姑娘切磋武艺的。” 楚越记得初到紫元宫那日,海潮带着一本书前来找自己的时候,便有提到过这个名字。 楚越对此也很是无奈,一大早的,两个姑娘来让自己比试,这算什么事呀! 吐槽归吐槽,最后两人还是在陆箫儿的喝彩声中结束了一场点到为止的切磋,就在海潮拉着陆箫儿想要去楚越学舍喝茶的时候,被楚越叫住了,并交给了她一封书信。 楚越带着陆箫儿回到自己的学舍,笑问道:“陆姑娘随便坐就是,想喝什么品种的茶?我这里都有。” 陆箫儿柔声道:“有果酒吗?之前第一次到庆云楼的时候,便喜欢上了果酒。” 楚越自然是没想到这么个看着斯斯文文,大家闺秀的小姐居然会独爱果酒,愣了愣才笑道:“那自然是有的,前几日我刚刚酿成的,刚刚好你来尝尝鲜。” 两人一起喝了几杯果酒,陆箫儿见楚越这般洒脱的性子,也受到了一丝感染,开始敞开心扉说起了自己的心事。 “我父亲是开镖局的,我是他第一个孩子,我出生的时候他便想着将来把镖局交给我,所以取名的时候本来是想用‘逍遥’的‘逍’的,只是我娘亲说太男孩子气才改掉的。爹爹他一直都很看不惯我这幅样子,他一直都很希望我能够习武继承家业,可是我学不来啊,我做不到,他便一直恨我不争,所以我一直都很希望成为像你这样的女子。” 楚越听罢,有些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睛,尴尬道:“我有什么好让你羡慕的?” “你不知!你小时候研发出来的蜀锦跟这款果酒,整个华夏大陆谁人不知,但是你却放弃了自己的行商天赋,毅然决然地选择习武,还练就了一身不错的武功,我就做不到了,我爹爹想必就是希望我成为你这个样子吧。”说罢,她缓缓低下了头,泫泪欲泣。 楚越见状,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道:“别哭了,虽然你没有成为你父亲心目中的样子,但是你现在来到了紫元宫,其实还是想要为家里付出一份力的,不是吗?其实每个人都应该按照自己的意愿过日子的,不应该总是被他人左右,在这件事情上,你也算是比我幸福了。” 她上官楚越从小便喜欢做生意,她很小的时候便想着长大之后要成为一个像老祖宗一样厉害的商人,这才有了后来的新蜀锦。 但是这一切都还没有彻底实现,她的梦想就已经在她七岁那年破灭了。 傍晚时分,庆云楼。 贵宾厢房的门被敲响,楚越亲自走到门前拉开了门,请了他进去。还笑着给他倒了杯酒,说道:“李公子,尝尝这庆云楼既有果香,又有酒香的果酒。” 他没有喝,只是看着她淡淡道:“姑娘相邀在下至此,不妨直接开门见山。” 楚越听罢,没有立即回应他的请求,先是灌了一口酒,这才笑道:“早听闻李公子年纪轻轻便继任了东冥行海外商会会长,算是年轻有为,想必这日子过得也很滋润,不知会不会忘了一些旧事?” 来人自是李云开,今年初夏时分刚刚接任了商会会长一职。 听闻此番话语,他的心中咯噔一声,但依旧淡然自若,处事不惊。 楚越站起身,拿起那一沓从紫元宫带来的画像,放到了李云开面前,轻声道:“无妨,李会长不妨先看看这些画像,这上面总计一百零七人,但如今都已然不在人世,他们到最后死在了异国他乡,尸骨无存,可偏偏这座城里至今还记得他们的人,却已寥寥无几,如果我不为他们讨回一个公道,寻回真相,那么他们在下面该怎么办呢?有冤无处诉啊!” 李云开放下了那只按在纸上微微颤抖着的手。很明显,她是来讨债的,只不过人家讨的是钱债,而她讨的则是命债,这两者在本质上就有天壤之别。 “看来姑娘是上官家的人了,只是不知姑娘以何种身份来质问在下?”李云开抬头笑问道。 楚越重新坐了下来,肃然道:“南阳重川上官世家长房嫡女,上官楚越。” 李云开洒然一笑道:“原来是上官家七姑娘,在下早已听闻你拜在了紫元宫门下,只是没想到在下居然还能劳七姑娘亲自相邀一见,只不过小姐想要知道的,在下并不能给您答案,此事亦与商会无关。” 楚越听罢,马上笑出声,这次是真的用质问的语气说道:“无关?当初商船上的所有货物都是由商会亲自清点,所有的商船之所以能够出海,也是要由商会首肯,虽说当初您尚未接任,但如今这般推诿,当真就能够撇清干系吗?” 李云开缓缓站起身,轻轻拂袖道:“不论小姐是否相信在下所言,但这桩案子早已转交大理寺亲自主理,我确实不清楚,小姐您再问,我的答案也还是如此。” 说罢,李云开转身便要离开厢房,却被楚越唤住。 只听她说道:“李公子,我愿意相信此事与你无关,但是你难道就不想知道真相?虽说上一任会长在事后引咎辞职,但是这个黑锅其实早就扣在了商会头上。所以,你助我查出真相,也算是为了你自己,为了整个商会,不是吗?” 他微微转身,浅笑道:“万分感谢小姐愿意相信在下,只是当真无能为力,告辞。” 但楚越还是不依不饶道:“我还是希望您能够好好考虑,日后我们上官家在海外的生意,也还是要李会长多加照顾帮扶。” “那是自然,天下商人,互惠互利嘛!”说罢,他转身关门离去。 楚越笑着摇了摇头,这个李云开还真的不简单,虽然他可以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与行进的步伐,但是越是刻意之事,楚越反而对它越是敏感。 观此人的步伐沉稳有力,呼吸张弛有度,分明就是个练家子。 第十六章 吾心安处是吾乡 当李云开回到府门前,便发现有些许不妥之处,只见两位扈从分立在门外,但他还是本能地装作若无其事走进了府门。 果然,贵客驾临。 “李兄,我都坐在这里喝了几盏茶了,可算等到你了。”裴嗣笑道。 李云开没想到世子殿下居然会主动冒险前来府上,还让他久等,伸手挠了挠脑袋满脸的歉意,但更多的是疑惑与担忧。 没等他开口,裴嗣便摆了摆手道:“别担心,该知道的自然早已知晓,不知道的短时间内也不会想到。最重要的是,谁能猜到一个从小在东冥都城长大的现任行海外商会会长,是南阳的密谍?对了,大晚上的,去哪里了?” “殿下不妨猜猜看,我去见谁了。”李云开撇了撇嘴,卖了个好大的关子。 裴嗣听罢,学着他也撇了撇嘴,笑着哼哼道:“神枢大人在东冥都城的谍报场上长袖善舞惯了,这我可猜不着。你呢,爱说不说,哼!” “方才有一位姑娘前来传信,让我前往庆云楼见一个人。可是现在是什么情况,我自然留着一份心思,但到了之后,才知道邀约之人竟是上官家七姑娘!” 裴嗣听罢,差点没给那口茶给噎着,好了,出瓜吃到了自己的头上,他咳了两声后诧异道:“越儿?她找你作甚?” 越儿,这话一出口,李云开还不明白吗,于是他的脸上浮现出了八卦的表情。但见裴嗣故作正襟危坐的模样,看来是不能如愿以偿了,他只好坦白从宽。 “她邀我相见,是为了半年前上官家海上的那桩旧案。”李云开轻声道。 虽然这桩惨案并未广泛传来,但是以永安王府的线报自然知晓其中一二。 今年春末,上官家的一艘开往海外的货船,在行进途中突然遭到一艘大型楼船的猛烈撞击,最终商船上人货两空,商船亦是被当场炸毁,沉没海底,船上百余人无一生还。 “但是这桩案子早已交到了大理寺手里,并由三司共同协助稽查,我们根本不能触碰到任何消息,加之此事牵涉甚广,要知道东冥乃是以商贸为重,一旦公开便会造成恐慌,所以,我无能为力。”李云开淡淡道。 裴嗣沉思片刻后直接问道:“你觉得这是谁动的手?” “自然不会是东冥自己人,毕竟这百害而无一利,西边柴家的忍耐力也不至于这么低,光看殿下来到了东冥这么长时间,就只会等着北边那帮胡人动手好来一招借刀杀人的勾当便可知。” 他的意思,自是将这件事连同已然昭然若揭的豢蛇伤人事件都一并归咎到了北胡的头上。 “罢了,先说正事吧,我过来找你是想跟你说一声,我明日会去见凌王。”裴嗣肃然道。 李云开听罢,缓缓站了起身,他自是知晓,裴嗣前来苏杭城的首要目的莫过于是联合东冥来制衡西越跟北胡两国,既然楚国公方面不能成为我们的突破口,那自然是要与凌王燕韶合作。 但若这么快便与凌王站在同一阵线,岂不是公然与楚国公和国主燕旭为敌? “殿下,虽说总会是这般结果,但毕竟是迟与早的问题啊!”李云开皱眉说道。 “你也说了,这只是迟早的问题罢了,既然东冥朝堂上早已形成了‘主战’与‘主和’两大阵营,那我不妨再添一把火,就看谁能僵持到最后了。”裴嗣道。 说罢,他起身走到李云开的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本世子自会设法将上官家的事情一探究竟,你们就不要再插手了,以免惹火上身暴露身份,耽误潜伏大计。如果日后越儿再问起你,你大可如今日所言这般应她便是。” 李云开目送着裴嗣的背影,心里有的似乎是他二十多年来难得的安乐。 像他们这般身处异国他乡的谍子,吾心安处是吾乡。 翌日,裴嗣轻车简从身着披风来到了凌王府别院泼墨园,在别院侍从的带领之下来到了一处别有洞天之地,只见眼前蓦然出现一间用青竹建成的小屋,小屋被一片长青竹林所环绕,有如世外桃源。 裴嗣脚踏地上的鹅卵石小径,走进了小屋,只见屋中有一人背对着自己,正手捧书籍随意翻阅着,甚是怡然自得。 听见脚步声,那人缓缓转身,神色平静淡淡道:“你就是那裴家小儿?长得与你那位杀伐果断、征战沙场大半辈子的父亲,可一点都不像。” 裴嗣向来脸皮厚得很,也就没有反驳,只是心中难免有些许疑惑,怎么听这口气,他似乎与父王很是熟悉? “愣着傻站在那里作甚,坐吧!”燕韶将书籍放回原处后,转身坐在了裴嗣的对面。 “凌王,想必你我都是明白人,裴嗣冒昧求见,所为之事,不知王爷作何想法?”裴嗣正襟危坐道。 凌王燕韶并没有立即给出回应,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似乎想要从他的脸上找到些什么,他说裴嗣长得与他父亲一点都不像,其实不然。 看着他的脸庞,燕韶还是能够依稀找回多年前的那段过往。 二十年多前,他还是一个才及冠没几年的皇子,那时候的他还有些许叛逆,总喜欢与父王王兄唱反调,甚至干脆跑到三国边境处,美其名曰微服私访巡视边防,实际上与“作死”无异。 那时候的他,万万没想到突然会有一股斥候冒出头来,他策马不及差点被敌军的枪矛当场穿胸而过。 那时候的西越还是符氏的王朝,虽说符氏君王向来主张仁政,但是边境上突兀出现一骑,难免会被当做别国探子斥候,当然会被当做众矢之的来群起而攻之。 就在年轻燕韶被众人围攻时,西越斥候身后又有一批军伍疾驰而来,众人都看到了那队军伍的军旗上书一字“裴”! 乖乖,是南阳裴家的兵马,在北胡真正崛起与西越柴氏造反之前,南阳裴氏王朝兵马的战力可谓是所向披靡,无人能敌! 这个局面,直至十年前才真正被打破,形成了除东冥之外三国鼎立的新局势。 他也是在很多年之后才得知当年救他之人,名唤裴穆,青年为将,而立为王。 燕韶终于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泪目道:“贤侄,你的来意我自是清楚,我只是在感慨,没想到我燕韶二十年不见故人,却能在今日初见故人之子,幸哉!” 裴嗣听罢,算是彻底懵了,难道父王跟凌王燕韶真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第十七章 遥寄,神凰 南阳国都,重川城。 阙晨斋。总管家程邛将一封快马来自东冥苏杭城的家书送至老祖宗上官烛明的手中,上官烛明眯着眼看清楚了信封上的字迹,笑容灿烂地拆开了信封。 只见里面有两封信,一封上书“老祖宗亲启”,另外一封则是寄给母亲洛溪云的。 上官烛明将另一封信交给了程管家,让他送到锦绣斋交给大夫人,随即才展开书信细阅。 “越儿在此亲请老祖宗安,已然到达紫元宫两月有余,却一直没时间写封家书报平安,还请老祖宗见谅。越儿在苏杭城一切皆好,请您放心,临行前老祖宗记挂吩咐之事,越儿铭记在心,必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逝者公道。另外,世子殿下现与我同拜于长宫主门下,其借陛下旨意南下转道东冥,必有深意,越儿想应是与东冥联合抗衡两国,前几日已至楚国公府却不欢而散,还请老祖宗作出后手准备!” 阅罢,上官烛明将书信重新折叠放好,心事重重。 锦绣斋。春弄从程管家的手中接过小姐的家书,便匆匆忙忙地来到了大夫人房中。她知道,夫人见小姐的家书一直未至,早已是心急如焚。 大夫人洛溪云掂量了那封家书之后,听见了玉石撞击之声,她的双眼顿时间泪如泉涌。 信上写道:娘亲,越儿一切安好,还望娘亲莫要日夜担忧孩儿。有个好消息要跟您讲,早前女儿已经跟外公相认了,外公也很是挂念您,听闻女儿要遥寄家书回重川,特意将另外半枚玉佩一并交予女儿,言道是物归原主,希望父女俩的心也能够如这两块相隔二十年重圆的玉佩一般,得以圆满。 洛溪云从信封中倒出了两枚碎玉,碎玉尚且已重圆,人心想必亦是不难。 二十年破碎的心,终于在今日得到了真正的救赎,洛溪云终于忍不住,放声嚎啕大哭。 自从世子裴嗣奉旨意南下之后,朝中的局势便产生了极其微妙的变化,若不是上官泠这个官场老油条足够眼尖精明,都不会察觉得到。 今夜,上官泠将长子上官楚尧叫到了书房中,彻夜长谈。 “父亲,陛下为何突然任命周大人协助您分理这次祭祀太庙的事宜,还将一部分的权力都下分给他,这不是摆明了要分化您的实权吗?”上官楚尧尽量压低嗓音说道。 “你小子才做了几年的官,谁给你的胆子在私底下议论陛下的?”上官泠听罢怒吼道。 楚尧微微低下头,但是他脸上的表情可不像是认错该有的,反而有种不服气的意味。上官泠见状,心里实则欣慰不已,这个长子果然是当官的料,门儿清啊! 其实上次西越方面向他抛出橄榄枝一事,上官泠并未跟任何人提起过,因为他当真做不到叛国之事。 他也知道这次的分权,是陛下在试探他的底线。 只是他却猜不透,陛下是如何得知他已经与西越的人见过面呢?莫非他们的身份早已暴露,却一直被蒙在鼓里被当成猴儿一样耍? 如果当真如此,自己投靠西越岂不是也难逃一死吗。 “尧儿,若有一日,父亲带着你投入他国的怀抱另谋高就,你愿意跟为父一起走吗?”上官泠扶额叹息道。 上官楚尧从来都没想到父亲居然会有此反叛之心,但他深知父亲为人,视权如命,而且最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也是这样的人,当真是虎父无犬子啊! 话说,那位西越太子柴济容,哦不,现在叫季宁越,他听闻上官楚越与裴嗣前后脚离开重川城之后,便彻底耍无赖起来了,根本就没有半点在甘宁城的模样。 现在慕容家家主慕容枫看他,完全是老丈人看女婿的欢喜作态,巴不得赶紧将女儿嫁过去。 曾经女儿一心向着世子殿下,但没想到他却伤了女儿的心,也罢,不攀附你永安王府,老子就没有别的后路了吗? 这不,前段时间就让他当了一家布行的二掌柜,可以自由进出慕容家。 今日,季宁越来到了慕容家,是布行的大掌柜让他过来轻点上个月放在慕容家库房的存货。 他在侍从的带领下来到了库房,由于布匹数量较多,所以堆得挺高的,所以他在角落里搬来了一把椅子,把账册跟笔咬在嘴中,然后轻轻踩了上去清点布匹。 突然间,估计是椅子着力点不平衡,眼看着便要摔个四仰八叉,却被一只手给抓住了,只听那人柔声道:“放开那匹布,抓着我的手跳下来吧。” 原来,慕容镜早就站在库房外了,见状,她连忙跑了过去扶住了他。 见他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她松开手刹那间脸颊通红,微羞道:“我,我是怕你抓坏了这些布匹,你是知道的,这批布料如今可都是紧俏货,要是弄坏了你可赔不起啊!” 他知道,她心里还是紧着他,在乎他的。 他这数月来一直都压着几句话开不了口,直到今日,他不想再忍了,于是主动抓回她的手支支吾吾道:“慕容小姐,我不想再这样叫你了,我以后可不可以叫你镜儿?” 慕容镜没有回应他,反而挣脱了他的手,转身撒腿就跑,离开了库房,只剩下回廊拐角处的云边云里雾里。 季宁越连忙追了出去,见到站在角落的云边正在捂嘴笑,很是疑惑。 “季公子有所不知,我们家小姐一旦不喜欢她可是会当面拒绝的,一旦她没有说‘不’,那就证明她还是愿意给你机会的,你可要好好把握啦!”云边笑道。 云边走后,他坐回那张凳子上愣愣出神,自从他当初在北城门初见慕容镜,便是一见钟情,哪怕她当时头戴帷帽看不清面容,他亦是心向神往,那时候他就告诉自己,不论她的相貌如何,他都愿意表明自己的真心。 直到他亲耳听闻她的名字,慕容镜,他便在心中默默起誓,她的神凰命格只能由他这个西越太子来成全。 等我将来登上西越王位,你便是那母仪之尊的王后。 城西季宅,这座宅子的扈从都早已习惯了那位先生的古怪脾性,自家主子自从成了慕容家的掌柜,时常在外奔忙之后,这位先生便越发的深居简出了,几乎整日都待在房里,很少出门。 但他们也只是秉持着一种态度,我们也不知道,我们也不敢问啊。 姜舒圣在宅子里有一间专用的书房,平日里没他的允许,就连柴济容都不能进入,此时他便坐在书房中,翻看着从各地传送回来的情报。 其中有一条,便是东冥国都再现北胡豢蛇。 姜舒圣一手将纸条烧掉,一边感叹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啊,这北胡可真是耐不住性子。” 他接着又解开了另一条密报,上面写道:裴家世子昨日已秘密会面凌王燕韶! “那便干脆把这湖水给搅浑了,方能在乱局之中寻觅生机啊。” 第十八章 紫元冬月,乾元盛会 立冬,紫元宫一年一度的乾元盛会正式拉开帷幕。 乾元盛会,其实是竞技大赛,按照文武两门分组进行比试,点到为止。 今年的盛会亦不例外,武门方面的比试历时三个时辰,需要找到藏在对方某位队员身上的装有提示的锦囊,根据提示找到宫门印信后,登顶白鹤楼便为胜者。 比试期间,若想得到锦囊,就必须用手中的软箭击中对方要害部位方能获取。 根据抽签决定,裴嗣与石海同为一组,楚越则与燕楚江、海潮为一组,高台上的锣鼓响起,比试正式开始。 紫元宫位于萍江之中,被两座山林所环绕,两队弟子分为红蓝两队,散开隐匿于在山林之中,由于对方并不知晓对手的锦囊在何人手里,故而只能设法将敌方逐一击破。 楚越所处的红队正在幽兰居外商讨对策。 “我觉得我们只要遇到他们,都可以先下手为强,但是我们必须保护好太子殿下,一旦殿下被俘虏,我们就等于是全军覆没了。” 很显然,红队真正的锦囊在太子燕楚江手中。 “既然如此,便让楚越来保护殿下好了。”一名弟子笑道。 海潮听罢,随即反驳道:“不行,这便等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跟告诉他们锦囊在殿下手里并无区别。” 最终,众人决定由海潮暗中跟随燕楚江,而楚越则单独行动,在林中寻觅着蓝队的踪迹。 裴嗣独自一人绕过竹林,看到了红队落单的陆箫儿,他向来都信奉宁可杀错也不要放过的宗旨,于是躲在暗处对着陆箫儿挽弓射出了一箭。 箭的确射出去了,但没中,被人在千钧一发之际给挥剑拦截了。 “裴师弟这般果断地对一个弱女子出手,实在是有违侠义之风啊。”听这极为嚣张的语气,哪怕未见其人,他都知道来人正是上官楚越。 说罢,楚越从天而降,将插在地面上的墨池拔了出来归入鞘中,随即挡在陆箫儿身前。 裴嗣见状,一时之间已是捉摸不透锦囊到底会不会藏在陆箫儿身上了,于是笑道:“越儿,难得在这‘战场’上相见,倒也不必这般言语伤人。” “锦囊不在箫儿身上,你自己掂量着信不信吧,反正师姐我言尽于此了。”随即,她竟是直接将裴嗣丢在原地,拉着陆箫儿的手离开了。 陆箫儿看着她紧紧抓着自己的手,心中百味杂陈,毕竟她一直都把楚越当成神一般的女子啊,于是她讪讪道:“上官姑娘,承蒙你前来相救了。” 楚越停下脚步,转头望着她笑道:“不是跟你说过的嘛,叫我楚越便好。不过你的武功既然才刚刚入门,为何偏要申请入武门的比赛呢?” “我之前也跟你讲过的,我希望尽我所能完成爹爹这么多年来的夙愿,不过我听你的,绝不勉强自己。”说着,她还有样学样轻轻拍了拍自己胸口,竟是把楚越也当场逗笑了。 她曾经真的很渴望成为她这般既随性又自在且没有被命运束缚的人。 之后,楚越在连续射中数名蓝队成员之后皆未发现真正的锦囊所在,就在这时,她看到了迎面而来的石海。 她第一次在海潮学舍见到这个师兄之时,便觉得他身上隐隐透露出一种不可言状的气息,所以她才特意出言试探一二,只是他三言两语便轻松过关。 哪怕毫无破绽,可她还是从未放下过对他的怀疑,因为她上官楚越自问多年来,对于人心从未看走过眼。 “上官师妹,早听闻你的剑法超绝,轻功更是出神入化,石某特意前来请教一二,不知可否赏脸?”石海走近道。 楚越还以笑颜道:“石师兄,若是锦囊就在你的身上,我自然乐意至极啊。” 石海从怀中掏出锦囊,在楚越面前晃了两眼,继续笑道:“说对了,若你能赢过我,这便是你的囊中之物。”说罢,只见他脸色一沉,目光亦是渐露锋芒,一手黑虎掏心便向着楚越飞奔而去。 楚越见他并无携带兵器,便没有将墨池剑拔出,只是用剑鞘还以颜色。 谁知他竟是不识好歹道:“上官师妹,武者过招岂有藏藏掖掖之理,你这般莫非是瞧不起石某不成?” 行啊,既然你有这般要求,便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于是楚越便毅然拔剑,一个转身直击石海咽喉,被他侧身堪堪躲过,结果还未反应过来,又一剑横扫而来,石海伸出双手直接合掌截住剑尖。 他看着这柄近在咫尺的墨池剑,还有空感慨道:“墨池,出淤泥而不染分毫,果然是好剑,今日一见,何其幸哉。” 一人想要拔剑,另一人却不肯松手,于是两人顺势一个空翻。 翻转之际,楚越伸手从身后的箭囊中取出涂有红队粉末的羽箭,在石海落定之时往他身上一点,胜负已分。 “石师兄,抱歉,此次乾元盛会的规则乃是用此特制的羽箭击射敌方队友,并非是兵戈相向拳打脚踢的狠厉招数,所以承让了。”楚越倒持墨池剑拱手道。 石海笑道:“是我大意了,竟是中了你的圈套,也罢,锦囊交于你便是。”说罢,便将怀中锦囊交给了楚越。 楚越拆开锦囊,立即前往提示的地点拿取信物,却在途中偶遇海潮。 看着她身上的蓝色粉末,结果不言而喻,太子燕楚江身上的锦囊肯定已经落入了蓝队之手了。 只听海潮缓缓道:“楚越,方才我们分开没多久之后便遇到了裴嗣,太子身上的锦囊已经落入他手里了。” “我们分开没多久你们便碰上了,那岂不是在我跟他撞上之前?这个裴嗣竟敢耍我!不对啊,按时间来算他早就已经取得第一个信物了,可为何迟迟没有消息啊。”楚越皱眉道。 “不知道啊,我方才看到他往萍江那边去了。”显然海潮并不知晓楚越此时心中想法。 当她反应过来时,只见楚越二话不说便往萍江而去,忍不住唤住她道:“你去哪里啊,比赛快要结束了。” 楚越闻罢停下了脚步,随手将锦囊抛给海潮,喊道:“你拿着这个锦囊去取信物吧,我去去就回别等我了。” 楚越来到萍江边,看到裴嗣正躺在远处江面的渡舟上,她环顾四周后发现江面上的渡舟早已悉数撤去,于是她二话不说便纵身而去。 凌空微步有如蜻蜓点水,身轻如燕亦是莫过于此。 临近渡舟,只见她脚尖在水面上轻轻一点,便纵身跃到了渡舟竹筏之上,由于渡舟本就承受不了过多重量,故而肉眼可见地往下沉了几分。 只见裴嗣捂着心口躺在竹筏之上,在他的身后与侧面还另有两名黑衣刺客,楚越轻轻掰开他们的嘴巴,发现都是咬舌自尽而亡。 她随即轻轻地将裴嗣抱了起来,搂在怀里焦急道:“裴大哥,你快醒醒啊,别睡了。” 见他没有反应,她紧皱着眉头查看了他身上的伤口,发现胸口处的剑伤正中心脏下两寸,肩膀处的伤口貌似是被飞镖所伤,流出来的鲜血呈现出黑紫色,看来刺客是在镖上涂了剧毒。 片刻过后,裴嗣的眼皮微微动了动,楚越连忙喊道:“裴大哥,醒醒,是我。” 他艰难地睁开双眼,看到近在咫尺的脸庞,吞下了一口即将涌出的鲜血,咳了两声才笑道:“越儿,你怎么来了?” 见他醒来,楚越的眉头即刻舒展开来,柔声道:“你总算醒了,可吓坏我了,你坚持住,我这就带你回去。” 可裴嗣却抓住了她的手,指了指身旁几个已然身死的刺客,轻声道:“方才那一战,渡舟已毁,支撑不了多久的,你先走吧,别管我了。” “傻子,也不看看自己都伤成什么模样了,怎么还这么多废话,我上官楚越何时需要这小舟来渡我?哪怕这江面再宽,我也能保证,你身上不沾一滴水花。” 是啊,裴嗣竟是忘了,楚越这一身早已出神入化的绝顶轻功。 说罢,楚越将他慢慢扶了起来,跨过了那一具刺客的尸首,扭过头看着裴嗣道:“手搭好了,别再费神说话了,我这就带你回学舍,你可千万要坚持住,不要睡啊。” 楚越带着裴嗣一路往学舍而去。 第十九章 命悬一线 二人在路上遇到了绥仙,他见状便焦急问道:“上官师妹,裴师弟这是怎么了,因何伤得如此严重?” “绥仙师兄你精通医理,先看看这镖上涂抹的是何种毒药。”楚越问道。 绥仙轻轻扒开裴嗣肩膀上那片早已被污血浸透的衣衫,用手沾了沾血迹后凑到鼻尖处嗅了嗅,眉头紧皱。 “此毒俗称火腹子,毒性极为炽烈,身中此毒后五脏六腑就犹如被烈火灼烧一般,只不过火腹子在中原江湖已然绝迹多年,到底是何人要置裴师弟于死地?”绥仙一边吩咐两位师弟前去冰室取冰,一边将裴嗣接了过去背回了学舍。 借冰块的外力来降温只是应急之举,绥仙眼看着裴嗣愈发苍白的脸庞,手脚也逐渐变得僵硬,愁眉不展道:“若是不及时找到克制之物或是解药,裴师弟体内的五脏六腑都会逐渐衰竭,四肢僵硬不能动弹,最终痛苦死去。只是这解药根本无人可知,至于那克制之物雪域冰蝎,宫内并无珍藏啊。” 雪域冰蝎乃是一种极为罕见的毒物,生长于西域雪山之巅,极为难得且毒性极强,基本上无人敢前去捕抓。 “雪域冰蝎?圣草堂。我或许有办法了,绥仙师兄,劳烦你先帮我照顾好他,我去去就回,去去就回。”话还未讲完,她便已经跑得没了影子。 唯独剩下绥仙一人张着嘴巴却哑口无言,这啥都没交代啊。 但过了片刻他便重展笑颜,看着裴嗣道:“是啊,我怎么给忘了呢。这位可是上官家的七姑娘啊,裴师弟你能遇到了上官家的人,倒也算是命不该绝了。” 楚越出了宫门,便策马扬鞭,向着城东飞快奔去。 因为上官家专门珍藏各种奇珍异草的圣草堂苏杭城分行,就在那里。 楚越策马狂奔至城东圣草堂,在门外拴好马之后便匆匆垮了进门,堂内的伙计向来热情,主动走上前询问道:“小姐,请问您需要些什么药材?” “伙计,我有事要见你们家尤掌柜,劳烦您请他出来一见。”楚越直言道。 那年轻伙计似乎觉得此言有些唐突,但既然客人有此要求自己也不好拒绝,于是便将楚越带到了后堂,恭敬道:“您请稍等片刻,我这就去请我们家掌柜。” 一刻钟过后,一位长相极为敦厚老实的中年男子掀开了布帘子,笑问道:“这位小姐,我就是本堂的尤掌柜,听说您有事要见我?” 楚越见状,立即站起身笑着调侃道:“尤叔叔才来苏杭城多少年啊,当真不认得我了吗,您在我小时候可还抱过我的,我还扯过您胡子,结果您微微一瞪眼,就把我给吓哭了。” 他当然记得,只是没想到才几年不见,自家七姑娘就长得这般亭亭玉立。 尤掌柜算是二老爷上官涟的心腹掌柜,调来苏杭城之前一直跟在上官涟身边打理生意,后来因为苏杭城圣草堂老掌柜突然卸任,这才被调来此。 “七姑娘!我们早听闻您来了东冥,只是没想到您今日会亲自前来圣草堂,可是二老爷或是老祖宗有何吩咐?”尤掌柜笑问道。 楚越拉着他的肩膀坐了下来,笑道:“吩咐倒是不至于,不过尤叔叔来了东冥后好长一段时间,二叔都还习惯把您挂在嘴边甚是想念。我今日是为了私事而来,不知苏杭城内的圣草堂,可还有雪域冰蝎?” 尤掌柜眉头轻皱,有些为难道:“七姑娘有所不知,雪域冰蝎向来极为珍贵且难寻,据我所知整个东冥都没有存货了,不过西越临近雪山,那边的分行应该会有。” 应该,那便是还有希望的,楚越立即道:“那便劳烦尤掌柜传信西越甘宁城分行,让他们急调两只冰蝎,若是不行的话一只也可。然后尽快用上官氏特级邮路送至紫元宫交给我,务必尽快。”尤掌柜点了点头,随即告辞离去。 当天夜里,楚越不顾众人的劝阻,坚持守在裴嗣的身边。 半夜,楚越满头大汗地从梦中惊醒,直到她猛地抬起头看到他还躺在自己眼前的时候,才放下心来。 梦里,她与父亲各自站在奈何桥的两端,看着父亲不停地往前走着,她拼了命地呼喊着,想要快步走上前去抓着父亲,奈何总是迈不开脚步无法前行。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被牛头马面带走,最终消失在自己眼前。 她哭喊着回过头,却看到了裴嗣正向着自己走来,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时候,她伸出手想要挽留他,可根本就触碰不到他。 就在他即将走上桥头的那一刻,她醒了。 她紧紧握着裴嗣那只愈发冰凉且僵硬的手,仿佛害怕只要她一松开之后便像父亲那样再也抓不住了,她满眼泪水哽咽道:“裴大哥,求求你等等我好不好。” 翌日午时,南阳重川城,城西。 柴济容从姜舒圣手中接过一封印有“密”字的纸条,阅罢,他根本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惊讶,目瞪口呆随即道:“伤重垂死?先生,莫非是你安排的行刺?” 姜舒圣还是一如既往地淡定如斯,只见他轻轻摇着手中扇子道:“有何不可,裴家世子前往苏杭城的目的,你我皆是心知肚明,若他身死于苏杭城,非但南阳东冥两国联盟不成,还会因此渐起兵戈反目成仇,对我们来说,岂非是百利而无一害?” 柴济容倒是真的坐不住,因为在姜舒圣先前的计划里并没有这一环的存在,他不理解先生为何要改变原有的安排,这封密信的消息不仅打了裴家一个措手不及,也成功让他柴济容手足无措。 话虽如此,但是柴济容很清楚,相较于南阳而言,明显是北胡的威胁更大更深,更何况姜舒圣先前的计划,不就是借裴嗣之手,先除掉北胡那位潜藏在苏杭城中的二皇子吗? 但现如今裴嗣危在旦夕,即便能够致使他们两国反目,最后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可西越背后还有一个愈发野心勃勃且地域辽阔的北胡啊。 见柴济容在眼前转个不停,十足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姜舒圣心中觉得可笑。但他还是努力抑制住笑意,淡淡道:“殿下,且不说远水解不了近渴,更何况这有可能成就一石三鸟之计?如果能够将这祸水引向北胡,届时北胡、东冥、南阳三国乱成一团,我西越未尝不能坐山观虎斗啊。” 柴济容闻言,停下了脚步,无奈摊手道:“总的来说,此事还是过于冒险了,我们暂时没必要掺和这件事情啊。” 姜舒圣啪的一声将手中扇合上,随即缓缓站起身望着那昏暗的天空道:“水至清则无鱼,若想让鱼儿上钩,只有先把这池水搅浑了方能成事。” 然则,此时此刻他真正的心声却是,又一场秋雨将至,不知街上行人是否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方天地躲避风雨呢? 紫元宫,长宫主月临坐在床榻前给裴嗣把脉,楚越跪坐在床前紧张等候着,只听月临微微道:“他体内的毒已经彻底蔓延开了,若是蔓延至心脉处,便是药石无灵了,即便是他的内力再深厚能够抵扛得住,最多也只能撑一个时辰了。” 楚越的身子一软,便直接瘫坐在了地上,月临连忙起身扶住她,她随即轻轻挣脱开月临的双手道:“师父,我到宫外等等,会来得及的,一定来得及的。” 她一路上狂奔着,像一个疯子一般狂奔着,早已顾不上数次被裙脚绊倒之后那双擦伤的手了。 石海就站在角落处,看着她向宫门跑去的背影,露出狞笑的同时在嘴里轻声呢喃道:“这一招釜底抽薪可真够狠的,那帮废柴总算是不打算当孬种了。” 上官氏的特级邮路,是传送级别最密速度最快的邮路,哪怕是跨越整个华夏大陆的用时都不会超过两天,但由于它的人力物力消耗极大,加之所运送的货物也有其规格限定,故而数十年来这条速递线路的运用,都没有超过两巴掌的数目。 若不是此次性质尤为特殊,楚越私下擅作主张的行为是绝对会受到家族的严惩的,但仅凭此时此刻危在旦夕之人的身份这一点,便足以作罢而已。 楚越在宫门外苦苦等了大半时辰,终于听到了一阵异常急促的马蹄声,显然是整个世上一等一的名马才能踩踏出来的。 那人弯腰下马,半跪在楚越身前拱手道:“西越甘宁城信使,见过七小姐。” 楚越连忙走上前扶他起身,焦急问道:“有劳,不知雪域冰蝎何在?” 信使立即从马背上取下背囊,解开之后依旧可见那一缕缕升腾而起的寒气。楚越从他手中接过被冰镇了许久的锦盒,走上前去拍了拍马背,随即弯腰拱手道:“有劳您了,麻烦您回去也替我跟陈掌柜道声谢,回去路上一路平安。” 说罢,那位信使便跃上马背,返回甘宁城。 第二十章 池中鱼,何人得以垂钓? 楚越在最后的关头取回了雪域冰蝎,但是这解毒之法很是刁钻,需要将含有冰蝎毒液的鲜血通过特定的功法引渡到中毒者体内,故而便需要有人主动让怀有剧毒的冰蝎咬下一口,方能成事。 绥仙的本意是由他作那药引人,但奈何拗不过楚越的万般坚持,月临只能让绥仙退出去了。 “楚越,你确定吗,虽说是可以利用血引大法将你体内的毒血及时排除引渡到裴嗣体内,以达到以毒攻毒的效果从而解掉火腹子的毒性,但是终究还是会有些许风险的。”月临皱眉不安道。 楚越向来是九头牛都拉不回头的倔强性子,既然决定了便不会改变主意了,于是她坚持道:“师父,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我面前,绝不能。” 当裴嗣苏醒过来之际,目之所及处,楚越已然因失血过多暂时晕厥过去了。 楚越因失血过多昏睡了整整两天,期间裴嗣一直坐在床前从未合眼地守着她,江湖寻常儿女尚且讲求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是他和她? 如今他的身上也算是流淌着她的鲜血,血脉相融了吧。 正想着,她猛然睁开了双眼,直至扭头看到活生生的裴嗣之时,她顿时间又哭又笑,随即起身将他紧紧抱住道:“我好害怕会就此失去你,我害怕你也会像爹爹那样,我一撒开手他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还给她一个紧紧相拥,因为他知道她懂他,而此时正是无声胜有声。 两日后,楚越来到萍江,站在远处便能看到站在江边那个略显萧索的背影,她紧了紧衣领缓步走上前,与他并肩而立。 裴嗣转过头便皱眉道:“身子还没痊愈,也不知道让人省心多穿点,若是风寒又加重了可如何是好?”说罢,便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了下来替她披上。 数天前的这个江面曾经历过一场狠厉的厮杀,但现如今却早已不见一丝痕迹,江面上的鲜血已被流水冲刷而去,而损毁的渡舟也换了新,仿佛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你对此事有何想法?”裴嗣淡淡问道。 “东冥方面肯定知晓,你前来苏杭城的真实目的,即便最终不能成为盟友,估计他们也不会与我朝撕破脸皮,因为这对他们而言没有任何益处;至于西越柴氏,他们的耐心向来极好,当然我也不会因为这个理由排除他们的嫌疑,最重要的是他们这个时候动手实在是过早了,依我看来,他们的计划,应该是利用你先牵制住北胡的耶律韦室,若你此时身死,对他们而言实在是为时过早啊。” 说着,她弯下身子捡了一块石子,抬手扔入江中,溅起了水花。 裴嗣在嘴里轻声呢喃道:“是啊,他没理由这样做吧。”这个他,自然是指姜舒圣。 这话楚越自然没有听见,他随即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伸手递给了她。 楚越接过一看,只见是一块刻有太极八卦图徽的木牌,做工极为精细,她自问对于江湖之事知之甚多,但关于这块令牌的来由根底她当真一无所知。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替天行道此乃天行会是也。这个太极八卦图徽,正是江湖中最为神秘莫测的暗杀组织天行会的令牌,你之所以从未听闻,是因为这个组织的猎物极为特殊,唯有位高权重的庙堂或是江湖之人,才能入得了他们的法眼,东冥上一任国师以及当年闻名近乎半个甲子的枪圣吴魁,皆是亡于天行会之手。” 也就是说,如果他们的猜测没有错,那么这个暗杀组织的幕后之主,便是北胡国,或者更加准确地说是那位二皇子耶律韦室。 毕竟从目前种种看来,耶律韦室所为并不一定代表北胡王庭所谋。 楚越转过身恰巧看到他搓了搓手,于是极其不给面子道:“行了,既然敌在暗处,那便唯有见招拆招了。倒是你还嘴硬强撑什么呀,都快要抖成筛子了,你以为这里是南都穗城四季如春啊,走了啦。”说罢,便直接扯着他的袖子离开了码头。 裴嗣紧跟着她的脚步,忍不住笑出了声,心里暗戳戳想着是你坚持不住了吧。 南阳重川城,永安王府。 上官楚华站在武楼顶层俯瞰着重川城的初冬之景,虽然已经入冬,但是那一场初雪估计还是要等很长时间才能看到,不过他上官楚华却不甚喜欢冬天。 身后的无越正在小心擦拭着楼内珍藏的名剑,这两个人,一个素来沉默寡言,一个觉得说不明白,楼内的空气就像凝固了一般,就连对方的呼吸声都能够听得见。 估计是觉得尴尬至极,楚华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即轻声道:“幸好啊,这次总算是有惊无险,逢凶化吉了,不过这幕后黑手到底是谁呢?” 身后传来一阵冷冷的嗓音道:“除了北胡还能是谁,只可惜那耶律韦室就喜欢待在地底下,做一只不见天日的耗子。” 楚华难得听到他跟自己独处时开口骂人,觉得很是新鲜便开始出言调侃道:“我说无越啊,你觉得这会不会是你家那位姜先生的手笔?出其不意不正是他惯常的作风吗。” “你问我我问谁,殿下临行前叮嘱过不能联络他,照他那异常谨慎的性子更不会主动来找我,我怎么知道。”好啦,楚华不得不承认有时候,无越确实是自己的克星,当之无愧的话题终结者啊。 不过这是何人所为并不重要,水至清则无鱼,若是想让水里的鱼儿主动浮出水面,本来就得花点心思。而面对即将熄灭的炉子,可不就得加把柴吗,只有这样火才能烧得更旺。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但这个世上真正知晓他姜舒圣真正所想所要之人,又有谁呢? 三年前,西越国都甘宁城,凌安宫水牢。 柴敬将手中沾满淋漓血迹的鞭子丢给了他,向着眼前那个奄奄一息的阶下囚吐了一口唾沫,随即转身对他说道:“先生,寡人便将这块死硬骨头交给你了,给我把他的嘴巴翘出来。” 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并无任何应有的礼数,但柴敬对他向来没有任何要求。 事后,犯人自尽身亡,他主动进宫向柴敬请罪,柴敬也只是狠狠骂了几句粗话,并未因此对他动怒,哪怕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犯。 足可见他姜舒圣在西越柴氏王族面前备受尊重与信任。 其实那一次的审讯,他并非一无所获,反而可以说是收获颇丰,对他姜舒圣来说没有永远的秘密,若有,只是因为你没有真正触碰到他内心深处的恐惧。 那个犯人正是在皇族围猎期间行刺的天行会唯一存活下来的成员,也就是在那一个将近黎明的时刻,姜舒圣得知了这个几乎无人知晓的秘密。 天行会真正的主子,是耶律韦室。 第二十一章 荣光的陨落 这几日楚越回到了国公府小住,今日天刚蒙蒙亮,她便出了府门,从马夫手中接过马缰,翻身上马后径直往城南的一个面摊奔去。 她自然不是特意前来吃面的,只见她吃完一碗面后不久,便有一个戴着草帽而且把帽沿压得很低的中年男子坐在了她对面。 他点了一碗清汤面后,从怀中掏出一物,推到了楚越身前,楚越立即将它卷了起来藏在袖中,放下银钱后骑马扬长而去。 午后,楚越来到了城南的一带专门开辟出来的禁地,之所以是禁地,是因为此处是上官氏唯一的军械司驻地,可以说南阳兵士手中所持的军械以及身上的盔甲,半数以上皆是出自此地。 凡进出这块军工禁地,都要经过重重关卡的检查,严密程度非人力所能想象。 楚越仅仅是站在那一栋高达数丈的铁门外,便有一群持刀甲士围上前来,质问道:“大胆,不知此地乃是军事禁区?竟敢肆意接近,如不立即离去,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楚越忍不住笑出声,捂嘴道:“我自然清楚这里是军事禁区,我也没想过要擅闯,劳烦你们派人前去请王林统领出来一见。” 废话,王林王大统领岂是任何人想见便能见的? 见他们脸上的笑意逐渐放肆,楚越的心情本就不佳,便也没了几分耐心。于是冷声道:“我再说一遍,劳烦请王林出来一见。” 军械司虽说占地甚广,但是也总不至于让楚越站在外面足足等了半个时辰,可王林确实做到了。 等那栋铁门再次缓缓打开之时,王统领脸上的表情变化简直让下属们感到活久见,素来极尽威严的统领大人居然还有这一面? “王统领,让他们下去干活吧,我们不妨进去聊聊。”王林听罢,默默点了点头。 二人进去之后,本就站在铁门外的几个将士交头接耳道:“她是谁啊,咱们王统领怎么会对一个小娃娃言听计从,这简直是天下奇闻啊。” “可不是嘛,说不定有大来头呢。别说了,好好站岗吧,都已经得罪人了。” 这片军工区域自然是远离了居民活动区,否则没日没夜的军械铸造响彻天际,就别提做美梦了,连睡觉都难如登天。 如今已是寒冬时节,可这里却比盛夏酷暑时分还要高温无数倍,只因室内矗立着十数座高大熔炉,站在高架上仅是穿着单薄衣衫的工人,无一不是肉眼可见的汗如雨下。 楚越轻叹一口气后,笑道:“王叔叔,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王林知道,楚越口中这声“叔叔”的意义非同一般,只因他王林与她父亲上官清几乎是穿着同一条裤子长大的好兄弟。 他本是上官家一个管家之子,因为父亲早逝而被上官烛明留在身边亲自抚养长大,加之与上官清年龄相仿甚是意气相投,二人胜似亲兄弟一般。 楚越尚且还是襁褓中的婴孩时,他便时常抱在怀中,等到她稍大些刚刚学会走路时,也是他最常牵着她的小手在锦绣斋的回廊一圈一圈的小跑着。 只是七年前他说想要去军队投军入伍,二人便再也没见过面了。 “越儿,我虽听闻你早就到了苏杭城,可是没想到你还记得叔叔,还会亲自来见我,老祖宗近年来身子可还康健?”王林道。 “我自然是记得叔叔的,不过最想见你的并不是我,而是老祖宗,他知道你走不开便很想前来与你一见,只是不甚方便,所以就让我来代劳了。” 王林刚想回话,没想到楚越话锋一转抢先道:“只是我做不到像老祖宗那般心软,有些话他即便心里想说,但恐怕一见到你,也就说不出口了。” 王林听罢,脸色瞬间煞白。 “王叔叔,你是我们南阳的将士,难道不清楚你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是在叛国吗?”她紧紧盯着王林的眼睛,从震惊到放弃挣扎再到最后决定破罐子破摔抵死不认的神情,都被她看在眼里。 楚越气极反笑道:“王叔叔,从方才见面到现在,我一直都在给你自行坦白的机会,可是我没想到,你最后还是作出了这样的选择。不见棺材不掉泪是每一个人秘密被揭穿之后的苦苦挣扎,我可以理解。但是你是知道的,我上官楚越向来不打没有准备的仗。” 她将晨间得来的账册打开了某一页,伸手指了指上面的几个数目,也没说话。 “这就是所谓的阴阳账册,想必叔叔您比谁都清楚,这本账册上所记载的数目跟我们所看到的并不一致,这其中的差数可不小啊,那么我现在就想问问您,剩下的这些军械都到了谁的手里,西越还是北胡,抑或就在东冥?”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并没有叛国,这批军械我只是送到了柴济泽一人手中,当年是他主动联系我的,以你的聪明才智难道猜不透他的心思吗?” 既然柴济泽是以个人的名义私下联络他,那么便是代表这批军械的存在,西越国主可能并不知晓。 “这只是一个猜测,并不能成为你这样做的理由。既然你现在已经做了以己之矛,攻己之盾的勾当,如若将来两国掀起战火,你是不是还要列阵敌方阵营来残杀我朝将士啊?”说着,她一个拳头砸在了账册之上。 卖主求荣的下作之举他王林已经做了,那么他便想到会有摊牌的一天,今日这样的结果对他而言已经算体面了,起码不用直接面对上官老祖宗。 王林缓缓站起身,走到屋内那副铠甲前轻轻抚摸着,淡淡道:“越儿,这里是苏杭,不是重川,你能奈我何?” 她上官楚越确实不能拿他怎么样,但是有人可以。 只见她拿起桌面上的杯子,连带着杯中水狠狠往地上一砸,房门随即被打开,有一人走了进来。 “王统领,不知本世子有没有这个能耐啊?” 楚越根本无法从容面对这个误入歧途的叔叔,她今日来只是纯粹为了临别前对老祖宗的承诺,希望能够劝他回头。 奈何,他不愿。 今年盛夏时分,上官烛明便收到一些来自苏杭城军械司模棱两可的小道消息,说军械司内部有监守自盗的行径,他才让楚越前去设法调查。 “王叔叔,老祖宗由始至终都不愿怀疑你,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把你当成亲孙子一样对待,你当年说要从军,老祖宗连续几个日夜亲手为你纳了一双厚厚的鞋子,说希望你有空能够常回家看看,七年前,陛下说苏杭城军械司需要一名统领监管军械铸造,老祖宗也是二话不说举荐了你。上官家自问待你不薄,你便是这样来回报老祖宗的吗?” 说罢,她抬起手擦了擦脸庞,随即挥袖离去。 王林听罢,蹲坐在地上捂着脸,轻声呜咽着,而这把眼泪,悔恨有之,恐惧有之,解脱亦有之。 第二十二章 天下格局 由于军械司占地甚广,两侧之间的人行道本就极为宽敞,行过处,只见整条道路都跪满了人,壮观至极。 裴嗣没有管他们,只是撒开腿追上了楚越的脚步,与之并肩走出了军械司。见楚越一直没有说话,裴嗣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只是默默地跟着她。 楚越头也不回一直往前走着,她知道,他最终的下场只会是他自己的选择,就连裴嗣也决定不了。因为他的心本就破碎不堪,自己方才亲自前来也等于是又踩了一脚,便更是捡不起来了。 二人回到了庆丰园,楚越二话不说便跪下拱手道:“上官氏督下不严,监守自盗,还望世子殿下治罪。” 裴嗣连忙弯下腰想要将她扶起,但她硬是不肯起来,反而继续道:“殿下,此事绝非儿戏,还望殿下站在您身为南阳永安王世子的身份立场上慎重对待。” 今日晨间,楚越来到了庆丰园,将得来的账册交给了裴嗣。 裴嗣自然是在裴稷处见过苏杭城军械司提交回国的军械出库记录,很显然两个版本之间相差甚远,中间存在了一个很严重的差数。 如若这批军械当真是供往西越国,那么后果将不堪设想,正像楚越方才所言那般。战场之上,以己之矛,攻己之盾何其荒唐? 裴嗣轻叹一声,伸出手将她扶了起身,正色道:“三年来,这个差数加起来的确不是小数目,但这归根结底与你无关,你无须向我请罪。” 楚越微微摇头道:“殿下莫忘了,我始终姓上官,这是我们上官家惹出的祸,就该由我们来承担,将来若是真发生了这样的事,沙场之上也会有我上官楚越。” 裴嗣听罢,连忙走上前握住了她的手,焦急道:“我不许,不许你说这样的话,更不许你这样做。” 说罢,他仿佛也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便立即松开了手挠了挠头,尴尬道:“再说了,这一切都只是猜测罢了,万一真的只是那柴济泽自己想要起兵谋反呢,我还巴不得西越国大乱呢。” 楚越简直是哭笑不得,毕竟在事情没有真正发生前都只是猜测,一切皆有可能。最重要的是那个最坏的结果,他们整个上官家包括他裴嗣,都承担不起。 “先别想了,为了这件事情都还没吃午饭呢,走吧,跟我一起吃顿饭吧。” 说罢,便下意识伸出手想要牵她,奈何楚越将手往后一缩,随即笑着不说话。 这下他可算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于是微微说道:“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呀,来嘛,往常我在家都是一个人吃饭,最多也只是跟徐伯伯大眼瞪小眼的,无聊的很,既然今天你来了,便陪我吃顿饭再走呗。” 说着还不忘大声喊着让老管家徐伯加副碗筷。 “我说你好歹也是堂堂永安王世子,怎么就这般德行啊?” “我这两幅面孔啊,可是分对象的,对你,这副欠揍的面孔最好不过。” 最后,裴嗣如愿与楚越同桌吃了顿饭,但那双脚也同样有幸凭借他那副三寸不烂之舌,极为作死地被踩了好几脚。 翌日清晨,当裴嗣迷迷糊糊醒来时,只觉得头晕脑胀,他揉了揉双眼后,起身随意披上了一件衣衫走出了房门,唯有老管家徐伯伯在院外打扫,整座园子冷清到像极了王府的扶风院。 见少爷走来,徐管家立马停下手中的扫帚,笑问道:“少爷,醒酒汤一直在熬着,要不老徐给您拿来?” “徐伯伯,我怎么睡这么久了?” “少爷您忘了吗,昨日你喝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还是上官姑娘亲自扶你回房的呢,她临走前嘱咐说让您睡到自然醒,我便没有打扰您。”老管家说道。 听罢,就连裴嗣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喝醉了,而且还醉得不省人事? 自从他知道自己将来要做什么,要成为怎样的人后,他自问十年来便从未喝醉过。只因他知道自己的命很值钱,他绝对不会让任何人,有任何可乘之机加害自己。 可是,昨日与她喝酒,自己居然会心甘情愿卸下所有心防,以至于真的醉了。 楚国公府邸。 太子燕楚江今日造访洛平,本想开门见山奈何拗不过国公大人硬要拉着自己下了几盘棋,还不忘念叨着那个近些时日整天不去学宫也不着家的外孙女,让他想找个人陪他下棋都找不着。 “我小时候便常常听父王说国公下棋甚是高明,没想到现如今依旧不减当年啊,楚江甘拜下风,甘愿认输。”燕楚江拱手笑道。 听闻他这番措辞,洛平知道该来的始终要来,于是抓起一把棋子在棋盘上摆弄了一通,最终一颗白棋子被黑棋子围得严严实实,形成了无路可退的局面。 燕楚江紧紧盯着眼前的棋盘,陷入沉思。 洛平轻轻捋了捋胡子,笑道:“如今的东冥,正如这棋盘一般可谓是前有虎狼后有追兵。同样的,现今天下格局,我们可以将整个华夏大陆比作一片广袤草原,北胡就像是一头凶猛至极且无比贪婪的猛虎,而西越则是一头野心勃勃时刻对猎物虎视眈眈的豺狼,但最为可怕的并不是他们,而是南边那一头睡着的狮子。因为猛虎豺狼的目标与野心早已昭然若揭,但你不会知道那头睡狮何时会突然醒来咬你一口。” 燕楚江反复咀嚼着这番意味深长的话语,忽然开口问道:“国公,那我们东冥是什么呀?” 洛平笑意玩味道:“一头肆意玩耍且无忧无虑的小兔子呗,它哪里会知道周遭的危机四伏啊,想必那几头猛兽都嘲笑它好久了吧。” 燕楚江听罢,愈发沉闷不语了。 沉默片刻,燕楚江突然站了起身,对着洛平弯腰拱手道:“还望国公大人出山,助父王镇住朝中群臣。想必您也知道的,如今王叔与裴嗣已经站在同一战线之上,更是有众多朝臣也明里暗里向父王施压,我们也只是怕造就了多年的和平真的会就此付之一炬罢了。” 洛平伸手将他扶起,感叹道:“不是老夫不愿相助陛下,只是老夫已然退出庙堂不问朝中事多年,即便他们仍肯卖老夫几分薄面,终归也是不济于事。不过你那位王叔的所作所为并不算坏,他只不过是为东冥忧思惯了,总会想着明日便会大难临头。” 见国公始终不愿重新回朝,燕楚江也知道此行不果,便准备告辞离去。 谁知洛平又开口说道:“殿下,老夫虽然不愿亲自出面,但是总还是要点拨几句的。我方才便说过南阳才是真正的隐患,虽然我们两国不至于闹得太僵,但这态度终究还是非常重要的,对于裴家世子的需求,既不要拒绝也不要答应,反正暂时晾着他便是。” 燕楚江自然明白其中利害,所以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即欣然告辞离开。 第二十三章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燕楚江从洛平的书房走出,绕过回廊转角时差点撞到了人,立即低下头的他见是位姑娘,于是他连道了几声抱歉。 来人正是从外面回府的上官楚越,她自然是认出这位太子殿下的,只是一直没有吭声,心里倒是在琢磨着怎么身为太子的他竟有这么萌的一面? 燕楚江听到对面传来轻微的笑声,缓缓抬起头,才发现是楚越。 于是笑道:“原来是上官姑娘,方才国公跟我下棋时还在念叨你呢,说老是抓不到人陪他下棋。” 自从前段时间裴嗣的伤痊愈之后,长宫主月临便允他们二人放个小假。 毕竟他们无论是武功心法还是剑术都已然早有所成,所以在紫元宫诸位宫主眼中,并没有把二人当作普通弟子来要求。 而楚越回到楚国公府之后,便听闻上官氏布行出现了一些问题。由于楚越此次前来东冥还带来了上官氏家主令牌,所以城中掌柜都会前来请示一番。 今日晨间,她便出了府门到布行货仓清点货物,直至午后时分才回来,结果就在回廊拐角处碰见了燕楚江。 “殿下多少也听说过外祖父的棋瘾吧,没想到他连你也不放过,这几日我都忙着对付布行的生意,倒也是无能为力了。”楚越轻轻捶了捶肩膀,边说道。 “上官家的生意莫非出了什么问题吗?”燕楚江随即问道。 “倒也不算大问题,很快就可以解决了。”说罢,楚越似乎想起了什么,眉头一皱又随即舒展开来笑问道:“我之前就听闻殿下从小立志要成为老祖宗这般人物,我一直都很好奇到底是不是真的呀?” 一听见“老祖宗”三个字,他下意识整了整衣襟,正色道:“当然是真的,上官老祖宗这般商业奇才,我小时候就仰慕至极,总想着有一天也要像他这样做一个影响整个华夏大陆的商人。” 南阳上官世家上官烛明的行商事迹,几乎在他成名时传遍了大江南北。 多年以来仰慕他少年风流,白手起家,行遍天下的人,又何止少数? 只是他堂堂东冥国太子,将来可是要接下这座东冥江山的,居然会立志成为一名商行天下的商人? 见楚越投来目光,他才骇颜道:“我也知道以我的身份,是万万没这个机会只做一个逍遥自在的行商之人,但是我从小就对做生意感兴趣,加之我朝已然承平多年,我也从来都没想过战火会蔓延在我朝疆土之上。” 数十年来对的华夏大陆虽说没有大范围的国战,但是小区域的城战依旧在其余三国之间偶有发生。 唯有东冥,不主战,不参战,不涉战,从未动摇。但如今,却前途未知。 燕楚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加纠缠,于是扯开话题说想要在府里逛逛,楚越见后花园的秋菊难得尚未凋谢,花开正盛,便带着他往后园走去。 一路之上,虽说楚越脸上一直洋溢着温醇笑意,没有让他感到气氛凝滞,但不知为何每次跟她在一起时,他都想要主动与她说几句话。 于是他回到了最初的话题问道:“你方才说生意上出了问题,能让天赋非凡的七姑娘为难的,莫非是那慕容家?” “没想到殿下还这般了解慕容家呀?” 说罢,燕楚江也没忍住笑出声,这句话当真是一语双关啊。他好不容易止了笑意,这才说道:“试问,南阳重川城两大商贾世家,北上官南慕容,谁人不知?” 楚越停下了脚步,歪头笑问道:“我的事情解决了,不知道殿下今日之事,可曾想到解决之法?您可别这样看我,毕竟你们身上担着的可不只有家,还有国。” 就这一招歪头杀,就足以让燕楚江愣在原地了,更别提她洞察人心的话语。 让他反应过来的还是楚越的喊话:“殿下,不是说要赏菊吗,走了。”闻罢,他才紧赶慢赶地跟上了楚越的脚步。 东冥鎏芳宫,太子燕楚江从国公府回到东宫,摒退了殿内的所有侍婢,独自坐在殿内。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更何况是像上官楚越这样洒脱开朗,且有如阳光一般的明媚女子? 只是回想间,他想起了那位裴家世子裴嗣,方才楚越说‘你们身上担着的可不只有家,还有国’不就是包括他在内吗? 看来自己的对手很是难以对付啊,当然关键是他在楚越心里可能已经有了很重要的位置。 若当真如此,他燕楚江自是不会做那破坏别人感情的小人,他只会默默地选择祝福她。 这时,一只手重重拍在他的肩膀上,吓得他的魂魄真的快要升天了,没忍住伸出手掐着她的耳朵,笑骂道:“都多大了还干这种损人的勾当,把你哥吓死了看你怎么赔父王一个儿子?” 说罢,转头看到门外的两个侍婢都在捂嘴笑,他有意无意向着她们瞪了一眼。 来人是二公主燕楚央,她挣脱哥哥的手后道:“大哥,你累不累啊,要不楚央给您捶捶肩膀?”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对于她那些小心思,燕楚江怎会不知,无非就是来跟自己借钱来了,于是伸出空无一物的双手,意思不言而喻了。 见状,楚央继续给他捶着肩膀,一边撒娇道:“我的好哥哥,央儿知道你从小最疼我了,我现在缺了些银钱周转,我发誓这绝对是最后一次了,哥,哥哥呀。” 燕楚江这回干脆闭上了双眼装死,眼不见为净了。 你这个月都说了多少次了最后一次了?发誓,按照你的说法,谁敢拿东冥国最受宠爱的公主殿下如何了,你心里没点数吗? 燕楚央见软的不行,硬的想必只会更不管用,于是松开双手破罐子破摔道:“哼,别以为我猜不到你在想些什么,不就是在想哪位未来嫂嫂吗,了不起啊?” 一下子被妹妹猜中了心思,燕楚江脸红道:“小孩子可别胡说八道啊,我警告你别到处说啊,要不然以后都别来找我借钱啊。” 燕楚央诡计得逞,立马转了笑脸连连点头,随即伸出手接过了哥哥递来的钱袋,蹦蹦跳跳地出了东宫宫门。 直到妹妹走了好久之后,燕楚江才反应过来,自问道:“不对啊,那丫头是怎么猜到的?我脸上表现得很明显吗?” 若是楚央还在,肯定会大声回应一句:可不是嘛? 当天深夜,楚越辗转反侧硬是无法入眠,干脆起身点起烛火,坐在桌前发呆。 白天她跟太子说的生意上的困难,其实是上官家今年的棉花现货严重堆积在仓库,无法出货,只因往年的老买家今年不知为何都婉拒了上官家的单子。 经过一番调查才得知,原来是慕容家从中作梗,做了那挖墙脚的勾当。 虽说无奸不商,她也没有觉得慕容家的行为是无耻之举。 只不过这烂摊子总是需要解决,总不能让棉花囤滞在仓库一整年吧,亏损暂且不说,这些来自西域的棉花可都是上上等品类,搁在仓库发霉着实可惜啊。 “看来,要走一趟行海外商会会馆了。”掐灭烛火前,她微微叹息道。 第二十四章 夜袭 街道上,有一人撑着一把再普通不过的油纸伞,脚踏着因昨夜下了雨依旧湿漉漉的青石板砖,一直往街巷最深处的尽头走去。 他走得很慢,伞也压得很低。以至于偶尔路过的一两个行人,与他擦肩而过时都会忍不住瞧上几眼,毕竟天尚且还蒙蒙亮,也没有下雨,这把伞既不遮阳也不挡雨的,实在是多此一举。 街巷深处,有一人戴着草帽,帽沿同样压得很低,仿佛早早地站在那里等人。 直到看见撑伞的他走进了巷子,才主动走上前几步,与他肩并肩,低声耳语。 鸡鸣声渐起,楚越昨夜本就睡意不浓,于是便直接起身洗漱更衣了,也没惊醒隔壁房间的丫头,便推开房门径直离府往城中的仓库而去了。 当她到达仓库时,工人们早已经在陈掌柜的带领下热火朝天地清点货物。 众人见七姑娘走了进门,纷纷停下了手里的工作问了声好,楚越微微点了点头,陈掌柜紧接着便吩咐大家继续干活。楚越走到陈掌柜身旁,陈掌柜轻声道:“七姑娘,这是最后一批棉花了,清点完毕之后便可以直接包装封存了。” “不必封存了,稍后陈掌柜与我走一趟海外商会会馆吧,与其把这一大批棉花囤积在库中闲置一整年,倒还不如现在低价转出。”楚越沉声道。 陈掌柜自然知晓,将这一大批棉花囤积一年并不妥当,但是这一批棉花可是来自西域的优等棉,如若现在不合时宜地转出,势必会有极大的亏损,可谓是入不敷出啊。 楚越见他犹豫不决的神色,于是笑着开口解释道:“陈掌柜,我知晓你的想法,不过这批西域棉花的质量你也是清楚的,让它囤积在仓库一年时间,且不说收益,单单是保质工作的问题,就已经是很难保证了,这可是来自西域的棉啊。所以,只要他们出的价格我们勉强能够接受,都得答应。” 陈掌柜听罢,便不再多嘴了,他虽然才过而立之年不久,但自从进入上官氏商行以来便听闻了七姑娘的各种传闻,就连许多老掌柜都对她的天赋之才颇为赞赏。 虽然入行前他那位老掌柜师父便坦言可以直言不讳,但他这般资历尚浅的掌柜又有什么脸面坚持自己的看法? 两人坐着马车来到了商会门前,径直踏入大门走进二堂后便有一位掌柜主动上前询问,楚越笑脸相迎道:“抱歉,我这单生意实在太大,诸位恐怕无法做主,不知李会长在否?” 随即便有伙计带领二人穿过厅堂来到了四进院落,只见李云开正坐在堂中翻看着手中的账册,眼睛瞥见有人走了过来这才抬起头,笑着吩咐伙计下去干活,随即招呼两位不速之客坐了下来。 “在下不曾想七姑娘会亲自前来,不知所为何事,若还是当天那个问题,请恕在下无可奉告。”李云开开门见山笑道。 楚越听罢,指了指身旁的陈掌柜,笑道:“想必我们布庄的这位陈掌柜您一定是认识的,今日我和陈掌柜前来商会自然是为了跟您谈生意的,只不过未曾提前预约,还望李会长见谅。” 李云开的心中自然是十分清明的,方才那番话只不过是寒暄的开场白罢了。 既然已入正题,楚越也便直言道:“只不过我们这单生意,其实并不好做。” “难不成是棉花?”李云开脱口而出问道。 “是,而且量也很大。不过都是来自西域的优质棉,质量问题我们上官氏还是立得住脚的。“ 此外,在座三人皆知,她之所以说这单生意难做,是因为如今整个华夏大陆已然入冬,棉花在各国市面上的供应已经相对饱和,自然没有这批棉花的立足之地了,但若是海外市场倒是还有些需求,只不过也并不充裕。 总的来说,这单生意虽然不至于亏损,但盈利注定不会很大。 “六成,我们上官氏布庄以市面价的六成转给商会,货物所得的收益我们只要三成。” 此话一出,坐在旁边的陈掌柜愣了片刻,随即直言道:“小姐,这样的话我们的亏损数目不小啊,若是就此囤积在仓库也不至于如此的呀。” “陈掌柜,囤积在仓库等到明年入冬再售出确实会有更大的盈利空间,但是其中也不是没有风险的,若是气候、保质问题或遇到市场条件急剧变化,我们同样会亏损。但如果现在低价转出,也不至于浪费掉这么好的棉花,今年我们已经错失先机,只要能有收益便不算倒赔。”说罢,三人陷入一阵沉默。 楚越抬头望向李云开,他可以清楚地从她此时的眼神中看到“这价格我敢出,你敢不敢收”的意思。 “好,七姑娘果然直爽。来人,拟契约,这单生意我们海外商会接下了。” 当天夜里,当苏杭城的街巷中寂静得只能听闻声声犬吠时,有两队人从州府衙门分别向城中两道走去。 两刻钟后,两队官兵分别撞门闯进了两处宅邸,紧接着厮杀声与叫喊声渐起。 赶到两处宅邸的官兵将整座院子围得水泄不通,偶尔有几人负隅顽抗,试图趁其不备从围墙上翻越而出,都被疾射而出的羽箭贯穿了咽喉,尸首直接高挂在上边低垂着。 不过官兵并没有赶尽杀绝,貌似只是为了搜寻某人某物罢了,只见其中一处宅第的那批官兵搜寻无果,很快便带队撤出,只留下双手抱头蹲在院中的数十人。 相对而言,另外一处院落便热闹多了。 只见十多名手持长剑、背负羽箭的官兵正将十数人步步逼退,而最后方,只见一名蒙着黑布的年轻男子正护着身旁那位肩膀不幸中箭的年轻公子哥往后撤离。 虽然双方在人数上势均力敌,但人的速度终究不及羽箭劲急,府邸中人几乎是人人都挂了彩。 突然,官兵中有一人从队伍后头走出,冲着对面某人喊道:“本官是应该叫你李会长还是应该尊称您一声‘神枢大人’呢?如今你们已是穷途末路,本官奉劝你还是识趣一些放弃抵抗,免得误了这些手下的性命。” 被公开点名的李云开站在离他最远的地方,抬着右手紧紧捂着左肩上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微微喘气道:“方大人,在下竟是不知何人如此神通,可否能让我死得明白些?” 正是苏杭城知府的方陌笑道:“您若肯乖乖束手就擒,本官自会大大方方地告知于你,但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便别怪本官不看往日情面了。” 李云开倒是还有些乐观的心情跟这位昔日来往甚密的知府大人聊天,但是挡在他身前的十数人只想着护送神枢大人安全离开险地,于是有几人趁机动手了。 最终几乎死伤殆尽,只余下两人护着李云开走到了宅院后方。这里是李云开的私人府邸,自然是布置着众多机关密道,在这里凭空消失可绝对不是互吹的。 三人刚刚从一处密道中爬出,清明便直接冲着身后正扶着李云开的弟弟清宁淡然道:“你护送大人从密道离开,我来断后。” “哥,我们一起走吧。”清宁自然不肯丢下他一人,于是低声嘶吼道。 “快走,难道等着他们追过来吗,到时候我们一个都逃不掉。”说罢,径直推着他们二人往不远处的那个隐形门通道而去。 临别前,李云开没有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而他也点了点头。 活着,一定要活着回来! 我会的。 第二十五章 守得云开见月明(上) 庆丰园。 老管家徐伯刚刚走出房门准备前去如厕,走到走廊拐角处时听到了身后传来声响,他在这座宅子很多年了,每个地方都十分熟悉,以至于哪怕是夜里也根本不用拿灯火照明,但是此时此刻他却有些毛骨悚然了。 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离远看便能看到一团黑,再走近些便能够清晰地辨认出是一个人,估计是从围墙上翻进来的吧。 他一时之间不好作主,于是便敲了少爷的房门。裴嗣起身随意披了一件外袍,便吩咐徐伯离开了,当他走到那人身前,蹲下身将他翻过来,看到他那张脸时,便再也无法镇定了。 那人仿佛是在昏迷中感受到了呼喊声,强撑着睁开了无神的双眼,断断续续说了一大段话后,终于还是撑不住再次晕厥过去了。 裴嗣将他扶了回厢房,安置妥帖后便径直往府外走去。 夜半时分,楚越下意识扯了扯薄被,却意外听到房外有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响起。 房门被轻轻推开,有一人缓步走到了床前,却被人在身后执剑架在了肩膀上,只听那人轻声道:“是谁,胆敢擅闯国公府?” 那黑衣男子举起双手僵硬转身,扯下蒙在脸上的黑纱露出真容,说道:“越儿,是我!” 楚越随即放下手中的墨池剑,惊异道:“裴大哥,怎么是你啊?” 裴嗣一脸焦灼,语气匆匆道:“你莫要误会。我也知道此举不妥,我不该深夜来找你,但是我真的没有办法了,事急从权,我......” 楚越自问与他相识以来,从来都没有见过他这般手足无措的模样,于是没等他把话说完,便插嘴道:“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云开的身份暴露了,如今全城都在搜捕他,他其实,是我南阳密谍,我深夜前来是想问你,能不能帮我将他送回重川?”裴嗣说到此处,已是满眼泪水,用楚楚可怜来形容竟是毫不为过。 听罢,楚越深吸了一口气,因为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曾经接触过数次的商会会长居然会是一个密谍,想必这便是他身为密探的资格所在吧。 裴嗣见她陷入沉思,以为她是站在上官家的立场上考虑得失,便强行挤出了一个笑脸,笑道:“我知道,我这个请求有些为难你了,如若你担心连累上官家,我可以另寻他法的。” 说罢,他转身欲要离开。 “等等,我们上官家三日后,有一批货物要运往重川,我设法将他送上商船便是,你先回去转告他一声,这件事情我明日给他安排。”楚越走上前几步,拉住了他的衣袖,笑道。 他微微低下头,任由两行泪水滴落而下,随后一把将楚越紧紧搂入了怀中。 楚越则抬起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翌日。 楚国公洛平见楚越要出门,便将她喊住温言道:“越儿,这是要出去吗,近些时日城中不甚太平,既然紫元宫休假无课,还是待在府中陪外祖父下下棋,聊聊家常为妙啊!” 楚越站在原地,回身笑望着洛平道:“外公,越儿出门办点事情,您也知道的,三日后出港的那批货物极为重要,我还是要亲自去码头看看才能安心。” 洛平犹豫了片刻,才微微点了点头,实际上,他如何能够放心,毕竟如今被全城搜捕的人,是商会的会长。 楚越一路走在街上,处处都能够看到墙上张贴着的通缉令,亦有众多府衙官差在巡视搜查,她只是希望裴嗣已经为他找到了一个暂时的安身之所,否则当真是插翅难飞啊! 即将从苏杭城河港码头运往重川的那批货物,由今日起开始陆陆续续地从上官氏仓库运往码头,再卸货至商船上,三日后,将有三艘商船从此处港口出发,直至抵达南阳都城。 此时,楚越与商掌柜并肩站在商船上,看着码头上来回忙碌的工人们,商掌柜皱眉道:“七小姐,我们当真要这样做吗?万一被查了出来,可是大罪啊!” “商叔叔,你放心,这批货物大部分是什么来头,你也是知晓的,既然他们迟早都是要封闭码头的,那我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给他们来一出此地无银三百两,直接让他们搜便是。” 从小被当作天赋之子来培养的她,自然知晓身为商人,最重要的便是要学会“赌”,论这点自信,她上官楚越还是有的。 商船出港当日,裴嗣便造访楚国公府邸,告知楚越商船被巡察司官员拦截,不允出港一事。 紧接着,二人共同乘坐马车低调赶至河港码头外围,裴嗣将车帘子拉起一角,望着远处那一群巡察司官员,愤愤道:“真没想到,他们动作可真够快的,现在怎么办?” 楚越听罢,扯了扯一上马车便被裴嗣坐着的大袖,准备下车,但不忘回头对裴嗣说道:“还能怎么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我去跟他们说。” 商掌柜一早便到了码头,监督着工人们将一箱箱的货物装上商船,但没想到,临近午时,巡察司便带人封了码头,严命所有商船留港,不许出海。 楚越姗姗来迟,商掌柜见七小姐来了,便主动上前焦急道:“七姑娘,巡察司将我们的商船给拦截了。” 楚越听罢,微微点了点头,随即走到巡察司主事面前。巡察司主事见来人一身红衣,自然猜到了楚越的身份,于是笑道:“看姑娘的穿着,想必是上官家七小姐吧。” 楚越弯腰颔首,笑道:“小女子上官楚越,见过大人。我听闻巡察司将我们上官家的三艘商船给拦截了,所以迫不得已前来叨扰。” 上官家在东冥国声望甚高,哪怕是官府也会处处给几分情面,主事大人和颜悦色解释道:“上官小姐此言差矣,拦截的商船不仅仅只有上官家,而是所有商船都必须留港,进行例行检查,还望见谅。” 楚越听罢,并没有回话,只是微微皱眉。 她的意思,这位巡察司高官自是再清楚不过的,例行检查?要知道这商船出海一事,在东冥国向来都是由行海外商会全权管理,什么时候官府也要插手了,这岂不是有师出无名之嫌啊! 既然冷场了,自己挖的坑当然还得自己来填啊,于是他轻声道:“小姐有所不知,我们查知行海外商会会长李云开乃南阳密谍,我们正全城戒严搜捕于他,这出海码头自然是不能放过。” 楚越听罢,当场震惊道:“什么,李云开居然是南阳密谍?” 巡察司主事抬脚走上前几步,几乎用耳语般说道:“小姐虽是南阳人,但是现如今毕竟站在东冥国土之上,这南阳密谍还是不要包庇为妙,以免祸及自身啊!” 说罢,转身便吩咐手下登船搜查。 身后的楚越立即将其喊住,道:“大人且慢,不是我想要妨碍公事,只是确实有人严命我们,三艘商船必须午时出港,要不然大人看在上官家的薄面上,稍稍放行?” 人家既然来了,自然是要公事公办的,哪里愿意被一个小丫头片子三言两语便成功说服,所以他依旧让手下官差上船。 楚越自问这场戏演到现在完全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于是便又添了一把火,冷声威胁道:“不瞒大人,若是您真的动了这批货物,这后果恐怕你我都担待不起。” 这话一出,可算是谁都不能忍了。 第二十六章 守得云开见月明(中) 说罢,主事大人再次走到楚越身前,正色道:“七小姐,你此番有意阻拦巡察司搜查,莫非当真是有意包庇李云开。此时他就在商船之上,而你们上官家也是他的同伙?” 楚越闭上双眼,叹息一声道:“罢了,我好意规劝,大人却不愿相信,那便搜吧!” 站在一旁的商掌柜见他开始有些举棋不定,便故意加以阻拦,拱手道:“七姑娘,不能搜啊!” 楚越抬起手阻止了商掌柜继续说下去,待到她睁开双眼时,见主事大人已然领着一众手下开始登船,她嘴角露出浅笑。 当一位官差打开了其中一个货箱时,双手好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似的,立马缩了回去,主事大人见状,没忍住微微摇了摇头,自己怎么调教出了这么怂的官差。 随后,他只听那官差讪讪道:“大人,货箱用的是御用的明黄封条!” 在场众人都缩回了手不敢再动那些箱子了,主事大人快步走上前去,乖乖,货箱里面的封条当真是皇封,莫非,这一批货物都是贡品吗? 此时,楚越也走到了商船之上,轻声笑道:“大人,我们上官家行商数十载,向来都是本分商人,又怎敢与官府作对,更别说是私藏要犯了。各位小大人,愣着作甚啊,继续搜便是,既然都已经打开一个箱子了,那便干脆全部都开了吧,我也不打算拦着了。” 主事大人被这一惊,再好的脾气也早就没了,于是冷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楚越听他这么一问,便摆出了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算是可怜可怜他吧。 她轻声道:“这一批贡品是要运往我们南阳国都重川城的,贵国陛下严命我们上官家今日午时出港,现在这么一闹,都已经晚了快两刻钟了,若是大人您再不放行,我们俩可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他还能怎么办,唯有带着一众手下撤退走人呗。 楚越目送着众人的离去,大喊道:“大人请慢走,请恕小女子无暇相送了。” 紧接着她转身对商掌柜说道:“商叔叔,传令下去,开船,回重川!”说罢,她转身走下了商船,径直往马车行去。 马车调头回城,裴嗣焦急问道:“越儿,那三艘船上装着的,真的是贡品?” 楚越拍了拍手,望着他的脸庞浅笑道:“你觉得呢?” 裴嗣现在想哭的心情都有了,她却还在这里跟他打哑谜,不知为何他竟是觉得自己有些许委屈! “好了,不逗你了。我上官楚越在这座苏杭城里呢,虽然跟太子殿下有些交情,外祖父也是当朝楚国公,但是这以下犯上的罪名,我还真的担待不起,所以商船上的确实有贡品。” 她的话已经是很精确了——“有”!那便是说,贡品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 裴嗣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既然她有把握赌这一把,他便会选择相信她,但他还是感到后怕,于是轻声埋怨道:“那你不早说,吓我一跳,都吓出一身汗了,你还笑得出来?!” 楚越难得找到他的软肋,当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连忙笑道:“我只是没想到我们裴世子,也有这般畏首畏尾的时候。” 裴嗣听罢,便低下了头,畏首畏尾?是啊,自己怎么就这般畏首畏尾了呢? 但凡堂堂七尺男儿,哪里肯在心爱的女子面前承认自己畏首畏尾?于是他嘴硬道:“我哪里畏首畏尾了!” 只是话还未说完,他便泄了气,双手也微微颤抖着。 沉默了片刻后才缓缓说道:“我只是怕,我怕云开真的会被当场捉获,上官家也会因此受到牵连,就连你,也会因此获罪,我真的很害怕会是这个结果。” 楚越伸出手去握住了他颤抖着的双手,柔声道:“你放心,都已经过去了。” 裴嗣抽出了双手反将她的手紧紧握在手里,感慨道:“你不知道,云开从小便在这异国他乡长大,这么多年来,他继承父志,为南阳做了太多太多,如若我没能保住他的性命,我真的会此生难安。当我知道他的身份暴露,被全城搜捕的时候,我真的感到很无助,幸好,我还有你。” 楚越从未想过,原来他的内心还有这么脆弱的一面,仿佛只要轻轻一捏,就碎了。 也是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知道,原来他跟自己,是一样的,哪怕在外面有多坚强,在自己愿意倾诉之人面前,都是那么的不堪一击。 “我既然答应过你,便一定会做到,如今商船已开,他一定会安全地回到重川,平安回家的。”楚越笑道。 马车继续前行,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他们彼此的心,也愈发地近了。 两人一同走进了国公府,但他们没想到经过大堂的时候,居然会被洛平给叫住了。 “你们,随老夫到书房吧!”说罢,他便双手负后,先行往书房走去。 楚越走进书房,顺势转身将房门关上,以裴嗣的身份地位哪怕是面见东冥国主也不会显得局促,于是便大大方方地拱手行礼道:“裴嗣见过楚国公。” 洛平挥了挥手,示意两人坐下,随即开口道:“今日你前来府上找越儿之时,便有下人禀告于我,我便猜到了你们二人所为何事而匆匆离去。” 身居高位多年的当朝国公,岂是吃素的? 见楚越与裴嗣面面相觑,洛平笑骂道:“你这小丫头,还打算跟老夫打机锋是吧?怎么,南阳李云开已经被你送上了商船,便觉得事后无忧了?” 得知楚国公洛平当真暗中帮了自己一次,裴嗣以为他已经回心转意,愿意考虑与南阳联盟,正准备说话,没想到当即便被泼了一盆冷水。 只听洛平愤愤道:“裴家世子,希望你能够认清现实,老夫这回之所以不拆穿你们,并不是因为老夫心软了,而是此事既已牵扯到了越儿,我帮的便不是你,而是我这外孙女,你好自为之吧!” 说罢,他起身欲要离开,出门前,让他们有话直接在这里谈。 整个楚国公府,这间书房永远都是最为安全的。 “有个问题前几日我来不及问你,既然李云开已然潜伏十多年都相安无事,便证明他是一个极为出色的密谍,可是为何突然就暴露了呢,到底是何人所为?”楚越问道。 第二十七章 守得云开见月明(下) 裴嗣微微摇头,道:“我暂时也未可知,我来府上找你的那晚,我是听到了一位兄弟冒险来报,说云开的身份遭人泄露,官府正连夜暗中搜寻他,后来,云开找到了我,我便将他安顿好再过来找你了。” 两人沉默片刻后,几乎同时脱口而出:“北胡!” 整座城中,知道裴嗣真实身份的人其实并不多,一只手几乎都可以数得过来了,但是东冥国的人因为其立场问题,大多不会将这个疑虑放在心上。 那便唯有那位早已身在苏杭城的北胡二皇子,嫌疑最大。试想,如果他知道裴家世子与李云开相交甚密,势必会对他的底细有所怀疑,那便不难解释了。 看来,是时候想办法将这北胡二皇子给挖出来了。 裴嗣突然开口道:“方才在马车上,我,让你见笑了。”他所说的自然是方才人设崩塌之事。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脆弱的一面,我能够理解你,其实你的内心深处,是很害怕失去吧。”当她说完这番话,很明显地看到他双手颤抖了一下。 大概是不想在她面前展现出内心最为脆弱的一面,他下意识握住了双手。 楚越此言,一语中的! 她也知道,想要克服心中的难关,最好的办法便是倾诉出来,她一直在等他主动与自己表露心迹,当然,若是他不愿,她也不会相逼! “是啊,最害怕失去的人,往往都会是拥有了太多的人。我一出生便拥有了永安王世子这个头衔,家庭和睦,兄友弟恭,还深得陛下宠爱信任,我确实拥有了太多,可越是如此,我越是害怕哪天会失去这一切。” 这时候的他,完全就像是一个患得患失的小孩子,越想握住的东西,便越是小心翼翼地害怕失去。 楚越听罢,坦然笑了笑,只是这笑声之中似乎有些许沧桑悲凉之意,只听她缓缓道:“我就不一样了,可能是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吧,失去的那种悲痛与怅然若失的感觉对我而言,都已经麻木了。” 裴嗣似乎想起了什么,先前有好几次他都察觉到她突如其来的落寞之意,只是他从来都不会主动相询,因为在他看来,揭人伤疤本身便是一件不道德之事。 但是他一直以来都很好奇,她到底有着怎样的一段过往,只是不忍心问罢了。 楚越自然看出了他的心思,于是坦言道:“今日,既然都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那我便与你说了吧。” “重川城的百姓大多都知道,我父亲上官清是不幸染病离世的,其实并不完全是真的。父亲是在我七岁那年,因为旧疾复发才撒手人寰的。根由乃是一年前我们从南都穗城返回重川时,在路上遭遇了一伙劫匪,父亲为了护住我挡在身前,结果被劫匪头子狠狠踢了一脚,其实当时那当胸一脚就已经心脉受损了,只是后来经过一番调理,我们都以为他已经痊愈了,谁知这一切都只是他在故意瞒着我们,最终还是在一年之后一发不可收拾地旧病复发,就这样走了。那时候我才七岁,便失去了父亲,不仅如此,我还以为我,连父亲的爱也一并失去了。” “父亲走了之后,我与娘亲孤儿寡母,在上官家这样的大家庭里,又能生活得多好呢?与我同辈的几个宗族子弟,都常常嘲笑我是个没爹的孩子,娘亲早年也是终日以泪洗面,郁郁寡欢,整个家族里,真正把我们母女俩当作家人的,其实寥寥无几。如果不是老祖宗始终护着我们,想必我们早就已经流落街头以乞讨为生了吧。所以,我一直都挺羡慕你的,起码你有一个完整的家,有很多爱你的家人。” “所有人都说,我上官楚越有经商的天赋,其实我小时候的愿望真的是希望自己长大之后能够成为像老祖宗那样,很厉害的商人,在我提出新蜀锦和果酒的想法之后,家中的长辈也都对我寄予厚望,欲以栽培。但是,就在我父亲走了以后,我便失去了这个梦想,那时候的我只是想着习武,因为我不想将来再有我爱的人或是爱我的人,挡在我的面前因我而死了,所以我拼了命地习武练剑。自那以后,家中的人便将我视为异端,几位原本对我寄予厚望的长辈,也都恨我不争。” “其实,从我选择走上这一条路开始,我连我自己也都给丢了。我一直都把自己封闭起来,不管外面的人怎么说怎么做,我都置若枉然,不管不顾,只是想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也是从那以后,重川城中,那个爱穿红衣的上官楚越就再也不见了!直到今年年初,老祖宗百岁寿辰前,我才将这一切都放下,重新穿回这一袭红衣,重新找回了自己。” 裴嗣不禁回想着,当初在上官家老祖宗寿辰上的她,她的那一袭明艳红衣! 说罢,她抬起手直接拿衣袖擦了擦满脸的泪水,转而笑道:“对了,忘了祝贺你,在老祖宗的寿辰上,你我第一次以真实身份正式坦诚相见时,你见到的那个,是真正的上官楚越。” 裴嗣起身走到她的身前蹲下身,伸出双手在她脸庞上的那两道半干的泪痕上又擦了擦,仰头柔声道:“我裴嗣也很荣幸,能够与这个真正的你相识。” 其实,她方才想要开口跟他说的那番话,何尝不是跟自己说的呢?想要冲破心底里的那一道尘封多年的藩篱,最好的办法便是倾诉出来。 只是这么多年来,她不愿与家中亲人说,因为她更害怕他们因为她而担忧心伤,所以哪怕是娘亲跟老祖宗她都从未提及。 这番话,她一直都深深地藏在心底,从来没有跟任何人坦言过,今日,她终于说了出来。 她也相信,眼前的他是第一个听到这番话的人,可能也会是最后一个了。 裴嗣紧紧握住她微微发凉的双手,正色道:“越儿,如果你愿意,我裴嗣今生,都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 她笑意温柔地说道:“借你吉言。” 正所谓,守得云开见月明。 其实每个人心中都遮盖着一层厚重的乌云,但只要轻轻拨开迷雾,等到云层散开之时,便可得见那一轮空中明月。 第二十八章 狐狸尾巴 当晚,楚越端着一碗参汤跑到了洛平寝室外,虽然房门开着,但是她还是抬手敲了敲房门,洛平转身一看是她,便唤了她进门。 楚越将那碗参汤放在桌面上,笑道:“外公,这碗参汤是越儿亲自熬的,您又畏寒最好暖一暖身子了。” 随即便轻轻按着洛平坐了下来,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后开始给他捶肩。 洛平微笑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有什么事情想要外公帮忙的呀?” 楚越弯下身子笑道:“不愧是外公,一眼识破越儿的‘奸计’,我只是郁闷罢了,外公你不知,今日那个巡察司主事有多嚣张,我虽然知道他是公事公办前去河港码头抓捕间谍,但是因为他,我们上官家的三艘商船差点就不能离港了,您也知道的,船上可是有贡品的!” 洛平岂会不知她话中深意?贡品只是其次,最重要的还是潜藏在商船上的李云开,当然还有巡察司。 洛平暗自摇了摇头,随即笑道:“巡察司在东冥本就是极为重要的衙门组织,是当初太祖皇帝初登大宝时便创立的,一直沿用至今,历代的主事都是从武试前三甲中选拔。至于巡察司的职能嘛,比较繁杂,几乎囊括了刑讯、搜捕、巡查之职。至于你方才所说的主事,好像叫范毅是吧,老夫早已退出庙堂官场,对这小子并不熟悉,他的为人我更是不清楚了,但是他既然能够当上这巡察司主事,必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便是。” 楚越停下了揉捏着肩膀的双手,直到被洛平轻轻拍了一掌才反应过来,尴尬地笑了笑。 “小狐狸你还嫩着呢,跟老夫玩这一套。这番话可还满意啊?不过外公可要嘱咐你几句啊,这里毕竟是东冥,你虽然有我楚国公府作为靠山,但是依然不可冲动莽撞行事,以致惹火上身,招来杀身之祸。” 楚越走到洛平身前蹲下身,握住他的手笑道:“外公您就放心吧,越儿可不是初出茅庐的无知之辈,我会小心的,绝不让您担忧。” 洛平伸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脑袋,感伤道:“你母亲小时候,大概正好是你蹲下来这般高的时候,很是喜欢整日在我的身边跑来跑去。” 楚越听罢,轻轻枕在他的膝上,轻声道:“外公,等我回到重川,便让母亲回来探望您,好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点了点头,眼中充满了泪水。 楚越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倚靠在门上轻声道:“耶律韦室,你这只老狐狸的尾巴也是时候该露出来了。” 翌日,庆丰园。 裴嗣坐在卧室地上拿着酒壶借酒消愁,楚越踏进房门后走到了他身前,他缓缓抬起头,见是楚越便醉醺醺地笑道:“越儿你来了?来,独酌无意,你来陪我再喝几杯吧。” 楚越微微弯下身,没有说话,直接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壶放在一旁,随后将他扶到桌旁椅子上坐了下来,给他倒了杯茶端到了他眼前。 见他没有接过茶杯的意思,她也没有生气,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裴嗣微微低头,深呼一口气将杯子接了过来,猛地给自己灌了一口茶。 楚越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书信,推到他面前,淡淡道:“这是李云开临行前,交给商掌柜的,他托我转交给你。” 裴嗣双手微微颤抖着拿起书信,看着信封上熟悉的字迹,他仿佛瞬间释然了。 “其实,我真正懊恼的并非云开的离开,因为我知道以他的能力,无论在哪里都能够发光发亮,我只是可惜‘神枢’这个暗谍代号。历代‘神枢’都可谓是我朝功绩最为斐然的密谍,从无败绩,上一代‘神枢’代号的拥有者,正是云开的先父,当年他是为了掩护同伴撤退,被敌人围困后自尽而亡的,后来云开不负众望继承了这个代号,当年,他才十六岁。你还记不记得七年前那场海岛之战?” 楚越当然记得,虽然当时她的年纪还小,但是老祖宗曾经给她说过。 七年前,南阳与东冥两国之间的那一场海岛战,可谓是壮烈至极。虽然两国之间关系向来友好,但相邻的两国之间总少不了利益纠葛。 当年,东冥国海军猝不及防选择在深夜进攻南阳国属的海岛,双方苦战,但最终南阳国取得完胜,而对方几乎是全军覆没。 当初老祖宗说完之后,楚越就很是疑惑我朝海军到底是如何做到的,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其中真相。 “你也猜到了吧?是啊,在东冥海军登上海岛的两个时辰前,岛上便收到了一封密信,密信上写明了敌军拟于今夜登岛,所以我们提前做好了布防,杀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最终他们彻底溃败,只余下数十人重伤逃离。后来,经查得知,消息乃是出自‘神枢’之手。”裴嗣感叹道。 很显然,如果没有那封密信,那一战的结果将会完全颠倒。 裴嗣笑着补充道:“其实,东冥国不惜投入这么大的兵力攻打一座海岛,是为了地底下的那一批铁矿矿石,能够制造火药的矿石,那一战过后,云开便成为了我朝最年轻却已然取得斐然功绩的密谍,那年他还尚未及冠。” 楚越听罢,轻声道:“我觉得通过这件事情,我们可以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随后,两人异口同声说出了“巡察司”。 裴嗣肃然道:“是啊,这个巡察司可不简单,观他们此次行事雷厉风行,主事范毅更是咄咄逼人,如果面对的不是你们上官家,恐怕早就撕破脸皮了吧,所以我在想,半年多前那件事有没有可能也与他们有关。” 随后,他便看到了她向自己投来了异样的目光,但也只是一瞬即逝而已,很快她便笑道:“也是,李云开既然是你的人,想必他早就跟你交代了。没错,我来苏杭城的目的之一,便是要查清我们上官家那艘商船被劫烧毁一事。” 只是她心中还有几分欣喜与温暖,她没想到这个时候,他首先想到的竟然是帮她调查商船一事。 楚越回过神来,为了掩饰她此时的微微羞涩,她故意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润了润喉这才说道:“我们之前不是怀疑这一切的背后,可能都有北胡的影子吗,那么这次李云开身份的暴露还有巡察司,或者直接说范毅的及时到来,有没有可能,都是在同一条线上的呢?” 她的话,最深的一层意思便是:范毅,有可能就是北胡的细作。是北胡二皇子告知他李云开的间谍身份,他才会火急火燎地带人前往河港码头抓人。 所以这次,他们要设法通过范毅跟巡察司这条线索,将早已隐藏在苏杭城中的那位北胡二殿下给挖出来,毕竟他已经在地底下躲得太久了,也是时候该出来晒晒太阳了。 楚越离开后,裴嗣打开了那封书信,只见心中的字迹流畅自然,想来他在写信时已然释怀了吧。 “殿下,请恕云开无法再与您并肩于苏杭城中把酒言欢了,此去重川,算是结束了我这前半生的背井离乡在外飘零的日子,您都不知,我这些年来都不怎么敢去庆云楼吃香喝辣,所以也算是因祸得福了,还望殿下勿要为我担忧。对了,我打算回到家乡后,重新改回本名‘李舒然’,下次重川再相见,殿下莫要叫错哟,还有,我此次能够全身而退都是幸得七姑娘相助,殿下替我跟她道声谢吧。此致,万望殿下珍重。” 别了,李云开。 李舒然,很高兴认识你。 只是‘神枢’这个密谍代号,何时才能重新回归那个不见硝烟的战场呢? 第二十九章 顺着藤蔓,能否见真章 凌王府邸。 府上总管家正亲自带着一位身着文士长衫的年轻公子,往院落深处走去,行进间却被一人唤住,只见年轻公子缓缓转身,随即对管家摆了摆手让他退下了。 那人唤了一声“世子殿下”,那来人自然是裴嗣了。 裴嗣转身后发现那人正坐在凉亭中握笔写字,可不也是一位世子殿下吗? 裴嗣轻提衣摆走上阶梯,站在燕暮河身旁,只见石桌上的那幅字上书“宁静致远”四字,笔锋强劲有力,颇有峰回路转之意味。 本来还想开口夸几句的,谁知那人抢先道:“世子殿下这身文士长衫穿得倒是体面至极,穿着这身来我凌王府找我父王商议征战之事,不觉得表里不一吗?” 行啊,那就别怪我裴嗣嘴上不留情了。 于是他双手抱胸,语气略微嘚瑟道:“世子殿下和我不是差不多吗?表面上确实是无欲无求,实际上不还是想着建功立业,仅仅一幅字就出卖了自己,怎么装呀?” 一山不容二虎,两位世子殿下见面,果然是分外眼红。 听罢,他盯着眼前那一幅字看了片刻,当他重新抬起头时,已不见裴嗣身影。 凌王燕韶书房中,两人面对而坐,当燕韶听完裴嗣那番话,便瞬间停下了想要去端茶杯的动作,那只手一直停留在半空中而不自知。 片刻后,燕韶才收回手理了理衣袖,肃然道:“贤侄,你可想好了,真的要从巡察司处顺藤摸瓜开始调查?” “难不成就连世伯也动不了巡察司?” 裴嗣这话自然是废话,华夏大陆上根本没有任何一个朝廷机构能够越过王权,若是凌王都奈何不了,巡察司岂非翻了东冥的天? “不是动不了,而是很难动。”燕韶抚须直言道。 巡察司身兼多职,它的势力范围既广且深,巡察司主事范毅又颇得陛下信任,若当真如裴嗣所言,范毅与北胡有所勾结,甚至与上官家商船一事有所关联,但至今仍旧屹立不倒。 那么,他的能耐可想而知。 正在裴嗣愁眉不展之时,忽闻道:“各府衙遍寻不获的南阳密谍,就在前日那三艘商船之上吧?” 裴嗣处事不惊,若无其事温言道:“范毅不是亲自带人搜查过了吗,都是贡品,何来逃犯。” 燕韶嘴角微微上扬,笑道:“贤侄,这里是东冥。虽说我们几个不会对你出手,但毕竟城中混有不少别国杀手,先前紫元宫遇刺便是先例,日后做事还是小心谨慎为妙。” 说罢,裴嗣缓缓起身,欲要告辞离去。 燕韶点了点头,却在他转身后轻声道:“贤侄所说之事,本王会设法求证调查。当年若不是永安王,我这个愣头青早就埋骨当场,故而贤侄的请求本王定会帮。” 裴嗣转过身面对着燕韶,拱手深深一鞠。 回到庆丰园,看着那块门匾,他的心中又回想起了这家屋子的真正主人,心有愁绪,如何轻易得以挥散? 幸好云开已经平安回到重川城,而清宁的身子也已然大体痊愈,得以下床行走,当晚独自留下对抗官兵的清明也在昨夜传来了平安的消息。 这对于现在的裴嗣而言,或许就是最好的福音了吧。 但那些为了保护云开而牺牲的谍子,他们的账又该如何清算? 裴嗣刚进了院子,便看到在一旁扫地的徐伯冲他行了一礼,好像面色还有点古怪,裴嗣见状,心中纳闷不已,不禁想这徐伯什么时候这么,羞涩? 但当他走到正堂,马上便明白了,只见她一身素雅粉裙,坐在堂中打瞌睡。 裴嗣放轻脚步,无声无息地走到她的面前,微微蹲下身,眼神温柔地看着她。 因为她是用手臂支撑在桌面上睡着的,头一歪,眼看着便要倒,裴嗣便立马站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手扶着她的手臂,一手托着她的下巴。 好了,这下就算睡得再沉,也都被吓醒了。 当她迷糊间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裴嗣还来不及收回的手掌,于是连忙抬起头,假装咳嗽了一声。 裴嗣缩回手,抓耳挠腮道:“怪不得徐伯脸色怪怪的,原来是越儿你过来了。” 听到她“啊”了一声,他才知道那句话说得有多轻,于是坐了下来笑问道:“七姑娘今日亲自前来,不知有何贵干啊?” 楚越今日似乎没空跟他没脸没皮地开玩笑,淡淡道:“方才我去了一趟海外商会,是为了我们上官家跟商会谈好的那一单生意的后续事宜。” 说着,她发现他的神色有所变化,于是温言道:“我知道你不想让无辜人受到牵连,不过你放心,商会没有受到影响,官府并没有为难他们。” 场面一度沉寂,见她一直没有说话,裴嗣抬头一看才发现她正盯着他在看。 他瞬间一阵心虚道:“是不是觉得很荒唐,我堂堂一个出身王室的永安王世子,却偏偏有着一副不该有的菩萨心肠。” 楚越微微摇头,沉声道:“你知道吗,我们上官家一直以来不主张依附王室的最主要原因,便是不希望有朝一日会沦为那助纣为虐之人。当然,我并无特指任何一位国主,更没有不敬陛下之意。我只知道沙场征战,两国纷争,最苦最无辜的永远都是平民百姓。裴大哥你有这份心,我很高兴。” 听罢,裴嗣眼睛都亮了。 奈何又猝不及防被泼了冷水,楚越笑着解释道:“你可别自作多情啊,我是在替我三哥感到高兴,他这人最是心高气傲,要是哪日发现自己选错了人,岂不得伤心失落。” 但这个解释说出口,恐怕她自己都不信,更何况是裴嗣? 这根本就是有掩饰之嫌。 说着,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喃喃道:“去哪里了呀,等你都困了。” 既然说起了正事,裴嗣总算是恢复了一副世子殿下该有的神态,默默道:“去了趟凌王府,毕竟巡察司根基颇深,势力甚广,我们在失去了云开那一条线路之后,想要设法触及这些秘事,难如登天。” 是啊,作为头目的李云开突然暴露,势必会影响到整条间谍线,这段时间恐怕都要陷入静默期,停止一切行动,等待下一步指示了。 当然,南阳方面在东冥的密谍线不止这么一条,裴嗣手中也有他们的联系方式,但是他不想在这个时期再生事端,因为有的险,他也冒不起。 楚越点点头道:“能够靠凌王的势力暗中顺藤摸瓜,找到耶律韦室自然是最好的。那没什么事的话,本小姐就回府午睡了。”说罢,起身要往后院走去。 裴嗣不禁皱眉问道:“为什么要往后院?” 楚越微微翻了个白眼,摊开双手无奈道:“殿下你最近的业务能力有所下降呀,看来这后遗症影响很大。” 难不成要明晃晃从正门进来,敲锣打鼓让所有人看到他们最近来往密切吗? 说罢,他只见一抹粉色身影如虹一般翻了墙,暗自站在原地笑着摇了摇头。 第三十章 雪与血 今年江南的冬天尤为寒风料峭,入冬不久便大雪纷飞,走在大街上,随处可见成群孩子蹲在路边小道上堆着雪人,在比拼着谁堆得比较大、比较高,哪怕那双小手早已经被冻得通红,依旧不亦乐乎。 陆箫儿今日来到了楚越的学舍,说外面的雪景很美,想相邀她一起去欣赏一番,于是二人结伴来到了紫元宫的其中一处临湖小榭。 见箫儿兴致颇高地直接蹲在地上,把弄着那堆积深厚的白雪,就连楚越也被撩起了兴致。 其实这些在她认为只有小孩子才会做的事情,她早就不碰了。 箫儿不知为何突然小孩子玩兴大发,脱下了鞋子赤着双足跑到了外边,开始堆雪人,当她将小雪人的身子堆好了之后,便笑着让楚越也来堆一个。 楚越看着她这副模样,感觉看到了自己本来应该有的样子,于是笑着走了过去,还说:“没想到苏杭城的初雪比重川的大这么多。” “我小时候那些玩伴大多都很讨厌冬天,只觉得寒风刺骨,我就不一样了,我最喜欢的便是冬天,不为别的,就因为我喜欢看雪堆雪人,看着漫天飞雪飘落而下,会觉得这个世间很安宁,仿佛可以让人忘记一切的烦恼和苦楚。那时候我就时常撇下那些丫头,自己跑到家里的某个角落堆雪人,每次都是爹爹拎着衣领把我拽了回房。”陆箫儿柔声道。 “我小的时候,倒是时常跟在染坊的伙计身后去看他们染布织锦,偶尔贪玩了,就会自己爬上那高高的染缸上面去捣鼓那些各颜各色的染料,每次回到家,脸上都像一只大花猫一样,可没少被爹娘唠叨。” 楚越陷入了往昔的回忆之中,可是却蓦然发现,那段童年回忆似乎已经离自己很遥远,就算自己马不停蹄不分昼夜地追赶,也追不回来了。 很多人在孩童时,都会希望自己快些长大,但是当长大成人后,才恍然大悟,原来童年才是最美好的时光。 两个人就这样蹲在雪地上堆着雪人,不顾漫天飞雪簌簌而下,只觉乐此不疲。 最后,陆箫儿摘下了两只耳坠,将上面的两颗鲜红色的珠子取了下来,嵌在了雪人的脸上成了它的眼睛。 红色本就鲜艳夺目,但在这白茫茫一片的雪地之上,却也无比刺眼。 冬日,天空中悬挂着的那张星河画布的出现,总是让人感到猝不及防。 此时,一人高高抛着手中的大红苹果,走在夜幕之下,而他的那张天生南相的俊逸脸庞仿佛总会洋溢着微笑。 俗话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可他却偏偏自懂事以来便没有哭过,当然,他也从不认为是自己的错。 从学宫主楼返回学舍,一路上七拐八弯,途中不断有迎面走来的同门师兄弟,他都习惯了笑脸相迎,主动与人打招呼问好,实际上也确实如此,他的性格是挺招人喜欢的。 回到学舍,转身将房门关上便走到了桌旁,伸手倒了一杯清水,随即抬起手冲着袖子里“嘘”了几声,不消片刻便有一条赤红小蛇探头探脑地钻了出来。 只见它沿着主人的手臂往上爬,微微盘旋在他的肩膀上向他吐着蛇信,舔着他那张白里透红好看至极的俊秀脸庞。 “你这没良心的小怪物,这么多年只剩下你我相互为伴,你还想着吃了我不成?先将就这点吧,等过几日风波逐渐平息,我给你换成红的。”他抚摸着它的尾巴柔声道。 说罢,只见小蛇窜到了桌面上,咕噜咕噜地开始喝着那杯没有滋味的清水,但是它还是比较喜欢那种红色的、有着腥味的。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轻轻抚摸着上面的符文字样,嘴里呢喃道:“天行会!但是我可没有替老天爷作主的能耐,只不过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罢了。” 此时此刻的他,早已不是师兄弟们熟悉的那个石海了,他整张脸庞都狰狞着,像极了一只从地域幽冥前来索命的恶魔鬼差。 他缓步走到窗边,看着漫天的飞雪簌簌而下,愈发地感到厌烦,于是他一掌击出,将目光所及之处的一整块地面上的残雪尽数消融,此可谓眼不见为净,仿佛只要看不见了,烦心事便可以有如烟消云散地追不上自己。 转身,只见那条赤红小蛇盘旋在桌面上,正用小脑袋来回不断推搡着那个鲜艳的红苹果。 他笑了笑,随即闭上了眼睛,脑海里浮现出的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雪积得很厚很厚,他那时候还很小,穿着棉靴踩在雪地上,整只小脚都瞧不见了。 跟在他身后的那些人个个喊着“小皇子,咱们还是回宫吧,当心伤了身子。”可他只是觉得聒噪,哪怕雪溜进了靴子里,触碰到了皮肤,一股冰凉之气渗入心脾,冷得他整个人直哆嗦,但他还是不亦乐乎。 小孩子嘛,喜欢玩耍自然无可厚非。 但就在他兴高采烈地在雪地上堆完一个雪人时,一只脚伸了过来,将他的努力夷为平地。 他缓缓抬起头,只见那人跟他一样冻红着脸,极为嚣张地指着他,正在捧腹大笑,那时候在他看来,那人就像是长着青面獠牙的魔鬼一般,可恶至极。 只是想归想,哪怕他气得抓起了小拳头,哪怕他心里讨厌极了他,以他小时候的软弱性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扬长而去。 转念间,他们都长大了,同样是那人,同样是大雪纷飞的时节,却是完全颠倒的境遇。 他站在雪地上,低头俯视着那个躺倒在雪地上,嘴里不断喷涌着鲜血,已然全无生机的人,直到最终,他看着慢慢浸透在雪地上的温热鲜血,还有那个渐渐没了呼吸起伏的人。 他笑了,笑意温柔。 那年深冬,北胡国主耶律莽最为疼爱的四皇子,离奇身亡,真凶无人查知。 当他重新睁开眼的时候,地面上已经重新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雪花,只是目之所及依旧是纷纷白雪簌簌而下,只是雪地上没了那一抹刺眼的腥红。 第三十一章 江湖序幕 还有一个月便要过年了,紫元宫每年都会给山下的村民送去一些物事,既然楚越自请领了这份差事,裴嗣自然要赖着她一同下山。 这不,天都黑了才堪堪走到山脚。 当楚越走到紫元宫山脚下的平安村牌坊时,终于忍不住回头道:“裴大少爷,这个时候耍公子哥脾气未免不太合适吧,再不走快点就要宵禁了,真是白长了这么长的腿。” 只见裴嗣嘴里叼着一根细细的芦苇,慢悠悠地挪动着脚步,她瞬间连理睬他的兴趣都没了,只管回过头自顾自地走上山。 先前在回宫的路上,他离远便看到了一大片芦苇荡,然后就像被勾住了心弦似的,一溜烟跑到了芦苇丛中,独独留她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等他钻出来的时候,嘴里就叼着这么一根细芦苇了,然后就叼了一路。 她自然没兴趣问,而他也不会主动说。 他只记得,在今年冬雪消融的时节,有一条曾经鲜活的生命,消逝在了西边那个异国他乡,而那个人生前最是喜爱芦苇,还经常拿来薅他的耳朵。 临近山门,他终于舍得丢掉那根细芦苇,恢复了常态,快跑了几步与楚越踏进了山门。 只是没走几步,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越来越近的呼叫声,极为凄惨,似乎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声音越来越清晰,山门处守夜的几位弟子早已提剑戒备,以防来犯。 直至那人出现在众人眼前,一名弟子才放下剑,轻唤一声“陈伯”,听罢,众人仔细辨认了一番,见确实是山下平安村的陈伯,这才放下心来,但那也只是瞬间罢了。 当陈伯见到紫元宫的山门牌坊时,心弦放松,被脚下的碎石绊倒在地,楚越与裴嗣连忙跑过去将他扶起,只听楚越柔声问道:“陈伯,你因何上山求救啊,是山下发生何事了吗?” “杀人了!死人了!” 楚越让一位师兄将陈伯护送回家后,便与裴嗣到了山下平安村陈伯所说的那间屋舍,只见不远处正围着一群村民冲着那屋舍指指点点,可就是不敢再靠近一步。 裴嗣快步走上前去,闻言安抚,疏散了围观的村民,这才站在那屋舍前由衷道:“这大半夜的,这场景确实瘆得慌!” 只见屋舍门口挂着两排大红灯笼,可地上却赫然烧着两根白烛,灵异至极。 楚越走到他身旁,面对眼前的景象,同样瞠目结舌,只见屋舍院子中躺着将近十人,死相极为惨烈,就连他们二人这般见惯了生死之人,都心生作呕。 楚越抬起脚准备踏进院子,结果被裴嗣横手拦住,她微微转头,只见他冲着自己摇了摇头,楚越细想片刻,这才一手拍掉了他的手,走了进去。 只见躺在地上的人俨然分为两派,前来刺杀的人皆是一身极为干练的黑色皮衣,而另外的几人则身着粗布常服,该是这屋舍主人的一家四口。 裴嗣啧啧称赞道:“这家的男主人身手十分了得,一看便是经年老手的刺客,竟然以一己之力解决了这么多的杀手。” 正说时,楚越已经蹲下身,查探着那些黑衣刺客的身份来历,只见她将那具尸首翻了身,扯下衣领后才看到了熟悉的印记。随即轻叹一声道:“天行会!” 裴嗣在那男主人的身上翻了又翻,看了又看,终于在他的胸口处看到了西越巫卫的刺青标志。 “自从我们来到苏杭城以来,西越一直安分得紧,从未有过任何动作,耶律韦室怎么就突然间盯上他们了呢?”见状,楚越疑惑道。 裴嗣听罢,偏着头一脸无辜地看着她,可怜兮兮道:“越儿,你这话可伤我心了,难不成你还想他们一直追着我不放呀?” 楚越歪了歪脑袋,似乎在回忆些什么,片刻后说道:“我怎么记得某人在湖边说过一番豪言壮语,说什么自己的命硬的很,不是任何人想拿就能拿走的。怎么,现在怕死了?” 果然,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还是被她一句话吃得死死的,于是他只能嘟囔着以牙还牙:“我这不是害怕你,会再次为我伤心落泪吗?” 自从他跟着楚越来到这座城,极其不要脸地身经百战,倒是早就知晓楚越耳根子最是听不得这种撩拨之语,只可惜,这次他没有得逞。 “你少贫嘴吧!既然他们已经决意动手,那么今夜绝对不止这一桩命案。虽然说他们的背后有王室作为靠山,但终究是江湖势力,看来不仅仅是庙堂,江湖势必也会掀起一番腥风血雨了。” 裴嗣默默地点了点头,这话倒是没有毛病,但是他现在是真的想站起来鼓掌,毕竟这上演的是一场精彩绝伦的狗咬狗好戏呀。 楚越顺势拍了拍手,走到裴嗣身边轻声问道:“不知世子殿下,这件事情你怎么看呢?” 似乎只有说到正经事,裴嗣才能记起来,自己是南阳永安王府的世子殿下。 只见他瞬间收敛了玩笑的神情,肃然道:“我们之前就断定了耶律韦室就是天行会的幕后之人,但是我们一直都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就是那块腰牌。上次乾元盛会,他们奉命前来刺杀我,可是为何大摇大摆地腰悬挂牌,生怕我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吗......当然,现在看来的确如此。” 他的言下之意已然呼之欲出,那些刺客是故意让裴嗣知道他们的身份。所以,上次刺杀他的那几个刺客根本就不是天行会的人,而是西越的巫卫? 简而言之,这就是西越巫卫演的一场栽赃嫁祸的把戏,所以,耶律韦室如今才会借此来报复。 见楚越许久没有话语,于是他继续说道:“我现在只能这样解释了!如果我们当初不是看到了腰牌先入为主,而是前去查探一番......不过当时我都尚且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里还会想这么多?”说着,他不禁自嘲一笑。 “那你的意思就是说,西越这般不惜牺牲自家杀手也要达到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们知道天行会其实是北胡国耶律韦室的势力?”楚越问道。 裴嗣回应得极为爽快,只听他直言道:“是,我也是刚刚才想通的,所以他也算是帮我们解答了一个谜团。” 楚越看着他那副得意的模样,不免摇了摇头,心想这些人成天这样算计得失,倒也乐在其中! 既然北胡天行会主动挑起事端,那便更让楚越好奇了,于是笑道:“我现在是真的很想知道,耶律韦室究竟在哪里,他到底是谁?” “你说有没有可能他就在我们身边,而且成天在我们眼前晃悠,可我们偏偏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不过,他的狐狸尾巴注定藏不了太久了。算了,大晚上的我们还是先回宫禀告师父她们吧。” 说罢,他转身往院外走去,但刚走了几步,便觉不妥,回头见楚越还愣在原地没跟上来,于是开口问道:“越儿,怎么了吗?” 其实倒是没什么事,只不过她看着这一家四口,心中顿时间有些许感触罢了。 “你看,他拖家带口的来到这异国他乡,潜伏了这么些年,双手说不定都已经许久没有沾染过任何人的鲜血了。可能他只是想要带着妻儿,在这间小屋舍里共享天伦之乐,过着安稳祥和的日子;也可能他觉得天高皇帝远,不想再像前半辈子那样,过着刀口添血亡命天涯的苦日子,想要金盆洗手,再也不做那行当了。裴大哥,我们把这些灯笼给撤了,让乡亲们把这一家子好好安葬了吧!” 裴嗣应了一声后轻叹一口气,便将院门外的诡异物事给摘了下来,拿起那根白烛烧了个干干净净,随即跟围在不远处的村民叮嘱了几句,办妥之后,二人这才上了山。 果不其然,正如楚越前夜所言那般,次日起,城中陆陆续续有命案的消息传出,短短几日,竟是有多达数十户人家惨遭专业刺客的灭口,手段残忍,死相惨烈,不论是行刺之人还是被行刺之人皆是无一生还。 事态紧急,甚至有江湖门派都牵扯其中,故而朝廷下令,着巡察司辅佐刑部稽查。 第三十二章 柳暗花明,绝境逢生(上) 今日午后,下着小雪,柳儿给楚越穿上一件毛绒绒的大氅后,便撑起伞与楚越一同走出了房门,若问出门作甚,只能说佳人有约。 没料到出了国公府府门,柳儿收了伞正准备扶着表小姐走上停在门口的马车,二人便被一声叫唤止住了脚步。 只见裴嗣匆匆走来,兴许是路上走得急了些,竟还有些气喘吁吁。 楚越见状,连忙开口打趣道:“裴大哥可真是锲而不舍啊,今日又来找外祖父?” “我是特意来找你的!”裴嗣摇头直言道,根本没留意到柳儿站在一旁,听闻此话后掩嘴而笑的动作。 楚越听罢,有些猝不及防,倒也不是说她想歪了,只是因为她正好有事,于是讪讪道:“可是,我正好准备出门啊。” “要紧的事情,你放心,妨碍不了你太长时间的。”裴嗣难得正色道。 于是,楚越只好让柳儿先行前去致歉一声,说可能要晚些时候到,随即领了裴嗣入府。 一路上,裴嗣只是沉默着,一声不吭,以楚越对他的了解,能让一贯对自己嬉皮笑脸的裴大哥这般肃然,必定是十分紧要的事,这让她下意识的走快了些。 回到自己的院子,二人随即坐了下来,楚越很识趣地没有做其他多余的事情,直接让他开门见山。于是裴嗣直言道:“查到了,方才凌王亲口告知于我,那艘商船上仍有生还之人。” 楚越听罢,第一反应只觉得此话实在是荒唐至极,那可是一望无际的茫茫大海啊! 但稍后转念一想,便知此话其中深意,轻声问道:“你的意思是说,那个人便是与幕后之人里应外合之人,事后是另外的那艘楼船把他捞走了?” 只见裴嗣默默点了点头。 他们都清楚当时的情形,若当真有人生还逃离,这便是唯一的解释。 “是谁?他现在又在何处?”楚越连声问道。 “不知,既然凌王他未曾明示,那么他的消息来源,我也便不必过问。” 今年春,上官家那艘行海外商船,在东冥国境内海域被炸毁,随后沉没。船上共计一百零七人全部葬身火海之中,无一生还,这是当初老祖宗所收到的噩耗。 她从未想过,尚且还有一人逃出生天,而且就是那勾结贼人的细作。 楚越缓缓起身,从抽屉中取出那一沓画像,转身放在桌面上,看着它们心情沉重道:“这里的一百零七人,绝大部分是南都穗城的户籍人口,重川户籍的仅仅占少数,只因当初那艘商船是在穗城离港北上的,仅从总行派去了少许人手作为协理,若要逐个细查的话,恐怕有些耗时耗力。” 裴嗣总算在说完正事之后,找回了一些开玩笑的心思和心情,玩味道:“自古以来民间皆是分为士农工商四个阶层,直到近百年,各国才把商人的地位提到了上等,而如今的天下早已是处处商机,但奈何稍瞬即逝,上官家的情报网,恐怕不会拖后腿的吧!” 听罢,楚越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若非深知这位殿下的脾性,她此时恐怕就得双膝跪地,苦苦求饶了。 自古以来,都说伴君如伴虎,更何况上官家也只是区区一介皇商之一,若当真惹皇室忌惮,又该如何?又能如何? 看她的脸色,裴嗣连忙摆了摆手,笑道:“您可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今日匆匆而来,只是因为我答应了你和舒然,会帮你查清此事,总不能不当回事啊。” 楚越听罢,顿时心头一暖。 虽说不知叛徒的身份和去处,但总归有了线索,回头修书一封回重川,让二叔调查一番便是,百余人确实繁琐,但胜在上官家有人手,有门路,倒也不会花费太长的时间。 事毕,二人这才并肩走出府门,临别之际,裴嗣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越儿,这是急着去哪里啊?” 楚越倒是不太愿意满足他的好奇心,笑而不语地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庆云楼。 楚越下了马车,随手紧了紧领口处的绑结,随即便转头吩咐车夫将马车停好,这才踏进门。 只见一位年轻伙计迎上前来,楚越记性好,记得他便是那日被那老爷冤枉的伙计,于是便主动问了些近况,而他倒是一如既往地腼腆。 他将楚越引进了包间,便随手关上房门离开了。 房中,早已等候多时的太子殿下燕楚江连忙站起身,笑道:“七姑娘来了,快些请坐。” 楚越坐下之后,笑着满含歉意道:“抱歉,竟是让殿下久等了。” 燕楚江立即摆手道:“七姑娘何须如此客气见外?既然提前吩咐柳儿前来,又何须再亲自致歉。” 听罢,楚越浅浅一笑,道:“殿下你扪心自问,是谁更见外?我们相识已然日久,你倒还一口一个七姑娘。我呢只是碍于应有的礼数,叫你一声殿下,你叫我名字即可!” 酒不醉人人自醉。楚越不知自己那区区一个浅笑的动作,便足以让燕楚江呆呆愣住了。 片刻后,他回过神来,却只见韩掌柜敲门而进,楚越于是笑问道:“殿下应该不能吃辛辣的吧?” “哦......不过微辣也还是可以的。” “好。那便劳烦韩掌柜,六个招牌菜上三个正常辣,三个微辣即可,对了,老规矩别忘了上一壶果酒。” 韩掌柜听罢,笑着应声离去。 须臾间,便有伙计敲门送来了当季果酒,柳儿随即弯下腰给二人各倒了一杯。 燕楚江拿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小口,随即笑到:“七......楚越,你们这果酒当真是时时新鲜,可以在不同的季节品尝到不同的口味,我身边很多人都好这口,尤其是父王。” 听罢,楚越这才想起一件事,之前她在紫元宫每次酿制新品,都是让箫儿做第一个品尝的人,时间久了,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前几日刚准备去问裴嗣,倒是让最近的事情给耽搁了。 于是她趁势笑问道:“那正好,我近日在研制一种新品果酒,因为之前的大多数品类都是以甜酒居多,所以最近就想着,能不能出一款既甜又酸的新品,最适合用餐前后品尝,消食又开胃。要不,到时候你给我先尝尝,可以的话,我再让庆云楼逐步推广?” “这自然是求之不得之事。” 今日之约其实是燕楚江先行提出的,楚越深知他定是有事相询,但也不好开口提起,便一直陪他闲聊着。 就在他准备开口进入正题之际,韩掌柜便领着几个伙计上菜来了。 茶余饭后,三人已然是酒足饭饱,之所以说是三人,是因为席间,楚越硬是拉着柳儿坐下一块儿吃了,从前她在重川家中也时常这般拉着白露上桌吃饭。 燕楚江轻轻擦拭完嘴角的些许辣油,这才轻声道:“楚越,今日我主动相约,是为了这几日频频传来的数桩命案的。这西越国的巫卫与天行会,怎么会突然相斗?” 楚越轻叹一口气,随即转头看了柳儿一眼,小丫头向来机灵,瞬间明白了表小姐的心思,便行礼退出房门外守着了。 “殿下,我想请问,这桩连环命案现在是何人在负责稽查?”楚越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又问了他一个问题。 “父王下旨让巡察司辅助刑部调查......这其中是有什么不妥吗?” 楚越微微摇头,轻笑一声道:“巡察司范毅!事已至此,相告于殿下亦是无妨,其实我与裴嗣一直都有所猜测,范毅此人必定不简单。” 听罢,燕楚江旋即想到了不久前河港码头之事,于是说道:“先前范毅曾在码头上拦截上官家三艘商船,莫非是此事让楚越对其心生疑虑?” 第三十三章 柳暗花明,绝境逢生(下) 其实,对于范毅的猜测与怀疑,二人没有任何的明证,只是隐隐觉得当日他的行动以及行事的方式有些许夸张了,显得有些刻意。 “我们的确没有实证,至今为止也是怀疑的地步而已,虽说当日巡察司确实是奉命缉拿密谍,但我总觉得他过于果断大胆了些,后来,我们也想着用巡察司这条线,钓出北胡国二皇子,耶律韦室!”楚越直言不讳道。 巡察司、北胡国、耶律韦室......这些无疑都超出了燕楚江的意料。 而楚越自然也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于是解释道:“不瞒殿下,天行会的真正幕后之主,正是耶律韦室。至于一开始你问的那个问题,我只能说此时确实有些许繁复。” 身为太子,他自然知晓点到为止,有些话说到了一定的程度,自然就该停下了,于是便不再多说。 最终,楚越站在庆云楼门前,望着那辆渐渐远去的马车,心中难免怅然,还有一个月便过年了,本该欣喜的心情,却偏偏被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坏事给毁了。 当天夜里,她拿起笔,沾了沾微微冻住的墨汁,亲自修书一封,送回南阳重川上官家! 一旬后,清晨。 柳儿刚刚准备推开房门给楚越洗漱,怎料站在门口差点没将手中的那盆水给倾洒在地。 只见楚越率先打开了房门,而且还穿着一身粗布衣裳,连那头长长的乌黑秀发也都盘了起来。 见柳儿那嘟嘟囔囔硬是说不出话的模样,她实在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表小姐,这不是,这不是王婶的衣服吗?” 楚越伸手勾了勾她的鼻尖,笑道:“是呀,你这小丫头眼真尖,一眼便看得出来了,我昨天夜里刚刚找王婶借的,怎么样?”说着,她自顾自转了两圈。 柳儿仿佛还没有回过神来,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般道:“表小姐,你这是怎么了,一大早的这是要出门吗?” 楚越笑着点了点头,拍了拍丫头的肩膀,道:“天机不可泄露,我走了。” “表小姐,你去哪儿呀?不带柳儿吗,那你可得一路小心呀!” 只见她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大声道:“知道了,你这丫头瞎操心!”说罢便不见了身影,只留下柳儿一人站在房门口,略微委屈道:“我哪里瞎操心了......也是,像我们家表小姐这般人物,岂是谁人都能欺负的?” 出了国公府门,楚越徒步走到了隔壁镇上的一个偏僻村落,今日她刻意伪装打扮了一番来到此处,自然是有她的目的。 只因昨日商掌柜亲自上门,将那封来自重川的书信送到了她的手里。 阅罢,她不禁暗自感慨道:大隐隐于市啊!这常乐村虽说是村落,但毕竟是在都城苏杭城之中。 她一路往前走着,仿佛目标非常明确,径直走到了一家打铁铺子,门前有一个中年男子正对付着手中那块铁片。 楚越走上前去,从怀里掏出了一块银片,放下之后笑道:“老板,麻烦帮我用这块料子,打一把长命锁吧,有些急着要送人,马上取可以吗?” 那中年男子抬起头瞥了她一眼,随即便低头继续打磨,片刻后淡淡问道:“你这块料子是纯银的,马上拿的话,再加二两银子,总共二十二两。” 听罢,楚越从荷包中取出二十二两放在了木桌上,此后再无二话。 大概等了两刻钟,长命锁打好了,恰巧老板娘抱着孩子从里间走了出来,见她拿着这块长命锁,便随口笑问道:“姑娘,看你年纪轻轻的,应该没成亲吧,这长命锁是打算送给谁呀?” “这不是看着你们的孩子快要过百日了,刚刚好也快过年,就想着给孩子当见面礼,眼看这孩子白白胖胖的真可爱,真让我想起我那小弟来了,他小时候也是这般。”说着,塞到了孩子的襁褓之中。 这真真切切让老板娘手足无措了,一边拿起那长命锁一边转头望着孩子他爹。 “带孩子回房,快进去!”打铁匠冲着妻子连声说道,随即领着楚越进了屋。 “姑娘是上官家的人吧?人靠衣装确实不错,但是一个人的穿着可以改变,但是气质和气势却很难掩藏,看姑娘,显然非富即贵。”那打铁匠直言道。 楚越暗自点了点头,开门见山,不藏着掖着倒还算坦荡。于是悠悠道:“你一开口便问上官家,看来你此生为人,确实唯独对上官家有愧,不过这开场嘛,我还算满意。” “想必是七姑娘吧,当年跟着老掌柜前去上官家的时候,曾经远远见过一面,只是看不太清。” 楚越倒是不甚着急,也毫不见外,竟是自己坐了下来,主动倒了杯水喝了起来,润了润喉才说道:“想必,你早就知道我来了苏杭城吧,怎么不走啊?” 这话很明显是废话,当初南阳都城上官世家的那位七姑娘,遥领紫元宫长宫主的紫薇玉令,红衣策马前来拜师,整个苏杭城中谁人不知? 听罢,他微微低下了头,淡淡道:“从重川不远万里跑来了苏杭,也累了,不想再走了,更何况,就算我跑到天涯海角,上官家就找不着了吗,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楚越再一次微微点头,也算有自知之明,随即便只是用寒光紧紧盯着他。 可是却得来了一句意料之外的话语,只听他说道:“过去这么久,我不想再提了。” 楚越气极反笑,她是真的觉得可笑至极,伸手从袖中取出几张纸,展开之后一张一张地平铺在桌面上。 随即冷声道:“不想再提?这一年来,你可曾睡得安稳?你就不怕说了这句话,午夜梦回时,那一百零六个亡魂来找你讨债吗?他们有一些人曾经可是你身边熟悉之人,你在锦绣堂做了这么多年,你现在当真就能忘记得了他们吗?” 他抬起脚走到桌边,随手拿起了其中一张纸,只见上面一排又一排的全是名字,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不一会,他便在上面看到了三个久违的名字,恍如隔世。 “陈君堂,是不是很久都没有听到有人这样叫你了?你现在应该也不叫这个名字了吧。但是这个名字,一直都和另外一百零六个名字写在了纸上,商船之上一百零七人,独独你活了下来,而他们,却在茫茫大海之中饱受了水深火热之苦,最终只能绝望而去。你知道被烈火焚烧之后,再掉进刺骨冰冷的海水之中是什么感觉吗?可他们都知道!” 楚越说到最后,忍不住的两行泪水终于从脸颊上滑落下来,而他,则是将那张写着很多熟悉名字的纸紧紧攥在了手中,泣不成声。 楚越微微抬头看着他,见他仍是没有说话,便摇着头准备离开。 刚刚跨出两步,身后便传来一阵带着哽咽的话语声:“我只能说,听他们交谈时说的话,并不是中原话语,但究竟是谁,我不知道!” “先前二叔的来信上表示,他听王掌柜说,你十九岁就进了锦绣堂。想必十多年来老掌柜跟你们说过很多遍,平常呢,若真的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抑或是家里人有什么疑难杂症,尽可以向他开口,我们上官家虽不能说富可敌国,但是这点银子也还是可以出的,毕竟你们是上官家商行的人。可是你当时的表现,很令我们失望!” 说罢,楚越抬脚跨出了屋子抬起衣袖擦了擦脸颊,径直走出了村子。 她突然间想想起了方才他妻子的举动,心想着,如果,当初他们真的收下了什么,结果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只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只可惜,那一百零六条无辜的性命,早已葬身火海之中,是那真正的“火海”。 北胡,耶律韦室,你不能再藏了,绝对不能! 第三十四章 引蛇出洞 苏杭城有南北两个坊市,每日天还没亮,路边的摊主们便起了个大早,或挑着扁担或推着小车来到街边开始准备一天的营生。 此时,城北坊市的一座小桥上,有一个身着粗布麻衣的中年男子,正努力搓着双手来御寒,不得不说,今年的冬天是格外的寒冷,哪怕还有半月便过年也不减分毫。 当他远远瞧见一人撑着油纸伞,正缓步朝桥头走来时,心中的忐忑与不安之意更浓了。 他始终记得上次见面时,他临走前沉着声对他说过一句话:非常时期,不必再冒险见面! 他自是知晓主上的为人,表面上对着谁都和和气气,但实际上却是个狠人啊! 就算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违逆他的意思,只是他思来想去,都觉得这不能算是小事,反而是天大的事了。 所以,他才厚着胆子送出了那封信,将主上邀约至此。 之所以不像上次那般在暗巷里相见,也是考虑到形势问题,这里毕竟是闹市区,一旦真的发生什么事,混入人群中也好隐匿行踪。 正想着,那撑伞的年轻男子已然走到了他的身边,只听他淡淡道:“若是你的理由不足以说服我,回去便自请惩罚。” 布衣男子额头直冒冷汗,但庆幸他依旧撑着伞,伞沿压得很低,瞧不清彼此的神情面容。 他清了清嗓子,这才轻声道:“主上,据探子回报的消息,昨日上官楚越亲自一人去了常乐村,见了陈君堂。” 听罢,那年轻男子愣了愣,仿佛在思考陈君堂这个人到底是何方神圣,片刻后,终于沉声道:“本来想着他立了大功,打算留他一条小命,奈何老天都不愿意保他,那便了了吧,尽快安排,以免夜长梦多。” 说罢,他便转身沿着来时路离开了桥头。 紫元宫。 裴嗣与楚越正手持弓箭,对准了对面的靶心,随后手中箭羽激射而出,皆是正中靶心。 今日晨间,楚越尚且还在温暖的被窝中熟睡着,当她听到一番声响后便立即弹了起来,困意全消。 因为她等这一刻等太久了。 只见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台上赫然停着的那只白鸽,由衷地笑了,只是笑意中带着一些惨淡还有一些释然。 不久后,她打开了学舍的门,只见东边的太阳已经缓缓冒出了头,随后她径直往二宫主弟子院落而去。 再后来,便是现如今这番场景了。 “我在路上见到了海潮,她说石海并不在屋内,我便过去找你了。”她一边重新上箭,一边轻声道。 裴嗣没有回应,因为这个结果显然在两人的意料之中,石海此时不在学宫,却偏偏赶上了范毅溜出巡察司府衙的空档。 见裴嗣无话,楚越又搭弓射了一支箭,随即才悠悠说道:“先前我之所以主动去常乐村见陈君堂,不过是为了让他们先动起来,否则一直龟缩在暗处,我们怎么抓?果不其然,范毅一听闻我去见了他,便坐不住主动露出了狐狸尾巴。” 裴嗣放下了那张弓,转头望着她,问道:“他既然已经知道陈君堂已然暴露,便不会饶了他,想必他们一家三口,早就已经悄悄转移了吧?” 楚越也偏过头,迎上了他的灼灼目光,微微浅笑。 裴嗣见她信心十足,便断定无论他们如何将常乐村翻个底朝天,也不会找到陈君堂的一根毫毛。于是他随即开口道:“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对付他这种尤为自以为是的人,最狠的不过就是打破他的自尊心。我接下来呢,什么都不做,只等着他溜之大吉,我再来一个瓮中之鳖,岂不快哉?” 说罢,她拍了拍手转身离开。 南阳国都,城西季宅。 姜舒圣将一张纸条推到了柴济容面前,随即喝了一口热茶暖身。 循着他的目光,柴济容拿起了那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显然只有小行字,可他却看了许久。 片刻后,才用不可置信的语气说道:“全部都没了,确定是全军覆没?” 面对着他这般猴急的模样,那书生倒是淡定得很,还在慢慢地喝着茶。 西越国的巫卫,乃是归顺于王室专行暗杀事宜的杀手刺客,虽说堂堂王室收服这般江湖黑势力为己用,略为人所不齿。 但多年来,不可否认的事实便是:巫卫是西越柴氏的人! 而如今却在别国土地上,被人残害殆尽,何其荒唐,何其耻辱。 “他们只是埋伏东冥多年的密谍,何至于此,天行会为何会盯上他们,又为何痛下如此狠手?”柴济容站起身望着姜舒圣逐字沉声道。 此时,那书生不知为何,心中突然对面前这位西越国将来的文人君王殊为不齿。 书生意气,妇人之仁,何以担当重任? “殿下还是不要动怒,当心伤了身子。只不过殿下可能还未知晓,这天行会的幕后之主其实是北胡国的二皇子耶律韦室。”姜舒圣淡淡道。 啥,北胡国耶律韦室?这又闹哪样? 不是说耶律韦室此次前往苏杭城的首要目标,是南阳国那两位吗,怎么突然失心疯动我们的人? “先生,我当初向您请示过几次,是不是要先下手为强,趁着裴嗣孤身一人先除掉他一了百了,你当时是怎么跟我说的?为何如今的形势截然相反?”柴济容毕竟是一国太子,此时的一番诘问,竟是堪比天子之怒。 只不过对面的人是姜舒圣,他这个太子殿下也只能媚眼抛给瞎子看了。 只见那书生依旧不愠不怒,神情淡然道:“殿下,姜某并不是个疯子,此等行径我又如何能够解释和预料?无论是他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对裴嗣与上官楚越动手,抑或是无缘无故将我们潜藏已久的巫卫尽数残害殆尽,有哪一桩像是正常人做得出来的?” 要是裴嗣听到这番话,绝对会给他热烈鼓掌。 不说别的,就说耶律韦室之所以下此狠手这一件,还不是拜你所赐? 柴济容一听,算是明白了,这是打算当甩手掌柜的节奏了? 于是他走到他的身前,愁眉不展摊手道:“那如何是好啊?既然人都已经没了便暂且不说,那裴嗣呢?耶律韦室迟迟不动手,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与东冥联手?” 姜舒圣听罢,也站了起身,笑意玩味道:“殿下,您刚刚不都说了,我们的人已经全军覆没了,哪来的人手去杀他一个堂堂的南阳世子?” 然后,他轻叹一口气,转身径直往后堂走去。 柴济容今日听他几番话,当真是连冲上去扇他几巴掌的心思都有了,奈何他有那心没那胆,只能恨恨作罢。 就在他准备转身也准备回房自闭的时候,听到了一阵话语声传来。 只听那身影已经隐在黑暗中的人悠悠说道:“放心,耶律韦室若是就此罢休,他便不是他了。去年上官家商船沉海一事已然东窗事发,既然瞒不了,他必定会选择撕破脸皮摊牌的,裴家世子没多少好日子了,殿下尽管耐心等着便是。” 柴济容来回思虑衡量了一番,终于重展笑颜。 常乐村的打铁铺子今日晨间来了几位客人,但却只见大门紧闭,一问才知道,原来一家三口昨晚已经连夜搬走了。 几人听罢,顿时打开门走了进去,只见屋内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来都没有人居住过一般,毫无痕迹可言,更别提其去向。 午后,范毅在驻地等来的便是这番回复。 他挥了挥手遣散了众人,随即陷入沉思,他身为耶律韦室的心腹,更是天行会的首领人物,心思自然通透,既然前去常乐村解决陈君堂的人扑了空,情况显然不容乐观,于是便立即飞书去了紫元宫。 午间,燕楚江罕见地来到了裴嗣的学舍,二话不说便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函,说道:“明日是王叔的寿辰,我方才去了趟凌王府,这是王叔让我转交给你的。” 裴嗣接过信函,打开后只见是一封请柬,便笑着点了点头。 这两位半年来的关系其实算不得融洽,反而因为楚越的缘故有些许尴尬,所以一时之间空气仿佛凝结了一般。 燕楚江实在受不了,于是找了话题淡淡问道:“先前听楚越说过,耶律韦室是天行会的主子,还说你们想要利用巡察司范毅的这条线来引出耶律韦室,不知现在情况如何了?” 说罢,他毫不见外地坐在了裴嗣的对面。 “不瞒殿下,鱼儿很快便要浮出水面了。”虽说两人不对付,但既然说到了正事,还是涉及两国共同利益的正事,裴嗣自然是毫不吝啬悉数告知。 只见他一边给燕楚江倒着果酒,一边温声道:“首先,不知殿下可还记得之前的那条突兀现世的豢蛇吗,而众所周知的是,豢蛇乃是北胡国的邪物;其次,上次乾元盛会上,石海曾经与越儿有过一番简单的切磋,她跟我说石海的武功底子并不差;最后,便是常乐村的陈君堂,这个陈君堂身上背着的可是上官家去年那艘沉入海底的商船上的一百零六条性命,在得知越儿与他相见后,他便吩咐天行会立即将其诛杀,当然,扑了空子。” 燕楚江听罢,自然知晓他那没有直接说出来的结论:二宫主门下弟子石海,便是潜藏在苏杭城已久的北胡国二皇子,耶律韦室,此外,既然通过范毅真的能够钓出线索,那想必这巡察司的主事,与天行会自然脱不开干系。 而此时,海潮正坐在石海的学舍中。 只见她拉着他的手,苦苦哀求道:“我的好哥哥呀,你就跟我回去吧,还有半个月便要过年了,你都已经多少年没在家里陪父王了?这次我好不容易逮到了你,你必须跟我回蒙辽!” 这几年,他向来神出鬼没,就连那草原之主,他那位雄才大略的父王耶律莽都不知道他的行踪下落,难怪这次海潮会这般。 他伸手敲了敲妹妹的小脑瓜,气笑道:“有你们陪着不就好了,我这些年来自由自在逍遥惯了,就不回去了,我答应你,得空了便回去看看。” 海潮心里苦,自己就这般好打发了!于是哼哼道:“今日晨间我就来找过你,结果你不在,就连楚越也扑了空......” 听罢,耶律韦室震惊道:“你说什么,今晨上官楚越来过?” 海潮眨了眨眼睛,不甚明白他为何反应这般大,但还是默默点了点头。 她既然主动前来试探,那想必是猜到了,看来此地已然不宜久留,必须得尽快离开这里了。 说着,一只信鸽落在了窗台,耶律韦室走过去抽出信笺,看了之后便推推搡搡地把妹妹赶了出门。 海潮站在门外仍自顾自地骂骂咧咧道:“神神秘秘的,你不跟我回去便罢,我明天自己回。”说罢,才略微满意地转身离开。 第三十五章 血染雪梅园 今日乃凌王燕韶的寿辰,一大清早王府的老管家便带着几位小厮,在府门外迎宾,忙得不可开交。 午时,王府在后花园大摆筵席,其中主席位上除了王府亲眷和代替王室前来赴宴的太子殿下燕楚江外,有一人尤为引人注目。 这,南阳裴家世子怎么也在席中? 既然是堂堂凌王的寿辰,在座众人自然无一不是朝中百官或是豪门商贾,正如裴嗣初来乍到时对李云开所言,他的身份,东冥国内该知道的人自然早已知晓,不必过于在意。 见宾客已至,凌王连忙端起酒杯,缓缓站了起身,环视了一周后坦然笑道:“今日本王寿宴,本想着如今江湖中形势不稳,不打算大操大办,但想着本王今年着实高兴,只因我这位贤侄的到来,想当年,本王在边境之上突遇西越兵马奇袭,若不是永安王出手相救,本王恐怕早已埋骨......”说着,燕韶偏过头朝裴嗣望去。 得知凌王与南边那位永安王有此渊源后,在座众人此时不知有多庆幸,当初裴嗣孤身一人前来苏杭时,没有对他动手动脚。 裴嗣听罢,连忙举杯起身,温言道:“王爷言重了,今日既是您的寿辰,裴嗣在此举杯,与诸位共贺!” 言罢,在座众人俱皆举起手中杯,共贺凌王大寿。 紫元宫,雪梅园。 如今深冬时节,正值院中梅花盛开得最为烂漫之时,只是此时此刻手持墨池站立园中的楚越却无意欣赏。 雪梅园乃离开紫元宫的必经之地,显然她在此地已然恭候某人多时了,但庆幸,功夫不负有心人。 “石师兄,你可总算来了,不过我竟是不知该叫你石海呢,还是耶律韦室更为合适,但有一事,我倒是蛮庆幸的,起码海潮今晨已然离开了紫元宫,往北边去了,我倒也不必为难。”楚越淡淡道。 耶律韦室此时一身藏青色长袍,手持长剑,加之他那本就修长的身形,身为北地之人却不似北地之貌的容颜,当真可谓是超凡脱俗。 听罢,他嗤笑一声而后说道:“别惺惺作态说得这般动听了,既然已经东窗事发,又何必拿海潮来作你所谓冠冕堂皇的仁义借口?若她在,你就会放我离去?” 那自然不会。 “上次的乾元盛会,楚越有幸领教过二殿下高招,今日,烦请君再赐教。”说着,她手中的墨池剑已然出鞘,锋指耶律韦室。 自上次交手,楚越便深知他的剑招,几乎都是损人不利己的狠厉招数。 所谓的剑气,其实是持剑者出招之前,将自身体内的真元之气注入到长剑之上,但是耶律韦室的剑招乃是她生平仅见的“毒”,只因他所修之法本就不为世间所容。 也就是说,一旦被他手中长剑刺中,若不及时自行压制体内气息,便会毒入肺腑,气血不行,以致经脉紊乱最终气绝而亡。 “没想到,我竟是小觑了你的天赋之才,只与我交手一次,便能将我的路数摸透,作出应对之策,看来上次我就不该对你们手下留情,早该让豢蛇将你们全杀了,好一了百了。” “只可惜这世间并没有后悔药,你若是一开始选择用豢蛇对付我,想必这时我已然身死,但以你如今的内力,显然已经不足以驱使豢蛇。”楚越一针见血道。 凌王府,一人突兀走进宴席间,向燕韶拱手行礼后弯腰耳语,随即默默退去。 而燕韶的脸色却有了些许异样,裴嗣全然看在眼里,只见燕韶此时也投来视线,向着他默念一词后点了点头,随即裴嗣躬身行礼,离了王府。 那侍卫禀告的消息,便是巡察司范毅乔装离开了巡察司,往紫元宫方向而行。 当初,因为耶律韦室的出卖,李云开身份暴露后,其在东冥国所掌握的那条密谍线便陷入了静默期,短时间内无法恢复。 裴嗣为了其它线路潜伏人员的安全,自然也不会贸然启用其它的线路,故而他才摆脱凌王帮忙打探消息。 就在裴嗣一脚踏出凌王府,翻身上马之际,雪梅园内的雪地之上已然渗入了点点猩红,只见墨池极为利落地穿过了耶律韦室的胸膛。 就在此时,楚越从他的眼中瞧见了不该有的神色,随后他用尽全力紧紧握住了墨池,楚越便知晓他的援兵到了。 就在她准备撤剑转身,以一掌之力对抗之际,她听见了一声利剑穿过血肉身躯的声音。 当她将墨池剑拔出,回转身时,看到范毅手中剑亦是穿透了一人之身。 范毅撇过头,见耶律韦室倒在雪地之上,右手有气无力地捂住心口,他连忙将剑拔出弃之于地,随后一个箭步跑过去扶起了他,替他渡入真气。 楚越紧紧抱住她,生怕她觉得冷了,但到现在还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她,她为什么要这么傻? 此时,陆箫儿正躺在楚越怀中,笑意温柔,断断续续道:“楚越,今天的雪梅园,好美啊,你看,下雪了。”说着,她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伸出了手,接住了空中飘落而下的片片雪花。 楚越的双眼早就瞧不清她的面容了,泪水不断从眼眶中滚落下来,她只能不断地在箫儿的脸上擦着自己的泪珠。 “楚越,之前就跟你说过,我最,最喜欢下雪的冬天了,或许,或许能够死在雪地里,也算是我的宿命吧,你......” 她伸手朝楚越的脸庞而去,想要为她擦掉脸颊的泪水,只可惜,手伸到半空便没了力气,楚越见状,连忙猛地一把接住了她的手,触手冰冷,毫无温度可言。 楚越到现在为止,都不明白,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决然为她挡住那一剑,但她却开不了口,若是哭到极致,便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以至于到最后,她再也感觉不到怀中人的心跳脉搏之时,她还是不知道答案,而且,她再也不会知道了。 一旁的范毅见自家主子似乎好了些许,便想着将趁机将楚越一并解决掉,于是他随手捡起了耶律韦室掉在地上的那把剑,走向了上官楚越。 就在长剑即将触及她后心之时,他手中的剑突然被一颗飞来的石子给弹开了,范毅猛地转头,只见裴嗣出现在了眼前。 只要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于是他二话不说便回身,背起耶律韦室离开了此地。 裴嗣连忙跑到楚越身边蹲下,见她的情绪已然崩溃,不断地喊着让他救救箫儿,而他却只能默然低着头。 最终,他将陆箫儿安置好了之后,背着已然昏睡过去的楚越回到了她的学舍。 接下来的三天,裴嗣不眠不休地守在她的床前,可她就是这样一直睡着,他知道,她只是不愿醒来面对这一切罢了,所以宁愿沉沦在梦魇之中,或许梦里还能拥有一番净土吧。 第四日,当趴在床沿的裴嗣悠悠醒来时,见楚越投来注视着自己的目光,他原本无神的双眼瞬间有了神采,于是饿不饿,冷不冷,要不要喝水的问题,语无伦次问了一大堆。 但楚越只是微微摇了摇头,淡淡道:“裴大哥,你陪我去看看箫儿好吗?” 裴嗣望着她犹豫了片刻,随后扶着她起身,给她披了件毛绒绒的大氅,离了学舍。 二人驱车来到了苏杭城城东郊外的一处梅林,裴嗣勒马停车,掀开车帘子将楚越扶了下来。看到眼前此景,裴嗣知晓她心中所想,于是主动说道:“陆镖主说,箫儿从前亦是最喜爱梅花,故而挑了此地,想必她定然欢喜。” 二人来到那处新坟前,楚越不顾裴嗣的劝阻坚持坐在了雪地上,见状,知道自己拗不过她,于是裴嗣也跟着坐了下来。 楚越伸手轻轻拂去碑上的残雪,将一直抱在怀中的那壶她最爱的果酒放在碑前,喃喃道:“之前,你跟我说你最喜欢大雪纷飞的冬天,但是你可能没想到,到最后却因为我,你竟是连今年冬天的最后一场雪都没来得及欣赏到吧!” “其实,我,我到最后都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挺身而出替我挡那一剑,你也没来得及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其实我今天说服了自己无数遍,才鼓起勇气来看你的,因为我不敢啊,我害怕面对你,害怕面对陆镖主,他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却被我给害得丢了性命,我根本无颜面对他。” “裴大哥,我原以为自己习惯了失去,可就在你笑着躺在我怀里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从未放下过,原来,我那天与你说过的那番话,竟都是笑话,连我自己都做不到,又有何资格安慰你?” 裴嗣知道,她指的是当初李云开身份暴露之后,她对自己说的那番话。 说到底,他和她都是一样的人,因为内心脆弱,才会假装坚强,因为害怕失去,才会表现得毫不在乎。其实到头来都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把戏罢了,只可惜到最后竟是连自己都欺骗不了,又能骗得了谁呢? 二人离开了梅林,那块碑前除了那一壶果酒之外,还多了一个刚刚堆起来的小雪人。 今年深冬时节,紫元宫的雪梅园,成了楚越此生难以磨灭的记忆。 因为那个救了她一命的单纯善良小姑娘,也因为那一抹雪地上的猩红。 第三十六章 本殿下不是醋坛子 自从在雪梅园晕倒醒来,去见了箫儿后,她的心结似乎解开了,但那日终究在雪地上坐了许久,免不得受了点风寒,便一直好生休养着。 这不,楚国公不甚放心,便大手一挥,让柳儿前来照顾她。 今日晨间,当楚越打开学舍大门时,着实被吓了一跳,只见裴嗣与燕楚江两人并肩站在门外,正嘴角浅笑地望着她。 柳儿差点没忍住叫出声,但毕竟是国公府的丫头,修养亦是极好。 四人一时无语,大眼瞪小眼了片刻,楚越终于开口问道:“不知二位殿下,一大清早的来找我,有何事吗?” “我来找你去爬山的。” “我来找你去游湖的。” 听罢,二人异口同声道。 好了,不说还好,一说两人又吵起来了。 “爬山?世子殿下,楚越的身子还未痊愈,怎么能受得住这般折腾?”燕楚江气势凌人道。 裴嗣听罢也不恼怒,只是悠悠道:“太子殿下又好到哪里去?游湖?万一不小心掉下水怎么办,受了风寒怎么说?” …… 柳儿一直虚扶着楚越站在门口,看着二人相互斗嘴的模样,竟是觉得很是有趣,可比说书先生说的故事好玩多了。 楚越可没有像柳儿那般好心,既然他们都不要面子,自己又何必给? 于是直言道:“楚越自问与二位相识已久,竟是不知两位殿下原来是个醋坛子!” 听罢,二人停了下来,算是暂时休战吧,愣了片刻后才琢磨过来她此话深意。 于是再一次异口同声道:“本殿下才不是醋坛子呢!” 楚越暗自点了点头,没想到他俩还挺有默契的嘛。 但她也没反驳,只是在心中腹诽道:是是是,二位殿下自然不是醋坛子,因为说醋坛子还实在委屈了二位,是醋缸还差不多! 见她没再说话,两人竟又再次互怼了起来,幸好当下四处无人,否则可真要传遍苏杭了! 此时此刻,他们哪里还有丝毫顾忌自己尊贵无比身份的心思? 楚越轻叹一口气,本想直接转身关门大吉,但还是开口打断道:“二位殿下,额我突然间想起来,我近日身子有些许不方便,难言之隐,想必二位明白的吧?” 又是一时无话。 许久过后,裴嗣终于摆了摆手尴尬道:“是我们唐突了,既然如此,我们就不打扰了,我们就先走了,过几日我再来看你。”说着,连忙推着燕楚江离开。 燕楚江被他推搡着,还不忘坚强地扭过头笑道:“那楚越你好好休息,我过几日再来。” 待二人走后,柳儿终于噗嗤一声破了功,痴痴道:“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二位殿下竟然这么可爱。” 楚越听罢,转过头敲了敲她的脑袋,笑骂道:“哪里可爱了,我伤都还没好呢,我还嫌他们聒噪呢,你怎么不体谅体谅我呀,没良心的丫头!” 柳儿忙的关上门,随即扶着楚越进屋坐了下来,颇有指点江山的姿态说道:“我们家表小姐这是人见人爱,身在福中不知福,这两位殿下如此一往情深,又是仪表堂堂,最重要的是对您又好,不知道您喜欢哪一位了?” 说罢,楚越当着她的面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都懒得怼回去了。 只是她想了想方才情急之下说的那个理由,突然间有点懊悔,如此羞于启齿的话,自己怎么就脱口而出了? 她堂堂上官家七姑娘颜面何存,日后还怎么见人?愁!愁啊! 二人被扫地出门后,不知不觉并肩来到了江边,裴嗣一眼便看到了眼前停着的那个小舟,舟上还铺满了鲜花。 于是他扯着燕楚江的袖子,抬脚踏了上去,然后划着船桨驶离了渡口。 燕楚江从被他拉住之后便一直目瞪口呆地望着他,见状,裴嗣没好气道:“反正你我都没能如愿,你这心意不如给我好了,也不算浪费,我倒愿意可怜可怜你,承你的情。” 燕楚江气急道:“谁要你可怜本殿了,谁又要你承情,今日本殿可没有输,而你也不算赢。” 说罢,空气顿时安静了下来。 平湖之上,两个大男人,坐在一方铺满鲜花的小舟之上,何其荒唐,但此时的两人似乎没有丝毫觉悟,反而无端生出了同病相怜之感。 这两人,自从见面相视以来,因为有楚越横在中间,向来不算相处融洽。 但毕竟身份地位摆在这里,两人其实在就明白,若抛开前话不说,未必不能惺惺相惜,成为知己至交。 “裴嗣,你跟楚越在重川的时候就相熟了吧,要不然你跟我说说呗?”燕楚江淡淡说道。 裴嗣双手划着船桨,听闻他的话,瞬间陷入了沉思,恍然发现,原来他跟楚越已经相识一年了。 “我始终记得,去年冬天,在上官老祖宗的寿宴上,那个时隔多年,再次以红衣长裙示人的明媚女子。”裴嗣闭着眼睛轻声呢喃道。 是的,他后来问过自己,到底是何时开始喜欢她的。 原来他爱上的,不是在渝川江边初见的她,也不是追杀柴氏太子时在城郊山脚偶遇的她。而是在上官烛明的寿宴上,那个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她! “她是我多年来遇到的所有女子之中最特别的那个,她有谋略之能,心怀天下,虽是女子,但却丝毫不输男子。” 说罢,他睁开了双眼,望着西边的故国,笑意温淳道:“她,一直都跟别的女子不一样。” 这句话,他记得与她初识时,跟她说过不止一次。 燕楚江感叹道:“是啊,她确实跟别的女子不一样,真不愧是上官老祖宗教出来的姑娘,有他当年商行天下时的雷厉风行。” 听罢,裴嗣这才想起来,这位东冥国的太子殿下,可是从小便把上官家老祖宗奉为神明一般的人物,一直都想要成为他一样,能够以一人之力影响整个华夏大陆的人。 “那殿下为何不愿为了这个宏愿,重新考虑我当初亲自前来东冥的诉求?殿下想必也明白,只有天下太平才有家国安定,只有家国安定才会有百姓和乐!战,只是一时的流血伤亡;但若不战,贵国便是与束手待毙无异。” 说罢,裴嗣放下了双桨,转身面朝燕楚江,缓缓站了起来,拱手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第三十七章 冬去春来,新桃换旧符(上) 临近春节,紫元宫休沐一月,宫中弟子悉数返回家中,楚越自是回到了楚国公府。 今天是尤为特殊的一天,楚越一大早便被拉着起身洗漱,随后莫名其妙地在柳儿的推搡之下上了早就候在府外的马车,本就困倦的她差点怀疑自己被绑架了。 不到一刻钟,马车停了下来,楚越见马车停了,便掀开了车帘,只见自己已然到了庆云楼门前,随后,她一路跟着柳儿直接上了三楼,一路上犯着嘀咕,怎么今日整栋楼人影都没了? 三楼,柳儿打开了庆云楼最大雅间的门,眼前此景,让楚越完全清醒了过来。 她在脑海中快速地过了一遍,才恍然间想起来,原来今日是自己的生辰。 那么,今日也就是...... 午时,整个国公府的人马方才回到府邸,楚越回到房中第一件事便找来了柳儿,吩咐了一件让那丫头莫名其妙的事情。 晚上,楚越独自一人出了府门,正准备走上马车之际,便被人唤住了,只见来人走上前来,拱手道:“七姑娘,我家公子请您移步一叙。”说着,往后边不远处的马车看去。 这个人楚越记得,她曾经在庆丰园匆匆见过一面,此时她不禁扶额叹息,怎么这么巧?但想着,她还是上了后边的马车,果不其然,裴嗣正端坐在车上。 然后,楚越又莫名其妙地被他带着跑了一路,还前程未知,可他偏偏一声不吭。 只见马车悠悠然穿过了大半个主城道,来到了城中央,眼前的那座横跨东西两端的架桥渐渐浮现在了楚越的眼前。 只听那人轻喝一声拉紧了马缰,停下了马车,裴嗣先行跳了下去,随后回过身将楚越牵了下来,只听他轻声吩咐道:“清宁,你先去将马车停好,然后就暂时不用管了,可以先睡一觉。” 那名唤清宁的年轻人愣了愣,脸上的神情一变,仿佛在腹诽自家公子没良心,随后才拉着马离开。 还没等楚越开口,他便从怀里掏出了一条长长的布条,默默地走到了楚越身后,给她蒙上了眼睛,然后附在她耳边轻声道:“什么都不用问,把手交给我就好。” 听罢,楚越心中莫名恼火,今天不是自己生辰吗,虽说是制造惊喜吧,但是一整天莫名其妙被人安排着,过着傀儡般的生活,难免心中愤懑。 但还能如何,眼睛都蒙上了,还能怎么着? 裴嗣牵着她的手,她能感觉到,此时已经走到了架桥的中央位置,果然,裴嗣的脚步停了下来,站在她身后温言道:“心里数三个数,然后再解下布条。” 一,二,三。 当她极其听话地照做之后,解开布条的那一瞬,她看见了眼前的半城焰火。 “今夜,这苏杭城的半城焰火,只为你一人而绽放......楚越,生辰快乐。” 听罢,她转过身,望着眼前的裴嗣,未言片语。 裴嗣想象过无数种她看到半城焰火之后的反应,但唯独没有想过是这样的,他双眉微皱疑惑道:“难道,你不喜欢焰火......也是,你向来跟别的女子不一样。”说着,脸上的落寞与失望之意,显露无疑。 楚越噗嗤一下笑出声,伸出双手扶着他的肩膀转了身,面朝南边,轻声道:“闭眼倒是不用了,数三个数就好啦。” 见他投来疑惑的目光,楚越干脆自己帮他数了,一,二,三。 话音刚落,苏杭城南部的整片天空,都亮了。 “今夜,这苏杭城的半城焰火,也只为你一人绽放......裴嗣,生辰快乐。” 今日午后,楚越便吩咐柳儿置办此事,方才她亦是准备前往庆丰园接裴嗣的,奈何先上了他的车,此前她还在惋惜,但庆幸的是,这两人,终究是殊途同归! 今夜,苏杭城的整片夜空,满城焰火,见证了此时在桥上紧紧相拥的两人,十七年来共同度过的第一个生辰。 而重川城的百姓或许还记得,十七年前的今日,正值这两人降生之际,有凤,鸣于九天。 大年三十,除夕。 永安王裴穆几日前便被国主从剑阁将军府召回了重川,独留次子裴啸与女婿陆鸣川于边境戍守。 今日晨间,国主裴稷上完早朝后,便回到那座小御书房,与弟弟叙旧。 “你呀还是往年一样的脾气,没什么事还不愿回京,去年要不是嗣儿游历归来,你想必也要留在边境了,今年倒好,我连送去了两封书信才巴巴地回来,连我这个哥哥的面子都不肯卖了,该是罚酒一杯。”说着,亲自倒了一杯清酒,推到了永安王裴稷的面前。 永安王倒是豪迈,没有喝下那杯酒,反而直接拿起了酒壶灌了起来,笑道:“一杯怎么够,一壶可还行,陛下可解气了?” 此话,哄得堂堂一国之主哈哈大笑,站在房间外面的贾公公似乎见惯了大风大浪,神色无异,满朝文武,后宫诸妃,都不及这两位父子会哄陛下高兴。 “今日除夕,也难为嗣儿还远在东冥国都,不能回来过年了,我今日叫你过来可是有重要之事跟你说的,我打算在嗣儿及冠那年正式册封他为奕王,先前也跟嗣儿提起过,想必你也知晓了的,现今让他积累些名望,也是好的。”国主裴稷悠悠道。 此时,门外的贾公公高声喊道:“陛下,皇后娘娘求见。” ...... 苏杭城,楚越站在楚国公府大门外,翘着双手,看着眼前站在马车前的人,轻叹一声道:“裴大公子,今晚除夕夜是要留在家中守岁的,你还是乖乖待在凌王府为好。” 是的,自从凌王燕韶认了这个贤侄之后,对裴嗣简直是视如己出。 “上官小姐,可否赏在下几分薄面,跟我走一趟,保证不耽误你回国公府守岁。”裴嗣笑起来简直像一只小狐狸。 二人驱车来到江边,裴嗣罕见地丢下了楚越,当他再次出现之时,手里赫然拿着两盏花灯。 楚越猛地抬头望着他,他突然间脸一红,笑道:“我知道你去年这花灯被那慕容铭给搅黄了,所以到最后没放成,所以我今晚特意带你来放花灯的。” 去年除夕夜,楚越带着白露来到渝江边放花灯,没料慕容铭那小子胡搅蛮缠,加之她那位突兀出现的大哥,最后她带着白露无功而返。 见她投来异样的目光,他假装没看到地拉着她的手走到了江边。 许完愿,看着两盏花灯随着江水漂流而去,楚越转头看着身旁的他,笑着说了声谢谢。 随后,两人并肩漫步在江边,只听楚越缓缓开口道:“小时候,爹爹每年除夕都会带着我们母女俩出去放花灯,后来爹爹走了之后,娘亲便再也没有去过了,而我似乎早就养成了习惯,只是去年没放成,确实是个遗憾。” 第三十八章 冬去春来,新桃换旧符(下) 说着,楚越似乎想起了什么,于是停下了前行的脚步,转头望着裴嗣,笑道:“原来那天你也在渝江边,我就说嘛,我那位大哥当时虽说是雾都县的县令,但他也没有这般喜好与民同乐吧,原来是望风闻味,冲着咱们世子殿下去的。” 去年除夕夜,上官楚尧在府衙听闻来报,说世子殿下亲身来到了雾都县,这才动身离开了府衙,来到了渝江沿岸。 听罢,裴嗣继续往前走着,嘴里悠悠道:“是啊,你那位大哥向来消息灵通得很,这不巴巴地追在本殿下的屁股后头吃灰吗,只可惜,到最后也是无功而返。”说着,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缓缓低下了头。 楚越自然察觉到了,连忙跟了上去,只见他重新抬起头望着他,挤出了一个笑脸道:“还记得我那天钻进了芦苇荡里的事情吗?其实我是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在去年春天身死异乡的人。” 楚越当然记得,那天她简直对他无言以对! “我就是在去年除夕夜,在渝江边从一个小贩手里得到的消息,才知道数日前,他死在了西越甘宁城。”裴嗣继续道。 楚越缓缓伸出手,紧紧握住了他,只是她不知道,这样的温暖,能不能融化他心底深处的冰封。 裴嗣再次停下脚步,反手将她的手握在手心。 话说皇后娘娘从小御书房回到寝宫,便吩咐心腹侍女青衣送出了一个消息,她知道,从今以后,只有自己才能为那年仅三岁的独子裴雍撑起一片天了。 多年来,她很清楚陛下对永安王父子的态度,也知晓他甚是看重裴嗣,但是她总觉得只要自己为他诞下一位皇子,他的态度终究会改变。 直至今日,她的梦终究还是破碎了,虽然后宫不得干政,但她毕竟身为一国之母,自然明白一位世子在自己父亲还在位之时被册封郡王的意义。 这便表示了陛下并没有打算让裴嗣世袭其父永安王的亲王爵位! “裴嗣,你只不过是区区一个亲王之子,凭什么继承王位,我儿子本应是陛下唯一的继位人选,你凭什么?只要我还活着,便不会让你得逞!”她低声嘶吼着,手里的手帕直接被她撕开了两半。 翌日,大年初一。 姜舒圣走出自己的房间,转了个拐角敲了敲门,见无人回应,便逮了个护卫,神色不悦问道:“殿下人呢?” 那护卫自从被他唤住后便觉得自己今年运道不足,看见他的脸色后,便觉得自己当真是倒霉透顶了。 他心中在为自己感慨之余,同时也想为那可怜的太子殿下默哀,于是拱手无比恭敬道:“先生,殿下今日午后便……兴高采烈地出门了。” 兴高采烈?姜舒圣算是明白了,这个情种又是去与慕容家小姐约会了。 只听他冷笑一声,那护卫心里顿时咯噔一下,随后只见他径直往府外走去,淡淡道:“等他晚上看完花灯回来之后,跟他说我有事找他,让他来见我。” 护卫见状,连忙追了上去,横刀于胸前,一改方才的怯懦,豪迈道:“先生,凌安宫城前临行时,陛下嘱咐过我们,务必保证先生您的安全,请先生允我等随行左右。” 姜舒圣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这是南阳国都,皇城脚下,他们要是有本事在众目睽睽之下截杀我,我就算死也瞑目了!” 这名护卫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万般感叹,真不愧是连陛下都敬佩三分的读书人,这话说得霸气。 回香楼,三楼雅间。 自从上官泠被对方用自己的原话反击之后,沉默了片刻,此时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姜先生此话何意。本官官居礼部,乃南阳国正二品尚书衔,若是贵国无半点诚意,本官何至于此?” 听罢,姜舒圣嘴角浅笑,这上官泠真不愧是稳坐礼部一把手之位多年的老狐狸,吃不得半点亏。 于是敛了笑意道:“所以在下才会有此一问,若是不知道大人您能给我们什么,那我们该如何衡量呢?若是大人您值得,便是我西越堂堂一国的执宰又有何妨?” 一国执宰,这个饼真的很大。 上官泠思虑片刻后,站起身微微拱手,随即转身离开了回香楼。 今日午时,姜舒圣收到上官泠的邀约,他便猜到了缘由,能让他这只万年不动的老狐狸如此急躁地另谋生路,自然是自知扶龙无望了。 看来裴家世子真的要高升了。 此时,柴济容正带着慕容镜在逛花街……当然,这个花街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别多想! 每年的大年初一,重川城都会举办花灯会,白天自然看不了那灯火阑珊,但百花斗艳也能让人大饱眼福。 本来按照慕容镜的性子和家世,自然是不会对此等俗物感兴趣的,但是和他一起,好像也可以。 此时,两人不知不觉再次来到了渝川沿岸。 季宁越缓缓开口道:“其实我当初在北城门第一次见到你时,就心悦于你了,直到去年端午,也就是在这里,我终于听到了你有如天籁般的声音,告诉了我你的名字,我就想着定要给你一世尊荣。” 慕容镜虽不知他此言深意,但她心中还是由衷感动,转头望着近在咫尺的他,笑道:“多谢你,在我以为自己失去所有的时候,出现在我身边。” 她,从小便以拥有“神凰命格”自居,她从来都只想着终有一日会成为一国之母,一直不作他想。 所以,当她那日在王府中被裴嗣拒绝之后,她自觉已经失去了一切。 接下来,她听到了一句石破天惊却不能理解的话。 只听他极为认真地沉声道:“你从来都没有失去过,他裴嗣不能给你的富贵荣华,我日后定会双手奉上!” 她紧紧盯着他,在他脸上发现了从未有过的神采。 晚上,他亲自将慕容镜送回慕容家后,终于悠悠然回到了季宅。 一进门,那个护卫便迎上前来恭声道:“公子,先生说让你晚上回来之后去找他。” 他怎么知道我要晚上才回来?当然这只是第一反应的疑惑,他柴济容才没有问出这么愚蠢的话。 走到最角落的那间房门外,他抬手敲了敲房门,听到回应后推门走了进去。 只见他端坐在书桌旁翻看着手里的书,见他进来了也没有别的表示,就连眼睛也没有瞧他一眼。 柴济容要是等他开口,不自己找地方坐下,估计就得要站着说话了。 柴济容一直都知道,对于他,他这个太子头衔一点用处都没有。 姜舒圣见他坐下后,才淡淡开口道:“我今日去见了上官泠,本来想着你好歹也是一国太子,不去不合适,奈何我这想法就有如明月照沟渠。” 柴济容心中倒是憋屈得很,你这是怪我咯!本太子哪里知道你今日有此邀约? 姜舒圣终于抬起头,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顿时觉得舒心了些许。 于是给了他一张难得的笑脸,道:“想必是裴家世子即将封王,他终于决定重新考虑我们之前的提议,我说了,如果他有足够的诚意,我们西越自然不会吝啬执宰之位。” 柴济容知晓此事,临行前夜,父王曾经说过,若是上官泠肯真心实意地投效,宰相之位许诺于他也未尝不可。 “那他怎么说?”柴济容连忙问道。 姜舒圣微微摇头,无话。 柴济容也明白,这个许诺自然是足够诱人的,朝臣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执宰,试问谁不会心动? 只是这毕竟是叛国之举,是该慎重谋划方能行事。 正想着,对面突然传来话语,道:“花灯会可还赏心悦目?” 柴济容顿了顿,正准备回话,对面又缓缓开口道:“看来不用多久,我们东宫可要迎回一位正宫太子妃了!” 听罢,柴济容看着他那副毫无表情的脸庞,手里还依旧翻动着书页,简直了一副看热闹的架势,于是他没忍住在心中恨恨道:关你何事! 随后,他拱手告了一礼,开门离去。 柴济容走后,姜舒圣放下了手中的书籍,揉了揉太阳穴,开始闭目养神。 第三十九章 侠以武犯禁 大年初二,裴嗣拜会国公府。 楚越从裴嗣手中接过书信,阅罢,轻声道:“皇后知道了,这便代表我三叔也知道了,三哥传信过来,是担心三叔会狗急跳墙。” 毫无疑问,楚越此言一语中的。 一般的墙也就算了,不值得楚华巴巴地传信来东冥,可他上官泠要翻的这面墙,是横亘在南阳与西越两国之间的城墙! 楚越犹豫片刻后,直言问道:“他手中所掌握的东西,有多少?” 裴嗣苦笑道:“我只能说,多年来,他手中的人脉以及情报,不少。”显然,即便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他还是觉得很无奈,很无助。 楚越看着他那紧皱的双眉,于心不忍,于是扬眉笑道:“要不然,让陛下随便给他找个罪名,下狱得了,一了百了。实在不行的话,把我那大哥也一起关了就是。” 听到她这番话,裴嗣总算是被她逗笑了,他伸手捏了捏楚越的脸庞,笑道:“你还别说,我真的想过!” 听罢,轮到楚越笑不出来了,要知道,这只是她故意说出来哄他开心的玩笑话。 此时,有一小厮上前来传话,说府外有紫元宫使者前来,有要事面见他们。 当他们二人准备上马,启程返回紫元宫时,今晨罕见被召上朝的楚国公洛平的轿辇正好停在了府门外。 裴嗣与楚越见状,立即翻身下马,迎上了走下轿子的洛平,楚越眼见着他微皱的眉头,担忧问道:“外公,可也是湖州之事?” 闻罢,洛平点了点头,随即道:“因为事出反常,其中恐怕也涉及江湖术士,故而陛下着令紫元宫全权调查。想必,长宫主是属意你们二人前去了。越儿,外公没别的要求,只希望你能量力而行;至于你,好好护着我这外孙女!” 说罢,瞪了裴嗣一眼后,拍了拍楚越的肩膀,便转身进了府邸。 紫元宫。 因为此时还是休沐期,宫中尤为安静冷清,只有一小部分不愿奔波回家的弟子留守在此。 主殿内,三位宫主列位上座,楚越与裴嗣正立于下方。 长宫主月临缓缓道:“此案反常,朝廷亦是非常重视,希望你二人即刻赶赴湖州,查清此案。” 昨日,湖州知州上呈了一份奏折,国主燕旭阅罢,深知此事另有蹊跷,便连夜召集百官今日上朝议事。 自湖州而来的奏折上赫然所书,湖州境内有多个县接连收到报案,报案人哭诉称自己亲眼目睹了自己的亲人被斩首示众,死状极为惨烈。 其中一位被害人还是湖州知府! 接连三日,离奇被害者竟是多达数十人,但追问起事发缘由与经过,报案人皆是表示回忆不起来。 所以,这件事情闹大了。 但湖州方面却表示,此案很难稽查,只因报案人自己都说不清楚理不明白,所以断言道恐怕有江湖术士牵涉其中,所用秘法更是诡异至极。 言罢,楚越在宫门外,从商掌柜手中接过了两匹骏马的缰绳,与裴嗣翻身上马,往湖州疾驰而去。 早在离开国公府之时,楚越便命人传讯锦绣堂商掌柜,让他即刻准备两匹利于疾行的一等骏马,这等骏马,向来都是上官家为特等邮路而准备的,日行千里毫不为过。 次日黄昏时分,两人便到了湖州知州府衙,吩咐衙差将两匹几乎累垮的骏马带下去好好照看后,便跟着亲自出府相迎的知州进了府衙。 一路上二人肉眼可见,知府黄章可算是为此事愁白了不少黑发。 进了内堂,黄章恭敬地请他们坐了下来,见他这副模样,裴嗣忍不住笑着开口道:“黄大人,您好歹也是一州知州,不必对我们这般,岂不是乱了位份?” 当然,他之所以有脸说出这话,还不是因为他的身份对方毫不知情,就算你是别国世子,那也是实打实的位高权重啊。 黄章听罢,满脸忧愁羞愧道:“二位言重了,在本官辖区内发生此等离奇命案,偏生毫无线索不可查,我有负皇恩啊!” 楚越温言道:“黄大人不必内疚,人力总有尽时,心有余而力不足实乃常事,您不必如此。既然我等代紫元宫前来,定会设法查个水落石出,还逝者公道,请大人放心。” 听罢,黄章缓缓站起身,拱手示意。 裴嗣与楚越离了知府衙门,一路往客栈而行,本来黄章替他们在府衙安排了住处,但被楚越婉拒了,毕竟住在府衙,对于暗中查案多有不便。 裴嗣转头望着她,轻声道:“据悉,命案多集中在辖下的临湖县,我们先休整半日,明日清晨再出发。” 楚越微微点头。 裴嗣看得出来她此行一直心事重重,虽然明白她心中想法,但还是明知故问道:“想什么呢?” 楚越转头与他的目光对视,轻声道:“报案人说法一致,都说自己亲眼目睹了凶手整个杀人过程,但是为何事发之时毫无察觉,而且事发之后又全无记忆呢?” 与裴嗣心中所想一般,很显然,他们想不通的是同一件事。 到了客栈,两人稍微洗漱进了些吃食,便歇下了,连夜从苏杭城赶至湖州,着实耗费心神。 翌日,二人前往府衙接回两匹马之后便径直往临湖县而去。 一个时辰左右的行程,两人便入了临湖县地界。 此时正牵马行于街巷之中,只是一路走过便听到源源不断的哭声,不绝于耳。目之所及之处,便有数家府邸门前都挂上了白绸挽联。 他们没有想到,城中竟是这番景象,简直是触目惊心。看来,短短两日内,又有多人死于非命了。 临湖县是湖州知府林大人的出身之地,于是两人决定直奔林府。 亮出紫元宫的紫薇玉令后,林府小厮才领了二人进府。 不出所料,府中林大人的家眷所回话语与先前听到的别无二致。 但二人也不算是白走一趟,毕竟此次他们是身受皇命,前来湖州调查此案,故此自是应该代表朝廷慰问知府大人的家小。 出了林府,二人在附近的茶肆喝了几杯茶,随后才前往客栈。 江湖之中的善恶之分远远要比庙堂更加泾渭分明,加之自古以来,侠以武犯禁一说便深入人心。 故而,江湖中的邪门歪道历来为正派尤其是朝廷所诟病不已。 奈何,江湖与庙堂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惯了,此类行径朝廷极难打压,所以此次才会让紫元宫出面。 但很显然,楚越与裴嗣至今为止依旧毫无头绪,前路未明。 第四十章 身陷湖州城 裴嗣敲了敲楚越房间的门,随即楚越便与他肩并肩行至附近的一家酒楼,正值新年,酒楼今日正好在一楼大堂上安排了戏曲供宾客观赏。 二人携手跨进酒楼大门时,那一出《荆轲刺秦》正好开场,楚越见状,微微皱眉疑惑道:“大过年的怎么排了这么一出戏,杀气与戾气未免过重了吧?” 说罢,两人还是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挑了个位置坐了下来,裴嗣开始在桌上抓起一大把花生米不断丢入嘴中。 裴嗣突然想起了一件往事,玩笑道:“我看戏向来没什么好事发生,上次在穗玉轩,我就是带着弟弟跟小妹去看戏,才不巧目睹了那位川剧大师的身死,你说这次会不会也要连累人家?” 楚越听罢,连半点理睬他的意思都欠奉,平时“狗嘴吐不出象牙”便罢了,如今这大过年的,别乌鸦嘴好吗? 半个时辰后,“荆轲”终于光明正大地站在“秦王”面前,就等着图穷匕见的那一刻,只是就在此时,那位“荆轲”却突然间发疯似的,从腰间拔出了一把长剑,开始在台上耍剑。 台下众人唏嘘声渐起,楚越与裴嗣也开始全神贯注紧盯着台上之人。 看着那位“荆轲”耍出来的剑招,楚越心中有一丝疑虑一闪而过,她总觉得这另有蹊跷,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一盏茶之后,“荆轲”终于放下了长剑,重新站在了“秦王”身前,最终,他成功抽出了藏起来的匕首,冲上前去将匕首刺进了“秦王”的心口处,转瞬之间血流不止。 同时,场中的鼓掌吆喝声渐起,震耳欲聋。 只有楚越愣在原地,嘴里不断呢喃着:“不对,这出戏一开始就不按常理出牌,与戏本上完全不一致,秦王怎么就真的死了呢?不对,这不对......” 说罢,她终于灵光一闪,想起了那位“荆轲”舞的剑招在何处见过了。 那一日,正值大雪纷飞。 雪梅园! “我明明是已经睡下了,为何突然至此?难道这是梦境?”说罢,她连忙抽出裴嗣腰间的白霜剑,划了自己一剑。 梦终于醒了,此时根本就不是白天,更不是身处宾客云集的酒楼,此间赫然只有三人而已,两个站着,一个躺着。 楚越转身看向仍旧拍着手掌的裴嗣,摇了摇头,心中默念一句“对不住”,随后抬起手猛地朝他脸上呼了一巴掌。 裴嗣被打疼了,连忙用手捂住了自己那半边脸,转头委屈巴巴道:“越儿,你何故打我?” 她朝台上努了努嘴,裴嗣循着她的目光往台上看去,只见那人已然躺在了血泊之中,死得不能再死了。 “我们中招了,想必是昨天在茶肆喝下的那杯茶,我现在总算是明白了,为何报案之人个个声称亲眼目睹了凶手的整个杀人过程,但却对细节毫无印象,原来,是沉沦梦魇了。”楚越喃喃道。 裴嗣挠了挠头,仿佛在回忆自己来此处之前做了什么,他记得自己明明已经就寝了,所以才会以为这是一场梦。 梦,醒来后自然只会记得大致内容,至于细节,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裴嗣终于开口骂道:“真是好一出《荆轲刺秦》啊!他们倒是看得起我们了,还特意改了戏码?只可惜,一个死了,一个逃了,线索又全没了。” “这倒未必,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他呀,不是看得起我们,是太高看自己,还是大意了。”楚越说罢,转身径直离开了这座空无一人的漆黑酒楼。 裴嗣没有立即跟上她的脚步,而是凝望着台上躺在血泊之中的“秦王”,眼神冷冽至极,跨出院门的时候,一阵话语轻轻飘落在寂静无声的酒楼之中,久久不曾消散。 “看来,我还真是乌鸦嘴了呀。” 翌日,楚越与裴嗣再次来到先前的那座茶肆,果不其然,早已是人去楼空。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这不,今日晨间开始,街头巷尾的话题再次回到那宗离奇连环杀人案上来,都在说隔壁街上的酒楼,昨夜又死了一个...... 自此,人心惶惶,生怕哪一日,这条小命就呜呼哀哉了。 “不是说朝廷已经让紫元宫派使者前来调查真凶了吗,为什么还没有结果,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啊?”一个中年男子在隔壁酒馆悲声感慨道。 楚越与裴嗣相视一眼,见裴嗣投来目光,于是她淡淡道:“昨夜那位‘荆轲’极为造作地使出来的剑招,我曾经在雪梅园与范毅交手时见过。” “范毅?你说,这是天行会的手笔?”裴嗣直言问道。 “要是我们在城中张贴榜文,公告天下,此事便是天行会统领,苏杭城巡察司上任主官范毅所为,你说,他还能藏得住,藏得心安吗?”楚越转头笑得像只小狐狸一样,看着裴嗣说道。 于是,不到半天的功夫,临湖县的所有公告栏上,便赫然贴着一份公告: “今紫元宫查明,近半月以来的数十桩离奇命案实乃都城苏杭城巡察司前任统领范毅所为,另外,据悉此人亦是江湖中杀手组织天行会的统领,杀人如麻,劣迹斑斑,紫元宫使者现已查知其踪迹,并会尽快设法将其伏诛,敬告于民!” 楚越与裴嗣站在公告栏前,她拍了拍手轻声道:“等着吧,他迟早坐不住的。” “你还真别说,你这招可真够狠的,江湖中,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向来都是与邪门歪道共生共存,只是一直井水不犯河水,互不侵犯才得以相安无事,但如若这最后一层窗户纸被掀开,到最后,天行会只会是被群起而攻之的下场。”裴嗣朝身旁的楚越竖起大拇指,淡淡道。 先前楚越有听到白露感叹道,朝堂之中的水太深。可如今看来,这座江湖上的水又何曾浅了? 尤其是事关门派传承与名望之事,他们不仅要面子,还想要里子呢,除非是想成为别人的众矢之的,否则,只要有一门一派牵头,追随者便注定会是不计其数,蜂拥而上。 此时,楚越当真是为天行会的处境堪忧,奈何,她最是乐见其成啊。 她抬头,已见黄昏将至,日暮西山。 第四十一章 紫薇玉令号诸门 通过官府的助力,那份协查公告已经张贴于湖州城中数日,但这面湖水依旧风平浪静,毫无波澜。 看着安坐在客栈中品茶的上官楚越,裴嗣微微皱眉,随即坐到她对面,轻声道:“都已经三日了,各大门派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楚越放下手中的白瓷茶杯,偏过头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并无二话,反而抬手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茶,送入嘴边抿了一小口。 见状,裴嗣不禁开始重新思量她此举的真正意图。 湖州距离都城苏杭城,依照正常的行进,至少也有两三日的路程,所以这座城中,真正认识抑或是熟悉巡察司范毅的人,实际上寥寥无几。 正道对天行会的口诛笔伐、群起而攻之,或许会发生,但并不是现在,因为范毅还未在人前真正现出身形,而楚越此举的确是要达到那个最终的结果,但很显然,不是现在便能做到。 所以,首先,要逼范毅露面。 而让他主动暴露行踪的最好办法,便是当初那一招,引蛇出洞。 裴嗣顿时之间茅塞顿开,笑着拿起桌面上一只倒扣的茶杯,给自己也斟满了一杯热茶,柔声道:“所以,你是一开始便打算,以自身为饵,引他现身,随后再让他们出手?” “本来呢,他们根本就不会轻易出手,但是现在不一样了,那份告示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我们是奉皇命,以紫元宫使者的身份前来调查连环命案,还点明了幕后真凶的身份来历。这几个条件加在一起,便由不得他们了。”说罢,楚越一口饮尽杯中茶,豪迈至极。 但是很显然,要做到这一点,必须要主动出击。 裴嗣听罢,竟是忍不住朝她竖了个大拇指,笑道:“你是打算以紫薇玉令号诸门,公然进门搜查?但是你怎么就敢保证,各大门派会依了我们?” 裴嗣还没说完,楚越便放下了银子,往客栈外走去,裴嗣见状,连忙拔开腿追了上去。 此话深意,紫元宫虽然有助国之功,就连皇室都要礼让三分,在各大门派中亦是名望颇高,但是拿着宫门玉令公然要求搜查别家门派,实属不妥之举。 但是两人都明白,在这风口浪尖,天行会肯定不会冒险在外行走,事实上亦是如此,自从那份告示张贴榜上之后,便再无命案发生,很显然他们是打算暂避风头,再行观望。 若是要避风头,起码就要有片瓦遮头,所以,江湖中势必有门派包庇于他。 楚越回过头倒退着走路,双手负后,看着他笑道:“所以我才会让官府张榜公示啊,天行会历年来犯下如此滔天罪行,杀人无算,早就惹起了民愤。这江湖各派毕竟也是处于民间,你说要是他们阻挠紫元宫调查,这脸面还要不要了?更何况,我知道不会有结果,但若不让他知道我们的诚意,他又怎会狗急跳墙呢?” 引蛇出洞,兵不厌诈。 张榜于民,一箭三雕。 三日后的傍晚时分,二人来到紫荆门山脚之下。 湖州紫荆门与苏杭紫元宫向来不对付,两派弟子亦是互相看不上眼。 只因紫荆门在整个江湖武林之中传承最为久远,奈何紫元宫问世之后,初代宫主凭借助先祖开国时期定鼎江山之功,俨然逐渐成为了江湖执牛耳者,紫荆门向来不服。 站在山门牌坊之下的数名执剑弟子,听闻两人自报师门后,无一不是塌下了脸,就连给他们半分好脸色都欠奉。 但奈何二人手持长宫主宫门玉令,只好领二人上了山,至于能不能进宫门,那就不是他们能够作主的了。 紫荆门正殿前,当代门主玉迟谨早已立于此地,等候两人前来。 玉迟谨乃是紫荆门立派以来第一位以女子之身登顶门派至尊的人,自然有足够的斤两,只见她立于宫门前,那一身卓然风姿,便令人不禁由衷感叹,怎不似天上仙人下凡尘? 楚越甫一见其真容,亦是不由得心中感慨,奈何叹惋之情更多。 女子,终归逃不过情关? 前夜,楚越收到一封密信,说紫荆门后山有异动,当代门主玉迟谨亲自相送一名男子下了山。 玉迟谨低头俯视着缓缓走近的两人,未等他们走至石阶之上,便有一番话语传至两人耳中,“我是不知我紫荆门何处惹了紫元宫不快,竟能劳烦二位使者亲自前来?” 楚越与裴嗣听罢,相视一眼,看来这玉迟谨功力颇深,这传音术已然超绝。 两人踏上宫前广场之下,拱手一礼,楚越恭敬道:“玉门主想必知晓近半月来的那数十桩离奇命案,既然紫元宫奉皇命前来湖州调查,自然是要多有叨扰的。” “噢?你的意思是说,我紫荆门与这些凶杀案有所关联,何以见得?”玉迟谨淡淡道。 楚越眼看着天快要黑了,也懒得跟他们多废话,于是连忙从怀中掏出紫薇玉令,举过头顶朗声道:“玉门主,东冥开国先祖曾亲口所言,凡见紫元宫长宫主信物紫薇玉令者,如见宫主亲临,定当听令行事。如今,为了洗清紫荆门窝藏罪犯的嫌疑,我劝门主还是不要阻挠的好,您说是不是呢?” 裴嗣眼见着玉迟谨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心中一阵暗爽,忍得真辛苦。 片刻后,她才勉强开口道:“既如此,那便搜吧。” 傻子才会进宫真的搜查,摆明了不会有任何结果,只不过是形式主义作祟罢了,演戏自然要演全套。 最终,二人放低身段,向着玉迟谨躬身致歉,方才离开了紫荆门。 回到客栈,楚越刚刚打开房间门,便瞧见一个身着黑色夜行衣的人翻窗逃离,隔壁的裴嗣估计是听到了声响,开门跑了过来。 二人走进房中,点了烛火,恍然得见桌面上有一张用茶盏压着的纸。 楚越拿开茶盏,只见纸上赫然写道:明日午后,龙王山山巅。 二人阅罢,相视一眼,裴嗣随即直言道:“应该是范毅。” 龙王山,乃湖州境内最高的山峰,山势险要且多悬崖峭壁,他主动邀约此地,想必是存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念头。 但此时此刻,他们别无选择。 第四十二章 豢蛇再现世 湖州境内最高峰龙王山,自古便以山势险峻,多巨峰山石而闻名,相传此山是因东海龙王三太子与王母娘娘之女的爱情故事而得名。 当楚越与裴嗣来到山巅之时,便见一人背对驻足于悬崖边上眺望云海。 听闻脚步声,他没有转头,只是略带沙哑道:“又见面了,不过我很好奇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他说的自然是那晚的“梦境”,还有那一出精彩绝伦的《荆轲刺秦》。 “你自诩聪明,以为我们中了你的圈套便得意忘形,实不相瞒,本来你是可以赢的,只可惜你将那柄匕首刺进去之前,耍了不该耍的剑招。”楚越道。 范毅听罢,转身面对二人拍了拍手掌,笑道:“确实是我大意了,既然那日二位不够尽兴,那今日我们便陪你们好好玩。” 说罢,一条赤红小蛇从他的袖里钻出,窜到了地上,瞬间变成一条庞然大物。 只见它低着巨大脑袋冲着二人狂吐蛇信,蛇尾摇晃不已,致使山巅风沙骤起,模糊了众人的视线。 豢蛇,再次重出江湖。 见状,范毅并没有急着对豢蛇下命令,反而气定神闲,有恃无恐道:“作为堂堂的永安王世子,不安安稳稳呆着享福,大老远跑到东冥来找死,想着你这个身价,要是死在我手上,哪怕同归于尽,我也值了。” 裴嗣倒是不愠不怒,神情淡然自若,冲着范毅便是一顿市井无赖的话语。 只听他沉声道:“同归于尽?你要死我不打算拦着,身为天行会首领,身上背负的血债就算死多少回都注定罄竹难书,但你也别想着拉上我,本世子这副身价,你还真的就买不起。” 范毅的脸色难看至极,前来湖州之前,主人的吩咐本就是杀人灭口,让他带上豢蛇也就是想着速战速决,以免节外生枝,奈何他今日心情颇好,打算与他们瞎聊几句,让他们死个痛快,奈何他们不领情,没办法,那便送你们上黄泉! 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支食指长的精致鸣笛,放在嘴中吹奏一曲,那豢蛇听到乐声,顿时间杀机骤起,向二人匍匐而来。 见状,楚越与裴嗣分开两边一跃而起,躲过了蛇尾那重重一击,只可惜地上那块坚硬无比的山石却遭了殃,生生被砸出了一个深坑。 上次在紫元宫,他们曾与豢蛇交过手,自是知晓此妖物的能耐,哪怕是头颅被生生砍去,也能重新生出一个新的来,所以要想真正除掉它并不容易,以至于裴嗣前夜便深深感慨,懊恼道:“早知道将裂冰带过来。” 裂冰剑,乃紫元宫初代宫主随身佩剑,帮着初代国主定鼎江山,故而剑上依附着最多沙场上的将士亡魂与鲜血,煞气极重。 那浑身赤红的庞然妖物眼见一击不中,于是怒气更胜,奈何只生得一条尾巴,便只能单单朝楚越那边扫去。 双拳尚且难敌四手,更何况是这么一只妖物?故而两人只能自顾自地防守,从不进攻。 楚越心中计算着时间,估计快要到了,于是朝对面的裴嗣轻轻点头。 片刻过后,范毅听闻山下不远处传来声响,不禁微微皱眉,昨晚明明已经派人手紧紧盯住了客栈,消息怎会泄露? 直到一群约莫十数人手持兵器赶至山巅,出现在范毅面前,他才真正相信。 范毅统领天行会行走江湖多年,自然知晓这些人都是何等人物,无一不是各大门派中祖师级别的宗师。 楚越见状,连忙弯腰躬身道:“有劳各位前辈了。”随即转过身面对范毅,继续道:“这些前辈都是为豢蛇而来的,至于你,这是我们之间的旧账,所以他们不会插手。” 说罢,楚越伸手将墨池剑拔出,这是她来到山顶以来,第一次拔出此剑。 见裴嗣缓步来到楚越身旁,与她并肩而立,范毅冷声道:“那便一起上吧。” 他的剑法楚越领教过,极为霸道且阴厉,虽说以二对一,但两人并不敢掉以轻心,但他们也有一点是比较庆幸的,只因墨池与白霜乃是孪生剑,如今双剑合璧以对敌,加之两人早已心意相通,自然会事半功倍。 消息是如何走漏的,对此时的范毅来说已经不重要了,见两人持剑而起,他连忙收起心绪,横剑身前,止住了两人的剑势。 眼见着手中利剑被双剑逼得弯了大半弧度,他赶紧将内力灌注于剑身之上,才得以将逼至身前的两人击退。 但他藏在身后的那只手,却在不断颤抖着。 他方才以笛声驱使豢蛇时,本就耗费了大量内力,只因他根本没想过会是这般结果,到最后竟还需要自己亲自上阵。 如今居然还落了下乘? 剑术剑招,若是用来对付功力平平之人,就算是只用蛮力也能取巧获胜,但现今自身的内力已然损耗不少,面对楚越与裴嗣这般剑术早已炉火纯青之人,到最后只有惨败的下场。 既如此,何必受此等屈辱?若是持剑自刎于前,猩红的鲜血还能激起豢蛇的杀意,岂不快哉? 于是,不等二人出手,他已经一剑抹了自己的脖子,倒地而亡。 豢蛇先前早就被诸位宗师合力祭起的法阵困在其中,但见眼前此景,它突然狂性大发,瞬间挣脱了法阵的束缚,以至于蹲在范毅身前的裴嗣一时不察,被它狂扫而至的蛇尾重创,掉下了悬崖。 楚越眼见着裴嗣被推了出去,二话不说便跟着跳了下去,抱住了已然昏迷不醒的他,二人就这般一同往悬崖下坠落。 众人见状,立即轻念法诀重启剑阵,豢蛇自从见了血腥之后便愈发强横,使得剑阵之中的其中数剑晃动不止。 众人深知,这妖物虽狂性大发,但毕竟已是无主所控,面对十数宗师倾力铸就的剑阵,只不过是强弩之末的挣扎罢了。 最重要的是,他们既然选择来到此地,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宗门的兴盛,都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只可奋战到底,诛杀之。 从昨夜起,各派陆陆续续收到消息,来人手持紫元宫长宫主紫薇玉令,请各派宗师前往龙王山,诛杀妖邪。 起初,他们不是没有犹豫过,但紫薇玉令在前,诛杀妖邪在后,实在无法拒绝,否则岂不是陷整个宗门于不义? 至于那个令范毅至死都想不明白的问题,归根结底,都是因为他低估了上官楚越,低估了上官世家的真正势力。 楚越与裴嗣先前来到此地,住的那家客栈,其实是上官家的隐秘产业。 当天夜里,在他们收到范毅的来信之后,便深知对方必定已经派人盯紧了自己。 但奈何楚越只是打开房门,让店小二送一壶热茶,便已经将手中的宫门玉令交了出去。 至于事后如何行事,楚越深信,以他的卓绝能力,绝无后顾之忧。 世人只知她二哥承得祖业,却不知,被族中长辈公认为最像老祖宗上官烛明的那位楚字辈子孙,并不是他上官楚谦,而是那位只比自己年长一月有余的六哥,上官楚熙。 世人之所以对他没什么印象,只因为上官楚熙早年便被老祖宗派到江南,来负责分理这边的商行事务。 不巧,如今他就在湖州。 第四十三章 山间不知岁月 当裴嗣再次醒来时,只见自己正身处一个山洞之中,而楚越则倚靠在洞口熟睡着。 他微微动了动身子,只觉得浑身难受,简直像是散了架一般提不起劲,尤其是后背,一阵撕裂感传来,让他几欲晕厥。 他放慢动作缓慢坐起身,解开了衣服,勉强转过头望了一眼后背,只见伤口被处理得很好,奈何方才动作大了点,竟是渗出了大斑猩红。 他小心翼翼重新穿好衣服,起身穿上鞋子,缓步朝洞口走去。 估计是始终不愿睡得太沉,他才刚跨出两步,楚越便醒了,见他下了床,便没忍住轻声呵斥道:“你怎么回事,伤得这么重还逞能吗,赶紧给我躺回去!” 他见楚越动怒,便准备乖乖听话回去躺好,但转身后便听到她重重的咳嗽声,他连忙快步走到了她身前,担忧至极地抓起了她的手腕。 只因他看到她那张瞬间煞白的脸庞,便知她未必比自己好到哪里去。 楚越迅速抽回手,但裴嗣已经探出个所以然,于是沉声问道:“你的内力……” 话到嘴边的他顿时间止住了话头,他想起了那日在山顶上,自己猝不及防被豢蛇重击摔落悬崖,可如今两人却四肢健全地身处半山腰的山洞之中。 唯一的解释,便是她跟着自己跳了下来,用自身的内力带着正在极速下坠的他,强行落在了位于山腰之处的山洞之中,而自己的伤…… 他不敢也不愿再继续往下推敲了。 见他投来的目光,楚越破天荒有些许羞涩,于是偏过头不敢看他,嘴里却安慰道:“你的小命是我耗尽心力才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反正我现在内力尽失,你的伤也还未痊愈,所以我劝你珍惜着点你自己的小命,别给我糟蹋了。” 说罢,她缓缓站起身,从洞中角落取来一些新鲜草药,蹲下身为他止血,重新包扎好了伤口。 裴嗣果然听话,一动不动地让她捣鼓着,见她停了动作,便乖巧无比地自己穿好了衣服。 楚越对他的表现还算满意,便不打算再吼他了,只是便那张自己好不容易用洞中的木料临时搭起来,覆盖上层层荒草的板床努了努嘴。 见他走过去侧身躺下后,这才重新闭上了双眼,靠在洞口沉沉睡去。 只是这一次,裴嗣发现她竟是睡得无比安稳,就连半夜在洞外响起的阵阵春雷都没能将她吵醒。 就这样,他们又在洞中度过了半月的光景。 因为冬日已过,初春时节的江南春雨绵绵,于是两个人平日里最是喜欢坐在洞口,看那漫天水花,甚至一坐便是几个时辰。 半夜,裴嗣悠悠醒来时,见楚越正双手撑着头躺在洞口的悬崖边上,于是缓缓起身朝她走去,坐在了另一边,开始眺望远山。 这几日,他的伤才刚刚有些许转好的迹象,但身后被豢蛇蛇尾重创的那一处,直到现在还偶尔有些隐隐作痛。 “此处是半山腰,且周围被群山环绕,该是看不到星空的吧?”裴嗣生怕后背的伤口再次撕裂开来,于是只是勉强挺直了腰杆,不敢倚靠在山石上。 听罢,楚越微微闭上眼,嘴角含笑道:“我不是在看星星,我是在……感受。” “感受”二字是她停顿了许久之后才说出口的,裴嗣知道她还有话要说,于是并没有插话,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她的对面,默默地看着她。 “十多年来,我身为上官世家的小姐,靠着上官家在整个华夏大陆的地位,表面看似风光无限,可实际上没有多少事是在按照我的意愿去走的。” 估计是枕在脑袋下的手麻了,她稍微挪了挪位置,一边说道。 裴嗣自是感同身受,他们这般富贵人家的孩子,处处事与愿违,事事身不由己,反而生来便不如平民百姓家的孩子快乐, “小时候,我因为调皮常常喜欢赖着老祖宗,耳濡目染于是渐渐喜欢上了研究行商之道,可是却因为父亲的离世不得不放弃;后来,我为了可以保护身边之人而习武,慢慢地我便开始憧憬江湖,渴望自由,但是我始终清楚,老祖宗与娘亲对我的殷殷期盼,所以我不能放纵自己轻易离开上官家;虽然这次因为一场婚事阴差阳错来了东冥,拜师紫元宫,可是这数月以来,有哪一日是真正属于我心目中畅想的自由?” 她的问题自然没有让自己给她答案的意思,但是裴嗣懂她。 无论是母亲与楚国公之间的情结,抑或是在茫茫大海中无辜丧生的百余条性命,还是回到最初她所逃避的与慕容铭的婚约,都不是她真正所想要的自由。 “所以,这才是你这一个月,始终不愿意离开这里的真正原因!”裴嗣顿时间眼前一亮道。 听罢,楚越睁开眼睛,猛地站起身,双手放在嘴边对着四周的山峦大喊了一声,群山之中,自然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 随后才转身低头看向裴嗣,听着山谷中的回音笑道:“看,这才是真正自由的味道,我总算是感受到了。我曾经幻想过最理想、也是最不切实际的生活,便是在年老之后,找一处荒无人烟,没有任何人认识我的地方,了此余生。” 听罢,裴嗣神色黯然,微微转头不再看她,眼神中似有愧疚之意。 他爱她,但是,却无法给她这样的生活。 她也知道。 裴嗣辗转腾挪想换个坐姿,谁料不小心撕扯到了背上的伤,脸上没忍住狰狞,见状,楚越连忙上前扶住,满脸抑制不住的担忧之色。 裴嗣抬手轻柔地拍了拍她扶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背,轻轻摇头表示无碍,随即淡淡道:“我这一生的命运,估计从我出生那一日,陛下亲自为我取名那一刻开始,便已经被盖棺定论了吧。” 嗣,乃子嗣是也。 当时皇后尚无子嗣,陛下听闻弟弟永安王得子,龙颜大悦,当下便亲自手书一字“嗣”,并遣人快马送至永安王府。 国主亲自为永安王世子赐名“裴嗣”,当年也算是轰动重川城的大事了。 “陛下一直都对我寄予厚望,我年幼时并不觉得有什么,但后来稍大些练字时,每每写到自己名字中的‘嗣’抑或是听到他们喊我名字的时候,它都仿佛是个提醒,提醒我该知道自己将来要成为怎样的人。时至今日,这种期盼早已根深蒂固,哪怕陛下的皇长子裴雍出世后,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神情淡然,但楚越能够感受到,他抓着自己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着。 一国之重,又岂是任何人都能够承受的? 培养一个具备治国之能的王位继承人,又需要多少时间跟心血,可想而知。 哪怕将来裴雍亦能继承南阳大统,但他如今不过才是三岁小儿,等待,终究漫长,更何况,陛下在裴嗣身上倾注了太多,又岂能轻易盖过? 她虽然生在商贾世家,钻研的也只是行商之术,但是她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个单纯、与世无争的女子。 因为她懂他,所以亦愿与之相伴相随。哪怕永远与那只存在于梦中、从未拥有过的自由失之交臂,她亦无怨无悔。 她方才那番话其实并没有说完整,她真正所希冀的,是年老时,跟他一起,放下尘埃落定的一切,寻一处无人之地,携手隐退,相守余生便足矣。 想着,她也望向前方,喃喃道:“不过,要是可以一直这样,也是不错的。” 说罢,裴嗣皱着双眉,投来疑问的目光。 显然,他一个字也没听见。 无妨,我可以用余生,来慢慢说给你听。 第四十四章 重返苏杭城 楚越与裴嗣在山洞之中足足待了月余才下山。 自然是一步一步走下去的,毕竟都还是伤残人士,楚越的内力并没有完全恢复,而裴嗣后背的伤口虽然依然复原,但内伤依旧未愈。 回到湖州主城,二人在客栈简单洗漱沐浴过后,紧接着便并肩往州府而去。 湖州知州府衙。 当两人跨入正堂时,便看到忙得焦头烂额的知州黄章,正吩咐衙差前往各地善后,无他,只因他们还在山上过着快活日子的时候,外面已经翻了天。 准确来说,是天行会撑不了多长时日了,如今已然是落日余晖,日暮西山。 黄章见楚越与裴嗣前来,吩咐完差事之后,便笑脸相迎道:“多亏了六少亲自送来的那封书信,否则去年年初的那宗案子便真的要石沉大海了,当真是帮朝廷挽回了不少颜面啊。” 一月前,楚越前往龙王山赴约前夜,与宫门玉令一并交给小二的,还有一封举证书信,信中报案人自称是一年前沉船案的幸存者,他指证幕后之人正是来自北胡。 当时,楚越故意拜访陈君堂,是为了用这个鱼饵钓出耶律韦室,后来她安排陈君堂一家连夜离开苏杭城,事后,陈君堂便让人将这封举证信交给了楚越。 “这毕竟也事关我们上官家,当初北胡国介入,无非是想看着我朝与东冥渐生嫌隙,他们才好坐收渔翁之利,无论如何,此事水落石出,于我们两国而言,都是好事。”楚越笑着直言道。 黄章暗自点头,随即灵光一闪道:“倒是差点忘了,天行会如今已经被各大门派追杀,加之范毅已死,想必再也难以成势了,不过耶律韦室的踪迹,京城那边似乎暂时还未找到。” 楚越与裴嗣相视一眼,看来,是时候该回苏杭城了。 二人离开了州府,走在大街上,只见楚越东张西望仿佛在寻找什么,随后径直走进了一家瓷器行,千挑万选才看中了一套青花茶具,随后打包带走,往城南而行。 城南,青竹园。 裴嗣一开始还想问为何去这般普通的名字,结果一进门,当他看到影壁两侧的数排青竹时,他便乖巧地住了嘴。 看来这位六少爷,极为喜好青竹啊,真不愧是咱们重川出来的。 还未跨进内院,一位从家里跟着六少出来的账房先生便眼尖瞧见了楚越,正准备进去通报,但见楚越将食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便笑着退下忙活了。 跟在一旁的裴嗣简直是一头雾水。 于是,楚越偏过头好心解释道:“我这位哥哥,打小便喜欢清静,不喜欢院里有太多人,而且我也知道他一天到晚忙得要命,便不大声嚷嚷了,否则你别看他斯斯文文的,急起来可不得了,可记仇了。” 此时,传来一阵温醇话语,道:“说谁记仇了?话说上次你跟我打赌输了,那一百两还没给我的吧,打算什么时候还我钱啊?” 吓得楚越一激灵,转头才看到他从左边回廊缓步走来,于是嘴里轻声嘀咕道:“你听,还说不是记仇,这都几年前的陈年旧事了,不就一百两吗?” 只见他走到两人身前,先是对着裴嗣躬身道:“上官楚熙见过世子殿下。” 随后,将手中的紫薇玉令抛给楚越,再然后嘛,自然少不了轻轻敲了她额头一个“板栗”。 上官世家楚字辈第六子,上官楚熙,乃至今仍旧赋闲在家的五房上官涯长子,更是被戏称为整个五房唯一出息的子孙。 裴嗣伸出手微微扶住,笑道:“六公子不必多礼,这次若不是你相助,我们恐怕难以收场啊。” 楚熙将两人请进内堂,吩咐人沏了一壶热茶,便挥手让那人离去,于是正厅中便只剩下三人坐于其中。 楚越将手中锦盒打开,笑道:“六哥,这是我特意给你带的一套青花茶具,知道你自小就独好青花,你就当是抵了那一百两吧。” 上官楚熙笑着微微摇头,看着裴嗣似乎是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开口道:“殿下,先前收到一封家书,枫儿说挺想你们的,让我代他问声好。” 裴嗣闻言,差点没把那一口快到喉边的热茶给喷出来,略微尴尬道:“上官家的那位小少爷,我先前见过一面,果真是很特别,将来说不定能成为一代豪侠。” 去年,在回香楼,世子殿下便飞身下楼,从惊马的马蹄下救了上官楚枫一命,也就是从那日开始,这仅有九岁的小少爷心目中,便又多了一个敬仰的人物。 三人闲聊了一盏茶的功夫,上官楚熙才问道:“方才应是到过州府了吧?” 楚越长叹一口气,应道:“是,黄大人说天行会败局已定,如今便是只剩下一个耶律韦室了。” “那便走吧,想必你们也是时候返回苏杭城了,我送你们吧。”上官楚熙淡淡道。 于是,三骑缓缓行走在极为宽阔的街道之上,往南城门而去。 到了城门口,三人翻身下马,楚熙抬手轻轻拍了拍楚越的肩膀,温言道:“在这边玩够了之后,回到家记得替我问候家中父母与老祖宗,跟他们说是我不孝,不能常伴至亲膝下尽孝了。” 楚越本就不舍,听他此番话语更是泪眼朦胧,猛的摇头。 上官楚熙是除了三哥上官楚华之外,唯一疼爱她的哥哥,只可惜他十岁那年便离了家,就没再见过面了。 随后,上官楚熙向裴嗣行了一礼,便目送着两人离开了南城门。 当楚越策马来到王府大街,离远便看到站在府外的门童看了她一眼,便转身嗖地一下跑了进府,看得楚越一头雾水。 当她翻身下马,抓着马缰站在王府大门外,看到楚国公洛平在长子洛溪阳的微微搀扶下,火急火燎地朝她走来,她才恍然大悟。 自己跟裴嗣待在龙王山上倒是过得逍遥自在,殊不知山下竟是已过月余。 当初各门派齐聚龙王山成功斩杀了豢蛇的消息不胫而走,与此消息一同流传开来的想必还有他们二人坠下悬崖的事情,难怪外祖父这般猴急,早就担心透了。 站在仪门外,看到手脚齐全的宝贝外孙,才真正长呼出一口气。 可洛溪阳却不淡定了,径直迈下阶梯走到楚越身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进而眉头紧皱道:“你的内力怎会有此番消耗?” 洛溪阳既然身为楚国公世子,官至一朝大将军,武道修为自然是大有造诣。裴嗣第一次与他见面时,见他以“尺素”为佩剑便对他的武道境界下过定论。 然后,还能有什么然后? 洛平勒令她待在府中好好休养,至于这王府大门,就别想出了。 而另一边,裴嗣的庆丰园,甚至迎来了凌王的大驾。 但哪怕两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知道,江湖上的腥风血雨从未停止,距离天行会的落日余晖彻底消逝于这个人世间,不远了。 第四十五章 谋国之士 南阳王朝每三日一早朝,今晨,随着总管太监一声“无事退朝”,礼部的两位主官再次在各位同僚的异样目光中,缓步走出了宫城。 今日礼部无事,二人出了宫门,坐上了自家马车,上官楚尧低声道:“父亲,往年春季的天子祭天事宜,都是由礼部统筹包办的,为何今年陛下要将此事全权交给钦天监?” 上官泠低眉沉声道:“你没听见陛下说,钦天监夜观星象,今年乃是百年难遇之大年,理应万分重视,钦天监监正定当顺承天意,是主持今年祭天事宜的不二人选。” 上官楚尧听闻父亲用陛下的话搪塞自己,自己此时出言反驳,岂不是在质疑陛下?又见父亲自从出了大殿便沉下来的那张脸,于是不敢再多言片语。 城西季宅。 姜舒圣从怀里取出一块令牌,交给了半跪在他身前的中年男子,那人随即领命而去,离开了这座宅院。 柴济容从后堂走出,神情肃然道:“先生这是要将潜藏在城中各处的巫卫悉数召回了?” 三年前,西越国主柴敬便大笔一挥,下了一道令人咂舌的圣旨,将西越巫卫的力量交到了姜舒圣手中,当时不乏有朝臣提出质疑与反对,但都被柴敬无一例外悉数驳回。 姜舒圣语气淡然道:“我们在南阳都城烧的这把火,火候快到了,既然我们做了这壮举,自然是要提前准备好自己的活路。” 听闻即将回国的消息,柴济容微微皱眉,慕容枫是知晓自己的底细,但是镜儿...... 见状,姜舒圣自然不肯放过调侃他的机会,于是笑道:“既然打算给她一世尊荣,我劝你还是今早告知吧,免得这东宫妃位像煮熟的鸭子飞走了那样。” 柴济容听罢反击道:“先生也是,若是上官泠飞走了,这损失也忒大了。” 奈何姜舒圣没有再回击,他就像是以拳头挥在了棉花上,根本没有落到实处。 只听他说道:“等出了重川城,我们便在巫卫的随行之下直入吐蕃国境,再往北行进入西越国土。” 柴济容疑惑道:“出重川城?谈何容易?” 姜舒圣笑意恬淡道:“若是他上官泠连送我们离开这座都城的办法都没有,我们要他何用?放心,永安王府能动的只不过是驻守在城外的那批兵马,他们并没有王城内守军的指挥权,也就是说,我们还不至于跟他们在城内作困兽之斗。” 当夜,永安王府。 丫头仆役早已见惯了这位上官家的三公子来回穿梭在王府的九曲回廊中。 上官楚华一路上无人阻拦,如入无人之境般来到了无越的小院落,见他难得躺在院中的那张藤椅上闭目养神,忍不住皱了皱眉。 自从世子裴嗣前往东冥,将他孤零零丢在这座府邸之后,他便愈发惫懒了。 上官楚华不知为何,突然间很想抡他一拳,难不成就他一个人是那来回奔波,操心劳碌的命?一个跑去东冥城与佳人为伴,一个天天赏月晒太阳,反观自己,显得何其的格格不入? 无越离远便听到脚步声,不用睁开眼都知道,他这个无人问津的小院子,也只有那个书生会赏脸光顾了。 楚华坐在对面的那张藤椅上,淡淡道:“你手上的那块调兵令牌,总算快要派上用场了。” 早在裴嗣请旨前往东冥时,便顺道为王府请了一道调动城外守军的令牌。但奈何永安王戍守青川、剑阁边境,世子裴嗣远赴东冥,如今那道令牌便落在了无越手中。 无越听闻这有如晴天霹雳的言语,终于睁眼望向他,坐直了身子沉声道:“他们有动作了?” 重川城的倒春寒来得很是猝不及防,就连楚华都顾不上士子风范,双手插袖道:“陛下已经一步一步削弱了他们的职权,想必我三叔的忍耐力快到极限了。” 无越一直都觉得,虽说这是必然的后果,但是这也算是逼着人家反的法子,还不如一刀了结来的痛快。 估计是他离开宫廷太久,久久未曾沾染官场倾轧,忘记了在这座修罗场中,师出无名,往往会适得其反。 “你有何打算?”他说的自然是城外守军的兵力部署事宜。 谁知,上官楚华非但没有回答,还反问了他同样的问题,无越顿时间眼神锋锐至极,但那份杀机也只是转瞬即逝罢了。 无越眼中的一瞬杀机楚华自然尽数收在眼底,但不知为何,见到他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猫般竖起全身的毛,冲着他摆出一副张牙舞爪的模样,上官楚华感到很满足。 这一年来,他跟无越来往密切,仿佛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他是愈发喜欢挑逗这个符氏太子了,明明心里不是这般清冷的性子,却偏偏装得生人勿进,讨厌至极。 无越的身份,乃是西越前朝符氏太子,行军打仗,兵力部署他怎会不懂?只是他不愿再触碰罢了。 见那讨厌书生只是脸上泛起浅浅笑意,却久久不再说话,似乎真的在等着自己的答复。 无越这才收敛神色淡淡道:“南阳位处整个华夏大陆南部,除了南边以外,三面都被别国领土环绕着,但这南边不作考虑,他们不会这么傻往南边跑;至于北部边境也必定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穿过青川剑阁便可直接到达西越国土不假,但同样也会投入了永安王的怀抱,与自寻死路无异;所以,只剩下东西两边需要布防,只不过......” 见他停下话语,楚华接着他的话继续道:“只不过,东西两边都要跨过别国边境,然后才能转道进入西越国土。往东,从重川城东北部进入东冥境内的竹溪县,再往西行便可脚踏西越国土之上;至于西边,那是吐蕃国界,但是多年来由于商贸来往,想要进入吐蕃,也不难。” 听罢,无越嗤笑一声,楚华自然明白他所笑何意。 他们想要穿过吐蕃境内是不难,可自己想要在别国领土动兵并不容易啊。 也就是说,如果不能在途中拦住他们一行人,等过了国界便不好动手了。 楚华从王府侧门离开,由于此处远离坊市,且多为达官贵人,巨富商贾之住所,故而每当夜幕降临后,便格外清静。 他孤身一人缓步走在街道上,仰望满天星辰,轻叹一口气,事情发展到了如今这个局面,又岂是他上官楚华心中所愿? 与其说陛下与殿下这一年来一直在逼迫上官泠,倒不如说是给了他一次又一次回头的机会? 如果他愿意回头,甘愿对裴嗣俯首称臣,朝廷自然也不会对其赶尽杀绝。 人非草木,他们,毕竟也是他上官楚华的亲人啊。 第四十六章 内讧 足足一旬,楚越的禁足令才被洛平大手一挥给解除了。 此时,二人刚在庆云楼吃饱喝足,谁料才一脚跨出酒楼门口,便看到了一幕仿佛掐着点上演的大戏,也可以说是“打戏”。 只见一位高坐马上的豪族士子模样的年轻公子哥,正腾出一只手用麻绳拖着一个浑身伤痕的小姑娘,楚越低眉一看,她的脚都被磨破了,甚至在地上留下了丝丝血痕。 街上过往行人却极为罕见地避之不及,没有丝毫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思。 裴嗣见状,顿时嘴角斜笑,这一切楚越都看在眼里。 他正准备走下台阶,结果被楚越一手拦住,她轻声道:“这位爷在这座城中的角色,跟我那位五哥和慕容铭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是他出身高贵,是忠王最宝贝的外孙,你若出手,身份难免会被当场戳穿。” 他回眸望着她,微微皱眉。 却见楚越拍了拍手掌,笑道:“你站着看戏就好,我在苏杭城中的身份,哪里不比你来的尊贵?” 说罢,她抬脚走下庆云楼的三层阶梯,径直走到了那位小霸王身前。 几位随身扈从立即将她围在中央,那位小爷极为尖锐的嗓音响起,“你又是谁啊?哪里来的没长眼的小妞,长得倒是不错,若是肯跟小爷我回家,小爷大可不当回事啊。” 说罢,便望着楚越哈哈大笑起来。 裴嗣一开始听他开口说话的时候,便觉得那嗓音似曾相识,好像皇宫里就有很多,这下看着他那垂涎欲滴的眼神,简直想飞身过去将他一脚踢飞,那才解恨。 楚越听罢,实话实说应道:“上官楚越。” 那位膏粱子弟似乎一时间没听明白,苏杭城好像没有姓上官的大族啊! 但他那几位正围着人的扈从却比他来得聪明,握着那把刀的手不禁抖了抖。 见他没听明白,楚越好心好意再解释道:“说这个你可能不知道,那本姑娘便大发慈悲说明白些。我母亲乃国公府长郡主洛溪云,我外祖父乃当朝楚国公。” 那位依旧高坐大马的公子哥吓得跌落下马,几位扈从再也顾不得围着她,纷纷上前扶自家公子起身。 他好像忘了自己的母亲也是东冥国的郡主,只听到了后面那句,楚国公! 哪怕自己的外祖父是陛下的亲叔叔,可也比不得楚国公位高权重,得陛下信重啊。 楚越没那份耐心去等他反应过来,便走到那位姑娘身前,替她解开了手上的绳结,然后找了一处没有伤痕的地方拉着她的手,转身极为嚣张地对他微微笑道:“若是公子想报仇的话,我在国公府随时恭候您的大驾。” 说罢,顾不得他的咬牙切齿,直接拉着那位姑娘离开了。 楚越带着这位姑娘回到国公府,听她说她名唤苏颐,是来京城探亲的,奈何不行被人掳了去。 楚越见她浑身上下都是伤痕,便硬是留下她,让她把伤养好之后再去寻亲。 几日后,裴嗣拎着一个食盒来到了国公府,拜访楚国公洛平。 至于他们在书房中的谈话内容,谁人敢听? 但就在裴嗣离开之后的一个时辰,洛平突然口吐鲜血,倒地不起,吓得洛溪阳连忙请来太医为其诊治。 正焦急不安站在床前的楚越忙不迭问道:“周太医,我外公他到底如何了?” 周太医既然身为太医院院正,医术在整座京城中自是首屈一指。 见他微微皱眉,众人的心都悬了,只听他直言道:“楚国公这是中了剧毒啊,现今下官需要知道这毒的来源,方能诊治啊。” 就在房内众人焦急万分之时,几乎无人留意到房外回廊的角落,站着一位年轻的姑娘。 房中,管事方槐想了片刻,轻声道:“早上裴公子来过,还带了一盒糕点过来,先前,国公好像只是吃了几块糕点便......” 他自是知晓裴嗣的身份,便不敢说得过于直白,点到即止。 楚越连忙跑去书房,将那盒糕点带了过来,周太医随即用银针试毒,只见那跟银针转瞬间变得乌黑。 见状,楚越愤而转身,洛溪阳及时拉住了她的手臂,说道:“越儿,你这是去哪里,莫要冲动啊,裴公子他不至于这般作为。” 这时候,楚越哪里听得进去,她轻轻掰开洛溪阳的手,沉声道:“舅舅,是或不是,我总要当面一问才知道。” 说罢,她便拎着食盒走出了房门,随即唤来柳儿,让人抓紧给她备马。 于是,楚越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国公府外翻身上马,拎着食盒气势汹汹来到庆丰园。 站在拱门外的她,甚至连抬手敲门都欠奉,直接以蓄满内力的手掌猛地一把将厚重的门给推开。 这一推,着实把正在园内相互切磋功夫的清明、清宁吓了一跳,七姑娘今日是怎么了? 自从李舒然返回重川后,裴嗣便把清明与清宁调到了府中,他只觉得将他们召到身边才会安心。 楚越却没心情跟他们兄弟俩插科打诨,径直往内院走去,走到裴嗣书房外再一把推开房门,只见裴嗣正背对着自己,拿着抹布擦拭着白霜剑。 裴嗣转身,见楚越微微喘气站在门口,笑着疑惑道:“越儿,你怎么来了?” 她将食盒重重置于桌上,冷声问道:“你今日是不是去国公府找过我外公?” 见她一脸肃然,裴嗣敛了脸上的笑意,沉声应道:“是。” “这盒糕点是你带过来府上的?” “是。” 听罢,楚越重新拎起食盒,走到他面前打开道:“你若有本事,便当着我的面吃一块看看。” 从她进来那一刻起,她说的每一句话,裴嗣都一头雾水,于是他不明就里道:“到底怎么了?” 楚越放下食盒,后退两步盯着他的眼眸,冷言冷语道:“怎么了?我外公就是吃了你送的糕点之后吐血昏迷,太医诊治后说是中了剧毒,而这毒正是在这糕点里面,你还问我怎么了,我还想问你呢。” 听罢,裴嗣瞥了一眼食盒里的糕点,将手中的白霜剑别回腰间,淡淡道:“你觉得我有这么蠢,认为只要楚国公出了意外,东冥国主便会同意我的请求吗?不管你信不信,这毒,不是我下的。” 此言,仿若掷地有声。 楚越一直都知道,裴嗣前来东冥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但直到他第一次前来国公府,她才恍然大悟,自己的外公赫然成了他这条道路上最大的绊脚石,所以他最终才会去与凌王燕韶合作。 楚越微微摇头,嗤笑一声道:“难道不是吗?这么多年来,东冥国主之所以能够始终坚持“主和政策”,站在群臣,甚至他的亲弟弟凌王燕韶的对立面,不正是因为有我外公鼎力支持吗?如果我外公真的出了什么事,他便只是一个孤家寡人,试问一个孤立无援的帝王,又能在朝中重臣的反对中支持多久?” 裴嗣听罢,未言只言片语,没有承认,也没有替自己辩驳。 “世子殿下,我也是南阳人,哪怕暂且抛开我们上官家与永安王府站在同一条船上这个前提,仅仅是这个立场,我也希望你能够成功说服燕氏国主与我朝结盟,共同抗衡西越与北胡两国。但是我不希望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样的话,算是我白白认识你了。” 说罢,转身离去,行至门前,头也没回道:“裴嗣,我上官楚越在这里撂下话,如若我外公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你的。至于这盒糕点,我还给你,你还是留着自己慢慢享用吧,告辞。” 站在房外听墙角的兄弟两人默默转身,面壁而立,待确定楚越离府之后才踏进书房。 见世子殿下仍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发着呆,清宁以为殿下是受到了刺激,于是战战兢兢走到他身前,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裴嗣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随即松开,看着一脸担忧的两人,顿时间哭笑不得,于是没好气道:“放心,我没傻也没疯。” 起初,裴嗣口口声声说没事,兄弟两人并不相信,直到后来,看到世子殿下一如往日睡得香甜,没哭没闹没上吊,他们才相信殿下要么是已经疯了,要么就是真的没事。 这下好了,轮到他俩有事了,抓耳挠晒都想不明白,这两人是闹的哪一出? 第四十七章 深渊 柳儿端来一碗热腾腾的汤药走进房间,将汤药放在小桌上,走到床前扶着楚越半倚在床头,这才返身重新端起玉瓷碗,勺了一勺吹了吹,递到楚越嘴前。 偏偏楚越摇了摇头,直接接过整碗药,像喝酒一样极为豪迈地一饮而尽。 看着自家表小姐三两下便将一整碗闻着就知道苦极了的汤药喝尽,眉头都不皱一下,柳儿不禁替她皱了皱眉。 楚越自从去了趟庆丰园,回来之后便一直卧病在床,竟还一病不起了,喝了几天药还没见起色。她只听太医说了一大堆听不懂的话,但楚越却知道,这是半月前在龙王山,内力消耗过度而落下的后遗症。 若是这丫头知道裴嗣自从那日过后,还照往常那般安然度日,估计会打人。 直到五日后,裴嗣才叫清宁备了一些见面礼,径直往国公府而去。 可没过多久,兄弟俩便看到殿下原封不动地回来了,不仅他自己原封不动,而且手中的礼物也是原封不动。 兄弟俩心情复杂,看到殿下安然无恙的回来自然是高兴,起码没有被国公撵着打是吧?但见他手里的礼物怎么去的还是怎么回,难免有些无奈。 但是殿下怎么一点都不在乎的模样?奇怪! 鎏芳皇城,太子东宫。 二公主燕楚央双手负后极为神气地跨进宫门,听到宫娥的请安声,燕楚江连忙拿起手边的一本书,将桌上的那份名单紧紧盖住。 还没等那小妮子开口,燕楚江便极为识趣地问道:“这次又要多少啊,我看你是要耗尽我东宫的存银才肯罢休啊。” 谁知燕楚央笑着摇头道:“皇兄这次倒真的是猜错了,妹妹今日前来是纯粹探望您的,顺便打听一下。” 见她没了下文,燕楚江不由自主抬起头,望向站在身后的她,微微皱眉。 见状,楚央连忙蹲下身,轻声问道:“打听一下我那未来皇嫂啊!你可别真当我看不出来呀?你对那上官家的七小姐可上心了,怎么听说人家生病了也不去国公府探望一番?” 燕楚江听罢,咳嗽一声,喃喃道:“不去了,我相信,他会好好待她的。” 燕楚央没好气道:“他,你说的是那位裴家世子啊?他刚刚可是被国公府拒之门外,连门都进不去。” 燕楚江没有回话,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这事可没这么简单! 想着自己还有要紧的事,他连忙将挂在腰间的鼓鼓钱囊向后抛去,随即毫不客气地撵走了那个难得过来关心自己这位大哥的小妹。 见内殿重新恢复了安静,他才将那张写满了名字的纸抽了出来,这是父王昨日遣人送来东宫的,上面的名字无一不是朝中官员,甚至有大半还是近年来才被提拔起来重用的新贵。 事情闹大了。 想必今日,上面的这些人都会齐齐出现在刑部牢房中吧。 想罢,他不由自主地紧紧盯着纸上位列首位的“杜岩松”三字。 杜岩松是谁?他可是一朝郡马,其妻安华郡主是曾被先帝当朝称赞为,不输大好男儿,巾帼不让须眉的天之骄子;岳父是当朝国主的亲叔叔。 通敌叛国?这可是要抄家充公的罪名啊! 他之所以觉得楚越与裴嗣在街上所遇到的那件事内有隐情,缘由就在此处。 要知道,这通敌叛国的罪名是怎么突然间被查出来的?又是谁告发了杜岩松,燕楚江自然知情,想必那日父王与楚国公密谈之事,便于此。 仅仅三日光景,朝中便有十数名大小官员被一纸诏书打入刑部大牢。 郡马杜岩松被捕,郡主府被抄家,财产悉数充公国库,就连安华郡主的位份也被降了一级。 对此,举朝文武,皆噤若寒蝉。 今日,楚越收到了门房递来的一张纸条,虽并无署名,但她却早已了然于心。 于是连忙唤来了柳儿,将纸条重新卷好,递给她,笑道:“找一个生面孔的人,立即将这个送到庆丰园,务必亲手交到裴公子手中。” 说罢,不顾柳儿那一脸的疑惑,便径直转身往府外行去。 臂膀已折,后路尽断。 这只狐狸,可总算是按捺不住了。 岂料,去到约定地点,一个中年男子请她上了一辆马车,随后便开始兜兜转转游皇城。 楚越倒是不怕他半路上杀了自己,以他的性子,总不会让自己死不瞑目才对。 此时,她心里只是想到了一个词:狡兔三窟。 最后,马车停在了一条早已荒废的巷弄中,楚越与那半路跳上车的耶律韦室依次下了马车,走进了矗立在眼前的那家荒废酒楼。 刚刚踏进门,楚越便被眼前的景象带进了回忆的长河。 站在一旁的耶律韦室还是那副温纯无比的笑脸,一如往常在紫元宫那般并无二致。 只听他缓缓道:“是不是觉得很熟悉?没错,这就是我专门让人按照湖州城那家酒楼改造的。” 眼前的此情此景,确实与她与裴嗣在湖州城看那一出《荆轲刺秦》时无异。 楚越笑问道:“二殿下是就天行会的覆灭,控诉我的罪行吗?” “软弱之人终其一生只能对着敌人望其项背,是永远都不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他们面前,向他们宣战的。”他闭着眼睛,说出了这番答非所问的话。 楚越自小便生了七窍玲珑心,自是能从他这番话语中参透一二。 想来,他小时候也曾是个苦命的孩子吧。 “人性本恶与人性本善,不知道你相信哪一个?”耶律韦室睁眼道。 楚越坐在那一尘不染的戏台上,淡淡道:“我哪个都不信,我信的是我心我主,不论是善是恶,都不是人之本性。不过我倒是觉得,人活于世总该心存善念的。” 听罢,他嘴里不断呢喃着她听不见的话,似乎有两股神识在内心挣扎。 见状,楚越对他便更加好奇了,难不成他还心存一丝善念吗? 楚越极为好心地没有打扰他的思绪,片刻后,他哄然大笑道:“不愧是上官楚越,这番话我听着甚是新鲜,受教了。” 谁知楚越马上拆台道:“你真的受教了吗,我看不像吧!” 随着她这番犀利的话语,今日这两人的对峙才算正式拉开帷幕。 耶律韦室敛去笑意,默默走上了通往二楼的阶梯,楚越抬脚跟在他的身后。 上了二楼,他站在窗前吹着和煦春风,缓缓开口道:“你方才问我是不是在向你问罪,是!为什么我当初要创建天行会,便是因为世间无人真正懂我,如今天行会覆亡,他们便永远都不懂了。” “软弱之人永远都是输家,我恨他们,更恨从前的自己。要不是他的软弱,娘亲也不会死;要不是他的软弱,这天下早就都姓耶律了!可他偏偏在那里整日考虑得失,考虑了十来年。” 站在他身后一尺距离的楚越冷声反驳道:“这一天,也永远都不会到来。” 听罢,他转身望向这个不知道该憎恨无比还是佩服至极的女子。 就在此时,裴嗣正带着清明与清宁来到了纸条上的地点,推开门,遍寻无果。 清明不禁往地上一瞥,发现了一条粉状记号,一直往北边道路延伸。 裴嗣蹲下身用手指沾了少于粉末,放到鼻尖处嗅了嗅,是那日入国公府时,托付洛平交给楚越的香囊,香囊里就装着这药粉。 于是,三人二话不说翻身上马,沿着药粉的痕迹一路追去。 结果围着整座城饶了一圈后,便没了痕迹。当时,耶律韦室便是在这里半路上了马车。 裴嗣沉声骂了几句,随即看了看周围的商铺,翻身下了马,转身把缰绳交到了清明手中,只身往一家米行行去。 进了门,伙计主动上前招呼,他却说了一通他听不懂的“鸟语”,随即,有一人从里间走出,神色自若地将裴嗣引了进去。 待关上门,那位掌柜模样的中年男子半跪于裴嗣身前,极为轻声地恭声道:“见过世子殿下。” 裴嗣不耐烦地将他扶了起身,直言问道:“有没有见过街上行来的一架马车,就在前面洒着药粉的。” 那中年密探眨了眨眼,其实他们这条线,自从头目神枢暴露之后,便一直处于静默状态,今日裴嗣亲身前来,已经是违反了规矩的。 裴嗣自然知晓他心中所想,于是决然开口道:“车上的人是我南阳王朝未来的世子妃,待我离开后,你可以上书陛下治本世子的罪,不过今日我一定要得到这个消息!” 中年探子叹了一口气,倒也不至于此,于是干脆利落道:“我们早就察觉到这辆车的不妥,只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年轻男子上了马车后,那记号就消失了,随后径直往醉还楼方向行去,就在城东。” 裴嗣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感谢,撒开腿便跑出了米行。 两人所站着的这栋楼叫作醉还楼,曾经也是高朋满座,宾客来往络绎不绝,只可惜几年前便荒了,好像是掌柜的欠钱跑路了。 “所以,你指使天行会的那些所作所为,便是为了逐渐渗透?”楚越冷声问道。 他再次哈哈大笑,指着楚越上气不接下气道:“你以为凭你可以问我的罪吗?你懂什么?你也配?” 疯了,这是什么畸形的宏愿? 突然间,楚越觉得浑身发软,竟是要扶着身旁的柱子才能勉强站住身形。 耶律韦室见状,一步一步地走近道:“我知道你的内力尚未完全恢复,自然是察觉不到弥漫在空中的气味有异,你不是向来都挺清高的吗,我倒要看看今天还能不能清高起来!” 说罢,他掰开楚越扶着柱子的手,托着她的肩膀与膝盖,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走到墙角处放下。 楚越已然全身无力,可想而知,那是松香软骨散。 当裴嗣赶到醉还楼,听到楼上传来的声声凄厉惨叫,翻身下马后冲上二楼。 当他打开房门,便看到跳窗而逃的耶律韦室,与衣衫褴褛紧紧抱住自己缩在角落的上官楚越。 见状,裴嗣一边脱下外袍,一边怒道:“清明,给我追,三日之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你也别回来了!清宁,你去寻一辆马车过来,停在楼下等我。” 兄弟俩从来没见过世子殿下的这副模样,有如地狱凶神一般,于是连忙领命而去。 裴嗣走到楚越身前蹲下,想要为她披上外袍。 结果被楚越狠狠扇了一巴掌,嘶吼了几声让他滚!随后,抱着自己往角落那边挪了挪。 裴嗣双眼通红,布满猩红血丝,抓紧衣袍抑制住哽咽抽泣声,温柔道:“越儿,是我,是我……我是你的裴大哥,你看看,是我!” 楚越愣了愣才缓缓抬起头,看到那张无比熟悉的脸庞,神智才瞬间恢复了几分,问道:“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裴嗣扯了扯她那落下来的衣领,柔声应道:“是我,是我!” 听罢,楚越微微起身紧紧抱住了他,放声哭喊道:“裴大哥,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此时,裴嗣正好听到楼下传来清宁勒马的喝声,于是将楚越抱了起来,盖好了外袍,在她耳边轻声道:“好,我这就带你回家,我们回家。” 楚越虽早已沉沉睡去,但仍旧应了一声,估计在她心里,他便是心安,吾心安处是吾乡。 裴嗣抱着楚越缓缓下楼,走到马车前,回头望了一眼,才抬脚走进车厢。 清宁重新跳上马车,紧握缰绳,驾车朝国公府后门行去。 第四十八章 你就是我的心药 随着清宁的一声轻喝,马车稳稳停在了国公府后巷。 裴嗣看着怀里连睡觉都紧紧皱眉的她,心头就像是被刀割成碎片一般。 清宁早已跳下车掀开了车帘,裴嗣轻声道:“你去帮一下清明,三日之内我要见到他。”说罢,抱着楚越走下马车。 清宁抬手敲了敲门,开门的正是恰巧经过的柳儿,见裴嗣抱着自家表小姐,愣着瞪大了眼睛。 清宁见没他什么事了,便转身默默驾车离去。 “越儿只是睡着了,并无大碍,也不必请太医了,你前去禀告国公即可,切勿声张。”裴嗣一边说着,一边往楚越的闺房行去。 当夜,裴嗣蹲在床前守了整整一夜,楚国公半夜起身,瞧见楚越的院子还亮着微弱的烛火,便走过去看了一眼,最终含笑离开,并无打扰。 第二日,当裴嗣揉搓着趴了一晚早已酸痛无比的双肩,打开房门时,便被楚国公唤了去书房。 洛平对这后辈向来没什么好脸色,今日倒是难得的随和,裴嗣难免心中泛起了嘀咕,这国公大人莫不是转性子了? 其实裴嗣见洛平的次数并不算多,也没什么机会看看这位与自己父亲同样叱咤风云的沙场名将,今日一见,才发现这位国公大人退出沙场后,竟是将养得极好,完全看不出与父王差了一辈分。 洛平也没对他这番无礼的行径作出斥责,只是淡淡道:“是北胡国的二皇子,耶律韦室?” 裴嗣似从梦中醒来,晃了晃神才沉声应道:“是,我已经让人前去追杀,想必很快便会有结果。” 起码在上官楚越这件事情上,他们二人向来都是同仇敌忾。 最后,在总管家宋智的带路下,裴嗣来到了一间偏居一隅的小隔间,打开门,他见到了一个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熟人。 庆云楼前,那一个被楚越带回国公府的可怜女子,苏颐。 裴嗣关上门,便听到那女子直直盯着他,眼神恶毒至极,哪里还有那日的唯唯诺诺可怜样,只听她冷言讽刺道:“堂堂永安王世子,竟是连后背都不敢对着我,可笑至极。” 虽说在庆云楼门前,他便已经看出这女子武功底子不弱,被马匹拖着走路,脚步却无半点虚浮,但他没想到她居然有这般骨气,誓死不屈? “耶律韦室养出你这样的蛇蝎女子不容易啊,他放在你身上的心思恐怕不少吧?怎么,除了天行会这个杀手组织,他还有别的后手吗?”裴嗣直言问道。 苏颐朝他脚下吐了一口唾沫,笑骂道:“呸,你们灭得了一个天行会,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你们灭得完吗?”说罢,她疯了一般大笑起来,笑声极为瘆人。 “像你这种死士,一般被抓了不都是挥刀自刎吗,哪怕没有兵刃,咬舌自尽,服毒自杀都行,你之所以还没死,要不我来猜猜缘由?”裴嗣不管衣摆下的那口唾沫,直接蹲下身,抬起她的下巴幽幽说道。 一个女子,还是一个正值韶华的年轻女子,总会有眷恋世间的万般理由。 裴嗣此番话一出,她便嘶声怒吼起来,可偏偏裴嗣已经转身离开,置之不顾。 其实,她说不说已经不甚重要了,因为耶律韦室已经是一个将死之人了,任他死后化作厉鬼来索命也好,画圈圈诅咒他也罢,他裴嗣还在乎他一个死人吗? 他之所以说出那番话,只不过是想挑逗她一下罢了。 她说与不说,根本无关大局。 反而是方才离开楚国公书房,临近跨出门槛时听到的那句话,值得他的深思。 他耶律韦室哪怕并不代表整个北胡国,可这个责任必须由他们来承担,动了不该动的人,就该付出应有的代价! 话中深意,是打算说服国主燕旭,与我朝结成同盟了? 半夜,庆丰园的大门被敲响,徐伯伯从被窝中爬起来,胡乱披起一件单衣,打开了门,听来人说是国公府的,连忙跑去敲响了少爷的房门。 裴嗣策马奔至国公府,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楚越的闺房,只见柳儿站在房门外翘首以盼,似乎是在等自己? “裴公子,我家表小姐自从下午被噩梦惊醒后,便一直不肯睡觉,谁都劝不动,也不让我们进去,便想着她可能愿意听您的。”柳儿焦急道。 裴嗣挥了挥手走进房间,柳儿便带着几个丫头退了下去。 只见楚越双手抱着膝盖,缩在了大床的角落,听到脚步声,只是微微抬起头看了裴嗣一眼,便重新低下头。 “听柳儿说,你不肯睡觉?”裴嗣柔声问道。 “如果你也是来劝我的,便不必说了,他们不懂,难道连你也不懂吗?” 裴嗣坐到床前,轻轻将她额前的碎发捋到了耳后,又问道:“我不是来劝你的,我只是来问你,是不是不肯躺下乖乖睡觉?” 楚越红着双眼,倔强的抬起头望着她,一声不吭。 裴嗣莫名点了点头,随即退出了房间,消失在楚越的眼前。 他这是生我的气了?他这是不肯理我了?他这是走了? 他怎么可以就这样走了呢? 最终,裴嗣站在房间的拐角处,听着她放声大哭,哪怕再不忍心,他还是不能进去,这个时候能有什么法子,比激将法更加有用? 果然,哭了半个时辰,便睡着了,他这才满意地离开。 因为有一件事,他该去处理了。 翌日午时,柳儿从外头匆匆跑了回来,从被窝里将楚越拉了起来,若是平常,这丫头惯不会做出这种无礼之事,只是今日事出反常,她实在没忍住。 楚越显然还没睡够,迷糊半眯着双眼看着她。 “表小姐,北城城头上,还有那荒废几年的醉还楼,出事了。”这丫头今日不知为何说话这般口齿不清,以至于楚越到最后,也没能听懂这丫头含糊不清的话,只能自己去看看了。 城西醉还楼,整座酒楼被昨夜的熊熊大火烧得几乎只剩下断壁残垣。 北城城楼上,有一男子蓬头垢面,被剥光了衣裳挂在城头,面北而望,身上从脖颈处到膝盖挂着一块木牌,上书九个大字:祸国殃民,其罪当诛,裴。 楚越坐在马车上,遥遥望着那个悬尸城头,对她来说是一场噩梦的男子,久久未言片语。 坐在一旁的柳儿自然不知道前日在醉还楼所发生的之事,只以为表小姐是被眼前的场面给吓到了,于是自顾自地喃喃自语道:“也不知道这人是谁,那块木牌上面写着一个‘裴’字,莫不是裴公子做的?” “回府吧。”说罢,她缓缓放下了车帘,开始闭目养神。 原来,你昨夜离开,是为了...... 庆丰园,裴嗣拂晓时才带着清明清宁从北城回到府中,这会儿,正在厨房里独自忙活着,还偏偏不让任何人帮忙。 而兄弟俩怕是永远都无法忘记昨夜的情景了。 仿佛到了那一刻,清明清宁才恍然大悟般地记起来,眼前这位往日极为和煦温醇,平易近人,跟他们相处时甚至会主动开开玩笑的公子哥,是那位沙场上杀伐果断的一代悍将,堂堂永安王的嫡长世子。 临近傍晚时分,裴嗣拎着一个食盒,翻身上了马,朝国公府而去。 当楚越看到跨进房门的他,心中百感交集,奈何偏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连她自己都纳闷,往常那个伶牙俐齿的上官七姑娘去哪里了? 于是只能脱口而出一句:“你去哪里了?” 裴嗣指了指手中的食盒,笑道:“亲自下厨,给你做了些点心,奔马送来的,尝尝。”说罢,打开了热气腾腾的食盒。 楚越可从来没听过他还有这项技能,笑着调侃道:“没想到殿下还能下厨?” 裴嗣听罢,嘟着嘴极其不服气地哼哼道:“你不知道,以前在王府,都是我下的厨,家里的那些厨子还不如本世子呢。”说着,拿起一块点心送到了楚越嘴边。 见楚越咬了一小口,他随即问道:“怎么样,甜不甜,会不会糖放太多了?” 她笑着摇了摇头,竖起大拇指道:“可以,那本小姐的晚饭,裴公子要不要也一并做了?” 谁知,裴嗣微微摇头道:“不行,你的饮食要清淡,最忌重油重味,要不我还是煮白粥给你吃吧。” 楚越是真的笑不出来。 此时,她偏过头看向窗外,一片金黄,于是笑道:“裴大哥,陪我出去看看落日吧。” 裴嗣连忙起身,从衣架上拿起一件衣袍为她披上,两人慢步朝后花园走去。 凉亭中,两人肩并着肩,面朝西方而坐,看着眼前的金黄落日,楚越轻声感慨道:“裴大哥,你说我真的能忘记吗,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那张狰狞至极的面孔,张着血盆大口朝我走来。” 裴嗣握着她的那只手不禁抓得更紧了,柔声应道:“不会的,忘得掉的。” “你说,他们在重川会不会也看得到这么美的夕阳啊?” “若是想家了,我们明日便回去吧?” 听罢,她微微摇头道:“不要,若是回去了,我怕我会忍不住把一切都说了,还是不回了吧,在这里挺好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裴嗣缓缓转过头,见她一脸倦意,轻声道:“困了?靠着睡会吧,待会我背你回去。” 她“嗯”了一声,靠在他的肩膀上沉沉睡去。 “对不起,这次是我没有保护好你,对不起......”。 很多个“对不起”! 只是他不知,自己说的这句话,她到底有没有听到。 待到落日余晖彻底散去,他才背起他深爱的女子,以星辰为伴,踏上归途。 翌日,门房传话说有一位海姑娘前来拜访表小姐,楚越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让人将她领了进门。 当海潮一改往日穿着,以一身素雅服饰出现在她眼前之时,她才肯说服自己,这样一个善良豪爽的女子,真的是耶律韦室的亲妹妹。 没等楚越开口,她便走到她的身前半跪于地,用几乎算得上是乞求的语气说道:“楚越,对不起!但我求求你看在我的面上,请人出面恳求官府,将我二哥的尸首归还于我吧......虽然,我不知道我现在还有没有资格求你,但他始终是我的哥哥。” 楚越没有想到她会先说出这番话,甚至如此这般卑躬屈膝。 楚越缓缓站起身,没有伸出手扶她,只是淡淡道:“你不必替他跟我道歉,因为我觉得他不配,既不配得到我的原谅,也不值得你为了他,如此这般下跪求我。” 海潮抬起头,泪流满面。 她回到苏杭城,听闻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的消息,尤其是那个木板上意味深长的“裴”字,她便猜到了几分。 所以她造访国公府之前,去了趟庆丰园。 她知道自己的哥哥做了什么不可原谅之事,她也知道自己早已不配站在她的面前,于是,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转身落寞离去。 “他有此下场是他应得的,我也永远不会接受你的道歉而原谅他,但是作为朋友,我不希望他成为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那道鸿沟,所以,我会设法将他的尸首归还于你。”楚越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逐渐离去的背影感慨道。 海潮听罢,只是微微止住了脚步,但最终,她也没有回头。 楚越知道,哪怕她说无数遍“此事与你无关”之言,她们也无法回到当初,又何必强行挽留,否则,只会让她更加愧疚难当。 世间有些事,适可而止便足矣,又何必弄得一个适得其反的下场呢? 裴嗣这几日,拗不过楚越难得向他撒娇,干脆直接住在了国公府,不挪窝了。 今日清晨,他整理好着装仪容,带上了那道尘封在锦盒中一年有余的国书,准备去上早朝。 结果,房门却在外面被人直接给推开了,差点将他的额头磕出一个包。 只见柳儿扶着楚越站在门前,没等他反应过来,她便开口说道:“裴嗣,我想好了,不论我能不能忘掉那件事情,只要有你陪着我,我便心安了。即便不能忘记,有你在我身边,我也就知足了!” 站在一旁看戏的柳儿,见裴嗣那一副目瞪口呆的憨憨模样,抬起手掩嘴而笑。 “裴嗣,你给我听好了,我上官楚越,愿意嫁你为妃。”说罢,便直接拖着柳儿一溜烟地跑得没了踪影。 不愧是我家表小姐,够霸气。 看着主仆二人一蹦一跳地跑远了,他才回过神来,刚才自己是被表白了吗? 他喃喃道:“终有一日,我裴嗣会许你为凰。此诺,永世不变。” 说罢,他敛了敛心神,离了国公府,踏上清宁早已在府外停着,且等候多时的马车,往东冥宫城鎏芳宫而行。 第四十九章 忆往昔,殊途同归 “宣,南阳永安王世子裴嗣,觐见!” 总管太监话音刚落,肃立于大殿之上的文武众臣默契十足地齐齐侧过身子,伸长脖子往殿外望去。 这位裴家世子秘密来到苏杭城,在场众人绝大多数都是早已知晓的,但毕竟人家可是从未以南阳国世子的身份公开露面啊。 就好比,坊间烟花之地的当红头牌花魁,技艺超绝,却从未摘下那层薄薄的面纱,你不好奇? 再者,前日北城门楼上那具悬尸,木板赫然上书一字“裴”,早已让众人浮想联翩。 在别国王都,诛杀他国皇子,悬尸示众。 不禁让人感慨,真是好一个永安王世子,虎父无犬子啊,只一人便可搅动三国风云,当真是好大一手笔。 片刻后,一人拾阶而来,当他一脚踏入大殿门槛,众臣又齐刷刷地回过身,只当无事发生。 只见来人一身锦衣华服,腰缠玉珏,敛去了往日的随性神态,极具王族威严,贵气逼人。 正是手捧南阳国书的裴嗣。 裴嗣缓缓步入殿中立定,微微屈肘,将国书横放于胸前,方才躬身道:“南阳永安王世子裴嗣,见过陛下,此乃我朝国主亲笔所拟的国书,请呈陛下过目。” 国主燕旭朝身旁的总管太监魏公公微微点头。 见状,魏公公连忙快步走到裴嗣身前,双手接过国书,呈给了燕旭。 阅罢,燕旭有意无意往立于左首,今日极为罕见地前来上朝的楚国公望去。 随后缓缓开口道:“世子亲自前来苏杭城,寡人早已知晓,至于你的来意寡人也心知肚明。之所以装聋作哑,实属无奈之举,只因我东冥历年来国泰民安,承平多年未有战事,寡人亦是奉行主和政策,实在不想破坏这份祥和安泰。奈何近年来西越与北胡愈发野心勃勃,对中原之地虎视眈眈,寡人虽祈盼永不参战,但若两国主动挑起战端而南下,我朝终究无法独善其身。” 说到此处,燕旭停顿了片刻,深呼一口气重新开口道:“故此,寡人决定答应贵国的请愿,缔结盟约,此后两国联盟,共同抗衡西越与北胡两国,企图以战争吞并华夏大陆的狼子野心。” 此话一出,“主和”派系的官员不约而同望向左首的楚国公洛平。 应是感受到周遭的灼灼目光,洛平抬首望向御座上的国主燕旭,道:“陛下圣裁!” 他开口之前,众人都焦急等待他的发言,结果他说完之后,都懵圈了。 啥?没了?我听到了什么?是今天早朝我还没有睡醒,听岔了? 但,纳闷归纳闷,在场众人谁不是官场老油条? 一直以来,主和一系的主心骨便是陛下与楚国公,如今两人都“倒戈”了,自己当然要安安静静做一棵墙头草,跟着摆向另一边啊。 洛平的简短话语仿佛是一支定海神针,成了最有效的强心剂。 于是,今日早朝,完美落幕。 散朝后,裴嗣主动上前,紧紧跟在洛平身后一尺之距,笑言道:“裴嗣谢过国公相助。” 洛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只是目视前方道:“只要你日后好好待我家越儿,老夫便不与你计较,回吧!” 别的不懂,逐客令他还是听得懂的,于是乖乖停下了脚步。 突然,肩膀被人拍了拍,他自是知道这座宫城之内,也只有他会做这种事情了。 于是抓起拳头,便直接向后挥去。 所幸那人及时半蹲而下躲过了一击,否则非得肿成猪头了。 “知道你就要走了,过来找你聊聊。”燕楚江笑道。 方才在殿上,他一直安静地站在洛平身后的位置上,未曾言语。 裴嗣见刚才那一拳头没打到,又抓起来锤了锤他的肩膀,笑道:“谢啦!一切都尘埃落定,也该离开了,这烟花三月的江南之景,怎能错过?” 燕楚江点点头,应道:“打算何时离开,记得告诉我一声,我送你们一程。” 说罢,他便笑着转身往宫外而去了。 身后传来话语道:“你不去紫元宫找越儿一叙吗?” 燕楚江没有回头,亦没有回话,只是抬起手挥了挥。 不必了,我知道你会好好待她,只要她幸福快乐,就足够了。 此时此刻,在另一个国度,一个不可谓不震撼的消息才悄然从东方传来。 南阳国都重川城,南华宫的早朝。 众臣正在就世子殿下在苏杭城的行径,议论纷纷。 火烧醉还楼,悬尸北城门,锋芒毕露,以泄两国之恨。 在别国王都做出此等事情,够霸气,真是虎父无犬子啊。但是当朝的文武百官都不是头脑简单的迂腐之辈,这两件事往深处想,是利是弊尚且难说啊。 尚且不追究世子殿下因何缘故做出此等壮举,也暂时将那座荒废酒楼放下不论,单单就悬尸北城门一事而言,就福祸难测啊! 赤身裸体,颈悬木牌,挂在苏杭城北城门的那具尸首是谁?那可是北胡的二皇子耶律韦室! 再者,悬尸北城门,面向北方,这更是对北胡王庭屈辱至极的挑衅。 哪怕耶律韦室真的如世子所言那般,祸国殃民,其罪当诛,但是你当众打了人家耶律王朝一巴掌,人家能不讨回脸面? 万一哪一天毫无征兆地举兵南下,兵临我朝青川、剑阁边境,可如何是好? 正在众臣唾沫四溅却始终没个主意的时候,兵部尚书徐堰出列,一锤定音恭声道:“世子殿下所为确实算是扬我国威,毕竟那耶律韦室罪不容赦,但殿下此举,终究是年轻气盛,事到如今,还望陛下传旨永安王,务必加强我朝边境兵防,以防敌军的侵袭。” 裴稷听罢,微微点头,随即命人拟旨,命驻守北境的永安王裴穆,加强兵防,以防来犯。 东冥紫元宫。 裴嗣回到紫元宫后,与楚越并肩来到了平湖边,不得不说,初春的江南之景确实别有一番风情。 裴嗣从怀里掏出那封盖有两国印玺的国书,转身递给楚越,楚越伸手接过明黄国书,阅罢,笑道:“如今万事已了,诸事已定,不知道咱们世子殿下接下来有何打算啊?” 裴嗣听罢,笑得跟一只老狐狸一样看着她,道:“这不是要问你嘛,我当初还不是跟着你来的苏杭城?” 楚越将国书交还给他,看着他这副无赖至极的模样,不知怎的有一种想抡他一拳头的冲动,这事,你赖我? 裴嗣移开视线目视前方,回忆道:“你是不知道啊,我那时候可着急坏了,我就在想啊,我从南都回城之后你怎么就不理我了,还生我气了,没想到居然是被那慕容镜给摆了一道,我那天明明是跟她说,我心里有人了呀。” 楚越翘起双手,故作豪迈道:“你也是不知道啊!那时候你一直问我为什么生你的气,其实我本来还好的,打算可怜你一回原谅你的,但是你越问我就越是生气,没办法,后来我就觉得呀晾着你也挺好的。” 果然,女人心,海底针,这个当初在穗玉轩都会耳朵红脸发热,简直比楚越自己还羞答答的世子殿下,显然没点经验。 往事不堪回首,还是得回归正题啊。 “既然归期未至,要不然我们游历江湖,行侠仗义吧。自从我七岁习武之后,我就一直很憧憬这个江湖,想着自己哪一天也能无牵无挂,自由自在地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直到走累了,再回家……其实,像现在这样,跟你坐在这平湖边上闲聊着,什么都不用想,就挺好的。” 看着她脸上难以掩饰的满足感,裴嗣一时之间晃神了,沉默了半晌后,低头沉声道:“我从来都不敢奢望这样的日子,不过,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可以……” 楚越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继而摇头道:“我不要!傻子,我不要你为了我做这样的牺牲,这对你来说不公平,所以我不允许!我从来都知道,你志不在此。所以裴嗣你听着,今天,我上官楚越就想要告诉你,若你志在庙堂,我陪你;若你志在天下,我亦会陪着你,从今往后,无论你在哪里,想做什么,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裴嗣在她松开手后,淡淡道:“可是,这并不是你想要的生活。” 楚越听罢,得意洋洋道:“谁说不是了?真正爱一个人,并不是只需要一味的迁就她,造出第二条路;而是两个人渐渐地走在同一条道路上,肩并着肩,一直走下去,这就叫作殊途同归。再说了你可不能赖掉我们上官家呀,当初我三哥可是跟着你走了三年的路,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吧,就连老祖宗都发话了,我们已经上了永安王府那条船,你可不能赶我们下来呀,更不能连船都给弃了。” 若不是亲眼看见,亲耳听闻,他当真不敢相信楚越也会有说软话撒娇的一面。 裴嗣听罢,将她一把抱入怀中,贴在她的耳边,柔声应道:“好,都听你的。” 楚越双手环住他的腰,突然好奇问道:“不过,裴大哥,我现在突然间很想知道,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我的?” 裴嗣仿佛被问住了,微微抬头陷入了回忆之中,随即问道:“你还记不记得,你是何时重新穿上那一袭红衣的?” 当然记得,去年,老祖宗上官烛明的百岁寿辰。 这个答案,难免让楚越心生失望之感,原来,裴嗣竟不是对自己一见钟情? 裴嗣见她无意中嘟起了小嘴,连忙笑着解释道:“我记得你还说过,那天的你才是真正的上官楚越,所以,我喜欢的一直都是你,这个真正的你,这就是一见钟情。” 楚越松开双手,后退一步道:“别这么不正经,好歹也是堂堂一国世子啊,话说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你这般油腻的?” 人,最忌讳的便是三分颜色开染坊,得寸进尺。 说的便是此时此刻的裴嗣。 只见裴嗣也跟着她上前一步,逼至楚越身前,楚越再后退一步,他又再上前一步,直至楚越退到桥边退无可退时,他缓缓低下头,温言道:“油腻吗?没有吧,要不然你现在来尝尝,我哪里油腻了?” 说着,便闭上眼睛,嘴唇不断往她的脸颊而去。 感受到了她不轻不重的呼吸声,看来自己马上便能得逞,一亲芳泽了。 谁知,楚越竟在关键时刻及时低下身,从他的臂弯下逃脱,径直往宫内行去了。 “奸计”没有得逞的裴嗣嘴角微翘,看着她脚底抹油的背影,大喊道:“来嘛,看看哪里油腻了!再说了,世子怎么了,世子对他的世子妃不正经怎么了?”说罢,便撒开腿追上前去。 听到他的问话,前方传来话语声,只听她笑道:“你哪里不油腻了,我说有就有,不允许反驳啊。” 裴嗣微微摇头,可脸上的笑意却极为温柔,他仿佛想起了去年初至苏杭城,似乎也是像现在这般追着她的脚步,没想到,一年过去了,还是这般。 追便追吧,就这样一直在她身后护着她,守着她,便也足矣。 翌日,裴嗣一骑独出紫元宫,半个时辰后重返,只是马背上却比离开时多了一个长木匣。 紫元宫正殿,三位宫主高坐殿中,裴嗣今晨便让绥仙师兄禀告长宫主月临,说他一个时辰后有要事面见。 三位宫主只见裴嗣手捧长匣跨进殿门,虽不知匣中何物,但隐隐之间感受到的无上剑息却已然无比震撼。 裴嗣缓步走至大殿中央,单手捧匣,随即伸手打开了木匣的特制机关。 在匣中长剑再次现世之时,裴嗣单膝下跪,恭声道:“南阳永安王世子裴嗣,特此将初代宫主随身佩剑——裂冰,归还紫元宫。” 第五十章 噩耗,从南边而来 五日后,楚越一如往日那般早起,正想要打开临湖的纱窗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便听到学舍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即便有一阵紧急的敲门声响起。 打开房门,只见那中年男子迅速半跪在自己面前,双手颤抖着将一封书信举过头顶,略带哭腔郑重道:“上官世家重川城信使急报,请七姑娘查阅!” 楚越见状,顿时心生不安,难道家里出事了? 那封信就在自己眼前,但她只觉得它仿佛是一头凶猛无比的猛兽,随时都会张开那血盆大口将她生吞活剥了。 她竟是不敢伸手去接。 片刻后,她隐忍着满眼泪水,将手中信折叠好装入信封,朝那名中年信使沉声道:“将此封信函快马送到湖州城南的青竹园,亲手送到六少爷跟前,跟他说……让他启程回家!” 待信使接过她手中信后,她转身擦了擦抑制不住的满脸泪水,随即挥袖离去。 估计也是收到了来自南边的消息,裴嗣在半路追上了楚越下山的脚步。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今日,他们不得不提前离开这座城,离开这个国度了。 紫元宫宫门外,燕楚江似乎等候多时,见二人疾行而来,便指着身后的两匹马,说道:“宫里今晨也得到了秘密消息,我知道你们会赶着回去,所以我特地准备了两匹日行千里的一等骏马来送你们。” 裴嗣还有心情向着他拱手道谢,而楚越则直接越过了燕楚江,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最终,裴嗣也在燕楚江的目送之下渐渐没了身影,站在紫元宫宫门下的他,面容悲苦道:“南阳,怕是要变天了!” 官道之上,两骑疾驰,直奔南阳国都重川城。 三日前,南阳国都,重川城。 早朝。 当那位年近七旬,显然半截身子已然埋进黄土的钦天监监正,出列禀告祭天事宜时,站在一旁的上官泠便开始闭目养神,仿佛觉得眼不见为净。 但在身后的长子看来,这难免有点掩耳盗铃之嫌。 老监正话说到一半,便瞧见一位内侍太监从后殿走出,将手中的书信交给了总管太监贾公公,随即便重新迈着小碎步离开。 贾公公犹豫片刻,还是小心翼翼走到了国主身旁,耳语了几句,将那封书信递给了裴稷。 裴稷听罢,欣然展颜,连忙打开信封,低头查看。 这不禁让殿内众臣一头雾水,是谁能让陛下这般欣喜? 同时,也让站在殿中央,话说到一半没讲完的老监正略显尴尬,心中愤懑,奈何只能自己受着,难不成当堂找陛下撒气? 裴稷阅罢书信,抬头瞧见老监正还立于殿中,有些汗颜,忙的致了声歉,老监正连道几声“当不起”,随即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废话,一国之君的道歉他一个臣子哪里受得起?于是赶紧把话收了尾,退了回去。 见无人再奏,裴稷清了清嗓子,举着手中书信,大笑道:“世子已然成功说服东冥国主,前日,两国缔结了盟约,共同对抗西北两国。” 殿内,不乏有如上官泠父子那般支持皇子裴雍的正统党羽,但能入朝为官的哪个不是见风使舵的狐狸? 此间听闻此番话语,忙不迭跟着往日政敌齐声同气道了句“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散朝后,上官泠换下朝服撇下了长子上官楚尧,独自出了宫门,走上了一辆极为不起眼的马车,往城西而去。 季宅。 上官泠大步跨入门槛,守在院落内的护卫目不斜视,并无动作,显然是那位知晓他定然会亲身前来,早有吩咐。 果不其然,两人早已稳坐堂中等候多时。 他也不见外,径直坐了下来,直言道:“我答应你们的请求,若贵国真能兑现当日所言的一国执宰,我自会设法将你们送离京城。” 柴济容没给那位先生说话的机会,抢先道:“大人果然爽快,若是大人真能让我们安然无恙出了这座重川城,本太子可作担保,我朝定会以宰相之位待之。” 姜舒圣怎会不知他的那些小心思,但并没有拆穿,只是淡然道:“明日夜里就走。对了,还有慕容家,陛下说了,慕容家不该一辈子被上官家压着抬不起头,它应该有一片新的且更为广阔的天地。” 说罢,他拂袖离开了大堂。 永安王世子裴嗣在东冥国再立新功,着急的可不仅仅是上官泠,还有那位正宫皇后,皇长子裴雍的母亲。 裴雍可是她唯一的希望,她绝不会允许任何人,从他手中夺走那座本该属于他的锦绣山河。 于是,她让心腹传信上官泠。 翌日,乔装出宫的皇后娘娘在一处小酒馆,见到了这位礼部尚书。 她低声道:“上官大人,如今裴嗣立功,陛下龙颜大悦,若是等他归朝,必定更得圣眷,你说过,会帮雍儿夺得太子之位的。” 上官泠喝了一口茶,语气平淡道:“娘娘安心便是,裴嗣这不是还没回来吗?再说,圣心难测,谁又能料到日后的形势会如何?” 皇后可做不到他这般心如止水,毕竟事关她唯一的儿子! “若是大人不肯为雍儿奔走,本宫自己想办法便是。”说罢,转身离了酒馆。 独坐的上官泠看着那辆缓缓往宫城行去的马车,笑意玩味。 吊死在一棵树上? 我上官泠不屑! 第二日,夜。 当全府上下几乎进入梦乡时,雅棠斋重新燃起了烛火。 上官泠本想带着长子一走了之,但奈何楚尧不舍让母亲留在府中承担一切罪责。 故此,只能说服母亲与两个弟弟,举家迁徙。 就当他们准备离开之际,四少上官楚平的一声“老祖宗”,让众人顿时不知所措。 只见老祖宗上官烛明不知何时起,竟站在了雅棠斋的拱门之下,神色难看至极。 上官泠默然拨开众人,走上前去,语气虚浮道:“老祖宗,您应该能理解我,我别无选择呀。自从您暗中默许楚华相助永安王府,就该想到会有这一日的到来,您就大发慈悲,放我们走吧!” 上官烛明年过百旬,但他却依旧身子健朗,还没老到痴呆的地步,自然清楚个中种种。 最重要的原因,其实上官泠没说出口,那便是陛下也默许了他的背叛。 其实他深夜来此,并不是来阻拦他的,他只是想过来再看他们一眼,最后一眼。 毕竟,他们即便能安然走出这一的府,能不能走出这一城,这一国便要看造化了。 哪怕到最后,他们能活着到达西越,想必也再无相见之期了。 上官楚平,这位楚字辈中排行第四的上官泠次子,在这一辈子孙中,向来都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也不知道是不是出生时便取错了名字,他这一生将近二十年来,当真是活得平平无奇。 不说别的,单论同是三房的几个孩子。 他上官楚平既不像大哥楚尧那样,自小立志于考取功名入朝为官,且为人通达人情世故;也不似五弟楚绅,从小就喜好在街头欺负弱小,哪怕学不来大哥那样走正道,做那小霸王也同样能名动重川城。 而他呢? 从小便高不成低不就,只想着像五叔那样,哪怕一辈子待在家中孝敬长辈也都知足了。 此时,见老祖宗站在面前,他顿时间泪流满面,撒开腿跑到他身前。 上官烛明勉力抬起那只干枯的手,温柔地为他擦着脸上的泪水。 他知道,这一辈重孙之中,就数他上官楚平最为纯孝,温顺,且与世无争。 谁都没料到,这一番感人肺腑的场面并没有维持多久。 众人只见一支弩箭激射而来,洞穿了上官楚平的胸膛。 原来,是他第一个看到了那个趴在墙头上的蒙面男子,也是他第一个看到射出的那支弩箭正对着老祖宗的后心,于是,他跨出一步,挡在了他的身前…… 时间仿佛静止了,当在场众人反应过来时,那黑衣人早已逃之夭夭,而楚平也躺在了老祖宗怀里,不断地口吐鲜血。 夜,本来就很安静,落针尚且可闻,何况一支劲疾激射而出的弩箭? 各个院落逐渐有响声传来,当众人来到雅棠斋时,只见老祖宗抱着已然失去生机的上官楚平,无声哭泣。 大夫人洛溪云眼见此番惨状,只觉触目惊心,春弄连忙轻抚后背以示安慰。 楚华蹲下身探了探四弟的鼻息,老祖宗艰难抬起头望着他,却只见他微微摇头。 楚华思量片刻,转身对春弄吩咐道:“春弄,你快前去永安王府,将此间事悉数告知无越,他自会知道该如何做。” 见春弄瞥了一眼身旁的洛溪云,楚华自是知晓她的担忧,于是连忙开口道:“放心,我会照顾好大伯母的。” 听罢,见洛溪云点了点头,她才掠过屋檐,飞身而去。 上官烛明忽的一口鲜血喷涌而出,看得在场众人心都要跳出来,纷纷蹲下,围在他的身旁。 二老爷上官涟连连喝道:“还不快去请大夫,快去!” 先是上官泠带着一家离家叛国,潜逃西越,再是眼睁睁看着上官楚平为自己挡了一箭,随后惨死在自己怀中,他早已身心俱疲。 试问谁能受得了这样的打击? 当夜,接连数位大夫进出上官家府邸,甚至还有永安王府出面请来的两位御医,都是摇着头离开的。 回天乏术! 一个时辰后,上官家全府上下灯火通明,总管家程邛拿着衣袖擦着泪水,带着几位家仆走到仪门外,挂上了挽联。 翌日,当城中百姓醒来,看到这一幕时都瞠目结舌,随后才陆陆续续听到从上官家传出来的消息。 昨夜,上官老祖宗上官烛明与四公子上官楚平在府中遇刺,双双殒命! 此时,从灵堂中走出的上官楚华,唤来了一名中年男子,将手中刚刚写就的那封书信,交到了他手中。 随后,那名中年男子二话不说,离了上官家,离了重川城,策马驰骋,直奔东冥国都。 第一章 久别,归来 当重川城东门城楼上的守将看到远处有两匹快马,正奔着城门疾驰而来时,下意识便抓紧了斜挎在腰间的佩刀,准备迎敌。 毕竟现在城内几乎所有人都知晓,如今的形势已然不同于往日了。 两匹马的行进速度极快,转瞬间便即将到达城门之下,城门上的一人眼尖,终于认出了二人的身份,于是连忙拍掉了身边两位同伴的佩刀,并吼了一声“都放下!” 我的乖乖,这两位祖宗怎么突然间回了京城,之前可是一点消息都没有的呀! “既然认出了本世子,还不赶紧给本殿打开城门,误了本殿的要事,尔等谁人负责?”裴嗣高高举起手中的王府令牌,朝城楼大喊道。 裴嗣的话还未讲完,城门便以极快的速度打开了,没等裴嗣回头,楚越便已经在他的身旁消失了。 二人从苏杭城日夜兼程赶回重川,如若不是燕楚江在宫里专门挑选了两匹宝马,恐怕根本支撑不住。 当她几日前握起马缰之际,她已经做好了一切的心理准备,但当她真正看到上官府门前挂满白色挽联时,她还是无法接受这个既定的事实。 只见她翻身下马,牵马而行,守在府门前的两个家丁遥遥认出了七小姐,一人连忙进府禀告,另一人则快步上前接过了楚越的马缰,迎了七小姐进府。 听到小厮的禀报,白露就飞奔跑向了府门,当她见到自家小姐的那一刻,就再也忍不住了,只管抱着她哇哇大哭,跟在她身后的上官楚华见状,只是微微摇着头。 楚越轻拍着她的后背,眼神却径直望向三哥楚华,他也看得出来,她的眼光殊为不善。 楚越正准备开口安慰白露,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重物倒地的轰鸣声,随后便是一声惊呼,她回过头,原来是那匹马终究还是支持不下去了。 “白露,这匹马的后事就交给你了,记得千万要好好厚葬,莫要亏待了它!”随后便从楚华手中接过那一身孝衣披了上身,跨进了院门。 上官家正堂,赫然停放着两副紫檀棺木,楚越已是临门一脚,却偏偏迈不出那一步。 今夜守在灵堂的是五老爷上官涯,楚越站在那里,仅仅看着他的背影,就觉得他老了许多。 她深呼一口气,与楚华一同踏进了正堂,微微蹲下扶住上官涯的肩膀,柔声道:“五叔,越儿回来了,您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我来陪着老祖宗。” 上官涯听罢,没有回应她,只是默默地低头看着手中的纸钱烧完,半晌后才抬起头看向楚越。 见到他那双微微红肿的眼睛,楚越心中很不是滋味,这个上官家五老爷,在外人心里眼里向来都是无所作为的印象,而立之年成家以后,便一直待在家中,家族生意从未经手,也从不过问,相比于二老爷与三老爷简直是天壤之别。 如今想来,当真是一个笑话! 可她却偏偏笑不出来。 楚越重重点了点头,随即便伸手将他扶了起来,他就像是一个没了灵魂的行尸走肉那般,拖着极为沉重的脚步离开了灵堂。 楚越跪坐在蒲团之上,拿起一摞纸钱放在火盆中,看着那火光,她柔声道:“我离开家的前一天去探望老祖宗时,便说了第二天不用来送我了,可他还是来了,那时候我根本没有想过,那居然是老祖宗见我的最后一面。” 说罢,她停顿了片刻,继而语气极为沉重地重复道:“没想到,那居然是最后一面!” “老祖宗虽然年过百旬,但他的身子一直都很硬朗康健,所以我从来都不会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 楚华意欲开口,可没想到被她急转的话锋,瞬间给逼得无路可退。 只听她冷冷道:“若不是上官泠与上官楚尧,这一切根本不会发生,几个哥哥当中,我一直知道就数四哥最为纯孝,他向来与世无争,只想好好在家孝敬父母长辈,可到头来呢?却因自己的生身父亲而死于非命。” 那另外一副棺木,里面躺着的正是死在老祖宗怀里的四少爷,上官楚平。 当晚,他本来跟着父亲上官泠准备离开上官家的,没想到在自家雅棠斋院外见到了等候多时的老祖宗。 就在他跑上前去抱着老祖宗时,看见了对面墙头有一支弩箭朝老祖宗的后背飞来,最终上官楚平被那支箭羽穿胸而过。 当上官泠等人循声望向墙头时,只见一个黑影翻身而下,顷刻间便没了踪影。 三夫人见儿子中箭,口吐鲜血躺倒在老祖宗怀里,便哭着想要挣开上官泠的手扑向上官楚平,却被上官泠与上官楚尧硬生生拉走了,三房就此离了上官家。 等众人闻讯赶到雅棠斋时,上官楚平已经在老祖宗上官烛明怀中失了一切生机,老祖宗也因此大受打击,当场吐血晕厥。 在经过一番诊治后依旧无力回天,最终在交代了此生所言的最后一句话后,溘然长逝。 “让其众叛亲离好断其后路,西越柴氏这招可真够狠的,居然敢下这么大的赌注。他们人呢,就这样堂而皇之地逃过了所有耳目,闯过了所有的关卡离开了重川城,直奔西越国都?”说罢,她猛然站起身,咬牙切齿地紧盯着楚华。 而楚华却只是微微摇头,轻声道:“我们都低估了上官泠的势力与实力,这么多年来他在朝中的经营蓄力,早已到了极为恐怖的地步,不仅掩护着西越太子和慕容家顺利出城,还带走了许多他暗中栽培起来的朝臣,听闻就连陛下都因此事而龙体欠安。” 听罢,楚越转身,缓步走到两副棺木中间,望着曾经生龙活虎,笑起来像个小孩子一般的老祖宗,如今却只能冷冰冰地躺在这里。 她闭上眼,仿佛还能看到自己小时候调皮,喜欢坐在老祖宗腿上舔着糖葫芦的场景。 “老祖宗生前交代的那句话,是什么?就算是千难万难,我也会替老祖宗完成他的遗愿。”她闭着双眼,柔声问道。 楚华向堂中走近了几步,应道:“为子不孝,为臣不忠,为人不义,非人哉!” “好,我上官楚越今日,便对着老祖宗与四哥的遗体起誓:终有一日,我会将他们父子二人带到你们的灵位前,为他们前日的所作所为,磕头认罪!” 待停顿了片刻,她才回过头对楚华道:“三哥,今夜有我陪着老祖宗他们就好。他也回来了,你去找他商议应对之策吧。” 听罢,楚华点了点头,后退三步转身离开了灵堂,离开了上官家,向着几条街之外的永安王府而去。 待楚华离开不久后,楚越身后再次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她转身,发现是上官氏宗族的族长,也是他们楚字辈子孙儿时的启蒙老师,上官羲。 见老师前来,楚越连忙起身相迎,行礼问道:“老师如此深夜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上官羲走到灵位前,给上官烛明上了香,回身应道:“老师的临终遗言,想必你也知晓了,但有一事,我还要告知于你,老师早年便写下遗书,他去后,家主之位传承于你。故此,宗族决定明日让你正式接掌上官氏的产业。” 她只知老祖宗一直处处相护,也极为宠爱甚至于溺爱自己这个嫡长重孙,但她从来都不知道,老祖宗会将这份家业,交到自己的手里。 “可是,家族中尚且不说二叔,就连二哥与六哥都比我更为合适接过当家之位,为何……更何况,老祖宗与四哥尚未出殡。” 听罢,上官羲摆手道:“这也是老师临终前的吩咐,这个家不可一日无主,他说,待你归来,便将这个为你留着多年的位子交给你。” 说罢,上官羲低下头默然离开。 第二章 夜谈 今夜的永安王府大堂,注定彻夜灯火通明。 待楚华跨入门槛时,永安王裴穆淡淡道:“棠衍来了,那便是人齐了。大家也不必拘谨,有何应对之策抑或是有任何想法,都可以畅所欲言,陛下与本王近日可谓是甚为头疼啊!” 近年来,楚华拜访王府的频率算是越来越频繁,自是知晓裴穆的脾性,向来不喜过多的繁文缛节,故而只是在落座前微微拱手一礼。 倒是对面那一人的存在,让他稍为惊讶。 楚华落座后,亦是那人首先说道:“王爷,殿下,据昨日潜藏甘宁城的密探回报,上官泠等一行人自出了南阳边境后,一路上弯弯绕绕躲藏行迹,直至昨夜才回到甘宁城,西越柴敬与柴静慈亲自出城门迎接,算是给了他们天大的面子。此外,据说柴敬还私下许诺慕容枫的国丈身份,并享世代尊荣,至于那些我朝叛臣,官位无一不在三品之上。但由于这条线经营时日不够,目前所探得的消息都只是停留在表面,其它的要继续往下深挖,可能还需要些时日。” 李舒然,也是半年前刚从东冥苏杭城返回重川的李云开,如今他已然重新回到了真正属于他的“战场”。 还有一些话,他虽未明言,可在座众人皆知,这一路上双方皆是伤亡惨重。 据悉,当夜,上官泠离开上官家府邸后不久,便与慕容家成功会合,一行人通过上官泠多年来在朝中所辛苦经营的人脉,通过了道道城门关卡,最终离开了重川城。 随后,一路往西边而行,无越手持令牌调动的城外守军,与西越巫卫进行了数十次大小交锋,双方皆损伤惨重。 守军最成功的一次,是在边境之上。 几乎距离西越太子柴济容那辆马车不到一尺之距,只可惜,西越巫卫始终悍不畏死,死守车前,以身护主,掩护车队进入了南阳与西域接壤的那座边城城门。 这些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啊。 无越微微嗤笑,随即冷声道:“柴氏惯会使用这种笼络人的戏码,实际上还不是只相信自己,用得顺手时便是将他们捧在高位,但凡有一点疑心,便是全尸都难以赏脸成全。” 西越前太子的这番言论,可谓精辟。 “此次不仅我朝的官场遭到重创,就连商场也不甚乐观。我爹近日发现,上官氏有几位资历极深的老掌柜在蠢蠢欲动,似乎有倾向慕容氏的趋势,这些老掌柜手中所掌握的货源与客源,绝对不可小觑轻视。”上官楚华郑重说道。 在座众人自然清楚如今上官家的情况,老祖宗上官烛明的逝世,对上官氏商业产生了极大的冲击以及影响。 再者,谁人不知老祖宗素来最为看重七姑娘上官楚越,一直以来都着重栽培,万一真的将整个上官家交到了她的手里,哪怕她有这份能力可以稳住局面,可是那些成了精的、在上官家辛苦卖命大半辈子的老掌柜,又如何肯下赌注去赌这一局? 与其尝试相信一个及笄不久的小娃娃,倒不如趁此机会倒戈逐渐势大的慕容家,自然是早就为自己铺好了后路,找好了下家。 听罢,裴嗣顺势开口问道:“不知老祖宗将上官氏的当家之位,传给了何人?” 楚华微微笑道:“那些老掌柜自然是心如明镜,老祖宗早年便留书,在其之后,上官氏的当家之位,传于长房长女上官楚越。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亦不可一日无主。明日,越儿便会在诸位掌柜以及族中长老的见证之下,在宗祠接过当家小姐的位子。” 裴穆刚想说话,却发现喉咙早已沙哑,估计是近日来烦忧所致,故而喝了口清茶才淡淡道:“陛下也已决定,于明日早朝正式颁下诏令,公告天下册封嗣儿为奕王,并享亲王同礼。” 原本国主裴稷是打算在裴嗣及冠之年,再行册封王爵,但是如今形势,早与晚似乎都已无关紧要了。 楚华思虑片刻后,笑道:“如此也好,如今我朝形势不稳,既然世子殿下拜师紫元宫归来重川,加之在东冥都城,成功促使两国结为同盟,更是将耶律韦室悬尸城头,在民间和官场皆已声望日隆。在这个当口授予王爵再合适不过了,至于朝中缺位的官职,我建议将明年的科举考试提上来,最迟在今年深秋就要举行,且名额也应相对增添一部分。” 众人听罢,都微微点头,往常的殿试都是在三月份,今年实在是等不及了,必须提前招纳人才扩充官场。 裴嗣随即对李舒然道:“舒然,你目前的这条线还需要继续往下挖,我们必须尽早得知西越那边的动静,否则便会落于下乘,太过被动。” 李舒然重重点头,随即告辞离去,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无越沉思片刻后,还是决定说出来:“王爷,殿下,若是情况紧急,必要时可以让西越方面的亲信密谍联系那条线。” 那条线,指的当然是姜舒圣早前亲自交代给无越的暗线。 永安王裴穆轻轻摇头,直言道:“不可,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动用姜先生给你的这条线,他的身份绝对不能过早地暴露,哪怕是一点蛛丝马迹都不妥。” 听罢,无越这才作罢。 夜已过半,裴嗣偏头看到父王那张肉眼可见的疲乏面庞,随即便让无越先扶他回房歇息,他站在正堂门口,看着父亲那不知何时已然微驼的身躯,不由得轻叹一声。 事发当晚,裴穆在边关接到王兄裴稷的急召,只是仓促集结了一小队人马护送,便连夜赶回了重川城南华宫。 楚华跟在他的身后站在门边,只是抬头望着今夜无月的天空,未言一词。 “这上官泠与上官楚尧父子在朝中扎根多年,他们的手里可是掌握着不少东西呢!而我们却偏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父子二人带着整个慕容家,还有柴济容以及一批官员一路北上,逃往西越而无法拦截,看来是筹谋已久啊!”这番话说得很轻,也很无奈与无助。 楚华上前一步与之肩并肩,和他一起望着缓缓前行的永安王裴穆,直言道:“备战吧。” 言简意赅。 听罢,裴嗣微微偏头凝望着他,只见他亦神色凝重地看着自己。 “我明日便让父王亲笔修书一封,让人快马送往剑阁将军府邸,好让他们能够加紧操练,以便日后随时应对西越的举兵南下。” 说罢,他似乎想起了不久前,陛下刚刚下旨,让北境加强兵防以防北胡的报复南下,没想到,如今就连西北也岌岌可危。 正想着,裴嗣猝不及防听到了身边传来话语。 “对不住了,我终究没能拦住他们。” 裴嗣转身面对着他,面对着这个不知不觉已经相识将近五载的年轻谋士,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这不能怪你,若你能拦得住,你早就拦下了,若是拦不住,便无需自责。” 谁知,他再一次被上官楚华的一句话噎得反应不过来。 只见他翘起双手,微微道:“你打算何时迎娶我那七妹妹啊?” “什么?”他这番话实在是转折太快了,裴嗣不禁皱眉问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七妹妹可抢手了,再不抓紧时间,可就要被人抢走了,不过我看好你啊,我的准妹夫!” 裴嗣实在没忍住双手扶额,一开始认识的时候上官三公子可不是这样的,怎么认识久了变得愈发嘴毒了,果然不能招惹读书人。 可话虽如此,裴嗣怎会就此认输,于是努着嘴拍拍胸脯极为市井气地说道:“笑话,如今放眼整个南阳重川城,谁敢跟本世子抢?” “殿下该准备好改口了。” 不远处立即传来一阵笑声,原来是无越回来了,裴嗣委屈巴巴道:“无越,你笑什么了?好啊,我一年不在,你们倒是狼狈为奸起来一起埋汰我了,才多久,我怎么就成了那个最底端的人了?” 之前就说过,无越这人啊,相处久了裴嗣就发现他根本就不像个太子殿下,嘴巴也很毒!所以与上官楚华待在一起久了,两个人难免有些互相不对付,但在关键时刻,比如现在这种情况,总能一致对外。 难得抓住了裴嗣的痛处,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于是轻声笑道:“所以说,你还是尽快迎娶一位王妃回府,好安抚你这颗脆弱的受伤小心灵啊。” “看来你们现在是皮痒了是吧。”说着,裴嗣挽起了袖子。 “殿下,我府上百废待兴,该回去了,您请自便吧。”说罢,楚华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了。 “殿下,天色不早了,我也该回去歇息了,您自便。”说罢,无越打着一个大大的哈欠,与裴嗣擦肩而过回了房间。 长廊上,转瞬间便只剩下裴嗣一人。 望着远处那无尽的黑暗,他笑意醉人道:“本王殊为不易啊!” 第三章 继承 南华宫。 今日是世子殿下回国后,上朝敬奉两朝盟约国书的日子,众臣皆翘首以盼。 当他们看见身着一袭锦衣蟒袍的朝服,缓步走上大殿的裴嗣时,都以为自己得了眼疾。 我的乖乖,蟒袍? 依据南阳朝律例,凡是王室宗族子弟,成年封王后皆可着蟒衣,至于衣服上的蟒数以及爪数则又是另外的规制。 一旦违制,轻则流放,重则赐死。 早些年,有一位老王爷的嫡长世子在家中穿上了父亲的蟒袍,最终被王府中的眼线禀告于陛下,便被下旨流放千里。 有道是:东西可以乱吃,话尚且也可以乱说,但唯独有些衣袍,绝对不能胡乱往身上套啊! 话虽如此,但世子殿下既然敢光明正大穿着一袭蟒袍往殿上走,自然是得了旨意的。 此时,心思活络的臣子总算明白,为何上官泠要叛逃了。 永安王裴穆拢共就三个儿子,本来呢,次子裴啸与三子裴盛都是有资格在成年后被封郡王的,但奈何裴啸自幼跟随父亲从军,本就有少将军之名,早年便由永安王出面主动婉拒了国主的册封,而三子裴盛尚未及冠则暂且不论。 但唯独嫡长子裴嗣不同,哪怕行了冠礼后,亦是无法被封郡王,只因他有世子身份掣肘,依律只能等永安王逝后,世袭他的亲王爵位。 也就是说,在其父永安王逝世前,裴嗣本来是无法穿上这一袭蟒袍的,但如今,很显然,陛下另有打算。 陛下对这个侄子真可谓非同一般啊! 正当众臣浮想联翩,感慨万分之际,裴嗣已然下跪于大殿中央,手捧国书,微微低头朗声道:“陛下,臣不负陛下所托,特此敬奉两朝盟约国书回朝,请陛下过目。” 裴稷高坐殿上,抚须一笑,对立于一旁的首领太监贾公公道:“宣旨。” 随即,贾公公上前两步,将手中的明黄卷轴打开,尖声道:“奉天承运,顺承于天,永安王世子裴嗣不负圣恩,亲赴东冥促成两国联盟,数次陷入险地危在旦夕,劳苦功高。故此,今册封裴嗣为奕郡王,并享亲王同礼,钦此。” 郡王爵,却享亲王礼。人活久了,果然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能遇到。 言罢,贾公公缓步走下殿中,先从裴嗣手中接过缔结国书,然后将圣旨递到裴嗣身前。 裴嗣双手接过册封圣旨,躬身谢恩。 裴稷欣慰道:“免礼,起身吧,寡人在你去年离城后,便命人为你在城东昆仑街修筑了一座王府,过两日便可竣工揭匾了。” “谢陛下隆恩。”裴嗣再次恭声道。 散朝后,朝臣连忙赶着簇拥在裴嗣身旁贺喜,裴嗣一一笑着应下,心中却腹诽无比,那几棵隔壁府上的墙头草是被大风刮过的吗,倒得这么快? 逍遥街。 楚越一骑穿行于街道之中,行人惊而退避。此时,有人喊了一声“七姑娘”,这才让街上行人想起那位离京将近一年的上官楚越。 “七姑娘不是去东冥拜师学艺了吗?怎么突然回城了?” “你是起太早了还没睡醒呀?上官家出了那么大的事,七姑娘能不回来吗?”说罢,叹息一声。 上官家老祖宗上官烛明,年轻时走南闯北成家立业,为上官家创下“商贾第一家”以来,将近一个甲子的时光,修桥铺路,开仓赈灾,善事何曾少做了,偏偏到最后死于非命,天不假人啊! 临近东城门,楚越勒紧马缰而停,等待故人归来。 约莫一刻钟后,她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正策马扬鞭,朝城门口奔来。待他翻身下马,将户谍交予城门守将验过后,牵马走到楚越身前。 “六哥,我来接你回家。我出门的时候,看见五叔五婶站在门口,等到脖子都长了,走吧。”说罢,她抬手拍了拍上官楚熙的肩膀。 只是不知,谁又能安慰得了谁? 一骑而出,两骑归。 当楚越再次经过逍遥街,方才那位被嘲笑没睡醒的商贩指着她身后那一骑,疑惑道:“这位年轻公子哥又是何方神圣?” 正在他的摊位前挑菜的中年男子仔细瞧了瞧,笑道:“你刚来都城没几年吧?也难怪没见过这位六少爷,他呀七年前只身一人去了东冥,就没回来过。” “七年前他还只是个孩子吧?果真不愧是上官家的子孙,了不得啊!” 中年男子点头呢喃道:“谁说不是呢?” 城北上官家,八姑娘楚筠正牵着弟弟楚枫的手站在仪门外,当她听见一阵马蹄声愈来愈近,便拉着楚枫直接走到了那条极为宽敞的街道上。 当楚熙远望见那座阔别已久的家,便翻身下马,牵马而行,楚越则跟在他身后三尺之距。 有言道,父母在,不远游,奈何他上官楚熙双亲健在,他却偏偏孤身一人,在那遥远的异国他乡飘荡了整整七年。 七年前,楚熙离开之时,弟弟楚枫才仅仅三岁,可他小时候便最是喜欢黏在这个哥哥身边,所以楚枫小时候看得最多的,反而是楚熙放在手边的商行账册。 楚枫猛地挣开了楚筠的手,快步奔向楚熙早已蹲下身向他张开的那个怀抱。 楚熙将这个亲弟弟一把抱了起来,一手捏着他那张小脸蛋,温柔笑道:“咱们枫儿真的长大了,哥哥都快要抱不动了。” 从小泡在账本里长大,却立志成为一代大侠的上官楚枫,拍着胸脯豪迈道:“等我跟七姐姐七姐夫学好武功,便轮到枫儿来背哥哥吧。” 站在身后不远处的楚越听罢,哭笑不得。七姐姐还行,可这七姐夫八字还没一撇呢,这么快就想将自己这个姐姐泼出去了吗?没良心。 楚熙抱着弟弟走到楚筠身边,抬手给她擦了擦那张早已哭花了的脸庞。 她生来便身子极弱,可谓是小姐身子丫鬟命,可偏偏好胜心作祟,羡慕那个整日跑来跑去的姐姐,便经常让楚熙带自己出院子玩,每次玩累了,都是他背自己回房的。 那个时候,他也才五岁。 见父亲上官涯与母亲站在门前,他蹲下身将楚枫放了下来,随即加快脚步走到双亲跟前,掀起前襟跪地磕头道:“父亲,母亲,孩儿不孝!” 五夫人连忙将儿子扶起,泪眼婆娑道:“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上官涯望着这个多年不见的长子,拍了拍他结实的肩膀,点了点头。父亲,总是不擅长表达自己对儿女的爱,他上官涯更是不例外。 上官氏宗祠。 上官楚越跪于堂中,在氏族长老以及上官氏诸位子孙的共同见证之下。 遵照老祖宗上官烛明遗嘱,从族长上官羲手中,接过了上官氏当家之主的令牌与印章。 自从老祖宗上官烛明创下这份家业,为上官家取得“商贾第一家”的称誉以来。 时隔七十余年,这是上官氏商行的当家之位的,首次易主。 也就是说,从今日起,她上官楚越便不仅仅只是潇洒不羁的七姑娘那般简单了,更是肩负着整个上官氏商行产业的当家小姐。 王府。 永安王裴穆已于昨日启程,返回边境的剑阁将军府邸,而新封为王的昔日世子殿下裴嗣,也即将乔迁新王府。 这座永安王府是愈发冷清了。 故此,兄妹几人今日齐聚裴嗣的扶风院,把酒言欢。 小裴沁极其乖巧地被裴嗣抱着,坐在他的大腿上津津有味地吃着一块红豆椰蓉糯米团。 裴盛看着她嘴角上的椰蓉,连忙抬起手替她轻轻擦去,小裴沁咧嘴一笑。 岁月惹人愁,回想起来,他们兄弟姐妹几个,都有多久没有整整齐齐地团聚在一起了。 “自从二哥跟着父王远赴边关,大姐成亲后跟着姐夫也去了剑阁,我们几个总是聚少离多。当年大哥你在外游历四年不归家也就罢了,这回又要搬去新府邸,这座王府算是更加冷清了。”裴盛唉声叹气道。 裴嗣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笑骂道:“做什么这副模样,诅咒我呢?不就隔着几条街,又不是见不着了。” 说着,他低下头望着裴沁柔声道:“若是小沁儿想大哥了,记得随时可以过来找大哥玩,要是母亲没空的话,就叫三哥背,好不?” 看着小沁儿猛地点头,裴盛有些悲苦,明明小妹出生后两年大哥才回到家中,自己不是跟她更亲? 可偏偏大哥更能俘获小妹的芳心,而自己呢?只能被大哥教唆着她“欺负”,天道不公啊! 这是裴嗣从东冥回京后,兄弟俩第一次相聚,自然少不了美酒。 耐不住小沁儿猛抓他的酒杯讨酒喝,裴嗣终于肯把她放下,由着她满院子疯跑玩耍。 “没想到,西越这盘棋下得这么狠毒。”裴盛嘟囔着嘴轻声道。 说着,他便看到裴嗣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他只能微微摇着头,给他重新斟满。 “我也没想到,如今我们南阳王朝的朝堂,竟是比东冥的江湖还要热闹。”裴嗣惨笑一声说道。 朝堂纷争,虽说不比江湖厮杀来得直接可见,但内里的阴谋诡计,足以杀人于无形,一击毙命。 说来,这官位与爵位的意义本就不同。只因官位无法世袭,更别提罔替二字了,但爵位却可以。 一般而言,身负爵位之人是不允许入朝为官,走上仕途的。 但南阳王朝立国以来,便有一个不同于其他王朝的规矩,那便是允许王侯子弟入朝为官。 此外,朝堂之中又分文武两派官僚阵营。君王为了避免臣下势大叛君,往往不会让一家一姓之中,同时涉及文武两派。 可如今,他永安王府显然是文武兼备。 父王与二哥裴啸本就身为一国之将,如今大哥既已封王,势必会入朝堂,但他从未涉及沙场战事。 加之陛下对大哥的罕见重视,断然不会将其置于边境此等危险境地,那便只剩下文臣一途了。 这也算是开了先河的局面,难免不会惹来杀身之祸啊! 毕竟自古以来,传承一事本就注重由嫡传血脉来继承。谁都知道,这个位子,本该由大皇子裴雍来坐的。 可如今,裴嗣这般越俎代庖,哪怕是陛下的意愿,也难免遭人红眼。 看着弟弟满脸的悲戚烦忧,裴嗣猛地锤了锤他的胸口,随即温言笑道:“放心,我裴嗣既然躲过了那么多刀枪棍棒活到了今日,那么我的这条小命,便不是这般好取的了!” 裴盛听罢,挤出了一个笑脸,可他心中却郁闷不堪,继承什么不好,怎么偏偏就是那个位子? 之所以有此番僭越之言,倒也不是说他裴盛也有鸿鹄之志,他只是单纯且自私地想要一家和乐罢了。 可如今整个王朝风雨将至,他竟是连这个小小的愿望,都不知能否实现了。 第四章 官场与商场的个中三昧 阙晨斋,那条贯穿整个后院的人工河两岸,种植了十数棵柳树,垂柳正随风摇曳着。 柳,谐音“留”,可如今,它们却再也留不住这个院子的那位老人。 上官楚熙回府后,便换上了一身孝服,在灵堂祭拜了老祖宗与四哥楚平之后,便与楚越并肩来到了阙晨斋。 时隔将近十年,当他再次回到这个熟悉的院落,儿时的过往仿佛一幕又一幕地重现了。 与弟弟楚枫一样,上官楚熙也是从小在账本堆里长大的,老祖宗看出他经商的天赋异禀,五岁时便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从简单的商务筹算,到商行的经营管理,都是老祖宗亲授的。 以至于对六少上官楚熙而言,这个院落远比自家五房的煜福斋更为熟悉。 两人止步于河边,楚越伸手抓过一条垂柳,悲戚道:“其实我与六哥的经历何其相似?一年前,我离开家的时候,又怎会料想到,当我再回首时会是这番情景。” 她蓦然回想起,她离开前日明明已经与老祖宗道过别了,老祖宗为何还要步履蹒跚地走到府门外,如今一想,原来如此。 老祖宗,您那时便预料到,这是您见我的最后一面了吗? 早知如此,若这便是天意,纵使嫁给慕容铭又何妨,我到底何苦离开? 十年来,从重川城寄送到东冥湖州的家书中,老祖宗从来都没有在信中与这个最得真传的重孙谈及过生意,基本上都是家常问候,言谈之间甚至偶有“顽童”心性。 所以,他们一直都觉得,老祖宗会一直陪着他们。 见楚熙沉默无言,楚越松开握在手中的柳枝,望向楚熙沉声道:“六哥,留下来吧。留在重川城,留在上官家,我们都需要你。而且五叔五婶年岁也不比当年了,你这个游子也该叶落归根了。” 说罢,见楚熙抬头望向自己,楚越自然清楚他的顾虑,于是继续说道:“王掌柜已经收拾好行囊,随时都可以启程前往湖州城接替你的位置,王叔跟着老祖宗大半辈子,有他坐镇湖州城,哥哥无需有后顾之忧。” 此行回到故土,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他自然不愿再次背井离乡,可他从小就明白,身为上官家的子孙,其实也有许多的身不由己。 但当他听闻楚越此番言语,心中的石头总算彻底放下,于是重重点头应下。 上官家突遭变故,家主上官烛明离世,整个上官氏商行体系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变局。 上官楚熙明白,此时此刻的上官家,用“百废待兴”来形容实不为过。 翌日,本是国主裴稷亲赐奕王府的竣工揭匾之吉日,可裴嗣作为这家新府邸的主人,却下定主意推迟两日,再行揭匾入府的开门礼。 无他,只因今日是这个国度,乃至于整个华夏大陆那位极具传奇色彩的人物,上官氏商行的当家之主上官烛明,与四少爷上官楚平的出殡之日。 上官家族系庞大,除主族盘踞重川城以外,更是旁支复杂,算得上是世代豪族大家。 一般而言,这样的大族世家,喜礼丧仪必定会从重操办。但很显然,从始至终,创下了“商贾第一家”的老祖宗上官烛明的丧仪,只是从简。 连日来,重川城皆是烈日当头,可今日却是落起了小雨。 斜风细雨,不须归? 从上官家通往城西上官氏陵园的主城道本就宽阔无比,可容九架马车并排通行,可今日却是有些许拥挤。 城道两侧,站满了城中百姓。 虽如此,但并没有出现人声鼎沸的场景,整条街道反而静默无人言。 按上官氏族例,父辈之出殡丧仪,应由子辈嫡长房扶灵。 但上官烛明独子已逝多年,往下一辈长房上官清亦是,以至于扶灵之人,成了其嫡长女上官楚越。 由此可见,上官家虽氏族庞大,可长房子嗣凋零的局面,却是延绵了数代。 身着麻衣孝服的楚越,手捧灵位走在最前方,看着飘落而下密密麻麻的雨滴,她突然间觉得手中的灵牌,重若千钧。 她顿时止住了脚步,整个队伍也就跟着停了下来。 只见她仰起头,由着雨水轻柔击打着脸庞,嘴唇微动,喃喃细语。 城西,本属世外桃源之地的上官陵园,时隔十年的今日,异常肃穆。 十年前,是她父亲上官清的丧仪,当时她上官楚越年仅七岁。 看着老祖宗的那副棺木即将被覆上泥土,楚越猛地抬起手叫停。 这是她今日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嘶哑不堪。 她想要冲上前去,但硬是抬不起脚,最终她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到了老祖宗的棺木旁,闭上双眼,抬起手轻拂而过。 雨中,没人看得出来她脸上落下的,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可能连她自己都不清楚了。 与此同时,远在西越国都甘宁城的一座新修而成的宰相府邸。 有一人正面朝南方,双膝跪地,磕头不止。 满额污血,满脸横泪,但他知道,他早已不配了。 时逾半月。 稳坐吏部侍郎多年未曾挪过窝的蒋琪,初识愁滋味。 刚刚走下从宫中回府的马车,跨进自家官邸的院门,他便毫无文人士子风度,开始骂骂咧咧。 当真有点泼妇骂街的既视感。 你倒是叛国叛得很滑溜啊,那堂堂一国执宰之位当的很是顺心,可我呢? 如今被你连累,这吏部的差事能不能保住都难说。 这几日在朝中,蒋琪可谓是受尽了冷言白眼,平日里相交甚密,相谈甚欢的同僚,尤其避之不及,唯恐祸及自身。 毕竟牵连上这叛国之罪,委实非同小可啊。 虽说上官泠明面上与蒋琪并无过多往来,更没有把他这个妹夫拖下水,但众臣自是深知,他与上官泠的关系非同一般,故此连理睬都欠奉。 蒋琪实在忍受不了这种如履薄冰的日子,偏生陛下眼不见为净,一句话都没说,他更是胆战心惊,更憋屈了。 于是今日回到自家府中,便让夫人上官沛回了一趟娘家。 四姑小姐上官沛回府后,便踏进了洛河斋的院门,此时正坐在三公子上官楚华的书房中,喝茶。 如今皇长子裴雍一派,因上官泠叛出远走,没了主心骨已然渐趋弱势,此消彼长,在皇长子一派看来,现在的局面自然助长了永安王府的气焰。 所以,当上官沛看到挂在墙上的那一幅篇幅极大的锦绣山河图,难免怒火中烧。 自古以来,读书人都自诩才学,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够卖予帝王家,更何况是他上官楚华? 楚华轻泯了一口茶,笑言道:“四姑姑难得回府,怎的没去与六姑姑叙旧说说闺房话,反而先来找侄儿喝茶?” 他的脸上,赫然写着明知故问四个大字。 他倒是有闲情逸致拐弯抹角,可上官沛没这心思,于是直言道:“我今日前来,是想让你在奕王面前替你姑父说几句话,既然如今永安王府已得大势,又何必赶尽杀绝?你,始终姓上官!” 此话一出,真不愧是上官家的子孙,就连楚华都由衷感慨。 他慢慢将茶杯放下,仍是一张笑脸道:“不是侄儿不愿相帮,实在是无能为力。即便是王爷向陛下进言亦是无用,终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此事。姑父久居官场,想必也深谙明哲保身之道,更何况,这也算是自作自受之举……” 上官沛听罢,怒而拍桌而起,全然不顾杯中热茶溅到手上的灼痛之感。 见她起身,楚华也不好继续不动如山地坐着,于是跟着起身道:“姑姑莫要动怒,侄儿知晓三叔一向最是疼爱姑姑您,故而这些年处处相扶持亦是理所当然。只是叛国一事事关重大,他们的心思,就算是王爷也无法改变啊。” 楚华将姑姑送出洛河斋之后,转身返回了院子。 就在此时,上官沛听到身后有人唤了一声“四姑姑”。 这一进院落,除了阙晨斋与洛河斋,便是那座长房的锦绣斋。 上官沛闻言转身,见楚越一身素衣缓步走来,于是冷笑道:“怎么,连你也要前来看我的笑话吗?” 楚越笑道:“越儿岂敢?四姑父与三房那两位看似井水不犯河水,但暗地里可是做了不少功夫,好比如当年为了上官楚尧官位的晋升,也算是煞费苦心。这些事越儿都看得明白,姑姑觉得朝臣如何,陛下又如何?” 自她开口“岂敢”二字,上官沛便在心中腹诽不已,你有何不敢? 但越到后面,她反而愈发的感兴趣了,虽说她对这个侄女并不亲近,但她深得老祖宗喜爱并非没有缘由。 于是她敛了笑意直言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楚越朝她走近了几步,轻声道:“与其让奕王向陛下建言,四姑父倒还不如靠自己?不知姑父可曾想过,陛下如今最需要的是怎样的臣子?从前海晏河清尚还好说,可如今西北两境不知何时便会起兵攻打我朝,可偏偏此时,上官泠带着那么多的朝中新贵投奔了敌国。我南阳正值内忧外患的时局,陛下此时最需要的是直臣,是谏官!所以,越儿觉得姑父不妨可以考虑换一条路子。” 上官沛身为侍郎夫人多年,这官场之道还是懂的,她岂会不知楚越话中真意? “真不愧是老祖宗最为疼爱的重孙,倒也不负他的多年栽培。这还没嫁过去呢,便已经在为未来夫家而谋了。”说罢,她挥袖离去。 见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一直站在拱门后听墙角的楚华缓步走出,叹道:“倒也不用她提醒,我向来清楚自己姓上官,但我们也只能帮到这里了,剩下的还得看他自己的造化。” 相比楚华,楚越似乎更有信心,她伸了伸懒腰,笑道:“我倒是觉得我们那位四姑父是个知进退明事理,会做官的人,不妨可以期待一下。” 说罢,她挥着手离开了院子,重锦堂总行可还有大波人等着自己。 楚越还没跨进重锦堂内堂,便远远地瞧见二叔上官涟站在门口翘首以盼,见她来了也只是笑了笑,然后继续原地踱步。 她正要开口询问,便瞥见了两张空空的椅子,扫了一眼才发现芙蓉堂的老掌柜钱程不在席位上,还有一位则是锦绣堂的二掌柜,郭春秋,也是干了二十年的老人了。 见状,楚越开口道:“二叔,不必等了,他们不会来了。” 上官涟突然间有些许心疼这个侄女,楚越却反过来笑着安慰道:“钱掌柜跟郭掌柜都是我们商行的老人了,我也能够理解,我嘛,只不过是一个及笄没多久的小丫头,即便我姓上官,可有些东西也不是能够轻易得来的,比如,名望。” 刚刚从东冥湖州城回到故土的六少上官楚熙感慨道:“可他们却不一定知晓,若不是你太早离开这行当,如今的名望未必会比我们少。” 只可惜,这就是事实。 楚越笑着拉起二叔上官涟的手,将他按在椅子上,随后坐上了首座,轻声道:“人各有志,强求亦是无用,有些事我们还是要尽早商议,首要之事便是湖州城那边的安排。六哥既然回来了,便留下来接管锦绣堂吧,至于湖州城,王然王掌柜已于昨日启程,日后便由他接替六哥的事务。” 七年前,仅仅十岁的六少爷上官楚熙,便被老祖宗派往千里之外的湖州城,这自然不是随便大手一挥的决定。 上官家,早先在老祖宗上官烛明的手上便是以丝织业起家,故此,上官氏商行虽然多个领域均有涉猎,但多年来始终以重锦堂、锦绣堂等专售丝织品的商行作为中流砥柱。 锦缎、丝绸的原材料自然是蚕丝为最优,虽然上官家在南阳便有几座私人蚕场,专门用于养蚕缫丝,为各处工坊提供原材料。 但鲜为人知的却是,由上官家私人蚕场织就而成的丝绸锦缎,只是供往各国的民间市场,并不包括供往宫廷的御用品。 有资格运往宫里给贵人们穿的丝织品,自然是要用更为优质的原材料,而这种原料,便是来自于东冥湖州城独有的蚕丝——湖丝。 七年前,上官楚熙亲身赶赴湖州城,便是为了监督湖丝的产出与运送。 临近傍晚时分,楚越晃晃悠悠回到锦绣斋,看到楚华正坐在堂中看书,于是笑容僵硬略显无奈道:“什么风又把三哥给吹来了,莫不是我院子里的茶比洛河斋的香?” 那个“又”字咬得特别重。 楚华抬起头瞥了她一眼,继而重新埋头看书,淡淡道:“你们回来了,我还不得趁机歇会儿?这将近一年的时间,就我一个人是那劳碌的命。听闻有几位老掌柜没来赴会?” 楚越一屁股极为豪迈地坐在他的对面,应道:“可不是?要不然我还能怎么着,拿着墨池剑冲到他们府上砍他们啊?” 听闻她这般淡淡的语气,倒是挺看得开,楚华没忍住抬头望着她,随即不给她装大方的机会,拆穿道:“你这架势差不离了吧,白露都跟我说了。” 说罢,楚华便听到那丫头轻声嘀咕着什么,清理门户啊,愈发不知道主子是谁之类的狠话。 第五章 时也,命也 楚华听着她自顾自的念叨,哭笑不得,径直将手中那本圣贤书抛了过去,笑骂道:“你三哥我什么时候成下人了?你这丫头真没良心。滚吧,去之前走一趟望鹤桥,有人在那里等你。” 楚越晃了晃神,这才发现回城之后便没再见过他,府中百废待兴,自是没那时间。 见她愣在原地不动,楚华犹豫片刻仍是不愿放过这个调侃她的机会,于是假装沉思道:“你也是的,这么轻易便私定终生,也不先问问大伯母的意见。” 楚越知道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不能接话,否则对方会更加得意忘形。 他的那张嘴,愈发像无越那小子的尖酸刻薄了,看来这几年果然被他祸害得不浅,当真是近墨者黑,看来以后得让他们离无越远点才是。 读书人,这成何体统? 果然,楚华也没有再自讨无趣,敛了神色道:“那两位毕竟也是德高望重的老掌柜,你悠着点,可别吓坏了。” 楚越走到他身前,把书交还到他的手中,笑得像只狐狸,微微俯身温言道:“放心,你妹妹我还不知道这个中三昧吗?分寸自在我心,走啦。” 楚华突然间想起了一件事,去年,慕容家借西越那一批锦缎来对付上官家。事后,楚越貌似亲自到他们家的商行找过慕容家的大公子慕容钦,短短几句话便把人家气得七窍生烟。 楚华不禁笑着放下手中书,默默地开始为两位老掌柜祈祷了。 望鹤桥头,两人面西而立。 自他们站上桥头,都默契十足地未言片语,直到他听闻身边的那一声叹息,才柔声问道:“怎么了?” 楚越感慨道:“有感而发罢了。上次看落日,我们还在苏杭城,可谁想到,这才不到一个月的功夫,便时过境迁了,夕阳依旧,可我们似乎都不是当日的我们了。” 回城后,他从世子变成了奕王,而她则从老祖宗的手里,接过了上官氏商行当家之主的位子。 一个背负了国,一个背负了家。她知道,身上的担子一旦重了,便无法再像从前那般,无忧无虑地假装天真单纯了。 裴嗣默默点头道:“时过境迁,我从未觉得这四个字如此应景。仅仅一年光景,家不是当年的家,国也不是我们初识时候的那个国了。”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这时,楚越实在没忍住,望着桥底下那个假装跟他们一样在看风景的年轻男子,笑着对裴嗣轻声道:“找你的。” 裴嗣自然也早就看到他,但奈何不愿被人打扰,此时闻言,顿时间觉得尴尬至极,抓耳挠腮地朝桥底下喊了一声。 于是,那年轻公子哥才抬脚走上了桥头。 见他朝着自己弯腰拱手,楚越连忙摆了摆手抢先道:“打住,道谢的话可就免了!李公子,许久不见,如今可是更加意气风发了。” 来人正是昔日的苏杭城李云开,如今重川城的李舒然。 裴嗣回到重川城,这还是第一次跟楚越约会,见他来打扰本就不爽,于是没给他跟楚越叙旧的机会,故作冷言道:“有话快说。” 李舒然岂会不知他那份心思,却仍旧极其嚣张地笑言道:“西边传来消息,柴敬将于下月初五,为东宫柴济容,纳正妃。” 两人听罢,皆是微微皱眉,虽说这西越东宫太子正妃的人选,他们早有听闻,但这未免太快了些。 楚越稍稍舒展了眉头,随即笑着调侃道:“哟,没想到慕容镜离了你,还真的成就了那个不知名相士的谶语,神凰命格啊!” 虽说是调侃之言,但这语气着实让人怎么听都觉着酸溜溜的。 裴嗣来了兴趣,于是微微转头望向她,问道:“怎么了,你这是羡慕了?” 四目相对。 “其实,那日在国公府,你拉着柳儿一溜烟跑了之后,我还说了一句话,既然你没听见,我今日再说与你听便是。”说着,他自嘲一笑。 楚越似乎想要出言阻止,可裴嗣却已然开口道:“那日我说,此生,我定许你为凰;此诺,永世不变!” 诺言二字,本就极重,楚越虽知他定会应诺,但依旧觉得被压得喘不来气。 可还是那句,时过境迁啊。 如今,上官老祖宗刚刚离世,按照规矩,宗族子弟三年内不得行婚嫁之喜。 见她脸颊渐渐被两行夺眶而出的眼泪淌过,他伸手为她轻轻擦去,柔声道:“不就三年吗?我等你便是了,不哭。” 站在一旁的李舒然实在忍受不了他们这般腻歪劲儿,又在抬头看天了,虽说这落日夕阳之景略显悲凉之意,可他当下,总比吃狗粮要自在吧。 楚越本就不是这种哀哀戚戚的矫揉造作女子,顿时间破涕为笑。 只见她望向西边,轻声道:“既然太阳都下山了,我也该走了。” 说罢,没给裴嗣反应的时间,便径直转身往桥下走去。 裴嗣一头雾水,冲着她委屈道:“我们回来之后才第一次见面,你这就走了,去哪儿呀?” 楚越回眸一笑,应道:“我这当家小姐不好当啊,走了。”说罢,再次转身离开了桥头。 人都走了,太阳也下了西山,他留在这儿也无趣,便与李舒然并肩走下望鹤桥。 “先前在苏杭城,我曾数次与七姑娘见面,可不是为了那艘沉船,便是为了生意,从来没见过这样真实的她。如今看来,你与她确实绝配。”李舒然在旁默默道。 方才楚越那番酸溜溜的话,他自然听得仔细。 她生来便是上官家老祖宗独子的长房嫡孙,自小便深受上官烛明的宠爱与看重,不管是心性还是天赋,都属上乘,无疑是家中子孙中的佼佼者。 再者,以上官家“商贾第一家”的地位,她自然不会是那种爱慕金钱权势的肤浅女子。 那她这句话可就有意思了。 裴嗣自小被国主裴嗣看重,有意栽培,明眼人都知晓个中缘由,她此话一出,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裴嗣,是为了顺承他那条漫漫人生帝王路啊! 正想着,裴嗣一拳锤在了他胸口,他反应过来后,连忙抬手揉着胸口吃痛道:“怎么了,我哪里说错了?” “你没说错呀,只是这句话你本就不该开口说出来而已,我跟越儿般配还用你说?” 说罢,他雄赳赳气昂昂地大跨步往自家奕王府而行。 李舒然暗自摇头,随即轻声笑道:“看你这副得意忘形的傲娇模样,哪里有堂堂一位王爷该有的稳重?”恨其不争啊! 当腰缠白绸的楚越出现在钱家宅院前,府上的门房老先生突然傻眼了。 可他毕竟在这府上活了大半辈子,算是心思活络的老油条,于是只是直愣愣地站在门边,眼看着她大步流星地走进门。 他没拦,当然,也不敢拦啊! 看着那位小祖宗的背影,他老门房突然为自家老爷感到悲哀,老爷今天也忒倒霉了吧。 两天前,上官家便派了人过来,相邀老爷今日去重锦堂总行开会,可老爷偏偏一大清早便开溜了。 为了躲着七姑娘,他家老爷特意在隔壁寺院的佛堂里待了一整天,见她始终没登门,半个时辰前才回到府中。 可不巧,七姑娘后脚便到了。 楚越在府中管家的带领之下,畅通无阻地穿过几道回廊,来到了钱府的小佛堂。 从房中灯火的倒影,楚越看到正背对着自己的重锦堂大掌柜钱程,在手掐佛珠。 “钱掌柜今日在寺院礼佛,可有心得?只是楚越不知,佛祖到底能不能给您心安。”楚越淡淡开口道。 钱程没有转身,但掐着佛珠的手显然顿了顿,随即应道:“七姑娘今日是盯着我了?” 楚越没有多此一举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轻笑一声道:“我本来并不想多余地走这一趟的,因为我知道老掌柜心意已决,我也劝不动。可我最后还是来了,因为我想起了一年多前,老祖宗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去年夏天,西越国利用慕容家出售新锦,迫使上官家出现短暂的“经济危机”。 当时,见她依旧犹豫不决,老祖宗上官烛明便跟她说,以后,当你需要亲自决断的时候,要学会果断,要狠一点! 说起上官烛明,钱程终于停下了掐佛珠的手,缓慢转身,看向眼前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 当他看到那条白绸时,眼中的悲痛之意更甚了。 钱程在重锦堂从一个小伙计做起,到成为大掌柜至今已经有将近三十年了,上官烛明是他此生,最为敬佩的人,没有之一。 但说到底,他终究心中有愧。 愧对上官烛明。 “这么多年来,我都是以晚辈的身份叫您一声钱叔叔,可今日我是以当家小姐的身份,来见上官氏重锦堂老掌柜。我也不想多说,我就想替老祖宗问问,您是否得了心安?”说罢,她径直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钱府。 心安? 他钱程今日在佛堂静坐了一整日,本就求不来。 今夜,楚越此番话过后,他便更是一世难求了。 一世不得安。这便是钱程决定接受西越国慕容氏抛来的橄榄枝那一刻起,便注定了的命运。 楚越走出钱府大门,抬头仰望夜空中的点点星辰,而她头顶的那颗,是最亮的。 她眼含热泪,看着那颗星喃喃自语道:“老祖宗,我做到了。您放心,我们上官家一定会好起来的。” 第六章 西北风沙,草原烈马 昆仑街,奕王府。 楚华听闻柴济容即将迎娶慕容镜入主东宫,蓦然想起这位重川第一美人似乎曾将世子妃之位视为囊中物多年。 没料想被拒绝后,居然还被她瞎猫碰上死耗子,看似糊里糊涂还真的就遇到了那位西越国的未来君王。 不仅成就了神凰命格,连带着整个慕容家也顿时间在西越风生水起,势头一时无两。 树挪死,人挪活,不过于此。 他无意间瞥了眼裴嗣,那阴鸷无比的眼神,貌似连自己这个跟了他三年游历,自认为足矣与他推心置腹之人都从未见过。 事实上,裴嗣回国之后,从未主动提起过西越国一事,尤其是柴济容,那个当初在城外堂而皇之地从他眼皮子底下逃之夭夭,混入京都的西越太子。 可上官楚华又怎会不知,他向来觉得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别国太子,可恨至极。 至于缘由,那自然要从根源说起,从永安王府多年来对甘宁城的布置说起,可那又是一个连他都不忍深究的故事了。 “既然他们东宫大喜,太子妃还是我们的老相识,王爷不妨大大方方地,遥赠他柴济容一份新囍贺礼?”楚华淡淡道。 其实方才走在回王府的路上,他便已经想好了,此时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块手帕,双手两指捏住一角将其展开。 一直坐在楚华对面没出声的无越望了一眼,恰巧见楚华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于是笑道:“这方手帕作贺礼?你可真够损的,连我都要甘拜下风。” 听罢,楚华又仔细瞧了瞧,看到了上面一角绣了一字“镜”,便以为这是慕容镜的手帕,于是微微皱眉。 大概是猜到自己被未来大舅子误会,裴嗣连忙解释道:“这条手帕本来就是我的!那年她受了伤我给她包扎用的,后来我硬是从她手里要了回来罢了。” 见他认怂,楚华心情大好,便没有出声。 裴嗣与楚越看完日落才回的王府,如今自然已经夜幕降临,星辰闪烁。 奕王府距离上官家并不近,于是裴嗣笑道:“王府后院的东西两座雅阁,我刻意给你们留的,你们自己……” 他话还未讲完,楚华便了然开口道:“东雅阁我不住。” 大概是被拒绝得太过突然,裴嗣脱口而出问了句为何。 只听楚华缓缓应道:“东边很吵,我住不习惯。” “可是这里又不是闹市区,怎么会吵到你呢?”裴嗣摊手道。 “临近街道,会有那些来往官员商贾的马车声响,挺吵的。而且现在看来,他似乎更加适合那里。”说着,他抬头望向对面的无越。 裴嗣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见他不知何时已经拿手肘撑在桌面上,托着腮帮子睡着了,看着还像是雷打不动的架势。 裴嗣不禁开始扶额叹息,说了句“有道理”,便再无下文。 方才还口口声声嘲讽他“损”来着,一下子便这副惫懒模样。 裴嗣当真觉得,就算他现在跑到门口,冲着满大街说出这位便是西越国前朝太子的惊天秘闻,都不会有多少人相信。 这些年,他这个鲜为人知的符氏太子,虽说一直跟随裴嗣左右,明面上是司护卫之责,但还真的不知道,两人到底是谁在护着谁。 无越既然身为一国储君,武功底子自然不弱,且必定深谙兵法与排兵布阵的方略。 只是,就这警惕性,别说裴嗣,就连在场的上官楚华都不如吧,人家起码连细碎的车马声都嫌吵呢! 如若世子殿下的随身护卫皆是此等之徒,哪怕他不至于身死,也早就被歹人削得千疮百孔了。 其实,裴嗣与无越两人本就同龄,自从裴嗣带着他回到那座永安王府,对外宣称是外边捡来的之后,他便以这个身份自居,而且处得无比安然。 可能连他都不知道,自己还在不在乎身上所背负着的那份,重于泰山的国仇家恨了。 就连当年第一次听到那位本以为是虎父犬子的世子殿下,亲口说出那番豪言壮语,说如果你想要报灭国之仇,本世子断可以借兵于你,让你亲自攻下甘宁城。 他也只是略微恍惚了片刻,大多反而是对他能够说出这番话,而感到震撼。 他这个世子仿佛比自己这个太子要更为称职啊。 再者,在南边生活久了,他好像也适应了这里的气候环境,全然忘记了,自己也曾身处于那座被风沙缭绕且荒凉贫瘠之地包围着的罕见绿洲之城——西越国甘宁都城。 来了南方之后,他才发觉,西北的风沙真的很大呀,或许自己更愿意就此安然度日,既来之则安之? 但是,这一切的想法都在去年戛然而止。 无他,只因柴济容来了南阳,只因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的姜舒圣,满含热泪地屈膝跪在他身前,喊了一声久违的“太子殿下”。 他,虽改名无越,寓意从此心中再无西越。 但,他的身上始终流淌着符氏王朝的鲜血,也是符氏王朝仅存于世的唯一一人。 他迫不得已开始想象,哪一日他会以西越太子符晓的身份,再次站在凌安宫城之上,像年少时那般,与那“书呆子”并肩而立,眺望属于他的那个繁华国都。 数日后。 华夏大陆的最北部,这是一片与隔壁邻居西越国土截然不同的欣荣景象。 一片片绿草如茵的平原,一群群沿河而饮的牛羊骏马,偶尔还会有几只雄鹰展翅翱翔于碧蓝苍穹。 这个草原上唯一的公主,才刚刚离开,便去而复返,只是手里多了一个瓷白坛子。 只见她紧紧抱在怀中,神色阴沉,致使来往的军卒将士都不敢靠近。她策马驰骋于一望无际的草原之上,径直往王庭皇帐而行。 临近皇帐,她才翻身下马,牵马而行。 此时,看着身旁这匹陪伴她多年的烈马,她突然间想到了那个,此生应不复再见的女子。 去年,她与她第一次见面,便是因这匹马而结缘,才有了此后那不打不相识的较量与肝胆相照。 她确实是她在别国唯一的朋友,只是如今造化弄人,已然无法回到当初了。 哪怕她从来都不怪自己,可自己却偏偏希望与她就此相忘于江湖,不必再见了。 有何颜面再相见? 抛开思绪,松了马缰,她走进了那座弥漫着浓浓药味的皇帐,海潮跪在那二人身前,手中的白瓷坛子高高举过头顶,低头不语。 国主耶律莽双手微微颤抖着,从女儿手中接过了坛子。 坛中,盛放着这个北胡王庭二皇子,耶律韦室的骨灰。 虽然海潮知道二哥不喜欢这里,不喜欢这个家,但是她觉得还是该叶落归根,便把他带了回来。 床榻上躺着的自然是王叔耶律扈,只见他挣扎着病体,有气无力地吼道:“我耶律部落自从统一草原,从未受过这样的气,他一个裴家黄毛小儿,怎敢?!” 说罢,便是一阵停不下来的咳嗽,耶律莽淡淡道:“先顾着自己的身子吧,瞎操心作甚?” 耶律扈之所以病倒,并不是因为裴嗣将他二侄子光溜溜地悬尸北城楼,而是这个哥哥的态度。 怎么就叫瞎操心了?都欺负到头上啪啪打脸了,还犹豫什么而不发兵南下? 与弟弟不同,他身为草原之主,自然要比他想得更多更深远。 四国鼎立,唯有东冥与西越两国与其余三国皆有接壤,而偏偏北胡与南阳并无接触。 也就是说,北胡王庭若想为耶律韦室报仇,举兵南下,便必须同时跨越东西两国的国土地界,无法绕过。 虽说耶律莽知晓柴敬同样野心勃勃,若时机一到,自己未必不能说服柴氏与北胡合盟,共同举兵。 但很显然,目前火候未到。 西越柴氏刚刚吸纳了南阳上官泠所笼络回国的朝廷新贵,上官泠亦是即宰辅之位不久,慕容家的商行更是未在西越深深扎根。 西越因地限制,本就与南粤、江南两地不同,不属于富庶之地。 柴氏当年以外戚身份造反尚可,毕竟只是在自家窝里横。 但若想掀起国战,想必他的国库暂不足以支撑他对抗两国甚至三国的宏图伟愿,否则他也不会未雨绸缪,让堂堂一国太子亲自南下。 西越急需几年休养生息,消化南阳势力的时间。 不说别的,如今商贸发展极为迅猛,单凭慕容家便可让国库充盈不少。 这么多年,慕容家在南阳甚至在整个华夏大陆,始终无法更进一步地发展,很大的原因便是被上官氏压制。 如今换了个地方,虽说不能奢望完胜上官家,但终究在上官氏当家之人易主,且百废待兴之际,有了柴家皇室作靠山。 再者,西越此次南下的主要目的便是慕容家,南阳想必不会冒险触碰他们的底线,刻意再找慕容家的不痛快。 这便是南边两国君主的默契。 耶律莽深知,若此时出兵,必然要分兵三路,哪怕他拥有数十万草原雄兵,亦是难以支撑太久。 所以,他愿意等到柴氏恢复气数,再与其通力合作,方为上策。至于打下两国之后,不过剩下一个西越,再打一场便是。 他面对那位躺在床上大口喘气的弟弟,无奈摇头。 当初他们的父亲选择自己做继承之人,想必是看出了这点关键。 耶律扈拥有草原儿郎最典型的血勇彪悍,但唯独缺了自己那份深谋远虑的沉着。 掌控一个部落与一个国家其实是一样的,一味地只知用蛮力与战争去解决问题,终究落于下乘。 耶律莽让女儿看顾着她王叔,自己则捧着耶律韦室的骨灰坛,走出了王帐。 这个儿子从小因为他母亲的事情,向来不与他亲近,他都知道。可说到底都是自己的儿子,他怎能不痛心? 他何尝不想报仇,奈何时机未到啊! 站在王帐前,他举目眺望眼前这片大草原,他很喜欢自己从小生活的国度,不过他心中最向往的,始终是那同样一望无际的大海。 他坚信,总有一日,他会站在这片草原没有的高大城楼之上,眺望那海上的潮起潮落。 何必急于一时? 四月初五,西越东宫终于迎来了它等待多年的女主人。 今日,太子殿下柴济容纳娶正妃,迎慕容镜入主东宫,举国同庆。 以他柴济容的身份,本来不必亲自出东宫赴慕容府迎亲的。正如,你哪里见过当朝皇帝娶妻还亲自摆驾出宫相迎?储君亦是如此。 但国主柴敬与长公主柴静慈拗不过这孩子的坚持,便允了他出宫迎亲。 因为他说,他曾在渝川沿岸,许诺过慕容镜,要让她成为天底下最尊荣的女子。 正当他整理好喜服,准备踏出宫门之际,便看见姜舒圣珊珊而来,手里还拿着一个锦盒。 “这是从南阳国都送过来的,手底下的人交到了我手里,我看了一下,觉得你应该感兴趣。”说罢,将锦盒递到柴济容面前。 柴济容疑惑接过,打开一看,见只是一方手帕,不明白有何稀奇。 “你拿出来仔细瞧瞧吧。”姜舒圣显然是抱着看好戏的态度。 听罢,柴济容将手帕取出,一甩开便看到角落处绣有一个“镜”字,他连忙问道:“这哪来的,谁送的呀?” 姜舒圣看热闹不嫌事大,摆出一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架势,淡淡道:“来自南阳国都,还会是谁?自然是裴家世子,噢不对,他现在被册封奕郡王了。” 虽说,柴济容是第一个知道慕容镜对裴嗣再无私情的人,他也相信慕容镜对自己的真心,自然不会怀疑她。 但心中难免不爽啊!这当真膈应人,太损了吧! 见他抓紧了拳头,将手帕紧紧抓在手里的愤怒模样,姜舒圣只是善解人意道了句:“别气,大喜之日何必全了他裴嗣的心思?”,随后便渐渐消失在回廊拐角处。 他是愈发觉得裴嗣有趣了,这份大喜贺礼送得妙极了。 你不让我南阳好过,我便让你心里憋得慌,哪怕不至于家宅失火,也要有苦无处诉。 第七章 两姓家奴 甘宁城外的一座无名山头。 一个年轻男子正蹲坐在泥泞的土地上,弯腰拂去墓碑上的残枝落叶,他已经很久没来看他们了。 眼前,是两座杂草丛生的坟头,往年他几乎也很少去打理,因为他知道他们不会在意此等细枝末节。 他坐在坟前,望向左边呢喃道:“先生,这次来得有点匆忙,没来得及给您带上一坛清酒,学生下回一定给您补上,知道您又要念叨我了,您啊就好这口了。从前,您总是对我说,我是您一生中最得意的弟子,日后要好好将您的衣钵传承下去,让这片土地之上都响起那动听的朗朗读书声,只可惜学生终归是让您失望了,我非但没做到,手上还沾满了读书人最为厌恶的血腥之气,学生愧对夫子的教导之恩啊。” 说罢,他抬起头,尽量不让满了眼眶的泪水流淌下来,但硬是没能止住。 他努力挤出了一个笑脸,随即低头看向右边那座更为低矮的坟头。 当年,他才仅有十七岁,尚未及冠。 在那个令他永生难忘的雷雨交加的夜晚,肆虐的狂风将硕大的宫烛吹得忽明忽暗,殿外尽是惨绝人寰的叫喊之声,还有那愈行愈近的刀剑厮杀声。 他跪坐在那个人的身前,颤颤巍巍地从他的手里,接过那封慌乱之下以鲜血写就的遗书。 随后,他郑重地下跪于地,磕头不止。 最终,那个男人一把抓过身边的利剑,趁他不注意之时,插进了自己的胸膛,喷涌而出的温热鲜血溅到了他的脸上,显得十分狰狞。 那个男人挣扎着,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将他的双手紧紧地握在剑柄之上。 当叛军走进大殿,看到的正是这一幕情景。 新朝建立,自然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昔日的国姓沦为最末等氏族,就连堂堂国君的尸首,都被弃之荒野,任由野狗豺狼疯狂啃食。 已然从旧朝最负盛名的读书士子,沦为被国民私底下指着脊梁骨,骂作两姓家奴的他,独自走到那座荒山,以瘦弱的身躯将那个男人的尸首,拖到了隔壁的这座山头,草草埋葬。 为了掩人耳目,坟头的土都没敢堆得太高,甚至连一块木牌子都不敢插上。 “两姓家奴,骂得真好,好极了!忠犬尚且不事二主,可是我呢?苟且偷生的这四年,过得何其尊荣,何其逍遥?就连柴敬都唤我一声‘先生’,西越国最强大的杀手势力尽数掌握在我的手中,可不就是两姓家奴吗。” “可这世间,又有何人真正懂我?陛下,您知道,当我看到太子殿下再见我时,看着他那副恨之入骨的眼神,我有多心痛吗?世间,原来真的无人懂我,一个都没有。” 说到最后,声音轻得可能连他自己都听不见了。 两座坟,一个是他的授业恩师;一个是对他而言亦君亦父的恩主。 一个名叫杨守拙,是私塾学堂的老夫子;一个名唤符川,乃前朝符氏君王。 他仍旧清晰无比地记得,那年他十二岁,那个男人牵着他的手,走进了那座富丽堂皇的凌安宫城,那个对他来说很大很好看的“家”。 从此以后,他明面上成了当朝太子的伴读,实际上却是堂堂太子之师。 比太子殿下年长四岁的他,赫然成为了西越符氏王朝开国以来,最为年轻的未来天子之师。 对太子符晓而言,他亦师亦友,私底下虽然常常调侃他是“书呆子”、“读书虫”,与他却是实打实的知己之交。 直到四年前,陛下命人秘密将太子送离宫城,后传出他亲手拔剑弑君的消息。 世间之人只看到一个为了生存而卖主求荣的两姓家奴,只看到他如今的权盛当朝,却不知他此生,只会忠于符氏王朝,忠于那个对他恩重如山的君王。 我姜舒圣此生,永不负,君之隆恩。 来时,孑然一身;去时,亦然。 这是一座典型的一进四合院院落。 除了推门就能看到的那一面影壁,还有院落的东西两侧有几间卧房和一间书房,再加上那正对影壁的大堂正厅外,院子里便再无其它多余的布景陈设了。 这座小宅子便是那位名动四国,手中掌握着西越巫卫刺客的年轻谋士姜舒圣的家。 早年,太子柴济容第一次踏进这个院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别说自己身为堂堂太子,就算是一个普通的富裕之家也不会住得这般寒碜。 要知道,就连他那位雄才大略的父王,都喊他一声“姜先生”,反观这里,怎么看都不像是天子宠臣的府邸吧,这什么口味,返璞归真? 当姜舒圣回到这座简陋且极为不显眼的宅子时,已然入夜。 他抬手推开门,绕过影壁,看到东边两间卧房,灯火已熄,唯有他西边的那间书房,依旧灯火通明。 他笑意温柔,那个从小就喜欢黏着自己的妹妹,估计又等自己等到困了,趴在桌面上睡着了吧。 轻轻推开书房的门,如他所料一般,一个年方十八模样的年龄女子正趴在桌上熟睡着,并没有听见他开门的声响。 姜舒圣从衣架上取下披风,盖在了妹妹的身上,见她睡得香甜,没忍心吵醒她,于是直接吹灭了烛火,返身点燃一盏油灯,开门回了自己房间。 他举着油灯径直走到墙边,转动了那个放在书架上的彩瓷花瓶。 随即只见书架悄无声息地以中间为界,缓缓向两侧分离开,一个低矮的门洞赫然出现在眼前。 他举起油灯躬身走了进去,回身按下了石室墙上的机关,书架立即恢复了原样。 缓步走下阶梯,他没有点燃石室墙边的蜡烛,只是借着手中的微弱的光芒,走在极其昏暗的石道之中。 这个石室通道,他就算是闭着眼睛也能走到尽头。 这个地下石室相对于这宅子而言,也算得上是别有洞天了,通道七拐八弯,机关密布,若是不熟悉石室之人擅闯而入,足矣可谓是步步杀机。 所以,他从小便叮嘱弟弟妹妹,不得擅自进入他的寝室,更不得触碰房中的任何物品。 花费了大半时辰,姜舒圣才走到了石室的尽头,只见眼前是一间小石室,看起来天然无害,可他却浑身颤抖着,仿佛面对着洪水猛兽一般。 一刻钟后,他终于抬起了依旧微微颤抖着的手,按下了墙边的机关。 这间小石室空间并不大,可以说极为狭小逼仄,里面只有一个半人高的剑架,剑架上有一把没了剑鞘的利剑,正朝他反射着冷冽寒光。 自从将这把剑放置妥当后,他从来都不敢重新将它握起,因为这把剑身之上曾经浸染着一国天子的鲜血。 那年那日,符川便是在凌安宫正殿中,紧握着这把天子之剑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那一日,他在柴氏叛军闯入大殿之后,也曾亲手从那个男人身上拔出此剑,发疯似的架在了自己的脖颈之上。 可最后,他没有随着那个男人而去,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拖着那副曾经尊贵无比的身躯,往城外荒山而去。 符川死了,但他护住了自己的儿子,护下了他姜舒圣。 可他却只自私地保全了自己? 对于符氏王朝;对于那个于他而言深恩比天高的男人;对于那个符氏王朝仅存于世,背负着国仇家恨的知己兄弟。 他有愧,有憾,有过,有悔。 忽然,一阵脚步声从通道中传来,不久后,一个中年男子使劲地低着头,出现在姜舒圣身后。 没等他开口,那男子便沉声道:“主上,您吩咐的事皆已安排妥当了。”言简意赅。 姜舒圣听罢,回转身望着他,随即微微皱眉直言道:“你若是好奇,大可以抬起头光明正大地看,我又何时以性命来相胁于你?” 中年男子听罢,立即屈了双膝,跪在姜舒圣身前,沉声道:“巫卫从不敢,也不会违逆主上之命,还望主上宽恕见谅。” 姜舒圣大笑一声,抬脚走到他身前将他扶起,笑道:“罢了,我也知晓了,这些事情交给你,我自然是放心的,你下去吧。” 中年男子始终低着头,应声退出石室。 他走在暗道之中,发现自己的手心竟全是冷汗。 他身为巫卫刺客的首领,武功超绝,而姜舒圣乃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他自问数十个姜舒圣一拥而上,他都能轻易地一招撂倒。 可他却是从心底深处对他敬畏至极,甘愿归于其下,唯命是从,效犬马之劳。 最重要的是,他知道姜舒圣多年来的所为为谁,试问这从龙之功,谁不想揽于手中? 第八章 下南都,初见穗城 上官氏当家之位易主,顶梁柱猝然而倒,谁人都知上官家正值内忧外患之期。 虽然是上官楚越继承家主之位,但终究太过于年轻了,难以让部分老成持重的掌柜信服。 上官楚越自是最为清楚,故而在继任当家之位后,便极少有一夜的安眠,彻夜通宵达旦地窝在账房看账之事,实属寻常。 以至于白露那丫头,看见自家小姐那张愈发苍白疲倦的脸庞,每每心生不忍,便不顾楚越的推搡,执意留下来陪小姐熬夜,可每次都是趴在桌上睡成猪。 今晨,一阵阵鸡鸣声响起,趴在桌上睡得香甜的丫头,依旧岿然不动。 直至芙蓉堂的徐掌柜敲响房门,这才惊坐而起,略微尴尬地揉了揉眼睛。 楚越喊了徐掌柜进来,随即冲着白露微笑着摇了摇头,柔声道:“好了,隔壁明明有张大床,你偏偏不睡,非要留在此处趴着,你倒也不嫌累。” 说罢,就连徐掌柜都被逗笑了,老掌柜虽说年长,倒也长得极为憨厚,一张脸简直笑开了花。 白露一大早被小姐当着徐掌柜的面调侃,自觉难为情,于是一溜烟便跑得没了踪影。 楚越从徐掌柜手中接过相册,仔细翻阅着,站在一旁的陈掌柜开口道:“这一年时间,各个商行的进出账虽说略有减少,但相对而言还算均衡,总体落差并不大。反倒是去年夏天,慕容家的损失……” 说到此处,徐掌柜突然止住了话头,楚越翻看账本的手不经意间顿了顿。 去年夏,慕容家利用西越那一批新锦,确实给上官家造成了一定的影响。 但在老祖宗的一令之下,西越所有上官氏商行停业,细究此事,倒也不知道谁的损失更大。 也就是那一次,老祖宗亲口对她说:“你呀,什么都好,就是有些时候做事不够果断决绝。记住了,若是日后需要你的定断,必须要设法让人家一次知道教训。” 她当时并未留心,今日才知,原来老祖宗一开始便打算将整个上官氏商行,交到自己手中。 眼见楚越眉头轻皱,徐掌柜心知说错了话,让她想起了大当家。他们这些跟着上官烛明多年的老掌柜,都算是看着楚越长大的,他自是于心不忍。 于是转了话题,道:“还有,便是冬天的那一批棉花,竟是有一笔不小的亏损,” 说到此处楚越终于回过神来,有些骇颜地笑道:“徐叔,此事是我当初在苏杭城之时的决定,原来陈掌柜想将那批棉花囤于仓库,等到明年冬天再售出。只是我不忍心罢了,那批棉花都是来自于西域的优等棉,万一出了瑕疵岂不是可惜?所以我便托行海外商会将货物运往海外,转低价售出。虽说有不少亏损,但总比烂在仓库强吧。” 徐掌柜听罢,寻思着点了点头。 此时,一阵敲门声响起,楚越应了一声,便见白露走了进来,将一张卷着的纸条交到了楚越手中,随即退了出去。 片刻后,她整张脸都变了色,阴沉得很。 徐掌柜心中不安,问道何事。楚越缓了缓心神,用内力直接将纸条揉成粉末。 随后沉声道:“我们的一支商队,在东冥湖州城出发,转道南都穗城返回重川的途中,在茶马古道被不明身份的歹人所劫掠,全军覆没,甚至还赔上了一位织造局主官的性命。” 完了,事情闹大了。这就是徐掌柜的第一反应。 “这可如何是好啊?牵连到了朝廷,非同小可啊!”徐掌柜忧心道。 楚越走上前去,拍了拍老掌柜的肩膀,柔声安慰道:“徐叔叔不必担忧,我来想办法解决,您先回去忙吧,我这便去找二哥商量对策。” 徐掌柜倒像个孩子一般,听话又好哄,摇着头推门离去。 可楚越却站在原地唉声叹气,她安慰徐叔叔,谁又能安慰得了自己? 二房,洛河斋。 二公子上官楚谦坐于堂中,见楚越跨进院门,立即站起身走上前去,虽说他不必这般扫榻相迎,故而此举足以说明,他也慌了。 “看来茶马古道的消息,越儿也收到了。我想了许久都不明白,他们不惜冒着得罪朝廷的风险,就为了劫掠一批湖丝,这算哪门子的道理?”上官楚谦急切道。 一山还有一山高,楚越相对而言倒也没有他这般急躁,反而先拉着二哥的手臂,按着他坐了下来。 随后才语出惊人道:“他们此举并非冲着那批货去的,虽说湖丝值钱,但终究只是原材料,他们这样胆大包天,不过是为了挑衅与试探罢了。” 上官家的子孙,哪一个是真正的庸人? 上官楚谦听闻此言,自然明白个中真意,只是怕犯了忌讳,并没有将言语挑明开来罢了。 “对了,既然此事牵连朝廷,那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楚越问道。 “朝廷那边,陛下今晨早朝时封奕王殿下为钦差,即刻下南都,主理此事。” 说话的并非坐在堂中的楚谦,而是从院外回来,看似风尘仆仆的三公子上官楚华。 楚越一时之间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似乎在回想什么,要不是当真没有那回事,她都要以为自己得了失魂症了。 堂中沉默了片刻,便只听她惊讶道:“你说什么?裴嗣走了?我怎么不知道啊?” 楚华一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看热闹模样,淡淡道:“哦,钦差仪仗三日后出发,今日算是瞒着所有人的秘密出行,我刚从城门口回来的。” 说着,还故作拍了拍衣袖,甩了甩灰尘。 作为亲生哥哥的上官楚谦见状,突然间明白了,为什么七妹会说楚华跟着无越太久,学坏了。 看他那一副极为欠揍的模样,简直绝了,就连走上去抡他一拳的冲动都有了。 楚越听罢,努力挤出一张僵硬无比的笑脸,生硬道:“也就是说,我也被包括在那‘所有人’里面咯?” 楚华假作思索,随即脱口而出“大概是吧”这四个字。 对于上官家七姑娘来说,这还能忍吗? 当然不能! 于是她转身对楚谦说道:“二哥,劳烦您跟几位知情的老掌柜说一声,让他们不必为此事担忧了,我这便亲自下南都。” 说罢,转身离开了洛河斋。见她拎着衣裙急不可耐的滑稽模样,兄弟俩相视而笑。 他们的这个七妹啊,总算是找到了此生的克星了。 南都,穗城。 这座南阳王朝的南都城,显然不同于北都重川。 这里与东冥的苏杭城一样,都是沿海之城,海外贸易自古繁荣,沿海的几座码头几乎全年无休,来往船只络绎不绝,热闹非凡。 穗城气候温和宜居,哪怕到了隆冬时节,也并不会感到那刺骨霜寒,数年前初到此地休养的上官家八姑娘,便是最爱那冬日的穗城。 无他,只因那位八姑娘自小便钟爱木棉花,而这木棉花乃南阳王朝的南都城所独有。 每到冬日,木棉树枝头叶落,只剩下一朵朵火红色的木棉悬挂枝头。 楚越并没有如楚华兄弟俩想象的那般,快马加鞭地追赶裴嗣,反而走走停停,就像是一个只为了游山玩水,欣赏沿途美景的游人。 但是,这确实是楚越第一次来到这座南都城。 牵马走在穗城宽阔的街道之上。看着如同重川城一样繁华的城池,楚越突然间很想为这座城池沉冤昭雪。 要知道,南粤之地自古以来便被中原称为蛮夷之地。 人是蛮人,所处之城自然也是荒芜败落,气候恶劣潮湿,难以生存。 可楚越目之所及,却是一眼便看出这座城的底蕴,因为它临近海域,海外来往贸易频繁,反而更加开放,底蕴也更为深厚。 上官家别府,位于穗城东北向,占地面积并不大,只有两进院落,府内的陈设也并不奢华,走的是简朴风格。 当她牵着马站在府门外,只看到紧闭着的大门,门匾上书四字“上官别府”。 她松开马缰,走上台阶敲了敲门,随即便有脚步声传来,请问了一句“哪位”。 当那位门童看着站在眼前,近在咫尺的七姑娘时,嘴巴都忍不住哆嗦起来,话都说不清楚了,只听他断断续续道:“七,七姑娘?您怎么,怎么是您来了?” 楚越倒也来了兴致,没打算放过这个受了惊吓的可怜人,看着他阴阴笑道:“怎么,按照你的意思,这座别院就只有楚筠能来,我就进不得了?” 此话一出,吓得他本就站不直的双腿抖得更加厉害了,差点就直接跪倒在地。 楚越见状,这才“好心好意”连忙伸手将他扶住,摆了摆手直接往府里走去,边走边道:“逗你玩的,把门外的那匹马拉到马厩,喂点好吃的。” 年轻门童听罢,如临大赦。 倒也不是自家七姑娘凶名昭着,只因府里谁人不知,府里那两位姑娘,打小便水火不容,谁敢在这两人面前提起另一人啊,岂不是找骂吗? 听闻七姑娘大驾光临,留在别府的老管家林伯连忙从后园撒开腿跑回前堂,此时正带着府中的丫头小厮站在院前,听候发落。 看着大家一脸难以掩饰的匪夷所思,显然自己的到来让他们猝不及防了。 “七姑娘难得下南都来到别府,小的们欣喜无比,毕竟自从一年前八……回去之后别府便是没了主子,只是,只是七姑娘来得突然,这房间……” 林伯先前一直都是五房煜福斋的管事,五年前才跟着上官楚筠来南都,自是知晓两位姑娘之间的明争暗斗。 这八姑娘住过的屋子,怎么能让七姑娘住进去? 但是这别府的主卧本就不多,不仅不多,还只有一间,这可如何是好啊? 楚越看着老管家那双小眼睛滴溜溜乱转,自觉可爱,但一直忍着没有笑出声。 “怎么,难不成那屋子楚筠住得了,我便住不得了?行了,别忙活了,就那里好了,都下去继续干活吧。”此话一出,算是下了特赦令,林伯赶紧带着一众下人离开,准备去收拾房间。 就在此时,楚越抬眼看见一人,正从门外走来,他极为罕见地身着一件淡蓝色文士长衫,显得身材格外高挑挺拔。 林伯自然也看见了,心里正纳闷道,七姑娘前脚才踏进门,这是哪家商行的账房先生?消息竟然如此灵通。 楚越连忙将老管家叫住,道:“林伯,先别忙着收拾房间了,吩咐下去,让厨房备一桌好吃的,今日有客来访。” 林伯听罢,点头应下,随即转身离去,只是心中难免疑惑,七姑娘怎就如此客气?一个账房先生罢了,还要备下一桌酒席加以款待? 真不愧是七姑娘,做事高深莫测啊。 第九章 微服巡游 穗城,上官家别府。 楚越的筷子已经放下了许久,可眼前那不速之客还在胡吃海喝,狼吞虎咽。 若是场中还有外人,保不齐会以为他上辈子和这辈子,长这么大都没吃过一顿饱饭。 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此时这句话当属真理。 楚越故意咳了一声,可偏偏那人好像没听见似的,专心对付着盘里仅剩的几块肉丁。 “裴嗣,你吃够没有啊,饿死鬼投胎啊?” 坐在对面的裴嗣猛地咽下最后一口饭菜,含糊不清道:“我这一路日夜兼程,没吃过一顿饱饭,让越儿见笑了。” 说着,抬起手直接拿袖口擦了擦嘴。 见他终于吃饱喝足,楚越本就等了许久,于是单刀直入道:“这件事情,你怎么看?” 裴嗣望着她眨了眨眼,楚越笑着应道:“你大可放心,这里只是我上官家的别府,我们的根基本就不在穗城,这座院子也是五年前,为了楚筠下南都休养而修建的,人本就不多,去年楚筠回到重川城,很多人也就跟着一起回了,就算是留守在此的,也都是府里的‘老人’了,懂得规矩,知道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既然话都说到这里,裴嗣自然就大大方方道:“听闻,数日后便会有一批军械途径茶马古道,运往重川?” 楚越微微点头道:“是,确切地说,是事发之时的五日后,也就是今天。” “也就是说,他们此举只是为了试探和挑衅,想看看上官家的底线和陛下的反应。他们其实并不敢把事情闹大,否则大可以盯着这批军械,军火走私的盈利岂不是更加丰厚?” 楚越听罢,凄然笑了几声。 闹大?他们上官家的整个商队全军覆没,朝廷还赔上了一位织造局主官,怎么样才算大事? 她轻叹一声道:“寻思着我现在还应该去庙里烧香拜佛,感谢上苍庇佑他们盯上的不是那批军械?要不然,我这个新上任的当家小姐,椅子还没坐热便要人头落地了吧,连带着整个上官家都要面临满门抄斩的下场,他们还想怎样?” 裴嗣突然间有些许自责,归根结底,上官家之所以屡遭横祸,很大缘由都是因为他们裴家。 虽说楚越曾经在苏杭城便与他明言,早在楚华选择永安王府,老祖宗点头之时,两家的命运早已休戚相关,她也定当与自己荣辱与共,但他心中难免过意不去。 当楚越不着痕迹地瞥见他略微躲闪的眼神时,心中简直是连打自己嘴巴的冲动都有了。 叫你口不择言,叫你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说错了话。 可转念间,她又有些抱怨自己,曾经的自己是那样的不拘小节,潇洒坦荡,可现在呢? 好像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从何时起,竟是变得这般斤斤计较,患得患失。 气氛顿时间跌入了谷底,但既然是自己作的,便只能自己圆场解围咯,于是她拍了拍手站起身,走到裴嗣身前拉着他的手,拖着他便往院外走去。 裴嗣还没缓过神来便被她一把拉走了,不免踉跄了几步,就在此时,走在前面的楚越也回过身止步而停,于是两人抱了个满怀。 裴嗣的身材本就极为高挑,可楚越也并不是小鸟依人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故而两人的身高本就相差无几。 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他,看着那张涨得通红的脸庞,楚越的脑海中霎时间有一段回忆涌了上来。 当年在穗玉轩,他们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的时候,也是差不多的情景。 想罢,只见她微微踮起脚后跟,便在他的脸颊上留下了一抹红印。 既为兴之所起,也当作先前惹你失落的小小补偿吧。 楚越亲完就拎着裙脚溜之大吉,但没走几步便回了头,只见他仍旧胡乱眨着眼睛傻愣在原地。 她随即柔声笑道:“傻子,还愣着干嘛?吃饱了就该多走走啊,这南都想必你也不是第一次来了,你不也想着微服私访的吗,那今天就带本姑娘好好逛逛这座穗城吧!” 听罢,他抬手摸了摸脸颊,极为甜蜜地应了一声,便跟上了她的脚步。 跨出别府大门时,楚越偏头看了他一眼,之后便是当着两个门童的面,伸手在裴嗣脸上擦了擦,奈何纤指才刚刚划过脸颊,便被他抓住了手腕。 这也就罢了,偏生他还有理。 只见他笑得像一只老奸巨猾的狐狸一般,指着那一抹红笑道:“别擦,我们家越儿难得亲我一口,不如,我留作纪念?” 我的老天啊,我们听见了什么? 站在门前的两个门童竟是没忍住,不顾楚越的颜面直接掩嘴而笑。 好了,这下,轮到自家七姑娘脸红了,当真是风水轮流转,今天到我家啊。 穗城虽然贵为南阳国的南都城,但裴家先祖在定鼎南部疆土至今,并未在这座城中修筑行宫,所以穗城便成了华夏大陆上唯一一座没有宫殿的都城。 城中心的一片广袤地带,是专门划分出来的坊市区,共有四条长街,分别以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命名。 而此时,说要让裴嗣带着出门逛街的楚越,正与他并肩而行于朱雀街。 “当年,我游历至此的时候,这里也是这般热闹非凡,如今五年过去了,原来有些东西也可以一点都没变。”裴嗣轻声感慨道。 话音刚落,裴嗣回过神来,便被前面不远处的一家商行所吸引了目光,只因他看到了商铺门前排着的那条似乎望不到头的长队。 可好奇的似乎只有他一人,楚越看了眼商铺的那张金字招牌,便心中了然道:“要是好奇的话,可以过去看看的。” 不消片刻,两人便在众人极为不善的目光中,从商铺中走了出来。 站在商行门口,望着那条等着进门的队伍,楚越解释道:“这家绫罗堂是慕容家的产业。至于里面的那些成衣,相信你也看出来了,无一不是供往宫廷的御用品。” 正如楚越所言,身为南阳王朝唯一一个王侯世子,可谓是含着金汤匙出生,从小的吃穿用度亦是悉数来自于宫廷,裴嗣自然是一眼看出个中差别。 可正因如此,才是他的疑惑所在。 但他疑惑的根源并非这些原本不应该出现在民间的衣裳为何会在此处售卖,而是“慕容家”这三个字。 楚越就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随即指了指街上来往的行人。只见其中有商贾,有官员,有书生,有农民也有乞丐,各色各样。 只听她缓缓说道:“你看,其实这个世间,最多的不是像我们这样的达官贵人,而是这些普通的升斗小民。在他们的眼中,没有各国纷争,也没有尔虞我诈,于他们而言每日需要操心的,只不过是柴米油盐,简而言之就是能不能吃得饱穿得暖。其实他们的心思很简单,也远比我们要更真诚易处,只要朝廷每年向他们征收的赋税不上涨,只要战争没打到他们家门口,便与他们无关。说到底,他们只想着过平淡的小日子罢了。” 听她止住话语,裴嗣抽空点评道:“没有国哪来的家?国若不安,何来的小家和乐?这样的想法未免自私了些!” “可是,古之圣人亦有言道性恶论一说,人性本恶,故而自私自利也属人之常情。我知道你纠结的是什么,不错,慕容家的确叛了国,但是这终归是一国之政,对于他们而言,实在是过于遥远了些。他们更在乎的反而是事物的本身,你也看到了,里面的衣裳都是宫廷之用,下至宫女杂役,上至宫廷宠妃的日常穿戴。既然是来自于甘宁城,那么,在南阳朝穿着也就不算谋逆了,不是吗?”楚越直言问道。 楚越的话说得很轻,但对于那唯一的听众而言,每一字每一句似乎都可以直击他的内心。 裴嗣知道,这件事对于他而言,是国事;但对于楚越而言,也是急需应对之策的家事。 但很显然,上官家虽早已知晓此事,却并未出手。只因上官家的家事,不知何时也已然上升到了国事的境地了。 裴嗣轻叹一声,随即道:“是啊,慕容家的确是柴家的底线所在。我们一旦触碰,必会迎来他们的激烈反击,后果不堪设想啊!” 看着他那副愁眉惨淡的表情,楚越实在看不过去了,于是她抬起双手,在他的脸颊上一掐,他才总算有了一张笑脸。 她倒是大方,拉着裴嗣离开了绫罗堂,可是她是谁?她可是上官楚越,哪能吃这种闷亏? 于是,在场排队的百姓,还有商行里慕容家的掌柜跟伙计,都听到了她离开前的那番豪言壮语。 “不就是这点小钱吗,我们上官家就当是大发慈悲,让你慕容家赚个够又何妨,我上官楚越才不会为这点小事皱半点眉头!” 说罢,所有人都亲眼目睹着,那位自称是上官楚越的姑娘,拉着同行的那位看似账房先生的年轻公子,扬长而去。 许久,他们才恍然想起,上官楚越是何方神圣。 我的乖乖,这难道真的是上官家的那位七姑娘,上官氏商行继开山鼻祖上官烛明之后,新上任的那位当家之主? 裴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离开了人群之后,终于没忍住气笑道:“越儿,你这算是昭告整个穗城,你上官楚越在就此处啊!那我跟着你,这般引人注目,我还怎么微服私访啊?” 楚越笑着狡辩道:“这就是你不懂了,这叫作灯下黑。谁能想到跟在本小姐身边的,会是堂堂奕王殿下,陛下亲命的钦差大人?” 之后,他们又继续往前走,把剩下的三条街都逛了个遍。 于是,直到最后,裴嗣的手中便多了许多东西。 有穗城的特产糕点,有他们上官氏扶仙堂那号称神仙喝了都要让人扶着走的美酒,还有一堆楚越从各处商行拿走的账册…… 这个世上,当真还是书最重! 裴嗣途中并非没有挣扎过,但楚越一句话便让他闭了嘴,只听她摆手道:“你是我们上官氏商行的账房先生呀,这些可都是账本,没办法,这本来就是你的分内之事,本小姐爱莫能助啊。” 得,算是本王自作自受,本王肯定是脑子进了水,才会以你家的账房先生而自居。 回到别府,裴嗣刚刚放下手中的东西,揉了揉微酸的手腕,刚想给自己倒杯茶,便听到她开口问道:“你接下来打算从何处查起?” 裴嗣被她问得猝不及防,连忙喝了口茶,但又有点烫嘴,于是他吐了吐舌头,含糊不清道:“我朝的织造局总署,就在穗城。先前在茶马古道被截杀的杨城杨大人,便是上任织造局主官,而现任主官周冉是在三日前临危受命的。据悉,周冉曾跟在杨城身边多年,我们应该可以从他身上着手调查。” 楚越微微点头,其实早在裴嗣说要以上官氏商行的账房身份现身时,她便猜到了大概。 上官氏商行以丝织业为主,自然常年要与织造局交涉,那么他到织造局总署调查,也不算师出无名找不着借口了。 “只是,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钦差仪仗明日启程出发,最多五日便可抵达穗城,到时候我总不能再继续躲着了。”裴嗣直言道。 “这我自然知道,否则我今日为何当众宣告身份,又不是吃饱了撑着,还不是想让织造局的大人们知晓?放心吧,你呢,今晚就只管好好睡一觉,明天跟我一起登门织造局便是。对了,你的住处都给你安排好了,出门左拐过三条街,就可以看到我们的锦绣堂,慢走不送啦。” 于是,楚越就这样以逐客令结束了对话。 站在一旁的林伯极为善解人意地主动解释道:“回王爷,我家姑娘言下之意是说,这别府并无多余的房间,而且这也更好地表明您的身份,故此还请王爷屈尊,移步锦绣堂暂住。” 听罢,裴嗣看着楚越那一副满意的表情,微笑地摇着头,离开了别府。 第十章 堂审 夜里,周冉的书房外响起了敲门声,原是周夫人见老爷还未休息,特意叫下人前来问候。 家仆并没有打开房门,听到老爷在屋里应了一声后,便行礼离去了。 书房中,新任织造局主官周冉放下手中的硬笔狼毫,拿起刚刚亲笔写就的一封书信,吹干墨汁后小心折叠,放置在一个锦盒之中。 当他走到房门时,仍旧不放心,又返身走回查看了一遍,这才离开了书房。 翌日清晨。 裴嗣从锦绣堂风风火火地来到上官家别府时,看到楚越正坐于堂中,一手拿着账册,一手抓着一把新鲜葡萄。 见裴嗣跨进内堂,楚越咬了一颗多汁葡萄口齿不清道:“来了?吃葡萄不,刚刚洗好的西域葡萄,可新鲜了,多汁而且还很甜。” 裴嗣掀起衣襟坐在她对面,抓了一颗葡萄放入嘴中,果然,这葡萄还是来自西域的最香甜。 “合着我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了,你怎么没点准备?我们今日不是要登门织造局吗?”裴嗣发出了灵魂一问。 楚越仍旧不慌不忙地往盆里吐了一颗籽,笑道:“哪里需要什么准备?等着吧,会有人前来相邀的。” 裴嗣转念一想,随即微微皱眉,心想道:这还没见面,你就给周冉盖棺定论了? 说话间,林伯匆匆跨进堂内,行礼道:“七姑娘,殿下,织造局遣人过府,相邀七姑娘一叙。” 楚越连忙拿着那串葡萄起身,经过林伯身边时放在了他的手上,这才回答裴嗣方才的质疑。 “非也非也,我与周冉素未谋面,再说了,我上官楚越可从来不会这般揣测人心。只是这织造局与一般府衙不同,这你也是清楚的,他们只与我们这样的商贾之家打交道,有些不得已的场面规矩,哪怕再清正廉洁,也还是要守,这便是在商言商。” 裴嗣自小生在皇室,王宫和官场的勾心斗角,狠厉厮杀他自问都能够应对自如,可这商场,他倒是从未涉及。 虽说表面上的规矩大概了解,可真正内里的行家之道,他也是与楚越相识以来才真正听闻。 望着两人并肩离府的背影,林伯恍然大悟。 化主动为被动,原来,这才是七姑娘公然宣告身份的主要目的。 如今上官氏当家之位易主,民间百姓的态度尤为重要,若是能够得到官府的表态与支持,显然可以事半功倍。 穗城织造局总署。 楚越与裴嗣乘坐着那辆从织造局而来的马车,来到了这座极为古朴的建筑门前。 之所以说古朴,是因为穗城乃临海之城,故此商贸之业发展极早。 这座织造局总署,甚至在穗城正式封都建府之前,便已然伫立于此。 两人在署官的带领之下来到了后堂,周冉身着正三品官袍,正负手立于堂中。 听到署官的禀告,这才回身相迎道:“本官前日得知上官小姐来了穗城,故而特此相邀,早听闻小姐在北都的事迹。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楚越倒是清楚自己的身份,顺着杆子往上爬的事情,实在做不出来。 于是弯腰拱手行礼道:“重川城上官世家上官楚越,见过周大人。本就想着前来造访,不料这几日家中俗事缠身多有不便,反倒让大人亲自相邀,得算我的不是。” 听罢,周冉挥手示意两人坐下,并请人上茶。 他轻轻抚须,心想道:别的不说,这上官楚越的为人处事之道,还是挺满意的。 无论是官场还是商场,最重要的不就是这知进退吗? “不知小姐此次亲下南都,可有什么需要织造局的地方,尽可以直言。”周冉抚须笑言道。 裴嗣见她瞥来的目光,于是笑道:“回大人,我是上官氏商行的账房先生,我们当家此次前来穗城,自然还是为了茶马古道之事,不知大人是否知道个中始末?” 这话说得,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众所周知,周冉跟随在前主官杨城身边为官多年,但两人的关系外界相传甚多,且五花八门,故此他们真正的关系如何,鲜为人知。 就在二人等着他的回复时,怎料他答非所问道:“小姐,不知奕王殿下的尊驾,何时可以抵达穗城?” 吃瓜吃到了自己头上也是没谁了,裴嗣喝口茶都能被呛到。 楚越见状,不禁嘴角浅笑道:“不知大人为何突然提起奕王?这钦差仪仗何时能到,我如何得知?” “小姐,你与奕王殿下的关系……还请小姐告知本官。”周冉恭声道。 楚越微叹一声道:“钦差仪仗今日从北都启程,少则三日,多则五日便可抵达穗城。那,今日若大人无事,我们便先告辞了,上官家的布匹生意,还望大人日后多多相携。” 说罢,周冉起身相送至府衙门前。 马车上,楚越轻声道:“看来周冉确实知道些许内情,否则也不会提及于你。” 裴嗣刚刚喝茶不仅呛到了,而且又倒霉烫到了,只见他砸吧砸吧着嘴,说道:“要不我私下去见见他?” “先别冒险暴露身份了,毕竟目前穗城的官场情况还未明朗,你当初决定先行一步,不也是考虑到这点?”楚越犹豫片刻后说道。 裴嗣听罢,微微点头。 当晚。 楚越出乎意料地收到周冉的传信,便与裴嗣偷偷溜进了周冉官邸。 怎料刚刚打开书房大门,便看到周冉坐在椅子上低垂着脑袋,双手还捂着满是血迹的胸口,显然已经身亡。 就在两人走上前去查看伤口时,隐约听见府门外传来喧闹声。 “这果然是个圈套,既然是冲着我来的,估计他们也未必会知道你的存在,你给我躲好了,本小姐还得靠你把我捞出来的!” 说罢,楚越便推着裴嗣躲进了房中暗处。 说时迟那时快,府衙的捕头已经带着人闯了进门。 “知府衙门总捕头任肃,奉命前来抓拿杀害周大人真凶,据我所知,今日周大人便曾与你会面。上官小姐,你有何话可说?”领头的捕快朗声道。 听罢,楚越微微摇头,双指摩挲着手中的墨池佩剑,轻声道:“是,是我拿剑杀了周大人,难道他不该杀吗?” 任肃心中莫名涌起一股敬佩之意,这样的女子似乎真的不多见。 “府衙想必也为此前织造局主官杨城,在茶马古道被刺杀的案子倍感头疼吧?周冉曾经跟随杨大人多年,这次在他死后接替了他的位子,你觉得他会不知内情?” 只听楚越冷声问道,语气甚至比任肃还要咄咄逼人。 众人这才想起来,茶马古道上,上官家损失的是整个商队,还有那一批从湖州运往北都重川的湖丝。 故此,最想抓住真凶的莫过于是上官家! 任肃在衙门当捕快多年,见惯了宁死不屈,抵死不认的凶犯,倒也还能沉着应对。 他持剑立于堂中,沉声道:“上官小姐认罪倒还挺爽快,只不过且不说周大人是否知情,就算他有罪,也该交由官府以律法治之,轮不到你取他性命,来人,把她给我押回府衙。” “不必,我自己会走。” 说罢,她抬脚走出书房。可众人却没有留意到,她迈出房门时的目光所指。 翌日夜,裴嗣穿着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狱卒衣服,正低头拎着饭菜往府衙大牢行去。 他如此冒险前来,自然是因为担忧上官楚越在牢里受了委屈。 但当他看到她正在铺着华贵锦被,就连桌上的茶盏都是崭新的,他愣在原地,一时无言。 顿时间,他好像回想到了什么。 楚越余光瞥见有人站在牢门口,于是回过头,见他满脸疑惑便轻声笑道:“哦,都是林伯刚刚送过来的,跟你就前后脚的事。” 原来,刚刚猛低着头撞到的那个人,真的是林伯。 “看来我这担心真是多余,也是,你上官楚越怎么会受了委屈?”裴嗣自嘲道。 楚越放下手中的锦被,走到他身前轻声细语道:“你放心,毕竟我的身份摆在这里,哪怕是官府也得顾忌上官家的反应,在正式堂审画押之前,不会刑讯逼供的。倒是你,我还得靠你捞我的,回吧,免得当真进来陪我。” 见她无事,裴嗣自然点头离去。 案发第三日,府衙终于升堂审理此案。 知府唐离高坐堂中拍案问道:“上官小姐,本官看在你当家之主的身份,破格许你不跪,劝你莫要再作狡辩之言。” 楚越立于公堂之上,双手负后极为潇洒,怎么看也不似受审之人。 只听她直言反问道:“大人,此案何来的人证与物证,可以证实周大人为我所杀?” 站在一旁的任捕头请示一声,应道:“回大人,当晚我带着几个兄弟赶到周大人官邸时,上官小姐曾亲口承认,周大人是她所杀,而且当时书房之中,只她一人。” 楚越听罢,轻笑一声,心中腹诽着,这简直漏洞百出! “既然我是唯一一个首先接触到周大人尸首之人,那我不知你们又是何来的消息及时赶到,恰巧撞见我行凶,若非提前收到消息,恐怕很难解释得通吧?但如果提前有了消息,那我又怎会是那真凶?” 额……场中一时无言以对。 楚越不忍,便决定给他们一个台阶,于是再次开口问道:“此外,我当时确实承认,说周大人是被我用利剑所杀,可是,谁说周大人胸前的剑伤便是致命所在了?” 知府唐离沉声应道:“当夜,周大人突然遇害身亡,周夫人不愿尸身受辱便不允官府过多查验,但仵作也曾勘验过尸身,那处剑伤便是死因,这不假!” 就在众人等着她应对之语时,谁料她抛出了一个灵魂问题道:“敢问大人,周大人的尸身现今何在?” 唐离应道:“昨日已然入土为安。上官小姐别再顾左右而言他了,目前此案的嫌疑人只你一个,谁能证明你方才所言属实?” “我能证明!”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人身着锦衣华服跨入公堂,而此人,在场之人自然识得。 他,不正是先前跟随上官楚越左右的那位账房先生? 唐离沉声斥道:“何人擅闯公堂?据本官所知,你是上官家的人,故此你的证词,本就存在包庇伪造之嫌,不能作准。” 裴嗣倒是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掏出一块明黄腰牌。 当堂中之人好不容易擦亮了双眼,看清腰牌后,仍是不愿相信。 毕竟这奕王殿下的钦差仪仗,还浩浩荡荡地走在来南都的路上啊! 就在众人疑惑时,是楚越首先下跪于前,拱手恭声道:“上官氏当家小姐上官楚越,见过奕王殿下。” 裴嗣上前一步将她扶起,随后向堂中笑道:“怎么,难不成本王这身份还是造假的了?” 唐离听罢,连道几声“不敢”。 随即便走下堂中,战战兢兢地带着府衙众人行礼。 相对于裴嗣新封的郡王,更让唐离在意的,是他受皇命下南都,亲查前任织造局主官杨城之死一案的钦差身份啊! “行了,都起来吧。回到方才所言,本王可以证明七姑娘并非杀害周大人的真凶,而周大人的死因也绝非剑伤。”裴嗣默默朝堂中主位走去,边说道。 七姑娘…… 听到这个略为亲近的称呼,众人才想起这两人的关系,何止是关系匪浅一词可以形容? 民间,谁人不知这上官家的七姑娘,必是将来的奕王妃? 第十一章 追凶 裴嗣为陛下授命钦差,有全权调查此案的权利,他既然到了南都,此案自然不归府衙管了。 裴嗣与楚越并肩走出府衙大门,楚越偏过头望着他,问道:“当晚,我们只看出周冉胸口处的剑伤并不足以致死,那么,他真正的致命伤在何处?” 裴嗣微微摇头道:“是一种中原之地极为罕见毒药,具体情况尚未查明。” 听罢,楚越归途中便不再言语。 织造局到底知道了什么惊天秘闻?以至于两位主官接连被害,死于非命。 人与牲畜本就存在天壤之别,可为何在某些人眼中,人命便如同草芥一般不值钱,说取便取? 她记得那日裴嗣的表情,所以她才会主动解释。 当时,她只是以身在其位,在商言商来回应他。 但直至今日,她才明白,周冉非但不是贪官,他还是像杨城那样的好官,只可惜…… 回到上官家,裴嗣正准备开口说话,便听闻她的沉声之言:“殿下,两位大人绝对不能白白死去!” 裴嗣重重点头,随即应道:“钦差仪仗后日便可抵达,我答应你,绝不会放过亲手杀害周大人的真凶,他们也绝不会是白白丢了性命。” 她知道,裴嗣此言另有深意,但又何必点破? 裴嗣本想顺势前往周冉府邸的案发现场,但见她神色似乎有恙,便打消了此念头。 只见他抬起手,为她捋了捋发丝,柔声道:“这两日你也累了,回府好好休息,明日我们再一起走一趟周府。” 见她听话地回到府中,裴嗣才放心返身回到官驿。 林伯见七姑娘终于安然无恙地回到府中,本想吩咐厨房整治一桌好菜,为小姐接风洗尘。 可奈何楚越说没什么胃口,便只能作罢。 当日,楚越回到房中,一睡便是一整天,直至次日鸡鸣之时,才悠悠醒来。 周冉官邸。 周府上下皆身着缟素,周夫人被丫鬟搀扶着立于堂中,坐在主位上的裴嗣,她在老爷遇害当晚是见过的,但今日才知是奕王殿下。 楚越双手负后站在裴嗣身后,眼看着府里的崔管家带着几位当晚曾服侍过自家老爷的家仆,正走进堂中。 周夫人低声道:“王爷,老爷遇害当晚,就这几位见过老爷的了。” 裴嗣点点头,笑问道:“你们分别说一下当晚的情况,周大人是否有何异常?” 一位中年男子请示后说道:“回王爷的话,当晚我轮班值守,记得酉时晚膳后,老爷便回到书房之中,一直没有出来过。” “那其间可有何人,进到书房之中见过周大人?”楚越听罢便问道。 堂中众人自是已然知晓楚越的身份,于是亦不敢怠慢,中年男子随连忙应道:“其间有人给老爷送过一碗参茶,很快便出来了,随后大概是亥时两刻左右,有一人过去敲门,当时老爷还有回应的,再后来便是……” 裴嗣转过头,与楚越对视两眼。 这后来,可不就是他们到了府中吗? 周夫人主动开口道:“老爷向来都有喝参茶的习惯,我每晚都会命厨房煮参茶送到书房。当晚,我见老爷到了亥时还未回房歇息,便叫人过去问候,可没想到……” 没想到,那居然是最后的一声回应。 说罢,周夫人拿起手中的帕子擦了擦流淌而下的泪水。 穗城百姓皆知,周大人与夫人伉俪情深,平时若是公务不甚繁忙,都会陪着夫人游览穗城。 裴嗣见状,连忙转移话题,问道:“不知府中近日是否有人失踪或是离府?” 这些闲杂俗事周夫人自然不甚了解,于是往崔管家望去。 崔管家眼神飘忽地想了片刻,方才应道:“府中最近并没有人离府,据我所知,似乎也没有人失踪,一切如常。” 接下来,堂中家仆都一一禀明了所见所闻,皆无错漏可疑之处,于是裴嗣便遣散了众人。 裴嗣与楚越并肩走在周府长廊过道之中,楚越歪头笑道:“方才,你问到府中是否有人失踪或离府的时候,崔管家分明神色有异,他必然隐瞒了什么。” 裴嗣同款歪头笑应道:“我也看到了,现在不就是去找他,再好好聊聊吗?” 入夜时分。 楚越与裴嗣策马来到一家客栈门前。 店小二主动上前将马匹接到马厩喂食,随即迎了二人进门。 裴嗣带着楚越直奔三楼,边走边道:“据探子回报的消息,他们一家三口离开周府后,便几经辗转来到了这家客栈,至于为何不离城,估计是想避避风头抑或是觉得大隐隐于市。” 楚越轻声道:“他怎么想已经不重要了。真是好一个临江客栈,若是孑然一身还好说,但他终究人性未泯,这拖家带口的,又怎能逃出生天?” 不消片刻,他们便来到了三楼拐角处的那间客房。 可就在他们放缓脚步悄悄靠近时,却听到房间里也有人作出了相似的举动。 裴嗣于是灵机一动,朝房里喊道:“客官,您方才吩咐说要一壶开水,给您送过来了,烦请您开开门咧!” 里面靠在门边的人没有动静。 于是裴嗣向楚越示意,手指比到三便直接撞开房门。 一,二,三! 房门被裴嗣从外面撞开,只见方才倚靠在门边的人翻开窗户跳了江,裴嗣仅仅瞥了一眼房中倒地的三人,便也跟着跳了下去。 还是来迟了一步,仅仅一步! 前日离开周府的那名后院花匠,以及他的妻儿已然被杀身亡。 楼上的动静不小,自然惊动了客栈的人,转眼间楼上的消息便传开了。 很多人聚集在下面两层楼的走廊上指指点点,甚至有些不怕血腥,又爱看热闹的,就围在客房不远处,狠狠地摇头晃脑往这边瞄。 楚越在房中拿了几张薄被,缓缓盖在了尸身上,随即叫人报官。 待到府衙的唐大人带人前来,将三具尸首带走后,裴嗣恰巧回来了。 楚越看着眼前全身湿漉漉,而且还滴着水的他,微微摇头柔声道:“还是先洗洗吧,免得着凉染了风寒。” 随即走到回廊上,对楼下喊道:“小二,劳烦烧几桶热水上来,顺便寻一件干净衣服,多谢!” 至于那凶手,怕是没追到了。 一刻钟后,两人各拎着两桶热水走上三楼,就站在房门口硬是不肯进去,楚越倒也善解人意,挥了挥手随即笑道:“我们自己来就好,谢谢。” 两个店小二听罢,一溜烟地跑下了楼。 房中,裴嗣略微打着寒颤,玩笑道:“我们的心可真够大的,在这房间继续待着也就算了,还要洗澡……” 话到此处,楚越拎着两桶热水走进门,利落反驳道:“打住,是你自己要洗澡,别拉上我,谁要跟你一起……” 说罢,她似乎觉得这话也不妥,便止住了话头,才知道原来胡说八道、口不择言也能传染! 楚越仁至义尽地帮他倒了热水,便走回屏风另一边,直接坐在了床上,倚靠在床头边,望着窗外目不斜视。 她知道,文风想方设法离开周府,无非是害怕幕后之人要杀他灭口,可是他的落脚之处,就连他们都能轻易查到,更何况起了杀心之人? 周府的崔管家之所以替他隐瞒,是因为文风是他远房表妹的亲侄子。至于他的所作所为,崔管家并不知情。 楚越与裴嗣自然没有单纯因为他突然离府,便断定他就是毒害周冉的真凶。 从崔管家口中得知此事后,裴嗣首先传书城中探子,暗中调查文风下落,之后又到文风在周府的住处走了一趟。 最终,在他床铺之下发现了中空的暗格,找到了一袋汤渣,勘验过后得知,这汤渣便是毒物的源头。 裴嗣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刚刚擦完身上的水,便准备直接跨出来。 楚越连忙举起手,喝道:“别动!你干嘛?” 裴嗣忙地缩回脚,无辜又无助,站在浴桶中举起双手可怜兮兮道:“越儿,你方才把衣服放得有点远,我不是长臂猿的话,就够不着啊。” 听罢,楚越一时之间哽住,无言以对。 好吧,你说得有理,我的错! 于是,她便走过去拿起那套新衣服,闭着双眼,隔着屏风给他递了过去。 裴嗣穿好衣服,走到桌边坐下,倒了一杯茶咕噜咕噜喝着。 楚越抬起头,才看到他披着满头湿漉漉的长发,坐在眼前。 她不禁在想,好像自己还是第一次与他这般同处一室,也是第一次见到他这副略显诱惑的模样。 想着,她突然回过神来,竟是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这想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裴嗣一眼望了过来,发现她整张脸,尤其是耳朵,通红通红的,便笑问道:“是我落了水,怎么倒是你烧到了?” 听罢,楚越一把抓起枕头,朝他扔了过去,随即咬牙道:“叫你拿我开玩笑!” 裴嗣抱着枕头,笑意温柔道:“好了,我不说了,就饶了我呗!对了,方才那人水性极好,潜入水下没多久便没了踪迹。跟穗城人比这个,我甘愿认输。” 穗城本就属于临水之地,而土生土长在多山地丘陵重川城的裴嗣,若是比游水潜水,自然输在了起跑线上,丢了制胜先机。 楚越点头道:“我算是越来越好奇,这幕后之人到底为了什么?只可惜,查到这里,线索又断了。” 裴嗣听罢,沉声道:“越儿,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的,定然不会放过杀害周大人的真凶!” 此刻,房中那微弱的烛火,仿佛温柔了岁月,温柔了他们彼此的心。 翌日清晨,裴嗣与楚越并驾齐驱在回上官别府的路上。 突然有一骑从后方奔来,行至两人三丈距离时,翻身下马。 两人见状,便跟着下了马,立于原地,来人朝裴嗣行了一礼,便附耳说了悄悄话。 不消片刻,来人便再次跃上马背,疾驰而去。 裴嗣见楚越朝自己投来好奇的目光,于是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巧了,昨夜辛苦追而不得的那个刺客,被抓了,现在就被关押在府衙大牢之中。” 这都行?世间之事,当真无奇不有啊! 第十二章 钦差仪仗临南都 奉命停留在穗城北城门一里地外的钦差仪仗,终于等到了一骑独出的奕王殿下。 领头之人正是高坐马背的无越,只见他当即翻身下马,单膝下跪朝裴嗣行礼道:“参见奕王殿下。”随即,整个队伍皆躬身行礼。 裴嗣下马牵马而行道:“都平身吧,诸位此行辛苦了,就地修整片刻,准备入城。”说罢,便与无越并肩走上马车。 极为宽敞的马车上,平整摆放着一袭黄锻蟒袍。 在西越与东冥两朝,黄锻蟒衣只能当朝太子穿着,但依南阳王朝宗室律例,凡王室直系宗亲,得皇命恩准,皆可着符合规制的黄锻蟒衣。 辰时末刻,钦差仪仗起驾入城,入城道上两侧,府衙早已安排官差协防,城中百姓夹道相迎。 马车上,刚刚更衣穿戴完毕的裴嗣一手撩开车帘子的一角,便被一位站在道上的年轻姑娘有幸瞧见了真容,裴嗣便见她激动地捂着微红的脸庞跟身旁的侍女笑谈。 期间,想指向车驾却又不敢指,怕触了礼法,于是手指便硬是停在了半空。 陛下亲命钦差大臣南下穗城,最重视的莫过于当地各府衙的署官。 知府唐离早已在城中的怀安坊专门辟出了一块空地,临时架起高台,带着十数名大小官员,一同翘首等候钦差尊驾。 巳时一刻,明黄的钦差仪仗终于出现在这条极为宽敞的街道之上。 当裴嗣走下车驾,唐离便带着众官员躬身行礼道:“下官唐离,见过奕王殿下。” 裴嗣眯着眼,南边早晨的太阳好似比重川要更为猛烈刺眼些。 “都起身吧,现在倒也不必着急行礼。”裴嗣直言道。 众官员站起身,想着:这奕王殿下看着,倒像是挺好说话的主,还为我们着想了? 之所以说这礼行早了,有些多此一举,是因为觐见钦差的礼数本来就比较繁杂。 请圣旨,亮宝剑,行见圣驾之跪拜礼,皆是必不可少,毕竟裴嗣此时此刻,代表的是当今圣上。 礼毕,唐离表示要在临仙楼设下一桌酒席,为钦差大人接风洗尘。 “本官今日有些疲乏了,再说我也不是今日才到的穗城,接风宴便不必了,诸位大人亦是公务繁忙,各自回吧!”说罢,裴嗣拱手示意。 待诸官离开后,唐离将裴嗣拉到一旁,弄得裴嗣一脸疑惑,这闹的是哪一出,难不成真的是传闻中的送礼送侍妾? 唐离犹豫了好久才问道:“王爷,那凶犯现今被关押在大牢之中,不知王爷打算何时亲自提审?下官好有个准备啊!” 裴嗣听罢,一时之间有些许尴尬,咳了两声道:“额……先暂时关着便是,等我有了主意,定会遣人及时告知大人。” 得!问了等于白问,说了等于没说呗。 三日后。 无越驾着马车来到了穗城最为有名的酒楼,临仙楼。既然是无越驾车,那马车里的人便不言而喻了。 裴嗣挽起衣脚走下马车,抬头一眼便瞧见了坐在二楼靠着街边位置的楚越。 今日的这个饭局,是他亲自相邀。 待吩咐无越去停好车驾,裴嗣便先独自上了楼。 楚越双手杵在桌面上撑着下巴,见他出现在楼梯口,便问道:“公子你也是奇怪,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约我出来吃饭,想必唐大人在府衙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了吧,你倒好,当起了甩手掌柜。” 自从三日前刺杀周冉的刺客被擒获,便一直关在州府大牢之中。 可偏偏负责主理此案的钦差大人不闻不问,不提审不动刑也就罢了,还好吃好喝当菩萨一般供着! 这着实让唐离摸不着头脑。 裴嗣大手一挥极为豪迈地坐了下来,见饭菜都已点好,便拿起筷子正正经经地开始吃饭。 “穗城的饮食虽然不及重川的辛辣,可就重在这清淡,可谓是清淡中自有一番独特风味。当年游历四国,便喜欢上了穗城的美食,以至于离开后还挂念了许久。” 只见他说话都没停下手中的筷子,还不断地往嘴里塞。 楚越竟是觉得他那鼓鼓的腮帮子有些可爱? “晾着也好,像他这种敢于参与刺杀朝廷命官的亡命之徒,是应该磨磨性子,那便先不管他,我们喝我们的!” 说罢,楚越把一整壶酒推到了他面前。 裴嗣一看酒壶上的“扶仙堂”,便觉着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楚越见状,主动指点迷津道:“这是我们上官氏扶仙堂酿的酒,独此一家绝无分号,唯有在南都才能买到的,尝尝!”说着,抬手给裴嗣倒了一杯。 裴嗣这才想起来,上次跟越儿游穗城,不仅带了一堆账本回去,还有两壶扶仙堂的酒。 扶仙堂,号称连神仙喝了都要找人扶着走的好酒,我倒要看看有多厉害! 裴嗣一杯酒下肚,还不忘调侃道:“要是我真的喝得烂醉如泥,可得让七姑娘扶我回官邸啊!” 正当时,楚越瞥了一眼迎面而来的无越,笑道:“带了人、驾着车,居然还想让本姑娘扶你回去,想得倒是挺美……无越,坐!” 无越在外面向来人狠话不多,只是点了点头便径直坐了下来,他可没敢喝酒,就只是夹了几口菜。 楚越难得见他一面,可不得逮着机会,于是故作道:“我三哥呢,他的嘴本来挺好说话的,可就是游历归来之后吧,变得越发得理不饶人了,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裴嗣听罢,直接笑出声,转头看了一眼脸色不太好的无越,便愈发得意了。 看来,果然是一山还有一山高! 这时,街道上的一阵马蹄声打断了酒楼众人的思绪。 随后,便只见一个穿着普通布衣的男子,在酒楼门前翻身下了马,径直走进酒楼。 那男子默默走到裴嗣身边,正想说话,似乎突然意识到什么,于是侧身先朝楚越拱手行了一礼。 楚越一笑还礼,便低头开始对付桌上的美味佳肴。 不消片刻,那男子便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地离开了。 裴嗣嘴角浅笑,翻开手中的纸条,惊讶地喃喃细语道:“新上任的光禄大夫?” 楚越夹了一块白切鸡,蘸了蘸辣椒油后塞到嘴中,含糊不清道:“蒋毅,是吧?” 裴嗣微微皱起双眉,随后一脸狐疑地望向她,你倒是给我一个解释? 楚越一把将筷子放下,他那点弯弯绕绕的心思,她还是能猜到几分的。 “怎么了,觉得我们任人唯亲啊?是,蒋毅是我们的四姑父,那日四姑姑为了他,气冲冲跑回家找三哥对峙,我们这才点拨了几句。但你若说这便是唯一的理由,我可不服!”楚越直言道。 “这蒋毅先前不过是吏部侍郎,可如今这光禄大夫则属谏官一系,愿闻其详!”裴嗣正色问道。 对于蒋毅,裴嗣只知他是当年科考的榜眼,才学自然是有的,至于其他,并无过多了解。 这段时日,因为上官泠叛逃之事,蒋毅这个妹夫更是处在了风口浪尖,可陛下偏偏在这个时候,新封他为光禄大夫,行直言进谏之事? 虽说上官泠之事罪不及家人,蒋毅与上官泠多年来,因为两家的姻亲关系相互照应也无可厚非。 但说到此处,他便更加好奇,为何上官泠当初不将这个妹夫也带走,反而让他留下来遭受白眼? “上官泠之所以对四姑姑尤为疼惜爱护,是因为她是他唯一同父同母的亲妹妹。很多人都不知道,我祖父有一妻一妾,妾室那一房只有一儿一女,便是上官泠与我那位四姑姑,只因我们家从来不注重嫡庶之分,此事才鲜为人知。” “原来如此,那当初上官泠叛出,为何将亲妹妹跟妹夫留下受人冷眼?”他终究还是没忍住,问了出口。 “不仅你好奇,想必许多人都与你一般想不通。其实,我四姑父关照三叔只是因为姻亲关系而已,实际上我姑父跟上官泠,政见上根本走不到一块,甚至可以说是南辕北辙。上官泠不是不带他们走,而是他有自知之明,根本就劝不动我姑父做这等叛逆之事。” “我只知道,蒋毅是当年科举的榜眼,若论为官之才他是有的,没想到他也有几分不同流合污的骨气。”裴嗣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猛地一灌轻声感叹道。 “所以,我跟三哥才决定帮他脱离苦海啊。更何况,如今朝中官场正需新鲜血液,其中谏官当属重中之重。另外,以我那四姑父的秉性而言,这条路日后也比较好走!” 酒过三巡,裴嗣半趴在桌面上,侧着脑袋醉醺醺说道:“这酒果然名不虚传,只是,越儿你怎么没事啊?” 楚越拍了拍手掌,随即便有小二递来湿毛巾,楚越擦了擦略有油腻的双手,从钱袋中掏出银两交给了店小二。 只见她随即站起身,笑道:“这酒确实只有南都才能买到,可是我都喝了许多年了,千杯不醉!无越,他醉成这样走不了了,你背他下楼吧,我还有些事,先走了!” 方才还说我是甩手掌柜,难道你现在就不是了?也是,他们自家酒行酿的酒,还用得着买吗? 想着,脑袋一晕,便彻底趴下不省人事了。 见状,无越只能坐在一旁直摇头。 回到官驿,无越将裴嗣半扔到床上,打开房门时便见府衙的任捕头迎面而来。 原来,正如楚越方才所言,唐离实在拿不定裴嗣的主意,这凶犯到底要怎样,便遣了任捕头前来相询。 无越回头看了看裴嗣,无奈道:“你先到堂中稍坐片刻,我请王爷给你答复。” 于是,任捕头便回前堂喝茶了。 无越返身回房,只见裴嗣半醉半醒地坐了起来,揉了揉脸颊道:“你去跟任肃说,我过两天会亲自前去府衙见他,算是给唐离一个定心丸吧。另外,你亲自过去跟戍卫司说一声,那人必须给我看好了。” 无越听罢,默默离了裴嗣房间。 自从第一次在街上见到朝裴嗣而来的奔马,楚越便知刺客之事有了着落,不过,她倒也从不担心他会逃出裴嗣的手掌心。 如若裴嗣没有把握,当晚湿漉漉地回到客栈时,便不会那般轻松自若,对刺客的下落只字不提。 南都穗城,作为南阳王朝南都城,却无修筑宫城大殿,也没有派遣御林军或禁军守卫城池,那这座城必定另有依仗。 穗城商贸交易极其繁荣,各国商人来往频繁,其中自然不乏混有谍子暗探之流。 穗城并不属于南阳王朝的政治中心,却是商贸中心,那么,最容易被攻陷窃取的便不是绝密军政,而是几处地处要塞的河岸港口。 商船密集,另有南阳水师驻地在此,若是河港出了意外,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戍卫司,这个听起来平平无奇的组织,承担起了这一重任! 的确,用刀剑和拳头的实力说话,不需要那么多表面上的花里胡哨。 第十三章 君问归期未有期 楚越在临仙楼说有事离开并非假借说辞,今日,她确实有很重要的事,只见她下了楼便与在楼外等候多时的林伯会合,二人随即往城北的天河巷而行。 途中,见林伯双手拎着许多晒好的肉干,怀中还抱着一袋大米,于是她笑着微微摇头,随即伸手过去拿,但林伯偏偏推诿不依,哪里有让自家小姐干重活的道理? 可他更是拗不过楚越,便只能乖乖把几串鱼干交给她拎着。 一路上,两人的脸色都算不得好看,见着自家小姐一脸的凝重,林伯心疼道:“小姐,其实这种事情您不必委屈自己亲自前来的,吩咐商行的伙计或者让我走一趟就好。” 楚越听罢,一如前日那般坚定道:“林伯,委屈的不是我,而是他们。更重要的是,说到底该承受这些的却不应该是他们。” 这世上,有些人,一旦离开便一去不复返,再无归期,天人永隔,如这般生死难料之事,多半发生在战场之上,可奈何,商场本亦如战场。 穗城城北,天河巷。 这里并无高官大贵之户,大多都是些做小本生意,或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平民老百姓。 乡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自是异常熟络,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有一个叫作阿虎的中年男子。 阿虎性子憨厚老实,平常虽很少在家,但在家时总会给乡里乡亲修理农具,搬搬抬抬,还喜欢拍着胸脯说自己什么都不会,就生得一身蛮力! 他家中还有一个极为温柔爱笑的妻子,平日里惯常都会待在家带着一双年幼的儿女,只是偶尔会亲手做些针线活,翌日清晨再带到街上卖。 她始终记得,上回阿虎从东边回来,亲口说等他将这批货物护送到北都城,便向掌柜的请辞不干了,以后一门心思留在家中陪着他们母子三人,她也一直心心念念盼着这一日的到来。 可她万万没料到,等来的不是自己的夫君,而是那个永生难忘的噩耗。 林伯显然对此处熟门熟路,一路带着楚越穿街走巷,终于在一众繁杂的目光中来到了一户人家的木栏栅门前。 见林伯想要抬手敲门,却那双手好像都不太空闲,顿时间窘迫地红了脸。 听到室内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便有一位用布条束着满头乌黑秀发的妇人拉开了木门。 “夫人,我是特意前来给您送粮食的,这里有一些晒好的肉干,还有一袋米,还望您可以笑纳。”楚越柔声笑道。 那位妇人听罢,顿时间反应过来,继而语气略有不善道:“是上官家的人吧?你们都来过许多次了,我也都说的很清楚了,我们孤儿寡母不用你们的可怜,所谓的补偿又能换回什么?” 说罢,便回身想要关上门。 林伯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别楚越一个眼神给阻止了,只见楚越抬手扶住木门,沉声道:“夫人,我是上官家当家小姐上官楚越,我知道无论我们做什么,都无法挽回已经逝去的性命,我们也不敢奢求您能接受我们的致歉以求心安,只是您不为自己想,也该为两个年幼的孩子想想啊。” 那妇人回头,眼神极为柔和地看着在床榻上玩耍的一双儿女,眼眶通红。 她没读过什么书,是个无知妇人,自从嫁给阿虎,生了两个孩子之后,她便只想着守着他,守着这个家好好过日子,仅此而已。 她知道自己夫君做的工作,虽说只是在码头搬运货物,再跟随商船走海路往返东冥与南阳两国,但其性质实际上却与镖局押镖无异,总有凶险。 她劝说过他很多次,他也答应了,说为了孩子为了她,等押完这一批货回到穗城,他便不再做了。 只可惜......他再也没有回来! “多谢你们的好意,东西我可以收下,但是我只是一个无知妇孺,只知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如今夫君走了,我虽知晓这怪不得你们,但我却始终说服不了自己的心去说原谅,抱歉!” 说罢,接过了他们手中的肉干以及那袋大米,转身关了房门。 君问归期未有期,莫过于此! 西越国都,甘宁皇城。 东宫今日有些许热闹,二皇子柴济泽前脚踏进宫门,新晋太子殿下的小舅子,昔日重川城的小霸王慕容铭也来了。 但他的运气似乎不是很好,走在回廊拐角处的时候,就被人捂着嘴巴一把给拉走了,此时,两人正并肩走在空无一人的后园中。 慕容铭嘟囔着嘴低声道:“我说妹妹啊,你突然间来这么一出,可把我吓坏了,我还以为被人绑架了呢!” 结果,却被身边那人拍了脑袋微斥道:“二哥,这里是太子东宫,哪里来的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绑架你?” 与慕容铭并肩而行之人自然是他的妹妹,当今西越国的太子正妃,慕容镜。 西越东宫的觐华园,是东宫初建之时,柴济容专门为自己未来的太子妃而修筑的,是整座东宫之中最为雍容华贵的院落。 自从慕容镜与柴济容大婚后,这个院子自然便归了慕容镜,今日,她早已将园中的人都遣散完毕,只留下贴身丫头云边陪伴身侧。 “我知道你是来找殿下的,但是现在不能去,就先在我这里待半日吧。”慕容镜随手摘下一朵鲜花,淡淡道。 慕容铭虽是她的兄长,但他总感觉这个妹妹的言谈举止愈发威严了。 不愧是转世神凰的命格! 他低头沉思,故而没有回应慕容镜的话,她偏头正巧看到他心不在焉,于是继续说道:“二皇子也来了东宫,正与太子殿下在书房谈话。” 慕容铭听罢,抬起头哼哼道:“二皇子?他来做什么,黄鼠狼给鸡拜年,定是没安好心。” 早在重川城的时候,他跟当时还叫季宁越的柴济容就特别聊得来,现在他成了自己的妹夫,当然要替他说话。 谁知,身为太子妃的妹妹抬手又给了他一个大“板栗”,气笑道:“又胡说八道,不是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吗?这里是东宫,该当谨言慎行,勿要祸从口出!” 书房中,并没有慕容铭料想中的针锋相对,针尖对麦芒,反而显得无比的温馨。只见柴济泽很是贴心地走到窗边,将竹帘放了下来,好挡住外头照射进来的刺眼阳光。 “皇兄往常在这书房看书,也不注意着点,可别让这烈日给伤了眼睛。”说着,随便在屋中挑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柴济容倒也没理会他说的话,只是淡淡道:“二弟平日里公务繁忙,就连孤的大婚也没能抽空回来参加,今日怎的有闲暇时间,到大哥我这东宫来坐?” “大哥这是还怨恨着我呢,那一日我可是命人捎了亲笔书信回来禀明缘由的,我也没办法,边关之事吃紧,最近时日忙着练兵实在赶不回来参加大哥的大婚,今日不是特意前来赠礼赔罪了吗,还望大哥海涵小弟之过。” 说罢,他转身朝柴济容微微拱手,以示歉意。 柴济容的性子倒是向来大度,这也是深受国主柴敬喜爱的原因之一,其实他早已不在意此事,但又不想在柴济泽面前太过随意,只能装作生气的模样给他看。 见他没说话,柴济泽心中了然,从怀中取出一个极为精致的锦囊,浅笑道:“大哥,这是我给您备下的大婚之礼,还望您笑纳,大嫂那边也请大哥替我美言几句,莫要让她怨恨了我!” 柴济容抬眼瞥了他一眼,见他甚是真诚的模样,心中可笑,但不得不继续板着脸严肃道:“既然二弟亲自前来,我这做大哥的怎好做个心胸狭窄之人?” 整整一个时辰,兄弟俩推杯换盏,其乐融融,全无剑拔弩张的场面,两人也很是识趣地避开了军政之事,只是就日常琐事闲聊。 若是柴济芸瞧见这场景,心中绝对极为安慰。 临近午时,柴济泽婉拒了柴济容让他留在东宫一起用膳的邀请,踏出宫门。 待书房重新归于安静,柴济容拿起桌面上的奏折,这封奏折是姜舒圣昨日秘密呈上的,奏折中所奏的内容,是关于柴济泽私下从上官家军械司购入军械之事。 当真是好一个忠心耿耿的二皇子啊! 觐华园,慕容铭与慕容镜在湖心亭中品茶赏荷花。 “你说,我们是不是这一辈子都无法再回到重川城呢,这里虽然好,当上了皇亲国戚,也许将来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这毕竟是异乡而非故乡啊!”慕容铭借酒消愁道。 之所以喝那么多酒,是想要给自己壮胆,否则他可不敢当着慕容镜的面说这番话。 但出乎他的意料,慕容镜并没有训斥他,反而顺着他的话应道:“像我们这般身不由己之人,酷似流落天涯的亡命之徒,早已不配谈故乡与他乡了,想要保住的无非是能够有命活着,有瓦遮头罢了。” 如今他们这条命确实挺值钱的;至于头顶上的瓦片,那可都是金色的啊! 他醉了,醉得不省人事,当他第二天醒来时,已经回到了府中的寝室。 他不知道后来时怎么回到府中的,他只记得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梦见了五岁的自己,在街头与那个红衣小女孩初遇,还梦见自己依旧是重川城的街头霸王,带着小弟上官楚绅到处“欺负”人,梦见自己在上官老祖宗的寿宴上,再次见到她穿上一袭红衣...... 梦很长,可他却记得很清晰,甚至不愿醒来,一直这样也挺好的啊,不是吗? 皓月当空,慕容镜在觐华园寝宫中,还未见柴济容的身影,于是摆驾去了书房,只见他一脸阴郁坐在书桌前,手里攥着那封奏折,整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慕容镜很善解人意的遣散了在屋里战战兢兢地伺候的宫人,自己走到他的身后,抬手给他轻轻捶背,笑道:“殿下莫要过于操劳了,得要顾着自己的身子啊!” 听罢,柴济容终于反应过来,收敛了一身戾气,回头柔声道:“无碍,你怎么过来了?” 慕容家手下的动作不停,笑应道:“殿下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该歇息了,国事虽然繁杂,但也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说罢,瞥了一眼他攥在手里的纸张。 对于今日柴济泽前来的目的,她自然是好奇的,但她深知宫中的规矩,女子历来不得干预国之政事,否则死罪算是轻的了,所以她绝对不会主动提起。 “今日,二弟过来跟我聊了些闲杂之事,没什么可稀奇的,只不过,你看看这个!”说罢,毫不顾忌地将手里皱巴巴的纸张交给她。 见她没伸手接住,柴济容自然知道她的顾虑,于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慕容镜接过周折,阅罢,冷声道:“二哥那句玩笑话倒是说的没错,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他这是特意前来看东宫笑话的吧,看我们被他蒙在鼓里觉得心中可笑,看着舒服?” 见她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柴济容反而觉得可爱极了,转身捏了捏她的脸蛋,笑道:“我的镜儿,何苦为了这些小事伤了心神?这么多年,我为了芸儿,对他很是纵容忍让,该忍的忍了,不该忍的也忍了。但如今看来,既然他想要反了这西越江山,那孤,便无需再忍了!” 慕容镜听罢,转悲为喜,这才是她慕容镜看上的男人,这才是西越的储君! 第十四章 欲擒故纵 知府大牢。 裴嗣在一位戍卫司官员的陪同之下来到大牢外,裴嗣停了脚步转身道:“郭童,你留在此处便好,本王自己进去。” 这位名唤郭童的戍卫司官员,看上去非常年轻,才二十出头,可裴嗣带他在身边足以证明他的能耐,可此时,王爷说的什么? “王爷,这个凶徒万一伤了您,属下怎么向司里交代?”郭童坚决不同意。 裴嗣哭笑不得,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傻呀,这里是天牢,他的手脚已然被束缚,如何伤得了我,你安心留在此处便是。”说罢,他抬脚走了进去。 郭童留在原地,无声摇头。 大牢最深处,关着一位“祖宗”,几日来简直被狱友羡慕嫉妒恨得几乎吐血,整日好吃好喝像祖宗一样供奉着,还不打不骂不用刑。 这也就算了,可听说还是新近来到南都的那位钦差奕王殿下亲自吩咐的,当真同人不同命啊。 裴嗣在狱卒的带领下,走到了最深处的那间牢房,挥了挥手屏退了所有人。 牢房里,狱卒早就安置了一张紫檀木椅,裴嗣不慌不忙地走过去坐了下来,却没有看对面那人一眼,整整一刻钟,都只是低头把玩腰间玉佩。 “你就是奕王裴嗣?”倒是对面那人先忍不住开了口问道。 裴嗣听罢,温柔一笑,这种效果的确就是他想要的,进展得不错。 待敛了笑意,他才放下手里的玉佩,抬头望着他,淡淡道:“是,我是奕王裴嗣。你叫......叫沈琼是吧,听这名字倒是挺像姑娘的。” 突然,空气似乎凝结了,倒也不是因为他的调侃,而是因为裴嗣突如其来的一个饱嗝。 只见正主挠挠头,略微尴尬道:“抱歉,来见你之前在临仙楼吃了穗城的特色点心,吃得有些饱了,别见怪。” 沈琼此时被架了起来,手脚都戴上了镣铐,但前几日他可是在这里住得舒舒服服,今日,若不是知府唐离不放心,也不会坚决违逆了裴嗣的意思。 见他这毫不在乎的模样,他倒反而急了,于是声音沙哑道:“王爷就没什么想问的?” 裴嗣听罢,眉头微微皱起,反问道:“问什么?” 这话,问得倒是很认真,沈琼差点就信了,可是,他知道他绝不会不好奇他杀害人家一家三口的真相。 见他没有回应自己的话,裴嗣笑道:“反正,他也是杀害周大人的真凶,你杀他,也算是为民除害,按照江湖人的说法,就是伸张正义。” 沈琼现在倒是真的有些看不透这个昔日的世子爷了,早年才听闻世子裴嗣弃武从文,要当个读书人,可那晚...... “你们这些达官贵人跟皇族子弟,不是总喜欢将国法律例挂在嘴边吗?奕王倒是不一样,反倒夸起我来了!” 此时,裴嗣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个果子,张嘴啃了一口,口齿不清道:“我今天来这里走一趟啊,其实只是应付一下,毕竟我这钦差的身份摆在这里。其实啊,你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确实杀人了,目击证人还是本王。这几天给你好吃好喝的,不过是送你一程,你倒也不用谢我。” 沈琼不着痕迹地深吸一口气,僵硬道:“我不相信,王爷不想从我嘴中知道幕后之人的下落或者身份。” 他总算是慌了,好,那便来点更猛的。 裴嗣几口将果子吃完,随即把果核随手丢在牢房中,起身准备离开。 他,这是要走?真的要走? 走了几步,裴嗣重新回头,望着他笑道:“我确实想知道,但是你却未必清楚啊。你当本王是傻子啊?总而言之,你没必要觉得本王没了你就不行,也不用将自己看得太重要。” 就在裴嗣即将一脚跨出牢房门口的时候,他嘶吼道:“我现在是你们唯一的线索!” 可裴嗣非但没有接招,反而说了句让他更为绝望的话。 只听他冷声道:“线索早就断了!之所以晾着你不闻不问,也不用刑,那是真的觉得没那必要。反正你肯定要往断头台上走一遭的,没必要争辩。本王说了,我就是目击证人,你的死罪早已盖棺定论,不必再审!” “你当真就此了之?”沈琼沉声问道。 裴嗣继续往牢外走去,心想,这人,当真不好伺候! 可想归想,他还是很有耐心地解释道:“本王既是陛下亲命调查此案的钦差,南下的目的,便是为了查出两任织造局主官的死因。既然你杀了凶手,那便有杀人灭口之嫌,杀人偿命总不为过吧?总之还是那一句,你别自作多情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就此告辞,今日也算是本王亲自送你一程吧。” 说罢,只见裴嗣两步作一步地往门外走去,似乎一刻都不想多待了。 此时,他听到了牢房里传出来的话语:“我说,我把我知道的都说与你听。” ...... 裴嗣很满意地走出牢门,沈琼早已口干舌燥,嗓音变得更加的嘶哑。 临别前,裴嗣只听他低声道:“早年听闻世子殿下弃武从文,要做个读书人。如今看来,不管是当夜的武功还是今日的交锋,当真是名不虚传。” 裴嗣止住了脚步,回头看着他,肃然道:“谬赞。既然如此,你的小命,本王可以试着挽留一回。不过,人活于世,总会有活下去的理由或牵挂,其实你根本就不想死,要不然也不会等本王。” 说罢,沈琼低头沉思了一瞬,当他再次抬起头,哪里还有裴嗣的身影? 这么多年来,他干了不少不义之事,可都是为了乡下那个等了自己许多年的温柔女子。 他答应过她,要风风光光地娶她进家门,可如今,竟落得如此境地! 可这么多年,他有时候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早已经配不上她了? 牢门外,郭童见王爷安然无恙地走了出来,才真正放下心,正准备迎上前去护送他回官驿,便听裴嗣道:“你去查一查,最近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进城?” 什么,开什么玩笑? 知道他心中顾虑,裴嗣抬起手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这才几步路,你还能怕本王走丢吗?无越另有要事在身,我身边不就只有你了吗,你不去难不成本王亲自去?” 郭童被怼的无言以对,于是挠了挠头行礼离去。 裴嗣抬头,见到西边的晚霞,才知道自己跟沈琼竟是聊了这么久,他抬脚往官驿行去,脸上早已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反而极为阴沉。 可裴嗣却不知,在郭童回到戍卫司召集兄弟前往几处城门之前,有人已经悄然入了城门。 当裴嗣即将走进官邸时,听闻身后有人道了一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他立即回过头,只见是一位僧人,在对着自己双手合十,一路上明明没有人跟着他,这个僧人到底是何时出现的? 裴嗣郑重转身,回礼道:“大师,认得我?” 那僧人随即应道:“贫僧自重川护国寺而来,自然认得世子殿下。” 听罢,裴嗣的脸顿时之间极为阴沉,双手不经意间早已攥紧了拳头 这一声极为醇厚的嗓音,如若没有极为深厚的内力是绝对说不出来的。 而且,从小被无数刺客杀手光顾的他,又岂会感受不到他那份杀机? 这位来自护国寺的高僧,不仅认得他,而且还是来杀他的! 他只是没想到,迟了一步,郭童这次算是白跑一趟了。 反而是那人,先找到了自己。 城外。 一座因常年被毒物肆虐,以至人迹罕至的山头,裴嗣站在离无禅五步之外沉声问道:“敢问,大师可是护国寺无禅法师?” “正是贫僧,贫僧此次南下,只为劝世子殿下回头是岸,绝无冒犯之意。若殿下肯答应,贫僧自当立即返回重川城。”无禅法师淡然道。 真的是无禅,一身功法已至宗师境界的护国寺高僧,无禅! 可那句“世子殿下”,是认真的吗? 裴嗣一时恍惚,自己好像已经有许久没听到别人这般称呼他了。 可这句话也算是正中裴嗣下怀,他正好借着这句话的东风,验证一件事情,免得冤枉了无辜。 “大师想必是闭关不理朝中事多年,我已被陛下亲封奕王,不再只是当初的永安王世子了。” 果然,如裴嗣所料。 仅仅一句实话,便能让无禅的杀意更为凌厉。 真的是她!倒也没有冤枉,而且她也从不无辜。 你若只是永安王世子,贫僧还能勉强饶你,可如若越了雷池半步,休怪贫僧不顾礼法。 一方小山头,顿时间风雨大作,席卷天地间。 这一切异象,皆因无禅缓缓抬起的双手,他的内力当真是高深莫测,竟达到了牵引大地之力的地步? 刹那间,他便见无禅携着漫天风雨,逐渐向自己逼近。 面对愈发靠近的护国寺宗师,裴嗣只身迎战,随即一掌祭出,于是,两只手掌瞬间击打在一起,狂风骤起,叶落满地。 让无禅没想到的是,他居然能够将自己的衣袍震开? 哪怕他已然狼狈地被自己击退三步,就仅仅三步而已吗? “没想到奕王殿下小小年纪,内力修为竟如此高深?”他由衷叹道。 裴嗣仅仅退去三步,看似威风,可实际上他是有苦自知,只觉得喉咙里瞬间涌起了一阵血腥之感,可他只能往肚里咽。 “大师既知我小小年纪,却又何苦多般为难?”裴嗣略微沙哑的嗓音响起。 “贫僧说过了,殿下要乱皇族正统,护国寺便有资格,亦有责任前来阻止!” 他这是要取自己性命啊,势在必得吗? 第十五章 佛且渡我上西天 佛且不度有缘人,佛且渡我上西天? 裴嗣心里当真憋屈啊! 你身为佛门中人,就该知道何为宿命吧? 可他偏偏不能开口反驳,因为他深知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硬碰硬只有死路一条。 要不,逃? 这时候可别管窝囊不窝囊了,君子,当能屈能伸,小命要紧啊! ...... 子时三刻,林伯突然听到后院似乎有人敲门,于是他从床上爬起来,揉了揉朦胧的双眼,心想:这么晚,谁在敲门? 谁知,一打开门,本来倚靠在门上的人身躯一软,竟然直挺挺地倒下了? 楚越房中,充满了血腥之气,林伯蹑手蹑脚地端着一盆猩红的水走出房门,这,已经是第三盆了,怎么还在吐,这可如何是好啊? 躺在七姑娘床上的是谁? 那可是堂堂奕王殿下啊,若是出了差错...... 呸呸呸,林伯甩了甩脑袋,挥去了脑海中胡思乱想的念头,怎么能诅咒殿下? 不消片刻,林伯再次端着一盆干净的清水,走进了充满血腥之气的房间。 只见楚越愁眉不展地坐在床沿上,担忧之色显而易见,看得林伯心里咯噔一下。 “小姐,殿下他到底怎么了,为何会吐这么多血啊?” 说着,只见裴嗣结动了动,紧接着又吐出了一口鲜血,楚越连忙拿起手中的湿毛巾替他擦去。 林伯眼看着便是愈发心疼,毕竟在林伯看来,殿下终究还只是跟自家七姑娘一般大,也才是十七岁的孩子啊。 “他的五脏六腑伤得极重,就连内力也散了八成,算是所剩无几了。可是,裴大哥的功力本就不弱,说是高深莫测亦不为过。这南都城中,到底是何人能够将他重伤至此?”楚越深呼吸一口气,沉声说道。 裴嗣难得下南都,她早就知道有人会伺机出手,如今看来,是硬茬子啊。 “林伯,你来帮我将他扶着坐起来,然后到书架旁边的柜子里,取几根银针给我。” 林伯点头应下,知道殿下的血必须要止住才行啊,要不然血流多了真的会死人啊。 将针包交给楚越之后,林伯自然识相地将房间留给两人单独共处,这么大这么亮的灯泡他才不想当。 就在他推开房门的时候,被楚越唤住,道:“林伯,今夜王爷倒在别府一事,别让府中第三人得知,也别让府中任何人靠近我的房间。” 林伯坚定地默默点头,随即退出房门外,回过身把门掩得实实的,没留下任何缝隙。 他做梦都没想到,城中,居然有人胆大包天地对奕王殿下动了杀心? 想罢,他突然间意识到方才小姐的话中真意,将王爷安置在自己的闺房,又下了这样的令,是打算在王爷重伤痊愈之前,都要共处一室? 这...... 虽然不成体统,但是林伯却没忍住笑出了声,挺好的,试问谁人不知,他们二人本来就有鬼? 房中,楚越盘膝坐在裴嗣身前,调整了极为沉重的呼吸,随后才抬起手,将他身上早已被大汗湿透了的衣衫脱下,然后取出银针,在几处重要穴位上扎下。 直至见他额头不再有汗珠冒出,这才抬起他的双手,为他输入真气。 只因他的奇经八脉,已然被一股极为强悍的内力震得千疮百孔,加之内力已散,已经无法依靠自身来疗伤了。 整整一个时辰,楚越才放下双手,失去支撑的裴嗣顿时间倾身倒下,躺在了楚越的怀中。 她这才想起,自己好像从未见过这般虚弱且惹人心疼的他。 最初相识,他就只知道在她面前嬉皮笑脸引她关注。 后来,倒是愈发地不正经,满嘴骚话,全无一国世子的王者风范。 可如今,躺在自己怀中的他,竟是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如纸,生机全无。 低头看着他,才咫尺之距,竟是看不清他的面容?她伸出微微冰凉的手,不断地擦去滴落在他脸上的泪珠。 她如今只想知道,到底是谁,竟会将他重伤到如此这般? 想罢,她只觉头晕脑胀,于是渐渐没了意识,迷迷糊糊地歪了歪脑袋,直接斜靠在床头,抱着裴嗣沉沉睡去。 一个多时辰,源源不断的真气从她的体内传到了裴嗣身上,人的内力修为本就不是无穷无尽的,如此大的消耗,能撑这么久已是难事啊! 裴嗣一直昏迷不醒,楚越便废寝忘食地守在他的床前,见他的眼皮子一动不动,这几日她的心简直揪在了一起。 或许对她而言,唯一的安慰,便是他的脸色已在渐渐好转,有了些许红润的血色而不再苍白。 林伯作为唯一一个知道内情的人,每次端着食盒进来都暗自叹气,又没吃!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别等殿下醒来,你却倒下了呀。 可奈何自家小姐,这不知从何处学来的偏执性子,劝不动啊! 直至第四天深夜,趴在床前的楚越感受到他微微动弹的手指,本就睡不安稳的她,连忙抬起头。 只见裴嗣不知何时,侧着脑袋,正满眼含泪地望着她。 当他看到她从眼眶中瞬间喷涌而出的泪水,他便想要抬起手去帮她擦拭。 可偏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手臂硬是很不争气地动弹不得,想要开口哄哄她,喉咙却干涩得说不出话。 当日,与无禅交手后侥幸逃脱,强忍着体内真气乱窜不已的痛苦,拖着残躯找到了这个唯一能让他安心倒下之地。 没想到,竟是连她的面都没来得及见,便撑不下去了。 其实,那一夜晚上,他被楚越紧紧抱在怀中时,他也曾睁开双眼,只是意识尚未清晰,甚至连眼前之人都看不清楚。 但他知道,只有她,才能给重伤垂死的自己这样的安全感,于是他勉力挤出了一个温柔笑容,随后脑袋“嗡”的一声再次晕了过去。 楚越见他双唇微动,却声音沙哑无比到说不出话,连忙爬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温水,扶着他慢慢坐起来,将水送到他略微干枯的嘴边。 她急迫想知道到底是谁伤他至此,于是低头望着他,直言问道:“那日,是谁伤的你?” 裴嗣将最后一口水艰难地吞咽下腹,喉咙得到了解救,于是轻声沙哑,有气无力道:“是从护国寺而来的无禅大师。” 听罢,楚越深吸一口气,护国寺本来唤作定禅寺,是南阳开国之初所建。 寺中早年出过几位得道高僧,后来都阴差阳错成了护国国师,故而被裴氏先帝亲封“护国”之名。 历经数百年风雨,南阳重川城的护国寺,早已成了南阳,甚至整个华夏大陆的佛门圣地。 而护国寺的几位当代高僧之中,除了常年闭关的掌门以及南阳当朝国师外,便数这位武功已达宗师之境的无禅大师,最让世人望尘莫及,敬而畏之。 “竟是无禅大师!他的武功已至宗师之境,倒是不足为奇,只是他此次南下,到底是奉了谁的命令来诛杀你?” 此话,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听罢,裴嗣不禁惨笑一声,感慨道:“没想到我那位堂弟,还能有如此拥护之人?” 此次裴嗣获封钦差南下穗城,乃奉皇命之行,加之陛下对裴嗣这个亲侄子的栽培与偏心,她也很是清楚,既然此事与陛下无关,又事涉皇族,那么...... 年仅四岁的大皇子裴雍,不过一个小娃娃,他本身对裴嗣而言根本不足为虑。 但在他身后站着的,除了自己那位三叔上官泠外,朝中势必还有其他人,只是明面上的暂且不提,那暗地里默默支持的呢? 但是这其中,能让护国寺无禅大师亲自出手的人物,并不多,可谓屈指可数。 想罢,答案自然而然地便呼之欲出! 楚越站起身,走到桌边,端起那碗林伯端过来没多久,还热腾腾的白粥回到床前,勺了一勺放在嘴边吹了吹。 待他一口吃下后,才满意地笑道:“先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事了,先顾着你自己吧,饿了几天,先吃饱喝足再说!” 等到他的精神实在支撑不住沉沉睡去后,楚越给他掖了掖薄被,才拿起那碗见底的空碗,轻轻地走出房门。 但她并没有离开,只是端着碗,默默倚靠在房外回廊的石柱上,在心里替他委屈。 每个人生来便有他注定的使命和道路,他的路,无疑是布满荆棘的。 但是,他如果可以选择,真的会自愿走上这条,时时刻刻充斥着鲜血与牺牲的成王之路吗? 她知道,要是可以选择,他宁愿像之前在东冥苏杭城那样,逍遥于江湖,做个行侠仗义,路见不平的普通侠客。 当然,还有自己陪在他的身边,不离不弃,这便足矣。 当晚,楚越见他睡得香甜,便没有留在自己房中,怕扰了他难得的清梦。 谁知,翌日清晨,当她走到房间拐角处时,便听到了里面有东西摔碎的声音…… 于是,她加快脚步,直接撞开了房门。 裴嗣正准备蹲下去捡起那杯子的碎片,见楚越心急如焚地直接撞门而入,尴尬地挠了挠头。 他那天所受的伤非同小可,体内已然不受控制的真气不断冲撞着他的奇经八脉,内力也消散得七七八八。 她花了几个时辰的时间,才把他从鬼门关强行拉了回来,开头的几个晚上一直睡得不安稳,以至于昨夜她都不敢留下打扰他。 所以,当她听到那声响时,真的以为他又出了什么事! 她自然眼尖留意到他的动作,于是极为不爽地挽回颜面道:“别捡了,回去,躺好!”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许久才憋出了一句“都听你的”,然后很乖巧地爬回床榻躺了下去。 楚越低头看着那个破碎不堪的杯子,湿了眼眶。 你,如今竟是脆弱到,连拿起一个杯子都拿不稳的地步了? 裴嗣躺在床上,仿佛听见了细微到几乎不可听闻的抽泣声,于是心疼地喊了她一声。 他知道她是在替自己委屈,于是柔声道:“越儿,我不委屈,真的!” “就是因为你不觉得自己委屈,所以我才要替你委屈的。我知道,我也明白,既然身在其位,这便是你注定的命运。但是,我不喜欢你把这当作习以为常之事。” 说罢,将杯子的碎片捡起,走到桌边拿起另一个杯子,给他倒了杯水。 见他喝得急,被呛得面红耳赤停不下来。 她连忙抬起手轻抚他的后背,边说道:“没人跟你抢,本来就上气不接下气了,要是真的呛到一口气提不上来,你还要害我一回?” 他知道,自己的真气几乎全散了,根本无力支撑,她那晚估计耗费了不少功力为他续命。 听罢,他乖巧地点了点头。 真的很乖,也很可爱,这样听话乖巧的裴嗣,太罕见了! 上次,好像是在湖州城龙王山半山腰的那个山洞吧。 裴嗣见她那满脸诡异的笑容,当真觉得瘆得慌。她,怎么有种想要吃了自己的感觉? “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你小时候的可爱模样,是不是也这样。” 裴嗣听罢,简直哭笑不得,这算是夸他吗?怎么还是感觉怪怪的? 可是,眼前的她,这笑颜,真的让他挪不开眼睛,他知道自己甘愿沉沦于此。 于是,他没忍住头脑一热,往前探了探身子,亲了上去。 然后,然后,没有然后了。 因为他亲完之后,就直挺挺地躺了回去,见脑袋还露在外面,便伸手把被子往上扯了扯,把头也盖得严严实实。 这回,轮到楚越哭笑不得了。 也不知道,仍旧气血不顺的他能不能喘过气来? 只是,那次穗玉轩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人脸皮薄得很,便不打算戏弄他了。 于是,捂着滚烫的脸庞,快步离开了房间。 这张脸,怎么就越来越烫了呢?刚刚还在腹诽人家脸皮薄,可如今,自己又好到哪里去? 太丢脸了吧! 突然间,她看见林伯一脸为难地走过来,便知是有客来访了,耐性倒也不错,忍了几天。 楚越走出府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个僧人,那人双手合十,用醇厚嗓音自报家门道:“贫僧护国寺无禅,阿弥陀佛!” “大师既为佛门中人,应当知道芸芸众生,自有命数。”此话,非但没有半分恭敬之意,更可谓是咄咄逼人了。 无禅既不生气,也无任何回应。 见状,楚越紧接着便说道:“既如此,明人不说暗话,现如今,他受我上官楚越的庇护,您要送他上西天,自然得要问过我!” 无禅原本微低着的脑袋,顿时间抬起,这女娃娃,口气真不是一般的大啊。 他从未见过如此狂妄之人,可她却实实在在让自己见识到了。 有意思,可她到底有何凭侍? 第十六章 一树梧桐花,月满西楼 “既如此,明人不说暗话,现如今,他受我上官楚越的庇护,您要送他上西天,自然得要问过我!” 这句话不断萦绕在无禅的耳边,不得不说,眼前这个狂妄的小丫头,确实有点意思。他没想到,自己久久不离禅房一步,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 护国寺无禅大师,地位尊崇,哪怕是当今陛下都对其礼遇有加,加之,其武力修为已至宗师境界,自是不怒自威,足有睥睨众生的资格。 但,她依旧临门而立,正视于他,究竟有何凭恃? 其实,楚越并没有任何凭恃。 她只知道输人不输阵,若是连气势都输了,便如同两军对垒,没了大军士气的一方,只会愈挫愈败,最终兵败如山倒。 “大师就没发觉,奕王殿下身边少了人吗,你觉得他去哪里了?”楚越语气极其淡然,仿佛事不关己毫不在乎。 既然是奉命前来诛杀裴嗣,自然要选准时机,他的目标只有裴嗣一人而已,身为佛门中人,不宜再造无辜杀孽,所以,他专门挑了裴嗣只身一人之时。 至于他身边的那个护卫,他之前只知道失了踪迹,并没在意,可如今这丫头一提醒,莫非早有筹谋? 楚越见无禅没有回话的意思,便继续自言自语般说道:“王爷来南都之事,并非秘密,反之还是宣告了天下的,钦差仪仗入城时,全城百姓夹道相迎。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有心之人自然不会放过。若是成了,便能除掉心头之患;反之,也很难查到他的身上,毕竟牵扯甚广,陛下也不好得罪整个官场,是吧?” “你问贫僧?”他总算愿意主动开口了,只可惜,依旧是惜字如金。 “都说遁入空门便不理俗世凡尘,只是护国寺不一样,道理我都懂,只是我不赞同大师的做法,所以,我必须未雨绸缪安排一切,如今看来,也该有回音了吧?” 说着,楚越转身望向遥远的街头,不再理会无禅。 可他,会相信吗?她不知,却只能赌,赌他知难而退。 片刻过后,上官别府门前便没了无禅的身影,楚越转身,竟发现整个身躯都僵了。原来,等待如此煎熬。 但不管事后如何,反正今日能忽悠一次便是胜利。 无越的确是她使唤离开的,但这完全是个坑,只是没人想到,到最后掉坑里的居然是无禅罢了。 紧张归紧张,但楚越走回院子的脚步倒是非常轻快的。 今日之事说出去真的有人能信?堂堂护国寺宗师,居然被一个丫头三言两语地支走了? 堂堂奕王殿下遇刺,凶手还是北都护国寺的无禅大师,自然不能宣扬。 故此,裴嗣苦苦支撑着来到上官别府后,楚越便将他安排在自己的房间,下令禁止除林伯之外的所有人接近这个院子。 可是,院外的脚步声……不止林伯一人? 楚越自然相信林伯,此时此刻的情形,他是绝对不会带无关人等来找自己,那到底会是谁? 想不明白就干脆不想了,于是她走到门前一把打开房门。 直到见到他的那一刻,才知道自己真的是担忧裴嗣过了度,间歇选择性失忆! 无越回来了,而且明明还是自己将他使唤离开的,可自己呢,偏偏此时心里眼里只记得裴嗣,所以自然而然地就将他遗忘了。 无越见到她略显尴尬的神色,倒也没说什么,毕竟也由不得他想太多。 两人走进房间,虽说无越在路上已经收到了楚越特意向他传来裴嗣遇刺的消息,但当他真正见到他的时候,还是心中一惊。 楚越走到床前,将他的手重新塞进被子里,轻声道:“内伤很重,真气也散了八成,那天迎接钦差仪仗,几乎全城的百姓都见过他的,所以我们也不便请大夫。不过,幸好这点伤我还能处理,只是他如今还很虚弱,但庆幸没有引发炎症,清醒的时间也不多,比较嗜睡,恐怕还得休养一段时间才能恢复。” 无越深呼吸一口气,看着躺在眼前,脸色苍白如纸的裴嗣,他真的很想大骂那个莫名其妙的无禅,可又怕吵醒他,只能憋了回去,差点憋出内伤。 “无禅不愧是护国寺大师,走的果然是正统大道!”他的声音很冷,显然充满了怒意。 可接下来楚越的那番话,却让他猝不及防。 “确实很正统,如果西越当年有他这样的人,可能符氏也不会轻易被柴家篡国了吧,太子殿下?”说罢,她回过头盯着无越。 无越倒也不奇怪,反而她若是猜不到,才是真的奇怪。 “记得第一次在王府文楼见到你,就觉得凭你这份天生尊贵无比的气势,绝不是一个护卫这般简单,我眼光还是不错的。”楚越浅笑说道。 至于她为什么笑,无越不想去思考,或许是替裴嗣高兴? 她的心思向来深远,有了西越这条暗线,日后南阳自然也会多一条出路,也可以说是多了一个铁打的盟友? 可如今无越不想这些,毕竟太过遥远,眼前,还是裴嗣最重要。 “放心,凭无禅的宗师功法,我们联起手都未必是他的对手,就不必多此一举去挑衅他了。如今,裴大哥既然身在我上官家,我便会护他周全,你切莫冲动去找无禅的麻烦。”楚越转身,目光重新回到裴嗣身上,柔声道。 虽然真的很想,但无越亦是知晓轻重,免得再送出去一条命。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该问的问完了,该交代的也交代完毕,所以两人便一时无话,无越倒也不想当这个闪到发光的灯泡,于是转身便出了房门。 只是,站在不远处的候着的林伯却一时间很是为难,因为这座别府的房间真的不多,偏偏这客人越来越多,管家难当啊! 楚越回到裴嗣床前坐下,果然,他下意识又将她的手抓住,紧紧握在掌中。 这几日,他就好像是一个毫无安全感的小孩子,总要把她的手抓在掌心才能睡得安稳。 楚越也是才知道,原来自己在他心底深处,便是心安所在。 只因,吾心安处是吾乡。 半夜,她感觉手腕一阵刺痛,在沉睡中惊醒,抬头便看见裴嗣紧皱着眉头,浑身颤抖着,右手正紧紧抓着她的自己的手腕,抓得很紧,怪不得那么疼。 她原本下意识想要挣开的,毕竟他的指甲都快陷进去了,但是当她睁开双眼,看着他那双禁闭着却微微颤动的双眸,便不忍心了。 他,在做噩梦吗? 原来,他也有这么脆弱的一面,之前,她只知道他害怕失去! 想着,便听到裴嗣一声尖叫,随即惊坐起来。 他看着自己紧紧抓着的手腕,泛红得厉害,甚至还有指甲印,都出血了。 他一脸愧疚地揉了揉她的手,歉意道:“对不起,弄疼你了。” 楚越轻轻摇头,眼泛泪光柔声问道:“做噩梦了?” 裴嗣低头沉思片刻,说道:“你知道,我心口的那道伤疤是怎么来的吗?” 楚越听着就觉得这句话有点不对劲,仿佛另有一层深意,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片刻后,她才恍然大悟,于是据理力争解释道:“你……你什么意思啊,你以为我是故意偷窥你的身子啊?那天,我是无意中看到的……” 确实,那道伤疤是她那天给他疗伤时,无意中看到的,再说了,她上官楚越才不是那种趁人之危,占人便宜的色鬼! 裴嗣笑意柔和,真是难得见她如此娇羞又着急的模样,就觉得,很可爱。 “这道伤疤,是我小时候伤的,那时候,可把家里人给急坏了,差点以为我要夭折!” 这番话,他是笑着说出来的,可楚越却是无比心酸又心疼。 因为她很清楚,那伤口是剑伤所致,仅仅偏离心脏不到一寸,是擦着心窝的。 可是,这道伤疤,明显已经有将近十年,那时候,他也才是个五六岁的孩童吧? “那天,是父王亲手将我从那帮恶贯满盈的北胡刺客手中救回,然后背着我回家的。记得母亲守了我一天一夜,可我就是高烧不退醒不过来,就连宫里的御医都是摇着头离开王府,我也不知道最后是怎么活过来的。” 裴嗣淡淡道,语气很平淡,就好像那段起死回生一般的经历不是自己的一样。 可他越是平静,楚越就越是心疼。 原来,他们本就是一样的! 裴嗣嗜睡的毛病延续了半旬时间,楚越看着他的身子逐渐好转,便决意让林伯重新收拾了一间房出来,自己住进去。 裴嗣来了之后,她便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了这个病恹恹的可怜“孩子”,与他同处一室,但,想着自己终究还是黄花大闺女,于是就良心发现般挪了挪窝。 她只希望,林伯不要将此事告知母亲,否则回到重川,又少不了挨骂了! 可是,自从裴嗣的内力散了七七八八之后,总觉得身体空落落的,晚上总是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失眠的感觉真不好受啊! 可是这个孩子呢,不识好歹,鸠占鹊巢住着她的主人闺房也就算了,还有事没事像个跟屁虫一样,粘着她! 哪怕往常也有油嘴滑舌的时候,可总还有些正经的吧,可如今呢? 这不,又大半夜的跑来敲她的房门了。 楚越轻叹一口气,不情不愿地爬起来,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大概是听见房间内的脚步声,裴嗣知道她起来了,便主动推开了房门。 “越儿,我睡不着,想去西楼看星星,你能陪我一起吗?” 这语气嗲嗲的,你认真的吗? 西楼,是上官家别府的一座总共八层高的中空楼阁,是当初上官楚筠在南都休养时,专门命人修筑而成的。 站在顶楼之上,足以将整座穗城风光尽收眼底。 当两人爬到五楼楼梯口时,裴嗣停住了脚步,弯着腰双手扶着膝盖,大口喘气。 楚越走在他前面两步远,回头微讽道:“大半夜的不好好躺着睡觉,非说要看星星看月亮,你倒是自己走上楼啊!” 裴嗣此时倒是想反驳,可偏偏没力气了,于是决定闭嘴,继续望着她微微喘着气。 楚越见他这小孩子一般的莫名傲娇与倔强,笑着微微摇头,抬脚走到他身前半蹲下来。 裴嗣直起身子,愣在原地看着她。 “上来啊,不是说要看星星吗,我背你上八楼!”楚越回头应道。 “你背我?这,这怎么……成何体统?”犹豫了许久,说出了这句话。 楚越依旧半蹲着身子,笑着调侃道:“殿下,您老自从受伤了之后怎么变了个人似的,跟个姑娘一样扭扭捏捏。” “……” 楚越双手将他扛到自己背上,拾阶而上。 裴嗣伏在她后背上,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一股极为浓重的安全感和幸福感不断涌上心头。 谁知,裴嗣却在六楼让楚越放他下来,他双手扶着大理石柱,看着眼前那棵与六楼齐高的梧桐树,出了神。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据说这棵梧桐树,有近百年的树龄,在重川倒是很少见到,如今正值花期,未曾料这满树黄花,如此的美。” 自古有言道:凤凰非梧桐不栖。 两人只听见漫天繁星点点的夜空中,一阵凤鸣之声,不绝于耳。 却不知,三重天宫之上,主掌仙界临仙殿的灵渊仙尊,正站在长子的碧梧宫庭院中,盯着眼前的那棵梧桐仙树,频频叹息。 而玄界的天玄殿,也注定将会千年无主,众人都在等待着她们的神凰玄尊,历劫回天,重归主位。 原来,千年的等待,对于神仙而言,竟也如此漫长。 温柔的月光洒满西楼,两人在夜色中并肩而立,岁月静好。 看着眼前的满树梧桐花,裴嗣脑海中有一红衣女子一闪而过。 他只见,那女子站在高台之上,迎风而立,转身冲着他回眸一笑后,随即转身跳下深渊...... 却看不清那红衣女子的面容,更不知道为何会有这样的,仿佛刻在心底的真实记忆。 此时的裴嗣,只知道,当他偏过头,她一直都在自己身边。 “其实,我也很是好奇,你到底有什么凭恃?”裴嗣一脸认真地问道。 谁知,她却一副无赖语气懒懒道:“我还能有什么底牌?我只不过是一个赌徒罢了,我就赌他不敢动手。” 可裴嗣却不买账,坚持问道:“若是他真的敢呢?” “这世上,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便不能用‘如果’二字来假设。无禅的身份跟武功你最清楚,他若是敢光明正大地忤逆陛下的圣意,又何必不辞辛苦跑来南都,直接在重川城悄悄把你杀了岂不更加省事,你以为,他一身强横的武功,跑那么远来回的路就不累啊?” 你瞧瞧,你听听,这不是无赖话吗? 裴嗣今晚果然是大开眼界,于是浅笑嘲讽道:“越儿,我从未见过你这般无赖的模样,不过,我好像也没见过,你笑得这般开怀,是真的发自肺腑的开心。” 说罢,他的神色沉了几分,原来,只有离开那座“禁锢”着她的城,她才能真正拥有她想要的自由,而自己,仿佛很难给她。 真的很难! 楚越张开怀抱,裴嗣见状,愣了一瞬后上前一步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于是,他听到了她附在自己耳边的那番话:“我也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般缺乏安全感,这么粘人,这么......脆弱,裴大哥,答应我,若是以后你有任何心事都可以跟我说,若是有什么困难无法解决,我来保护你,可好?” 好!默然无声。 第十七章 包藏祸心 空气中依旧弥漫着一股暧昧的气息,可西楼之上的两人早已平静如水。 裴嗣的视线,重新回到眼前那棵高大繁茂的梧桐花树上,温言道:“无越上次找你之后,便一声不吭地直接消失了。” 楚越仿佛闻到了一股酸酸的味道,嘴角浅笑道:“横竖都要防备着,倒不如趁此机会,让他在外面待一段时间,别回来了。” “趁此机会?”裴嗣问道。 “是重川的消息,三哥让无越转告于我的,他说许家最近新开了几家商行,势头有点不对劲。”楚越敛了敛笑容道。 重川城东的许家,裴嗣是知晓的,可许家与上官家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更是很少打交道。 一座城的人口数量就这么多,重川城的商业规模在这数年来,早已达到了相对平衡的状态,之前慕容家叛出,等于放弃了重川城的市场,自此也打破了平衡。 那如今许家的所为,其实有利无弊,只是…… 裴嗣想罢,直言道:“你觉得许家是授意于何人?西越还是宫里的那位?” 许家的商业扩充在普通人眼中看来,本就无可厚非,可其中,未必没有其他猫腻。 这,是想要替代慕容家吗? 楚越微微摇头道:“都有可能,故此无从猜测,只能静观其变吧。” 裴嗣却想起来一件事,于是调侃道:“上官家家大业大,可为何这次传讯要让无越代为通传?” 上官家的邮路,可谓神速啊! 听罢,楚越偏头瞥了他一眼,略显嫌弃道:“再家大业大也不能挥霍家业吧!这邮路所消耗的人力、物力以及财力皆不容小觑。上次在苏杭城,你被巫卫所伤性命垂危,为了救你,我动用了最快速的特级邮路,若不是你的身份摆在那里,老祖……反正,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你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裴嗣没有忽略她提起上官老祖宗时,那份稍纵即逝的黯然。 于是转移话题道:“记得上次被戍卫司抓住的那个沈琼吗?” 当然记得,他们亲自跑了一趟,结果被他水遁逃离,最后居然莫名其妙到了牢里。 “上次我问过他,他并不知晓幕后之人的身份,他只知道跟他一样被秘密训练成为专业杀手刺客的人,有很多。”说着,他的脸瞬间变得极为阴沉。 楚越自然明白话中深意,上官泠只不过区区一个礼部尚书,一介文官哪能接触这些部署? 皇长子那一派,在朝中势必还藏着另一个强大支柱。 裴嗣的眼神突然变得柔和,只听他淡淡道:“我始终记得,她在我小时候,对我也是极好的。” 可谁都明白,女子,尤其是深宫之中最为尊贵的女子,注定不会单纯。 为自己,为儿子,不容有失! 他们直至丑时末刻才下西楼,估计是西楼一叙,裴嗣愁绪顿消,困意随之席卷而来。 夜里,他从未如此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因为这是一个不属于他,甚至不属于这个人世间的梦境。 玄界主殿天玄殿前,有一片腊梅园,恰是正逢花期,满园梅花竞相开放,美不胜收。 此时,一位年轻俊逸的公子正踏步园中,因为这片梅园是天玄圣殿的必经之地,所以玄界并没有禁止任何人踏足,更没有让人把守。 突然,公子哥被身后的一阵叫唤声吓了一跳,方才路过明明一路无人,为何? 当他猛地回头,竟发现一丈之外的那棵梅花树上,有一人倚靠在树干上盘膝而坐,还打着哈欠,不仅如此,她的脸上仿佛还写着大大的“不高兴”几个字。 年轻公子知晓自己有所冒犯,连忙拱手歉意道:“仙子,抱歉,方才没有留意到您在树上,有所冒犯还请仙子见谅。” 坐在树上的姑娘轻叹一声,忍住自己的微微愤怒,她知道,若不是他道歉的态度极好,以自己往常的脾气,早就一阵掌风将他打飞出去了。 再说,他长得也挺好看的,不是吗,倒是有点资格跟自己比一比的。 只见她在树干上坐直身子,翘起手臂淡淡道:“你是怎么进到这里来的?” 说罢,年轻公子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牌,应道:“此次贸然前来玄界,乃是奉仙尊之命,来找玄女殿下的。敢问仙子,殿下可在?” 女子低头沉思片刻,才应道:“圣尊今晨便外出了,我亦不知她何时会回宫,不如,改日再访?” 灵渊可真烦人,叫人突然造访,必定没什么好事! 说罢,她见那公子哥依旧未有所动,便再次开口道:“你方才说要找玄尊,当真是急事?” 这人看起来该是情商挺高的,这逐客令肯定听得出来,却还赖着不肯走,如若不是急事,倒也不会这般举动。 公子哥为难道:“不如,我就在此处等圣尊?” 女子没说什么,只是抬手打了个响指,随即便有一仙侍从殿内走来,对着公子道:“请随我进殿候着吧,请!” 当公子哥的目光再次回到树上时,只见那女子不知从何处拿来了两片叶子,遮挡住双眼,竟睡着了? 片刻后,那名仙侍再次从殿内走来,走到那棵梅花树下,轻声道:“我的圣尊姑奶奶,您不是知道是仙尊亲自吩咐他前来的吗,那铁定是有急事的,您怎么还能睡得着觉?” 树上的女子再次被吵醒,猛地将两片树叶扔掉,威胁道:“玄茗,你才是我的姑奶奶行吗?你要是再敢吵我睡觉,这一整片园子的落花,今后就都由你一人打扫!” 玄茗自小就跟在她身边,自是知道她说一不二的脾气,也知道最近她休息的时间本就不多,就算她的仙力再强横,可身子毕竟也不是铁打的。 但再不忍心,也不能将大事放一边吧?于是玄茗继续柔声劝说道:“若此事圣尊并不放在心上,再罚我不迟啊,您这般晾着人家,合着他两头都无法交代啊!” 说罢,女子算是真的不耐烦了,纵身一跃落在她身前,气道:“谁叫他自己有眼无珠认不出我?再说了,我好不容易能睡个安稳觉,他倒好,用脚步声直接把我吵醒了,难不成还要怪我啊?没把他赶出去都算是给灵渊面子了。” 玄茗听罢,笑着微微摇头,整个天界,胆敢这般直呼另外两位德高望重的圣尊之名的人,还真是仅此一位别无其二啊! 见她依旧一脸为难,女子连忙扶着她的肩膀推着她转身,笑道:“放心,我知晓分寸,不过是兴之所至晾他片刻罢了,我稍后就去见他。” 玄茗无可奈何,还能怎么办,进去好好招呼人家呗。 大概两盏茶的时间后,女子才踏入天玄正殿,公子哥连忙站起身,拱手道:“仙子,不知圣尊可曾回宫?” 女子一路往殿内行去,悠然道:“你方才说有急事找玄女,那便随我来吧。”说罢,公子哥犹豫了片刻后,抬脚跟了上去。 谁知,进到后殿,两人坐下后,她亲手给他倒了一杯热茶,便自己喝了起来,对他充耳不闻,不管不顾。 可是,这茶,他却不想再喝了,因为方才在正殿内候着的时候,已经喝饱了,他活了几千年,才知道原来喝水也可以这么饱! 于是他直言问道:“仙子,你方才不是说,圣尊回宫了吗?我真的有急事见她,还望通传。” 那女子一杯热茶下腹,淡淡道:“是你自己不说话的,再这般,我可要去练剑了,没时间陪你在此处闲坐着。” 说罢,只见她微微站起身,右手一抬,便有一把剑从远处飞来,稳稳落在她的掌心处,她紧握剑柄一挥,那份气质跟气势,实在是让人有种说不出的神往。 他确实没见过那位天界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玄尊,但她手中那把剑,别说是他,哪怕是放眼整个六界,都可谓是无人不识。 六界之中,灵气最为鼎盛的仙剑,墨池! 当年,墨池剑被封印在雪山之巅,是上一代玄尊,也就是如今神凰圣尊的母亲凤锦圣尊亲自拔出,从此墨池认其为主,在神凰圣尊诞生后,仙剑便尊其为新主。 简而言之,你可以不认得玄女殿下,但只要是手持墨池之人,便是神凰玄尊! 公子哥连忙站起身,躬身道:“凤逸见过玄尊。” 听罢,女子回过身,好奇问道:“凤逸?原来你就是灵渊的儿子,那个大名鼎鼎的圣子殿下,你降生之时,说你是凤族万年难得一见的灵脉所在的传闻,可谓是响彻九州啊!” 凤逸听了略感尴尬,于是笑着解释道:“玄尊说笑了,凤逸的名头,哪能及玄尊降世时的十之一二?” 他虽然降世稍晚些,但还是多少听说过这位神凰玄尊的赫赫威名,刚刚临世,便得灵剑墨池主动认主,年纪轻轻便凭实力,成了三界之一的玄界至尊,与他父仙灵渊、神尊墨玄平起平坐。 总之,她的传说,几天几夜都说不完。 不仅如此,他还听说这位玄尊殿下脾气不太好,赏罚分明,他以为方才已经见识过了,但,原来晾着他只是前菜而已。 “天界的规矩你想必也是知晓的,最是讲究尊卑之分,你我虽是同辈,但我毕竟是这玄界至尊,天玄殿之主,你这番话是在嘲讽本尊吗?”她看着他冷声道。 若是旁人,听闻这番话,绝对会连忙跪地求饶。 但,他是仙界圣子,自然不必如此诚惶诚恐,只见他微微拱手温言道:“凤逸不敢,此番言语实属肺腑之言,绝无半点他意,还请玄尊明鉴。” 话毕,他便见她笑了,笑得很温柔,很动人,让他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 当他回过神来时,她的话已经说到一半了,只听到:“好一个仙界圣子,果真得了你父仙的真传,不卑不亢,不过有一点倒是比你父仙强多了。你父仙的性子你难道不知?最是开不得玩笑,不然便跟你急,数千年来,就连我与墨玄都吃了不少苦头。” 说罢,她将墨池剑隐去,重新坐了下来,问道:“你方才说有要事面见本尊,何事?” …… 最后,那女子一袭红衣,临风而立,纵身而下。 他已经是第二次看到这个场景了,这梦,到底有何深意? 梦境里所有人的模样都是模糊不清的,他并没有见到他们的真容,只是,那红衣女子手中所执之剑…… 同是一袭红衣,同是墨池剑? 就在他正想冲过去将她接住时,便听到一阵敲门声响起。 裴嗣睁开双眼,回到现实,见已经清晨时分,他才发现那个梦境如此漫长。 估计是见他久久未有回应,他随即听到无越的叫声。 裴嗣站起身,拿起一件衣服随意套在身上,打开了房门。 无越连忙沉声道:“出事了,方才戍卫司来报,说沈琼死在了天牢之中。” 来人的刺杀手段极为了得,竟是连戍卫司都守不住! 第十八章 郡主 裴嗣听到无越的消息后,便启程前往知府大牢。 楚越正想要回房拿墨池剑到后院练剑,却在回廊拐角处感受到一阵极为凛冽的掌风。 转瞬之间,她便被迫翻了几个后空翻,对方却趁此机会,反手将她从身后制住。 直至被人在身后制住双手,她都未来得及窥其真容,可见来人武功底子不错。 只听那女子从耳边传来话语,道:“猜猜我是谁,若是猜对了,我就饶你一命。” 楚越嘴角浅笑,胸有成竹道:“青川城,忠义侯府,嘉定郡主,南邵。” 身后之人听罢,并无半分异样举动,只是淡淡道:“早听闻上官家的生意遍布整个华夏大陆,这消息,果真灵通。” “郡主过奖了,我也是在您进城之时才收到的消息,要是在战场之上,这样的速度,恐怕不仅仅是贻误战机这等罪名吧?” “你果然跟别的女子不太一样。”说罢,南邵立即松开了双手。 楚越回身,只见眼前的女子与自己年纪相仿,却身着一身凌厉的黑红相间色系窄袖劲装,足可见一副江湖女侠的形象。 楚越微微躬身,行礼笑道:“上官楚越见过嘉定郡主,多谢郡主不杀之恩。” 南邵拍了拍手,直言道:“你这算是抬举我了,方才若是我执意下杀手,你有的是逃脱的办法,不说别的,就凭你一身绝顶的轻功,我都未必追得上。” 楚越没有顺着别人的杆子继续往上爬的兴趣,只是紧紧盯着眼前这个不速之客,不言片语。 南邵一时之间被她给盯毛了,于是极其豪迈道:“本郡主今日前来,是要从你手里把我的嗣哥哥给抢回来的。没办法,他从小就到处沾花惹草,那些杂七杂八的暂且不算,先前那个慕容镜算半个,你呢,算一个吧。” 听罢,楚越差点没忍住笑出声,那个“抢”字当真是点睛之笔。 她倒是有所耳闻,忠义候与永安王一起征战沙场数十年,可谓是有着过命交情的生死兄弟。 因此,嘉定郡主与裴嗣自然从小便已相识。 见楚越没有回应,于是她继续说道:“嗣哥哥小时候是跟着王爷在青川城长大的,我们儿时还在同一张床榻上躺过,可谓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们之间的感情,可不是任何人都能够取代的。” 谁知,楚越竟是笑得更加灿烂,弄得她一头雾水,难不成气疯了?可是,笑得这么好看,也不像啊! “想必郡主很少撒谎吧!像您这样直爽率真的女子,又岂会擅长这些勾当?” 南邵一时之间尴尬无比,看破也不必说破嘛,本郡主多没面子! 之前那个慕容镜,好像确实没法跟她比,哪怕是拍马都赶不上,怪不得嗣哥哥在书信上频频提起。 她咳了两声,淡淡道:“你跟嗣哥哥确实挺般配的,本郡主允了。对了,不知七姑娘府上可有扶仙堂的醉花酿?我发现跟你挺投缘的,我们来喝几杯吧。” 这话锋的转折,真够可以的!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面人,既然人家自来熟,楚越自然不吝啬自家那几坛酒。 于是笑着点头道:“有倒是有,不过,若是郡主醉得不省人事,我们府上可没那么多房间给您歇息,只能委屈您睡大堂了!” “这有什么好委屈的,刚刚才夸你,现在就矫情了?我们沙场儿女,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尚可做到习以为常,这算什么?走吧,陪本郡主喝酒去!” 说罢,便将手搭在楚越的肩膀上,像在自己家闲逛一样,拉着她走向内堂。 正午时分,当裴嗣从府衙回到别府时,正看见林伯在走廊处来回徘徊,满脸为难。 见裴嗣跨步走来,就像是见了救星一般,连忙迎上前恭声道:“王爷,您来得正好,姑娘跟郡主喝多了,现在两人正趴在桌面上,怎么叫都叫不醒。” 裴嗣来时,早有人禀告说南邵到了穗城,还造访了上官别府,只是没想到,两个人居然喝得烂醉如泥! “林伯,吩咐人将郡主扶回先前越儿住的那间客房,我今日便搬回官驿,我来扶越儿回去。” 说着,他弯腰躬身,绕过楚越的双手跟膝盖,抱着她回房了。 待给她盖好薄被,裴嗣才亲自到厨房,熬了一锅醒酒汤,让人送一碗给南邵,他则亲自端着一碗回到楚越的闺房。 结果,推开房门往右边看了看,床榻上没人? 于是连忙转身,便看到楚越坐在书桌旁……看账本。 瞧她那副神采奕奕的模样,哪里像是喝醉了的样子? 方才那一幕,莫非是白日梦? 楚越连眼睛都没抬,淡淡道:“上次在临仙楼就跟你说过了,我们家扶仙堂的酒,我千杯不醉。” 说着,她伸手拿起一壶醉花酿,仰头灌了一大口,放下酒壶之后,随手擦拭着滴落在账本上的几滴酒液。 见此状,他真的很想高呼一声好家伙,不仅没醉,回到房中还要独饮? 话是这么说,可是方才南邵是真的醉得不省人事啊,为什么她还要继续装醉呢?难道只是想要自己背她回来? 想罢,他没忍住嘴角翘得比天高! 见他像个傻子一般愣在原地许久没说话,楚越的眼神终于离了账本,看了他一眼。 只见他一副小狐狸一般的模样,不用想便知道那人又在想入非非。 “你看起来好像挺高兴的?”她重新低头淡淡道。 随即,对面的那一句“没有”回应得可谓神速。 楚越见他那已经咧到耳朵根的嘴角,于是微微嘲讽道:“我奉劝你千万不要自作多情啊,我才没有这么矫揉造作。” “那究竟是为何啊?”裴嗣疑惑道。 楚越放下手里的账册,直言道:“就南邵这样好胜心极强的人,我若是在她醉倒之前还没趴下,她铁定哪天又要拉着我一直喝一直喝,直到把我醉倒为止。” 这话怎么听都不对,明明喝的是酒,怎么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酸酸的味道? 就在裴嗣准备开口嘲讽回去的时候,便听闻道:“她叫你嗣哥哥,你别跟我说,你叫她邵妹妹!” “是啊……越儿,你不会是连这个醋都要吃吧?” 裴嗣觉得一阵手麻,这才终于想起来,自己还苦哈哈地端着那碗热腾腾的醒酒汤,既然用不着了,就放下吧。 不知是不是被说中了心事,她重新拿起那本账册,极为随意的翻了起来。 但语气却是极为淡然,只听她道:“我哪里吃醋了?她不都说了吗,你们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还躺过同一张床榻......所以你们爱怎么叫就怎么叫,与我何干?不过,她这样真性情的姑娘,确实很招人喜欢,你与她自幼相识,难道真的一点都不动心?” 躺过同一张床榻...... 这丫头胡说八道什么,那时候他们还喜欢蹲在边城的沙地上玩泥巴呢! 虽念及此,裴嗣依旧不以为然,没有为自己解释,毕竟他知道,这个时候解释就是掩饰。 便只是简单地晓之以理道:“此言差矣,你与慕容铭也是自小相识,你不也没看上他?再说了,南邵知道我只是把她当作妹妹一般看待,所以对我可没别的意思。” 楚越听罢,笑着微微点头道:“爽朗率真,竟还心思通透,我对她的欣赏之意倒是又添了几分。” 这句话倒是让裴嗣略感惊奇,于是哑然道:“越儿,我认识你以来,似乎没听说你欣赏过何人,南邵算是第一个?” 楚越顿时间一脸嫌弃,微微偏过头呢喃道:“呆瓜,她才不是第一个!” 至于音量,可谓是蚊子的声音都比它大,裴嗣听到才怪,于是他连忙问道:“啊,你说什么?” 她回过头,干笑道:“我说,沈琼那边到底什么情况?” 一语惊醒梦中人,裴嗣听罢拍了拍脑袋,一脸尴尬,他这脑子,方才只看到她们俩趴下了,倒是把正经事给抛到了九霄之外。 晨间,无越来报说沈琼死于狱中,既然能在戍卫司的眼皮子底下刺杀成功,来人必定可怕至极。 两个时辰前,裴嗣跨进府衙大牢,来到沈琼牢房前。 牢门前,郭童早已带着几名亲自看顾沈琼的戍卫司同僚,长跪于地以谢罪。 裴嗣与郭童年纪相仿,平时亦是有说有笑,交情颇深,但他向来公私分明,赏罚有度。 所以,他只是负手于后,俯视着眼前的戍卫司官员,肃然道:“把事情从头到尾,跟本王交代清楚了。” 听罢,郭童没有半点废话,直入正题道:“回王爷,今日老头带着他进来送饭菜,因为每天都是他送的,而且兄弟们也检查过食盒里的食物,并无异常,只是没想到,沈琼才吃了两口,就口吐白沫,倒地不起,我立即封锁了牢房,只可惜那人就像是人间蒸发似的,不见了踪迹。” “他临终前,可有遗言?”裴嗣听罢,脸一沉,淡淡问道。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由不得他们下意识的无礼僭越之举,实在是王爷对沈琼太好,太宽容大度了! 郭童应道:“他说他不怕死,只是希望王爷能够应诺,他便可以含笑九泉了。” 裴嗣轻叹一声,说到底,他也算是苦命的痴情人啊! 想罢,他走进牢房,蹲在沈琼那具早已冰冷的尸身旁,轻声道:“你放心,本王一言九鼎,定会遣人照顾好她,保她一世平安。” 说罢,他重新直腰而立,背对着戍卫司众人,冷声道:“都起来吧,来人功夫不弱,且早有完备的计划,着实难防,这次本王暂且不追究,你们引以为戒便是!” 说罢,转身径直离开了大牢。 身后戍卫司的官员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不禁感慨,自家王爷真是风流倜傥,潇洒至极啊! 但他们没看到,裴嗣那一张脸,早已黑沉到了生人勿近的程度。 因为这是一个只属于裴氏王族的秘密! 第十九章 变局将起 还记不记得楚越与裴嗣的第一次正式见面是在何处呢? 当初,裴嗣带着无越以及永安王府一众府卫,前去刺杀西越太子柴济容,两人在山脚初次相见。 当时,裴嗣为了掩饰自己,曾开口道,他们先祖是从南方迁徙而来。虽是下意识脱口而出的掩饰之语,却也并未撒谎骗她。 裴氏王族的直系先祖,的的确确是穗城的世居之民。后来,初代开国之主率领民众定鼎南部疆域,最终定都迁居重川城。 说是穗城的世居之民其实并不准确,因为整座穗城的大部分城池建造,基本上都是裴氏先祖亲力亲为,换句话说,这座穗城自古以来便是他们一族的领土,从未改变。 历朝历代的国君,都会命令各地的署官编撰当地的地理志,而如今,穗城最为完备的地理志则一直被保存于北都南华宫的御书房之内。 各国各地的地理志,自然不会包括军政布防的内容,但相较于其他城池,穗城地理志的对外公示版本多了什么内容,仅仅只有裴氏王族嫡系知晓。 那便是这座城池的地下通道。 是的,这座城池之下,建造了无数条地下暗河与密道,错综复杂,遍布整座南都城池,除裴氏王族嫡系外,无人知晓。 “你是说,指使刺客潜入大牢刺杀沈琼之人,能够接触到这本穗城地理志?若当真如此,他就算逃了也见不到今天午时的日头,不管宫里那位出于何种原因向他透露这个消息,但他所触及的毕竟是王室的绝密,终究是留不得的。”楚越放下手中的账册,沉吟道。 裴嗣从天牢回来的路上,一脸阴沉,所以他很有自知之明地选择了乘坐马车。 “这些地下暗河与密道对于整座南都城而言至关重要,她可知晓这样做之后要承担的后果?” 闻言,楚越便知,若是宫里那位此时此刻就站在他面前,他铁定不会顾及什么尊卑伦常的道理。 从前,楚越也曾经想过,南都穗城到底有何凭恃,直到她来到穗城才知道戍卫司的存在,而时此刻,她才知道,穗城真正的秘密依托,原来是地下暗河与密道。 从他一进门,楚越便感觉到周遭的空气似乎冷了几分,可是她还能怎么办呢,除了哄他,不还是哄他? 于是她离了书桌,拿起剩下的半壶清酒,走到他身前举起酒壶在他眼前晃了晃,随即笑意温柔道:“要不,干脆我再陪你喝几杯,借酒消愁,你说可好?” 裴嗣原本微沉的脸瞬间破功,阴雨转晴,看着眼前那一脸温柔笑容的她,实在没忍住,于是伸手夺过她手中的酒壶,放到桌面上,逼着她退到了床榻前。 楚越最终被逼的无路可退,一个踉跄,就要倒在柔软的床铺之上,可裴嗣依旧怕她磕着碰着,连忙伸出双手揽住她的细腰,一起倒了下去。 这一幕,两人都无比熟悉,一段回忆瞬间涌上心头,那年,在穗玉轩...... 裴嗣再也忍不住,轻抿双唇,向她不断靠近。 突然间,房门外响起一阵杂乱的敲门声,裴嗣顿了顿前倾的身子,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女孩正幸灾乐祸地在取笑他,还笑得极为灿烂,心中难免更为恼火,冲着门外沉声问道:“谁啊?” 说罢,还不忘回过头小声嘟囔道:“谁这么不懂事,居然在这个时候打扰!” 可偏偏那敲门声不停,那人始终也没有任何回应,只是抬手用力地敲着房门。 裴嗣极为不甘心地后退一步,爬下床榻,走路带风地走到门前拉开门,随即便愣在了原地。 见裴嗣一脸疑惑的表情,楚越正想起身走过去看看,可裴嗣却回过头来冲着她使眼色,眼斜嘴歪极为用力地往床榻那边看。 楚越当即懂了,于是果断笔直地躺了回去,盖上被子还给自己掖了掖,一套动作下来足可谓是一气呵成。 见状,裴嗣才憨憨笑道:“邵儿,你怎么来了,这酒还没醒呢,要是脚步不稳摔了可怎么办,我没法子跟世伯交代啊!” 果然,是南邵!这家伙酒还没醒,还要来找她喝,这胜负心怎么回事? “嗣哥哥,上官楚越她人呢,在哪儿啊?我还要跟她一起喝,喝几壶。”说罢,举起手里满满当当的两壶酒,咧嘴一笑。 楚越心里忙不迭地叫苦啊,想当初她跟海潮初相交,起码也是打架打来的,现在这嘉定郡主算怎么回事,她可不缺一见如故,动不动就跟自己拼酒的酒友。 裴嗣最终还是没能拦住那个醉醺醺的丫头,当她闯进门,看到楚越呼吸极为均匀地躺在床榻上,一看就醉得不省人事,她才笑着转身离开。 看着她一路上的蛇形走位,裴嗣哭笑不得,挥手唤来一个丫头将她扶回去。 楚越掀开被子下床,弯着腰正要穿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方才竟是连鞋子都没脱就直接盖了被子,要不是她还未醒酒,早就发现端倪了,她顿时间为自己的冒失一顿挠头。 不知何时,眼前出现了一片雪白衣襟,衣角是用极为细腻且密的针线绣着的两只展翅白鹤。她缓缓抬头,仰视着他的清俊容颜,出尘脱俗?风流倜傥?怎么形容才能配得上他呢? 就在她的心思百转千回之时,原本站在眼前的他提起衣摆,蹲了下来,视线瞬间与她齐平。 没等楚越反应过来,微红的脸颊便已经感受到了他的鼻息,她抬起手推了他一把,微羞道:“干什么,这大白天的......” “能干什么,当然是把刚才还未来得及做完的事情做完啦!”说罢,他重新欺身而近,将她重新推倒在床榻之上。 上官别府中,除了南邵那个丫头,自然没有别的不长眼之人了。 当然,不该做的裴嗣自然不会做,因为他始终记得那日在桥上,她曾说过三年孝期过后才会嫁给他,成为他真正的奕王妃。 楚越午时便离开了别府,今日她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亲自去督办。 只因今日有一批从东冥国都苏杭城军械司海运过来的两艘商船,船上是满当当的枪械弹药,还有一小部分的兵器。 当楚越到达城南码头时,上官家驻穗城的首席掌柜袁茗便主动上前相迎道:“原重川雅望斋大掌柜袁茗,见过大当家。” 楚越伸手相扶道:“袁掌柜不必多礼,不知船上的货物可曾清点完毕?” 袁茗随即应道:“已经清点完毕,数量上准确无误,只是俗话说隔行如隔山,这些枪械我们也实在是不了解啊!” 还有半个时辰,戍卫司便要前来进行交接,若是这一批货出了一丁点问题,他们真的会大祸临头的。 原以为当家的也不懂的,毕竟也只不过是及笄不久的姑娘家,但是,当他们一众人站在商船之上,亲眼看着楚越拿起一支长长的枪械与一颗子弹,从上膛到即将扣动扳机等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难免张大了嘴巴惊叹一声。 这扳机自然是不能动的,没有高等军籍在身的普通士兵以及民间之人,擅自触碰朝廷的管制枪械本就触及律法铁条,更何况真的开一枪? 但楚越的身份,似乎可以开许多的例外。 就在楚越双手抬起长枪,假意瞄准远方时,听到了身后传来拍掌的声音,随之而来便听闻道:“不愧是上官家的当家之主,更难怪裴嗣那小子对你倾心。” 楚越听罢,连忙放下手中长枪,回转过身,只见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迎面而来,笑意温醇。 “想必是戍卫司掌司林大人吧,抱歉,方才一时兴起,有失远迎!”楚越笑道。 “是林某来早了,七姑娘何必致歉?只是,当我看到这一批迟来的兵械军火时,还是觉得一腔热血难以抑制。”戍卫司掌司林南川接过楚越递来的长枪,沉声道。 按原计划,这一批军械应该在运往重川城的那一批到达目的地时,从苏杭城军械司运出的,但由于当时茶马古道事发突然,紧接着穗城的两名织造局主官接连身亡,朝廷便决定推迟这批军械南下穗城的计划。 迟到总好过不到,幸好这批军械在半个多月后,安然无恙地抵达了穗城码头。 “一腔热血的又何止林掌司一人?自从朝廷命上官家,于苏杭承办国有军械司,铸炼兵器火药,这一股热血便已经在无形之中,注入了我们上官家每一个能够接触到这些军械之人的血脉里了,这是永远都无法割舍的。”楚越沉声道。 听罢,林南川笑着感慨道:“我之前一直都在想,裴嗣那小子这等人物,何人才能与之相配,如今,我总算得到了答案,若不是碍于礼法,我林南川当真想唤你一声‘奕王妃’!” 裴嗣虽然年轻,但好歹也是一国郡王爷,他这般脱口而出便是一声“裴嗣”,还以‘那小子’作为后缀,偏生他身后不远处站着的那些手下还神色不改,看来这两人是称兄道弟许多年了。 应是看出了她的心思,林南川主动笑着解释道:“还望七姑娘见怪不怪,裴嗣早年奉陛下之命游历四国时,曾在穗城停留过将近半年的时间,我们是在那时候相熟的。” “林掌司说的哪里话?他私底下的性子,确实不像是个王族子弟该有的。”客套话说完,自然该回归正题,于是楚越领着林南川走到一箱枪械前,示意他检查验货。 一番查阅下来,上官家的货自然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于是两人非常愉快且顺利地完成了交接。 临别之时,林南川轻声笑道:“劳烦七姑娘代我向那小子问声好,等我忙完这一阵子,再约他一起喝酒。” 听罢,楚越轻声回应道:“好,话我一定会带到。只不过喝酒可以,我们上官家的扶仙堂可不能去,我懒得再伺候一个醉鬼。” 林南川一时间语塞,这是给他秀了一波恩爱吗,今晚无形中吃了狗粮? 楚越坐在回府的马车上,一脸沉思,本来她对于嘉定郡主南下穗城的目的就非常担忧,难道是青川剑阁边境出了问题,西越边军有蠢蠢欲动的征兆? 可想来又不太可能,按照他们之前的粗略分析,西越断然需要一段时间来消化南阳的力量,休养生息,让慕容家真正发挥它内在的核心力量,让甘宁城富裕起来,从而充实国库。 若如此,是不会在这个时候挑衅南阳的,除非他存心找打! 那南邵下穗城的原因又是什么呢?她没想到自己也有怎么想都想不通的事。 可今日来了码头,她才发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若是寻常时候,往边境地区增加驻守边防的力量是无可厚非的,但如今,他们根本不知道宫里那位到底在想什么? 但很显然,从最近在穗城以及茶马古道所发生的事情来看,桩桩件件都表明了,她的目标似乎不在北都重川城,而是在北都之外! 四国战火暂时未能燃起,但他们南阳国内的变局,已经在慢慢演化了。 第二十章 初冬雨雪,转眼几度春秋 上官别府。 裴嗣端坐在客房书桌前看着书,眼角瞥见床榻的人终于有了动静,便沉吟道:“醒了就赶紧过来把这碗醒酒汤喝掉!” 南邵睁开眼睛时便看见了他,本来已经特地小心翼翼地放慢动作,没想到还是被他抓了个现形。 无他,只因她从小就怕他这副沉着脸的凶神模样,仿佛眼神都能够把她杀了千百回,以至于她从不敢在他面前嚣张。 当然,这并不是她害怕裴嗣最关键的缘由。 裴嗣在军营长到七岁,当时的他尚且还是个青葱少年,在大人眼中甚至还只是个小孩子。 可南邵却冒着违反军中规矩被抓现行的风险,拉着他,去喝酒! 这也就算了,可他不胜酒力,到最后人家没醉,他却摇头晃脑地跪坐在父王身前,以致挨了一顿军法。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那次军法并没有偏私谁,可他一开始并不打算跟她去的,但拗不过这姑娘生拉硬拽,不得已才被她拖着走的。 从那以后,还被她笑话了大半个月,裴嗣哪里甘心。 于是八岁那年,他出了军营返回王府后,便苦练自己的酒量,才有了后来千杯不醉的本事。 谁知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他还没遇到上官家的扶仙堂。 南邵轻抚额头,深感遇人不淑,不就是一件小事嘛,居然记了十年! 可抱怨归抱怨,她还能怎么办,只能乖乖滚下床喝醒酒汤呗。 于是,南邵拿起碗咕噜咕噜两口就喝得精光,还很乖巧地把碗倒扣给他看。 见状,裴嗣才肯施舍她一张温柔的脸,笑道:“坐吧,别站着晃我的眼!” 南邵坐下后撇了撇嘴,嘟囔道:“我们都多少年没见面了,我难得来一趟穗城,才刚一见面就只知道凶我。” “邵儿,你这回亲自下南都,总不会只是为了与我叙叙旧吧?”裴嗣抬眼问道。 “邵儿?你不是说你惯常会唤她邵妹妹的吗,这又是何时改口的?”没等南邵应话,便听闻门外传来话语道。 裴嗣心中一惊,完全是做贼心虚啊!此时,他不禁恨恨地在心中咒骂自己,怎么越儿来了也不知道? 裴嗣的武功不弱,甚至不在楚越之下,但对于内息的调节,却远远不如擅长轻功的她。 既然她控制了自己的气息,那裴嗣自然是无法轻易察觉的。 于是,就这样说漏了嘴! 果然,人真的不能撒谎,因为撒了一个谎,你就注定了要用很多个谎言来圆它。 见楚越在门外微微探头,裴嗣赶紧朝南邵看去,求生欲可不是一般的强啊。 难得看见他吃瘪的模样,南邵怎么会轻易放过这个看戏的机会? 于是假装没有看到他在那里冲着自己抽筋似的眨眼睛,落井下石道:“邵妹妹?你什么时候这样唤我的,我怎么不知道啊?” 好了,穿帮了,这死丫头居然出卖我,白疼了她这么多年,终究是错付了,裴嗣心里苦啊! 楚越双手负后走进房间,坐在了南邵对面,阴阳怪气道:“我算是明白了,敢情王爷是觉得我今天喝酒不够饱,想要灌我几坛醋?” 听罢,南邵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就连裴嗣投来的狠厉目光都不理会了,反正今天有人会帮她。 玩笑归玩笑,还是得回归正题,于是楚越接着裴嗣的话说道:“想必,郡主来穗城的目的绝不是西越国军南下吧,柴家正需要时间休养生息,断然不会这般愚蠢,那敢问郡主究竟所为何事?” 本来,这话并不该由她开口询问的,有关国事,这便属于僭越之举,岂能儿戏? 可偏偏两人都习以为常,并无二话,毕竟迟早都是一家人,何须计较? “嗣哥哥还记不记得,剑阁北安候胡寂?最近胡家似乎蠢蠢欲动,虽然我们一直严密监视北安候府,但就怕百密一疏让他们钻着缝隙与柴家取得联系,最终来个里应外合,从内部攻破北境,防不胜防!” 说到正经事,南邵早已敛了笑意。 剑阁北安候胡寂,他的祖上本是西越原来国土上的边境居民,在裴氏初代国主定鼎江山一战中,西越国军节节败退,致使边境数座城池岌岌可危,城中百姓因此发生暴动。 最终,是胡寂的先祖带领一众百姓主动打开城门,归降南阳裴氏。 因接连失去数座边境城池,西越国不得不退兵求和,西越边城自此后归属南阳,划入剑阁所属地。 战后,胡家被初代裴氏君主封为北安候,爵位得以世袭,传承至今。 这就是胡家的故事。 楚越淡淡道:“胡家!想必柴氏的忍耐力不会维持太久的,我一直在想他们会以何种方式打破僵局,却没有试过从胡家着手,看来老虎不发威,他们已经把我们当作病猫了。” “爹爹已经让大哥秘密前往重川城禀告陛下,但我想着你如今身在南都,所以就跟大哥兵分两路南下穗城来找你了。” 北安候胡家,在当今国主登基以来,一直安分守己,实在是个小透明,可偏偏这种最容易让人忽略的地方,最容易腐朽破败。 裴嗣缓缓站起身,双手负后走到窗边,听着外面院落的蝉鸣声,轻声道:“我马上修书一封,你替我护送到陛下手里,我们,也是时候让胡家走一趟重川城了。” 翌日,嘉定郡主南邵带着裴嗣的亲笔书信,策马离开南都城。 恰巧上官家送来家书,楚越看完后,像是笑得极其高兴,倒是勾起了裴嗣的好奇心。 楚越随即将家书递给他,笑道:“许家那长公子不知怎么回事,看上了我那位八妹妹,还说待我们家的三年丧期过后,便要上门提亲,迎娶她进门。” 裴嗣转了转眼珠子想了片刻后,终于想起来是哪个许家,于是诚心道:“也算是门当户对啊,而且许家的长公子,长得也是一表人才,怎么就不愿意嫁呢?” 楚越淡淡道:“你不知道我那位八妹妹,她身子是弱了点,但那脾气也不知道随了谁,比我还倔。只要她不喜欢,长得再好看又有何用,若是她真心喜欢,哪怕他长得歪瓜裂枣又何妨?” 听罢,裴嗣一脸狐疑地看着她。 感受到对面传来的目光,楚越连忙解释道:“别误会,我只是觉得心里解气,当年我为了逃婚远走东冥,她可没少笑话我,如今我可等着看她的好戏呢!” 不得不说,这当姐姐的可真够狠的,距离丧期结束还有两年多,这么快就预定好要看自家妹妹出丑了? “不过她的婚事也该在你的后面吧?”裴嗣轻声嘟囔道。 楚越下意识点头应道:“当然,毕竟我才是上官家这一辈的长女,自然得先紧着我们的婚事!” 待到她反应过来时,裴嗣已然笑开了花。 气得她随手拿起桌面上的一个果子扔了过去,气道:“本小姐可还没答应嫁给你啊,你乐什么?” 明知故问,你说我能乐什么? 裴嗣没有回应她的话,他只记得她方才脱口而出的那句:我们的婚事!我们的! “越儿,难得来一趟南都,这里也没有重川那般酷暑炎热,不如我们再待一段时间,等到初冬时节再返回,你说可好?”裴嗣柔声问道。 他们当初亲下穗城,是为了织造局两任主官的命案,如今,随着沈琼在狱中被杀害,已经算是结了案,按理说,他们也该返程了。 可他说得也有道理,重川城的夏天确实太热了,远不比穗城舒适,这么想来,留下倒也不错! 于是,他们在穗城度过了整整半年的时光,直到初冬季节,才启程北返。 这算是婚前度蜜月? 无论是重川城还是穗城,哪怕是寒冬时节,也极少下雪,但在他们回京途中,倒是飘起了细雨。 楚越与裴嗣未着冬衣,只因马车上放有两个暖炉,所以并未觉得寒冷。 听着雨点打落在车上的声音,楚越抬手掀开厚重的车帘,看向车窗外,怔怔出神。 初来时,堪堪入夏。 归去时,已至初冬。 时间正如白驹过隙,转眼便是几度春秋。 两年后的寒冬,腊月初八。 楚越从锦绣堂回到府中,跨进锦绣斋院门,便见娘亲一溜烟似的往小厨房跑,看得楚越一头雾水。 一旁走上前来给她递来暖手炉的白露连忙笑道:“小姐,夫人一大早就在小厨房忙活,说今日腊八节,要亲自给小姐做腊八粥,都坐着等您许久了。” “早就与娘亲说过的,今日锦绣堂有事要忙,不会这么早回府的,这么冷的天,她这又是何苦?”楚越无奈道。 话音刚落,大夫人洛溪云便端着四碗腊八粥走到堂中,笑道:“今日腊八节,怎么能不吃腊八粥?来,你们几个快过来坐,趁热吃,可别凉了!” 春弄跟白露跟着她们母女俩多年,自然知晓大夫人的性子随和,于是很是自然地坐了下来。 于是,主仆四人便围在一起,愉快地吃着那碗热腾腾的腊八粥。 而此时,与上官家相隔几条街道的永安王府,场面极为肃穆。 只因高坐堂中主位之人,不是永安王与永安王妃,而是坐着一辆普通马车秘密出宫的国主,裴稷! 裴嗣的二十岁生辰已过,钦天监择选今日良辰吉时,为其行及冠之礼。 只见裴嗣身着一袭蟒袍跪于堂中,国主裴稷循着钦天监监正的话音,缓缓起身,为其加冠。 待到第三冠时,裴稷将他轻轻扶起,拍着他厚实的肩膀,肃然道:“既已行了及冠之礼,便要承受更大的责任,更重的担子,日后,这万里河山,就都交给你了!” 裴嗣抿了抿嘴唇,但还是将心里的话憋了回去,郑重道:“侄儿明白,定不辜负陛下所托。” 永安王与永安王妃站在侧首,泪眼婆娑。 “你的表字,我跟你父王思前想后想了许久。从今日起,裴嗣,字表璟承。” 永安王嫡长子,奕郡王裴嗣,字璟承! “你的赐婚圣旨我早已拟好,拿着它到上官家提亲吧!”说着,国主裴稷从宽袖中取出一封明黄卷轴,递给裴嗣。 这是一份册封上官楚越为钦赐奕王府正妃,择吉日成婚,入主奕王府的圣旨! 春节过后,立春日。 永安王府门前的宽敞空地,今日显得无比狭窄,只因整整齐齐排列着近百架马车,车上皆是绑着红绸结的箱子。 而队伍最前方,永安王裴穆与奕王裴嗣翻身上马,径直往城南而行。 站在不远处围观的老百姓顿时间一头雾水,奕王殿下不是要到上官家提亲吗,怎的往城南去了? “你看这么多聘礼,可不得绕过南城,占据重川城北大半座城池吗,奕王殿下与七姑娘是何等人物,排面自然要摆起来啊。” “真的好羡慕七姑娘啊,问世间,何来奕王殿下这般的男子可以让我嫁,我就是死也甘愿了!” “我的天啊,当真得绕着北城大半座城池啊!” …… 今日的重川皇城,无比酸甜! 但…… 在永安王府前来下聘的车队晃晃悠悠地绕城而来的同时,尚未知情的女主人公上官楚越,却抱着锦被睡得极为香甜,就差没流口水了! 第二十一章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外面锣鼓喧天。 房中,楚越把自己严严实实埋在被窝里都有些烦躁了,可怜那一张锦被被她一把掀开,还肆意揉搓着。 估计是听到房间里的动静,白露端着一盆清水推开房门,只见自家小姐一脸怒容地看着自己。 “昨晚不是跟你说过,我看账看到很晚才睡觉,今日不到午时别吵醒我吗?” 楚越说着,一脸委屈和幽怨。 白露放下水盆,拧了拧湿毛巾,伸手递给楚越,摊手无辜道:“小姐,我冤枉啊!外面锣鼓喧天的,别说是你,整座都城的人都听到了。” 听罢,楚越眉头轻皱地看着她。 白露继而说道:“是永安王携奕王殿下前来跟夫人提亲的,现在就在大堂呢!” 楚越更暴躁了,本来想大喊的,却又不得不控制音量,低声道:“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说?” 白露更无辜了,解释道:“我自然是心疼小姐,怎么舍得吵醒你,更何况,一个闺阁小姐姑娘家家总是要避嫌的,怎好……” 谁知她话还未讲完,楚越就换上衣服,甩袖离了房间,只丢下一句话道:“你家小姐我何时是一般的闺阁小姐了?” 这……白露一时语塞,好像确实不是啊。 锦绣斋正堂,永安王裴穆正与大夫人洛溪云相谈甚欢,裴嗣坐在下首,正襟危坐,极为乖巧。 因为他知道,曾经大夫人并不是很乐意让楚越嫁入帝王家,否则也不会不顾她的意愿,应下慕容家的婚事。 不得不说,第一次见家长还真的挺紧张,把他给整不会了。 “本来呢,早些年我确实不愿意让越儿嫁到王室中去的,毕竟我们也只是普通的商贾之家,高攀不得,只是后来他们的经历让我这做母亲的也有所动容,如今也只能默默祝福了。”洛溪云笑道。 永安王裴穆本就不会说太多文绉绉的话,只能笑应道:“可不是,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做父母的也管不了了!” 说罢,裴穆给了裴嗣一个眼神,可没等裴嗣站起身说话,楚越便从后堂探出了脑袋。 随着裴嗣的视线,裴穆与洛溪云自然也看到了她,躲不得了! 楚越挠了挠头走出来,连她自己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也会有这般害羞难为情的时候。 “上官楚越见过二位王爷,见过母亲。” 裴穆并未与楚越正式见过面,对于她的事情都是传说,如今这一面,倒是一眼相中了这儿媳妇。 洛溪云看着那俩孩子,自然心细如发,如大赦道:“去吧,心思都不在这里了!” 说罢,两人行礼,径直往后园而去。 “怎么这般突然,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害得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楚越轻声嘟囔道。 随即,便看到一封明黄卷轴出现在自己眼前。 她连忙从裴嗣手中接过卷轴,打开一看,自然是那封赐婚的圣旨! “我及冠礼当日,陛下亲手交到我手里的,你已经是我的娘子,跑不了了,除非你想抗旨!”裴嗣笑意温柔道。 这番话原本是很霸道总裁的,也很甜,但楚越就是不喜欢听。 这算是在威胁她吗,绝对不能让他得逞! “听说,你给我的聘礼足足绕了半座北城,可是我们上官家两代皇商,又岂会将金银之物,首饰之类的放在眼里?别忘了,我上官楚越可不会像普通女子一般,感动得痛哭流涕。” 这话,不得不说,真实在。 “可我受的委屈也不少啊,从慕容铭,到燕楚江,哪个不是情敌,都对你情根深种呢!” 跟我杠上了是吧,好啊! “殿下,您可要想好了,拿什么作聘礼,毕竟我给你的是半座东冥外加一整个上官家。” 裴嗣没有任何停滞,连声道:“那我只好将整个天下为媒,迎娶你做本王的奕王妃了!” “好吧,这我也不算太亏。”说罢,双手负后,转身朝前快步走去。 裴嗣微微摇头跟上她的脚步,心中假装腹诽道:果然是上官家的当家小姐,这也要算亏不亏,当真是嘴硬心软的主。 裴嗣追上前去,一把抓住她的手,十指相扣,轻声道:“惟愿余生与你不离不弃,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两人就这般牵着手漫步园中。 看着永安王府的半城的聘礼,悉数被抬进上官府,围观百姓纷纷感慨道:“七姑娘跟奕王殿下这对金童玉女命运多舛,历经险阻,总算要成亲了,普天同庆啊。” 当晚,楚越又一次抱着锦被跑到了洛溪云房间。 此时,母女俩正面对面躺在床榻之上,同席而眠。 “记得上次你抱着被子找娘亲,也是因为你的婚事,只不过一眨眼就过去四年了。” 四年前,正是慕容家家主慕容枫受到慕容镜的挑唆,带着慕容铭上门提亲。 说起来,洛溪云又是一阵愧疚之色,楚越连忙转移话题道:“听裴大哥说,婚期定在下月初八,那还有半个月时间,女儿每天都过来陪您一起睡,聊聊天。” “这会儿知道舍不得娘亲了,娘亲就你这么一个孩子,可娘亲不能将你一辈子绑在身边啊,你总有自己的人生要度过。” 听罢,楚越眼眶中一股暖流再也控制不住,瞬间湿了玉枕。 “明天,若是得空,去看看你爹爹,亲口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吧,他想必等了许多年了,盼了许多年了,娘亲时常午夜梦回,都梦到我们亲眼看着你,穿着大红嫁衣,踏上花轿的场景!” 说着,洛溪云伸出手替女儿擦去脸颊的泪水。 楚越哽咽着应道:“好!” 翌日清晨,楚越替娘亲掖好锦被后,便抱着自己的那一床被子出了房门,随即回到自己房间梳洗。 临出门时,突然想起什么,便唤来白露道:“白露,去给我准备两坛女儿红吧。” 楚越独自一人抱着两坛女儿红出门,没带上白露,却在府门前看到驻足已久的裴嗣,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她今日会出门的。 二人来到城西郊外的那片世外桃源,是上官氏的陵园。 跪坐在上官清的墓碑前,楚越伸手轻轻拂去飘落在碑上的残叶,眼神温柔地看着放在碑前的那两坛酒,柔声道:“爹爹,许久没来看您了,还望爹爹恕罪。今日女儿带着裴嗣前来看您,是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您的,下个月初五我们便要成婚了。裴大哥待我很好,我也很爱他,日后我们一定会好好过日子的。” 说着,她已经泪湿衣襟。 “虽然,当年我还小,您还未来得及与女儿说,但女儿知道您一定希望,将来会有一个人能够向您一样,代替您疼我、爱我、护我,如今,我想跟您说,女儿已经找到了可以托付终生之人,您不必再担心牵挂于我了。您在天之灵,也可以安心了,以后,我会好好照顾自己,孝敬娘亲的,您就放心吧!” 话毕,她已经将两坛酒的陈封打开,拿起其中一坛,将另一坛推了过去。 继续笑道:“知道您一直喜欢女儿红,女儿今日特意给您带了两坛,独饮不欢,女儿来陪您一起喝,不醉不归!” 楚越的酒量本就很好,喝完一坛后没尽兴,还舔着脸跟父亲说,将他的那一坛也喝得一滴不剩。 正午时分,两人已然重新收拾好情绪,正漫步在街道之上,恰逢此时,从远处跑来一个相士,气喘吁吁地停在了楚越身前,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不放。 随即,只见他不断摇着头,声音嘶哑不堪道:“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这才是真正的神凰转世,你才是真正拥有神凰命格的宿主!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大错特错啊......” 说罢,那相士踉踉跄跄回到自己的摊位,甩手将整个摊位拆毁,紧接着疯狂抓着自己的头发,发疯似的跑了。 场中最无辜的人当属楚越无疑,怎么看我几眼,就彻底疯癫魔怔了? 见楚越投来目光,裴嗣柔声解释道:“你知道,慕容镜出生时被一位相士下过谶语,说她是转世神凰命格的宿主吗?” “就是他?”说着,伸手指着不远处到处乱撞的那个疯子。 “嗯,这个相士并不是浪得虚名的泛泛之辈,倒是真的有几分真本事,据说他真的能够打开天眼,看到凡俗世人无法匹及之事物,可通达上天之意。如今看来,他当年给慕容镜的那句谶语,倒也不能说是全错,毕竟柴济容会是西越下一位君王!” 裴嗣抓起她的手,拉着她继续往前走。 “可是他方才等于是将当初的话全部推翻了,这事跟我有关系?”楚越淡淡道。 突然,她想起了当初在苏杭城军械司,王林临死前说的那番话。 他说,他秘密送往西越的军械是二皇子柴济泽与他的私下交易,其目的必定是为了推翻正统以图谋朝篡位。 据楚越的了解,柴氏君主柴敬当年也是以外戚的身份,起兵反了符氏的江山,本就是以武立国的铁血君王,所以,柴济泽应该不敢跟他父王直接正面交锋。 那么,他想要推翻的必然是他大哥,太子柴济容的正统江山。 慕容镜的神凰命格,恐怕不能持久,所以,是假的! 原来如此! 自从楚越将裴嗣从奕王府送来的嫁衣挂起来之后,她真正地见识到女子对大红嫁衣当真毫无抵御之力。 白露那丫头已经在她耳边叽叽喳喳大半个时辰了,楚越简直开始怀疑人生,这丫头嘴里不干吗,都不需要喝水的吗? “小姐,这玉蚕丝可是蚕锦中的极品呀,用玉蚕丝织就而成的衣裙,既轻薄又保暖,哪怕是寒冬都不怕冷了,还有这只用金丝线手工刺绣而成的锦凤,简直太高贵典雅了……” “我看你是太恨嫁了,我看改日替你寻一户好人家,赶紧把你嫁出去得了,免得你在我耳边聒噪!”楚越淡淡道。 说罢,白露立即捂住嘴,默默地退出房间。 依照南阳的民间律例,除与王室联姻外,婚服都不允许采用金黄色丝线进行缝制,一经发现皆属僭越之罪。 楚越轻抚着眼前的嫁衣,上面的金丝锦凤是采用双面绣的技法,手法娴熟,针脚细密,错落有致。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真的要成为他的新娘了! 初五日,大吉之时,奕王府门前。 裴嗣身着喜服,翻身下马,缓步走到喜轿前,伸手将楚越牵了下来。 正堂,永安王裴穆与王妃林靖遥高坐主位,只听一声高呼:“新郎,新娘到!” “请新娘敬双亲茶!一礼敬天地,二礼敬高堂,三礼敬白首,礼成!” 就在喜娘准备带着新娘入洞房时,突然有人高喊道:“王爷跟王妃不如在这里把合卺酒喝了吧!” 接下来,便是一番起哄。 这本是不合规矩,合卺酒该是夫妻二人入洞房时所敬,可架不住现场要看热闹的心啊! 裴嗣犹豫片刻,挥了挥手,随即便有人端上喜酒,楚越与裴嗣各执一杯,双手交叉共饮。 现场宾客总算肯放过这对新人,喜娘随即上前将楚越扶回洞房。 可刚到房门前,楚越便发现自己的脚步略显轻浮。 喜娘随即担忧问道:“王妃?” 楚越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应道:“无碍,许是那杯合卺酒浓烈了些,扶我进去便好!” 婚礼后的第三日清晨,因是回门的日子,白露早早地便端着一盆清水,敲起了房门。 裴嗣这几日忙着处理胡家使团来京之事,今日早些时候便奉命出城迎接了。 想着等他回府之后再一同回门,故此楚越睡了一个时辰的懒觉,这才被白露给吵醒。 可白露见到自家小姐第一眼,便觉不妥,急忙问道:“小姐,你......你身子可有哪里不舒服的吗?” 楚越听罢,微微摇头道:“没有啊,怎么了?” 说罢,白露随即将一面镜子递给她,楚越这才看到自己的脸色,苍白如纸,尤其是嘴唇,竟是一丝血色都没有! 可是,她并未感到任何不适啊,这又是为何? 就在两人疑惑不解之际,一人跨进房门,白露连忙转身行礼道:“王爷!” “越儿,你的脸色为何如此之差,要不然传太医过府看看?”裴嗣向着白露点头示意后,随即说道。 “我没事,许是这几日休息得不够好而已,今日是回门的日子,可别让娘亲等急了,白露,帮我好好上妆便是。” 第二十二章 大婚上的小插曲 上官家。 大夫人洛溪云早就带着春弄跟秋原在府门口等候多时,楚越与裴嗣下了马车,连忙走上前躬身行礼,齐声道:“孩儿见过母亲。” 都说女儿家人父母等于多了个儿子,如今,看着俩孩子恩恩爱爱,相互扶持,她这个做娘亲的,将来也可以跟老爷有个交代了。 楚越从王府中带回来的珍贵药材以及补品可不少,春弄跟秋原两人差点抱不住,洛溪云连忙笑道:“你们何苦带这么多东西回家呢,合着都搬过来了!” 回锦绣斋的路上,途径洛河斋的时候,便见楚华站在拱门处,紧接着跟洛溪云问礼一声,便直接把裴嗣拉走了。 楚越回头,看着两人勾肩搭背的背影,微怒道:“三哥,你厚道吗,今日是你妹妹我的回门之日,怎么不问过我,就把我夫君给抢走了?” 楚华没有回头,脚步不停,双手偏偏也没闲下来,一直拽着想要离他而去的裴嗣往院里走,还不忘应道:“别这么小气,就借你夫君来用片刻。” 洛河斋,楚华的书房。 裴嗣每次看到挂在墙上的那幅山河图,都会想起当年与之初识时,结伴而行游四州的场景,自是感慨万分啊! “要喝茶的话自己倒啊,今日晨间,你奉旨迎接使团,什么情况,听闻那位胡家世子不在使团之中?”楚华淡淡道。 裴嗣真的自己给自己倒了杯热茶,轻抿一口润润喉,方才说道:“是啊,我连那世子殿下的影子都没见着。” “这是打算给你一个下马威啊,看来胡家是该敲打敲打了,若是直接放虎归山,后果不堪设想啊。” 裴嗣见他无论何时都语气平淡,仿佛什么事情都事不关己一般,忍不住腹诽道:“我说棠衍先生,你是不是天塌下来也是这副模样啊?” “自然不是,那时候,当我知道自己不慎放走了慕容家和柴济容时,就感觉塌了半边天了。” 说罢,他的神色随即肉眼可见地黯淡了几分。 离开了洛河斋,裴嗣返身回到锦绣斋,洛溪云恰巧想要留他们二人在府上吃饭,但楚越却婉拒道:“娘亲,今日裴大哥宫中还有要事处理,恐怕无暇吃饭了,下次我一定带他回来陪你住几天。” 裴嗣刚刚跨进门槛,便听到这番话,顿时间挠了挠脑袋瓜,自己今天还有什么重要之事没处理吗,自己怎么不记得了? 洛溪云柔声笑道:“既如此,自然是正事要紧,那便早些回吧。” 当楚越走到他身边,紧紧抓住他的手时,他便感觉到不对劲了。 她的身子怎的如此之烫,脸上的苍白之色愈发明显,就连浓厚的脂粉也掩盖不住了,看来她是知道自己撑不住了,才拉着自己回王府的! 直到上了马车,楚越终于撑不下去,半个身子重重地倚靠在裴嗣身上,双眼变得愈发浑浊,就连呼吸也变得极为沉重。 裴嗣见状,连忙将自己的随身玉牌从腰间扯下,掀开车帘子抛给清明,吩咐道:“清明,拿着本王的令牌进宫,到太医院将几位首席御医都请到王府来!” 清明接过令牌,随即领命而去。 清明与清宁是前几日刚刚从苏杭城返京的,一开始裴嗣还想将兄弟二人重新交到李舒然手下,但李舒然执意不收,说留在他身边比较好,他便只好却之不恭了。 见清明策马离去,裴嗣将怀中已然昏迷不醒的楚越紧紧抱住,沉声吩咐道:“清宁,快马加鞭赶回王府!” “是,还请王爷王妃坐稳当心!”清宁连声应道。 后宫。 皇后沈氏听了消息后,不慎走神,让手中的热茶烫到了手,随身宫侍连忙上前要帮她处理伤口,可她却反手抓住她的手,冷声问道:“你方才说什么?中毒之人是上官楚越?你不是说万无一失吗,本宫苦苦等了三日,却等来了这个消息?” 说罢,硬是紧紧抓住她的手腕不放。 随身宫侍吃痛道:“娘娘,我真的给奕王殿下的那杯酒下了药的,但是,但是奴婢不知,奴婢不知为何会调换了,还望娘娘恕罪!” 沈氏放开她的手,将她推倒在地,厉声呵斥道:“滚,还不快去找人帮忙把解药送去奕王府!若是敢泄露了本宫的身份,你这条小命就到此为止了,滚!” 此时此刻的奕王府中,早已乱成一团,接连数位御医诊脉过后,皆道无能为力,随即狠狠垂首跪成一排。 就算是低着头,仿佛都能感受到面前那人极为凛冽的寒气。 太医院首席御医朱宏章微微抬头道:“王爷,王妃所中之毒其实并不复杂,也并不罕见,只是此毒在炼制之时放入了诸多的毒物作为药引,若是不知道其中分量,便不能配置相应的解药。” “也就是说,此毒的解法有很多,但是你们并不能很快研制出相应的解毒之法。那还请朱太医给本王一个确切的时间,若此毒不解,依照王妃现在的情况,还能坚持多久?你们又需要多少时间来配药?” 裴嗣努力压制住心中怒火,沉声问道。 朱宏章额头已然渗出几颗汗珠,其实他也不确定,但目前为止王妃性命垂危,当然是要尽快跟死神抢时间的。 “据微臣等人的诊断,王妃身上的毒已经在体内沉积多日,依目前的情况来看,最多能坚持到明日清晨时分,我们......我们定会设法研制出解药!” 这话,其实毫无底气,裴嗣自然听得出来,可是这已经是太医院最出色的首席御医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可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依旧进展全无,此毒配置之法甚多,故而解毒之法也亦然,当真棘手万分。 朱宏章忍不住心中咒骂道:这是誓要取人性命啊! 傍晚时分,白露带着一人跨进房门,冲着裴嗣一礼道:“王爷,上官氏圣草堂首席掌柜温言,请命前来为王妃诊治!” 这掌柜看着才及冠不久,但圣草堂的草药上次裴嗣在苏杭城性命垂危时便见识过,想必医师也断然高明,于是连忙起身,将床榻前的位置让给温言。 诊脉后,温言起身拱手道:“王爷,王妃体内所残留的毒素属性寒,此外,我可以根据这具体的症状,再行排除一部分药引子。” “好,还请温掌柜与几位太医尽快为王妃研制出解药,有劳了!”说罢,裴嗣向着闻言躬身便是一礼。 温言哪里敢受,连忙扶起他,淡淡道:“王爷不必如此,且不说人命关天,这也是我们上官氏的当家小姐,我必定会尽力救治!” 裴嗣今夜才知道,长夜漫漫根本就是骗人的,怎的时间过得这般快? 眼看着就快要天亮了,掌中那双手也越发地冰凉,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这么害怕,他真的从未如此害怕过! 许是上苍听到了他的祷告,眼前之人微微睁开了眼睛,但是双眼含泪,无力地握住他的手,气若游丝地说道:“裴大哥,我好疼,我真的好疼,我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 裴嗣不敢想象这是否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他只知道紧紧抓住她的手,仿佛天真地认为,只要他不放开,她就不会离他而去! 可是,她还是闭上了眼睛。 裴嗣不知道自己当晚是怎么回到客房的,他只记得眼见着楚越重新闭上眼睛昏睡过去之后,他顿时间感到全身颤抖,就连心脏也跟着痛起来,后来,他便没有记忆了。 当他跌跌撞撞回到主卧时,在房间门口碰见了迎面而来的白露,虽然眉头依旧紧皱着,但显然没了昨夜的心灰意冷之意。 见裴嗣扶着门框,差点没能站稳,白露连忙走过去扶住他,说道:“王爷,您放心便好,小姐已经救回来了,昨夜您晕倒之后,温掌柜与朱太医研制出了解药,小姐服药之后已有好转,倒是您,昨夜急火攻心,需要好好休息才是啊!” 裴嗣闻言,释然一笑道:“扶我进去看看她!” 白露随即将他扶进房间,靠着床头坐在了楚越身旁,只见她那张本来苍白如纸的脸庞,此时已然有了一丝血色,他才算真正放下心来,愿意回去好好睡一觉。 却在回廊拐角处,见到了犹犹豫豫的无越,见他欲言又止,裴嗣有气无力地笑骂道:“吞吞吐吐成何体统,有话就说!” 无越这才走上前来,首先抓起他的手腕把了把脉,微微皱眉道:“你现在就该好好地回去休息,这些事我来处理就好了,昨夜,温掌柜研制出解药之后,府外驻守的府卫抓到了一位相士,他说他手里有药,可解王妃命中大劫,现在被关押在地牢之中。” “可审出什么了?”裴嗣听罢,沉声问道。 无越轻轻摇头道:“暂时没有,他坚持说自己不知道那人的身份来历......你现在这个鬼样子自身难保,先回去好好休息吧,这件事交给我!” 说罢,从白露手中接过他,扶着他回到客房。 三日后,这对苦命鸳鸯都醒过来了,此时裴嗣正坐在床前,喂着楚越喝药。 楚越一脸嫌弃地推开,撒娇道:“不喝了,这药实在是太苦了,这温掌柜,等哪日本小姐一定要找他‘算账’才行!” 裴嗣苦笑着微微摇头道:“最后一口,听话,就最后一口!” 楚越把这最后一口喝掉后,裴嗣整了整被子,准备扶她躺下,见状,楚越玩笑道:“你这是要把我当成猪一样来养啊,睡饱了就吃,吃完了就睡!” “猪有什么不好的,又白又胖多可爱?” “最后还不是宰了卖掉?” 听罢,裴嗣双手举起,作投降状,无辜道:“娘子明鉴,为夫可不敢啊!” 楚越也只是想要说句玩笑话逗他开心罢了,说实话,自从醒来之后,她每天都会犯困,一睡便是大半天。 这不,才刚刚躺下,便睡着了,裴嗣轻轻起身,给她掖好锦被,退出了房间。 随即,他只身一人到了地牢,他只是想,证实一件事情,仅此而已。 半个时辰后,楚越被无越的一阵敲门声吵醒,径直跟着他往王府地牢而去。 当她走下最后一级阶梯,便见裴嗣正拿着一条布满鲜红血迹的鞭子,不断地往那个绑在十字架上,早已血肉模糊看不清真容的人身上挥去。 而他的眼睛早已布满猩红血丝,嘴里还轻声嘟囔着什么,只需要一眼,便能知道,他打疯了! 楚越连忙上前,从背后将他紧紧拥入怀中,贴在他耳边柔声道:“裴大哥,别打了,别打了,跟我回去吧,好吗?” 听到熟悉的声音,裴嗣手一软,鞭子掉落于地,他缓缓转身,果然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庞。 他用力擦了擦手上的血污,抬起手轻抚着她的脸,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即便拉着楚越的手,往地面上行去。 结果没走几步,楚越便停下了脚步,见裴嗣投来不解的目光,她才悠悠说道:“方才走累了,现在没力气走不动了,要你背我回去!” 裴嗣往后倒退两步,走到她身前蹲下身子,楚越乖乖地趴在他厚实且温暖的背上,渐渐地,便又睡着了。 接下来的几天,都是白露给她送吃的,每次问起他,白露那丫头都说:“王爷这几日忙着处理宫中的政务,过几天再来见小姐!” 她是病了,但是脑子还好好地没坏,好吧? 这家伙,分明是在故意躲着不见她! 于是,今日白露端着饭菜进门时,便放开嗓子直言道:“在自己家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不知成何体统!白露,你现在出去,让他进来见我!” 白露听罢,一脸为难,可是小姐的吩咐不能不听啊,于是只能乖乖地跑出房门,从回廊的拐角处将裴嗣推着进了门。 见他一脸憔悴,这几日明显没有好好休息,可是自己身上的病也还未痊愈啊,这么大个人了,还这么不让人省心! 还能怎么办,看他这一副可怜兮兮,委屈巴巴的模样,只能哄他啦! 于是,楚越缓缓站起身,走到他身前,柔声问道:“你害怕了?” 大概是被说中心中所想,裴嗣的身子不经意间晃了晃,随即声音微微嘶哑道:“那天,我真的很害怕,你跟我说你很疼,你快要支撑不下去了,我真的很害怕......我只是,我只是想要确定那件事情而已,我不是故意的......” 听着这番语无伦次,而且沙哑的话语,楚越心间瞬间揪住了,她伸出手,将他的双手紧紧握在掌中,问道:“你相信我吗?我答应你,我绝对不会离开你,绝对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你信我吗?” 裴嗣抬起微垂的脑袋,眼中的血丝清晰可见,只见他犹豫了片刻后,重重地点头道:“我信,我信!” “既然相信我的话,那就得要听我的话,以后绝对不许你这样跟自己怄气,不许委屈你自己。这几日要好好睡觉,好好吃饭,至于其他的事情,就交给时间吧,来日方长,我们不必急于一时!” 她说着,拉着他在饭桌前坐下,伸手给他盛了一碗鸡汤,勺起一勺放在嘴边吹了吹送到他嘴边...... 回廊拐角处,永安王裴穆与王妃林靖遥正在听墙角,身边还站着白露,只听她轻声道:“王爷王妃请放心,我家小姐一出手,就算是倔得跟头牛似的的脾气,都保管哄得服服帖帖的。” 见状,裴穆与王妃林靖遥才肯放心地返回永安王府。 第二十三章 八姑娘要逃婚 大街上,楚越坐在宽敞的马车上,烤着暖炉吃着糕点,甚是惬意。 见车里的糕点一路上被她自己吃得差不多,恰巧经过一个卖红豆枣泥糕的摊子,便让白露下车去买。 可都去那么久了,那丫头怎么还没回来,该不会光天化日之下被绑走了吧? 那边,白露正被一群人在街上围着,为首穿得人模狗样的公子哥气哼哼道:“你这丫头没长眼呢,居然敢冲撞本公子?” 白露拿着一袋红豆枣泥糕,直言道:“是你自己不小心撞过来的,倒还反咬我一口?” 那公子哥怎么肯服气,于是一个眼神示意,身边的几个扈从便朝白露走去。 那公子哥还一边假惺惺地好意嚷嚷道:“不过一个狗奴婢,若是你给本公子下跪道歉,我可以考虑饶你一回。” 她白露是谁? 打小便跟在楚越身边,最是厌恶这种狗眼看人低的纨绔子弟,自然不会屈服。 听罢,反倒更有底气道:“你信不信就凭你这句话,就可以治你的罪?” 想着,小姐也快到了吧! 公子哥忍无可忍,吩咐扈从打断她的腿,危急关头传来一阵话语道:“既然是我家丫头得罪公子在先,自然是要道歉的,我在这里替她向您赔礼。” “算你识趣!” 街道上围观的百姓本就多,见到楚越现身之后,许多百姓都在心里腹诽道:这公子哥真可怜,碰上了七姑娘,撞铁板上了吧! 可惜没等他反应过来,就挨了楚越一巴掌,顿时间被打趴在地。 他成功地被打蒙圈了,捂着半边通红的脸指着楚越,怒道:“你知道本公子的身份吗,居然敢打我!” 楚越拍了拍手,从怀中取出一块丝帕擦了擦,好像扔了什么脏东西似的。 擦完才淡淡道:“不过是北安侯家的纨绔世子罢了,胡家不念着南阳一点好,还要给你们脸面吗?听说,当日奕王殿下奉命迎接使团,世子并不在,拂了王爷的脸面,我打你一巴掌怎么了?” “再说,白露说得不错,就凭你刚刚一句话就够你吃许久牢饭了。” 说罢,接过白露手里的红豆枣泥糕,拉着她的手转身离开了。 “你,你到底是谁,我不会放过你的!”胡家世子不顾形象,泼妇骂街般怒吼道。 楚越头也不回嘱咐道:“各位乡亲父老,那便满足他,告诉他我是谁吧。”说罢,走上了不远处的马车。 那公子哥一脸通红,听着对面一位老爷子说道:“这位,正是当今奕王妃,上官家的当家小姐!” 说罢,现场的围观群众纷纷散开,真是可怜的倒霉蛋,得罪谁不好,得罪奕王府的人,活该被打! 我的天,怪不得,方才他脱口而出的狗奴婢,骂的是谁? 她的主子是奕王,奕王的主子可不就是当今国主陛下? 想着,哪里还站得稳,一屁股就直接跌倒在地了。 楚越带着白露回到马车上,拿起枣泥糕吃了起来。 可一旁的白露却嘟嘴哼哼道:“小姐,你的身子才痊愈几天啊,怎么就出府来吹风呢,这倒春寒最是可怕了,王爷也是的,倒还真允了。” 楚越瞥眼瞧见她那副独自委屈的可怜模样,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笑道:“好了好了,别愁眉苦脸了,来,给你,可好吃了。”说着,拿起一块枣泥糕凑到了她的嘴边。 白露顿时间撒不来气,只能张嘴把整一块糕点吃进嘴里,化悲愤为食欲。 再说,这糕点可是她买回来的,还差点挨了那纨绔世子一顿打呢,不吃白不吃! 上官府,煜福斋。 许家两年前就说过,等上官老祖宗的三年丧期期满后,便要上门提亲,迎娶八姑娘上官楚筠进门。 奈何撞上了奕王与七姑娘的婚事,只能苦苦等待,这不,奕王府大婚才不过半月,许家家主许文成便带着长子许寒初,携下聘之礼登门上官家。 丫头谷雨从前厅撒开腿跑回楚筠的闺房,着急道:“小姐,许家老爷子带着许公子上门提亲了,老爷跟夫人现在正在前厅招待着呢!小姐,怎么办啊?” 谷雨自小就跟在楚筠身边,自是贴心体己,当然知道自家小姐不想嫁到许家。 楚筠眼看着楚越出嫁奕王府,心知很快便轮到自己,但没料到这一日来得这般快,当下有些猝不及防,手足无措,更是一时之间无计可施了。 难不成,翻墙出府? 不,她可不是上官楚越那样的人,一个闺阁女子怎能那般所为? 可如今,若是不逃,便要嫁给许家长公子,倒也不是说她嫌弃人家许寒初,反之,许寒初一直都是许多京中女子的倾慕对象。 可是,她上官楚筠却不愿,只因她对他从来无感,哪怕再门当户对又如何? “谷雨,你快些收拾东西,随我逃出府,我不愿就此度过我的一生。”楚筠坚定道。 可是,她分明已经听到隐约的脚步声,从前厅传来,等不及了。 于是,她抓住了谷雨的双手,嘱咐道:“谷雨,我向来疼你,我只希望你能够替我照顾好父亲母亲,告诉他们,不必担忧我,我会努力过得很好的!” 谷雨一脸茫然,愣了愣才听明白自家小姐的意思,泪眼婆娑道:“小姐,你是不打算带上谷雨了吗?我怎能放心小姐一人在外生活呢,小姐!” “来不及了,记住我说的话。”说罢,她松开手,走到窗边打开窗户跳了出去,然后架着梯子翻墙离开了。 一顿操作猛如虎,走得干净利落。 大街上,楚越的马车经过拐角处的时候,听到一阵喧闹声,见楚越向自己投来目光,她便很是乖巧地掀开车帘,跟一位王府侍卫说了几句。 片刻后,那位侍卫回来后,禀告道:“回王妃,是许家长公子带着府上的随从在找人,据说是在找......” 侍卫没有继续往下说,楚越也没有为难他,挥了挥手便让他下去了。 白露自然也是知晓许家的事情,于是笑意深沉道:“难不成是八姑娘要逃婚?当初小姐因为慕容家的婚事,被逼着前往东冥拜师,她可是高兴了许久,估计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也会有今日吧!” 就在白露说话间,楚越似乎看到一个身影,闪身进了附近的一家药铺,这也便罢了,许寒初紧接着也带人走进了药铺。 “停车!”说罢,楚越掀开帘子下了马车,随即回头嘱咐道:“白露,你就在车上候着,我稍后回来。” 白露眼看着她走进一间药铺,一脸茫然,小姐要抓药何必跑那么远,王府里什么药拿不到? “白露,你这丫头怎么回事,抓点药都磨磨蹭蹭的,本妃还赶着回府呢!” 说着,楚越下意识忽略了许家的人,走到背对大门的楚筠身边,抓住了她颤抖的手。 此时,楚筠蒙着面纱,看不清面容,但楚越可以看到她眼神里的意外,还有半分惊喜。 楚越抓住她的手微微加大了力度,示意她安下心来,随后才后知后觉往许寒初看去。 许寒初见楚越进了药铺,自然是要见礼的,于是连忙走上前,弯腰拱手道:“许寒初见过奕王妃。” “这不是许家长公子吗,听闻今日许老板带着你到我上官府上提亲,这阵仗又是怎么回事?”楚越一脸无辜地问道。 “我们到府上之时,楚筠已经翻墙逃了出府,不知,王妃可知晓她的下落?” 楚越闻言,随即笑道:“许公子这话可是问道于盲了,整个重川城都知晓,本妃与我那位八妹妹向来水火不容,我又岂会知道她的行踪?” 许寒初心想:确实,上官楚筠也不会把自己的下落告知于奕王妃。 想着,他突然注意到被楚越护在身后的丫头,没等他开口问,便听楚越笑道:“我这丫头今日不知怎的,脸上长满了红疹,便想着让她来药铺抓点药,见许公子一直盯着她,莫不是看上我这丫头了?若是的话......” 许寒初连忙摆手解释道:“王妃有所误会了,许某心里钟意楚筠一人,别无他意,既如此,许某便告辞了。” 楚越并无应话,只是笑着微微点头,示意他可以带人离开了。 见许寒初走远,楚筠才敢回头,却见楚越早已走到了药铺门口,见她没有挪步,便连头也不回地说道:“还愣着作甚,等着他们回头?还不快点随本妃回王府。” 马车上,白露见自家小姐带着八姑娘上车,再次一脸蒙圈,小姐这是怎么了? 楚筠坐上马车的时候还不愿相信方才所发生的一切,上官楚越居然真的来解救自己? 见她若无其事地拿起一块糕点,楚筠双眉微皱道:“为何救我?” 楚越就着一杯茶水将糕点吞下肚,清了清嗓子慢悠悠说道:“当初,我为了躲避慕容家的婚事远走东冥,八姑娘想必没少嘲讽我吧?若是早知自己会有今日,会不会少笑几声。你问我为何,自然是为了看你笑话呀,还能为何?” 这话说得倒是十分坦荡! 可楚筠并不买账,又将话原封不动地问了一遍:“为何救我?” 楚越听罢,将那只想要去取糕点的手收回,收敛了脸上的得意笑容,正色道:“我虽然嫁到了奕王府,但我始终记得,我姓上官!我们楚字辈男丁众多,我唯有你这么一个妹妹。既然你不愿将就,我能不护着你吗?” 见她一时之间无言以对,楚越继续说道:“我知你从小虽体弱,但好胜心跟自尊心都很强,你也不愿意接受所谓的命运,想要过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所以,今日我便成全你。” “你……谢谢你,七姐姐!” 楚筠口中的这句七姐姐,楚越已经十多年没听见了。 “这才是我的老八!”楚越嘴角浅笑道。 可楚筠却瞬间炸毛了,怒道:“你不许这么叫我!你可还记得,当年我们为何‘反目’,不就是因为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这般叫我?” 老八多难听,跟老王八差不多,像叫乌龟似的! 还当着私塾那么多人的面! “好了不逗你了,接下来有何打算?当真不想嫁给许寒初?”楚越问道。 “你也知道,我从小身子不好,是个药罐子,可我也想过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我就是不喜欢许家公子,若是嫁给他,我的余生岂不是等同荒废了?所以,我不愿!” 她语气坚定,这似乎就是她此生做过最坚持的决定。 听罢,楚越朝外边吩咐道:“清明,回王府。” 二人回到奕王府书房,裴嗣见着紧紧跟在楚越身后的楚筠,满脸疑惑。 “白露,带八姑娘去府中库房挑几件新衣服,再去账房跟先生支二百两银子给她。”楚越吩咐道。 随即,白露点头应下,便带着楚筠往王府库房走去了。 楚越走进书房,才发现无越跟三哥楚华也在,几个人正用奇怪的目光看着自己。 楚越无辜摊手道:“别这样看我,很容易斗鸡眼的,再说了,我这做姐姐的难不成真要眼睁睁看她笑话,未免凉薄了些。” 楚华收回视线,重新翻阅手中的书页,淡淡问道:“你方才当街打了胡家世子了?” 楚越幡然醒悟,原来是自己自作多情解释错了。 “这么快就知道了?对啊,他们胡家既然敢跟柴家暗中勾结,我还不能打他一巴掌了?” 说罢,她默默接过了裴嗣给她倒来的一杯茶,轻轻抿了一小口。 无越听罢,心中感叹道:这一对有时候真的很气人,自己为了什么原因打人家心里没数,街上怎么说的,哼,就嘴硬! 恰逢倒春寒时节,感觉比寒冬还要冷些,可裴嗣此时心里暖啊,那一巴掌可不是给他出气的吗? 可他不能说,有些话说出来就变味了,适可而止吧。 于是他转移话题道:“不愧是上官家的姑娘,敢于挑战世俗眼光。” 楚华眼睛没有离开手中书,语气依旧平淡道:“我们家的姑娘本就是一个比一个倔,相较于楚筠而言,你面前这个只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楚越心中升起一阵闷气,这话是在内涵谁呢! 听着楚华那番阴阳怪气的话,楚越可不得替自己抱不平? “谁说女子就一定要规规矩矩地活着,就不能有自己的想法了,女子也是可以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的,好吧?”楚越叉腰硬气道。 得,这对冤家和好得真快,这就完全向着人家了! 楚华听罢,只能笑着摇头道:“不过暂避南都也好,楚筠在穗城别府居住了四年,也不算人生地不熟,等风波平息之后,再回来便是。” 说着,楚筠已经整理好了包袱细软,走进书房。 先是朝裴嗣点头一礼,随即微微说道:“三哥,我离开之后,爹爹跟娘亲就有劳三哥多多照顾问候了。至于我,你便跟他们说,是女儿不孝,我会回去向他们请罪的。” 楚华听着,终于抬起头,冲着她笑应道:“好!你一个人在穗城也好好照顾自己,别让五叔五婶担忧!” 于是,上官家八姑娘笑着离开了重川城,去穗城寻找属于她的自由了! 眼看着楚越目视她渐行渐远的车驾,裴嗣清楚,其实她帮助楚筠最主要的原因,是成全。 她们都渴望自由,渴望更加广阔的天地,但自己却只能困在这个宿命的牢笼之中。 所以她想要成全楚筠,去过自己想要的人生,弥补自己的遗憾。 裴嗣曾经多次跟她表明,愿意为了她放弃这一切,与她一起逍遥江湖,可她不愿。 或许,这便是每个人不同的宿命跟选择吧。 第二十四章 边城硝烟 二月二,龙抬头。 国主裴稷于南华宫主殿设宫宴正式款待北安候使团。 当代北安候胡寂数代就藩于南阳国北部边境的剑阁,虽说只是侯爵,但亦相当于是当地最大的藩王,按律例,需每五年派使者进京献贡。 今年,裴稷以许久未见北安候胡寂为由,相邀胡寂携世子胡玉程,亲自入京觐见。 胡寂父子早已稳坐殿中,当胡玉程看到缓步进入大殿的两人,顿时间心跳加速几分,只因他父亲进京前便万分嘱咐过,别在京中闯下祸端,留人把柄。 可是他却在大街上公然出言不逊,还得罪了奕王妃! 裴嗣一袭紫衣官袍,携王妃上官楚越步入大殿,随即两人立于下首,朝裴稷行礼道:“臣裴嗣、臣妇上官楚越参见陛下。” “奕王与王妃来了,快入座,不知王妃近日可好些了?稍后还是请朱太医过府,再替王妃诊治诊治吧。”裴稷直言问道。 “近日在王府里好吃好喝供着,身子已无大碍,有劳陛下挂心了”说罢,两人便在胡寂父子对面落座了。 楚越眯眼瞧见胡玉程那畏畏缩缩的模样,甚至都不敢看自己,觉得有趣极了,顿时间玩心大发,便打算出言逗逗他。 “没想到才几日不见,世子殿下倒是安分了许多,丝毫不见那日在街上的放荡不羁模样了,看来这几日在家中确实修身养性了。”楚越一本正经正色道,在外人看来,可关心人了。 可胡玉程听了心里苦啊,这不是在故意挖苦,让自己难堪吗? 可想归想,他却全都写在了脸上,又给了楚越一个挖苦他的机会,于是她随手拿起了眼前的酸枣,咬了一口,含糊不清道:“看世子殿下的脸色,难不成本妃说错了?若当真如此,趁着今日陛下与各部官员都在场,您大可以直言啊,我又没捂着你的嘴。” 说罢,在场的六部官员纷纷捂住自己的小嘴巴,这场大戏,他们可不敢参与,谁知道王妃又挖了多大的坑,正等着人家跳下去呢。 见对面胡玉程愈发涨红的脸,裴嗣歪了歪头轻声笑道:“越儿,你这话可真够意思,他哪敢说出口?” 楚越听罢,从果盘中拿起一颗葡萄,伸到裴嗣嘴前喂给他,直言道:“不敢说怪谁,活该他憋着呗!虽说不知者不罪,但本妃最喜欢看的,不就是这种恶人有苦说不出的感觉吗。” 不料这葡萄刚入口,差点把他直接酸走,奈何楚越心疼他的那番话,终究甜到他心坎,也还能忍罢了。 见状,坐在胡玉程身旁的胡寂推了推儿子的手臂,他这才想起来那夜遭遇的一切,毕竟从小到大,他爹算是第一次打他打得这么凶很。 “来重川城之前,为父与你说过的话,你都当成耳边风了对吧?不要惹事,不要给人留下把柄!你倒好,头一回就把上官楚越给惹急了,还在众目睽睽之下,真出息!”胡寂一巴掌将他扇倒在地,怒道。 他被扇得直生疼,连忙捂着脸委屈道:“爹爹,你连他裴氏皇族都敢不放在眼里,我只不过是得罪了一个奕王妃而已嘛。” 胡寂吹胡子瞪眼,恨铁不成钢地俯视着他这个脑子想不明白的儿子,怒道:“若她只是奕王妃我会打你?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脑子拎不清的儿子?别忘了,她姓上官,是上官氏当代家主,此次使团交接难免要跟上官家打交道,更别提日后……” 想罢,胡玉程斟了一杯酒,随即起身,朝楚越举杯道:“前些时日,是胡某冒犯王妃在先,还望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这杯酒,先干了!” 看他猛地灌下一杯酒,楚越心里舒爽了不少,这毕竟是在皇宫大殿之上,适可而止她还是懂的,于是接过裴嗣早已为她斟好的酒,一口而下。 不说别的,两人算是做到了表面上的冰释前嫌了吧。 国主裴稷当做看不见这场小风波,举杯笑道:“近日,北安侯携使团远路赴京,辛苦了,今日,寡人特地摆下这场宴席替诸位接风洗尘,还望诸位尽兴,不必拘谨啊!” 胡寂听罢,携胡玉程起身举杯,敬酒道:“陛下哪里话,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您客气了!” 裴稷闻言笑应道:“自然。若使团的日常用度有任何需求,您尽管提便是。至于进献贡品的交接事宜,由于事务繁琐复杂,归于国库的由内务府统筹,另外,有一部分需要发往民间各地充盈库存的,还需北安侯与上官氏商会另行接洽。” 说罢,胡寂转头望向楚越,笑道:“那便劳烦奕王妃了。” 楚越早已收敛了方才那副狡黠模样,衬着她那一身淡紫色宫装,尽显雍容华贵,只听她轻声应道:“侯爷言重了,既然是公事,那自然要公事公办,何来劳烦一说?不过,南阳地大物博人口众多,这些贡品发往各地,恐怕需要大半月时日才能解决,陛下您看……” 本来,使团来京只需七日便可回程,可如今她这话一出,怕是要强留了。胡寂眼观鼻鼻观心,了然想道:原来,你们在这里唱着双簧等着我呢! 当晚,使团官驿。 北安候与麾下的心腹幕僚正在书房挑灯夜谈,只见胡寂皱眉不止道:“裴氏下旨让我们留京一月再行北返,这是敲山震虎,做给西越柴家看的!” 幕僚沉声道:“侯爷,难道他们已经察觉到我们跟西越的暗中往来,这次传召侯爷您带世子亲自进京,是要先下手为强,要对我们下手?” “裴家还不至于要除掉我,毕竟我的生死终究起不到最根本的作用,就算没了我们胡家,西越照样要出兵南下了。” 说着,胡寂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嘴角浅笑。 三日后,新婚夫妇带着上官楚华忙里偷闲,跑到了城中新开的茶馆躲清闲,没办法,最近恰逢多事之秋啊! 楚华随手拿起一块核桃酥往嘴里送,却没见到对面两人你喂一口我喂一口的操作,竟是把自己先给喂饱了。 这就是上官楚华特地挑窗边位置的原因,看窗外的风物总会比看他们撒狗粮更为惬意! 远处,传来一阵奔马的声音,高坐马上之人一袭普通劲装,策马高喝着:“劳烦让让道,让一让道!” 路上行人纷纷退避,却也不忘失声唾骂,闹市跑马这种行为堪称害人害己,按南阳律例,于城中闹市纵马伤人者,当处十日刑狱惩罚,若是不小心害了人命,轻则把牢底坐穿,重则偿命! 三人连忙起身走到窗前,裴嗣见纵马者直奔宫城,便逐渐皱起双眉,暗道:“不好,是军马!” 虽然裴嗣从未指望强留胡氏父子便可阻挡西越东进,但西越此次出兵,未免过于仓促草率了。 楚华深吸一口气,说道:“王爷,进宫去吧,我与越儿先回府里找无越商议对策。” 裴嗣握拳点头,跨出两步却被楚越叫住,他只听她说道:“裴大哥,别担心,我在家里等你回来!” 此前裴嗣与楚越大婚,永安王裴穆归京,至今尚未返回剑阁边境,所以前线战场只能交由裴啸与陆鸣川全权指挥调度。如今战场情况不明,他自然忧心忡忡。 马车回到奕王府门前,躬身掀帘的楚华见楚越并未动作,于是转头道:“你要回上官家找我父亲。”这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若是边境狼烟就此铺开,前线的物资补给就必须做好完全准备,如今才二月初,是万万不能让边境将士忍受着寒冷上战场打仗的,再者四国之间承平已久,虽然边军从未懈怠攻防操练,但毕竟不同战时,总要未雨绸缪。 见楚越点头,楚华便独自下了车,站在奕王府门前望着马车疾驰驶向相邻两条街的上官家,他抬头看向灰茫茫的天空,伸出手接住了几滴冷雨。 上官家门房看到自家七姑娘提裙下了马车,纷纷震惊着老脸,连忙俯身相迎。我的乖乖,要知道他们家七姑娘如今可是尊贵无比的奕王妃! 楚越走到半路上便见到了春弄,春弄躬身行礼问安,楚越却直接一把拉住她问道:“二老爷可在府里?” 春弄想起方才离开锦绣斋时瞥见隔壁院子进进出出的账房先生,这才柔声应道:“回姑娘,二老爷该是在屋里的。” 楚越闻言拍了拍春弄的肩膀,随即撒腿就跑,却不忘回头小声说:“春弄,你回院里先替我向母亲致歉,恕我不能立即回去给她请安,我稍后必定回去谢罪!” 春弄又听得一头雾水,毕竟谢罪这个词着实重了些,七姑娘如今还挺诙谐。 洛河斋。 楚越问过仆役便径直往书房走去,门前还险些撞上了跨门而出的一位掌柜,两人面面相觑,好不尴尬。 楚越认得出来,他是六哥楚曦身边的人,楚曦掌管南阳与东冥之间的商务往来,这位掌柜来此自然也是为了东冥事宜,她不禁感慨一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 楚越暗自庆幸,但那位掌柜倒是受宠若惊,不为别的,虽说楚越哪怕出嫁,府上却依旧唤她一声“七姑娘”,但没有人会忘记,她如今不仅仅是上官氏当家小姐,还是堂堂奕王妃! “七姑娘……王妃娘娘安!”掌柜紧紧攥着账簿,诚惶诚恐地俯身行礼道。 楚越看着他手里被捏皱的纸张,打趣道:“还是谢掌柜手里的账簿最可怜啊。”说罢,转身进了书房,只留下那位木讷盯着手里可怜账簿的可怜掌柜,他竟是一时之间分不清谁更可怜。 七姑娘如今的笑容,仿佛都透露着威仪。 上官涟从一堆账簿里探出头,最近北安侯所贡的货物都由他亲自整理归档,然后再进行逐批次分发,他简直是忙得焦头烂额,甚至连饭食都顾不上了。 “越儿回来了?可要替二叔分担分担啊?”说着,抬手拍了拍眼前那一摞账簿。 “二叔,你不妨把一部分交给二哥,何苦非要累着自己?”楚越瞥了眼旁边桌上的残羹冷炙,一看便知道饭菜没动多少,外边的小厮都深知老爷的书房不能随便进,上官涟没唤人,他们便一直没敢进来收拾。 “我把城内商行的事宜全部交给谦儿了,他可不比我闲多少。怎么了,越儿这次回来风尘仆仆的,还没有回去见大嫂吧,找二叔有事,就直说!”都是自家人,何必见外? 楚越随手拿起一本账簿,发现正是东冥分行的账务往来,于是她看似不经意地随口问道:“二叔,东冥军械司的账簿,可在?” 上官涟闻言,疑惑道:“越儿不知道吗,东冥军械司的情况,一直都是楚曦全权负责统筹的,没经我的手,你要是想了解那边的情况,要去找他才行。” 自从老祖宗走后,上官楚熙便从湖州城回到重川故土。上官家在四国之中各个商行的项目汇总,自然都是需要经过她这个当家小姐的手,但她向来都对上官涟放下了很大的权力,所以并不知晓太多的具体事宜。 听罢,她理所当然地又往五房的煜福斋跑,结果刚刚跨进院门便被人扑了个满怀。 这小子又长高了。 上官楚枫抬起头望着楚越,笑道:“七姐姐终于回家了,枫儿可想你了!” 楚越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柔声道:“枫儿若是想七姐姐的话,日后可以缠着三哥,如果你能说服他带你来王府,不就见到了?” 上官楚枫一听,连忙摇头道:“枫儿不敢,三哥肯定会说,我这般年纪必定要以学业为重,怎可只想着玩乐,然后再说一堆话,反正我是万万说不过他的,这家里就数三哥说话最有道理了。” 楚越自然是故意的,所以见到这个效果,她十分满意,能真正治得住枫儿的人不多,但上官楚华绝对是其中之一。 楚越与枫儿闲聊完,便让丫头带着他去读书了,随后她便一人到了正堂,因为她听闻上官楚筠刚刚从穗城来了信。 “五叔,五婶,越儿来给你们请安啦。” 这下可好,府里又多了两个诚惶诚恐的人。虽说是娘家长辈,但当朝奕王正妃的礼,他们总觉得受之有愧。 于是,五夫人连忙起身上前将楚越扶起,道:“越儿不必这般多礼,这不,筠儿来信托我们向你与棠衍问安呢!” “话说,上回我与三哥自作主张将她送到了穗城,还没来得及亲自向五叔五婶请罪呢。”毕竟重川与穗城相隔甚远,而且上官楚筠的归期更是不知何时。 上官涯闻言,轻叹一口气才开口道:“怎能怪你们,是筠儿那丫头自己闯的祸,本就该由她自己解决,反倒还要劳烦你们出手解决,是我们五房的不是才对啊。” “五叔此话不妥,我就楚筠这一个妹妹,怎么可能见她受了委屈而无动于衷,既然她不想嫁给许家公子,那我们也不必强求了。”她这话上官涯自然懂得,这下可谓是更加自惭形秽了。 毕竟这桩婚事,他可是点过头的。 上官涯夫妇自是知晓,楚越并不是专门为此而来煜福斋的,便只是与她喝了一盏茶,就让她自便了。 上官楚熙的书房,倒是比上官涟的要整洁许多,没等她开口,便听到楚曦调侃道:“如果你是过来找我闲聊的,抱歉,我没空!” 上官楚熙自然是开玩笑的,如今楚越已然出嫁,怎会专门回府找他闲聊? “如果我是过来六哥这里讨口茶呢,哥哥肯不肯啊?”说着,拎起茶壶便给自己倒了杯热茶,一饮而尽。 “为了东冥军械司的账簿吧,喏,刚刚整理出来的具体明细。”说着,便将数本账簿递到了楚越手中。 不行啊,有些军械的库存实在是太少了,必须要着重加量打造一批,然后再尽快经由南阳皇命特批的上官氏专用商道运往青川、剑阁边境。 于是,楚越拿着这些账簿回到了奕王府,恰巧遇到前来传信的探子,于是那人躬身递上情报,颤声道:“王妃,这是李公子从北境急传回来的消息,还请王妃交给王爷过目!” 李舒然一直潜伏在西越边境,如今急召回来的消息必定是军情变动。 “一夜之间,便以三万兵力将我朝五万边军困于阵中,进退不得,这位二皇子果真不容小觑。” 第一章 降生 华夏大地四国鼎立。 北方游牧民族自古以耶律一姓为尊,耶律部落男女皆善弓马骑射,故而仅仅统一草原各部落二十年,便已然拥有了雄视中原,逐鹿天下的傲气。 东冥国燕氏王朝拥有纵深最长的国土,攻守兼备的稳固城池最为适合逐鹿中原,但却是最为安分守己,整个国家只是热衷于与海外各国进行贸易通商,故而多年积累下来,东冥国的海军实力尤为强大,华夏大陆仅仅有两大沿海之国拥有海军,便是东冥国与南阳国,其中又以东冥国的海军更为强盛。 大陆西边的西越国,早年刚刚经历了一场改朝换代的政变,国姓由原本的符氏换成了如今的柴氏王朝,符姓从此由国姓沦为国境之内最次等姓氏,柴氏皇族的反骨与野心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更为不容小觑。 而整个天下最自傲却有能力自傲的却是偏安南方一隅的南阳。 当年定鼎南部最为广袤疆土的裴家裴高祖即首位裴氏国主,原本只是南方中下等世族出身的一个家族庶子,最终成功组织了一批从龙之民,在世称蛮夷的蜀粤之地创立了属于裴氏的辉煌王朝,经历了三代国主的休养生息,经世济民,如今南阳国兵强民富,逐渐成为了北胡与西越的眼中钉肉中刺,只希冀着举国南下,登上南阳国都城门的那一天,一雪前耻。 当然,更让他们对此动心的,还是传闻中南阳国都重川城那些因倾国倾城,肤白貌美而闻名天下的女子! 重川城,自从高祖定都此地以来便下令大力发展通商,故而行商之家在南阳国尤其是都城中向来是最为高等的门第,比如重川上官家,其“商贾第一家”的名头甚至连海外都非常响亮。 上官家是重川城的本土世族,在裴氏定鼎南部疆土前就已经盘踞此地数代。 而当代家主上官烛明是活了将近两个甲子的和蔼老人,是上官家的顶梁柱,上官家的“商贾第一家”名头便是在他手上逐渐积攒而来的。 上官烛明膝下虽然只有一个儿子,但他却也堪堪算得上是子孙满堂,孙辈有四子二女,都已然成家,但多年来让上官烛明苦恼不已的还是嫡长孙上官清成婚多年一直无所出,故而最让老人兴奋不已的便是去年得知长孙媳妇怀有身孕一事了。 今年的深冬是一如既往地寒风凛冽,最重要的是这种冷是深入骨髓的,相较于北方的冬天而言,南阳这个偏安南方一隅的自古“蛮夷荒凉”之地,似乎有点名副其实。 天空中不断有零散雪花飘落而下,却始终无法堆积起来,更别提堆雪人了,此地的孩童便是又少了一个乐趣。 今日,上官家嫡长孙上官清的院子尤为热闹,就连老祖宗也在众人的簇拥之下,不顾劝阻迈着蹒跚的脚步来到了一个房间的门外,站在那里苦苦等候着。 屋内,一众人等正忙得不可开交,叫喊声更是不绝于耳,听得上官清来回踱步,不断搓着通红的手来御寒。 一个时辰后,一声极为洪亮的婴儿哭声在屋内传出。 几乎是同一时刻,重川城内与上官府邸仅仅相隔几条街道的那座独此一家、绝无分号的亲王府邸,永安王府中,一个出生起便注定了是永安王世子殿下身份的嫡长男婴也呱呱坠地。 在两座府邸上空,有世俗之人无法用肉眼看见的一雄一雌两只凤凰盘旋而飞,徘徊不去,最终缠绵交织在一起,冲向重重九天之上的天宫,仅留下一阵响彻天地之间的凤鸣之声。 当城中百姓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凝望之时,却不见一物。 上官清听到了婴孩哭声,便忍不住想要马上把房门一把推开,却被祖父上官烛明轻轻喝斥了一声,上官清这才止住了手上的动作,讪讪一笑。 房门被拉开,祖孙二人连忙走进房中,只见少夫人的首席丫鬟春弄正一手怀抱着孩子,一手小心触摸着小女孩那又长又弯的睫毛,笑容真挚恬淡,直到抬头望见祖孙二人走了过来,这才收了手,将孩子递给上官清这个初为人父才及冠不到五年的年轻人。 当老祖宗上官烛明听闻长孙媳妇诞下的是个女婴时,尤为兴高采烈。 这倒不是说这位老祖宗不喜男孙,只不过今日这嫡长子嫡孙在家族中已然排名老七,前面六个重孙无一不是男儿。 就算上官家家大业大,也并不愁无法传宗接代啊,一下子增添这么多男孙,就算是这位慈祥和蔼的老祖宗也不耐烦了,想着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女娃娃呀? 看到祖父上官烛明微微踮起脚尖想要看看自己这个嫡长孙女,上官清连忙弯下身子。 老祖宗伸出早已皱巴巴的干瘦手掌,那女婴笑着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他的食指,一下子便成功地把老祖宗给逗乐了,对这个重孙女喜爱至极。 见夫人醒来了,上官烛明眼神示意这个木讷孙子去看看妻子,于是上官清便将女儿交给了春弄,一步作两步走到床榻前握住夫人的手,温声细语。 上官烛明欣慰点头,长房终于有所出,不管家族中其他人如何想法,他这位老祖宗倒是极为欣喜的! 他虽然年纪大了,但是身子骨出奇地硬朗,估计是因为年少时走南闯北锻炼出来的,至今仍然健康得很。 房中书桌上摆放着一张红纸,上官家族有规矩,当家中有婴孩落地之时,必须由一家之长亲自提笔在红纸上写上婴孩的姓名以及生辰八字,以示吉祥之意。 只见他走到书桌前,提起笔沾了沾有些许凝固了的墨汁,在红纸上写下了“上官楚越”四字,又另起一行写下了生辰八字。 南阳国安定年号四年,深冬。 重川城上官世家嫡长重孙女,上官楚越,降生! 南阳国国主亲弟弟,南阳国的独一份亲王爵,永安王嫡长世子,裴嗣,降生! 第二章 异端 南阳上官家虽是商贾世家,但也是数代书香门第,族中人无一例外都有一股子书卷气油然而生。 但是在十六年前那个深冬时节出生的那个七姑娘身上仿佛不见丝毫,故而府上的人在私底下总会称其为“异端”。 你没有那股子“气”也就罢了,还能忍,但是我们上官家是做生意的斯文人,你从小就在院子里舞枪弄剑的,算哪样啊,岂不是有辱斯文,她的这一点最为族中人鄙夷。 再加上这个七姑娘,年幼时生身父亲不幸身患重病而早逝,唯独留下孤儿寡母在院中相依为命,若不是那位老祖宗依旧在世对其溺爱有加,母女二人在府中早就生存艰难了。 上官家锦绣斋是上官清的院子,只是院子的男主人在多年前过世之后便显得有些冷清了。 上官楚越在后园舞剑之后回到厅中,只见母亲拿着针线在绣手帕,一朵腊梅的雏形已经显现出来了。 见此,楚越的心中顿时一阵温暖,因为世上繁花似锦,姹紫嫣红,但她唯独偏爱这梅花。 楚越知道,母亲是东冥国都世家女,娘家在东冥国乃是一等一的贵族。 虽然上官家因为是商贾之家在南阳国都地位不低,但是母亲的娘家可是真真正正地凭借家族名望与从龙之功而崛起的豪阀,当年她也算是下嫁给父亲了,甚至为此还与家族产生了隔阂,嫁入上官家之后便再也没有回过东冥的故乡了! 对此,上官清一直以来都极为愧疚,甚至在临终前都未曾放下。 她手中的那把剑是老祖宗专门为她请一位宫廷铸剑师花费重金锻造而成的名剑,墨池。 此剑乃是在墨池中锻造而出,却出淤泥而不染分毫,通体雪白,极具灵气。 只见她将墨池放在地上,蹲下身,紧紧握住娘亲的手,轻声道:“娘亲,是女儿不孝,让您这么多年来受尽了委屈,而我却……” 虽然年近四十,但是这位在上官家默默无闻了许多年的大夫人依旧保养得极好,容颜绝美,以至于一眼望去就像是二八妙龄的女子一般。 只见她松开一只手搭在女儿的手上,柔声道:“娘亲不委屈,你也不必自责,娘亲知道这么多年来你一直觉得对娘亲有很深的愧疚,就像你爹一样,到……但是你要记住,无论何时都应该尊重自己的本心行事,万万不能让自己将来有机会后悔!” 这番话,就有如小溪间的涓涓细流一般温柔。 十多年来,这个在周岁时抓周礼便抓到了一把木剑的上官家七姑娘,一直以来都不愿听从家中长辈的话试着接触家族的商贸之祖业,反而从小便热衷于习武练剑,让族中长辈很是为难,几位真正知晓她经商天赋之才的长辈都叹息不止,愈发恨其不争,直到后来,便习惯成自然,不管不顾了,任由她自生自灭吧! 唯独老祖宗上官烛明对其极为宠爱,简直可以说是溺爱了。 从小最好的东西都是让人一股脑地拿到锦绣斋,就连吃顿家宴也喜欢让当时还年幼的她坐在自己膝盖上,看得几个孙子心都揪住了,毕竟老祖宗年纪也接近百岁了呀! 可是,他就像是个老顽童一般丝毫不掩饰对这个嫡子长房长孙的喜爱。 所以,府中“恃宠而骄”这个说法也逐渐愈演愈烈了,奈何被自家人称为“异端”的当事人却不以为意,练剑还是练剑,习武依旧习武,一如既往。于是,府中人便愈发的鄙夷了。 世族大家的生活看似风光,但实际上不好过啊,倒还不如寻常人家每日为了柴米油盐酱醋茶苦恼烦忧,那还更加团结和美呢。 楚越枕在娘亲的膝盖上,大夫人轻轻揉着她的脑袋,仰头而泣。 这时,春弄缓步走来,微微行了一礼,说道:“七姑娘,五少爷登门!”母女俩相视一眼,楚越狠狠道了一句:“他这个纨绔败家子过来干什么。”大夫人伸手给了她一个轻轻的板栗,楚越连忙揉着头站起身。 上官家楚字辈排行老五的上官楚绅是三房上官泠的第三子,从小被父母溺爱着长大,纨绔至极,时常与慕容家的小少爷一起混街头,被称为京城小霸王! 只见上官楚绅单手把玩着三块光滑至极的白玉石,另一只手背着放在身后,带着一个扈从缓步走了进来,语气淡然道:“听铭少说你前几日在街上打了他的手下?” 楚越不顾娘亲的暗中劝阻,直接向前一步抬头,面无表情地说道:“你能够做到为了一个外人,为了一件小事来跟自家人吵架,也是了不得啊!” 上官楚绅听罢,冷笑一声随即嗤笑道:“小事?自家人?你当真不知道脸面是什么吗,啊?!”那个‘啊’的尾音被他故意拖得很长,十分刺耳,就连站在母女二人身后的春弄也极为恼怒,只是忍住没有动手罢了。 楚越深呼吸了一口气,随后再次上前两步,走到了他的跟前。 这下跟在楚绅身后的那个扈从也立不住了,这位七姑娘可是练家子啊,万一一下子伤了自家小少爷,回去可万万无法跟老爷夫人交代,于是他也上前了几步,拿起手中剑挡在楚绅面前。 双方对峙的气氛渐渐变得浓烈。 就连大夫人也不得不站起身,奈何怎么样都拉不动那个从小便倔强无比的女儿,此时,她不知多少次暗自感叹,这个孩子的性子真不知道随了谁!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准备“大打出手”的时候,有一人走进堂中,只听那人温声醇厚地说道:“我难得回家一趟,就是为了这一幕的吗?” 背对那人的上官楚绅闻罢连忙摆了摆手让扈从退下,随即转身扬起笑脸喊了一声“三哥”! 而楚越的脸上也有了浓浓的笑意,这位三哥算是这个家里从小最疼惜她的同辈哥哥了,只是数年前便离家游学,不常回家,他这趟回来,她自是高兴至极的。 来人正是上官楚华,家族中楚字辈排行老三,是二房上官涟次子。 他的性子在家族中算得上是最为规规矩矩,是最称得上“读书人”的,也正因如此,他无形中所流露出来的不怒而威,让族中同辈子弟都甚为忌惮,故而都对其尊敬有加。 上官楚华披着一件雪白锦裘,迎着缓缓飘落的片片雪花,走了进来,看着缓缓低下头的五弟,摇了摇头,紧接着淡然道:“记住自己始终姓上官,别在外头丢了我们城北上官家的脸面才是,居然还关心起慕容铭那小子丢不丢脸?” 虽然他的脸上始终挂着笑意,但是上官楚绅的整个身躯早已凉透了,天极寒,心更寒啊! 第三章 世子殿下要做读书人 永安王府今日大开仪门,因为早年前负笈游学的世子殿下回来了。 之前城中百姓隐约听闻这个南阳国独一份的世子殿下负笈游学,都很是摸不着头脑。 要知道咱们永安王可是一代名将啊。在当今国主,也就是永安王亲哥哥继位之初,更是在战场之上救下了咱们陛下一命的。 两兄弟的感情那可是坚不可摧的,以至于早些年流传至今的那个传言,虽然不能诉诸于口,但百姓几乎都信以为真啊! 谁人不知当今陛下登基多年至今依旧子息缘薄,皇后以及几位尽得宠爱的妃子大多生的都是公主,直至一年前,第一位皇子才呱呱坠地。 所以坊间都传言,王位大多会传给永安王。 既然如此,那身为永安王世子的他,岂不是很有可能有登顶南阳的一天? 但如今四国并立,尤其是西越与北胡一直虎视眈眈,南阳从来都不需要一个只知道读书的君王啊! 话说世子殿下裴嗣的名字还是当年陛下亲自取的,这个“子嗣”的“嗣”字尤为意味深长啊! 在众人的远远围观之下,裴嗣身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文士衣衫回到了永安王府。 那位顶着王朝独一份王爵的永安王并没有亲自出门为嫡长子接风洗尘,据说,是为了他弃武从文一事,还在跟世子殿下怄气。 接风宴上,永安王裴穆一直板着那张有着几条浅显伤疤的脸,显然没什么好脸色。 围在饭桌上的众人也都眼观鼻鼻观心地沉默着不语一词,气氛难免有些压抑。 见父王这副脸色,几个儿女哪里还敢说话,这位可是征战沙场大半辈子的武将亲王啊,哪怕几个国家之间已经承平数年,久久未有战事,永安王也难得可以待在王府中开始过着“退休养老”的舒坦日子,但谁不知道他的性子,向来跟生平经历一样的可怕。 这倒也不是说这位亲王性子暴虐无道,只是他征战四方多年,在军中治军极为严苛,这个习惯让他不经意间带到了家中,对待几个儿女向来如同治军一般无二。 一顿家宴在沉默中开始,也在沉默中结束了。 裴嗣把母妃送回房间之后,便回到了那座已然阔别数年的院子的院门,上方还是那熟悉而又略显陌生的“扶风院”三个字,他跨入门槛前轻轻叹息了一声。 四年前,他独自一人离开重川城王府,负笈游学,连一个书童都没带在身边,至于他去到过哪些地方,看到过什么风景,领略过什么江湖险恶,估计除却永安王以及王妃之外,无人知晓吧。 一路上,听着寥寥无几的几声“世子殿下”的问安声,他无一例外都笑着点头。 这个院子的下人最是知道世子殿下真正的脾性,简单地说就是脾气极好的老好人一个! 经过几条长廊,绕了几个弯之后,他终于打开了自己的房门,房间打理得很是干净,一尘不染,他笑意温柔,知道母妃肯定每日都让人打扫一遍了。 当他关了房门,转身之后看到了那一座屏风后面有一个人走了出来,他不由得深呼了一口气。 “四年了,走过了四国的国土,算是难为你了,这些年来,父王报喜不报忧,生怕你母妃知晓你这一路的艰辛困苦,到时候免不了跟我唠叨大半天,怨我当初为何允许你出外周游列国!”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世子殿下的父亲永安王,到此时此刻站在房中的他,仿佛给人一种与往常截然不同的气息,更为温和,也更为和蔼了。 裴嗣慢步走上前,扶着父王的手臂坐下,随即柔声笑道:“孩儿不苦,这次收获颇丰,算是苦尽甘来了,再说了,既然我扬言要做个读书人,就要做得更彻底些啊!” 听闻此言,裴穆便一脸愧疚。 这位征战沙场多年的永安王,在亲哥哥登基为王之后便遭到了无数江湖亡命之徒的记恨。 自古以来,哪个国家的承平最先不是通过一番血泪换来的? 这位名将的剑上流过多少鲜血? 有多少人因为他的强悍而家破人亡? 数得清吗? 早已经数不清了啊! 所以当十六年前这位亲王嫡长子诞生后,他遭遇的刺杀也是数不清了。 早年世子殿下为了自保也曾习武,但是最终不知为何却毅然决然选择弃武从文了,其中缘由,当然无外人可知。 但正因为裴穆知晓这个儿子当年的心思,才让他更为内疚,觉得是自己这个父亲让儿子过得不痛快了,做什么都身不由己。 见父王盯着自己看了许久,裴嗣哪怕再厚脸皮也经不住啊,连忙在父王面前笑着挥了挥手,永安王裴穆这才收回了视线,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越发壮实的肩膀,缓缓道:“先好好休息几日,再进宫看望你伯父,都四年不见你了,他一定很高兴啊。” 裴嗣点了点头。 临踏出房门的那一刻,裴穆仿佛灵光一闪转头笑问道:“这一路来回,可有遇上心仪的姑娘啊,你的年纪也不小了,算一下也可以考虑成家了呀,打算什么时候给父王跟你母妃娶一个儿媳妇回府啊?” 裴嗣被这话堵住了嘴巴,一时之间竟是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讪讪一笑,默不作声了。 裴穆叹息一声,摇着头离开了院子。 父王离开之后,裴嗣一人独坐房中,永安王府中有一条很奇怪的规矩或者说习惯吧,王爷与世子的院子都不安排太多的丫鬟与家仆,只是堪堪能够维持生活起居而已。 平常下人只会在总管家的带领之下进行打扫清洁工作,所以,此时此刻的裴嗣仿佛有些许的孤单,只是他自幼便早已习惯罢了。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捧在手中,一股暖流从手心处渐渐蔓延至全身,他喃喃自语道:“读书人,读书人,我真的能做个读书人这般简单吗?” 说罢,他自嘲一笑,笑意有些惨淡,也有些无奈。 他自出生起便注定了的身份以及地位,就注定了他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读书人了。 不知过了多久,杯中的茶水早已凉透,他举杯一饮而尽,透心的凉意让他更加清醒了几分。 他放下杯子,伸出手抚摸着手中的老茧,心中不禁感慨了一句:这个世道,有的人表面看似风光,实际上有的时候,就连死亡都要比活着更加容易啊! 第四章 远游归来 话说上官楚华到了锦绣斋,仅用一句话便让上官楚绅吓得直冒冷汗,他当然不敢多待片刻,于是早早便离开了,堂中只剩下母女二人跟一个恭敬站在身后的春弄。 春弄是大夫人出嫁是从东冥娘家带过来的丫头,当时她还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如今也只是堪堪二十七八,春弄也算是亲手把楚越拉扯大的。 十六年前才仅仅十岁的她,从稳婆手里接过那个女婴,看到她朝着自己笑了,她便喜欢上这个孩子了。 多年来,碍于二人的性子都比较清冷的缘故,她与小姐虽不算太过亲密,但自是知晓自家小姐在家中与这位三少爷最是亲近,必然会有许多话要倾诉,于是便微笑着离开了。 屋子里没有外人,楚越看着这个从小便护着自己的三哥,一向习惯了隐忍的她,眼里居然一下子满是泪珠在打转了。 上官楚华知道她的委屈,于是伸出手给她抹掉了一颗滑落而下的泪珠。 是大夫人首先打破了沉默,柔声道:“一晃眼便已经过去了四年!” 楚华收回手,侧过身向大夫人躬身行了一礼,温言喊了一声“大伯母”,她有些许恍惚了,虽说长嫂如母,可是这个家有多少同辈的、后辈的真真正正把自己当做长辈?又有多少人会如此这般躬身行礼? 她笑着对这个侄子点了点头,随即便暗自叹息,转身回房了。 楚越拉着楚华坐了下来,她从小习武,自是心中无比憧憬外面的江湖,于是问着三哥一些五花八门的奇闻异事,沿途见闻,楚华也都笑着一一回复了。 最后楚华感慨道:“四年的游历,走过了万水千山,走过了四国疆土,才知道自己是那么的渺小,那么的微不足道。楚越,如果有机会你也应该出去看看这个世间的人情冷暖,看看那个你从小憧憬的江湖。” 楚越闻罢,低头瓮声道:“我估计是没有机会跟三哥你一样随心所欲,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 楚华望着这个比自己小四年多的妹妹,笑道:“世事无常,当年我也没想过会离家走那么远的路,你的人生还是需要你自己来决定的,所谓水到渠成,船到桥头自然直,无须太过忧思。” 楚华听罢喃喃自语道:“真的可以吗?” 最终二人想来,远游归来首先不去拜见老祖宗跟父母,反而先过来锦绣斋,似乎于礼不合,所以楚越便催着他便离开了。 相对于同一时刻的另一座亲王府邸那一顿异常沉默的家宴,上官家特意为上官楚华准备的接风宴可谓盛大至极,加上上官家族尤为庞大,一张巨大的圆桌上便围着将近二十人! 老祖宗已然百岁有余,依旧身体健朗,此时举起酒杯以茶代酒,这个族中最为出息的重孙之一终于远游归来,他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了。 因为府中人数实在太多,以至于所有的女眷都没能参加这场接风宴,唯独楚越赫然在列,可见她在上官老祖宗上官烛明心中的位置有多高! 只是她一个人坐在最为不惹眼的位置上,除了站起身敬了一杯酒之外,都在沉默着对付这些食不知味的美味佳肴。 上官烛明看在眼里,却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只是记在心里未言一词。 十多年来,他知道这个最为疼爱的长房嫡重孙在这个家过得并不开心,但是他又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除了老祖宗之外,最为高兴的莫过于是上官楚华的父亲上官涟了,上官涟是二房老爷,如今掌管着上官家最为重要的商行,老祖宗对这个孙子也颇为信任,多年来,二房的这对父子难免遭家中人嫉妒,但奈何他们为人处世极为正统,根本无法下手!但也有一部分人对上官涟父子有着发自肺腑的尊敬。 家宴结束之后,老祖宗撇开总管家,一个人跟上了正独自一人走向锦绣斋的上官楚越,她正拿着一朵从不知哪里采来的花,一片一片地撕着花瓣。 “这朵花怎的这么可怜就遭到七姑娘的毒手了呢!”上官烛明跟在楚越背后温言笑道。吓得楚越把手里的花一下子丢到了地上,花容失色地愣在了原地,只记得望着老祖宗眨了眨眼睛。 上官烛明抬起手勾了勾她的鼻子,眼神示意她继续往前走,于是楚越回过神来挽着老祖宗的手,二人肩并肩地走在了锦绣斋的路上,途经一座凉亭,二人便坐在厅亭中说起了闲事。 见老祖宗缩了缩脖子,楚越连忙走过去蹲在他跟前替他紧了紧锦裘,上官烛明笑着说了一句:“孩子,是这个家困住了你,也对不住你啊!” 楚越听罢,愣了一愣,随即连连摇头,低下头没有说话。 老祖宗缓缓轻声道:“清儿走得早,留下你们孤儿寡母,他也放不下!你的性子自从你爹走了之后也就变了,变得倔强,变得封闭,但也变得坚强了。当年,你不愿再沾染家中祖业,专心习武,老祖宗也尊重你的决定,虽然心中愤懑不已,但只要能够让你过得开心一些,老祖宗都乐意啊!” 楚越只是一直低着头,他知道她不愿抬头,不愿让自己看到她满脸的泪水。 “楚华回家了,暂时也不会离开重川,有时间就多往洛河斋走走,你二叔叔他们向来待你也不错。”上官烛明笑道。 楚越暗自点了点头。 洛河斋上官楚华的书房,他正襟危坐在桌前,开始一丝不苟地凭借着他那超强的记忆力,提笔描绘着四年来走过华夏大地的万里河山。 这个家中,可能所有人都知晓他上官楚华是个真正的读书人,温文儒雅,性子温纯。但是估计没有人真正知道他心中所愿,心中所想,心中所谋。 自古以来的读书人都是自恃其才,立志以自身才能抱负报效家国,他也不例外!当然“自恃”二字对于他上官三公子而言根本不配,他的才学可是真材实料的博古通今,是难得的全才。 良才最害怕的莫过于找不到一个可以让自己全心辅佐的明主,但是他上官楚华清楚,自己已经找到了! 他的笔下,一座又一座山川,一条又一条护城河,逐渐再现于眼前。这个文能提笔安天下的读书人笑了,笑意温柔。 第五章 良才,明主(上) 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 深冬过后,辞旧迎新,新桃换旧符。 虽是临近春节,但街上仍是没有太多行人,百姓多半都不愿在这般时节顶着寒风出门晃荡,每日早晨苦苦地从温暖的被窝中爬将起来,出门买一些蔬菜瓜果鱼肉以备一日的果腹之需,大概便是普通老百姓的冬日活动了吧。 裴嗣一开始是坐着放有两个暖炉的宽敞马车离开永安王府的,但是不知为何,才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他便让驾车的福伯停下马车,随后他跳了下去,接着便让福伯先行返回王府。 福伯愣了愣,对着世子殿下眨着那双小眼睛,硬是没问话。 裴嗣知晓他的意思,但终究没有再说话,只是抬起手拍了拍他肩膀上还未消融的雪花,打开了一把油纸伞,带着一名护卫沿着这条御道缓缓向南走去。 往南,便是南阳国宫城,南华宫。 南华宫是整个华夏大陆最大的宫城,从裴氏高祖定都此地后便开始修建,参与宫城建造的工匠数不胜数,更是足足花费了六年有余的时间才得以落成。 各处宫殿雕梁画栋,琳琅满目,异彩纷呈,它就像是一只巨大的雄狮,伫立于整座重川城正中央,日日夜夜俯视着城中百态。 看着那个外出游学归来,褪去文士衣衫重新换上锦衣华服的世子殿下,在王府内当了二十余年车夫的福伯也算是看着小世子慢慢长大的,此时他的心中恍然生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这殿下好像变了,但要问他哪里变了,他似乎又答不出来。 于是他尴尬一笑地伸出通红的双手,一紧马缰,调头返回王府。 南华宫,御书房后边有一座新建的小宫殿,殿内陈设极为简陋,与这座极为奢华的南华宫格格不入,但却是国主裴稷勤政的最有力佐证。 早年,国主陛下为了能够留出更多时间来批阅各地送至宫中的奏章,特意命人紧赶慢赶建了这座小宫殿,说是宫殿,其实就是一间再简陋不过的小房子罢了,若是夜里办公晚了,便不回后宫歇息了,直接在这小屋子里将就着。 对此,皇后以及诸多嫔妃甚至是朝中大臣都提出过异议,但无一例外,都被他大手一挥搁置了,还说,当年高祖定鼎南方之前,什么苦没吃过,寡人这算什么? 当裴嗣独自一人在太监首领贾公公的带领下来到那座小殿时,他顺势笑着问了一句:“陛下昨夜又没歇息了?” 贾公公虽然是太监首领,但是尤为年轻,三十岁都未到。 只听他细声细语地恭敬道:“陛下昨夜为了北胡大肆南下开疆拓土一事极为烦忧,甚至龙颜大怒,幸好世子殿下今日来了,可算是及时雨啊!” 说着,领着裴嗣跨过了门槛。 国主裴稷正给自己倒着一杯热茶,抬头见裴嗣来了,原本黑着的脸也变得缓和了许多,只见他挥了挥手,贾公公连忙带着所有人离开,将这个空间留给这对明主良臣。 行过礼,裴稷伸手让这位侄子坐在对面,只是轻轻瞥了一眼,便微微皱眉道:“怎么衣衫都湿了?” 裴嗣下意识拍了拍披风上的雪水,温言道:“是雪水,侄儿在外游历四年,就是突发奇想,想感受一下重川城的飘雪,所以便弃了马车步行进宫了。” “是啊,有些事物确实需要亲身体验才能得知其中奥秘,哪怕前人说再多,都只是纸上谈兵不落实处啊!”此话虽然简短,但其中真意,刚刚游览四国风光归来的裴嗣又怎会不知? 如今,北胡与西越一直蠢蠢欲动,前几日刚刚传来消息,北边又开始往南部拓疆了。 北胡本就是游牧民族,拥有极为广袤的草原地带,但终究是不如中原这块肥肉诱人! 而西边的西越国,那片极为荒凉贫瘠的黄沙之地,出门喘口气都会满口风沙的这个说法其实毫不夸张,再者,西越柴氏的野心,天下谁人不知? 裴嗣在这位国主伯父面前向来不行君臣之礼,这倒不是说他这位永安王世子殿下有不臣之心,反而这还是伯父从小便叮嘱他的那句话使然:嗣儿,以后记住,你父王在我面前,没有君臣,只有兄弟! 只见他丝毫不见外地给自己也倒了杯茶,没有像裴稷那般捧在手中,而是一饮而尽。 待放下茶杯后,他随即缓缓道:“侄儿一年前曾经乔装打扮进入北胡国都,只见北胡国民哪怕是再普通不过的老百姓都熟谙骑术,从前只是听说北胡人人善战,一直半信半疑,直至亲眼所见才知晓,原来竟都是真的。” 说罢,裴嗣叹了一口浊气。 裴稷有些恍然,沉思片刻过后,轻声感慨道:“也就是说,北胡一旦有战事,除却老弱妇孺之外,人人皆可战!” 北胡自从二十年多前统一草原以来,一直都是中原的一大隐患,他们的目标不仅仅是最南部的南阳国,也就是说北胡的目标不仅仅是单纯的往南部扩张,还要往东西两侧延伸,直至统一整个华夏大陆。 当然,要完成这番大业,并不简单。只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包括南阳在内的三国不得不加强防备。 北胡虽然沉寂了数载,但最近又开始动作频繁,比如近半月来不断往南吞并一些不起眼且无所归属的小城池便是为了日后南下征战作战略纵深。 临别前,裴嗣从锦裘的夹层中取出一块金锁,递给裴稷,笑着柔声道:“去年雍儿出生时,我还在西越边境上吃风沙,欠了这个见面礼一年了,希望伯父莫要介怀啊,今日还有些事,待侄儿下次进宫再过去见见我那位表弟。” 国主裴稷接过金锁,笑意温淳地点了点头,说会替他转交给那个不久前才刚刚满一周岁的长子,裴雍。 裴嗣一脚踏出宫门,便见有一人在不远处等候着自己,那人见到他后便撑开手中的伞,准备护送他去城外的一个地方。 裴嗣并没有急着跑过去,而是微微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雪停了,但是雨却落了下来,这场早至的春雨淅淅沥沥地落在地面上,与雪水融合在了一起。 他不由得轻声说道:“重川城的雨,还是一如既往地下得突然。”然后一阵小跑过去从那名护卫手中接过了那把油纸伞。二人并肩而行。 重川城外两里地,有一个开在驿路旁的小茶肆,专门对途经此地准备进城的“肥羊”坑蒙拐骗。 一人身穿素雅的文士衣衫,正坐在茶肆中喝着那极为廉价却高价售出的普通茶叶泡成的与白开水无异的茶水。 对此,不是没有过往行人冲着老板发火,骂他奸商,骂他趁火打劫,但是到最后又觉得自己理亏,毕竟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嘛,谁让方圆十里路只有这么一家茶肆?所以,骂到最后往往都没了火气。 而这名与茶肆明显格格不入的文士,不是那羁旅之人,而是专门从城内来到此地,等待着一个人的到来。 第六章 良才,明主(下) 三年前,他游学至东冥国时,二人初相遇,那一幕估计他们一辈子都难以忘怀吧! 东冥国国土尤为狭长,东部沿海地区常常会有一些海盗出身的劫匪肆虐为祸,他们大多都是因为东冥国海军逐渐强盛而无法继续以海盗为生,于是都改行到陆地上了。 行至福州地带途经一片树林时,他遇上了一伙总计十数人的劫匪,个个手臂粗壮如同女子大腿一般,满脸的络腮胡子,面目狰狞,手里拿着一把沾满了干涸血迹的大刀。 他被逼着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去,可是又能退到哪里?最终还是被十数人围住了。 当这个极有骨气的读书人死不求饶,闭眼等死的时候,听见了一阵刀剑交错的铿锵之声,紧接着一阵哀嚎不绝于耳,最后他听到了收剑归鞘的声音。 整个过程,不过是几个呼吸的时间而已! 当他缓缓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了一个温润如玉,姿容尤为英气的年轻男子站在身前,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那个眼神,如果自己不是男儿身,恐怕早就干脆直接以身相许了吧。 年轻男子身后还站着一个年轻剑客,只见他在身旁的那棵树上擦了擦手上的几滴鲜血,一脸冷漠。 躺在地上翻滚不停的劫匪在听到他眼前那位公子哥的一声“滚”之后,连忙爬起身,互相搀扶着离开这片树林。 他连忙站直身子,理了理衣衫,抬手恭敬道:“在下南阳国官楚,谢过公子救命之恩。” “为什么不求饶,然后将身上的钱财全部交给他们呢?你这么一个男儿身,起码能够有望保住性命啊。”那年轻公子直接开口说道。他愣了一愣,似乎觉得这个问题羞辱了自己,没有回话。 见他默不作声,那公子也不好再自讨无趣,于是也抬手作揖道:“在下南阳国裴恭,方才失礼了,还望公子见谅!” 这番开场白仿佛并不友好,但二人最终却有意无意地选择一路同行。 出门在外,安全起见,大多都不愿用真名与陌生人相交。 但他通过一路上的言谈举止,逐渐猜到了那位裴公子的真实身份,同样的,他也相信,对方也早已看透了自己。 虽说上官家楚字辈人数众多,但他绝不是自夸,但要说到“读书人”,谁人不知他上官楚华? 只是二人都极为默契地哪怕是几日前踏上了南阳国的国土,到分别之际都还是没有说破。 当他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恰好看到不远处撑伞而至的两人,他笑着起身,放下茶钱,撑伞离去,这个茶肆自然不是谈话的地方! 三人来到不远处的一座山上密林,冬天,树上都是光秃秃的,说“密”倒也真不算密。三人站立在山上高处,远望可以看到整座重川城。 “世子殿下神色不太好,看来是从宫里出来了,是听闻了什么噩耗吗?”随后他收起远望的目光,转过头望着他,继续一字一字地说道:“是北胡南下了?” 无论是裴嗣的真实身份还是北胡南下扩张之事,都属于机密之事,寻常人是万万不配知道,更不应该知道的,否则便会引起恐慌。但是他,却是直接脱口而出了。 当他此话一出,他的眼角余光便看到了站在一旁为他撑伞的那名护卫握住了悬挂在左腰的那把佩剑。裴嗣闻言后,微微一笑,抬手阻止了身边护卫的动作,说道:“无越,莫要无礼,怎能对上官三公子动刀动枪?” 相对于此时裴嗣的满脸笑意,上官楚华却是满脸阴沉,只听他再次问道:“是北胡南下了?” 裴嗣收敛了笑意,点了点头轻声道:“如你所言,刚刚从宫里出来,陛下说北胡半月来都在南侵,其国土南部的几个无主小城池接连被攻占,目前猜测,北胡虽然不可能直接抽风似的一直往南攻至我朝领土边境,但是估计通过这次南侵,他们将会收获颇丰。” 听罢,上官楚华陷入了沉思。这时,裴嗣笑着转移了话题,道:“三公子这么快就准备着为国而谋了?” 若是寻常人听闻堂堂永安王世子殿下说出这番诛心之言,恐怕早已吓得两腿发软了。 为国而谋,“国”之一字尤为值得深思,南阳国是国主裴稷的,而此时他上官楚华却只是站在了永安王世子的面前!但上官楚华神色未变,淡然道:“将来之事,应当早作谋划。读书人不都志向远大吗,我也不例外!”此时站在此地的三人都知晓,他是希望能够将“从龙之功”收入囊中。 上官楚华伸出左手,闭上双眼感受着雨水落在掌心,这才缓缓道:“殿下还需择个时间再次前往东冥国,以防后患才是。华夏大陆之上,我们便只有这么一个同盟了。” 说到东冥,裴嗣才恍然间觉得此时此景,像极了当初他们在东冥国初遇之时,同样是小树林,同样是这三人。只是当时尚未揭开底牌的双方身在异乡而非此时的故乡。 沉默了许久,上官楚华又再次一语惊人,只见他看着裴嗣的手,淡然问道:“世子殿下对外称要弃武从文,做个读书人恐怕是假的吧,其中缘由甚多,我也不便多说。但想必殿下的武功底子一直没有落下吧。” 说罢,他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树林,往城北上官家而去。 站在裴嗣身旁的无越此时脸色有些不自然,因为那人在离开之前,给他丢了一句话:“无越,认识你三年了,还是最初的模样,以后这性子得改一改,否则真要跟你家殿下过一辈子了,就算你愿意,他还不一定乐意呢!”这话可算把武艺超强的他怼得出了内伤。 而裴嗣则张开了双手,看着手上因常年握剑得来的老茧,感慨万分。 很多年前,早早继承父志习武练剑的世子殿下忽然间说要做个文人,不习武了,当时可谓是引起了一番轰动啊! 南阳国以武立国,加之天下尚未承平,国主裴稷向来重视武将多过文臣。退一万步说,世子殿下的父亲永安王裴穆不就是一名杀伐果断的一代名将吗?弃武从文?!当时坊间百姓谁不在心中疑惑万千。 但其中真相缘由,确实如上官楚华所言有些复杂,既是从国主裴稷方面作出的考虑,也是从永安王府自身作出的决定。 对于他这个一出世便是世子殿下的自己而言,很难真正地做到纯粹为了自己而谋。 因为他的背后,是整个南阳! 第七章 北上官,南慕容 南阳国都重川城,北上官,南慕容。 两大商业巨头看似井水不犯河水,但实际上却是暗斗不止。 只因上官家成家立业较早,“商贾第一家”的称号便一直压得慕容家喘不过气,再者,慕容家的行商领域只在南阳,最远只是达到东冥国境内,而上官家的业务范围甚至囊括了整个华夏大陆的四国疆土。 不是说北胡与西越跟南阳势同水火吗? 答案是确实如此。但敢问世上谁对银钱不感兴趣?凡夫俗子一辈子劳碌奔波还不是为了那些个能够揣自己兜里,入袋平安的方圆铜板吗? 若仅仅是晓之以利,慕容家可以做得到,但终究在人脉、影响力方面远远不及上官家,人家不愿领情。当年慕容家尝试过在西越开一家布庄,最终人货两空,还出了几条人命,到最后硬是连尸首都没找到。 但很奇怪,虽然两家势同水火,但却丝毫不妨碍上官楚绅与慕容铭的交情,这不,此时正在慕容家后院逗鸟! 若非要解释的话,大概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吧。 “这只鸟可是我从一个东冥的商人处高价得来的,据说是在北边草原上辗转到了东冥,这种独出自北边的鸟可是极为珍贵难寻的,你看看,多神俊啊,有价无市啊!”慕容铭正把一只手指伸进笼子里撩拨着那只产自北胡的鹰凖。 说话间,一个扈从拿着一盘饲料走了过来,上官楚绅抬头看到他那张青一块紫一块的脸颊,气不打一处来,于是哼哼道:“我前几天去锦绣斋,打算找上官楚越为你出口气,谁知道碰巧三哥回来了。” 慕容铭听罢,接过饲料后挥了挥手,让那个挂着彩且破了相的扈从赶紧离开他的视线。 然后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那个满身书卷气的书生,他这种纨绔子弟还真瞧不上。 “诶,不是,你说你那个七妹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是这般性子呢?本少爷每次都是拿着这张热脸去贴她的冷屁股,本少爷都这么有诚意了,她怎么还是不领情呢?女人心,海底针,六字真言也!”慕容铭喃喃道。 上官楚绅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真不明白,他堂堂慕容家铭二少怎么就对她上官楚越死心塌地了呢。难道是每次见她都被骂,骂习惯了就一天不骂不舒服吗? 春节,周而复始,万象更新。 重川城作为南阳国都,夜市本就热闹非凡。位于城南的渝川两岸,有一块远离居民宅而专门开辟出来的宽阔地界,从太阳下山伊始,一直到深更半夜,吆喝声不绝于耳。 今日除夕夜,楚越吃了一顿年夜饭后,带着刚刚从乡下探亲归来的丫头白露出门赏花灯,每年的除夕夜,人们都会在渝川上放花灯。 她每年都会来,因为她始终不曾忘记那些年,她都爱骑在父亲的肩膀上,在岸边商贩手里接过一盏花灯,然后他们一家三口便会蹲在岸边,许愿,放花灯,看着花灯沿着渝川流水飘离而去,她很开心,那应该是她童年时期每年最开心的一天吧。 但自从父亲离开以后,娘亲便不愿再过来了。 触景伤情,难道不身临其境地面对便会忘记伤痛吗? 白露跟在楚越身边已经将近十年了,这个与她同年的丫头,性子尤为开朗,几乎每时每刻都会把一脸笑意挂在脸上,楚越这些年来都很羡慕她这般无忧无虑。她忽然间想起了前几日老祖宗说的那番话,有些怅然若失。 “小姐,小姐!”楚越回过神来,看到那丫头在她眼前挥着手,另一只手则捧着两盏花灯,她歉意一笑,接过一只花灯往渝川岸边走去。 结果还没走两步,手里的那盏花灯便被人从侧面给抢了过去。 楚越转过身,看到了一张从小便极为厌恶的脸,不是慕容铭还能是谁?这两人,简直是冤家路窄。 她板着脸,二话不说就直接冲他冷冰冰道:“还给我。” “我刚刚也要了一盏,我们可以一起放啊!”说着,他嬉皮笑脸地从身后拿出了另一只花灯。 站在一旁的白露偷偷地撇了撇嘴,她知道,他说的要是真的字面意思,是直接拿,不是花钱买。他向来看这个慕容家的小少爷不顺眼,偏偏那人还眼神不太行,一直对自家小姐纠缠不清。 见他不为所动,楚越深呼一口气,直接转头离去,谁知那人连忙抬腿迈了几步,又把二人给拦在身前。 楚越对这个死缠烂打的家伙向来没什么耐心,上次迫不得已就直接在街上当着众人的面打了他那可怜的扈从跟班,这次她也并不介意抡他几个拳头。 此时此刻,岸边的一家热火朝天的酒楼中,有一个公子哥独坐在三楼的雅间里,门外还站着一个闭目养神的剑客,这让许多客人都不敢途径此地,于是个个都很自觉地选择绕道而去。 那公子哥其实尚未及冠,但是在他的脸上依稀可见岁月的痕迹,比如他的肤色并不似重川城本地世家子那般面如冠玉,而是略显黝黑。 他夹起桌上的一块嫩牛肉缓缓放入嘴中,喝着小酒,十分惬意。 看着楼下的那一场“闹剧”,他喃喃道:“北上官,南慕容。慕容枫那个老狐狸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儿子?这般厚脸皮,追女孩子哪里有这么追的呀,不打你才怪。” 楼下,正如他所言一般,慕容铭被打了,被一拳打在了脸上。什么打人别打脸,那都是废话,她上官楚越才不听。 问题是他也不生气,还站在那里笑嘻嘻的,这一幕,更让楚越火冒三丈了。 这时,人群中走出了一个大概而立之年、身着官服的男子,围观人群立即微微躬身向其行礼,随即作鸟兽散,顿时间在那人的眼前消失了。 “本官在远处便看到了此地有民众围观,本以为是杂技表演,原来是七妹跟慕容二少。”那人微微笑道。 来人正是重川城县令上官楚尧,上官家楚字辈长孙,其父乃是三老爷上官泠,官拜朝廷礼部尚书。这对父子同朝为官,在重川城早已是一段佳话,以至于三房在上官家的地位声望无人可以比拟。 楼上,那位年轻公子哥饮尽杯中酒,紧紧握住酒杯也不放下,只是眯眼盯着楼下,这场戏是越来越精彩了。 第八章 一人酒楼独坐,一人心结已解 渝川沿岸,三足鼎立。 慕容铭见县令大人缓缓走来,微微躬身拱手道:“上官大人!”楚越对这位大哥向来说不上好感,但也从无恶感,于是收敛神色道了一声“大哥”,上官楚尧点了点头,也没计较她的那一声不合时宜的称呼。 上官楚尧走近二人后,柔声对楚越说道:“七妹,今夜乃除夕灯会,还是不要顽皮了,免得让大伯母担忧。” 楚越转头看了慕容铭一眼,没有说话。 慕容铭见她投来目光,也没有丝毫惊惧。上官楚尧虽然是城南的一县之主,但由于重川城地域极为辽阔,共有两府四县,他虽是城南雾都县县令,却也管不着他慕容铭。 说话间,上官楚尧有意无意望向对岸的那座酒楼。 最终,两人不欢而散,楚越更是连放花灯的心情都被消磨得一干二净,便直接带着白露回府了。 上官楚尧独自一人站立在岸边,倚靠着石柱怔怔出神。 酒楼上,那位喝了几壶清酒的公子哥依旧清醒无比,他从小就酒量惊人,一个酒局下来总还是脸不红心不跳,他那位在沙场上不可一世的父亲总会调侃他“脸皮厚如城墙”。 而他,从来也只是一笑置之。 房门被推开了,那位剑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门复关门,疾步走到那位公子哥跟前躬身道:“是无越疏忽了,请殿下恕罪!” 公子哥正是永安王世子裴嗣。 他缓缓站起身,紧了紧衣领,将那名剑客扶起,温言道:“与你无关,何必请罪。他上官楚尧来此自然是为了我,行踪泄露也无妨,本世子又没犯法。” 朝中,文武大臣从去年起便赫然分为泾渭分明的两派,一方支持永安王府;另一方则扶持正统,他们认为,既然陛下已然有了皇子,自当由皇子继位南阳国主。 而上官泠与上官楚尧父子二人,属于后者。 裴嗣当时还在西越与南阳两国边境上吃西北风,便收到了父王特命人加急给他传来的消息,他当时只是冷笑一声,并没有觉得这有何不妥,毕竟谁不渴望从龙之功,陛下正值盛年,皇子虽年幼,但可以等! “上官家族内势力错综复杂,盘根错节。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三房上官泠显然不会站在我们永安王府这边……”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你觉得上官家的七姑娘怎么样?”裴嗣望着窗外,面无表情道。 无越被问得楞在当场,他看了裴嗣一眼,发现他古井不波,于是他便不知该如何应答了。 “上官楚越是上官家楚字辈长房长孙,虽然上官清逝世多年,在家族内算是孤苦无依,但是她却始终深得上官老祖宗的宠爱。”裴嗣轻声喃喃自语道。 这时,无越很是煞风景地阴阴笑道:“公子,府上倒是有意撮合你与慕容家那位南阳第一美人。”他这样清冷孤傲,生人勿近的性子,向来都只会对这位主子有一张笑脸。 慕容家大小姐慕容镜是慕容家主幼女,自出生起,便已经被方士算过命,乃是神凰命格。 凰,一国之母也。 裴嗣闻言,抬起脚便准备扫过去,见他阴恻恻地低头笑着,他知道他没打算躲,便不自讨无趣地收回了脚。 只是桌上茶已冷,菜已凉,他把双手拢在大袖中,悠悠然说了句“回府”,二人便下了楼,驱车往城北王府而去。 片刻后,有一人走到上官楚尧身边,贴着耳朵嘀咕了什么,只见上官楚尧满脸疑惑。 上官楚越回到锦绣斋时,见娘亲房中已经熄了灯,便没有再作打扰,独自一人回到房中。 每逢佳节倍思亲,她借着月光,从柜子底下翻出了一个首饰盒,那是她七岁时父亲上官清送给她的生辰礼,自父亲离世后便被她藏到了她自以为看不到的地方。 首饰盒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檀木盒子。 她慢慢地打开,里面的首饰因为多年没有用过,有一些早已生锈了斑驳了。蓦然间,她看到了底下压着一片暗黄的纸张。 她倒出所有的发钗步摇,将那张她从来不知道存在的纸张展开。 上面的字让她瞬间趴在桌上,嚎啕大哭! 就住在旁边的白露提着烛火便走了进来,在漆黑的屋子里点了灯,走到书桌前蹲下身子,焦急万分。 她看到小姐手边有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略微泛黄的旧纸张,她拿了起来,上面有用正楷写道的几行字:越儿,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陪不了你们娘俩了,爹只希望你能好好代替爹爹陪着你娘亲,她为了我背井离乡,我有愧!记得好好照顾自己,别怪爹! 当年,上官清因病逝世,临终前,对蹲坐在床前的母女二人没有只言片语。 是的,这么多年来,她心中都怨他,怪他。怨他早早地丢下自己跟娘亲走了,怪他未能留下什么,哪怕是一句话也好。 现在,她却开始怨恨自己了! 这么多年来,她将自己的天性收敛起来,封闭住自己,变得沉默寡言,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存在在这个家的意义是什么。 自从上官清离世后,她不再沾染家族的商行业务,疯狂习武,只是为了麻痹自己罢了,她想让自己的心变得更加坚毅,无情。 但是,她却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要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如今,她似乎懂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父亲的突然离世,她的心结,就像一个枷锁一般紧紧地拴住自己,让她始终无法真正走出那个阴影。 她曾经怨他,怪他。 而现在,她愿意放下了。 翌日,她独自一人带着一壶酒来到了城西郊外,这里依山傍水,风光迤逦,是重川城外的一片世外桃源。当初这一块土地,被多少人眼馋觊觎着,但最终成为了上官家的陵园。 清明未至,能饮一杯无? 她站在那块墓碑前,轻轻拂去碑上的残雪,眼神温柔。 她缓缓跪坐在碑前,将那坛酒放在了父亲的坟前。她始终记得这是他最爱的酒。 上官清本来并不爱喝酒。只是自从她这个长女出世之后,他便开始慢慢地喝上了。 这酒,名唤女儿红! 第九章 一府一国,鱼龙混杂 永安王府,扶风院。 世子裴嗣正站在窗边,窗外几棵腊梅还群芳斗艳,残雪落在梅花之上,更加冷艳非凡,但他却无心赏景。 他的手里拿着一张纸条,是昨夜去往酒楼的路上从一个路边卖冰糖葫芦的商贩手里得来的。 当他在酒楼上看到上官楚尧之时,他心中冷笑一声。心想:你以为本世子会在这里跟人见面吗?可惜了,你猜错了! 那张纸条上沾染了点点猩红,极为刺眼,那已然干涸斑驳的血迹,无时无刻提醒着他一条性命在那遥远的异乡,没了。 昨夜,他曾与父王裴穆彻夜长谈。 如今南阳国内形势看似风平浪静,但总有些人闲着没事在暗地里兴风作浪。久而久之,国主裴稷会不会听信耳边的“忠言逆耳”,将他们父子彻底打入尘埃? 没人知道。 永安王裴穆对于王位其实没有一丝一毫的野心,也从未想过像西越柴氏那般起兵反叛,谋朝篡位。但人的性命只有一条,没了就没了,他们只是未雨绸缪地为求自保,就这么简单的道理! 君王的宠信,根本不能简单地凭借一句“在寡人面前,你父王于我而言,只有兄弟”的言语便世代绵延。 所以,永安王府不得不明里暗里开始筹谋势力,其中上官家毫无疑问是最好的助力。 上官泠父子已然选择了裴雍,而上官楚华一心只为君王谋,若是日后永安王府失势,他难保不会临阵倒戈。虽然二人三年来结伴游历华夏大陆,但他作为永安王嫡长子,根本不敢将这么大的赌注押在上官楚华身上。 当然,若是那位闻名重川城的读书人选择倾力辅佐,自是好事一桩。 那么,还有什么一劳永逸的办法?永安王裴穆一改初衷提了一句话,但他没有点头。 说到底,朝中的暗流只是内忧,而纸条上从国境之外传来的消息,则是外患。 他轻轻揉了揉脸颊,叹息道:“我这个永安王世子,不轻松啊,真是好一个''读书人''!” 过了春节,冬雪逐渐消融,万象更新,干枯的树枝上开始冒起朵朵新芽。 楚越听闻城外的那片紫竹林中有瑞兽麋鹿出没,便带着弓箭与佩剑墨池悄然出门了,她想要以此作为老祖宗的寿礼。 重川城周边地带多山峦,所以南阳国都算是被重岩叠嶂的山峦所包围其中,故而又有“山城”一说。城内易守难攻的地势,历来最让北边与西越两国愁苦万分。 楚越骑着一匹快马,奔袭至此,提起挂在马背上的箭囊挂在背后,随即把那匹跟随自己多年的乌骓马拴在树干上,随后步行上山。 这片竹林尤为茂密,最近也有不少人在听闻消息之后来此地狩猎,但统统都是一无所获。 她也只是想要拼拼运气罢了。 楚越提了提身后的箭囊,穿梭在紫竹林中,两个时辰过去了,她始终没有发现那只传闻中的瑞兽麋鹿。 当她想要无功而返的时候,突然听闻山脚下传来一阵刀剑的交错声,因为从小接触武道,她的听力极佳。 她没来由一阵恼火,莫不是因为那批人,才让麋鹿躲起来了。 于是她抬脚径直往山脚而去。 山脚下,一群黑衣人正围着一个商队,但是她却敏锐地察觉到了那群正处于劣势的黑衣人才是“自己人”,于是她毫不犹豫地从身后箭囊中取出一支箭羽,弯弓射出一箭。 这一箭,救下了一个蹲坐在地的,貌似要闭眼等死的黑衣蒙面人。 最终,她拉着他离开了此处“战场”,而此时,二人正坐在东城城门内的一个面馆。 那男子已经在回城半路上趁机脱掉了那件夜行衣,楚越那时候才发现,这小子长得还挺清秀英俊的。 那中年老板扬起一张醇厚的笑脸上前问道:“二位客官,请问要吃点什么呢?” “来两碗牛肉面,麻烦加点辣油。” 那年轻男子听罢,连忙摆了摆手说道:“不,我的那一碗不加辣油!” 那中年老板点头笑着离开,楚越微微腹诽道:“你是外地来的吗?” “不是,我的祖辈都是南阳国的,只不过先祖是从南粤之地来到了川蜀的。”那男子轻声道。 “先祖?那都是几代以前的事情了,你也算是在重川城土生土长的,居然不吃辣?”她痴痴笑道,估计是觉得有失礼仪,这才慢慢停了下来。 那年轻男子也没有恼怒楚越的失礼,只是喃喃自语道:“身不由己罢了。” 两碗热腾腾的牛肉面端了上来,楚越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那男子却细嚼慢咽,侧着头盯着楚越,似乎有些失神了。 楚越后知后觉地也侧过头望着他,二人四目相对。 楚越总算有些许尴尬,一口咬断所有面条,嘟囔着含糊不清地说道:“怎么了,女子就不能大大咧咧了?我在家也不是这样的……” 男子摇了摇头,笑着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很久没有见过这般率性而为的姑娘了。觉得有些恍惚。” 二人吃完了那碗牛肉面,进城后自然分道扬镳,萍水相逢,哪怕是同在一座城里,也没必要寻根问底地查户口。 至于他今日为何去城外,她也不在乎,她只在乎自己并没有捉住那只瑞兽。 待到楚越离开后,几人迅速从街道尽头闪了出来与那名年轻男子汇合。 数人走到了一处不显眼的荒僻街巷,为首的那名年轻男子沉声道:“几位阵亡的兄弟麻烦你们将其厚葬,随后本世子会安排好他们的身后之事,至于你们,最近先隐匿起来,暂时不会有任何行动。” 数人默然点头,随后散去。 只余下一人跟在裴嗣身后,返回王府。 一路上,裴嗣始终沉着脸,一言不发。无越自然不愿意打扰他,更何况,他此时的心中同样愤愤不平。 因为他比这世上任何人都想要将那个逃脱了他们罗网的人碎尸万段。那人的父亲他自问杀不了,那他呢?会不会有朝一日,自己能够做到梦寐以求的那件事,以抚慰他族人的在天之灵? 今天,他们主动出城追击的商队,其实是西越国太子的车队。 既然马车上的人是假的,那真太子自然已经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消失了,此时定是已经成功潜入了南阳国都重川城内,人海茫茫,想要找一个人实在难如登天。 恰似古人对于川渝之地感慨的“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一般。 上官府,派系林立。 南阳国,鱼龙混杂。 第十章 寿宴上的一袭红衣 上官楚越策马回到府门外,便有门童前来接过马缰,往后门马厩而去。 楚越拎起裙脚跨过府门,来到锦绣斋外,她眼尖看到了总管家程邛,于是她马上转头,谁知一阵呼唤声从堂内传来。 她转过头抓耳挠腮地往堂内走去,看到老祖宗正坐于堂中与母亲聊天。 看着整副武装站在眼前的楚越,老祖宗上官烛明缓缓道:“听后门的小厮说,七姑娘一大早便带着家伙出门了,我这一看,倒还是两手空空啊!” 楚越瞥了母亲一眼,大夫人却一直低头笑而不语,这意思很简单,你自己解决,娘亲帮不了你! 见状,楚越立即跑到老祖宗身侧,给他轻轻揉捏着肩膀,讪讪道:“老祖宗不是快要百岁大寿了嘛,楚越这不就想着给您带一只瑞兽回府,当作寿礼嘛!谁知道被一群……” 她恍然间意识到什么,便没有继续往下说。 上官烛明见她停了动作更闭上了嘴巴怔怔出神,于是微微侧过头看向她。 “我……反正,就是一无所获!” 楚越陪老祖宗聊了一会天,便回到了房中。白露正在泡茶,看到小姐跨进房门的时候心不在焉,便玩笑道:“小姐这是出去了一趟,就给家里带了一位七姑爷回来了吗?” 楚越点了点头,白露随即目瞪口呆,震惊道:“什么?!小姐真的遇上心上人了吗?” 她反应了过来之后连忙摆手,摇头道:“哪来的什么姑爷,别胡说啊!”说罢,她的脸有些红晕。 白露笑而不语,小姐这是开始思春了! 裴嗣带着无越回到永安王府,在回廊上见到了弟弟裴盛正与小妹裴沁在沙地上玩泥巴。 裴沁是两年前永安王与侧妃余淼所生的幼女,当时他并不在王府中,所以裴沁自然与这个哥哥不亲,这不,一见到他那张阴沉到极点的脸,哗啦一下就哭出了声。 永安王正妃有三个孩子,这裴嗣与裴盛,再加上已经出嫁了的长女永明郡主裴影皆是王妃所生。 裴盛连忙给小妹擦掉满脸的泪水,转头望着裴嗣轻声道:“大哥,你这张脸怎么了,像黑脸神一样,都吓坏小沁儿了!”随即转头哄着裴沁,嘟囔着“不哭不哭,小沁儿不哭!” 裴嗣今天没有心情去哄妹妹,只是轻声说了一句“等我有空了带沁儿出去买糖葫芦”,便径直走向了父王的书房。 永安王裴穆正在小心翼翼擦拭着那把跟随他征战沙场多年的宝刀,没有在意裴嗣没有敲门便直接推门而入的无礼之举。 裴嗣拿起桌面上倒扣着的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一饮而尽。 裴穆见他喝了一杯才刚刚沏好的滚烫茶水都没有丝毫反应,便知道大事不妙,于是将宝刀归鞘,放回刀架之上,沉声问道:“西越的那位柴氏太子,没拦住?” 裴嗣抹了抹嘴,苦笑道:“怎么拦?我们一群人硬是连他的影子都没见着,兵分两路,混淆视听,好啊!如今已经混入城中,再想找便难了!” 西越国此次让堂堂太子入南阳,算是羊入虎口,但一旦成功达到他们想要的结果,便是满载而归了。 至于他们进入南阳的目的,是拉拢关系还是刺探军情,他们不得而知。 “过了正月,我便要按例返回边境,明日便进宫将此事禀告于陛下,你也不必自责,既然已经找不到人了,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便再作打算便是。”永安王斟酌过后淡然说道。 正月月底,老祖宗上官烛明百岁寿辰,上官府今日大开仪门,全城的达官贵人,商贾之家的家主的马车统统都出现在了上官府门前那条极为宽敞的街道之上。 今日,上官泠身着正二品官服,从礼部衙门回到府中。 显然,他今日并非以上官烛明的孙子的身份来给老祖宗贺寿,而是以朝廷的身份来问候上官家家主。 上官楚越换上一件久违多年的红裙,想当年,几乎全府都知道这位七姑娘最爱红衣,只是自从大老爷离世后,便再也没见她穿过了。 此时她正坐在镜子前梳妆,白露拿着梳子给小姐梳理着长发,微微笑道:“小姐本来便肤白,还是穿这红衣最为好看!” 楚越从那个被她深藏多年的檀木首饰盒中取出一支金步摇,递给白露,白露接过后便给她插上了,只听她轻声道:“我已经想好了,总不能一直深陷于悲苦之中,人活一世,何必苦了自己?” 说罢,她站起身,继续说道:“我要重新做回当初的上官楚越,把真正的自己找回来。” 上官府仪门外,宾客如云。 站在门外迎客的三少上官楚华与二少上官楚谦这对同父同母的二房兄弟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当一个人出现在上官楚华眼前时,他愣住了,直到哥哥楚谦拍了拍他的手臂才醒过神来。 于是二人共同迎向那位刚刚走下马车的贵人,世子殿下! 楚越想要出门凑凑热闹,于是径直往府门外走去,结果被一只拦路虎,不,是两只拦路虎给拦住了。 楚越正想要说话,便看到了二人身后有一张熟悉的面孔。 二人转身,二话不说便弯腰拱手极为恭敬地道了一声“见过世子殿下”。 “你居然是永安王世子?”楚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直言道。 上官楚绅心中苦叫连连,这个丫头真是胆大包天,居然敢跟世子殿下这样说话?这不,他立即拉了拉她的手。 裴嗣独自一人走了过来,笑道:“免礼。无妨。”这两句话自然是分别对楚绅与楚越二人说的。 “今日本世子代表永安王府来给上官老祖宗贺寿,不知老祖宗如今在何处啊?”裴嗣笑问道。 上官楚绅感受到了身边有异样的目光瞥了过来,于是他主动提出亲自带裴嗣过去见老祖宗,为他们二人制造机会! 上官楚越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裴嗣,她不禁好奇,堂堂一个世子殿下,没点底子居然甘愿冒如此之大的风险去拦截那个车队?当真是吃饱了撑着啊? 除了上官楚绅之外的另一只拦路虎,当然是慕容铭。 他终于忍不住在楚越面前挥了挥手,假装惊讶道:“你该不会是喜欢世子殿下吧?该不会是真的吧!” 楚越转过头瞪了他一眼,冷声道:“关你何事啊!还有,你又不是人家世子殿下,你怎么进门的?我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没有给你们慕容家发请帖吧。” 说罢,他在怀里掏了掏,拿出了一张请帖,还很嘚瑟地在她面前晃了晃。 楚越咬牙切齿嘟囔道:“上官楚绅,你这个叛徒!” 慕容铭看着眼前这个时隔多年再次穿上一身红衣的她,仿佛回到了当年二人还是孩童时候的那次初见。 同样是这样的一身红衣,让他仅仅一眼便见之不忘了,哪怕每次见面她从来都没有一副好脸色,但他还是喜欢她,一如当年初见。 第十一章 剑舞 此次上官府的寿宴可谓是盛况空前,仅是到场的宾客就有百余位,上官府后园便设有十余席,上菜端酒的丫头小厮人头攒动,忙得不可开交,但依旧井然有序。 正午时分,宴席开宴之际,楚越好不容易终于摆脱了那只“拦路虎”慕容铭。 她回到自己的闺房之中,从架子上取下了那柄出自宫廷铸剑大师之手,且伴随自己多年的配剑墨池。 上官府后园是一块极为宽敞的空地,园中有一高台,当初乃是为了观赏戏曲而搭建的。 今日,台上的那一席是老祖宗上官烛明与其几个孙辈,就连两个早已出嫁的姑小姐也位列其中。 高台上,席中,有老祖宗上官烛明、当朝礼部尚书三房上官泠、掌管上官氏大部分商行产业的二房上官涟、四房姑小姐当朝吏部侍郎夫人上官沛、五房上官涯仍旧赋闲在家,还有前年丧夫后便回到了娘家的六房姑小姐上官湖。 而高台之下,十数席前方还另外预留了一大片的空地,听闻这个是应了七姑娘的要求。 台下,面对高台中央的那一席,赫然坐着永安王世子殿下,裴嗣。 此时,众人谈笑风生间,有一袭流袖红衣,持剑从天而降。 落地后,她躬身轻轻一拂,笑道:“楚越恭祝老祖宗大寿,望老祖宗一世常乐安康,谨以此献上一支剑舞,献丑了!” 说罢,只见她将墨池剑鞘轻轻拔出,左手一旋,抛掷到了左边回廊旁的沙地之上,顿时之间惊飞了两只停留树上枝头的飞鸟。 随即右脚脚尖借力触地一点,悬空而停。 众人纷纷仰着头,估计是时值正午时分,阳光有些许刺眼,都抬起手遮挡着。 高坐上方的上官烛明更是满脸难以掩饰的开怀。 南阳城,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都听闻那位上官七姑娘多年来从不沾染家族产业,反倒是喜好兵戈,尤其是一身轻功尤为了得,今日总算是大开眼界了。 半空之中,上官楚越以剑指天,抬臂而旋,就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鲜艳玫瑰,明艳且热烈。紧接着是几个猝不及防的后空翻,随即便只见她瞬间以剑拄地,倒立于众人眼前,衣袂飘飘,宛若仙人下凡。 她以剑借力,再一个翻身,双脚落地后,将墨池剑横放于身前,左手双指抹过剑身,随即剑尖直刺向前,接下来又是一番让在座众人眼花缭乱的剑招剑势。 最后,她再次悬停于半空之中,从大袖中取出一个横轴,用剑尖穿过系在横轴之上的红线,横轴随即在空中展开,上书: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众人纷纷举杯站立,同声道:“恭祝上官老祖宗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估计是楚越落地时恰好被一颗石子给绊了一下,踩不平衡,一个身形摇晃,眼看着快要跌倒,在座众人都焦急万分,尤其是慕容铭,连忙抬起脚恨不得一个箭步飞奔过去扶住她。 但是,他晚了那人一步,真的是一步。 只见那人双手按住桌角,然后一个前空翻,跃到了楚越的身后,伸手扶住了她的腰肢。 在座众人纷纷深呼一口气,拍了拍胸口。 唯独慕容铭在心中忿忿不平,刚刚的那场剑舞,他如痴如醉,甚至已经想好了怎么去她面前大拍马屁混脸熟,到头来,却仅仅差了一步。 上官楚越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庞,有些失神,等到她觉得脸上有些许滚烫之后才回过神来,连忙站直身子,那人也松开了手。 她与他,都没有说话,脸颊通红,耳朵发热的她甚至还抬脚一个转身便离开了这个“车祸”现场,当然不忘到回廊边上拔出墨池的剑鞘,随后径直狂奔回房。 她心想,这算不算是,“一日英名一跤丧”?想着,她捂着脸颊嘟囔了一句:都怪那颗不识大体的石头! 见楚越抬起裙脚便径直头也不回地溜了,上官老祖宗坐在席上尴尬一笑,对着台下仍旧站立在原地的那人轻声道:“老夫府上的这位七丫头向来脸皮子薄,还请殿下见谅。” 是的,正是英雄救美的世子殿下裴嗣,他方才甚至在想,这算是一报还一报了,当日你救了我“一命”,今日我扶了你一把,正想着,便听到了上官烛明的话语。 于是他连忙拱手道:“老祖宗不必在意,上官姑娘这般率真的性子,挺好的。” 他的这句再简单不过的话语,传到在座众人的耳中,各有不同的看法...... 比如,三房上官泠与上官楚尧这对父子,对于这句话,忧思渐重;再比如,慕容家三少慕容铭,则生怕这位世子殿下哪一天真成了自己的情敌! 宴席再次进行,期间,三少慕容楚华走到裴嗣身后,轻声道:“殿下,有些关于寿宴的礼单事宜在下要与您确认一下。” 二人走到回廊拐角无人处,上官楚华一改其温文尔雅的书生风范,摊开双手沉声道:“殿下今天堂而皇之地过来府上,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那样的话,你考虑过后果吗?” 裴嗣却双手插袖,望着她方才离去的方向,嘴里淡然道:“不过是一次无奈之举和几句无心之语罢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说罢,他停了下来。 片刻后,才重新拉低声音说道:“席中,我那位三叔今日很显然是以朝廷礼部尚书的身份前来府中的,你此话一出,他们难免会有所戒备。再说,如今我也不知道你的话到底是何意了,但是......我不想让楚越牵扯进来。”上官楚华深呼一口气,沉声道。 裴嗣收回视线,望着眼前近在咫尺的上官楚华,笑道:“你放心,我当然考虑过后果,但是他们目前可以辗转腾挪的地方太限制了,无妨!” 他有意无意忽略了上官楚华最后的那句话。 七姑娘的闺房。 白露没有跟着小姐前去宴席,见她捂着脸红着耳朵跑了回来,她忍不住笑着走上前问道:“小姐,您该不会真的有意中人了吧?” 楚越放下双手,瞪眼道:“什么意中人,没有,不过是出了丑罢了!” 她的心中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刚才心跳如此之快? 但自己与他只有一面之缘,虽然早已听闻这位世子殿下的一些奇闻轶事,哪怕两座府邸只是相隔几条街,但那个南阳国独一份的世子殿下,终究距离自己太过遥远。 怎么可能! 第十二章 女子心思 当天夜里,大夫人在春弄的陪同下来到了楚越的房间,见她正站在窗边用手指轻轻拨动着烛火,气笑道:“从小便玩心大,现在都可以嫁人了还是这般,日后谁敢娶你啊?” 楚越愣了愣,随即嘟嘴走到娘亲身边,轻声道:“最多女儿不嫁人了呗,一直留在娘亲身边,孝敬您!”说着,扶着大夫人坐下,给她捶着肩膀。 大夫人轻叹一口气,柔声问道:“娘亲知道,慕容家那个小少爷,向来都对你有所倾慕,娘亲想着……” 话未说完,楚越便插嘴道:“那小子,我可看不上,娘亲可别想了。” 大夫人转身抬起头看着自己这个唯一的孩子,沉声问道:“那你是不是有意中人了?” “哪有,娘亲你们别想太多了,我跟那位世子殿下可半点关系都没有。” “越儿,我们虽然是大户人家,但是王室,我们当真掺和不起,娘亲宁愿让你嫁给慕容铭这般纨绔子弟,也不情愿你嫁入王室。你这般性子,入了王室很多事情便身不由己了,你不会快乐的!”她轻轻拍着女儿的手,低头微微说道。 “既然是娘亲想多了,自然是最好的。”随后,她站起身来,默默离去。 楚越望着娘亲的背影,有些落寞。她知道,娘亲大概是想念父亲了吧,她不想让自己重蹈她的覆辙,重新走上她当年的那条路,孤独、寂寞了大半辈子。 那便不要再跟他见面了呗,免得娘亲和老祖宗担心。 慕容府。 慕容铭烂醉如泥地在扈从的搀扶之下回到府中,家主慕容枫仿佛已经习惯了这个幼子这般行径,早已见怪不怪了,瞧都不瞧他一眼。 倒是慕容镜起身走到了这位哥哥的身边,对爹娘轻声道了一句:“女儿来扶哥哥回房。” 慕容镜扶着慕容铭回到房中,并主动给他倒了一杯醒酒茶,坐下谄媚着问道:“怎么样?我听说了,殿下今日也去了上官府贺寿,你给我讲讲吧,二哥!” 慕容铭将醒酒茶从妹妹手中接了过来,一口气灌了下去,打了一个嗝,估计是喝酒水喝饱了吧。 他扬起那张像猴屁股一样的脸庞,看着那个花痴妹妹,微微说道:“他呀,今天出尽了风头,那个空翻多精彩啊,我都佩服得不行了。” 慕容镜双手撑着下巴,想象着那幅英武无比的画面,喃喃道:“不愧是世子殿下!” 慕容铭伸手拍掉了她的手,自嘲道:“你们家那个殿下,半路出家就要抢走楚越的心了,我算什么?你是不知道,他们两个抱在一起的时候,她的眼神有多痴迷,她从来都没有这样看过我一眼!” “一眼都没有!”他停顿了片刻,重复道。 慕容镜如遭雷击,她从来都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成为他的妻子,她更是坚信那个小时候给自己算过命的相师的那句话。 神凰命格。 “妹妹啊,我说你好歹也是咱们重川城的第一美人,从小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更是不差,怎么就对他这般死心塌地啊?”慕容铭坚持不住了,干脆趴在桌面上。 慕容镜嘟囔着说道:“有嘴巴说我,也不想想自己,你不也是喜欢了上官家那丫头快十年了?” 转念间,她拍了拍哥哥的肩膀,笑道:“要不你尽快去上官家提亲,娶了那丫头吧,这样我们都没有后顾之忧了呀……哥,哥,你听到没有啊?哥……” 他醉了,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开始打鼾。 “不行,你能靠得住?我还不如相信母猪会上树呢,还是靠自己的好。” 说罢,慕容镜走出了哥哥的房间,跟身边的贴身丫头说道:“云边,你明日拿着这块手帕前往永安王府,说这块手帕的现任主人请他出门一叙。”说着,她从怀里取出了一块手帕。 翌日,城东望月酒楼。 裴嗣只身一人来到三楼的一个包间,手里还拿着一块手帕。 他轻轻推开门,屋中,正坐着一个容颜绝美的女子,是典型的川渝女子相貌,极为美艳动人,尤其是那双眸子,媚而不妖。 她站起身微微弯腰一福,道了声“世子殿下”。 他点了点头,伸出手示意她坐下便可,不必多礼。 二人相对而坐,她主动给她泡了一壶茶,手法极为娴熟。最终,是慕容镜先开口打破僵局,只听她笑道:“殿下想必拿到了那块手帕,不知现在可否物归原主了?” “我若是没有记错的话,这块手帕已经物归原主了吧!”他淡然笑道。 她看着他,想着,若是能够就这样一直看着,多好啊! “殿下能说出这番话,想必也还记得当年之事,自从那一次与殿下相遇,我便一直谨记于心,我也不怕别人说我坏话,我就是想要告诉殿下,我一直都很喜欢你,总想着能够成为你的世子妃!” 她这般敢于直言的爽朗女子,还真不多,只可惜,她却不是裴嗣印象最深的那一个。 裴嗣取出那块手帕,随即便放回自己怀里,看着慕容镜说道:“慕容姑娘,这些话日后还是不要轻易说出口,我不想毁了小姐的名声,也还请姑娘自重。” 慕容家见他收回了手帕,也不生气,只是微微道:“莫非殿下是喜欢上了上官家那位七姑娘?” 裴嗣没有说话,只是站了起身,转头离开。 身后的她终于忍不住冲着这个她默默喜欢了很多年的男子,大声道:“殿下,我慕容镜是不会放弃的!” 多年前,她从隔壁湘州回城途中,在一条小路上遭到了劫匪拦路,随从的护卫全部都非死即伤,几位全身横肉的匪徒拿着大刀渐渐将她围在其中。 她宁愿自尽也绝不就范,于是她拔下了头上的发钗,刺在脖子上,血慢慢沿着她雪白的肌肤流淌而下。 就在这时,他骑着快马向她飞奔而来。 因为马儿奔跑的速度实在太快,马上便有两个匪徒被马蹄直接踩踏而亡,随后几人纷纷拔刀而起,向着他挥刀而下。 而他,只是用剑鞘便将几人击落在地,手中剑却始终从未出鞘。 他拿出了揣在怀中的手帕,给她擦了擦血迹。最终,他扶着她的手,将她拉上了马背,二人同乘一马返回重川城。 那时,她紧紧环抱住他的腰,便觉得安心至极。 从那一天起,她便立志,终有一天,要成为他的妻子。 第十三章 春风不度北门关 永安王虽然不是镇守一方的王朝藩王,本不必亲自戍守边关,但他却毅然决然拒绝了国主裴稷的挽留,前往边境屯兵亲自戍守边关。 今日,永安王府大开仪门,五百骁骑亲卫列阵于前,护送永安王裴穆返回边关。 永安王裴穆此时已然高坐马上,当他举起右手准备出发之际,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 众亲卫纷纷于马上抱拳恭敬整齐道了声“世子殿下”。 裴嗣对身边那位长相憨厚却战力超群的中年将领轻声笑道:“齐叔叔,你先带人到北城门外等着吧,我还有些话要跟父王聊聊。” 那位被世子殿下称为“齐叔叔”的中年将领名唤齐雄,跟随裴穆征战多年。但奈何其长相却名不副实!这位矮小男子听到殿下的这个称呼也不觉得有任何问题,世子殿下从小就经常跑到边境去围着他们几个大老粗瞎转悠,自然熟络无比。 齐雄带着五百王府亲卫先行策马出城,而裴穆与裴嗣这对父子则缓缓行于街道之上。 街道两侧的行人由城卫负责拦截,南阳王室自从统一南部疆土以来,从未有过任何妨碍民生之事,哪怕是国主出巡,也没有清街的惯例。 今日,楚越刚刚好带着白露出门,却万万没想到遇上了永安王出城,此时二人正被城卫拦在街道边,望着前方向自己缓缓走来的两位大人物。 白露轻声喃喃道:“早就听闻世子殿下继承了王爷的英武之气,哪怕是废弃武艺多年,也还是这般英气非凡!” 楚越没有接话,只是眯着眼看着高坐在马背上世子殿下,有一个疑虑开始在她的心中萌芽。 似乎感受到前方投来的目光,裴嗣也向楚越看了过来,虽然只是轻轻一瞥立即转移了视线,但依旧被裴穆察觉了。 裴穆轻声笑道:“虽然当日前往上官家贺寿的人都是老油条,知道嘴里得把住门,当天的事情并没有传开来。但父王可都听说了。” 裴嗣抬头望天嘀咕道:“无越这个嘴巴没把门的,回去得揍他一顿才行。” 裴穆耳力甚佳,却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继续纠缠这个话题,落儿子的脸面,于是轻呼一口气,缓缓道:“前日,我入宫向主上禀告,我们都觉得各方蓄力已久,虽承平多年未有大战,但北边与西边不会甘于现状,本来,我打算迟些日子再返回边境的,但既然他们有了动作,那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啊!” 裴嗣双手枕着后脑勺,身子随着座下骏马的行进而起伏,他微微往后仰,晒着太阳懒洋洋道:“之前有人跟我说过要择个时间前往东冥。” “是上官楚华!”裴穆轻声道。 裴嗣没有说话。 二人缓缓前行,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临近北城门,当二人看到城外停留着的身披铮铮铠甲五百亲卫的时候,永安王裴穆终于开口把嫡长子赶回城。 裴嗣在城内停马,望着那一骑策马继续前行,他冲着那个背影大喊一声道:“替我跟大姐与二弟问声好!” 那个背影抬臂向他招了招手,没有回头,最终,只见这位亲王在五百亲卫阵前勒马,默然带着五百亲卫向北边疾驰而去。 西越王室都城甘宁城。 柴氏国主柴敬正坐在后花园亭子中饮酒赏舞,身边两名身形婀娜的侍婢正给他捶肩,还有一名长相极为妖娆的侍婢给他剥着水果皮,喂着给他吃。 柴敬不算是个昏君,但他却惯于纵情美色,饮酒作乐。 领班太监领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女子来到此地,只见她微微皱眉,坐在柴敬身边的那几名侍婢都直冒冷汗。 在西越国民眼中,这个女子甚至比国主还要有威势,而这种威势甚至能存在于她的表面,她的一颦一笑之中。 她,便是西越国嘉庆长公主,当今柴氏国主柴敬的亲姐姐,柴静慈。 “都下去吧!”只听她冷冷说道,众人便立即低着头快步离开亭子。 柴敬对这位长姐向来极为敬重,有时候甚至对她言听计从,因为这个长公主的谋略确实极为出众。 柴静慈缓缓坐在弟弟的对面,一把从他的手里夺走了那只琉璃酒杯,面无表情道“容儿已经成功潜入南阳国都重川城,最近还是先不要主动联络他,以免失了先手。另外,刚刚得到消息,永安王已于今日出发返回边境。” 柴敬咬牙沉声道:“这个王爷,就不能好好在京城过太平日子?” 长公主也没有反驳他这句废话的抱怨,只是继续说道:“南阳国当初定鼎南方,选择了临近我朝边境地带的重川城作为国都而不是偏南方的云贵之地,本就是难以捉摸的决定,只是如今也不好说是昏招,毕竟重川城的地形本身便是易守难攻;再者按照长远来看,万一真与我国开战,也可以避免长途作战此等极为消耗兵力的行军,而我国却恰恰相反。” 柴敬沉声感叹道:“各有利弊啊,但万一我西越当真能够攻破剑阁一带,便可兵临重川城下,一劳永逸啊!” 于南阳而言,青川、剑阁一带被破,则国破! 西北部两国边境,南阳边境军队驻扎于青川、剑阁一带,遥望北方两国。 位于剑阁腹地的将军府邸议事厅内,多名将领正围桌而坐,身前铺放着一张边境地域图,图中囊括南阳北部边境、西越国疆土以及北胡疆域,其中用红色的墨笔着重标出了两国的兵力分布区域。 由于大将军永安王尚未返回,故而主位空缺,永安王次子裴啸暂代其父主持军政。 此时,裴啸沉声道:“各位,据悉,西越太子已经偷偷潜入重川城,此乃西越柴氏主动挑衅之举,想必不用多久,两国边境便会重起硝烟,哪怕他们不主动而选择一直避战,我们也不能忍!” 话毕,一位同样年轻的将领开口缓缓笑道:“反正我国边军已经几年没有上过战场了,整天跟他们大眼瞪小眼,在营地里打秋风,都闲得慌。” 说完,在座众人都大笑起来,这位将领虽然年轻,但已官至安国将军之衔,更为重要的是,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乃是大将军永安王的女婿,永明长郡主裴影的丈夫,郡马陆鸣川。 裴啸眯眼看着这位姐夫,打趣道:“我说姐夫,你跟我姐都成亲几年了,怎么还这么不正经!” 陆鸣川却早已敛了笑意,肃然道了一句:西北风沙萧索寒,春风不度北门关! 第十四章 城外四问 话说街道之上,有一女子头戴帷帽站在角落处,盯着北城门外,等一人归来。 这时,身后一人估计是被身边的路人给撞到了,直接推了她一把,女子微微转身,见那人锦衣华服,且长相儒雅不似登徒子,便没有惊动不远处的扈从。 那公子哥连连致歉,她也只是对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她一直遥望城外,而他却站在她身后看着她。 惊鸿一瞥。 估计是距离近了,他依稀看到了她被帷帽遮挡住的面容。倾国倾城?绝代风华?沉鱼落雁?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他更不知道,仅仅这一眼,他便再也无法放下了。 女子站了许久,街道上的行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她还在那里,但是她始终没有看到他的归来,于是她轻轻扶了一下头上的帷帽,默然转身回府,她并不知道,有一人在更北的地方,等到了他。 上官府,只有白露一人跨进了府门。 重川城北城门外,依稀可见西北风沙缭绕,关隘林立,两人站在那五百王府亲卫已经离去的地方。 当裴嗣目送父亲带兵远去,消失在眼前的时候,当他转身之际,看到了她,那个在今日没穿一袭红衣的她。 他愣在原地,而她却主动走近了他。 裴嗣哑然笑道:“上官姑娘,莫非就因为那一眼,就要在城外杀我灭口吗?” 不知为何,在街上见到他之后,她便撇下了白露,只身一人缓步走到了重川城北门。 “常言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可你堂堂一个世子殿下,父亲是南阳国唯一的亲王,而且颇受陛下信重,为什么偏偏要只身犯险,跑到城外去追杀那个车队?”楚越缓缓道。 他只是微微眯着眼,并无言语。 “那个车队到底是什么人,你到底有何凭恃?”楚越继续问道。 他还是没说话。 “世子殿下早年扬言说不再习武,要做个读书人,但是我却自小习武,我看得出来,你的武功底子不错。那天在老祖宗的宴会上,你的......”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有了些许红润,便没有在继续说下去了。 直到现在,裴嗣的神情还是没有丝毫动容,只是手指下意识地揉搓着手里的马缰。 裴嗣嘴角微微上扬,难以掩饰的欣赏之色,只是语气依旧淡然道:“七小姐这三问,恕在下无法回答,更没有必要回答!” 楚越听罢,没有在这个事情上再作纠缠,马上转移话题道:“那当日老祖宗寿辰呢?为了避嫌,我们上官家向来不主动邀请皇室中人,我可以理解慕容铭的不请自来,但是殿下又是为何而来呢?” 裴嗣直言道:“自然是为了给上官老祖宗祝寿。” 楚越自嘲道:“殿下是觉得楚越很好欺骗吗?我的那位三叔以朝廷礼部尚书的身份回到府中,自然是代表朝廷的;而殿下的不请自来,自然是为了永安王府。但是,我们上官家不想牵扯进这个漩涡之中,还请殿下日后莫再作此想法!” “在下不知,这是上官老祖宗的意思还是七小姐的意愿?”裴嗣笑问道。 楚越没有回答,径直转身回城。 她今日要问的已经问完,但是她却从来没有能够得到答案的念想,至于其中的阴谋阳略,她虽猜到几分,但仍旧不敢再往下多想,她跟着永安王父子前来北城门,只是想要表明她的态度。 至于他问,这是老祖宗的意思还是自己的意愿,她认为这并不重要,她只知道,她有义务护着这个家。 楚越回到上官家,没有立即回锦绣斋,而是去了老祖宗的阙晨斋,总管家正扶着老人往后园走去,上官烛明见到楚越跑了过来,便让总管家退下了。 楚越轻轻扶着老祖宗到了后园,在亭中坐了下来,上官烛明抬起头,柔声道:“把白露那丫头给赶了回来,自己去哪里逍遥了?” “老祖宗这是什么话?楚越过来是想问问老祖宗,若是将来......我说的是如果,如果上官家迫不得已参与或者卷入了朝代纷争,届时又该如何自处?”楚越眨巴眨巴着眼睛,说道。 上官烛明歪着脑袋沉思了片刻,用云淡风轻的语气回应道:“世间许多事都是人力无法控制的,哪怕你多番逃避,该来的它还是会来,所以啊,更多时候是形势催人走,但切记,要做到无愧于心!” 楚越双手撑着下巴,悠悠道:“历代王朝的朝代更迭,最苦的始终是无辜的平民百姓,残暴的君主动辄屠城,一旦卷入这纷争之中便无法抽离了,虽说上官家向来不偏不倚,但是现如今四国鼎立,难免日后会不得不作出选择。” 上官烛明之所以从小最为疼爱这个嫡子嫡长孙,当然不是盲目所致。 这位七姑娘虽然从小便被视为家族异端,但是她却有一颗敏锐的玲珑之心,对于时势有着一番独到的见解,更有一种常人所不可及的天赋。 如果今日这位上官老祖宗听到她在城外问世子殿下的那四个问题,他绝对不会感到意外。 老祖宗伸出干枯的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柔声道:“日后的事情,无需太过烦忧,随心而为便是。” 楚越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城外,世子裴嗣在楚越离开之后的许久,还站在原地。 遥望北方的边塞风沙,一股苍凉之意油然而生,回望身后的这个家,这座城,他从小生活的国度,看着身后穿流而过的人群,他心中第一次感到迷惘。 他不知道,能不能尽自己的绵薄之力让他们得到真正的太平。 多年来,他选择性地逃避了很多事情,他也只当自己已经忘记了,但是方才那四个根本不能称之为咄咄逼人的问题,却让他瞬间回到了现实。 他握紧马缰,一跃而上,喃喃道:“好一个上官家,当真卧虎藏龙。” 黄昏中,一人一马穿城而过。 夕阳下,一个身着锦衣华服,腰悬玉珏的年轻人像一个孩童一般,欢快地在地上跳起了格子。 第十五章 四国并立,逐鹿中原 那个在夕阳下跳着格子的年轻公子笑脸灿烂地返回城西住处,这是一间极不起眼的宅邸,是前段时间刚刚从一个要搬迁到城中的破落商户手里接过来的,昨日才打扫完屋顶上的蜘蛛网。 他这次跋涉千里来到此地,真可谓是排除万难,朝中反对者有之,边境上拦路者有之,就算是进了南阳国国界,也还是不肯放过他这块极为诱人的“肥肉”。 他坐在这个仅仅二进的院落大堂中,轻轻摩挲着手上的那块玉扳指,喃喃自语道:“本太子……呸呸呸,要自称我,我这条命可真是值钱啊,想杀我的人一箩筐啊,只可惜还是让我来到了这里。” 是的,这便是裴嗣当天带着人马出城截杀却苦而不得的那位由西越国潜藏进入南阳的太子殿下,柴济容。 不对,从现在开始,他叫季宁越。 他们这一支柴氏,早年在西越只是符氏外戚的其中一系旁支,最终却得以倾覆整个符氏王朝成为当之无愧的掌权者,自然可以算是以武立国。 但是他这个柴氏太子却是手无缚鸡之力,是铁定的文人君王,所以朝中不乏有支持文武双全的二皇子柴济泽的臣子党羽。 他这次甘冒风险主动请缨,跨越两国边境来到南阳,其中并非没有忧虑。 西越国都甘宁城,大牢。 国主柴敬正用手帕捂着嘴巴,万分嫌弃道:“真是晦气,大过年的既然还要来这里伺候你,还是个硬骨头!” 他身旁站着一个低着头唯唯诺诺的牢头,对面的十字架上还架着一个上身赤裸,满身干涸血污的年轻人,也许他曾经玉树临风,也许他曾经谦谦君子,但如今他已然蓬头垢面,奄奄一息。 前几天,在边境线上,正是此人带着十数人马前来截杀太子殿下柴济容。 就在事败之际,准备拿手中剑自抹脖子的他,最终还是被五花大绑地擒拿住,在众目睽睽之下返回甘宁城。 牢头憨厚地笑道:“陛下,既然他死活不肯开口,要不就干脆......”说着,他用手作势在脖子上一抹。 柴敬缓缓站起身,有些不耐烦道:“那便杀了吧,留着一个哑巴也没用!华夏大陆之上,也就只有南阳的谍子有这番骨气了,东冥那姓燕的也就那支海军勉强入得了寡人的眼,只可惜啊,寡人的西越,满眼风沙,没有那无边无际的大海,它的海军在这片土地之上屁用都没有!” 说罢,他转身拂袖,离开地牢。 北胡部落,草原的儿女。 以骏马为伴,以天为被,以地为席。 此时正值一年一度为期半旬的春狩时节,成百上千的骏马驰骋于广阔草原上,好一幅恢弘的场景。 其中有两骑并排在这股洪流最前方,貌似在竞争头魁者。 “大哥,你就发慈悲让让小弟吧,你都连续三年夺得魁首了,小弟我都没尝试过那种滋味。”其中一人咧嘴笑道。 稍微快他一个马头位置的另一人回头笑道:“草原男儿哪有退让一说?汗烈,想要超越我便凭借你自己的本事。” 身后那一骑趁他分心,立马一紧手中的马缰,飞速前行,身后那一骑只是摇头无奈一笑,随即狂追而上。 此时,前者乃是北胡王庭国主耶律莽三子耶律汗烈,后者是王庭太子耶律胡帐。 草原上临时搭建起了一座高台,上方架起了布制的帐篷,里头仅仅坐着两个草原王廷最尊贵的人,国主耶律莽以及王叔耶律扈。 二人手举金碗,里面盛放着一大碗味道浓烈的羊奶,一饮而尽。 耶律扈抬手抹了抹嘴边残留的奶水,用他天生豪迈的嗓音说道:“大哥,韦室那小子怎么又消失了?” “不管他,每年都是这样不正经,春狩乃是草原上最为重要的时令,偏偏跑得没了影子!”国主耶律莽沉声道。 “倒是胡帐这孩子完全继承了大哥的血性,不愧为咱们草原儿郎。”耶律扈笑道。 耶律莽不置可否,但他的心中满是欣慰。 就在这时,有人来报说找不到公主殿下,只在她房中发现了一封书信。 耶律莽接过书信摇了摇头,不用拆开他都知道这个丫头又偷偷跑出去了,现在估计都已经离开北胡边境了吧! 这个独女,草原上唯一的公主,当真不让他这个父王片刻省心。 东冥国。 国土狭长,海岸线更长,其海上贸易极为发达,货物远销海外各国,尤其是都城苏杭城所产出的丝绸,更是享誉国内外。 燕氏王朝是华夏大陆上统治时期最长久的王朝,但也是最无意愿逐鹿中原的王朝,历朝历代都无意参与领土疆域的争夺,这也在无形中让这片土地成为了人人趋之若鹜的一片净土。 燕氏王宫御花园。 有一人正蒙着双眼在与一群人玩“捉人”的把戏,只是她们一般都不愿与她玩这种要花银两的把戏,只因她的嗅觉天生异常灵敏,一猜即中! 这时,她捉住了一个人的手臂,淡然道了句:“沉香木的味道,是苍兰!” 被她一语言中的苍兰愤愤然从袖中取出了一块铜板,交到了她摊开的手掌上,这可是自己的血汗钱啊! 那名女子继续转着圈圈,立定后挥了挥手,又捉住了一人的衣袖,只见她将手指凑到鼻尖处嗅了嗅,脸色便沉了下来,随即立即主动摘下了那块蒙在眼睛上的纱布。 站在那女子身前的另一名女子环视了一圈,对着纷纷下跪不起的丫鬟侍婢轻声道了句:“起身!”而后望着站在自己眼前正手足无措的女子。 “姐姐我说了多少次了?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在宫里玩这种把戏呢,成何体统?” 她伸手扯了扯姐姐的衣袖,嘟嘴道:“诶呀,楚央知晓的了,但是研究一款新的胭脂真的很耗费银子的,我总不能老是动用国库的银钱吧。” “堂堂一位公主殿下整天就知道瞎捣鼓这些胭脂水粉,也亏得你的嗅觉天生灵敏,当真是大材小用!”说罢,气笑着勾了勾她的鼻子。 二女分别是燕氏王朝国主燕旭次女新平公主燕楚央,长女新乐公主燕楚眉。 “我可学不来大哥,从小立志成为像南阳上官家老祖宗上官烛明那样的商界传奇人物,不过我听说上官家大夫人是楚国公的嫡长女,姐姐,你说是不是真的啊?”燕楚央讪讪道。 燕楚眉摇了摇头,上一辈的事情,她们怎么知道。 东冥国的百姓们只知道,早十余年一直疯传着,说楚国公的嫡长女爱上了一个南阳国男子,不惜违背父亲的意愿,与父亲闹僵后离开了东冥,从此再无消息。 第十六章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上) 估计是生长于江南,水土极为养人的缘故,她虽年近四十,却依旧保养极好,风韵犹存。 正值倒春寒时节,夜里的风更是渗人,但是她还是仅仅身穿一件披风便独自倚靠在房中的窗沿上,房中烛火已熄,她透过月光,仔细揉搓着手中所持的那块玉佩。 玉佩是不全的,只剩下其中的一半。 破镜难以重圆,这枚玉佩更是如此。 夜深人静之时,最是让人浮想联翩,最易勾起相思之情,回忆往昔。 二十年前,二八妙龄的她还在那一座极其奢华的府邸,那座府邸很大,小时候她都不知道在院子里迷路了多少次,事后总会躺在父亲的怀里哭鼻子。 当时,她还没有遇上他,还没有背井离乡。 十八年前,她为了他,在那座府邸大堂中与父亲争执得面红耳赤,最终,父亲一把扯下这块从出生起便挂在她腰间的玉佩,高高举起摔在地面上,一分为二。 她不顾他的祈求,拉着他的手离开那座府邸,从此,别了故乡,别了故国。 当她带着他离开从小生活的家,在高大府门外,两尊巨大石狮子前,她听到了许多围观百姓的闲言碎语。 “堂堂楚国公长女,怎么就偏偏喜欢上一个南阳游学士子......” “像溪云郡主这样的大美人,跟他站在一起实在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而她却始终一路前行,充耳不闻,她此生从未试过这般硬气,也从来不敢忤逆他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父亲。 但这次,她知道自己不会后悔。 事实上,她跟着他来到这个陌生的国度,她也未曾悔过。 手中那块玉佩,只剩下下半部分,她不知道另一半,还在不在这个世上了! 在来到这个国度之前,她是东冥国楚国公嫡长女,是闻名整个东冥国的郡主洛溪云;来到这里扎根后,她便只是上官家的大夫人,是他上官清的妻子了。 她抬起头,打开纱窗,一阵寒风吹拂而来,但她不感到寒冷,她微微笑着,仰望天空中的那一轮明月,柔声道:“夫君,很多人都说我是下嫁于你,说你不能与我相配,但是我这一生只认死这一件事情,嫁给你,我洛溪云从未后悔过,只觉得甘之如饴,还望来生,你我再重逢,我还愿意做你的妻子!” 最终,她双手紧紧握住那块碎玉,缓缓蹲下,不顾手中滴落的点点鲜血,在黑暗的角落中抱膝而泣。 翌日,楚越来到母亲房中,发现春弄正在给娘亲涂抹伤药,她连忙走到她身前蹲下,握住了母亲的手,担忧道:“娘,这又是怎么伤着了?” 大夫人缩回了手,笑道:“没事,不过是点皮肉伤,流了几滴血罢了。” 楚越嘟着嘴,从春弄手中接过那瓶药膏,直接就给她涂上了,嘴里还轻声唠叨着什么。她瞥了眼梳妆台,看到了那半枚玉佩,上面还有一丝干涸的血迹,她便了然于心了。 涂了药,包上了纱布,她还轻轻呵了一口热气。 那块碎玉的来历她是知道的,所以他那位父亲才会说有愧于她,楚越低下头,似乎不想让娘亲看到她的神情,随即开口道:“娘,要是你想家了,越儿可以陪你回一趟苏杭城的。” 她伸手揉了揉女儿的脑袋,柔声道:“不必了,二十年未曾回去了,我也早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再说......楚国公的府门可不是那么好进的!” 说罢,她神色有些黯然,只是她心中庆幸楚越没看见,或许说她不想看见?世间有哪个女子漂泊离家二十年,当真不想家? 片刻后,楚越抬起头,泪眼婆娑哽咽道:“越儿才不管那么多,只要娘亲想回去,无论外公肯不肯见我们这对孤儿寡母都好,我都愿意陪您走这一遭。” 但是她还是摇了摇头,她早已当自己在父亲心中已经死了,又何必回去让他生气呢? 母女二人,一人坐着,一人蹲着,无声而泣。 永安王府。 自从上次世子殿下裴嗣带着无越前往城外追杀西越太子未遂后,无越便郁郁寡欢,王府上下经常都会看到这位前些年被殿下“捡来的”护卫独自一人在院中舞剑。 这位“捡来的”护卫性子清冷,孤傲至极,向来不与人主动说话交谈,府里的人也早就摸透了他的心性,他除了会对殿下笑之外,对谁不是冷着脸?于是自然也不会找他说话。 除了世子殿下偶尔来院子里找他切磋剑术,基本上不会有人跟他来往。 今日,裴嗣跨进了他的院门,还带了两坛酒,两个大男人就这样拎了两张竹制的躺椅,坐在院落之中,豪情万丈地喝着酒。 重川城,盛产青竹,正所谓货多不值钱,所以这样的竹椅也极为廉价。 这样的躺椅最为城中老百姓钟爱,就算是永安王府也随处可见,几乎每个院落都有,甚至连王爷偶尔在盛夏时节从边关回府,也很喜欢躺在竹椅上乘凉。 二人轻轻碰了碰酒坛子,裴嗣开口打趣道:“怎么了,过了这么久还不消气啊,不就是一次小小的失败嘛,又不是再也没机会,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 无越轻叹一口气,随后才说道:“错过了这一次,又要待到何时?我自从侥幸独活后,无时无刻都想着手刃仇人!” 当初,他全家上下成百上千个不愿投降受辱的人,都在一夜之间被残忍杀害。 整座城血流成河,那条护城河中全是猩红的血水,腥臭无比。 而他,从曾经的至尊之子沦落成为过街老鼠,被敌人追杀,若不是那个从小便护着他的侍卫拼了命将他送出故国,他早就死了。 当族中仅存于世的他看到那个被他从小违例唤作叔叔的男人死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他便立誓,终有一天要用自己的剑刺穿那群逆臣贼子的咽喉,以慰千千万万逝者之灵。 无越,从此心中再无西越。 那个故国,那个他本来应该继承大统的国家,在他心中只余仇恨,再无眷恋。 而那个在当今西越境内最次等的姓氏“符”姓,也成为了他前半段人生中的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他,便是西越原符氏王朝的太子殿下。 第十七章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下) (前两天欠下的债终究要偿还,今日第二更~~~) 当初,世子殿下刚刚好去青川边境“探亲”,那天正带着那个一见面就尤为聊得来的姐夫陆鸣川跑到两国边界附近打秋风,二人策马扬鞭驰骋于广阔沙地之上,好不潇洒。 意料之外,二人看见一队兵马正追赶着两人,其中那名中年男子背着一个年轻人,肉眼可见皆是身受重伤,背后的那人甚至已然不省人事。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面面相觑,这伙西越兵马是闹哪样啊,苦肉计? 那中年男子估计是看到了裴嗣二人,跑到边境线上便将背上那个半昏迷状态的年轻男子放下,对着二人恭敬抱拳,随后毅然转头,迎向那队兵马,视死如归! 这算是托孤了吧? 二人起初不想趟这摊浑水,毕竟是来历不明的敌国之人,但见那中年男子已然托付生死,陆鸣川还是翻身下马,将那年轻男子扶了起来,抱到马上,随即二人转身离开。 没走几步,那年轻人突然用力抓紧了陆鸣川握住马缰的手,示意他停马。 二人停下马,调转马头,让他再看那中年男子一眼,算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只见那中年男子被那批距离不足两里路外追杀而至的兵马,用几根铁矛刺穿了胸膛,而那中年男子始终面对着南边,面对着高坐马背上的年轻男子,嘴里嘟囔着任何人都听不见的话。 最终,他整个身躯挂在铁矛之上,气绝而亡。 见状,二人不顾那男子的失声哀嚎,调转马头一路向南而奔。 边境线上,那伙兵马愤愤转头,向着西北方向而去。 裴嗣放下空空的酒坛,侧过头望着他,轻声笑道:“还记得那时候你倔得很,几头牛都拉不过来,非要去找你那位叔叔,要不是我那姐夫一气之下直接在身后敲晕了你,恐怕如今你的坟头也长草了。” “是啊,所以当我知道你的身份之后,才会留下来,在西越的时候就听闻永安王英勇无双,想必他的嫡长子也不会太差,结果不曾想......”说着,他闭着眼睛,笑意玩味。 裴嗣也不怒,他的真性情也就只会对着自己才会显露无疑了。 他之前还在想,怎么西越前朝太子是这番德行,人品倒是还行,就是嘴巴有点毒,还有点欠! “但是相处久了,才发现你还是有点雄心壮志的,要不然也不会跟我说出那一番豪言壮语,能画这么大的饼,没点能耐可做不到啊!”无越睁眼看着他,仿佛想看穿他的内心。 裴嗣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未言只字片语,站起身径直离开。 独坐院中的无越脑海中至今都会时常回想起他说那番话的一幕:如果有一天,我能攻破西越都城甘宁城,我答应你,让你亲手了结柴敬父子的性命,若你还想再豪横一点,我也可以借兵于你,让你亲自领军攻城! 无越常想,他的心中,深藏着的,是一统天下的愿望吗? 重川城城西。 这片区域基本上没有达官显贵的住宅,基本撑死了不过是中小户门第,其中一家两进民宅中,新搬来了一个很好相处的年轻公子哥,虽然腰悬余珏,看起来也是勋贵子弟的模样,但是周围的邻居街坊都甚是喜欢这个初来乍到的小伙子。 今日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分,有一个人摸黑敲了敲这家宅院的门。 于是,便是现在这副情景了。 一人坐在堂中主位上,喝着南部边陲的普洱茶,他们那块风沙之地很少见这款茶,但他却偏偏独爱。 另有一人瞧着与他同样年轻,但是却一身正统至极的文士装扮,站于那公子哥的身侧,一声不吭。 那位化名为季宁越的西越太子沉声道:“不是说了暂时不要冒险越过两国边境前来南阳吗?你怎么敢违背本太子的命令?” 这两问已然令站在堂内的几位护卫满头大汗,虽说西越国势力早已分开两个支系,但是他毕竟是太子啊,只要国主一日没剥除他的头衔,他便一日是西越的储君。 但站在他身侧的那人却毫无波澜,只是微微低头道:“殿下莫要忘记,这里是南阳国都,无论何时何地都应该慎言,不该说出口的,哪怕是一个字都不要脱口而出,以免祸从口出,身死异乡!” 柴济容深深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早已凉透的茶杯,对他的语气以及态度早就习以为常的他始终告诉自己,别生气,生气了也没用啊,谁让他的脑袋里面装着的东西,连父王都紧着。 这位年轻读书士子,是西越国当年极负盛名的谋士,年纪轻轻便帮着符氏的末代君主摆平了几场叛乱,却败在了柴氏手里。 但很奇怪的是,柴氏当年杀进宫中,几乎杀绝了所有人,唯独放过了他,他也识趣,立马便“弃暗投明”投靠新王,为柴氏卖命。 从那以后,坊间的风向便往一边倒去,都在私底下称呼他为“两姓家奴”! 鲜有人知时下才堪堪及冠的他,却依旧意气风发。 柴济容转头望着他,他也毫不讲究君臣之礼,也直直地投来了视线。 “我说大哥,你就算来,就不能提前通知我一声吗?让我做个准备也好啊,万一因为你暴露了身份,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你都说了要谨慎,谨慎啊!”太子殿下拍着手愤愤道。 “我是准备了万全之策才跨越边境的,他们就算再精明也查不到这么深,与其担心我,殿下倒不如约束约束自己的言行举止更为重要。”他停顿了一下,复而开口继续道:“还有,‘大哥’二字不适合用在我的身上,我叫姜舒圣!” 柴济容听罢,几欲气结而亡。 这个名字有点娘气,也有点霸气,书圣,当真能人如其名成为圣人吗? 第十八章 朝会与私会 裴嗣今晨破天荒地乘坐一辆马车到了王宫,在偏殿上喝着热茶,虽有逾矩之举,但是身旁站于一侧的太监宫女却早已习以为常。 陛下与永安王父子当真是世间难得的君臣相宜,兄友弟恭。 国主裴稷缓步走了进来,挥了挥手摒去了所有人,殿中唯剩这一对伯侄。 “前不久上官家老祖宗过百岁大寿,你可真是明目张胆啊,当着上官泠那只老狐狸的面跑到了府上?这不是打他礼部尚书的脸吗?”裴稷哈哈笑道。 裴嗣也并不急着答话,伸长手臂给裴稷斟了一杯茶,推到了他面前,这才打趣道:“反正那两父子脸皮也挺厚的,不怕打疼了,除此之外,耐心还不错,忍了那么久都没有将我一军,估计一会儿的朝堂之上,会有一出好戏。” 裴稷很清楚他话中深意,却也不揭穿,只是用手指指着他,笑而不语。 早朝朝堂之上,文官列左,武官列右。 如裴嗣所言,礼部尚书上官泠往右跨出两步,手持玉笏,弯腰躬身道:“陛下,宫中已有多年未纳新秀,望陛下下旨选秀女入宫,以充后宫,绵延皇嗣,另外,臣建言应当早做册立大皇子裴雍为太子的打算!” 堂中顿时之间一片哗然,选秀可以,但是册立太子? 大皇子才两岁有余,就立为太子,未免太过荒唐了吧! 国主裴稷高坐大殿之上,冷眼旁观堂下群臣的激愤之举,只是抚须一笑,片刻后,待到争论声消停了,他才缓缓道:“上官尚书所言,寡人已然思虑过了,选秀一事,着户部筹备便是。至于册立太子一事,为时尚早,雍儿还年幼,过些时候再议吧!” 看到上官泠还想开口,他连忙很无赖地挥了挥手,站在一侧的首领太监尖声道:“退朝!” 裴稷独身一人回到偏殿之中,裴嗣还坐在堂中把玩着放在桌面上的玉瓷瓶,这是一个青花瓷瓶,深得裴稷喜爱,宫中几乎全是这种瓷样,他抬起瓷瓶,看到底下有着上官家的专制印章。 裴稷温言道:“这只瓷瓶是我最钟爱的,的确是产自上官家的瓷窑而烧出来的精品中的精品,说是神品也不为过。” 世子裴嗣没有应话,只是低头沉思。 国主裴稷缓缓坐下,从裴嗣手中接过青花瓷瓶,从袖中取出一块手帕擦了擦瓶身,淡然道:“上官泠在堂上提出要寡人尽早册立雍儿为太子,你怎么看啊?” “雍儿尚且年幼,秉性未显,如何能够过早断言,我就说尚书大人还是心急了些。”裴嗣心不在焉道。 “我回绝了,皇室血脉单薄,至今我的膝下才堪堪只有雍儿这么一个儿子,所以寡人向来都把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可千万别让寡人失望啊,所以,寡人打算在你及冠之年封你为奕王!”裴稷感叹道。 裴嗣也是第一次听闻这个消息,瞬间愣在当场,要不是瓷瓶已经在裴稷手中,恐怕已经掉在地上了。 说罢,裴稷将擦好的瓷瓶放回桌面上,随后起身拍了拍裴嗣的肩膀,转身离去。 今日是慕容铭那小子跑到了上官家,说要请楚越吃顿饭,楚越本来对他爱搭不理,不屑这般勾搭自己的手段的,但奈何身边的九弟拉着自己的手嚷嚷着要吃回香楼的鱼香肉丝。 上官家楚字辈第九子,上官楚枫,是五房老爷上官涯幼子,年仅九岁。 这个幼弟从小便喜欢看楚越舞剑,觉得很是威风,还口口声声说长大之后要跟七姐姐一样做个江湖大侠。 所以这时候,三人走在前往酒楼的路上,抱着上官楚枫的居然不是楚越,而是慕容铭。 慕容二少可真要好好感谢这位小少爷的助攻之恩啊! 城北回香楼,这座茶楼是慕容家的产业。 酒楼的掌柜离远便瞧见少东家带着七姑娘缓缓走来,于是连忙亲自上前相迎,可当他看见楚越那张冷冰冰的脸,热情似火的心便怂了一大半,毕竟拿热脸去贴冷屁股的勾当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但是这掌柜显然是只老狐狸,怎么敢在少东家面前失了分寸,还是笑着将三人迎到了三楼天字号雅间。 进了雅间后,掌柜唤来小二,端上了一壶上好的江南碧螺春,楚越从慕容二少的怀里接过上官楚枫,带着他坐在对面,柔声道:“枫儿,你看看想吃什么,尽管点,一会也尽管敞开肚子吃,反正慕容二少家里富裕得很,不怕把他吃穷了!” 说着,歪头看了看对面的慕容铭。 慕容铭愣着点了点头,随即转头对掌柜说:“看看小少爷喜欢吃什么就尽管上,我请客!” 鱼香肉丝,水煮牛肉,宫保鸡丁,尖椒炒肉片,辣子鸡……摆满了一整张大桌。 重川城的百姓,生来习惯吃这种全辣宴,加上此处气候极为湿润,水土养人,生长于此地的女子更是天生容颜极佳,皮肤极好,就比如,南阳国公认的第一美人,慕容镜。 楚越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夹着碟中的牛肉片,而坐在她身旁的楚枫却狼吞虎咽夹着美味可口的鸡肉丁就饭,像极了饿鬼投胎。 这把慕容铭看得目瞪口呆,这小子真的是只有九岁大的上官家九少爷吗?不知道还以为这辈子没吃过好吃的,被人虐待到大呢! 楚越看到他那一副难以置信的滑稽模样,突然来了兴致对他展颜一笑道:“你有所不知,我们家小少爷自小就特别能吃,但是偏生怎么吃都不胖。” 这句话,真的很气人。 相隔几个雅间的另一个房间,前后各有一人踏足至此,前者一身文士素雅长衫,后者则身着锦袍,腰悬玉带。 此时两人正温酒谈天诉衷肠。 年轻文士缓缓道:“看来我的眼光还是不错的,及冠之年册封郡王,享有亲王爵位应有的一切待遇,这份殊荣显而易见了,已然足以窥一斑而知全豹。” “我会在今年选个时间去东冥一趟,有些人要见,有些事要办,未雨绸缪向来都不会错。” 两人正是世子裴嗣与上官三公子上官楚华。 第十九章 街上惊魂 裴嗣离开王宫之后便坐着马车径直往回香楼而来,到时,楚华已然等候多时。 上官楚华闻罢,微微笑道:“现在这个形势,只有东冥是可以期望的,那位楚国公也是极为明事理的人,你可以见一见,试探一番他的想法。” 裴嗣举起酒杯跟他碰了一杯,握住杯脚也不急着喝,只是望着他打趣道:“明白事理?那我怎么听闻那位国公当年赶走了自己的亲生女儿,是因为她甘愿下嫁给一位游学至东冥的士子,觉得这是坏了他的名声?” 上官楚华闻言,轻轻放下手中杯,神情肃然,颇有一番不容侵犯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沉声道:“殿下莫要再作试探,我也不希望殿下再这般侮辱我!” 裴嗣见他如此认真,顿时之间大笑两声,只是注意到了场合,及时收住了嘴。 他随即才指着他笑道:“跟你开个玩笑都不行,跟我这个‘读书人’一起混,可不能这般无趣!” 上官楚华难得冷哼了一声。 他沉默了片刻,嘴角浅笑道:“陛下的耐心可真好,冷眼旁观这群臣激愤,你说要是我那三叔知道其中真相会不会就知难而退,不做这场媚眼抛给瞎子看的戏码了?” 裴嗣瞪眼佯怒道:“骂谁是瞎子呢?!” 隔壁房间。 在上官楚枫的轮番猛烈攻势之下,桌面上的饭菜几乎已经见底,茶已凉,饭已毕,是时候结账走人了。 虽说这家酒楼是慕容家的产业,但是这位出手阔绰的少爷向来不在乎口袋里的铜板元宝。 哪怕最终还是会回到他们家的口袋,甚至是他的口袋。 楚越牵着楚枫的手,默默跟在慕容铭身后一步缓缓走出酒楼。 这时,楚枫看到了街道对面不远处有卖冰糖葫芦的,于是嚷嚷着想要吃,让姐姐带他过去买,只是楚越出门前才答应了他娘亲说不让他再吃糖。 于是二人在酒楼门前理论了半天。 最终,楚枫一气之下撒开了楚越的手,独自跑了出去。 这时,街道左边冲来了一匹脱缰的马,马的身后还追着一个江湖豪侠,大声嚷嚷着“快躲开,快躲开,马失控了……” 眼看着那匹马很快冲到了楚枫的面前,楚越正想踮起脚尖旋身而去,却看到一个身影从楼上飘落而至到了楚枫跟前,抱着他一个转身到了街道边上。 站在酒楼门口的两人松了一口气。 慕容铭刚刚就在想,要是这小少爷当真出了什么事,他该如何向上官家交代啊,且不要说日后再走到楚越身前凑脸熟了,不被她削几剑算万幸了。 至于那匹马,还有那个侠客消失在街头之后,如何收场,已经不是他们想要知晓的了。 飞身而下的那人早已站了起身,楚越连忙跑到楚枫身前,用手摸了摸他的手臂和脑袋,着急道:“怎么样了,有哪里伤着了没,跟姐姐说!” 那孩子估计是懵了,只是不断摇着头,没有说话。 楚越悬着的心才算真正安定下来,这才站起身,结果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当站在楚越身后的慕容铭看到他的那一刻,突然感到了一丝绝望。 她愣了愣才开口道:“楚越在此,替小弟谢过殿下的救命之恩。” 裴嗣方才与楚华正在打趣开玩笑,突然听到楼下一阵马蹄声,便一掠而下救了楚枫一命。 上官楚华当然没有那么傻现出身形,只是站在窗台后,默默注视留意着一切。 他不禁笑着想:完了,恐怕日后枫儿心里又多了一个崇拜对象了! 裴嗣笑道:“七小姐不必言谢,若是别人有能力相救,自然也会出手,再说,就算我没有下来,七小姐你不也准备动身了吗?” 这时候,慕容铭终于忍不住上前几步,走到裴嗣身前,笑容满面道:“慕容铭实在不知殿下就在回香楼之中,要是早知晓,必定带着楚越与小少爷拜访殿下啊!” 这时,有人拆台道:“‘楚越’是你叫的吗,我跟你还没有熟到那个地步吧!” 被人当着世子殿下落了面子,但他显然毫不生气,只是讪讪一笑罢了。 这时,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少爷突然拉了拉裴嗣的袖子,笑道:“世子殿下,从今天起,你已经成为了我第二个崇拜的人了!” 在场几人面面相觑,有些许无奈啊! 楼上的上官楚华自然也听见了这番豪言壮语,虽然早有预料,但他还是忍不住笑了出声。 之后,楚越轻轻一揖告辞众人,拉着楚枫的手往上官家而行。 路上,楚枫抬起头望着楚越轻声道:“七姐姐,回到府上,能不能别告诉爹娘街上发生的事情啊。” 楚越知道这孩子心中其实是至纯至孝的,他是怕爹娘为他担心,但她还是停下身,蹲下佯怒道:“枫儿,你记住,你已经九岁了,该有些小男子汉的担当了,你知不知道你今天这样任性而为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啊?我知道你聪明,什么都晓得的,所以,以后别再这样了。” 楚枫默默点了点头。 回到府中,楚枫牵着楚越的那只手早已渗出了汗珠,但见她把自己送到煜福斋之后,并没有在爹娘面前说起街道上的事之后,他便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估计是从这一天开始,这个不经世事的孩子,开始期望自己心中无比敬佩仰慕的两个人,有一天会在一起! 这出惊险刺激的场面落幕之后,楚华回到餐桌之上,看着眼前那一碟辣子鸡,他想起了方才裴嗣尤为喜欢这盘菜,他的嘴角微微上翘了一个弧度。 他还记得,楚越曾经对他说起过在路上遇到了一位不吃辣的年轻公子哥。 他后来通过一系列分析,终于得出了结论,原来二人早已在那场截杀中相见了一面,所以他后来才会在老祖宗的寿宴上对他说,不希望将楚越牵扯进来。 今日,他很是心满意足,他既然已经愿意将自己的真实一面暴露在自己面前,那就说明,他终于开始真心实意地接纳了自己。 这对良臣与明主,终于在摊牌过后的今日彼此交心,诚心托付。 而他距离自己那个远大的志向,又近了一步,要知道陛下今日的那番话,代表了什么。 在南阳国,亲王世子若是无过无错,历来都只能直接世袭罔替接过父亲的爵位,但是这势必要等待到爵位的拥有者与黄土为伴之后才能实现。 若是直接降低一个级别,册封郡王,目的为何,可想而知。 第二十章 夏蝉初鸣风波起 上官家老祖宗阙晨斋的后园,有一条人工深挖而成的宽一丈二的河流,河流两岸各种植着一排杨柳,柳枝低垂,迎风飘荡。 初夏已至,偶有一阵蝉鸣在耳边萦绕不去。 楚越扶着上官烛明缓缓走在河岸边,总管家程邛则默默地跟在二人身后。 上官烛明眼望前方,身子健朗的他依旧不习惯持拐,只是迈着小小的步伐一直向前走着,笑意温醇轻声道:“越儿,眨眼间,你都已经是个十六岁的大姑娘喽!” 楚越今日又穿上了一件艳红衣裳,腰间系着一条雪白色系带,点缀得极好。 此时她正双手挎着上官烛明的左臂,听罢便嘟着嘴道:“老祖宗是想把越儿当这河水一样给泼出去了?” 上官烛明闻罢,转头停下脚步勾了勾她的鼻子,笑而不语。 这时,一人从远处匆匆行来,二人回头,见是二房老爷上官涟。 走到近处时,行礼过后对着上官烛明道:“爷爷,蚕场的人回报,说幼蚕忽然间死了一大批。” 上官烛明沉声问道:“知道是何种原因了吗?” “暂不清楚,我正准备出门前往蚕场查探一番。” 楚越低头沉思片刻后,还是下定决心说道:“二叔,我跟你一同过去吧!” 上官烛明与上官涟相视一眼,对于她突如其来的要求二人并不觉得惊讶,其中缘由亦是知晓。 上官家族的丝织产业在十数年前曾经进行过一次改革。 古往今来印染布料通常都是从有色铁矿石中提取染料进行淬染,但是上官家当年标新立异提出使用天然植物染料的新方法。 经过试验,可以克服古老法子晕染时间不够长久的积弊。 而这个建议的提出者,正是当年仅仅五岁的上官楚越。 这个方法并不是她第一个人提出,但是她确实是第一个实践成功的人,而第一批运用这种方法生产出来的正是上官家的新蜀锦。 从那以后,整个南阳国的染织业逐渐进行改革,全面推行使用植物作为染料。 上官家桑蚕场,位于城东玉珈山,这座低矮小山坡上种植着满山遍野的桑树,偶有几个小孩子在树下采摘桑葚,直接在衣服上抹一抹便直接往嘴里塞。 在山脚下的蚕房中,许多幼蚕都躲藏在桑叶中,只是已经死亡。 楚越用手抓起一把桑叶,翻开桑叶,看到了几只蚕虫,她伸出手触摸着那些早已冰冷的蚕虫,沉默不语。 一位蚕房的主管微微躬着身子站在二人身旁,上官涟也抓起一把桑叶,走到那主管面前,低声问道:“怎么突然间全死了?” “是被人为害死的,应该是有人,偷偷拿着火把给蚕虫加温了。”楚越道。 上官涟继续问道:“查到了吗?昨夜有谁进来过?” 那位蚕房主管直言道:“昨天是小沈负责守夜的,但是他昨晚拉了肚子,很早便跑了回家,我今早还骂了他一顿,至于谁偷偷溜进来过,暂时还没查出来。” 丝织品,自然需要蚕虫吐丝,但最近批量孵化出来的幼蚕都死了,下一批蜀锦如何来得及生产,这将要造成多大的一笔损失! 重川城有闲钱的老百姓大多都喜欢在茶余饭后去看看川剧。 此时正值午后时分,便有很多人在酒楼饭馆听曲看戏。 今日世子殿下带着小王爷小郡主也来到了穗玉轩,看川剧变脸,才两周岁的小郡主裴沁看是看不懂的了,但是坐在世子殿下大腿上的她,显然看得很开心,还拍起了手掌。 裴盛坐在大哥裴嗣的对面,抓着一把瓜子花生正往嘴里抛,口齿不清地说道:“大哥,看你今天把沁儿哄得不错,上次的事情估计她可以既往不咎了,我跟你讲这丫头平时可记仇了,你这次运气不错!” 裴嗣没有回应他这番风凉话,只是抱着裴沁看着楼下的戏。 突然间,楼下高台之上,那个刚刚还在演着许仙的大师,突然毫无征兆地倒地不起,口吐白沫! 裴盛连忙起身挡住了裴沁的视线,免得小孩子晚上做噩梦啊! 裴嗣抱着沁儿站起身,将沁儿交到了弟弟手上,吩咐他先带着妹妹回王府。 裴盛犹豫了片刻,裴嗣却直言道:“快点从后门离开,等一下官府的人到了,可就走不了了!” 说罢,他冲着楼下喊道:“楼下所有人,在官府来到之前,统统不许离开穗玉轩!” 他缓步走下楼去,翻身上高台,伸手探了探鼻息,发现此人早已断了气息。 一刻钟过后,府衙的人来到了穗玉轩,看见了世子裴嗣正站在台上摇着头,连忙带着几个衙役捕头走上前去,躬身行礼道:“下官锦承县县令吴齐参见世子殿下。” 裴嗣走下高台,伸手扶起了县令吴齐,笑道:“吴大人请起,今日你是管事的人,不必多礼,本世子就是恰好在二楼看戏,遭此噩耗,故而停留于此地罢了。” 吴齐哪里敢让世子亲自扶手,于是微微挪了挪身子主动且无比快速地直起身子,随即吩咐手下封锁现场,收录现场目击者口供。 随后二人再次走到高台之上,取下了死者的面具,发现嘴唇已然逐渐泛黑,却不见任何明显的伤口。 众人不免面面相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突然身亡,实在匪夷所思,若不是自身患有疾病的话,这案子恐怕棘手! 裴嗣独自一人离开穗玉轩,没有逗留到最后,他缓缓走在街道上,心中却惴惴不安,他隐约有种不安的预感,觉得重川城即将风雨欲来。 楚越从城东玉珈山返回城北,在岔路口遇到了裴嗣,二人四目相对,皆是脸色沉重。 裴嗣主动走了过去,二人并肩而行,他缓缓道:“今天穗玉轩发生了一起离奇命案,死者是台上的那名川剧大师,死因暂时不明,最重要的是按照初次的检查,排除了他自身的原因,基本上确定是他杀,只是现场所有人都没有目击到任何可疑之处!” “城东上官家的桑蚕场,刚刚产下不久的那一批幼蚕突然全部死了,应该是昨夜被人用火加大了室内温度致死的,至于那人,也没人看见......”楚越低着头,看着自己在阳光下的阴影,轻声道。 “看来,应该是他做的了。” 他,还能是谁,当属西越太子柴济容! 第二十一章 登门入楼 楚越听罢,突然止住了前行的脚步,让已经跨了半步,脚还未踏地的裴嗣瞬间有些许尴尬。 之后他听到了一句他意想不到的话,于是二人便并肩往那座王府而去了。 永安王府位于重川城北部,与上官府邸仅仅相隔数条街道,当世子殿下带着身着红衣的楚越踏过府门的时候,门房都惊呆了。 世子殿下怎么突然间带了姑娘回王府?而且还是上官家的七姑娘! “早就听闻永安王府有两座高达十层的高楼,文楼位左,武楼列右,文楼收集了无数着作经典,甚至早已失传的整套《诗词名经录》都有收藏。至于武楼则是供奉了许多名刀名剑,早年听闻上代剑圣佩剑连厥也在其中?”楚越甩着腰间绣带道。 裴嗣浅浅一笑,淡然道:“不错,只可惜连厥早就被我姐姐带着前往边境,要不然,若是七小姐想瞻仰一番也不是不可啊!” 将门无犬子,整个南阳国都谁人不知永安王长女裴影在出嫁之前,也是个文武双全的大才女,与慕容镜并称重川双绝。 遗憾倒是谈不上,但楚越终究有些失望。 世子殿下带着她穿过重重回廊,终于来到第五进院落,这一进院子除了左右两座高楼之外,别无其余建筑。 楚越当然是对右边的武楼更为感兴趣,楼中的楼梯并不宽敞,一次仅仅能够容纳一人通行,于是楚越紧紧跟在裴嗣的身后,直接登上第五层。 至于下面四层,作为地主的世子殿下说只是一些小名气的刀枪棍棒,估计她看不上眼。 二人来到了五楼,当楚越抬头看见眼前的那一幕,整个人仿佛无法动弹了,直接愣在当场,要不是裴嗣站在一旁晃了晃手,她估计还会杵在那里好久。 楼层中空,仅摆放着总计二十一个剑架,紧紧围成了三个半圆状,剑架之上无一不是名剑,无一不是神兵。 楚越缓缓走上前去,围着圆圈慢步走了一圈又一圈,颤声道:“无极,东冥上代剑仙无崖子的配剑;乌骓,通体乌黑如墨,唯独剑鞘如雪,是南阳最负盛名的兵器;翠锋,铸于西越的绝世名刀,哪怕过了近百年还是没有任何一把刀有资格与它媲美……” 裴嗣见她看了过来,于是对着一个方向努了努嘴。 她朝着那个方向望去,连忙走上前,抚摸着安静停放在眼前的那把剑,她闭上了眼睛,仿佛能够感受到它的神意,只听她喃喃自语道:“裂冰!剑身有如冰河破裂一般,有着无数条裂痕,就像是它的经脉一样,遍布全身。这把剑当年不是已经被毁了吗?” 裂冰剑的主人是东冥国紫元宫初代宫主的配剑,虽是一介女流,但在当年东冥国定鼎江南一战时,巾帼不让须眉,一人一剑便挡住了千军,最终力竭战死于城墙之下。 而她的配剑,裂冰,相传已经被攻城的大将亲手所折断。 裴嗣走到她身旁,淡然道:“这把剑其实并非如传闻中所言那般被毁,而是被东冥国当时的国君所收,至于后来怎么到了王府,其中一番转折便不及诉说了!” 楚越恋恋不舍地放下手,深感此行无憾啊! 左边的文楼,主要以朝廷六部为分类准则,吏、户、礼、兵、刑、工。 二人依次走上七楼,中间放着一张大圆桌,圆桌中央摆放着几套文房四宝,楚越突然间转头问道:“殿下小时候可曾在这里被王爷罚抄兵书啊?” 裴嗣微微点头道:“父王戎马一生,当然望子成龙,只可惜我还不如二弟。” 楚越知道,他所说的二弟,正是如今正陪着永安王镇守边关的次子裴啸,裴嗣与裴啸虽然并非同母所生,但是二人向来和睦,没有隔阂。 二人围着圆桌相对而坐,楚越正随手翻看着从书架上拿下来的一本兵书,裴嗣则无聊着拿起砚台在那里磨墨。 “要是三哥来到这里,一定会茶不思饭不想,呆一整天都不是问题!”楚越笑道。 裴嗣会心一笑,深表赞同,那个书呆子,确实会做这样的事情。 楚越自然不是特意来这里看书看兵器的,此时终于静下心来坐下,于是开口道:“先前殿下说穗玉轩的离奇命案,不知殿下对此有何看法?” 前菜吃完了,自然该上主食。 裴嗣早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于是回道:“自然不是他自己的原因,肯定是他杀呀!” 楚越对于他的回答不置可否,转移话题再问道:“您方才在路上说的那个他是谁?”说罢,她把视线从兵书上转移开来,直直盯着裴嗣。 裴嗣磨墨的手停了下来,只是没有回答楚越的问题。 楚越微微一笑,继续翻看起兵书,道:“殿下说的是那天想要出城截杀的人吧,是西越国的太子殿下吗?” 此时,有一人站在楼梯口处,瞬间抓紧了拳头。 楚越面对着他,看着他那微小的动作,便知道心中的猜测是正确的。 裴嗣顺着她的目光转过头,冷声问道:“何事?” “殿下,长郡主和郡马回府了,此时已经到了大堂。”那人仿佛知道犯了错,低着头,不敢看他,言罢,便直接转身下楼了。 裴嗣转头望着楚越笑道:“看来七小姐今天的运气也不错,我姐破天荒毫无征兆地回府了,那把连厥剑,你有机会瞻仰瞻仰,只是要看我姐肯不肯了。” 二人走下武楼,当在楼外看到刚刚出现在楼梯口的人的时候,走在后头的楚越笑着向他点头致谢。 在那人看来,的确非常嚣张!他瞬间想起了那日在城外小竹林里,她的哥哥好像也很嚣张...... 王府大堂,裴嗣带着楚越来到了二人面前,介绍道:“姐姐,姐夫,这位是上官家七小姐,上官楚越。” 当长郡主裴影第一眼看到楚越的时候心里就好奇,这个弟弟从来都没有带过姑娘回家的,这次怎么就开窍了? 楚越缓缓走上前,对二人恭敬一揖道:“上官楚越见过郡主,郡马!” 郡马陆鸣川走到裴影身边,笑道:“七小姐免礼,看来我这小舅子是开窍了。” 楚越正想开口解释,裴嗣连忙抓住姐姐裴影的手,撒娇道:“姐,姐夫,你们别误会!七小姐这次过来是想要瞻仰一下连厥的风采,我刚刚还说她运气不太好,现在姐你回来了,她的运气还是不错的呀!” 看着眼前正在撒娇的裴嗣,楚越简直是毫不掩饰的满脸嫌弃。 这一切,裴影看在眼里,心中对她的感觉又好了几分。 女子,就该有这样的真性情,整日勾心斗角,遮遮掩掩,她最是厌烦。 第二十二章 肺腑之言 听闻楚越想一睹上古名剑的风采,郡主裴影便吩咐寒霜去外边马车上将剑匣捧进来了。 裴影示意她自己打开剑匣,只见它是由紫檀木雕制而成的,上面雕刻有数朵木棉花,那是南阳国南粤之地的名贵花种。 楚越轻轻打开匣子,取出了里面摆放着的那把剑,拔出剑鞘后,她果然看到了剑身上的那条裂痕,连厥剑,裂而不断! “这把剑,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供奉在武楼了,我从小便喜爱至极,时常留在身旁,因为我总觉得,名剑若是没了人气,也会愈发暗淡。”裴影一手拂过剑身,轻声道。 楚越暗自点了点头。 裴影手握剑柄,楚越手持剑鞘,将连厥剑归鞘后重新放到剑匣中。 裴影的长相本就长得好看,脸颊上笑起来会有两个小梨涡,所以笑起来便更加温柔了。 只听她笑道:“看来七小姐也是个懂剑之人,哪里像他,总反驳我说我总不能一次性背着武楼那么多柄剑吧!” 说到此处,三人同时把视线投向了站在一旁的陆鸣川,这位郡马兼安国将军瞬间脸都红了,尴尬地用手挠了挠头。 最后,是裴嗣亲自送楚越出王府的,此时正缓步行走在第三进的一座假山小径上。 楚越一手拂过路边的半人高的小树,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我虽然是一介女流,但是如今各国形势,每个国家想必都会在别国安插谍子密探。他有可能是街上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商贩,也有可能是青楼里新上位的花魁,有可能是宫里一个不得宠的小宦官,甚至有可能是永安王府里一个打扫庭院的小厮仆役,所以我能理解。” 裴嗣只是并肩走在她身边,静静地听着她说话。 “但是如若真是他们所谋划的,我并不介意让他们知道上官家不是纸糊的老虎。让我们不好过,也别想太过安稳了。”她随手把玩着一朵小花继续道。 裴嗣终于忍不住了,于是开口坦然道:“早就听闻,上官家在西越根基颇深!” 其实又何止是西越,上官家甚至在北胡都有很大一番势力,华夏四国,哪里没有上官家的商行。 如今各国商业发展极为迅猛,占据了各国的半成赋税,一旦商业瘫痪,将会付出多少代价可想而知。 楚越开心笑道:“殿下这话偏颇了,如今何处没有我上官家的根基,这话我绝非夸大其词!” 裴嗣蓦然停下脚步,深深地望着她,欲言又止。楚越随即也停了下来转身看着他,一脸茫然地眨着眼睛。 裴嗣不知为何突然感到自己的失态,尴尬一下后继续前行,淡然道:“有一句话我似乎还没有跟你说过,我一直都觉得七姑娘跟别的女子不一样。” 楚越听罢打趣道:“怎么不一样,不都是两只眼睛,两只耳朵,一张嘴巴?” 他微微摇了摇头,说道:“你比她们绝大部分的人都要率真,耿直。” 然后他没来由听到她的一句话,“有的时候,这种性子反而很难活,殿下又怎会明白呢?” 说罢,她感受到气氛有些凝重,便主动转移话题,笑道:“既然我都已经看到了,殿下还是别想着找理由搪塞我了。” 确实,裴嗣一路行来都没有重新提起她的那个问题,他的确想糊弄过去! 听罢他苦涩道:“都说了小姐跟别人不一样,够直接,似乎眼力还不错。不过,那只是猜测罢了,我不敢肯定必是他们所谋!” 但是他们心中都很清楚,有的时候,经过一番推理或是直觉得出的所谓猜测,最终距离真相往往都八九不离十。 楚越双手附后,蹦跳着走了几步,随即转头笑道:“我那个问题也是凭直觉猜的呀,但是你不也承认了吗?” 他恍神了,她的笑容是那么地纯洁无瑕,很干净。但这样的笑容,自小生活在王府皇宫中的世子殿下,从未见过! 当他回过神来,咀嚼了一番她那句话,微微摇头苦笑道:“所以,小姐方才是给我设了个圈套,而我却很爽快地跳了下去,还帮你数钱?” 她听罢便收敛了笑意,肃然道:“如果真的是西越的筹谋,我可以坦言上官家绝不轻易罢休!好了,我想问的都知道答案了,殿下不必再送,请回吧!” 说罢她转身径直离去! 他心中不知道多少次感叹,仿佛每次见到她都有不一样的感觉,觉得她总能给自己无尽的惊喜,真是好一个上官七小姐! 楚越跨步离开王府府门,走在大街上便看到了一些异样的目光,她知道,回去之后又有一轮攻势了,人生啊,不容易啊! 上官府邸。 楚越回到府上并没有往自家院子锦绣斋而去,而是途经二房的洛河斋后直接到了老祖宗上官烛明的阙晨斋。 上官烛明听闻总管家程邛说七姑娘来了,便倚靠在书房的门上等候着她。 楚越扶着老祖宗回到座位上,自己则坐在了他对面。 楚越见老祖宗一直笑容诡异地看着自己却不说话,就知道那件事恐怕全城都知晓了吧! 上官烛明直接把她给盯毛了,于是她举起双手投降道:“老祖宗,我错了,我主动交代!我到王府只是为了蚕场事情去问一些问题的。” 上官烛明闻罢便放过了她,沉声道:“今日午间穗玉轩所发之事,殿下怎么看?” “殿下觉得有可能是西越太子的筹划。”楚越如实说道。上官烛明虽说活了将近两个甲子,但也惊到了,这毫无道理啊! “我有想过如今四国并立,西越柴氏本就野心勃勃,做这种事情纯属正常。但是我气不过啊!我们上官家向来不依附任何一方势力,只是本分做生意而已,却无端被打了一杆子,我担忧再这样下去,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楚越气极道。 老祖宗听罢,问了一个至关重要且一针见血的问题,道:“你是觉得上官家应该顺应天时,择一方势力栖身?” 楚越马上怂了,犹豫了片刻后坦言道:“老祖宗,我不知道,这件事太大了,不是说我觉得就应该去做的,更不是我能够掺和的……” 没等她把话讲完,上官烛明疲惫道:“我会好好考虑的!”她的意思,他当然明白。不是她能够决定的,但是他可以。 第二十三章 心中的阴霾 楚越从阙晨斋出来,远远看到洛河斋拱门处有一人捧书而立,她却假装看不见,径直走过。 直至身后那人一愣过后咳嗽了一声,她才笑着回过头走到他身前。 洛河斋是上官家二房的院子,而这个捧书而立的人自然是世子裴嗣口中那个“书呆子”上官楚华! 楚华被楚越故意戏耍了一番,有些哭笑不得,于是抬起书轻轻拍打了她的额头,随后二人进了院子。 在中堂上向上官涟与二夫人打过招呼之后便往书房而去了。 跨进这间自小就无比熟悉的书房,楚越忍不住第无数次调侃道:“三哥,虽说是书房,但你总不能真的只在这里堆满书吧。起码要摆放一些小物件,比如放个花瓶插几朵花也好啊,前两天老祖宗给了我几个苏杭城刚刚烧制出来的瓷瓶,过些时候我让白露拿给你啊!” 楚华坐了下来,一反常态地道了句“好”。 楚越从小便跟这个哥哥相处,怎会不知道他的弯弯肠子?于是无奈问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有什么想问我的呀?” “你自己直接说就是了!”他温淳笑道。 她不禁坐了下来抓耳挠腮,瓮声道:“果然吧,连三哥你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都知道了,可是我跟他真的什么都没有,我今天过去只是为了上官家!” 楚华伸手在书桌上随意拿起了一本书,漫不经心地翻着,然后问道:“是蚕场的事情?你觉得跟今日穗玉轩的命案有所关联?” 楚越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握着一支狼毫笔在白纸上乱写乱画,淡然道:“是啊,但是殿下说那桩命案毫无头绪,蚕场又一时之间抓不到人,我没办法下定论。” 楚华听罢,嘴角微微上翘了一个弧度,心想:这丫头心里还真藏得住事! 楚华知道从她的嘴里套不出话,便不再为难她了,他站在书房门口,看着楚越离去的背影,嘴里轻声喃喃自语道:“西越柴氏,此举当真有失君子风度!” 楚越回到锦绣斋后,意料之中地被盘问了一番,但到底平安无事地交代清楚了。 晚上,她一个人坐在木桶之中沐浴,抬起手便看到了左手内臂上的那条浅浅的疤痕。没有人知道这条伤疤的存在,因为她从六岁那年开始便不让人伺候着沐浴了,就连娘亲也不知道。 当她抬起头望向天窗上的夜空星河,她忽然记起了白天对裴嗣说的那句话。 有的时候这种性子,反而不容易活…… 当她慢慢闭上了双眼,一段回忆涌上心头,仿佛再现于眼前。 那时候她才六岁,在学塾上学,但是那个时候的她比较软弱,但偏偏喜欢仗义执言。 一天,她收拾好了东西准备回家,走在拐角处的时候看到一群孩子正把一个人围在中间。 倒是也没有动手动脚,毕竟都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富家子弟,教养极好,就只是纯粹地喷着唾沫过过嘴瘾罢了。 她看不过去,于是径直走了过去,为那人说了几句话,然后她便被几个人抓着关进了一个杂物间里。 她记得那个杂物间很黑,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一丝月光透进来,她因为害怕只能蜷缩在一个角落里,把头埋在了两膝之间,却倔强地不敢哭出声。 就这样,她在漆黑的屋子里待了一夜,直至第二天有人进来取东西才发现了她。 她坐在浴桶中,想着想着脸上淌下了两行泪水,她清晰地记得那一天晚上她连死的心都有了。 但是她却又不想丢下爹娘,为了让自己清醒些,所以她才找了一把菜刀,轻轻地在自己手臂上划了一刀,流了血,她便给自己包扎好了伤口。 她从来都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府上的人只知道自从那次过后,七姑娘便破天荒地不再接触家族中的产业,一门心思地习武了。 一直站在房门外等候着的白露见小姐这次沐浴的时间似乎比往日长了许多,却还没有动静,于是忍不住喊了几声。 屋内无人应答。 她身后两个丫头也着急了,于是几人推开了房门,走到浴桶边的时候心都快吓得跳出来了,只见小姐整个人都沉在水下。 白露连忙冲着两人喊道:“茱萸,快去请大夫!杨柳你去架子上把小姐的衣服拿过来。” 茱萸应了一声连忙撒腿就跑了出去请大夫,白露则与杨柳一起将楚越扶到了床上。 看着她全身几乎都被烫红了,还昏迷不醒,两人都焦急万分。 整个锦绣斋一下子便慌乱了起来,大夫人也早早地来到了楚越房中,紧张地磨搓着双手等着大夫的结果。 “小姐溺于水下的时间颇长,幸亏发现及时,再过片刻恐怕就要窒息了!现在她的呼吸已经很微弱,不过最重要的是得要想办法把呛进腔腹中的水逼出来啊。”大夫沉声道。 大夫人在春弄的搀扶下焦急道:“大夫请您务必救救我女儿,我就这么一个孩子了,有劳了!” 大夫在医箱中取出针包,捏着一根极长且细的银针,在她手上扎了进去。 因为她已经溺水休克,毫无意识,所以必须先让她苏醒过来! 阙晨斋与洛河斋都听到了动静,楚华很快便到了锦绣斋,而老祖宗也不顾总管家程邛的劝说,执意前往。 此时房中可谓是热闹至极了。 楚华扶着老祖宗站在床前,对着白露那丫头问道:“怎么回事?为何突然就溺水了?” 白露却只是哭着摇了摇头,没说话。 不久过后,众人只见她那长长的睫毛微微动了几下,随后咳嗽了几声,吐出了几口水。 大夫笑着点了点头,说已经无碍了,只是因为溺在水下又呛了水,所以身子可能有些虚,所以务必好好修养一段时日。 见楚越没事了,白露便将大夫送了出府,老祖宗也在众人劝说下被楚华的搀扶下回了阙晨斋。 房中,只剩母女二人相守着。 大夫人紧紧握着女儿的双手,看着她那张毫无血色的苍白脸庞,她开始害怕了,万一白露再迟一些推开房门,该怎么办? 离开故乡二十年的她,在丈夫上官清离世后,她便只剩下这一个相依为命的女儿了! 第二十四章 无题 楚越足足睡了一天一夜才悠悠醒来,这时仍是有些畏寒,即便是大热天,还是赖在床榻上盖着轻薄的被子,死活不愿出房门。 现在坐在榻前的是三少上官楚华,只见他正从白露手里接过那碗刚刚熬好的药,勺了一勺轻轻吹了吹,这才喂给她。楚越其实也有些后怕,所以面对这个满脸肃然的哥哥,她乖巧得很。 喝完了药,白露端着空碗出了房门,屋内仅仅剩下兄妹二人。 当天夜里,看到溺水昏迷的楚越他甚是着急,如今看着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的妹妹,他莫名有些微怒道:“还敢吗?还有下次吗!当天夜里老祖宗不顾程叔的劝阻执意过来看你,到最后要不是我死拉硬拽还硬是不肯走,大伯母这两天都为你流了多少眼泪了,她就你这么一个孩子了!” 楚越破天荒没有反驳一字,只是低头摩挲着被子。 楚华见她大概率知道错了,也不好继续唠叨,毕竟他也不是特别擅长教训这个从小疼爱着的妹妹。 她见三哥没说话,于是微微偏头看了他一眼,结果,大眼瞪小眼了。楚越抬起手双手合十道:“哥哥,我真的知错了,以后肯定会紧着些自己这条小命!” 楚华瞅着她这副滑稽模样,气消了大半,拍掉了她那对爪子。 楚越把白露唤了进来,吩咐她将前几日老祖宗给她的两个瓷瓶拿来,她捧着那两个精致瓷瓶,笑道:“这两个瓷瓶可是我们家在江南那个瓷窑烧制出来的甲品瓷,给你了,虽说拿来插花有些暴殄天物,但是没关系,家里大把。” 楚华从她手中接过瓷瓶,气笑道:“你也知道暴殄天物啊?这样的甲等瓷随便拎一个出门起码半百金,给我插花?!” 这时,柳儿在门外敲了敲房门,进门后道:“七姑娘,三公子,慕容二少来了锦绣斋。” 兄妹二人面面相觑。 犹豫了片刻,楚华坏笑打趣道:“这个小子当真是锲而不舍,都追了你十年了,怎么还不放弃啊,我看呀人家也是一番痴情,要不你考虑考虑?” 楚越这下可炸毛了,连忙躺下把头埋进了被子里,直接装死了! 见还是要见的,都到院子里了,难不成让他进闺房吗? 锦绣斋正堂,慕容铭正惴惴不安地坐在厅中,当他看到楚越在白露的搀扶之下出现在自己眼前,他才放下心中悬停已久的石头,挤出一张笑脸问了一句:身子好些了吗? “我这几日本就有些畏寒,连房门都不愿出,二少这趟过府倒是让我破戒了!”楚越毫不客气道。 慕容铭听罢,微微红了脸颊,这个从小在重川城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唯有在她面前才会有这一番景象吧。 听罢,他便站起身轻声道:“既然看到你无恙,我也便安心了,今日是我考虑不周,唐突打扰了,我,我这就告辞,你记得保重身子!”说罢,他转身离去。 楚越犹豫了一下,还是微微说了句“多谢”。 他转过身,对着她笑了。 白露在旁无意感慨了一句:“要不是他在城里的名声差了些,其实还挺好的,重在对小姐痴心一片,钟情于你啊!” 楚越对此不置可否,只是一笑置之。 其实今日慕容铭出门也是极为艰难,对于慕容铭对楚越的心意,慕容枫这个老爹其实是颇为反对的。 这不,方才他出门前,父子就此大吵了一架。 哪怕一步三回头,但他最终还是选择将那个倒在地上捂着心口喘气的老父亲置之不顾,而选择奔赴城北的上官家。 但是此事还是有人乐见其成的,那人自然是慕容镜,她巴不得自己哥哥早日将上官楚越迎娶进门,她宁愿亲口喊那个女子一声嫂嫂也不愿将世子殿下让给她。 踏出上官家府门,慕容铭走上了自家马车,准备着迎接父亲的泼天大怒。 但他从不后悔,只要亲眼看见她安好,他已然知足了! 慕容家家主慕容枫的卧房,长子慕容钦正安坐在父亲床榻前恭敬伺候着,相对那个从小便处处忤逆自己的叛逆儿子,他自然更加看重这个长子。 慕容钦淡然道:“铭儿也真是的,居然当面这般顶撞父亲,回头我就把他拎过来您面前让您出出气,这孩子也该知道教训了,不然日后还不得翻天?” 估计是早已习惯了这个次子的做派,慕容枫倒也没有多生气,只是语气平淡地说着别的事情:“这次上官家的蚕场无故出了意外,刚刚孵出来的幼蚕死了一整批,你觉得是何人所为啊?” 如今慕容家的产业,除了几家顶梁柱商行仍然由慕容枫亲自管理之外,其余的商行大多都是慕容钦在主持。 他自然知晓,这次上官家的事情并非是自家的筹划,但是他思来想去也并没有想到还会有谁会主动找上官家的麻烦。 “为父也想过,本来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是听闻上官家那七丫头从城东回城后进了王府,我便有了猜测,这事啊,八九不离十是别国谍子所为!”慕容枫不愧是混迹商场多年的老狐狸,洞察事物极为敏锐,一针见血。 “这次事件居然能够让多年不沾染自家产业的上官楚越重出江湖,爹,会不会……”慕容钦担忧道。 重川城的行商之家都深知,这个上官家七小姐天赋颇高,他们一直以来甚是庆幸她早已主动退出商界,但这次真的会重新接手家族的产业吗? 没人知晓啊! 城西的那所三进宅子,大堂中,赫然坐着两人,两人皆是摇着手中扇,但是奈何毫无用处,他们只恨不得此时去淋一场雨。 姜舒圣此时已然失去了往日的温文尔雅的模样,狠狠道:“没想到重川城的辣居然这么辣!”说着,他抬手扇了扇自己微微吐出的舌头。 柴济容已经不知道灌了多少壶水了,此时全身上下仍旧火辣辣的,像是被火烧了一般。“这般无关痛痒的小孩子把戏,就是你所谓的策略?”他含糊不清地问道。 姜舒圣也结结巴巴道:“来日方长,公子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柴济容每次跟他待在一起说话,总会忘记了自己也是一个文人而在那里嘀嘀咕咕,骂骂咧咧。 只有心中偶然会想起她的时候,才会觉得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何时才能再见她一面呢? 第二十五章 方寸之地 永安王府永明郡主裴影的回春院,夫妻俩正在院子里比剑,若不是裴影一剑挑了陆鸣川腰间的那枚玉佩,恐怕一时半会停不下来。 此时,正好有人走进院子,拍了拍手掌。 两人收剑归鞘,裴影随身侍女寒霜立即接过两柄剑退了下去。 陆鸣川还没有迎娶裴影过门的时候就觉得这个小舅子处得特别对胃口,这时快步走上前去搂住裴嗣的肩膀,轻声细语了几句。 裴影知晓这个夫君铁定又跟弟弟“吐苦水”,却只是一笑置之。 三人坐在堂中,裴嗣首先开口调侃道:“姐,你这可不仗义了,过年的时候不回家,这时候毫无征兆地跑了回来,倒是把父王和二弟丢在边境吃西北风了。” 裴影伸手勾了勾弟弟的鼻子,佯怒道:“还不是因为父亲到了剑阁我们才能回重川的?你不是不清楚最近这段时间北边跟西边一直蠢蠢欲动,我们只能轮班值守啦。你倒好,这么多年来都没去剑阁看过我们,还好意思跟我开玩笑!” 裴嗣挠了挠头,有些尴尬。 陆鸣川见状,紧接着的那句话让世子殿下更加无地自容,简直想挖个地洞钻下去。只听他悠悠道:“我说小舅子,都让那七姑娘上门入楼了,怎么听说人家生病了也不亲自去府上探望一番啊?” 裴嗣因为没有地洞可以钻,只能对着这个姐夫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以示抗议。 要不是想着他难得回城一趟,他早就忍不住追着他满院子跑了。 “父亲回到了剑阁,西越那部分游曳在两国边境上一月有余的斥候便撤了一大半,果然都是一群欺软怕硬的孬种。”裴影轻声嘀咕道。 裴嗣听罢摇了摇头,沉声道:“西越国的边军不容小觑,他们驻扎在青川剑阁这条边境线上的军队无一不是从当年国战军中挑选出来的悍勇之士,我之前游历途经西越之时,有幸远远瞧见过一场演武,战力不俗啊!” 裴影与陆鸣川久居边境自是知晓此事,此时不由得叹息一声。父王多年来镇守两国边境之地,何尝不是自困于此? 裴嗣深知,南阳一旦被西越攻破青川剑阁一线,就会被直接占领都城,届时他们便只能退守南都穗城,再退一万步说,他们甚至可以直接在疆域最南部的港口登上战船远离大陆,再谋其他。 正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但是他无法想象,到了那个时候,这一片已经承平二十年的国土之上,会是怎样一番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惨象! 城北上官家。 楚越此时正在老祖宗院子的湖边坐着小板凳撑杆钓鱼,这个湖里的鲤鱼基本上只有她敢来垂钓了,当然,她也只是想要消耗时光罢了。 她其实也无心钓鱼,一手拿着鱼竿,一手撑着下巴,望向前方那些随风飘摇的柳枝。 小时候她经过那件事情之后,她便决意习武,自那之后她便更加向往外面的江湖了,她时常在想,她会不会一生都会被困在这个家里,会不会有一天也能够自由自在地闯荡江湖? 先前老祖宗无意说了一句话,说是这个家困住了她,她哭着摇头,可她却真的很想像那些在广阔的天空中翱翔的鸟儿一般,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收回杂乱的心绪,她提了提晃动不已的鱼竿,从鱼钩上取下那条可怜兮兮的鲤鱼,又重新放回湖里,只见它嗖的一下跑远了。 其实,她跟这些鲤鱼何尝不是同病相怜?这个湖看似很大,这个家也很大,但是终究只是方寸之地罢了。 东冥国都苏杭城,楚国公府。 这座府邸今日大开仪门,迎接那位莅临府邸的贵人,只见身着便服的他在府邸前那两尊巨大石狮前驻足了片刻,随后才在二管家的躬身带领之下跨入府门。 两尊一人高巨大石狮,足足七层的门前阶梯,都彰显出了这座府邸尊荣至极。 在东冥国,这份殊荣,独一无二唯有楚国公府。 楚国公洛平是东冥国难得的将才,虽然退居幕后多年,但是仍然深得当今国主燕旭信重,他的两位嫡子更是东冥海军的高层将领,战功无数。 来人正是东冥国的太子殿下,燕楚江。 他今日前来楚国公府,是为了数个月后紫阳宫招收新弟子一事,需要楚国公长子帮忙协防海上事宜。 位于大海中心岛屿之上的紫元宫,乃是华夏大陆之上最负盛名的江湖门派,宫内分为文门和武门,主修剑术。 当年宫中的初代宫主,在当年东冥国定鼎江南一战时巾帼不让须眉,仅是一人一剑便挡住了千军。 自从那一战后,紫阳宫便开始声名鹊起,加之近百年来有多少习剑有成行走江湖的豪侠大多都出自紫元宫。 今日楚国公洛平不在府中,是他的长子洛溪阳出门迎接的太子尊驾。 洛溪阳虽然年过四十,但是因为常年统领海军,被海风海水所浸淫,肤色有些许黝黑,长得也有点着急了。 二人摒退了所有仆役,坐于堂中。 太子燕楚江对这位国公长子向来极为敬重,私底下甚至逾矩地以侄儿自称。 此时他缓缓开口笑道:“今日侄儿前来是代为转告父王的旨意,数月后紫元宫时隔五年再度广开门户招收新弟子一事,备受父王重视。您也知晓父王向来谨慎,此事更是慎之又慎,觉得宣旨有些冒险,故而让我亲自前来国公府告知叔叔一声,此事就交由您负责协防了!” 对于太子与自己以叔侄相称,洛溪阳一开始极为推诿,到后来拗不过太子殿下的坚持,便自动忽略了。 他听罢,抱拳领命后沉声问道:“这次紫元宫招新,想必不仅仅是面向东冥国子民吧?若是面对四国,守卫工作便要更加紧密才是。” 燕楚江笑道:“那是自然,紫元宫向来有教无类,从来不特意拒收别国之民,哪怕是北胡人,只要你有心进宫学艺,宫门也会为他们大开,更何况是与我国向来交好的南阳?” 说罢,他犹豫片刻后才重新开口悠悠道:“只是怕就怕有人借此机会浑水摸鱼啊!” 两国之间,最应该防着的自然是那些无孔不入的密谍探子。 言罢,燕楚江转过头,发现洛溪阳陷入了沉思,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南阳二字,不禁想起那个离家二十多年的妹妹? 楚国公洛平今日之所以不在府中,是因为他突如其来的想法,于是仅仅带着总管家宋智便轻车简从出了后门。 二人来到了城外一处山地,在山脚下弃了马车,徒步上山,登顶后遥望着山下偶尔来往此地的人们。 遥想当年,他也曾悄悄地来到这里,目送着那个独女牵着那个年轻书生踏上离乡的路。 看着她逐渐远去且倔强得从未回头的背影,他已然止不住涕泪横流。 此时,他只能面朝西边遥望着远方,而眼前却再也不见她的身影了,哪怕是背影也没有了! 第二十六章 追忆 重川城的百姓都知晓上官家的那位七姑娘武艺了得,尤其是那一身轻功更是有如蜻蜓点水一般。但你要说她只会舞刀弄枪,那就大错特错了。 上官家临近锦绣斋的几个院子,早年时常都会听见一阵清脆悦耳的琴声,只是已经很多年未有一饱耳福的机会了。 今日,大病初愈的上官楚越突如其来的兴致,从房中抱着一张七弦古琴便来到了院中凉亭。 亭中四个檐角,上方各悬挂着一个风铃,随风而动,叮叮当当。 风铃,能否将这无尽的思念之意传到九霄之外? 楚越将古琴放在亭中石桌之上,五指在琴弦上一拂而过。她清晰记得这张古琴是父亲送给自己的五岁生辰礼,只是她已经许多年没有碰过了。 她蓦然想起当初父亲双手捧着古琴,蹲在她的身前,跟他讲这把琴是他苦求京中一位隐居多年的老儒生得来的,不知花费了多少唇舌之力。 那一天,这个平日里都极为书生意气的父亲,一反常态地蹲在她的面前絮絮叨叨了大半天。 但是她只是用略带着嫌弃的语气,轻声道了句:爹爹在吹牛! 只是那个男人没有任何怒意,见到闺女抱着这张古琴满脸笑意,他反而更加得意扬扬了。 楚越收回思绪,嘴角微微上扬,随后才坐了下来,焚香抚琴。 只是一曲未终了,她已然被眼中泪珠遮住了双眼,她几乎没有在他的面前弹过琴,但是等她想要弹给他听的时候,他已经再也听不见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向来都是人世间最无奈也是最让人无能为力之事! 她感受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她知道是娘亲,于是连忙抬起手用衣袖擦了擦泪水,随即转身对着母亲挤出了一个笑脸。 只是这个笑脸,比哭还难看! 大夫人洛溪云坐在她身边的那张石凳上,低头望着这张许久没见的古琴,轻声道了句:“他会听到的,你听,风铃一直在响着……娘相信风儿会将琴音传给他的。” 前几日,东冥国紫元宫将会在下半年招收新弟子的消息已经在整个华夏大陆传开,楚越自然有些许想法,毕竟紫元宫乃是极负盛名的名门正派,从小便向往江湖的她如何不憧憬于它? 退一步说,她本意也想去东冥国走一趟,她一直想要为母亲解开那个心结。 大夫人抬头看着女儿,柔声笑道:“想去就去吧,你老祖宗跟我都跟你说过,万事最重要的便是遵循自己的心,莫要违心而行,莫要让自己有后悔的机会!” 楚越摇了摇头。毕竟对她而言,憧憬与向往是一回事,要不要做又是另一回事。 她始终坚信父母在,不远游! 城西那座宅子,二进院落拐角处那一间显得偏安一隅的房间,显得有些孤独寂寞。 因为这间房子的主人最不喜欢被人打扰。 他独坐在漆黑的房中,没有烛火,没有月光,没有一丝一毫的光亮,他就像一个没有灵魂的孤魂野鬼一般坐在书桌前。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封有着点点暗红色的纸张,或许这张纸曾经是鲜红色的,但如今早已变得暗红甚至微微变黑。 这张纸上那些歪歪扭扭的文字,他早已烂熟于心,而将这封信交给他的那个人,也早就在他面前咽下了最后那口气,而且是他当着那些闯进来的人的面,亲手将那把剑捅进了自己的胸膛…… 这个被西越国民私底下骂了很多年“卖国贼”“墙头草”“两姓家奴”的年轻书生,将那封书信捧在手心里埋着头无声哭泣。 当年,他年纪还小…… 他是西越国都甘宁城土生土长的居民,家中有一亩三分的田地,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只不过只有他一个人跑到城中的学堂偷听了两年教书先生讲课,这个孩子记性好,听了一两遍就记住了,所以教书先生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驱赶这个穷苦孩子。 那年冬天,他只穿着两三件缝缝补补了很多年的破烂衣服便一如既往地跑到城里听课,但是当他傍晚时分回到家的时候,如遭雷击。 西北的冬天尤为寒冷,冰天雪地,飞雪簌簌而下,就像片片鹅毛一样滚落下来。 地上被冰雪覆盖着,脚底便容易打滑,自从几个孩子出世之后,本就温柔内敛的女子便更加无怨无悔了,孩子的父亲对娘亲也极好,一家子的生活向来极为和美。 对于普通人家而言,平淡便是福! 但是那一天,孩子他娘亲像往常一样拎着一桶衣服走到河边洗,没料到脚底打滑掉落河中,当她被救上来的时候,已经断了气息。 孩子懵懵懂懂地傻站在家门口,竟是不敢迈出那一步! 屋子里的哭声此起彼伏。 最后,几个孩子便只记得他们父亲在附近的那座山头上挖了一个深坑,将那口粗糙棺木覆上泥土,然后在土堆前竖了一块木牌子……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羡慕妒忌恨他们家原本幸福团圆的小日子,几年后,他们的父亲也因病离开了人世。 从此,几个孩子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后来有一天,他们遇到了一个好心人,他给了几个孩子读书的机会,给了他们一个能够遮风挡雨的屋子…… 最后还带着他走进了那个很大很豪华的“屋子”,那年他才十二岁。 可他却只能看着他死在面前! 他那一刻就发誓,终有一天会完成那个男人的遗愿,将这封沾满干涸血迹的书信交给他仅存于世的儿子,告诉他,好好活着! 他抬起头擦了擦纸张上的泪痕,重新将它塞进自己衣服的内层里,拍了拍心口,笑意温柔。 他从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他只想着活下去,只有他活着那个人才能看到这封遗书,才能不辜负那个对自己恩重如山的男人。 而如今,他离这个目标更近了一步! 因为他知道那个人就在这座城中。 第二十七章 故地重游,春心初动 楚越连续一旬时日待在府中百无聊赖,今日终于忍不住想要撇下白露一人溜出府,按照她的说法,就是出门透透风。 结果临近府门便看到总管家程邛毕恭毕敬地站立在府门外,在他的身前还有两个人正歪着头看着街道尽处,翘首以盼。 楚越这才想起来,今日是自己那位唯一的妹妹回府的日子。 上官楚筠,上官家楚字辈排行第八,是五房上官涯独女。 几年前突发重病,治愈之后却偏偏反反复复,老祖宗便决定将她送到南都城穗城休养,那边的气候相较于北都城重川而言要更为温和,适宜休养。 没想到,就这样去了整整四年。 楚越与五房的那位叔叔向来没什么来往,但是也不至于有太多的嫌隙,毕竟中间有一个“小迷弟”上官楚枫,但是她与那个八妹妹实在是一对天生的冤家。 没有什么理由,要说的话,估计大概便是两个人的性格相冲,都是比较孤傲清高的吧! 楚越走到府门外,跟管家与五叔叔五叔母问了声安,便径直往街道的另外一头走去。她近日闲来无事,哪怕今日出府也是漫无目的,直到出门的时候也还是没有想到能够去往何处。 走着走着,她看到了已经被官府查封多时至今尚未解封的穗玉轩。 穗玉轩,自从先前无端出了那桩命案之后,因为案子至今仍旧未有结果,成了悬案,所以穗玉轩也一直没能重新营业。 她站在那栋五楼建筑外晃了晃神,紧接着绕到了后门处,翻身进了楼。 一楼偏左侧的那一座戏台,已经蒙上了一层层灰尘,她忍不住抬起手捂住了嘴鼻,空中弥漫着一股异味,夹杂了灰尘、血腥以及霉臭的味道,令人几欲作呕。 她缓步走到戏台前,踏上那几级阶梯登上戏台,站在戏台上,俯瞰着台下。 她闭上了双眼,仿佛还能想象得到当日这里的热闹场景,却忽然突发意外,正在表演的戏曲大师竟然直接命丧当场。 她猛然睁开双眼,瞳孔放大,急促转身望向后台的方向。 戏台后方,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有一人出现在楚越的眼前。 “真是巧啊,七小姐。但是你还是别抱有希望了,我方才看过了,凶手并没有在现场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想必杀人手法极为娴熟,而且很诡异,说不定是西越最为着名的巫卫杀手!”那人缓缓道。 来人当然是世子殿下裴嗣。 楚越走下高台,来到裴嗣身边,却直直盯着那位川剧大师躺倒的位置,说道:“我今日恰好无聊,便想着来这里看看,没想过殿下也在这里。” 裴嗣笑而不语。 “西越国的巫卫,他们的杀人手法向来诡谲至极,往往来时无影,去时无踪,他们一开始只不过是西越的江湖势力,后来却因为暗杀能力卓绝而被皇室收编,整个派系归顺柴氏。”楚越喃喃自语道。 裴嗣似乎没有想到,一个行商世家的小姐,居然会对别国政事这般了解,如数家珍,他听罢直接愣在了当场。 楚越顿时感到了气氛的不对劲,立即笑道:“殿下是觉得作为一个女子,还是行商世家的女子,不应该这般关注别国朝政吗?” 裴嗣被她一语中的,忍不住伸手挠了挠头,尴尬道:“七小姐果然极为善于察言观色,心思缜密。” 她并没有顺着杆子往上爬,反而径直走向后门处,背对他淡然道:“我也不是能够看透人心的他人腹中蛔虫,只不过是习惯了罢了。”他不知道,有时候一个家就是一座江湖,一个庙堂,云波诡谲,勾心斗角,比比皆有。 他三步作两步地跟上了她的脚步,脱口而出问道:“那日从王府回去之后,听闻你大病了一场,现在可还好?” 楚越就算再神机妙算也绝不会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顿时间停下了脚步,但是紧紧跟在她身后的他却一时之间没能反应过来,于是,直接扑了过去。 二人倒在了地上。 楚越后知后觉,她竟是忽然察觉到,与他之间的距离是那么的近,以至于她甚至能够异常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心跳呼吸声! 于是两人便在这个布满灰尘以及充斥着阵阵恶臭气味的酒楼里,上演了一场大眼瞪小眼,敌不动我亦不动的戏码,一直保持着他扑倒她的姿势。 但是两人似乎都没有察觉到有点不合时宜。 直到他看到她眨了眨眼睛,脸颊微微变红,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站了起身,她也站了起来,拍了拍衣裙上的土灰。 裴嗣不知所措地连连拱手道着“抱歉,是我唐突了,还望小姐海涵,抱歉。” 楚越看着他比自己还要慌张而不知所措的神态,忍俊不禁,心中默默想道:难道,这位堂堂的永安王世子殿下,这么多年来都没沾过荤腥吗? 最终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微微笑着转身,翻身而去。 楼中,仅剩他一人立于其中。 楚越走出那条几欲无人的小街巷弄,走向了人来人往的主街道,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滚烫至极。 这一路走去,她竟是听不到任何的吆喝叫卖声! 回到城北上官府邸。 街道之上的“盛大阵仗”早已散去,她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在那栋楼里竟是待了这么久,看来那个妹妹也已经回到府中了。 整个上官府邸共计有六进院落,最后一进院落分别是老祖宗上官烛明的阙晨斋、长房锦绣斋以及二房洛河斋;前一进院落也就是第五进则是三房雅棠斋以及五房煜福斋;而两位已经出嫁的姑小姐曾经的闺房则分布在第四进院落之中。 所以,当楚越往锦绣斋走去的时候,五房的煜福斋自然是必经之地。 都说一山不容二虎,一旦相遇,必定生死决断,虽说这两位总不至此,但是多年来也算得上是针尖对麦芒了。 只见上官楚筠恰好出门,准备去往老祖宗的阙晨斋向上官烛明问安,刚刚好一出院门便撞上了楚越。 楚越当然也看到了她,但是她向来不会主动勾搭她说话,毕竟两人无话可说。 但是她却是故意没话找话,针锋相对道:“四年多不见姐姐,没想到姐姐还是这般目中无人啊!” 这话可算是极为尖锐了。 第二十八章 谋 上官楚筠本以为得不到回应,但没想到她却破天荒地停下了脚步,转过头望向自己。 只听她淡然道:“既然你都说我是目中无人了,那要不然我今天也就认了吧!毕竟你这句话打翻的可是一整条船,连自己都没放过,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只有你一人,既然你都不愿当人,我又能怎么办呢?” 说罢,她得意地笑着转头离开,而她只能站在原地咬牙跺脚。 四年不见,她似乎变了,又好像没变,还是一如既往地不顺眼,不对付。 楚越到了洛河斋想要找三少楚华,但是院里的丫头却说三少中午时分出门了,至今未归。 于是她便返身回到锦绣斋房中,见白露正在给她整理床铺,今日难得艳阳高照,是该把被褥拿出去晒晒了。 见小姐回来了,她马上便感觉到了异样,于是打趣笑道:“小姐出门回府之后看来心情不错,不像是撞上了八姑娘的样子啊,往常你见到她都是沉着脸回来的。” 楚越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含糊不清道:“是她自找无趣,还要怪我不成,若是她识趣的话早就不该主动惹我了。” 白露听罢,便冲着自家小姐竖了个大拇指,这话说得霸气。 等到白露拿着一床薄被出了房门后,楚越便趴在桌子上陷入了沉思,今天酒楼之事,似乎一直萦绕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仿佛意识到,好像今日是她第一次真正地看他,而且,他的皮囊好像也不是浪得虚名啊! 就这样,她趴着睡着了,但估计梦里也有人相伴吧。 永安王府世子大院扶风院。 当裴嗣一脚跨进院门之时,便听见了大堂上的话语声。他嘴角浅笑,看来那位姐夫又来“打秋风”了。 但是他随即听到的那个嗓音却让他立即收敛了笑意,他,怎么来了? 扶风院的仆役丫头都极少,除了端茶倒水,打扫庭院的几个必备之外,没什么无关人员。 所以,四人明晃晃地坐着或站着在大堂聊天也没什么需要顾忌的。 对于永安王府上的丫头仆役而言,早年那些“前辈”亲身试法的教训依旧历历在目,耳目尤新啊! 大概七年前吧,有两个打扫扶风院的仆役违背了总管事的叮咛嘱咐,或者说是温馨提醒,试图合伙将世子殿下在院子里的谈话内容以及其他情报传出王府外,结果被永安王抓个正着。 他们临死前甚至死不瞑目,并不甘心,因为永安王裴穆亲口说出了真相,原来他们的计划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他们的计划早就被遍布王府每个隐秘角落的眼线转告于他。 事实也是如此,这么多年来,每每有千辛万苦埋伏于此的别国探子、被人收买利用的仆役丫头抑或是江湖世仇试图刺杀,但是无一例外无一人功成! 那都是血淋淋一般的教训啊! 堂中坐着世子裴嗣和永明郡马陆鸣川,至于另外那人的到来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正是上官楚华,当然还有一个站着的王府护卫无越。 而无越的真实身份,这个世上知晓的人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正好堂中三人皆是心中了然。 陆鸣川方才过来找小舅子,想要再叙叙旧,他们夫妻俩毕竟不能久离边境,两日后便要返回青川城。 但奈何裴嗣出了门,便只好拉着无越闲聊,不过他向来有些嫌弃这个只会对裴嗣有笑脸的西越前太子,不过正好,来了个上官三少,是个明白人,最容易打交道。 “大舅子,话说我真的很好奇你给了他什么迷魂汤,怎么就只会对你满腔热情,对其他人无一不是跟欠了他一百万两银子的模样!”陆鸣川没忍住苦笑道。 裴嗣回头看了眼站在身后的无越,笑骂道:“听见了没,多少人跟我抱怨了,搞得我真的跟你有断袖之癖似的,我可冤枉了!” 说罢,他犹豫了片刻复而开口说道:“既然都是自己人,你还是坐下吧,你从来都没必要在我们面前这般弯腰低头,说来你的身份比我这个独一份的世子殿下还要尊贵些呢,这又何必呢?” 无越苦笑一声,淡然道:“身份?我早就重新活了一回,哪有什么身份尊贵可言?”话是这般说,但他仍然依言坐了下来。 裴嗣终于望向了对面的上官楚华,笑道:“三少今日的到来当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啊!不过,我倒是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无越的身份的?” 楚越当天从永安王府回去之后被他堵在了洛河斋院门外,从她的一番闪烁其词,顾左右而言其他的话语中,他依稀能够猜到分毫。 于是笑道:“能让我那位七妹妹主动前来王府,自然是比天大之事,除了西越不就是北胡了?更何况,当初你都亲自带着他追杀到城外了,能解释的不过就是寥寥无几的答案,只能是西越符氏王朝的太子殿下了!” 无越双手环胸,笑而不语。 楚华直言问道:“殿下今日前去穗玉轩,可曾有所收获?” 裴嗣眨了眨眼睛,顿时耳根通红,这一幕被三人看在眼中,都一头雾水。 这,有什么可害羞的?死在楼里的是一个戏曲大师,又不是娇滴滴的美娇娘,哪来的女鬼缠身? 空气仿佛凝滞了,陆鸣川看他的眼神越来越诡异,看得裴嗣头皮发麻。 过了片刻后,他终于忍不住佯怒道:“我喜欢的是姑娘,不是那位大师这样的,一天到晚的除了在战场上运筹帷幄有点用之外,净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楚华仿佛弃暗投明,也跟着陆鸣川瞎胡闹起哄道:“那看来殿下在酒楼里是看到了哪位貌美如花的姑娘喽……” 裴嗣没有反驳,只是在嘴里嘀嘀咕咕,憋屈得很呐! 不过还真是被他说中了,他也无法反驳。 玩笑过后,裴嗣拍了拍衣袖上残留下来的灰尘,沉声道:“我看过现场了,州府本来就不是吃素的角色,凶手根本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我估计八成是巫卫所为。” 无越听罢,瞬间脸色阴沉。 在他父王当政期间,巫卫可算是西越江湖最为阴狠黑暗的组织,杀人手法极为阴厉,甚至为邪派所不齿。 但符氏王朝覆灭后,柴氏却偏偏将其收编,转化为朝廷杀手,专行暗杀事宜。 第二十九章 反间计 如果真的是西越巫卫潜在重川城中,后果不堪设想啊。 楚华闻罢,偏过头看着无越问道:“西越太子柴济容,不知道你是否见过?” 废话,正是柴氏当年举兵谋反,而柴济容正是当今西越国主嫡长子,作为西越前朝太子的他。怎会没见过柴济容? 不过你觉得上官楚华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吗? 当然不会,事实上,柴济容虽为柴敬嫡长子,却极少抛头露面,反而是其次子柴济泽,无越更为熟悉。 听他问道,无越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楚华叹了一口气,既然连无越都未曾亲眼目睹柴济容的面容,看来他潜伏在城中,是无法将他挖出来了。 但随即无越便开口道:“我有办法知道他在哪里,我想他应该也来了,只要他在,我就有把握让柴济容现出原形!” 陆鸣川好奇问道:“你指的是那个臭名远扬的两姓家奴?” 无越握紧了拳头,沉声道:“我没想到他居然会背叛父王,甚至还亲手杀了他……如果他真的来了重川城,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他为父王以及我符氏皇宫数百条性命讨回一个公道!” 自古以来,文人相惜,上官楚华自然也不例外。 只听他淡然感慨道:“如果有一天真的有机会见一见这个西越最负盛名的谋士,也算是美事一桩啊!” 这时,王府大门外的门房缓步走了进来,将一张纸条交给了世子,说是一个小女孩让他转交的。 裴嗣打开那张纸条,只见上面写道:越,今夜戌时三刻,龙眉河画舫。 裴嗣缓缓起身走到无越身前,将纸条交给了他,笑问道:“你们觉得,这会不会就是他自己找上门来?” 楚华讥讽道:“谁知道会不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无越拿着纸条,双手微微颤抖着,真的会是他吗? 戌时,无越来到了城中皇城脚下的那条龙眉河畔。 河上,有画舫无数,灯红酒绿,热闹非凡,其中大多都是城中豪绅承包来寻欢的画舫,站在河畔,不乏有一阵阵娇嗔的话语传来,让无越感到无比烦躁。 此时,他看到了停靠在河畔渡口的一艘画舫,明显是在等人,站在岸边摆弄纤绳的纤夫笑着问道:“这位可是越公子?” 无越愣了愣,没反应过来,很久才点了点头,上了画舫。 画舫内空间很大,该有的陈设应有尽有,却只是孤独地坐着一个身着黑色披风,带着黑帽子的人。 当无越落座在那人的对面后,纤夫立即解开捆绑在岸上木桩上的麻绳,将画舫驶出了龙眉河渡口。 对面的男子摘下黑帽,露出了那张无越无比熟悉的脸庞。 只听他淡然道:“有话尽可直说,这纤夫是我的心腹。” 无越勾起嘴角冷笑一声,讥讽道:“你的心腹?那看来今夜便是我的死期了?但你就没有想过,我也有备而来,将你们丢下这条龙眉河?” 他跟无越年岁相差无几,极为年轻,却有一种说不明道不尽的沧桑之感。 他紧盯着无越的袖子不放,笑道:“你藏在袖中的那柄匕首想必极为锋利吧,见血封喉?” 无越可没空更没兴趣跟他开玩笑,因为他知道面对他,一旦放松心神,便有可能活不过下一秒。 那男子拿起桌上的那把小刀,双指并拢在刀锋上一抹而过,谁知一不小心食指见了血,他将手指头放入嘴中吮了吮,抬头瞥了一眼对面的无越。 “别紧张,我只不过是想削个苹果。”说罢,他弯了弯腰,在果盆里拿了一个苹果,抓在手中削起了果皮。 削完过后,他将苹果从中间处切开两半,将其中一半递过去给无越,奈何无越并没有领情,他倒也没显得多尴尬,毕竟早有预料了。 吃完半个水果,那男子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舒展开来,伸手递给了无越。 无越仅是瞥了一眼便认出了上面的字迹,哪怕再潦草凌乱,他都一眼足以辨认。 于是他将纸张抢了过去,上面的字已经被发黑的血迹所浸染,很多都已经看不清了,但是他看了一遍又一遍,依旧震惊不已。 此时,坐在无越对面的那个年轻男子正是从城西而来的西越谋士,姜舒圣。 姜舒圣淡然道:“世人皆言我姜舒圣是两姓家奴、卖国贼,恨不得一人一口唾沫淹了我,我从来都不在乎,因为我无愧于心。世人不知我,无所谓,但最让我痛心的是就连太子殿下您,也不知!” 无越闻言,如遭雷击。 片刻后,他哽咽道:“听闫将军说,当年你为了博取柴氏叛军的信任,亲手在柴敬面前杀了父王,是不是真的?!” “是,也不是。当年贯穿于陛下胸膛的那柄剑,是陛下自己所刺,但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之后苟延残喘偷生于人世间。”姜舒圣低头道。 因为他低着头,无越并不能看清他此时的神态,他不知道他的脸上早已淌满了泪水。 无越双手捧着那张父王遗书,再次开口问道:“这是父王何时交予你的?” “当年柴氏叛军攻入甘宁城,闫将军接到陛下的旨意将殿下您冒险带离出城后,便将我召到御书房,这封御笔遗书正是那时候匆忙写下的。”姜舒圣说道。 见无越没有回应,他又开口继续道:“太子殿下,陛下让我将这封遗书交给殿下,是为了让您务必要好好活下去,莫要为了符氏王朝作无谓的斗争与挣扎!” 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毕竟整个符氏王朝,只有他一个人独活于世,当初冒险带他逃离宫城的闫将军也死在了他面前。 所以,他只能将万般疑问与仇恨深藏心中,无人诉说,哪怕有裴嗣与陆鸣川,终究是西越国的外人! 无越缓缓站起身,走到姜舒圣面前,坐在了他身侧,收敛了情绪轻声道:“也就是说,这是你谋划中的反间计一策!?但既然你也不曾放弃这国仇,你也就应该知道我不会就此罢休而选择放过柴氏。” 姜舒圣听罢,瞬间再次红了双眼,随即站起身单膝跪地拱手道了声:微臣姜舒圣,参见太子殿下! 无越,走到他身前将他轻轻扶起,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看来,那位上官三公子果真是个奇人,竟是一语成谶!” 姜舒圣自然对这位上官家士子早有耳闻,但他从未想过他会归于永安王府门下。 于是他忍不住感慨道:“不用与这位三公子为敌,也算一件幸事啊!” 对于此事,要说最惨的还是柴济容,潜伏南阳的计划还没开始就已经彻底结束了,走到了台前的幕后之人有何意义? 本来西越长公主柴静慈当初一力支持他前来南阳,主要就是因为他几乎无人识得,但奈何,终究防不过身边人啊。 反间计。 西越柴氏一不留神竟是多年错付,成了被蒙在鼓里的人! 第三十章 北边无海,海潮向南 黄昏中,临近重川城南城门。 有一女子从一匹高大白马马背上翻身而下,拉着手中马缰,递过户牒之后走进城中。 她无数次感慨,若是这份户牒没有经过重重关卡伪造了一番,她恐怕在东冥边境都进不去吧。 毕竟自己的姓氏就足够吓人了,很简单,她复姓耶律,而世人皆知,此乃北胡国姓,独此一份。 进了城,她听到了肚子咕咕的叫声,为了赶在城门夜禁关闭前入城,她前一夜连夜赶路滴水未进滴米未沾。 她来到了一个小面馆前,将马匹拴在了旁边的木桩上,随即拍了拍手坐在仅剩的一张桌子前。 面馆老板笑嘻嘻地走上前来:“姑娘想要吃什么?” 那女子仿佛想到了什么,叮嘱说道:“给我一碗葱花面吧,不过别放辣油,你们这川渝一带的吃食太辣了,我吃不惯!” 面馆老板听这话就知道这是个外地而来的姑娘,这重川城本就无辣不欢,不吃辣岂不是毫无乐趣? 一碗热腾腾的葱花面端了上来,她从筒子里抽出一双筷子,呼啦啦地吃着面条,这时候,她猛然发现身边站了一个姑娘。 “姑娘,没有位置了,不知道是否介意我跟您拼个桌?”她笑问道。 那女子一口咬断长长的面条,眨了眨眼睛后才点头说了句可以。随后那姑娘道了声谢便坐在了她的对面,点了碗牛肉面。 看着一碗被红红的辣椒油覆盖着的牛肉面被端了上来之后,那女子忍不住说道:“姑娘,你们北都重川城与南都穗城的饮食差异也太大了吧。我之前到了穗城那边,他们的饮食可清淡多了。” 那姑娘正用筷子将碗中的面条搅拌均匀,听闻这话便听出了端倪,这姑娘原来并非南阳国民,不过她没有挑明。 只是淡淡地说道:“我国疆域极为辽阔,南北差异大自是理所当然之事啊!” 那女子听罢撇了撇嘴,没有说话。 只是面还没吃完便看见有一人偷偷给她那匹马解开了缰绳,然后骑了上去瞬间跑路了。 光天化日之下偷马? 那女子顾不得有没有付银钱便直接追了过去,让面馆老板很是恼火,一个小姑娘,居然吃白食吃霸王餐? 与她拼桌的姑娘微微摇头,起身将两份银钱交给了老板,随后也跟了过去。 很快便追上了那女子,淡然说道:“这匹马不简单,是草原烈马吧?那偷马小贼以为轻易骑上了马背便相安无事,只不过他后面可就惨喽,严重点恐怕得摔个半身瘫痪吧!” 那女子心中无比震惊,她居然能够一语言中所有。但是她此时没时间感慨其他,只是问了句能不能帮她将马追回来? 姑娘没有回答她,只是脚尖在地上轻轻一点,飞身而掠,有如一抹绚烂白虹一般飞了出去。 等她再次找到她时,她正一手牵着马缰,一手拉着那偷马贼的肩膀,站在那里等她。 既然马已经追了回来,小贼也已经摔了个狗吃屎受到了教训,她便饶过他一回。 两个年轻女子并肩走回,那女子牵着马,转头望着她说道:“你的轻功真是了不得。” “既然能够降服这种被称为草原之王的烈马,你的武功底子必定也不会差,姑娘不必自谦。”白衣姑娘双手负后柔声笑道。 在那牵马女子看来,真是大大的宗师风范。 不管是江湖还是市井巷弄,都讲究交浅言深的道理,萍水相逢,自然不必交心,最终两人分道扬镳。 一人牵马立于原地,一人负手向城北走去。 看着那女子痴痴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身边有一个中年大叔路过之时好心问道:“是不是觉得是一个奇女子?也别奇怪,我们城里很多人都这么觉得!” 那女子转头问道:“大叔,这个姑娘是何人啊?” 中年大叔眯眼道:“她呀,是城北上官家老祖宗的重孙,上官家的七姑娘上官楚越!”说罢,他便回到他的摊位上继续摊煎饼了。 只剩那女子牵着马站在原地,嘴里喃喃自语不断说着那个名字,说着,她摸了摸绑在自己腰间的长马鞭,想着有一天她要跟她切磋一番。 作为草原儿女的她,从小便弓马娴熟,再说,她的真实身份注定了她的胜负心比较重。 在她看来,那位七姑娘的轻功她自然是服气的,但是要论对敌手段总是不够看的,用来逃命还差不多! 所以,她对于今日的初次见面给人家留下的印象,并不服气! 她此时不禁心想:想让我耶律海潮心服口服,得用实力赢过我的马鞭才行啊! 要是她这番话诉诸于口,绝对会被有能之士当场诛杀或是被当作两国之间谈判的筹码。 耶律海潮,乃北胡国主耶律莽长女,北胡王庭唯一的公主。 而她的这个名字,也足以表明耶律国主的野心。 海,北胡自然是没有的,哪里有呢?当然是东冥与南阳啊,试问草原男儿策马扬鞭,从广袤草原到烟雨江南再到南部海洋,岂不壮哉? 楚越今日之所以下城南,其实是为了解决城南几家蜀锦庄子的燃眉之急,先前一整批幼蚕因高温而亡,导致了这段时日上官家几处工坊都没了蚕丝原料,这确实棘手。 且不说问题没解决,她刚刚离开工坊没多远,便遇到了自己那位五哥上官楚绅,身边自然还有另外一个“小霸王”慕容铭。 楚越都不知道这十六年来是第几次感慨冤家路窄了! 三人同行了一段路程,若不是楚越急智以公务推脱,恐怕都无法逃脱二人苦苦纠缠的魔爪。 此时天色已经黑了,她漫步在中主道上缓缓向北走着,她没想到今日居然会遇到这桩有趣的事情。 她深知,那个年轻女子的身份来历自是不简单的,无论是她的那匹草原之王,还是她体内内敛的气机都足以表明真相。 但是她并没有主动往最深处的北胡王庭想,毕竟当今天下四国之地都盛行商业,虽说四国有争,但终究没有殃及百姓,两国之间仍然没有刻意禁止别国之民过境。 只可惜,她就算武功底子再好,轻功不行,不还是追不上一匹飞快疾驰的奔马? 但不知为何,她竟是有些期待着与她再见了。 第三十一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 今日永安王府大摆宴席,一场家宴却已然极为隆重,本来长郡主裴影说家常便饭即可,但是世子裴嗣却坚持己见,一大早便亲自在厨房里团团转。 饭桌上,主位上坐着永安王妃林靖遥,两位侧妃分别坐在她两侧,分别是永安王次子裴啸的生母陈锦以及小郡主裴沁的生母余淼。除了正在戍守边关的永安王以及裴啸,这座王府里所有的权贵人物都聚齐了。 王妃林靖遥的娘家也是忠良之后,祖上曾出过一位南阳国的开国将军,父亲在卸甲之前也曾征战沙场数十年,沙场之上,优胜劣汰,战机更是瞬息万变,她自是再清楚不过的,只是谁让她当年偏偏就爱上了一位将军? “咦,余妹妹,咱们沁儿呢?”王妃转头问道。 身侧的余淼顿时展开笑颜道:“姐姐也知道的,我这女儿打出生起就停不下来,这不,喜儿正在找着呢,说不定在哪里躲猫猫了!” 正说时,裴沁从后堂跑了过来,直接走到了裴嗣身边,开口让他抱抱。 坐在裴嗣旁边的裴盛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掐了掐她的小脸蛋,笑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家伙哟,忘了三哥对你的好啦,大哥回来之后就只会让他抱了!?” 小沁儿转过头望着自己那个三哥,冲着他撇了撇嘴,还做了个鬼脸。 这下裴盛可算是彻底栽在这个小丫头手里了,心如死灰啊! 弄得在座众人纷纷掩嘴一笑。 裴嗣让妹妹裴沁坐在自己的大腿上,凑在她耳朵边上柔声问了一句:“想吃什么?大哥给你夹。” 裴沁指了指远处的那一盘尖椒牛肉,但是那旁的裴影嘟囔着嘴巴道:“沁儿还小,还是别吃太多辣的好,免得肠胃受不了,来,姐姐给你夹一块红烧牛肉。”说着,将牛肉放在了弟弟裴嗣端过来的碗里。 几个王妃纷纷相视一笑,在这座深宅大院里,向来没有勾心斗角,有的只有其乐融融。所以,先前楚越才会两次对着裴嗣吐露心声,因为他真的不懂。 侧妃陈锦向来比较沉默寡言,就连她那个儿子也随了她的性子,在进入军中之前就只管闷声干大事,只是进入军伍成为将军之后碍于军律才开朗了些许。 陈锦看着满桌子的佳肴,笑着对裴影道:“影儿,鸣川,你们多吃点,这些可都是嗣儿一大早忙前忙后亲自下的厨,你们难得回府一趟,他呀,可寂寞了。” 郡马陆鸣川听罢,吐槽道:“就他,他哪里会寂寞?!啊,是吧,大舅子。” 要不是隔得比较远,他的脚够不到,裴嗣早就一脚踩在他脚背上了,如今也只能哼哼作罢了。 一场宴席,就算再细嚼慢咽也总会结束,宴后,王妃林靖遥拉着许久不得见一次的女儿回房聊心事,而裴嗣则与姐夫陆鸣川并肩走在园中小径上,见世子与郡马并肩而行,王府里的下人自是不会这般不识趣地前去打扰。 小径之上,唯有两人。 陆鸣川习惯了嬉皮笑脸,平时给人的感觉跟一个小无赖没多大区别,也唯有在战场上才会让人觉得英武非凡,以前世子殿下总会调侃他,不知道自己那位文武双绝的姐姐怎么就看上他了? 陆鸣川边走边问道:“大舅子,怎么拉上我来逛园子了,我们明天便回剑阁,你这么舍不得我了?” 裴嗣没有被他不正经的话语逗笑,反而停下了脚步,肃然喊了他一声“鸣川”。 听罢,陆鸣川深呼吸一口气,这么多年来,他总是习惯叫自己姐夫的,当他破天荒喊他名字的时候,他就知道有事,而且还是比天大的事。 于是他也停下了脚步,两人随即走到一座凉亭之中。 裴嗣从袖中取出了一张纸,很皱,很黄,而且有点可怕。 因为上面布满了猩红血迹。 裴嗣将那张纸递过去给陆鸣川,还不忘叮嘱道:“小心点啊,无越可宝贝了!” 陆鸣川小心翼翼接过那张纸,上面的部分字迹虽然已经被干涸的鲜血所覆盖,但是还是能够看得懂上面的大意。 “这,是无越给你的?是符氏国主的亲笔遗书?”陆鸣川轻声问道。 裴嗣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陆鸣川又深呼了一口气。 “那晚上,无越去龙眉河见了那位西越谋士,所以,这个是他给的?”陆鸣川再次问道。 裴嗣还是点了点头。 他总算明白了,原来那个被人喊了十几年“两姓家奴”的西越国最着名的谋士,当真是被冤枉的!看来最惨的还是柴氏啊! 陆鸣川将纸张递交回去,沉声道:“放心,待我回到边境,便将这个消息转告王爷。” 前天夜里,裴嗣一直在无越院子里等着他,直到深夜时分,他才满身酒气踉踉跄跄地回到房中。 虽然喝了好几坛酒,但是他并没有醉,反而更加清醒了,他还跟裴嗣埋怨,说为什么不让他大醉一场! 之后两人对坐房中,无越从怀中掏出了这张泛黄得厉害的纸张,放在桌面上推了过去,裴嗣仅仅是瞥了一眼,并没有拿起。因为他知道,或许自己拿起这张纸很容易,但是对面的他还有今夜邀约之人,能拿得起放得下吗? 翌日,裴影与陆鸣川夫妻二人在王府门外一跃上马,站在大门外的裴嗣一手抱着小沁儿,一手笑着挥手跟二人告别,最后,两人策马扬鞭,向着北门而去,穿过城门后再继续一路向北,最终到达青川剑阁的将军府邸。 相见时难别亦难啊! 重川城的中轴线上,一辆马车向宫城南华宫缓慢地行驶着,坐在马车上的公子哥撩起车帘子,想着自己好像又好久没进宫了吧。 进了宫城,他便发现宫内似乎热闹了许多,有点恍惚的他随手逮着一个路过的太监便问道:宫里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热闹了? 那位太监估计是新来的,并没有认出他的身份,只是见他身上的穿着,也知道是得罪不起的主子,便恭敬答道:“最近宫中开始筹备秀女入宫一事......”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上次进宫的时候上官泠便提过这件事。 随后他熟门熟路便到了那座小御书房,果然,国主裴稷正在此处翻阅奏章,结果抬头看到他,毫无征兆地吓了一跳,随即冲着他笑骂道:“早知如此,当初我真不该让他们见你进来便无需通报!” 来人自然是国主裴稷的侄子,世子裴嗣。 第三十二章 家长里短 裴嗣极为随性地坐在了国主裴稷对面,笑着调侃道:“外面人来人往,倒是陛下这里自得一番小天地,算是偷得清静了?” 国主裴稷依旧捧着一份奏折,拿着一支御笔批红,听罢笑道:“礼部与户部这次可真是积极得很,才没几天就差不多办成了,当真是应了那一句‘皇帝不急太监急’。” 这下裴嗣又狠心拆台了,道:“陛下这是在骂人了?哈哈哈。” 裴稷没有反驳他的话,只是撇过头瞪了他一眼,随即笑骂道:“有话快说,你自从长大以后没事便不来宫里看我了?打算闷在肚子里发霉啊?” 听罢,裴嗣理了理衣裳,坐直了身子,肃然道:“陛下可曾听说西越有一位名动京城的年轻谋士?” 这位谋士不仅仅名动西越甘宁城,别国许多军政人物都对其好奇得很,裴稷又怎会不知? “世人皆言这位西越谋士是卖国贼,说他是骨头轻贱的两姓家奴,为了自保甚至可以亲手将恩主符氏国主给一剑抹了脖子,但其实,还真是冤枉大了!”裴嗣继续淡然道。 “你的意思是说,这个年轻谋士仍然心系符氏旧主?”裴稷问道。 其实在早年这对永安王父子知晓无越的真实身份之时,便没有对国主裴稷有任何的隐瞒,他自是清楚如今在王府内充当世子殿下亲身护卫的无越,乃是西越国的前朝太子。 裴嗣重重点了点头,随即道:“先前侄儿前往城外没能诛杀柴济容,让他混进了重川城,本来以为会是一场恶战,但是结果倒是有了个惊喜,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倒是形势颠倒了,只不过,我们几个权衡利弊了一番,觉得还是暂时当毫不知情,否则容易打草惊蛇,坏了将来的大局,更害了姜舒圣的性命。” 这样也好,敌人自以为自己藏在暗处无人可知,但是殊不知,早已在阳光之下暴露得一览无遗。 如今形势微妙,各国边境偶有部分兵力调动,却未有大动,但将来终归难以避免有几场恶战,在敌国有这样一个盟友总是好的。 哪怕他是为符氏王朝而谋,为符氏遗孤而谋,但只要无越一日在永安王府待着,这个形势便一日不会改变。 裴稷正想说话,便有宫女进来禀告,说皇后娘娘带着小皇子来了偏殿,正在殿外候着,裴嗣脸上笑容温柔,说让皇后带着小皇子进来。 进到偏殿,裴嗣笑道:“嗣儿见过皇后娘娘,我先前进宫都没有机会见见我这堂弟,就只是托陛下给了一把金锁,倒是嗣儿礼数不周了。” 这位皇后娘娘长相不算惊艳,倒是极为雍容尔雅,尽显国母风范,听罢便握着小皇子的手笑道:“嗣儿不必如此,雍儿年纪尚小,倒还认不得几人。” 裴稷听罢,轻轻摇了摇头,皇后什么都好,就是小皇子出生以后似乎变得斤斤计较了,当初自己婉拒了册立裴雍为太子,她虽未向自己明言,但是的确跟自己怄气了好几日。 她的心中估计也对裴嗣有所介怀吧,毕竟自己对这个侄子未免过于非同一般了。 裴嗣见皇后到了之后,也不便再作打扰他们的天伦之乐,于是随即告辞离去。 上官家后园有一大片草地,几个楚字辈的孩子当年都习惯在这片土地上嬉戏打闹,当然,那位从小便被视为“异端”的七姑娘却从来跟他们凑不到一堆。 不知是否为了弥补那个遗憾,今日楚越带着丫头白露来到这里放纸鸢,纸鸢飞得很高,所以府上很多人都看见了,刚刚回到北都重川城的八姑娘上官楚筠自然也不例外。 像白露一样,八姑娘上官楚筠的侍女也是以二十四节气取名,名唤谷雨。 楚筠正半躺在煜福斋的小阁楼上轻轻摇着薄扇,便看到了后园处飞得正高的纸鸢,便对身边的谷雨道:“这大热天的,谁有这番闲情逸致在后园放纸鸢!” 丫头谷雨轻声应道:“回小姐,方才我下楼时,听闻几个路过的小厮在碎嘴,好像是七姑娘带着白露在那边。” 楚筠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她也不知为何,从小到大每次听到她的名字便没了好心情,连她自己都自嘲道,自己与她估计是上辈子有仇怨未了的冤家吧! 听闻她难得有这般童趣,她便打算前去参观参观,随即便拉着谷雨离了煜福斋,往后园草坪而去。 此时,楚越正站在白露身后,一步一步往后退,嘴里还不断唠叨着:“不对,快放松那根线,放松......”说到最后,反而还嫌弃白露手太笨,便把纸鸢夺了过来,自己放了。 可是,最后,纸鸢挂在了那棵树枝丫上,下不来也动不了了。 楚越一脸尴尬,倒是站在一旁的白露毫不留情地掩嘴而笑。 刚刚好看到这一幕的楚筠也乐得看她吃瘪,忍不住拍了拍手掌,缓步走来道:“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啊,这纸鸢啊,看来是放不了啦!” 楚越嗤笑一声,走到她面前,笑道:“八妹妹还真是一直都长不大,从小什么都跟我争,跟我比,现在都多大个人了,连放个纸鸢都恨不得我尽出丑。” 这番话,竟是把上官楚筠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谁知她停顿了一下,复而又开口道:“若是妹妹你今日放纸鸢挂在了树枝上,倒真的捡不回来,可是我不一样啊!” 说罢,只见她转身,脚尖一点,借力跃到了树顶上站定,弯腰拿起纸鸢之后还不忘对着楚筠做了个鬼脸。 谷雨见自家小姐大口呼气,忍不住伸出手拂了拂她的后背,心中叹息道:每次跟七姑娘斗气,最后都是伤了自己,而且受伤的也只有自己,都落不得个两败俱伤,小姐这又是何苦呢! 楚越拿着纸鸢旋身而下,白露抬头看着她,心里无数次感叹着小姐到底是何方仙人降落于凡尘世间! 见她气得上气不接下气,楚越还不肯放过她,走到她面前笑道:“好看吗?” 上官楚筠直接转身离开。 白露蹦蹦跳跳地走到自家小姐身边,得意至极道:“小姐这次又是完胜八姑娘了。” “谁让她来这里打算看我笑话的,所以我就问她‘好不好看’啊!” 白露听罢,怯生生道:“原来是我会错意了,我还以为小姐是问八姑娘你好不好看呢......”这话一出,毫无疑问就只会是这“大言不惭”的丫头被小姐追着打的下场了。 不知何时站在回廊拐角处的老祖宗上官烛明看到这一切之后,由衷地笑了。 第三十三章 孪生剑,小江湖 今日楚越带着白露到了城北望月楼,这个名字虽然极具雅趣,但它确实只是一家再普通不过的酒楼,与城南慕容家的回香楼更是天差地别。 酒楼的掌柜见上官家七姑娘来了,就像见了自家老祖宗似的,谄媚至极啊,毕竟连七姑娘都来了自家酒楼,还愁日后不生意兴隆吗? 主仆二人之所以来此,还是因为昨日白露没能打得过楚越,结果便被她宰了一顿,当时她还万般无奈道自己就只有这么点月俸,还要给乡下的父母跟小弟寄过去,哪来的银钱请小姐吃饭? 但是楚越哪里肯,最后要不是她说日后给回她双倍,这丫头这才扭扭捏捏地随她出门。 望月楼,二楼雅间,楚越给白露夹了一块肉,笑道:“来,我们有多少年没有这样坐着吃饭了,多难得啊,还是多吃点吧,毕竟用的还是你自己的钱!” 听罢,白露面容悲苦啊,自己一个月才剩下这么点月俸,就算是自己吃也心疼啊,偏偏小姐昨日突然间兴致大发,非要拉着自己出门吃饭。 吃完饭,二人准备下楼之际,在廊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白露轻声道:“小姐,那不是世子殿下吗,他后面那个人是在跟踪他吗,我们要不要......” 楚越盯着楼下看了片刻,这才微微说道:“不必了,你没看出来吗,殿下是吊着他呢,再往前走便是那孤儿巷了,有他受的。” 孤儿巷,是重川城北的一处荒僻多年无人居住的巷弄,属于闹市中的“异类”所在。 此时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段陈年记忆,一段若是有‘早知道’她便绝对不会出手干涉的往事。 当年,她依旧年幼,在春弄的陪同之下走到了那条孤儿巷附近,听力尤为灵敏的她听见了一阵哭喊声,但是却极为细微,估计是想喊却又不敢大声喊的压抑声吧。 她瞬间撒开了春弄的手,跑到了孤儿巷,跑到那个被人围着喷唾沫的男孩面前...... 那便是她第一次见到那位慕容二少,慕容铭,而那个时候,他似乎还只是‘二少’,还不是‘恶少’。 楚越轻轻晃了晃脑袋,似乎想要将这段回忆甩掉,随后蓦然转过头看着白露,笑问道:“要不随我一起看看热闹吧。”没等白露回应,她便抱着这丫头的纤细腰肢一跃而去了。 二人蹲在有些许残破的屋顶瓦砾之上,白露颤颤巍巍地,生怕一不小心踩在了一块空心处,直接掉下去。 不久之后,随着那丫头的一声尖叫,戏,散场了,因为那跟踪潜行的刺客被世子裴嗣一剑给了结了。 只见他在那人衣服上擦了擦,然后将那柄软剑别回腰间。 楚越抱着白露跃到地面上,那丫头见那人脖子上一直在流血,本身胆子就小,便一直躲在小姐身后绝对不看一眼。 楚越倒是心情复杂。 裴嗣盯着刺客,她则盯着他,准确说是盯着他腰间那柄软剑。 “白霜,乃是宫廷铸剑大师无涯子所铸。”楚越笑道。 “我一直都说七姑娘眼力甚佳,连白霜都知晓。”他说着,伸手抚摸着腰间软剑的剑柄。 楚越闻言,嘴角浅笑,心想这个世子殿下有的时候说话当真是言不由衷。 她此时倒也没有继续装糊涂,直言道:“殿下此言恐怕并不实诚吧!想必殿下也知晓,这白霜软剑有一把孪生剑,与它同日同时刻出剑炉,名唤墨池。我确实是今日方知白霜剑在殿下手中,但是殿下不会不知,墨池一直在上官家锦绣斋吧!” “这把剑,是我十岁那年,陛下从宫中武库取出随后赠予我的。”裴嗣笑道。 楚越反手握住了白露双手,走近了那位刺客的尸首前,淡然道:“不过,殿下也没有辱没了这把白霜剑。”她犹豫了片刻,复而继续道:“殿下这么仓促便杀了他,不留着活口问问谁是主谋?” 听罢,裴嗣蹲下身子,将那人翻过身,扯开了后颈处的衣领,一个符纹标志展露在了楚越眼前。 随后他才轻声道:“这个符纹,是江湖上的一个杀手帮派所有,他们帮派中的杀手向来骨头硬得很,不会开口的。” 随后他伸出手撬开了那刺客的嘴巴,指了指牙缝道:“这里,他们会在牙缝里藏下至毒,一旦功败垂成便会戳破它服毒自尽,忠贞得很啊。” 他拍了拍手,站起身,笑容无奈。 她忽然很想知道,他堂堂一个世子殿下,这么多年来到底经历了什么,以至于在街上随便遇到一个尾随的刺客,都能将其来历如数家珍地一一道出。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心思,裴嗣洒然一笑道:“我早就习惯了,你之前说我不懂你自小在上官家的处境,你又何尝能够理解我身处之境地呢,说是一座浩大江湖毫不为过!” 说罢,他便反身径直往永安王府而去。 她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仿佛第一次感受到了他心中的无奈与落寞。 上官府邸,锦绣斋。 楚越独自一人坐在房中,身前横放着那柄跟随她近十年的墨池剑,只见她一手拿起抹布,一手握住剑柄,擦拭着明亮如镜面的剑身。 她确实是直至今日才知晓,墨池的孪生剑在裴嗣手中。与墨池不同,白霜乃是一柄软剑,软剑的好处无疑是易于隐藏。 她不禁想,如果自己设身处地站在他的角度,会不会想着将这世间至高无上的权力紧紧握在自己手中?如果一个人活着要远比死了更艰难,是不是真的做不到像三哥那样心如止水,做个真正的读书人? 想着,她随即自嘲一笑,想当初自己问老祖宗的那些问题,又何尝不是这般? 或许自己的心里也会做出与裴嗣如出一辙的抉择吧。 但是他这十几年来,小心翼翼地活着,可曾有过真正的快乐呢?那自己呢? 当天夜里。 裴嗣带着几坛酒跑到了无越那个小院中,本来酒量极好的他,最终却是喝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还要劳烦无越叹息着将他背回了扶风院。 当他把这个难得一见的烂醉鬼丢到床上的时候,依稀听到他嘴里呢喃自语道:别拦我,我还要喝,喝醉了就可以一醉解千愁,但是我喝不醉啊,愁,能与何人说?何人说...... 无越跨过房门,也不离去,只是坐在台阶上,仰望着头顶的浩瀚星河,自言自语道:“世间谁人能够真正忘忧?你我其实都是身不由己啊,当真能有一日,你会助我完成夙愿吗?” 他停顿了片刻,继续呢喃道:“我相信,你会的!” 第三十四章 龙舟竞渡,高台比武 仲夏端午,祭祀龙祖,驱邪避凶。 按照古老习俗,端午佳节每家每户都会在门楣上插艾草艾叶,以辟邪驱病去灾,而孩童们也最为喜爱那软糯的粽子,奈何爹娘总会唠叨着吃多了会上火,不允许多吃。 重川城每逢端午都会举行一年一度的龙舟竞渡,在渝川之上,立于舟首的那位击鼓手有条不紊地敲击着那架大鼓。 大川之上,百舸争流。 楚越早早便带着丫头白露来到了江边酒楼,却不是看那扒龙舟,而是紧盯着楼下那座临时搭建的高台。 高台之上,将会有十数位高手登台比武,今年比较特殊,两边高台先是各自对战,以车轮战的方式角逐出两名榜首武者,最终再竞争夺魁,而夺魁者将会由宫廷使者亲自颁发一枚玉牌,其所象征的意义不容小觑。 当一辆马车驶入众人视线中,当一人从马车上缓步而下随即登上高台时,楚越才得知今年的使者居然是永安王世子裴嗣。 相对楚越而言,其他围观百姓反而更为吃惊,要知道,世子殿下可是很多年没有“出江湖”管这等“闲事”了。 在武者比试前,首先由去年夺魁者进行开礼。所谓开礼,其实是象征性的仪式,需要由上一届的夺魁武者于高台之上随性耍一番剑招,口含雄黄酒,喷洒于高台之上。 重川城盛夏的气候较为湿润,加之山地遍布,故而时常会有长蛇出没,在端午时节洒遍雄黄酒,寓意驱蛇。 白露对这些打打杀杀可不感兴趣,只是默默地给小姐泡着新茶,这茶是上官家在南边茶场那边运过来的新茶,是新产出的普洱,她从小便对其情有独钟。 而在主仆二人相隔不远的另一间房,一对父子也紧盯着楼下,却不是高台上的比武,而是世子裴嗣。 “当年他突然间说要出外游历,我就知道他快要藏不住了,也没打算收敛锋芒了,只是没想到,大皇子才这般年幼他便发起攻势,看来,势不在我们这边啊!”年轻公子哥负手立于窗边,感叹道。 另有一中年男子正返身往桌旁走去,只见他缓缓坐下,面对着桌上早已凉透的残羹冷炙,缓缓说道:“只要陛下还未下定决心,那道旨意还未颁下,我们就还没有输!” 朝中如此执着地跟永安王府唱反调,支持大皇子裴雍的那对同朝为官的父子,当属上官泠与上官楚尧。 一辆马车行驶在宽阔道路之上,车中人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掀起车帘子问道:“云边,还要多久才到啊?” 丫头歉意道:“小姐,方才路上的那点意外拖了时间,不过很快就能到渝川边了。”说罢,心中忍不住腹诽道,那托运粮食的车早不翻晚不翻,偏偏碍着自家小姐追世子殿下的路,当真可恶! 在府中听闻裴嗣成了今年武试的宫廷使者,慕容镜好不容易驱车赶至渝川附近,但是马车进不去了,慕容镜只有拉着云边往人流里面挤去。 如今这位姿容绝色的“重川城第一美人”可顾不得什么颜面了。 临近渝川中游岸边,她们踮起脚尖时明明已经可以看见那座武试高台了,但是望山跑死马,加之人流尤为密集,主仆二人简直是寸步难行。 若不是今日情况特殊,禁止除比试人员外的任何人携带武器接近武试现场,慕容镜恐怕早就直接让家中扈从持刀开路了。 估计是高台那边比试正酣,叫喊声愈渐高亢激烈,后面的人流当然也想分一杯热闹羹,自然而然地便往前方挤去,迫使慕容镜与云边本来互相紧握着的手松开了,于是二人便在人群中离散了。 慕容镜踮着脚尖在人群中寻找侍女云边的身影,但奈何一时之间毫无所获。 突然间,她被身后那人撞到了,眼看着便要站不稳身形,下一刹那便被推着到了道路旁,当她回过神来,发现那人的手正环抱在自己的纤细腰肢上。 她缓缓抬起头,发现那人似曾相识,仿佛曾经见过,但却又想不起来了。 那年轻公子讪讪松开手,微微脸红道:“姑娘,又见面了,那日在城门真是抱歉了!” 慕容镜这才记起来,原来是他。 “姑娘也是想要去看武试的吗?”这话一出,当真是废话,要是云边那丫头在的话,绝对会忍不住反驳道:这位公子搭讪姑娘的手法当真不高明,不仅是不高明,还可以说是相当拙劣了。 慕容镜听罢,没忍住翘起了嘴角。 他看着这笑容,仿佛醉了。 都说酒不醉人人自醉,他这才知晓,原来世间还存在着如此醉人的笑容。 他把左手负于身后,故意掐了掐自己的后腰,让自己清醒过来,然后指了指前面的人流,缓缓笑道:“大概,我们很难走到前面去了吧。” 慕容镜遥望着那座高台,这个角度只依稀看到左侧两位武者,至于裴嗣,可算是连影子都瞧不见啊,早知如此,今日何苦来哉? 这个时候,她没来由想起了那位轻功冠绝重川城的上官楚越,心中的恨意又重了几分。 江边酒楼,楚越突然站起身趴在窗边上,盯着右侧高台上的那名女子,当她一挥手中马鞭,将对手所持手中剑卷到自己手中后,便又胜了一场。 而这一场,已经是车轮战的最后一场,也就是说她将要与对面左侧高台上获胜之人争夺魁首! 白露见小姐目不转睛,便开口打趣道:“小姐最近与世子殿下似乎挺有缘分。” 听罢,楚越转过头对她翻了个白眼,道:“你要是再胡说的话,我一会下楼便直接将你丢下渝川。” 白露也不害怕,知道自家小姐的脾气,只不过是略显苍白无力的恐吓罢了。 她随即给楚越倒了一杯热茶端到了她面前,不可思议道:“没想到,这位姑娘看着柔柔弱弱的模样,居然能够角逐到最后!” 楚越接过茶杯,没有急着喝,只是淡然道:“她可不简单,早听闻草原儿女个个弓马娴熟,好胜心极强,果然名不虚传。” 因为她的声音极为细微,白露听得并不真切,于是下意识“啊?”了一声。 楚越只是笑而不语,心中想着要不要会一会她? 第三十五章 不打不相识 高台上的最后一场比试,是一位自称海姑娘的年轻女子与来自南都穗城的一位县衙捕快。 进入公门当差之前,他曾经在江湖上闯荡多年,武功路数繁杂,虽然杂而不精,但也让人应接不暇。 那年轻女子用的是一条长马鞭,如臂指使,来去自如,极为娴熟得心应手。 楚越忽然止住了白露泡茶的动作,开口道:“先别忙活这里了,你先回府帮我将墨池取来,我决定会一会这个海姑娘。” 白露愣了愣,直言道:“可是,小姐,今日明令禁止携带武器的呀!” 楚越指了指楼下,淡然道:“这一场比试到目前为止,虽然不相上下,但她的膂力终究不足,虽能取巧,但实在难度太大了,这个局面僵持不了多久的,你现在回府取剑,时间刚刚好!” 那丫头犹豫了片刻,但终究还是坚信自家小姐的“指点江山”,于是便离了江边酒楼,往上官府邸而去。 距离高台尚且还有些路程的两人,也试图继续往前走过,但由于比试已经接近尾声,根本无法动弹,故而二人不得不放弃,掉头而回,并肩而行。 那年轻公子哥壮着胆子笑道:“姑娘,这人海茫茫之中,有幸比肩也是一种缘分,不知能否闻得姑娘芳名?” 慕容镜这一趟出门,毫无收获不说,连云边那丫头都不知道被人群冲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便一直心事重重,故而霎时间听见这番话,竟是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那公子哥见状,便准备为自己的冒昧唐突之举开口致歉,却听到了有如天籁的话语声:“城南慕容世家,慕容镜,不知公子又是何许人也?” 他此时已然难以抑制心中狂喜,于是脱口而出道:“南都穗城,季宁越。” 当然,作为西越太子殿下的他,哪怕是不打草稿的脱口而出之语,也还是极有分寸的。 二人径直往城南走去,一路之上虽说少有言语,但他已是深感足矣。 他自问二十年来从未有过这般窘态,仿佛在她的面前都不会说话了,这还是从前那个能言善辩,除了“假书圣”之外再无敌手的柴济容吗? 最终,他望着那辆马车缓缓远去,怅然若失。 原本他打算送她回府的,但是中途云边便坐着马车给追了上来,于是他便只好不再想送了。 站在人烟稀少的街道之上,他喃喃自语道:“原来,你就是慕容镜!早年谍报所言,你一直坚信自己是神凰命格,其实不仅仅只有裴嗣能够给你,我柴济容也可以,我会让你成为西越最为尊荣至极的皇后!” 渝川岸边,比试结果正如楚越所言一般无二,那位海姑娘惜败,而那名捕快则是略胜一筹。 裴嗣宣告武试正式落幕,随即从桌子上的那个锦盒中取出了那枚玉牌,走下阶梯,来到二人身前。 那捕快单膝下跪,从裴嗣手中接过玉牌,世子殿下递出玉牌后微微扶他起身,温言道:“许捕快,南都穗城的一座小小县衙,你实在是屈就了,不知本世子能否替重川城挖一挖刘县令的墙角啊?” 那许捕快立即拱手,笑道:“卑职从小便在穗城长大,家母亦早已年迈,多有不便,还请殿下见谅!” 裴嗣听罢,笑着摆了摆手,道:“本世子也只是开开玩笑而已,刘县令早年曾在重川城任职,我也听闻他那暴脾气,可不敢跟他抢人啊。” 说罢,他走到那名年轻女子身前,笑道:“海姑娘,你的武艺实在让本世子叹为观止,重川城中如你这般的女中豪杰实在不多啊!” “殿下不必劝慰我,输了便是输了,自是因为我学艺不精,定当加勉。”她直言道。 裴嗣晃了晃神,只因他想起了那位爱穿红衣却极少以红衣示人的姑娘了。 就在比试结束之际,白露正带着墨池剑往回赶,当她赶到至江边时,比试堪堪结束,解除了戒严。 楚越从白露手中接过墨池,轻轻拔出剑鞘,轻声道:“今日,就当是锋指草原了!” 随后,这位狠心至极的小姐又一次将白露抛下,独自一人离了酒楼。 海姑娘自然是北胡公主,耶律海潮,今日的几场比试,她三胜一负,虽败犹荣。 但她深知,这场武试并非能人尽出,俗话说“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便是如此,真正的高手未必就屑于这般抛头露面了。 就在这时,她身后有话语传来:“海姑娘,不知今日可还尚有余力再战一场?” 她转过身,这,是又见故人了?虽然只是一面之缘,也算是旧故啊! 由于这一带都是闹市民宅,楚越便带着耶律海潮到了自家在城东的那一处玉珈山蚕场。 山脚下种植着大片桑树,但山顶上极为辽阔,再者,上官家家大业大,这位七姑娘似乎也不惧怕拆了这座蚕场。 当然,二人点到为止,也不至于。 耶律海潮从腰间取出马鞭紧握在手中,缓缓道:“当日只见识过姑娘的轻功,竟是今日方知你也是用剑之人。” “出自南阳宫廷铸剑大师无涯子剑炉的墨池剑,请海姑娘不吝赐教。”楚越笑道。 自小便惯用马鞭之人自然是讲究以力取巧,但楚越的剑术却是精于从细微之处破招,今日她只能以柔克刚,方能胜之一筹了。 虽然蚕场的幼蚕被人所害,暂时也没能孵化出新一批幼蚕。 但是这片浓密的桑树林也并非变得一无是处了。 有许多工人正在采摘桑葚,早年上官家便尝试着用桑葚进行多道程序的精加工,酿成果酒,风味甚佳。 只是奈何今日不论管事的如何说法,众人都无心工作,反而一窝蜂地往山上跑,七姑娘难得出手,怎能不凑近一观? 这群工人自是坚信自家小姐能胜出的,这种自信不可谓不盲目啊! 不过若是他们得知今日渝川边上的比试结果,可能会为楚越捏一把汗吧。 最终,楚越还是不负众望,胜了海潮。 二人此时行走在返回山脚的山路小径之上,耶律海潮突然停下了脚步,对着楚越拱手道:“今日一战,我海潮输得心服口服。” 楚越没有停下脚步,仍是往前走着。 第三十六章 重川城的根基 先前耶律海潮的那番话自是诚意十足的,但是她没想到接下她的那句话,却让她不禁握住了腰间马鞭。 只听楚越淡然道:“我想过无数种你我之间见面的开场白,但却没想到海潮姑娘会如此爽快。” 耶律海潮听罢,眼神变得冷冽起来,沉声道:“你早就猜到我的身份了?” 楚越没有回应她的话,只是一直往前走着。 直至感受到身后愈发浓重的杀气之后才回头笑道:“若是以后还有别人选择不回应你的话,你首先应该做的不是杀人灭口,而是应该反思一下,自己那句话是不是本来就不应该说出口。” 耶律海潮犹豫了片刻后,松开了握住马鞭的那只手。 随即笑道:“自从来到重川城之后,在茶楼酒馆,人们茶余饭后经常会提起上官家的那位七姑娘,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枉费我那日起便心心念念与你堂堂正正战一场。你这个朋友,我耶律海潮交定了。” 楚越自然而然地自动忽略最后那个自报家门的名字。 心中不禁苦笑道:看来,还是没听自己的“老人言”啊! 二人并肩行于山脚之下,楚越轻轻拂过一片又一片桑叶,转头无奈道:“海姑娘,你这话可就伤人了,我想着何时能再与你见一面,你却想着与我打一架。” 说到此处,她停顿了片刻后伸手道:“不过,你这个朋友倒是可以交。” 在二人看来,家国之争,远远还未轮到女子去掺和。 柴济容在数名谍子暗卫的护送之下返回城西住所,早已端坐于堂中的姜舒圣见到他那一副嘴角含笑的嘴脸,恨其不争道:“公子,我竟是不知道,您来南阳是为了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 太子殿下听罢,坐在了他的对面微微笑道:“你不懂那只是因为你还没有遇到一个值得自己钟情一生的女子,不过我想,就你这样木讷的书呆子,估计是不会遇到的了。” 柴济容似乎忘了,曾几何时,西越国宫墙之内,也有许多人这般腹诽过自己。 姜舒圣早已习惯了他的言语攻势,于他而言,实在是过于地中看不中用,所以也就谈不上有多气恼了。 于是他只是开口道:“公子,您可曾想过,该如何行事。又可曾考虑过,南阳国或者说是重川城的根基到底是什么?” 柴济容虽说有的时候面对着他干脆破罐子破摔,但对于正事,他从来不会得过且过。 他收敛了玩笑神色,望着这位年轻谋士沉声应道:“既然我们要祸乱南阳都城,自然要设法动摇其根本。在我看来,重川城的根本非城内纵横复杂的商业网莫属,而这其中,最为关键之处,自然是上官家。” 姜舒圣乍一听便听出此言的漏洞所在,上官家确实是重川城商业之筋骨,但城南慕容家也算是其血肉啊! 只见他轻摇手中薄扇,直言问道:“公子是觉得慕容家不够资格吗?” 柴济容听罢,脱口而出一句“不可”,对面的那位书生并没有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 这太子殿下在他面前实在是毫无威势可言,被他盯毛了之后才讪讪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说,除非能够利用慕容家挤压上官家,否则我们去对付慕容家并无太大意义……当然,先生要是能够做到让他们两家狗咬狗,两败俱伤也未尝不可!” 最后那半句,是他停顿了片刻之后,经过一番斟酌才补充的。 就这样,接下来的几日里,这座宅子里为数本就不多的护卫谍子都能看得出来,这两位大人物心情甚佳。 太子殿下时常会提着那一幅他自己亲手绘就得丹青美人图,痴痴而笑,而那位连陛下都尊敬有加的年轻先生的脸上,看似也比以往多了几分笑意。 至于为何,哪里是他们这些粗人能够看得出来的? 何止是他们,姜舒圣每每扪心自问,世间真正懂他的,又有几人? 常言道:夜凉如水。但重川城的仲夏之夜自然不会冷,反而因为这里的气候原因,到了夜晚更加让人烦躁不堪。 姜舒圣斜卧在床榻之上,毫无睡意的他此时正思绪万千。 正如柴济容所言一般无二,南阳国都城重川城的根基确实是它的商业网,其中以城北上官家与城南慕容家为核心铺散开去,遍布各地。 但若要毁其根基,反而不该从此处下手,否则最终的结果只会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没有区别。 只因西越国内那随处可见的上官家家族族徽,一旦遭到上官家的疯狂反弹,当真是害人又害己。 到了那个时候,那位太子殿下就只管等着那封来自甘宁城的严厉诘问吧! 而对于慕容家,柴济容显然极为宽容,其中缘由并不难猜。 从他那日从渝川边归来时的那一番言辞来看,莫非是这个慕容家的大小姐让他改变了初衷,不愿再对慕容家下手? 若当真如此,慕容家整个家族势力,会不会有朝一日脱离南阳,举家迁至西越,转而投靠西越? 思及此处,这位忧国忧民的年轻谋士不由得轻叹一声,自己又能欣喜到何时呢? 楚越与海潮在一家酒楼相谈甚欢,以至于今日晚了些回府。 这让上官楚枫那孩子站在自家煜福斋院门外等得有些着急,都开始跺脚了。 嘴里还念念有词。 终于见到了楚越的身影,他连忙三步作两步跑了过去,拉着楚越的手,嘟嘴道:“七姐姐这次当真不厚道,居然不带我出门,还有,七姐姐什么时候跟殿下……” “殿下”二字让她赶紧伸出手捂住了他的嘴巴,她这才又想起这孩子从小到大那个执着不变的“大侠梦”。 楚越半蹲下身子,笑道:“以后别胡说!再说了这次没什么好看的呀,不过就是几个半吊子叔叔在台上使的花拳绣腿罢了,下次,下次姐姐带你去见识真正的大侠。” 这时,两人身后传来一阵中气十足的嗓音,只听到:“越儿此言差矣,最后那一战怎么也不能算是花拳绣腿吧。”说罢,那人大笑了几声。 不用转头,楚越都知道是自己那位三叔,于是她转头道:“原来三叔跟大哥今日也偷得一日闲,去了渝川边上看人打架了。” 这话,真是俗不可耐了,一年一度的武试居然被她用“打架”二字给草草概括了。 闻言,父子二人便笑着微微摇头,回了雅棠斋。 而上官泠的一句话,可让上官楚枫这孩子怨气更深了,心想着以后定要多缠着七姐姐才行。 第三十七章 庶子承父志 自古以来,宗室家族之内,立长不立幼,立嫡不立庶,故而“嫡长子”这三个字有多值钱可想而知。 但西越国王室的这位庶子,却让无数人在私底下暗自叹惋,文成武就,就连弓马射箭皆是无一不精,却偏偏是个贵妃之子而非皇后所出。 西越都城,甘宁城。 与南阳国都选址边境不同,这座城位于西越国土中部地带,控扼南北方,牵制东西部。 这个西越国最为尊贵的庶子小时候还会想,为什么父亲万事总是会先考虑到大哥而不是我?为什么连姑姑也对大哥极为疼惜却与我不亲近?为什么大哥一天到晚只会待在房里读书就得到了一切,而自己每日勤加习武浑身伤痕却得不到应有的关怀? 难道就只是因为自己的母亲是侧室,而自己是个庶出之子吗? 但长大之后,他便不再奢求这些从小缺失的该有的温暖了,因为他逐渐懂得,凡是自己想要得到的,就必须要证明给那位高高在上的父亲知道,那是自己应得的,不需要你施舍。 就算是他大哥那个唾手可得的太子之位亦是不例外。 西越国主柴敬的次子柴济泽,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甘宁城郊外校武场,柴济泽正带着心腹将领巡视军队进行实战演练,虽说柴济泽并不执掌调兵虎符,也无武将身份,管理军队显然名不正言不顺,但几乎无人质疑他的军事才华。 当然最重要的是因为陛下有意为之,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所以从来都无人腹诽他的逾矩。 有无虎符,对他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自从柴氏起兵推翻了符氏王朝的江山以来,可以说最具忧患意识的便是柴氏的这位国主了。 加之西越所处的地理位置比较特殊,北部有北胡虎视眈眈,南边有一个公认最为强大的南阳伺机而动,这位叛变谋反多年后,才得以坐稳江山的君王如何能不防微杜渐? 故而,都城甘宁城郊外的这座校武场每隔两年都会以南阳或是北胡作为敌对方,进行实战演练。 柴济泽身边的那位是他亲自扶植起来的心腹校尉,此时看着高台之下那些士卒的奋勇拼杀,咧嘴笑道:“二殿下,这次太子殿下去了南阳……” 柴济泽没等他说完,便抬手堵住了他的嘴,淡淡道:“若想活得长久些,朝堂之上的事情,不该说的最好不要多嘴。” 那校尉眼观鼻鼻观心,如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 在柴济泽看来,西越虽无内忧,毕竟符氏王朝倾覆多年,昔日的符氏一族也早已沦为丧家之犬一般在国内苟延残喘,再无死灰复燃的可能。 但是只要整个华夏大陆一天未能统一,他便不觉得西越需要一个文人帝王。 既然你手无缚鸡之力,就算给你登上甘宁城凌安宫正殿上的那个至尊宝座,当真能坐稳江山吗? 有如他父亲柴敬那般,他算是像极了他的天生反骨,傲然血性。他也一直都觉得自己才是最像他的那个孩子,只可惜,他父亲并不想承认这一点。 正想着,他仿佛开始想念那个唯一能够给他温暖的妹妹了,这段时日为了演武一事,他一直在郊外风餐露宿,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她了。 虽说他这个妹妹与太子柴济容乃是一母所生,但是她从小便是他的开心果,也只有她让他觉得自己原来还有一个家,这个世上还有人真正关心自己。 这时,有将士来报,说公主殿下到了,已经到了他的军帐…… 柴济泽尚未走到军帐外,便在远处听到里面传来的阵阵咳嗽声,于是他加快了脚步。 这位西越国唯一的公主殿下名唤柴济芸,但偏偏有着比丫鬟还要凄惨的命运,自小便疾病缠身,所以国主柴敬当年特意赐下封号“敬康”,望她能够健健康康地长大。 柴济泽走到妹妹身侧蹲下身,伸出手替她顺了顺后背,忧心道:“身子本就不好,怎么还往这里跑啊?” 她略显苍白的嘴唇微微动了动,随即才说道:“大哥离了家,二哥你又到了这郊外许久了,我便想着来看看你,看看你在这里过得可还好?” 他轻轻抚摸着妹妹的头,笑道:“你放心,二哥从小苦日子过惯了,这不算什么……”他想了想,觉得不该跟她说这样的话,便停了下来。 果不其然,她微微皱起了眉头。 见状,他便转了话题,笑道:“对了,前几日我从一个东冥神医处得来了几株极为罕见的草药,听闻对心悸旧疾很有疗效,我这就给你拿来,让你带回宫去。”说罢,他转身离了军帐。 她望着二哥的背影,有些许神伤,她虽体弱,但绝非愚笨,又怎会不知两个哥哥之间的心思?表面看着和气,但多年来她也早已习惯在私底下做他们二人的和事佬了。 南阳北部边境的剑阁军镇,将军府邸外。 两骑翻身上马,往北而行,直至北门关,二人才下马走上巍峨城楼之上的走马道,俯瞰整个边关。 二人身前,是西越的西北边塞风光,而两人身后,则是他们的家园。 那中年男子双手抚摸着那一面女儿墙,看着前方那些偶尔游曳的敌军斥候,轻叹了一声,随即从怀中抽出了一封略厚的书信,转身递给了身后之人。 站在他身后的年轻男子接过信封,见中年男子笑着点头,他便缓缓抽出了信纸。 整整四张信纸,却远远诉不尽那思念之情。 年轻男子从小便觉得男儿有泪不轻弹,就算是幼时学骑马,被马狠狠摔下马背跌落在地,他也从未流下过一滴眼泪。 只是这几年跟随父亲戍守边关,每每看到母亲从王府中寄过来的亲笔书信时,才知晓从前只是未到伤心处罢了。 “这是影儿前些时日返回剑阁时交给我的,但那时你还在青川城未归,所以就给你留着了,你母亲甚是想念你。啸儿啊,有时间抽空回王府一趟,看看她吧!”中年男子沉声道。 裴啸缓缓将书信收好,抬起手抹了抹泪水,笑道:“两年没有回府了,现在便是想回也不敢回了,怕到时候就不想再离开了……有嗣儿跟盛儿在家里边,会替我给母亲尽孝的。” 永安王裴穆伸手拍了拍这个次子的肩膀,摇头道:“他们终究不是你娘的血亲,你娘也就你这么一个孩子,你该回去看看她了!” 裴啸沉默了片刻后,笑着点了点头。 话说来也奇怪,永安王裴穆膝下有三子两女。 且不说裴沁尚且年幼,三个儿子中,正王妃所出的嫡长子早年虽曾习武,但从未插手军队之事宜,在外人看来更是没有打算接过父亲的衣钵,至于那位世子殿下自己是怎么打算,谁知晓!而三子裴盛,如今仿佛只是习惯于在家逗小妹…… 所以到头来,永安王那三个儿子之中,竟是只有裴啸这个侧妃所生的庶子子承父业,如父亲这般进入行伍。 当年前往军队从一个普通士卒做起时,堪堪年过十一! 第三十八章 一入公门深似海 上官府邸,三房雅棠斋。 上官泠与上官楚尧父子相对而坐,上官泠收起手中那封来自吏部侍郎府的家书,眯眼道:“看来我这四妹与妹夫为了你的仕途前程,也算是煞费苦心了,你可不能忘了这份情啊!” 长公子上官楚尧在官门浸淫多年,自然知晓其中道理,于是笑着点了点头。 “不过,六部其它部门你便别指望了,估计陛下只会让你进入礼部而已!”上官泠沉声道。 父亲的这番话楚尧自然是明白的。 毕竟四姑姑上官沛是吏部侍郎夫人,而自己父亲更是稳坐礼部尚书之位把持礼部多年,陛下雄才大略,自然不会让自己再进入六部其它部门的。 而吏部职司主持各部官员考评,上官楚尧自问自己为官以来功绩不错,但是多年以来,在考评中只得了个中等水平,一开始甚至还有中下! 起初刚刚踏上仕途的他极为不解,还在私底下腹诽过那个负责考评的四姑父,却被父亲狠狠教训了一通,直到后来,他才慢慢想明白。 当然这并不能怪他,实在是因为官场的水,实在太深了。 若不是他被压了多年,恐怕早就被那些官场上的老狐狸给生吞活剥了,还能安安稳稳地当了这么多年的县令吗?也正因如此,此次一举进入礼部,才算是合了规矩。 三日后,贾公公亲自来到上官家宣旨。 前面煜福斋的动静,就连锦绣斋都感觉到震天响。楚越斜卧在二楼乘凉,眯眼问道:“前边怎么回事了?” “小姐,今日宫里的公公到府上宣旨,估计是大公子终于高升了!” 估计是白露这丫头跟在楚越身边的时间久了,私底下的话有时候难免有些直接,‘终于’二字咬得特别重。 “没想到我那位四姑姑跟四姑父耐心这般好,这一日比我想象中要来得晚了许多。”楚越感慨道。 见白露一脸疑惑,她复而开口继续道:“这么多年来,我那位大哥为人处事向来都是谨小慎微,功绩也不错,根本不至于蹲在一县之中这么多年不得升迁,还不是被四姑父给特意压着!” 白露沉思了片刻,想着这四姑小姐向来与三老爷一房尤为亲近,这也不足为奇。但这公门的水果然深似海,禁不住打了一个盛夏时节的“冷颤”。 说罢,楚越便站了起身,往楼下走去,边走边道:“恐怕这次过后,朝中又有不少人会嚼舌根子说我们上官家在礼部只手遮天了。” “这圣旨的内容还不知晓,小姐怎么就断定大公子会入礼部?”白露跟在身后问道。 楚越听罢,停下了脚步转头笑意玩味道:“不仅是礼部,我觉得还是那礼部员外郎,若是不信,要不然赌一局吧?” 白露连忙摆了摆手,抢在小姐前面走下了楼,她才不傻。 见她落荒而逃,楚越掩嘴一笑,但随即不由得感慨了一句:有人欢喜有人愁啊! 当楚越准备跨出锦绣斋院门时,她突然一激灵把脚缩了回去,躲在拱门边上,吓得白露踉跄到差点跌倒在地,只是见小姐这般慌张她识趣地没有喊出声。 主仆二人把脑袋往外便伸出,显得特别鬼祟,院子里不知情的几个正在打扫庭院的小厮不禁面面相觑,想着小姐在自家院落怎的这般猥琐了? 原来,楚越是看到三哥上官楚华了,对于这个三哥,楚越其实很是好奇,他一身抱负不选择科考为国效力,那又是为了什么? 于是二人便悄悄跟了上去。 楚华一路弯弯绕绕,差点把二人给绕晕跟丢了,直至他的身影来到了城南的一家酒楼门前,才闪身走了进去。 随后,堂堂上官家七姑娘便做起了那弯着腰偷听墙角的勾当了。 房中一人察觉到门外的动静之后,起身缓缓走到门前,也把耳朵贴在了门上,二人不知,此时当真是脸贴着脸啊! 等到门外那二人察觉到之后,正想转身逃跑之时,里面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声音道:“既然二位姑娘在门外站了这么久,不请二位进来仿佛不太像话了。” 说罢,二人的身后闪现出了一人,正是楚越曾经在永安王府文楼外向其点头示意的无越。 楚越讪讪一笑,这才伸手打开了房门,转身把白露留在了外边,只身一人步入房中。 方才开口邀请之人自然是世子裴嗣,此时他正站在一旁伸手示意请楚越坐下,这待客之道算是诚意满满了。 楚越坐了下来,撇过头望着那个始终稳坐其中,握着手中杯喝茶的三哥上官楚华,笑道:“原来这便是三哥选的那一条大道,不过楚越不知,若是老祖宗知晓三哥的抉择,会如何感想?” “越儿,我若是没记错的话,当天你从王府回来之后,也曾经跟老祖宗请示过,上官家是否应该顺应时势,选择一方势力栖身。”楚华放下杯子,缓缓笑道。 “但是老祖宗到现在都还没有给我答复,倒是三哥,看来这便是三哥自己的选择了。”说罢,她接过裴嗣递过来的茶杯,一饮而尽。 裴嗣倒是不慌不忙,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两兄妹在自己眼前斗嘴,笑意满满。 他这副嘴脸此时在楚越看来实在是可恶至极,于是她忍不住冷声道:“殿下现在这般冷眼旁观,似乎不太厚道吧!” 二人本就相对而坐,她这一开口,房中的气氛一下子跌落到了谷底,仿佛只要一点火花便可以炸开一般。 “七姑娘消消气,莫非您今日出门不是为了我们所关心之事吗?”裴嗣笑道。 楚越听罢,轻叹一声道:“三叔与大哥的选择,我在老祖宗寿辰当天便知晓了,或许是因为当初你们二人尚未回到重川城的缘故,他们父子二人还未这般光明正大表明支持大皇子。” 上官楚华向来只着那几件素雅的文士长衫,若不是城中人大多都知晓他的身份,恐怕还会以为他只是一界赴京赶考的外乡寒门书生呢。 此时他轻摇薄扇,淡然道:“父子二人同在礼部为官,当真是一桩美谈了,还真是难为我们那位官至吏部侍郎的四姑父了!” 停顿了片刻,这个书生复而笑容灿烂道:“只可惜,做再多都是徒劳之举,我们需要做的只是为了将来而谋,眼前的这场戏只不过是一盘开胃菜而已。” 裴嗣深呼一口气,随即道:“话虽如此,但是我们还是需要未雨绸缪啊,这种朝堂之上的圣眷,向来就怕‘万一’二字!” 楚越漫不经心夹了一颗花生米塞到嘴中,含糊不清道:“不是说西越有谍子潜藏城中吗?若是让他们利用到这一点,晓之以利祸乱我朝,那才是最坏的结果!” 说罢,她放下筷子拍了拍双手,转身离开。 唯剩二人在房中面面相觑,裴嗣忍不住开口笑道:“我早就知晓,你这位七妹妹绝非寻常之人可以相提并论的,她跟别人,不一样啊!” 楚华自妹妹离开之后,倒是半分笑意都没有了,满脸阴沉。 他自是知晓老祖宗为了上官家的顾虑,而他擅作主张的选择,将来会将整个上官家置于何种境地呢? 第三十九章 良禽择木而栖 主仆二人回到锦绣斋院门外,楚越犹豫了片刻后转头对白露轻声道:“白露,这件事情先别让老祖宗知晓啊!”白露听罢,用手捂住嘴巴,笑着点了点头。 谁知就在此时,白露突然瞪大了眼睛,讪讪地指了指小姐的身后,楚越何其的冰雪聪明,当然知道千叮咛万嘱咐终究还是自己祸从口出了,于是连忙笑着转身。 有一人从拱门侧边缓缓走出,笑道:“什么事情,不能让我知道啊?” 那人自然是上官老祖宗上官烛明了! 见状,楚越马上小跑两步前去拉住老祖宗的手臂嘟着嘴撒娇,上官烛明柔声对白露道:“白露,你先下去吧,我有事要跟你家小姐说。”于是白露行礼离去。 楚越扶着老祖宗到了锦绣斋大堂中落座,她向来都习惯了给老祖宗捏捏肩膀,按照她的说法便是偶尔疏通活络筋骨,便能寿与天齐啊! 上官烛明转头看了这只越发狡猾的小狐狸一眼,随即笑道:“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什么事要瞒着我这个糟老头子啊?是楚华那小子吧?” 楚越双手默然停顿了一瞬之后,这才弯着腰低下头轻声问道:“您是怎么知道的啊?” 结果刚刚问出口她便想要抬起手扇自己一个耳光,三哥与自己一前一后,在贾公公进府宣旨的时候溜了出门,老祖宗能不知道吗? “老祖宗,您还记得上次我问您的那个问题吗,不知道您考虑得怎么样了?”楚越直言道。 上官烛明听罢,拍了拍这个重孙女的手,拉着她到自己身前,楚越顺势蹲了下去,只听他柔声道:“楚华不是已经替我做出选择了吗,是永安王府吧......那你怎么看啊?” 这个问题哪能轮得到自己做主啊,但见到老祖宗一直冲着自己眨眼睛,她只好沉声道:“世子殿下虽说多年前便已经对外称弃武从文,但是越儿自从见过他几面之后,便愈发觉得他真气内敛,武功底子甚至在我之上。城府这般深厚,若是都能够得到三哥的倾力辅佐,想必不会是那没有底线之人。” 上官烛明微微低头,又问了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也就是说,你也觉得永安王会是最后的赢家咯?” 楚越听罢,赶紧抬起手嘘声道:“老祖宗这话可别说出口啊,僭越了。” 他欣慰一笑,自己这个最为疼惜的重孙女,终于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了。 但他随即便轻叹了一口气,由衷道:“若是上官家当真选择依附永安王府,三房那边,便是孤家寡人了!” 对此,楚越亦是感慨万千,但谁都明白,如今正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情况,既然上官府内,两派分庭抗礼的局面已经形成,那这便是注定逃脱不开的结局了。 她紧紧握住老祖宗略微冰凉的手,淡然道:“重川城内就只有大皇子与永安王两派势力,如若我们像三叔与大哥一般选择大皇子,那三哥也会是那孤家寡人。” 说罢,上官烛明轻轻扶住了椅子把手,楚越顺势起身将他扶起,但他却是挥了挥手示意她不必相送。 随后,她望着那个日渐消瘦的背影,只听到一声浅浅的呢喃声:那便这样吧,若是日后政局倾覆,上官家不得已之时,便投靠永安王一系便是。 傍晚,三公子上官楚华终于回到洛河斋,刚刚踏过拱门,身后便有人唤住了自己。 他转过身,直言问道:“老祖宗怎么说?” “老祖宗他很是生气,责怪你擅作主张为上官家铺路。”她这话说得尤为认真严肃。 但越是这般,楚华这只比她更加成熟的老狐狸更是不会上当,于是又问了一遍,他毕竟很是在意老祖宗的态度。 楚越上前两步走到三哥的身前,笑道:“就知道骗不过你,放心吧,老祖宗决定了跟上永安王府那条船。” “你也觉得我的选择是正确的,你也认为永安王会是最后的赢家?”听罢,楚越愣了愣,这番话今日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了,果然,是上官家的子孙! 奈何楚越竟是直接转身跨出了院门,只是背对着上官楚华挥手道:“现在说输赢未免为时过早了。” 重川城城西季家宅子,姜舒圣到太子殿下房中寻他,只见房中漆黑一片,于是他随手抓住一个路过向他行礼的护卫,问道:“知道殿下去了何处吗?” 那位护卫拱手道:“回先生,殿下前些时候召集了几个兄弟出了门,至于去往何处,殿下没有明言,小的不知。” 他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之后,便只身一人回到房中。 先前他从来都不会不知会自己便擅自出门的,只不过似乎遇到了那位如他所言那般值得钟爱一生的女子后,便翅膀硬了。 以至于今夜,他深感不安。 重川城皆知,城南的街道可以说是慕容家的天下,如今,身处南阳都城的西越太子殿下正坐在回香楼三楼隔间细细品茶,而他对面之人,则是这家酒楼的东家,慕容家家主慕容枫! 慕容枫午间被一封没有署名的书信莫名其妙地被人叫来此处,到现在那人还不开口说话,他即便是再好的脾气也有些恼火了。 就在他准备开口之际,那人向他推了一枚金牌,他顿时失语。 姜舒圣在大堂中苦苦等候了他一个时辰,见他跨进堂中,他便冷声问道:“姜某不知太子殿下今夜去往何处,见了何人?” 柴济容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自从他来了这异国他乡之后,别的不说,倒是无拘无束了,再也没有那些条条框框管束着自己,甚是快活。 “去了城南慕容家的回香楼,见了慕容枫。”柴济容极为淡然道。 但他万万没想到就这一句话便让他生平第一次见识到了那位对何人都和颜悦色的先生发火。 只见他一手重重拍在了桌面上,就连茶杯里的水都尽数溅了出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要是想死可以直接说,我绝不拦你!” 他吓得双手颤抖了几下,紧接着才缓缓道:“慕容枫是行商之人,最懂规矩也最会做生意了,只要我给的价格足够公道,东西足够诱人,他不会那么愚蠢做出那些傻事的。” 姜舒圣抬脚快步走到他面前,直接指着他的鼻子怒道:“正因如此,我们才不能这般冒失主动泄露身份,你怎么知道他那只老狐狸会如何?太子殿下,恕姜某直言,若是将来东窗事发,劳烦您别拉上我给您陪葬!”说罢,他挥袖离去。 这幅场景,让院中几个留守在此的护卫噤若寒蝉,直冒冷汗啊,但话虽如此,他们当真由衷敬佩那位先生,居然敢对着尊贵至极的太子殿下吹鼻子蹬眼! 柴济容并无太多心思,他只知道他的承诺,等于许诺了他慕容家世代荣华。 此时,他独坐堂中,呢喃道:“好一个,良禽择木而栖啊!” 第四十章 南北之争 今日晨间,各个商行的掌柜齐聚城北上官家议事堂,只因上官家的绸缎庄在短短三日之间,受到了慕容家商行的猛烈冲击,亟需应对之策。 此事,甚至惊动了上官氏当家上官烛明。 此时,所受冲击最为深重的重锦堂大掌柜杨呈学咬牙狠狠道:“慕容家此举简直就是赤裸裸的趁火打劫,明知道上官家不久前刚刚死了一整批幼蚕,导致本季度的蚕丝供应不足,却还来这一招。” 议事堂内谈论正酣,七姑娘上官楚越却站在自家锦绣斋院门外来回徘徊,直至见到白露归来的身影,才重展笑颜。 只见白露将手中的那款锦缎交给楚越,楚越翻看了片刻,二话不说便径直往议事堂而去。 议事堂。 二房老爷上官涟缓缓道:“虽说玉珈山蚕场是上官家最大规模的蚕场,但是我们在其它蚕场还有少量库存蚕丝,只可惜慕容家这次推出了一款新锦,我们需要的便是时间,不仅仅是原料这般简单了。” “二叔所言甚是,我们缺的是时间,但是目前看来,这件事一时之间难以解决。” 各位掌柜见七姑娘跨进了议事堂大厅,纷纷点头致礼,上官烛明笑意满满道了句“越儿来了呀!” 楚越站在大厅中央,将手中那一幅锦缎展开。 这才缓缓说道:“各位请看,这份锦缎是我特意让人从慕容家绸缎庄买来的,可以看得到这份新锦做工极为精细,比我们之前的锦缎要更加轻薄,也更加华贵雍容,所以我们一时之间没办法研制出一款新锦应对他们。” 上官氏首席绸缎庄芙蓉堂老掌柜钱程叹息道:“慕容枫这只老狐狸果然早有预谋,竟是打得我们措手不及!” 说罢,他转头望向上官烛明道:“大当家,如何是好啊?” 此时上官烛明却看见楚越对着自己眨了眨眼睛,于是他微笑道:“各位掌柜先回吧,待我与二当家商议过后,再给大家一个答复。” 诸位掌柜先后离开议事堂,楚越连忙走到老祖宗对面坐下,将那幅新锦放在桌面上,淡淡道:“老祖宗您看,这份新锦的确是比我们的锦缎品质更优,但是越儿还有一个发现。” 说着,她指了指那幅锦缎肯定道:“我敢断言,慕容家这批所谓的新锦,绝非近期新制而成,起码已经成品半年时间之久。” 听罢,上官烛明伸手将锦缎拿了起来,仔细端详、抚摸了片刻后点了点头。 “我们玉珈山上的蚕场事故乃是两月前的事情,慕容家难不成是有预知未来的能力,早就知道我们上官家会遭此横祸?”楚越继续道。 她的言下之意,上官烛明自是知晓的,慕容家的确不能未卜先知,可终究还是有人能够未雨绸缪,那便是那桩事故的幕后之人。 至此,楚越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先前世子殿下曾经与我有过含糊不清的言语,玉珈山的蚕场以及那位川剧大师的意外身亡,都并非意外而是人为所致,而这幕后之人,正是西越国!” 说罢,她便不再开口,此时说到底还需要老祖宗上官烛明一锤定音。 但她没料到老祖宗接下来的那句话让她受惊不小。 只听上官烛明淡然道:“那便通知我们上官家在西越国都甘宁城的各个商行,从即日起,所有上官氏商行暂停营业,至于开业时间,等待商榷!” 所有商行,“所有”二字尤为关键,上官家的西越国都城内的商行多达数十家,这还是仅仅一座城而言。 若是全部商行停业,亏损的数目,不容小觑啊! 知道她的心中所想,老祖宗上官烛明笑道:“你呀什么都好,就是有些时候做事不够果断决绝,记住,若是日后需要你的定断,必须要设法一次让人家知道教训,否则不疼不痒的,便会让人家以为我们软弱无能,只会一些花拳绣腿。” 楚越想了想,笑着点了点头,不过她并未深思那一句‘若是日后需要你的定断’之语的深意。 她将老祖宗送回房便回到自家锦绣斋,大夫人洛溪云坐在堂中,见到女儿回来后便笑着跟她说,楚华在后园等她许久了。 楚越往后园寄思亭走去,见三哥楚华正坐在厅中看书,笑着调侃道:“三哥怎么来我们锦绣斋看书了?” 他听闻妹妹这番调侃之语,习惯性地并未开口反驳她,只是继续翻着书笑道:“二哥回府之后都跟我说过了,这次慕容家的攻势颇为猛烈啊!” 楚字辈排行第二的上官楚谦与其父上官涟,向来被老祖宗上官烛明称为最像自己的子孙。 楚越坐了下来,白露马上端了一壶新泡的热茶上来,只是见自家小姐与三公子有话要谈便退了下去。 楚越给自己倒了杯茶,淡淡道:“若是再这般下去,不出半旬,我们家的所有绸缎庄便会被他们的商行给直接压垮了!” “曾经听殿下说,你说过若是西越再敢打上官家的主意,决不罢休!这次他们可是再次出手了,这件事打算怎么解决?”楚华直接将她的那杯茶抢了过来,抿了两口后,缓缓说道。 楚越还能如何,只能自己再倒一杯了。 “老祖宗已经打算让我们家在甘宁城内的所有商行全部暂停营业,重新开业的时间等待商榷。但是我总觉得这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狠厉招数!”她叹息道。 听罢,上官楚华放下手中书籍,笑道:“的确有这个嫌疑,但是长久下去,西越国的损失必会远远大于我们的损失,毕竟上官家损失的是自己口袋的银钱,他们不同,损失的是国库的银子!” 他见楚越小狐狸般狡猾的小眼睛在那里滴溜溜乱转,便知道这丫头没什么好心思,便直接卷起书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 楚越抬起手揉了揉之后微微弯腰向前道:“这件事,很显然西越已经跟慕容家联盟了,你家殿下打算如何啊?” 他只是微微叹息道:“这事不仅仅是打了我们家一个措手不及,打南阳的那一巴掌也不算轻啊!” 对于此事,昨日上官楚华已经跟裴嗣见过面详谈,由于姜舒圣并没有消息传来,所以二人猜测此事应是那位太子殿下自作主张,瞒着姜舒圣主动与慕容家接触。 毕竟,慕容家投入西越怀抱这件事,姜舒圣应该不会乐意看见。 如今重川城内南北之争的形势,想必柴济容正稳坐家中,隔岸观火,甚是惬意吧。 第四十一章 隔岸观火?不存在的 西越都城甘宁城内,凡是挂有上官氏家徽的商行,在一日之间全部关门大吉,对外声称暂停营业,但要说何时重新开业,各个商行都没有明确答复。 于是,整个主城街道之上,便有将近半数的商家关了店门,顿时间人心惶惶。 虽说城内老百姓一脸蒙圈不知所以,但宫城内的权贵皆是不得不感慨,南阳上官家此等这般的雷霆手段啊! 甘宁城王宫,凌安宫,御书房。 早朝过后,国主柴敬便召集了几位重臣来到御书房,商议南边上官世家之事。 群臣之中,有一位尤为扎眼的人物,只是所有大臣都早已习以为常,只因这位是陛下的亲姐姐,嘉庆长公主殿下啊! 国主柴敬一大早便沉着脸,但此时面对一帮骨鲠重臣也不好摆脸色,和颜悦色了几分道:“诸位卿家,想必也都听闻了,如今上官家在都城之内的所有商行都已经歇业,长此以往,恐怕我朝的赋税会出问题啊,不知诸位可有应对之策?” 左相徐靖潼眯眼道:“不知陛下可曾知晓,上官家此举之起因?” 这位权相说话历来如此,哪怕是面对一国之主也是这般咄咄逼人的架势。 柴敬听罢,转头望了长公主一眼,只见她轻轻点了点头。于是他便开口道:“是因为太子南下,与慕容家联手重创了上官家的商行,故而上官氏施以报复。” 堂中重臣顿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翰林院一位老学士愤愤道:“太子此举甚为冲动啊,难不成姜先生也同意了?” 柴敬淡然道:“事后姜先生曾稍信回宫告知寡人起事之因,得知太子此次并未事先与姜先生商议,实乃其擅作主张之举。” 其实姜舒圣那封信已然是避重就轻,将柴济容私自与慕容枫密会之事放大,反而将他一开始与他相议的重川城根基一事,一略而过,只字未提。 长公主柴静慈开口道:“陛下,此事绝不可纵容,毕竟都城内上官家的商行众多,一旦长时间歇业必会严重影响我朝赋税,国库堪忧啊!” 华夏大陆各国的赋税,历来比较亲民,主要是为低收入者考虑在先,故而乃是以收入为基点向所在国家缴纳的一定比例的税款,既然是以收入为前提基点,那么如若没有收入的话,何来的税款可交? 而在整个都城,甚至是整个西越国境之内,国库税收的大头,向来都是上官家所作的贡献。 如今,怎么能忍? 众人都很是清楚,上官家之所以对重新开业的期限讳莫如深,是为了看西越朝廷的反应,准确说便是看他们是否识趣! 最终,柴敬决定亲笔修书一封,严厉斥责太子柴济容,并勒令其通知慕容家立即撤下所有新锦,不予再行售出! 当初,柴济容自然是想着隔岸观火,只可惜,如今莫名其妙变成了惹火上身。 待到众臣退去之后,长公主这才坦言道:“没想到容儿竟是这般糊涂,怎可这般直接对付上官家,难道不知道此举与‘自杀’无异不成?” 若是太子听到这句话,可真要大喊冤枉了,明明那日姜先生也默许了的! 只是他不知,姜舒圣打的便是“将在外”的主意,只要我现在不说,你就不会知晓,至于日后东窗事发,那便再做解释呗。 柴敬轻轻揉了揉脸颊,感慨道:“寡人与姐姐您向来都是更为偏袒容儿这个孩子,就是希望他能够长进一些,奈何竟是在南边做了这般鲁莽不顾后果之事!” “容儿自小便失去了母亲,我与先皇后也是从小相识的好姐妹,自是希望她的孩子能够继承西越大统,只是至今看来,还需要一番磨练啊。”长公主说罢,便离了御书房。 柴敬已经很久没有听人提起先皇后了,他与先皇后乃是年少夫妻,当年之所以早逝,也是因为替自己挡了符氏死士的致命一剑。 早年,他之所以开始沉浸于美色,亦是为了麻痹自己忘掉那段情伤。 故而他对她向来只有愧疚,以至于她死后,他从未有过新立皇后的打算,哪怕多年来群臣纷纷建言新立一位国母,他都选择无动于衷。 所以多年来他才会对她留下的唯一的儿子,柴济容尤为疼惜。 南阳国都重川城,皇城脚下的一家琴行。 与众人所料想的截然不同,在上官家大部分商行即将难以为继的时候,七姑娘居然还有这般好心情出来逛街,当真不愧“奇女子”的称号。 但当琴行的掌柜看到一位公子踏进自家琴行的时候,心中难免开始发毛。 心里甚至都已经在祈祷了:两位老祖宗可别在小店里打起来啊,小的做的只不过是小本生意,跟你们两家不能相提并论,半分都亏损不得啊! 走进院门的正是城南慕容家长公子,慕容钦。 “在下万万没想到,七姑娘还有这般心情!”他轻轻拂过一张古琴,随口道。 楚越听罢,转身望着这位慕容家铁定的下任家主,笑着柔声道:“慕容大少这番嘲讽之语未免说得早了些,若是过段时日,您还能在我们上官家的人面前说出口,那才算高明啊!” 慕容钦哪里会那般深思,毕竟这位七姑娘的伶俐口齿,在城中可谓是无人不知! “在下倒是想看看,届时姑娘能否还笑得出来?” “您父亲难道没有跟您讲过,眼前短暂的利益若是不能长久,又有何益?咱们做生意的嘛,也应当讲究细水长流啊。”说罢,她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走了出门。 见楚越没有气愤动手教训慕容长公子,掌柜当真是感激涕零,送她出门时那张老脸简直笑得像一朵花。 但屋内那位着实笑不出来啊。 楚越离了琴行后,便径直往城北而去,只是没走多远,便看见前边的路被人群给堵住了,于是她趁势也站在一旁凑了凑热闹。 原来又是那种老到掉牙的“碰瓷”把戏,她从小到大都不知道看过多少遍了,就在她摇着头准备离开的时候,意外发现了一些端倪,于是推开了人群挤了进去。 只见她走到蹲坐在地的那人身边也蹲了下去,还好心将那人扶了起身。 就在那人准备向其致谢之时,楚越抓起他的手一秒变脸道:“大家请看,此人手上的这些老茧,证明他就是一个习武多年之人。试问这样内力深厚的人,又怎会被人马吓到如此狼狈地跌倒在地?” 那人连忙撒开手,大声道:“你胡说八道,我就是被他的马惊吓到的......” 说罢,围观的人群之中有声音传了出来,道:“你当着七姑娘的面说她胡说八道,不是班门弄斧吗?” 于是,嘲笑声渐起。 那人见穿帮了,一个后空翻马上便逃之夭夭了。 第四十二章 夜宿山头 待到人群散去后,原本一直高坐马上之人翻身下马,对楚越拱手道:“裴啸多谢上官七姑娘相助之恩。” 楚越听罢愣了愣,“裴……原来是少将军,即是如此,这声‘多谢’可就自谦了,谁人不知裴少将军与王爷最是相似,虎父无犬子啊!就算楚越不出手,您想必也不会被此等小人计俩给坑骗的。” “正所谓闻名不如一见,今日得见七姑娘,果真如我大哥所言一般,姑娘与众不同啊!”裴啸笑着轻声道。 对此,楚越可笑不出来,难道世子殿下时常与他提起自己吗?于是她只能讪讪一笑作罢了。 由于二人本就同路,便一路并肩走着,只是沉默的气氛让楚越好生不自在,她便只好自己找话题道:“少将军常年与王爷驻守边关,怎的突然返回城内了?” “先前大姐回边境之时带了母亲的一封家书,想着多年未见至亲,便回城了,恰好陛下准备在下旬带着王室众人,前往南都穗城避暑,便让我带兵协防了。”他估计是很少与姑娘讲话,所以稍微有些不习惯,忍不住抬起手摸了摸脑袋。 虽说盛夏时节,按理来讲应是越往南边更为燥热难耐,但是重川城的气候当真是不如南边的穗城凉快,所以,王室每年盛夏时节都会前往南都避暑。 说着,永安王府到了,裴啸极为客气道:“七姑娘,不如到府上坐坐?” “还是下次吧,明日我还有点事,就先回府了,您想必也听到一些风声,我们上官家最近也颇为不好过,所以最近还是要到附近几座山上看看能不能再开辟几座蚕场。” 于是裴啸牵马立于王府门前,看着她的背影轻叹一声,他其实还是有些许私心的,还不是为了大哥,虽说他从未向自己提起他的心意,但他何时对一个姑娘这般上心? 正想着,他的肩膀被人拍了拍,裴啸转头,果然是大哥裴嗣。 两兄弟亦是两年多未曾见面,裴啸一把搂过大哥的肩膀,调侃道:“我可是帮你打听到了,七姑娘明日要去爬山,能不能进一步发展感情,可就要看你自己了,弟弟我仁至义尽了!” 裴嗣一拳头锤在了他的心口,随即兄弟二人便并肩踏入了府门,至于那匹马,自然有小厮接过带到马房的。 两人没走进门多远,裴啸的生母侧妃陈锦便迎面走来,裴嗣松开了弟弟的肩膀,他随即跑了过去母亲跟前,屈膝跪下道:“母亲,请恕孩儿不孝之过。” 陈锦连忙弯腰扶起自己的儿子,止不住眼泪哽咽道:“我的孩儿,回来就好,请什么罪呢,来,让母亲好好看看,瘦了没,黑了没。” 裴嗣走到二人身前,笑道:“娘,不是为弟弟准备好了一桌好酒好菜的吗,弟弟一路赶回城想必也饿了,大家先吃饭,然后你们娘俩再说个一整天。” 裴啸又锤了他一拳,笑骂道:“还是没正经,再这般怎么追姑娘?” 这话可把咱们世子殿下怼得无言以对了,于是他只好讪讪而去啦。 翌日,楚越一大早便独自出了门,本来白露那丫头说着要跟小姐一起的,奈何楚越说要爬一整天的山,那丫头思量了片刻便放弃了。 重川城乃是典型的山地地形居多,最多的是那种悬崖峭壁的陡峭之地,但那种地形根本不方便种植大片的桑树来饲养蚕虫,所以她只好寻找一些相对而言较为低矮小山地,盆地当然是最好不过的。 于是,她几乎花了一整天的时间爬了好几座山,要是旁人知晓她上官楚越来爬山,大概都会腹诽大半天吧, 堂堂上官家七姑娘亲自来找山地?吃饱了撑着吗,何必呢? 临近黄昏时分,老天爷实在是太过不给面子了,居然下了大雨。 下雨时山路难行,若是早知道,她还真的不会来。 但是人嘛,往往怕什么来什么,这不,滑了一跤之后,又一不小心掉进了山下猎户的捕兽陷阱,这也便算了,还伤了腿…… 简直就是祸不单行。 气得她忍不住咒骂道:“本小姐难得上山,居然这般倒霉,这下好了,轻功再好也飞不出去了。” 这时,她听到不远处有声音传来,正打算开口说话,便只见一人飞跃而下,到了自己身旁了。 原来,裴嗣一直紧紧跟在她身后不远处,但又深知她听力甚佳,又不敢跟得太紧,于是只能远远跟着,就这样默默护着她。 裴嗣跳下来之后,连忙蹲下身子,伸手撸起她的裙脚看了看伤口,松了一口气后说道:“幸好,只是被树枝划到了,不是捕兽夹,否则伤口一时之间会很难处理。” 她瞬间缩回了脚,将裙脚放了下去,随即问道:“殿下怎会在此地?” 裴嗣眨了眨眼睛,却又不好意思说出口自己一路跟着她,只能闭口不言了。 紧接着他从怀里取出了一些刚刚在山上采摘而来的草药,随后坐在地上,一把将楚越的腿放到自己的膝盖之上,淡淡道:“但是这也需要及时处理的,哪能一直流着血?” “殿下怎么知道我今日会……”话说到一半,她便想起来了,原来是裴少将军泄的密。 “如今天色已晚,就算我能带你上去,下雨天山上的夜路也绝不好走,我们今夜只能在洞里将就一晚了。”他一边扯下自己的衣服,一边轻声道。 包扎好伤口之后,他又脱下自己的外衣给楚越披上,然后自己走到另外一个角落坐了下去。 当天夜里,当裴嗣突然醒来时,看到她下意识地抖着缩成了一团,便蹑手蹑脚走了过去,结果发现她全身发烫得厉害,估计是淋了雨感染了风寒了。 但是他身上唯一的那件外衣已经披在她身上了,于是他只好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为她取暖。 第二日,天还没完全亮,上官家便已经派人往各座山上寻人了,七小姐一整晚不归,老祖宗与大夫人整夜难以入眠啊! 当裴嗣听到脚步声,便大喊了几声,紧接着抱着楚越一跃而上。 白露自从昨夜听闻小姐未归,便十分后悔没有跟小姐出门,于是今晨便估算着小姐的脚程,跟着府里的人往这座山上跑来了。 见小姐睡着躺在世子殿下怀里,她眼泪一下子便没止住喷涌而出了。 “七姑娘昨夜不慎掉落洞中,加之染了风寒,所以暂时没能清醒过来。”说罢,他径直跟着上官府的人走到了马车旁,随即将楚越抱了上马车。 当裴嗣正准备下车时,白露淡淡道了句:“马车恰好顺路,殿下可以乘我们府上的马车回王府的。” 于是他便点了点头,重新坐了下去。 看着眼前依旧熟睡中的她,他感到心口似乎揪住了一般。 第四十三章 事后诸葛 马车行至上官府邸门前,白露先下了马车正准备喊人过来时,裴嗣轻声阻止道:“我来吧,还是别吵醒她了……” 说罢,他便抱着楚越径直穿过道道回廊,直至锦绣斋。 这下,可是全府上下都给瞧见了,大部分人当然是替自家小姐高兴啊,那可是堂堂世子殿下啊,整个南阳国独一份的,多尊贵啊! 但其中有一人却在嘴里念叨了几句后直接走出了府门,坐上马车往城南而去。 城南慕容家,上官楚绅熟门熟路地跑到了慕容铭的房间,看到他居然还有心情站在窗边逗鸟,忍不住道:“我的二少啊,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家里逗鸟,情敌都杀到咱们家了,你要不要管的呀!” “什么情敌,你是说殿下上门提亲了?”慕容铭焦急道。 大概是跑得有些急,上官楚绅有些累了,于是先给自己倒了杯茶润了润嗓子,这才开口道:“没有,只不过他亲自抱着我那七妹妹回府,昨夜他们估计也是一起在山上过的夜……” 话还未讲完,慕容铭便撒腿跑了出门,吓得身后的丫头大声喊道:“二少,您好歹换身衣服出门啊!” 只是可怜上官楚绅这个专职通风报信的耳报神了,又又又一次被抛之脑后了。 …… “哎呀,怎么又是咸蛋青菜粥啊,连续吃了三天了,我都快失去味觉了!”楚越双手捧着那碗满到快溢出来的白粥叹息道。 “小姐,您跟我抱怨也没用啊,这可是夫人跟老祖宗交代厨房的,这几日给您的就是这样的伙食。”白露说罢,轻轻地把勺子放在了碗里。 既然是老祖宗跟娘亲的嘱咐,想必也逃不过他俩的手掌心了,那便再吃几顿吧。 经过了三天充足的睡眠以及略显清淡的饮食,楚越的风寒已经痊愈了,但是腿上那道被树枝划破的伤口,还没能完全愈合,所以这几日她几乎都只是待在房间里,修心养性。 “最近有什么好消息,说来给我听听吧!”楚越一边吃着咸蛋粥,一边问道。 “自从前几日慕容二少在府门外碰到世子殿下之后,就再也没有自讨没趣了,我估计呀,一定是殿下说了些什么话让他知难而退,伤心欲绝了,保不齐回府躲被窝里哭呢。” 她话还没说完,楚越便弹了弹她的脑袋,笑骂道:“瞎猜什么呢,我跟殿下可什么都没有,你别再胡说损坏我的名声啊!” “是是是,你们俩什么都没有,只是小姐您不知道,那日殿下抱着你的时候有多温柔,还有他看着你的那个眼神,简直会发光的。” 说罢,楚越已经站了起身,走到白露的身前,推搡着将她推了出门,关门之前还微笑着嚣张道:“别以为我伤还没好就是一只病猫啊,你这丫头看来是打少了,走,别碍着我喝粥。” 她轻身倚在房门上,两颊通红。 城西季宅。 一封八百里加急的书信终于送至了柴济容手中,当他满心欢喜地打开书信时,完美诠释了何为一秒变脸。 他万万没想到,父王与姑姑居然会这般严厉地斥责自己,这也便罢了,还命他立即撤下所有新锦,不允再行出售。 姜舒圣从后园缓缓走来,从他手中接过书信,淡淡道:“早知如此,毕竟事关国库,尤其是这两年,我朝正蓄势待发,勤加练兵,势必会产生更多军费物资,我们在这个时候插手,殊为不明智。” “先生,你先前并没有否定我利用慕容家来对付上官家的,两虎相争的局面不也是你默许我的吗?”柴济容沉声道。 姜舒圣放下陛下御笔书信后,缓缓坐下,笑道:“我是默许殿下此举可行,但是我并没有让殿下动用甘宁城运来的那一批锦缎啊,再说,这批锦缎的来由我也是才知晓的,殿下既然不是事事向姜某报备,那便不是姜某的过失了。” 柴济容听罢,轻轻拍了拍桌面,微怒道:“先生若是还生我的气,您尽可以与我明言,不必这般冷言冷语地推卸一切!” “我既为柴氏而谋,自然首要考虑国家社稷。另外,殿下应该很清楚,姜某所言皆是有理有据,并非推卸责任,您与其现在将气撒在姜某身上,还不如想想下一步的计划,又该如何弥补过错。”说罢,他又来去如风地离开了正堂。 翌日,姜舒圣出面相邀慕容枫。 “既然我家殿下已然与大当家摊开了,那姜某也只好顺其势而为之,我想您应是聪明人,知晓我们既然冒险南下,城中必会有自己的势力,想要做成一些事也不算太难,还望当家的好生思量!”姜舒圣这番直言,哪里有人在屋檐下的自觉? 但慕容枫深知此事之严重性,再者,自己当初已然坐上了这艘船,如今哪怕知道是贼船,想要下也难了,故而只有继续与之同游了。 “不知姜先生此番相约,有何事交代?”慕容枫笑问道。 “将所有新锦撤下,别再出售了,当家的回去之后便可立即安排。”说罢,他将茶杯重重放下,此举之意慕容枫怎能不理解,没得商量了呗! 于是,柴济容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就此落幕,当真是雷声大雨点小,在外人看来,自然是上官家完胜了,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上官家锦绣斋,上官楚越一身大袖红衣出了院门,身后白露紧跟着今日心情看似相当不错的小姐,问道:“小姐这是打算去何处啊?” “去找人打脸!” 此语言简意赅,只是说了好像没说,还更让人疑惑了。 二人出了府门,便径直往城南行去,直至走到慕容家的总行才停下了脚步。 商行里忙前忙后的伙计看到上官家七姑娘站在门外,纷纷开始替自家长公子感到悲哀,他们自是早有听闻,二人先前在琴行时的谈话了。 看这架势,肯定是来讨债的呀。 身为当事人的慕容钦此时就在此处监督伙计卸货,知晓此祸已然躲不过去,便只好主动相迎,免得连气度都丢光了。 于是他缓缓走出门,笑问道:“不知七姑娘今日突至,所为何事啊?” “我来自然是想看看长公子还能不能当着我的面,将那日在琴行里那番话再说一遍啊,还能是为何?”听罢,就连白露都忍不住拉了拉小姐的袖子。 实在是太狠了! 果不其然,慕容钦几乎当场气结,无言以对。 第四十四章 酒楼相会,相谈甚欢 打完慕容钦的脸,主仆二人随即前往附近的回香楼,虽说这也是慕容家的产业,但是不得不说,这里的厨子当真好,做出来的菜品最是一流。 小二恭恭敬敬将二人带到了三楼的一间临街阁楼包间,楚越点了几道上好佳肴之后,他便马上脚底抹油似的溜了,就连白露见状都掩嘴而笑道:“我们家小姐莫非是会吃人的老虎吗?” “说谁是母老虎啊,嗯?”楚越立即笑骂道。 她站在临街的那道木质雕花围栏边上俯瞰而下,意料之外又见到了那个他。 而此时,他也正好向上看了过来,但她或许不知,在他看来,着红衣的她尤为明艳动人,可能这个画面他再也忘不掉了。 楚越想了想,便对着他笑着做了个“请”的动作。 裴嗣走上楼,见楚越正笑得灿烂,便笑着打趣道:“看来七姑娘今日心情甚佳,就是不知,腿上的伤是否已然痊愈?” 说罢,他默然走到围栏边上,与之并肩而立。 她愣了一瞬后淡然道:“早就好了,这点伤,于我而言早就习以为常了,殿下亦是自小习武,想必也深有体会。” 听闻此言,裴嗣难免有些许唏嘘,一个姑娘家,竟然会对受伤一事习以为常。 似乎猜想到他的想法,楚越开口道:“若是我不习惯受伤,现在恐怕就得习惯被人欺负了吧……罢了,不说这些,今日心情好,这顿饭我请客,殿下请入座。” 二人回到席中之时,佳肴皆已上齐,本来她点的都是全辣宴的,但她始终记得某人第一次见面便跟她说,自己不吃辣,于是便换了几道不放辣椒的。 但是这次,她却发现,他竟是极少夹起那几道新换的菜,只是她深知有些话不能明言,所以并未挑明罢了。 “听闻上官家的风波得以解决了?”裴嗣淡然问道。 楚越举杯一饮而尽,随后才叹息道:“是解决了,只可惜有些未能尽兴。” 听罢,裴嗣也不禁感叹了一句“是啊,是有点快了。” 白露连忙捂嘴笑道:“殿下有所不知,这话我家小姐来的路上,也说过。” 楚越侧着身子抬起头,咬着牙佯怒道:“你这丫头最近是不是舌头变长了?”说罢,白露立即闭嘴,还用手捂住了嘴巴,但那极为嚣张的神情哪里像是在认错? 就在楚越准备伸手“教训”一番的时候,裴嗣笑道:“白露姑娘仗义执言,有一说一,何罪之有啊!” “好吧,看在殿下为你说情的份上,今日这次便饶你啦,还不快给殿下倒酒?……殿下,不知可否,与楚越共饮此杯?”说罢,她毕恭毕敬地举起了酒杯。 这一瞬间,裴嗣又有些许失神了,迟钝了片刻后才说道:“有幸!” 两人的这一番相会,才是真正的相谈甚欢啊! 原本裴嗣还想顺势一提这个月下旬便要随圣驾南下至少两个月之久,但是硬是没有说服自己开口,毕竟说了也只能干瞪眼罢了。 月中,楚越正在后园舞剑时,丫头秋原前来相报说府外门童进园禀告,说府外有一位自称海潮的姑娘来找七姑娘,但门童瞅着面生便让人先行通报一声。 “海潮?她怎么来了?那姑娘是我的朋友。” 听罢,秋原轻轻一福正准备出府相迎,才走出两步,便被楚越叫住道:“算了,我亲自出府吧,秋原你回母亲身边便是。” 楚越走到府门外,见海潮正背对着自己抚摸着那尊镇宅石狮。 “海潮姑娘今日怎的来府上寻我啊?”说罢,几个门童纷纷向七姑娘行礼。 耶律海潮拍了拍手掌,大笑道:“你不是不知,我初来乍到,在城中基本上没什么熟人,最近这段时日实在是无聊的很,所以就想着来府上找你啊,没想到连你们家的府门都这般难进,不愧是‘商贾第一家’的称号!” 紧接着,楚越便拉着她径直往锦绣斋而去了。 大夫人洛溪云正坐在堂中指点着几个小厮打扫庭院,见楚越拉着一位姑娘回来,便知是那位海潮姑娘,于是笑道:“想必这位便是海潮姑娘了吧,越儿先前曾跟我提起过,没想到姑娘有这般武艺,竟是长得这般粉雕玉琢。” “夫人谬赞了,海潮可不敢当,毕竟楚越还在这里站着呢!”她笑着回应道。 到了后园,二人坐在那寄思亭中,海潮这才坦言道:“楚越,其实我这趟前来,是与你辞别的,我打算去东冥,趁着这次紫元宫广收门徒,前去拜师。” 说罢,她还想让她干脆与自己一同前往,但楚越只是微微摇头,随即问她打算何时启程。 “马上就走了。”说罢,她起身拍了拍手。 楚越跟着起身,眨了眨眼睛,海潮笑道:“我将追风放在前边空地上吃草了,等它吃得差不多了,我便动身。” 她那匹马,楚越第一次与她见面时便见过,还亲自替她从偷马贼手里追了回来,虽说是北方草原上一等一的烈马,可是当真挺容易被拐跑的,主人在旁边都尚且如此,若是不在,又会如何了? 想到此处,楚越忍不住笑出了声。 最后,楚越亲自将她送至府门外,只见她将手指放在嘴边吹了一声口哨,那匹唤作“追风”的马儿不久之后便向她奔来了。 海潮走下台阶,抓过马缰,轻轻抚摸着马背,转头笑道:“楚越,你是我南下之后结交的第一个能够称为朋友的人,希望我们还能有机会再相见,届时再与你把酒言欢,可要记得哦,一定得是那种烈酒啊!” 说罢,她翻身上马,向东而去。 东冥,紫元宫。其实楚越真的挺羡慕耶律海潮这般直爽豪放且能无拘无束的性子。明明是草原上的公主,身份何其尊贵,却毅然决然地选择一路南下,游历江湖。 何时,自己也能如她这般? 下旬,裴氏王室在数千御林军的护卫之下举族南下,前往南都穗城避暑。 第四十五章 城郊遇刺 两月后。 裴氏的皇家队伍从南都穗城一路北上,终于在初秋时分,抵达重川以南城郊。 随行的御林军亲卫队一路上日夜轮班,就算是夜里都跟猫头鹰一般,眼睛闪烁着光芒,无一人不绷紧心弦。只是北上之行毫无状况,别说可疑之人,就连一只野猫都没见到,所以众人多少有些许放松了,毕竟已经快看到南城门了。 就在此时,策马行于大队前方的少将军裴啸感到一丝警觉,随即往道路两旁的茂密丛林望去。 裴嗣恰巧向他看去,便策马前驱来到了弟弟身旁,轻声问道:“是发现什么异常了吗,一路之上实在是太过安静了,极不寻常啊!” 裴啸沉声道:“若是丛林之中藏有弓箭手,如今此路道路狭窄,御林军的队形实在过于稀疏,很难协防。为今之计必须尽快让城内兵士增援,我们先让一部分人入林!” 裴嗣点了点头,随即调转马头回到前边的那辆车驾旁,撩起车帘子低声耳语。 裴啸向后边做出一个握拳随即松开的手势,立即便有左右两拨御林军散开,跃入两侧丛林之中。 另外有几人悄然离开队伍,往城内疾驰而去。 队伍继续前行,终于在一刻钟后听闻丛林中传出响动,御林军纷纷拔出手中刀剑,警惕四方,而国主裴稷与永安王府的两架马车早已被人团团围住,没有一丝一毫的缝隙。 后边马车内,皇后紧紧抱着小皇子裴雍,而裴稷依旧淡定如斯,闭目养神。 果不其然正如两人所意料的一般,丛林之内弓箭手的主要目标是前方那架马车,射向后方车驾的箭雨仅仅偏少数。 就在前日临近重川城境内之际,裴嗣向国主裴稷提议,为确保陛下与皇后娘娘以及大皇子的安全,建议将两架马车调换过来。 当时裴稷有过反对意见,毕竟是永安王府亲眷,甚为不妥,但拗不过裴嗣坚持己见,便只能应允下来。 也就是说,前方马车之内正是永安王府众人,国主本人根本不在其中! 而在此地初见血腥之前,通往城内的道路前方早先一步遭到十数名刺客的狠厉攻击,只有一人得以轻伤逃脱,直奔入城寻求驰援。 而这人正是裴嗣的先手安排,从穗城刘县令身边特意喊来的外援,当初在端午时高台比试的最后获胜者,从自己手中接过那块御赐金牌的许笙许捕快。 丛林中,敌我皆有伤亡。 裴啸大喝一声:“大哥,这里交给你了,我再带数十人进密林绞杀刺客!”说罢,没等裴嗣回应,他便带着数十御林军进入密林中。 此时,裴嗣正轻轻将前面为他挡箭之人的尸身放倒在地上,随即将其手中剑紧握在手中。 丛林的刺客已然不满足于躲藏在树林中射箭杀人,顿时之间从两侧飞跃而出了两批蒙面刺客,皆是手持利剑,其中有几人甚至持有小型轻弩。 后边马车边上倒下了一批又一批的御林军,也换上了一批又一批,此时一支羽箭向着马车飞来,堪堪钉在了车窗边上。 国主裴稷微微掀起车帘,拔下了那支羽箭握在手里后轻声道:“好一个西越国,忍耐力不俗啊!” 当驻守在南城门内等候圣驾的甲士看到一骑狂奔而至时,为首将领便深感不妙,于是未等那人赶至身前,便下令召集众人,出城迎接圣驾回城。 城郊,当世子裴嗣看见马车另一侧的那名刺客翻身而至,正准备将手中剑刺入车厢内之际,他重重按在车轮上借力一翻,挡在了前面。 于是,那把剑就这样刺进了他的胸膛。 当那人拔出剑欲再次刺出之际,便被远处激射而来的一支羽箭射穿了脖颈,立即倒地身亡。 原来,是城内的甲士援军已至。 马车内,永安王妃林靖遥见儿子身中一剑,便马上走了下来,抱住了裴嗣。 为首的那名将领翻身下马,来到王妃与世子身前,单膝下跪请罪道:“是末将救驾来迟,请世子殿下治罪!” 裴嗣喷出一口鲜血嘟囔道:“陛下,陛下在后面的那架马车上,秦副将与我请罪又算怎么回事啊?” 只因那名将领是永安王麾下得力干将,又见世子受伤,故而才下意识做出此等行径,顿时之间脸都红了,被世子这般训斥之后才起身欲往后边行去。 “秦副将无须再次请罪了,寡人就当做没看见,尽快肃清行刺之人,摆驾回城,另外先行送世子回王府,请沈御医前去王府为殿下治伤,不得有误!”国主裴稷沉声对秦副将说道。 秦副将随即领命而去,王妃与裴盛连忙扶着裴嗣走上了马车,待众甲士清理完道路上的尸首之后,马车先行于圣驾,返回城北永安王府。 当这架马车在半数甲士的护卫之下,穿过重川城主街道,向城北疾驰而去时,一同在城中流传开来的还有陛下南下避暑归来,在城郊遭到行刺以及世子殿下为护圣驾身受重伤的消息。 慕容镜在府中无意间听到丫头们碎嘴才知晓此事,正打算前去王府。 结果被慕容枫阻止道:“太医正在为殿下诊治,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如此这般贸然前去,成何体统,岂不是让殿下更加看轻于你?” 慕容镜深思熟虑一番,觉得确实是自己鲁莽,不如父亲行事周全,便回到了房中。 只是今夜的她是注定难眠了。 上官家,锦绣斋。 楚越正在房中弯着腰翻箱倒柜,白露端着一盘新做的糕点走进了房门,便疑惑问道:“小姐,你这是在作甚啊?” 她正把头埋在了一个大箱子里,瓮声道:“找药,就是那瓶金创药,特制而成的那瓶,我一时之间忘记把它放在哪里了!” 白露轻轻摇了摇头,转身将糕点放在桌上,随即从另一处翻到了一个精巧木盒,交给了楚越,楚越随即接过盒子,笑着给白露竖了一个大拇指。 就在她走到桌边,随手拿起一块糕点塞在嘴里的时候,白露笑容诡异道:“我就知道,小姐必会紧着世子殿下的伤,定会亲自前去王府给殿下送药的,没想到我也有预想成真的一日!” 听罢,楚越一口将那块绿豆糕给喷了出来...... 第四十六章 再见倾城 翌日,正午过后,慕容镜坐着马车径直往城北永安王府而去。 丫鬟云边见小姐紧紧握着那瓶药笑得忘乎所以,便笑着调侃道:“小姐,可别忘了要笑不露齿,免得世子殿下觉得您有失礼仪了。” 慕容镜这才正襟危坐起来,恢复了她以往那副大家闺秀的常态,只是脸上笑意丝毫未减罢了,云边只能讪讪而笑。 自家小姐也就只有想到殿下才会这般花痴了,哪里还有重川第一美人的矜持可言? 马车到了永安王府,慕容镜下车前似乎想到了什么,凑到白露耳边低声耳语了一番,两人下了马车后便立即分道扬镳,一人走向王府,一人继续往北而行。 慕容镜站在王府门外等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这才有人出门相邀进府。 先前小厮禀报时,无越正搀扶着世子裴嗣走到院中,王妃本来想让他乖乖躺着静养几日的,奈何他不肯,说更应该多动动筋骨才能痊愈得快些。 听到慕容姑娘前来时,两人面面相觑,无越甚为不厚道地笑道:“看来,殿下艳福不浅啊,昨日才受伤,今日慕容姑娘便亲自前来探望……” 裴嗣没等他说完,便抬手要打他一拳,奈何一不小心便扯到了胸口处的伤口,顿时间的一阵刺痛让他不得不罢休啊! “既然慕容姑娘亲自前来,哪里有不见之理,带她到正厅吧,我稍后便到。”裴嗣对着那名小厮轻声道。 说罢,无越听到了他轻叹一声,便问道:“是觉得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反而来了?” 裴嗣指了指房间,让他扶着自己回房,随即呢喃道:“是啊,你都看得出来了,她何时才能感受得到呢?不过既然来了,那便说清楚吧。” 无越扶着裴嗣回房更衣之后,便去往前厅与慕容镜相见。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慕容镜转身离开,直至他看不到的地方才伸手擦掉那止不住的泪水,此时却看到云边向着自己走来…… 楚越正抛着手中那瓶金创药耍着玩,一路往隔了自家府邸几条街道的永安王府走去,但就在她走到街道拐角处时,便看到慕容镜笑容灿烂地走出了王府大门! 然后?哪里还会有什么然后! 楚越返身回到锦绣斋房中,一把直接将那瓶昨日翻找了许久的金创药丢到床榻之上。 白露见小姐气鼓鼓地回来,便问道:“小姐不是刚刚才出门的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还有,这药不是要给世子殿下的吗,怎么又给拿回来了?”说着,弯下身子将那瓶药捡了起来。 “药什么药啊!人家堂堂世子殿下,要什么灵药没有啊,还要我给他送吗?” 这话一开口,白露眨了眨眼睛道:“小姐出了趟门,是吃了炸药回来了?” “吃炸药?!我还想吃金创药呢,吃了也不给他。”说着,指了指白露手上那瓶药。 这下白露可就明白了,原来自家小姐是被殿下给气着了,只不过,小姐这么多年来,可没对哪个男人这般上心,当然,除了老爷还在世的时候! 看来,小姐是真的对殿下动了真心而不自知啊! 楚越与白露自小便在一起长大,她什么心思楚越能不知道吗?见她笑得像只小狐狸一般却又不说话的时候,准没什么好心思。 于是她假笑道:“你是不是想吃炸药啊?” 听罢,白露连忙摆了摆手,说道:“别别别,小姐您请自便,我这就滚,免得小姐伤及无辜。” 只见她一溜烟地离开了房间,把门也关得严严实实的,楚越见状瞬间气笑了。只是想到刚刚那场景,想着他们二人有说有笑的样子,她便气不打一处来。 不是跟慕容镜聊得挺开心的吗?想必她也是眼巴巴地等着天亮给你送药的吧!还要本小姐锦上添花吗? 做梦吧你! 或许她自己都不知道,在不经意间,心里已经给他留了一个位置。 离开了王府之后,慕容镜便将云边遣了回府,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行走在主城道之上,就像一只孤魂野鬼一般,无比的失魂落魄。 从小到大,从未有任何一个男人这般与她说话,更从未有过任何一个男人这般残忍地拒绝自己。 但是为什么偏偏是他? 裴嗣,你以为故意把话说得这般婉转,我就听不出来了吗?若不是上官楚越,你迟早有一天会是我慕容镜的夫君,你为了她狠心拒绝我,日后我必不会让你二人好过。 是你,是你毁了我的“神凰命格”,既如此,便不能怪我翻脸不认人了! 方才,她本是满脸泪水跑向王府大门的,但云边匆匆而来告知于她,上官楚越刚刚出了府门奔王府而来,于是她才擦干泪痕,假装乘兴而归。 只有想到她那一张瞬间黑沉的脸庞,她才觉得有一丝解气。 此时,许多人都认出了她的身份,但是无一人胆敢自寻死路地上前搭讪。 这座城中众人皆知,城南慕容家的人出门,身周不远处总会有府中护卫暗中跟随,那些人面对着这“京城第一美人”,就算是有贼心也万万没有那贼胆啊! 就在这时,街道之上的人不得不对一个年轻男子敬佩万分,只见那人径直走到慕容镜身边,还笑着跟她说了几句话,随后,慕容小姐非但没有叫唤身边的护卫,反而还微微笑着与他并肩而行了!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了渝川边上,就是他们二人第一次正式见面的那个地方。 刚刚见面的时候,他便察觉到了她脸上那两道依稀可见的泪痕,知道她正值伤心处,所以他便想着哄她开心,只是他从未有过这番经验,也不知该如何做。 两人站在江边围栏边上,望着眼前那条在阳光的照耀之下宛若银江的渝川,慕容镜淡淡道:“先前略听家父提起过季公子,说季公子是从穗城而来的商人,之前还给慕容家提供了一大批新锦。” “之前有缘得见慕容当家,能够跟慕容家合作亦是季某的荣幸。”季宁越温言笑道。 “诗中尚且有言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是为何总是有些人,偏偏对身边愿意多年不断地主动付出之人,选择视而不见呢?季公子你亦是男子,能否帮我?”说罢,她将视线收了回来,微微侧着脑袋,望向季宁越。 一时之间,他的手又不知道该往何处放了,于是只能负于身后。 这才缓缓说道:“那就说明,他不是那个痴情女子值得付出之人。既然得不到回应不止,还被漠视,不如及时放下,毕竟到最后受伤的只有自己,伤不到那负心男子半分。” “若是因为中途有人横插一脚呢?那应该怪那男子,还是那个女子呢?”慕容镜复而又问道。 季宁越摸了摸下巴沉思片刻后,淡然笑道:“反正那痴情女子没错就是了,何必想那么多呢,世间万事本就纷纷扰扰,而人生在世堪堪近百年,何必思虑太多?” 她听罢默默点了点头,随即侧过身子正对着他笑道:“今日很高兴遇见季公子,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愿有缘再见。” 说罢,她笑着转身离去。 这一笑,于他而言,一笑倾城。 第四十七章 婚事 慕容镜回到府中,首先并不是往自己的院子走去,而是去了二哥慕容铭的后园,果不其然,这个纨绔至极的哥哥此刻正忙于与下人斗蛐蛐。 听到下人行礼,他才微微偏头纳闷道:“今天不是去了王府给世子殿下送药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多聊几句吗?” 她非但没有回话,反而遣散了所有人,独自走到亭中坐在了慕容铭对面。 他正想质问她为何要这般行事,明明自己很快就可以斗赢了,只是见她那一副略为委屈欲泣的模样,便忍住没开口了。 “别问我为什么,我只问你,想不想娶那上官楚越过门?”慕容镜直言问道。 他独自逗弄着两只蛐蛐,嘟着嘴笑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说罢,慕容镜连忙站了起身,走到他身前,抓着他径直往父亲的书房走去,突然间就被妹妹拉着跑了几步的他,轻轻甩开她的手站在原地一脸蒙圈道:“到底怎么了?” “殿下当着我的面拒绝我了,那番措辞虽然极为婉转,但我不傻,以为这样我就听不出来你喜欢上官楚越吗?二哥,今日他裴嗣狠心拒绝了我,我也不会让她上官楚越好过!” 好了,她这番话一说出口,首先不好过的似乎是她眼前的二哥。 “你既然想娶她,那今日便让父亲前去上官家为你提亲啊,你都喜欢她十几年了,难道要就此放弃吗?”慕容镜红着眼睛问道。 只是他竟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当然想风风光光迎娶她过门啊,但是如果她真的喜欢上了世子殿下,那自己真的要主动上门提亲,强娶她过门吗? 如果那样,她会开心吗? 慕容镜见他这般畏畏缩缩的模样,当真不能忍了,怒喝道:“慕容铭!她既然从未决然拒绝你,你又不能放下这段感情,为何要退缩啊?” “她是没有给过我明确的拒绝,但是这么多年来,我知道她向来对我无意。” 慕容铭似乎开始反省自己,觉得自己这十几年来,是不是不该一而再再而三地撩拨她,起码她也不会更加厌恶自己了。 可是慕容镜却不愿听他这番言语,方才季宁越的话她确实受益匪浅。 这并不是自己的错,要怪都只能怪上官楚越,既然自己已然无望在裴嗣身上实现那个“神凰命格”,她也绝不会让上官楚越好过! 最终,她还是拉着慕容铭到了父亲慕容枫的书房,说请父亲为二哥亲自前往上官家提亲,求娶上官楚越。 慕容枫一开始并不乐意,虽说知道这个儿子向来喜欢上官家七姑娘,但是真到了成亲这一步的时候,向来视上官家为生平宿敌的他,便要考虑一番了。 再加上前不久两家才刚刚斗法,输的还是自己,要他怎么拉下脸面,去上官家提亲? 慕容镜淡然说道:“父亲,且不提别的,上官家的势力您也是知道的,虽说我们慕容家也不差,但是当真比不得人家……” 这番直言,慕容枫竟是没忍住伸手轻轻敲了敲女儿的脑袋。 “所以啊,如果上官家真的答应了这门亲事,那日后我们两家便是亲家了,还愁什么,我们啊也不用这般费尽心血去考虑怎么打倒上官家了呀!”慕容镜一边给父亲捶背,一边笑道。 正说着,慕容枫才发觉有些许不妥,这明明是她二哥的婚事,怎么她反倒比正主还着急,于是转头望向那个毕恭毕敬站在门边的儿子。 感觉到父亲向自己投来的视线,慕容铭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慕容枫思虑片刻后终于说道:“好吧,那就择个时间,我亲自登门提亲。” 虽说心里面惴惴不安,但他是真的欢喜,于是便亲自操办了聘礼,比任何事都要上心。 四日后,慕容枫携幼子慕容铭登门向大夫人提亲。 本来大夫人洛溪云并不想答应这门亲事的,毕竟今日楚越恰巧不在府中,她又只有这么一个孩子,自然希望她过得幸福。 但是二房老爷,也就是当朝礼部尚书上官泠走了进来,笑着对她说道:“大嫂,这门亲事也算是门当户对了,再说,嫁到慕容家起码不用整日担惊受怕,总比那注定要日夜忧思的日子好……” 大夫人洛溪云好歹也是贵族出身,自然听得懂这话中话。 其实一开始她便曾与楚越明言,不要与世子相交过密,王族,咱们实在是高攀不起,但是后来之事渐渐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不在她的预料之内,她也就只好认了。 而反观这慕容家,这二少虽说名声不好,但胜在对楚越痴情一片,十数年来从未变过,就算楚越嫁给他,想必也不会受委屈。 慕容铭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是当他听闻楚越今日不在家的时候,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虽说婚姻之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总比她当面拒绝自己好啊! 当父亲捏了自己一把感觉到痛之后,正在神游天外的他才回过神来,趁热打铁道:“大夫人,请您相信我,若是楚越嫁给我为妻,我绝不负她,绝不让她受到半分委屈。” 洛溪云缓步走到他的身前,直言问道:“你可担保?” 见他坚定无比地点头,她深呼一口气道:“那便应了吧,至于婚期,择日再行商议吧。” 这意料之外的喜悦,让慕容铭一时之间没能反应过来,结果又被父亲慕容枫捏了一把,这次单膝下跪喊了句“拜见岳母大人!” 这下,慕容家与上官家结为亲家的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了城北的大街小巷,最为无辜的仿佛是此时此刻正在逛街的上官楚越了! 自己的婚事,居然是在街头巷尾的异样目光之下,从街巷传言中得知的!? 简直太荒唐了。 于是她回到府中,便想着去跟娘亲理论,结果发现她正坐在大堂中等着自己。 “娘亲,为什么要答应这门亲事啊,你明明知道我这十多年来,对那慕容铭一点意思都没有的,为什么非要把我嫁给他啊?”她毫不喘气地直言道。 面对女儿的质问,洛溪云淡定如斯道:“因为娘亲觉得这门亲事也算不错,总好比嫁入王室强。” 听罢,楚越深呼一口气道:“可是我也没有说要嫁给世子殿下啊?” 洛溪云缓缓起身,走到楚越身前,为她将略微凌乱的头发捋到耳后,柔声道:“你的心思,为娘怎会不知,你对世子殿下就当真无情吗?” 只是没等楚越开口回应,她便继续说道:“不过娘亲既然选择答应了慕容家的提亲,便不会让你跟世子再有牵连了,这几日你还是好好待在家里,莫再出门了!” 这,是打算软禁自己,逼自己嫁到慕容家,嫁给慕容铭那小子了? “女儿这十六年来,从未违逆过娘亲,只是这次,女儿绝不会听您的话嫁给慕容铭!”楚越沉声道。 大夫人在春弄的搀扶之下转身返回房中,离开大堂前只是淡淡道:“不管是绝食还是上吊,娘亲等着便是,反正这一次,娘亲也不会再由着你了,趁着还未陷得更深,忘了吧。” 第四十八章 传信东冥 当天夜里,上官楚绅途经父亲书房,见烛火未熄,便敲了敲门。 上官泠轻声回应道:“你先回去歇着吧,我还有些公文要看。”听罢,楚绅点头示意,转身回房。 白天,他之所以说服大嫂洛溪云允下这门亲事,皆是因为上次意外听闻楚枫那孩子与楚越的谈话,依稀提及到裴嗣。 虽然被楚越及时制止住话头,但他还是听到了。 他本就支持大皇子一脉,若是真让楚越与裴嗣这般发展下去,若有朝一日果真与永安王府联姻,岂不是更加助长了永安王一系? 所以他宁愿上官慕容两大商业世家结亲,也不愿见到楚越成功嫁入王府,成为那世子妃。 届时,上官家还不是永安王的囊中之物? 所以,今日此举他上官泠甚是满意! 翌日晨间,楚越睡到了日上三竿还赖在床上不愿起来。 这不,才被白露半扯半拽地拉起来梳妆。 看着小姐那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白露一边给她梳头,一边安慰道:“小姐不必太过担忧,夫人自小就疼爱小姐,若是见您当真下定决心不愿妥协,想必也不会真逼着小姐嫁给慕容二少的。” “谁说不会的,娘亲昨天看我的眼神,我可从未见过,她这次也是下定决心的,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铁定不管用了。”说罢,她趴在桌面上,轻叹了一声。 见小姐夜不能寐,这般忧愁,白露也焦急万分,突然灵机一动问道:“我们可以让老祖宗出面啊,夫人会考虑老祖宗的意见的吧,他最是心疼小姐了,不会让您就这般委屈地出嫁的。” 楚越听罢,甚至都懒得应话了。 若是老祖宗都亲自出面,恐怕娘亲会更加强硬吧,绝对不行。 待梳洗完毕,白露拿着脸盆推开房门,差点就跟春弄迎面撞上了,吓得她连忙后退了几步,才问道:“春弄?你怎么来了?” 说着,春弄从白露手中接过脸盆,淡然道:“夫人吩咐我从今日起前来照看小姐起居,白露你可以暂时歇着了。” 楚越听罢,连鞋都没穿便跑了出房门,随手抢过脸盆然后才惊讶道:“什么,这又是为何啊?” 见她笑而不语,楚越的心当即凉了大半:行了,懂了,娘亲这次动真格了,虽是没有明言关着自己,但让春弄前来,不就是防着自己翻墙跑路吗? 楚越讪讪假笑,一把将那盆洗脸水交到春弄的手中,叹息道:“行吧,不就是看监吗,那就你来吧。白露,你就当作是放你的假了,回房睡大觉吧!” 白露一礼告退,走出两步之后复而转头用嘴型说了“老祖宗”三字,随后楚越轻微摇了摇头,这一切当然被春弄看在眼里,只是她未曾言语罢了。 她返身回到房中,钻回被窝里蒙了头,此时她当真是想着一醉方休,起码不必烦忧这种破事。 老祖宗上官烛明的阙晨斋。 上官烛明正弯着腰在书桌上提笔写字,随即将书信折叠好放置于信封之内,交给了总管家程邛,说道:“速速将此封书信快马送至东冥楚国公府邸,直接用上官氏最快的商用邮路,切记,要快!” 程邛正想说些什么,但见老祖宗扶额坐了下来,便不好再作打扰,于是欣然领命退了出去。 因为昨日那个联姻的消息已然全城皆知,今日午后,世子裴嗣便传书于上官楚华,邀见。 楚华从府邸后门出府,转了几个弯绕之后才闪身进了永安王府,此时二人正站在文楼顶层,眺望着整个重川城风光。 楚华见他许久都没开口说话,耐心再好的他都忍不住了,直言笑道:“殿下没事可不会这般明目张胆地约我在王府见面,此次,是为了越儿吧?” 裴嗣揉了揉胸口,尴尬道:“我知道她不愿意嫁入慕容家,我只是在纳闷,她怎么突然之间就生我气了?” 楚华偏过头望着他,笑着反问道:“你问我,我还能去问她吗?就算我帮你问了,她便会说吗?” 裴嗣没好气地沉了脸,还不是怕你通风报信,自己这条路算是彻底走不通了! “不过你呀,应该感到高兴,虽说越儿这次拒婚并不是因为你,但是很显然她对你上心了,否则她不会那般生你的气。”楚华见状,温言安慰道,就像是哄孩子一样。 “那你觉得这件事该如何解决,大夫人可是答应了这门亲事的。”裴嗣忧虑道。 对于大伯母的心思,楚华倒是能够猜出个大概,就像当初在老祖宗的寿宴之上,他跟裴嗣所言那般,不愿让楚越牵涉到这番纷争中来,但如今既然双方有意,他也只好认了。 但是大伯母怎么说都是楚越的母亲,是自己的长辈,他也不便当着裴嗣的面直言,只能淡然道:“放心吧,老祖宗还未出面呢,我可以担保,越儿不会嫁!” 说罢,他笑着转身回到楼中,对于一个名副其实的读书人而言还能干嘛,当然是看书!文楼内摆着这么多书,不看白不看。 两日后,东冥国都苏杭城,楚国公府邸。 楚国公洛平正拿着那封来自南阳重川城的加急书信,本来他还好奇,到底是什么书信能够让其动用这么一条商用紧急邮路,直至拆开信封,才恍然大悟。 确实应该这般! 看罢,他正打算直接进宫面见圣上,恰巧太子燕楚江跨进了院门。 一旬后,紫元宫便要开始筹备新弟子的入门仪式,届时还需要洛溪阳亲自带兵前去协防,今日前来,就是商议一些具体事宜,奈何这一趟,燕楚江竟是又多了一份任务。 东冥宫城,鎏芳宫。 太子燕楚江回宫之后并不是先回东宫,而是径直往御书房奔去,正准备开口说话之时,发现两个妹妹早已在此陪父王聊天,他却一直之间不好说话了。 见大哥吃瘪,新平公主燕楚央嗤笑道:“大哥有话直说便是呀,莫不是嫌弃我与姐姐碍事,碍着你与父王商谈国事了?” 他可不敢,他最是清楚,父王从小便极为宠爱这两个妹妹,若不是现今华夏大陆尚未有女子称王,想必父王会直接封二妹燕楚眉为太子。 这倒也不是他这个太子软弱怕事,只因他向来也是一个护妹狂魔啊。 国主燕旭笑道:“来,坐,有话直说便是,不是刚刚从国公府回来吗?” 燕楚江坐下后缓缓道:“儿臣方才应许了楚国公一事,代为转告父王,万望父王允诺此事。国公希望父王能够亲下圣旨到紫元宫,让宫主公开欲收南阳国上官世家七姑娘,上官楚越为徒的消息,并尽快将宫门玉令送至上官府!” 别说国主燕旭,就连两位公主都瞠目结舌。 燕楚央说话向来不经大脑,直言问道:“莫非真如传闻所言,楚国公便是那上官家七姑娘的外祖父?” 燕旭思虑过后,皱眉道:“倒不是寡人不愿允诺下旨,只是这紫元宫的玉令从未有过这般先例送出的,这……” 紫元宫的宫门玉令,象征着紫元宫弟子的显赫身份,江湖上任何名门正派历年来皆以紫元宫为首,见此玉令皆是尊崇有加。 普通玉令便是如此,更别说是刻有紫薇花的当代宫主玉令了! 那得是多大福分啊! “罢了,既是国公亲自所请,那寡人便下旨发往紫元宫便是,至于后事如何,还是得看宫主如何作为,紫元宫虽说几分依附王室,但终究是江湖门派,不能要求他们完全遵从皇命而为。”国主燕旭淡淡道。 翌日,紫元宫特派使者携宫主玉令西行,前往南阳国都重川城。 第四十九章 将别离 一日后,白露像疯了一般狂奔至楚越房间,不顾春弄的阻拦,直接拍醒了还在被窝里睡得昏天黑地的小姐。 “小姐,还睡什么呀,使者到了,就在前厅等你呢!” 这几日她除了吃就是睡,此时正睡得有点蒙圈了,揉了揉眼睛问道:“什么使者,等我干嘛呀?” 白露咽了咽唾沫,一本正经道:“东冥国紫元宫派使者前来府上,传我宫当代宫主的意思,欲收南阳重川上官世家七小姐,上官楚越为宫主门下弟子,特此奉上紫薇玉令!” 说罢,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这是那位漂亮使者说的。” 这下楚越可算是彻底听明白了,她不得不由衷感慨道:“原来,老祖宗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居然能请得动紫阳宫,难道是通过楚国公府的?” 站在门外的春弄听罢,随即转身前往前厅,见到大夫人后,耳语道:“夫人,莫非是……” 春弄是跟着洛溪云从东冥过来的丫头,自是知晓她的心思。 只是洛溪云并未回应,东冥,楚国公府,这两个词,早已成为她想提却不敢再提起的字眼了。 楚越抓着白露给自己好好梳洗一番,只是这几日实在是睡得太多了眼睛都给睡肿了。 白露打开了衣柜,对着各色各样的衣裙,她瞬间不知该如何下手了,连忙问道:“小姐,这,您要穿哪一件啊?” “眼睛都肿成这样了,还是得靠衣服转移视线的好,怎么显眼怎么来,那套红衣大袖衫最为合适不过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忙着往脸上拍着一片又一片的黄瓜。 一炷香后,楚越来到了大堂,那位紫元宫使者缓步上前道:“七小姐,我乃紫元宫宫主门徒,此次受宫主所托西行,特意转告小姐宫主欲收小姐为徒,并特此将此枚紫薇玉令交予小姐,请允我替宫主行系礼!” 说罢,楚越上前两步,张开双臂,使者随即将玉令系戴于她的腰间。 随即笑道:“小姐,我叫云舒,此后你便是我的师妹了。” 楚越微笑着拱手道:“那日后,还望师姐多多指教了!”说罢,她微微转头看了眼娘亲,母女二人相视一眼后,洛溪云便在春弄的搀扶之下,离开了大堂。 楚越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叫住她。 傍晚时分,慕容铭乘坐马车来到上官家,楚越亲自接待,此时二人正漫步于后园那片大草坪之上,只是初秋时节,地上的小草早已不似先前那般可喜的绿油油了。 “对不起!” “对不起!” 一路行来,二人皆是未有言语,这一开口却又是抢着说了,楚越听罢,倒是疑惑万分了,该说对不住的该是自己,他这话何解啊? “先前,是我求着父亲上门提亲,也没问过你的意思,当然,我也早已知晓你对我并无此意,一直以来都只是我一厢情愿,对你死缠烂打罢了……” 他见她正想开口,便阻止道:“今日,还望你最后再听我啰嗦一次,就最后一次了!我也没想到,因为我的原因,居然逼着你远去东冥,所以我必须向你致歉!只是,若是再让我回到当初与你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我慕容铭还是会爱上那个爱穿红衣的女子,喜欢了你十二年,我不后悔。” 说罢,他转身离去,只是才没走几步,便被她唤住了。 只是他不愿回头,他怕被她看到自己如今此刻满脸的泪水。 在她的心中,自己本来就是一个纨绔至极的‘恶少’,他不愿在分别之际再给她留下一个‘爱哭鬼’的印象了。 “慕容铭,你的心意我都知道,只是你我之间并无缘分……以你对我这般情深,这般坚持,你值得一个比我更好的,对你钟情的好姑娘。” 只是他始终没有回头,径直往前离去。 此时,有一人从身后走来,直至走到楚越身边才感慨道:“今日才发现,这慕容二少原来这般痴情,真是可惜了,居然喜欢了你,白伤心了!” 楚越深呼吸一口气,转头望着她缓缓笑道:“妹妹若是觉得他好,自己去找他便是呀,若是不敢的话,姐姐我可以亲自给妹妹做媒啊。” 上官楚筠听罢,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正想回怼几句,只是楚越早已远去。 当天夜里,楚越抓着一床被子便跑到了娘亲房间,洛溪云正用无比疑惑的眼神望着她,结果楚越一把将被子甩到了床上,跑过去拉着母亲的手臂撒娇道:“越儿好久都没有跟娘亲一起睡了,今夜,越儿来陪您吧。” 洛溪云本来还怕她的心中会存有芥蒂,这下才放下心来,忍不住勾了勾她的鼻子,笑骂道:“都快要离家了,还这般!” 母女二人躺在床榻上,就这般相对着,洛溪云这才发现女儿真的长大了,顿时间有了些许感伤。 见母亲眉眼低垂了几分,楚越趁势笑道:“娘亲,你放心吧,越儿这趟东行,绝对不惹祸。不过像当年那些当街欺负人的恶霸,我还是见一个打一个,见一双就打一双。” “你居然还不知道教训呀,那次打完之后娘亲可是打得你那小手板都肿了,最后要不是白露喊来了老祖宗护着你,你还能这么快逃脱吗?”洛溪云笑道。 说罢,二人似乎掉进了回忆的漩涡之中,一时皆无言。 楚越突然搂过娘亲的脖子,柔声道:“娘亲,这次,我还打算亲自前去拜访楚国公府。” 洛溪云欲言又止,因为她知道自己阻止不了她,再者,若是父亲当真已经原谅了自己,那越儿此次前往东冥,起码还有个楚国公府作为依靠,不至于举目无亲。 本来她还打算为了先前私自应下慕容家提亲一事向女儿致歉的,但是她也是有一副玲珑心,知晓她今夜此举已然表明了,她不允许自己再提起前事。 正想着,抬起眼帘才发现,楚越已经睡着了。 见到她那张就算睡着了依旧微笑着的眉眼,她似乎才真正地后悔了。此时,洛溪云已经不敢想象,若是楚越当真嫁到了慕容家,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恐怕,会责怪自己一辈子吧?但至幸,那一日终归不会到来。 翌日,楚越一大早来到阙晨斋,老祖宗总是极早起来,于是她在大堂外便看到他坐着擦拭手中的拐杖了。 顿时间,她感到有些恍惚,似乎年初时,老祖宗还不用执拐的,怎么一下子就老了这么多? 她望见总管家程邛向自己看来,于是她将手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示意他别惊动老祖宗,紧接着她闪身饶过回廊,走到了后堂,到了上官烛明的身后。 于是程邛眯着眼笑着悄悄离开,还别说,上官烛明斜视的目光便能看见他走了,准备开口之际,眼睛便被蒙住了。 他一下子大笑起来,将拐杖放在膝盖上,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越儿哟,都快去东冥了,怎么还这般调皮哦……打算何时动身啊?” 楚越松开了双手,走到他面前蹲下身轻声道:“今日午后便启程,所以特意前来与老祖宗您辞别的。” 上官烛明听罢,纵使有千言万语,竟是一时之间无从开口,只是微微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感慨了一句:“好像没多久前,我的越儿才这般高,整日喜欢围在我身边转来转去,没想到一下子就长大喽,也要离开家到外边闯荡了。” 伤感的气氛萦绕在两人周围,见楚越泫泪欲泣,他随即拄起拐杖,提议出去走走。 第五十章 红衣执剑,策马东行 两人走到那个湖边,站在一排柳树旁。 柳,谐音留,却留不住她了。 楚越挽着老祖宗的胳膊,听着他轻声呢喃道:“到了东冥之后,千万要量力而为,莫要再像在重川这般逞强出头,知道了没?” 楚越重重点了点头。 他指了指楚越腰间的那枚紫薇玉令,温言道:“楚国公府,或许你可以尝试一下,毕竟这枚玉令不就给送来了吗?若是能有国公作为倚靠,想必也没有谁能欺负我家越儿了。” 她还是点了点头,因为她知道自己已经说不出话了,与其哽咽着让老祖宗更为牵挂,还不如不开口。 直到在送老祖宗回到阙晨斋之后,她才忍住不哭,笑道:“老祖宗,我离开之后,记得让程叔多带你到外面晒晒太阳,别整日待在屋里,闷得慌,对身子也不好,还有,这就当告过别了,午后,您便别再出门相送了,好吗?” 他学着她重重点了点头,她噗嗤笑出了声。 午后,两人从小厮手中接过马缰。 临行前,楚越忍不住再一次回头,望着楚华大声道:“三哥,我可就把我娘亲与老祖宗交给你照顾了。” 楚华点头温言道:“你放心便是,你们路途遥远,定要万分小心,记得我们在家里等你回家。” 楚越已经不忍再看站在那里的娘亲了,于是翻身上马,准备与师姐一同离去。 就在这一刻,她听见了府内传来几声叫唤,她眼眶中早已满了的泪水,霎时间喷涌而出。 只见她下了马,跑向那位拄着拐,正往府门外匆匆而行的老人。 见他准备摔倒,她立即一个三步作两步冲了过去扶住他,等他稳住身形,才哽咽着开口道:“不是说了,让您别送我了吗,怎么来了?” “我想着,舍不得你,便出来再见你一面了,幸好没来晚,我的越儿还在。”有一句话他没说,因为他很怕就此一别,就再也见不到这个从小便极为疼惜的重孙女了! “老祖宗,记得务必好好保重身子,等越儿回来,再承欢膝下孝敬您,答应我!” 他如小鸡啄米一般点着头,最终,在上官楚华的搀扶之下,目睹了身着红衣的她,手持墨池剑,策马东行。 与此同时,有一人站在自家高楼之上,正好也能远望那一袭红衣。 傍晚时分,太阳西落而下后,裴嗣身着一身黑衣,翻墙而下,落在了上官府邸那最后一进院落外。 随后,他溜进了洛河斋,见到了上官楚华。 好了,这个世子殿下这一次也刷新了这个读书人的三观,堂堂世子,干起偷摸翻墙的勾当,居然也能如此滑溜。 “今日下午,我进了宫,跟陛下商议过了,决定提前东行。”裴嗣开门见山道。 虽然先前计划,是深秋后才动身的,到如今楚华深知其中缘由,也就不必明知故问了。 于是他问道:“既然如此,后面的事情也该早作安排了。” “我已经跟无越嘱咐过,他会尽力配合你,有什么事尽管跟他说。”说罢,他向楚华伸了伸手。 楚华笑而不语,随即从柜子上取下了两壶酒。 就这样,两人坐在书房外的台阶上,对月而饮。 楚华似乎想到了什么,于是沉声道:“还有,我三叔与大哥那边也要盯着点,西越那边应该不会放过这条线,虽然我们阻止不了,但起码能有个心理准备。” 裴嗣微微点头道:“我会吩咐下去的,你这边一旦有什么消息,随时传信与我。” 楚华与他碰了碰酒壶之后,笑问道:“接下来有何打算?” 他的意思,裴嗣自然明白,虽说此行是前往东冥,却不能明晃晃地往东而去,这岂不是等于公开整个华夏大陆,他南阳打算与东冥联盟,制衡北胡与西越了吗。 所以他只能一路往南,前往南都。 “陛下明日早朝会下一道旨意,让我南下穗城监督南境边防一事,届时到了穗城,我再设法陆路改水路,乘船北上东冥。”裴嗣应道。 楚华听罢,点了点头。 思及他提前动身的缘故,他还是忍不住开口笑道:“那我可就把我那七妹妹交给殿下多多照顾了。” “放心,借你吉言,我也希望将来某一天能成为你上官楚华的妹夫啊。” 这话,楚华听罢,简直开始龇牙咧嘴,八字还没有一撇就开始想着占我便宜了?! 今夜,一人文能提笔安天下,一人武能下马定乾坤,无醉不归。 两日后,永安王世子裴嗣,奉圣上旨意,离开重川,南下穗城。 城西季宅。 两人对面二坐,柴济容沉声问道:“先生,裴嗣的行踪如何,当真不是往东而行吗?” 姜舒圣倒是不像他这般杞人忧天,只是淡然道:“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一路向南,看方向应该是南都穗城,不过这会不会是他们的掩人耳目之法,趁着我们放松了警惕的机会,改走水路北上,得要等等看。” 柴济容无比清楚,随着上官楚越东去,裴嗣紧随其后离开重川。这座城于他们而言即将打开一个新局面,而这个局面则更加有利可图。 那么,便应该制定下一步计划了,于是,他望向了姜舒圣。 他却不紧不慢地扇着微微凉风,初秋已至,但是重川城仍旧燥热难耐。 见对面投来目光,他才缓缓说道:“先前殿下动了重川城的根基,但无功而返,只因为上官家这根实在太过深厚,甚至蔓延到了我朝才导致了自食其果,不得不中止计划。如今,我们必须另寻他法,既然商政行不通,那便直接动其朝政。” 柴济容听罢,默默点头,实际上他也有这个想法。 如今城内赫然分为两派,其中当属永安王一系更为难缠,只因大皇子裴雍年纪尚小未成气候,很显然其中最好的办法,便是拉拢上官泠与上官楚尧这对父子。 有言道:敌人的敌人便是天然的盟友,此言确实话糙理不糙。 但是柴济容想了又想,还是不肯放弃这个绝佳的机会,于是直言问道:“先生,当真不动手吗?这一路甚是遥远,路遇意外也实属正常啊!” 但姜舒圣还是摇头,沉声道:“上官楚越本就身手不凡,轻功尤为了得,不说别的,逃脱便是极为容易,再者她身边还有一位紫元宫宫主门下首徒跟随着,我们的人未必能够得手。至于裴嗣,我从来都不觉得这个世子殿下当真这般简单,他的武功底子恐怕深不可测,就不要让我们的死士白白去送死了!” 柴济容略显遗憾,但见姜舒圣老神在在,他便知晓必有后手。 再一次被他盯得发毛,他终于坦言笑道:“殿下如今沉稳起来,才有太子的模样啊!依据最新线报,北胡二皇子耶律韦室已经在东冥苏杭城现身。如今可谓是牛鬼蛇神齐聚一堂,我们只需要坐等好戏开锣,自会有人替我们动手的!” 北胡二皇子,自然是以上官楚越与裴家世子作为首要目标啦。 虽说这个耶律韦室,在北边向来最为国民诟病,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根本就不像是个皇子。 但是他当真不是装疯卖傻,韬光养晦吗,也得再仔细瞧瞧,这本就是个绝佳的机会,看看他在苏杭城能够闹出什么名堂来。 听罢,柴济容伸了个懒腰,大打哈欠道:“先生,既然人都走了,那我们可以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好好休息一段时日,不必如此着急了吧?” 姜舒圣气笑道:“殿下是想着怎么追慕容镜吧,说什么休养生息这般冠冕堂皇的借口?” 被他轻易拆穿的太子殿下也不气恼,反而淡淡道:“先生此言差矣,若是当真能够拉拢慕容家为我朝效力,成为我朝商业臂助,也不妨是美事一桩。” 但接下来姜舒圣那番话他可就落荒而逃了,暗讽,实在下流之举,岂是你这等读书人能做的? 只因姜舒圣板着脸一本正经道:“那殿下便加把劲,毕竟这事若是成了,确实算是殿下这次南下重川的最大功劳了,免得到时候两手空空地回到甘宁城,岂不是有损太子威名?” 见他这般狼狈地撒腿就跑,姜舒圣却半点都笑不出来。 自从父母离世,王朝易主后,他便很少向神佛请愿,但此刻,他却想祈祷神佛,保佑裴家世子平安归来。 第一章 新的江湖 与南阳重川的崇山峻岭、悬崖峭壁截然不同,素有鱼米之乡之称的江南一带,东冥国境内的水域面积,更是位居整个华夏大陆之首,故而乃是名副其实的水乡。 苏杭城,作为东冥国都,商业最为鼎盛,城中分为南北两个坊市,几乎所有店铺都是全天十二个时辰无休止营业,而不仅仅只有勾栏之地夜夜笙歌。 此外,由于东冥国历代国主皆是主张和平治国,与世无争,近两百年来从未起战乱,以至于天下间流传千古的文臣大家,几乎半数出于此城。 例如,有千首名篇绝句传颂世间的文坛诗圣李杜;前朝名相陆谶,更是连北胡国主都开口称誉道:愿我部能有两个陆谶,便能让我草原好男儿驰骋于中原;还有公认的当代亚圣宋楠宋夫子亦是生于此地。 然而,在看似风平浪静的水面之上,实则内藏乾坤,只是多年来朝中权贵皆是讳莫如深。 自古以来,匹夫无罪,却是怀璧其罪。 当朝国主燕旭的弟弟凌王燕韶,便是主战一派,多年来便曾经多次当庭建议燕旭注重兵事,将朝中的形势渐渐转化为重武轻文,着重培养新一批武将,以备不时之需。 但是燕旭皆是以“此事再议”等为由多次推迟。 而凌王燕韶对此即便不忿亦是只能将怨气统统往肚子里咽下去,因为燕国公洛平,向来与国主燕旭站在统一战线,力主和平为政,不起兵戈。 楚国公乃是三朝元老,朝中人无一例外皆是对其极为敬重,当初其跟随太祖皇帝打下一片片新疆域,建功卓着,最终功无可封而被封为东冥国有史以来第一位异姓国公。 只是燕韶也极为不解,为何当年征战沙场的老将军,如今半退隐之后,就这般反感兵戈? 东冥向来与西越相同,与三国皆有接壤,虽说与南阳历来交好,但边境线外还有西越与北胡虎视眈眈,若是连最起码的自保能力都没有,何来守成一说? 而最近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莫过于便是几日之后的紫元宫时隔五年再次广开宫门招收门徒一事。 紫元宫位于苏杭城城东外三里处的一处临水之地,主宫殿以及五座作五角繁星状的弟子客舍皆是修建于湖水之上,只在沿湖岸边连通了五条宽阔栈桥与主宫殿相接。 就在昨日,负责设防的楚国公长子洛溪阳已经带兵驻扎在城内至紫元宫的所有官道小径之上,来往人员皆需提交能够证明身份的户谍信息,并进行登记,方能靠近。 若你只是想要凑凑热闹,那是万万不可的了。 昨日,先行楚越出发的耶律海潮已经到了紫元宫,如今已经在宫中弟子的安排下住进了新弟子学舍。 由于紫元宫采取的是学成制度,也就是说每个入门弟子皆有在宫内学艺的期限,凡是到了期限之后便必须离开紫元宫出外历练江湖,所以她所居住的学舍墙上还留有上一届弟子的手迹。 她蹲在墙边,感慨呢喃道:“看来之前住在这里的是一位尤为痴情的师姐咯,居然将情诗都写在墙跟了。” 就在这时,她骤然间听到了外边的一阵此起彼伏的呼唤叫喊声,于是她走出了学舍门,旁边学舍的那位正好也走了出来,轻轻拉着她的衣袖道了句:“听说了没,今年宫主破例免试找了一位新弟子,听说还是南阳那边身世显赫的世家女,看来便是她了,一身红衣果真是堪称惊艳啊!” 海潮转头笑道:“她呀,确实如此。”说罢,向着她径直跑去。 “你是否还记得当初我们分别之时说过的话啊,什么时候与我痛饮一番啊?” 那位红衣佩剑于腰间的女子随即与她并肩而行,柔声道:“那便择日不如撞日,今晚吧,待我收拾好学舍之后,便去找你。” 海潮随即回到自己的学舍,刚刚主动勾搭她说话的那位姑娘讪讪而来敲了敲门,海潮笑着让她进来,随后那姑娘轻声问了句:“这位同学是与那位姑娘相识?” “先前曾经到南阳国都游历一番,便与她相交为友了!”海潮淡淡应道。 谁知那姑娘连忙跑到她面前,递出了一本书,翻到了书中扉页,随即推到她面前小心翼翼说道:“那你能不能请她帮我在上面签个名字啊?我生平最为仰慕像她这般的女中豪杰了,女子仗剑行走天涯,我一直都只在话本小说中听到,这是第一次见。” 这番话,算是让海潮瞠目结舌了,难道这辈子都没出过门吗?难道这紫元宫三位宫主的名头不比楚越要大吗? 但见她这般认真的模样,她本就不善拒绝她人,于是只好默默点头答应了。 当天夜里,楚越来到了海潮的学舍,两人坐在临江的阁楼之上,遥望着茫茫江景,把酒言欢。 突然间,海潮递出了那本诗集,翻到了扉页,笑道:“你可了不得了,才第一次露面便收获了迷妹一个,诺,这是她让我给你签名的,说是对你这等女侠仰慕已久。” 楚越放下酒壶,龇牙咧嘴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本诗集,有些哭笑不得。 待她签好了名字之后,海潮把诗集收了起来,淡淡道:“怎么改变初衷了?” 楚越猛地灌了一口酒之后才说道:“一言难尽,只能长话短说了,我是为逃婚而来的。” 见她投来的怪异目光,她就知道她已经想入非非了,于是紧接着说道:“可别想歪了,不是世子殿下,是慕容家的二少爷,慕容铭。” 听罢,耶律海潮一阵哆嗦,她在重川城待得不长,但也听闻那位慕容二少的纨绔行径,实在是不敢恭维,这确实应该逃! “另外,我还打算帮娘亲了结一段心事,此事已经堵在她心口二十来年,我希望能为她做点什么,所以我打算等到文武试过后,便亲自前去楚国公府邸一趟。” “楚国公洛平?那可是东冥国有史以来,第一位也是唯一的一位异姓国公!”海潮再次惊叹道。 楚越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你有所不知,按照辈分来算,这位楚国公乃是我的亲外祖父,我在苏杭城举目无亲的,若是能够倚靠楚国公府,自然是最好的。” 只是有一句话,她并未明言,自己的这位外祖父,当真会与自己这个外孙女相认吗? 第二章 文武试,拔剑相向 一旬后,紫元宫的招新如约而至。 比试共分为两个大门类,分别是文试与武试。其次,文试又可以划分为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等;而武试则是按照比试者所惯用的武器作为分类。 比试者需要自选一项,再行分配两两比试,最终进行车轮战决出胜负。 由于紫元宫共有三位宫主,故而为了公平起见,将按照往届规则,若是最终名次是一的倍数,则归于长宫主月临门下,二的倍数则拜入二宫主星落门下,三的倍数则成为三宫主霞飞的门下弟子。 本届与以往不同,有一名弟子需轮空,因其已经由使者亲赐紫薇玉令,率先拜入长宫主门下,即便台下众多人都不肯信服,但也无可奈何呀! 此时,文武试已然开始,作为唯一一名轮空免试的新生,楚越正站在高台上与师父月临宫主谈天。 而此时,一位身着华服的年轻公子姗姗来迟,缓步走上高台,看到他腰间的那条纹龙腰带,楚越便已然猜到此人的身份了。 于是她连忙走上前去恭敬道:“南阳重川上官世家上官楚越,见过太子殿下。” 来人正是东冥太子燕楚江。 他听罢,走到楚越身前笑道:“原来这便是上官家的七姑娘,当日我受国公所托,还怕宫主不肯答应呢,当真让我忐忑了许久。” 宫主月临闻言,笑着调侃道:“太子殿下可别在我这徒弟面前说我这师父的坏话哦。” 台上相谈甚欢,台下左右两侧却丝毫不得放松,稍一不留神便要被对手占得上风。 此时海潮还未上场,只是站在候场处四处观战,却在不经意之间瞥见了一个人,心中不免惊骇道:他,他怎么也来了? 先前让海潮代为要楚越签名的那位姑娘,正与另一位姑娘比试下棋,只见她虽并未占尽上风,但始终从容不迫且进退有度,哪怕海潮并不擅长,也觉得她自有一番风度。 因应试者众多,直至傍晚时分,文武试的两位最终夺魁者才得以角逐出来。 就在长宫主月临即将宣告结果之际,有一人从场外匆匆而至,随后站定在高台中央恭敬道:“几位宫主且慢,在下裴世,因路上有所耽搁,故而来迟了!” 楚越下意识握紧了手中那柄墨池剑,这动作却被月临轻轻一瞥给看见了。 二宫主星落凑到月临耳边轻声道:“长姐,文武试的所有场次都已经结束了,结果也已然有了分晓,这位裴公子的席位可如何安排?” 月临正欲开口,楚越便笑着抢先道:“师父,今日楚越有幸免试,虽是例外之举,但终究难以让众人信服,既如此,不如让我来跟裴公子比试一场。” 月临望向左右两边的星落与霞飞,见二人微微点头,于是说道:“也好,既然楚越你已经拜入我的门下,若是这位裴公子能够胜于你,便就与你一同归于我门下便是。” 说罢,楚越纵身一跃,飞落高台,就在其脚尖轻轻落地之际,周边的议论之声也渐起了。 正如楚越所言那般,她今日的免试确实为众人所不服,本以为她是凭借世家身份走后门,才得以直接拜入长宫主门下,甚至遥领紫薇玉令的。 但今日一见,方才知道,原来她还是有点斤两的,起码这一身轻功就十分漂亮,也极为养眼啊。 “早该想到了,这紫元宫是何等地位,岂是用身份财权这些俗世之物便能左右的?”一人缓缓道,只是此话难免有事后诸葛之嫌疑。 楚越不傻,自是知晓以他裴嗣的身份,身处异国若是暴露了根脚必定凶险万分,既然你以“裴世”自称,那本姑娘当然要陪你演一出戏啊! 只见她缓步走到裴嗣身前,轻声笑道:“裴公子,小女子上官楚越,来跟你比一场。你若能够赢过我,便拜师长宫主,若是输了,便只能排最后一名了!”说着,她还看了看对面队伍的最末尾处。 “最后一名,这般直接的吗?”裴嗣有意无意地诧异道。 楚越听罢,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道:“没办法,谁叫你迟到的?既然如今文武试都已经有了结果,那把你往哪里塞都不适合啊,只能排最后啦,也最省事。” 他一脸无奈,一副“好吧,我竟无法反驳”的无辜模样。 随即楚越张开双臂指了指高台两侧的队伍,意思很简单,既然你文武双全,那要文试抑或武试,随便,本姑娘都乐意奉陪到底。 他瞥了一眼楚越手中所握住的那把墨池剑,笑道:“既然上官小姐佩剑在手,那便武试吧。只是没想到,你我第一次交手居然是这番情景。” 楚越随即将墨池横于身前,恭敬道:“佩剑墨池,还请裴公子赐教。” 接下来的一幕幕场景,若是那位铸剑师亲眼所见,估计都要紧紧捂住自己的小心脏了吧,白霜与墨池两剑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比试才开始没多久,裴嗣便被楚越手中的墨池剑轻轻挑破了衣袖,他不由得轻轻道:“你还来真的?” 只是楚越却是一脸无辜状,手脚不停,眨了眨眼睛道:“要不然呢?若是公子赢了,便要做我的师弟,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太好呀,还不得要想法设法取胜吗。再者,战场之上尚且无父子,那小女子与公子便是更无关系了。” 两人也算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打架与聊天两不误的高手了。 这一切太子燕楚江自然也都看在眼里,于是转头对月临说道:“长宫主,这位裴公子貌似与上官姑娘相识,只是为何还是这般较真?” 其实从国主燕旭的那一封书信传至紫元宫之时,几位宫主便深知风雨欲来,这上官家在南阳甚至是东冥国内的声望可谓不低,一旦让上官楚越拜入紫元宫,势必会招惹风波。 所以,宫主月临在事后也曾私下派人前往重川城调查了一番,就在方才裴嗣闯入众人视线之中的时候,几位宫主便已然猜到了他的身份。 于是月临感慨道:“太子殿下有所不知,若本宫主没有猜错的话,这位应是南阳裴家世子!” 这番话可算是语出惊人了,南阳国永安王世子? 堂堂裴家世子孤身进入东冥都城,自然不是临时起意之举,那他到底有何目的?但见月临脸色依旧淡然,他也不好过于担忧,至于日后的应对之举,回到宫中与父王商议一番便是。 只是燕楚江此时不禁想道:原来他便是裴家世子,怪不得他们二人这般熟络。 第三章 追妻火葬场? 只是接下来的比试结果,让在场围观众人一时之间摸不着头脑,前一瞬不是还两剑相交,打得正酣吗?怎么的突然间就“熄火”了? “你们看,应该是上官姑娘赢了吧,要不是手足够稳当,那一剑早就直接割喉了。” “应该是吧,虽然不分伯仲,但应该是上官姑娘胜了。” 就在众人的议论声中,二人已经收剑归鞘,立于高台中央,楚越率先开口道:“师父,是徒儿输了。” 这话可是让在场的吃瓜群众更为疑惑了。怎么就输了呢?明明那把剑都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了,动一动可就没命了呀! 此时,裴嗣将左手抬了起来,淡然笑道:“能得上官姑娘一缕青丝,实在有幸!”只见他两指间紧紧捏着一缕长发。 原来,就在楚越将墨池剑搭在他肩上之际,白霜就已经事先得手了。 文武试结束之后,楚越径直回到自己的学舍,此时正收拾东西准备好好地泡个热水澡,就在她准备跨进木桶的时候,听到了房顶上有声响,于是立即将手边的衣服重新穿了回去。 偷看人洗澡这等下作无耻的勾当,居然这都能遇到,只是你的运气不太好啊! 她随即从剑架上取下墨池,走到阁楼外准备翻身而上,却被人占了便宜。 只见那人从房顶上一跃而下,见她站在那里便下意识地搂着她的肩膀,然后在原地转圈圈。 这种事情原本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便是别人,只是当这一幕被第三人撞见的时候,形势便突发逆转了,只因海潮孤零零地站在房门外眨着眼睛。 这也就算了,问题是她还使劲地点头,随即转身退出了房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房门给关上了。 楚越见他还愣着不撒手,便抬起脚踩了他一脚,痛得他龇牙咧嘴地蹲下揉了揉爪子。 二人站在阁楼上,楚越直言问道:“你怎么也来东冥了?” 听罢,他嬉皮笑脸且异常不正经地开口说道:“既然你都能来,我为何就来不得了?” 楚越撇了撇嘴,轻笑道:“我尚且是为了逃婚而来的,可是殿下乃是堂堂的南阳世子,不远千里跑到这东冥国都,就只是为了拜师学艺,谁会相信。” 估计是见她还有一张笑脸,裴嗣这下可使劲地顺着杆子往上爬了。 只听他淡淡道:“为何要逃?这慕容家二公子其实人挺好的,虽是名声差了些,纨绔了些,但是确实对你一往情深,再者,慕容家也是商业世家,与上官家本就门当户对,依我看来这桩婚事挺不错的。” “裴嗣!” 若不是楚越听不下去,他恐怕都可以洋洋洒洒地说一整篇诗赋了。 这一叫,他瞬间收敛了所有笑意。就连她也恍惚了,因为她仿佛从未见过他这般认真的神情,只听裴嗣缓缓说道:“若我没有记错的话,这是你我二人认识以来,你第一次唤我的名字。” “你若是没别的事,请恕我无暇奉陪。”说罢,她转身便要回到房中。 只是他抓住了她的手,等她止住了脚步后,才轻声问道:“越儿,我来是想问你,为何要这般躲着我?自从我回城途中遇刺之后,你对我的态度就变了,这到底是为何啊?” 好了,这话一出口,不生气都给气饱了,简直就是追女孩子的反面教材。 楚越听罢,深呼吸一口气,这才干笑道:“殿下言重了,你我之间并无太多瓜葛,先前在山上救我一事我也谢过殿下了,既然再无相欠,您此言又是何意啊?” 只是见他一副无懈可击的无辜状,她才破罐子破摔气笑道:“殿下是当真不知,还是到现在还打算装疯卖傻?那日我在王府门外可都瞧见了,既然你与慕容镜相谈甚欢,又来问我作甚?” 慕容镜?我什么时候跟她相谈甚欢了? 他晃了晃神才发现这并不是重点之中的重点,随即才笑道:“你那日也来找过我?” 又踩雷了,你只知道,只记得那慕容镜来找过你是吧,那你去找她好啦。 “没有!殿下若没别的事,我就先告辞了,还有,这里是紫元宫,既然是来拜师的,便应叫我一声师姐,其它的称呼,不适合!”说罢,她转身返回房中,闭门谢客! 裴嗣站在原地懊恼不已,唯能暗自感慨道:天道不公,本世子居然栽在慕容镜手里了? 翌日,乃是所有新弟子的正式开课之日,由于是第一堂课,故而尚未由门师亲授,统一齐聚于紫元宫正殿外的广场,由长宫主月临普及紫元宫的历史由来。 当楚越早早来到广场之时,眼前的一幕差点没让她直接摔下那百级阶梯。 只见眼前瞬间围绕过来一群人,直接将她逼得倚靠在一根大理石拦柱边上。 放眼望去,人群中竟是男女皆有,女子大多手捧书籍抑或是一方丝巾向自己索要签名,至于男子嘛…… “上官姑娘,我的小心脏已然倾慕于你,这是我娘亲给我的家传玉镯,请你收下吧!” “上官姑娘,我习剑数载却一直不得要领,不知能否向姑娘请教一二,相互切磋,若是能与你舞剑一场此生已是无憾了。” “上官姑娘,不知道我能不能唤你一声小越越……” 此时,被围着的当事人已经听不下去,几欲作呕了,还小越越?她自问有记忆以来算是第一次受到此等惊吓了! 于是她连忙猛地摆手道:“楚越谢过各位抬爱,只是楚越在家乡早有婚约,恕我无法接受各位的……” 她没想到自己的话还未讲完,人群外就有人用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风凉语气好意解释道:“我姐姐嫁到了南阳重川城,听她说自从上官家七姑娘接到紫薇玉令之后,与慕容家二公子的婚约就已作罢了。” 要不是被人围得水泄不通,看不到是何人开的口,楚越可不会轻易饶了他。 众人听罢,都纷纷手捧鲜花再次逼近,楚越几乎都可以依稀看见眼前唾沫满天飞了,甚至不得不将半个身子都悬在围栏的外边了。 此时,有一人从阶梯下行来,冲着人群轻声道:“此处乃是紫元宫,如此神圣之地,岂是能让你们这般欺负人的?” 众人听罢纷纷转头,随即心中敢怒不敢言地依次散开了。 废话,这位可是当今太子殿下,亦是将来的东冥国之主,趁着紫元宫这次广招门徒重新授课,于是陛下此次便让他也前来学习。 楚越伸手捋了捋额前青丝,这才走到燕楚江面前道了声谢。 燕楚江坦然笑道:“上官姑娘不必言谢,日后我们也算是同门了,也请多多指教呀。” 此时,本想着结束聊天的她瞥见了那人的身影后,故意随手拍了拍燕楚江的肩膀,笑着与他一同并肩而行。 再一次亲眼瞧见二人这般志趣相投的模样,裴嗣神情落寞啊。 显然一着不慎,追妻火葬场。 这也便罢了,偏生自己也是受害者,冤枉至极呀。 第四章 密谍 海潮原本想要跟楚越坐在一块的,但奈何远远地便瞧见她与太子燕楚江在聊天,于是她就随便挑了张蒲垫坐了下来,当她坐下之际,有一块纸团滚到了脚边。 她连忙向后望去,果然看到了坐在自己斜后方位置的他。 此处殿前广场极为宽阔,足以容纳近千人,只是即便今年紫元宫重新招纳新弟子入门,却也并非萝卜咸菜想进就能进的,当初也限定了新弟子的数额,故而如今场上也才堪堪将近半千之数。 见所有弟子皆已落座之后,三位宫主方才从殿内缓缓而出,白衣飘飘,宛若天上仙子暂落凡尘。 三人止步于台阶之下,长宫主月临先是环视一周,收回视线后才缓缓道:“本宫乃紫元宫第六代长宫主月临,今日第一课,便给在座五百五十四位新弟子讲一讲本宫宫规以及历史。” “紫元宫自创立以来,从未有过多的门第出身之见,也从未阻止除东冥以外的别国学子前来拜师学艺,故,如若被我们知晓你们有在宫内结党营私、拉帮结派、分庭抗礼之举,不论身份一律收回玉令,逐出宫门,通报江湖。” “紫元宫历经数百年风雨洗礼,乃是华夏大陆之上名门大派,各位既然已然亲领宫门玉令,便是宫中一员,万望诸位日后谨言慎行,若有勾结外道辱没宫门之举,一律不饶!” “诸位腰间的宫门玉令皆刻有各自的名讳作为标记,此玉令作为紫元宫信物,在外具有便宜行事之权,还望各位谨慎对待,切莫滥用以行己私……具体的宫规我们会整理成册,稍后分发下去,下面请三宫主给诸位讲讲紫元宫的历史事迹。” 三宫主霞飞随即向前踏出一步,说道:“我乃紫元宫三宫主霞飞,众所周知,本宫创立于三百二十六年前,初代宫主更是手执一把裂冰剑,助东冥国的开国君主定鼎江山,只是可惜最终于宫门前力竭而亡,佩剑裂冰事后被初代国主收藏,只是不知何故流落民间,至今仍旧下落不明。” 说到此处,楚越不禁偏了偏脑袋,望向了隔壁的隔壁那位,恰好裴嗣也投来了视线。 是的,三宫主口中所言的那柄紫元宫遗失多年的裂冰剑,此时此刻便被珍藏于南阳永安王府的武楼之中。 “华夏大陆之上虽然从未有过武林盟主或是门派共主,只是本宫有幸为各大门派所认可,故而当代宫主的紫薇玉令有如见宫主亲临,若有形势紧急之时刻,可令诸门……” 大会结束之后,裴嗣原本想要去找楚越的,结果走到半路时,便听到了四声鹰凖的鸣叫之声,他继而抬头,只见鹰凖已然展翅飞离紫元宫。 看来,终于是时候该见一见了,于是他便径直转身回到学舍取走一物,随即离开了紫元宫。 苏杭城的南部坊市,裴嗣来到一座酒肆之中挑了一个临街的位置落座下来,店小二赶忙热情地走上前来,递上菜牌。 裴嗣扫了一眼,可见这烟雨江南之地的口味果然跟重川城天差地别,于是裴嗣便点了几个招牌菜品,西湖醋鱼、龙井虾仁、东坡肉等等……此外,自然少不了产自本地的绍兴酒,只听闻这绍兴黄酒越陈越香,终于有机会好好品尝一番了。 大概半盏茶功夫过后,有一位执扇的翩翩公子缓缓行来,走到裴嗣面前轻声道:“这位公子,酒肆已经无座,不知是否介意与您拼桌?” 裴嗣浅浅一笑,点了点头,那公子道谢一声随即坐在了他的对面。 裴嗣的几道菜已经上齐了,两人相视一眼后他先开口笑道:“萍水相逢即是缘,若是公子不介意的话,加一副碗筷即可呀!” 若是寻常人,必定会心中腹诽道:这自来熟,可还行? 但他眼前的这位公子却自然而然地欣然接受了,连忙叫小二添了一副碗筷跟一个酒杯。 风雅之人自是少不了吟诗作对的,这不,喝着喝着那公子哥半醉道:“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裴嗣手中的那杯酒在不经意间起了微微涟漪,他饮了此杯后才缓缓说道:“明年枢府为公寿,慷慨还知酒量宽。” 看似牛头不对马嘴且风马牛不相及的两首诗句,却让两人心照不宣。 诗中的神枢,乃永安王府潜藏在东冥都城多年的密谍探子头目之一的代号。 两人几乎是互相搀扶着离开的酒肆,穿过整个坊市区之后,终于在一座名为“庆丰园”的私宅院落前停下了略微有些许踉跄的脚步,走进了院子。 关上那扇大门之后,两人随即便松开了搭在对方肩膀上的手,待到落座于大堂之中后。 那位执扇的年轻公子才下跪道:“苏杭城谍子神枢,见过世子殿下。” 裴嗣连忙起身将他扶起,笑道:“不必多礼,在此地本世子也算是人生地不熟,还要仰仗你这只地头蛇啊。” 两人再次落座后,谍子神枢缓缓道:“我如今化名李云开,身份是行海外商会的新任会长,至于这座宅子是我名下的一处私产,还请殿下放心,虽说临近闹市,但胜在安全。” 所谓大隐隐于市,莫过于此。 “你这边可有信得过的心腹之人?如今我虽未明目张胆前来苏杭城,但是想必我的身份瞒不了他们太久。”裴嗣沉声问道。 听罢,李云开拍了拍手掌,随即有两人从后堂走了出来,单膝下跪恭敬道:“见过世子殿下。” 李云开点头示意让二人起身,这才解释道:“殿下,此兄弟二人名唤清明、清宁,只是我们的身份极为隐蔽,平日无事皆是隐匿极深,但日后殿下若有任何吩咐,尽可以随时联系他们。” 裴嗣点了点头,眼角余光瞥见他轻轻看了桌上之物一眼,随即便将此物件推到了他的面前,示意他打开。 李云开将包裹在长匣外的锦缎解开,打开长匣之后便愣在当场,只因匣中之物乃是失传多年的不世出之物。 裴嗣笑意温醇解释道:“世人大多以为紫元宫初代宫主的随身佩剑早已毁掉,仅有少一部分人知晓它尚存世间,却无一人知道它真正的下落,如你所见,这柄剑一直珍藏于永安王府武楼之中!” 听罢,李云开大概猜到了裴嗣将其带离王府的几分用意,首先该是为了抚慰人心,毕竟身为永安王世子的他拜师紫元宫,势必会给宫内招致风波;其次这柄剑算是紫元宫初代宫主佩剑,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这柄剑放置于武楼之内终年被供奉着岂不是暴殄天物?这也不算事,倒还不如寻个机会将其归还于紫元宫,以免明珠蒙尘。” 第五章 认亲 裴嗣与李云开勾肩搭背走出庆丰园大门,随后背对离去。 从李云开口中,裴嗣得知许多东冥国国内的态势。当今国主燕旭与楚国公洛平向来主张大力发展商业,注重朝中文政,一力主和避战。 而凌王燕韶则多次力谏王兄培养新一批武装势力,未雨绸缪,以防外患侵袭,并逐渐将朝中重心偏向重武轻文,但却屡次遭到驳回。 裴嗣一路走回紫元宫,脸色阴沉,若是当真如此,他此次前来东冥国的真正目的便不好实行了,难道真要与凌王燕韶联手吗? 但若是前往楚国公府邸尝试说服洛平,又有多少把握与胜算呢? 回到紫元宫后,他没有径直回到自己的学舍,而是先去敲了楚越的门,只是她没在。 楚国公府。 国公洛平与长子洛溪阳相对而坐,洛平手中正拿着半块玉佩,天下真正的好玉皆是触手冰凉,但这半块玉早已被他紧握手中以致温热了。 洛溪阳知道父亲又是在睹物思人了。 洛平抬眼望着自己的儿子问道:“听闻上官家那位七姑娘早已经到了苏杭城,前日你在紫元宫协防之时,可曾见到她了?” 洛溪阳听罢,直言道:“回父亲,自然是见到的,她初到紫元宫时的那一袭红衣,果真如传闻中一般惊艳至极,虽只是匆匆一面,但也看得出来,与妹妹确有几分神似。” 话到最后,那句脱口而出的“妹妹”,洛溪阳刚说完马上便后悔了,只是轻轻瞥了父亲一眼,见他神情未有异样,这才放下心来。 这么多年来,自从妹妹洛溪云跟着上官清离开苏杭城之后,父亲便严令府中任何人不得再提大小姐,若是让他听到绝不轻饶,府中的人皆以为国公是在生大小姐的气,但只有洛溪阳真正知晓父亲的心中念想。 知道他几乎无时无刻都想着那个唯一的女儿能够回到家中再见自己一面,只是二十年了,他都没等到罢了。 洛平的视线重新回到那块碎玉上,呢喃道:“当年,我一气之下亲手摔碎了这块玉佩,云儿哭着弯下腰取走其中一半之时我便后悔了。不知道,这块玉佩能否有重合的一日。” 洛溪阳本想问要不要去请上官楚越过府,只是他犹豫片刻之后,并未开口。 不知道是否是天意使然,此时一位府中小厮走进堂中恭敬道:“国公,大老爷,府外来了一位年轻姑娘,自称是南阳都城而来,要面见国公。” 片刻之后,总管家便将楚越带进大堂,当洛平见到她第一眼时便泪眼朦胧,连连点头道:“真像,这眉眼简直跟云儿年轻时候一模一样。” 楚越自从踏进楚国公府那扇大门起,便一直心事重重,所以并没有听见他的话。 每个人面对心中无法预知的未来之事皆会惴惴不安,更何况是这久违的从未谋面的亲人? 她神色无异,只是上前几步极为恭敬地对洛平行了一礼,恭声道:“南阳重川上官世家,上官清之女上官楚越,见过楚国公。” 说罢,她偏了偏头,对站在一旁的洛溪阳点头示意。 洛平再也无法抑制住压抑在心头的情感,当他听到“上官清”这个名字之后,便站了起身,缓步向楚越走去。 当他伸出那双微微颤抖着的手,想要握住她的手之时,她反而主动后退了几步。 楚越犹豫过后,淡然问道:“楚越临走之前,母亲曾亲手将此碎玉交予我,她让我代她问国公一句话,这块玉是否真的无法重圆?若是,楚越自当转身离开,绝对不再叨扰国公!” 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了那半块玉佩。 洛平从她的手里接过碎玉,随即将左手一翻,碎玉重圆。 爷孙二人看着这块相隔了整整二十年再次完璧的玉佩,心中之情皆是难以言表。 临行前,洛溪云将玉佩交给她的时候,便与她明言,若是国公还将此玉留着,便可留在国公府;如若不然,想必在他的心中早已当那个当年忤逆他的女儿已经死了吧。 见洛平泣不成声,满脸通红地站在自己的面前,楚越深知母亲多年来积郁心中的那个死结已解,于是她便直接跪倒在地一拜道:“上官楚越给外祖父请安!” 立于一旁的洛溪阳随即宽慰一笑,走上前去将楚越扶了起身,给她捋了捋额前的发丝,温言笑道:“既是一家人,便不必再多礼了,来,喊一声舅舅!” 楚越哽咽着唤了一声舅舅后转身握住了洛平的双手,努力笑着说道:“外祖父,母亲说是她当年不孝,让您生气伤了身子,让我这一年多留在东冥好好替她孝敬您。” 三人泣而相拥。 今日晨间,海潮在脚边捡到了的那张纸团,上面赫然写道:今夜酉时三刻,雪梅园外广坪见。 虽然并未署名,但她却心中了然,于是连忙转身,果然便看到了那张暌违多时的脸庞。 他乡遇故知。那若是在遥远的他乡遇到亲人呢,又会如何呢? 紫元宫有四座分别以花中四君子命名的园子,如今他们二人便站在了其中之一的雪梅园外。 海潮面对着那个此时正背对着自己的熟悉身影,轻轻喊了一声“二哥”。 此人正是北胡国国主耶律莽的次子,耶律韦室。 正如先前姜舒圣所言那般,这位在草原早已名声扫地,声名狼藉的二皇子确实早已来到了东冥都城,只是没想到他也会成为今年紫元宫中的一名新弟子出现在此。 耶律韦室听罢,连忙转过身去面对着妹妹,看了几眼后随即走上前去笑道:“二哥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紫元宫凑热闹的,所以就来找你了。” 耶律海潮只身一人骑马离开北胡蒙辽州的时候,他还没走的,所以她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在这里见到二哥,以至于那日在文武试场上初见时她都以为是自己晃了眼认错了人。 海潮抓住哥哥的手,问道:“二哥你怎么也来紫元宫了,家里知道吗?” 耶律韦室咧嘴一笑道:“我当然是来这里游山玩水的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性子最是贪玩胡闹了。” 海潮立即无言以对,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 那位大哥耶律胡帐从小就被所有人寄予厚望,当然他本人在骑射,搏击或是军事谋略等各个方面也没让人失望,就连弟弟耶律汗烈也青出于蓝,越来越出彩。 偏偏这个二哥最不像草原儿女,别说是内在的能力与性格,就连那长相也不似。既不粗犷,也不黝黑,长得就像是南边那些略微晒黑了点的小白脸。 只是不管如何,她能在这里见到哥哥,她心中顿时间有了几分依靠与归属感。 第六章 及冠,后路 近日,南阳重川城的许多达官商贾都陆陆续续收到了一封请柬,当他们翻开那张红纸时,才恍然想起了十九年前的一桩流传城中的往事。 城中众人皆知,上官家三公子是一位读书人,从小便以书作伴,就连早年偶尔被他七妹妹拉着到酒楼吃饭时,也是手捧书籍,低头翻阅。 但鲜为人知的是,这是他上官楚华天定的命数。 上官楚华婴孩时的周岁抓周礼,二老爷上官涟与二夫人都蹲在旁边默默期待着,只见孩子在地上爬啊爬,转了好几圈,可就是不拿东西。 本来二夫人还以为这小小孩子,怎么就有选择困难症了呢,那以后可怎么办啊? 正纠结着,上官涟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原来是孩子一手将那支狼毫笔拿起,随即放在嘴里就这样叼着,然后匍匐着又爬了一丈距离,抓住了一本《春秋》。 起初,上官涟还微微皱眉,但转头见夫人眉开眼笑,转念想了想,这样也好,反正比这幼子年长四岁的长子上官楚谦对筹算之术颇感兴趣。 若是这幼子将来能够考取功名,入仕为官也未尝不可。 渐渐地,当初那个嘴叼狼毫,手执《春秋》的婴孩长大了,果真不负众望成了个读书人,就连书塾的先生都颇为赞赏。 就这样,所有人都觉得他将来会参加科举,榜上提名,入朝为官。 但上官楚华十六岁那年,却提出了一个几乎让父亲上官涟气结当场的想法。 他毅然表示要外出游学,放弃考取功名,按部就班地入仕为官。既然大哥上官楚尧已经考取功名高中,那他也打算走一条新的道路。 于是,两个月后,上官楚华独自一人身负简易行囊,出门远行,游历四方。 直至三年多以后,才回到重川上官家。 一旬前,上官楚华二十岁生辰已过,老祖宗上官烛明与其父上官涟便开始筹备他的及冠礼。 南阳安定年号二十年,深秋,上官家大开府门宴请宾客,为上官楚华行及冠礼。 上官氏宗祠,一袭朴素青衫的上官楚华跪坐堂中,父亲上官涟亲自为其加冠,随后上官泠与上官涯两位叔父亦相继为其加冠,加冠三次,礼成。 老祖宗上官烛明将封存在宗祠二十年的那张红纸翻了出来,沾墨提笔于上官楚华四字后,加上了“字,棠衍”。 上官世家楚字辈三子,上官楚华,取字棠衍。 几乎全城的达官显贵都列位席中,城南慕容自然也不例外。只是今日慕容家家主慕容枫并未携夫人前来,反而带了两个相对陌生从未见过的年轻人。 两位年轻公子哥自然是化名为季宁越的柴氏太子柴济容,还有谋士姜舒圣。 当已及冠的上官楚华跟随几位长辈走到席前之时,他便眼尖看到了台下的两人,只是他并未与二人对视一眼,仅是匆匆一瞥而过。 只是他的心中尤为震惊,柴济容此次跟随慕容枫前来,莫非是为了三叔上官泠吗? 只是他确定要此时这般过早行事吗? 席中,老祖宗上官烛明亲自带着楚华到台下各席中敬酒,这位老祖宗在重川城中自是威望极高,哪怕是慕容枫也由衷尊敬。 酒宴过后,上官家还安排了歌舞表演,但席中却赫然少了几人。 先是今日的真正主人上官楚华告辞离席,他必须尽快给远在东冥国都的裴嗣传递消息。 而后,上官泠也向老祖宗请辞,表示礼部近日有些琐碎事务要尽快处理,准备返回官署衙门。 当上官泠走到府门外准备走上轿子之时,却被人在身后给叫住了。 当三人来到了最后的一处茶馆,包了一间雅室,对坐其中, 上官泠为官多年,坐镇礼部,自是沉得住气。既然是你们主动找上门来的,那自然是得要先说明来意。 而座中轻摇薄扇的书生也只是静静地喝了几口茶,不为所动。 这下可把那位公子哥憋屈得慌。 怎么了?昨夜是你先提议让慕容枫带着我们去见上官泠的,现在这不就见到了吗?你却又不说话,非让本太子主动出面啊! 忒无耻了吧。 但郁闷归郁闷,话还是得要说的呀,于是柴济容认真无比地给对面的姜舒圣丢了一个眼神,见他微微点头后,他才下定决心。 只听他缓缓开口说道:“上官大人,无缘无故叨扰,还望您见谅。只是我们今日所言,大人务必要三思而后行!” 说罢,他用食指在杯中沾了沾茶水,随即在桌面上写了一个字。 上官泠终于不再板着那张严肃的脸庞,偏过头深深地看了柴济容一眼。 姜舒圣终于笑道:“上官大人,我们今日主动找您,是为了您的前途与后路着想的,当然,也可以给您指一条明路!” 上官泠听罢,冷笑但道:“本官官至南阳礼部尚书,还需要你们这等自身难保的外人为本官指路?岂不成了笑话?” 姜舒圣提起茶壶,主动帮上官泠倒了一杯热茶,笑道:“大人先不用过早给我们答复,且不妨考虑一些时日,毕竟我与公子并不着急回家,可以慢慢等。” 他并没有喝那杯茶便起身直接离开了雅室,柴济容见状,忧心道:“先生,他该不会一时想不开,跑到裴氏国主那里告发我们吧?”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笑着喝了一杯茶。 柴济容见他这副神情,便也笑了。若是他上官泠连这般忍耐之力都没有,便真的枉他浸淫官场这么多年了。 当天傍晚,楚华到永安王府找到了无越。 无越见到他的那一刻便深知有事发生了,于是随意道:“能让三公子连夜登门拜访,该不会是西越跟你三叔接触了吧?” 楚华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无越连忙正襟危坐起来,直言问道:“是否已经通知了东冥?” “已经传信过去了。我只是赞赏那位''姜先生'',居然主动联系慕容枫,跟随他光明正大地进入府中赴宴!”楚华笑道。 听罢,身为西越前朝太子的无越自然明白其中道理。 本来,哪怕西越方面向上官泠公开身份,也未必能让他有动摇之心,反而会想着掀翻柴氏这艘船。 但今日此举,很明显是要向上官泠表明一个既定事实,那便是整个慕容家已经成为了西越国的臂助,我们在南阳并非没有根基! 无越下意识握紧了拳头,呢喃道:“真的不出手阻止吗?若是让这对礼部父子投靠了柴氏……” 他并没有继续往下说了,但其中深意,楚华自然知晓。 只是这根本就是一个死局。 楚华很清楚,若是他们现在就知晓陛下真的打定主意让裴嗣继承大统,恐怕马上就会答应柴氏的投怀送抱了。 一旦世子裴嗣顺利被封郡王爵,那南阳便会损失这对同朝为官的礼部父子。 所以,楚华送往东冥的那封密信中,还提及了另一件事,以便未雨绸缪,尽量将损失减少到最小的程度。 第七章 会当凌绝顶(上) 西越都城,甘宁城,凌安宫。 国主柴敬将手中那封来自重川的密信交予长公主柴静慈,她接过来扫了几眼便感慨道:“这位姜先生,果然是一位擅于揣摩人心的高手,也算是不枉费你当年留下他这条小命。” 柴敬本来还担忧这会引来杀身之祸,想让长公主帮忙挽回局势的,但见她还笑得出来,想必此举也不算昏招。 长公主将密信放在烛火上点燃烧掉,随即拍了拍手淡然道:“虽然是早了些,但也不碍事,想来这么大的事情他还应该感激我们,给他这么长的时间考虑呢。” “姜先生是打定主意要收服这对南阳的‘礼部父子’了,但是这事也还是有一定的风险的,万一这上官泠有一天抽风将容儿给出卖了......”柴敬担忧道。 她用手轻轻拨弄着桌面上的烛火,沉声道:“他如果想要等着自己身败名裂的那天,我倒也不介意!但他若是还想在裴家世子真正得势之后还能官运亨通,他便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她之所以说姜舒圣是一位揣摩人心的高手,便是因为他看准了这位官场老油条的心思。 若是有一日裴嗣真的手握大权,继承大统,他们父子还能在稳坐朝堂吗? 哪怕是裴嗣亲口对他说可以宽宏大量,不计前嫌,他上官泠又能相信几分? 所以,他上官泠若是想就此从官场上退下来,大可亲手砍掉这条后路上的绳索,否则,他们父子二人将来只有投向西越怀抱这一条路了。 若是如此,他敢吗? 柴敬听罢,已经可以想象届时的形势了,慕容世家与这对知晓南阳诸多朝局走向的“礼部父子”皆入我西越之手,长久下去,你南阳还能奈我何? 这几日,楚越都不见裴嗣前来上课,故而今日趁着休假,便来到了他的学舍找他。 听到敲门声,他连忙将手中的信笺收了起来,应了一声,随后房门打开,楚越见他神色异常,便直言问道:“这几日你都缺课,莫非是收到了南边的消息?” 裴嗣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将手中的密信交给了她。 楚越将纸条打开,上面的字迹她自是最为熟悉的,显然是三哥上官楚华的字。 “如你所见,楚华说西越方面已经开始接触上官泠了。”说罢,他冷笑一声继续道:“还是那一招,敌人的敌人便是天然的盟友,老套路。” 楚越看完密信之后,顺势坐了下来将它交回给裴嗣,轻声道:“保不住的,我三叔的性情我还是有些了解的,他在任礼部尚书多年,早已习惯了站在高处,俯视下面的风景,他是不会允许自己将来跌落尘埃,甚至还要仰望那个一手将他推下去的人,这对他而言,是一种耻辱!” 这个概括很是精辟。 当一个人习惯了丰衣足食,俯视群雄之后,还能接受有一天跌落尘埃吗? 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楚华所建言那般,传书回南华宫,让陛下设法逐渐架空上官泠的势力,让他慢慢地脱离六部权力的中心了。 “谢谢你。”裴嗣轻声道。 楚越站起身笑道:“我可不是特意过来安慰你的,毕竟你来东冥的目的本就是为了弥补这个局面......过两日,还是去上课吧,免得让人起疑。” 听罢,他舒心一笑,大概是感受到了,她转过身望着他插刀似的直言道:“可别给你三分颜色就开染坊啊!” 随即,转身开门道:“算了,见你难得吃瘪,本小姐心情甚佳,决定带你到城里好好吃喝玩乐一番。”听罢,裴嗣愣了几秒后便跟着跑了出门。 苏杭城北市的逍遥街是整座城最为繁华的地段,而逍遥街最为人声鼎沸,客似云来的地方莫过于那家庆云楼。 若是来晚了,不在外边的雅座区等上个把时辰,基本上都进不了大门的。 虽说也曾经有人等得不耐烦了想在楼里闹事,但是奈何不了这座楼的东家来头不小,再加上这庆云楼确实是一等一的酒楼,也就只能雷声大雨点小地收场了。 此时,楚越带着裴嗣就站在酒楼外边,她对着那块金字招牌匾额努了努嘴笑道:“这里可是苏杭城内唯一的一家川菜酒楼,走吧,本小姐今日破费请你吃顿好的。” 裴嗣不用看,便感觉得到周边的目光都盯着他们了,大概是以为他们想要插队吧。 他刚刚想说些什么便见到楚越拿着一块木牌走了出来,在他眼前晃了晃随即道:“现在才轮到一百零三号,我们估计得要等上一个时辰,先带你去西湖游湖吧,这晚秋的景致也还算不错。” 一路之上,裴嗣很容易就看到了上官家的家族徽记,竟是没忍住微微笑道:“之前只是耳听为虚,直至今日总算是眼见为实了。” 听罢,楚越停下了脚步凝视着他的脸庞诧异问道:“难道裴公子先前那几年的游历,没来过此处吗?” 裴嗣闻罢,只是摇头,一语未发,楚越自然也没有再追问下去,于是便继续往西湖而去。 早年的游历,作为裴家世子的他,自然不仅仅是为了游历而游历的,所以也就极少经过这种繁华之地。 好不容易到了西湖,坐上了游船,裴嗣却被她一路泼水弄湿了衣衫,但见到她笑得那般灿烂,哪怕是在这个深秋之时顶着阵阵秋风,全身上下透心凉,他也只觉甘之如饴。 幸好在返程回庆云楼之前,她终于“良心发现”一般到了上官氏的一家绸缎庄,给他挑了一件文士模样的青衣长衫。 回到庆云楼,坐在门外等了堪堪一盏茶的功夫,终于如愿以偿地进了那店门。 一个店小二热情似火地拿着餐牌走了上来,但楚越也没等他开口,便笑着直言道:“所有的招牌菜全部上一份,正常辣就行,还有别忘了带上一壶好茶!” 那小二一听,更是咧嘴笑得开怀不已,开门做生意的,谁不喜欢这般豪客? 裴嗣微微一笑道:“七姑娘今日又请了裴某一顿饭,下次还是要给我一次机会为好啊。” “上次大概裴公子也吃得不够尽兴,这次既已离了重川,便放开了吃,再辣也无妨啊!”小二恰巧拿来了一壶上等好茶,于是她便给裴嗣倒了一杯推了过去。 裴嗣听罢,便陷入了沉思。 从小,哪怕是再喜欢的东西,哪怕是在自己的家,他也不敢表露出来。 因为他的父王时常都会跨过许多躺在地上,失去了脉息却依旧在淌着血的尸体走到他的身前,叮嘱他道:既然生在这永安王府,务必事事谨慎,处处小心! 他扪心自问,于是自嘲一笑道:“确实,这十六年来,我活得并不痛快啊。” 高处不胜寒啊! 第八章 会当凌绝顶(下) 当二人走下楼准备结账离开之时,楚越看到了一楼有人起身时扭了扭脚摔倒在地,正准备跑过去相扶一把,奈何下面的一幕,让她心中一顿恼火。 只见那位身着华服的中年老爷,在身边伙计的搀扶之下缓缓站了起身,随后便立即翻脸不认人,别说是一句道谢的言语,他甚至直接指着那位酒楼伙计的鼻子大骂道:“你撞到了我,便以为扶我一把就行了吗?” 裴嗣正想过去主持正义,却被楚越伸手给拦住了。 此时,周围所有人都已经围在二人周边看热闹,酒楼的掌柜见状,连忙带了几个伙计拨开了人群来到两人面前。 那中年老爷见掌柜来了,便拉扯着那年轻伙计的袖子,直言道:“掌柜的,你可得评评理了,你这伙计可不怎么懂礼啊。” 年轻伙计心中自是憋屈得很,但偏偏就是百口莫辩,毕竟当时就只有自己在他身边,见众人渐渐起哄,便更是无话可辨了,只能一直对着掌柜说着“不是这样的”。 这辩驳,明显略显苍白。 “恕我直言,说句不好听的话,这位老爷的脸皮可真是厚如城墙啊!” 声音是从人群后方传来的,众人听罢,下意识地便给让出了一条道路,紧接着一位极为年轻的姑娘便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那位中年老爷听到这番话,自然火暴道:“哪里来的小丫头片子,竟是这般家教?” 来人当然是在楼梯上便已然目睹一切的楚越和裴嗣。 “我的家教如何,还轮不到这位老爷来评判。” 楚越说罢,转身对着酒楼掌柜,随即从怀里掏出一物,掌柜见到后正想开口,却见她微微摇着头,他便只好噤声。 “若是我没看错的话,您里面的这件红绸是今年年初上官家新出的锦云缎,外面那件的款式倒是比较旧,是前年的雪纺绸,就连你最里面的单衣都是出自上官氏布行。所以我就想问问您,您穿着一身上官家绸缎庄的缎子,也算是我们的老顾客了,今日在上官家的酒楼闹事,未免不太好吧。” “你胡说什么,谁的衣服不都是用布制成的,凭什么说这就是上官家的料子?”那中年老爷估计是有些心虚,嗓音倒是没一开始那么粗旷了。 楚越再次上前几步,来到了二人的身前,轻声笑道:“就凭我叫上官楚越!” 周围众人听罢,顿时间与身旁之人窃窃私语。 谁不知道上官家有一位小姐,这位小姐在年幼之时便天赋极高,方才她口中的锦云缎与雪纺绸皆是重川上官氏蜀锦的款式。 而这蜀锦,正是上官家七小姐年幼时研发出来的新品绸缎,近年来一直增添改良,哪怕到现在也依旧风靡各国,毫不过时。 这句“凭我叫上官楚越”当真让人服气,难不成,还会认错自己制成的布? 说罢,酒楼掌柜便带着几位伙计恭声道:“见过七姑娘!” 楚越连忙转身,扶起微微躬身的掌柜与两位伙计,笑道:“韩掌柜不必多礼,本来我今日并无这般打算的,只是,我方才在楼上已经看到了,这位老爷是自己不小心扭了脚才一时之间没站稳摔倒的。” 那位中年老爷就算是再心大,也不好再胡说八道下去了,那可真的会被群殴的呀。 于是他腆着脸讪讪道:“是我自己摔的,与这位小兄弟无关,我向你道歉。” 那年轻伙计竟是一时之间不好意思了。废话,这么多人看着,还让自家七小姐为自己出头了,能不害羞吗? 见状,楚越亦微微躬身道:“方才我亦有言语不当之处,还望老爷海涵。”说罢,她望了周围一圈紧接着大声道:“今日破坏了各位贵客的雅兴,所以,我上官楚越在此作主,今日拿到号码牌的所有席位都得半价优惠。” 事毕,楚越当然不忘前去结账,只是韩掌柜硬是不肯收钱,推搡道:“既然是七姑娘跟您的朋友来自家酒楼吃饭,我怎么好收您的钱呢?” 倒是楚越硬是要将银钱塞到韩掌柜的手里,还开着玩笑道:“我方才已经是自作主张减免了在座所有顾客的一半银钱了,若是您再不收我这份,那我们庆云楼今日岂不是亏到姥姥家了呀?” 这话一出,韩掌柜便知小姐之意,也不好再推辞,便收了这份钱,目睹着两人离了庆云楼。 站在他身边的那位伙计忍不住由衷感慨道:“真不愧是七姑娘啊,太威风了。” “是啊!”就连韩掌柜也附和了一声。 二人是一路走回的紫元宫,到了宫门口,裴嗣才笑问道:“早就该想到庆云楼是上官家的产业的,不过为何只开了这么一家川菜馆?又为何在重川城不见一家上官氏酒楼?” 楚越听罢转身倒退着走路,淡淡回道:“裴公子这是在请教我生意经吗?” 见裴嗣笑而不语,她才缓缓道:“做生意呢,最重要的便是要符合客人的口味,苏杭城内能吃辛辣口味的人并不多,一家自然就已经足够了;至于重川,慕容氏的酒楼起步确实比我们家要早,早已经民心所向,最重要的是他们家的菜确实好,所以我们没这个必要再花费人力物力去与他们竞争。” “听懂了,七姑娘不愧是七姑娘,在下受教了。”裴嗣笑着拱手道。 这么一折腾,等二人回到紫元宫中时,已然是夜幕降临,自然要各回各家。 只是楚越想着去找找海潮,便径直来到了她的学舍,当她站在门外敲门时,并未立即听见屋内回应。 过了不久,海潮才前来开门,楚越偏了偏头,见她屋内有客,便准备转身离去,约了改日再叙。 却听闻里面那人淡淡道:“既然是海潮的朋友,便也是我的朋友,不如进来一叙?” 于是三人便围坐在桌前,还是他先主动开口问候道:“是上官姑娘吧,我之前就听海潮说起过你,哦,忘了自我介绍,我叫石海,跟海潮是老朋友了,这次有幸拜在二宫主门下。” 说罢,海潮不经意间瞥了他一眼,只是楚越似乎并未察觉。 “上官楚越。看石师兄的样子,该是这苏杭城本地人吧?”楚越毫不客气地笑问道。 “实不相瞒,石某的祖籍确实是北边草原的,但是已经迁就东冥几代人了,我也算得上是土生土长的福州人士吧。” 楚越笑着点了点头,随后三人也只是喝了几杯茶,楚越便先告辞离去了。 屋内便只剩下兄妹两人,耶律海潮看着二哥直言道:“哥哥,你今日为何主动接触楚越呀,以她的聪慧,方才明显已经对你起疑了,所以才出言试探你的。” 耶律韦室大大咧咧笑道:“我能有什么坏心思啊,我什么人你不是不知道的,放心,我知道她是你的好姐妹。” 说罢,他也推门离去了。 夜幕之中,一人登上主宫殿顶楼,对着袖子嘘了几声,随即便有一条小红蛇爬了出来轻轻舔了舔主人的手心。 只见那人俯视着楼下,轻声呢喃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第九章 天下己任 紫元宫每个课程都会有专门的老师进行教习,但是今日长宫主月临难得亲自授课。 “剑,乃天下百器之首。凡剑修者,皆应以行侠仗义、扶危济困为己任。在场众弟子之中,自然不乏习剑有成者,但大部分人都是习剑数载都未曾有所精进。归根结底,是因为‘气’不足。人们虽然常说力气,但‘气’并不能完全与‘力’等同,一旦气息不稳不够绵长,即便力再强悍,亦不足以制敌,故而习剑须先练气!” 习武之人自是清楚此理,但练气不难,聚气与运气却并非易事。 只见月临从宫侍手中接过一柄剑,反手紧握,随即室内的所有幔帐便无风自动,横剑一扫,高挂门外的那一盏灯笼随即掉落在地。 月临收起剑,将之交还到宫侍手里,转身道:“练气一途道阻且长,入门虽难,但只要进了门便能够很快融会贯通,何时聚何时散,皆能随自己的心意了。” 下课后,有几位同门师兄弟都想着主动凑到楚越身边请教一二,但众人见到太子燕楚江已然上前,便自顾自地嘀咕了几句,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上官姑娘,虽然我也很想习武,但是从小便没有武学天赋,就连父王都说过我是‘烂泥扶不上墙’,所以后来也就不强求了。”燕楚江自嘲笑道。 二人肩并肩地走出了教室,楚越不用回头都知道某人就在身后跟着。 于是对着燕楚江笑道:“观殿下根骨,也并非全无可能,若是有高人指点,再勤学苦练一段时间,必有所成。” 楚越的心性裴嗣自是了解一些,她言下之意不过就是:我可以手把手教你呀! 于是没等她开口言明,裴嗣就已经走上前几步,挤在了两人中间讪讪笑道:“裴某可以教你呀,殿下。” 燕楚江回过头,见他正极为谄媚地望着自己,顿时之间汗毛竖起,于是随口问道:“裴公子怎么来了?” “这话应该是我问殿下才对吧,您的教室不是该在隔壁吗?”裴嗣怼道。 燕楚江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这是本太子的辅修科目,莫非不成?” 成,当然成啊,所以裴嗣并没有开口反驳他。 对于裴嗣前来东冥的目的燕氏也猜到几分,故而燕楚江笑着直言道:“裴公子当真觉得此行会有所收获吗?” 听罢,裴嗣敛去了笑意,既然你主动选择开门见山,那我也不好厚着脸皮继续跟你打哑谜,他裴嗣也不是那种喜欢鸡同鸭讲的人。 “能不能满载而归,也不是殿下您说了算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即便再难至少也该去尝试一番。毕竟事关重大,贵国也不想国内再起硝烟,生灵涂炭吧!”裴嗣沉声道。 东冥的国土与西越国一样,有一个潜在的威胁,那便是与其余三国皆有接壤。 若是将来真有纷争,东冥国将如何应对? 对此,燕楚江也有认真考虑过得失,只是国内的形势的确已然承平数十载,就连老百姓都觉得战火永远不会殃及到东冥的任何一片国土之上。 但是他也很清楚,战争,确实是大势所趋。 三人行至临水湖畔后止步。 燕楚江双手附后,眯眼道:“且先不说我东冥,事实上整个华夏大陆都已然十数年未有大规模的国战,西边与北边的野心我自然清楚,只是如今战事未起,裴公子便这般心急,你就敢保证你此行没有任何私念吗?” 当值正午时分,日头正毒,楚越半眯着眼睛,于是抬起手挡着大半的阳光。 燕楚江此言之深意,裴嗣当然知晓,不就是觉得他们裴氏要拖燕氏下水吗?等到燕氏帮助裴家夺得两国国土,届时还不是会反过头来咬自己一口? 只是明白归明白,倒也不必事事都要说穿。 楚越站在两人身旁,仿佛觉得自己蓦然成了一个真正的电灯泡,只好无奈道:“太子殿下,世子殿下,两位殿下继续聊,我就先走了,你们尽兴吧!” “越儿!” “上官姑娘。” 她没有回头,但心中却没来由感慨道:天下兴亡,以为己任吗? 见楚越径直往学舍走去,两个大男人只能站在原地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了。 最后,燕楚江临别前与裴嗣直言道:“世子殿下要做什么,我们无法阻止,但还请万事慎重而行,若是威胁到我东冥的财政军权,跨过了这几条线,恐怕你就别想继续留在这里了。” 裴嗣听罢,转身看着他的背影,无奈笑道:“这是打算强行遣返了?” 那人只是微微点着头,向后边挥了挥手。 裴嗣独自一人回到学舍后,便拿着白霜剑坐在窗边慢慢擦着。 由于整座紫元宫本身就伫立在湖中央,是临水之地。所以在窗边望出去,便能看到缓慢流淌着的湖水。 对于燕楚江那番话,裴嗣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当场否认,因为他当时也愣住了。 当年柴氏王朝谋朝篡位,起兵篡夺了符氏的江山,那块土地之上顿时之间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不知有多少无辜百姓惨遭杀害,不知有多少个家庭妻离子散。 对于裴嗣而言,这种战争与牺牲是无谓的,是没必要发生的。 而这种不义之战,若想要彻底杜绝根除,就只有“统一”这条道路! 如果将来东冥果真愿与南阳联合对抗其余两国,裴氏当真成功取得两国疆土,那么最终一战,是否还会发生在裴燕两国之间? 统一,如何才是真正的统一? 他现在似乎有所动摇了。 昨日,他已经将亲笔书信传回重川,让陛下设法逐渐将上官泠拉下“神坛”,而自己这边,也是时候应该有所动作了。 他曾经想过,这整件事情最重要的核心人物终究还是楚国公洛平,但是这位退居幕后,在府中颐养多年的老将军这一关绝对不好过,否则也经不住凌王燕韶这么多年的软磨硬泡啊! 裴嗣的担忧,隐隐还有更深的一层,那便是上官楚越。 国公洛平,归根结底是楚越的亲外公呀。 第十章 过江龙与地头蛇 裴嗣一早便回到庆丰园府中,传信与李云开会面。 若说咱们世子殿下自比是那初来乍到的过江龙,那李云开毫无疑问便是蛰伏已久的地头蛇了。 这时李云开坐着马车来到了府门外,裴嗣笑容灿烂地出府相迎。 至于进了府门之后,自然是另一个场面了,但这两人上次见面便已是如此了。 两人对坐在堂中,有一位小厮上前倒了茶后,便连忙退了下去。裴嗣轻轻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这才开门见山道:“我打算去见一见楚国公洛平。” 楚国公洛平为人正直,早年更是在沙场上帮助先帝平定了数次叛乱,最终真正定鼎了这片江山,可谓是本朝最大的功臣。 只是十年前便从大将军的位置上退了下来,说是要在府中颐养天年。 李云开自是清楚这些谁人都知晓的事迹并非世子殿下想要听的,所以他略过了这番介绍,直言道:“实话说,我觉得楚国公没有那么容易被殿下说服。” 裴嗣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他的下文。 于是李云开接着缓缓道:“首先,楚国公自从退出沙场与庙堂后,便再也没有过多地插手朝廷之事,虽说陛下与太子偶尔也会前去府中请示一二,但他也是言语不多;另外,他在退出之前便属意的那条‘维和’政策,直到现在都无人撼动,因为当今国主亦是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这边,就连凌王多次请命建言都被一一驳回。总而言之,楚国公在东冥仍是积威深重,即便是朝中众多站在凌王那边的大臣大多也都敢怒不敢言啊!” 裴嗣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玉瓷杯,慢慢思索着,李云开之言深意所在,便是说东冥国主之所以一力主和,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楚国公洛平早年的建言。 若是能够说服楚国公,便是成功了一大半,南阳与东冥联合一事,才有胜算。 但是想归想,很快他便被泼了一盆冷水,只听李云开轻声道:“这楚国公的性子,被大半辈子的沙场生涯给磨得坚定不移,说难听点,便是执拗,最重要的是,从二十多年东冥国内的形势看来,这条政策并没有丝毫问题。” “我有一事不明,既然楚国公曾经也是一名大将,那为何还要这般守拙?” 李云开微微摇了摇头,感慨道:“这就是一桩陈年旧事了,可以说是这位老人心中永远的痛啊。楚国公本有三子一女,三个儿子的年纪都跟女儿洛溪云相差多年,算是老来得女吧。二子洛溪檀本是最像他的一个,而非长子洛溪阳,只是在当年的一场大战中,为了救他而战死沙场,老将一直都愧疚不已。” 沙场之上,刀剑无眼,但洛溪檀的死,虽说非战之罪,但亦是源于战争。 裴嗣送李云开离开庆丰园之后,也跟着转身离开,迈着沉重的脚步往城西的楚国公府邸走去。 当他走到那座尊荣至极的府邸门前,将手中所持的金牌交予门房时,门房的眼睛都快要瞪出来了,当他睁大眼睛看清楚了上面的几个字时,似乎感受到了烫手一般,差点将它摔在地上。 当门房再次踏出府门,再也没了方才的懈怠,反而变得恭敬至极地将裴嗣引了进门,随即有一人走上前来,将裴嗣带到了一间素雅书房。 素雅,似乎并不能用在一位老将军身上,但的确如此,这间书房没有一件兵器,哪怕是整齐陈列在书架上的书籍,也都是极为修身养性的。 裴嗣站在书架前伸手抽出了一本诗词散集,默默翻看着,直到听闻几声沉稳的脚步声踏进房门,这才将书放回原处,转身歉意一笑。 楚国公虽然年迈,但裴嗣见其走路的姿态极为沉稳,当得上是老当益壮。 洛平伸手示意裴嗣坐下,待到二人都落座之后,洛平才将那块金牌递还给裴嗣,随即缓缓笑道:“裴家世子,这是以南阳永安王府的立场来跟老夫画饼的?” “晚辈裴嗣,见过楚国公!”裴嗣拱手恭声道。 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轻快至极的脚步声,洛平向身后的心腹方槐点了点头。 他随即走出了书房,恰巧拦住了前来府上的楚越,“表小姐,国公正在书房中会客,还请您先到前厅稍等一段时间吧!” 方槐并未特意压低嗓音,所以裴嗣自然听得一清二楚,见他低头浅笑的模样,洛平倒是主动开口笑问道:“看样子,世子跟老夫这个外孙女倒也熟悉。” 裴嗣听罢,将那块永安王府令收回怀中,也没有藏掖,淡淡地回了一句“先前在重川见过几回,很是欣赏七小姐这般率真直爽的性子。” 这两句话,倒是无形之中让先前略微凝重的气氛消减了几分。 最后,当裴嗣走出书房的时候,心中想道:自己到底是过江龙还是过江虫啊,太难了。不仅如此,当他走到前厅准备一脚踏出院子的时候,还被一人给拦住了去路。 抬头一看,正是在前厅等候着的上官楚越。 “刚才听方叔叔说有客来访的时候我便纳闷,原来是你,动作倒是挺快的呀!”楚越笑眯眯地直言道。 裴嗣此时百感交集,心中可谓是五味杂陈,仍是艰难地挤出了一个完美的笑脸,说道:“恕裴某今日无暇与小姐叙旧,就先告辞了。” 说罢,他径直离开了国公府。 楚越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挪开视线,自顾自地呢喃道:“既然早就想到会是这般结果,又何至于此呢?” 裴嗣离开楚国公府邸之后,没有回紫元宫,而是踏上了城中主道往东而行,既然这条路走不通,那便没必要在这条路上活活耗死,只有寻觅另一个生机了。 晨间,李云开临离开庆丰园之前,跟他说了一句话,今日是一年一度赏菊宴举办之日,城中士子皆会齐聚城东泼墨园。 而这座东冥京城之中最大的士子莫过于是凌王燕韶的嫡长子,燕暮河! 这个凌王世子,算是个书呆子,年幼时读书便习惯将经世济民之道挂在嘴边,哪怕跟国主燕旭这位亲伯父聊天也毫不犯怵忌讳。 这些年也就跟城中的一些极负才学的士子交往甚密,国主燕旭对此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 泼墨园算是凌王府的一处别院,当裴嗣步行至此时,恰巧看到燕暮河送几位士子离开,见他转身欲回到院中之际,裴嗣开口喊住了他。 燕暮河停住脚步转过身,身后的两个护卫正想拔刀护驾,却被他抬手拦住了,他静静地看着裴嗣走到身前。 没等他开口问话,裴嗣便拿出了那块永安王府令在他面前晃了晃,笑道:“你我同为世子,倒也不必一见面便打打杀杀的。裴某今日冒昧前来,只是想让世子代为传信凌王,说裴某有要事与他相商,至于何事,想必凌王自是猜到几分的。” 燕暮河深呼一口气,默默点了点头。 第十一章 夜行,妖现 离开泼墨园之后,裴嗣便漫无目的地在城中闲逛荡,最终站在了庆云楼门前,于是便走进去喝了一顿酒,这才半醉地离开,正走在返回紫元宫的路上。 紫元宫围水而建,周围都被山林所包围,山脚下有几条村庄,数代都受到了紫元宫的庇护,所以若是在回宫途中遇到有村民在山上砍柴,路过的弟子也会向村民们打招呼。 裴嗣虽然喝了个把时辰的美酒,但他却醉得不深,自从上了这片小竹林,便感受到了身后的动静。 有人一路尾随,这也便算了,还特别擅于隐藏身形! 裴嗣的手已经悄悄地握住了腰间的那柄白霜剑。 正当他准备转身出剑之时,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这大晚上的,夜路不好走,你倒是等等我呀,裴大哥。” 他微笑着松开了放在腰间的手,随即转身,然后便傻愣在原地,不走了。 仍在继续前行的楚越回过头眨了眨眼睛,问道:“怎么不走了?再不走的话就要宵禁了,到时候可就真的进不去了。” 问完之后,看他那个样子楚越才醒悟过来,自己仿佛是第一次这样唤他,但是方才也不是特意为之,怎么就这般脱口而出了? 她也没马上转回身,就这般倒着走了几步,突然间一个踉跄眼看着便要往后倒去,裴嗣见状,纵身跃起,便抱着她的腰肢往后飘了几步距离。 又是这样近距离的大眼瞪小眼,上次是在穗玉轩那块充满灰尘的地面上! 楚越刻意放缓呼吸,略微尴尬道:“刚才也不知道怎么的,被东西绊了一跤,真是见鬼了。” 此时裴嗣正背对着前往紫元宫的方向,面对眼前的一幕,他轻声说道:“恐怕有人是真的变成鬼了!” 说罢,他抬起手指了指方才楚越绊倒的那个位置。 紫元宫议事厅。 三位宫主都被惊动了,楚越与裴嗣正站在一旁禀告着刚才的所见情况,而大堂中央的冰桌之上,则赫然摆放着一尊尸首,看装束该是从山下村庄上来的农户。 原来,绊倒楚越的便是这位死于非命的可怜农户,倒真如裴嗣所言那般,真的是鬼了。 之所以断定是死于非命,实在是太过明显了,身上没有致命的伤口,但是却是失血过多而休克致死的,而唯一的伤口在脖颈之上,是两个相距将近半指距离的小血点。 看上去就像是被蛇咬伤的,但若是如此,又怎会几乎失了全身的血,成了一具干尸,那条蛇的胃口当真这般大,吸食干净了,不留丝毫? 三宫主霞飞皱眉道:“全身上下只有颈部的这个伤口,若当真是被蛇咬伤,那也并非全无可能!” 剩下几人皆是面面相觑,裴嗣低声说道:“北胡,豢蛇。” 长宫主月临点头轻声道:“是,唯有北胡的豢蛇才能做到这般杀人于无形。一个青壮年的血液它甚至只要一口便能够轻松吸干,瞬间变粗变壮到几尺高,待到将血液吸收殆尽融为己用,才会变回原形。” 楚越上次去永安王府的文楼,曾经就看到过有关豢蛇的记载,它的可怕之处在于,豢养它的人一开始需要日夜喂养自己的鲜血将其驯服,驯服过后才能让它听命于人。 当然,由于这种至毒之物本就是人的天敌,不乏有反噬的案例。 只是书中记载,这种豢养之术早已失传,为何会突然重现世间?又是何人所为? 楚越担忧道:“有一便会有二,既然他已经开始向山下的村民伸出魔爪,想必不会轻易收手的。” 二宫主星落一边走出大厅,一边道:“我这便前去吩咐一些弟子下山,以便伺机而动!” 楚越与裴嗣亦告辞离开,走到学舍楼前的临泉亭中坐了下来,楚越托腮感慨道:“先前在重川是西越的巫卫,如今到了苏杭便轮到了北胡的豢蛇,我呀当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啊。” 裴嗣听罢,嘴角微微上翘,却又不敢太过放肆,他能听不出来吗,这话带刺。 楚越的意思很简单,自己是受他连累的,人家摆明了是冲着他这位身份金贵至极的南阳国世子殿下来的! 于是他不禁跟风般扶额叹道:“我这条小命啊,可真是像一块肥肉一般无二,当真抢手啊,走到哪里都会有人记挂在心头,只是不知道他们睡不睡得着觉呢?” 没等她说话开怼,裴嗣便肃然沉声道:“可我裴嗣苟活在世十六载尚且有余,我的命可不是这么好取的。” 楚越偏过头望着他,她似乎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态,竟是不知该如何形容。 独属于王者的气势与自信? 她没忍住浮想联翩,直到察觉到自己的失神这才使劲晃了晃脑袋,清了清嗓子说道:“虽然说他们投鼠忌器不敢直接对紫元宫的门中弟子下手,但是竟敢拿山下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百姓开刀,必须要尽快除掉这条妖物。” 裴嗣没有回应她的话,反而莫名问道:“这件事你怎么看?” 楚越清楚,他真正想要的答案是什么,于是思虑一番后轻声道:“既然是北胡古传下来的秘术,自然是他们的人。至于是何人,这个谁都说不准,但如若真要猜的话,我偏向耶律王室中人。” 裴嗣只是默默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楚越便继续说道:“耶律王室最为出名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二皇子,他的名声可谓是臭名远扬,但是当真如此吗?” 这番话,是不是很眼熟,是的,当初在重川城城西那栋宅子里,西越国的那位年轻谋士姜舒圣说过与之一般无二的内容。 “如果真的是那位二皇子来到了苏杭城,肯定是知道了你的身份。虽然你当初借着陛下那道旨意顺势南下,看似是前往南都穗城监督边防,但是各国的密探谍子也不是吃素的,能不知道你转道北上?这个世上的睁眼瞎确实不多,但也绝对不少,比如西越,他们想必也早就知晓了,可是却迟迟不动手,并不是因为他们在东冥国都没人,而是想要借北胡的刀来宰掉你这个永安王世子。” 楚越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似乎觉得有些许口干舌燥,瞥了眼看到裴嗣腰间挂着一个酒囊,便伸出手,努了努嘴。 裴嗣忍不住轻声说道:“这个我方才在路上喝过了。” 奈何她依旧没有收回手,他这才把酒囊解了下来交给了她。 她打开塞子仰起头灌了一大口,舔了舔嘴唇,点头道:“你今天去了我们家庆云楼了吧,这是我们家酿出来的果酒,独有的配方。” 裴嗣伸手接过她递过来的酒囊,笑着调侃道:“你倒是学会谦虚了,这酒分明就是你小时候捣鼓出来的。” 楚越闻罢,只是笑而不语。 对于楚越那一番话,实际裴嗣上亦是英雄所见略同,那位二皇子如果真是这般烂泥扶不上墙,毫无心思的话,恐怕在北边的那片草原之上,坟头早就长草了。 只是如今敌在暗我在明,暂时只能处于被动罢了,唯有趁着下次豢蛇的再次出现,揪出那幕后之人了。 只是,胜算何止是不大,简直太渺茫了。 第十二章 平湖浪起 附近山脚下有个小村庄,人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纯朴生活,即便日子贫苦了些,但守着一个家和一块田地也算是悠然自得。紫元宫虽世代庇护着村庄,但从来没有打扰村民,像今晨这般兴师动众村民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天还未亮便有一批门中弟子进入村庄,分散各地代为巡视。 当听闻那一阵痛彻心扉的哀嚎,众人便知,今晚的命案恐怕不仅仅山上那一桩,莫非豢蛇已经侵袭了村庄? 楚越与裴嗣刚到村口,便听闻一位师兄说村尾还有一户人家昨夜也惨遭横祸。 有一个小姑娘正趴在爹娘身上痛苦不已,长宫主门下二弟子绥仙正站在她身边,脸色悲苦地摇着头。见二人走上前来才轻声道:“昨夜,小姑娘的爹娘也被豢蛇吸进精血,如今就剩下......”话还未讲完,却已不忍再说。 楚越一眼看去,只觉心疼,小女孩才五岁的模样,却硬是哽咽着不肯哭出声,估计是怕自己的哭声会吵着爹娘,这般懂事的孩子怎能让人不动容? 楚越走到小女孩的身边蹲下身,强行挤出一个笑脸道:“小姑娘,爹娘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他们绝对没有抛下你的,他们还是很爱你的,知道吗?” 结果小女孩非但不领情,反而还反手推了她一把,楚越猝不及防便被伤了手。 见状,裴嗣即刻上前了一步,准备开口之际却被楚越摇头止住了话头。 小女孩仿佛瞥见了楚越那只擦伤了的手掌,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哽咽道:“你们骗人,爹爹娘亲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们死了,他们不要我了!” 楚越听罢,眨了眨双眼,抬头看了眼天空,仿佛想要止住想要往下流的泪水。 她突然间坐在了小女孩的身边,轻声道:“听姐姐给你讲个故事好吗?很多年前,有一个小女孩跟你也是一般大,她也跟你一样亲眼看着爹爹在自己面前撒手人寰,那时候她怪他为什么不留下只言片语,恨他为什么这么狠心抛下自己走了,就这样恨了十年。但是到最后她发现原来一切都是错的,她后悔了,但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她注定要背负着这份愧疚过一辈子,姐姐只是不想你跟她一样,我知道你很聪明,听得懂的对吗?” 当楚越开口之际,裴嗣与绥仙便察觉到她情绪不对劲,但只有裴嗣真正懂她。 说罢,楚越站起身,极为轻柔地抚摸着小女孩的脑袋,转头望着师兄绥仙,见他点了点头,她才缓步离去。 她的双亲既已逝去,紫元宫必会帮她找到一户好人家,将她好好抚养成人。 裴嗣默默跟在她的身后,知道她现在想要一个人冷静片刻,便不主动去打扰她,但见她那微微渗出血丝的手,又忍不住想要上前替她包扎伤口,左右为难啊! 当两人走到村口之时,竟是出乎意料看到了洛溪阳。 楚越磨搓着双手,惊讶道:“舅舅你怎么也来了,这么快就已然惊动了朝廷?” 洛溪阳没有立即回应她的话,瞥见她受了伤的手便微微皱眉道:“流血了也不知道先包扎。” 说罢,还不耐烦地看了她身后的裴嗣一眼,昨日他前去国公府面见父亲,最终不欢而散,洛溪阳可都是知晓的。 原来,紫元宫昨夜也派了人禀告国公府,洛溪阳天一亮便匆匆赶来查看了。 三人返回村庄坐在一个小茶肆内,洛溪阳撕下衣衫上的一块布条,给楚越涂上了随身携带着的伤药便给包扎了。 “昨天我从国公府回宫途中,在山上便发现了一具干瘪的尸身,于是我们便回宫禀告师父了,没想到,今日晨间进村后又发现有两个村民昨夜也惨遭毒手。”楚越轻声道。 洛溪阳将腰间的那柄佩剑摘下横放在桌上,恨恨道:“此等妖物为何突然出世伤人?” 裴嗣原本还想仔细端详那柄剑,听到这番问话后便没忍住撇了撇嘴,略带不屑的语气道:“没有猜错的话,北胡那位二皇子已经混进了苏杭城,说不定就在紫元宫内,洛将军觉得是为何。他们都已经打到家门口了,开门迎敌尚且还有胜算,若是躲在里边束手待毙,等着人家攻进门,便是只有死路一条了。” 洛溪阳乃是一届武夫,嘴皮子功夫自是拍马都比不上在外游历晃荡江湖四年的裴嗣。楚越见舅舅没出声,便抬起脚毫不客气地踩了裴嗣一脚,还不忘咬牙多用了几分气力。 裴嗣吃痛挪了挪脚,没有反击。 “尺素,外秀内刚,相传才出剑炉便剑鸣不止,即便是铸剑者都极难驯服,就连它的第一任剑主都是死在了它的剑锋之下,算是出了名的剑不可貌相,极为傲娇,没想到现今居然成了洛将军的配剑,不说别的就这一点,裴某倒是真心佩服。”裴嗣一边抚摸着剑鞘,一边感叹道。 其实,此时此刻洛溪阳心中的惊叹并不比裴嗣少几分,正如他所言一般,尺素剑确实极为难驯,旁人根本触碰不得,就连当天楚越带着试探的心思摸了一下都被它还以颜色。 他本来打算借尺素剑来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但没想到,他居然相安无事,看来他的内力的确深不可测啊,传闻南阳永安王世子早年弃武从文,今日看来只是掩人耳目的障眼法罢了! 洛溪阳并没有回应裴嗣的感慨,只是担忧道:“三条人命,这妖物既然开始在这里肆虐妄为,便不会轻易收手,要不要我派人前来驻守?” 楚越眼见裴嗣又准备出言讽刺,便连忙应道:“既然这里也算是紫元宫的地带,几位宫主也已经让众多师兄下山巡查,有我们足矣,不必劳烦舅舅了,毕竟楚国公府一旦插手此事,便会惊动朝野,难免会将事情闹大。” 洛溪阳微微点头,两人又闲聊了几句,他便进村了,留下楚越跟裴嗣在茶肆里大眼瞪小眼。 “你要是再这般对我舅舅没大没小,看我不揍你啊!”楚越挥着拳头咬牙道。 裴嗣不敢说出声,便在嘴里轻声嘀咕着:“谁让他们楚国公府的人都这般守拙,我说得难道有错了吗?” 说罢,楚越真的一拳头砸在了他的胸口上,气笑道:“别忘了,你说的‘楚国公府的人’一个是我舅舅,一个是我外公!还有啊,你这是把我也骂进去了啊!” 裴嗣连忙双手合十,趴在桌上装死了。 第十三章 除妖,相守 令所有人出乎意料的是,那幕后之人的耐心竟是好到这个地步,也可以说是怂到了极点,众人在村庄以及那片密林中守株待兔了整整五日都不见其踪迹。 但不知为何裴嗣偏偏觉得今夜的形势不对劲,便让诸位戍守密林的师兄弟加强警惕,以防豢蛇突袭。 果不其然,阴风骤起,一条巨大无比的赤红大蟒从对面的草丛中盘旋而起。 只见它不断摇晃着那颗硕大的头颅,足足有顶梁柱一般粗壮的蛇尾拖曳在地上响起了“沙沙”的刺耳声音。 众多弟子早已布好剑阵,只等着这条妖物现身,再设法将它一举擒获,为民除害。 绥仙一令之下,十数名紫元宫弟子便移步散开,站在了各自的位置上,意念起,深藏在地下的数十柄利剑纷纷窜出,瞬间便将豢蛇团团包围。 虽然这条妖物被数十柄赋有磅礴气机灵力的符剑所困,发出了嘶嘶轰鸣,但诸弟子都没有丝毫放松,反而皱眉不止,想要制住这条庞然大物绝非易事,需要消耗的内力岂能用言语形容? 此时,绥仙突然向着暗处微微点头,楚越与裴嗣随即从密林中一跃而出,双脚皆是直接踩踏在一柄符剑之上,凌空俯视着这条赤红妖物。 豢蛇微微偏过庞大的蛇头,瞥了两人一眼,仿佛瞬间被激怒了,疯狂地晃动着蛇尾,直接将几名弟子甩出剑阵之外,眼看着剑阵就要坚持不下,裴嗣冲着楚越喊了一声:“上来!” 楚越随即拔出手中所持的墨池剑,将剑鞘横扫插在了旁边的一棵树上,紧接着轻身跃到了裴嗣的肩上,借力直插蛇身七寸之处。 剑的确插了进去,但是这条豢蛇从来都不是庸碌之辈,蛇尾直接向着楚越横扫而来,便连人带剑拍打出去了。 裴嗣一个后空翻一跃而下走到楚越身边扶起她,见她微微摇头才得以安心。 众弟子眼看着妖物的七寸已被楚越所伤,于是趁热打铁猛下杀招,只见众人嘴中轻念一声“剑合,直捣黄龙!” 随着剑咒轻起,数十柄符剑瞬间合一,从天而降,直捣黄龙之杀招骤起。 巨大符剑轰然而下,妖物瞬间尸首分离,当所有人双手颤抖着接回符剑时,异象突起,只见这条豢蛇竟是再生了一个新的头颅。 重生! 原来这条妖物是演了一场好戏,装软弱,只等着所有人力竭之时再转守为攻。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豢蛇喷出嘴中毒液,立马便有一名弟子中毒身亡,裴嗣见状连忙喊道:“大家小心,这蛇毒极为霸道,只要触及肌肤便会立即毒发身亡!” 说罢,有一名弟子建议发烟火令通知宫上,但是被绥仙反驳,很明显如今已然来不及等待师门驰援了,生死立见分晓。 失去了剑阵的束缚,豢蛇立即恢复了所有生机,攻势极其迅猛狠毒,转眼之间又有一名弟子被蛇尾击中,落地身亡。 没办法,如今的形势只能持剑近身搏杀,众人一跃而上,裴嗣眼见着妖物所喷出的毒液很快便要落在楚越身上,他连忙一剑挥去了毒液。 只可惜,躲得过初一,躲不过事十五,自己却是被妖物猛然直撞而来的头颅击中了脑袋,倒地晕厥。 就在众人僵持不下之际,突闻一阵哨响,众人便只见那条妖物幻化回原形,遁地溜走了! 绥仙背着裴嗣回到了学舍,长宫主月临与三宫主霞飞随即赶至,月临一探脉息才松了一口气。 抬头见到绥仙与楚越那副极尽悲苦的脸色,还不忘调侃道:“放心,阎王爷嫌弃他太过年轻,不肯收。楚越你也是的,绥仙在这里守着也便罢了,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成何体统呀?” 说罢,就连霞飞也忍不住掩嘴一笑。 见她脸颊微红,月临也不好再逗弄她,于是笑着轻声道:“那一击打在了头上,估计是有轻微的震荡,只要好好躺着休息一段时日便无恙了。” 到后来,楚越万万没想到,他竟是足足睡了三天才醒过来。 这天半夜,楚越趴在床边正睡得香甜,却被一只不懂事的蚊子给吵醒了,她揉了揉眼睛一看,见到他正睁大眼睛看着自己。 “你总算醒了,都三天了你知道吗,要是醒不过来,我......” “你会怎样?”裴嗣抢先问道。 她一时之间愣住了,幸好旁边放着一碗刚刚熬好的粥,她伸手捧起碗,笑道:“我能怎么样,我是怕这粥凉了,大半夜的我又要自己去煮,你不烦啊。” 裴嗣不禁想道:这碗粥,可真是冤枉啊! 他伸手摸了摸后脑勺,慢慢坐了起身,看了一眼那碗真正平平无奇的白粥,愁苦道:“不是,我说越儿呀,我一个刚刚醒来的病人,你就给我吃这个?” 楚越拿起勺子轻轻舀了一勺,淡淡道:“就是因为你刚刚醒过来,才不适宜大鱼大肉,病人就该吃清淡些不懂啊,还顶嘴?” 难得有个机会让自己得了便宜还卖乖,当然不能白白浪费。 于是他连忙一手抓起另一只手,然后再轻轻放下,可怜兮兮道:“越儿,你看,我这撞到了脑袋,还躺了几天,全身一点力气都没了,手都抬不起来,更别说拿碗拿勺子了。” 楚越冷哼一声,但还是口是心非地服侍着他一口又一口吃着那碗白粥。 这时,房门被人推开了,只见二师兄绥仙愣在门外,三人大眼瞪小眼,绥仙见状,连忙拱手道:“师弟师妹,你们继续,当我没来过啊,继续继续!” 说罢,转身关上了房门,狂奔离去。 楚越正想拿着空碗离开学舍,却见他嘴边还有一些残留的粥水,于是从怀里掏出了一块丝帕,丢到了他手上,这才讪讪出了门。 裴嗣拿起那块丝帕,只见上面绣着一朵腊梅花,他浅笑道:“见你一直守在我身边,我怎么舍得醒来呢,若不是见你一直眉头紧锁,怕你担心,我宁愿这样一直睡着,毕竟有你在我身边的感觉,真好。” 凌王府,燕韶书房。 中央常年竖着一大块屏风,上面悬挂着一整幅华夏大陆四国区域版图。 几个时辰前,凌王燕韶就站在这幅巨大版图前,紧紧盯着整条东冥国边境线,这条边境线极为狭长,与其余三国皆有接壤,虽说边境之上的戍守之士皆是当初跟随着几位老将征战沙场的百战之兵,极为强悍勇猛。 但毕竟那只是表面之假象,他自是最为清楚,内里其实早已破败不堪,经不住太多的风吹雨打了。 相较与野心勃勃的西越以及志在中原的草原而言,燕韶自然更为相信南阳。 若是南阳永安王世子此次前来乃是为了联盟之事,与之一见探个究竟也未尝不可,于是他喊来了长子燕暮河,答应了裴嗣的请求。 书桌之上,依旧赫然放着一张宣纸,上书“裴嗣”二字。 第十四章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深秋时分,紫元宫周围的枫叶早已深红似火,给人一种浓郁的悲凉之意。 楚越一早便醒来了,其实她昨夜并没有入眠,几乎是一整个夜晚都坐在床上,手里紧紧握着两块碎玉,怔怔出神。 其中一半,自然是她离开重川之前的那个夜里,母亲洛溪云交给她的信物,而另外一半,则是几日前外公洛平交到她手里的,说是时候该物归原主了。 物归原主,当然是他那个离家二十余年,远在南阳都城的独女。 她站在书桌前,摊开了一张雪白的宣纸,提笔沾墨,写下了几封家书,算着日子她已经离家数月,早就是时候该写封家书回家了。 最后,她将几封书信装进信封之中,并将放在桌面上的那两块玉佩一并放了进去,随后走出了学舍离了学宫。 城北逍遥街,锦绣堂,楚越找到了商掌柜,将那一沓厚厚的书信交到了他的手里,嘱咐道:“商掌柜,这封家书麻烦您用上官家的二级商用驿路寄回重川上官家。” 商掌柜将书信放到怀中,拍了拍胸脯拱手道:“七姑娘请放心,商某定将这书信安全送达。” “我听闻,最近东冥行海外商会新上任了一位会长,年纪轻轻却深受众商家信任,不知商掌柜可曾与他打过交道?”楚越临行前突然问道。 商掌柜也是一时之间没想到七小姐会有此问,硬是愣了片刻才肃然开口应道:“这位新任会长姓李名唤云开,是半年前新接任这会长之位的,虽然年轻,但确实业务熟练,为人处事亦是极为圆滑通透。” 楚越听罢,也没有再问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只留下了一头雾水的商掌柜站在原地,抓耳挠腮想不通透啊! 黄昏时分,楚越从锦绣堂返回紫元宫时,在距离宫门外不远的一处临湖水榭,看到了一个坐在桥边,双脚悬空的背影。 她冲他喊了几声,却得不到回应,直到她默默走到他的身边坐下才回过神来。 楚越任由双脚在桥下晃悠着,直视前方湖面笑着调侃道:“想什么呢,裴师弟,叫了你几声都没理我,可别想不开跳湖啊。” 裴嗣猛然间偏过头望着她,脑袋却顿时之间“嗡”的一声晕乎乎的,他没忍住低头扶额,晃了晃脑袋,才止住了突如其来的晕眩感。 楚越见状,皱眉担忧道:“没事吧,头现在还会疼吗?” 裴嗣听罢,笑意温醇,又指着自己脑袋略带一丝自嘲的语气道:“我现在这个头啊,要这样慢慢地转,否则呀就天旋地转喽。” 她自然是知道当晚他是为了救自己才会被豢蛇重伤,但她也清楚,他们之间似乎早已不需要道出“谢谢”二字了。 他将双脚抬了上来,屈膝后撑着手臂托着下巴,就这样紧紧盯着她,而她,早已将视线投向了天空中的那一抹晚霞。 岁月静好,天高任鸟飞,莫过于此吧。 楚越忽闻道:“越儿,你方才叫我什么?我记得那天晚上在竹林你可不是这样叫我的,我还是比较喜欢那个称呼。师弟啊,裴公子啊,殿下啊都太生疏了。” 楚越微微偏过头看着他,一副占我便宜却还要卖乖的表情,撇嘴道:“喊你一声‘裴大哥’可是我吃了亏,别忘了,我们可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 他们都不知,其实他们两人更是同一时刻降临这个人世。 树林中,有一人站在暗处默默凝视着湖边水榭,袖中突然钻出了一条赤红如血的小蛇,正吐着蛇信在舔舐着他那细长白皙的手。 只听他用耳语般的声音柔柔道:“看清楚了,这两个人,以后可不准杀,他们的小命我留着还有用,如若不然这场大戏谁还能陪我演下去呢?” 说罢,他的身影瞬间消失在黑暗中。 裴嗣干脆用双手垫着头,直接躺在了桥上,仰望着即将迎来黑夜的天空。 楚越见状,忽然有些许感伤,道出心声:“其实我从小便想要过这般无忧无虑的生活,没有任何束缚,没有任何负担的日子,只是......” 裴嗣自然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就像之前在村庄那次一样,他也很想知道,她一个姑娘家,曾经到底经历了什么。 话说到一半,楚越便止住了话头,她沉默着,他也没有尝试揭开她的伤疤。 十年前的那一个仲夏时分,重川城的百姓都听闻了上官家大老爷上官清染病而去,却没有人知道他的真正死因,根源还要追溯到一年前。 她六岁那年,年初的时候春弄牵着她的小手,来到了上官家的一处染坊,她被春弄抱着站在了一个大染缸前,看着眼前的工人搅拌着缸中的染料,而那时的染料还未开始使用植物作为原材料,就在那天,她突发奇想提出了这个建议。 最后,让老祖宗上官烛明以及几位家中的叔伯都赞叹不已。 后来,爹爹上官清为了表扬她,问她有什么愿望,于是她说想要去南都玩。 谁都没想到,就在他们一家三口回重川城的途中,被一伙贼人所觊觎,上官清身受重伤,那当胸一脚,导致了他心脉受损并落下了病根难以痊愈,最终在一年后复发身亡。 从那以后,仅仅七岁的楚越便陷入了悔恨的漩涡之中,悔自己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在乎之人,恨自己父亲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这般抛下了她与母亲撒手人寰。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她们孤儿寡母失去了父亲的庇护,遭到了家中同辈子弟的欺凌和谩骂,若不是老祖宗上官烛明仍旧表明立场偏爱这个嫡长重孙,她们母女俩早就被迫离家了。 于是,她慢慢地便将自己彻底封闭起来,不仅辜负了家中长辈对自己从商的天赋期望,而且还成为了一个“异端”,拼了命地习武。 她一直都觉得,只有自己变得强大了,才能护着身边之人,而不是像小时候一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至亲至爱的父亲在自己眼前失去生机。 她埋怨了父亲十年,但归根结底其实是恨了自己十年。 直到后来在家中找到了锦盒里父亲上官清留下的那封书信,她才得以放下当年之事,重活一次,重新找回当年那个真正的上官楚越。 她身为一个行商世家的小姐,之所以这般精于算计谋划,几乎能够轻易洞穿那些所谓的阴谋诡计,其实都是因为从小到大在家中给磨练出来的。 毕竟上官家很大,真真正正当她们母女俩是家人的,实际上并没有几人。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其实你的骨子里还是渴望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吧?”裴嗣忍不住轻声呢喃道。 楚越轻叹一口气,转头看着眼前这个无赖至极的家伙,哪里像是一个亲王世子? “如果将来,真的可以过这种生活,确实挺好的,只是我从来都没有奢望过。” 因为她的背后,还有一个上官家族。而他肩上扛着的,是整个江山,而此时,她并没有意识到,她已然不知不觉地把他划进了自己的未来之中。 第十五章 海上之魂 楚越从湖边水榭返回学舍,走到窗边打开纱窗,凝望着窗外那一轮明月,她忽然想起了方才裴嗣的异样,于是开始陷入沉思。 他自然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而来,其实他来东冥的目的,楚越早已猜到了,当天在楚国公府的偶遇便是明证,但很显然,当日他是败兴而归的。 既然尚未达到目的,那自然是要寻找另外一条更为便捷的道路。 凌王燕韶。 若是凌王果真与裴家站在同一战线上,东冥朝堂之上岂不是更加泾渭分明? 但她上官楚越在此事上也并不好做,因为她的立场与裴嗣并不完全一致,只因东冥楚国公洛平是她的亲外祖父! 于她而言,此事根本就是一场双方势力相当且不分伯仲的战争,她也只希望自己将来无须被牵扯进去漩涡之中,被迫需要作出抉择。 想罢,她自嘲地笑了笑,远水解不了近渴,目前她最该操心的还真的不是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只见她缓缓关上窗,转身从书柜中抽出一沓画像,嘴里默默念叨着“李云开”。 今日,她向商掌柜询问起李云开,并非是突然的兴之所至,自然是有缘由的。一切只因在离家前日,在老祖宗上官烛明院落柳岸旁,他暗中叮嘱之事。 今年暮春时分,上官家的一艘海外商船在东冥国海域遭到杀人越货,事后,整条商船被炸毁击沉,无一人生还。 由于此事事关重大,东冥国方面唯恐引起骚动,便吩咐各部极力压下内幕消息,只有涉及双方才得以知晓其中一二,但若说具体的来龙去脉,至今尚未彻底查明。 楚越前来苏杭城的其中一个目的,便是要向东冥行海外商会跟那些逝去的百余人讨回一个该有的公道,还他们上官家一个迟来的真相。 翌日,海潮来到楚越的学舍找她,说很久没有在一起切磋切磋武艺了,想要跟她打一架,楚越撇了撇嘴极不情愿地拒绝,说大早上的,打打杀杀不太好,可硬是拗不过海潮推推搡搡的,唯有答应啦。 在取下墨池剑之后,她还顺手在桌面上拿走了一封早已写好的书信。 二人一路行至后山的枫树林,红叶遍地,应景至极。 待二人停下脚步之后,都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楚越转过身,很轻易便发现身后不远处的一棵树后的一个身影,于是她笑着说道:“姑娘尾随我们许久了,难道就不打算现身一见?” 听罢,便有一个姑娘讪讪走出,海潮自然是认得她的,她便是那日让她代为找楚越拿亲笔签名的那位姑娘,名唤陆箫儿。 陆箫儿紧紧抓着手中衣袖,极为轻声地说道:“上官姑娘,海潮姑娘,我......我叫陆箫儿,我跟过来是想看看两位姑娘切磋武艺的。” 楚越记得初到紫元宫那日,海潮带着一本书前来找自己的时候,便有提到过这个名字。 楚越对此也很是无奈,一大早的,两个姑娘来让自己比试,这算什么事呀! 吐槽归吐槽,最后两人还是在陆箫儿的喝彩声中结束了一场点到为止的切磋,就在海潮拉着陆箫儿想要去楚越学舍喝茶的时候,被楚越叫住了,并交给了她一封书信。 楚越带着陆箫儿回到自己的学舍,笑问道:“陆姑娘随便坐就是,想喝什么品种的茶?我这里都有。” 陆箫儿柔声道:“有果酒吗?之前第一次到庆云楼的时候,便喜欢上了果酒。” 楚越自然是没想到这么个看着斯斯文文,大家闺秀的小姐居然会独爱果酒,愣了愣才笑道:“那自然是有的,前几日我刚刚酿成的,刚刚好你来尝尝鲜。” 两人一起喝了几杯果酒,陆箫儿见楚越这般洒脱的性子,也受到了一丝感染,开始敞开心扉说起了自己的心事。 “我父亲是开镖局的,我是他第一个孩子,我出生的时候他便想着将来把镖局交给我,所以取名的时候本来是想用‘逍遥’的‘逍’的,只是我娘亲说太男孩子气才改掉的。爹爹他一直都很看不惯我这幅样子,他一直都很希望我能够习武继承家业,可是我学不来啊,我做不到,他便一直恨我不争,所以我一直都很希望成为像你这样的女子。” 楚越听罢,有些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睛,尴尬道:“我有什么好让你羡慕的?” “你不知!你小时候研发出来的蜀锦跟这款果酒,整个华夏大陆谁人不知,但是你却放弃了自己的行商天赋,毅然决然地选择习武,还练就了一身不错的武功,我就做不到了,我爹爹想必就是希望我成为你这个样子吧。”说罢,她缓缓低下了头,泫泪欲泣。 楚越见状,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道:“别哭了,虽然你没有成为你父亲心目中的样子,但是你现在来到了紫元宫,其实还是想要为家里付出一份力的,不是吗?其实每个人都应该按照自己的意愿过日子的,不应该总是被他人左右,在这件事情上,你也算是比我幸福了。” 她上官楚越从小便喜欢做生意,她很小的时候便想着长大之后要成为一个像老祖宗一样厉害的商人,这才有了后来的新蜀锦。 但是这一切都还没有彻底实现,她的梦想就已经在她七岁那年破灭了。 傍晚时分,庆云楼。 贵宾厢房的门被敲响,楚越亲自走到门前拉开了门,请了他进去。还笑着给他倒了杯酒,说道:“李公子,尝尝这庆云楼既有果香,又有酒香的果酒。” 他没有喝,只是看着她淡淡道:“姑娘相邀在下至此,不妨直接开门见山。” 楚越听罢,没有立即回应他的请求,先是灌了一口酒,这才笑道:“早听闻李公子年纪轻轻便继任了东冥行海外商会会长,算是年轻有为,想必这日子过得也很滋润,不知会不会忘了一些旧事?” 来人自是李云开,今年初夏时分刚刚接任了商会会长一职。 听闻此番话语,他的心中咯噔一声,但依旧淡然自若,处事不惊。 楚越站起身,拿起那一沓从紫元宫带来的画像,放到了李云开面前,轻声道:“无妨,李会长不妨先看看这些画像,这上面总计一百零七人,但如今都已然不在人世,他们到最后死在了异国他乡,尸骨无存,可偏偏这座城里至今还记得他们的人,却已寥寥无几,如果我不为他们讨回一个公道,寻回真相,那么他们在下面该怎么办呢?有冤无处诉啊!” 李云开放下了那只按在纸上微微颤抖着的手。很明显,她是来讨债的,只不过人家讨的是钱债,而她讨的则是命债,这两者在本质上就有天壤之别。 “看来姑娘是上官家的人了,只是不知姑娘以何种身份来质问在下?”李云开抬头笑问道。 楚越重新坐了下来,肃然道:“南阳重川上官世家长房嫡女,上官楚越。” 李云开洒然一笑道:“原来是上官家七姑娘,在下早已听闻你拜在了紫元宫门下,只是没想到在下居然还能劳七姑娘亲自相邀一见,只不过小姐想要知道的,在下并不能给您答案,此事亦与商会无关。” 楚越听罢,马上笑出声,这次是真的用质问的语气说道:“无关?当初商船上的所有货物都是由商会亲自清点,所有的商船之所以能够出海,也是要由商会首肯,虽说当初您尚未接任,但如今这般推诿,当真就能够撇清干系吗?” 李云开缓缓站起身,轻轻拂袖道:“不论小姐是否相信在下所言,但这桩案子早已转交大理寺亲自主理,我确实不清楚,小姐您再问,我的答案也还是如此。” 说罢,李云开转身便要离开厢房,却被楚越唤住。 只听她说道:“李公子,我愿意相信此事与你无关,但是你难道就不想知道真相?虽说上一任会长在事后引咎辞职,但是这个黑锅其实早就扣在了商会头上。所以,你助我查出真相,也算是为了你自己,为了整个商会,不是吗?” 他微微转身,浅笑道:“万分感谢小姐愿意相信在下,只是当真无能为力,告辞。” 但楚越还是不依不饶道:“我还是希望您能够好好考虑,日后我们上官家在海外的生意,也还是要李会长多加照顾帮扶。” “那是自然,天下商人,互惠互利嘛!”说罢,他转身关门离去。 楚越笑着摇了摇头,这个李云开还真的不简单,虽然他可以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与行进的步伐,但是越是刻意之事,楚越反而对它越是敏感。 观此人的步伐沉稳有力,呼吸张弛有度,分明就是个练家子。 第十六章 吾心安处是吾乡 当李云开回到府门前,便发现有些许不妥之处,只见两位扈从分立在门外,但他还是本能地装作若无其事走进了府门。 果然,贵客驾临。 “李兄,我都坐在这里喝了几盏茶了,可算等到你了。”裴嗣笑道。 李云开没想到世子殿下居然会主动冒险前来府上,还让他久等,伸手挠了挠脑袋满脸的歉意,但更多的是疑惑与担忧。 没等他开口,裴嗣便摆了摆手道:“别担心,该知道的自然早已知晓,不知道的短时间内也不会想到。最重要的是,谁能猜到一个从小在东冥都城长大的现任行海外商会会长,是南阳的密谍?对了,大晚上的,去哪里了?” “殿下不妨猜猜看,我去见谁了。”李云开撇了撇嘴,卖了个好大的关子。 裴嗣听罢,学着他也撇了撇嘴,笑着哼哼道:“神枢大人在东冥都城的谍报场上长袖善舞惯了,这我可猜不着。你呢,爱说不说,哼!” “方才有一位姑娘前来传信,让我前往庆云楼见一个人。可是现在是什么情况,我自然留着一份心思,但到了之后,才知道邀约之人竟是上官家七姑娘!” 裴嗣听罢,差点没给那口茶给噎着,好了,出瓜吃到了自己的头上,他咳了两声后诧异道:“越儿?她找你作甚?” 越儿,这话一出口,李云开还不明白吗,于是他的脸上浮现出了八卦的表情。但见裴嗣故作正襟危坐的模样,看来是不能如愿以偿了,他只好坦白从宽。 “她邀我相见,是为了半年前上官家海上的那桩旧案。”李云开轻声道。 虽然这桩惨案并未广泛传来,但是以永安王府的线报自然知晓其中一二。 今年春末,上官家的一艘开往海外的货船,在行进途中突然遭到一艘大型楼船的猛烈撞击,最终商船上人货两空,商船亦是被当场炸毁,沉没海底,船上百余人无一生还。 “但是这桩案子早已交到了大理寺手里,并由三司共同协助稽查,我们根本不能触碰到任何消息,加之此事牵涉甚广,要知道东冥乃是以商贸为重,一旦公开便会造成恐慌,所以,我无能为力。”李云开淡淡道。 裴嗣沉思片刻后直接问道:“你觉得这是谁动的手?” “自然不会是东冥自己人,毕竟这百害而无一利,西边柴家的忍耐力也不至于这么低,光看殿下来到了东冥这么长时间,就只会等着北边那帮胡人动手好来一招借刀杀人的勾当便可知。” 他的意思,自是将这件事连同已然昭然若揭的豢蛇伤人事件都一并归咎到了北胡的头上。 “罢了,先说正事吧,我过来找你是想跟你说一声,我明日会去见凌王。”裴嗣肃然道。 李云开听罢,缓缓站了起身,他自是知晓,裴嗣前来苏杭城的首要目的莫过于是联合东冥来制衡西越跟北胡两国,既然楚国公方面不能成为我们的突破口,那自然是要与凌王燕韶合作。 但若这么快便与凌王站在同一阵线,岂不是公然与楚国公和国主燕旭为敌? “殿下,虽说总会是这般结果,但毕竟是迟与早的问题啊!”李云开皱眉说道。 “你也说了,这只是迟早的问题罢了,既然东冥朝堂上早已形成了‘主战’与‘主和’两大阵营,那我不妨再添一把火,就看谁能僵持到最后了。”裴嗣道。 说罢,他起身走到李云开的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本世子自会设法将上官家的事情一探究竟,你们就不要再插手了,以免惹火上身暴露身份,耽误潜伏大计。如果日后越儿再问起你,你大可如今日所言这般应她便是。” 李云开目送着裴嗣的背影,心里有的似乎是他二十多年来难得的安乐。 像他们这般身处异国他乡的谍子,吾心安处是吾乡。 翌日,裴嗣轻车简从身着披风来到了凌王府别院泼墨园,在别院侍从的带领之下来到了一处别有洞天之地,只见眼前蓦然出现一间用青竹建成的小屋,小屋被一片长青竹林所环绕,有如世外桃源。 裴嗣脚踏地上的鹅卵石小径,走进了小屋,只见屋中有一人背对着自己,正手捧书籍随意翻阅着,甚是怡然自得。 听见脚步声,那人缓缓转身,神色平静淡淡道:“你就是那裴家小儿?长得与你那位杀伐果断、征战沙场大半辈子的父亲,可一点都不像。” 裴嗣向来脸皮厚得很,也就没有反驳,只是心中难免有些许疑惑,怎么听这口气,他似乎与父王很是熟悉? “愣着傻站在那里作甚,坐吧!”燕韶将书籍放回原处后,转身坐在了裴嗣的对面。 “凌王,想必你我都是明白人,裴嗣冒昧求见,所为之事,不知王爷作何想法?”裴嗣正襟危坐道。 凌王燕韶并没有立即给出回应,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似乎想要从他的脸上找到些什么,他说裴嗣长得与他父亲一点都不像,其实不然。 看着他的脸庞,燕韶还是能够依稀找回多年前的那段过往。 二十年多前,他还是一个才及冠没几年的皇子,那时候的他还有些许叛逆,总喜欢与父王王兄唱反调,甚至干脆跑到三国边境处,美其名曰微服私访巡视边防,实际上与“作死”无异。 那时候的他,万万没想到突然会有一股斥候冒出头来,他策马不及差点被敌军的枪矛当场穿胸而过。 那时候的西越还是符氏的王朝,虽说符氏君王向来主张仁政,但是边境上突兀出现一骑,难免会被当做别国探子斥候,当然会被当做众矢之的来群起而攻之。 就在年轻燕韶被众人围攻时,西越斥候身后又有一批军伍疾驰而来,众人都看到了那队军伍的军旗上书一字“裴”! 乖乖,是南阳裴家的兵马,在北胡真正崛起与西越柴氏造反之前,南阳裴氏王朝兵马的战力可谓是所向披靡,无人能敌! 这个局面,直至十年前才真正被打破,形成了除东冥之外三国鼎立的新局势。 他也是在很多年之后才得知当年救他之人,名唤裴穆,青年为将,而立为王。 燕韶终于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泪目道:“贤侄,你的来意我自是清楚,我只是在感慨,没想到我燕韶二十年不见故人,却能在今日初见故人之子,幸哉!” 裴嗣听罢,算是彻底懵了,难道父王跟凌王燕韶真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第十七章 遥寄,神凰 南阳国都,重川城。 阙晨斋。总管家程邛将一封快马来自东冥苏杭城的家书送至老祖宗上官烛明的手中,上官烛明眯着眼看清楚了信封上的字迹,笑容灿烂地拆开了信封。 只见里面有两封信,一封上书“老祖宗亲启”,另外一封则是寄给母亲洛溪云的。 上官烛明将另一封信交给了程管家,让他送到锦绣斋交给大夫人,随即才展开书信细阅。 “越儿在此亲请老祖宗安,已然到达紫元宫两月有余,却一直没时间写封家书报平安,还请老祖宗见谅。越儿在苏杭城一切皆好,请您放心,临行前老祖宗记挂吩咐之事,越儿铭记在心,必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逝者公道。另外,世子殿下现与我同拜于长宫主门下,其借陛下旨意南下转道东冥,必有深意,越儿想应是与东冥联合抗衡两国,前几日已至楚国公府却不欢而散,还请老祖宗作出后手准备!” 阅罢,上官烛明将书信重新折叠放好,心事重重。 锦绣斋。春弄从程管家的手中接过小姐的家书,便匆匆忙忙地来到了大夫人房中。她知道,夫人见小姐的家书一直未至,早已是心急如焚。 大夫人洛溪云掂量了那封家书之后,听见了玉石撞击之声,她的双眼顿时间泪如泉涌。 信上写道:娘亲,越儿一切安好,还望娘亲莫要日夜担忧孩儿。有个好消息要跟您讲,早前女儿已经跟外公相认了,外公也很是挂念您,听闻女儿要遥寄家书回重川,特意将另外半枚玉佩一并交予女儿,言道是物归原主,希望父女俩的心也能够如这两块相隔二十年重圆的玉佩一般,得以圆满。 洛溪云从信封中倒出了两枚碎玉,碎玉尚且已重圆,人心想必亦是不难。 二十年破碎的心,终于在今日得到了真正的救赎,洛溪云终于忍不住,放声嚎啕大哭。 自从世子裴嗣奉旨意南下之后,朝中的局势便产生了极其微妙的变化,若不是上官泠这个官场老油条足够眼尖精明,都不会察觉得到。 今夜,上官泠将长子上官楚尧叫到了书房中,彻夜长谈。 “父亲,陛下为何突然任命周大人协助您分理这次祭祀太庙的事宜,还将一部分的权力都下分给他,这不是摆明了要分化您的实权吗?”上官楚尧尽量压低嗓音说道。 “你小子才做了几年的官,谁给你的胆子在私底下议论陛下的?”上官泠听罢怒吼道。 楚尧微微低下头,但是他脸上的表情可不像是认错该有的,反而有种不服气的意味。上官泠见状,心里实则欣慰不已,这个长子果然是当官的料,门儿清啊! 其实上次西越方面向他抛出橄榄枝一事,上官泠并未跟任何人提起过,因为他当真做不到叛国之事。 他也知道这次的分权,是陛下在试探他的底线。 只是他却猜不透,陛下是如何得知他已经与西越的人见过面呢?莫非他们的身份早已暴露,却一直被蒙在鼓里被当成猴儿一样耍? 如果当真如此,自己投靠西越岂不是也难逃一死吗。 “尧儿,若有一日,父亲带着你投入他国的怀抱另谋高就,你愿意跟为父一起走吗?”上官泠扶额叹息道。 上官楚尧从来都没想到父亲居然会有此反叛之心,但他深知父亲为人,视权如命,而且最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也是这样的人,当真是虎父无犬子啊! 话说,那位西越太子柴济容,哦不,现在叫季宁越,他听闻上官楚越与裴嗣前后脚离开重川城之后,便彻底耍无赖起来了,根本就没有半点在甘宁城的模样。 现在慕容家家主慕容枫看他,完全是老丈人看女婿的欢喜作态,巴不得赶紧将女儿嫁过去。 曾经女儿一心向着世子殿下,但没想到他却伤了女儿的心,也罢,不攀附你永安王府,老子就没有别的后路了吗? 这不,前段时间就让他当了一家布行的二掌柜,可以自由进出慕容家。 今日,季宁越来到了慕容家,是布行的大掌柜让他过来轻点上个月放在慕容家库房的存货。 他在侍从的带领下来到了库房,由于布匹数量较多,所以堆得挺高的,所以他在角落里搬来了一把椅子,把账册跟笔咬在嘴中,然后轻轻踩了上去清点布匹。 突然间,估计是椅子着力点不平衡,眼看着便要摔个四仰八叉,却被一只手给抓住了,只听那人柔声道:“放开那匹布,抓着我的手跳下来吧。” 原来,慕容镜早就站在库房外了,见状,她连忙跑了过去扶住了他。 见他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她松开手刹那间脸颊通红,微羞道:“我,我是怕你抓坏了这些布匹,你是知道的,这批布料如今可都是紧俏货,要是弄坏了你可赔不起啊!” 他知道,她心里还是紧着他,在乎他的。 他这数月来一直都压着几句话开不了口,直到今日,他不想再忍了,于是主动抓回她的手支支吾吾道:“慕容小姐,我不想再这样叫你了,我以后可不可以叫你镜儿?” 慕容镜没有回应他,反而挣脱了他的手,转身撒腿就跑,离开了库房,只剩下回廊拐角处的云边云里雾里。 季宁越连忙追了出去,见到站在角落的云边正在捂嘴笑,很是疑惑。 “季公子有所不知,我们家小姐一旦不喜欢她可是会当面拒绝的,一旦她没有说‘不’,那就证明她还是愿意给你机会的,你可要好好把握啦!”云边笑道。 云边走后,他坐回那张凳子上愣愣出神,自从他当初在北城门初见慕容镜,便是一见钟情,哪怕她当时头戴帷帽看不清面容,他亦是心向神往,那时候他就告诉自己,不论她的相貌如何,他都愿意表明自己的真心。 直到他亲耳听闻她的名字,慕容镜,他便在心中默默起誓,她的神凰命格只能由他这个西越太子来成全。 等我将来登上西越王位,你便是那母仪之尊的王后。 城西季宅,这座宅子的扈从都早已习惯了那位先生的古怪脾性,自家主子自从成了慕容家的掌柜,时常在外奔忙之后,这位先生便越发的深居简出了,几乎整日都待在房里,很少出门。 但他们也只是秉持着一种态度,我们也不知道,我们也不敢问啊。 姜舒圣在宅子里有一间专用的书房,平日里没他的允许,就连柴济容都不能进入,此时他便坐在书房中,翻看着从各地传送回来的情报。 其中有一条,便是东冥国都再现北胡豢蛇。 姜舒圣一手将纸条烧掉,一边感叹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啊,这北胡可真是耐不住性子。” 他接着又解开了另一条密报,上面写道:裴家世子昨日已秘密会面凌王燕韶! “那便干脆把这湖水给搅浑了,方能在乱局之中寻觅生机啊。” 第十八章 紫元冬月,乾元盛会 立冬,紫元宫一年一度的乾元盛会正式拉开帷幕。 乾元盛会,其实是竞技大赛,按照文武两门分组进行比试,点到为止。 今年的盛会亦不例外,武门方面的比试历时三个时辰,需要找到藏在对方某位队员身上的装有提示的锦囊,根据提示找到宫门印信后,登顶白鹤楼便为胜者。 比试期间,若想得到锦囊,就必须用手中的软箭击中对方要害部位方能获取。 根据抽签决定,裴嗣与石海同为一组,楚越则与燕楚江、海潮为一组,高台上的锣鼓响起,比试正式开始。 紫元宫位于萍江之中,被两座山林所环绕,两队弟子分为红蓝两队,散开隐匿于在山林之中,由于对方并不知晓对手的锦囊在何人手里,故而只能设法将敌方逐一击破。 楚越所处的红队正在幽兰居外商讨对策。 “我觉得我们只要遇到他们,都可以先下手为强,但是我们必须保护好太子殿下,一旦殿下被俘虏,我们就等于是全军覆没了。” 很显然,红队真正的锦囊在太子燕楚江手中。 “既然如此,便让楚越来保护殿下好了。”一名弟子笑道。 海潮听罢,随即反驳道:“不行,这便等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跟告诉他们锦囊在殿下手里并无区别。” 最终,众人决定由海潮暗中跟随燕楚江,而楚越则单独行动,在林中寻觅着蓝队的踪迹。 裴嗣独自一人绕过竹林,看到了红队落单的陆箫儿,他向来都信奉宁可杀错也不要放过的宗旨,于是躲在暗处对着陆箫儿挽弓射出了一箭。 箭的确射出去了,但没中,被人在千钧一发之际给挥剑拦截了。 “裴师弟这般果断地对一个弱女子出手,实在是有违侠义之风啊。”听这极为嚣张的语气,哪怕未见其人,他都知道来人正是上官楚越。 说罢,楚越从天而降,将插在地面上的墨池拔了出来归入鞘中,随即挡在陆箫儿身前。 裴嗣见状,一时之间已是捉摸不透锦囊到底会不会藏在陆箫儿身上了,于是笑道:“越儿,难得在这‘战场’上相见,倒也不必这般言语伤人。” “锦囊不在箫儿身上,你自己掂量着信不信吧,反正师姐我言尽于此了。”随即,她竟是直接将裴嗣丢在原地,拉着陆箫儿的手离开了。 陆箫儿看着她紧紧抓着自己的手,心中百味杂陈,毕竟她一直都把楚越当成神一般的女子啊,于是她讪讪道:“上官姑娘,承蒙你前来相救了。” 楚越停下脚步,转头望着她笑道:“不是跟你说过的嘛,叫我楚越便好。不过你的武功既然才刚刚入门,为何偏要申请入武门的比赛呢?” “我之前也跟你讲过的,我希望尽我所能完成爹爹这么多年来的夙愿,不过我听你的,绝不勉强自己。”说着,她还有样学样轻轻拍了拍自己胸口,竟是把楚越也当场逗笑了。 她曾经真的很渴望成为她这般既随性又自在且没有被命运束缚的人。 之后,楚越在连续射中数名蓝队成员之后皆未发现真正的锦囊所在,就在这时,她看到了迎面而来的石海。 她第一次在海潮学舍见到这个师兄之时,便觉得他身上隐隐透露出一种不可言状的气息,所以她才特意出言试探一二,只是他三言两语便轻松过关。 哪怕毫无破绽,可她还是从未放下过对他的怀疑,因为她上官楚越自问多年来,对于人心从未看走过眼。 “上官师妹,早听闻你的剑法超绝,轻功更是出神入化,石某特意前来请教一二,不知可否赏脸?”石海走近道。 楚越还以笑颜道:“石师兄,若是锦囊就在你的身上,我自然乐意至极啊。” 石海从怀中掏出锦囊,在楚越面前晃了两眼,继续笑道:“说对了,若你能赢过我,这便是你的囊中之物。”说罢,只见他脸色一沉,目光亦是渐露锋芒,一手黑虎掏心便向着楚越飞奔而去。 楚越见他并无携带兵器,便没有将墨池剑拔出,只是用剑鞘还以颜色。 谁知他竟是不识好歹道:“上官师妹,武者过招岂有藏藏掖掖之理,你这般莫非是瞧不起石某不成?” 行啊,既然你有这般要求,便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于是楚越便毅然拔剑,一个转身直击石海咽喉,被他侧身堪堪躲过,结果还未反应过来,又一剑横扫而来,石海伸出双手直接合掌截住剑尖。 他看着这柄近在咫尺的墨池剑,还有空感慨道:“墨池,出淤泥而不染分毫,果然是好剑,今日一见,何其幸哉。” 一人想要拔剑,另一人却不肯松手,于是两人顺势一个空翻。 翻转之际,楚越伸手从身后的箭囊中取出涂有红队粉末的羽箭,在石海落定之时往他身上一点,胜负已分。 “石师兄,抱歉,此次乾元盛会的规则乃是用此特制的羽箭击射敌方队友,并非是兵戈相向拳打脚踢的狠厉招数,所以承让了。”楚越倒持墨池剑拱手道。 石海笑道:“是我大意了,竟是中了你的圈套,也罢,锦囊交于你便是。”说罢,便将怀中锦囊交给了楚越。 楚越拆开锦囊,立即前往提示的地点拿取信物,却在途中偶遇海潮。 看着她身上的蓝色粉末,结果不言而喻,太子燕楚江身上的锦囊肯定已经落入了蓝队之手了。 只听海潮缓缓道:“楚越,方才我们分开没多久之后便遇到了裴嗣,太子身上的锦囊已经落入他手里了。” “我们分开没多久你们便碰上了,那岂不是在我跟他撞上之前?这个裴嗣竟敢耍我!不对啊,按时间来算他早就已经取得第一个信物了,可为何迟迟没有消息啊。”楚越皱眉道。 “不知道啊,我方才看到他往萍江那边去了。”显然海潮并不知晓楚越此时心中想法。 当她反应过来时,只见楚越二话不说便往萍江而去,忍不住唤住她道:“你去哪里啊,比赛快要结束了。” 楚越闻罢停下了脚步,随手将锦囊抛给海潮,喊道:“你拿着这个锦囊去取信物吧,我去去就回别等我了。” 楚越来到萍江边,看到裴嗣正躺在远处江面的渡舟上,她环顾四周后发现江面上的渡舟早已悉数撤去,于是她二话不说便纵身而去。 凌空微步有如蜻蜓点水,身轻如燕亦是莫过于此。 临近渡舟,只见她脚尖在水面上轻轻一点,便纵身跃到了渡舟竹筏之上,由于渡舟本就承受不了过多重量,故而肉眼可见地往下沉了几分。 只见裴嗣捂着心口躺在竹筏之上,在他的身后与侧面还另有两名黑衣刺客,楚越轻轻掰开他们的嘴巴,发现都是咬舌自尽而亡。 她随即轻轻地将裴嗣抱了起来,搂在怀里焦急道:“裴大哥,你快醒醒啊,别睡了。” 见他没有反应,她紧皱着眉头查看了他身上的伤口,发现胸口处的剑伤正中心脏下两寸,肩膀处的伤口貌似是被飞镖所伤,流出来的鲜血呈现出黑紫色,看来刺客是在镖上涂了剧毒。 片刻过后,裴嗣的眼皮微微动了动,楚越连忙喊道:“裴大哥,醒醒,是我。” 他艰难地睁开双眼,看到近在咫尺的脸庞,吞下了一口即将涌出的鲜血,咳了两声才笑道:“越儿,你怎么来了?” 见他醒来,楚越的眉头即刻舒展开来,柔声道:“你总算醒了,可吓坏我了,你坚持住,我这就带你回去。” 可裴嗣却抓住了她的手,指了指身旁几个已然身死的刺客,轻声道:“方才那一战,渡舟已毁,支撑不了多久的,你先走吧,别管我了。” “傻子,也不看看自己都伤成什么模样了,怎么还这么多废话,我上官楚越何时需要这小舟来渡我?哪怕这江面再宽,我也能保证,你身上不沾一滴水花。” 是啊,裴嗣竟是忘了,楚越这一身早已出神入化的绝顶轻功。 说罢,楚越将他慢慢扶了起来,跨过了那一具刺客的尸首,扭过头看着裴嗣道:“手搭好了,别再费神说话了,我这就带你回学舍,你可千万要坚持住,不要睡啊。” 楚越带着裴嗣一路往学舍而去。 第十九章 命悬一线 二人在路上遇到了绥仙,他见状便焦急问道:“上官师妹,裴师弟这是怎么了,因何伤得如此严重?” “绥仙师兄你精通医理,先看看这镖上涂抹的是何种毒药。”楚越问道。 绥仙轻轻扒开裴嗣肩膀上那片早已被污血浸透的衣衫,用手沾了沾血迹后凑到鼻尖处嗅了嗅,眉头紧皱。 “此毒俗称火腹子,毒性极为炽烈,身中此毒后五脏六腑就犹如被烈火灼烧一般,只不过火腹子在中原江湖已然绝迹多年,到底是何人要置裴师弟于死地?”绥仙一边吩咐两位师弟前去冰室取冰,一边将裴嗣接了过去背回了学舍。 借冰块的外力来降温只是应急之举,绥仙眼看着裴嗣愈发苍白的脸庞,手脚也逐渐变得僵硬,愁眉不展道:“若是不及时找到克制之物或是解药,裴师弟体内的五脏六腑都会逐渐衰竭,四肢僵硬不能动弹,最终痛苦死去。只是这解药根本无人可知,至于那克制之物雪域冰蝎,宫内并无珍藏啊。” 雪域冰蝎乃是一种极为罕见的毒物,生长于西域雪山之巅,极为难得且毒性极强,基本上无人敢前去捕抓。 “雪域冰蝎?圣草堂。我或许有办法了,绥仙师兄,劳烦你先帮我照顾好他,我去去就回,去去就回。”话还未讲完,她便已经跑得没了影子。 唯独剩下绥仙一人张着嘴巴却哑口无言,这啥都没交代啊。 但过了片刻他便重展笑颜,看着裴嗣道:“是啊,我怎么给忘了呢。这位可是上官家的七姑娘啊,裴师弟你能遇到了上官家的人,倒也算是命不该绝了。” 楚越出了宫门,便策马扬鞭,向着城东飞快奔去。 因为上官家专门珍藏各种奇珍异草的圣草堂苏杭城分行,就在那里。 楚越策马狂奔至城东圣草堂,在门外拴好马之后便匆匆垮了进门,堂内的伙计向来热情,主动走上前询问道:“小姐,请问您需要些什么药材?” “伙计,我有事要见你们家尤掌柜,劳烦您请他出来一见。”楚越直言道。 那年轻伙计似乎觉得此言有些唐突,但既然客人有此要求自己也不好拒绝,于是便将楚越带到了后堂,恭敬道:“您请稍等片刻,我这就去请我们家掌柜。” 一刻钟过后,一位长相极为敦厚老实的中年男子掀开了布帘子,笑问道:“这位小姐,我就是本堂的尤掌柜,听说您有事要见我?” 楚越见状,立即站起身笑着调侃道:“尤叔叔才来苏杭城多少年啊,当真不认得我了吗,您在我小时候可还抱过我的,我还扯过您胡子,结果您微微一瞪眼,就把我给吓哭了。” 他当然记得,只是没想到才几年不见,自家七姑娘就长得这般亭亭玉立。 尤掌柜算是二老爷上官涟的心腹掌柜,调来苏杭城之前一直跟在上官涟身边打理生意,后来因为苏杭城圣草堂老掌柜突然卸任,这才被调来此。 “七姑娘!我们早听闻您来了东冥,只是没想到您今日会亲自前来圣草堂,可是二老爷或是老祖宗有何吩咐?”尤掌柜笑问道。 楚越拉着他的肩膀坐了下来,笑道:“吩咐倒是不至于,不过尤叔叔来了东冥后好长一段时间,二叔都还习惯把您挂在嘴边甚是想念。我今日是为了私事而来,不知苏杭城内的圣草堂,可还有雪域冰蝎?” 尤掌柜眉头轻皱,有些为难道:“七姑娘有所不知,雪域冰蝎向来极为珍贵且难寻,据我所知整个东冥都没有存货了,不过西越临近雪山,那边的分行应该会有。” 应该,那便是还有希望的,楚越立即道:“那便劳烦尤掌柜传信西越甘宁城分行,让他们急调两只冰蝎,若是不行的话一只也可。然后尽快用上官氏特级邮路送至紫元宫交给我,务必尽快。”尤掌柜点了点头,随即告辞离去。 当天夜里,楚越不顾众人的劝阻,坚持守在裴嗣的身边。 半夜,楚越满头大汗地从梦中惊醒,直到她猛地抬起头看到他还躺在自己眼前的时候,才放下心来。 梦里,她与父亲各自站在奈何桥的两端,看着父亲不停地往前走着,她拼了命地呼喊着,想要快步走上前去抓着父亲,奈何总是迈不开脚步无法前行。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被牛头马面带走,最终消失在自己眼前。 她哭喊着回过头,却看到了裴嗣正向着自己走来,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时候,她伸出手想要挽留他,可根本就触碰不到他。 就在他即将走上桥头的那一刻,她醒了。 她紧紧握着裴嗣那只愈发冰凉且僵硬的手,仿佛害怕只要她一松开之后便像父亲那样再也抓不住了,她满眼泪水哽咽道:“裴大哥,求求你等等我好不好。” 翌日午时,南阳重川城,城西。 柴济容从姜舒圣手中接过一封印有“密”字的纸条,阅罢,他根本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惊讶,目瞪口呆随即道:“伤重垂死?先生,莫非是你安排的行刺?” 姜舒圣还是一如既往地淡定如斯,只见他轻轻摇着手中扇子道:“有何不可,裴家世子前往苏杭城的目的,你我皆是心知肚明,若他身死于苏杭城,非但南阳东冥两国联盟不成,还会因此渐起兵戈反目成仇,对我们来说,岂非是百利而无一害?” 柴济容倒是真的坐不住,因为在姜舒圣先前的计划里并没有这一环的存在,他不理解先生为何要改变原有的安排,这封密信的消息不仅打了裴家一个措手不及,也成功让他柴济容手足无措。 话虽如此,但是柴济容很清楚,相较于南阳而言,明显是北胡的威胁更大更深,更何况姜舒圣先前的计划,不就是借裴嗣之手,先除掉北胡那位潜藏在苏杭城中的二皇子吗? 但现如今裴嗣危在旦夕,即便能够致使他们两国反目,最后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可西越背后还有一个愈发野心勃勃且地域辽阔的北胡啊。 见柴济容在眼前转个不停,十足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姜舒圣心中觉得可笑。但他还是努力抑制住笑意,淡淡道:“殿下,且不说远水解不了近渴,更何况这有可能成就一石三鸟之计?如果能够将这祸水引向北胡,届时北胡、东冥、南阳三国乱成一团,我西越未尝不能坐山观虎斗啊。” 柴济容闻言,停下了脚步,无奈摊手道:“总的来说,此事还是过于冒险了,我们暂时没必要掺和这件事情啊。” 姜舒圣啪的一声将手中扇合上,随即缓缓站起身望着那昏暗的天空道:“水至清则无鱼,若想让鱼儿上钩,只有先把这池水搅浑了方能成事。” 然则,此时此刻他真正的心声却是,又一场秋雨将至,不知街上行人是否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方天地躲避风雨呢? 紫元宫,长宫主月临坐在床榻前给裴嗣把脉,楚越跪坐在床前紧张等候着,只听月临微微道:“他体内的毒已经彻底蔓延开了,若是蔓延至心脉处,便是药石无灵了,即便是他的内力再深厚能够抵扛得住,最多也只能撑一个时辰了。” 楚越的身子一软,便直接瘫坐在了地上,月临连忙起身扶住她,她随即轻轻挣脱开月临的双手道:“师父,我到宫外等等,会来得及的,一定来得及的。” 她一路上狂奔着,像一个疯子一般狂奔着,早已顾不上数次被裙脚绊倒之后那双擦伤的手了。 石海就站在角落处,看着她向宫门跑去的背影,露出狞笑的同时在嘴里轻声呢喃道:“这一招釜底抽薪可真够狠的,那帮废柴总算是不打算当孬种了。” 上官氏的特级邮路,是传送级别最密速度最快的邮路,哪怕是跨越整个华夏大陆的用时都不会超过两天,但由于它的人力物力消耗极大,加之所运送的货物也有其规格限定,故而数十年来这条速递线路的运用,都没有超过两巴掌的数目。 若不是此次性质尤为特殊,楚越私下擅作主张的行为是绝对会受到家族的严惩的,但仅凭此时此刻危在旦夕之人的身份这一点,便足以作罢而已。 楚越在宫门外苦苦等了大半时辰,终于听到了一阵异常急促的马蹄声,显然是整个世上一等一的名马才能踩踏出来的。 那人弯腰下马,半跪在楚越身前拱手道:“西越甘宁城信使,见过七小姐。” 楚越连忙走上前扶他起身,焦急问道:“有劳,不知雪域冰蝎何在?” 信使立即从马背上取下背囊,解开之后依旧可见那一缕缕升腾而起的寒气。楚越从他手中接过被冰镇了许久的锦盒,走上前去拍了拍马背,随即弯腰拱手道:“有劳您了,麻烦您回去也替我跟陈掌柜道声谢,回去路上一路平安。” 说罢,那位信使便跃上马背,返回甘宁城。 第二十章 池中鱼,何人得以垂钓? 楚越在最后的关头取回了雪域冰蝎,但是这解毒之法很是刁钻,需要将含有冰蝎毒液的鲜血通过特定的功法引渡到中毒者体内,故而便需要有人主动让怀有剧毒的冰蝎咬下一口,方能成事。 绥仙的本意是由他作那药引人,但奈何拗不过楚越的万般坚持,月临只能让绥仙退出去了。 “楚越,你确定吗,虽说是可以利用血引大法将你体内的毒血及时排除引渡到裴嗣体内,以达到以毒攻毒的效果从而解掉火腹子的毒性,但是终究还是会有些许风险的。”月临皱眉不安道。 楚越向来是九头牛都拉不回头的倔强性子,既然决定了便不会改变主意了,于是她坚持道:“师父,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我面前,绝不能。” 当裴嗣苏醒过来之际,目之所及处,楚越已然因失血过多暂时晕厥过去了。 楚越因失血过多昏睡了整整两天,期间裴嗣一直坐在床前从未合眼地守着她,江湖寻常儿女尚且讲求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是他和她? 如今他的身上也算是流淌着她的鲜血,血脉相融了吧。 正想着,她猛然睁开了双眼,直至扭头看到活生生的裴嗣之时,她顿时间又哭又笑,随即起身将他紧紧抱住道:“我好害怕会就此失去你,我害怕你也会像爹爹那样,我一撒开手他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还给她一个紧紧相拥,因为他知道她懂他,而此时正是无声胜有声。 两日后,楚越来到萍江,站在远处便能看到站在江边那个略显萧索的背影,她紧了紧衣领缓步走上前,与他并肩而立。 裴嗣转过头便皱眉道:“身子还没痊愈,也不知道让人省心多穿点,若是风寒又加重了可如何是好?”说罢,便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了下来替她披上。 数天前的这个江面曾经历过一场狠厉的厮杀,但现如今却早已不见一丝痕迹,江面上的鲜血已被流水冲刷而去,而损毁的渡舟也换了新,仿佛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你对此事有何想法?”裴嗣淡淡问道。 “东冥方面肯定知晓,你前来苏杭城的真实目的,即便最终不能成为盟友,估计他们也不会与我朝撕破脸皮,因为这对他们而言没有任何益处;至于西越柴氏,他们的耐心向来极好,当然我也不会因为这个理由排除他们的嫌疑,最重要的是他们这个时候动手实在是过早了,依我看来,他们的计划,应该是利用你先牵制住北胡的耶律韦室,若你此时身死,对他们而言实在是为时过早啊。” 说着,她弯下身子捡了一块石子,抬手扔入江中,溅起了水花。 裴嗣在嘴里轻声呢喃道:“是啊,他没理由这样做吧。”这个他,自然是指姜舒圣。 这话楚越自然没有听见,他随即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伸手递给了她。 楚越接过一看,只见是一块刻有太极八卦图徽的木牌,做工极为精细,她自问对于江湖之事知之甚多,但关于这块令牌的来由根底她当真一无所知。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替天行道此乃天行会是也。这个太极八卦图徽,正是江湖中最为神秘莫测的暗杀组织天行会的令牌,你之所以从未听闻,是因为这个组织的猎物极为特殊,唯有位高权重的庙堂或是江湖之人,才能入得了他们的法眼,东冥上一任国师以及当年闻名近乎半个甲子的枪圣吴魁,皆是亡于天行会之手。” 也就是说,如果他们的猜测没有错,那么这个暗杀组织的幕后之主,便是北胡国,或者更加准确地说是那位二皇子耶律韦室。 毕竟从目前种种看来,耶律韦室所为并不一定代表北胡王庭所谋。 楚越转过身恰巧看到他搓了搓手,于是极其不给面子道:“行了,既然敌在暗处,那便唯有见招拆招了。倒是你还嘴硬强撑什么呀,都快要抖成筛子了,你以为这里是南都穗城四季如春啊,走了啦。”说罢,便直接扯着他的袖子离开了码头。 裴嗣紧跟着她的脚步,忍不住笑出了声,心里暗戳戳想着是你坚持不住了吧。 南阳重川城,永安王府。 上官楚华站在武楼顶层俯瞰着重川城的初冬之景,虽然已经入冬,但是那一场初雪估计还是要等很长时间才能看到,不过他上官楚华却不甚喜欢冬天。 身后的无越正在小心擦拭着楼内珍藏的名剑,这两个人,一个素来沉默寡言,一个觉得说不明白,楼内的空气就像凝固了一般,就连对方的呼吸声都能够听得见。 估计是觉得尴尬至极,楚华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即轻声道:“幸好啊,这次总算是有惊无险,逢凶化吉了,不过这幕后黑手到底是谁呢?” 身后传来一阵冷冷的嗓音道:“除了北胡还能是谁,只可惜那耶律韦室就喜欢待在地底下,做一只不见天日的耗子。” 楚华难得听到他跟自己独处时开口骂人,觉得很是新鲜便开始出言调侃道:“我说无越啊,你觉得这会不会是你家那位姜先生的手笔?出其不意不正是他惯常的作风吗。” “你问我我问谁,殿下临行前叮嘱过不能联络他,照他那异常谨慎的性子更不会主动来找我,我怎么知道。”好啦,楚华不得不承认有时候,无越确实是自己的克星,当之无愧的话题终结者啊。 不过这是何人所为并不重要,水至清则无鱼,若是想让水里的鱼儿主动浮出水面,本来就得花点心思。而面对即将熄灭的炉子,可不就得加把柴吗,只有这样火才能烧得更旺。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但这个世上真正知晓他姜舒圣真正所想所要之人,又有谁呢? 三年前,西越国都甘宁城,凌安宫水牢。 柴敬将手中沾满淋漓血迹的鞭子丢给了他,向着眼前那个奄奄一息的阶下囚吐了一口唾沫,随即转身对他说道:“先生,寡人便将这块死硬骨头交给你了,给我把他的嘴巴翘出来。” 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并无任何应有的礼数,但柴敬对他向来没有任何要求。 事后,犯人自尽身亡,他主动进宫向柴敬请罪,柴敬也只是狠狠骂了几句粗话,并未因此对他动怒,哪怕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犯。 足可见他姜舒圣在西越柴氏王族面前备受尊重与信任。 其实那一次的审讯,他并非一无所获,反而可以说是收获颇丰,对他姜舒圣来说没有永远的秘密,若有,只是因为你没有真正触碰到他内心深处的恐惧。 那个犯人正是在皇族围猎期间行刺的天行会唯一存活下来的成员,也就是在那一个将近黎明的时刻,姜舒圣得知了这个几乎无人知晓的秘密。 天行会真正的主子,是耶律韦室。 第二十一章 荣光的陨落 这几日楚越回到了国公府小住,今日天刚蒙蒙亮,她便出了府门,从马夫手中接过马缰,翻身上马后径直往城南的一个面摊奔去。 她自然不是特意前来吃面的,只见她吃完一碗面后不久,便有一个戴着草帽而且把帽沿压得很低的中年男子坐在了她对面。 他点了一碗清汤面后,从怀中掏出一物,推到了楚越身前,楚越立即将它卷了起来藏在袖中,放下银钱后骑马扬长而去。 午后,楚越来到了城南的一带专门开辟出来的禁地,之所以是禁地,是因为此处是上官氏唯一的军械司驻地,可以说南阳兵士手中所持的军械以及身上的盔甲,半数以上皆是出自此地。 凡进出这块军工禁地,都要经过重重关卡的检查,严密程度非人力所能想象。 楚越仅仅是站在那一栋高达数丈的铁门外,便有一群持刀甲士围上前来,质问道:“大胆,不知此地乃是军事禁区?竟敢肆意接近,如不立即离去,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楚越忍不住笑出声,捂嘴道:“我自然清楚这里是军事禁区,我也没想过要擅闯,劳烦你们派人前去请王林统领出来一见。” 废话,王林王大统领岂是任何人想见便能见的? 见他们脸上的笑意逐渐放肆,楚越的心情本就不佳,便也没了几分耐心。于是冷声道:“我再说一遍,劳烦请王林出来一见。” 军械司虽说占地甚广,但是也总不至于让楚越站在外面足足等了半个时辰,可王林确实做到了。 等那栋铁门再次缓缓打开之时,王统领脸上的表情变化简直让下属们感到活久见,素来极尽威严的统领大人居然还有这一面? “王统领,让他们下去干活吧,我们不妨进去聊聊。”王林听罢,默默点了点头。 二人进去之后,本就站在铁门外的几个将士交头接耳道:“她是谁啊,咱们王统领怎么会对一个小娃娃言听计从,这简直是天下奇闻啊。” “可不是嘛,说不定有大来头呢。别说了,好好站岗吧,都已经得罪人了。” 这片军工区域自然是远离了居民活动区,否则没日没夜的军械铸造响彻天际,就别提做美梦了,连睡觉都难如登天。 如今已是寒冬时节,可这里却比盛夏酷暑时分还要高温无数倍,只因室内矗立着十数座高大熔炉,站在高架上仅是穿着单薄衣衫的工人,无一不是肉眼可见的汗如雨下。 楚越轻叹一口气后,笑道:“王叔叔,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王林知道,楚越口中这声“叔叔”的意义非同一般,只因他王林与她父亲上官清几乎是穿着同一条裤子长大的好兄弟。 他本是上官家一个管家之子,因为父亲早逝而被上官烛明留在身边亲自抚养长大,加之与上官清年龄相仿甚是意气相投,二人胜似亲兄弟一般。 楚越尚且还是襁褓中的婴孩时,他便时常抱在怀中,等到她稍大些刚刚学会走路时,也是他最常牵着她的小手在锦绣斋的回廊一圈一圈的小跑着。 只是七年前他说想要去军队投军入伍,二人便再也没见过面了。 “越儿,我虽听闻你早就到了苏杭城,可是没想到你还记得叔叔,还会亲自来见我,老祖宗近年来身子可还康健?”王林道。 “我自然是记得叔叔的,不过最想见你的并不是我,而是老祖宗,他知道你走不开便很想前来与你一见,只是不甚方便,所以就让我来代劳了。” 王林刚想回话,没想到楚越话锋一转抢先道:“只是我做不到像老祖宗那般心软,有些话他即便心里想说,但恐怕一见到你,也就说不出口了。” 王林听罢,脸色瞬间煞白。 “王叔叔,你是我们南阳的将士,难道不清楚你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是在叛国吗?”她紧紧盯着王林的眼睛,从震惊到放弃挣扎再到最后决定破罐子破摔抵死不认的神情,都被她看在眼里。 楚越气极反笑道:“王叔叔,从方才见面到现在,我一直都在给你自行坦白的机会,可是我没想到,你最后还是作出了这样的选择。不见棺材不掉泪是每一个人秘密被揭穿之后的苦苦挣扎,我可以理解。但是你是知道的,我上官楚越向来不打没有准备的仗。” 她将晨间得来的账册打开了某一页,伸手指了指上面的几个数目,也没说话。 “这就是所谓的阴阳账册,想必叔叔您比谁都清楚,这本账册上所记载的数目跟我们所看到的并不一致,这其中的差数可不小啊,那么我现在就想问问您,剩下的这些军械都到了谁的手里,西越还是北胡,抑或就在东冥?”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并没有叛国,这批军械我只是送到了柴济泽一人手中,当年是他主动联系我的,以你的聪明才智难道猜不透他的心思吗?” 既然柴济泽是以个人的名义私下联络他,那么便是代表这批军械的存在,西越国主可能并不知晓。 “这只是一个猜测,并不能成为你这样做的理由。既然你现在已经做了以己之矛,攻己之盾的勾当,如若将来两国掀起战火,你是不是还要列阵敌方阵营来残杀我朝将士啊?”说着,她一个拳头砸在了账册之上。 卖主求荣的下作之举他王林已经做了,那么他便想到会有摊牌的一天,今日这样的结果对他而言已经算体面了,起码不用直接面对上官老祖宗。 王林缓缓站起身,走到屋内那副铠甲前轻轻抚摸着,淡淡道:“越儿,这里是苏杭,不是重川,你能奈我何?” 她上官楚越确实不能拿他怎么样,但是有人可以。 只见她拿起桌面上的杯子,连带着杯中水狠狠往地上一砸,房门随即被打开,有一人走了进来。 “王统领,不知本世子有没有这个能耐啊?” 楚越根本无法从容面对这个误入歧途的叔叔,她今日来只是纯粹为了临别前对老祖宗的承诺,希望能够劝他回头。 奈何,他不愿。 今年盛夏时分,上官烛明便收到一些来自苏杭城军械司模棱两可的小道消息,说军械司内部有监守自盗的行径,他才让楚越前去设法调查。 “王叔叔,老祖宗由始至终都不愿怀疑你,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把你当成亲孙子一样对待,你当年说要从军,老祖宗连续几个日夜亲手为你纳了一双厚厚的鞋子,说希望你有空能够常回家看看,七年前,陛下说苏杭城军械司需要一名统领监管军械铸造,老祖宗也是二话不说举荐了你。上官家自问待你不薄,你便是这样来回报老祖宗的吗?” 说罢,她抬起手擦了擦脸庞,随即挥袖离去。 王林听罢,蹲坐在地上捂着脸,轻声呜咽着,而这把眼泪,悔恨有之,恐惧有之,解脱亦有之。 第二十二章 天下格局 由于军械司占地甚广,两侧之间的人行道本就极为宽敞,行过处,只见整条道路都跪满了人,壮观至极。 裴嗣没有管他们,只是撒开腿追上了楚越的脚步,与之并肩走出了军械司。见楚越一直没有说话,裴嗣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只是默默地跟着她。 楚越头也不回一直往前走着,她知道,他最终的下场只会是他自己的选择,就连裴嗣也决定不了。因为他的心本就破碎不堪,自己方才亲自前来也等于是又踩了一脚,便更是捡不起来了。 二人回到了庆丰园,楚越二话不说便跪下拱手道:“上官氏督下不严,监守自盗,还望世子殿下治罪。” 裴嗣连忙弯下腰想要将她扶起,但她硬是不肯起来,反而继续道:“殿下,此事绝非儿戏,还望殿下站在您身为南阳永安王世子的身份立场上慎重对待。” 今日晨间,楚越来到了庆丰园,将得来的账册交给了裴嗣。 裴嗣自然是在裴稷处见过苏杭城军械司提交回国的军械出库记录,很显然两个版本之间相差甚远,中间存在了一个很严重的差数。 如若这批军械当真是供往西越国,那么后果将不堪设想,正像楚越方才所言那般。战场之上,以己之矛,攻己之盾何其荒唐? 裴嗣轻叹一声,伸出手将她扶了起身,正色道:“三年来,这个差数加起来的确不是小数目,但这归根结底与你无关,你无须向我请罪。” 楚越微微摇头道:“殿下莫忘了,我始终姓上官,这是我们上官家惹出的祸,就该由我们来承担,将来若是真发生了这样的事,沙场之上也会有我上官楚越。” 裴嗣听罢,连忙走上前握住了她的手,焦急道:“我不许,不许你说这样的话,更不许你这样做。” 说罢,他仿佛也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便立即松开了手挠了挠头,尴尬道:“再说了,这一切都只是猜测罢了,万一真的只是那柴济泽自己想要起兵谋反呢,我还巴不得西越国大乱呢。” 楚越简直是哭笑不得,毕竟在事情没有真正发生前都只是猜测,一切皆有可能。最重要的是那个最坏的结果,他们整个上官家包括他裴嗣,都承担不起。 “先别想了,为了这件事情都还没吃午饭呢,走吧,跟我一起吃顿饭吧。” 说罢,便下意识伸出手想要牵她,奈何楚越将手往后一缩,随即笑着不说话。 这下他可算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于是微微说道:“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呀,来嘛,往常我在家都是一个人吃饭,最多也只是跟徐伯伯大眼瞪小眼的,无聊的很,既然今天你来了,便陪我吃顿饭再走呗。” 说着还不忘大声喊着让老管家徐伯加副碗筷。 “我说你好歹也是堂堂永安王世子,怎么就这般德行啊?” “我这两幅面孔啊,可是分对象的,对你,这副欠揍的面孔最好不过。” 最后,裴嗣如愿与楚越同桌吃了顿饭,但那双脚也同样有幸凭借他那副三寸不烂之舌,极为作死地被踩了好几脚。 翌日清晨,当裴嗣迷迷糊糊醒来时,只觉得头晕脑胀,他揉了揉双眼后,起身随意披上了一件衣衫走出了房门,唯有老管家徐伯伯在院外打扫,整座园子冷清到像极了王府的扶风院。 见少爷走来,徐管家立马停下手中的扫帚,笑问道:“少爷,醒酒汤一直在熬着,要不老徐给您拿来?” “徐伯伯,我怎么睡这么久了?” “少爷您忘了吗,昨日你喝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还是上官姑娘亲自扶你回房的呢,她临走前嘱咐说让您睡到自然醒,我便没有打扰您。”老管家说道。 听罢,就连裴嗣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喝醉了,而且还醉得不省人事? 自从他知道自己将来要做什么,要成为怎样的人后,他自问十年来便从未喝醉过。只因他知道自己的命很值钱,他绝对不会让任何人,有任何可乘之机加害自己。 可是,昨日与她喝酒,自己居然会心甘情愿卸下所有心防,以至于真的醉了。 楚国公府邸。 太子燕楚江今日造访洛平,本想开门见山奈何拗不过国公大人硬要拉着自己下了几盘棋,还不忘念叨着那个近些时日整天不去学宫也不着家的外孙女,让他想找个人陪他下棋都找不着。 “我小时候便常常听父王说国公下棋甚是高明,没想到现如今依旧不减当年啊,楚江甘拜下风,甘愿认输。”燕楚江拱手笑道。 听闻他这番措辞,洛平知道该来的始终要来,于是抓起一把棋子在棋盘上摆弄了一通,最终一颗白棋子被黑棋子围得严严实实,形成了无路可退的局面。 燕楚江紧紧盯着眼前的棋盘,陷入沉思。 洛平轻轻捋了捋胡子,笑道:“如今的东冥,正如这棋盘一般可谓是前有虎狼后有追兵。同样的,现今天下格局,我们可以将整个华夏大陆比作一片广袤草原,北胡就像是一头凶猛至极且无比贪婪的猛虎,而西越则是一头野心勃勃时刻对猎物虎视眈眈的豺狼,但最为可怕的并不是他们,而是南边那一头睡着的狮子。因为猛虎豺狼的目标与野心早已昭然若揭,但你不会知道那头睡狮何时会突然醒来咬你一口。” 燕楚江反复咀嚼着这番意味深长的话语,忽然开口问道:“国公,那我们东冥是什么呀?” 洛平笑意玩味道:“一头肆意玩耍且无忧无虑的小兔子呗,它哪里会知道周遭的危机四伏啊,想必那几头猛兽都嘲笑它好久了吧。” 燕楚江听罢,愈发沉闷不语了。 沉默片刻,燕楚江突然站了起身,对着洛平弯腰拱手道:“还望国公大人出山,助父王镇住朝中群臣。想必您也知道的,如今王叔与裴嗣已经站在同一战线之上,更是有众多朝臣也明里暗里向父王施压,我们也只是怕造就了多年的和平真的会就此付之一炬罢了。” 洛平伸手将他扶起,感叹道:“不是老夫不愿相助陛下,只是老夫已然退出庙堂不问朝中事多年,即便他们仍肯卖老夫几分薄面,终归也是不济于事。不过你那位王叔的所作所为并不算坏,他只不过是为东冥忧思惯了,总会想着明日便会大难临头。” 见国公始终不愿重新回朝,燕楚江也知道此行不果,便准备告辞离去。 谁知洛平又开口说道:“殿下,老夫虽然不愿亲自出面,但是总还是要点拨几句的。我方才便说过南阳才是真正的隐患,虽然我们两国不至于闹得太僵,但这态度终究还是非常重要的,对于裴家世子的需求,既不要拒绝也不要答应,反正暂时晾着他便是。” 燕楚江自然明白其中利害,所以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即欣然告辞离开。 第二十三章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燕楚江从洛平的书房走出,绕过回廊转角时差点撞到了人,立即低下头的他见是位姑娘,于是他连道了几声抱歉。 来人正是从外面回府的上官楚越,她自然是认出这位太子殿下的,只是一直没有吭声,心里倒是在琢磨着怎么身为太子的他竟有这么萌的一面? 燕楚江听到对面传来轻微的笑声,缓缓抬起头,才发现是楚越。 于是笑道:“原来是上官姑娘,方才国公跟我下棋时还在念叨你呢,说老是抓不到人陪他下棋。” 自从前段时间裴嗣的伤痊愈之后,长宫主月临便允他们二人放个小假。 毕竟他们无论是武功心法还是剑术都已然早有所成,所以在紫元宫诸位宫主眼中,并没有把二人当作普通弟子来要求。 而楚越回到楚国公府之后,便听闻上官氏布行出现了一些问题。由于楚越此次前来东冥还带来了上官氏家主令牌,所以城中掌柜都会前来请示一番。 今日晨间,她便出了府门到布行货仓清点货物,直至午后时分才回来,结果就在回廊拐角处碰见了燕楚江。 “殿下多少也听说过外祖父的棋瘾吧,没想到他连你也不放过,这几日我都忙着对付布行的生意,倒也是无能为力了。”楚越轻轻捶了捶肩膀,边说道。 “上官家的生意莫非出了什么问题吗?”燕楚江随即问道。 “倒也不算大问题,很快就可以解决了。”说罢,楚越似乎想起了什么,眉头一皱又随即舒展开来笑问道:“我之前就听闻殿下从小立志要成为老祖宗这般人物,我一直都很好奇到底是不是真的呀?” 一听见“老祖宗”三个字,他下意识整了整衣襟,正色道:“当然是真的,上官老祖宗这般商业奇才,我小时候就仰慕至极,总想着有一天也要像他这样做一个影响整个华夏大陆的商人。” 南阳上官世家上官烛明的行商事迹,几乎在他成名时传遍了大江南北。 多年以来仰慕他少年风流,白手起家,行遍天下的人,又何止少数? 只是他堂堂东冥国太子,将来可是要接下这座东冥江山的,居然会立志成为一名商行天下的商人? 见楚越投来目光,他才骇颜道:“我也知道以我的身份,是万万没这个机会只做一个逍遥自在的行商之人,但是我从小就对做生意感兴趣,加之我朝已然承平多年,我也从来都没想过战火会蔓延在我朝疆土之上。” 数十年来对的华夏大陆虽说没有大范围的国战,但是小区域的城战依旧在其余三国之间偶有发生。 唯有东冥,不主战,不参战,不涉战,从未动摇。但如今,却前途未知。 燕楚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加纠缠,于是扯开话题说想要在府里逛逛,楚越见后花园的秋菊难得尚未凋谢,花开正盛,便带着他往后园走去。 一路之上,虽说楚越脸上一直洋溢着温醇笑意,没有让他感到气氛凝滞,但不知为何每次跟她在一起时,他都想要主动与她说几句话。 于是他回到了最初的话题问道:“你方才说生意上出了问题,能让天赋非凡的七姑娘为难的,莫非是那慕容家?” “没想到殿下还这般了解慕容家呀?” 说罢,燕楚江也没忍住笑出声,这句话当真是一语双关啊。他好不容易止了笑意,这才说道:“试问,南阳重川城两大商贾世家,北上官南慕容,谁人不知?” 楚越停下了脚步,歪头笑问道:“我的事情解决了,不知道殿下今日之事,可曾想到解决之法?您可别这样看我,毕竟你们身上担着的可不只有家,还有国。” 就这一招歪头杀,就足以让燕楚江愣在原地了,更别提她洞察人心的话语。 让他反应过来的还是楚越的喊话:“殿下,不是说要赏菊吗,走了。”闻罢,他才紧赶慢赶地跟上了楚越的脚步。 东冥鎏芳宫,太子燕楚江从国公府回到东宫,摒退了殿内的所有侍婢,独自坐在殿内。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更何况是像上官楚越这样洒脱开朗,且有如阳光一般的明媚女子? 只是回想间,他想起了那位裴家世子裴嗣,方才楚越说‘你们身上担着的可不只有家,还有国’不就是包括他在内吗? 看来自己的对手很是难以对付啊,当然关键是他在楚越心里可能已经有了很重要的位置。 若当真如此,他燕楚江自是不会做那破坏别人感情的小人,他只会默默地选择祝福她。 这时,一只手重重拍在他的肩膀上,吓得他的魂魄真的快要升天了,没忍住伸出手掐着她的耳朵,笑骂道:“都多大了还干这种损人的勾当,把你哥吓死了看你怎么赔父王一个儿子?” 说罢,转头看到门外的两个侍婢都在捂嘴笑,他有意无意向着她们瞪了一眼。 来人是二公主燕楚央,她挣脱哥哥的手后道:“大哥,你累不累啊,要不楚央给您捶捶肩膀?”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对于她那些小心思,燕楚江怎会不知,无非就是来跟自己借钱来了,于是伸出空无一物的双手,意思不言而喻了。 见状,楚央继续给他捶着肩膀,一边撒娇道:“我的好哥哥,央儿知道你从小最疼我了,我现在缺了些银钱周转,我发誓这绝对是最后一次了,哥,哥哥呀。” 燕楚江这回干脆闭上了双眼装死,眼不见为净了。 你这个月都说了多少次了最后一次了?发誓,按照你的说法,谁敢拿东冥国最受宠爱的公主殿下如何了,你心里没点数吗? 燕楚央见软的不行,硬的想必只会更不管用,于是松开双手破罐子破摔道:“哼,别以为我猜不到你在想些什么,不就是在想哪位未来嫂嫂吗,了不起啊?” 一下子被妹妹猜中了心思,燕楚江脸红道:“小孩子可别胡说八道啊,我警告你别到处说啊,要不然以后都别来找我借钱啊。” 燕楚央诡计得逞,立马转了笑脸连连点头,随即伸出手接过了哥哥递来的钱袋,蹦蹦跳跳地出了东宫宫门。 直到妹妹走了好久之后,燕楚江才反应过来,自问道:“不对啊,那丫头是怎么猜到的?我脸上表现得很明显吗?” 若是楚央还在,肯定会大声回应一句:可不是嘛? 当天深夜,楚越辗转反侧硬是无法入眠,干脆起身点起烛火,坐在桌前发呆。 白天她跟太子说的生意上的困难,其实是上官家今年的棉花现货严重堆积在仓库,无法出货,只因往年的老买家今年不知为何都婉拒了上官家的单子。 经过一番调查才得知,原来是慕容家从中作梗,做了那挖墙脚的勾当。 虽说无奸不商,她也没有觉得慕容家的行为是无耻之举。 只不过这烂摊子总是需要解决,总不能让棉花囤滞在仓库一整年吧,亏损暂且不说,这些来自西域的棉花可都是上上等品类,搁在仓库发霉着实可惜啊。 “看来,要走一趟行海外商会会馆了。”掐灭烛火前,她微微叹息道。 第二十四章 夜袭 街道上,有一人撑着一把再普通不过的油纸伞,脚踏着因昨夜下了雨依旧湿漉漉的青石板砖,一直往街巷最深处的尽头走去。 他走得很慢,伞也压得很低。以至于偶尔路过的一两个行人,与他擦肩而过时都会忍不住瞧上几眼,毕竟天尚且还蒙蒙亮,也没有下雨,这把伞既不遮阳也不挡雨的,实在是多此一举。 街巷深处,有一人戴着草帽,帽沿同样压得很低,仿佛早早地站在那里等人。 直到看见撑伞的他走进了巷子,才主动走上前几步,与他肩并肩,低声耳语。 鸡鸣声渐起,楚越昨夜本就睡意不浓,于是便直接起身洗漱更衣了,也没惊醒隔壁房间的丫头,便推开房门径直离府往城中的仓库而去了。 当她到达仓库时,工人们早已经在陈掌柜的带领下热火朝天地清点货物。 众人见七姑娘走了进门,纷纷停下了手里的工作问了声好,楚越微微点了点头,陈掌柜紧接着便吩咐大家继续干活。楚越走到陈掌柜身旁,陈掌柜轻声道:“七姑娘,这是最后一批棉花了,清点完毕之后便可以直接包装封存了。” “不必封存了,稍后陈掌柜与我走一趟海外商会会馆吧,与其把这一大批棉花囤积在库中闲置一整年,倒还不如现在低价转出。”楚越沉声道。 陈掌柜自然知晓,将这一大批棉花囤积一年并不妥当,但是这一批棉花可是来自西域的优等棉,如若现在不合时宜地转出,势必会有极大的亏损,可谓是入不敷出啊。 楚越见他犹豫不决的神色,于是笑着开口解释道:“陈掌柜,我知晓你的想法,不过这批西域棉花的质量你也是清楚的,让它囤积在仓库一年时间,且不说收益,单单是保质工作的问题,就已经是很难保证了,这可是来自西域的棉啊。所以,只要他们出的价格我们勉强能够接受,都得答应。” 陈掌柜听罢,便不再多嘴了,他虽然才过而立之年不久,但自从进入上官氏商行以来便听闻了七姑娘的各种传闻,就连许多老掌柜都对她的天赋之才颇为赞赏。 虽然入行前他那位老掌柜师父便坦言可以直言不讳,但他这般资历尚浅的掌柜又有什么脸面坚持自己的看法? 两人坐着马车来到了商会门前,径直踏入大门走进二堂后便有一位掌柜主动上前询问,楚越笑脸相迎道:“抱歉,我这单生意实在太大,诸位恐怕无法做主,不知李会长在否?” 随即便有伙计带领二人穿过厅堂来到了四进院落,只见李云开正坐在堂中翻看着手中的账册,眼睛瞥见有人走了过来这才抬起头,笑着吩咐伙计下去干活,随即招呼两位不速之客坐了下来。 “在下不曾想七姑娘会亲自前来,不知所为何事,若还是当天那个问题,请恕在下无可奉告。”李云开开门见山笑道。 楚越听罢,指了指身旁的陈掌柜,笑道:“想必我们布庄的这位陈掌柜您一定是认识的,今日我和陈掌柜前来商会自然是为了跟您谈生意的,只不过未曾提前预约,还望李会长见谅。” 李云开的心中自然是十分清明的,方才那番话只不过是寒暄的开场白罢了。 既然已入正题,楚越也便直言道:“只不过我们这单生意,其实并不好做。” “难不成是棉花?”李云开脱口而出问道。 “是,而且量也很大。不过都是来自西域的优质棉,质量问题我们上官氏还是立得住脚的。“ 此外,在座三人皆知,她之所以说这单生意难做,是因为如今整个华夏大陆已然入冬,棉花在各国市面上的供应已经相对饱和,自然没有这批棉花的立足之地了,但若是海外市场倒是还有些需求,只不过也并不充裕。 总的来说,这单生意虽然不至于亏损,但盈利注定不会很大。 “六成,我们上官氏布庄以市面价的六成转给商会,货物所得的收益我们只要三成。” 此话一出,坐在旁边的陈掌柜愣了片刻,随即直言道:“小姐,这样的话我们的亏损数目不小啊,若是就此囤积在仓库也不至于如此的呀。” “陈掌柜,囤积在仓库等到明年入冬再售出确实会有更大的盈利空间,但是其中也不是没有风险的,若是气候、保质问题或遇到市场条件急剧变化,我们同样会亏损。但如果现在低价转出,也不至于浪费掉这么好的棉花,今年我们已经错失先机,只要能有收益便不算倒赔。”说罢,三人陷入一阵沉默。 楚越抬头望向李云开,他可以清楚地从她此时的眼神中看到“这价格我敢出,你敢不敢收”的意思。 “好,七姑娘果然直爽。来人,拟契约,这单生意我们海外商会接下了。” 当天夜里,当苏杭城的街巷中寂静得只能听闻声声犬吠时,有两队人从州府衙门分别向城中两道走去。 两刻钟后,两队官兵分别撞门闯进了两处宅邸,紧接着厮杀声与叫喊声渐起。 赶到两处宅邸的官兵将整座院子围得水泄不通,偶尔有几人负隅顽抗,试图趁其不备从围墙上翻越而出,都被疾射而出的羽箭贯穿了咽喉,尸首直接高挂在上边低垂着。 不过官兵并没有赶尽杀绝,貌似只是为了搜寻某人某物罢了,只见其中一处宅第的那批官兵搜寻无果,很快便带队撤出,只留下双手抱头蹲在院中的数十人。 相对而言,另外一处院落便热闹多了。 只见十多名手持长剑、背负羽箭的官兵正将十数人步步逼退,而最后方,只见一名蒙着黑布的年轻男子正护着身旁那位肩膀不幸中箭的年轻公子哥往后撤离。 虽然双方在人数上势均力敌,但人的速度终究不及羽箭劲急,府邸中人几乎是人人都挂了彩。 突然,官兵中有一人从队伍后头走出,冲着对面某人喊道:“本官是应该叫你李会长还是应该尊称您一声‘神枢大人’呢?如今你们已是穷途末路,本官奉劝你还是识趣一些放弃抵抗,免得误了这些手下的性命。” 被公开点名的李云开站在离他最远的地方,抬着右手紧紧捂着左肩上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微微喘气道:“方大人,在下竟是不知何人如此神通,可否能让我死得明白些?” 正是苏杭城知府的方陌笑道:“您若肯乖乖束手就擒,本官自会大大方方地告知于你,但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便别怪本官不看往日情面了。” 李云开倒是还有些乐观的心情跟这位昔日来往甚密的知府大人聊天,但是挡在他身前的十数人只想着护送神枢大人安全离开险地,于是有几人趁机动手了。 最终几乎死伤殆尽,只余下两人护着李云开走到了宅院后方。这里是李云开的私人府邸,自然是布置着众多机关密道,在这里凭空消失可绝对不是互吹的。 三人刚刚从一处密道中爬出,清明便直接冲着身后正扶着李云开的弟弟清宁淡然道:“你护送大人从密道离开,我来断后。” “哥,我们一起走吧。”清宁自然不肯丢下他一人,于是低声嘶吼道。 “快走,难道等着他们追过来吗,到时候我们一个都逃不掉。”说罢,径直推着他们二人往不远处的那个隐形门通道而去。 临别前,李云开没有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而他也点了点头。 活着,一定要活着回来! 我会的。 第二十五章 守得云开见月明(上) 庆丰园。 老管家徐伯刚刚走出房门准备前去如厕,走到走廊拐角处时听到了身后传来声响,他在这座宅子很多年了,每个地方都十分熟悉,以至于哪怕是夜里也根本不用拿灯火照明,但是此时此刻他却有些毛骨悚然了。 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离远看便能看到一团黑,再走近些便能够清晰地辨认出是一个人,估计是从围墙上翻进来的吧。 他一时之间不好作主,于是便敲了少爷的房门。裴嗣起身随意披了一件外袍,便吩咐徐伯离开了,当他走到那人身前,蹲下身将他翻过来,看到他那张脸时,便再也无法镇定了。 那人仿佛是在昏迷中感受到了呼喊声,强撑着睁开了无神的双眼,断断续续说了一大段话后,终于还是撑不住再次晕厥过去了。 裴嗣将他扶了回厢房,安置妥帖后便径直往府外走去。 夜半时分,楚越下意识扯了扯薄被,却意外听到房外有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响起。 房门被轻轻推开,有一人缓步走到了床前,却被人在身后执剑架在了肩膀上,只听那人轻声道:“是谁,胆敢擅闯国公府?” 那黑衣男子举起双手僵硬转身,扯下蒙在脸上的黑纱露出真容,说道:“越儿,是我!” 楚越随即放下手中的墨池剑,惊异道:“裴大哥,怎么是你啊?” 裴嗣一脸焦灼,语气匆匆道:“你莫要误会。我也知道此举不妥,我不该深夜来找你,但是我真的没有办法了,事急从权,我......” 楚越自问与他相识以来,从来都没有见过他这般手足无措的模样,于是没等他把话说完,便插嘴道:“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云开的身份暴露了,如今全城都在搜捕他,他其实,是我南阳密谍,我深夜前来是想问你,能不能帮我将他送回重川?”裴嗣说到此处,已是满眼泪水,用楚楚可怜来形容竟是毫不为过。 听罢,楚越深吸了一口气,因为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曾经接触过数次的商会会长居然会是一个密谍,想必这便是他身为密探的资格所在吧。 裴嗣见她陷入沉思,以为她是站在上官家的立场上考虑得失,便强行挤出了一个笑脸,笑道:“我知道,我这个请求有些为难你了,如若你担心连累上官家,我可以另寻他法的。” 说罢,他转身欲要离开。 “等等,我们上官家三日后,有一批货物要运往重川,我设法将他送上商船便是,你先回去转告他一声,这件事情我明日给他安排。”楚越走上前几步,拉住了他的衣袖,笑道。 他微微低下头,任由两行泪水滴落而下,随后一把将楚越紧紧搂入了怀中。 楚越则抬起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翌日。 楚国公洛平见楚越要出门,便将她喊住温言道:“越儿,这是要出去吗,近些时日城中不甚太平,既然紫元宫休假无课,还是待在府中陪外祖父下下棋,聊聊家常为妙啊!” 楚越站在原地,回身笑望着洛平道:“外公,越儿出门办点事情,您也知道的,三日后出港的那批货物极为重要,我还是要亲自去码头看看才能安心。” 洛平犹豫了片刻,才微微点了点头,实际上,他如何能够放心,毕竟如今被全城搜捕的人,是商会的会长。 楚越一路走在街上,处处都能够看到墙上张贴着的通缉令,亦有众多府衙官差在巡视搜查,她只是希望裴嗣已经为他找到了一个暂时的安身之所,否则当真是插翅难飞啊! 即将从苏杭城河港码头运往重川的那批货物,由今日起开始陆陆续续地从上官氏仓库运往码头,再卸货至商船上,三日后,将有三艘商船从此处港口出发,直至抵达南阳都城。 此时,楚越与商掌柜并肩站在商船上,看着码头上来回忙碌的工人们,商掌柜皱眉道:“七小姐,我们当真要这样做吗?万一被查了出来,可是大罪啊!” “商叔叔,你放心,这批货物大部分是什么来头,你也是知晓的,既然他们迟早都是要封闭码头的,那我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给他们来一出此地无银三百两,直接让他们搜便是。” 从小被当作天赋之子来培养的她,自然知晓身为商人,最重要的便是要学会“赌”,论这点自信,她上官楚越还是有的。 商船出港当日,裴嗣便造访楚国公府邸,告知楚越商船被巡察司官员拦截,不允出港一事。 紧接着,二人共同乘坐马车低调赶至河港码头外围,裴嗣将车帘子拉起一角,望着远处那一群巡察司官员,愤愤道:“真没想到,他们动作可真够快的,现在怎么办?” 楚越听罢,扯了扯一上马车便被裴嗣坐着的大袖,准备下车,但不忘回头对裴嗣说道:“还能怎么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我去跟他们说。” 商掌柜一早便到了码头,监督着工人们将一箱箱的货物装上商船,但没想到,临近午时,巡察司便带人封了码头,严命所有商船留港,不许出海。 楚越姗姗来迟,商掌柜见七小姐来了,便主动上前焦急道:“七姑娘,巡察司将我们的商船给拦截了。” 楚越听罢,微微点了点头,随即走到巡察司主事面前。巡察司主事见来人一身红衣,自然猜到了楚越的身份,于是笑道:“看姑娘的穿着,想必是上官家七小姐吧。” 楚越弯腰颔首,笑道:“小女子上官楚越,见过大人。我听闻巡察司将我们上官家的三艘商船给拦截了,所以迫不得已前来叨扰。” 上官家在东冥国声望甚高,哪怕是官府也会处处给几分情面,主事大人和颜悦色解释道:“上官小姐此言差矣,拦截的商船不仅仅只有上官家,而是所有商船都必须留港,进行例行检查,还望见谅。” 楚越听罢,并没有回话,只是微微皱眉。 她的意思,这位巡察司高官自是再清楚不过的,例行检查?要知道这商船出海一事,在东冥国向来都是由行海外商会全权管理,什么时候官府也要插手了,这岂不是有师出无名之嫌啊! 既然冷场了,自己挖的坑当然还得自己来填啊,于是他轻声道:“小姐有所不知,我们查知行海外商会会长李云开乃南阳密谍,我们正全城戒严搜捕于他,这出海码头自然是不能放过。” 楚越听罢,当场震惊道:“什么,李云开居然是南阳密谍?” 巡察司主事抬脚走上前几步,几乎用耳语般说道:“小姐虽是南阳人,但是现如今毕竟站在东冥国土之上,这南阳密谍还是不要包庇为妙,以免祸及自身啊!” 说罢,转身便吩咐手下登船搜查。 身后的楚越立即将其喊住,道:“大人且慢,不是我想要妨碍公事,只是确实有人严命我们,三艘商船必须午时出港,要不然大人看在上官家的薄面上,稍稍放行?” 人家既然来了,自然是要公事公办的,哪里愿意被一个小丫头片子三言两语便成功说服,所以他依旧让手下官差上船。 楚越自问这场戏演到现在完全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于是便又添了一把火,冷声威胁道:“不瞒大人,若是您真的动了这批货物,这后果恐怕你我都担待不起。” 这话一出,可算是谁都不能忍了。 第二十六章 守得云开见月明(中) 说罢,主事大人再次走到楚越身前,正色道:“七小姐,你此番有意阻拦巡察司搜查,莫非当真是有意包庇李云开。此时他就在商船之上,而你们上官家也是他的同伙?” 楚越闭上双眼,叹息一声道:“罢了,我好意规劝,大人却不愿相信,那便搜吧!” 站在一旁的商掌柜见他开始有些举棋不定,便故意加以阻拦,拱手道:“七姑娘,不能搜啊!” 楚越抬起手阻止了商掌柜继续说下去,待到她睁开双眼时,见主事大人已然领着一众手下开始登船,她嘴角露出浅笑。 当一位官差打开了其中一个货箱时,双手好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似的,立马缩了回去,主事大人见状,没忍住微微摇了摇头,自己怎么调教出了这么怂的官差。 随后,他只听那官差讪讪道:“大人,货箱用的是御用的明黄封条!” 在场众人都缩回了手不敢再动那些箱子了,主事大人快步走上前去,乖乖,货箱里面的封条当真是皇封,莫非,这一批货物都是贡品吗? 此时,楚越也走到了商船之上,轻声笑道:“大人,我们上官家行商数十载,向来都是本分商人,又怎敢与官府作对,更别说是私藏要犯了。各位小大人,愣着作甚啊,继续搜便是,既然都已经打开一个箱子了,那便干脆全部都开了吧,我也不打算拦着了。” 主事大人被这一惊,再好的脾气也早就没了,于是冷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楚越听他这么一问,便摆出了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算是可怜可怜他吧。 她轻声道:“这一批贡品是要运往我们南阳国都重川城的,贵国陛下严命我们上官家今日午时出港,现在这么一闹,都已经晚了快两刻钟了,若是大人您再不放行,我们俩可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他还能怎么办,唯有带着一众手下撤退走人呗。 楚越目送着众人的离去,大喊道:“大人请慢走,请恕小女子无暇相送了。” 紧接着她转身对商掌柜说道:“商叔叔,传令下去,开船,回重川!”说罢,她转身走下了商船,径直往马车行去。 马车调头回城,裴嗣焦急问道:“越儿,那三艘船上装着的,真的是贡品?” 楚越拍了拍手,望着他的脸庞浅笑道:“你觉得呢?” 裴嗣现在想哭的心情都有了,她却还在这里跟他打哑谜,不知为何他竟是觉得自己有些许委屈! “好了,不逗你了。我上官楚越在这座苏杭城里呢,虽然跟太子殿下有些交情,外祖父也是当朝楚国公,但是这以下犯上的罪名,我还真的担待不起,所以商船上的确实有贡品。” 她的话已经是很精确了——“有”!那便是说,贡品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 裴嗣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既然她有把握赌这一把,他便会选择相信她,但他还是感到后怕,于是轻声埋怨道:“那你不早说,吓我一跳,都吓出一身汗了,你还笑得出来?!” 楚越难得找到他的软肋,当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连忙笑道:“我只是没想到我们裴世子,也有这般畏首畏尾的时候。” 裴嗣听罢,便低下了头,畏首畏尾?是啊,自己怎么就这般畏首畏尾了呢? 但凡堂堂七尺男儿,哪里肯在心爱的女子面前承认自己畏首畏尾?于是他嘴硬道:“我哪里畏首畏尾了!” 只是话还未说完,他便泄了气,双手也微微颤抖着。 沉默了片刻后才缓缓说道:“我只是怕,我怕云开真的会被当场捉获,上官家也会因此受到牵连,就连你,也会因此获罪,我真的很害怕会是这个结果。” 楚越伸出手去握住了他颤抖着的双手,柔声道:“你放心,都已经过去了。” 裴嗣抽出了双手反将她的手紧紧握在手里,感慨道:“你不知道,云开从小便在这异国他乡长大,这么多年来,他继承父志,为南阳做了太多太多,如若我没能保住他的性命,我真的会此生难安。当我知道他的身份暴露,被全城搜捕的时候,我真的感到很无助,幸好,我还有你。” 楚越从未想过,原来他的内心还有这么脆弱的一面,仿佛只要轻轻一捏,就碎了。 也是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知道,原来他跟自己,是一样的,哪怕在外面有多坚强,在自己愿意倾诉之人面前,都是那么的不堪一击。 “我既然答应过你,便一定会做到,如今商船已开,他一定会安全地回到重川,平安回家的。”楚越笑道。 马车继续前行,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他们彼此的心,也愈发地近了。 两人一同走进了国公府,但他们没想到经过大堂的时候,居然会被洛平给叫住了。 “你们,随老夫到书房吧!”说罢,他便双手负后,先行往书房走去。 楚越走进书房,顺势转身将房门关上,以裴嗣的身份地位哪怕是面见东冥国主也不会显得局促,于是便大大方方地拱手行礼道:“裴嗣见过楚国公。” 洛平挥了挥手,示意两人坐下,随即开口道:“今日你前来府上找越儿之时,便有下人禀告于我,我便猜到了你们二人所为何事而匆匆离去。” 身居高位多年的当朝国公,岂是吃素的? 见楚越与裴嗣面面相觑,洛平笑骂道:“你这小丫头,还打算跟老夫打机锋是吧?怎么,南阳李云开已经被你送上了商船,便觉得事后无忧了?” 得知楚国公洛平当真暗中帮了自己一次,裴嗣以为他已经回心转意,愿意考虑与南阳联盟,正准备说话,没想到当即便被泼了一盆冷水。 只听洛平愤愤道:“裴家世子,希望你能够认清现实,老夫这回之所以不拆穿你们,并不是因为老夫心软了,而是此事既已牵扯到了越儿,我帮的便不是你,而是我这外孙女,你好自为之吧!” 说罢,他起身欲要离开,出门前,让他们有话直接在这里谈。 整个楚国公府,这间书房永远都是最为安全的。 “有个问题前几日我来不及问你,既然李云开已然潜伏十多年都相安无事,便证明他是一个极为出色的密谍,可是为何突然就暴露了呢,到底是何人所为?”楚越问道。 第二十七章 守得云开见月明(下) 裴嗣微微摇头,道:“我暂时也未可知,我来府上找你的那晚,我是听到了一位兄弟冒险来报,说云开的身份遭人泄露,官府正连夜暗中搜寻他,后来,云开找到了我,我便将他安顿好再过来找你了。” 两人沉默片刻后,几乎同时脱口而出:“北胡!” 整座城中,知道裴嗣真实身份的人其实并不多,一只手几乎都可以数得过来了,但是东冥国的人因为其立场问题,大多不会将这个疑虑放在心上。 那便唯有那位早已身在苏杭城的北胡二皇子,嫌疑最大。试想,如果他知道裴家世子与李云开相交甚密,势必会对他的底细有所怀疑,那便不难解释了。 看来,是时候想办法将这北胡二皇子给挖出来了。 裴嗣突然开口道:“方才在马车上,我,让你见笑了。”他所说的自然是方才人设崩塌之事。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脆弱的一面,我能够理解你,其实你的内心深处,是很害怕失去吧。”当她说完这番话,很明显地看到他双手颤抖了一下。 大概是不想在她面前展现出内心最为脆弱的一面,他下意识握住了双手。 楚越此言,一语中的! 她也知道,想要克服心中的难关,最好的办法便是倾诉出来,她一直在等他主动与自己表露心迹,当然,若是他不愿,她也不会相逼! “是啊,最害怕失去的人,往往都会是拥有了太多的人。我一出生便拥有了永安王世子这个头衔,家庭和睦,兄友弟恭,还深得陛下宠爱信任,我确实拥有了太多,可越是如此,我越是害怕哪天会失去这一切。” 这时候的他,完全就像是一个患得患失的小孩子,越想握住的东西,便越是小心翼翼地害怕失去。 楚越听罢,坦然笑了笑,只是这笑声之中似乎有些许沧桑悲凉之意,只听她缓缓道:“我就不一样了,可能是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吧,失去的那种悲痛与怅然若失的感觉对我而言,都已经麻木了。” 裴嗣似乎想起了什么,先前有好几次他都察觉到她突如其来的落寞之意,只是他从来都不会主动相询,因为在他看来,揭人伤疤本身便是一件不道德之事。 但是他一直以来都很好奇,她到底有着怎样的一段过往,只是不忍心问罢了。 楚越自然看出了他的心思,于是坦言道:“今日,既然都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那我便与你说了吧。” “重川城的百姓大多都知道,我父亲上官清是不幸染病离世的,其实并不完全是真的。父亲是在我七岁那年,因为旧疾复发才撒手人寰的。根由乃是一年前我们从南都穗城返回重川时,在路上遭遇了一伙劫匪,父亲为了护住我挡在身前,结果被劫匪头子狠狠踢了一脚,其实当时那当胸一脚就已经心脉受损了,只是后来经过一番调理,我们都以为他已经痊愈了,谁知这一切都只是他在故意瞒着我们,最终还是在一年之后一发不可收拾地旧病复发,就这样走了。那时候我才七岁,便失去了父亲,不仅如此,我还以为我,连父亲的爱也一并失去了。” “父亲走了之后,我与娘亲孤儿寡母,在上官家这样的大家庭里,又能生活得多好呢?与我同辈的几个宗族子弟,都常常嘲笑我是个没爹的孩子,娘亲早年也是终日以泪洗面,郁郁寡欢,整个家族里,真正把我们母女俩当作家人的,其实寥寥无几。如果不是老祖宗始终护着我们,想必我们早就已经流落街头以乞讨为生了吧。所以,我一直都挺羡慕你的,起码你有一个完整的家,有很多爱你的家人。” “所有人都说,我上官楚越有经商的天赋,其实我小时候的愿望真的是希望自己长大之后能够成为像老祖宗那样,很厉害的商人,在我提出新蜀锦和果酒的想法之后,家中的长辈也都对我寄予厚望,欲以栽培。但是,就在我父亲走了以后,我便失去了这个梦想,那时候的我只是想着习武,因为我不想将来再有我爱的人或是爱我的人,挡在我的面前因我而死了,所以我拼了命地习武练剑。自那以后,家中的人便将我视为异端,几位原本对我寄予厚望的长辈,也都恨我不争。” “其实,从我选择走上这一条路开始,我连我自己也都给丢了。我一直都把自己封闭起来,不管外面的人怎么说怎么做,我都置若枉然,不管不顾,只是想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也是从那以后,重川城中,那个爱穿红衣的上官楚越就再也不见了!直到今年年初,老祖宗百岁寿辰前,我才将这一切都放下,重新穿回这一袭红衣,重新找回了自己。” 裴嗣不禁回想着,当初在上官家老祖宗寿辰上的她,她的那一袭明艳红衣! 说罢,她抬起手直接拿衣袖擦了擦满脸的泪水,转而笑道:“对了,忘了祝贺你,在老祖宗的寿辰上,你我第一次以真实身份正式坦诚相见时,你见到的那个,是真正的上官楚越。” 裴嗣起身走到她的身前蹲下身,伸出双手在她脸庞上的那两道半干的泪痕上又擦了擦,仰头柔声道:“我裴嗣也很荣幸,能够与这个真正的你相识。” 其实,她方才想要开口跟他说的那番话,何尝不是跟自己说的呢?想要冲破心底里的那一道尘封多年的藩篱,最好的办法便是倾诉出来。 只是这么多年来,她不愿与家中亲人说,因为她更害怕他们因为她而担忧心伤,所以哪怕是娘亲跟老祖宗她都从未提及。 这番话,她一直都深深地藏在心底,从来没有跟任何人坦言过,今日,她终于说了出来。 她也相信,眼前的他是第一个听到这番话的人,可能也会是最后一个了。 裴嗣紧紧握住她微微发凉的双手,正色道:“越儿,如果你愿意,我裴嗣今生,都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 她笑意温柔地说道:“借你吉言。” 正所谓,守得云开见月明。 其实每个人心中都遮盖着一层厚重的乌云,但只要轻轻拨开迷雾,等到云层散开之时,便可得见那一轮空中明月。 第二十八章 狐狸尾巴 当晚,楚越端着一碗参汤跑到了洛平寝室外,虽然房门开着,但是她还是抬手敲了敲房门,洛平转身一看是她,便唤了她进门。 楚越将那碗参汤放在桌面上,笑道:“外公,这碗参汤是越儿亲自熬的,您又畏寒最好暖一暖身子了。” 随即便轻轻按着洛平坐了下来,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后开始给他捶肩。 洛平微笑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有什么事情想要外公帮忙的呀?” 楚越弯下身子笑道:“不愧是外公,一眼识破越儿的‘奸计’,我只是郁闷罢了,外公你不知,今日那个巡察司主事有多嚣张,我虽然知道他是公事公办前去河港码头抓捕间谍,但是因为他,我们上官家的三艘商船差点就不能离港了,您也知道的,船上可是有贡品的!” 洛平岂会不知她话中深意?贡品只是其次,最重要的还是潜藏在商船上的李云开,当然还有巡察司。 洛平暗自摇了摇头,随即笑道:“巡察司在东冥本就是极为重要的衙门组织,是当初太祖皇帝初登大宝时便创立的,一直沿用至今,历代的主事都是从武试前三甲中选拔。至于巡察司的职能嘛,比较繁杂,几乎囊括了刑讯、搜捕、巡查之职。至于你方才所说的主事,好像叫范毅是吧,老夫早已退出庙堂官场,对这小子并不熟悉,他的为人我更是不清楚了,但是他既然能够当上这巡察司主事,必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便是。” 楚越停下了揉捏着肩膀的双手,直到被洛平轻轻拍了一掌才反应过来,尴尬地笑了笑。 “小狐狸你还嫩着呢,跟老夫玩这一套。这番话可还满意啊?不过外公可要嘱咐你几句啊,这里毕竟是东冥,你虽然有我楚国公府作为靠山,但是依然不可冲动莽撞行事,以致惹火上身,招来杀身之祸。” 楚越走到洛平身前蹲下身,握住他的手笑道:“外公您就放心吧,越儿可不是初出茅庐的无知之辈,我会小心的,绝不让您担忧。” 洛平伸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脑袋,感伤道:“你母亲小时候,大概正好是你蹲下来这般高的时候,很是喜欢整日在我的身边跑来跑去。” 楚越听罢,轻轻枕在他的膝上,轻声道:“外公,等我回到重川,便让母亲回来探望您,好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点了点头,眼中充满了泪水。 楚越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倚靠在门上轻声道:“耶律韦室,你这只老狐狸的尾巴也是时候该露出来了。” 翌日,庆丰园。 裴嗣坐在卧室地上拿着酒壶借酒消愁,楚越踏进房门后走到了他身前,他缓缓抬起头,见是楚越便醉醺醺地笑道:“越儿你来了?来,独酌无意,你来陪我再喝几杯吧。” 楚越微微弯下身,没有说话,直接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壶放在一旁,随后将他扶到桌旁椅子上坐了下来,给他倒了杯茶端到了他眼前。 见他没有接过茶杯的意思,她也没有生气,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裴嗣微微低头,深呼一口气将杯子接了过来,猛地给自己灌了一口茶。 楚越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书信,推到他面前,淡淡道:“这是李云开临行前,交给商掌柜的,他托我转交给你。” 裴嗣双手微微颤抖着拿起书信,看着信封上熟悉的字迹,他仿佛瞬间释然了。 “其实,我真正懊恼的并非云开的离开,因为我知道以他的能力,无论在哪里都能够发光发亮,我只是可惜‘神枢’这个暗谍代号。历代‘神枢’都可谓是我朝功绩最为斐然的密谍,从无败绩,上一代‘神枢’代号的拥有者,正是云开的先父,当年他是为了掩护同伴撤退,被敌人围困后自尽而亡的,后来云开不负众望继承了这个代号,当年,他才十六岁。你还记不记得七年前那场海岛之战?” 楚越当然记得,虽然当时她的年纪还小,但是老祖宗曾经给她说过。 七年前,南阳与东冥两国之间的那一场海岛战,可谓是壮烈至极。虽然两国之间关系向来友好,但相邻的两国之间总少不了利益纠葛。 当年,东冥国海军猝不及防选择在深夜进攻南阳国属的海岛,双方苦战,但最终南阳国取得完胜,而对方几乎是全军覆没。 当初老祖宗说完之后,楚越就很是疑惑我朝海军到底是如何做到的,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其中真相。 “你也猜到了吧?是啊,在东冥海军登上海岛的两个时辰前,岛上便收到了一封密信,密信上写明了敌军拟于今夜登岛,所以我们提前做好了布防,杀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最终他们彻底溃败,只余下数十人重伤逃离。后来,经查得知,消息乃是出自‘神枢’之手。”裴嗣感叹道。 很显然,如果没有那封密信,那一战的结果将会完全颠倒。 裴嗣笑着补充道:“其实,东冥国不惜投入这么大的兵力攻打一座海岛,是为了地底下的那一批铁矿矿石,能够制造火药的矿石,那一战过后,云开便成为了我朝最年轻却已然取得斐然功绩的密谍,那年他还尚未及冠。” 楚越听罢,轻声道:“我觉得通过这件事情,我们可以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随后,两人异口同声说出了“巡察司”。 裴嗣肃然道:“是啊,这个巡察司可不简单,观他们此次行事雷厉风行,主事范毅更是咄咄逼人,如果面对的不是你们上官家,恐怕早就撕破脸皮了吧,所以我在想,半年多前那件事有没有可能也与他们有关。” 随后,他便看到了她向自己投来了异样的目光,但也只是一瞬即逝而已,很快她便笑道:“也是,李云开既然是你的人,想必他早就跟你交代了。没错,我来苏杭城的目的之一,便是要查清我们上官家那艘商船被劫烧毁一事。” 只是她心中还有几分欣喜与温暖,她没想到这个时候,他首先想到的竟然是帮她调查商船一事。 楚越回过神来,为了掩饰她此时的微微羞涩,她故意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润了润喉这才说道:“我们之前不是怀疑这一切的背后,可能都有北胡的影子吗,那么这次李云开身份的暴露还有巡察司,或者直接说范毅的及时到来,有没有可能,都是在同一条线上的呢?” 她的话,最深的一层意思便是:范毅,有可能就是北胡的细作。是北胡二皇子告知他李云开的间谍身份,他才会火急火燎地带人前往河港码头抓人。 所以这次,他们要设法通过范毅跟巡察司这条线索,将早已隐藏在苏杭城中的那位北胡二殿下给挖出来,毕竟他已经在地底下躲得太久了,也是时候该出来晒晒太阳了。 楚越离开后,裴嗣打开了那封书信,只见心中的字迹流畅自然,想来他在写信时已然释怀了吧。 “殿下,请恕云开无法再与您并肩于苏杭城中把酒言欢了,此去重川,算是结束了我这前半生的背井离乡在外飘零的日子,您都不知,我这些年来都不怎么敢去庆云楼吃香喝辣,所以也算是因祸得福了,还望殿下勿要为我担忧。对了,我打算回到家乡后,重新改回本名‘李舒然’,下次重川再相见,殿下莫要叫错哟,还有,我此次能够全身而退都是幸得七姑娘相助,殿下替我跟她道声谢吧。此致,万望殿下珍重。” 别了,李云开。 李舒然,很高兴认识你。 只是‘神枢’这个密谍代号,何时才能重新回归那个不见硝烟的战场呢? 第二十九章 顺着藤蔓,能否见真章 凌王府邸。 府上总管家正亲自带着一位身着文士长衫的年轻公子,往院落深处走去,行进间却被一人唤住,只见年轻公子缓缓转身,随即对管家摆了摆手让他退下了。 那人唤了一声“世子殿下”,那来人自然是裴嗣了。 裴嗣转身后发现那人正坐在凉亭中握笔写字,可不也是一位世子殿下吗? 裴嗣轻提衣摆走上阶梯,站在燕暮河身旁,只见石桌上的那幅字上书“宁静致远”四字,笔锋强劲有力,颇有峰回路转之意味。 本来还想开口夸几句的,谁知那人抢先道:“世子殿下这身文士长衫穿得倒是体面至极,穿着这身来我凌王府找我父王商议征战之事,不觉得表里不一吗?” 行啊,那就别怪我裴嗣嘴上不留情了。 于是他双手抱胸,语气略微嘚瑟道:“世子殿下和我不是差不多吗?表面上确实是无欲无求,实际上不还是想着建功立业,仅仅一幅字就出卖了自己,怎么装呀?” 一山不容二虎,两位世子殿下见面,果然是分外眼红。 听罢,他盯着眼前那一幅字看了片刻,当他重新抬起头时,已不见裴嗣身影。 凌王燕韶书房中,两人面对而坐,当燕韶听完裴嗣那番话,便瞬间停下了想要去端茶杯的动作,那只手一直停留在半空中而不自知。 片刻后,燕韶才收回手理了理衣袖,肃然道:“贤侄,你可想好了,真的要从巡察司处顺藤摸瓜开始调查?” “难不成就连世伯也动不了巡察司?” 裴嗣这话自然是废话,华夏大陆上根本没有任何一个朝廷机构能够越过王权,若是凌王都奈何不了,巡察司岂非翻了东冥的天? “不是动不了,而是很难动。”燕韶抚须直言道。 巡察司身兼多职,它的势力范围既广且深,巡察司主事范毅又颇得陛下信任,若当真如裴嗣所言,范毅与北胡有所勾结,甚至与上官家商船一事有所关联,但至今仍旧屹立不倒。 那么,他的能耐可想而知。 正在裴嗣愁眉不展之时,忽闻道:“各府衙遍寻不获的南阳密谍,就在前日那三艘商船之上吧?” 裴嗣处事不惊,若无其事温言道:“范毅不是亲自带人搜查过了吗,都是贡品,何来逃犯。” 燕韶嘴角微微上扬,笑道:“贤侄,这里是东冥。虽说我们几个不会对你出手,但毕竟城中混有不少别国杀手,先前紫元宫遇刺便是先例,日后做事还是小心谨慎为妙。” 说罢,裴嗣缓缓起身,欲要告辞离去。 燕韶点了点头,却在他转身后轻声道:“贤侄所说之事,本王会设法求证调查。当年若不是永安王,我这个愣头青早就埋骨当场,故而贤侄的请求本王定会帮。” 裴嗣转过身面对着燕韶,拱手深深一鞠。 回到庆丰园,看着那块门匾,他的心中又回想起了这家屋子的真正主人,心有愁绪,如何轻易得以挥散? 幸好云开已经平安回到重川城,而清宁的身子也已然大体痊愈,得以下床行走,当晚独自留下对抗官兵的清明也在昨夜传来了平安的消息。 这对于现在的裴嗣而言,或许就是最好的福音了吧。 但那些为了保护云开而牺牲的谍子,他们的账又该如何清算? 裴嗣刚进了院子,便看到在一旁扫地的徐伯冲他行了一礼,好像面色还有点古怪,裴嗣见状,心中纳闷不已,不禁想这徐伯什么时候这么,羞涩? 但当他走到正堂,马上便明白了,只见她一身素雅粉裙,坐在堂中打瞌睡。 裴嗣放轻脚步,无声无息地走到她的面前,微微蹲下身,眼神温柔地看着她。 因为她是用手臂支撑在桌面上睡着的,头一歪,眼看着便要倒,裴嗣便立马站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手扶着她的手臂,一手托着她的下巴。 好了,这下就算睡得再沉,也都被吓醒了。 当她迷糊间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裴嗣还来不及收回的手掌,于是连忙抬起头,假装咳嗽了一声。 裴嗣缩回手,抓耳挠腮道:“怪不得徐伯脸色怪怪的,原来是越儿你过来了。” 听到她“啊”了一声,他才知道那句话说得有多轻,于是坐了下来笑问道:“七姑娘今日亲自前来,不知有何贵干啊?” 楚越今日似乎没空跟他没脸没皮地开玩笑,淡淡道:“方才我去了一趟海外商会,是为了我们上官家跟商会谈好的那一单生意的后续事宜。” 说着,她发现他的神色有所变化,于是温言道:“我知道你不想让无辜人受到牵连,不过你放心,商会没有受到影响,官府并没有为难他们。” 场面一度沉寂,见她一直没有说话,裴嗣抬头一看才发现她正盯着他在看。 他瞬间一阵心虚道:“是不是觉得很荒唐,我堂堂一个出身王室的永安王世子,却偏偏有着一副不该有的菩萨心肠。” 楚越微微摇头,沉声道:“你知道吗,我们上官家一直以来不主张依附王室的最主要原因,便是不希望有朝一日会沦为那助纣为虐之人。当然,我并无特指任何一位国主,更没有不敬陛下之意。我只知道沙场征战,两国纷争,最苦最无辜的永远都是平民百姓。裴大哥你有这份心,我很高兴。” 听罢,裴嗣眼睛都亮了。 奈何又猝不及防被泼了冷水,楚越笑着解释道:“你可别自作多情啊,我是在替我三哥感到高兴,他这人最是心高气傲,要是哪日发现自己选错了人,岂不得伤心失落。” 但这个解释说出口,恐怕她自己都不信,更何况是裴嗣? 这根本就是有掩饰之嫌。 说着,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喃喃道:“去哪里了呀,等你都困了。” 既然说起了正事,裴嗣总算是恢复了一副世子殿下该有的神态,默默道:“去了趟凌王府,毕竟巡察司根基颇深,势力甚广,我们在失去了云开那一条线路之后,想要设法触及这些秘事,难如登天。” 是啊,作为头目的李云开突然暴露,势必会影响到整条间谍线,这段时间恐怕都要陷入静默期,停止一切行动,等待下一步指示了。 当然,南阳方面在东冥的密谍线不止这么一条,裴嗣手中也有他们的联系方式,但是他不想在这个时期再生事端,因为有的险,他也冒不起。 楚越点点头道:“能够靠凌王的势力暗中顺藤摸瓜,找到耶律韦室自然是最好的。那没什么事的话,本小姐就回府午睡了。”说罢,起身要往后院走去。 裴嗣不禁皱眉问道:“为什么要往后院?” 楚越微微翻了个白眼,摊开双手无奈道:“殿下你最近的业务能力有所下降呀,看来这后遗症影响很大。” 难不成要明晃晃从正门进来,敲锣打鼓让所有人看到他们最近来往密切吗? 说罢,他只见一抹粉色身影如虹一般翻了墙,暗自站在原地笑着摇了摇头。 第三十章 雪与血 今年江南的冬天尤为寒风料峭,入冬不久便大雪纷飞,走在大街上,随处可见成群孩子蹲在路边小道上堆着雪人,在比拼着谁堆得比较大、比较高,哪怕那双小手早已经被冻得通红,依旧不亦乐乎。 陆箫儿今日来到了楚越的学舍,说外面的雪景很美,想相邀她一起去欣赏一番,于是二人结伴来到了紫元宫的其中一处临湖小榭。 见箫儿兴致颇高地直接蹲在地上,把弄着那堆积深厚的白雪,就连楚越也被撩起了兴致。 其实这些在她认为只有小孩子才会做的事情,她早就不碰了。 箫儿不知为何突然小孩子玩兴大发,脱下了鞋子赤着双足跑到了外边,开始堆雪人,当她将小雪人的身子堆好了之后,便笑着让楚越也来堆一个。 楚越看着她这副模样,感觉看到了自己本来应该有的样子,于是笑着走了过去,还说:“没想到苏杭城的初雪比重川的大这么多。” “我小时候那些玩伴大多都很讨厌冬天,只觉得寒风刺骨,我就不一样了,我最喜欢的便是冬天,不为别的,就因为我喜欢看雪堆雪人,看着漫天飞雪飘落而下,会觉得这个世间很安宁,仿佛可以让人忘记一切的烦恼和苦楚。那时候我就时常撇下那些丫头,自己跑到家里的某个角落堆雪人,每次都是爹爹拎着衣领把我拽了回房。”陆箫儿柔声道。 “我小的时候,倒是时常跟在染坊的伙计身后去看他们染布织锦,偶尔贪玩了,就会自己爬上那高高的染缸上面去捣鼓那些各颜各色的染料,每次回到家,脸上都像一只大花猫一样,可没少被爹娘唠叨。” 楚越陷入了往昔的回忆之中,可是却蓦然发现,那段童年回忆似乎已经离自己很遥远,就算自己马不停蹄不分昼夜地追赶,也追不回来了。 很多人在孩童时,都会希望自己快些长大,但是当长大成人后,才恍然大悟,原来童年才是最美好的时光。 两个人就这样蹲在雪地上堆着雪人,不顾漫天飞雪簌簌而下,只觉乐此不疲。 最后,陆箫儿摘下了两只耳坠,将上面的两颗鲜红色的珠子取了下来,嵌在了雪人的脸上成了它的眼睛。 红色本就鲜艳夺目,但在这白茫茫一片的雪地之上,却也无比刺眼。 冬日,天空中悬挂着的那张星河画布的出现,总是让人感到猝不及防。 此时,一人高高抛着手中的大红苹果,走在夜幕之下,而他的那张天生南相的俊逸脸庞仿佛总会洋溢着微笑。 俗话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可他却偏偏自懂事以来便没有哭过,当然,他也从不认为是自己的错。 从学宫主楼返回学舍,一路上七拐八弯,途中不断有迎面走来的同门师兄弟,他都习惯了笑脸相迎,主动与人打招呼问好,实际上也确实如此,他的性格是挺招人喜欢的。 回到学舍,转身将房门关上便走到了桌旁,伸手倒了一杯清水,随即抬起手冲着袖子里“嘘”了几声,不消片刻便有一条赤红小蛇探头探脑地钻了出来。 只见它沿着主人的手臂往上爬,微微盘旋在他的肩膀上向他吐着蛇信,舔着他那张白里透红好看至极的俊秀脸庞。 “你这没良心的小怪物,这么多年只剩下你我相互为伴,你还想着吃了我不成?先将就这点吧,等过几日风波逐渐平息,我给你换成红的。”他抚摸着它的尾巴柔声道。 说罢,只见小蛇窜到了桌面上,咕噜咕噜地开始喝着那杯没有滋味的清水,但是它还是比较喜欢那种红色的、有着腥味的。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轻轻抚摸着上面的符文字样,嘴里呢喃道:“天行会!但是我可没有替老天爷作主的能耐,只不过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罢了。” 此时此刻的他,早已不是师兄弟们熟悉的那个石海了,他整张脸庞都狰狞着,像极了一只从地域幽冥前来索命的恶魔鬼差。 他缓步走到窗边,看着漫天的飞雪簌簌而下,愈发地感到厌烦,于是他一掌击出,将目光所及之处的一整块地面上的残雪尽数消融,此可谓眼不见为净,仿佛只要看不见了,烦心事便可以有如烟消云散地追不上自己。 转身,只见那条赤红小蛇盘旋在桌面上,正用小脑袋来回不断推搡着那个鲜艳的红苹果。 他笑了笑,随即闭上了眼睛,脑海里浮现出的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雪积得很厚很厚,他那时候还很小,穿着棉靴踩在雪地上,整只小脚都瞧不见了。 跟在他身后的那些人个个喊着“小皇子,咱们还是回宫吧,当心伤了身子。”可他只是觉得聒噪,哪怕雪溜进了靴子里,触碰到了皮肤,一股冰凉之气渗入心脾,冷得他整个人直哆嗦,但他还是不亦乐乎。 小孩子嘛,喜欢玩耍自然无可厚非。 但就在他兴高采烈地在雪地上堆完一个雪人时,一只脚伸了过来,将他的努力夷为平地。 他缓缓抬起头,只见那人跟他一样冻红着脸,极为嚣张地指着他,正在捧腹大笑,那时候在他看来,那人就像是长着青面獠牙的魔鬼一般,可恶至极。 只是想归想,哪怕他气得抓起了小拳头,哪怕他心里讨厌极了他,以他小时候的软弱性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扬长而去。 转念间,他们都长大了,同样是那人,同样是大雪纷飞的时节,却是完全颠倒的境遇。 他站在雪地上,低头俯视着那个躺倒在雪地上,嘴里不断喷涌着鲜血,已然全无生机的人,直到最终,他看着慢慢浸透在雪地上的温热鲜血,还有那个渐渐没了呼吸起伏的人。 他笑了,笑意温柔。 那年深冬,北胡国主耶律莽最为疼爱的四皇子,离奇身亡,真凶无人查知。 当他重新睁开眼的时候,地面上已经重新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雪花,只是目之所及依旧是纷纷白雪簌簌而下,只是雪地上没了那一抹刺眼的腥红。 第三十一章 江湖序幕 还有一个月便要过年了,紫元宫每年都会给山下的村民送去一些物事,既然楚越自请领了这份差事,裴嗣自然要赖着她一同下山。 这不,天都黑了才堪堪走到山脚。 当楚越走到紫元宫山脚下的平安村牌坊时,终于忍不住回头道:“裴大少爷,这个时候耍公子哥脾气未免不太合适吧,再不走快点就要宵禁了,真是白长了这么长的腿。” 只见裴嗣嘴里叼着一根细细的芦苇,慢悠悠地挪动着脚步,她瞬间连理睬他的兴趣都没了,只管回过头自顾自地走上山。 先前在回宫的路上,他离远便看到了一大片芦苇荡,然后就像被勾住了心弦似的,一溜烟跑到了芦苇丛中,独独留她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等他钻出来的时候,嘴里就叼着这么一根细芦苇了,然后就叼了一路。 她自然没兴趣问,而他也不会主动说。 他只记得,在今年冬雪消融的时节,有一条曾经鲜活的生命,消逝在了西边那个异国他乡,而那个人生前最是喜爱芦苇,还经常拿来薅他的耳朵。 临近山门,他终于舍得丢掉那根细芦苇,恢复了常态,快跑了几步与楚越踏进了山门。 只是没走几步,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越来越近的呼叫声,极为凄惨,似乎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声音越来越清晰,山门处守夜的几位弟子早已提剑戒备,以防来犯。 直至那人出现在众人眼前,一名弟子才放下剑,轻唤一声“陈伯”,听罢,众人仔细辨认了一番,见确实是山下平安村的陈伯,这才放下心来,但那也只是瞬间罢了。 当陈伯见到紫元宫的山门牌坊时,心弦放松,被脚下的碎石绊倒在地,楚越与裴嗣连忙跑过去将他扶起,只听楚越柔声问道:“陈伯,你因何上山求救啊,是山下发生何事了吗?” “杀人了!死人了!” 楚越让一位师兄将陈伯护送回家后,便与裴嗣到了山下平安村陈伯所说的那间屋舍,只见不远处正围着一群村民冲着那屋舍指指点点,可就是不敢再靠近一步。 裴嗣快步走上前去,闻言安抚,疏散了围观的村民,这才站在那屋舍前由衷道:“这大半夜的,这场景确实瘆得慌!” 只见屋舍门口挂着两排大红灯笼,可地上却赫然烧着两根白烛,灵异至极。 楚越走到他身旁,面对眼前的景象,同样瞠目结舌,只见屋舍院子中躺着将近十人,死相极为惨烈,就连他们二人这般见惯了生死之人,都心生作呕。 楚越抬起脚准备踏进院子,结果被裴嗣横手拦住,她微微转头,只见他冲着自己摇了摇头,楚越细想片刻,这才一手拍掉了他的手,走了进去。 只见躺在地上的人俨然分为两派,前来刺杀的人皆是一身极为干练的黑色皮衣,而另外的几人则身着粗布常服,该是这屋舍主人的一家四口。 裴嗣啧啧称赞道:“这家的男主人身手十分了得,一看便是经年老手的刺客,竟然以一己之力解决了这么多的杀手。” 正说时,楚越已经蹲下身,查探着那些黑衣刺客的身份来历,只见她将那具尸首翻了身,扯下衣领后才看到了熟悉的印记。随即轻叹一声道:“天行会!” 裴嗣在那男主人的身上翻了又翻,看了又看,终于在他的胸口处看到了西越巫卫的刺青标志。 “自从我们来到苏杭城以来,西越一直安分得紧,从未有过任何动作,耶律韦室怎么就突然间盯上他们了呢?”见状,楚越疑惑道。 裴嗣听罢,偏着头一脸无辜地看着她,可怜兮兮道:“越儿,你这话可伤我心了,难不成你还想他们一直追着我不放呀?” 楚越歪了歪脑袋,似乎在回忆些什么,片刻后说道:“我怎么记得某人在湖边说过一番豪言壮语,说什么自己的命硬的很,不是任何人想拿就能拿走的。怎么,现在怕死了?” 果然,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还是被她一句话吃得死死的,于是他只能嘟囔着以牙还牙:“我这不是害怕你,会再次为我伤心落泪吗?” 自从他跟着楚越来到这座城,极其不要脸地身经百战,倒是早就知晓楚越耳根子最是听不得这种撩拨之语,只可惜,这次他没有得逞。 “你少贫嘴吧!既然他们已经决意动手,那么今夜绝对不止这一桩命案。虽然说他们的背后有王室作为靠山,但终究是江湖势力,看来不仅仅是庙堂,江湖势必也会掀起一番腥风血雨了。” 裴嗣默默地点了点头,这话倒是没有毛病,但是他现在是真的想站起来鼓掌,毕竟这上演的是一场精彩绝伦的狗咬狗好戏呀。 楚越顺势拍了拍手,走到裴嗣身边轻声问道:“不知世子殿下,这件事情你怎么看呢?” 似乎只有说到正经事,裴嗣才能记起来,自己是南阳永安王府的世子殿下。 只见他瞬间收敛了玩笑的神情,肃然道:“我们之前就断定了耶律韦室就是天行会的幕后之人,但是我们一直都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就是那块腰牌。上次乾元盛会,他们奉命前来刺杀我,可是为何大摇大摆地腰悬挂牌,生怕我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吗......当然,现在看来的确如此。” 他的言下之意已然呼之欲出,那些刺客是故意让裴嗣知道他们的身份。所以,上次刺杀他的那几个刺客根本就不是天行会的人,而是西越的巫卫? 简而言之,这就是西越巫卫演的一场栽赃嫁祸的把戏,所以,耶律韦室如今才会借此来报复。 见楚越许久没有话语,于是他继续说道:“我现在只能这样解释了!如果我们当初不是看到了腰牌先入为主,而是前去查探一番......不过当时我都尚且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里还会想这么多?”说着,他不禁自嘲一笑。 “那你的意思就是说,西越这般不惜牺牲自家杀手也要达到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们知道天行会其实是北胡国耶律韦室的势力?”楚越问道。 裴嗣回应得极为爽快,只听他直言道:“是,我也是刚刚才想通的,所以他也算是帮我们解答了一个谜团。” 楚越看着他那副得意的模样,不免摇了摇头,心想这些人成天这样算计得失,倒也乐在其中! 既然北胡天行会主动挑起事端,那便更让楚越好奇了,于是笑道:“我现在是真的很想知道,耶律韦室究竟在哪里,他到底是谁?” “你说有没有可能他就在我们身边,而且成天在我们眼前晃悠,可我们偏偏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不过,他的狐狸尾巴注定藏不了太久了。算了,大晚上的我们还是先回宫禀告师父她们吧。” 说罢,他转身往院外走去,但刚走了几步,便觉不妥,回头见楚越还愣在原地没跟上来,于是开口问道:“越儿,怎么了吗?” 其实倒是没什么事,只不过她看着这一家四口,心中顿时间有些许感触罢了。 “你看,他拖家带口的来到这异国他乡,潜伏了这么些年,双手说不定都已经许久没有沾染过任何人的鲜血了。可能他只是想要带着妻儿,在这间小屋舍里共享天伦之乐,过着安稳祥和的日子;也可能他觉得天高皇帝远,不想再像前半辈子那样,过着刀口添血亡命天涯的苦日子,想要金盆洗手,再也不做那行当了。裴大哥,我们把这些灯笼给撤了,让乡亲们把这一家子好好安葬了吧!” 裴嗣应了一声后轻叹一口气,便将院门外的诡异物事给摘了下来,拿起那根白烛烧了个干干净净,随即跟围在不远处的村民叮嘱了几句,办妥之后,二人这才上了山。 果不其然,正如楚越前夜所言那般,次日起,城中陆陆续续有命案的消息传出,短短几日,竟是有多达数十户人家惨遭专业刺客的灭口,手段残忍,死相惨烈,不论是行刺之人还是被行刺之人皆是无一生还。 事态紧急,甚至有江湖门派都牵扯其中,故而朝廷下令,着巡察司辅佐刑部稽查。 第三十二章 柳暗花明,绝境逢生(上) 今日午后,下着小雪,柳儿给楚越穿上一件毛绒绒的大氅后,便撑起伞与楚越一同走出了房门,若问出门作甚,只能说佳人有约。 没料到出了国公府府门,柳儿收了伞正准备扶着表小姐走上停在门口的马车,二人便被一声叫唤止住了脚步。 只见裴嗣匆匆走来,兴许是路上走得急了些,竟还有些气喘吁吁。 楚越见状,连忙开口打趣道:“裴大哥可真是锲而不舍啊,今日又来找外祖父?” “我是特意来找你的!”裴嗣摇头直言道,根本没留意到柳儿站在一旁,听闻此话后掩嘴而笑的动作。 楚越听罢,有些猝不及防,倒也不是说她想歪了,只是因为她正好有事,于是讪讪道:“可是,我正好准备出门啊。” “要紧的事情,你放心,妨碍不了你太长时间的。”裴嗣难得正色道。 于是,楚越只好让柳儿先行前去致歉一声,说可能要晚些时候到,随即领了裴嗣入府。 一路上,裴嗣只是沉默着,一声不吭,以楚越对他的了解,能让一贯对自己嬉皮笑脸的裴大哥这般肃然,必定是十分紧要的事,这让她下意识的走快了些。 回到自己的院子,二人随即坐了下来,楚越很识趣地没有做其他多余的事情,直接让他开门见山。于是裴嗣直言道:“查到了,方才凌王亲口告知于我,那艘商船上仍有生还之人。” 楚越听罢,第一反应只觉得此话实在是荒唐至极,那可是一望无际的茫茫大海啊! 但稍后转念一想,便知此话其中深意,轻声问道:“你的意思是说,那个人便是与幕后之人里应外合之人,事后是另外的那艘楼船把他捞走了?” 只见裴嗣默默点了点头。 他们都清楚当时的情形,若当真有人生还逃离,这便是唯一的解释。 “是谁?他现在又在何处?”楚越连声问道。 “不知,既然凌王他未曾明示,那么他的消息来源,我也便不必过问。” 今年春,上官家那艘行海外商船,在东冥国境内海域被炸毁,随后沉没。船上共计一百零七人全部葬身火海之中,无一生还,这是当初老祖宗所收到的噩耗。 她从未想过,尚且还有一人逃出生天,而且就是那勾结贼人的细作。 楚越缓缓起身,从抽屉中取出那一沓画像,转身放在桌面上,看着它们心情沉重道:“这里的一百零七人,绝大部分是南都穗城的户籍人口,重川户籍的仅仅占少数,只因当初那艘商船是在穗城离港北上的,仅从总行派去了少许人手作为协理,若要逐个细查的话,恐怕有些耗时耗力。” 裴嗣总算在说完正事之后,找回了一些开玩笑的心思和心情,玩味道:“自古以来民间皆是分为士农工商四个阶层,直到近百年,各国才把商人的地位提到了上等,而如今的天下早已是处处商机,但奈何稍瞬即逝,上官家的情报网,恐怕不会拖后腿的吧!” 听罢,楚越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若非深知这位殿下的脾性,她此时恐怕就得双膝跪地,苦苦求饶了。 自古以来,都说伴君如伴虎,更何况上官家也只是区区一介皇商之一,若当真惹皇室忌惮,又该如何?又能如何? 看她的脸色,裴嗣连忙摆了摆手,笑道:“您可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今日匆匆而来,只是因为我答应了你和舒然,会帮你查清此事,总不能不当回事啊。” 楚越听罢,顿时心头一暖。 虽说不知叛徒的身份和去处,但总归有了线索,回头修书一封回重川,让二叔调查一番便是,百余人确实繁琐,但胜在上官家有人手,有门路,倒也不会花费太长的时间。 事毕,二人这才并肩走出府门,临别之际,裴嗣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越儿,这是急着去哪里啊?” 楚越倒是不太愿意满足他的好奇心,笑而不语地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庆云楼。 楚越下了马车,随手紧了紧领口处的绑结,随即便转头吩咐车夫将马车停好,这才踏进门。 只见一位年轻伙计迎上前来,楚越记性好,记得他便是那日被那老爷冤枉的伙计,于是便主动问了些近况,而他倒是一如既往地腼腆。 他将楚越引进了包间,便随手关上房门离开了。 房中,早已等候多时的太子殿下燕楚江连忙站起身,笑道:“七姑娘来了,快些请坐。” 楚越坐下之后,笑着满含歉意道:“抱歉,竟是让殿下久等了。” 燕楚江立即摆手道:“七姑娘何须如此客气见外?既然提前吩咐柳儿前来,又何须再亲自致歉。” 听罢,楚越浅浅一笑,道:“殿下你扪心自问,是谁更见外?我们相识已然日久,你倒还一口一个七姑娘。我呢只是碍于应有的礼数,叫你一声殿下,你叫我名字即可!” 酒不醉人人自醉。楚越不知自己那区区一个浅笑的动作,便足以让燕楚江呆呆愣住了。 片刻后,他回过神来,却只见韩掌柜敲门而进,楚越于是笑问道:“殿下应该不能吃辛辣的吧?” “哦......不过微辣也还是可以的。” “好。那便劳烦韩掌柜,六个招牌菜上三个正常辣,三个微辣即可,对了,老规矩别忘了上一壶果酒。” 韩掌柜听罢,笑着应声离去。 须臾间,便有伙计敲门送来了当季果酒,柳儿随即弯下腰给二人各倒了一杯。 燕楚江拿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小口,随即笑到:“七......楚越,你们这果酒当真是时时新鲜,可以在不同的季节品尝到不同的口味,我身边很多人都好这口,尤其是父王。” 听罢,楚越这才想起一件事,之前她在紫元宫每次酿制新品,都是让箫儿做第一个品尝的人,时间久了,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前几日刚准备去问裴嗣,倒是让最近的事情给耽搁了。 于是她趁势笑问道:“那正好,我近日在研制一种新品果酒,因为之前的大多数品类都是以甜酒居多,所以最近就想着,能不能出一款既甜又酸的新品,最适合用餐前后品尝,消食又开胃。要不,到时候你给我先尝尝,可以的话,我再让庆云楼逐步推广?” “这自然是求之不得之事。” 今日之约其实是燕楚江先行提出的,楚越深知他定是有事相询,但也不好开口提起,便一直陪他闲聊着。 就在他准备开口进入正题之际,韩掌柜便领着几个伙计上菜来了。 茶余饭后,三人已然是酒足饭饱,之所以说是三人,是因为席间,楚越硬是拉着柳儿坐下一块儿吃了,从前她在重川家中也时常这般拉着白露上桌吃饭。 燕楚江轻轻擦拭完嘴角的些许辣油,这才轻声道:“楚越,今日我主动相约,是为了这几日频频传来的数桩命案的。这西越国的巫卫与天行会,怎么会突然相斗?” 楚越轻叹一口气,随即转头看了柳儿一眼,小丫头向来机灵,瞬间明白了表小姐的心思,便行礼退出房门外守着了。 “殿下,我想请问,这桩连环命案现在是何人在负责稽查?”楚越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又问了他一个问题。 “父王下旨让巡察司辅助刑部调查......这其中是有什么不妥吗?” 楚越微微摇头,轻笑一声道:“巡察司范毅!事已至此,相告于殿下亦是无妨,其实我与裴嗣一直都有所猜测,范毅此人必定不简单。” 听罢,燕楚江旋即想到了不久前河港码头之事,于是说道:“先前范毅曾在码头上拦截上官家三艘商船,莫非是此事让楚越对其心生疑虑?” 第三十三章 柳暗花明,绝境逢生(下) 其实,对于范毅的猜测与怀疑,二人没有任何的明证,只是隐隐觉得当日他的行动以及行事的方式有些许夸张了,显得有些刻意。 “我们的确没有实证,至今为止也是怀疑的地步而已,虽说当日巡察司确实是奉命缉拿密谍,但我总觉得他过于果断大胆了些,后来,我们也想着用巡察司这条线,钓出北胡国二皇子,耶律韦室!”楚越直言不讳道。 巡察司、北胡国、耶律韦室......这些无疑都超出了燕楚江的意料。 而楚越自然也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于是解释道:“不瞒殿下,天行会的真正幕后之主,正是耶律韦室。至于一开始你问的那个问题,我只能说此时确实有些许繁复。” 身为太子,他自然知晓点到为止,有些话说到了一定的程度,自然就该停下了,于是便不再多说。 最终,楚越站在庆云楼门前,望着那辆渐渐远去的马车,心中难免怅然,还有一个月便过年了,本该欣喜的心情,却偏偏被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坏事给毁了。 当天夜里,她拿起笔,沾了沾微微冻住的墨汁,亲自修书一封,送回南阳重川上官家! 一旬后,清晨。 柳儿刚刚准备推开房门给楚越洗漱,怎料站在门口差点没将手中的那盆水给倾洒在地。 只见楚越率先打开了房门,而且还穿着一身粗布衣裳,连那头长长的乌黑秀发也都盘了起来。 见柳儿那嘟嘟囔囔硬是说不出话的模样,她实在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表小姐,这不是,这不是王婶的衣服吗?” 楚越伸手勾了勾她的鼻尖,笑道:“是呀,你这小丫头眼真尖,一眼便看得出来了,我昨天夜里刚刚找王婶借的,怎么样?”说着,她自顾自转了两圈。 柳儿仿佛还没有回过神来,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般道:“表小姐,你这是怎么了,一大早的这是要出门吗?” 楚越笑着点了点头,拍了拍丫头的肩膀,道:“天机不可泄露,我走了。” “表小姐,你去哪儿呀?不带柳儿吗,那你可得一路小心呀!” 只见她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大声道:“知道了,你这丫头瞎操心!”说罢便不见了身影,只留下柳儿一人站在房门口,略微委屈道:“我哪里瞎操心了......也是,像我们家表小姐这般人物,岂是谁人都能欺负的?” 出了国公府门,楚越徒步走到了隔壁镇上的一个偏僻村落,今日她刻意伪装打扮了一番来到此处,自然是有她的目的。 只因昨日商掌柜亲自上门,将那封来自重川的书信送到了她的手里。 阅罢,她不禁暗自感慨道:大隐隐于市啊!这常乐村虽说是村落,但毕竟是在都城苏杭城之中。 她一路往前走着,仿佛目标非常明确,径直走到了一家打铁铺子,门前有一个中年男子正对付着手中那块铁片。 楚越走上前去,从怀里掏出了一块银片,放下之后笑道:“老板,麻烦帮我用这块料子,打一把长命锁吧,有些急着要送人,马上取可以吗?” 那中年男子抬起头瞥了她一眼,随即便低头继续打磨,片刻后淡淡问道:“你这块料子是纯银的,马上拿的话,再加二两银子,总共二十二两。” 听罢,楚越从荷包中取出二十二两放在了木桌上,此后再无二话。 大概等了两刻钟,长命锁打好了,恰巧老板娘抱着孩子从里间走了出来,见她拿着这块长命锁,便随口笑问道:“姑娘,看你年纪轻轻的,应该没成亲吧,这长命锁是打算送给谁呀?” “这不是看着你们的孩子快要过百日了,刚刚好也快过年,就想着给孩子当见面礼,眼看这孩子白白胖胖的真可爱,真让我想起我那小弟来了,他小时候也是这般。”说着,塞到了孩子的襁褓之中。 这真真切切让老板娘手足无措了,一边拿起那长命锁一边转头望着孩子他爹。 “带孩子回房,快进去!”打铁匠冲着妻子连声说道,随即领着楚越进了屋。 “姑娘是上官家的人吧?人靠衣装确实不错,但是一个人的穿着可以改变,但是气质和气势却很难掩藏,看姑娘,显然非富即贵。”那打铁匠直言道。 楚越暗自点了点头,开门见山,不藏着掖着倒还算坦荡。于是悠悠道:“你一开口便问上官家,看来你此生为人,确实唯独对上官家有愧,不过这开场嘛,我还算满意。” “想必是七姑娘吧,当年跟着老掌柜前去上官家的时候,曾经远远见过一面,只是看不太清。” 楚越倒是不甚着急,也毫不见外,竟是自己坐了下来,主动倒了杯水喝了起来,润了润喉才说道:“想必,你早就知道我来了苏杭城吧,怎么不走啊?” 这话很明显是废话,当初南阳都城上官世家的那位七姑娘,遥领紫元宫长宫主的紫薇玉令,红衣策马前来拜师,整个苏杭城中谁人不知? 听罢,他微微低下了头,淡淡道:“从重川不远万里跑来了苏杭,也累了,不想再走了,更何况,就算我跑到天涯海角,上官家就找不着了吗,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楚越再一次微微点头,也算有自知之明,随即便只是用寒光紧紧盯着他。 可是却得来了一句意料之外的话语,只听他说道:“过去这么久,我不想再提了。” 楚越气极反笑,她是真的觉得可笑至极,伸手从袖中取出几张纸,展开之后一张一张地平铺在桌面上。 随即冷声道:“不想再提?这一年来,你可曾睡得安稳?你就不怕说了这句话,午夜梦回时,那一百零六个亡魂来找你讨债吗?他们有一些人曾经可是你身边熟悉之人,你在锦绣堂做了这么多年,你现在当真就能忘记得了他们吗?” 他抬起脚走到桌边,随手拿起了其中一张纸,只见上面一排又一排的全是名字,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不一会,他便在上面看到了三个久违的名字,恍如隔世。 “陈君堂,是不是很久都没有听到有人这样叫你了?你现在应该也不叫这个名字了吧。但是这个名字,一直都和另外一百零六个名字写在了纸上,商船之上一百零七人,独独你活了下来,而他们,却在茫茫大海之中饱受了水深火热之苦,最终只能绝望而去。你知道被烈火焚烧之后,再掉进刺骨冰冷的海水之中是什么感觉吗?可他们都知道!” 楚越说到最后,忍不住的两行泪水终于从脸颊上滑落下来,而他,则是将那张写着很多熟悉名字的纸紧紧攥在了手中,泣不成声。 楚越微微抬头看着他,见他仍是没有说话,便摇着头准备离开。 刚刚跨出两步,身后便传来一阵带着哽咽的话语声:“我只能说,听他们交谈时说的话,并不是中原话语,但究竟是谁,我不知道!” “先前二叔的来信上表示,他听王掌柜说,你十九岁就进了锦绣堂。想必十多年来老掌柜跟你们说过很多遍,平常呢,若真的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抑或是家里人有什么疑难杂症,尽可以向他开口,我们上官家虽不能说富可敌国,但是这点银子也还是可以出的,毕竟你们是上官家商行的人。可是你当时的表现,很令我们失望!” 说罢,楚越抬脚跨出了屋子抬起衣袖擦了擦脸颊,径直走出了村子。 她突然间想想起了方才他妻子的举动,心想着,如果,当初他们真的收下了什么,结果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只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只可惜,那一百零六条无辜的性命,早已葬身火海之中,是那真正的“火海”。 北胡,耶律韦室,你不能再藏了,绝对不能! 第三十四章 引蛇出洞 苏杭城有南北两个坊市,每日天还没亮,路边的摊主们便起了个大早,或挑着扁担或推着小车来到街边开始准备一天的营生。 此时,城北坊市的一座小桥上,有一个身着粗布麻衣的中年男子,正努力搓着双手来御寒,不得不说,今年的冬天是格外的寒冷,哪怕还有半月便过年也不减分毫。 当他远远瞧见一人撑着油纸伞,正缓步朝桥头走来时,心中的忐忑与不安之意更浓了。 他始终记得上次见面时,他临走前沉着声对他说过一句话:非常时期,不必再冒险见面! 他自是知晓主上的为人,表面上对着谁都和和气气,但实际上却是个狠人啊! 就算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违逆他的意思,只是他思来想去,都觉得这不能算是小事,反而是天大的事了。 所以,他才厚着胆子送出了那封信,将主上邀约至此。 之所以不像上次那般在暗巷里相见,也是考虑到形势问题,这里毕竟是闹市区,一旦真的发生什么事,混入人群中也好隐匿行踪。 正想着,那撑伞的年轻男子已然走到了他的身边,只听他淡淡道:“若是你的理由不足以说服我,回去便自请惩罚。” 布衣男子额头直冒冷汗,但庆幸他依旧撑着伞,伞沿压得很低,瞧不清彼此的神情面容。 他清了清嗓子,这才轻声道:“主上,据探子回报的消息,昨日上官楚越亲自一人去了常乐村,见了陈君堂。” 听罢,那年轻男子愣了愣,仿佛在思考陈君堂这个人到底是何方神圣,片刻后,终于沉声道:“本来想着他立了大功,打算留他一条小命,奈何老天都不愿意保他,那便了了吧,尽快安排,以免夜长梦多。” 说罢,他便转身沿着来时路离开了桥头。 紫元宫。 裴嗣与楚越正手持弓箭,对准了对面的靶心,随后手中箭羽激射而出,皆是正中靶心。 今日晨间,楚越尚且还在温暖的被窝中熟睡着,当她听到一番声响后便立即弹了起来,困意全消。 因为她等这一刻等太久了。 只见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台上赫然停着的那只白鸽,由衷地笑了,只是笑意中带着一些惨淡还有一些释然。 不久后,她打开了学舍的门,只见东边的太阳已经缓缓冒出了头,随后她径直往二宫主弟子院落而去。 再后来,便是现如今这番场景了。 “我在路上见到了海潮,她说石海并不在屋内,我便过去找你了。”她一边重新上箭,一边轻声道。 裴嗣没有回应,因为这个结果显然在两人的意料之中,石海此时不在学宫,却偏偏赶上了范毅溜出巡察司府衙的空档。 见裴嗣无话,楚越又搭弓射了一支箭,随即才悠悠说道:“先前我之所以主动去常乐村见陈君堂,不过是为了让他们先动起来,否则一直龟缩在暗处,我们怎么抓?果不其然,范毅一听闻我去见了他,便坐不住主动露出了狐狸尾巴。” 裴嗣放下了那张弓,转头望着她,问道:“他既然已经知道陈君堂已然暴露,便不会饶了他,想必他们一家三口,早就已经悄悄转移了吧?” 楚越也偏过头,迎上了他的灼灼目光,微微浅笑。 裴嗣见她信心十足,便断定无论他们如何将常乐村翻个底朝天,也不会找到陈君堂的一根毫毛。于是他随即开口道:“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对付他这种尤为自以为是的人,最狠的不过就是打破他的自尊心。我接下来呢,什么都不做,只等着他溜之大吉,我再来一个瓮中之鳖,岂不快哉?” 说罢,她拍了拍手转身离开。 南阳国都,城西季宅。 姜舒圣将一张纸条推到了柴济容面前,随即喝了一口热茶暖身。 循着他的目光,柴济容拿起了那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显然只有小行字,可他却看了许久。 片刻后,才用不可置信的语气说道:“全部都没了,确定是全军覆没?” 面对着他这般猴急的模样,那书生倒是淡定得很,还在慢慢地喝着茶。 西越国的巫卫,乃是归顺于王室专行暗杀事宜的杀手刺客,虽说堂堂王室收服这般江湖黑势力为己用,略为人所不齿。 但多年来,不可否认的事实便是:巫卫是西越柴氏的人! 而如今却在别国土地上,被人残害殆尽,何其荒唐,何其耻辱。 “他们只是埋伏东冥多年的密谍,何至于此,天行会为何会盯上他们,又为何痛下如此狠手?”柴济容站起身望着姜舒圣逐字沉声道。 此时,那书生不知为何,心中突然对面前这位西越国将来的文人君王殊为不齿。 书生意气,妇人之仁,何以担当重任? “殿下还是不要动怒,当心伤了身子。只不过殿下可能还未知晓,这天行会的幕后之主其实是北胡国的二皇子耶律韦室。”姜舒圣淡淡道。 啥,北胡国耶律韦室?这又闹哪样? 不是说耶律韦室此次前往苏杭城的首要目标,是南阳国那两位吗,怎么突然失心疯动我们的人? “先生,我当初向您请示过几次,是不是要先下手为强,趁着裴嗣孤身一人先除掉他一了百了,你当时是怎么跟我说的?为何如今的形势截然相反?”柴济容毕竟是一国太子,此时的一番诘问,竟是堪比天子之怒。 只不过对面的人是姜舒圣,他这个太子殿下也只能媚眼抛给瞎子看了。 只见那书生依旧不愠不怒,神情淡然道:“殿下,姜某并不是个疯子,此等行径我又如何能够解释和预料?无论是他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对裴嗣与上官楚越动手,抑或是无缘无故将我们潜藏已久的巫卫尽数残害殆尽,有哪一桩像是正常人做得出来的?” 要是裴嗣听到这番话,绝对会给他热烈鼓掌。 不说别的,就说耶律韦室之所以下此狠手这一件,还不是拜你所赐? 柴济容一听,算是明白了,这是打算当甩手掌柜的节奏了? 于是他走到他的身前,愁眉不展摊手道:“那如何是好啊?既然人都已经没了便暂且不说,那裴嗣呢?耶律韦室迟迟不动手,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与东冥联手?” 姜舒圣听罢,也站了起身,笑意玩味道:“殿下,您刚刚不都说了,我们的人已经全军覆没了,哪来的人手去杀他一个堂堂的南阳世子?” 然后,他轻叹一口气,转身径直往后堂走去。 柴济容今日听他几番话,当真是连冲上去扇他几巴掌的心思都有了,奈何他有那心没那胆,只能恨恨作罢。 就在他准备转身也准备回房自闭的时候,听到了一阵话语声传来。 只听那身影已经隐在黑暗中的人悠悠说道:“放心,耶律韦室若是就此罢休,他便不是他了。去年上官家商船沉海一事已然东窗事发,既然瞒不了,他必定会选择撕破脸皮摊牌的,裴家世子没多少好日子了,殿下尽管耐心等着便是。” 柴济容来回思虑衡量了一番,终于重展笑颜。 常乐村的打铁铺子今日晨间来了几位客人,但却只见大门紧闭,一问才知道,原来一家三口昨晚已经连夜搬走了。 几人听罢,顿时打开门走了进去,只见屋内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来都没有人居住过一般,毫无痕迹可言,更别提其去向。 午后,范毅在驻地等来的便是这番回复。 他挥了挥手遣散了众人,随即陷入沉思,他身为耶律韦室的心腹,更是天行会的首领人物,心思自然通透,既然前去常乐村解决陈君堂的人扑了空,情况显然不容乐观,于是便立即飞书去了紫元宫。 午间,燕楚江罕见地来到了裴嗣的学舍,二话不说便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函,说道:“明日是王叔的寿辰,我方才去了趟凌王府,这是王叔让我转交给你的。” 裴嗣接过信函,打开后只见是一封请柬,便笑着点了点头。 这两位半年来的关系其实算不得融洽,反而因为楚越的缘故有些许尴尬,所以一时之间空气仿佛凝结了一般。 燕楚江实在受不了,于是找了话题淡淡问道:“先前听楚越说过,耶律韦室是天行会的主子,还说你们想要利用巡察司范毅的这条线来引出耶律韦室,不知现在情况如何了?” 说罢,他毫不见外地坐在了裴嗣的对面。 “不瞒殿下,鱼儿很快便要浮出水面了。”虽说两人不对付,但既然说到了正事,还是涉及两国共同利益的正事,裴嗣自然是毫不吝啬悉数告知。 只见他一边给燕楚江倒着果酒,一边温声道:“首先,不知殿下可还记得之前的那条突兀现世的豢蛇吗,而众所周知的是,豢蛇乃是北胡国的邪物;其次,上次乾元盛会上,石海曾经与越儿有过一番简单的切磋,她跟我说石海的武功底子并不差;最后,便是常乐村的陈君堂,这个陈君堂身上背着的可是上官家去年那艘沉入海底的商船上的一百零六条性命,在得知越儿与他相见后,他便吩咐天行会立即将其诛杀,当然,扑了空子。” 燕楚江听罢,自然知晓他那没有直接说出来的结论:二宫主门下弟子石海,便是潜藏在苏杭城已久的北胡国二皇子,耶律韦室,此外,既然通过范毅真的能够钓出线索,那想必这巡察司的主事,与天行会自然脱不开干系。 而此时,海潮正坐在石海的学舍中。 只见她拉着他的手,苦苦哀求道:“我的好哥哥呀,你就跟我回去吧,还有半个月便要过年了,你都已经多少年没在家里陪父王了?这次我好不容易逮到了你,你必须跟我回蒙辽!” 这几年,他向来神出鬼没,就连那草原之主,他那位雄才大略的父王耶律莽都不知道他的行踪下落,难怪这次海潮会这般。 他伸手敲了敲妹妹的小脑瓜,气笑道:“有你们陪着不就好了,我这些年来自由自在逍遥惯了,就不回去了,我答应你,得空了便回去看看。” 海潮心里苦,自己就这般好打发了!于是哼哼道:“今日晨间我就来找过你,结果你不在,就连楚越也扑了空......” 听罢,耶律韦室震惊道:“你说什么,今晨上官楚越来过?” 海潮眨了眨眼睛,不甚明白他为何反应这般大,但还是默默点了点头。 她既然主动前来试探,那想必是猜到了,看来此地已然不宜久留,必须得尽快离开这里了。 说着,一只信鸽落在了窗台,耶律韦室走过去抽出信笺,看了之后便推推搡搡地把妹妹赶了出门。 海潮站在门外仍自顾自地骂骂咧咧道:“神神秘秘的,你不跟我回去便罢,我明天自己回。”说罢,才略微满意地转身离开。 第三十五章 血染雪梅园 今日乃凌王燕韶的寿辰,一大清早王府的老管家便带着几位小厮,在府门外迎宾,忙得不可开交。 午时,王府在后花园大摆筵席,其中主席位上除了王府亲眷和代替王室前来赴宴的太子殿下燕楚江外,有一人尤为引人注目。 这,南阳裴家世子怎么也在席中? 既然是堂堂凌王的寿辰,在座众人自然无一不是朝中百官或是豪门商贾,正如裴嗣初来乍到时对李云开所言,他的身份,东冥国内该知道的人自然早已知晓,不必过于在意。 见宾客已至,凌王连忙端起酒杯,缓缓站了起身,环视了一周后坦然笑道:“今日本王寿宴,本想着如今江湖中形势不稳,不打算大操大办,但想着本王今年着实高兴,只因我这位贤侄的到来,想当年,本王在边境之上突遇西越兵马奇袭,若不是永安王出手相救,本王恐怕早已埋骨......”说着,燕韶偏过头朝裴嗣望去。 得知凌王与南边那位永安王有此渊源后,在座众人此时不知有多庆幸,当初裴嗣孤身一人前来苏杭时,没有对他动手动脚。 裴嗣听罢,连忙举杯起身,温言道:“王爷言重了,今日既是您的寿辰,裴嗣在此举杯,与诸位共贺!” 言罢,在座众人俱皆举起手中杯,共贺凌王大寿。 紫元宫,雪梅园。 如今深冬时节,正值院中梅花盛开得最为烂漫之时,只是此时此刻手持墨池站立园中的楚越却无意欣赏。 雪梅园乃离开紫元宫的必经之地,显然她在此地已然恭候某人多时了,但庆幸,功夫不负有心人。 “石师兄,你可总算来了,不过我竟是不知该叫你石海呢,还是耶律韦室更为合适,但有一事,我倒是蛮庆幸的,起码海潮今晨已然离开了紫元宫,往北边去了,我倒也不必为难。”楚越淡淡道。 耶律韦室此时一身藏青色长袍,手持长剑,加之他那本就修长的身形,身为北地之人却不似北地之貌的容颜,当真可谓是超凡脱俗。 听罢,他嗤笑一声而后说道:“别惺惺作态说得这般动听了,既然已经东窗事发,又何必拿海潮来作你所谓冠冕堂皇的仁义借口?若她在,你就会放我离去?” 那自然不会。 “上次的乾元盛会,楚越有幸领教过二殿下高招,今日,烦请君再赐教。”说着,她手中的墨池剑已然出鞘,锋指耶律韦室。 自上次交手,楚越便深知他的剑招,几乎都是损人不利己的狠厉招数。 所谓的剑气,其实是持剑者出招之前,将自身体内的真元之气注入到长剑之上,但是耶律韦室的剑招乃是她生平仅见的“毒”,只因他所修之法本就不为世间所容。 也就是说,一旦被他手中长剑刺中,若不及时自行压制体内气息,便会毒入肺腑,气血不行,以致经脉紊乱最终气绝而亡。 “没想到,我竟是小觑了你的天赋之才,只与我交手一次,便能将我的路数摸透,作出应对之策,看来上次我就不该对你们手下留情,早该让豢蛇将你们全杀了,好一了百了。” “只可惜这世间并没有后悔药,你若是一开始选择用豢蛇对付我,想必这时我已然身死,但以你如今的内力,显然已经不足以驱使豢蛇。”楚越一针见血道。 凌王府,一人突兀走进宴席间,向燕韶拱手行礼后弯腰耳语,随即默默退去。 而燕韶的脸色却有了些许异样,裴嗣全然看在眼里,只见燕韶此时也投来视线,向着他默念一词后点了点头,随即裴嗣躬身行礼,离了王府。 那侍卫禀告的消息,便是巡察司范毅乔装离开了巡察司,往紫元宫方向而行。 当初,因为耶律韦室的出卖,李云开身份暴露后,其在东冥国所掌握的那条密谍线便陷入了静默期,短时间内无法恢复。 裴嗣为了其它线路潜伏人员的安全,自然也不会贸然启用其它的线路,故而他才摆脱凌王帮忙打探消息。 就在裴嗣一脚踏出凌王府,翻身上马之际,雪梅园内的雪地之上已然渗入了点点猩红,只见墨池极为利落地穿过了耶律韦室的胸膛。 就在此时,楚越从他的眼中瞧见了不该有的神色,随后他用尽全力紧紧握住了墨池,楚越便知晓他的援兵到了。 就在她准备撤剑转身,以一掌之力对抗之际,她听见了一声利剑穿过血肉身躯的声音。 当她将墨池剑拔出,回转身时,看到范毅手中剑亦是穿透了一人之身。 范毅撇过头,见耶律韦室倒在雪地之上,右手有气无力地捂住心口,他连忙将剑拔出弃之于地,随后一个箭步跑过去扶起了他,替他渡入真气。 楚越紧紧抱住她,生怕她觉得冷了,但到现在还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她,她为什么要这么傻? 此时,陆箫儿正躺在楚越怀中,笑意温柔,断断续续道:“楚越,今天的雪梅园,好美啊,你看,下雪了。”说着,她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伸出了手,接住了空中飘落而下的片片雪花。 楚越的双眼早就瞧不清她的面容了,泪水不断从眼眶中滚落下来,她只能不断地在箫儿的脸上擦着自己的泪珠。 “楚越,之前就跟你说过,我最,最喜欢下雪的冬天了,或许,或许能够死在雪地里,也算是我的宿命吧,你......” 她伸手朝楚越的脸庞而去,想要为她擦掉脸颊的泪水,只可惜,手伸到半空便没了力气,楚越见状,连忙猛地一把接住了她的手,触手冰冷,毫无温度可言。 楚越到现在为止,都不明白,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决然为她挡住那一剑,但她却开不了口,若是哭到极致,便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以至于到最后,她再也感觉不到怀中人的心跳脉搏之时,她还是不知道答案,而且,她再也不会知道了。 一旁的范毅见自家主子似乎好了些许,便想着将趁机将楚越一并解决掉,于是他随手捡起了耶律韦室掉在地上的那把剑,走向了上官楚越。 就在长剑即将触及她后心之时,他手中的剑突然被一颗飞来的石子给弹开了,范毅猛地转头,只见裴嗣出现在了眼前。 只要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于是他二话不说便回身,背起耶律韦室离开了此地。 裴嗣连忙跑到楚越身边蹲下,见她的情绪已然崩溃,不断地喊着让他救救箫儿,而他却只能默然低着头。 最终,他将陆箫儿安置好了之后,背着已然昏睡过去的楚越回到了她的学舍。 接下来的三天,裴嗣不眠不休地守在她的床前,可她就是这样一直睡着,他知道,她只是不愿醒来面对这一切罢了,所以宁愿沉沦在梦魇之中,或许梦里还能拥有一番净土吧。 第四日,当趴在床沿的裴嗣悠悠醒来时,见楚越投来注视着自己的目光,他原本无神的双眼瞬间有了神采,于是饿不饿,冷不冷,要不要喝水的问题,语无伦次问了一大堆。 但楚越只是微微摇了摇头,淡淡道:“裴大哥,你陪我去看看箫儿好吗?” 裴嗣望着她犹豫了片刻,随后扶着她起身,给她披了件毛绒绒的大氅,离了学舍。 二人驱车来到了苏杭城城东郊外的一处梅林,裴嗣勒马停车,掀开车帘子将楚越扶了下来。看到眼前此景,裴嗣知晓她心中所想,于是主动说道:“陆镖主说,箫儿从前亦是最喜爱梅花,故而挑了此地,想必她定然欢喜。” 二人来到那处新坟前,楚越不顾裴嗣的劝阻坚持坐在了雪地上,见状,知道自己拗不过她,于是裴嗣也跟着坐了下来。 楚越伸手轻轻拂去碑上的残雪,将一直抱在怀中的那壶她最爱的果酒放在碑前,喃喃道:“之前,你跟我说你最喜欢大雪纷飞的冬天,但是你可能没想到,到最后却因为我,你竟是连今年冬天的最后一场雪都没来得及欣赏到吧!” “其实,我,我到最后都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挺身而出替我挡那一剑,你也没来得及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其实我今天说服了自己无数遍,才鼓起勇气来看你的,因为我不敢啊,我害怕面对你,害怕面对陆镖主,他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却被我给害得丢了性命,我根本无颜面对他。” “裴大哥,我原以为自己习惯了失去,可就在你笑着躺在我怀里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从未放下过,原来,我那天与你说过的那番话,竟都是笑话,连我自己都做不到,又有何资格安慰你?” 裴嗣知道,她指的是当初李云开身份暴露之后,她对自己说的那番话。 说到底,他和她都是一样的人,因为内心脆弱,才会假装坚强,因为害怕失去,才会表现得毫不在乎。其实到头来都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把戏罢了,只可惜到最后竟是连自己都欺骗不了,又能骗得了谁呢? 二人离开了梅林,那块碑前除了那一壶果酒之外,还多了一个刚刚堆起来的小雪人。 今年深冬时节,紫元宫的雪梅园,成了楚越此生难以磨灭的记忆。 因为那个救了她一命的单纯善良小姑娘,也因为那一抹雪地上的猩红。 第三十六章 本殿下不是醋坛子 自从在雪梅园晕倒醒来,去见了箫儿后,她的心结似乎解开了,但那日终究在雪地上坐了许久,免不得受了点风寒,便一直好生休养着。 这不,楚国公不甚放心,便大手一挥,让柳儿前来照顾她。 今日晨间,当楚越打开学舍大门时,着实被吓了一跳,只见裴嗣与燕楚江两人并肩站在门外,正嘴角浅笑地望着她。 柳儿差点没忍住叫出声,但毕竟是国公府的丫头,修养亦是极好。 四人一时无语,大眼瞪小眼了片刻,楚越终于开口问道:“不知二位殿下,一大清早的来找我,有何事吗?” “我来找你去爬山的。” “我来找你去游湖的。” 听罢,二人异口同声道。 好了,不说还好,一说两人又吵起来了。 “爬山?世子殿下,楚越的身子还未痊愈,怎么能受得住这般折腾?”燕楚江气势凌人道。 裴嗣听罢也不恼怒,只是悠悠道:“太子殿下又好到哪里去?游湖?万一不小心掉下水怎么办,受了风寒怎么说?” …… 柳儿一直虚扶着楚越站在门口,看着二人相互斗嘴的模样,竟是觉得很是有趣,可比说书先生说的故事好玩多了。 楚越可没有像柳儿那般好心,既然他们都不要面子,自己又何必给? 于是直言道:“楚越自问与二位相识已久,竟是不知两位殿下原来是个醋坛子!” 听罢,二人停了下来,算是暂时休战吧,愣了片刻后才琢磨过来她此话深意。 于是再一次异口同声道:“本殿下才不是醋坛子呢!” 楚越暗自点了点头,没想到他俩还挺有默契的嘛。 但她也没反驳,只是在心中腹诽道:是是是,二位殿下自然不是醋坛子,因为说醋坛子还实在委屈了二位,是醋缸还差不多! 见她没再说话,两人竟又再次互怼了起来,幸好当下四处无人,否则可真要传遍苏杭了! 此时此刻,他们哪里还有丝毫顾忌自己尊贵无比身份的心思? 楚越轻叹一口气,本想直接转身关门大吉,但还是开口打断道:“二位殿下,额我突然间想起来,我近日身子有些许不方便,难言之隐,想必二位明白的吧?” 又是一时无话。 许久过后,裴嗣终于摆了摆手尴尬道:“是我们唐突了,既然如此,我们就不打扰了,我们就先走了,过几日我再来看你。”说着,连忙推着燕楚江离开。 燕楚江被他推搡着,还不忘坚强地扭过头笑道:“那楚越你好好休息,我过几日再来。” 待二人走后,柳儿终于噗嗤一声破了功,痴痴道:“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二位殿下竟然这么可爱。” 楚越听罢,转过头敲了敲她的脑袋,笑骂道:“哪里可爱了,我伤都还没好呢,我还嫌他们聒噪呢,你怎么不体谅体谅我呀,没良心的丫头!” 柳儿忙的关上门,随即扶着楚越进屋坐了下来,颇有指点江山的姿态说道:“我们家表小姐这是人见人爱,身在福中不知福,这两位殿下如此一往情深,又是仪表堂堂,最重要的是对您又好,不知道您喜欢哪一位了?” 说罢,楚越当着她的面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都懒得怼回去了。 只是她想了想方才情急之下说的那个理由,突然间有点懊悔,如此羞于启齿的话,自己怎么就脱口而出了? 她堂堂上官家七姑娘颜面何存,日后还怎么见人?愁!愁啊! 二人被扫地出门后,不知不觉并肩来到了江边,裴嗣一眼便看到了眼前停着的那个小舟,舟上还铺满了鲜花。 于是他扯着燕楚江的袖子,抬脚踏了上去,然后划着船桨驶离了渡口。 燕楚江从被他拉住之后便一直目瞪口呆地望着他,见状,裴嗣没好气道:“反正你我都没能如愿,你这心意不如给我好了,也不算浪费,我倒愿意可怜可怜你,承你的情。” 燕楚江气急道:“谁要你可怜本殿了,谁又要你承情,今日本殿可没有输,而你也不算赢。” 说罢,空气顿时安静了下来。 平湖之上,两个大男人,坐在一方铺满鲜花的小舟之上,何其荒唐,但此时的两人似乎没有丝毫觉悟,反而无端生出了同病相怜之感。 这两人,自从见面相视以来,因为有楚越横在中间,向来不算相处融洽。 但毕竟身份地位摆在这里,两人其实在就明白,若抛开前话不说,未必不能惺惺相惜,成为知己至交。 “裴嗣,你跟楚越在重川的时候就相熟了吧,要不然你跟我说说呗?”燕楚江淡淡说道。 裴嗣双手划着船桨,听闻他的话,瞬间陷入了沉思,恍然发现,原来他跟楚越已经相识一年了。 “我始终记得,去年冬天,在上官老祖宗的寿宴上,那个时隔多年,再次以红衣长裙示人的明媚女子。”裴嗣闭着眼睛轻声呢喃道。 是的,他后来问过自己,到底是何时开始喜欢她的。 原来他爱上的,不是在渝川江边初见的她,也不是追杀柴氏太子时在城郊山脚偶遇的她。而是在上官烛明的寿宴上,那个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她! “她是我多年来遇到的所有女子之中最特别的那个,她有谋略之能,心怀天下,虽是女子,但却丝毫不输男子。” 说罢,他睁开了双眼,望着西边的故国,笑意温淳道:“她,一直都跟别的女子不一样。” 这句话,他记得与她初识时,跟她说过不止一次。 燕楚江感叹道:“是啊,她确实跟别的女子不一样,真不愧是上官老祖宗教出来的姑娘,有他当年商行天下时的雷厉风行。” 听罢,裴嗣这才想起来,这位东冥国的太子殿下,可是从小便把上官家老祖宗奉为神明一般的人物,一直都想要成为他一样,能够以一人之力影响整个华夏大陆的人。 “那殿下为何不愿为了这个宏愿,重新考虑我当初亲自前来东冥的诉求?殿下想必也明白,只有天下太平才有家国安定,只有家国安定才会有百姓和乐!战,只是一时的流血伤亡;但若不战,贵国便是与束手待毙无异。” 说罢,裴嗣放下了双桨,转身面朝燕楚江,缓缓站了起来,拱手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第三十七章 冬去春来,新桃换旧符(上) 临近春节,紫元宫休沐一月,宫中弟子悉数返回家中,楚越自是回到了楚国公府。 今天是尤为特殊的一天,楚越一大早便被拉着起身洗漱,随后莫名其妙地在柳儿的推搡之下上了早就候在府外的马车,本就困倦的她差点怀疑自己被绑架了。 不到一刻钟,马车停了下来,楚越见马车停了,便掀开了车帘,只见自己已然到了庆云楼门前,随后,她一路跟着柳儿直接上了三楼,一路上犯着嘀咕,怎么今日整栋楼人影都没了? 三楼,柳儿打开了庆云楼最大雅间的门,眼前此景,让楚越完全清醒了过来。 她在脑海中快速地过了一遍,才恍然间想起来,原来今日是自己的生辰。 那么,今日也就是...... 午时,整个国公府的人马方才回到府邸,楚越回到房中第一件事便找来了柳儿,吩咐了一件让那丫头莫名其妙的事情。 晚上,楚越独自一人出了府门,正准备走上马车之际,便被人唤住了,只见来人走上前来,拱手道:“七姑娘,我家公子请您移步一叙。”说着,往后边不远处的马车看去。 这个人楚越记得,她曾经在庆丰园匆匆见过一面,此时她不禁扶额叹息,怎么这么巧?但想着,她还是上了后边的马车,果不其然,裴嗣正端坐在车上。 然后,楚越又莫名其妙地被他带着跑了一路,还前程未知,可他偏偏一声不吭。 只见马车悠悠然穿过了大半个主城道,来到了城中央,眼前的那座横跨东西两端的架桥渐渐浮现在了楚越的眼前。 只听那人轻喝一声拉紧了马缰,停下了马车,裴嗣先行跳了下去,随后回过身将楚越牵了下来,只听他轻声吩咐道:“清宁,你先去将马车停好,然后就暂时不用管了,可以先睡一觉。” 那名唤清宁的年轻人愣了愣,脸上的神情一变,仿佛在腹诽自家公子没良心,随后才拉着马离开。 还没等楚越开口,他便从怀里掏出了一条长长的布条,默默地走到了楚越身后,给她蒙上了眼睛,然后附在她耳边轻声道:“什么都不用问,把手交给我就好。” 听罢,楚越心中莫名恼火,今天不是自己生辰吗,虽说是制造惊喜吧,但是一整天莫名其妙被人安排着,过着傀儡般的生活,难免心中愤懑。 但还能如何,眼睛都蒙上了,还能怎么着? 裴嗣牵着她的手,她能感觉到,此时已经走到了架桥的中央位置,果然,裴嗣的脚步停了下来,站在她身后温言道:“心里数三个数,然后再解下布条。” 一,二,三。 当她极其听话地照做之后,解开布条的那一瞬,她看见了眼前的半城焰火。 “今夜,这苏杭城的半城焰火,只为你一人而绽放......楚越,生辰快乐。” 听罢,她转过身,望着眼前的裴嗣,未言片语。 裴嗣想象过无数种她看到半城焰火之后的反应,但唯独没有想过是这样的,他双眉微皱疑惑道:“难道,你不喜欢焰火......也是,你向来跟别的女子不一样。”说着,脸上的落寞与失望之意,显露无疑。 楚越噗嗤一下笑出声,伸出双手扶着他的肩膀转了身,面朝南边,轻声道:“闭眼倒是不用了,数三个数就好啦。” 见他投来疑惑的目光,楚越干脆自己帮他数了,一,二,三。 话音刚落,苏杭城南部的整片天空,都亮了。 “今夜,这苏杭城的半城焰火,也只为你一人绽放......裴嗣,生辰快乐。” 今日午后,楚越便吩咐柳儿置办此事,方才她亦是准备前往庆丰园接裴嗣的,奈何先上了他的车,此前她还在惋惜,但庆幸的是,这两人,终究是殊途同归! 今夜,苏杭城的整片夜空,满城焰火,见证了此时在桥上紧紧相拥的两人,十七年来共同度过的第一个生辰。 而重川城的百姓或许还记得,十七年前的今日,正值这两人降生之际,有凤,鸣于九天。 大年三十,除夕。 永安王裴穆几日前便被国主从剑阁将军府召回了重川,独留次子裴啸与女婿陆鸣川于边境戍守。 今日晨间,国主裴稷上完早朝后,便回到那座小御书房,与弟弟叙旧。 “你呀还是往年一样的脾气,没什么事还不愿回京,去年要不是嗣儿游历归来,你想必也要留在边境了,今年倒好,我连送去了两封书信才巴巴地回来,连我这个哥哥的面子都不肯卖了,该是罚酒一杯。”说着,亲自倒了一杯清酒,推到了永安王裴稷的面前。 永安王倒是豪迈,没有喝下那杯酒,反而直接拿起了酒壶灌了起来,笑道:“一杯怎么够,一壶可还行,陛下可解气了?” 此话,哄得堂堂一国之主哈哈大笑,站在房间外面的贾公公似乎见惯了大风大浪,神色无异,满朝文武,后宫诸妃,都不及这两位父子会哄陛下高兴。 “今日除夕,也难为嗣儿还远在东冥国都,不能回来过年了,我今日叫你过来可是有重要之事跟你说的,我打算在嗣儿及冠那年正式册封他为奕王,先前也跟嗣儿提起过,想必你也知晓了的,现今让他积累些名望,也是好的。”国主裴稷悠悠道。 此时,门外的贾公公高声喊道:“陛下,皇后娘娘求见。” ...... 苏杭城,楚越站在楚国公府大门外,翘着双手,看着眼前站在马车前的人,轻叹一声道:“裴大公子,今晚除夕夜是要留在家中守岁的,你还是乖乖待在凌王府为好。” 是的,自从凌王燕韶认了这个贤侄之后,对裴嗣简直是视如己出。 “上官小姐,可否赏在下几分薄面,跟我走一趟,保证不耽误你回国公府守岁。”裴嗣笑起来简直像一只小狐狸。 二人驱车来到江边,裴嗣罕见地丢下了楚越,当他再次出现之时,手里赫然拿着两盏花灯。 楚越猛地抬头望着他,他突然间脸一红,笑道:“我知道你去年这花灯被那慕容铭给搅黄了,所以到最后没放成,所以我今晚特意带你来放花灯的。” 去年除夕夜,楚越带着白露来到渝江边放花灯,没料慕容铭那小子胡搅蛮缠,加之她那位突兀出现的大哥,最后她带着白露无功而返。 见她投来异样的目光,他假装没看到地拉着她的手走到了江边。 许完愿,看着两盏花灯随着江水漂流而去,楚越转头看着身旁的他,笑着说了声谢谢。 随后,两人并肩漫步在江边,只听楚越缓缓开口道:“小时候,爹爹每年除夕都会带着我们母女俩出去放花灯,后来爹爹走了之后,娘亲便再也没有去过了,而我似乎早就养成了习惯,只是去年没放成,确实是个遗憾。” 第三十八章 冬去春来,新桃换旧符(下) 说着,楚越似乎想起了什么,于是停下了前行的脚步,转头望着裴嗣,笑道:“原来那天你也在渝江边,我就说嘛,我那位大哥当时虽说是雾都县的县令,但他也没有这般喜好与民同乐吧,原来是望风闻味,冲着咱们世子殿下去的。” 去年除夕夜,上官楚尧在府衙听闻来报,说世子殿下亲身来到了雾都县,这才动身离开了府衙,来到了渝江沿岸。 听罢,裴嗣继续往前走着,嘴里悠悠道:“是啊,你那位大哥向来消息灵通得很,这不巴巴地追在本殿下的屁股后头吃灰吗,只可惜,到最后也是无功而返。”说着,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缓缓低下了头。 楚越自然察觉到了,连忙跟了上去,只见他重新抬起头望着他,挤出了一个笑脸道:“还记得我那天钻进了芦苇荡里的事情吗?其实我是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在去年春天身死异乡的人。” 楚越当然记得,那天她简直对他无言以对! “我就是在去年除夕夜,在渝江边从一个小贩手里得到的消息,才知道数日前,他死在了西越甘宁城。”裴嗣继续道。 楚越缓缓伸出手,紧紧握住了他,只是她不知道,这样的温暖,能不能融化他心底深处的冰封。 裴嗣再次停下脚步,反手将她的手握在手心。 话说皇后娘娘从小御书房回到寝宫,便吩咐心腹侍女青衣送出了一个消息,她知道,从今以后,只有自己才能为那年仅三岁的独子裴雍撑起一片天了。 多年来,她很清楚陛下对永安王父子的态度,也知晓他甚是看重裴嗣,但是她总觉得只要自己为他诞下一位皇子,他的态度终究会改变。 直至今日,她的梦终究还是破碎了,虽然后宫不得干政,但她毕竟身为一国之母,自然明白一位世子在自己父亲还在位之时被册封郡王的意义。 这便表示了陛下并没有打算让裴嗣世袭其父永安王的亲王爵位! “裴嗣,你只不过是区区一个亲王之子,凭什么继承王位,我儿子本应是陛下唯一的继位人选,你凭什么?只要我还活着,便不会让你得逞!”她低声嘶吼着,手里的手帕直接被她撕开了两半。 翌日,大年初一。 姜舒圣走出自己的房间,转了个拐角敲了敲门,见无人回应,便逮了个护卫,神色不悦问道:“殿下人呢?” 那护卫自从被他唤住后便觉得自己今年运道不足,看见他的脸色后,便觉得自己当真是倒霉透顶了。 他心中在为自己感慨之余,同时也想为那可怜的太子殿下默哀,于是拱手无比恭敬道:“先生,殿下今日午后便……兴高采烈地出门了。” 兴高采烈?姜舒圣算是明白了,这个情种又是去与慕容家小姐约会了。 只听他冷笑一声,那护卫心里顿时咯噔一下,随后只见他径直往府外走去,淡淡道:“等他晚上看完花灯回来之后,跟他说我有事找他,让他来见我。” 护卫见状,连忙追了上去,横刀于胸前,一改方才的怯懦,豪迈道:“先生,凌安宫城前临行时,陛下嘱咐过我们,务必保证先生您的安全,请先生允我等随行左右。” 姜舒圣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这是南阳国都,皇城脚下,他们要是有本事在众目睽睽之下截杀我,我就算死也瞑目了!” 这名护卫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万般感叹,真不愧是连陛下都敬佩三分的读书人,这话说得霸气。 回香楼,三楼雅间。 自从上官泠被对方用自己的原话反击之后,沉默了片刻,此时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姜先生此话何意。本官官居礼部,乃南阳国正二品尚书衔,若是贵国无半点诚意,本官何至于此?” 听罢,姜舒圣嘴角浅笑,这上官泠真不愧是稳坐礼部一把手之位多年的老狐狸,吃不得半点亏。 于是敛了笑意道:“所以在下才会有此一问,若是不知道大人您能给我们什么,那我们该如何衡量呢?若是大人您值得,便是我西越堂堂一国的执宰又有何妨?” 一国执宰,这个饼真的很大。 上官泠思虑片刻后,站起身微微拱手,随即转身离开了回香楼。 今日午时,姜舒圣收到上官泠的邀约,他便猜到了缘由,能让他这只万年不动的老狐狸如此急躁地另谋生路,自然是自知扶龙无望了。 看来裴家世子真的要高升了。 此时,柴济容正带着慕容镜在逛花街……当然,这个花街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别多想! 每年的大年初一,重川城都会举办花灯会,白天自然看不了那灯火阑珊,但百花斗艳也能让人大饱眼福。 本来按照慕容镜的性子和家世,自然是不会对此等俗物感兴趣的,但是和他一起,好像也可以。 此时,两人不知不觉再次来到了渝川沿岸。 季宁越缓缓开口道:“其实我当初在北城门第一次见到你时,就心悦于你了,直到去年端午,也就是在这里,我终于听到了你有如天籁般的声音,告诉了我你的名字,我就想着定要给你一世尊荣。” 慕容镜虽不知他此言深意,但她心中还是由衷感动,转头望着近在咫尺的他,笑道:“多谢你,在我以为自己失去所有的时候,出现在我身边。” 她,从小便以拥有“神凰命格”自居,她从来都只想着终有一日会成为一国之母,一直不作他想。 所以,当她那日在王府中被裴嗣拒绝之后,她自觉已经失去了一切。 接下来,她听到了一句石破天惊却不能理解的话。 只听他极为认真地沉声道:“你从来都没有失去过,他裴嗣不能给你的富贵荣华,我日后定会双手奉上!” 她紧紧盯着他,在他脸上发现了从未有过的神采。 晚上,他亲自将慕容镜送回慕容家后,终于悠悠然回到了季宅。 一进门,那个护卫便迎上前来恭声道:“公子,先生说让你晚上回来之后去找他。” 他怎么知道我要晚上才回来?当然这只是第一反应的疑惑,他柴济容才没有问出这么愚蠢的话。 走到最角落的那间房门外,他抬手敲了敲房门,听到回应后推门走了进去。 只见他端坐在书桌旁翻看着手里的书,见他进来了也没有别的表示,就连眼睛也没有瞧他一眼。 柴济容要是等他开口,不自己找地方坐下,估计就得要站着说话了。 柴济容一直都知道,对于他,他这个太子头衔一点用处都没有。 姜舒圣见他坐下后,才淡淡开口道:“我今日去见了上官泠,本来想着你好歹也是一国太子,不去不合适,奈何我这想法就有如明月照沟渠。” 柴济容心中倒是憋屈得很,你这是怪我咯!本太子哪里知道你今日有此邀约? 姜舒圣终于抬起头,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顿时觉得舒心了些许。 于是给了他一张难得的笑脸,道:“想必是裴家世子即将封王,他终于决定重新考虑我们之前的提议,我说了,如果他有足够的诚意,我们西越自然不会吝啬执宰之位。” 柴济容知晓此事,临行前夜,父王曾经说过,若是上官泠肯真心实意地投效,宰相之位许诺于他也未尝不可。 “那他怎么说?”柴济容连忙问道。 姜舒圣微微摇头,无话。 柴济容也明白,这个许诺自然是足够诱人的,朝臣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执宰,试问谁不会心动? 只是这毕竟是叛国之举,是该慎重谋划方能行事。 正想着,对面突然传来话语,道:“花灯会可还赏心悦目?” 柴济容顿了顿,正准备回话,对面又缓缓开口道:“看来不用多久,我们东宫可要迎回一位正宫太子妃了!” 听罢,柴济容看着他那副毫无表情的脸庞,手里还依旧翻动着书页,简直了一副看热闹的架势,于是他没忍住在心中恨恨道:关你何事! 随后,他拱手告了一礼,开门离去。 柴济容走后,姜舒圣放下了手中的书籍,揉了揉太阳穴,开始闭目养神。 第三十九章 侠以武犯禁 大年初二,裴嗣拜会国公府。 楚越从裴嗣手中接过书信,阅罢,轻声道:“皇后知道了,这便代表我三叔也知道了,三哥传信过来,是担心三叔会狗急跳墙。” 毫无疑问,楚越此言一语中的。 一般的墙也就算了,不值得楚华巴巴地传信来东冥,可他上官泠要翻的这面墙,是横亘在南阳与西越两国之间的城墙! 楚越犹豫片刻后,直言问道:“他手中所掌握的东西,有多少?” 裴嗣苦笑道:“我只能说,多年来,他手中的人脉以及情报,不少。”显然,即便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他还是觉得很无奈,很无助。 楚越看着他那紧皱的双眉,于心不忍,于是扬眉笑道:“要不然,让陛下随便给他找个罪名,下狱得了,一了百了。实在不行的话,把我那大哥也一起关了就是。” 听到她这番话,裴嗣总算是被她逗笑了,他伸手捏了捏楚越的脸庞,笑道:“你还别说,我真的想过!” 听罢,轮到楚越笑不出来了,要知道,这只是她故意说出来哄他开心的玩笑话。 此时,有一小厮上前来传话,说府外有紫元宫使者前来,有要事面见他们。 当他们二人准备上马,启程返回紫元宫时,今晨罕见被召上朝的楚国公洛平的轿辇正好停在了府门外。 裴嗣与楚越见状,立即翻身下马,迎上了走下轿子的洛平,楚越眼见着他微皱的眉头,担忧问道:“外公,可也是湖州之事?” 闻罢,洛平点了点头,随即道:“因为事出反常,其中恐怕也涉及江湖术士,故而陛下着令紫元宫全权调查。想必,长宫主是属意你们二人前去了。越儿,外公没别的要求,只希望你能量力而行;至于你,好好护着我这外孙女!” 说罢,瞪了裴嗣一眼后,拍了拍楚越的肩膀,便转身进了府邸。 紫元宫。 因为此时还是休沐期,宫中尤为安静冷清,只有一小部分不愿奔波回家的弟子留守在此。 主殿内,三位宫主列位上座,楚越与裴嗣正立于下方。 长宫主月临缓缓道:“此案反常,朝廷亦是非常重视,希望你二人即刻赶赴湖州,查清此案。” 昨日,湖州知州上呈了一份奏折,国主燕旭阅罢,深知此事另有蹊跷,便连夜召集百官今日上朝议事。 自湖州而来的奏折上赫然所书,湖州境内有多个县接连收到报案,报案人哭诉称自己亲眼目睹了自己的亲人被斩首示众,死状极为惨烈。 其中一位被害人还是湖州知府! 接连三日,离奇被害者竟是多达数十人,但追问起事发缘由与经过,报案人皆是表示回忆不起来。 所以,这件事情闹大了。 但湖州方面却表示,此案很难稽查,只因报案人自己都说不清楚理不明白,所以断言道恐怕有江湖术士牵涉其中,所用秘法更是诡异至极。 言罢,楚越在宫门外,从商掌柜手中接过了两匹骏马的缰绳,与裴嗣翻身上马,往湖州疾驰而去。 早在离开国公府之时,楚越便命人传讯锦绣堂商掌柜,让他即刻准备两匹利于疾行的一等骏马,这等骏马,向来都是上官家为特等邮路而准备的,日行千里毫不为过。 次日黄昏时分,两人便到了湖州知州府衙,吩咐衙差将两匹几乎累垮的骏马带下去好好照看后,便跟着亲自出府相迎的知州进了府衙。 一路上二人肉眼可见,知府黄章可算是为此事愁白了不少黑发。 进了内堂,黄章恭敬地请他们坐了下来,见他这副模样,裴嗣忍不住笑着开口道:“黄大人,您好歹也是一州知州,不必对我们这般,岂不是乱了位份?” 当然,他之所以有脸说出这话,还不是因为他的身份对方毫不知情,就算你是别国世子,那也是实打实的位高权重啊。 黄章听罢,满脸忧愁羞愧道:“二位言重了,在本官辖区内发生此等离奇命案,偏生毫无线索不可查,我有负皇恩啊!” 楚越温言道:“黄大人不必内疚,人力总有尽时,心有余而力不足实乃常事,您不必如此。既然我等代紫元宫前来,定会设法查个水落石出,还逝者公道,请大人放心。” 听罢,黄章缓缓站起身,拱手示意。 裴嗣与楚越离了知府衙门,一路往客栈而行,本来黄章替他们在府衙安排了住处,但被楚越婉拒了,毕竟住在府衙,对于暗中查案多有不便。 裴嗣转头望着她,轻声道:“据悉,命案多集中在辖下的临湖县,我们先休整半日,明日清晨再出发。” 楚越微微点头。 裴嗣看得出来她此行一直心事重重,虽然明白她心中想法,但还是明知故问道:“想什么呢?” 楚越转头与他的目光对视,轻声道:“报案人说法一致,都说自己亲眼目睹了凶手整个杀人过程,但是为何事发之时毫无察觉,而且事发之后又全无记忆呢?” 与裴嗣心中所想一般,很显然,他们想不通的是同一件事。 到了客栈,两人稍微洗漱进了些吃食,便歇下了,连夜从苏杭城赶至湖州,着实耗费心神。 翌日,二人前往府衙接回两匹马之后便径直往临湖县而去。 一个时辰左右的行程,两人便入了临湖县地界。 此时正牵马行于街巷之中,只是一路走过便听到源源不断的哭声,不绝于耳。目之所及之处,便有数家府邸门前都挂上了白绸挽联。 他们没有想到,城中竟是这番景象,简直是触目惊心。看来,短短两日内,又有多人死于非命了。 临湖县是湖州知府林大人的出身之地,于是两人决定直奔林府。 亮出紫元宫的紫薇玉令后,林府小厮才领了二人进府。 不出所料,府中林大人的家眷所回话语与先前听到的别无二致。 但二人也不算是白走一趟,毕竟此次他们是身受皇命,前来湖州调查此案,故此自是应该代表朝廷慰问知府大人的家小。 出了林府,二人在附近的茶肆喝了几杯茶,随后才前往客栈。 江湖之中的善恶之分远远要比庙堂更加泾渭分明,加之自古以来,侠以武犯禁一说便深入人心。 故而,江湖中的邪门歪道历来为正派尤其是朝廷所诟病不已。 奈何,江湖与庙堂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惯了,此类行径朝廷极难打压,所以此次才会让紫元宫出面。 但很显然,楚越与裴嗣至今为止依旧毫无头绪,前路未明。 第四十章 身陷湖州城 裴嗣敲了敲楚越房间的门,随即楚越便与他肩并肩行至附近的一家酒楼,正值新年,酒楼今日正好在一楼大堂上安排了戏曲供宾客观赏。 二人携手跨进酒楼大门时,那一出《荆轲刺秦》正好开场,楚越见状,微微皱眉疑惑道:“大过年的怎么排了这么一出戏,杀气与戾气未免过重了吧?” 说罢,两人还是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挑了个位置坐了下来,裴嗣开始在桌上抓起一大把花生米不断丢入嘴中。 裴嗣突然想起了一件往事,玩笑道:“我看戏向来没什么好事发生,上次在穗玉轩,我就是带着弟弟跟小妹去看戏,才不巧目睹了那位川剧大师的身死,你说这次会不会也要连累人家?” 楚越听罢,连半点理睬他的意思都欠奉,平时“狗嘴吐不出象牙”便罢了,如今这大过年的,别乌鸦嘴好吗? 半个时辰后,“荆轲”终于光明正大地站在“秦王”面前,就等着图穷匕见的那一刻,只是就在此时,那位“荆轲”却突然间发疯似的,从腰间拔出了一把长剑,开始在台上耍剑。 台下众人唏嘘声渐起,楚越与裴嗣也开始全神贯注紧盯着台上之人。 看着那位“荆轲”耍出来的剑招,楚越心中有一丝疑虑一闪而过,她总觉得这另有蹊跷,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一盏茶之后,“荆轲”终于放下了长剑,重新站在了“秦王”身前,最终,他成功抽出了藏起来的匕首,冲上前去将匕首刺进了“秦王”的心口处,转瞬之间血流不止。 同时,场中的鼓掌吆喝声渐起,震耳欲聋。 只有楚越愣在原地,嘴里不断呢喃着:“不对,这出戏一开始就不按常理出牌,与戏本上完全不一致,秦王怎么就真的死了呢?不对,这不对......” 说罢,她终于灵光一闪,想起了那位“荆轲”舞的剑招在何处见过了。 那一日,正值大雪纷飞。 雪梅园! “我明明是已经睡下了,为何突然至此?难道这是梦境?”说罢,她连忙抽出裴嗣腰间的白霜剑,划了自己一剑。 梦终于醒了,此时根本就不是白天,更不是身处宾客云集的酒楼,此间赫然只有三人而已,两个站着,一个躺着。 楚越转身看向仍旧拍着手掌的裴嗣,摇了摇头,心中默念一句“对不住”,随后抬起手猛地朝他脸上呼了一巴掌。 裴嗣被打疼了,连忙用手捂住了自己那半边脸,转头委屈巴巴道:“越儿,你何故打我?” 她朝台上努了努嘴,裴嗣循着她的目光往台上看去,只见那人已然躺在了血泊之中,死得不能再死了。 “我们中招了,想必是昨天在茶肆喝下的那杯茶,我现在总算是明白了,为何报案之人个个声称亲眼目睹了凶手的整个杀人过程,但却对细节毫无印象,原来,是沉沦梦魇了。”楚越喃喃道。 裴嗣挠了挠头,仿佛在回忆自己来此处之前做了什么,他记得自己明明已经就寝了,所以才会以为这是一场梦。 梦,醒来后自然只会记得大致内容,至于细节,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裴嗣终于开口骂道:“真是好一出《荆轲刺秦》啊!他们倒是看得起我们了,还特意改了戏码?只可惜,一个死了,一个逃了,线索又全没了。” “这倒未必,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他呀,不是看得起我们,是太高看自己,还是大意了。”楚越说罢,转身径直离开了这座空无一人的漆黑酒楼。 裴嗣没有立即跟上她的脚步,而是凝望着台上躺在血泊之中的“秦王”,眼神冷冽至极,跨出院门的时候,一阵话语轻轻飘落在寂静无声的酒楼之中,久久不曾消散。 “看来,我还真是乌鸦嘴了呀。” 翌日,楚越与裴嗣再次来到先前的那座茶肆,果不其然,早已是人去楼空。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这不,今日晨间开始,街头巷尾的话题再次回到那宗离奇连环杀人案上来,都在说隔壁街上的酒楼,昨夜又死了一个...... 自此,人心惶惶,生怕哪一日,这条小命就呜呼哀哉了。 “不是说朝廷已经让紫元宫派使者前来调查真凶了吗,为什么还没有结果,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啊?”一个中年男子在隔壁酒馆悲声感慨道。 楚越与裴嗣相视一眼,见裴嗣投来目光,于是她淡淡道:“昨夜那位‘荆轲’极为造作地使出来的剑招,我曾经在雪梅园与范毅交手时见过。” “范毅?你说,这是天行会的手笔?”裴嗣直言问道。 “要是我们在城中张贴榜文,公告天下,此事便是天行会统领,苏杭城巡察司上任主官范毅所为,你说,他还能藏得住,藏得心安吗?”楚越转头笑得像只小狐狸一样,看着裴嗣说道。 于是,不到半天的功夫,临湖县的所有公告栏上,便赫然贴着一份公告: “今紫元宫查明,近半月以来的数十桩离奇命案实乃都城苏杭城巡察司前任统领范毅所为,另外,据悉此人亦是江湖中杀手组织天行会的统领,杀人如麻,劣迹斑斑,紫元宫使者现已查知其踪迹,并会尽快设法将其伏诛,敬告于民!” 楚越与裴嗣站在公告栏前,她拍了拍手轻声道:“等着吧,他迟早坐不住的。” “你还真别说,你这招可真够狠的,江湖中,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向来都是与邪门歪道共生共存,只是一直井水不犯河水,互不侵犯才得以相安无事,但如若这最后一层窗户纸被掀开,到最后,天行会只会是被群起而攻之的下场。”裴嗣朝身旁的楚越竖起大拇指,淡淡道。 先前楚越有听到白露感叹道,朝堂之中的水太深。可如今看来,这座江湖上的水又何曾浅了? 尤其是事关门派传承与名望之事,他们不仅要面子,还想要里子呢,除非是想成为别人的众矢之的,否则,只要有一门一派牵头,追随者便注定会是不计其数,蜂拥而上。 此时,楚越当真是为天行会的处境堪忧,奈何,她最是乐见其成啊。 她抬头,已见黄昏将至,日暮西山。 第四十一章 紫薇玉令号诸门 通过官府的助力,那份协查公告已经张贴于湖州城中数日,但这面湖水依旧风平浪静,毫无波澜。 看着安坐在客栈中品茶的上官楚越,裴嗣微微皱眉,随即坐到她对面,轻声道:“都已经三日了,各大门派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楚越放下手中的白瓷茶杯,偏过头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并无二话,反而抬手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茶,送入嘴边抿了一小口。 见状,裴嗣不禁开始重新思量她此举的真正意图。 湖州距离都城苏杭城,依照正常的行进,至少也有两三日的路程,所以这座城中,真正认识抑或是熟悉巡察司范毅的人,实际上寥寥无几。 正道对天行会的口诛笔伐、群起而攻之,或许会发生,但并不是现在,因为范毅还未在人前真正现出身形,而楚越此举的确是要达到那个最终的结果,但很显然,不是现在便能做到。 所以,首先,要逼范毅露面。 而让他主动暴露行踪的最好办法,便是当初那一招,引蛇出洞。 裴嗣顿时之间茅塞顿开,笑着拿起桌面上一只倒扣的茶杯,给自己也斟满了一杯热茶,柔声道:“所以,你是一开始便打算,以自身为饵,引他现身,随后再让他们出手?” “本来呢,他们根本就不会轻易出手,但是现在不一样了,那份告示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我们是奉皇命,以紫元宫使者的身份前来调查连环命案,还点明了幕后真凶的身份来历。这几个条件加在一起,便由不得他们了。”说罢,楚越一口饮尽杯中茶,豪迈至极。 但是很显然,要做到这一点,必须要主动出击。 裴嗣听罢,竟是忍不住朝她竖了个大拇指,笑道:“你是打算以紫薇玉令号诸门,公然进门搜查?但是你怎么就敢保证,各大门派会依了我们?” 裴嗣还没说完,楚越便放下了银子,往客栈外走去,裴嗣见状,连忙拔开腿追了上去。 此话深意,紫元宫虽然有助国之功,就连皇室都要礼让三分,在各大门派中亦是名望颇高,但是拿着宫门玉令公然要求搜查别家门派,实属不妥之举。 但是两人都明白,在这风口浪尖,天行会肯定不会冒险在外行走,事实上亦是如此,自从那份告示张贴榜上之后,便再无命案发生,很显然他们是打算暂避风头,再行观望。 若是要避风头,起码就要有片瓦遮头,所以,江湖中势必有门派包庇于他。 楚越回过头倒退着走路,双手负后,看着他笑道:“所以我才会让官府张榜公示啊,天行会历年来犯下如此滔天罪行,杀人无算,早就惹起了民愤。这江湖各派毕竟也是处于民间,你说要是他们阻挠紫元宫调查,这脸面还要不要了?更何况,我知道不会有结果,但若不让他知道我们的诚意,他又怎会狗急跳墙呢?” 引蛇出洞,兵不厌诈。 张榜于民,一箭三雕。 三日后的傍晚时分,二人来到紫荆门山脚之下。 湖州紫荆门与苏杭紫元宫向来不对付,两派弟子亦是互相看不上眼。 只因紫荆门在整个江湖武林之中传承最为久远,奈何紫元宫问世之后,初代宫主凭借助先祖开国时期定鼎江山之功,俨然逐渐成为了江湖执牛耳者,紫荆门向来不服。 站在山门牌坊之下的数名执剑弟子,听闻两人自报师门后,无一不是塌下了脸,就连给他们半分好脸色都欠奉。 但奈何二人手持长宫主宫门玉令,只好领二人上了山,至于能不能进宫门,那就不是他们能够作主的了。 紫荆门正殿前,当代门主玉迟谨早已立于此地,等候两人前来。 玉迟谨乃是紫荆门立派以来第一位以女子之身登顶门派至尊的人,自然有足够的斤两,只见她立于宫门前,那一身卓然风姿,便令人不禁由衷感叹,怎不似天上仙人下凡尘? 楚越甫一见其真容,亦是不由得心中感慨,奈何叹惋之情更多。 女子,终归逃不过情关? 前夜,楚越收到一封密信,说紫荆门后山有异动,当代门主玉迟谨亲自相送一名男子下了山。 玉迟谨低头俯视着缓缓走近的两人,未等他们走至石阶之上,便有一番话语传至两人耳中,“我是不知我紫荆门何处惹了紫元宫不快,竟能劳烦二位使者亲自前来?” 楚越与裴嗣听罢,相视一眼,看来这玉迟谨功力颇深,这传音术已然超绝。 两人踏上宫前广场之下,拱手一礼,楚越恭敬道:“玉门主想必知晓近半月来的那数十桩离奇命案,既然紫元宫奉皇命前来湖州调查,自然是要多有叨扰的。” “噢?你的意思是说,我紫荆门与这些凶杀案有所关联,何以见得?”玉迟谨淡淡道。 楚越眼看着天快要黑了,也懒得跟他们多废话,于是连忙从怀中掏出紫薇玉令,举过头顶朗声道:“玉门主,东冥开国先祖曾亲口所言,凡见紫元宫长宫主信物紫薇玉令者,如见宫主亲临,定当听令行事。如今,为了洗清紫荆门窝藏罪犯的嫌疑,我劝门主还是不要阻挠的好,您说是不是呢?” 裴嗣眼见着玉迟谨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心中一阵暗爽,忍得真辛苦。 片刻后,她才勉强开口道:“既如此,那便搜吧。” 傻子才会进宫真的搜查,摆明了不会有任何结果,只不过是形式主义作祟罢了,演戏自然要演全套。 最终,二人放低身段,向着玉迟谨躬身致歉,方才离开了紫荆门。 回到客栈,楚越刚刚打开房间门,便瞧见一个身着黑色夜行衣的人翻窗逃离,隔壁的裴嗣估计是听到了声响,开门跑了过来。 二人走进房中,点了烛火,恍然得见桌面上有一张用茶盏压着的纸。 楚越拿开茶盏,只见纸上赫然写道:明日午后,龙王山山巅。 二人阅罢,相视一眼,裴嗣随即直言道:“应该是范毅。” 龙王山,乃湖州境内最高的山峰,山势险要且多悬崖峭壁,他主动邀约此地,想必是存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念头。 但此时此刻,他们别无选择。 第四十二章 豢蛇再现世 湖州境内最高峰龙王山,自古便以山势险峻,多巨峰山石而闻名,相传此山是因东海龙王三太子与王母娘娘之女的爱情故事而得名。 当楚越与裴嗣来到山巅之时,便见一人背对驻足于悬崖边上眺望云海。 听闻脚步声,他没有转头,只是略带沙哑道:“又见面了,不过我很好奇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他说的自然是那晚的“梦境”,还有那一出精彩绝伦的《荆轲刺秦》。 “你自诩聪明,以为我们中了你的圈套便得意忘形,实不相瞒,本来你是可以赢的,只可惜你将那柄匕首刺进去之前,耍了不该耍的剑招。”楚越道。 范毅听罢,转身面对二人拍了拍手掌,笑道:“确实是我大意了,既然那日二位不够尽兴,那今日我们便陪你们好好玩。” 说罢,一条赤红小蛇从他的袖里钻出,窜到了地上,瞬间变成一条庞然大物。 只见它低着巨大脑袋冲着二人狂吐蛇信,蛇尾摇晃不已,致使山巅风沙骤起,模糊了众人的视线。 豢蛇,再次重出江湖。 见状,范毅并没有急着对豢蛇下命令,反而气定神闲,有恃无恐道:“作为堂堂的永安王世子,不安安稳稳呆着享福,大老远跑到东冥来找死,想着你这个身价,要是死在我手上,哪怕同归于尽,我也值了。” 裴嗣倒是不愠不怒,神情淡然自若,冲着范毅便是一顿市井无赖的话语。 只听他沉声道:“同归于尽?你要死我不打算拦着,身为天行会首领,身上背负的血债就算死多少回都注定罄竹难书,但你也别想着拉上我,本世子这副身价,你还真的就买不起。” 范毅的脸色难看至极,前来湖州之前,主人的吩咐本就是杀人灭口,让他带上豢蛇也就是想着速战速决,以免节外生枝,奈何他今日心情颇好,打算与他们瞎聊几句,让他们死个痛快,奈何他们不领情,没办法,那便送你们上黄泉! 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支食指长的精致鸣笛,放在嘴中吹奏一曲,那豢蛇听到乐声,顿时间杀机骤起,向二人匍匐而来。 见状,楚越与裴嗣分开两边一跃而起,躲过了蛇尾那重重一击,只可惜地上那块坚硬无比的山石却遭了殃,生生被砸出了一个深坑。 上次在紫元宫,他们曾与豢蛇交过手,自是知晓此妖物的能耐,哪怕是头颅被生生砍去,也能重新生出一个新的来,所以要想真正除掉它并不容易,以至于裴嗣前夜便深深感慨,懊恼道:“早知道将裂冰带过来。” 裂冰剑,乃紫元宫初代宫主随身佩剑,帮着初代国主定鼎江山,故而剑上依附着最多沙场上的将士亡魂与鲜血,煞气极重。 那浑身赤红的庞然妖物眼见一击不中,于是怒气更胜,奈何只生得一条尾巴,便只能单单朝楚越那边扫去。 双拳尚且难敌四手,更何况是这么一只妖物?故而两人只能自顾自地防守,从不进攻。 楚越心中计算着时间,估计快要到了,于是朝对面的裴嗣轻轻点头。 片刻过后,范毅听闻山下不远处传来声响,不禁微微皱眉,昨晚明明已经派人手紧紧盯住了客栈,消息怎会泄露? 直到一群约莫十数人手持兵器赶至山巅,出现在范毅面前,他才真正相信。 范毅统领天行会行走江湖多年,自然知晓这些人都是何等人物,无一不是各大门派中祖师级别的宗师。 楚越见状,连忙弯腰躬身道:“有劳各位前辈了。”随即转过身面对范毅,继续道:“这些前辈都是为豢蛇而来的,至于你,这是我们之间的旧账,所以他们不会插手。” 说罢,楚越伸手将墨池剑拔出,这是她来到山顶以来,第一次拔出此剑。 见裴嗣缓步来到楚越身旁,与她并肩而立,范毅冷声道:“那便一起上吧。” 他的剑法楚越领教过,极为霸道且阴厉,虽说以二对一,但两人并不敢掉以轻心,但他们也有一点是比较庆幸的,只因墨池与白霜乃是孪生剑,如今双剑合璧以对敌,加之两人早已心意相通,自然会事半功倍。 消息是如何走漏的,对此时的范毅来说已经不重要了,见两人持剑而起,他连忙收起心绪,横剑身前,止住了两人的剑势。 眼见着手中利剑被双剑逼得弯了大半弧度,他赶紧将内力灌注于剑身之上,才得以将逼至身前的两人击退。 但他藏在身后的那只手,却在不断颤抖着。 他方才以笛声驱使豢蛇时,本就耗费了大量内力,只因他根本没想过会是这般结果,到最后竟还需要自己亲自上阵。 如今居然还落了下乘? 剑术剑招,若是用来对付功力平平之人,就算是只用蛮力也能取巧获胜,但现今自身的内力已然损耗不少,面对楚越与裴嗣这般剑术早已炉火纯青之人,到最后只有惨败的下场。 既如此,何必受此等屈辱?若是持剑自刎于前,猩红的鲜血还能激起豢蛇的杀意,岂不快哉? 于是,不等二人出手,他已经一剑抹了自己的脖子,倒地而亡。 豢蛇先前早就被诸位宗师合力祭起的法阵困在其中,但见眼前此景,它突然狂性大发,瞬间挣脱了法阵的束缚,以至于蹲在范毅身前的裴嗣一时不察,被它狂扫而至的蛇尾重创,掉下了悬崖。 楚越眼见着裴嗣被推了出去,二话不说便跟着跳了下去,抱住了已然昏迷不醒的他,二人就这般一同往悬崖下坠落。 众人见状,立即轻念法诀重启剑阵,豢蛇自从见了血腥之后便愈发强横,使得剑阵之中的其中数剑晃动不止。 众人深知,这妖物虽狂性大发,但毕竟已是无主所控,面对十数宗师倾力铸就的剑阵,只不过是强弩之末的挣扎罢了。 最重要的是,他们既然选择来到此地,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宗门的兴盛,都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只可奋战到底,诛杀之。 从昨夜起,各派陆陆续续收到消息,来人手持紫元宫长宫主紫薇玉令,请各派宗师前往龙王山,诛杀妖邪。 起初,他们不是没有犹豫过,但紫薇玉令在前,诛杀妖邪在后,实在无法拒绝,否则岂不是陷整个宗门于不义? 至于那个令范毅至死都想不明白的问题,归根结底,都是因为他低估了上官楚越,低估了上官世家的真正势力。 楚越与裴嗣先前来到此地,住的那家客栈,其实是上官家的隐秘产业。 当天夜里,在他们收到范毅的来信之后,便深知对方必定已经派人盯紧了自己。 但奈何楚越只是打开房门,让店小二送一壶热茶,便已经将手中的宫门玉令交了出去。 至于事后如何行事,楚越深信,以他的卓绝能力,绝无后顾之忧。 世人只知她二哥承得祖业,却不知,被族中长辈公认为最像老祖宗上官烛明的那位楚字辈子孙,并不是他上官楚谦,而是那位只比自己年长一月有余的六哥,上官楚熙。 世人之所以对他没什么印象,只因为上官楚熙早年便被老祖宗派到江南,来负责分理这边的商行事务。 不巧,如今他就在湖州。 第四十三章 山间不知岁月 当裴嗣再次醒来时,只见自己正身处一个山洞之中,而楚越则倚靠在洞口熟睡着。 他微微动了动身子,只觉得浑身难受,简直像是散了架一般提不起劲,尤其是后背,一阵撕裂感传来,让他几欲晕厥。 他放慢动作缓慢坐起身,解开了衣服,勉强转过头望了一眼后背,只见伤口被处理得很好,奈何方才动作大了点,竟是渗出了大斑猩红。 他小心翼翼重新穿好衣服,起身穿上鞋子,缓步朝洞口走去。 估计是始终不愿睡得太沉,他才刚跨出两步,楚越便醒了,见他下了床,便没忍住轻声呵斥道:“你怎么回事,伤得这么重还逞能吗,赶紧给我躺回去!” 他见楚越动怒,便准备乖乖听话回去躺好,但转身后便听到她重重的咳嗽声,他连忙快步走到了她身前,担忧至极地抓起了她的手腕。 只因他看到她那张瞬间煞白的脸庞,便知她未必比自己好到哪里去。 楚越迅速抽回手,但裴嗣已经探出个所以然,于是沉声问道:“你的内力……” 话到嘴边的他顿时间止住了话头,他想起了那日在山顶上,自己猝不及防被豢蛇重击摔落悬崖,可如今两人却四肢健全地身处半山腰的山洞之中。 唯一的解释,便是她跟着自己跳了下来,用自身的内力带着正在极速下坠的他,强行落在了位于山腰之处的山洞之中,而自己的伤…… 他不敢也不愿再继续往下推敲了。 见他投来的目光,楚越破天荒有些许羞涩,于是偏过头不敢看他,嘴里却安慰道:“你的小命是我耗尽心力才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反正我现在内力尽失,你的伤也还未痊愈,所以我劝你珍惜着点你自己的小命,别给我糟蹋了。” 说罢,她缓缓站起身,从洞中角落取来一些新鲜草药,蹲下身为他止血,重新包扎好了伤口。 裴嗣果然听话,一动不动地让她捣鼓着,见她停了动作,便乖巧无比地自己穿好了衣服。 楚越对他的表现还算满意,便不打算再吼他了,只是便那张自己好不容易用洞中的木料临时搭起来,覆盖上层层荒草的板床努了努嘴。 见他走过去侧身躺下后,这才重新闭上了双眼,靠在洞口沉沉睡去。 只是这一次,裴嗣发现她竟是睡得无比安稳,就连半夜在洞外响起的阵阵春雷都没能将她吵醒。 就这样,他们又在洞中度过了半月的光景。 因为冬日已过,初春时节的江南春雨绵绵,于是两个人平日里最是喜欢坐在洞口,看那漫天水花,甚至一坐便是几个时辰。 半夜,裴嗣悠悠醒来时,见楚越正双手撑着头躺在洞口的悬崖边上,于是缓缓起身朝她走去,坐在了另一边,开始眺望远山。 这几日,他的伤才刚刚有些许转好的迹象,但身后被豢蛇蛇尾重创的那一处,直到现在还偶尔有些隐隐作痛。 “此处是半山腰,且周围被群山环绕,该是看不到星空的吧?”裴嗣生怕后背的伤口再次撕裂开来,于是只是勉强挺直了腰杆,不敢倚靠在山石上。 听罢,楚越微微闭上眼,嘴角含笑道:“我不是在看星星,我是在……感受。” “感受”二字是她停顿了许久之后才说出口的,裴嗣知道她还有话要说,于是并没有插话,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她的对面,默默地看着她。 “十多年来,我身为上官世家的小姐,靠着上官家在整个华夏大陆的地位,表面看似风光无限,可实际上没有多少事是在按照我的意愿去走的。” 估计是枕在脑袋下的手麻了,她稍微挪了挪位置,一边说道。 裴嗣自是感同身受,他们这般富贵人家的孩子,处处事与愿违,事事身不由己,反而生来便不如平民百姓家的孩子快乐, “小时候,我因为调皮常常喜欢赖着老祖宗,耳濡目染于是渐渐喜欢上了研究行商之道,可是却因为父亲的离世不得不放弃;后来,我为了可以保护身边之人而习武,慢慢地我便开始憧憬江湖,渴望自由,但是我始终清楚,老祖宗与娘亲对我的殷殷期盼,所以我不能放纵自己轻易离开上官家;虽然这次因为一场婚事阴差阳错来了东冥,拜师紫元宫,可是这数月以来,有哪一日是真正属于我心目中畅想的自由?” 她的问题自然没有让自己给她答案的意思,但是裴嗣懂她。 无论是母亲与楚国公之间的情结,抑或是在茫茫大海中无辜丧生的百余条性命,还是回到最初她所逃避的与慕容铭的婚约,都不是她真正所想要的自由。 “所以,这才是你这一个月,始终不愿意离开这里的真正原因!”裴嗣顿时间眼前一亮道。 听罢,楚越睁开眼睛,猛地站起身,双手放在嘴边对着四周的山峦大喊了一声,群山之中,自然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 随后才转身低头看向裴嗣,听着山谷中的回音笑道:“看,这才是真正自由的味道,我总算是感受到了。我曾经幻想过最理想、也是最不切实际的生活,便是在年老之后,找一处荒无人烟,没有任何人认识我的地方,了此余生。” 听罢,裴嗣神色黯然,微微转头不再看她,眼神中似有愧疚之意。 他爱她,但是,却无法给她这样的生活。 她也知道。 裴嗣辗转腾挪想换个坐姿,谁料不小心撕扯到了背上的伤,脸上没忍住狰狞,见状,楚越连忙上前扶住,满脸抑制不住的担忧之色。 裴嗣抬手轻柔地拍了拍她扶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背,轻轻摇头表示无碍,随即淡淡道:“我这一生的命运,估计从我出生那一日,陛下亲自为我取名那一刻开始,便已经被盖棺定论了吧。” 嗣,乃子嗣是也。 当时皇后尚无子嗣,陛下听闻弟弟永安王得子,龙颜大悦,当下便亲自手书一字“嗣”,并遣人快马送至永安王府。 国主亲自为永安王世子赐名“裴嗣”,当年也算是轰动重川城的大事了。 “陛下一直都对我寄予厚望,我年幼时并不觉得有什么,但后来稍大些练字时,每每写到自己名字中的‘嗣’抑或是听到他们喊我名字的时候,它都仿佛是个提醒,提醒我该知道自己将来要成为怎样的人。时至今日,这种期盼早已根深蒂固,哪怕陛下的皇长子裴雍出世后,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神情淡然,但楚越能够感受到,他抓着自己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着。 一国之重,又岂是任何人都能够承受的? 培养一个具备治国之能的王位继承人,又需要多少时间跟心血,可想而知。 哪怕将来裴雍亦能继承南阳大统,但他如今不过才是三岁小儿,等待,终究漫长,更何况,陛下在裴嗣身上倾注了太多,又岂能轻易盖过? 她虽然生在商贾世家,钻研的也只是行商之术,但是她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个单纯、与世无争的女子。 因为她懂他,所以亦愿与之相伴相随。哪怕永远与那只存在于梦中、从未拥有过的自由失之交臂,她亦无怨无悔。 她方才那番话其实并没有说完整,她真正所希冀的,是年老时,跟他一起,放下尘埃落定的一切,寻一处无人之地,携手隐退,相守余生便足矣。 想着,她也望向前方,喃喃道:“不过,要是可以一直这样,也是不错的。” 说罢,裴嗣皱着双眉,投来疑问的目光。 显然,他一个字也没听见。 无妨,我可以用余生,来慢慢说给你听。 第四十四章 重返苏杭城 楚越与裴嗣在山洞之中足足待了月余才下山。 自然是一步一步走下去的,毕竟都还是伤残人士,楚越的内力并没有完全恢复,而裴嗣后背的伤口虽然依然复原,但内伤依旧未愈。 回到湖州主城,二人在客栈简单洗漱沐浴过后,紧接着便并肩往州府而去。 湖州知州府衙。 当两人跨入正堂时,便看到忙得焦头烂额的知州黄章,正吩咐衙差前往各地善后,无他,只因他们还在山上过着快活日子的时候,外面已经翻了天。 准确来说,是天行会撑不了多长时日了,如今已然是落日余晖,日暮西山。 黄章见楚越与裴嗣前来,吩咐完差事之后,便笑脸相迎道:“多亏了六少亲自送来的那封书信,否则去年年初的那宗案子便真的要石沉大海了,当真是帮朝廷挽回了不少颜面啊。” 一月前,楚越前往龙王山赴约前夜,与宫门玉令一并交给小二的,还有一封举证书信,信中报案人自称是一年前沉船案的幸存者,他指证幕后之人正是来自北胡。 当时,楚越故意拜访陈君堂,是为了用这个鱼饵钓出耶律韦室,后来她安排陈君堂一家连夜离开苏杭城,事后,陈君堂便让人将这封举证信交给了楚越。 “这毕竟也事关我们上官家,当初北胡国介入,无非是想看着我朝与东冥渐生嫌隙,他们才好坐收渔翁之利,无论如何,此事水落石出,于我们两国而言,都是好事。”楚越笑着直言道。 黄章暗自点头,随即灵光一闪道:“倒是差点忘了,天行会如今已经被各大门派追杀,加之范毅已死,想必再也难以成势了,不过耶律韦室的踪迹,京城那边似乎暂时还未找到。” 楚越与裴嗣相视一眼,看来,是时候该回苏杭城了。 二人离开了州府,走在大街上,只见楚越东张西望仿佛在寻找什么,随后径直走进了一家瓷器行,千挑万选才看中了一套青花茶具,随后打包带走,往城南而行。 城南,青竹园。 裴嗣一开始还想问为何去这般普通的名字,结果一进门,当他看到影壁两侧的数排青竹时,他便乖巧地住了嘴。 看来这位六少爷,极为喜好青竹啊,真不愧是咱们重川出来的。 还未跨进内院,一位从家里跟着六少出来的账房先生便眼尖瞧见了楚越,正准备进去通报,但见楚越将食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便笑着退下忙活了。 跟在一旁的裴嗣简直是一头雾水。 于是,楚越偏过头好心解释道:“我这位哥哥,打小便喜欢清静,不喜欢院里有太多人,而且我也知道他一天到晚忙得要命,便不大声嚷嚷了,否则你别看他斯斯文文的,急起来可不得了,可记仇了。” 此时,传来一阵温醇话语,道:“说谁记仇了?话说上次你跟我打赌输了,那一百两还没给我的吧,打算什么时候还我钱啊?” 吓得楚越一激灵,转头才看到他从左边回廊缓步走来,于是嘴里轻声嘀咕道:“你听,还说不是记仇,这都几年前的陈年旧事了,不就一百两吗?” 只见他走到两人身前,先是对着裴嗣躬身道:“上官楚熙见过世子殿下。” 随后,将手中的紫薇玉令抛给楚越,再然后嘛,自然少不了轻轻敲了她额头一个“板栗”。 上官世家楚字辈第六子,上官楚熙,乃至今仍旧赋闲在家的五房上官涯长子,更是被戏称为整个五房唯一出息的子孙。 裴嗣伸出手微微扶住,笑道:“六公子不必多礼,这次若不是你相助,我们恐怕难以收场啊。” 楚熙将两人请进内堂,吩咐人沏了一壶热茶,便挥手让那人离去,于是正厅中便只剩下三人坐于其中。 楚越将手中锦盒打开,笑道:“六哥,这是我特意给你带的一套青花茶具,知道你自小就独好青花,你就当是抵了那一百两吧。” 上官楚熙笑着微微摇头,看着裴嗣似乎是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开口道:“殿下,先前收到一封家书,枫儿说挺想你们的,让我代他问声好。” 裴嗣闻言,差点没把那一口快到喉边的热茶给喷出来,略微尴尬道:“上官家的那位小少爷,我先前见过一面,果真是很特别,将来说不定能成为一代豪侠。” 去年,在回香楼,世子殿下便飞身下楼,从惊马的马蹄下救了上官楚枫一命,也就是从那日开始,这仅有九岁的小少爷心目中,便又多了一个敬仰的人物。 三人闲聊了一盏茶的功夫,上官楚熙才问道:“方才应是到过州府了吧?” 楚越长叹一口气,应道:“是,黄大人说天行会败局已定,如今便是只剩下一个耶律韦室了。” “那便走吧,想必你们也是时候返回苏杭城了,我送你们吧。”上官楚熙淡淡道。 于是,三骑缓缓行走在极为宽阔的街道之上,往南城门而去。 到了城门口,三人翻身下马,楚熙抬手轻轻拍了拍楚越的肩膀,温言道:“在这边玩够了之后,回到家记得替我问候家中父母与老祖宗,跟他们说是我不孝,不能常伴至亲膝下尽孝了。” 楚越本就不舍,听他此番话语更是泪眼朦胧,猛的摇头。 上官楚熙是除了三哥上官楚华之外,唯一疼爱她的哥哥,只可惜他十岁那年便离了家,就没再见过面了。 随后,上官楚熙向裴嗣行了一礼,便目送着两人离开了南城门。 当楚越策马来到王府大街,离远便看到站在府外的门童看了她一眼,便转身嗖地一下跑了进府,看得楚越一头雾水。 当她翻身下马,抓着马缰站在王府大门外,看到楚国公洛平在长子洛溪阳的微微搀扶下,火急火燎地朝她走来,她才恍然大悟。 自己跟裴嗣待在龙王山上倒是过得逍遥自在,殊不知山下竟是已过月余。 当初各门派齐聚龙王山成功斩杀了豢蛇的消息不胫而走,与此消息一同流传开来的想必还有他们二人坠下悬崖的事情,难怪外祖父这般猴急,早就担心透了。 站在仪门外,看到手脚齐全的宝贝外孙,才真正长呼出一口气。 可洛溪阳却不淡定了,径直迈下阶梯走到楚越身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进而眉头紧皱道:“你的内力怎会有此番消耗?” 洛溪阳既然身为楚国公世子,官至一朝大将军,武道修为自然是大有造诣。裴嗣第一次与他见面时,见他以“尺素”为佩剑便对他的武道境界下过定论。 然后,还能有什么然后? 洛平勒令她待在府中好好休养,至于这王府大门,就别想出了。 而另一边,裴嗣的庆丰园,甚至迎来了凌王的大驾。 但哪怕两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知道,江湖上的腥风血雨从未停止,距离天行会的落日余晖彻底消逝于这个人世间,不远了。 第四十五章 谋国之士 南阳王朝每三日一早朝,今晨,随着总管太监一声“无事退朝”,礼部的两位主官再次在各位同僚的异样目光中,缓步走出了宫城。 今日礼部无事,二人出了宫门,坐上了自家马车,上官楚尧低声道:“父亲,往年春季的天子祭天事宜,都是由礼部统筹包办的,为何今年陛下要将此事全权交给钦天监?” 上官泠低眉沉声道:“你没听见陛下说,钦天监夜观星象,今年乃是百年难遇之大年,理应万分重视,钦天监监正定当顺承天意,是主持今年祭天事宜的不二人选。” 上官楚尧听闻父亲用陛下的话搪塞自己,自己此时出言反驳,岂不是在质疑陛下?又见父亲自从出了大殿便沉下来的那张脸,于是不敢再多言片语。 城西季宅。 姜舒圣从怀里取出一块令牌,交给了半跪在他身前的中年男子,那人随即领命而去,离开了这座宅院。 柴济容从后堂走出,神情肃然道:“先生这是要将潜藏在城中各处的巫卫悉数召回了?” 三年前,西越国主柴敬便大笔一挥,下了一道令人咂舌的圣旨,将西越巫卫的力量交到了姜舒圣手中,当时不乏有朝臣提出质疑与反对,但都被柴敬无一例外悉数驳回。 姜舒圣语气淡然道:“我们在南阳都城烧的这把火,火候快到了,既然我们做了这壮举,自然是要提前准备好自己的活路。” 听闻即将回国的消息,柴济容微微皱眉,慕容枫是知晓自己的底细,但是镜儿...... 见状,姜舒圣自然不肯放过调侃他的机会,于是笑道:“既然打算给她一世尊荣,我劝你还是今早告知吧,免得这东宫妃位像煮熟的鸭子飞走了那样。” 柴济容听罢反击道:“先生也是,若是上官泠飞走了,这损失也忒大了。” 奈何姜舒圣没有再回击,他就像是以拳头挥在了棉花上,根本没有落到实处。 只听他说道:“等出了重川城,我们便在巫卫的随行之下直入吐蕃国境,再往北行进入西越国土。” 柴济容疑惑道:“出重川城?谈何容易?” 姜舒圣笑意恬淡道:“若是他上官泠连送我们离开这座都城的办法都没有,我们要他何用?放心,永安王府能动的只不过是驻守在城外的那批兵马,他们并没有王城内守军的指挥权,也就是说,我们还不至于跟他们在城内作困兽之斗。” 当夜,永安王府。 丫头仆役早已见惯了这位上官家的三公子来回穿梭在王府的九曲回廊中。 上官楚华一路上无人阻拦,如入无人之境般来到了无越的小院落,见他难得躺在院中的那张藤椅上闭目养神,忍不住皱了皱眉。 自从世子裴嗣前往东冥,将他孤零零丢在这座府邸之后,他便愈发惫懒了。 上官楚华不知为何,突然间很想抡他一拳,难不成就他一个人是那来回奔波,操心劳碌的命?一个跑去东冥城与佳人为伴,一个天天赏月晒太阳,反观自己,显得何其的格格不入? 无越离远便听到脚步声,不用睁开眼都知道,他这个无人问津的小院子,也只有那个书生会赏脸光顾了。 楚华坐在对面的那张藤椅上,淡淡道:“你手上的那块调兵令牌,总算快要派上用场了。” 早在裴嗣请旨前往东冥时,便顺道为王府请了一道调动城外守军的令牌。但奈何永安王戍守青川、剑阁边境,世子裴嗣远赴东冥,如今那道令牌便落在了无越手中。 无越听闻这有如晴天霹雳的言语,终于睁眼望向他,坐直了身子沉声道:“他们有动作了?” 重川城的倒春寒来得很是猝不及防,就连楚华都顾不上士子风范,双手插袖道:“陛下已经一步一步削弱了他们的职权,想必我三叔的忍耐力快到极限了。” 无越一直都觉得,虽说这是必然的后果,但是这也算是逼着人家反的法子,还不如一刀了结来的痛快。 估计是他离开宫廷太久,久久未曾沾染官场倾轧,忘记了在这座修罗场中,师出无名,往往会适得其反。 “你有何打算?”他说的自然是城外守军的兵力部署事宜。 谁知,上官楚华非但没有回答,还反问了他同样的问题,无越顿时间眼神锋锐至极,但那份杀机也只是转瞬即逝罢了。 无越眼中的一瞬杀机楚华自然尽数收在眼底,但不知为何,见到他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猫般竖起全身的毛,冲着他摆出一副张牙舞爪的模样,上官楚华感到很满足。 这一年来,他跟无越来往密切,仿佛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他是愈发喜欢挑逗这个符氏太子了,明明心里不是这般清冷的性子,却偏偏装得生人勿进,讨厌至极。 无越的身份,乃是西越前朝符氏太子,行军打仗,兵力部署他怎会不懂?只是他不愿再触碰罢了。 见那讨厌书生只是脸上泛起浅浅笑意,却久久不再说话,似乎真的在等着自己的答复。 无越这才收敛神色淡淡道:“南阳位处整个华夏大陆南部,除了南边以外,三面都被别国领土环绕着,但这南边不作考虑,他们不会这么傻往南边跑;至于北部边境也必定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穿过青川剑阁便可直接到达西越国土不假,但同样也会投入了永安王的怀抱,与自寻死路无异;所以,只剩下东西两边需要布防,只不过......” 见他停下话语,楚华接着他的话继续道:“只不过,东西两边都要跨过别国边境,然后才能转道进入西越国土。往东,从重川城东北部进入东冥境内的竹溪县,再往西行便可脚踏西越国土之上;至于西边,那是吐蕃国界,但是多年来由于商贸来往,想要进入吐蕃,也不难。” 听罢,无越嗤笑一声,楚华自然明白他所笑何意。 他们想要穿过吐蕃境内是不难,可自己想要在别国领土动兵并不容易啊。 也就是说,如果不能在途中拦住他们一行人,等过了国界便不好动手了。 楚华从王府侧门离开,由于此处远离坊市,且多为达官贵人,巨富商贾之住所,故而每当夜幕降临后,便格外清静。 他孤身一人缓步走在街道上,仰望满天星辰,轻叹一口气,事情发展到了如今这个局面,又岂是他上官楚华心中所愿? 与其说陛下与殿下这一年来一直在逼迫上官泠,倒不如说是给了他一次又一次回头的机会? 如果他愿意回头,甘愿对裴嗣俯首称臣,朝廷自然也不会对其赶尽杀绝。 人非草木,他们,毕竟也是他上官楚华的亲人啊。 第四十六章 内讧 足足一旬,楚越的禁足令才被洛平大手一挥给解除了。 此时,二人刚在庆云楼吃饱喝足,谁料才一脚跨出酒楼门口,便看到了一幕仿佛掐着点上演的大戏,也可以说是“打戏”。 只见一位高坐马上的豪族士子模样的年轻公子哥,正腾出一只手用麻绳拖着一个浑身伤痕的小姑娘,楚越低眉一看,她的脚都被磨破了,甚至在地上留下了丝丝血痕。 街上过往行人却极为罕见地避之不及,没有丝毫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思。 裴嗣见状,顿时嘴角斜笑,这一切楚越都看在眼里。 他正准备走下台阶,结果被楚越一手拦住,她轻声道:“这位爷在这座城中的角色,跟我那位五哥和慕容铭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是他出身高贵,是忠王最宝贝的外孙,你若出手,身份难免会被当场戳穿。” 他回眸望着她,微微皱眉。 却见楚越拍了拍手掌,笑道:“你站着看戏就好,我在苏杭城中的身份,哪里不比你来的尊贵?” 说罢,她抬脚走下庆云楼的三层阶梯,径直走到了那位小霸王身前。 几位随身扈从立即将她围在中央,那位小爷极为尖锐的嗓音响起,“你又是谁啊?哪里来的没长眼的小妞,长得倒是不错,若是肯跟小爷我回家,小爷大可不当回事啊。” 说罢,便望着楚越哈哈大笑起来。 裴嗣一开始听他开口说话的时候,便觉得那嗓音似曾相识,好像皇宫里就有很多,这下看着他那垂涎欲滴的眼神,简直想飞身过去将他一脚踢飞,那才解恨。 楚越听罢,实话实说应道:“上官楚越。” 那位膏粱子弟似乎一时间没听明白,苏杭城好像没有姓上官的大族啊! 但他那几位正围着人的扈从却比他来得聪明,握着那把刀的手不禁抖了抖。 见他没听明白,楚越好心好意再解释道:“说这个你可能不知道,那本姑娘便大发慈悲说明白些。我母亲乃国公府长郡主洛溪云,我外祖父乃当朝楚国公。” 那位依旧高坐大马的公子哥吓得跌落下马,几位扈从再也顾不得围着她,纷纷上前扶自家公子起身。 他好像忘了自己的母亲也是东冥国的郡主,只听到了后面那句,楚国公! 哪怕自己的外祖父是陛下的亲叔叔,可也比不得楚国公位高权重,得陛下信重啊。 楚越没那份耐心去等他反应过来,便走到那位姑娘身前,替她解开了手上的绳结,然后找了一处没有伤痕的地方拉着她的手,转身极为嚣张地对他微微笑道:“若是公子想报仇的话,我在国公府随时恭候您的大驾。” 说罢,顾不得他的咬牙切齿,直接拉着那位姑娘离开了。 楚越带着这位姑娘回到国公府,听她说她名唤苏颐,是来京城探亲的,奈何不行被人掳了去。 楚越见她浑身上下都是伤痕,便硬是留下她,让她把伤养好之后再去寻亲。 几日后,裴嗣拎着一个食盒来到了国公府,拜访楚国公洛平。 至于他们在书房中的谈话内容,谁人敢听? 但就在裴嗣离开之后的一个时辰,洛平突然口吐鲜血,倒地不起,吓得洛溪阳连忙请来太医为其诊治。 正焦急不安站在床前的楚越忙不迭问道:“周太医,我外公他到底如何了?” 周太医既然身为太医院院正,医术在整座京城中自是首屈一指。 见他微微皱眉,众人的心都悬了,只听他直言道:“楚国公这是中了剧毒啊,现今下官需要知道这毒的来源,方能诊治啊。” 就在房内众人焦急万分之时,几乎无人留意到房外回廊的角落,站着一位年轻的姑娘。 房中,管事方槐想了片刻,轻声道:“早上裴公子来过,还带了一盒糕点过来,先前,国公好像只是吃了几块糕点便......” 他自是知晓裴嗣的身份,便不敢说得过于直白,点到即止。 楚越连忙跑去书房,将那盒糕点带了过来,周太医随即用银针试毒,只见那跟银针转瞬间变得乌黑。 见状,楚越愤而转身,洛溪阳及时拉住了她的手臂,说道:“越儿,你这是去哪里,莫要冲动啊,裴公子他不至于这般作为。” 这时候,楚越哪里听得进去,她轻轻掰开洛溪阳的手,沉声道:“舅舅,是或不是,我总要当面一问才知道。” 说罢,她便拎着食盒走出了房门,随即唤来柳儿,让人抓紧给她备马。 于是,楚越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国公府外翻身上马,拎着食盒气势汹汹来到庆丰园。 站在拱门外的她,甚至连抬手敲门都欠奉,直接以蓄满内力的手掌猛地一把将厚重的门给推开。 这一推,着实把正在园内相互切磋功夫的清明、清宁吓了一跳,七姑娘今日是怎么了? 自从李舒然返回重川后,裴嗣便把清明与清宁调到了府中,他只觉得将他们召到身边才会安心。 楚越却没心情跟他们兄弟俩插科打诨,径直往内院走去,走到裴嗣书房外再一把推开房门,只见裴嗣正背对着自己,拿着抹布擦拭着白霜剑。 裴嗣转身,见楚越微微喘气站在门口,笑着疑惑道:“越儿,你怎么来了?” 她将食盒重重置于桌上,冷声问道:“你今日是不是去国公府找过我外公?” 见她一脸肃然,裴嗣敛了脸上的笑意,沉声应道:“是。” “这盒糕点是你带过来府上的?” “是。” 听罢,楚越重新拎起食盒,走到他面前打开道:“你若有本事,便当着我的面吃一块看看。” 从她进来那一刻起,她说的每一句话,裴嗣都一头雾水,于是他不明就里道:“到底怎么了?” 楚越放下食盒,后退两步盯着他的眼眸,冷言冷语道:“怎么了?我外公就是吃了你送的糕点之后吐血昏迷,太医诊治后说是中了剧毒,而这毒正是在这糕点里面,你还问我怎么了,我还想问你呢。” 听罢,裴嗣瞥了一眼食盒里的糕点,将手中的白霜剑别回腰间,淡淡道:“你觉得我有这么蠢,认为只要楚国公出了意外,东冥国主便会同意我的请求吗?不管你信不信,这毒,不是我下的。” 此言,仿若掷地有声。 楚越一直都知道,裴嗣前来东冥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但直到他第一次前来国公府,她才恍然大悟,自己的外公赫然成了他这条道路上最大的绊脚石,所以他最终才会去与凌王燕韶合作。 楚越微微摇头,嗤笑一声道:“难道不是吗?这么多年来,东冥国主之所以能够始终坚持“主和政策”,站在群臣,甚至他的亲弟弟凌王燕韶的对立面,不正是因为有我外公鼎力支持吗?如果我外公真的出了什么事,他便只是一个孤家寡人,试问一个孤立无援的帝王,又能在朝中重臣的反对中支持多久?” 裴嗣听罢,未言只言片语,没有承认,也没有替自己辩驳。 “世子殿下,我也是南阳人,哪怕暂且抛开我们上官家与永安王府站在同一条船上这个前提,仅仅是这个立场,我也希望你能够成功说服燕氏国主与我朝结盟,共同抗衡西越与北胡两国。但是我不希望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样的话,算是我白白认识你了。” 说罢,转身离去,行至门前,头也没回道:“裴嗣,我上官楚越在这里撂下话,如若我外公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你的。至于这盒糕点,我还给你,你还是留着自己慢慢享用吧,告辞。” 站在房外听墙角的兄弟两人默默转身,面壁而立,待确定楚越离府之后才踏进书房。 见世子殿下仍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发着呆,清宁以为殿下是受到了刺激,于是战战兢兢走到他身前,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裴嗣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随即松开,看着一脸担忧的两人,顿时间哭笑不得,于是没好气道:“放心,我没傻也没疯。” 起初,裴嗣口口声声说没事,兄弟两人并不相信,直到后来,看到世子殿下一如往日睡得香甜,没哭没闹没上吊,他们才相信殿下要么是已经疯了,要么就是真的没事。 这下好了,轮到他俩有事了,抓耳挠晒都想不明白,这两人是闹的哪一出? 第四十七章 深渊 柳儿端来一碗热腾腾的汤药走进房间,将汤药放在小桌上,走到床前扶着楚越半倚在床头,这才返身重新端起玉瓷碗,勺了一勺吹了吹,递到楚越嘴前。 偏偏楚越摇了摇头,直接接过整碗药,像喝酒一样极为豪迈地一饮而尽。 看着自家表小姐三两下便将一整碗闻着就知道苦极了的汤药喝尽,眉头都不皱一下,柳儿不禁替她皱了皱眉。 楚越自从去了趟庆丰园,回来之后便一直卧病在床,竟还一病不起了,喝了几天药还没见起色。她只听太医说了一大堆听不懂的话,但楚越却知道,这是半月前在龙王山,内力消耗过度而落下的后遗症。 若是这丫头知道裴嗣自从那日过后,还照往常那般安然度日,估计会打人。 直到五日后,裴嗣才叫清宁备了一些见面礼,径直往国公府而去。 可没过多久,兄弟俩便看到殿下原封不动地回来了,不仅他自己原封不动,而且手中的礼物也是原封不动。 兄弟俩心情复杂,看到殿下安然无恙的回来自然是高兴,起码没有被国公撵着打是吧?但见他手里的礼物怎么去的还是怎么回,难免有些无奈。 但是殿下怎么一点都不在乎的模样?奇怪! 鎏芳皇城,太子东宫。 二公主燕楚央双手负后极为神气地跨进宫门,听到宫娥的请安声,燕楚江连忙拿起手边的一本书,将桌上的那份名单紧紧盖住。 还没等那小妮子开口,燕楚江便极为识趣地问道:“这次又要多少啊,我看你是要耗尽我东宫的存银才肯罢休啊。” 谁知燕楚央笑着摇头道:“皇兄这次倒真的是猜错了,妹妹今日前来是纯粹探望您的,顺便打听一下。” 见她没了下文,燕楚江不由自主抬起头,望向站在身后的她,微微皱眉。 见状,楚央连忙蹲下身,轻声问道:“打听一下我那未来皇嫂啊!你可别真当我看不出来呀?你对那上官家的七小姐可上心了,怎么听说人家生病了也不去国公府探望一番?” 燕楚江听罢,咳嗽一声,喃喃道:“不去了,我相信,他会好好待她的。” 燕楚央没好气道:“他,你说的是那位裴家世子啊?他刚刚可是被国公府拒之门外,连门都进不去。” 燕楚江没有回话,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这事可没这么简单! 想着自己还有要紧的事,他连忙将挂在腰间的鼓鼓钱囊向后抛去,随即毫不客气地撵走了那个难得过来关心自己这位大哥的小妹。 见内殿重新恢复了安静,他才将那张写满了名字的纸抽了出来,这是父王昨日遣人送来东宫的,上面的名字无一不是朝中官员,甚至有大半还是近年来才被提拔起来重用的新贵。 事情闹大了。 想必今日,上面的这些人都会齐齐出现在刑部牢房中吧。 想罢,他不由自主地紧紧盯着纸上位列首位的“杜岩松”三字。 杜岩松是谁?他可是一朝郡马,其妻安华郡主是曾被先帝当朝称赞为,不输大好男儿,巾帼不让须眉的天之骄子;岳父是当朝国主的亲叔叔。 通敌叛国?这可是要抄家充公的罪名啊! 他之所以觉得楚越与裴嗣在街上所遇到的那件事内有隐情,缘由就在此处。 要知道,这通敌叛国的罪名是怎么突然间被查出来的?又是谁告发了杜岩松,燕楚江自然知情,想必那日父王与楚国公密谈之事,便于此。 仅仅三日光景,朝中便有十数名大小官员被一纸诏书打入刑部大牢。 郡马杜岩松被捕,郡主府被抄家,财产悉数充公国库,就连安华郡主的位份也被降了一级。 对此,举朝文武,皆噤若寒蝉。 今日,楚越收到了门房递来的一张纸条,虽并无署名,但她却早已了然于心。 于是连忙唤来了柳儿,将纸条重新卷好,递给她,笑道:“找一个生面孔的人,立即将这个送到庆丰园,务必亲手交到裴公子手中。” 说罢,不顾柳儿那一脸的疑惑,便径直转身往府外行去。 臂膀已折,后路尽断。 这只狐狸,可总算是按捺不住了。 岂料,去到约定地点,一个中年男子请她上了一辆马车,随后便开始兜兜转转游皇城。 楚越倒是不怕他半路上杀了自己,以他的性子,总不会让自己死不瞑目才对。 此时,她心里只是想到了一个词:狡兔三窟。 最后,马车停在了一条早已荒废的巷弄中,楚越与那半路跳上车的耶律韦室依次下了马车,走进了矗立在眼前的那家荒废酒楼。 刚刚踏进门,楚越便被眼前的景象带进了回忆的长河。 站在一旁的耶律韦室还是那副温纯无比的笑脸,一如往常在紫元宫那般并无二致。 只听他缓缓道:“是不是觉得很熟悉?没错,这就是我专门让人按照湖州城那家酒楼改造的。” 眼前的此情此景,确实与她与裴嗣在湖州城看那一出《荆轲刺秦》时无异。 楚越笑问道:“二殿下是就天行会的覆灭,控诉我的罪行吗?” “软弱之人终其一生只能对着敌人望其项背,是永远都不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他们面前,向他们宣战的。”他闭着眼睛,说出了这番答非所问的话。 楚越自小便生了七窍玲珑心,自是能从他这番话语中参透一二。 想来,他小时候也曾是个苦命的孩子吧。 “人性本恶与人性本善,不知道你相信哪一个?”耶律韦室睁眼道。 楚越坐在那一尘不染的戏台上,淡淡道:“我哪个都不信,我信的是我心我主,不论是善是恶,都不是人之本性。不过我倒是觉得,人活于世总该心存善念的。” 听罢,他嘴里不断呢喃着她听不见的话,似乎有两股神识在内心挣扎。 见状,楚越对他便更加好奇了,难不成他还心存一丝善念吗? 楚越极为好心地没有打扰他的思绪,片刻后,他哄然大笑道:“不愧是上官楚越,这番话我听着甚是新鲜,受教了。” 谁知楚越马上拆台道:“你真的受教了吗,我看不像吧!” 随着她这番犀利的话语,今日这两人的对峙才算正式拉开帷幕。 耶律韦室敛去笑意,默默走上了通往二楼的阶梯,楚越抬脚跟在他的身后。 上了二楼,他站在窗前吹着和煦春风,缓缓开口道:“你方才问我是不是在向你问罪,是!为什么我当初要创建天行会,便是因为世间无人真正懂我,如今天行会覆亡,他们便永远都不懂了。” “软弱之人永远都是输家,我恨他们,更恨从前的自己。要不是他的软弱,娘亲也不会死;要不是他的软弱,这天下早就都姓耶律了!可他偏偏在那里整日考虑得失,考虑了十来年。” 站在他身后一尺距离的楚越冷声反驳道:“这一天,也永远都不会到来。” 听罢,他转身望向这个不知道该憎恨无比还是佩服至极的女子。 就在此时,裴嗣正带着清明与清宁来到了纸条上的地点,推开门,遍寻无果。 清明不禁往地上一瞥,发现了一条粉状记号,一直往北边道路延伸。 裴嗣蹲下身用手指沾了少于粉末,放到鼻尖处嗅了嗅,是那日入国公府时,托付洛平交给楚越的香囊,香囊里就装着这药粉。 于是,三人二话不说翻身上马,沿着药粉的痕迹一路追去。 结果围着整座城饶了一圈后,便没了痕迹。当时,耶律韦室便是在这里半路上了马车。 裴嗣沉声骂了几句,随即看了看周围的商铺,翻身下了马,转身把缰绳交到了清明手中,只身往一家米行行去。 进了门,伙计主动上前招呼,他却说了一通他听不懂的“鸟语”,随即,有一人从里间走出,神色自若地将裴嗣引了进去。 待关上门,那位掌柜模样的中年男子半跪于裴嗣身前,极为轻声地恭声道:“见过世子殿下。” 裴嗣不耐烦地将他扶了起身,直言问道:“有没有见过街上行来的一架马车,就在前面洒着药粉的。” 那中年密探眨了眨眼,其实他们这条线,自从头目神枢暴露之后,便一直处于静默状态,今日裴嗣亲身前来,已经是违反了规矩的。 裴嗣自然知晓他心中所想,于是决然开口道:“车上的人是我南阳王朝未来的世子妃,待我离开后,你可以上书陛下治本世子的罪,不过今日我一定要得到这个消息!” 中年探子叹了一口气,倒也不至于此,于是干脆利落道:“我们早就察觉到这辆车的不妥,只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年轻男子上了马车后,那记号就消失了,随后径直往醉还楼方向行去,就在城东。” 裴嗣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感谢,撒开腿便跑出了米行。 两人所站着的这栋楼叫作醉还楼,曾经也是高朋满座,宾客来往络绎不绝,只可惜几年前便荒了,好像是掌柜的欠钱跑路了。 “所以,你指使天行会的那些所作所为,便是为了逐渐渗透?”楚越冷声问道。 他再次哈哈大笑,指着楚越上气不接下气道:“你以为凭你可以问我的罪吗?你懂什么?你也配?” 疯了,这是什么畸形的宏愿? 突然间,楚越觉得浑身发软,竟是要扶着身旁的柱子才能勉强站住身形。 耶律韦室见状,一步一步地走近道:“我知道你的内力尚未完全恢复,自然是察觉不到弥漫在空中的气味有异,你不是向来都挺清高的吗,我倒要看看今天还能不能清高起来!” 说罢,他掰开楚越扶着柱子的手,托着她的肩膀与膝盖,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走到墙角处放下。 楚越已然全身无力,可想而知,那是松香软骨散。 当裴嗣赶到醉还楼,听到楼上传来的声声凄厉惨叫,翻身下马后冲上二楼。 当他打开房门,便看到跳窗而逃的耶律韦室,与衣衫褴褛紧紧抱住自己缩在角落的上官楚越。 见状,裴嗣一边脱下外袍,一边怒道:“清明,给我追,三日之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你也别回来了!清宁,你去寻一辆马车过来,停在楼下等我。” 兄弟俩从来没见过世子殿下的这副模样,有如地狱凶神一般,于是连忙领命而去。 裴嗣走到楚越身前蹲下,想要为她披上外袍。 结果被楚越狠狠扇了一巴掌,嘶吼了几声让他滚!随后,抱着自己往角落那边挪了挪。 裴嗣双眼通红,布满猩红血丝,抓紧衣袍抑制住哽咽抽泣声,温柔道:“越儿,是我,是我……我是你的裴大哥,你看看,是我!” 楚越愣了愣才缓缓抬起头,看到那张无比熟悉的脸庞,神智才瞬间恢复了几分,问道:“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裴嗣扯了扯她那落下来的衣领,柔声应道:“是我,是我!” 听罢,楚越微微起身紧紧抱住了他,放声哭喊道:“裴大哥,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此时,裴嗣正好听到楼下传来清宁勒马的喝声,于是将楚越抱了起来,盖好了外袍,在她耳边轻声道:“好,我这就带你回家,我们回家。” 楚越虽早已沉沉睡去,但仍旧应了一声,估计在她心里,他便是心安,吾心安处是吾乡。 裴嗣抱着楚越缓缓下楼,走到马车前,回头望了一眼,才抬脚走进车厢。 清宁重新跳上马车,紧握缰绳,驾车朝国公府后门行去。 第四十八章 你就是我的心药 随着清宁的一声轻喝,马车稳稳停在了国公府后巷。 裴嗣看着怀里连睡觉都紧紧皱眉的她,心头就像是被刀割成碎片一般。 清宁早已跳下车掀开了车帘,裴嗣轻声道:“你去帮一下清明,三日之内我要见到他。”说罢,抱着楚越走下马车。 清宁抬手敲了敲门,开门的正是恰巧经过的柳儿,见裴嗣抱着自家表小姐,愣着瞪大了眼睛。 清宁见没他什么事了,便转身默默驾车离去。 “越儿只是睡着了,并无大碍,也不必请太医了,你前去禀告国公即可,切勿声张。”裴嗣一边说着,一边往楚越的闺房行去。 当夜,裴嗣蹲在床前守了整整一夜,楚国公半夜起身,瞧见楚越的院子还亮着微弱的烛火,便走过去看了一眼,最终含笑离开,并无打扰。 第二日,当裴嗣揉搓着趴了一晚早已酸痛无比的双肩,打开房门时,便被楚国公唤了去书房。 洛平对这后辈向来没什么好脸色,今日倒是难得的随和,裴嗣难免心中泛起了嘀咕,这国公大人莫不是转性子了? 其实裴嗣见洛平的次数并不算多,也没什么机会看看这位与自己父亲同样叱咤风云的沙场名将,今日一见,才发现这位国公大人退出沙场后,竟是将养得极好,完全看不出与父王差了一辈分。 洛平也没对他这番无礼的行径作出斥责,只是淡淡道:“是北胡国的二皇子,耶律韦室?” 裴嗣似从梦中醒来,晃了晃神才沉声应道:“是,我已经让人前去追杀,想必很快便会有结果。” 起码在上官楚越这件事情上,他们二人向来都是同仇敌忾。 最后,在总管家宋智的带路下,裴嗣来到了一间偏居一隅的小隔间,打开门,他见到了一个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熟人。 庆云楼前,那一个被楚越带回国公府的可怜女子,苏颐。 裴嗣关上门,便听到那女子直直盯着他,眼神恶毒至极,哪里还有那日的唯唯诺诺可怜样,只听她冷言讽刺道:“堂堂永安王世子,竟是连后背都不敢对着我,可笑至极。” 虽说在庆云楼门前,他便已经看出这女子武功底子不弱,被马匹拖着走路,脚步却无半点虚浮,但他没想到她居然有这般骨气,誓死不屈? “耶律韦室养出你这样的蛇蝎女子不容易啊,他放在你身上的心思恐怕不少吧?怎么,除了天行会这个杀手组织,他还有别的后手吗?”裴嗣直言问道。 苏颐朝他脚下吐了一口唾沫,笑骂道:“呸,你们灭得了一个天行会,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你们灭得完吗?”说罢,她疯了一般大笑起来,笑声极为瘆人。 “像你这种死士,一般被抓了不都是挥刀自刎吗,哪怕没有兵刃,咬舌自尽,服毒自杀都行,你之所以还没死,要不我来猜猜缘由?”裴嗣不管衣摆下的那口唾沫,直接蹲下身,抬起她的下巴幽幽说道。 一个女子,还是一个正值韶华的年轻女子,总会有眷恋世间的万般理由。 裴嗣此番话一出,她便嘶声怒吼起来,可偏偏裴嗣已经转身离开,置之不顾。 其实,她说不说已经不甚重要了,因为耶律韦室已经是一个将死之人了,任他死后化作厉鬼来索命也好,画圈圈诅咒他也罢,他裴嗣还在乎他一个死人吗? 他之所以说出那番话,只不过是想挑逗她一下罢了。 她说与不说,根本无关大局。 反而是方才离开楚国公书房,临近跨出门槛时听到的那句话,值得他的深思。 他耶律韦室哪怕并不代表整个北胡国,可这个责任必须由他们来承担,动了不该动的人,就该付出应有的代价! 话中深意,是打算说服国主燕旭,与我朝结成同盟了? 半夜,庆丰园的大门被敲响,徐伯伯从被窝中爬起来,胡乱披起一件单衣,打开了门,听来人说是国公府的,连忙跑去敲响了少爷的房门。 裴嗣策马奔至国公府,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楚越的闺房,只见柳儿站在房门外翘首以盼,似乎是在等自己? “裴公子,我家表小姐自从下午被噩梦惊醒后,便一直不肯睡觉,谁都劝不动,也不让我们进去,便想着她可能愿意听您的。”柳儿焦急道。 裴嗣挥了挥手走进房间,柳儿便带着几个丫头退了下去。 只见楚越双手抱着膝盖,缩在了大床的角落,听到脚步声,只是微微抬起头看了裴嗣一眼,便重新低下头。 “听柳儿说,你不肯睡觉?”裴嗣柔声问道。 “如果你也是来劝我的,便不必说了,他们不懂,难道连你也不懂吗?” 裴嗣坐到床前,轻轻将她额前的碎发捋到了耳后,又问道:“我不是来劝你的,我只是来问你,是不是不肯躺下乖乖睡觉?” 楚越红着双眼,倔强的抬起头望着她,一声不吭。 裴嗣莫名点了点头,随即退出了房间,消失在楚越的眼前。 他这是生我的气了?他这是不肯理我了?他这是走了? 他怎么可以就这样走了呢? 最终,裴嗣站在房间的拐角处,听着她放声大哭,哪怕再不忍心,他还是不能进去,这个时候能有什么法子,比激将法更加有用? 果然,哭了半个时辰,便睡着了,他这才满意地离开。 因为有一件事,他该去处理了。 翌日午时,柳儿从外头匆匆跑了回来,从被窝里将楚越拉了起来,若是平常,这丫头惯不会做出这种无礼之事,只是今日事出反常,她实在没忍住。 楚越显然还没睡够,迷糊半眯着双眼看着她。 “表小姐,北城城头上,还有那荒废几年的醉还楼,出事了。”这丫头今日不知为何说话这般口齿不清,以至于楚越到最后,也没能听懂这丫头含糊不清的话,只能自己去看看了。 城西醉还楼,整座酒楼被昨夜的熊熊大火烧得几乎只剩下断壁残垣。 北城城楼上,有一男子蓬头垢面,被剥光了衣裳挂在城头,面北而望,身上从脖颈处到膝盖挂着一块木牌,上书九个大字:祸国殃民,其罪当诛,裴。 楚越坐在马车上,遥遥望着那个悬尸城头,对她来说是一场噩梦的男子,久久未言片语。 坐在一旁的柳儿自然不知道前日在醉还楼所发生的之事,只以为表小姐是被眼前的场面给吓到了,于是自顾自地喃喃自语道:“也不知道这人是谁,那块木牌上面写着一个‘裴’字,莫不是裴公子做的?” “回府吧。”说罢,她缓缓放下了车帘,开始闭目养神。 原来,你昨夜离开,是为了...... 庆丰园,裴嗣拂晓时才带着清明清宁从北城回到府中,这会儿,正在厨房里独自忙活着,还偏偏不让任何人帮忙。 而兄弟俩怕是永远都无法忘记昨夜的情景了。 仿佛到了那一刻,清明清宁才恍然大悟般地记起来,眼前这位往日极为和煦温醇,平易近人,跟他们相处时甚至会主动开开玩笑的公子哥,是那位沙场上杀伐果断的一代悍将,堂堂永安王的嫡长世子。 临近傍晚时分,裴嗣拎着一个食盒,翻身上了马,朝国公府而去。 当楚越看到跨进房门的他,心中百感交集,奈何偏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连她自己都纳闷,往常那个伶牙俐齿的上官七姑娘去哪里了? 于是只能脱口而出一句:“你去哪里了?” 裴嗣指了指手中的食盒,笑道:“亲自下厨,给你做了些点心,奔马送来的,尝尝。”说罢,打开了热气腾腾的食盒。 楚越可从来没听过他还有这项技能,笑着调侃道:“没想到殿下还能下厨?” 裴嗣听罢,嘟着嘴极其不服气地哼哼道:“你不知道,以前在王府,都是我下的厨,家里的那些厨子还不如本世子呢。”说着,拿起一块点心送到了楚越嘴边。 见楚越咬了一小口,他随即问道:“怎么样,甜不甜,会不会糖放太多了?” 她笑着摇了摇头,竖起大拇指道:“可以,那本小姐的晚饭,裴公子要不要也一并做了?” 谁知,裴嗣微微摇头道:“不行,你的饮食要清淡,最忌重油重味,要不我还是煮白粥给你吃吧。” 楚越是真的笑不出来。 此时,她偏过头看向窗外,一片金黄,于是笑道:“裴大哥,陪我出去看看落日吧。” 裴嗣连忙起身,从衣架上拿起一件衣袍为她披上,两人慢步朝后花园走去。 凉亭中,两人肩并着肩,面朝西方而坐,看着眼前的金黄落日,楚越轻声感慨道:“裴大哥,你说我真的能忘记吗,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那张狰狞至极的面孔,张着血盆大口朝我走来。” 裴嗣握着她的那只手不禁抓得更紧了,柔声应道:“不会的,忘得掉的。” “你说,他们在重川会不会也看得到这么美的夕阳啊?” “若是想家了,我们明日便回去吧?” 听罢,她微微摇头道:“不要,若是回去了,我怕我会忍不住把一切都说了,还是不回了吧,在这里挺好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裴嗣缓缓转过头,见她一脸倦意,轻声道:“困了?靠着睡会吧,待会我背你回去。” 她“嗯”了一声,靠在他的肩膀上沉沉睡去。 “对不起,这次是我没有保护好你,对不起......”。 很多个“对不起”! 只是他不知,自己说的这句话,她到底有没有听到。 待到落日余晖彻底散去,他才背起他深爱的女子,以星辰为伴,踏上归途。 翌日,门房传话说有一位海姑娘前来拜访表小姐,楚越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让人将她领了进门。 当海潮一改往日穿着,以一身素雅服饰出现在她眼前之时,她才肯说服自己,这样一个善良豪爽的女子,真的是耶律韦室的亲妹妹。 没等楚越开口,她便走到她的身前半跪于地,用几乎算得上是乞求的语气说道:“楚越,对不起!但我求求你看在我的面上,请人出面恳求官府,将我二哥的尸首归还于我吧......虽然,我不知道我现在还有没有资格求你,但他始终是我的哥哥。” 楚越没有想到她会先说出这番话,甚至如此这般卑躬屈膝。 楚越缓缓站起身,没有伸出手扶她,只是淡淡道:“你不必替他跟我道歉,因为我觉得他不配,既不配得到我的原谅,也不值得你为了他,如此这般下跪求我。” 海潮抬起头,泪流满面。 她回到苏杭城,听闻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的消息,尤其是那个木板上意味深长的“裴”字,她便猜到了几分。 所以她造访国公府之前,去了趟庆丰园。 她知道自己的哥哥做了什么不可原谅之事,她也知道自己早已不配站在她的面前,于是,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转身落寞离去。 “他有此下场是他应得的,我也永远不会接受你的道歉而原谅他,但是作为朋友,我不希望他成为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那道鸿沟,所以,我会设法将他的尸首归还于你。”楚越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逐渐离去的背影感慨道。 海潮听罢,只是微微止住了脚步,但最终,她也没有回头。 楚越知道,哪怕她说无数遍“此事与你无关”之言,她们也无法回到当初,又何必强行挽留,否则,只会让她更加愧疚难当。 世间有些事,适可而止便足矣,又何必弄得一个适得其反的下场呢? 裴嗣这几日,拗不过楚越难得向他撒娇,干脆直接住在了国公府,不挪窝了。 今日清晨,他整理好着装仪容,带上了那道尘封在锦盒中一年有余的国书,准备去上早朝。 结果,房门却在外面被人直接给推开了,差点将他的额头磕出一个包。 只见柳儿扶着楚越站在门前,没等他反应过来,她便开口说道:“裴嗣,我想好了,不论我能不能忘掉那件事情,只要有你陪着我,我便心安了。即便不能忘记,有你在我身边,我也就知足了!” 站在一旁看戏的柳儿,见裴嗣那一副目瞪口呆的憨憨模样,抬起手掩嘴而笑。 “裴嗣,你给我听好了,我上官楚越,愿意嫁你为妃。”说罢,便直接拖着柳儿一溜烟地跑得没了踪影。 不愧是我家表小姐,够霸气。 看着主仆二人一蹦一跳地跑远了,他才回过神来,刚才自己是被表白了吗? 他喃喃道:“终有一日,我裴嗣会许你为凰。此诺,永世不变。” 说罢,他敛了敛心神,离了国公府,踏上清宁早已在府外停着,且等候多时的马车,往东冥宫城鎏芳宫而行。 第四十九章 忆往昔,殊途同归 “宣,南阳永安王世子裴嗣,觐见!” 总管太监话音刚落,肃立于大殿之上的文武众臣默契十足地齐齐侧过身子,伸长脖子往殿外望去。 这位裴家世子秘密来到苏杭城,在场众人绝大多数都是早已知晓的,但毕竟人家可是从未以南阳国世子的身份公开露面啊。 就好比,坊间烟花之地的当红头牌花魁,技艺超绝,却从未摘下那层薄薄的面纱,你不好奇? 再者,前日北城门楼上那具悬尸,木板赫然上书一字“裴”,早已让众人浮想联翩。 在别国王都,诛杀他国皇子,悬尸示众。 不禁让人感慨,真是好一个永安王世子,虎父无犬子啊,只一人便可搅动三国风云,当真是好大一手笔。 片刻后,一人拾阶而来,当他一脚踏入大殿门槛,众臣又齐刷刷地回过身,只当无事发生。 只见来人一身锦衣华服,腰缠玉珏,敛去了往日的随性神态,极具王族威严,贵气逼人。 正是手捧南阳国书的裴嗣。 裴嗣缓缓步入殿中立定,微微屈肘,将国书横放于胸前,方才躬身道:“南阳永安王世子裴嗣,见过陛下,此乃我朝国主亲笔所拟的国书,请呈陛下过目。” 国主燕旭朝身旁的总管太监魏公公微微点头。 见状,魏公公连忙快步走到裴嗣身前,双手接过国书,呈给了燕旭。 阅罢,燕旭有意无意往立于左首,今日极为罕见地前来上朝的楚国公望去。 随后缓缓开口道:“世子亲自前来苏杭城,寡人早已知晓,至于你的来意寡人也心知肚明。之所以装聋作哑,实属无奈之举,只因我东冥历年来国泰民安,承平多年未有战事,寡人亦是奉行主和政策,实在不想破坏这份祥和安泰。奈何近年来西越与北胡愈发野心勃勃,对中原之地虎视眈眈,寡人虽祈盼永不参战,但若两国主动挑起战端而南下,我朝终究无法独善其身。” 说到此处,燕旭停顿了片刻,深呼一口气重新开口道:“故此,寡人决定答应贵国的请愿,缔结盟约,此后两国联盟,共同抗衡西越与北胡两国,企图以战争吞并华夏大陆的狼子野心。” 此话一出,“主和”派系的官员不约而同望向左首的楚国公洛平。 应是感受到周遭的灼灼目光,洛平抬首望向御座上的国主燕旭,道:“陛下圣裁!” 他开口之前,众人都焦急等待他的发言,结果他说完之后,都懵圈了。 啥?没了?我听到了什么?是今天早朝我还没有睡醒,听岔了? 但,纳闷归纳闷,在场众人谁不是官场老油条? 一直以来,主和一系的主心骨便是陛下与楚国公,如今两人都“倒戈”了,自己当然要安安静静做一棵墙头草,跟着摆向另一边啊。 洛平的简短话语仿佛是一支定海神针,成了最有效的强心剂。 于是,今日早朝,完美落幕。 散朝后,裴嗣主动上前,紧紧跟在洛平身后一尺之距,笑言道:“裴嗣谢过国公相助。” 洛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只是目视前方道:“只要你日后好好待我家越儿,老夫便不与你计较,回吧!” 别的不懂,逐客令他还是听得懂的,于是乖乖停下了脚步。 突然,肩膀被人拍了拍,他自是知道这座宫城之内,也只有他会做这种事情了。 于是抓起拳头,便直接向后挥去。 所幸那人及时半蹲而下躲过了一击,否则非得肿成猪头了。 “知道你就要走了,过来找你聊聊。”燕楚江笑道。 方才在殿上,他一直安静地站在洛平身后的位置上,未曾言语。 裴嗣见刚才那一拳头没打到,又抓起来锤了锤他的肩膀,笑道:“谢啦!一切都尘埃落定,也该离开了,这烟花三月的江南之景,怎能错过?” 燕楚江点点头,应道:“打算何时离开,记得告诉我一声,我送你们一程。” 说罢,他便笑着转身往宫外而去了。 身后传来话语道:“你不去紫元宫找越儿一叙吗?” 燕楚江没有回头,亦没有回话,只是抬起手挥了挥。 不必了,我知道你会好好待她,只要她幸福快乐,就足够了。 此时此刻,在另一个国度,一个不可谓不震撼的消息才悄然从东方传来。 南阳国都重川城,南华宫的早朝。 众臣正在就世子殿下在苏杭城的行径,议论纷纷。 火烧醉还楼,悬尸北城门,锋芒毕露,以泄两国之恨。 在别国王都做出此等事情,够霸气,真是虎父无犬子啊。但是当朝的文武百官都不是头脑简单的迂腐之辈,这两件事往深处想,是利是弊尚且难说啊。 尚且不追究世子殿下因何缘故做出此等壮举,也暂时将那座荒废酒楼放下不论,单单就悬尸北城门一事而言,就福祸难测啊! 赤身裸体,颈悬木牌,挂在苏杭城北城门的那具尸首是谁?那可是北胡的二皇子耶律韦室! 再者,悬尸北城门,面向北方,这更是对北胡王庭屈辱至极的挑衅。 哪怕耶律韦室真的如世子所言那般,祸国殃民,其罪当诛,但是你当众打了人家耶律王朝一巴掌,人家能不讨回脸面? 万一哪一天毫无征兆地举兵南下,兵临我朝青川、剑阁边境,可如何是好? 正在众臣唾沫四溅却始终没个主意的时候,兵部尚书徐堰出列,一锤定音恭声道:“世子殿下所为确实算是扬我国威,毕竟那耶律韦室罪不容赦,但殿下此举,终究是年轻气盛,事到如今,还望陛下传旨永安王,务必加强我朝边境兵防,以防敌军的侵袭。” 裴稷听罢,微微点头,随即命人拟旨,命驻守北境的永安王裴穆,加强兵防,以防来犯。 东冥紫元宫。 裴嗣回到紫元宫后,与楚越并肩来到了平湖边,不得不说,初春的江南之景确实别有一番风情。 裴嗣从怀里掏出那封盖有两国印玺的国书,转身递给楚越,楚越伸手接过明黄国书,阅罢,笑道:“如今万事已了,诸事已定,不知道咱们世子殿下接下来有何打算啊?” 裴嗣听罢,笑得跟一只老狐狸一样看着她,道:“这不是要问你嘛,我当初还不是跟着你来的苏杭城?” 楚越将国书交还给他,看着他这副无赖至极的模样,不知怎的有一种想抡他一拳头的冲动,这事,你赖我? 裴嗣移开视线目视前方,回忆道:“你是不知道啊,我那时候可着急坏了,我就在想啊,我从南都回城之后你怎么就不理我了,还生我气了,没想到居然是被那慕容镜给摆了一道,我那天明明是跟她说,我心里有人了呀。” 楚越翘起双手,故作豪迈道:“你也是不知道啊!那时候你一直问我为什么生你的气,其实我本来还好的,打算可怜你一回原谅你的,但是你越问我就越是生气,没办法,后来我就觉得呀晾着你也挺好的。” 果然,女人心,海底针,这个当初在穗玉轩都会耳朵红脸发热,简直比楚越自己还羞答答的世子殿下,显然没点经验。 往事不堪回首,还是得回归正题啊。 “既然归期未至,要不然我们游历江湖,行侠仗义吧。自从我七岁习武之后,我就一直很憧憬这个江湖,想着自己哪一天也能无牵无挂,自由自在地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直到走累了,再回家……其实,像现在这样,跟你坐在这平湖边上闲聊着,什么都不用想,就挺好的。” 看着她脸上难以掩饰的满足感,裴嗣一时之间晃神了,沉默了半晌后,低头沉声道:“我从来都不敢奢望这样的日子,不过,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可以……” 楚越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继而摇头道:“我不要!傻子,我不要你为了我做这样的牺牲,这对你来说不公平,所以我不允许!我从来都知道,你志不在此。所以裴嗣你听着,今天,我上官楚越就想要告诉你,若你志在庙堂,我陪你;若你志在天下,我亦会陪着你,从今往后,无论你在哪里,想做什么,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裴嗣在她松开手后,淡淡道:“可是,这并不是你想要的生活。” 楚越听罢,得意洋洋道:“谁说不是了?真正爱一个人,并不是只需要一味的迁就她,造出第二条路;而是两个人渐渐地走在同一条道路上,肩并着肩,一直走下去,这就叫作殊途同归。再说了你可不能赖掉我们上官家呀,当初我三哥可是跟着你走了三年的路,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吧,就连老祖宗都发话了,我们已经上了永安王府那条船,你可不能赶我们下来呀,更不能连船都给弃了。” 若不是亲眼看见,亲耳听闻,他当真不敢相信楚越也会有说软话撒娇的一面。 裴嗣听罢,将她一把抱入怀中,贴在她的耳边,柔声应道:“好,都听你的。” 楚越双手环住他的腰,突然好奇问道:“不过,裴大哥,我现在突然间很想知道,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我的?” 裴嗣仿佛被问住了,微微抬头陷入了回忆之中,随即问道:“你还记不记得,你是何时重新穿上那一袭红衣的?” 当然记得,去年,老祖宗上官烛明的百岁寿辰。 这个答案,难免让楚越心生失望之感,原来,裴嗣竟不是对自己一见钟情? 裴嗣见她无意中嘟起了小嘴,连忙笑着解释道:“我记得你还说过,那天的你才是真正的上官楚越,所以,我喜欢的一直都是你,这个真正的你,这就是一见钟情。” 楚越松开双手,后退一步道:“别这么不正经,好歹也是堂堂一国世子啊,话说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你这般油腻的?” 人,最忌讳的便是三分颜色开染坊,得寸进尺。 说的便是此时此刻的裴嗣。 只见裴嗣也跟着她上前一步,逼至楚越身前,楚越再后退一步,他又再上前一步,直至楚越退到桥边退无可退时,他缓缓低下头,温言道:“油腻吗?没有吧,要不然你现在来尝尝,我哪里油腻了?” 说着,便闭上眼睛,嘴唇不断往她的脸颊而去。 感受到了她不轻不重的呼吸声,看来自己马上便能得逞,一亲芳泽了。 谁知,楚越竟在关键时刻及时低下身,从他的臂弯下逃脱,径直往宫内行去了。 “奸计”没有得逞的裴嗣嘴角微翘,看着她脚底抹油的背影,大喊道:“来嘛,看看哪里油腻了!再说了,世子怎么了,世子对他的世子妃不正经怎么了?”说罢,便撒开腿追上前去。 听到他的问话,前方传来话语声,只听她笑道:“你哪里不油腻了,我说有就有,不允许反驳啊。” 裴嗣微微摇头,可脸上的笑意却极为温柔,他仿佛想起了去年初至苏杭城,似乎也是像现在这般追着她的脚步,没想到,一年过去了,还是这般。 追便追吧,就这样一直在她身后护着她,守着她,便也足矣。 翌日,裴嗣一骑独出紫元宫,半个时辰后重返,只是马背上却比离开时多了一个长木匣。 紫元宫正殿,三位宫主高坐殿中,裴嗣今晨便让绥仙师兄禀告长宫主月临,说他一个时辰后有要事面见。 三位宫主只见裴嗣手捧长匣跨进殿门,虽不知匣中何物,但隐隐之间感受到的无上剑息却已然无比震撼。 裴嗣缓步走至大殿中央,单手捧匣,随即伸手打开了木匣的特制机关。 在匣中长剑再次现世之时,裴嗣单膝下跪,恭声道:“南阳永安王世子裴嗣,特此将初代宫主随身佩剑——裂冰,归还紫元宫。” 第五十章 噩耗,从南边而来 五日后,楚越一如往日那般早起,正想要打开临湖的纱窗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便听到学舍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即便有一阵紧急的敲门声响起。 打开房门,只见那中年男子迅速半跪在自己面前,双手颤抖着将一封书信举过头顶,略带哭腔郑重道:“上官世家重川城信使急报,请七姑娘查阅!” 楚越见状,顿时心生不安,难道家里出事了? 那封信就在自己眼前,但她只觉得它仿佛是一头凶猛无比的猛兽,随时都会张开那血盆大口将她生吞活剥了。 她竟是不敢伸手去接。 片刻后,她隐忍着满眼泪水,将手中信折叠好装入信封,朝那名中年信使沉声道:“将此封信函快马送到湖州城南的青竹园,亲手送到六少爷跟前,跟他说……让他启程回家!” 待信使接过她手中信后,她转身擦了擦抑制不住的满脸泪水,随即挥袖离去。 估计也是收到了来自南边的消息,裴嗣在半路追上了楚越下山的脚步。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今日,他们不得不提前离开这座城,离开这个国度了。 紫元宫宫门外,燕楚江似乎等候多时,见二人疾行而来,便指着身后的两匹马,说道:“宫里今晨也得到了秘密消息,我知道你们会赶着回去,所以我特地准备了两匹日行千里的一等骏马来送你们。” 裴嗣还有心情向着他拱手道谢,而楚越则直接越过了燕楚江,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最终,裴嗣也在燕楚江的目送之下渐渐没了身影,站在紫元宫宫门下的他,面容悲苦道:“南阳,怕是要变天了!” 官道之上,两骑疾驰,直奔南阳国都重川城。 三日前,南阳国都,重川城。 早朝。 当那位年近七旬,显然半截身子已然埋进黄土的钦天监监正,出列禀告祭天事宜时,站在一旁的上官泠便开始闭目养神,仿佛觉得眼不见为净。 但在身后的长子看来,这难免有点掩耳盗铃之嫌。 老监正话说到一半,便瞧见一位内侍太监从后殿走出,将手中的书信交给了总管太监贾公公,随即便重新迈着小碎步离开。 贾公公犹豫片刻,还是小心翼翼走到了国主身旁,耳语了几句,将那封书信递给了裴稷。 裴稷听罢,欣然展颜,连忙打开信封,低头查看。 这不禁让殿内众臣一头雾水,是谁能让陛下这般欣喜? 同时,也让站在殿中央,话说到一半没讲完的老监正略显尴尬,心中愤懑,奈何只能自己受着,难不成当堂找陛下撒气? 裴稷阅罢书信,抬头瞧见老监正还立于殿中,有些汗颜,忙的致了声歉,老监正连道几声“当不起”,随即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废话,一国之君的道歉他一个臣子哪里受得起?于是赶紧把话收了尾,退了回去。 见无人再奏,裴稷清了清嗓子,举着手中书信,大笑道:“世子已然成功说服东冥国主,前日,两国缔结了盟约,共同对抗西北两国。” 殿内,不乏有如上官泠父子那般支持皇子裴雍的正统党羽,但能入朝为官的哪个不是见风使舵的狐狸? 此间听闻此番话语,忙不迭跟着往日政敌齐声同气道了句“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散朝后,上官泠换下朝服撇下了长子上官楚尧,独自出了宫门,走上了一辆极为不起眼的马车,往城西而去。 季宅。 上官泠大步跨入门槛,守在院落内的护卫目不斜视,并无动作,显然是那位知晓他定然会亲身前来,早有吩咐。 果不其然,两人早已稳坐堂中等候多时。 他也不见外,径直坐了下来,直言道:“我答应你们的请求,若贵国真能兑现当日所言的一国执宰,我自会设法将你们送离京城。” 柴济容没给那位先生说话的机会,抢先道:“大人果然爽快,若是大人真能让我们安然无恙出了这座重川城,本太子可作担保,我朝定会以宰相之位待之。” 姜舒圣怎会不知他的那些小心思,但并没有拆穿,只是淡然道:“明日夜里就走。对了,还有慕容家,陛下说了,慕容家不该一辈子被上官家压着抬不起头,它应该有一片新的且更为广阔的天地。” 说罢,他拂袖离开了大堂。 永安王世子裴嗣在东冥国再立新功,着急的可不仅仅是上官泠,还有那位正宫皇后,皇长子裴雍的母亲。 裴雍可是她唯一的希望,她绝不会允许任何人,从他手中夺走那座本该属于他的锦绣山河。 于是,她让心腹传信上官泠。 翌日,乔装出宫的皇后娘娘在一处小酒馆,见到了这位礼部尚书。 她低声道:“上官大人,如今裴嗣立功,陛下龙颜大悦,若是等他归朝,必定更得圣眷,你说过,会帮雍儿夺得太子之位的。” 上官泠喝了一口茶,语气平淡道:“娘娘安心便是,裴嗣这不是还没回来吗?再说,圣心难测,谁又能料到日后的形势会如何?” 皇后可做不到他这般心如止水,毕竟事关她唯一的儿子! “若是大人不肯为雍儿奔走,本宫自己想办法便是。”说罢,转身离了酒馆。 独坐的上官泠看着那辆缓缓往宫城行去的马车,笑意玩味。 吊死在一棵树上? 我上官泠不屑! 第二日,夜。 当全府上下几乎进入梦乡时,雅棠斋重新燃起了烛火。 上官泠本想带着长子一走了之,但奈何楚尧不舍让母亲留在府中承担一切罪责。 故此,只能说服母亲与两个弟弟,举家迁徙。 就当他们准备离开之际,四少上官楚平的一声“老祖宗”,让众人顿时不知所措。 只见老祖宗上官烛明不知何时起,竟站在了雅棠斋的拱门之下,神色难看至极。 上官泠默然拨开众人,走上前去,语气虚浮道:“老祖宗,您应该能理解我,我别无选择呀。自从您暗中默许楚华相助永安王府,就该想到会有这一日的到来,您就大发慈悲,放我们走吧!” 上官烛明年过百旬,但他却依旧身子健朗,还没老到痴呆的地步,自然清楚个中种种。 最重要的原因,其实上官泠没说出口,那便是陛下也默许了他的背叛。 其实他深夜来此,并不是来阻拦他的,他只是想过来再看他们一眼,最后一眼。 毕竟,他们即便能安然走出这一的府,能不能走出这一城,这一国便要看造化了。 哪怕到最后,他们能活着到达西越,想必也再无相见之期了。 上官楚平,这位楚字辈中排行第四的上官泠次子,在这一辈子孙中,向来都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也不知道是不是出生时便取错了名字,他这一生将近二十年来,当真是活得平平无奇。 不说别的,单论同是三房的几个孩子。 他上官楚平既不像大哥楚尧那样,自小立志于考取功名入朝为官,且为人通达人情世故;也不似五弟楚绅,从小就喜好在街头欺负弱小,哪怕学不来大哥那样走正道,做那小霸王也同样能名动重川城。 而他呢? 从小便高不成低不就,只想着像五叔那样,哪怕一辈子待在家中孝敬长辈也都知足了。 此时,见老祖宗站在面前,他顿时间泪流满面,撒开腿跑到他身前。 上官烛明勉力抬起那只干枯的手,温柔地为他擦着脸上的泪水。 他知道,这一辈重孙之中,就数他上官楚平最为纯孝,温顺,且与世无争。 谁都没料到,这一番感人肺腑的场面并没有维持多久。 众人只见一支弩箭激射而来,洞穿了上官楚平的胸膛。 原来,是他第一个看到了那个趴在墙头上的蒙面男子,也是他第一个看到射出的那支弩箭正对着老祖宗的后心,于是,他跨出一步,挡在了他的身前…… 时间仿佛静止了,当在场众人反应过来时,那黑衣人早已逃之夭夭,而楚平也躺在了老祖宗怀里,不断地口吐鲜血。 夜,本来就很安静,落针尚且可闻,何况一支劲疾激射而出的弩箭? 各个院落逐渐有响声传来,当众人来到雅棠斋时,只见老祖宗抱着已然失去生机的上官楚平,无声哭泣。 大夫人洛溪云眼见此番惨状,只觉触目惊心,春弄连忙轻抚后背以示安慰。 楚华蹲下身探了探四弟的鼻息,老祖宗艰难抬起头望着他,却只见他微微摇头。 楚华思量片刻,转身对春弄吩咐道:“春弄,你快前去永安王府,将此间事悉数告知无越,他自会知道该如何做。” 见春弄瞥了一眼身旁的洛溪云,楚华自是知晓她的担忧,于是连忙开口道:“放心,我会照顾好大伯母的。” 听罢,见洛溪云点了点头,她才掠过屋檐,飞身而去。 上官烛明忽的一口鲜血喷涌而出,看得在场众人心都要跳出来,纷纷蹲下,围在他的身旁。 二老爷上官涟连连喝道:“还不快去请大夫,快去!” 先是上官泠带着一家离家叛国,潜逃西越,再是眼睁睁看着上官楚平为自己挡了一箭,随后惨死在自己怀中,他早已身心俱疲。 试问谁能受得了这样的打击? 当夜,接连数位大夫进出上官家府邸,甚至还有永安王府出面请来的两位御医,都是摇着头离开的。 回天乏术! 一个时辰后,上官家全府上下灯火通明,总管家程邛拿着衣袖擦着泪水,带着几位家仆走到仪门外,挂上了挽联。 翌日,当城中百姓醒来,看到这一幕时都瞠目结舌,随后才陆陆续续听到从上官家传出来的消息。 昨夜,上官老祖宗上官烛明与四公子上官楚平在府中遇刺,双双殒命! 此时,从灵堂中走出的上官楚华,唤来了一名中年男子,将手中刚刚写就的那封书信,交到了他手中。 随后,那名中年男子二话不说,离了上官家,离了重川城,策马驰骋,直奔东冥国都。 第一章 久别,归来 当重川城东门城楼上的守将看到远处有两匹快马,正奔着城门疾驰而来时,下意识便抓紧了斜挎在腰间的佩刀,准备迎敌。 毕竟现在城内几乎所有人都知晓,如今的形势已然不同于往日了。 两匹马的行进速度极快,转瞬间便即将到达城门之下,城门上的一人眼尖,终于认出了二人的身份,于是连忙拍掉了身边两位同伴的佩刀,并吼了一声“都放下!” 我的乖乖,这两位祖宗怎么突然间回了京城,之前可是一点消息都没有的呀! “既然认出了本世子,还不赶紧给本殿打开城门,误了本殿的要事,尔等谁人负责?”裴嗣高高举起手中的王府令牌,朝城楼大喊道。 裴嗣的话还未讲完,城门便以极快的速度打开了,没等裴嗣回头,楚越便已经在他的身旁消失了。 二人从苏杭城日夜兼程赶回重川,如若不是燕楚江在宫里专门挑选了两匹宝马,恐怕根本支撑不住。 当她几日前握起马缰之际,她已经做好了一切的心理准备,但当她真正看到上官府门前挂满白色挽联时,她还是无法接受这个既定的事实。 只见她翻身下马,牵马而行,守在府门前的两个家丁遥遥认出了七小姐,一人连忙进府禀告,另一人则快步上前接过了楚越的马缰,迎了七小姐进府。 听到小厮的禀报,白露就飞奔跑向了府门,当她见到自家小姐的那一刻,就再也忍不住了,只管抱着她哇哇大哭,跟在她身后的上官楚华见状,只是微微摇着头。 楚越轻拍着她的后背,眼神却径直望向三哥楚华,他也看得出来,她的眼光殊为不善。 楚越正准备开口安慰白露,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重物倒地的轰鸣声,随后便是一声惊呼,她回过头,原来是那匹马终究还是支持不下去了。 “白露,这匹马的后事就交给你了,记得千万要好好厚葬,莫要亏待了它!”随后便从楚华手中接过那一身孝衣披了上身,跨进了院门。 上官家正堂,赫然停放着两副紫檀棺木,楚越已是临门一脚,却偏偏迈不出那一步。 今夜守在灵堂的是五老爷上官涯,楚越站在那里,仅仅看着他的背影,就觉得他老了许多。 她深呼一口气,与楚华一同踏进了正堂,微微蹲下扶住上官涯的肩膀,柔声道:“五叔,越儿回来了,您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我来陪着老祖宗。” 上官涯听罢,没有回应她,只是默默地低头看着手中的纸钱烧完,半晌后才抬起头看向楚越。 见到他那双微微红肿的眼睛,楚越心中很不是滋味,这个上官家五老爷,在外人心里眼里向来都是无所作为的印象,而立之年成家以后,便一直待在家中,家族生意从未经手,也从不过问,相比于二老爷与三老爷简直是天壤之别。 如今想来,当真是一个笑话! 可她却偏偏笑不出来。 楚越重重点了点头,随即便伸手将他扶了起来,他就像是一个没了灵魂的行尸走肉那般,拖着极为沉重的脚步离开了灵堂。 楚越跪坐在蒲团之上,拿起一摞纸钱放在火盆中,看着那火光,她柔声道:“我离开家的前一天去探望老祖宗时,便说了第二天不用来送我了,可他还是来了,那时候我根本没有想过,那居然是老祖宗见我的最后一面。” 说罢,她停顿了片刻,继而语气极为沉重地重复道:“没想到,那居然是最后一面!” “老祖宗虽然年过百旬,但他的身子一直都很硬朗康健,所以我从来都不会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 楚华意欲开口,可没想到被她急转的话锋,瞬间给逼得无路可退。 只听她冷冷道:“若不是上官泠与上官楚尧,这一切根本不会发生,几个哥哥当中,我一直知道就数四哥最为纯孝,他向来与世无争,只想好好在家孝敬父母长辈,可到头来呢?却因自己的生身父亲而死于非命。” 那另外一副棺木,里面躺着的正是死在老祖宗怀里的四少爷,上官楚平。 当晚,他本来跟着父亲上官泠准备离开上官家的,没想到在自家雅棠斋院外见到了等候多时的老祖宗。 就在他跑上前去抱着老祖宗时,看见了对面墙头有一支弩箭朝老祖宗的后背飞来,最终上官楚平被那支箭羽穿胸而过。 当上官泠等人循声望向墙头时,只见一个黑影翻身而下,顷刻间便没了踪影。 三夫人见儿子中箭,口吐鲜血躺倒在老祖宗怀里,便哭着想要挣开上官泠的手扑向上官楚平,却被上官泠与上官楚尧硬生生拉走了,三房就此离了上官家。 等众人闻讯赶到雅棠斋时,上官楚平已经在老祖宗上官烛明怀中失了一切生机,老祖宗也因此大受打击,当场吐血晕厥。 在经过一番诊治后依旧无力回天,最终在交代了此生所言的最后一句话后,溘然长逝。 “让其众叛亲离好断其后路,西越柴氏这招可真够狠的,居然敢下这么大的赌注。他们人呢,就这样堂而皇之地逃过了所有耳目,闯过了所有的关卡离开了重川城,直奔西越国都?”说罢,她猛然站起身,咬牙切齿地紧盯着楚华。 而楚华却只是微微摇头,轻声道:“我们都低估了上官泠的势力与实力,这么多年来他在朝中的经营蓄力,早已到了极为恐怖的地步,不仅掩护着西越太子和慕容家顺利出城,还带走了许多他暗中栽培起来的朝臣,听闻就连陛下都因此事而龙体欠安。” 听罢,楚越转身,缓步走到两副棺木中间,望着曾经生龙活虎,笑起来像个小孩子一般的老祖宗,如今却只能冷冰冰地躺在这里。 她闭上眼,仿佛还能看到自己小时候调皮,喜欢坐在老祖宗腿上舔着糖葫芦的场景。 “老祖宗生前交代的那句话,是什么?就算是千难万难,我也会替老祖宗完成他的遗愿。”她闭着双眼,柔声问道。 楚华向堂中走近了几步,应道:“为子不孝,为臣不忠,为人不义,非人哉!” “好,我上官楚越今日,便对着老祖宗与四哥的遗体起誓:终有一日,我会将他们父子二人带到你们的灵位前,为他们前日的所作所为,磕头认罪!” 待停顿了片刻,她才回过头对楚华道:“三哥,今夜有我陪着老祖宗他们就好。他也回来了,你去找他商议应对之策吧。” 听罢,楚华点了点头,后退三步转身离开了灵堂,离开了上官家,向着几条街之外的永安王府而去。 待楚华离开不久后,楚越身后再次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她转身,发现是上官氏宗族的族长,也是他们楚字辈子孙儿时的启蒙老师,上官羲。 见老师前来,楚越连忙起身相迎,行礼问道:“老师如此深夜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上官羲走到灵位前,给上官烛明上了香,回身应道:“老师的临终遗言,想必你也知晓了,但有一事,我还要告知于你,老师早年便写下遗书,他去后,家主之位传承于你。故此,宗族决定明日让你正式接掌上官氏的产业。” 她只知老祖宗一直处处相护,也极为宠爱甚至于溺爱自己这个嫡长重孙,但她从来都不知道,老祖宗会将这份家业,交到自己的手里。 “可是,家族中尚且不说二叔,就连二哥与六哥都比我更为合适接过当家之位,为何……更何况,老祖宗与四哥尚未出殡。” 听罢,上官羲摆手道:“这也是老师临终前的吩咐,这个家不可一日无主,他说,待你归来,便将这个为你留着多年的位子交给你。” 说罢,上官羲低下头默然离开。 第二章 夜谈 今夜的永安王府大堂,注定彻夜灯火通明。 待楚华跨入门槛时,永安王裴穆淡淡道:“棠衍来了,那便是人齐了。大家也不必拘谨,有何应对之策抑或是有任何想法,都可以畅所欲言,陛下与本王近日可谓是甚为头疼啊!” 近年来,楚华拜访王府的频率算是越来越频繁,自是知晓裴穆的脾性,向来不喜过多的繁文缛节,故而只是在落座前微微拱手一礼。 倒是对面那一人的存在,让他稍为惊讶。 楚华落座后,亦是那人首先说道:“王爷,殿下,据昨日潜藏甘宁城的密探回报,上官泠等一行人自出了南阳边境后,一路上弯弯绕绕躲藏行迹,直至昨夜才回到甘宁城,西越柴敬与柴静慈亲自出城门迎接,算是给了他们天大的面子。此外,据说柴敬还私下许诺慕容枫的国丈身份,并享世代尊荣,至于那些我朝叛臣,官位无一不在三品之上。但由于这条线经营时日不够,目前所探得的消息都只是停留在表面,其它的要继续往下深挖,可能还需要些时日。” 李舒然,也是半年前刚从东冥苏杭城返回重川的李云开,如今他已然重新回到了真正属于他的“战场”。 还有一些话,他虽未明言,可在座众人皆知,这一路上双方皆是伤亡惨重。 据悉,当夜,上官泠离开上官家府邸后不久,便与慕容家成功会合,一行人通过上官泠多年来在朝中所辛苦经营的人脉,通过了道道城门关卡,最终离开了重川城。 随后,一路往西边而行,无越手持令牌调动的城外守军,与西越巫卫进行了数十次大小交锋,双方皆损伤惨重。 守军最成功的一次,是在边境之上。 几乎距离西越太子柴济容那辆马车不到一尺之距,只可惜,西越巫卫始终悍不畏死,死守车前,以身护主,掩护车队进入了南阳与西域接壤的那座边城城门。 这些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啊。 无越微微嗤笑,随即冷声道:“柴氏惯会使用这种笼络人的戏码,实际上还不是只相信自己,用得顺手时便是将他们捧在高位,但凡有一点疑心,便是全尸都难以赏脸成全。” 西越前太子的这番言论,可谓精辟。 “此次不仅我朝的官场遭到重创,就连商场也不甚乐观。我爹近日发现,上官氏有几位资历极深的老掌柜在蠢蠢欲动,似乎有倾向慕容氏的趋势,这些老掌柜手中所掌握的货源与客源,绝对不可小觑轻视。”上官楚华郑重说道。 在座众人自然清楚如今上官家的情况,老祖宗上官烛明的逝世,对上官氏商业产生了极大的冲击以及影响。 再者,谁人不知老祖宗素来最为看重七姑娘上官楚越,一直以来都着重栽培,万一真的将整个上官家交到了她的手里,哪怕她有这份能力可以稳住局面,可是那些成了精的、在上官家辛苦卖命大半辈子的老掌柜,又如何肯下赌注去赌这一局? 与其尝试相信一个及笄不久的小娃娃,倒不如趁此机会倒戈逐渐势大的慕容家,自然是早就为自己铺好了后路,找好了下家。 听罢,裴嗣顺势开口问道:“不知老祖宗将上官氏的当家之位,传给了何人?” 楚华微微笑道:“那些老掌柜自然是心如明镜,老祖宗早年便留书,在其之后,上官氏的当家之位,传于长房长女上官楚越。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亦不可一日无主。明日,越儿便会在诸位掌柜以及族中长老的见证之下,在宗祠接过当家小姐的位子。” 裴穆刚想说话,却发现喉咙早已沙哑,估计是近日来烦忧所致,故而喝了口清茶才淡淡道:“陛下也已决定,于明日早朝正式颁下诏令,公告天下册封嗣儿为奕王,并享亲王同礼。” 原本国主裴稷是打算在裴嗣及冠之年,再行册封王爵,但是如今形势,早与晚似乎都已无关紧要了。 楚华思虑片刻后,笑道:“如此也好,如今我朝形势不稳,既然世子殿下拜师紫元宫归来重川,加之在东冥都城,成功促使两国结为同盟,更是将耶律韦室悬尸城头,在民间和官场皆已声望日隆。在这个当口授予王爵再合适不过了,至于朝中缺位的官职,我建议将明年的科举考试提上来,最迟在今年深秋就要举行,且名额也应相对增添一部分。” 众人听罢,都微微点头,往常的殿试都是在三月份,今年实在是等不及了,必须提前招纳人才扩充官场。 裴嗣随即对李舒然道:“舒然,你目前的这条线还需要继续往下挖,我们必须尽早得知西越那边的动静,否则便会落于下乘,太过被动。” 李舒然重重点头,随即告辞离去,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无越沉思片刻后,还是决定说出来:“王爷,殿下,若是情况紧急,必要时可以让西越方面的亲信密谍联系那条线。” 那条线,指的当然是姜舒圣早前亲自交代给无越的暗线。 永安王裴穆轻轻摇头,直言道:“不可,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动用姜先生给你的这条线,他的身份绝对不能过早地暴露,哪怕是一点蛛丝马迹都不妥。” 听罢,无越这才作罢。 夜已过半,裴嗣偏头看到父王那张肉眼可见的疲乏面庞,随即便让无越先扶他回房歇息,他站在正堂门口,看着父亲那不知何时已然微驼的身躯,不由得轻叹一声。 事发当晚,裴穆在边关接到王兄裴稷的急召,只是仓促集结了一小队人马护送,便连夜赶回了重川城南华宫。 楚华跟在他的身后站在门边,只是抬头望着今夜无月的天空,未言一词。 “这上官泠与上官楚尧父子在朝中扎根多年,他们的手里可是掌握着不少东西呢!而我们却偏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父子二人带着整个慕容家,还有柴济容以及一批官员一路北上,逃往西越而无法拦截,看来是筹谋已久啊!”这番话说得很轻,也很无奈与无助。 楚华上前一步与之肩并肩,和他一起望着缓缓前行的永安王裴穆,直言道:“备战吧。” 言简意赅。 听罢,裴嗣微微偏头凝望着他,只见他亦神色凝重地看着自己。 “我明日便让父王亲笔修书一封,让人快马送往剑阁将军府邸,好让他们能够加紧操练,以便日后随时应对西越的举兵南下。” 说罢,他似乎想起了不久前,陛下刚刚下旨,让北境加强兵防以防北胡的报复南下,没想到,如今就连西北也岌岌可危。 正想着,裴嗣猝不及防听到了身边传来话语。 “对不住了,我终究没能拦住他们。” 裴嗣转身面对着他,面对着这个不知不觉已经相识将近五载的年轻谋士,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这不能怪你,若你能拦得住,你早就拦下了,若是拦不住,便无需自责。” 谁知,他再一次被上官楚华的一句话噎得反应不过来。 只见他翘起双手,微微道:“你打算何时迎娶我那七妹妹啊?” “什么?”他这番话实在是转折太快了,裴嗣不禁皱眉问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七妹妹可抢手了,再不抓紧时间,可就要被人抢走了,不过我看好你啊,我的准妹夫!” 裴嗣实在没忍住双手扶额,一开始认识的时候上官三公子可不是这样的,怎么认识久了变得愈发嘴毒了,果然不能招惹读书人。 可话虽如此,裴嗣怎会就此认输,于是努着嘴拍拍胸脯极为市井气地说道:“笑话,如今放眼整个南阳重川城,谁敢跟本世子抢?” “殿下该准备好改口了。” 不远处立即传来一阵笑声,原来是无越回来了,裴嗣委屈巴巴道:“无越,你笑什么了?好啊,我一年不在,你们倒是狼狈为奸起来一起埋汰我了,才多久,我怎么就成了那个最底端的人了?” 之前就说过,无越这人啊,相处久了裴嗣就发现他根本就不像个太子殿下,嘴巴也很毒!所以与上官楚华待在一起久了,两个人难免有些互相不对付,但在关键时刻,比如现在这种情况,总能一致对外。 难得抓住了裴嗣的痛处,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于是轻声笑道:“所以说,你还是尽快迎娶一位王妃回府,好安抚你这颗脆弱的受伤小心灵啊。” “看来你们现在是皮痒了是吧。”说着,裴嗣挽起了袖子。 “殿下,我府上百废待兴,该回去了,您请自便吧。”说罢,楚华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了。 “殿下,天色不早了,我也该回去歇息了,您自便。”说罢,无越打着一个大大的哈欠,与裴嗣擦肩而过回了房间。 长廊上,转瞬间便只剩下裴嗣一人。 望着远处那无尽的黑暗,他笑意醉人道:“本王殊为不易啊!” 第三章 继承 南华宫。 今日是世子殿下回国后,上朝敬奉两朝盟约国书的日子,众臣皆翘首以盼。 当他们看见身着一袭锦衣蟒袍的朝服,缓步走上大殿的裴嗣时,都以为自己得了眼疾。 我的乖乖,蟒袍? 依据南阳朝律例,凡是王室宗族子弟,成年封王后皆可着蟒衣,至于衣服上的蟒数以及爪数则又是另外的规制。 一旦违制,轻则流放,重则赐死。 早些年,有一位老王爷的嫡长世子在家中穿上了父亲的蟒袍,最终被王府中的眼线禀告于陛下,便被下旨流放千里。 有道是:东西可以乱吃,话尚且也可以乱说,但唯独有些衣袍,绝对不能胡乱往身上套啊! 话虽如此,但世子殿下既然敢光明正大穿着一袭蟒袍往殿上走,自然是得了旨意的。 此时,心思活络的臣子总算明白,为何上官泠要叛逃了。 永安王裴穆拢共就三个儿子,本来呢,次子裴啸与三子裴盛都是有资格在成年后被封郡王的,但奈何裴啸自幼跟随父亲从军,本就有少将军之名,早年便由永安王出面主动婉拒了国主的册封,而三子裴盛尚未及冠则暂且不论。 但唯独嫡长子裴嗣不同,哪怕行了冠礼后,亦是无法被封郡王,只因他有世子身份掣肘,依律只能等永安王逝后,世袭他的亲王爵位。 也就是说,在其父永安王逝世前,裴嗣本来是无法穿上这一袭蟒袍的,但如今,很显然,陛下另有打算。 陛下对这个侄子真可谓非同一般啊! 正当众臣浮想联翩,感慨万分之际,裴嗣已然下跪于大殿中央,手捧国书,微微低头朗声道:“陛下,臣不负陛下所托,特此敬奉两朝盟约国书回朝,请陛下过目。” 裴稷高坐殿上,抚须一笑,对立于一旁的首领太监贾公公道:“宣旨。” 随即,贾公公上前两步,将手中的明黄卷轴打开,尖声道:“奉天承运,顺承于天,永安王世子裴嗣不负圣恩,亲赴东冥促成两国联盟,数次陷入险地危在旦夕,劳苦功高。故此,今册封裴嗣为奕郡王,并享亲王同礼,钦此。” 郡王爵,却享亲王礼。人活久了,果然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能遇到。 言罢,贾公公缓步走下殿中,先从裴嗣手中接过缔结国书,然后将圣旨递到裴嗣身前。 裴嗣双手接过册封圣旨,躬身谢恩。 裴稷欣慰道:“免礼,起身吧,寡人在你去年离城后,便命人为你在城东昆仑街修筑了一座王府,过两日便可竣工揭匾了。” “谢陛下隆恩。”裴嗣再次恭声道。 散朝后,朝臣连忙赶着簇拥在裴嗣身旁贺喜,裴嗣一一笑着应下,心中却腹诽无比,那几棵隔壁府上的墙头草是被大风刮过的吗,倒得这么快? 逍遥街。 楚越一骑穿行于街道之中,行人惊而退避。此时,有人喊了一声“七姑娘”,这才让街上行人想起那位离京将近一年的上官楚越。 “七姑娘不是去东冥拜师学艺了吗?怎么突然回城了?” “你是起太早了还没睡醒呀?上官家出了那么大的事,七姑娘能不回来吗?”说罢,叹息一声。 上官家老祖宗上官烛明,年轻时走南闯北成家立业,为上官家创下“商贾第一家”以来,将近一个甲子的时光,修桥铺路,开仓赈灾,善事何曾少做了,偏偏到最后死于非命,天不假人啊! 临近东城门,楚越勒紧马缰而停,等待故人归来。 约莫一刻钟后,她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正策马扬鞭,朝城门口奔来。待他翻身下马,将户谍交予城门守将验过后,牵马走到楚越身前。 “六哥,我来接你回家。我出门的时候,看见五叔五婶站在门口,等到脖子都长了,走吧。”说罢,她抬手拍了拍上官楚熙的肩膀。 只是不知,谁又能安慰得了谁? 一骑而出,两骑归。 当楚越再次经过逍遥街,方才那位被嘲笑没睡醒的商贩指着她身后那一骑,疑惑道:“这位年轻公子哥又是何方神圣?” 正在他的摊位前挑菜的中年男子仔细瞧了瞧,笑道:“你刚来都城没几年吧?也难怪没见过这位六少爷,他呀七年前只身一人去了东冥,就没回来过。” “七年前他还只是个孩子吧?果真不愧是上官家的子孙,了不得啊!” 中年男子点头呢喃道:“谁说不是呢?” 城北上官家,八姑娘楚筠正牵着弟弟楚枫的手站在仪门外,当她听见一阵马蹄声愈来愈近,便拉着楚枫直接走到了那条极为宽敞的街道上。 当楚熙远望见那座阔别已久的家,便翻身下马,牵马而行,楚越则跟在他身后三尺之距。 有言道,父母在,不远游,奈何他上官楚熙双亲健在,他却偏偏孤身一人,在那遥远的异国他乡飘荡了整整七年。 七年前,楚熙离开之时,弟弟楚枫才仅仅三岁,可他小时候便最是喜欢黏在这个哥哥身边,所以楚枫小时候看得最多的,反而是楚熙放在手边的商行账册。 楚枫猛地挣开了楚筠的手,快步奔向楚熙早已蹲下身向他张开的那个怀抱。 楚熙将这个亲弟弟一把抱了起来,一手捏着他那张小脸蛋,温柔笑道:“咱们枫儿真的长大了,哥哥都快要抱不动了。” 从小泡在账本里长大,却立志成为一代大侠的上官楚枫,拍着胸脯豪迈道:“等我跟七姐姐七姐夫学好武功,便轮到枫儿来背哥哥吧。” 站在身后不远处的楚越听罢,哭笑不得。七姐姐还行,可这七姐夫八字还没一撇呢,这么快就想将自己这个姐姐泼出去了吗?没良心。 楚熙抱着弟弟走到楚筠身边,抬手给她擦了擦那张早已哭花了的脸庞。 她生来便身子极弱,可谓是小姐身子丫鬟命,可偏偏好胜心作祟,羡慕那个整日跑来跑去的姐姐,便经常让楚熙带自己出院子玩,每次玩累了,都是他背自己回房的。 那个时候,他也才五岁。 见父亲上官涯与母亲站在门前,他蹲下身将楚枫放了下来,随即加快脚步走到双亲跟前,掀起前襟跪地磕头道:“父亲,母亲,孩儿不孝!” 五夫人连忙将儿子扶起,泪眼婆娑道:“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上官涯望着这个多年不见的长子,拍了拍他结实的肩膀,点了点头。父亲,总是不擅长表达自己对儿女的爱,他上官涯更是不例外。 上官氏宗祠。 上官楚越跪于堂中,在氏族长老以及上官氏诸位子孙的共同见证之下。 遵照老祖宗上官烛明遗嘱,从族长上官羲手中,接过了上官氏当家之主的令牌与印章。 自从老祖宗上官烛明创下这份家业,为上官家取得“商贾第一家”的称誉以来。 时隔七十余年,这是上官氏商行的当家之位的,首次易主。 也就是说,从今日起,她上官楚越便不仅仅只是潇洒不羁的七姑娘那般简单了,更是肩负着整个上官氏商行产业的当家小姐。 王府。 永安王裴穆已于昨日启程,返回边境的剑阁将军府邸,而新封为王的昔日世子殿下裴嗣,也即将乔迁新王府。 这座永安王府是愈发冷清了。 故此,兄妹几人今日齐聚裴嗣的扶风院,把酒言欢。 小裴沁极其乖巧地被裴嗣抱着,坐在他的大腿上津津有味地吃着一块红豆椰蓉糯米团。 裴盛看着她嘴角上的椰蓉,连忙抬起手替她轻轻擦去,小裴沁咧嘴一笑。 岁月惹人愁,回想起来,他们兄弟姐妹几个,都有多久没有整整齐齐地团聚在一起了。 “自从二哥跟着父王远赴边关,大姐成亲后跟着姐夫也去了剑阁,我们几个总是聚少离多。当年大哥你在外游历四年不归家也就罢了,这回又要搬去新府邸,这座王府算是更加冷清了。”裴盛唉声叹气道。 裴嗣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笑骂道:“做什么这副模样,诅咒我呢?不就隔着几条街,又不是见不着了。” 说着,他低下头望着裴沁柔声道:“若是小沁儿想大哥了,记得随时可以过来找大哥玩,要是母亲没空的话,就叫三哥背,好不?” 看着小沁儿猛地点头,裴盛有些悲苦,明明小妹出生后两年大哥才回到家中,自己不是跟她更亲? 可偏偏大哥更能俘获小妹的芳心,而自己呢?只能被大哥教唆着她“欺负”,天道不公啊! 这是裴嗣从东冥回京后,兄弟俩第一次相聚,自然少不了美酒。 耐不住小沁儿猛抓他的酒杯讨酒喝,裴嗣终于肯把她放下,由着她满院子疯跑玩耍。 “没想到,西越这盘棋下得这么狠毒。”裴盛嘟囔着嘴轻声道。 说着,他便看到裴嗣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他只能微微摇着头,给他重新斟满。 “我也没想到,如今我们南阳王朝的朝堂,竟是比东冥的江湖还要热闹。”裴嗣惨笑一声说道。 朝堂纷争,虽说不比江湖厮杀来得直接可见,但内里的阴谋诡计,足以杀人于无形,一击毙命。 说来,这官位与爵位的意义本就不同。只因官位无法世袭,更别提罔替二字了,但爵位却可以。 一般而言,身负爵位之人是不允许入朝为官,走上仕途的。 但南阳王朝立国以来,便有一个不同于其他王朝的规矩,那便是允许王侯子弟入朝为官。 此外,朝堂之中又分文武两派官僚阵营。君王为了避免臣下势大叛君,往往不会让一家一姓之中,同时涉及文武两派。 可如今,他永安王府显然是文武兼备。 父王与二哥裴啸本就身为一国之将,如今大哥既已封王,势必会入朝堂,但他从未涉及沙场战事。 加之陛下对大哥的罕见重视,断然不会将其置于边境此等危险境地,那便只剩下文臣一途了。 这也算是开了先河的局面,难免不会惹来杀身之祸啊! 毕竟自古以来,传承一事本就注重由嫡传血脉来继承。谁都知道,这个位子,本该由大皇子裴雍来坐的。 可如今,裴嗣这般越俎代庖,哪怕是陛下的意愿,也难免遭人红眼。 看着弟弟满脸的悲戚烦忧,裴嗣猛地锤了锤他的胸口,随即温言笑道:“放心,我裴嗣既然躲过了那么多刀枪棍棒活到了今日,那么我的这条小命,便不是这般好取的了!” 裴盛听罢,挤出了一个笑脸,可他心中却郁闷不堪,继承什么不好,怎么偏偏就是那个位子? 之所以有此番僭越之言,倒也不是说他裴盛也有鸿鹄之志,他只是单纯且自私地想要一家和乐罢了。 可如今整个王朝风雨将至,他竟是连这个小小的愿望,都不知能否实现了。 第四章 官场与商场的个中三昧 阙晨斋,那条贯穿整个后院的人工河两岸,种植了十数棵柳树,垂柳正随风摇曳着。 柳,谐音“留”,可如今,它们却再也留不住这个院子的那位老人。 上官楚熙回府后,便换上了一身孝服,在灵堂祭拜了老祖宗与四哥楚平之后,便与楚越并肩来到了阙晨斋。 时隔将近十年,当他再次回到这个熟悉的院落,儿时的过往仿佛一幕又一幕地重现了。 与弟弟楚枫一样,上官楚熙也是从小在账本堆里长大的,老祖宗看出他经商的天赋异禀,五岁时便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从简单的商务筹算,到商行的经营管理,都是老祖宗亲授的。 以至于对六少上官楚熙而言,这个院落远比自家五房的煜福斋更为熟悉。 两人止步于河边,楚越伸手抓过一条垂柳,悲戚道:“其实我与六哥的经历何其相似?一年前,我离开家的时候,又怎会料想到,当我再回首时会是这番情景。” 她蓦然回想起,她离开前日明明已经与老祖宗道过别了,老祖宗为何还要步履蹒跚地走到府门外,如今一想,原来如此。 老祖宗,您那时便预料到,这是您见我的最后一面了吗? 早知如此,若这便是天意,纵使嫁给慕容铭又何妨,我到底何苦离开? 十年来,从重川城寄送到东冥湖州的家书中,老祖宗从来都没有在信中与这个最得真传的重孙谈及过生意,基本上都是家常问候,言谈之间甚至偶有“顽童”心性。 所以,他们一直都觉得,老祖宗会一直陪着他们。 见楚熙沉默无言,楚越松开握在手中的柳枝,望向楚熙沉声道:“六哥,留下来吧。留在重川城,留在上官家,我们都需要你。而且五叔五婶年岁也不比当年了,你这个游子也该叶落归根了。” 说罢,见楚熙抬头望向自己,楚越自然清楚他的顾虑,于是继续说道:“王掌柜已经收拾好行囊,随时都可以启程前往湖州城接替你的位置,王叔跟着老祖宗大半辈子,有他坐镇湖州城,哥哥无需有后顾之忧。” 此行回到故土,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他自然不愿再次背井离乡,可他从小就明白,身为上官家的子孙,其实也有许多的身不由己。 但当他听闻楚越此番言语,心中的石头总算彻底放下,于是重重点头应下。 上官家突遭变故,家主上官烛明离世,整个上官氏商行体系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变局。 上官楚熙明白,此时此刻的上官家,用“百废待兴”来形容实不为过。 翌日,本是国主裴稷亲赐奕王府的竣工揭匾之吉日,可裴嗣作为这家新府邸的主人,却下定主意推迟两日,再行揭匾入府的开门礼。 无他,只因今日是这个国度,乃至于整个华夏大陆那位极具传奇色彩的人物,上官氏商行的当家之主上官烛明,与四少爷上官楚平的出殡之日。 上官家族系庞大,除主族盘踞重川城以外,更是旁支复杂,算得上是世代豪族大家。 一般而言,这样的大族世家,喜礼丧仪必定会从重操办。但很显然,从始至终,创下了“商贾第一家”的老祖宗上官烛明的丧仪,只是从简。 连日来,重川城皆是烈日当头,可今日却是落起了小雨。 斜风细雨,不须归? 从上官家通往城西上官氏陵园的主城道本就宽阔无比,可容九架马车并排通行,可今日却是有些许拥挤。 城道两侧,站满了城中百姓。 虽如此,但并没有出现人声鼎沸的场景,整条街道反而静默无人言。 按上官氏族例,父辈之出殡丧仪,应由子辈嫡长房扶灵。 但上官烛明独子已逝多年,往下一辈长房上官清亦是,以至于扶灵之人,成了其嫡长女上官楚越。 由此可见,上官家虽氏族庞大,可长房子嗣凋零的局面,却是延绵了数代。 身着麻衣孝服的楚越,手捧灵位走在最前方,看着飘落而下密密麻麻的雨滴,她突然间觉得手中的灵牌,重若千钧。 她顿时止住了脚步,整个队伍也就跟着停了下来。 只见她仰起头,由着雨水轻柔击打着脸庞,嘴唇微动,喃喃细语。 城西,本属世外桃源之地的上官陵园,时隔十年的今日,异常肃穆。 十年前,是她父亲上官清的丧仪,当时她上官楚越年仅七岁。 看着老祖宗的那副棺木即将被覆上泥土,楚越猛地抬起手叫停。 这是她今日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嘶哑不堪。 她想要冲上前去,但硬是抬不起脚,最终她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到了老祖宗的棺木旁,闭上双眼,抬起手轻拂而过。 雨中,没人看得出来她脸上落下的,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可能连她自己都不清楚了。 与此同时,远在西越国都甘宁城的一座新修而成的宰相府邸。 有一人正面朝南方,双膝跪地,磕头不止。 满额污血,满脸横泪,但他知道,他早已不配了。 时逾半月。 稳坐吏部侍郎多年未曾挪过窝的蒋琪,初识愁滋味。 刚刚走下从宫中回府的马车,跨进自家官邸的院门,他便毫无文人士子风度,开始骂骂咧咧。 当真有点泼妇骂街的既视感。 你倒是叛国叛得很滑溜啊,那堂堂一国执宰之位当的很是顺心,可我呢? 如今被你连累,这吏部的差事能不能保住都难说。 这几日在朝中,蒋琪可谓是受尽了冷言白眼,平日里相交甚密,相谈甚欢的同僚,尤其避之不及,唯恐祸及自身。 毕竟牵连上这叛国之罪,委实非同小可啊。 虽说上官泠明面上与蒋琪并无过多往来,更没有把他这个妹夫拖下水,但众臣自是深知,他与上官泠的关系非同一般,故此连理睬都欠奉。 蒋琪实在忍受不了这种如履薄冰的日子,偏生陛下眼不见为净,一句话都没说,他更是胆战心惊,更憋屈了。 于是今日回到自家府中,便让夫人上官沛回了一趟娘家。 四姑小姐上官沛回府后,便踏进了洛河斋的院门,此时正坐在三公子上官楚华的书房中,喝茶。 如今皇长子裴雍一派,因上官泠叛出远走,没了主心骨已然渐趋弱势,此消彼长,在皇长子一派看来,现在的局面自然助长了永安王府的气焰。 所以,当上官沛看到挂在墙上的那一幅篇幅极大的锦绣山河图,难免怒火中烧。 自古以来,读书人都自诩才学,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够卖予帝王家,更何况是他上官楚华? 楚华轻泯了一口茶,笑言道:“四姑姑难得回府,怎的没去与六姑姑叙旧说说闺房话,反而先来找侄儿喝茶?” 他的脸上,赫然写着明知故问四个大字。 他倒是有闲情逸致拐弯抹角,可上官沛没这心思,于是直言道:“我今日前来,是想让你在奕王面前替你姑父说几句话,既然如今永安王府已得大势,又何必赶尽杀绝?你,始终姓上官!” 此话一出,真不愧是上官家的子孙,就连楚华都由衷感慨。 他慢慢将茶杯放下,仍是一张笑脸道:“不是侄儿不愿相帮,实在是无能为力。即便是王爷向陛下进言亦是无用,终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此事。姑父久居官场,想必也深谙明哲保身之道,更何况,这也算是自作自受之举……” 上官沛听罢,怒而拍桌而起,全然不顾杯中热茶溅到手上的灼痛之感。 见她起身,楚华也不好继续不动如山地坐着,于是跟着起身道:“姑姑莫要动怒,侄儿知晓三叔一向最是疼爱姑姑您,故而这些年处处相扶持亦是理所当然。只是叛国一事事关重大,他们的心思,就算是王爷也无法改变啊。” 楚华将姑姑送出洛河斋之后,转身返回了院子。 就在此时,上官沛听到身后有人唤了一声“四姑姑”。 这一进院落,除了阙晨斋与洛河斋,便是那座长房的锦绣斋。 上官沛闻言转身,见楚越一身素衣缓步走来,于是冷笑道:“怎么,连你也要前来看我的笑话吗?” 楚越笑道:“越儿岂敢?四姑父与三房那两位看似井水不犯河水,但暗地里可是做了不少功夫,好比如当年为了上官楚尧官位的晋升,也算是煞费苦心。这些事越儿都看得明白,姑姑觉得朝臣如何,陛下又如何?” 自她开口“岂敢”二字,上官沛便在心中腹诽不已,你有何不敢? 但越到后面,她反而愈发的感兴趣了,虽说她对这个侄女并不亲近,但她深得老祖宗喜爱并非没有缘由。 于是她敛了笑意直言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楚越朝她走近了几步,轻声道:“与其让奕王向陛下建言,四姑父倒还不如靠自己?不知姑父可曾想过,陛下如今最需要的是怎样的臣子?从前海晏河清尚还好说,可如今西北两境不知何时便会起兵攻打我朝,可偏偏此时,上官泠带着那么多的朝中新贵投奔了敌国。我南阳正值内忧外患的时局,陛下此时最需要的是直臣,是谏官!所以,越儿觉得姑父不妨可以考虑换一条路子。” 上官沛身为侍郎夫人多年,这官场之道还是懂的,她岂会不知楚越话中真意? “真不愧是老祖宗最为疼爱的重孙,倒也不负他的多年栽培。这还没嫁过去呢,便已经在为未来夫家而谋了。”说罢,她挥袖离去。 见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一直站在拱门后听墙角的楚华缓步走出,叹道:“倒也不用她提醒,我向来清楚自己姓上官,但我们也只能帮到这里了,剩下的还得看他自己的造化。” 相比楚华,楚越似乎更有信心,她伸了伸懒腰,笑道:“我倒是觉得我们那位四姑父是个知进退明事理,会做官的人,不妨可以期待一下。” 说罢,她挥着手离开了院子,重锦堂总行可还有大波人等着自己。 楚越还没跨进重锦堂内堂,便远远地瞧见二叔上官涟站在门口翘首以盼,见她来了也只是笑了笑,然后继续原地踱步。 她正要开口询问,便瞥见了两张空空的椅子,扫了一眼才发现芙蓉堂的老掌柜钱程不在席位上,还有一位则是锦绣堂的二掌柜,郭春秋,也是干了二十年的老人了。 见状,楚越开口道:“二叔,不必等了,他们不会来了。” 上官涟突然间有些许心疼这个侄女,楚越却反过来笑着安慰道:“钱掌柜跟郭掌柜都是我们商行的老人了,我也能够理解,我嘛,只不过是一个及笄没多久的小丫头,即便我姓上官,可有些东西也不是能够轻易得来的,比如,名望。” 刚刚从东冥湖州城回到故土的六少上官楚熙感慨道:“可他们却不一定知晓,若不是你太早离开这行当,如今的名望未必会比我们少。” 只可惜,这就是事实。 楚越笑着拉起二叔上官涟的手,将他按在椅子上,随后坐上了首座,轻声道:“人各有志,强求亦是无用,有些事我们还是要尽早商议,首要之事便是湖州城那边的安排。六哥既然回来了,便留下来接管锦绣堂吧,至于湖州城,王然王掌柜已于昨日启程,日后便由他接替六哥的事务。” 七年前,仅仅十岁的六少爷上官楚熙,便被老祖宗派往千里之外的湖州城,这自然不是随便大手一挥的决定。 上官家,早先在老祖宗上官烛明的手上便是以丝织业起家,故此,上官氏商行虽然多个领域均有涉猎,但多年来始终以重锦堂、锦绣堂等专售丝织品的商行作为中流砥柱。 锦缎、丝绸的原材料自然是蚕丝为最优,虽然上官家在南阳便有几座私人蚕场,专门用于养蚕缫丝,为各处工坊提供原材料。 但鲜为人知的却是,由上官家私人蚕场织就而成的丝绸锦缎,只是供往各国的民间市场,并不包括供往宫廷的御用品。 有资格运往宫里给贵人们穿的丝织品,自然是要用更为优质的原材料,而这种原料,便是来自于东冥湖州城独有的蚕丝——湖丝。 七年前,上官楚熙亲身赶赴湖州城,便是为了监督湖丝的产出与运送。 临近傍晚时分,楚越晃晃悠悠回到锦绣斋,看到楚华正坐在堂中看书,于是笑容僵硬略显无奈道:“什么风又把三哥给吹来了,莫不是我院子里的茶比洛河斋的香?” 那个“又”字咬得特别重。 楚华抬起头瞥了她一眼,继而重新埋头看书,淡淡道:“你们回来了,我还不得趁机歇会儿?这将近一年的时间,就我一个人是那劳碌的命。听闻有几位老掌柜没来赴会?” 楚越一屁股极为豪迈地坐在他的对面,应道:“可不是?要不然我还能怎么着,拿着墨池剑冲到他们府上砍他们啊?” 听闻她这般淡淡的语气,倒是挺看得开,楚华没忍住抬头望着她,随即不给她装大方的机会,拆穿道:“你这架势差不离了吧,白露都跟我说了。” 说罢,楚华便听到那丫头轻声嘀咕着什么,清理门户啊,愈发不知道主子是谁之类的狠话。 第五章 时也,命也 楚华听着她自顾自的念叨,哭笑不得,径直将手中那本圣贤书抛了过去,笑骂道:“你三哥我什么时候成下人了?你这丫头真没良心。滚吧,去之前走一趟望鹤桥,有人在那里等你。” 楚越晃了晃神,这才发现回城之后便没再见过他,府中百废待兴,自是没那时间。 见她愣在原地不动,楚华犹豫片刻仍是不愿放过这个调侃她的机会,于是假装沉思道:“你也是的,这么轻易便私定终生,也不先问问大伯母的意见。” 楚越知道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不能接话,否则对方会更加得意忘形。 他的那张嘴,愈发像无越那小子的尖酸刻薄了,看来这几年果然被他祸害得不浅,当真是近墨者黑,看来以后得让他们离无越远点才是。 读书人,这成何体统? 果然,楚华也没有再自讨无趣,敛了神色道:“那两位毕竟也是德高望重的老掌柜,你悠着点,可别吓坏了。” 楚越走到他身前,把书交还到他的手中,笑得像只狐狸,微微俯身温言道:“放心,你妹妹我还不知道这个中三昧吗?分寸自在我心,走啦。” 楚华突然间想起了一件事,去年,慕容家借西越那一批锦缎来对付上官家。事后,楚越貌似亲自到他们家的商行找过慕容家的大公子慕容钦,短短几句话便把人家气得七窍生烟。 楚华不禁笑着放下手中书,默默地开始为两位老掌柜祈祷了。 望鹤桥头,两人面西而立。 自他们站上桥头,都默契十足地未言片语,直到他听闻身边的那一声叹息,才柔声问道:“怎么了?” 楚越感慨道:“有感而发罢了。上次看落日,我们还在苏杭城,可谁想到,这才不到一个月的功夫,便时过境迁了,夕阳依旧,可我们似乎都不是当日的我们了。” 回城后,他从世子变成了奕王,而她则从老祖宗的手里,接过了上官氏商行当家之主的位子。 一个背负了国,一个背负了家。她知道,身上的担子一旦重了,便无法再像从前那般,无忧无虑地假装天真单纯了。 裴嗣默默点头道:“时过境迁,我从未觉得这四个字如此应景。仅仅一年光景,家不是当年的家,国也不是我们初识时候的那个国了。”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这时,楚越实在没忍住,望着桥底下那个假装跟他们一样在看风景的年轻男子,笑着对裴嗣轻声道:“找你的。” 裴嗣自然也早就看到他,但奈何不愿被人打扰,此时闻言,顿时间觉得尴尬至极,抓耳挠腮地朝桥底下喊了一声。 于是,那年轻公子哥才抬脚走上了桥头。 见他朝着自己弯腰拱手,楚越连忙摆了摆手抢先道:“打住,道谢的话可就免了!李公子,许久不见,如今可是更加意气风发了。” 来人正是昔日的苏杭城李云开,如今重川城的李舒然。 裴嗣回到重川城,这还是第一次跟楚越约会,见他来打扰本就不爽,于是没给他跟楚越叙旧的机会,故作冷言道:“有话快说。” 李舒然岂会不知他那份心思,却仍旧极其嚣张地笑言道:“西边传来消息,柴敬将于下月初五,为东宫柴济容,纳正妃。” 两人听罢,皆是微微皱眉,虽说这西越东宫太子正妃的人选,他们早有听闻,但这未免太快了些。 楚越稍稍舒展了眉头,随即笑着调侃道:“哟,没想到慕容镜离了你,还真的成就了那个不知名相士的谶语,神凰命格啊!” 虽说是调侃之言,但这语气着实让人怎么听都觉着酸溜溜的。 裴嗣来了兴趣,于是微微转头望向她,问道:“怎么了,你这是羡慕了?” 四目相对。 “其实,那日在国公府,你拉着柳儿一溜烟跑了之后,我还说了一句话,既然你没听见,我今日再说与你听便是。”说着,他自嘲一笑。 楚越似乎想要出言阻止,可裴嗣却已然开口道:“那日我说,此生,我定许你为凰;此诺,永世不变!” 诺言二字,本就极重,楚越虽知他定会应诺,但依旧觉得被压得喘不来气。 可还是那句,时过境迁啊。 如今,上官老祖宗刚刚离世,按照规矩,宗族子弟三年内不得行婚嫁之喜。 见她脸颊渐渐被两行夺眶而出的眼泪淌过,他伸手为她轻轻擦去,柔声道:“不就三年吗?我等你便是了,不哭。” 站在一旁的李舒然实在忍受不了他们这般腻歪劲儿,又在抬头看天了,虽说这落日夕阳之景略显悲凉之意,可他当下,总比吃狗粮要自在吧。 楚越本就不是这种哀哀戚戚的矫揉造作女子,顿时间破涕为笑。 只见她望向西边,轻声道:“既然太阳都下山了,我也该走了。” 说罢,没给裴嗣反应的时间,便径直转身往桥下走去。 裴嗣一头雾水,冲着她委屈道:“我们回来之后才第一次见面,你这就走了,去哪儿呀?” 楚越回眸一笑,应道:“我这当家小姐不好当啊,走了。”说罢,再次转身离开了桥头。 人都走了,太阳也下了西山,他留在这儿也无趣,便与李舒然并肩走下望鹤桥。 “先前在苏杭城,我曾数次与七姑娘见面,可不是为了那艘沉船,便是为了生意,从来没见过这样真实的她。如今看来,你与她确实绝配。”李舒然在旁默默道。 方才楚越那番酸溜溜的话,他自然听得仔细。 她生来便是上官家老祖宗独子的长房嫡孙,自小便深受上官烛明的宠爱与看重,不管是心性还是天赋,都属上乘,无疑是家中子孙中的佼佼者。 再者,以上官家“商贾第一家”的地位,她自然不会是那种爱慕金钱权势的肤浅女子。 那她这句话可就有意思了。 裴嗣自小被国主裴嗣看重,有意栽培,明眼人都知晓个中缘由,她此话一出,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裴嗣,是为了顺承他那条漫漫人生帝王路啊! 正想着,裴嗣一拳锤在了他胸口,他反应过来后,连忙抬手揉着胸口吃痛道:“怎么了,我哪里说错了?” “你没说错呀,只是这句话你本就不该开口说出来而已,我跟越儿般配还用你说?” 说罢,他雄赳赳气昂昂地大跨步往自家奕王府而行。 李舒然暗自摇头,随即轻声笑道:“看你这副得意忘形的傲娇模样,哪里有堂堂一位王爷该有的稳重?”恨其不争啊! 当腰缠白绸的楚越出现在钱家宅院前,府上的门房老先生突然傻眼了。 可他毕竟在这府上活了大半辈子,算是心思活络的老油条,于是只是直愣愣地站在门边,眼看着她大步流星地走进门。 他没拦,当然,也不敢拦啊! 看着那位小祖宗的背影,他老门房突然为自家老爷感到悲哀,老爷今天也忒倒霉了吧。 两天前,上官家便派了人过来,相邀老爷今日去重锦堂总行开会,可老爷偏偏一大清早便开溜了。 为了躲着七姑娘,他家老爷特意在隔壁寺院的佛堂里待了一整天,见她始终没登门,半个时辰前才回到府中。 可不巧,七姑娘后脚便到了。 楚越在府中管家的带领之下,畅通无阻地穿过几道回廊,来到了钱府的小佛堂。 从房中灯火的倒影,楚越看到正背对着自己的重锦堂大掌柜钱程,在手掐佛珠。 “钱掌柜今日在寺院礼佛,可有心得?只是楚越不知,佛祖到底能不能给您心安。”楚越淡淡开口道。 钱程没有转身,但掐着佛珠的手显然顿了顿,随即应道:“七姑娘今日是盯着我了?” 楚越没有多此一举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轻笑一声道:“我本来并不想多余地走这一趟的,因为我知道老掌柜心意已决,我也劝不动。可我最后还是来了,因为我想起了一年多前,老祖宗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去年夏天,西越国利用慕容家出售新锦,迫使上官家出现短暂的“经济危机”。 当时,见她依旧犹豫不决,老祖宗上官烛明便跟她说,以后,当你需要亲自决断的时候,要学会果断,要狠一点! 说起上官烛明,钱程终于停下了掐佛珠的手,缓慢转身,看向眼前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 当他看到那条白绸时,眼中的悲痛之意更甚了。 钱程在重锦堂从一个小伙计做起,到成为大掌柜至今已经有将近三十年了,上官烛明是他此生,最为敬佩的人,没有之一。 但说到底,他终究心中有愧。 愧对上官烛明。 “这么多年来,我都是以晚辈的身份叫您一声钱叔叔,可今日我是以当家小姐的身份,来见上官氏重锦堂老掌柜。我也不想多说,我就想替老祖宗问问,您是否得了心安?”说罢,她径直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钱府。 心安? 他钱程今日在佛堂静坐了一整日,本就求不来。 今夜,楚越此番话过后,他便更是一世难求了。 一世不得安。这便是钱程决定接受西越国慕容氏抛来的橄榄枝那一刻起,便注定了的命运。 楚越走出钱府大门,抬头仰望夜空中的点点星辰,而她头顶的那颗,是最亮的。 她眼含热泪,看着那颗星喃喃自语道:“老祖宗,我做到了。您放心,我们上官家一定会好起来的。” 第六章 西北风沙,草原烈马 昆仑街,奕王府。 楚华听闻柴济容即将迎娶慕容镜入主东宫,蓦然想起这位重川第一美人似乎曾将世子妃之位视为囊中物多年。 没料想被拒绝后,居然还被她瞎猫碰上死耗子,看似糊里糊涂还真的就遇到了那位西越国的未来君王。 不仅成就了神凰命格,连带着整个慕容家也顿时间在西越风生水起,势头一时无两。 树挪死,人挪活,不过于此。 他无意间瞥了眼裴嗣,那阴鸷无比的眼神,貌似连自己这个跟了他三年游历,自认为足矣与他推心置腹之人都从未见过。 事实上,裴嗣回国之后,从未主动提起过西越国一事,尤其是柴济容,那个当初在城外堂而皇之地从他眼皮子底下逃之夭夭,混入京都的西越太子。 可上官楚华又怎会不知,他向来觉得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别国太子,可恨至极。 至于缘由,那自然要从根源说起,从永安王府多年来对甘宁城的布置说起,可那又是一个连他都不忍深究的故事了。 “既然他们东宫大喜,太子妃还是我们的老相识,王爷不妨大大方方地,遥赠他柴济容一份新囍贺礼?”楚华淡淡道。 其实方才走在回王府的路上,他便已经想好了,此时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块手帕,双手两指捏住一角将其展开。 一直坐在楚华对面没出声的无越望了一眼,恰巧见楚华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于是笑道:“这方手帕作贺礼?你可真够损的,连我都要甘拜下风。” 听罢,楚华又仔细瞧了瞧,看到了上面一角绣了一字“镜”,便以为这是慕容镜的手帕,于是微微皱眉。 大概是猜到自己被未来大舅子误会,裴嗣连忙解释道:“这条手帕本来就是我的!那年她受了伤我给她包扎用的,后来我硬是从她手里要了回来罢了。” 见他认怂,楚华心情大好,便没有出声。 裴嗣与楚越看完日落才回的王府,如今自然已经夜幕降临,星辰闪烁。 奕王府距离上官家并不近,于是裴嗣笑道:“王府后院的东西两座雅阁,我刻意给你们留的,你们自己……” 他话还未讲完,楚华便了然开口道:“东雅阁我不住。” 大概是被拒绝得太过突然,裴嗣脱口而出问了句为何。 只听楚华缓缓应道:“东边很吵,我住不习惯。” “可是这里又不是闹市区,怎么会吵到你呢?”裴嗣摊手道。 “临近街道,会有那些来往官员商贾的马车声响,挺吵的。而且现在看来,他似乎更加适合那里。”说着,他抬头望向对面的无越。 裴嗣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见他不知何时已经拿手肘撑在桌面上,托着腮帮子睡着了,看着还像是雷打不动的架势。 裴嗣不禁开始扶额叹息,说了句“有道理”,便再无下文。 方才还口口声声嘲讽他“损”来着,一下子便这副惫懒模样。 裴嗣当真觉得,就算他现在跑到门口,冲着满大街说出这位便是西越国前朝太子的惊天秘闻,都不会有多少人相信。 这些年,他这个鲜为人知的符氏太子,虽说一直跟随裴嗣左右,明面上是司护卫之责,但还真的不知道,两人到底是谁在护着谁。 无越既然身为一国储君,武功底子自然不弱,且必定深谙兵法与排兵布阵的方略。 只是,就这警惕性,别说裴嗣,就连在场的上官楚华都不如吧,人家起码连细碎的车马声都嫌吵呢! 如若世子殿下的随身护卫皆是此等之徒,哪怕他不至于身死,也早就被歹人削得千疮百孔了。 其实,裴嗣与无越两人本就同龄,自从裴嗣带着他回到那座永安王府,对外宣称是外边捡来的之后,他便以这个身份自居,而且处得无比安然。 可能连他都不知道,自己还在不在乎身上所背负着的那份,重于泰山的国仇家恨了。 就连当年第一次听到那位本以为是虎父犬子的世子殿下,亲口说出那番豪言壮语,说如果你想要报灭国之仇,本世子断可以借兵于你,让你亲自攻下甘宁城。 他也只是略微恍惚了片刻,大多反而是对他能够说出这番话,而感到震撼。 他这个世子仿佛比自己这个太子要更为称职啊。 再者,在南边生活久了,他好像也适应了这里的气候环境,全然忘记了,自己也曾身处于那座被风沙缭绕且荒凉贫瘠之地包围着的罕见绿洲之城——西越国甘宁都城。 来了南方之后,他才发觉,西北的风沙真的很大呀,或许自己更愿意就此安然度日,既来之则安之? 但是,这一切的想法都在去年戛然而止。 无他,只因柴济容来了南阳,只因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的姜舒圣,满含热泪地屈膝跪在他身前,喊了一声久违的“太子殿下”。 他,虽改名无越,寓意从此心中再无西越。 但,他的身上始终流淌着符氏王朝的鲜血,也是符氏王朝仅存于世的唯一一人。 他迫不得已开始想象,哪一日他会以西越太子符晓的身份,再次站在凌安宫城之上,像年少时那般,与那“书呆子”并肩而立,眺望属于他的那个繁华国都。 数日后。 华夏大陆的最北部,这是一片与隔壁邻居西越国土截然不同的欣荣景象。 一片片绿草如茵的平原,一群群沿河而饮的牛羊骏马,偶尔还会有几只雄鹰展翅翱翔于碧蓝苍穹。 这个草原上唯一的公主,才刚刚离开,便去而复返,只是手里多了一个瓷白坛子。 只见她紧紧抱在怀中,神色阴沉,致使来往的军卒将士都不敢靠近。她策马驰骋于一望无际的草原之上,径直往王庭皇帐而行。 临近皇帐,她才翻身下马,牵马而行。 此时,看着身旁这匹陪伴她多年的烈马,她突然间想到了那个,此生应不复再见的女子。 去年,她与她第一次见面,便是因这匹马而结缘,才有了此后那不打不相识的较量与肝胆相照。 她确实是她在别国唯一的朋友,只是如今造化弄人,已然无法回到当初了。 哪怕她从来都不怪自己,可自己却偏偏希望与她就此相忘于江湖,不必再见了。 有何颜面再相见? 抛开思绪,松了马缰,她走进了那座弥漫着浓浓药味的皇帐,海潮跪在那二人身前,手中的白瓷坛子高高举过头顶,低头不语。 国主耶律莽双手微微颤抖着,从女儿手中接过了坛子。 坛中,盛放着这个北胡王庭二皇子,耶律韦室的骨灰。 虽然海潮知道二哥不喜欢这里,不喜欢这个家,但是她觉得还是该叶落归根,便把他带了回来。 床榻上躺着的自然是王叔耶律扈,只见他挣扎着病体,有气无力地吼道:“我耶律部落自从统一草原,从未受过这样的气,他一个裴家黄毛小儿,怎敢?!” 说罢,便是一阵停不下来的咳嗽,耶律莽淡淡道:“先顾着自己的身子吧,瞎操心作甚?” 耶律扈之所以病倒,并不是因为裴嗣将他二侄子光溜溜地悬尸北城楼,而是这个哥哥的态度。 怎么就叫瞎操心了?都欺负到头上啪啪打脸了,还犹豫什么而不发兵南下? 与弟弟不同,他身为草原之主,自然要比他想得更多更深远。 四国鼎立,唯有东冥与西越两国与其余三国皆有接壤,而偏偏北胡与南阳并无接触。 也就是说,北胡王庭若想为耶律韦室报仇,举兵南下,便必须同时跨越东西两国的国土地界,无法绕过。 虽说耶律莽知晓柴敬同样野心勃勃,若时机一到,自己未必不能说服柴氏与北胡合盟,共同举兵。 但很显然,目前火候未到。 西越柴氏刚刚吸纳了南阳上官泠所笼络回国的朝廷新贵,上官泠亦是即宰辅之位不久,慕容家的商行更是未在西越深深扎根。 西越因地限制,本就与南粤、江南两地不同,不属于富庶之地。 柴氏当年以外戚身份造反尚可,毕竟只是在自家窝里横。 但若想掀起国战,想必他的国库暂不足以支撑他对抗两国甚至三国的宏图伟愿,否则他也不会未雨绸缪,让堂堂一国太子亲自南下。 西越急需几年休养生息,消化南阳势力的时间。 不说别的,如今商贸发展极为迅猛,单凭慕容家便可让国库充盈不少。 这么多年,慕容家在南阳甚至在整个华夏大陆,始终无法更进一步地发展,很大的原因便是被上官氏压制。 如今换了个地方,虽说不能奢望完胜上官家,但终究在上官氏当家之人易主,且百废待兴之际,有了柴家皇室作靠山。 再者,西越此次南下的主要目的便是慕容家,南阳想必不会冒险触碰他们的底线,刻意再找慕容家的不痛快。 这便是南边两国君主的默契。 耶律莽深知,若此时出兵,必然要分兵三路,哪怕他拥有数十万草原雄兵,亦是难以支撑太久。 所以,他愿意等到柴氏恢复气数,再与其通力合作,方为上策。至于打下两国之后,不过剩下一个西越,再打一场便是。 他面对那位躺在床上大口喘气的弟弟,无奈摇头。 当初他们的父亲选择自己做继承之人,想必是看出了这点关键。 耶律扈拥有草原儿郎最典型的血勇彪悍,但唯独缺了自己那份深谋远虑的沉着。 掌控一个部落与一个国家其实是一样的,一味地只知用蛮力与战争去解决问题,终究落于下乘。 耶律莽让女儿看顾着她王叔,自己则捧着耶律韦室的骨灰坛,走出了王帐。 这个儿子从小因为他母亲的事情,向来不与他亲近,他都知道。可说到底都是自己的儿子,他怎能不痛心? 他何尝不想报仇,奈何时机未到啊! 站在王帐前,他举目眺望眼前这片大草原,他很喜欢自己从小生活的国度,不过他心中最向往的,始终是那同样一望无际的大海。 他坚信,总有一日,他会站在这片草原没有的高大城楼之上,眺望那海上的潮起潮落。 何必急于一时? 四月初五,西越东宫终于迎来了它等待多年的女主人。 今日,太子殿下柴济容纳娶正妃,迎慕容镜入主东宫,举国同庆。 以他柴济容的身份,本来不必亲自出东宫赴慕容府迎亲的。正如,你哪里见过当朝皇帝娶妻还亲自摆驾出宫相迎?储君亦是如此。 但国主柴敬与长公主柴静慈拗不过这孩子的坚持,便允了他出宫迎亲。 因为他说,他曾在渝川沿岸,许诺过慕容镜,要让她成为天底下最尊荣的女子。 正当他整理好喜服,准备踏出宫门之际,便看见姜舒圣珊珊而来,手里还拿着一个锦盒。 “这是从南阳国都送过来的,手底下的人交到了我手里,我看了一下,觉得你应该感兴趣。”说罢,将锦盒递到柴济容面前。 柴济容疑惑接过,打开一看,见只是一方手帕,不明白有何稀奇。 “你拿出来仔细瞧瞧吧。”姜舒圣显然是抱着看好戏的态度。 听罢,柴济容将手帕取出,一甩开便看到角落处绣有一个“镜”字,他连忙问道:“这哪来的,谁送的呀?” 姜舒圣看热闹不嫌事大,摆出一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架势,淡淡道:“来自南阳国都,还会是谁?自然是裴家世子,噢不对,他现在被册封奕郡王了。” 虽说,柴济容是第一个知道慕容镜对裴嗣再无私情的人,他也相信慕容镜对自己的真心,自然不会怀疑她。 但心中难免不爽啊!这当真膈应人,太损了吧! 见他抓紧了拳头,将手帕紧紧抓在手里的愤怒模样,姜舒圣只是善解人意道了句:“别气,大喜之日何必全了他裴嗣的心思?”,随后便渐渐消失在回廊拐角处。 他是愈发觉得裴嗣有趣了,这份大喜贺礼送得妙极了。 你不让我南阳好过,我便让你心里憋得慌,哪怕不至于家宅失火,也要有苦无处诉。 第七章 两姓家奴 甘宁城外的一座无名山头。 一个年轻男子正蹲坐在泥泞的土地上,弯腰拂去墓碑上的残枝落叶,他已经很久没来看他们了。 眼前,是两座杂草丛生的坟头,往年他几乎也很少去打理,因为他知道他们不会在意此等细枝末节。 他坐在坟前,望向左边呢喃道:“先生,这次来得有点匆忙,没来得及给您带上一坛清酒,学生下回一定给您补上,知道您又要念叨我了,您啊就好这口了。从前,您总是对我说,我是您一生中最得意的弟子,日后要好好将您的衣钵传承下去,让这片土地之上都响起那动听的朗朗读书声,只可惜学生终归是让您失望了,我非但没做到,手上还沾满了读书人最为厌恶的血腥之气,学生愧对夫子的教导之恩啊。” 说罢,他抬起头,尽量不让满了眼眶的泪水流淌下来,但硬是没能止住。 他努力挤出了一个笑脸,随即低头看向右边那座更为低矮的坟头。 当年,他才仅有十七岁,尚未及冠。 在那个令他永生难忘的雷雨交加的夜晚,肆虐的狂风将硕大的宫烛吹得忽明忽暗,殿外尽是惨绝人寰的叫喊之声,还有那愈行愈近的刀剑厮杀声。 他跪坐在那个人的身前,颤颤巍巍地从他的手里,接过那封慌乱之下以鲜血写就的遗书。 随后,他郑重地下跪于地,磕头不止。 最终,那个男人一把抓过身边的利剑,趁他不注意之时,插进了自己的胸膛,喷涌而出的温热鲜血溅到了他的脸上,显得十分狰狞。 那个男人挣扎着,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将他的双手紧紧地握在剑柄之上。 当叛军走进大殿,看到的正是这一幕情景。 新朝建立,自然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昔日的国姓沦为最末等氏族,就连堂堂国君的尸首,都被弃之荒野,任由野狗豺狼疯狂啃食。 已然从旧朝最负盛名的读书士子,沦为被国民私底下指着脊梁骨,骂作两姓家奴的他,独自走到那座荒山,以瘦弱的身躯将那个男人的尸首,拖到了隔壁的这座山头,草草埋葬。 为了掩人耳目,坟头的土都没敢堆得太高,甚至连一块木牌子都不敢插上。 “两姓家奴,骂得真好,好极了!忠犬尚且不事二主,可是我呢?苟且偷生的这四年,过得何其尊荣,何其逍遥?就连柴敬都唤我一声‘先生’,西越国最强大的杀手势力尽数掌握在我的手中,可不就是两姓家奴吗。” “可这世间,又有何人真正懂我?陛下,您知道,当我看到太子殿下再见我时,看着他那副恨之入骨的眼神,我有多心痛吗?世间,原来真的无人懂我,一个都没有。” 说到最后,声音轻得可能连他自己都听不见了。 两座坟,一个是他的授业恩师;一个是对他而言亦君亦父的恩主。 一个名叫杨守拙,是私塾学堂的老夫子;一个名唤符川,乃前朝符氏君王。 他仍旧清晰无比地记得,那年他十二岁,那个男人牵着他的手,走进了那座富丽堂皇的凌安宫城,那个对他来说很大很好看的“家”。 从此以后,他明面上成了当朝太子的伴读,实际上却是堂堂太子之师。 比太子殿下年长四岁的他,赫然成为了西越符氏王朝开国以来,最为年轻的未来天子之师。 对太子符晓而言,他亦师亦友,私底下虽然常常调侃他是“书呆子”、“读书虫”,与他却是实打实的知己之交。 直到四年前,陛下命人秘密将太子送离宫城,后传出他亲手拔剑弑君的消息。 世间之人只看到一个为了生存而卖主求荣的两姓家奴,只看到他如今的权盛当朝,却不知他此生,只会忠于符氏王朝,忠于那个对他恩重如山的君王。 我姜舒圣此生,永不负,君之隆恩。 来时,孑然一身;去时,亦然。 这是一座典型的一进四合院院落。 除了推门就能看到的那一面影壁,还有院落的东西两侧有几间卧房和一间书房,再加上那正对影壁的大堂正厅外,院子里便再无其它多余的布景陈设了。 这座小宅子便是那位名动四国,手中掌握着西越巫卫刺客的年轻谋士姜舒圣的家。 早年,太子柴济容第一次踏进这个院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别说自己身为堂堂太子,就算是一个普通的富裕之家也不会住得这般寒碜。 要知道,就连他那位雄才大略的父王,都喊他一声“姜先生”,反观这里,怎么看都不像是天子宠臣的府邸吧,这什么口味,返璞归真? 当姜舒圣回到这座简陋且极为不显眼的宅子时,已然入夜。 他抬手推开门,绕过影壁,看到东边两间卧房,灯火已熄,唯有他西边的那间书房,依旧灯火通明。 他笑意温柔,那个从小就喜欢黏着自己的妹妹,估计又等自己等到困了,趴在桌面上睡着了吧。 轻轻推开书房的门,如他所料一般,一个年方十八模样的年龄女子正趴在桌上熟睡着,并没有听见他开门的声响。 姜舒圣从衣架上取下披风,盖在了妹妹的身上,见她睡得香甜,没忍心吵醒她,于是直接吹灭了烛火,返身点燃一盏油灯,开门回了自己房间。 他举着油灯径直走到墙边,转动了那个放在书架上的彩瓷花瓶。 随即只见书架悄无声息地以中间为界,缓缓向两侧分离开,一个低矮的门洞赫然出现在眼前。 他举起油灯躬身走了进去,回身按下了石室墙上的机关,书架立即恢复了原样。 缓步走下阶梯,他没有点燃石室墙边的蜡烛,只是借着手中的微弱的光芒,走在极其昏暗的石道之中。 这个石室通道,他就算是闭着眼睛也能走到尽头。 这个地下石室相对于这宅子而言,也算得上是别有洞天了,通道七拐八弯,机关密布,若是不熟悉石室之人擅闯而入,足矣可谓是步步杀机。 所以,他从小便叮嘱弟弟妹妹,不得擅自进入他的寝室,更不得触碰房中的任何物品。 花费了大半时辰,姜舒圣才走到了石室的尽头,只见眼前是一间小石室,看起来天然无害,可他却浑身颤抖着,仿佛面对着洪水猛兽一般。 一刻钟后,他终于抬起了依旧微微颤抖着的手,按下了墙边的机关。 这间小石室空间并不大,可以说极为狭小逼仄,里面只有一个半人高的剑架,剑架上有一把没了剑鞘的利剑,正朝他反射着冷冽寒光。 自从将这把剑放置妥当后,他从来都不敢重新将它握起,因为这把剑身之上曾经浸染着一国天子的鲜血。 那年那日,符川便是在凌安宫正殿中,紧握着这把天子之剑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那一日,他在柴氏叛军闯入大殿之后,也曾亲手从那个男人身上拔出此剑,发疯似的架在了自己的脖颈之上。 可最后,他没有随着那个男人而去,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拖着那副曾经尊贵无比的身躯,往城外荒山而去。 符川死了,但他护住了自己的儿子,护下了他姜舒圣。 可他却只自私地保全了自己? 对于符氏王朝;对于那个于他而言深恩比天高的男人;对于那个符氏王朝仅存于世,背负着国仇家恨的知己兄弟。 他有愧,有憾,有过,有悔。 忽然,一阵脚步声从通道中传来,不久后,一个中年男子使劲地低着头,出现在姜舒圣身后。 没等他开口,那男子便沉声道:“主上,您吩咐的事皆已安排妥当了。”言简意赅。 姜舒圣听罢,回转身望着他,随即微微皱眉直言道:“你若是好奇,大可以抬起头光明正大地看,我又何时以性命来相胁于你?” 中年男子听罢,立即屈了双膝,跪在姜舒圣身前,沉声道:“巫卫从不敢,也不会违逆主上之命,还望主上宽恕见谅。” 姜舒圣大笑一声,抬脚走到他身前将他扶起,笑道:“罢了,我也知晓了,这些事情交给你,我自然是放心的,你下去吧。” 中年男子始终低着头,应声退出石室。 他走在暗道之中,发现自己的手心竟全是冷汗。 他身为巫卫刺客的首领,武功超绝,而姜舒圣乃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他自问数十个姜舒圣一拥而上,他都能轻易地一招撂倒。 可他却是从心底深处对他敬畏至极,甘愿归于其下,唯命是从,效犬马之劳。 最重要的是,他知道姜舒圣多年来的所为为谁,试问这从龙之功,谁不想揽于手中? 第八章 下南都,初见穗城 上官氏当家之位易主,顶梁柱猝然而倒,谁人都知上官家正值内忧外患之期。 虽然是上官楚越继承家主之位,但终究太过于年轻了,难以让部分老成持重的掌柜信服。 上官楚越自是最为清楚,故而在继任当家之位后,便极少有一夜的安眠,彻夜通宵达旦地窝在账房看账之事,实属寻常。 以至于白露那丫头,看见自家小姐那张愈发苍白疲倦的脸庞,每每心生不忍,便不顾楚越的推搡,执意留下来陪小姐熬夜,可每次都是趴在桌上睡成猪。 今晨,一阵阵鸡鸣声响起,趴在桌上睡得香甜的丫头,依旧岿然不动。 直至芙蓉堂的徐掌柜敲响房门,这才惊坐而起,略微尴尬地揉了揉眼睛。 楚越喊了徐掌柜进来,随即冲着白露微笑着摇了摇头,柔声道:“好了,隔壁明明有张大床,你偏偏不睡,非要留在此处趴着,你倒也不嫌累。” 说罢,就连徐掌柜都被逗笑了,老掌柜虽说年长,倒也长得极为憨厚,一张脸简直笑开了花。 白露一大早被小姐当着徐掌柜的面调侃,自觉难为情,于是一溜烟便跑得没了踪影。 楚越从徐掌柜手中接过相册,仔细翻阅着,站在一旁的陈掌柜开口道:“这一年时间,各个商行的进出账虽说略有减少,但相对而言还算均衡,总体落差并不大。反倒是去年夏天,慕容家的损失……” 说到此处,徐掌柜突然止住了话头,楚越翻看账本的手不经意间顿了顿。 去年夏,慕容家利用西越那一批新锦,确实给上官家造成了一定的影响。 但在老祖宗的一令之下,西越所有上官氏商行停业,细究此事,倒也不知道谁的损失更大。 也就是那一次,老祖宗亲口对她说:“你呀,什么都好,就是有些时候做事不够果断决绝。记住了,若是日后需要你的定断,必须要设法让人家一次知道教训。” 她当时并未留心,今日才知,原来老祖宗一开始便打算将整个上官氏商行,交到自己手中。 眼见楚越眉头轻皱,徐掌柜心知说错了话,让她想起了大当家。他们这些跟着上官烛明多年的老掌柜,都算是看着楚越长大的,他自是于心不忍。 于是转了话题,道:“还有,便是冬天的那一批棉花,竟是有一笔不小的亏损,” 说到此处楚越终于回过神来,有些骇颜地笑道:“徐叔,此事是我当初在苏杭城之时的决定,原来陈掌柜想将那批棉花囤于仓库,等到明年冬天再售出。只是我不忍心罢了,那批棉花都是来自于西域的优等棉,万一出了瑕疵岂不是可惜?所以我便托行海外商会将货物运往海外,转低价售出。虽说有不少亏损,但总比烂在仓库强吧。” 徐掌柜听罢,寻思着点了点头。 此时,一阵敲门声响起,楚越应了一声,便见白露走了进来,将一张卷着的纸条交到了楚越手中,随即退了出去。 片刻后,她整张脸都变了色,阴沉得很。 徐掌柜心中不安,问道何事。楚越缓了缓心神,用内力直接将纸条揉成粉末。 随后沉声道:“我们的一支商队,在东冥湖州城出发,转道南都穗城返回重川的途中,在茶马古道被不明身份的歹人所劫掠,全军覆没,甚至还赔上了一位织造局主官的性命。” 完了,事情闹大了。这就是徐掌柜的第一反应。 “这可如何是好啊?牵连到了朝廷,非同小可啊!”徐掌柜忧心道。 楚越走上前去,拍了拍老掌柜的肩膀,柔声安慰道:“徐叔叔不必担忧,我来想办法解决,您先回去忙吧,我这便去找二哥商量对策。” 徐掌柜倒像个孩子一般,听话又好哄,摇着头推门离去。 可楚越却站在原地唉声叹气,她安慰徐叔叔,谁又能安慰得了自己? 二房,洛河斋。 二公子上官楚谦坐于堂中,见楚越跨进院门,立即站起身走上前去,虽说他不必这般扫榻相迎,故而此举足以说明,他也慌了。 “看来茶马古道的消息,越儿也收到了。我想了许久都不明白,他们不惜冒着得罪朝廷的风险,就为了劫掠一批湖丝,这算哪门子的道理?”上官楚谦急切道。 一山还有一山高,楚越相对而言倒也没有他这般急躁,反而先拉着二哥的手臂,按着他坐了下来。 随后才语出惊人道:“他们此举并非冲着那批货去的,虽说湖丝值钱,但终究只是原材料,他们这样胆大包天,不过是为了挑衅与试探罢了。” 上官家的子孙,哪一个是真正的庸人? 上官楚谦听闻此言,自然明白个中真意,只是怕犯了忌讳,并没有将言语挑明开来罢了。 “对了,既然此事牵连朝廷,那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楚越问道。 “朝廷那边,陛下今晨早朝时封奕王殿下为钦差,即刻下南都,主理此事。” 说话的并非坐在堂中的楚谦,而是从院外回来,看似风尘仆仆的三公子上官楚华。 楚越一时之间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似乎在回想什么,要不是当真没有那回事,她都要以为自己得了失魂症了。 堂中沉默了片刻,便只听她惊讶道:“你说什么?裴嗣走了?我怎么不知道啊?” 楚华一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看热闹模样,淡淡道:“哦,钦差仪仗三日后出发,今日算是瞒着所有人的秘密出行,我刚从城门口回来的。” 说着,还故作拍了拍衣袖,甩了甩灰尘。 作为亲生哥哥的上官楚谦见状,突然间明白了,为什么七妹会说楚华跟着无越太久,学坏了。 看他那一副极为欠揍的模样,简直绝了,就连走上去抡他一拳的冲动都有了。 楚越听罢,努力挤出一张僵硬无比的笑脸,生硬道:“也就是说,我也被包括在那‘所有人’里面咯?” 楚华假作思索,随即脱口而出“大概是吧”这四个字。 对于上官家七姑娘来说,这还能忍吗? 当然不能! 于是她转身对楚谦说道:“二哥,劳烦您跟几位知情的老掌柜说一声,让他们不必为此事担忧了,我这便亲自下南都。” 说罢,转身离开了洛河斋。见她拎着衣裙急不可耐的滑稽模样,兄弟俩相视而笑。 他们的这个七妹啊,总算是找到了此生的克星了。 南都,穗城。 这座南阳王朝的南都城,显然不同于北都重川。 这里与东冥的苏杭城一样,都是沿海之城,海外贸易自古繁荣,沿海的几座码头几乎全年无休,来往船只络绎不绝,热闹非凡。 穗城气候温和宜居,哪怕到了隆冬时节,也并不会感到那刺骨霜寒,数年前初到此地休养的上官家八姑娘,便是最爱那冬日的穗城。 无他,只因那位八姑娘自小便钟爱木棉花,而这木棉花乃南阳王朝的南都城所独有。 每到冬日,木棉树枝头叶落,只剩下一朵朵火红色的木棉悬挂枝头。 楚越并没有如楚华兄弟俩想象的那般,快马加鞭地追赶裴嗣,反而走走停停,就像是一个只为了游山玩水,欣赏沿途美景的游人。 但是,这确实是楚越第一次来到这座南都城。 牵马走在穗城宽阔的街道之上。看着如同重川城一样繁华的城池,楚越突然间很想为这座城池沉冤昭雪。 要知道,南粤之地自古以来便被中原称为蛮夷之地。 人是蛮人,所处之城自然也是荒芜败落,气候恶劣潮湿,难以生存。 可楚越目之所及,却是一眼便看出这座城的底蕴,因为它临近海域,海外来往贸易频繁,反而更加开放,底蕴也更为深厚。 上官家别府,位于穗城东北向,占地面积并不大,只有两进院落,府内的陈设也并不奢华,走的是简朴风格。 当她牵着马站在府门外,只看到紧闭着的大门,门匾上书四字“上官别府”。 她松开马缰,走上台阶敲了敲门,随即便有脚步声传来,请问了一句“哪位”。 当那位门童看着站在眼前,近在咫尺的七姑娘时,嘴巴都忍不住哆嗦起来,话都说不清楚了,只听他断断续续道:“七,七姑娘?您怎么,怎么是您来了?” 楚越倒也来了兴致,没打算放过这个受了惊吓的可怜人,看着他阴阴笑道:“怎么,按照你的意思,这座别院就只有楚筠能来,我就进不得了?” 此话一出,吓得他本就站不直的双腿抖得更加厉害了,差点就直接跪倒在地。 楚越见状,这才“好心好意”连忙伸手将他扶住,摆了摆手直接往府里走去,边走边道:“逗你玩的,把门外的那匹马拉到马厩,喂点好吃的。” 年轻门童听罢,如临大赦。 倒也不是自家七姑娘凶名昭着,只因府里谁人不知,府里那两位姑娘,打小便水火不容,谁敢在这两人面前提起另一人啊,岂不是找骂吗? 听闻七姑娘大驾光临,留在别府的老管家林伯连忙从后园撒开腿跑回前堂,此时正带着府中的丫头小厮站在院前,听候发落。 看着大家一脸难以掩饰的匪夷所思,显然自己的到来让他们猝不及防了。 “七姑娘难得下南都来到别府,小的们欣喜无比,毕竟自从一年前八……回去之后别府便是没了主子,只是,只是七姑娘来得突然,这房间……” 林伯先前一直都是五房煜福斋的管事,五年前才跟着上官楚筠来南都,自是知晓两位姑娘之间的明争暗斗。 这八姑娘住过的屋子,怎么能让七姑娘住进去? 但是这别府的主卧本就不多,不仅不多,还只有一间,这可如何是好啊? 楚越看着老管家那双小眼睛滴溜溜乱转,自觉可爱,但一直忍着没有笑出声。 “怎么,难不成那屋子楚筠住得了,我便住不得了?行了,别忙活了,就那里好了,都下去继续干活吧。”此话一出,算是下了特赦令,林伯赶紧带着一众下人离开,准备去收拾房间。 就在此时,楚越抬眼看见一人,正从门外走来,他极为罕见地身着一件淡蓝色文士长衫,显得身材格外高挑挺拔。 林伯自然也看见了,心里正纳闷道,七姑娘前脚才踏进门,这是哪家商行的账房先生?消息竟然如此灵通。 楚越连忙将老管家叫住,道:“林伯,先别忙着收拾房间了,吩咐下去,让厨房备一桌好吃的,今日有客来访。” 林伯听罢,点头应下,随即转身离去,只是心中难免疑惑,七姑娘怎就如此客气?一个账房先生罢了,还要备下一桌酒席加以款待? 真不愧是七姑娘,做事高深莫测啊。 第九章 微服巡游 穗城,上官家别府。 楚越的筷子已经放下了许久,可眼前那不速之客还在胡吃海喝,狼吞虎咽。 若是场中还有外人,保不齐会以为他上辈子和这辈子,长这么大都没吃过一顿饱饭。 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此时这句话当属真理。 楚越故意咳了一声,可偏偏那人好像没听见似的,专心对付着盘里仅剩的几块肉丁。 “裴嗣,你吃够没有啊,饿死鬼投胎啊?” 坐在对面的裴嗣猛地咽下最后一口饭菜,含糊不清道:“我这一路日夜兼程,没吃过一顿饱饭,让越儿见笑了。” 说着,抬起手直接拿袖口擦了擦嘴。 见他终于吃饱喝足,楚越本就等了许久,于是单刀直入道:“这件事情,你怎么看?” 裴嗣望着她眨了眨眼,楚越笑着应道:“你大可放心,这里只是我上官家的别府,我们的根基本就不在穗城,这座院子也是五年前,为了楚筠下南都休养而修建的,人本就不多,去年楚筠回到重川城,很多人也就跟着一起回了,就算是留守在此的,也都是府里的‘老人’了,懂得规矩,知道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既然话都说到这里,裴嗣自然就大大方方道:“听闻,数日后便会有一批军械途径茶马古道,运往重川?” 楚越微微点头道:“是,确切地说,是事发之时的五日后,也就是今天。” “也就是说,他们此举只是为了试探和挑衅,想看看上官家的底线和陛下的反应。他们其实并不敢把事情闹大,否则大可以盯着这批军械,军火走私的盈利岂不是更加丰厚?” 楚越听罢,凄然笑了几声。 闹大?他们上官家的整个商队全军覆没,朝廷还赔上了一位织造局主官,怎么样才算大事? 她轻叹一声道:“寻思着我现在还应该去庙里烧香拜佛,感谢上苍庇佑他们盯上的不是那批军械?要不然,我这个新上任的当家小姐,椅子还没坐热便要人头落地了吧,连带着整个上官家都要面临满门抄斩的下场,他们还想怎样?” 裴嗣突然间有些许自责,归根结底,上官家之所以屡遭横祸,很大缘由都是因为他们裴家。 虽说楚越曾经在苏杭城便与他明言,早在楚华选择永安王府,老祖宗点头之时,两家的命运早已休戚相关,她也定当与自己荣辱与共,但他心中难免过意不去。 当楚越不着痕迹地瞥见他略微躲闪的眼神时,心中简直是连打自己嘴巴的冲动都有了。 叫你口不择言,叫你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说错了话。 可转念间,她又有些抱怨自己,曾经的自己是那样的不拘小节,潇洒坦荡,可现在呢? 好像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从何时起,竟是变得这般斤斤计较,患得患失。 气氛顿时间跌入了谷底,但既然是自己作的,便只能自己圆场解围咯,于是她拍了拍手站起身,走到裴嗣身前拉着他的手,拖着他便往院外走去。 裴嗣还没缓过神来便被她一把拉走了,不免踉跄了几步,就在此时,走在前面的楚越也回过身止步而停,于是两人抱了个满怀。 裴嗣的身材本就极为高挑,可楚越也并不是小鸟依人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故而两人的身高本就相差无几。 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他,看着那张涨得通红的脸庞,楚越的脑海中霎时间有一段回忆涌了上来。 当年在穗玉轩,他们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的时候,也是差不多的情景。 想罢,只见她微微踮起脚后跟,便在他的脸颊上留下了一抹红印。 既为兴之所起,也当作先前惹你失落的小小补偿吧。 楚越亲完就拎着裙脚溜之大吉,但没走几步便回了头,只见他仍旧胡乱眨着眼睛傻愣在原地。 她随即柔声笑道:“傻子,还愣着干嘛?吃饱了就该多走走啊,这南都想必你也不是第一次来了,你不也想着微服私访的吗,那今天就带本姑娘好好逛逛这座穗城吧!” 听罢,他抬手摸了摸脸颊,极为甜蜜地应了一声,便跟上了她的脚步。 跨出别府大门时,楚越偏头看了他一眼,之后便是当着两个门童的面,伸手在裴嗣脸上擦了擦,奈何纤指才刚刚划过脸颊,便被他抓住了手腕。 这也就罢了,偏生他还有理。 只见他笑得像一只老奸巨猾的狐狸一般,指着那一抹红笑道:“别擦,我们家越儿难得亲我一口,不如,我留作纪念?” 我的老天啊,我们听见了什么? 站在门前的两个门童竟是没忍住,不顾楚越的颜面直接掩嘴而笑。 好了,这下,轮到自家七姑娘脸红了,当真是风水轮流转,今天到我家啊。 穗城虽然贵为南阳国的南都城,但裴家先祖在定鼎南部疆土至今,并未在这座城中修筑行宫,所以穗城便成了华夏大陆上唯一一座没有宫殿的都城。 城中心的一片广袤地带,是专门划分出来的坊市区,共有四条长街,分别以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命名。 而此时,说要让裴嗣带着出门逛街的楚越,正与他并肩而行于朱雀街。 “当年,我游历至此的时候,这里也是这般热闹非凡,如今五年过去了,原来有些东西也可以一点都没变。”裴嗣轻声感慨道。 话音刚落,裴嗣回过神来,便被前面不远处的一家商行所吸引了目光,只因他看到了商铺门前排着的那条似乎望不到头的长队。 可好奇的似乎只有他一人,楚越看了眼商铺的那张金字招牌,便心中了然道:“要是好奇的话,可以过去看看的。” 不消片刻,两人便在众人极为不善的目光中,从商铺中走了出来。 站在商行门口,望着那条等着进门的队伍,楚越解释道:“这家绫罗堂是慕容家的产业。至于里面的那些成衣,相信你也看出来了,无一不是供往宫廷的御用品。” 正如楚越所言,身为南阳王朝唯一一个王侯世子,可谓是含着金汤匙出生,从小的吃穿用度亦是悉数来自于宫廷,裴嗣自然是一眼看出个中差别。 可正因如此,才是他的疑惑所在。 但他疑惑的根源并非这些原本不应该出现在民间的衣裳为何会在此处售卖,而是“慕容家”这三个字。 楚越就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随即指了指街上来往的行人。只见其中有商贾,有官员,有书生,有农民也有乞丐,各色各样。 只听她缓缓说道:“你看,其实这个世间,最多的不是像我们这样的达官贵人,而是这些普通的升斗小民。在他们的眼中,没有各国纷争,也没有尔虞我诈,于他们而言每日需要操心的,只不过是柴米油盐,简而言之就是能不能吃得饱穿得暖。其实他们的心思很简单,也远比我们要更真诚易处,只要朝廷每年向他们征收的赋税不上涨,只要战争没打到他们家门口,便与他们无关。说到底,他们只想着过平淡的小日子罢了。” 听她止住话语,裴嗣抽空点评道:“没有国哪来的家?国若不安,何来的小家和乐?这样的想法未免自私了些!” “可是,古之圣人亦有言道性恶论一说,人性本恶,故而自私自利也属人之常情。我知道你纠结的是什么,不错,慕容家的确叛了国,但是这终归是一国之政,对于他们而言,实在是过于遥远了些。他们更在乎的反而是事物的本身,你也看到了,里面的衣裳都是宫廷之用,下至宫女杂役,上至宫廷宠妃的日常穿戴。既然是来自于甘宁城,那么,在南阳朝穿着也就不算谋逆了,不是吗?”楚越直言问道。 楚越的话说得很轻,但对于那唯一的听众而言,每一字每一句似乎都可以直击他的内心。 裴嗣知道,这件事对于他而言,是国事;但对于楚越而言,也是急需应对之策的家事。 但很显然,上官家虽早已知晓此事,却并未出手。只因上官家的家事,不知何时也已然上升到了国事的境地了。 裴嗣轻叹一声,随即道:“是啊,慕容家的确是柴家的底线所在。我们一旦触碰,必会迎来他们的激烈反击,后果不堪设想啊!” 看着他那副愁眉惨淡的表情,楚越实在看不过去了,于是她抬起双手,在他的脸颊上一掐,他才总算有了一张笑脸。 她倒是大方,拉着裴嗣离开了绫罗堂,可是她是谁?她可是上官楚越,哪能吃这种闷亏? 于是,在场排队的百姓,还有商行里慕容家的掌柜跟伙计,都听到了她离开前的那番豪言壮语。 “不就是这点小钱吗,我们上官家就当是大发慈悲,让你慕容家赚个够又何妨,我上官楚越才不会为这点小事皱半点眉头!” 说罢,所有人都亲眼目睹着,那位自称是上官楚越的姑娘,拉着同行的那位看似账房先生的年轻公子,扬长而去。 许久,他们才恍然想起,上官楚越是何方神圣。 我的乖乖,这难道真的是上官家的那位七姑娘,上官氏商行继开山鼻祖上官烛明之后,新上任的那位当家之主? 裴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离开了人群之后,终于没忍住气笑道:“越儿,你这算是昭告整个穗城,你上官楚越在就此处啊!那我跟着你,这般引人注目,我还怎么微服私访啊?” 楚越笑着狡辩道:“这就是你不懂了,这叫作灯下黑。谁能想到跟在本小姐身边的,会是堂堂奕王殿下,陛下亲命的钦差大人?” 之后,他们又继续往前走,把剩下的三条街都逛了个遍。 于是,直到最后,裴嗣的手中便多了许多东西。 有穗城的特产糕点,有他们上官氏扶仙堂那号称神仙喝了都要让人扶着走的美酒,还有一堆楚越从各处商行拿走的账册…… 这个世上,当真还是书最重! 裴嗣途中并非没有挣扎过,但楚越一句话便让他闭了嘴,只听她摆手道:“你是我们上官氏商行的账房先生呀,这些可都是账本,没办法,这本来就是你的分内之事,本小姐爱莫能助啊。” 得,算是本王自作自受,本王肯定是脑子进了水,才会以你家的账房先生而自居。 回到别府,裴嗣刚刚放下手中的东西,揉了揉微酸的手腕,刚想给自己倒杯茶,便听到她开口问道:“你接下来打算从何处查起?” 裴嗣被她问得猝不及防,连忙喝了口茶,但又有点烫嘴,于是他吐了吐舌头,含糊不清道:“我朝的织造局总署,就在穗城。先前在茶马古道被截杀的杨城杨大人,便是上任织造局主官,而现任主官周冉是在三日前临危受命的。据悉,周冉曾跟在杨城身边多年,我们应该可以从他身上着手调查。” 楚越微微点头,其实早在裴嗣说要以上官氏商行的账房身份现身时,她便猜到了大概。 上官氏商行以丝织业为主,自然常年要与织造局交涉,那么他到织造局总署调查,也不算师出无名找不着借口了。 “只是,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钦差仪仗明日启程出发,最多五日便可抵达穗城,到时候我总不能再继续躲着了。”裴嗣直言道。 “这我自然知道,否则我今日为何当众宣告身份,又不是吃饱了撑着,还不是想让织造局的大人们知晓?放心吧,你呢,今晚就只管好好睡一觉,明天跟我一起登门织造局便是。对了,你的住处都给你安排好了,出门左拐过三条街,就可以看到我们的锦绣堂,慢走不送啦。” 于是,楚越就这样以逐客令结束了对话。 站在一旁的林伯极为善解人意地主动解释道:“回王爷,我家姑娘言下之意是说,这别府并无多余的房间,而且这也更好地表明您的身份,故此还请王爷屈尊,移步锦绣堂暂住。” 听罢,裴嗣看着楚越那一副满意的表情,微笑地摇着头,离开了别府。 第十章 堂审 夜里,周冉的书房外响起了敲门声,原是周夫人见老爷还未休息,特意叫下人前来问候。 家仆并没有打开房门,听到老爷在屋里应了一声后,便行礼离去了。 书房中,新任织造局主官周冉放下手中的硬笔狼毫,拿起刚刚亲笔写就的一封书信,吹干墨汁后小心折叠,放置在一个锦盒之中。 当他走到房门时,仍旧不放心,又返身走回查看了一遍,这才离开了书房。 翌日清晨。 裴嗣从锦绣堂风风火火地来到上官家别府时,看到楚越正坐于堂中,一手拿着账册,一手抓着一把新鲜葡萄。 见裴嗣跨进内堂,楚越咬了一颗多汁葡萄口齿不清道:“来了?吃葡萄不,刚刚洗好的西域葡萄,可新鲜了,多汁而且还很甜。” 裴嗣掀起衣襟坐在她对面,抓了一颗葡萄放入嘴中,果然,这葡萄还是来自西域的最香甜。 “合着我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了,你怎么没点准备?我们今日不是要登门织造局吗?”裴嗣发出了灵魂一问。 楚越仍旧不慌不忙地往盆里吐了一颗籽,笑道:“哪里需要什么准备?等着吧,会有人前来相邀的。” 裴嗣转念一想,随即微微皱眉,心想道:这还没见面,你就给周冉盖棺定论了? 说话间,林伯匆匆跨进堂内,行礼道:“七姑娘,殿下,织造局遣人过府,相邀七姑娘一叙。” 楚越连忙拿着那串葡萄起身,经过林伯身边时放在了他的手上,这才回答裴嗣方才的质疑。 “非也非也,我与周冉素未谋面,再说了,我上官楚越可从来不会这般揣测人心。只是这织造局与一般府衙不同,这你也是清楚的,他们只与我们这样的商贾之家打交道,有些不得已的场面规矩,哪怕再清正廉洁,也还是要守,这便是在商言商。” 裴嗣自小生在皇室,王宫和官场的勾心斗角,狠厉厮杀他自问都能够应对自如,可这商场,他倒是从未涉及。 虽说表面上的规矩大概了解,可真正内里的行家之道,他也是与楚越相识以来才真正听闻。 望着两人并肩离府的背影,林伯恍然大悟。 化主动为被动,原来,这才是七姑娘公然宣告身份的主要目的。 如今上官氏当家之位易主,民间百姓的态度尤为重要,若是能够得到官府的表态与支持,显然可以事半功倍。 穗城织造局总署。 楚越与裴嗣乘坐着那辆从织造局而来的马车,来到了这座极为古朴的建筑门前。 之所以说古朴,是因为穗城乃临海之城,故此商贸之业发展极早。 这座织造局总署,甚至在穗城正式封都建府之前,便已然伫立于此。 两人在署官的带领之下来到了后堂,周冉身着正三品官袍,正负手立于堂中。 听到署官的禀告,这才回身相迎道:“本官前日得知上官小姐来了穗城,故而特此相邀,早听闻小姐在北都的事迹。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楚越倒是清楚自己的身份,顺着杆子往上爬的事情,实在做不出来。 于是弯腰拱手行礼道:“重川城上官世家上官楚越,见过周大人。本就想着前来造访,不料这几日家中俗事缠身多有不便,反倒让大人亲自相邀,得算我的不是。” 听罢,周冉挥手示意两人坐下,并请人上茶。 他轻轻抚须,心想道:别的不说,这上官楚越的为人处事之道,还是挺满意的。 无论是官场还是商场,最重要的不就是这知进退吗? “不知小姐此次亲下南都,可有什么需要织造局的地方,尽可以直言。”周冉抚须笑言道。 裴嗣见她瞥来的目光,于是笑道:“回大人,我是上官氏商行的账房先生,我们当家此次前来穗城,自然还是为了茶马古道之事,不知大人是否知道个中始末?” 这话说得,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众所周知,周冉跟随在前主官杨城身边为官多年,但两人的关系外界相传甚多,且五花八门,故此他们真正的关系如何,鲜为人知。 就在二人等着他的回复时,怎料他答非所问道:“小姐,不知奕王殿下的尊驾,何时可以抵达穗城?” 吃瓜吃到了自己头上也是没谁了,裴嗣喝口茶都能被呛到。 楚越见状,不禁嘴角浅笑道:“不知大人为何突然提起奕王?这钦差仪仗何时能到,我如何得知?” “小姐,你与奕王殿下的关系……还请小姐告知本官。”周冉恭声道。 楚越微叹一声道:“钦差仪仗今日从北都启程,少则三日,多则五日便可抵达穗城。那,今日若大人无事,我们便先告辞了,上官家的布匹生意,还望大人日后多多相携。” 说罢,周冉起身相送至府衙门前。 马车上,楚越轻声道:“看来周冉确实知道些许内情,否则也不会提及于你。” 裴嗣刚刚喝茶不仅呛到了,而且又倒霉烫到了,只见他砸吧砸吧着嘴,说道:“要不我私下去见见他?” “先别冒险暴露身份了,毕竟目前穗城的官场情况还未明朗,你当初决定先行一步,不也是考虑到这点?”楚越犹豫片刻后说道。 裴嗣听罢,微微点头。 当晚。 楚越出乎意料地收到周冉的传信,便与裴嗣偷偷溜进了周冉官邸。 怎料刚刚打开书房大门,便看到周冉坐在椅子上低垂着脑袋,双手还捂着满是血迹的胸口,显然已经身亡。 就在两人走上前去查看伤口时,隐约听见府门外传来喧闹声。 “这果然是个圈套,既然是冲着我来的,估计他们也未必会知道你的存在,你给我躲好了,本小姐还得靠你把我捞出来的!” 说罢,楚越便推着裴嗣躲进了房中暗处。 说时迟那时快,府衙的捕头已经带着人闯了进门。 “知府衙门总捕头任肃,奉命前来抓拿杀害周大人真凶,据我所知,今日周大人便曾与你会面。上官小姐,你有何话可说?”领头的捕快朗声道。 听罢,楚越微微摇头,双指摩挲着手中的墨池佩剑,轻声道:“是,是我拿剑杀了周大人,难道他不该杀吗?” 任肃心中莫名涌起一股敬佩之意,这样的女子似乎真的不多见。 “府衙想必也为此前织造局主官杨城,在茶马古道被刺杀的案子倍感头疼吧?周冉曾经跟随杨大人多年,这次在他死后接替了他的位子,你觉得他会不知内情?” 只听楚越冷声问道,语气甚至比任肃还要咄咄逼人。 众人这才想起来,茶马古道上,上官家损失的是整个商队,还有那一批从湖州运往北都重川的湖丝。 故此,最想抓住真凶的莫过于是上官家! 任肃在衙门当捕快多年,见惯了宁死不屈,抵死不认的凶犯,倒也还能沉着应对。 他持剑立于堂中,沉声道:“上官小姐认罪倒还挺爽快,只不过且不说周大人是否知情,就算他有罪,也该交由官府以律法治之,轮不到你取他性命,来人,把她给我押回府衙。” “不必,我自己会走。” 说罢,她抬脚走出书房。可众人却没有留意到,她迈出房门时的目光所指。 翌日夜,裴嗣穿着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狱卒衣服,正低头拎着饭菜往府衙大牢行去。 他如此冒险前来,自然是因为担忧上官楚越在牢里受了委屈。 但当他看到她正在铺着华贵锦被,就连桌上的茶盏都是崭新的,他愣在原地,一时无言。 顿时间,他好像回想到了什么。 楚越余光瞥见有人站在牢门口,于是回过头,见他满脸疑惑便轻声笑道:“哦,都是林伯刚刚送过来的,跟你就前后脚的事。” 原来,刚刚猛低着头撞到的那个人,真的是林伯。 “看来我这担心真是多余,也是,你上官楚越怎么会受了委屈?”裴嗣自嘲道。 楚越放下手中的锦被,走到他身前轻声细语道:“你放心,毕竟我的身份摆在这里,哪怕是官府也得顾忌上官家的反应,在正式堂审画押之前,不会刑讯逼供的。倒是你,我还得靠你捞我的,回吧,免得当真进来陪我。” 见她无事,裴嗣自然点头离去。 案发第三日,府衙终于升堂审理此案。 知府唐离高坐堂中拍案问道:“上官小姐,本官看在你当家之主的身份,破格许你不跪,劝你莫要再作狡辩之言。” 楚越立于公堂之上,双手负后极为潇洒,怎么看也不似受审之人。 只听她直言反问道:“大人,此案何来的人证与物证,可以证实周大人为我所杀?” 站在一旁的任捕头请示一声,应道:“回大人,当晚我带着几个兄弟赶到周大人官邸时,上官小姐曾亲口承认,周大人是她所杀,而且当时书房之中,只她一人。” 楚越听罢,轻笑一声,心中腹诽着,这简直漏洞百出! “既然我是唯一一个首先接触到周大人尸首之人,那我不知你们又是何来的消息及时赶到,恰巧撞见我行凶,若非提前收到消息,恐怕很难解释得通吧?但如果提前有了消息,那我又怎会是那真凶?” 额……场中一时无言以对。 楚越不忍,便决定给他们一个台阶,于是再次开口问道:“此外,我当时确实承认,说周大人是被我用利剑所杀,可是,谁说周大人胸前的剑伤便是致命所在了?” 知府唐离沉声应道:“当夜,周大人突然遇害身亡,周夫人不愿尸身受辱便不允官府过多查验,但仵作也曾勘验过尸身,那处剑伤便是死因,这不假!” 就在众人等着她应对之语时,谁料她抛出了一个灵魂问题道:“敢问大人,周大人的尸身现今何在?” 唐离应道:“昨日已然入土为安。上官小姐别再顾左右而言他了,目前此案的嫌疑人只你一个,谁能证明你方才所言属实?” “我能证明!”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人身着锦衣华服跨入公堂,而此人,在场之人自然识得。 他,不正是先前跟随上官楚越左右的那位账房先生? 唐离沉声斥道:“何人擅闯公堂?据本官所知,你是上官家的人,故此你的证词,本就存在包庇伪造之嫌,不能作准。” 裴嗣倒是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掏出一块明黄腰牌。 当堂中之人好不容易擦亮了双眼,看清腰牌后,仍是不愿相信。 毕竟这奕王殿下的钦差仪仗,还浩浩荡荡地走在来南都的路上啊! 就在众人疑惑时,是楚越首先下跪于前,拱手恭声道:“上官氏当家小姐上官楚越,见过奕王殿下。” 裴嗣上前一步将她扶起,随后向堂中笑道:“怎么,难不成本王这身份还是造假的了?” 唐离听罢,连道几声“不敢”。 随即便走下堂中,战战兢兢地带着府衙众人行礼。 相对于裴嗣新封的郡王,更让唐离在意的,是他受皇命下南都,亲查前任织造局主官杨城之死一案的钦差身份啊! “行了,都起来吧。回到方才所言,本王可以证明七姑娘并非杀害周大人的真凶,而周大人的死因也绝非剑伤。”裴嗣默默朝堂中主位走去,边说道。 七姑娘…… 听到这个略为亲近的称呼,众人才想起这两人的关系,何止是关系匪浅一词可以形容? 民间,谁人不知这上官家的七姑娘,必是将来的奕王妃? 第十一章 追凶 裴嗣为陛下授命钦差,有全权调查此案的权利,他既然到了南都,此案自然不归府衙管了。 裴嗣与楚越并肩走出府衙大门,楚越偏过头望着他,问道:“当晚,我们只看出周冉胸口处的剑伤并不足以致死,那么,他真正的致命伤在何处?” 裴嗣微微摇头道:“是一种中原之地极为罕见毒药,具体情况尚未查明。” 听罢,楚越归途中便不再言语。 织造局到底知道了什么惊天秘闻?以至于两位主官接连被害,死于非命。 人与牲畜本就存在天壤之别,可为何在某些人眼中,人命便如同草芥一般不值钱,说取便取? 她记得那日裴嗣的表情,所以她才会主动解释。 当时,她只是以身在其位,在商言商来回应他。 但直至今日,她才明白,周冉非但不是贪官,他还是像杨城那样的好官,只可惜…… 回到上官家,裴嗣正准备开口说话,便听闻她的沉声之言:“殿下,两位大人绝对不能白白死去!” 裴嗣重重点头,随即应道:“钦差仪仗后日便可抵达,我答应你,绝不会放过亲手杀害周大人的真凶,他们也绝不会是白白丢了性命。” 她知道,裴嗣此言另有深意,但又何必点破? 裴嗣本想顺势前往周冉府邸的案发现场,但见她神色似乎有恙,便打消了此念头。 只见他抬起手,为她捋了捋发丝,柔声道:“这两日你也累了,回府好好休息,明日我们再一起走一趟周府。” 见她听话地回到府中,裴嗣才放心返身回到官驿。 林伯见七姑娘终于安然无恙地回到府中,本想吩咐厨房整治一桌好菜,为小姐接风洗尘。 可奈何楚越说没什么胃口,便只能作罢。 当日,楚越回到房中,一睡便是一整天,直至次日鸡鸣之时,才悠悠醒来。 周冉官邸。 周府上下皆身着缟素,周夫人被丫鬟搀扶着立于堂中,坐在主位上的裴嗣,她在老爷遇害当晚是见过的,但今日才知是奕王殿下。 楚越双手负后站在裴嗣身后,眼看着府里的崔管家带着几位当晚曾服侍过自家老爷的家仆,正走进堂中。 周夫人低声道:“王爷,老爷遇害当晚,就这几位见过老爷的了。” 裴嗣点点头,笑问道:“你们分别说一下当晚的情况,周大人是否有何异常?” 一位中年男子请示后说道:“回王爷的话,当晚我轮班值守,记得酉时晚膳后,老爷便回到书房之中,一直没有出来过。” “那其间可有何人,进到书房之中见过周大人?”楚越听罢便问道。 堂中众人自是已然知晓楚越的身份,于是亦不敢怠慢,中年男子随连忙应道:“其间有人给老爷送过一碗参茶,很快便出来了,随后大概是亥时两刻左右,有一人过去敲门,当时老爷还有回应的,再后来便是……” 裴嗣转过头,与楚越对视两眼。 这后来,可不就是他们到了府中吗? 周夫人主动开口道:“老爷向来都有喝参茶的习惯,我每晚都会命厨房煮参茶送到书房。当晚,我见老爷到了亥时还未回房歇息,便叫人过去问候,可没想到……” 没想到,那居然是最后的一声回应。 说罢,周夫人拿起手中的帕子擦了擦流淌而下的泪水。 穗城百姓皆知,周大人与夫人伉俪情深,平时若是公务不甚繁忙,都会陪着夫人游览穗城。 裴嗣见状,连忙转移话题,问道:“不知府中近日是否有人失踪或是离府?” 这些闲杂俗事周夫人自然不甚了解,于是往崔管家望去。 崔管家眼神飘忽地想了片刻,方才应道:“府中最近并没有人离府,据我所知,似乎也没有人失踪,一切如常。” 接下来,堂中家仆都一一禀明了所见所闻,皆无错漏可疑之处,于是裴嗣便遣散了众人。 裴嗣与楚越并肩走在周府长廊过道之中,楚越歪头笑道:“方才,你问到府中是否有人失踪或离府的时候,崔管家分明神色有异,他必然隐瞒了什么。” 裴嗣同款歪头笑应道:“我也看到了,现在不就是去找他,再好好聊聊吗?” 入夜时分。 楚越与裴嗣策马来到一家客栈门前。 店小二主动上前将马匹接到马厩喂食,随即迎了二人进门。 裴嗣带着楚越直奔三楼,边走边道:“据探子回报的消息,他们一家三口离开周府后,便几经辗转来到了这家客栈,至于为何不离城,估计是想避避风头抑或是觉得大隐隐于市。” 楚越轻声道:“他怎么想已经不重要了。真是好一个临江客栈,若是孑然一身还好说,但他终究人性未泯,这拖家带口的,又怎能逃出生天?” 不消片刻,他们便来到了三楼拐角处的那间客房。 可就在他们放缓脚步悄悄靠近时,却听到房间里也有人作出了相似的举动。 裴嗣于是灵机一动,朝房里喊道:“客官,您方才吩咐说要一壶开水,给您送过来了,烦请您开开门咧!” 里面靠在门边的人没有动静。 于是裴嗣向楚越示意,手指比到三便直接撞开房门。 一,二,三! 房门被裴嗣从外面撞开,只见方才倚靠在门边的人翻开窗户跳了江,裴嗣仅仅瞥了一眼房中倒地的三人,便也跟着跳了下去。 还是来迟了一步,仅仅一步! 前日离开周府的那名后院花匠,以及他的妻儿已然被杀身亡。 楼上的动静不小,自然惊动了客栈的人,转眼间楼上的消息便传开了。 很多人聚集在下面两层楼的走廊上指指点点,甚至有些不怕血腥,又爱看热闹的,就围在客房不远处,狠狠地摇头晃脑往这边瞄。 楚越在房中拿了几张薄被,缓缓盖在了尸身上,随即叫人报官。 待到府衙的唐大人带人前来,将三具尸首带走后,裴嗣恰巧回来了。 楚越看着眼前全身湿漉漉,而且还滴着水的他,微微摇头柔声道:“还是先洗洗吧,免得着凉染了风寒。” 随即走到回廊上,对楼下喊道:“小二,劳烦烧几桶热水上来,顺便寻一件干净衣服,多谢!” 至于那凶手,怕是没追到了。 一刻钟后,两人各拎着两桶热水走上三楼,就站在房门口硬是不肯进去,楚越倒也善解人意,挥了挥手随即笑道:“我们自己来就好,谢谢。” 两个店小二听罢,一溜烟地跑下了楼。 房中,裴嗣略微打着寒颤,玩笑道:“我们的心可真够大的,在这房间继续待着也就算了,还要洗澡……” 话到此处,楚越拎着两桶热水走进门,利落反驳道:“打住,是你自己要洗澡,别拉上我,谁要跟你一起……” 说罢,她似乎觉得这话也不妥,便止住了话头,才知道原来胡说八道、口不择言也能传染! 楚越仁至义尽地帮他倒了热水,便走回屏风另一边,直接坐在了床上,倚靠在床头边,望着窗外目不斜视。 她知道,文风想方设法离开周府,无非是害怕幕后之人要杀他灭口,可是他的落脚之处,就连他们都能轻易查到,更何况起了杀心之人? 周府的崔管家之所以替他隐瞒,是因为文风是他远房表妹的亲侄子。至于他的所作所为,崔管家并不知情。 楚越与裴嗣自然没有单纯因为他突然离府,便断定他就是毒害周冉的真凶。 从崔管家口中得知此事后,裴嗣首先传书城中探子,暗中调查文风下落,之后又到文风在周府的住处走了一趟。 最终,在他床铺之下发现了中空的暗格,找到了一袋汤渣,勘验过后得知,这汤渣便是毒物的源头。 裴嗣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刚刚擦完身上的水,便准备直接跨出来。 楚越连忙举起手,喝道:“别动!你干嘛?” 裴嗣忙地缩回脚,无辜又无助,站在浴桶中举起双手可怜兮兮道:“越儿,你方才把衣服放得有点远,我不是长臂猿的话,就够不着啊。” 听罢,楚越一时之间哽住,无言以对。 好吧,你说得有理,我的错! 于是,她便走过去拿起那套新衣服,闭着双眼,隔着屏风给他递了过去。 裴嗣穿好衣服,走到桌边坐下,倒了一杯茶咕噜咕噜喝着。 楚越抬起头,才看到他披着满头湿漉漉的长发,坐在眼前。 她不禁在想,好像自己还是第一次与他这般同处一室,也是第一次见到他这副略显诱惑的模样。 想着,她突然回过神来,竟是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这想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裴嗣一眼望了过来,发现她整张脸,尤其是耳朵,通红通红的,便笑问道:“是我落了水,怎么倒是你烧到了?” 听罢,楚越一把抓起枕头,朝他扔了过去,随即咬牙道:“叫你拿我开玩笑!” 裴嗣抱着枕头,笑意温柔道:“好了,我不说了,就饶了我呗!对了,方才那人水性极好,潜入水下没多久便没了踪迹。跟穗城人比这个,我甘愿认输。” 穗城本就属于临水之地,而土生土长在多山地丘陵重川城的裴嗣,若是比游水潜水,自然输在了起跑线上,丢了制胜先机。 楚越点头道:“我算是越来越好奇,这幕后之人到底为了什么?只可惜,查到这里,线索又断了。” 裴嗣听罢,沉声道:“越儿,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的,定然不会放过杀害周大人的真凶!” 此刻,房中那微弱的烛火,仿佛温柔了岁月,温柔了他们彼此的心。 翌日清晨,裴嗣与楚越并驾齐驱在回上官别府的路上。 突然有一骑从后方奔来,行至两人三丈距离时,翻身下马。 两人见状,便跟着下了马,立于原地,来人朝裴嗣行了一礼,便附耳说了悄悄话。 不消片刻,来人便再次跃上马背,疾驰而去。 裴嗣见楚越朝自己投来好奇的目光,于是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巧了,昨夜辛苦追而不得的那个刺客,被抓了,现在就被关押在府衙大牢之中。” 这都行?世间之事,当真无奇不有啊! 第十二章 钦差仪仗临南都 奉命停留在穗城北城门一里地外的钦差仪仗,终于等到了一骑独出的奕王殿下。 领头之人正是高坐马背的无越,只见他当即翻身下马,单膝下跪朝裴嗣行礼道:“参见奕王殿下。”随即,整个队伍皆躬身行礼。 裴嗣下马牵马而行道:“都平身吧,诸位此行辛苦了,就地修整片刻,准备入城。”说罢,便与无越并肩走上马车。 极为宽敞的马车上,平整摆放着一袭黄锻蟒袍。 在西越与东冥两朝,黄锻蟒衣只能当朝太子穿着,但依南阳王朝宗室律例,凡王室直系宗亲,得皇命恩准,皆可着符合规制的黄锻蟒衣。 辰时末刻,钦差仪仗起驾入城,入城道上两侧,府衙早已安排官差协防,城中百姓夹道相迎。 马车上,刚刚更衣穿戴完毕的裴嗣一手撩开车帘子的一角,便被一位站在道上的年轻姑娘有幸瞧见了真容,裴嗣便见她激动地捂着微红的脸庞跟身旁的侍女笑谈。 期间,想指向车驾却又不敢指,怕触了礼法,于是手指便硬是停在了半空。 陛下亲命钦差大臣南下穗城,最重视的莫过于当地各府衙的署官。 知府唐离早已在城中的怀安坊专门辟出了一块空地,临时架起高台,带着十数名大小官员,一同翘首等候钦差尊驾。 巳时一刻,明黄的钦差仪仗终于出现在这条极为宽敞的街道之上。 当裴嗣走下车驾,唐离便带着众官员躬身行礼道:“下官唐离,见过奕王殿下。” 裴嗣眯着眼,南边早晨的太阳好似比重川要更为猛烈刺眼些。 “都起身吧,现在倒也不必着急行礼。”裴嗣直言道。 众官员站起身,想着:这奕王殿下看着,倒像是挺好说话的主,还为我们着想了? 之所以说这礼行早了,有些多此一举,是因为觐见钦差的礼数本来就比较繁杂。 请圣旨,亮宝剑,行见圣驾之跪拜礼,皆是必不可少,毕竟裴嗣此时此刻,代表的是当今圣上。 礼毕,唐离表示要在临仙楼设下一桌酒席,为钦差大人接风洗尘。 “本官今日有些疲乏了,再说我也不是今日才到的穗城,接风宴便不必了,诸位大人亦是公务繁忙,各自回吧!”说罢,裴嗣拱手示意。 待诸官离开后,唐离将裴嗣拉到一旁,弄得裴嗣一脸疑惑,这闹的是哪一出,难不成真的是传闻中的送礼送侍妾? 唐离犹豫了好久才问道:“王爷,那凶犯现今被关押在大牢之中,不知王爷打算何时亲自提审?下官好有个准备啊!” 裴嗣听罢,一时之间有些许尴尬,咳了两声道:“额……先暂时关着便是,等我有了主意,定会遣人及时告知大人。” 得!问了等于白问,说了等于没说呗。 三日后。 无越驾着马车来到了穗城最为有名的酒楼,临仙楼。既然是无越驾车,那马车里的人便不言而喻了。 裴嗣挽起衣脚走下马车,抬头一眼便瞧见了坐在二楼靠着街边位置的楚越。 今日的这个饭局,是他亲自相邀。 待吩咐无越去停好车驾,裴嗣便先独自上了楼。 楚越双手杵在桌面上撑着下巴,见他出现在楼梯口,便问道:“公子你也是奇怪,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约我出来吃饭,想必唐大人在府衙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了吧,你倒好,当起了甩手掌柜。” 自从三日前刺杀周冉的刺客被擒获,便一直关在州府大牢之中。 可偏偏负责主理此案的钦差大人不闻不问,不提审不动刑也就罢了,还好吃好喝当菩萨一般供着! 这着实让唐离摸不着头脑。 裴嗣大手一挥极为豪迈地坐了下来,见饭菜都已点好,便拿起筷子正正经经地开始吃饭。 “穗城的饮食虽然不及重川的辛辣,可就重在这清淡,可谓是清淡中自有一番独特风味。当年游历四国,便喜欢上了穗城的美食,以至于离开后还挂念了许久。” 只见他说话都没停下手中的筷子,还不断地往嘴里塞。 楚越竟是觉得他那鼓鼓的腮帮子有些可爱? “晾着也好,像他这种敢于参与刺杀朝廷命官的亡命之徒,是应该磨磨性子,那便先不管他,我们喝我们的!” 说罢,楚越把一整壶酒推到了他面前。 裴嗣一看酒壶上的“扶仙堂”,便觉着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楚越见状,主动指点迷津道:“这是我们上官氏扶仙堂酿的酒,独此一家绝无分号,唯有在南都才能买到的,尝尝!”说着,抬手给裴嗣倒了一杯。 裴嗣这才想起来,上次跟越儿游穗城,不仅带了一堆账本回去,还有两壶扶仙堂的酒。 扶仙堂,号称连神仙喝了都要找人扶着走的好酒,我倒要看看有多厉害! 裴嗣一杯酒下肚,还不忘调侃道:“要是我真的喝得烂醉如泥,可得让七姑娘扶我回官邸啊!” 正当时,楚越瞥了一眼迎面而来的无越,笑道:“带了人、驾着车,居然还想让本姑娘扶你回去,想得倒是挺美……无越,坐!” 无越在外面向来人狠话不多,只是点了点头便径直坐了下来,他可没敢喝酒,就只是夹了几口菜。 楚越难得见他一面,可不得逮着机会,于是故作道:“我三哥呢,他的嘴本来挺好说话的,可就是游历归来之后吧,变得越发得理不饶人了,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裴嗣听罢,直接笑出声,转头看了一眼脸色不太好的无越,便愈发得意了。 看来,果然是一山还有一山高! 这时,街道上的一阵马蹄声打断了酒楼众人的思绪。 随后,便只见一个穿着普通布衣的男子,在酒楼门前翻身下了马,径直走进酒楼。 那男子默默走到裴嗣身边,正想说话,似乎突然意识到什么,于是侧身先朝楚越拱手行了一礼。 楚越一笑还礼,便低头开始对付桌上的美味佳肴。 不消片刻,那男子便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地离开了。 裴嗣嘴角浅笑,翻开手中的纸条,惊讶地喃喃细语道:“新上任的光禄大夫?” 楚越夹了一块白切鸡,蘸了蘸辣椒油后塞到嘴中,含糊不清道:“蒋毅,是吧?” 裴嗣微微皱起双眉,随后一脸狐疑地望向她,你倒是给我一个解释? 楚越一把将筷子放下,他那点弯弯绕绕的心思,她还是能猜到几分的。 “怎么了,觉得我们任人唯亲啊?是,蒋毅是我们的四姑父,那日四姑姑为了他,气冲冲跑回家找三哥对峙,我们这才点拨了几句。但你若说这便是唯一的理由,我可不服!”楚越直言道。 “这蒋毅先前不过是吏部侍郎,可如今这光禄大夫则属谏官一系,愿闻其详!”裴嗣正色问道。 对于蒋毅,裴嗣只知他是当年科考的榜眼,才学自然是有的,至于其他,并无过多了解。 这段时日,因为上官泠叛逃之事,蒋毅这个妹夫更是处在了风口浪尖,可陛下偏偏在这个时候,新封他为光禄大夫,行直言进谏之事? 虽说上官泠之事罪不及家人,蒋毅与上官泠多年来,因为两家的姻亲关系相互照应也无可厚非。 但说到此处,他便更加好奇,为何上官泠当初不将这个妹夫也带走,反而让他留下来遭受白眼? “上官泠之所以对四姑姑尤为疼惜爱护,是因为她是他唯一同父同母的亲妹妹。很多人都不知道,我祖父有一妻一妾,妾室那一房只有一儿一女,便是上官泠与我那位四姑姑,只因我们家从来不注重嫡庶之分,此事才鲜为人知。” “原来如此,那当初上官泠叛出,为何将亲妹妹跟妹夫留下受人冷眼?”他终究还是没忍住,问了出口。 “不仅你好奇,想必许多人都与你一般想不通。其实,我四姑父关照三叔只是因为姻亲关系而已,实际上我姑父跟上官泠,政见上根本走不到一块,甚至可以说是南辕北辙。上官泠不是不带他们走,而是他有自知之明,根本就劝不动我姑父做这等叛逆之事。” “我只知道,蒋毅是当年科举的榜眼,若论为官之才他是有的,没想到他也有几分不同流合污的骨气。”裴嗣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猛地一灌轻声感叹道。 “所以,我跟三哥才决定帮他脱离苦海啊。更何况,如今朝中官场正需新鲜血液,其中谏官当属重中之重。另外,以我那四姑父的秉性而言,这条路日后也比较好走!” 酒过三巡,裴嗣半趴在桌面上,侧着脑袋醉醺醺说道:“这酒果然名不虚传,只是,越儿你怎么没事啊?” 楚越拍了拍手掌,随即便有小二递来湿毛巾,楚越擦了擦略有油腻的双手,从钱袋中掏出银两交给了店小二。 只见她随即站起身,笑道:“这酒确实只有南都才能买到,可是我都喝了许多年了,千杯不醉!无越,他醉成这样走不了了,你背他下楼吧,我还有些事,先走了!” 方才还说我是甩手掌柜,难道你现在就不是了?也是,他们自家酒行酿的酒,还用得着买吗? 想着,脑袋一晕,便彻底趴下不省人事了。 见状,无越只能坐在一旁直摇头。 回到官驿,无越将裴嗣半扔到床上,打开房门时便见府衙的任捕头迎面而来。 原来,正如楚越方才所言,唐离实在拿不定裴嗣的主意,这凶犯到底要怎样,便遣了任捕头前来相询。 无越回头看了看裴嗣,无奈道:“你先到堂中稍坐片刻,我请王爷给你答复。” 于是,任捕头便回前堂喝茶了。 无越返身回房,只见裴嗣半醉半醒地坐了起来,揉了揉脸颊道:“你去跟任肃说,我过两天会亲自前去府衙见他,算是给唐离一个定心丸吧。另外,你亲自过去跟戍卫司说一声,那人必须给我看好了。” 无越听罢,默默离了裴嗣房间。 自从第一次在街上见到朝裴嗣而来的奔马,楚越便知刺客之事有了着落,不过,她倒也从不担心他会逃出裴嗣的手掌心。 如若裴嗣没有把握,当晚湿漉漉地回到客栈时,便不会那般轻松自若,对刺客的下落只字不提。 南都穗城,作为南阳王朝南都城,却无修筑宫城大殿,也没有派遣御林军或禁军守卫城池,那这座城必定另有依仗。 穗城商贸交易极其繁荣,各国商人来往频繁,其中自然不乏混有谍子暗探之流。 穗城并不属于南阳王朝的政治中心,却是商贸中心,那么,最容易被攻陷窃取的便不是绝密军政,而是几处地处要塞的河岸港口。 商船密集,另有南阳水师驻地在此,若是河港出了意外,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戍卫司,这个听起来平平无奇的组织,承担起了这一重任! 的确,用刀剑和拳头的实力说话,不需要那么多表面上的花里胡哨。 第十三章 君问归期未有期 楚越在临仙楼说有事离开并非假借说辞,今日,她确实有很重要的事,只见她下了楼便与在楼外等候多时的林伯会合,二人随即往城北的天河巷而行。 途中,见林伯双手拎着许多晒好的肉干,怀中还抱着一袋大米,于是她笑着微微摇头,随即伸手过去拿,但林伯偏偏推诿不依,哪里有让自家小姐干重活的道理? 可他更是拗不过楚越,便只能乖乖把几串鱼干交给她拎着。 一路上,两人的脸色都算不得好看,见着自家小姐一脸的凝重,林伯心疼道:“小姐,其实这种事情您不必委屈自己亲自前来的,吩咐商行的伙计或者让我走一趟就好。” 楚越听罢,一如前日那般坚定道:“林伯,委屈的不是我,而是他们。更重要的是,说到底该承受这些的却不应该是他们。” 这世上,有些人,一旦离开便一去不复返,再无归期,天人永隔,如这般生死难料之事,多半发生在战场之上,可奈何,商场本亦如战场。 穗城城北,天河巷。 这里并无高官大贵之户,大多都是些做小本生意,或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平民老百姓。 乡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自是异常熟络,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有一个叫作阿虎的中年男子。 阿虎性子憨厚老实,平常虽很少在家,但在家时总会给乡里乡亲修理农具,搬搬抬抬,还喜欢拍着胸脯说自己什么都不会,就生得一身蛮力! 他家中还有一个极为温柔爱笑的妻子,平日里惯常都会待在家带着一双年幼的儿女,只是偶尔会亲手做些针线活,翌日清晨再带到街上卖。 她始终记得,上回阿虎从东边回来,亲口说等他将这批货物护送到北都城,便向掌柜的请辞不干了,以后一门心思留在家中陪着他们母子三人,她也一直心心念念盼着这一日的到来。 可她万万没料到,等来的不是自己的夫君,而是那个永生难忘的噩耗。 林伯显然对此处熟门熟路,一路带着楚越穿街走巷,终于在一众繁杂的目光中来到了一户人家的木栏栅门前。 见林伯想要抬手敲门,却那双手好像都不太空闲,顿时间窘迫地红了脸。 听到室内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便有一位用布条束着满头乌黑秀发的妇人拉开了木门。 “夫人,我是特意前来给您送粮食的,这里有一些晒好的肉干,还有一袋米,还望您可以笑纳。”楚越柔声笑道。 那位妇人听罢,顿时间反应过来,继而语气略有不善道:“是上官家的人吧?你们都来过许多次了,我也都说的很清楚了,我们孤儿寡母不用你们的可怜,所谓的补偿又能换回什么?” 说罢,便回身想要关上门。 林伯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别楚越一个眼神给阻止了,只见楚越抬手扶住木门,沉声道:“夫人,我是上官家当家小姐上官楚越,我知道无论我们做什么,都无法挽回已经逝去的性命,我们也不敢奢求您能接受我们的致歉以求心安,只是您不为自己想,也该为两个年幼的孩子想想啊。” 那妇人回头,眼神极为柔和地看着在床榻上玩耍的一双儿女,眼眶通红。 她没读过什么书,是个无知妇人,自从嫁给阿虎,生了两个孩子之后,她便只想着守着他,守着这个家好好过日子,仅此而已。 她知道自己夫君做的工作,虽说只是在码头搬运货物,再跟随商船走海路往返东冥与南阳两国,但其性质实际上却与镖局押镖无异,总有凶险。 她劝说过他很多次,他也答应了,说为了孩子为了她,等押完这一批货回到穗城,他便不再做了。 只可惜......他再也没有回来! “多谢你们的好意,东西我可以收下,但是我只是一个无知妇孺,只知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如今夫君走了,我虽知晓这怪不得你们,但我却始终说服不了自己的心去说原谅,抱歉!” 说罢,接过了他们手中的肉干以及那袋大米,转身关了房门。 君问归期未有期,莫过于此! 西越国都,甘宁皇城。 东宫今日有些许热闹,二皇子柴济泽前脚踏进宫门,新晋太子殿下的小舅子,昔日重川城的小霸王慕容铭也来了。 但他的运气似乎不是很好,走在回廊拐角处的时候,就被人捂着嘴巴一把给拉走了,此时,两人正并肩走在空无一人的后园中。 慕容铭嘟囔着嘴低声道:“我说妹妹啊,你突然间来这么一出,可把我吓坏了,我还以为被人绑架了呢!” 结果,却被身边那人拍了脑袋微斥道:“二哥,这里是太子东宫,哪里来的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绑架你?” 与慕容铭并肩而行之人自然是他的妹妹,当今西越国的太子正妃,慕容镜。 西越东宫的觐华园,是东宫初建之时,柴济容专门为自己未来的太子妃而修筑的,是整座东宫之中最为雍容华贵的院落。 自从慕容镜与柴济容大婚后,这个院子自然便归了慕容镜,今日,她早已将园中的人都遣散完毕,只留下贴身丫头云边陪伴身侧。 “我知道你是来找殿下的,但是现在不能去,就先在我这里待半日吧。”慕容镜随手摘下一朵鲜花,淡淡道。 慕容铭虽是她的兄长,但他总感觉这个妹妹的言谈举止愈发威严了。 不愧是转世神凰的命格! 他低头沉思,故而没有回应慕容镜的话,她偏头正巧看到他心不在焉,于是继续说道:“二皇子也来了东宫,正与太子殿下在书房谈话。” 慕容铭听罢,抬起头哼哼道:“二皇子?他来做什么,黄鼠狼给鸡拜年,定是没安好心。” 早在重川城的时候,他跟当时还叫季宁越的柴济容就特别聊得来,现在他成了自己的妹夫,当然要替他说话。 谁知,身为太子妃的妹妹抬手又给了他一个大“板栗”,气笑道:“又胡说八道,不是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吗?这里是东宫,该当谨言慎行,勿要祸从口出!” 书房中,并没有慕容铭料想中的针锋相对,针尖对麦芒,反而显得无比的温馨。只见柴济泽很是贴心地走到窗边,将竹帘放了下来,好挡住外头照射进来的刺眼阳光。 “皇兄往常在这书房看书,也不注意着点,可别让这烈日给伤了眼睛。”说着,随便在屋中挑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柴济容倒也没理会他说的话,只是淡淡道:“二弟平日里公务繁忙,就连孤的大婚也没能抽空回来参加,今日怎的有闲暇时间,到大哥我这东宫来坐?” “大哥这是还怨恨着我呢,那一日我可是命人捎了亲笔书信回来禀明缘由的,我也没办法,边关之事吃紧,最近时日忙着练兵实在赶不回来参加大哥的大婚,今日不是特意前来赠礼赔罪了吗,还望大哥海涵小弟之过。” 说罢,他转身朝柴济容微微拱手,以示歉意。 柴济容的性子倒是向来大度,这也是深受国主柴敬喜爱的原因之一,其实他早已不在意此事,但又不想在柴济泽面前太过随意,只能装作生气的模样给他看。 见他没说话,柴济泽心中了然,从怀中取出一个极为精致的锦囊,浅笑道:“大哥,这是我给您备下的大婚之礼,还望您笑纳,大嫂那边也请大哥替我美言几句,莫要让她怨恨了我!” 柴济容抬眼瞥了他一眼,见他甚是真诚的模样,心中可笑,但不得不继续板着脸严肃道:“既然二弟亲自前来,我这做大哥的怎好做个心胸狭窄之人?” 整整一个时辰,兄弟俩推杯换盏,其乐融融,全无剑拔弩张的场面,两人也很是识趣地避开了军政之事,只是就日常琐事闲聊。 若是柴济芸瞧见这场景,心中绝对极为安慰。 临近午时,柴济泽婉拒了柴济容让他留在东宫一起用膳的邀请,踏出宫门。 待书房重新归于安静,柴济容拿起桌面上的奏折,这封奏折是姜舒圣昨日秘密呈上的,奏折中所奏的内容,是关于柴济泽私下从上官家军械司购入军械之事。 当真是好一个忠心耿耿的二皇子啊! 觐华园,慕容铭与慕容镜在湖心亭中品茶赏荷花。 “你说,我们是不是这一辈子都无法再回到重川城呢,这里虽然好,当上了皇亲国戚,也许将来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这毕竟是异乡而非故乡啊!”慕容铭借酒消愁道。 之所以喝那么多酒,是想要给自己壮胆,否则他可不敢当着慕容镜的面说这番话。 但出乎他的意料,慕容镜并没有训斥他,反而顺着他的话应道:“像我们这般身不由己之人,酷似流落天涯的亡命之徒,早已不配谈故乡与他乡了,想要保住的无非是能够有命活着,有瓦遮头罢了。” 如今他们这条命确实挺值钱的;至于头顶上的瓦片,那可都是金色的啊! 他醉了,醉得不省人事,当他第二天醒来时,已经回到了府中的寝室。 他不知道后来时怎么回到府中的,他只记得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梦见了五岁的自己,在街头与那个红衣小女孩初遇,还梦见自己依旧是重川城的街头霸王,带着小弟上官楚绅到处“欺负”人,梦见自己在上官老祖宗的寿宴上,再次见到她穿上一袭红衣...... 梦很长,可他却记得很清晰,甚至不愿醒来,一直这样也挺好的啊,不是吗? 皓月当空,慕容镜在觐华园寝宫中,还未见柴济容的身影,于是摆驾去了书房,只见他一脸阴郁坐在书桌前,手里攥着那封奏折,整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慕容镜很善解人意的遣散了在屋里战战兢兢地伺候的宫人,自己走到他的身后,抬手给他轻轻捶背,笑道:“殿下莫要过于操劳了,得要顾着自己的身子啊!” 听罢,柴济容终于反应过来,收敛了一身戾气,回头柔声道:“无碍,你怎么过来了?” 慕容家手下的动作不停,笑应道:“殿下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该歇息了,国事虽然繁杂,但也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说罢,瞥了一眼他攥在手里的纸张。 对于今日柴济泽前来的目的,她自然是好奇的,但她深知宫中的规矩,女子历来不得干预国之政事,否则死罪算是轻的了,所以她绝对不会主动提起。 “今日,二弟过来跟我聊了些闲杂之事,没什么可稀奇的,只不过,你看看这个!”说罢,毫不顾忌地将手里皱巴巴的纸张交给她。 见她没伸手接住,柴济容自然知道她的顾虑,于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慕容镜接过周折,阅罢,冷声道:“二哥那句玩笑话倒是说的没错,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他这是特意前来看东宫笑话的吧,看我们被他蒙在鼓里觉得心中可笑,看着舒服?” 见她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柴济容反而觉得可爱极了,转身捏了捏她的脸蛋,笑道:“我的镜儿,何苦为了这些小事伤了心神?这么多年,我为了芸儿,对他很是纵容忍让,该忍的忍了,不该忍的也忍了。但如今看来,既然他想要反了这西越江山,那孤,便无需再忍了!” 慕容镜听罢,转悲为喜,这才是她慕容镜看上的男人,这才是西越的储君! 第十四章 欲擒故纵 知府大牢。 裴嗣在一位戍卫司官员的陪同之下来到大牢外,裴嗣停了脚步转身道:“郭童,你留在此处便好,本王自己进去。” 这位名唤郭童的戍卫司官员,看上去非常年轻,才二十出头,可裴嗣带他在身边足以证明他的能耐,可此时,王爷说的什么? “王爷,这个凶徒万一伤了您,属下怎么向司里交代?”郭童坚决不同意。 裴嗣哭笑不得,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傻呀,这里是天牢,他的手脚已然被束缚,如何伤得了我,你安心留在此处便是。”说罢,他抬脚走了进去。 郭童留在原地,无声摇头。 大牢最深处,关着一位“祖宗”,几日来简直被狱友羡慕嫉妒恨得几乎吐血,整日好吃好喝像祖宗一样供奉着,还不打不骂不用刑。 这也就算了,可听说还是新近来到南都的那位钦差奕王殿下亲自吩咐的,当真同人不同命啊。 裴嗣在狱卒的带领下,走到了最深处的那间牢房,挥了挥手屏退了所有人。 牢房里,狱卒早就安置了一张紫檀木椅,裴嗣不慌不忙地走过去坐了下来,却没有看对面那人一眼,整整一刻钟,都只是低头把玩腰间玉佩。 “你就是奕王裴嗣?”倒是对面那人先忍不住开了口问道。 裴嗣听罢,温柔一笑,这种效果的确就是他想要的,进展得不错。 待敛了笑意,他才放下手里的玉佩,抬头望着他,淡淡道:“是,我是奕王裴嗣。你叫......叫沈琼是吧,听这名字倒是挺像姑娘的。” 突然,空气似乎凝结了,倒也不是因为他的调侃,而是因为裴嗣突如其来的一个饱嗝。 只见正主挠挠头,略微尴尬道:“抱歉,来见你之前在临仙楼吃了穗城的特色点心,吃得有些饱了,别见怪。” 沈琼此时被架了起来,手脚都戴上了镣铐,但前几日他可是在这里住得舒舒服服,今日,若不是知府唐离不放心,也不会坚决违逆了裴嗣的意思。 见他这毫不在乎的模样,他倒反而急了,于是声音沙哑道:“王爷就没什么想问的?” 裴嗣听罢,眉头微微皱起,反问道:“问什么?” 这话,问得倒是很认真,沈琼差点就信了,可是,他知道他绝不会不好奇他杀害人家一家三口的真相。 见他没有回应自己的话,裴嗣笑道:“反正,他也是杀害周大人的真凶,你杀他,也算是为民除害,按照江湖人的说法,就是伸张正义。” 沈琼现在倒是真的有些看不透这个昔日的世子爷了,早年才听闻世子裴嗣弃武从文,要当个读书人,可那晚...... “你们这些达官贵人跟皇族子弟,不是总喜欢将国法律例挂在嘴边吗?奕王倒是不一样,反倒夸起我来了!” 此时,裴嗣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个果子,张嘴啃了一口,口齿不清道:“我今天来这里走一趟啊,其实只是应付一下,毕竟我这钦差的身份摆在这里。其实啊,你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确实杀人了,目击证人还是本王。这几天给你好吃好喝的,不过是送你一程,你倒也不用谢我。” 沈琼不着痕迹地深吸一口气,僵硬道:“我不相信,王爷不想从我嘴中知道幕后之人的下落或者身份。” 他总算是慌了,好,那便来点更猛的。 裴嗣几口将果子吃完,随即把果核随手丢在牢房中,起身准备离开。 他,这是要走?真的要走? 走了几步,裴嗣重新回头,望着他笑道:“我确实想知道,但是你却未必清楚啊。你当本王是傻子啊?总而言之,你没必要觉得本王没了你就不行,也不用将自己看得太重要。” 就在裴嗣即将一脚跨出牢房门口的时候,他嘶吼道:“我现在是你们唯一的线索!” 可裴嗣非但没有接招,反而说了句让他更为绝望的话。 只听他冷声道:“线索早就断了!之所以晾着你不闻不问,也不用刑,那是真的觉得没那必要。反正你肯定要往断头台上走一遭的,没必要争辩。本王说了,我就是目击证人,你的死罪早已盖棺定论,不必再审!” “你当真就此了之?”沈琼沉声问道。 裴嗣继续往牢外走去,心想,这人,当真不好伺候! 可想归想,他还是很有耐心地解释道:“本王既是陛下亲命调查此案的钦差,南下的目的,便是为了查出两任织造局主官的死因。既然你杀了凶手,那便有杀人灭口之嫌,杀人偿命总不为过吧?总之还是那一句,你别自作多情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就此告辞,今日也算是本王亲自送你一程吧。” 说罢,只见裴嗣两步作一步地往门外走去,似乎一刻都不想多待了。 此时,他听到了牢房里传出来的话语:“我说,我把我知道的都说与你听。” ...... 裴嗣很满意地走出牢门,沈琼早已口干舌燥,嗓音变得更加的嘶哑。 临别前,裴嗣只听他低声道:“早年听闻世子殿下弃武从文,要做个读书人。如今看来,不管是当夜的武功还是今日的交锋,当真是名不虚传。” 裴嗣止住了脚步,回头看着他,肃然道:“谬赞。既然如此,你的小命,本王可以试着挽留一回。不过,人活于世,总会有活下去的理由或牵挂,其实你根本就不想死,要不然也不会等本王。” 说罢,沈琼低头沉思了一瞬,当他再次抬起头,哪里还有裴嗣的身影? 这么多年来,他干了不少不义之事,可都是为了乡下那个等了自己许多年的温柔女子。 他答应过她,要风风光光地娶她进家门,可如今,竟落得如此境地! 可这么多年,他有时候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早已经配不上她了? 牢门外,郭童见王爷安然无恙地走了出来,才真正放下心,正准备迎上前去护送他回官驿,便听裴嗣道:“你去查一查,最近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进城?” 什么,开什么玩笑? 知道他心中顾虑,裴嗣抬起手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这才几步路,你还能怕本王走丢吗?无越另有要事在身,我身边不就只有你了吗,你不去难不成本王亲自去?” 郭童被怼的无言以对,于是挠了挠头行礼离去。 裴嗣抬头,见到西边的晚霞,才知道自己跟沈琼竟是聊了这么久,他抬脚往官驿行去,脸上早已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反而极为阴沉。 可裴嗣却不知,在郭童回到戍卫司召集兄弟前往几处城门之前,有人已经悄然入了城门。 当裴嗣即将走进官邸时,听闻身后有人道了一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他立即回过头,只见是一位僧人,在对着自己双手合十,一路上明明没有人跟着他,这个僧人到底是何时出现的? 裴嗣郑重转身,回礼道:“大师,认得我?” 那僧人随即应道:“贫僧自重川护国寺而来,自然认得世子殿下。” 听罢,裴嗣的脸顿时之间极为阴沉,双手不经意间早已攥紧了拳头 这一声极为醇厚的嗓音,如若没有极为深厚的内力是绝对说不出来的。 而且,从小被无数刺客杀手光顾的他,又岂会感受不到他那份杀机? 这位来自护国寺的高僧,不仅认得他,而且还是来杀他的! 他只是没想到,迟了一步,郭童这次算是白跑一趟了。 反而是那人,先找到了自己。 城外。 一座因常年被毒物肆虐,以至人迹罕至的山头,裴嗣站在离无禅五步之外沉声问道:“敢问,大师可是护国寺无禅法师?” “正是贫僧,贫僧此次南下,只为劝世子殿下回头是岸,绝无冒犯之意。若殿下肯答应,贫僧自当立即返回重川城。”无禅法师淡然道。 真的是无禅,一身功法已至宗师境界的护国寺高僧,无禅! 可那句“世子殿下”,是认真的吗? 裴嗣一时恍惚,自己好像已经有许久没听到别人这般称呼他了。 可这句话也算是正中裴嗣下怀,他正好借着这句话的东风,验证一件事情,免得冤枉了无辜。 “大师想必是闭关不理朝中事多年,我已被陛下亲封奕王,不再只是当初的永安王世子了。” 果然,如裴嗣所料。 仅仅一句实话,便能让无禅的杀意更为凌厉。 真的是她!倒也没有冤枉,而且她也从不无辜。 你若只是永安王世子,贫僧还能勉强饶你,可如若越了雷池半步,休怪贫僧不顾礼法。 一方小山头,顿时间风雨大作,席卷天地间。 这一切异象,皆因无禅缓缓抬起的双手,他的内力当真是高深莫测,竟达到了牵引大地之力的地步? 刹那间,他便见无禅携着漫天风雨,逐渐向自己逼近。 面对愈发靠近的护国寺宗师,裴嗣只身迎战,随即一掌祭出,于是,两只手掌瞬间击打在一起,狂风骤起,叶落满地。 让无禅没想到的是,他居然能够将自己的衣袍震开? 哪怕他已然狼狈地被自己击退三步,就仅仅三步而已吗? “没想到奕王殿下小小年纪,内力修为竟如此高深?”他由衷叹道。 裴嗣仅仅退去三步,看似威风,可实际上他是有苦自知,只觉得喉咙里瞬间涌起了一阵血腥之感,可他只能往肚里咽。 “大师既知我小小年纪,却又何苦多般为难?”裴嗣略微沙哑的嗓音响起。 “贫僧说过了,殿下要乱皇族正统,护国寺便有资格,亦有责任前来阻止!” 他这是要取自己性命啊,势在必得吗? 第十五章 佛且渡我上西天 佛且不度有缘人,佛且渡我上西天? 裴嗣心里当真憋屈啊! 你身为佛门中人,就该知道何为宿命吧? 可他偏偏不能开口反驳,因为他深知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硬碰硬只有死路一条。 要不,逃? 这时候可别管窝囊不窝囊了,君子,当能屈能伸,小命要紧啊! ...... 子时三刻,林伯突然听到后院似乎有人敲门,于是他从床上爬起来,揉了揉朦胧的双眼,心想:这么晚,谁在敲门? 谁知,一打开门,本来倚靠在门上的人身躯一软,竟然直挺挺地倒下了? 楚越房中,充满了血腥之气,林伯蹑手蹑脚地端着一盆猩红的水走出房门,这,已经是第三盆了,怎么还在吐,这可如何是好啊? 躺在七姑娘床上的是谁? 那可是堂堂奕王殿下啊,若是出了差错...... 呸呸呸,林伯甩了甩脑袋,挥去了脑海中胡思乱想的念头,怎么能诅咒殿下? 不消片刻,林伯再次端着一盆干净的清水,走进了充满血腥之气的房间。 只见楚越愁眉不展地坐在床沿上,担忧之色显而易见,看得林伯心里咯噔一下。 “小姐,殿下他到底怎么了,为何会吐这么多血啊?” 说着,只见裴嗣结动了动,紧接着又吐出了一口鲜血,楚越连忙拿起手中的湿毛巾替他擦去。 林伯眼看着便是愈发心疼,毕竟在林伯看来,殿下终究还只是跟自家七姑娘一般大,也才是十七岁的孩子啊。 “他的五脏六腑伤得极重,就连内力也散了八成,算是所剩无几了。可是,裴大哥的功力本就不弱,说是高深莫测亦不为过。这南都城中,到底是何人能够将他重伤至此?”楚越深呼吸一口气,沉声说道。 裴嗣难得下南都,她早就知道有人会伺机出手,如今看来,是硬茬子啊。 “林伯,你来帮我将他扶着坐起来,然后到书架旁边的柜子里,取几根银针给我。” 林伯点头应下,知道殿下的血必须要止住才行啊,要不然血流多了真的会死人啊。 将针包交给楚越之后,林伯自然识相地将房间留给两人单独共处,这么大这么亮的灯泡他才不想当。 就在他推开房门的时候,被楚越唤住,道:“林伯,今夜王爷倒在别府一事,别让府中第三人得知,也别让府中任何人靠近我的房间。” 林伯坚定地默默点头,随即退出房门外,回过身把门掩得实实的,没留下任何缝隙。 他做梦都没想到,城中,居然有人胆大包天地对奕王殿下动了杀心? 想罢,他突然间意识到方才小姐的话中真意,将王爷安置在自己的闺房,又下了这样的令,是打算在王爷重伤痊愈之前,都要共处一室? 这...... 虽然不成体统,但是林伯却没忍住笑出了声,挺好的,试问谁人不知,他们二人本来就有鬼? 房中,楚越盘膝坐在裴嗣身前,调整了极为沉重的呼吸,随后才抬起手,将他身上早已被大汗湿透了的衣衫脱下,然后取出银针,在几处重要穴位上扎下。 直至见他额头不再有汗珠冒出,这才抬起他的双手,为他输入真气。 只因他的奇经八脉,已然被一股极为强悍的内力震得千疮百孔,加之内力已散,已经无法依靠自身来疗伤了。 整整一个时辰,楚越才放下双手,失去支撑的裴嗣顿时间倾身倒下,躺在了楚越的怀中。 她这才想起,自己好像从未见过这般虚弱且惹人心疼的他。 最初相识,他就只知道在她面前嬉皮笑脸引她关注。 后来,倒是愈发地不正经,满嘴骚话,全无一国世子的王者风范。 可如今,躺在自己怀中的他,竟是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如纸,生机全无。 低头看着他,才咫尺之距,竟是看不清他的面容?她伸出微微冰凉的手,不断地擦去滴落在他脸上的泪珠。 她如今只想知道,到底是谁,竟会将他重伤到如此这般? 想罢,她只觉头晕脑胀,于是渐渐没了意识,迷迷糊糊地歪了歪脑袋,直接斜靠在床头,抱着裴嗣沉沉睡去。 一个多时辰,源源不断的真气从她的体内传到了裴嗣身上,人的内力修为本就不是无穷无尽的,如此大的消耗,能撑这么久已是难事啊! 裴嗣一直昏迷不醒,楚越便废寝忘食地守在他的床前,见他的眼皮子一动不动,这几日她的心简直揪在了一起。 或许对她而言,唯一的安慰,便是他的脸色已在渐渐好转,有了些许红润的血色而不再苍白。 林伯作为唯一一个知道内情的人,每次端着食盒进来都暗自叹气,又没吃!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别等殿下醒来,你却倒下了呀。 可奈何自家小姐,这不知从何处学来的偏执性子,劝不动啊! 直至第四天深夜,趴在床前的楚越感受到他微微动弹的手指,本就睡不安稳的她,连忙抬起头。 只见裴嗣不知何时,侧着脑袋,正满眼含泪地望着她。 当他看到她从眼眶中瞬间喷涌而出的泪水,他便想要抬起手去帮她擦拭。 可偏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手臂硬是很不争气地动弹不得,想要开口哄哄她,喉咙却干涩得说不出话。 当日,与无禅交手后侥幸逃脱,强忍着体内真气乱窜不已的痛苦,拖着残躯找到了这个唯一能让他安心倒下之地。 没想到,竟是连她的面都没来得及见,便撑不下去了。 其实,那一夜晚上,他被楚越紧紧抱在怀中时,他也曾睁开双眼,只是意识尚未清晰,甚至连眼前之人都看不清楚。 但他知道,只有她,才能给重伤垂死的自己这样的安全感,于是他勉力挤出了一个温柔笑容,随后脑袋“嗡”的一声再次晕了过去。 楚越见他双唇微动,却声音沙哑无比到说不出话,连忙爬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温水,扶着他慢慢坐起来,将水送到他略微干枯的嘴边。 她急迫想知道到底是谁伤他至此,于是低头望着他,直言问道:“那日,是谁伤的你?” 裴嗣将最后一口水艰难地吞咽下腹,喉咙得到了解救,于是轻声沙哑,有气无力道:“是从护国寺而来的无禅大师。” 听罢,楚越深吸一口气,护国寺本来唤作定禅寺,是南阳开国之初所建。 寺中早年出过几位得道高僧,后来都阴差阳错成了护国国师,故而被裴氏先帝亲封“护国”之名。 历经数百年风雨,南阳重川城的护国寺,早已成了南阳,甚至整个华夏大陆的佛门圣地。 而护国寺的几位当代高僧之中,除了常年闭关的掌门以及南阳当朝国师外,便数这位武功已达宗师之境的无禅大师,最让世人望尘莫及,敬而畏之。 “竟是无禅大师!他的武功已至宗师之境,倒是不足为奇,只是他此次南下,到底是奉了谁的命令来诛杀你?” 此话,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听罢,裴嗣不禁惨笑一声,感慨道:“没想到我那位堂弟,还能有如此拥护之人?” 此次裴嗣获封钦差南下穗城,乃奉皇命之行,加之陛下对裴嗣这个亲侄子的栽培与偏心,她也很是清楚,既然此事与陛下无关,又事涉皇族,那么...... 年仅四岁的大皇子裴雍,不过一个小娃娃,他本身对裴嗣而言根本不足为虑。 但在他身后站着的,除了自己那位三叔上官泠外,朝中势必还有其他人,只是明面上的暂且不提,那暗地里默默支持的呢? 但是这其中,能让护国寺无禅大师亲自出手的人物,并不多,可谓屈指可数。 想罢,答案自然而然地便呼之欲出! 楚越站起身,走到桌边,端起那碗林伯端过来没多久,还热腾腾的白粥回到床前,勺了一勺放在嘴边吹了吹。 待他一口吃下后,才满意地笑道:“先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事了,先顾着你自己吧,饿了几天,先吃饱喝足再说!” 等到他的精神实在支撑不住沉沉睡去后,楚越给他掖了掖薄被,才拿起那碗见底的空碗,轻轻地走出房门。 但她并没有离开,只是端着碗,默默倚靠在房外回廊的石柱上,在心里替他委屈。 每个人生来便有他注定的使命和道路,他的路,无疑是布满荆棘的。 但是,他如果可以选择,真的会自愿走上这条,时时刻刻充斥着鲜血与牺牲的成王之路吗? 她知道,要是可以选择,他宁愿像之前在东冥苏杭城那样,逍遥于江湖,做个行侠仗义,路见不平的普通侠客。 当然,还有自己陪在他的身边,不离不弃,这便足矣。 当晚,楚越见他睡得香甜,便没有留在自己房中,怕扰了他难得的清梦。 谁知,翌日清晨,当她走到房间拐角处时,便听到了里面有东西摔碎的声音…… 于是,她加快脚步,直接撞开了房门。 裴嗣正准备蹲下去捡起那杯子的碎片,见楚越心急如焚地直接撞门而入,尴尬地挠了挠头。 他那天所受的伤非同小可,体内已然不受控制的真气不断冲撞着他的奇经八脉,内力也消散得七七八八。 她花了几个时辰的时间,才把他从鬼门关强行拉了回来,开头的几个晚上一直睡得不安稳,以至于昨夜她都不敢留下打扰他。 所以,当她听到那声响时,真的以为他又出了什么事! 她自然眼尖留意到他的动作,于是极为不爽地挽回颜面道:“别捡了,回去,躺好!”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许久才憋出了一句“都听你的”,然后很乖巧地爬回床榻躺了下去。 楚越低头看着那个破碎不堪的杯子,湿了眼眶。 你,如今竟是脆弱到,连拿起一个杯子都拿不稳的地步了? 裴嗣躺在床上,仿佛听见了细微到几乎不可听闻的抽泣声,于是心疼地喊了她一声。 他知道她是在替自己委屈,于是柔声道:“越儿,我不委屈,真的!” “就是因为你不觉得自己委屈,所以我才要替你委屈的。我知道,我也明白,既然身在其位,这便是你注定的命运。但是,我不喜欢你把这当作习以为常之事。” 说罢,将杯子的碎片捡起,走到桌边拿起另一个杯子,给他倒了杯水。 见他喝得急,被呛得面红耳赤停不下来。 她连忙抬起手轻抚他的后背,边说道:“没人跟你抢,本来就上气不接下气了,要是真的呛到一口气提不上来,你还要害我一回?” 他知道,自己的真气几乎全散了,根本无力支撑,她那晚估计耗费了不少功力为他续命。 听罢,他乖巧地点了点头。 真的很乖,也很可爱,这样听话乖巧的裴嗣,太罕见了! 上次,好像是在湖州城龙王山半山腰的那个山洞吧。 裴嗣见她那满脸诡异的笑容,当真觉得瘆得慌。她,怎么有种想要吃了自己的感觉? “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你小时候的可爱模样,是不是也这样。” 裴嗣听罢,简直哭笑不得,这算是夸他吗?怎么还是感觉怪怪的? 可是,眼前的她,这笑颜,真的让他挪不开眼睛,他知道自己甘愿沉沦于此。 于是,他没忍住头脑一热,往前探了探身子,亲了上去。 然后,然后,没有然后了。 因为他亲完之后,就直挺挺地躺了回去,见脑袋还露在外面,便伸手把被子往上扯了扯,把头也盖得严严实实。 这回,轮到楚越哭笑不得了。 也不知道,仍旧气血不顺的他能不能喘过气来? 只是,那次穗玉轩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人脸皮薄得很,便不打算戏弄他了。 于是,捂着滚烫的脸庞,快步离开了房间。 这张脸,怎么就越来越烫了呢?刚刚还在腹诽人家脸皮薄,可如今,自己又好到哪里去? 太丢脸了吧! 突然间,她看见林伯一脸为难地走过来,便知是有客来访了,耐性倒也不错,忍了几天。 楚越走出府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个僧人,那人双手合十,用醇厚嗓音自报家门道:“贫僧护国寺无禅,阿弥陀佛!” “大师既为佛门中人,应当知道芸芸众生,自有命数。”此话,非但没有半分恭敬之意,更可谓是咄咄逼人了。 无禅既不生气,也无任何回应。 见状,楚越紧接着便说道:“既如此,明人不说暗话,现如今,他受我上官楚越的庇护,您要送他上西天,自然得要问过我!” 无禅原本微低着的脑袋,顿时间抬起,这女娃娃,口气真不是一般的大啊。 他从未见过如此狂妄之人,可她却实实在在让自己见识到了。 有意思,可她到底有何凭侍? 第十六章 一树梧桐花,月满西楼 “既如此,明人不说暗话,现如今,他受我上官楚越的庇护,您要送他上西天,自然得要问过我!” 这句话不断萦绕在无禅的耳边,不得不说,眼前这个狂妄的小丫头,确实有点意思。他没想到,自己久久不离禅房一步,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 护国寺无禅大师,地位尊崇,哪怕是当今陛下都对其礼遇有加,加之,其武力修为已至宗师境界,自是不怒自威,足有睥睨众生的资格。 但,她依旧临门而立,正视于他,究竟有何凭恃? 其实,楚越并没有任何凭恃。 她只知道输人不输阵,若是连气势都输了,便如同两军对垒,没了大军士气的一方,只会愈挫愈败,最终兵败如山倒。 “大师就没发觉,奕王殿下身边少了人吗,你觉得他去哪里了?”楚越语气极其淡然,仿佛事不关己毫不在乎。 既然是奉命前来诛杀裴嗣,自然要选准时机,他的目标只有裴嗣一人而已,身为佛门中人,不宜再造无辜杀孽,所以,他专门挑了裴嗣只身一人之时。 至于他身边的那个护卫,他之前只知道失了踪迹,并没在意,可如今这丫头一提醒,莫非早有筹谋? 楚越见无禅没有回话的意思,便继续自言自语般说道:“王爷来南都之事,并非秘密,反之还是宣告了天下的,钦差仪仗入城时,全城百姓夹道相迎。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有心之人自然不会放过。若是成了,便能除掉心头之患;反之,也很难查到他的身上,毕竟牵扯甚广,陛下也不好得罪整个官场,是吧?” “你问贫僧?”他总算愿意主动开口了,只可惜,依旧是惜字如金。 “都说遁入空门便不理俗世凡尘,只是护国寺不一样,道理我都懂,只是我不赞同大师的做法,所以,我必须未雨绸缪安排一切,如今看来,也该有回音了吧?” 说着,楚越转身望向遥远的街头,不再理会无禅。 可他,会相信吗?她不知,却只能赌,赌他知难而退。 片刻过后,上官别府门前便没了无禅的身影,楚越转身,竟发现整个身躯都僵了。原来,等待如此煎熬。 但不管事后如何,反正今日能忽悠一次便是胜利。 无越的确是她使唤离开的,但这完全是个坑,只是没人想到,到最后掉坑里的居然是无禅罢了。 紧张归紧张,但楚越走回院子的脚步倒是非常轻快的。 今日之事说出去真的有人能信?堂堂护国寺宗师,居然被一个丫头三言两语地支走了? 堂堂奕王殿下遇刺,凶手还是北都护国寺的无禅大师,自然不能宣扬。 故此,裴嗣苦苦支撑着来到上官别府后,楚越便将他安排在自己的房间,下令禁止除林伯之外的所有人接近这个院子。 可是,院外的脚步声……不止林伯一人? 楚越自然相信林伯,此时此刻的情形,他是绝对不会带无关人等来找自己,那到底会是谁? 想不明白就干脆不想了,于是她走到门前一把打开房门。 直到见到他的那一刻,才知道自己真的是担忧裴嗣过了度,间歇选择性失忆! 无越回来了,而且明明还是自己将他使唤离开的,可自己呢,偏偏此时心里眼里只记得裴嗣,所以自然而然地就将他遗忘了。 无越见到她略显尴尬的神色,倒也没说什么,毕竟也由不得他想太多。 两人走进房间,虽说无越在路上已经收到了楚越特意向他传来裴嗣遇刺的消息,但当他真正见到他的时候,还是心中一惊。 楚越走到床前,将他的手重新塞进被子里,轻声道:“内伤很重,真气也散了八成,那天迎接钦差仪仗,几乎全城的百姓都见过他的,所以我们也不便请大夫。不过,幸好这点伤我还能处理,只是他如今还很虚弱,但庆幸没有引发炎症,清醒的时间也不多,比较嗜睡,恐怕还得休养一段时间才能恢复。” 无越深呼吸一口气,看着躺在眼前,脸色苍白如纸的裴嗣,他真的很想大骂那个莫名其妙的无禅,可又怕吵醒他,只能憋了回去,差点憋出内伤。 “无禅不愧是护国寺大师,走的果然是正统大道!”他的声音很冷,显然充满了怒意。 可接下来楚越的那番话,却让他猝不及防。 “确实很正统,如果西越当年有他这样的人,可能符氏也不会轻易被柴家篡国了吧,太子殿下?”说罢,她回过头盯着无越。 无越倒也不奇怪,反而她若是猜不到,才是真的奇怪。 “记得第一次在王府文楼见到你,就觉得凭你这份天生尊贵无比的气势,绝不是一个护卫这般简单,我眼光还是不错的。”楚越浅笑说道。 至于她为什么笑,无越不想去思考,或许是替裴嗣高兴? 她的心思向来深远,有了西越这条暗线,日后南阳自然也会多一条出路,也可以说是多了一个铁打的盟友? 可如今无越不想这些,毕竟太过遥远,眼前,还是裴嗣最重要。 “放心,凭无禅的宗师功法,我们联起手都未必是他的对手,就不必多此一举去挑衅他了。如今,裴大哥既然身在我上官家,我便会护他周全,你切莫冲动去找无禅的麻烦。”楚越转身,目光重新回到裴嗣身上,柔声道。 虽然真的很想,但无越亦是知晓轻重,免得再送出去一条命。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该问的问完了,该交代的也交代完毕,所以两人便一时无话,无越倒也不想当这个闪到发光的灯泡,于是转身便出了房门。 只是,站在不远处的候着的林伯却一时间很是为难,因为这座别府的房间真的不多,偏偏这客人越来越多,管家难当啊! 楚越回到裴嗣床前坐下,果然,他下意识又将她的手抓住,紧紧握在掌中。 这几日,他就好像是一个毫无安全感的小孩子,总要把她的手抓在掌心才能睡得安稳。 楚越也是才知道,原来自己在他心底深处,便是心安所在。 只因,吾心安处是吾乡。 半夜,她感觉手腕一阵刺痛,在沉睡中惊醒,抬头便看见裴嗣紧皱着眉头,浑身颤抖着,右手正紧紧抓着她的自己的手腕,抓得很紧,怪不得那么疼。 她原本下意识想要挣开的,毕竟他的指甲都快陷进去了,但是当她睁开双眼,看着他那双禁闭着却微微颤动的双眸,便不忍心了。 他,在做噩梦吗? 原来,他也有这么脆弱的一面,之前,她只知道他害怕失去! 想着,便听到裴嗣一声尖叫,随即惊坐起来。 他看着自己紧紧抓着的手腕,泛红得厉害,甚至还有指甲印,都出血了。 他一脸愧疚地揉了揉她的手,歉意道:“对不起,弄疼你了。” 楚越轻轻摇头,眼泛泪光柔声问道:“做噩梦了?” 裴嗣低头沉思片刻,说道:“你知道,我心口的那道伤疤是怎么来的吗?” 楚越听着就觉得这句话有点不对劲,仿佛另有一层深意,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片刻后,她才恍然大悟,于是据理力争解释道:“你……你什么意思啊,你以为我是故意偷窥你的身子啊?那天,我是无意中看到的……” 确实,那道伤疤是她那天给他疗伤时,无意中看到的,再说了,她上官楚越才不是那种趁人之危,占人便宜的色鬼! 裴嗣笑意柔和,真是难得见她如此娇羞又着急的模样,就觉得,很可爱。 “这道伤疤,是我小时候伤的,那时候,可把家里人给急坏了,差点以为我要夭折!” 这番话,他是笑着说出来的,可楚越却是无比心酸又心疼。 因为她很清楚,那伤口是剑伤所致,仅仅偏离心脏不到一寸,是擦着心窝的。 可是,这道伤疤,明显已经有将近十年,那时候,他也才是个五六岁的孩童吧? “那天,是父王亲手将我从那帮恶贯满盈的北胡刺客手中救回,然后背着我回家的。记得母亲守了我一天一夜,可我就是高烧不退醒不过来,就连宫里的御医都是摇着头离开王府,我也不知道最后是怎么活过来的。” 裴嗣淡淡道,语气很平淡,就好像那段起死回生一般的经历不是自己的一样。 可他越是平静,楚越就越是心疼。 原来,他们本就是一样的! 裴嗣嗜睡的毛病延续了半旬时间,楚越看着他的身子逐渐好转,便决意让林伯重新收拾了一间房出来,自己住进去。 裴嗣来了之后,她便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了这个病恹恹的可怜“孩子”,与他同处一室,但,想着自己终究还是黄花大闺女,于是就良心发现般挪了挪窝。 她只希望,林伯不要将此事告知母亲,否则回到重川,又少不了挨骂了! 可是,自从裴嗣的内力散了七七八八之后,总觉得身体空落落的,晚上总是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失眠的感觉真不好受啊! 可是这个孩子呢,不识好歹,鸠占鹊巢住着她的主人闺房也就算了,还有事没事像个跟屁虫一样,粘着她! 哪怕往常也有油嘴滑舌的时候,可总还有些正经的吧,可如今呢? 这不,又大半夜的跑来敲她的房门了。 楚越轻叹一口气,不情不愿地爬起来,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大概是听见房间内的脚步声,裴嗣知道她起来了,便主动推开了房门。 “越儿,我睡不着,想去西楼看星星,你能陪我一起吗?” 这语气嗲嗲的,你认真的吗? 西楼,是上官家别府的一座总共八层高的中空楼阁,是当初上官楚筠在南都休养时,专门命人修筑而成的。 站在顶楼之上,足以将整座穗城风光尽收眼底。 当两人爬到五楼楼梯口时,裴嗣停住了脚步,弯着腰双手扶着膝盖,大口喘气。 楚越走在他前面两步远,回头微讽道:“大半夜的不好好躺着睡觉,非说要看星星看月亮,你倒是自己走上楼啊!” 裴嗣此时倒是想反驳,可偏偏没力气了,于是决定闭嘴,继续望着她微微喘着气。 楚越见他这小孩子一般的莫名傲娇与倔强,笑着微微摇头,抬脚走到他身前半蹲下来。 裴嗣直起身子,愣在原地看着她。 “上来啊,不是说要看星星吗,我背你上八楼!”楚越回头应道。 “你背我?这,这怎么……成何体统?”犹豫了许久,说出了这句话。 楚越依旧半蹲着身子,笑着调侃道:“殿下,您老自从受伤了之后怎么变了个人似的,跟个姑娘一样扭扭捏捏。” “……” 楚越双手将他扛到自己背上,拾阶而上。 裴嗣伏在她后背上,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一股极为浓重的安全感和幸福感不断涌上心头。 谁知,裴嗣却在六楼让楚越放他下来,他双手扶着大理石柱,看着眼前那棵与六楼齐高的梧桐树,出了神。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据说这棵梧桐树,有近百年的树龄,在重川倒是很少见到,如今正值花期,未曾料这满树黄花,如此的美。” 自古有言道:凤凰非梧桐不栖。 两人只听见漫天繁星点点的夜空中,一阵凤鸣之声,不绝于耳。 却不知,三重天宫之上,主掌仙界临仙殿的灵渊仙尊,正站在长子的碧梧宫庭院中,盯着眼前的那棵梧桐仙树,频频叹息。 而玄界的天玄殿,也注定将会千年无主,众人都在等待着她们的神凰玄尊,历劫回天,重归主位。 原来,千年的等待,对于神仙而言,竟也如此漫长。 温柔的月光洒满西楼,两人在夜色中并肩而立,岁月静好。 看着眼前的满树梧桐花,裴嗣脑海中有一红衣女子一闪而过。 他只见,那女子站在高台之上,迎风而立,转身冲着他回眸一笑后,随即转身跳下深渊...... 却看不清那红衣女子的面容,更不知道为何会有这样的,仿佛刻在心底的真实记忆。 此时的裴嗣,只知道,当他偏过头,她一直都在自己身边。 “其实,我也很是好奇,你到底有什么凭恃?”裴嗣一脸认真地问道。 谁知,她却一副无赖语气懒懒道:“我还能有什么底牌?我只不过是一个赌徒罢了,我就赌他不敢动手。” 可裴嗣却不买账,坚持问道:“若是他真的敢呢?” “这世上,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便不能用‘如果’二字来假设。无禅的身份跟武功你最清楚,他若是敢光明正大地忤逆陛下的圣意,又何必不辞辛苦跑来南都,直接在重川城悄悄把你杀了岂不更加省事,你以为,他一身强横的武功,跑那么远来回的路就不累啊?” 你瞧瞧,你听听,这不是无赖话吗? 裴嗣今晚果然是大开眼界,于是浅笑嘲讽道:“越儿,我从未见过你这般无赖的模样,不过,我好像也没见过,你笑得这般开怀,是真的发自肺腑的开心。” 说罢,他的神色沉了几分,原来,只有离开那座“禁锢”着她的城,她才能真正拥有她想要的自由,而自己,仿佛很难给她。 真的很难! 楚越张开怀抱,裴嗣见状,愣了一瞬后上前一步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于是,他听到了她附在自己耳边的那番话:“我也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般缺乏安全感,这么粘人,这么......脆弱,裴大哥,答应我,若是以后你有任何心事都可以跟我说,若是有什么困难无法解决,我来保护你,可好?” 好!默然无声。 第十七章 包藏祸心 空气中依旧弥漫着一股暧昧的气息,可西楼之上的两人早已平静如水。 裴嗣的视线,重新回到眼前那棵高大繁茂的梧桐花树上,温言道:“无越上次找你之后,便一声不吭地直接消失了。” 楚越仿佛闻到了一股酸酸的味道,嘴角浅笑道:“横竖都要防备着,倒不如趁此机会,让他在外面待一段时间,别回来了。” “趁此机会?”裴嗣问道。 “是重川的消息,三哥让无越转告于我的,他说许家最近新开了几家商行,势头有点不对劲。”楚越敛了敛笑容道。 重川城东的许家,裴嗣是知晓的,可许家与上官家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更是很少打交道。 一座城的人口数量就这么多,重川城的商业规模在这数年来,早已达到了相对平衡的状态,之前慕容家叛出,等于放弃了重川城的市场,自此也打破了平衡。 那如今许家的所为,其实有利无弊,只是…… 裴嗣想罢,直言道:“你觉得许家是授意于何人?西越还是宫里的那位?” 许家的商业扩充在普通人眼中看来,本就无可厚非,可其中,未必没有其他猫腻。 这,是想要替代慕容家吗? 楚越微微摇头道:“都有可能,故此无从猜测,只能静观其变吧。” 裴嗣却想起来一件事,于是调侃道:“上官家家大业大,可为何这次传讯要让无越代为通传?” 上官家的邮路,可谓神速啊! 听罢,楚越偏头瞥了他一眼,略显嫌弃道:“再家大业大也不能挥霍家业吧!这邮路所消耗的人力、物力以及财力皆不容小觑。上次在苏杭城,你被巫卫所伤性命垂危,为了救你,我动用了最快速的特级邮路,若不是你的身份摆在那里,老祖……反正,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你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裴嗣没有忽略她提起上官老祖宗时,那份稍纵即逝的黯然。 于是转移话题道:“记得上次被戍卫司抓住的那个沈琼吗?” 当然记得,他们亲自跑了一趟,结果被他水遁逃离,最后居然莫名其妙到了牢里。 “上次我问过他,他并不知晓幕后之人的身份,他只知道跟他一样被秘密训练成为专业杀手刺客的人,有很多。”说着,他的脸瞬间变得极为阴沉。 楚越自然明白话中深意,上官泠只不过区区一个礼部尚书,一介文官哪能接触这些部署? 皇长子那一派,在朝中势必还藏着另一个强大支柱。 裴嗣的眼神突然变得柔和,只听他淡淡道:“我始终记得,她在我小时候,对我也是极好的。” 可谁都明白,女子,尤其是深宫之中最为尊贵的女子,注定不会单纯。 为自己,为儿子,不容有失! 他们直至丑时末刻才下西楼,估计是西楼一叙,裴嗣愁绪顿消,困意随之席卷而来。 夜里,他从未如此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因为这是一个不属于他,甚至不属于这个人世间的梦境。 玄界主殿天玄殿前,有一片腊梅园,恰是正逢花期,满园梅花竞相开放,美不胜收。 此时,一位年轻俊逸的公子正踏步园中,因为这片梅园是天玄圣殿的必经之地,所以玄界并没有禁止任何人踏足,更没有让人把守。 突然,公子哥被身后的一阵叫唤声吓了一跳,方才路过明明一路无人,为何? 当他猛地回头,竟发现一丈之外的那棵梅花树上,有一人倚靠在树干上盘膝而坐,还打着哈欠,不仅如此,她的脸上仿佛还写着大大的“不高兴”几个字。 年轻公子知晓自己有所冒犯,连忙拱手歉意道:“仙子,抱歉,方才没有留意到您在树上,有所冒犯还请仙子见谅。” 坐在树上的姑娘轻叹一声,忍住自己的微微愤怒,她知道,若不是他道歉的态度极好,以自己往常的脾气,早就一阵掌风将他打飞出去了。 再说,他长得也挺好看的,不是吗,倒是有点资格跟自己比一比的。 只见她在树干上坐直身子,翘起手臂淡淡道:“你是怎么进到这里来的?” 说罢,年轻公子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牌,应道:“此次贸然前来玄界,乃是奉仙尊之命,来找玄女殿下的。敢问仙子,殿下可在?” 女子低头沉思片刻,才应道:“圣尊今晨便外出了,我亦不知她何时会回宫,不如,改日再访?” 灵渊可真烦人,叫人突然造访,必定没什么好事! 说罢,她见那公子哥依旧未有所动,便再次开口道:“你方才说要找玄尊,当真是急事?” 这人看起来该是情商挺高的,这逐客令肯定听得出来,却还赖着不肯走,如若不是急事,倒也不会这般举动。 公子哥为难道:“不如,我就在此处等圣尊?” 女子没说什么,只是抬手打了个响指,随即便有一仙侍从殿内走来,对着公子道:“请随我进殿候着吧,请!” 当公子哥的目光再次回到树上时,只见那女子不知从何处拿来了两片叶子,遮挡住双眼,竟睡着了? 片刻后,那名仙侍再次从殿内走来,走到那棵梅花树下,轻声道:“我的圣尊姑奶奶,您不是知道是仙尊亲自吩咐他前来的吗,那铁定是有急事的,您怎么还能睡得着觉?” 树上的女子再次被吵醒,猛地将两片树叶扔掉,威胁道:“玄茗,你才是我的姑奶奶行吗?你要是再敢吵我睡觉,这一整片园子的落花,今后就都由你一人打扫!” 玄茗自小就跟在她身边,自是知道她说一不二的脾气,也知道最近她休息的时间本就不多,就算她的仙力再强横,可身子毕竟也不是铁打的。 但再不忍心,也不能将大事放一边吧?于是玄茗继续柔声劝说道:“若此事圣尊并不放在心上,再罚我不迟啊,您这般晾着人家,合着他两头都无法交代啊!” 说罢,女子算是真的不耐烦了,纵身一跃落在她身前,气道:“谁叫他自己有眼无珠认不出我?再说了,我好不容易能睡个安稳觉,他倒好,用脚步声直接把我吵醒了,难不成还要怪我啊?没把他赶出去都算是给灵渊面子了。” 玄茗听罢,笑着微微摇头,整个天界,胆敢这般直呼另外两位德高望重的圣尊之名的人,还真是仅此一位别无其二啊! 见她依旧一脸为难,女子连忙扶着她的肩膀推着她转身,笑道:“放心,我知晓分寸,不过是兴之所至晾他片刻罢了,我稍后就去见他。” 玄茗无可奈何,还能怎么办,进去好好招呼人家呗。 大概两盏茶的时间后,女子才踏入天玄正殿,公子哥连忙站起身,拱手道:“仙子,不知圣尊可曾回宫?” 女子一路往殿内行去,悠然道:“你方才说有急事找玄女,那便随我来吧。”说罢,公子哥犹豫了片刻后,抬脚跟了上去。 谁知,进到后殿,两人坐下后,她亲手给他倒了一杯热茶,便自己喝了起来,对他充耳不闻,不管不顾。 可是,这茶,他却不想再喝了,因为方才在正殿内候着的时候,已经喝饱了,他活了几千年,才知道原来喝水也可以这么饱! 于是他直言问道:“仙子,你方才不是说,圣尊回宫了吗?我真的有急事见她,还望通传。” 那女子一杯热茶下腹,淡淡道:“是你自己不说话的,再这般,我可要去练剑了,没时间陪你在此处闲坐着。” 说罢,只见她微微站起身,右手一抬,便有一把剑从远处飞来,稳稳落在她的掌心处,她紧握剑柄一挥,那份气质跟气势,实在是让人有种说不出的神往。 他确实没见过那位天界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玄尊,但她手中那把剑,别说是他,哪怕是放眼整个六界,都可谓是无人不识。 六界之中,灵气最为鼎盛的仙剑,墨池! 当年,墨池剑被封印在雪山之巅,是上一代玄尊,也就是如今神凰圣尊的母亲凤锦圣尊亲自拔出,从此墨池认其为主,在神凰圣尊诞生后,仙剑便尊其为新主。 简而言之,你可以不认得玄女殿下,但只要是手持墨池之人,便是神凰玄尊! 公子哥连忙站起身,躬身道:“凤逸见过玄尊。” 听罢,女子回过身,好奇问道:“凤逸?原来你就是灵渊的儿子,那个大名鼎鼎的圣子殿下,你降生之时,说你是凤族万年难得一见的灵脉所在的传闻,可谓是响彻九州啊!” 凤逸听了略感尴尬,于是笑着解释道:“玄尊说笑了,凤逸的名头,哪能及玄尊降世时的十之一二?” 他虽然降世稍晚些,但还是多少听说过这位神凰玄尊的赫赫威名,刚刚临世,便得灵剑墨池主动认主,年纪轻轻便凭实力,成了三界之一的玄界至尊,与他父仙灵渊、神尊墨玄平起平坐。 总之,她的传说,几天几夜都说不完。 不仅如此,他还听说这位玄尊殿下脾气不太好,赏罚分明,他以为方才已经见识过了,但,原来晾着他只是前菜而已。 “天界的规矩你想必也是知晓的,最是讲究尊卑之分,你我虽是同辈,但我毕竟是这玄界至尊,天玄殿之主,你这番话是在嘲讽本尊吗?”她看着他冷声道。 若是旁人,听闻这番话,绝对会连忙跪地求饶。 但,他是仙界圣子,自然不必如此诚惶诚恐,只见他微微拱手温言道:“凤逸不敢,此番言语实属肺腑之言,绝无半点他意,还请玄尊明鉴。” 话毕,他便见她笑了,笑得很温柔,很动人,让他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 当他回过神来时,她的话已经说到一半了,只听到:“好一个仙界圣子,果真得了你父仙的真传,不卑不亢,不过有一点倒是比你父仙强多了。你父仙的性子你难道不知?最是开不得玩笑,不然便跟你急,数千年来,就连我与墨玄都吃了不少苦头。” 说罢,她将墨池剑隐去,重新坐了下来,问道:“你方才说有要事面见本尊,何事?” …… 最后,那女子一袭红衣,临风而立,纵身而下。 他已经是第二次看到这个场景了,这梦,到底有何深意? 梦境里所有人的模样都是模糊不清的,他并没有见到他们的真容,只是,那红衣女子手中所执之剑…… 同是一袭红衣,同是墨池剑? 就在他正想冲过去将她接住时,便听到一阵敲门声响起。 裴嗣睁开双眼,回到现实,见已经清晨时分,他才发现那个梦境如此漫长。 估计是见他久久未有回应,他随即听到无越的叫声。 裴嗣站起身,拿起一件衣服随意套在身上,打开了房门。 无越连忙沉声道:“出事了,方才戍卫司来报,说沈琼死在了天牢之中。” 来人的刺杀手段极为了得,竟是连戍卫司都守不住! 第十八章 郡主 裴嗣听到无越的消息后,便启程前往知府大牢。 楚越正想要回房拿墨池剑到后院练剑,却在回廊拐角处感受到一阵极为凛冽的掌风。 转瞬之间,她便被迫翻了几个后空翻,对方却趁此机会,反手将她从身后制住。 直至被人在身后制住双手,她都未来得及窥其真容,可见来人武功底子不错。 只听那女子从耳边传来话语,道:“猜猜我是谁,若是猜对了,我就饶你一命。” 楚越嘴角浅笑,胸有成竹道:“青川城,忠义侯府,嘉定郡主,南邵。” 身后之人听罢,并无半分异样举动,只是淡淡道:“早听闻上官家的生意遍布整个华夏大陆,这消息,果真灵通。” “郡主过奖了,我也是在您进城之时才收到的消息,要是在战场之上,这样的速度,恐怕不仅仅是贻误战机这等罪名吧?” “你果然跟别的女子不太一样。”说罢,南邵立即松开了双手。 楚越回身,只见眼前的女子与自己年纪相仿,却身着一身凌厉的黑红相间色系窄袖劲装,足可见一副江湖女侠的形象。 楚越微微躬身,行礼笑道:“上官楚越见过嘉定郡主,多谢郡主不杀之恩。” 南邵拍了拍手,直言道:“你这算是抬举我了,方才若是我执意下杀手,你有的是逃脱的办法,不说别的,就凭你一身绝顶的轻功,我都未必追得上。” 楚越没有顺着别人的杆子继续往上爬的兴趣,只是紧紧盯着眼前这个不速之客,不言片语。 南邵一时之间被她给盯毛了,于是极其豪迈道:“本郡主今日前来,是要从你手里把我的嗣哥哥给抢回来的。没办法,他从小就到处沾花惹草,那些杂七杂八的暂且不算,先前那个慕容镜算半个,你呢,算一个吧。” 听罢,楚越差点没忍住笑出声,那个“抢”字当真是点睛之笔。 她倒是有所耳闻,忠义候与永安王一起征战沙场数十年,可谓是有着过命交情的生死兄弟。 因此,嘉定郡主与裴嗣自然从小便已相识。 见楚越没有回应,于是她继续说道:“嗣哥哥小时候是跟着王爷在青川城长大的,我们儿时还在同一张床榻上躺过,可谓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们之间的感情,可不是任何人都能够取代的。” 谁知,楚越竟是笑得更加灿烂,弄得她一头雾水,难不成气疯了?可是,笑得这么好看,也不像啊! “想必郡主很少撒谎吧!像您这样直爽率真的女子,又岂会擅长这些勾当?” 南邵一时之间尴尬无比,看破也不必说破嘛,本郡主多没面子! 之前那个慕容镜,好像确实没法跟她比,哪怕是拍马都赶不上,怪不得嗣哥哥在书信上频频提起。 她咳了两声,淡淡道:“你跟嗣哥哥确实挺般配的,本郡主允了。对了,不知七姑娘府上可有扶仙堂的醉花酿?我发现跟你挺投缘的,我们来喝几杯吧。” 这话锋的转折,真够可以的!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面人,既然人家自来熟,楚越自然不吝啬自家那几坛酒。 于是笑着点头道:“有倒是有,不过,若是郡主醉得不省人事,我们府上可没那么多房间给您歇息,只能委屈您睡大堂了!” “这有什么好委屈的,刚刚才夸你,现在就矫情了?我们沙场儿女,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尚可做到习以为常,这算什么?走吧,陪本郡主喝酒去!” 说罢,便将手搭在楚越的肩膀上,像在自己家闲逛一样,拉着她走向内堂。 正午时分,当裴嗣从府衙回到别府时,正看见林伯在走廊处来回徘徊,满脸为难。 见裴嗣跨步走来,就像是见了救星一般,连忙迎上前恭声道:“王爷,您来得正好,姑娘跟郡主喝多了,现在两人正趴在桌面上,怎么叫都叫不醒。” 裴嗣来时,早有人禀告说南邵到了穗城,还造访了上官别府,只是没想到,两个人居然喝得烂醉如泥! “林伯,吩咐人将郡主扶回先前越儿住的那间客房,我今日便搬回官驿,我来扶越儿回去。” 说着,他弯腰躬身,绕过楚越的双手跟膝盖,抱着她回房了。 待给她盖好薄被,裴嗣才亲自到厨房,熬了一锅醒酒汤,让人送一碗给南邵,他则亲自端着一碗回到楚越的闺房。 结果,推开房门往右边看了看,床榻上没人? 于是连忙转身,便看到楚越坐在书桌旁……看账本。 瞧她那副神采奕奕的模样,哪里像是喝醉了的样子? 方才那一幕,莫非是白日梦? 楚越连眼睛都没抬,淡淡道:“上次在临仙楼就跟你说过了,我们家扶仙堂的酒,我千杯不醉。” 说着,她伸手拿起一壶醉花酿,仰头灌了一大口,放下酒壶之后,随手擦拭着滴落在账本上的几滴酒液。 见此状,他真的很想高呼一声好家伙,不仅没醉,回到房中还要独饮? 话是这么说,可是方才南邵是真的醉得不省人事啊,为什么她还要继续装醉呢?难道只是想要自己背她回来? 想罢,他没忍住嘴角翘得比天高! 见他像个傻子一般愣在原地许久没说话,楚越的眼神终于离了账本,看了他一眼。 只见他一副小狐狸一般的模样,不用想便知道那人又在想入非非。 “你看起来好像挺高兴的?”她重新低头淡淡道。 随即,对面的那一句“没有”回应得可谓神速。 楚越见他那已经咧到耳朵根的嘴角,于是微微嘲讽道:“我奉劝你千万不要自作多情啊,我才没有这么矫揉造作。” “那究竟是为何啊?”裴嗣疑惑道。 楚越放下手里的账册,直言道:“就南邵这样好胜心极强的人,我若是在她醉倒之前还没趴下,她铁定哪天又要拉着我一直喝一直喝,直到把我醉倒为止。” 这话怎么听都不对,明明喝的是酒,怎么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酸酸的味道? 就在裴嗣准备开口嘲讽回去的时候,便听闻道:“她叫你嗣哥哥,你别跟我说,你叫她邵妹妹!” “是啊……越儿,你不会是连这个醋都要吃吧?” 裴嗣觉得一阵手麻,这才终于想起来,自己还苦哈哈地端着那碗热腾腾的醒酒汤,既然用不着了,就放下吧。 不知是不是被说中了心事,她重新拿起那本账册,极为随意的翻了起来。 但语气却是极为淡然,只听她道:“我哪里吃醋了?她不都说了吗,你们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还躺过同一张床榻......所以你们爱怎么叫就怎么叫,与我何干?不过,她这样真性情的姑娘,确实很招人喜欢,你与她自幼相识,难道真的一点都不动心?” 躺过同一张床榻...... 这丫头胡说八道什么,那时候他们还喜欢蹲在边城的沙地上玩泥巴呢! 虽念及此,裴嗣依旧不以为然,没有为自己解释,毕竟他知道,这个时候解释就是掩饰。 便只是简单地晓之以理道:“此言差矣,你与慕容铭也是自小相识,你不也没看上他?再说了,南邵知道我只是把她当作妹妹一般看待,所以对我可没别的意思。” 楚越听罢,笑着微微点头道:“爽朗率真,竟还心思通透,我对她的欣赏之意倒是又添了几分。” 这句话倒是让裴嗣略感惊奇,于是哑然道:“越儿,我认识你以来,似乎没听说你欣赏过何人,南邵算是第一个?” 楚越顿时间一脸嫌弃,微微偏过头呢喃道:“呆瓜,她才不是第一个!” 至于音量,可谓是蚊子的声音都比它大,裴嗣听到才怪,于是他连忙问道:“啊,你说什么?” 她回过头,干笑道:“我说,沈琼那边到底什么情况?” 一语惊醒梦中人,裴嗣听罢拍了拍脑袋,一脸尴尬,他这脑子,方才只看到她们俩趴下了,倒是把正经事给抛到了九霄之外。 晨间,无越来报说沈琼死于狱中,既然能在戍卫司的眼皮子底下刺杀成功,来人必定可怕至极。 两个时辰前,裴嗣跨进府衙大牢,来到沈琼牢房前。 牢门前,郭童早已带着几名亲自看顾沈琼的戍卫司同僚,长跪于地以谢罪。 裴嗣与郭童年纪相仿,平时亦是有说有笑,交情颇深,但他向来公私分明,赏罚有度。 所以,他只是负手于后,俯视着眼前的戍卫司官员,肃然道:“把事情从头到尾,跟本王交代清楚了。” 听罢,郭童没有半点废话,直入正题道:“回王爷,今日老头带着他进来送饭菜,因为每天都是他送的,而且兄弟们也检查过食盒里的食物,并无异常,只是没想到,沈琼才吃了两口,就口吐白沫,倒地不起,我立即封锁了牢房,只可惜那人就像是人间蒸发似的,不见了踪迹。” “他临终前,可有遗言?”裴嗣听罢,脸一沉,淡淡问道。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由不得他们下意识的无礼僭越之举,实在是王爷对沈琼太好,太宽容大度了! 郭童应道:“他说他不怕死,只是希望王爷能够应诺,他便可以含笑九泉了。” 裴嗣轻叹一声,说到底,他也算是苦命的痴情人啊! 想罢,他走进牢房,蹲在沈琼那具早已冰冷的尸身旁,轻声道:“你放心,本王一言九鼎,定会遣人照顾好她,保她一世平安。” 说罢,他重新直腰而立,背对着戍卫司众人,冷声道:“都起来吧,来人功夫不弱,且早有完备的计划,着实难防,这次本王暂且不追究,你们引以为戒便是!” 说罢,转身径直离开了大牢。 身后戍卫司的官员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不禁感慨,自家王爷真是风流倜傥,潇洒至极啊! 但他们没看到,裴嗣那一张脸,早已黑沉到了生人勿近的程度。 因为这是一个只属于裴氏王族的秘密! 第十九章 变局将起 还记不记得楚越与裴嗣的第一次正式见面是在何处呢? 当初,裴嗣带着无越以及永安王府一众府卫,前去刺杀西越太子柴济容,两人在山脚初次相见。 当时,裴嗣为了掩饰自己,曾开口道,他们先祖是从南方迁徙而来。虽是下意识脱口而出的掩饰之语,却也并未撒谎骗她。 裴氏王族的直系先祖,的的确确是穗城的世居之民。后来,初代开国之主率领民众定鼎南部疆域,最终定都迁居重川城。 说是穗城的世居之民其实并不准确,因为整座穗城的大部分城池建造,基本上都是裴氏先祖亲力亲为,换句话说,这座穗城自古以来便是他们一族的领土,从未改变。 历朝历代的国君,都会命令各地的署官编撰当地的地理志,而如今,穗城最为完备的地理志则一直被保存于北都南华宫的御书房之内。 各国各地的地理志,自然不会包括军政布防的内容,但相较于其他城池,穗城地理志的对外公示版本多了什么内容,仅仅只有裴氏王族嫡系知晓。 那便是这座城池的地下通道。 是的,这座城池之下,建造了无数条地下暗河与密道,错综复杂,遍布整座南都城池,除裴氏王族嫡系外,无人知晓。 “你是说,指使刺客潜入大牢刺杀沈琼之人,能够接触到这本穗城地理志?若当真如此,他就算逃了也见不到今天午时的日头,不管宫里那位出于何种原因向他透露这个消息,但他所触及的毕竟是王室的绝密,终究是留不得的。”楚越放下手中的账册,沉吟道。 裴嗣从天牢回来的路上,一脸阴沉,所以他很有自知之明地选择了乘坐马车。 “这些地下暗河与密道对于整座南都城而言至关重要,她可知晓这样做之后要承担的后果?” 闻言,楚越便知,若是宫里那位此时此刻就站在他面前,他铁定不会顾及什么尊卑伦常的道理。 从前,楚越也曾经想过,南都穗城到底有何凭恃,直到她来到穗城才知道戍卫司的存在,而时此刻,她才知道,穗城真正的秘密依托,原来是地下暗河与密道。 从他一进门,楚越便感觉到周遭的空气似乎冷了几分,可是她还能怎么办呢,除了哄他,不还是哄他? 于是她离了书桌,拿起剩下的半壶清酒,走到他身前举起酒壶在他眼前晃了晃,随即笑意温柔道:“要不,干脆我再陪你喝几杯,借酒消愁,你说可好?” 裴嗣原本微沉的脸瞬间破功,阴雨转晴,看着眼前那一脸温柔笑容的她,实在没忍住,于是伸手夺过她手中的酒壶,放到桌面上,逼着她退到了床榻前。 楚越最终被逼的无路可退,一个踉跄,就要倒在柔软的床铺之上,可裴嗣依旧怕她磕着碰着,连忙伸出双手揽住她的细腰,一起倒了下去。 这一幕,两人都无比熟悉,一段回忆瞬间涌上心头,那年,在穗玉轩...... 裴嗣再也忍不住,轻抿双唇,向她不断靠近。 突然间,房门外响起一阵杂乱的敲门声,裴嗣顿了顿前倾的身子,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女孩正幸灾乐祸地在取笑他,还笑得极为灿烂,心中难免更为恼火,冲着门外沉声问道:“谁啊?” 说罢,还不忘回过头小声嘟囔道:“谁这么不懂事,居然在这个时候打扰!” 可偏偏那敲门声不停,那人始终也没有任何回应,只是抬手用力地敲着房门。 裴嗣极为不甘心地后退一步,爬下床榻,走路带风地走到门前拉开门,随即便愣在了原地。 见裴嗣一脸疑惑的表情,楚越正想起身走过去看看,可裴嗣却回过头来冲着她使眼色,眼斜嘴歪极为用力地往床榻那边看。 楚越当即懂了,于是果断笔直地躺了回去,盖上被子还给自己掖了掖,一套动作下来足可谓是一气呵成。 见状,裴嗣才憨憨笑道:“邵儿,你怎么来了,这酒还没醒呢,要是脚步不稳摔了可怎么办,我没法子跟世伯交代啊!” 果然,是南邵!这家伙酒还没醒,还要来找她喝,这胜负心怎么回事? “嗣哥哥,上官楚越她人呢,在哪儿啊?我还要跟她一起喝,喝几壶。”说罢,举起手里满满当当的两壶酒,咧嘴一笑。 楚越心里忙不迭地叫苦啊,想当初她跟海潮初相交,起码也是打架打来的,现在这嘉定郡主算怎么回事,她可不缺一见如故,动不动就跟自己拼酒的酒友。 裴嗣最终还是没能拦住那个醉醺醺的丫头,当她闯进门,看到楚越呼吸极为均匀地躺在床榻上,一看就醉得不省人事,她才笑着转身离开。 看着她一路上的蛇形走位,裴嗣哭笑不得,挥手唤来一个丫头将她扶回去。 楚越掀开被子下床,弯着腰正要穿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方才竟是连鞋子都没脱就直接盖了被子,要不是她还未醒酒,早就发现端倪了,她顿时间为自己的冒失一顿挠头。 不知何时,眼前出现了一片雪白衣襟,衣角是用极为细腻且密的针线绣着的两只展翅白鹤。她缓缓抬头,仰视着他的清俊容颜,出尘脱俗?风流倜傥?怎么形容才能配得上他呢? 就在她的心思百转千回之时,原本站在眼前的他提起衣摆,蹲了下来,视线瞬间与她齐平。 没等楚越反应过来,微红的脸颊便已经感受到了他的鼻息,她抬起手推了他一把,微羞道:“干什么,这大白天的......” “能干什么,当然是把刚才还未来得及做完的事情做完啦!”说罢,他重新欺身而近,将她重新推倒在床榻之上。 上官别府中,除了南邵那个丫头,自然没有别的不长眼之人了。 当然,不该做的裴嗣自然不会做,因为他始终记得那日在桥上,她曾说过三年孝期过后才会嫁给他,成为他真正的奕王妃。 楚越午时便离开了别府,今日她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亲自去督办。 只因今日有一批从东冥国都苏杭城军械司海运过来的两艘商船,船上是满当当的枪械弹药,还有一小部分的兵器。 当楚越到达城南码头时,上官家驻穗城的首席掌柜袁茗便主动上前相迎道:“原重川雅望斋大掌柜袁茗,见过大当家。” 楚越伸手相扶道:“袁掌柜不必多礼,不知船上的货物可曾清点完毕?” 袁茗随即应道:“已经清点完毕,数量上准确无误,只是俗话说隔行如隔山,这些枪械我们也实在是不了解啊!” 还有半个时辰,戍卫司便要前来进行交接,若是这一批货出了一丁点问题,他们真的会大祸临头的。 原以为当家的也不懂的,毕竟也只不过是及笄不久的姑娘家,但是,当他们一众人站在商船之上,亲眼看着楚越拿起一支长长的枪械与一颗子弹,从上膛到即将扣动扳机等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难免张大了嘴巴惊叹一声。 这扳机自然是不能动的,没有高等军籍在身的普通士兵以及民间之人,擅自触碰朝廷的管制枪械本就触及律法铁条,更何况真的开一枪? 但楚越的身份,似乎可以开许多的例外。 就在楚越双手抬起长枪,假意瞄准远方时,听到了身后传来拍掌的声音,随之而来便听闻道:“不愧是上官家的当家之主,更难怪裴嗣那小子对你倾心。” 楚越听罢,连忙放下手中长枪,回转过身,只见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迎面而来,笑意温醇。 “想必是戍卫司掌司林大人吧,抱歉,方才一时兴起,有失远迎!”楚越笑道。 “是林某来早了,七姑娘何必致歉?只是,当我看到这一批迟来的兵械军火时,还是觉得一腔热血难以抑制。”戍卫司掌司林南川接过楚越递来的长枪,沉声道。 按原计划,这一批军械应该在运往重川城的那一批到达目的地时,从苏杭城军械司运出的,但由于当时茶马古道事发突然,紧接着穗城的两名织造局主官接连身亡,朝廷便决定推迟这批军械南下穗城的计划。 迟到总好过不到,幸好这批军械在半个多月后,安然无恙地抵达了穗城码头。 “一腔热血的又何止林掌司一人?自从朝廷命上官家,于苏杭承办国有军械司,铸炼兵器火药,这一股热血便已经在无形之中,注入了我们上官家每一个能够接触到这些军械之人的血脉里了,这是永远都无法割舍的。”楚越沉声道。 听罢,林南川笑着感慨道:“我之前一直都在想,裴嗣那小子这等人物,何人才能与之相配,如今,我总算得到了答案,若不是碍于礼法,我林南川当真想唤你一声‘奕王妃’!” 裴嗣虽然年轻,但好歹也是一国郡王爷,他这般脱口而出便是一声“裴嗣”,还以‘那小子’作为后缀,偏生他身后不远处站着的那些手下还神色不改,看来这两人是称兄道弟许多年了。 应是看出了她的心思,林南川主动笑着解释道:“还望七姑娘见怪不怪,裴嗣早年奉陛下之命游历四国时,曾在穗城停留过将近半年的时间,我们是在那时候相熟的。” “林掌司说的哪里话?他私底下的性子,确实不像是个王族子弟该有的。”客套话说完,自然该回归正题,于是楚越领着林南川走到一箱枪械前,示意他检查验货。 一番查阅下来,上官家的货自然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于是两人非常愉快且顺利地完成了交接。 临别之时,林南川轻声笑道:“劳烦七姑娘代我向那小子问声好,等我忙完这一阵子,再约他一起喝酒。” 听罢,楚越轻声回应道:“好,话我一定会带到。只不过喝酒可以,我们上官家的扶仙堂可不能去,我懒得再伺候一个醉鬼。” 林南川一时间语塞,这是给他秀了一波恩爱吗,今晚无形中吃了狗粮? 楚越坐在回府的马车上,一脸沉思,本来她对于嘉定郡主南下穗城的目的就非常担忧,难道是青川剑阁边境出了问题,西越边军有蠢蠢欲动的征兆? 可想来又不太可能,按照他们之前的粗略分析,西越断然需要一段时间来消化南阳的力量,休养生息,让慕容家真正发挥它内在的核心力量,让甘宁城富裕起来,从而充实国库。 若如此,是不会在这个时候挑衅南阳的,除非他存心找打! 那南邵下穗城的原因又是什么呢?她没想到自己也有怎么想都想不通的事。 可今日来了码头,她才发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若是寻常时候,往边境地区增加驻守边防的力量是无可厚非的,但如今,他们根本不知道宫里那位到底在想什么? 但很显然,从最近在穗城以及茶马古道所发生的事情来看,桩桩件件都表明了,她的目标似乎不在北都重川城,而是在北都之外! 四国战火暂时未能燃起,但他们南阳国内的变局,已经在慢慢演化了。 第二十章 初冬雨雪,转眼几度秋凉 上官别府。 裴嗣端坐在客房书桌前看着书,眼角瞥见床榻的人终于有了动静,便沉吟道:“醒了就赶紧过来把这碗醒酒汤喝掉!” 南邵睁开眼睛时便看见了他,本来已经特地小心翼翼地放慢动作,没想到还是被他抓了个现形。 无他,只因她从小就怕他这副沉着脸的凶神模样,仿佛眼神都能够把她杀了千百回,以至于她从不敢在他面前嚣张。 当然,这并不是她害怕裴嗣最关键的缘由。 裴嗣在军营长到七岁,当时的他尚且还是个青葱少年,在大人眼中甚至还只是个小孩子。 可南邵却冒着违反军中规矩被抓现行的风险,拉着他,去喝酒! 这也就算了,可他不胜酒力,到最后人家没醉,他却摇头晃脑地跪坐在父王身前,以致挨了一顿军法。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那次军法并没有偏私谁,可他一开始并不打算跟她去的,但拗不过这姑娘生拉硬拽,不得已才被她拖着走的。 从那以后,还被她笑话了大半个月,裴嗣哪里甘心。 于是八岁那年,他出了军营返回王府后,便苦练自己的酒量,才有了后来千杯不醉的本事。 谁知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他还没遇到上官家的扶仙堂。 南邵轻抚额头,深感遇人不淑,不就是一件小事嘛,居然记了十年! 可抱怨归抱怨,她还能怎么办,只能乖乖滚下床喝醒酒汤呗。 于是,南邵拿起碗咕噜咕噜两口就喝得精光,还很乖巧地把碗倒扣给他看。 见状,裴嗣才肯施舍她一张温柔的脸,笑道:“坐吧,别站着晃我的眼!” 南邵坐下后撇了撇嘴,嘟囔道:“我们都多少年没见面了,我难得来一趟穗城,才刚一见面就只知道凶我。” “邵儿,你这回亲自下南都,总不会只是为了与我叙叙旧吧?”裴嗣抬眼问道。 “邵儿?你不是说你惯常会唤她邵妹妹的吗,这又是何时改口的?”没等南邵应话,便听闻门外传来话语道。 裴嗣心中一惊,完全是做贼心虚啊!此时,他不禁恨恨地在心中咒骂自己,怎么越儿来了也不知道? 裴嗣的武功不弱,甚至不在楚越之下,但对于内息的调节,却远远不如擅长轻功的她。 既然她控制了自己的气息,那裴嗣自然是无法轻易察觉的。 于是,就这样说漏了嘴! 果然,人真的不能撒谎,因为撒了一个谎,你就注定了要用很多个谎言来圆它。 见楚越在门外微微探头,裴嗣赶紧朝南邵看去,求生欲可不是一般的强啊。 难得看见他吃瘪的模样,南邵怎么会轻易放过这个看戏的机会? 于是假装没有看到他在那里冲着自己抽筋似的眨眼睛,落井下石道:“邵妹妹?你什么时候这样唤我的,我怎么不知道啊?” 好了,穿帮了,这死丫头居然出卖我,白疼了她这么多年,终究是错付了,裴嗣心里苦啊! 楚越双手负后走进房间,坐在了南邵对面,阴阳怪气道:“我算是明白了,敢情王爷是觉得我今天喝酒不够饱,想要灌我几坛醋?” 听罢,南邵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就连裴嗣投来的狠厉目光都不理会了,反正今天有人会帮她。 玩笑归玩笑,还是得回归正题,于是楚越接着裴嗣的话说道:“想必,郡主来穗城的目的绝不是西越国军南下吧,柴家正需要时间休养生息,断然不会这般愚蠢,那敢问郡主究竟所为何事?” 本来,这话并不该由她开口询问的,有关国事,这便属于僭越之举,岂能儿戏? 可偏偏两人都习以为常,并无二话,毕竟迟早都是一家人,何须计较? “嗣哥哥还记不记得,剑阁北安候胡寂?最近胡家似乎蠢蠢欲动,虽然我们一直严密监视北安候府,但就怕百密一疏让他们钻着缝隙与柴家取得联系,最终来个里应外合,从内部攻破北境,防不胜防!” 说到正经事,南邵早已敛了笑意。 剑阁北安候胡寂,他的祖上本是西越原来国土上的边境居民,在裴氏初代国主定鼎江山一战中,西越国军节节败退,致使边境数座城池岌岌可危,城中百姓因此发生暴动。 最终,是胡寂的先祖带领一众百姓主动打开城门,归降南阳裴氏。 因接连失去数座边境城池,西越国不得不退兵求和,西越边城自此后归属南阳,划入剑阁所属地。 战后,胡家被初代裴氏君主封为北安候,爵位得以世袭,传承至今。 这就是胡家的故事。 楚越淡淡道:“胡家!想必柴氏的忍耐力不会维持太久的,我一直在想他们会以何种方式打破僵局,却没有试过从胡家着手,看来老虎不发威,他们已经把我们当作病猫了。” “爹爹已经让大哥秘密前往重川城禀告陛下,但我想着你如今身在南都,所以就跟大哥兵分两路南下穗城来找你了。” 北安候胡家,在当今国主登基以来,一直安分守己,实在是个小透明,可偏偏这种最容易让人忽略的地方,最容易腐朽破败。 裴嗣缓缓站起身,双手负后走到窗边,听着外面院落的蝉鸣声,轻声道:“我马上修书一封,你替我护送到陛下手里,我们,也是时候让胡家走一趟重川城了。” 翌日,嘉定郡主南邵带着裴嗣的亲笔书信,策马离开南都城。 恰巧上官家送来家书,楚越看完后,像是笑得极其高兴,倒是勾起了裴嗣的好奇心。 楚越随即将家书递给他,笑道:“许家那长公子不知怎么回事,看上了我那位八妹妹,还说待我们家的三年丧期过后,便要上门提亲,迎娶她进门。” 裴嗣转了转眼珠子想了片刻后,终于想起来是哪个许家,于是诚心道:“也算是门当户对啊,而且许家的长公子,长得也是一表人才,怎么就不愿意嫁呢?” 楚越淡淡道:“你不知道我那位八妹妹,她身子是弱了点,但那脾气也不知道随了谁,比我还倔。只要她不喜欢,长得再好看又有何用,若是她真心喜欢,哪怕他长得歪瓜裂枣又何妨?” 听罢,裴嗣一脸狐疑地看着她。 感受到对面传来的目光,楚越连忙解释道:“别误会,我只是觉得心里解气,当年我为了逃婚远走东冥,她可没少笑话我,如今我可等着看她的好戏呢!” 不得不说,这当姐姐的可真够狠的,距离丧期结束还有两年多,这么快就预定好要看自家妹妹出丑了? “不过她的婚事也该在你的后面吧?”裴嗣轻声嘟囔道。 楚越下意识点头应道:“当然,毕竟我才是上官家这一辈的长女,自然得先紧着我们的婚事!” 待到她反应过来时,裴嗣已然笑开了花。 气得她随手拿起桌面上的一个果子扔了过去,气道:“本小姐可还没答应嫁给你啊,你乐什么?” 明知故问,你说我能乐什么? 裴嗣没有回应她的话,他只记得她方才脱口而出的那句:我们的婚事!我们的! “越儿,难得来一趟南都,这里也没有重川那般酷暑炎热,不如我们再待一段时间,等到初冬时节再返回,你说可好?”裴嗣柔声问道。 他们当初亲下穗城,是为了织造局两任主官的命案,如今,随着沈琼在狱中被杀害,已经算是结了案,按理说,他们也该返程了。 可他说得也有道理,重川城的夏天确实太热了,远不比穗城舒适,这么想来,留下倒也不错! 于是,他们在穗城度过了整整半年的时光,直到初冬季节,才启程北返。 这算是婚前度蜜月? 无论是重川城还是穗城,哪怕是寒冬时节,也极少下雪,但在他们回京途中,倒是飘起了细雨。 楚越与裴嗣未着冬衣,只因马车上放有两个暖炉,所以并未觉得寒冷。 听着雨点打落在车上的声音,楚越抬手掀开厚重的车帘,看向车窗外,怔怔出神。 初来时,堪堪入夏。 归去时,已至初冬。 时间正如白驹过隙,转眼便是几度春秋。 两年后的寒冬,腊月初八。 楚越从锦绣堂回到府中,跨进锦绣斋院门,便见娘亲一溜烟似的往小厨房跑,看得楚越一头雾水。 一旁走上前来给她递来暖手炉的白露连忙笑道:“小姐,夫人一大早就在小厨房忙活,说今日腊八节,要亲自给小姐做腊八粥,都坐着等您许久了。” “早就与娘亲说过的,今日锦绣堂有事要忙,不会这么早回府的,这么冷的天,她这又是何苦?”楚越无奈道。 话音刚落,大夫人洛溪云便端着四碗腊八粥走到堂中,笑道:“今日腊八节,怎么能不吃腊八粥?来,你们几个快过来坐,趁热吃,可别凉了!” 春弄跟白露跟着她们母女俩多年,自然知晓大夫人的性子随和,于是很是自然地坐了下来。 于是,主仆四人便围在一起,愉快地吃着那碗热腾腾的腊八粥。 而此时,与上官家相隔几条街道的永安王府,场面极为肃穆。 只因高坐堂中主位之人,不是永安王与永安王妃,而是坐着一辆普通马车秘密出宫的国主,裴稷! 裴嗣的二十岁生辰已过,钦天监择选今日良辰吉时,为其行及冠之礼。 只见裴嗣身着一袭蟒袍跪于堂中,国主裴稷循着钦天监监正的话音,缓缓起身,为其加冠。 待到第三冠时,裴稷将他轻轻扶起,拍着他厚实的肩膀,肃然道:“既已行了及冠之礼,便要承受更大的责任,更重的担子,日后,这万里河山,就都交给你了!” 裴嗣抿了抿嘴唇,但还是将心里的话憋了回去,郑重道:“侄儿明白,定不辜负陛下所托。” 永安王与永安王妃站在侧首,泪眼婆娑。 “你的表字,我跟你父王思前想后想了许久。从今日起,裴嗣,字表璟承。” 永安王嫡长子,奕郡王裴嗣,字璟承! “你的赐婚圣旨我早已拟好,拿着它到上官家提亲吧!”说着,国主裴稷从宽袖中取出一封明黄卷轴,递给裴嗣。 这是一份册封上官楚越为钦赐奕王府正妃,择吉日成婚,入主奕王府的圣旨! 春节过后,立春日。 永安王府门前的宽敞空地,今日显得无比狭窄,只因整整齐齐排列着近百架马车,车上皆是绑着红绸结的箱子。 而队伍最前方,永安王裴穆与奕王裴嗣翻身上马,径直往城南而行。 站在不远处围观的老百姓顿时间一头雾水,奕王殿下不是要到上官家提亲吗,怎的往城南去了? “你看这么多聘礼,可不得绕过南城,占据重川城北大半座城池吗,奕王殿下与七姑娘是何等人物,排面自然要摆起来啊。” “真的好羡慕七姑娘啊,问世间,何来奕王殿下这般的男子可以让我嫁,我就是死也甘愿了!” “我的天啊,当真得绕着北城大半座城池啊!” …… 今日的重川皇城,无比酸甜! 但…… 在永安王府前来下聘的车队晃晃悠悠地绕城而来的同时,尚未知情的女主人公上官楚越,却抱着锦被睡得极为香甜,就差没流口水了! 第二十一章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外面锣鼓喧天。 房中,楚越把自己严严实实埋在被窝里都有些烦躁了,可怜那一张锦被被她一把掀开,还肆意揉搓着。 估计是听到房间里的动静,白露端着一盆清水推开房门,只见自家小姐一脸怒容地看着自己。 “昨晚不是跟你说过,我看账看到很晚才睡觉,今日不到午时别吵醒我吗?” 楚越说着,一脸委屈和幽怨。 白露放下水盆,拧了拧湿毛巾,伸手递给楚越,摊手无辜道:“小姐,我冤枉啊!外面锣鼓喧天的,别说是你,整座都城的人都听到了。” 听罢,楚越眉头轻皱地看着她。 白露继而说道:“是永安王携奕王殿下前来跟夫人提亲的,现在就在大堂呢!” 楚越更暴躁了,本来想大喊的,却又不得不控制音量,低声道:“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说?” 白露更无辜了,解释道:“我自然是心疼小姐,怎么舍得吵醒你,更何况,一个闺阁小姐姑娘家家总是要避嫌的,怎好……” 谁知她话还未讲完,楚越就换上衣服,甩袖离了房间,只丢下一句话道:“你家小姐我何时是一般的闺阁小姐了?” 这……白露一时语塞,好像确实不是啊。 锦绣斋正堂,永安王裴穆正与大夫人洛溪云相谈甚欢,裴嗣坐在下首,正襟危坐,极为乖巧。 因为他知道,曾经大夫人并不是很乐意让楚越嫁入帝王家,否则也不会不顾她的意愿,应下慕容家的婚事。 不得不说,第一次见家长还真的挺紧张,把他给整不会了。 “本来呢,早些年我确实不愿意让越儿嫁到王室中去的,毕竟我们也只是普通的商贾之家,高攀不得,只是后来他们的经历让我这做母亲的也有所动容,如今也只能默默祝福了。”洛溪云笑道。 永安王裴穆本就不会说太多文绉绉的话,只能笑应道:“可不是,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做父母的也管不了了!” 说罢,裴穆给了裴嗣一个眼神,可没等裴嗣站起身说话,楚越便从后堂探出了脑袋。 随着裴嗣的视线,裴穆与洛溪云自然也看到了她,躲不得了! 楚越挠了挠头走出来,连她自己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也会有这般害羞难为情的时候。 “上官楚越见过二位王爷,见过母亲。” 裴穆并未与楚越正式见过面,对于她的事情都是传说,如今这一面,倒是一眼相中了这儿媳妇。 洛溪云看着那俩孩子,自然心细如发,如大赦道:“去吧,心思都不在这里了!” 说罢,两人行礼,径直往后园而去。 “怎么这般突然,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害得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楚越轻声嘟囔道。 随即,便看到一封明黄卷轴出现在自己眼前。 她连忙从裴嗣手中接过卷轴,打开一看,自然是那封赐婚的圣旨! “我及冠礼当日,陛下亲手交到我手里的,你已经是我的娘子,跑不了了,除非你想抗旨!”裴嗣笑意温柔道。 这番话原本是很霸道总裁的,也很甜,但楚越就是不喜欢听。 这算是在威胁她吗,绝对不能让他得逞! “听说,你给我的聘礼足足绕了半座北城,可是我们上官家两代皇商,又岂会将金银之物,首饰之类的放在眼里?别忘了,我上官楚越可不会像普通女子一般,感动得痛哭流涕。” 这话,不得不说,真实在。 “可我受的委屈也不少啊,从慕容铭,到燕楚江,哪个不是情敌,都对你情根深种呢!” 跟我杠上了是吧,好啊! “殿下,您可要想好了,拿什么作聘礼,毕竟我给你的是半座东冥外加一整个上官家。” 裴嗣没有任何停滞,连声道:“那我只好将整个天下为媒,迎娶你做本王的奕王妃了!” “好吧,这我也不算太亏。”说罢,双手负后,转身朝前快步走去。 裴嗣微微摇头跟上她的脚步,心中假装腹诽道:果然是上官家的当家小姐,这也要算亏不亏,当真是嘴硬心软的主。 裴嗣追上前去,一把抓住她的手,十指相扣,轻声道:“惟愿余生与你不离不弃,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两人就这般牵着手漫步园中。 看着永安王府的半城的聘礼,悉数被抬进上官府,围观百姓纷纷感慨道:“七姑娘跟奕王殿下这对金童玉女命运多舛,历经险阻,总算要成亲了,普天同庆啊。” 当晚,楚越又一次抱着锦被跑到了洛溪云房间。 此时,母女俩正面对面躺在床榻之上,同席而眠。 “记得上次你抱着被子找娘亲,也是因为你的婚事,只不过一眨眼就过去四年了。” 四年前,正是慕容家家主慕容枫受到慕容镜的挑唆,带着慕容铭上门提亲。 说起来,洛溪云又是一阵愧疚之色,楚越连忙转移话题道:“听裴大哥说,婚期定在下月初八,那还有半个月时间,女儿每天都过来陪您一起睡,聊聊天。” “这会儿知道舍不得娘亲了,娘亲就你这么一个孩子,可娘亲不能将你一辈子绑在身边啊,你总有自己的人生要度过。” 听罢,楚越眼眶中一股暖流再也控制不住,瞬间湿了玉枕。 “明天,若是得空,去看看你爹爹,亲口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吧,他想必等了许多年了,盼了许多年了,娘亲时常午夜梦回,都梦到我们亲眼看着你,穿着大红嫁衣,踏上花轿的场景!” 说着,洛溪云伸出手替女儿擦去脸颊的泪水。 楚越哽咽着应道:“好!” 翌日清晨,楚越替娘亲掖好锦被后,便抱着自己的那一床被子出了房门,随即回到自己房间梳洗。 临出门时,突然想起什么,便唤来白露道:“白露,去给我准备两坛女儿红吧。” 楚越独自一人抱着两坛女儿红出门,没带上白露,却在府门前看到驻足已久的裴嗣,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她今日会出门的。 二人来到城西郊外的那片世外桃源,是上官氏的陵园。 跪坐在上官清的墓碑前,楚越伸手轻轻拂去飘落在碑上的残叶,眼神温柔地看着放在碑前的那两坛酒,柔声道:“爹爹,许久没来看您了,还望爹爹恕罪。今日女儿带着裴嗣前来看您,是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您的,下个月初五我们便要成婚了。裴大哥待我很好,我也很爱他,日后我们一定会好好过日子的。” 说着,她已经泪湿衣襟。 “虽然,当年我还小,您还未来得及与女儿说,但女儿知道您一定希望,将来会有一个人能够向您一样,代替您疼我、爱我、护我,如今,我想跟您说,女儿已经找到了可以托付终生之人,您不必再担心牵挂于我了。您在天之灵,也可以安心了,以后,我会好好照顾自己,孝敬娘亲的,您就放心吧!” 话毕,她已经将两坛酒的陈封打开,拿起其中一坛,将另一坛推了过去。 继续笑道:“知道您一直喜欢女儿红,女儿今日特意给您带了两坛,独饮不欢,女儿来陪您一起喝,不醉不归!” 楚越的酒量本就很好,喝完一坛后没尽兴,还舔着脸跟父亲说,将他的那一坛也喝得一滴不剩。 正午时分,两人已然重新收拾好情绪,正漫步在街道之上,恰逢此时,从远处跑来一个相士,气喘吁吁地停在了楚越身前,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不放。 随即,只见他不断摇着头,声音嘶哑不堪道:“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这才是真正的神凰转世,你才是真正拥有神凰命格的宿主!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大错特错啊......” 说罢,那相士踉踉跄跄回到自己的摊位,甩手将整个摊位拆毁,紧接着疯狂抓着自己的头发,发疯似的跑了。 场中最无辜的人当属楚越无疑,怎么看我几眼,就彻底疯癫魔怔了? 见楚越投来目光,裴嗣柔声解释道:“你知道,慕容镜出生时被一位相士下过谶语,说她是转世神凰命格的宿主吗?” “就是他?”说着,伸手指着不远处到处乱撞的那个疯子。 “嗯,这个相士并不是浪得虚名的泛泛之辈,倒是真的有几分真本事,据说他真的能够打开天眼,看到凡俗世人无法匹及之事物,可通达上天之意。如今看来,他当年给慕容镜的那句谶语,倒也不能说是全错,毕竟柴济容会是西越下一位君王!” 裴嗣抓起她的手,拉着她继续往前走。 “可是他方才等于是将当初的话全部推翻了,这事跟我有关系?”楚越淡淡道。 突然,她想起了当初在苏杭城军械司,王林临死前说的那番话。 他说,他秘密送往西越的军械是二皇子柴济泽与他的私下交易,其目的必定是为了推翻正统以图谋朝篡位。 据楚越的了解,柴氏君主柴敬当年也是以外戚的身份,起兵反了符氏的江山,本就是以武立国的铁血君王,所以,柴济泽应该不敢跟他父王直接正面交锋。 那么,他想要推翻的必然是他大哥,太子柴济容的正统江山。 慕容镜的神凰命格,恐怕不能持久,所以,是假的! 原来如此! 自从楚越将裴嗣从奕王府送来的嫁衣挂起来之后,她真正地见识到女子对大红嫁衣当真毫无抵御之力。 白露那丫头已经在她耳边叽叽喳喳大半个时辰了,楚越简直开始怀疑人生,这丫头嘴里不干吗,都不需要喝水的吗? “小姐,这玉蚕丝可是蚕锦中的极品呀,用玉蚕丝织就而成的衣裙,既轻薄又保暖,哪怕是寒冬都不怕冷了,还有这只用金丝线手工刺绣而成的锦凤,简直太高贵典雅了……” “我看你是太恨嫁了,我看改日替你寻一户好人家,赶紧把你嫁出去得了,免得你在我耳边聒噪!”楚越淡淡道。 说罢,白露立即捂住嘴,默默地退出房间。 依照南阳的民间律例,除与王室联姻外,婚服都不允许采用金黄色丝线进行缝制,一经发现皆属僭越之罪。 楚越轻抚着眼前的嫁衣,上面的金丝锦凤是采用双面绣的技法,手法娴熟,针脚细密,错落有致。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真的要成为他的新娘了! 初五日,大吉之时,奕王府门前。 裴嗣身着喜服,翻身下马,缓步走到喜轿前,伸手将楚越牵了下来。 正堂,永安王裴穆与王妃林靖遥高坐主位,只听一声高呼:“新郎,新娘到!” “请新娘敬双亲茶!一礼敬天地,二礼敬高堂,三礼敬白首,礼成!” 就在喜娘准备带着新娘入洞房时,突然有人高喊道:“王爷跟王妃不如在这里把合卺酒喝了吧!” 接下来,便是一番起哄。 这本是不合规矩,合卺酒该是夫妻二人入洞房时所敬,可架不住现场要看热闹的心啊! 裴嗣犹豫片刻,挥了挥手,随即便有人端上喜酒,楚越与裴嗣各执一杯,双手交叉共饮。 现场宾客总算肯放过这对新人,喜娘随即上前将楚越扶回洞房。 可刚到房门前,楚越便发现自己的脚步略显轻浮。 喜娘随即担忧问道:“王妃?” 楚越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应道:“无碍,许是那杯合卺酒浓烈了些,扶我进去便好!” 婚礼后的第三日清晨,因是回门的日子,白露早早地便端着一盆清水,敲起了房门。 裴嗣这几日忙着处理胡家使团来京之事,今日早些时候便奉命出城迎接了。 想着等他回府之后再一同回门,故此楚越睡了一个时辰的懒觉,这才被白露给吵醒。 可白露见到自家小姐第一眼,便觉不妥,急忙问道:“小姐,你......你身子可有哪里不舒服的吗?” 楚越听罢,微微摇头道:“没有啊,怎么了?” 说罢,白露随即将一面镜子递给她,楚越这才看到自己的脸色,苍白如纸,尤其是嘴唇,竟是一丝血色都没有! 可是,她并未感到任何不适啊,这又是为何? 就在两人疑惑不解之际,一人跨进房门,白露连忙转身行礼道:“王爷!” “越儿,你的脸色为何如此之差,要不然传太医过府看看?”裴嗣向着白露点头示意后,随即说道。 “我没事,许是这几日休息得不够好而已,今日是回门的日子,可别让娘亲等急了,白露,帮我好好上妆便是。” 第二十二章 大婚上的小插曲 上官家。 大夫人洛溪云早就带着春弄跟秋原在府门口等候多时,楚越与裴嗣下了马车,连忙走上前躬身行礼,齐声道:“孩儿见过母亲。” 都说女儿家人父母等于多了个儿子,如今,看着俩孩子恩恩爱爱,相互扶持,她这个做娘亲的,将来也可以跟老爷有个交代了。 楚越从王府中带回来的珍贵药材以及补品可不少,春弄跟秋原两人差点抱不住,洛溪云连忙笑道:“你们何苦带这么多东西回家呢,合着都搬过来了!” 回锦绣斋的路上,途径洛河斋的时候,便见楚华站在拱门处,紧接着跟洛溪云问礼一声,便直接把裴嗣拉走了。 楚越回头,看着两人勾肩搭背的背影,微怒道:“三哥,你厚道吗,今日是你妹妹我的回门之日,怎么不问过我,就把我夫君给抢走了?” 楚华没有回头,脚步不停,双手偏偏也没闲下来,一直拽着想要离他而去的裴嗣往院里走,还不忘应道:“别这么小气,就借你夫君来用片刻。” 洛河斋,楚华的书房。 裴嗣每次看到挂在墙上的那幅山河图,都会想起当年与之初识时,结伴而行游四州的场景,自是感慨万分啊! “要喝茶的话自己倒啊,今日晨间,你奉旨迎接使团,什么情况,听闻那位胡家世子不在使团之中?”楚华淡淡道。 裴嗣真的自己给自己倒了杯热茶,轻抿一口润润喉,方才说道:“是啊,我连那世子殿下的影子都没见着。” “这是打算给你一个下马威啊,看来胡家是该敲打敲打了,若是直接放虎归山,后果不堪设想啊。” 裴嗣见他无论何时都语气平淡,仿佛什么事情都事不关己一般,忍不住腹诽道:“我说棠衍先生,你是不是天塌下来也是这副模样啊?” “自然不是,那时候,当我知道自己不慎放走了慕容家和柴济容时,就感觉塌了半边天了。” 说罢,他的神色随即肉眼可见地黯淡了几分。 离开了洛河斋,裴嗣返身回到锦绣斋,洛溪云恰巧想要留他们二人在府上吃饭,但楚越却婉拒道:“娘亲,今日裴大哥宫中还有要事处理,恐怕无暇吃饭了,下次我一定带他回来陪你住几天。” 裴嗣刚刚跨进门槛,便听到这番话,顿时间挠了挠脑袋瓜,自己今天还有什么重要之事没处理吗,自己怎么不记得了? 洛溪云柔声笑道:“既如此,自然是正事要紧,那便早些回吧。” 当楚越走到他身边,紧紧抓住他的手时,他便感觉到不对劲了。 她的身子怎的如此之烫,脸上的苍白之色愈发明显,就连浓厚的脂粉也掩盖不住了,看来她是知道自己撑不住了,才拉着自己回王府的! 直到上了马车,楚越终于撑不下去,半个身子重重地倚靠在裴嗣身上,双眼变得愈发浑浊,就连呼吸也变得极为沉重。 裴嗣见状,连忙将自己的随身玉牌从腰间扯下,掀开车帘子抛给清明,吩咐道:“清明,拿着本王的令牌进宫,到太医院将几位首席御医都请到王府来!” 清明接过令牌,随即领命而去。 清明与清宁是前几日刚刚从苏杭城返京的,一开始裴嗣还想将兄弟二人重新交到李舒然手下,但李舒然执意不收,说留在他身边比较好,他便只好却之不恭了。 见清明策马离去,裴嗣将怀中已然昏迷不醒的楚越紧紧抱住,沉声吩咐道:“清宁,快马加鞭赶回王府!” “是,还请王爷王妃坐稳当心!”清宁连声应道。 后宫。 皇后沈氏听了消息后,不慎走神,让手中的热茶烫到了手,随身宫侍连忙上前要帮她处理伤口,可她却反手抓住她的手,冷声问道:“你方才说什么?中毒之人是上官楚越?你不是说万无一失吗,本宫苦苦等了三日,却等来了这个消息?” 说罢,硬是紧紧抓住她的手腕不放。 随身宫侍吃痛道:“娘娘,我真的给奕王殿下的那杯酒下了药的,但是,但是奴婢不知,奴婢不知为何会调换了,还望娘娘恕罪!” 沈氏放开她的手,将她推倒在地,厉声呵斥道:“滚,还不快去找人帮忙把解药送去奕王府!若是敢泄露了本宫的身份,你这条小命就到此为止了,滚!” 此时此刻的奕王府中,早已乱成一团,接连数位御医诊脉过后,皆道无能为力,随即狠狠垂首跪成一排。 就算是低着头,仿佛都能感受到面前那人极为凛冽的寒气。 太医院首席御医朱宏章微微抬头道:“王爷,王妃所中之毒其实并不复杂,也并不罕见,只是此毒在炼制之时放入了诸多的毒物作为药引,若是不知道其中分量,便不能配置相应的解药。” “也就是说,此毒的解法有很多,但是你们并不能很快研制出相应的解毒之法。那还请朱太医给本王一个确切的时间,若此毒不解,依照王妃现在的情况,还能坚持多久?你们又需要多少时间来配药?” 裴嗣努力压制住心中怒火,沉声问道。 朱宏章额头已然渗出几颗汗珠,其实他也不确定,但目前为止王妃性命垂危,当然是要尽快跟死神抢时间的。 “据微臣等人的诊断,王妃身上的毒已经在体内沉积多日,依目前的情况来看,最多能坚持到明日清晨时分,我们......我们定会设法研制出解药!” 这话,其实毫无底气,裴嗣自然听得出来,可是这已经是太医院最出色的首席御医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可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依旧进展全无,此毒配置之法甚多,故而解毒之法也亦然,当真棘手万分。 朱宏章忍不住心中咒骂道:这是誓要取人性命啊! 傍晚时分,白露带着一人跨进房门,冲着裴嗣一礼道:“王爷,上官氏圣草堂首席掌柜温言,请命前来为王妃诊治!” 这掌柜看着才及冠不久,但圣草堂的草药上次裴嗣在苏杭城性命垂危时便见识过,想必医师也断然高明,于是连忙起身,将床榻前的位置让给温言。 诊脉后,温言起身拱手道:“王爷,王妃体内所残留的毒素属性寒,此外,我可以根据这具体的症状,再行排除一部分药引子。” “好,还请温掌柜与几位太医尽快为王妃研制出解药,有劳了!”说罢,裴嗣向着闻言躬身便是一礼。 温言哪里敢受,连忙扶起他,淡淡道:“王爷不必如此,且不说人命关天,这也是我们上官氏的当家小姐,我必定会尽力救治!” 裴嗣今夜才知道,长夜漫漫根本就是骗人的,怎的时间过得这般快? 眼看着就快要天亮了,掌中那双手也越发地冰凉,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这么害怕,他真的从未如此害怕过! 许是上苍听到了他的祷告,眼前之人微微睁开了眼睛,但是双眼含泪,无力地握住他的手,气若游丝地说道:“裴大哥,我好疼,我真的好疼,我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 裴嗣不敢想象这是否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他只知道紧紧抓住她的手,仿佛天真地认为,只要他不放开,她就不会离他而去! 可是,她还是闭上了眼睛。 裴嗣不知道自己当晚是怎么回到客房的,他只记得眼见着楚越重新闭上眼睛昏睡过去之后,他顿时间感到全身颤抖,就连心脏也跟着痛起来,后来,他便没有记忆了。 当他跌跌撞撞回到主卧时,在房间门口碰见了迎面而来的白露,虽然眉头依旧紧皱着,但显然没了昨夜的心灰意冷之意。 见裴嗣扶着门框,差点没能站稳,白露连忙走过去扶住他,说道:“王爷,您放心便好,小姐已经救回来了,昨夜您晕倒之后,温掌柜与朱太医研制出了解药,小姐服药之后已有好转,倒是您,昨夜急火攻心,需要好好休息才是啊!” 裴嗣闻言,释然一笑道:“扶我进去看看她!” 白露随即将他扶进房间,靠着床头坐在了楚越身旁,只见她那张本来苍白如纸的脸庞,此时已然有了一丝血色,他才算真正放下心来,愿意回去好好睡一觉。 却在回廊拐角处,见到了犹犹豫豫的无越,见他欲言又止,裴嗣有气无力地笑骂道:“吞吞吐吐成何体统,有话就说!” 无越这才走上前来,首先抓起他的手腕把了把脉,微微皱眉道:“你现在就该好好地回去休息,这些事我来处理就好了,昨夜,温掌柜研制出解药之后,府外驻守的府卫抓到了一位相士,他说他手里有药,可解王妃命中大劫,现在被关押在地牢之中。” “可审出什么了?”裴嗣听罢,沉声问道。 无越轻轻摇头道:“暂时没有,他坚持说自己不知道那人的身份来历......你现在这个鬼样子自身难保,先回去好好休息吧,这件事交给我!” 说罢,从白露手中接过他,扶着他回到客房。 三日后,这对苦命鸳鸯都醒过来了,此时裴嗣正坐在床前,喂着楚越喝药。 楚越一脸嫌弃地推开,撒娇道:“不喝了,这药实在是太苦了,这温掌柜,等哪日本小姐一定要找他‘算账’才行!” 裴嗣苦笑着微微摇头道:“最后一口,听话,就最后一口!” 楚越把这最后一口喝掉后,裴嗣整了整被子,准备扶她躺下,见状,楚越玩笑道:“你这是要把我当成猪一样来养啊,睡饱了就吃,吃完了就睡!” “猪有什么不好的,又白又胖多可爱?” “最后还不是宰了卖掉?” 听罢,裴嗣双手举起,作投降状,无辜道:“娘子明鉴,为夫可不敢啊!” 楚越也只是想要说句玩笑话逗他开心罢了,说实话,自从醒来之后,她每天都会犯困,一睡便是大半天。 这不,才刚刚躺下,便睡着了,裴嗣轻轻起身,给她掖好锦被,退出了房间。 随即,他只身一人到了地牢,他只是想,证实一件事情,仅此而已。 半个时辰后,楚越被无越的一阵敲门声吵醒,径直跟着他往王府地牢而去。 当她走下最后一级阶梯,便见裴嗣正拿着一条布满鲜红血迹的鞭子,不断地往那个绑在十字架上,早已血肉模糊看不清真容的人身上挥去。 而他的眼睛早已布满猩红血丝,嘴里还轻声嘟囔着什么,只需要一眼,便能知道,他打疯了! 楚越连忙上前,从背后将他紧紧拥入怀中,贴在他耳边柔声道:“裴大哥,别打了,别打了,跟我回去吧,好吗?” 听到熟悉的声音,裴嗣手一软,鞭子掉落于地,他缓缓转身,果然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庞。 他用力擦了擦手上的血污,抬起手轻抚着她的脸,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即便拉着楚越的手,往地面上行去。 结果没走几步,楚越便停下了脚步,见裴嗣投来不解的目光,她才悠悠说道:“方才走累了,现在没力气走不动了,要你背我回去!” 裴嗣往后倒退两步,走到她身前蹲下身子,楚越乖乖地趴在他厚实且温暖的背上,渐渐地,便又睡着了。 接下来的几天,都是白露给她送吃的,每次问起他,白露那丫头都说:“王爷这几日忙着处理宫中的政务,过几天再来见小姐!” 她是病了,但是脑子还好好地没坏,好吧? 这家伙,分明是在故意躲着不见她! 于是,今日白露端着饭菜进门时,便放开嗓子直言道:“在自己家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不知成何体统!白露,你现在出去,让他进来见我!” 白露听罢,一脸为难,可是小姐的吩咐不能不听啊,于是只能乖乖地跑出房门,从回廊的拐角处将裴嗣推着进了门。 见他一脸憔悴,这几日明显没有好好休息,可是自己身上的病也还未痊愈啊,这么大个人了,还这么不让人省心! 还能怎么办,看他这一副可怜兮兮,委屈巴巴的模样,只能哄他啦! 于是,楚越缓缓站起身,走到他身前,柔声问道:“你害怕了?” 大概是被说中心中所想,裴嗣的身子不经意间晃了晃,随即声音微微嘶哑道:“那天,我真的很害怕,你跟我说你很疼,你快要支撑不下去了,我真的很害怕......我只是,我只是想要确定那件事情而已,我不是故意的......” 听着这番语无伦次,而且沙哑的话语,楚越心间瞬间揪住了,她伸出手,将他的双手紧紧握在掌中,问道:“你相信我吗?我答应你,我绝对不会离开你,绝对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你信我吗?” 裴嗣抬起微垂的脑袋,眼中的血丝清晰可见,只见他犹豫了片刻后,重重地点头道:“我信,我信!” “既然相信我的话,那就得要听我的话,以后绝对不许你这样跟自己怄气,不许委屈你自己。这几日要好好睡觉,好好吃饭,至于其他的事情,就交给时间吧,来日方长,我们不必急于一时!” 她说着,拉着他在饭桌前坐下,伸手给他盛了一碗鸡汤,勺起一勺放在嘴边吹了吹送到他嘴边...... 回廊拐角处,永安王裴穆与王妃林靖遥正在听墙角,身边还站着白露,只听她轻声道:“王爷王妃请放心,我家小姐一出手,就算是倔得跟头牛似的的脾气,都保管哄得服服帖帖的。” 见状,裴穆与王妃林靖遥才肯放心地返回永安王府。 第二十三章 八姑娘要逃婚 大街上,楚越坐在宽敞的马车上,烤着暖炉吃着糕点,甚是惬意。 见车里的糕点一路上被她自己吃得差不多,恰巧经过一个卖红豆枣泥糕的摊子,便让白露下车去买。 可都去那么久了,那丫头怎么还没回来,该不会光天化日之下被绑走了吧? 那边,白露正被一群人在街上围着,为首穿得人模狗样的公子哥气哼哼道:“你这丫头没长眼呢,居然敢冲撞本公子?” 白露拿着一袋红豆枣泥糕,直言道:“是你自己不小心撞过来的,倒还反咬我一口?” 那公子哥怎么肯服气,于是一个眼神示意,身边的几个扈从便朝白露走去。 那公子哥还一边假惺惺地好意嚷嚷道:“不过一个狗奴婢,若是你给本公子下跪道歉,我可以考虑饶你一回。” 她白露是谁? 打小便跟在楚越身边,最是厌恶这种狗眼看人低的纨绔子弟,自然不会屈服。 听罢,反倒更有底气道:“你信不信就凭你这句话,就可以治你的罪?” 想着,小姐也快到了吧! 公子哥忍无可忍,吩咐扈从打断她的腿,危急关头传来一阵话语道:“既然是我家丫头得罪公子在先,自然是要道歉的,我在这里替她向您赔礼。” “算你识趣!” 街道上围观的百姓本就多,见到楚越现身之后,许多百姓都在心里腹诽道:这公子哥真可怜,碰上了七姑娘,撞铁板上了吧! 可惜没等他反应过来,就挨了楚越一巴掌,顿时间被打趴在地。 他成功地被打蒙圈了,捂着半边通红的脸指着楚越,怒道:“你知道本公子的身份吗,居然敢打我!” 楚越拍了拍手,从怀中取出一块丝帕擦了擦,好像扔了什么脏东西似的。 擦完才淡淡道:“不过是北安侯家的纨绔世子罢了,胡家不念着南阳一点好,还要给你们脸面吗?听说,当日奕王殿下奉命迎接使团,世子并不在,拂了王爷的脸面,我打你一巴掌怎么了?” “再说,白露说得不错,就凭你刚刚一句话就够你吃许久牢饭了。” 说罢,接过白露手里的红豆枣泥糕,拉着她的手转身离开了。 “你,你到底是谁,我不会放过你的!”胡家世子不顾形象,泼妇骂街般怒吼道。 楚越头也不回嘱咐道:“各位乡亲父老,那便满足他,告诉他我是谁吧。”说罢,走上了不远处的马车。 那公子哥一脸通红,听着对面一位老爷子说道:“这位,正是当今奕王妃,上官家的当家小姐!” 说罢,现场的围观群众纷纷散开,真是可怜的倒霉蛋,得罪谁不好,得罪奕王府的人,活该被打! 我的天,怪不得,方才他脱口而出的狗奴婢,骂的是谁? 她的主子是奕王,奕王的主子可不就是当今国主陛下? 想着,哪里还站得稳,一屁股就直接跌倒在地了。 楚越带着白露回到马车上,拿起枣泥糕吃了起来。 可一旁的白露却嘟嘴哼哼道:“小姐,你的身子才痊愈几天啊,怎么就出府来吹风呢,这倒春寒最是可怕了,王爷也是的,倒还真允了。” 楚越瞥眼瞧见她那副独自委屈的可怜模样,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笑道:“好了好了,别愁眉苦脸了,来,给你,可好吃了。”说着,拿起一块枣泥糕凑到了她的嘴边。 白露顿时间撒不来气,只能张嘴把整一块糕点吃进嘴里,化悲愤为食欲。 再说,这糕点可是她买回来的,还差点挨了那纨绔世子一顿打呢,不吃白不吃! 上官府,煜福斋。 许家两年前就说过,等上官老祖宗的三年丧期期满后,便要上门提亲,迎娶八姑娘上官楚筠进门。 奈何撞上了奕王与七姑娘的婚事,只能苦苦等待,这不,奕王府大婚才不过半月,许家家主许文成便带着长子许寒初,携下聘之礼登门上官家。 丫头谷雨从前厅撒开腿跑回楚筠的闺房,着急道:“小姐,许家老爷子带着许公子上门提亲了,老爷跟夫人现在正在前厅招待着呢!小姐,怎么办啊?” 谷雨自小就跟在楚筠身边,自是贴心体己,当然知道自家小姐不想嫁到许家。 楚筠眼看着楚越出嫁奕王府,心知很快便轮到自己,但没料到这一日来得这般快,当下有些猝不及防,手足无措,更是一时之间无计可施了。 难不成,翻墙出府? 不,她可不是上官楚越那样的人,一个闺阁女子怎能那般所为? 可如今,若是不逃,便要嫁给许家长公子,倒也不是说她嫌弃人家许寒初,反之,许寒初一直都是许多京中女子的倾慕对象。 可是,她上官楚筠却不愿,只因她对他从来无感,哪怕再门当户对又如何? “谷雨,你快些收拾东西,随我逃出府,我不愿就此度过我的一生。”楚筠坚定道。 可是,她分明已经听到隐约的脚步声,从前厅传来,等不及了。 于是,她抓住了谷雨的双手,嘱咐道:“谷雨,我向来疼你,我只希望你能够替我照顾好父亲母亲,告诉他们,不必担忧我,我会努力过得很好的!” 谷雨一脸茫然,愣了愣才听明白自家小姐的意思,泪眼婆娑道:“小姐,你是不打算带上谷雨了吗?我怎能放心小姐一人在外生活呢,小姐!” “来不及了,记住我说的话。”说罢,她松开手,走到窗边打开窗户跳了出去,然后架着梯子翻墙离开了。 一顿操作猛如虎,走得干净利落。 大街上,楚越的马车经过拐角处的时候,听到一阵喧闹声,见楚越向自己投来目光,她便很是乖巧地掀开车帘,跟一位王府侍卫说了几句。 片刻后,那位侍卫回来后,禀告道:“回王妃,是许家长公子带着府上的随从在找人,据说是在找......” 侍卫没有继续往下说,楚越也没有为难他,挥了挥手便让他下去了。 白露自然也是知晓许家的事情,于是笑意深沉道:“难不成是八姑娘要逃婚?当初小姐因为慕容家的婚事,被逼着前往东冥拜师,她可是高兴了许久,估计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也会有今日吧!” 就在白露说话间,楚越似乎看到一个身影,闪身进了附近的一家药铺,这也便罢了,许寒初紧接着也带人走进了药铺。 “停车!”说罢,楚越掀开帘子下了马车,随即回头嘱咐道:“白露,你就在车上候着,我稍后回来。” 白露眼看着她走进一间药铺,一脸茫然,小姐要抓药何必跑那么远,王府里什么药拿不到? “白露,你这丫头怎么回事,抓点药都磨磨蹭蹭的,本妃还赶着回府呢!” 说着,楚越下意识忽略了许家的人,走到背对大门的楚筠身边,抓住了她颤抖的手。 此时,楚筠蒙着面纱,看不清面容,但楚越可以看到她眼神里的意外,还有半分惊喜。 楚越抓住她的手微微加大了力度,示意她安下心来,随后才后知后觉往许寒初看去。 许寒初见楚越进了药铺,自然是要见礼的,于是连忙走上前,弯腰拱手道:“许寒初见过奕王妃。” “这不是许家长公子吗,听闻今日许老板带着你到我上官府上提亲,这阵仗又是怎么回事?”楚越一脸无辜地问道。 “我们到府上之时,楚筠已经翻墙逃了出府,不知,王妃可知晓她的下落?” 楚越闻言,随即笑道:“许公子这话可是问道于盲了,整个重川城都知晓,本妃与我那位八妹妹向来水火不容,我又岂会知道她的行踪?” 许寒初心想:确实,上官楚筠也不会把自己的下落告知于奕王妃。 想着,他突然注意到被楚越护在身后的丫头,没等他开口问,便听楚越笑道:“我这丫头今日不知怎的,脸上长满了红疹,便想着让她来药铺抓点药,见许公子一直盯着她,莫不是看上我这丫头了?若是的话......” 许寒初连忙摆手解释道:“王妃有所误会了,许某心里钟意楚筠一人,别无他意,既如此,许某便告辞了。” 楚越并无应话,只是笑着微微点头,示意他可以带人离开了。 见许寒初走远,楚筠才敢回头,却见楚越早已走到了药铺门口,见她没有挪步,便连头也不回地说道:“还愣着作甚,等着他们回头?还不快点随本妃回王府。” 马车上,白露见自家小姐带着八姑娘上车,再次一脸蒙圈,小姐这是怎么了? 楚筠坐上马车的时候还不愿相信方才所发生的一切,上官楚越居然真的来解救自己? 见她若无其事地拿起一块糕点,楚筠双眉微皱道:“为何救我?” 楚越就着一杯茶水将糕点吞下肚,清了清嗓子慢悠悠说道:“当初,我为了躲避慕容家的婚事远走东冥,八姑娘想必没少嘲讽我吧?若是早知自己会有今日,会不会少笑几声。你问我为何,自然是为了看你笑话呀,还能为何?” 这话说得倒是十分坦荡! 可楚筠并不买账,又将话原封不动地问了一遍:“为何救我?” 楚越听罢,将那只想要去取糕点的手收回,收敛了脸上的得意笑容,正色道:“我虽然嫁到了奕王府,但我始终记得,我姓上官!我们楚字辈男丁众多,我唯有你这么一个妹妹。既然你不愿将就,我能不护着你吗?” 见她一时之间无言以对,楚越继续说道:“我知你从小虽体弱,但好胜心跟自尊心都很强,你也不愿意接受所谓的命运,想要过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所以,今日我便成全你。” “你……谢谢你,七姐姐!” 楚筠口中的这句七姐姐,楚越已经十多年没听见了。 “这才是我的老八!”楚越嘴角浅笑道。 可楚筠却瞬间炸毛了,怒道:“你不许这么叫我!你可还记得,当年我们为何‘反目’,不就是因为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这般叫我?” 老八多难听,跟老王八差不多,像叫乌龟似的! 还当着私塾那么多人的面! “好了不逗你了,接下来有何打算?当真不想嫁给许寒初?”楚越问道。 “你也知道,我从小身子不好,是个药罐子,可我也想过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我就是不喜欢许家公子,若是嫁给他,我的余生岂不是等同荒废了?所以,我不愿!” 她语气坚定,这似乎就是她此生做过最坚持的决定。 听罢,楚越朝外边吩咐道:“清明,回王府。” 二人回到奕王府书房,裴嗣见着紧紧跟在楚越身后的楚筠,满脸疑惑。 “白露,带八姑娘去府中库房挑几件新衣服,再去账房跟先生支二百两银子给她。”楚越吩咐道。 随即,白露点头应下,便带着楚筠往王府库房走去了。 楚越走进书房,才发现无越跟三哥楚华也在,几个人正用奇怪的目光看着自己。 楚越无辜摊手道:“别这样看我,很容易斗鸡眼的,再说了,我这做姐姐的难不成真要眼睁睁看她笑话,未免凉薄了些。” 楚华收回视线,重新翻阅手中的书页,淡淡问道:“你方才当街打了胡家世子了?” 楚越幡然醒悟,原来是自己自作多情解释错了。 “这么快就知道了?对啊,他们胡家既然敢跟柴家暗中勾结,我还不能打他一巴掌了?” 说罢,她默默接过了裴嗣给她倒来的一杯茶,轻轻抿了一小口。 无越听罢,心中感叹道:这一对有时候真的很气人,自己为了什么原因打人家心里没数,街上怎么说的,哼,就嘴硬! 恰逢倒春寒时节,感觉比寒冬还要冷些,可裴嗣此时心里暖啊,那一巴掌可不是给他出气的吗? 可他不能说,有些话说出来就变味了,适可而止吧。 于是他转移话题道:“不愧是上官家的姑娘,敢于挑战世俗眼光。” 楚华眼睛没有离开手中书,语气依旧平淡道:“我们家的姑娘本就是一个比一个倔,相较于楚筠而言,你面前这个只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楚越心中升起一阵闷气,这话是在内涵谁呢! 听着楚华那番阴阳怪气的话,楚越可不得替自己抱不平? “谁说女子就一定要规规矩矩地活着,就不能有自己的想法了,女子也是可以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的,好吧?”楚越叉腰硬气道。 得,这对冤家和好得真快,这就完全向着人家了! 楚华听罢,只能笑着摇头道:“不过暂避南都也好,楚筠在穗城别府居住了四年,也不算人生地不熟,等风波平息之后,再回来便是。” 说着,楚筠已经整理好了包袱细软,走进书房。 先是朝裴嗣点头一礼,随即微微说道:“三哥,我离开之后,爹爹跟娘亲就有劳三哥多多照顾问候了。至于我,你便跟他们说,是女儿不孝,我会回去向他们请罪的。” 楚华听着,终于抬起头,冲着她笑应道:“好!你一个人在穗城也好好照顾自己,别让五叔五婶担忧!” 于是,上官家八姑娘笑着离开了重川城,去穗城寻找属于她的自由了! 眼看着楚越目视她渐行渐远的车驾,裴嗣清楚,其实她帮助楚筠最主要的原因,是成全。 她们都渴望自由,渴望更加广阔的天地,但自己却只能困在这个宿命的牢笼之中。 所以她想要成全楚筠,去过自己想要的人生,弥补自己的遗憾。 裴嗣曾经多次跟她表明,愿意为了她放弃这一切,与她一起逍遥江湖,可她不愿。 或许,这便是每个人不同的宿命跟选择吧。 第二十四章 边城硝烟 二月二,龙抬头。 国主裴稷于南华宫主殿设宫宴正式款待北安候使团。 当代北安候胡寂数代就藩于南阳国北部边境的剑阁,虽说只是侯爵,但亦相当于是当地最大的藩王,按律例,需每五年派使者进京献贡。 今年,裴稷以许久未见北安候胡寂为由,相邀胡寂携世子胡玉程,亲自入京觐见。 胡寂父子早已稳坐殿中,当胡玉程看到缓步进入大殿的两人,顿时间心跳加速几分,只因他父亲进京前便万分嘱咐过,别在京中闯下祸端,留人把柄。 可是他却在大街上公然出言不逊,还得罪了奕王妃! 裴嗣一袭紫衣官袍,携王妃上官楚越步入大殿,随即两人立于下首,朝裴稷行礼道:“臣裴嗣、臣妇上官楚越参见陛下。” “奕王与王妃来了,快入座,不知王妃近日可好些了?稍后还是请朱太医过府,再替王妃诊治诊治吧。”裴稷直言问道。 “近日在王府里好吃好喝供着,身子已无大碍,有劳陛下挂心了”说罢,两人便在胡寂父子对面落座了。 楚越眯眼瞧见胡玉程那畏畏缩缩的模样,甚至都不敢看自己,觉得有趣极了,顿时间玩心大发,便打算出言逗逗他。 “没想到才几日不见,世子殿下倒是安分了许多,丝毫不见那日在街上的放荡不羁模样了,看来这几日在家中确实修身养性了。”楚越一本正经正色道,在外人看来,可关心人了。 可胡玉程听了心里苦啊,这不是在故意挖苦,让自己难堪吗? 可想归想,他却全都写在了脸上,又给了楚越一个挖苦他的机会,于是她随手拿起了眼前的酸枣,咬了一口,含糊不清道:“看世子殿下的脸色,难不成本妃说错了?若当真如此,趁着今日陛下与各部官员都在场,您大可以直言啊,我又没捂着你的嘴。” 说罢,在场的六部官员纷纷捂住自己的小嘴巴,这场大戏,他们可不敢参与,谁知道王妃又挖了多大的坑,正等着人家跳下去呢。 见对面胡玉程愈发涨红的脸,裴嗣歪了歪头轻声笑道:“越儿,你这话可真够意思,他哪敢说出口?” 楚越听罢,从果盘中拿起一颗葡萄,伸到裴嗣嘴前喂给他,直言道:“不敢说怪谁,活该他憋着呗!虽说不知者不罪,但本妃最喜欢看的,不就是这种恶人有苦说不出的感觉吗。” 不料这葡萄刚入口,差点把他直接酸走,奈何楚越心疼他的那番话,终究甜到他心坎,也还能忍罢了。 见状,坐在胡玉程身旁的胡寂推了推儿子的手臂,他这才想起来那夜遭遇的一切,毕竟从小到大,他爹算是第一次打他打得这么凶很。 “来重川城之前,为父与你说过的话,你都当成耳边风了对吧?不要惹事,不要给人留下把柄!你倒好,头一回就把上官楚越给惹急了,还在众目睽睽之下,真出息!”胡寂一巴掌将他扇倒在地,怒道。 他被扇得直生疼,连忙捂着脸委屈道:“爹爹,你连他裴氏皇族都敢不放在眼里,我只不过是得罪了一个奕王妃而已嘛。” 胡寂吹胡子瞪眼,恨铁不成钢地俯视着他这个脑子想不明白的儿子,怒道:“若她只是奕王妃我会打你?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脑子拎不清的儿子?别忘了,她姓上官,是上官氏当代家主,此次使团交接难免要跟上官家打交道,更别提日后……” 想罢,胡玉程斟了一杯酒,随即起身,朝楚越举杯道:“前些时日,是胡某冒犯王妃在先,还望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这杯酒,先干了!” 看他猛地灌下一杯酒,楚越心里舒爽了不少,这毕竟是在皇宫大殿之上,适可而止她还是懂的,于是接过裴嗣早已为她斟好的酒,一口而下。 不说别的,两人算是做到了表面上的冰释前嫌了吧。 国主裴稷当做看不见这场小风波,举杯笑道:“近日,北安侯携使团远路赴京,辛苦了,今日,寡人特地摆下这场宴席替诸位接风洗尘,还望诸位尽兴,不必拘谨啊!” 胡寂听罢,携胡玉程起身举杯,敬酒道:“陛下哪里话,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您客气了!” 裴稷闻言笑应道:“自然。若使团的日常用度有任何需求,您尽管提便是。至于进献贡品的交接事宜,由于事务繁琐复杂,归于国库的由内务府统筹,另外,有一部分需要发往民间各地充盈库存的,还需北安侯与上官氏商会另行接洽。” 说罢,胡寂转头望向楚越,笑道:“那便劳烦奕王妃了。” 楚越早已收敛了方才那副狡黠模样,衬着她那一身淡紫色宫装,尽显雍容华贵,只听她轻声应道:“侯爷言重了,既然是公事,那自然要公事公办,何来劳烦一说?不过,南阳地大物博人口众多,这些贡品发往各地,恐怕需要大半月时日才能解决,陛下您看……” 本来,使团来京只需七日便可回程,可如今她这话一出,怕是要强留了。胡寂眼观鼻鼻观心,了然想道:原来,你们在这里唱着双簧等着我呢! 当晚,使团官驿。 北安候与麾下的心腹幕僚正在书房挑灯夜谈,只见胡寂皱眉不止道:“裴氏下旨让我们留京一月再行北返,这是敲山震虎,做给西越柴家看的!” 幕僚沉声道:“侯爷,难道他们已经察觉到我们跟西越的暗中往来,这次传召侯爷您带世子亲自进京,是要先下手为强,要对我们下手?” “裴家还不至于要除掉我,毕竟我的生死终究起不到最根本的作用,就算没了我们胡家,西越照样要出兵南下了。” 说着,胡寂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嘴角浅笑。 三日后,新婚夫妇带着上官楚华忙里偷闲,跑到了城中新开的茶馆躲清闲,没办法,最近恰逢多事之秋啊! 楚华随手拿起一块核桃酥往嘴里送,却没见到对面两人你喂一口我喂一口的操作,竟是把自己先给喂饱了。 这就是上官楚华特地挑窗边位置的原因,看窗外的风物总会比看他们撒狗粮更为惬意! 远处,传来一阵奔马的声音,高坐马上之人一袭普通劲装,策马高喝着:“劳烦让让道,让一让道!” 路上行人纷纷退避,却也不忘失声唾骂,闹市跑马这种行为堪称害人害己,按南阳律例,于城中闹市纵马伤人者,当处十日刑狱惩罚,若是不小心害了人命,轻则把牢底坐穿,重则偿命! 三人连忙起身走到窗前,裴嗣见纵马者直奔宫城,便逐渐皱起双眉,暗道:“不好,是军马!” 虽然裴嗣从未指望强留胡氏父子便可阻挡西越东进,但西越此次出兵,未免过于仓促草率了。 楚华深吸一口气,说道:“王爷,进宫去吧,我与越儿先回府里找无越商议对策。” 裴嗣握拳点头,跨出两步却被楚越叫住,他只听她说道:“裴大哥,别担心,我在家里等你回来!” 此前裴嗣与楚越大婚,永安王裴穆归京,至今尚未返回剑阁边境,所以前线战场只能交由裴啸与陆鸣川全权指挥调度。如今战场情况不明,他自然忧心忡忡。 马车回到奕王府门前,躬身掀帘的楚华见楚越并未动作,于是转头道:“你要回上官家找我父亲。”这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若是边境狼烟就此铺开,前线的物资补给就必须做好完全准备,如今才二月初,是万万不能让边境将士忍受着寒冷上战场打仗的,再者四国之间承平已久,虽然边军从未懈怠攻防操练,但毕竟不同战时,总要未雨绸缪。 见楚越点头,楚华便独自下了车,站在奕王府门前望着马车疾驰驶向相邻两条街的上官家,他抬头看向灰茫茫的天空,伸出手接住了几滴冷雨。 上官家门房看到自家七姑娘提裙下了马车,纷纷震惊着老脸,连忙俯身相迎。我的乖乖,要知道他们家七姑娘如今可是尊贵无比的奕王妃! 楚越走到半路上便见到了春弄,春弄躬身行礼问安,楚越却直接一把拉住她问道:“二老爷可在府里?” 春弄想起方才离开锦绣斋时瞥见隔壁院子进进出出的账房先生,这才柔声应道:“回姑娘,二老爷该是在屋里的。” 楚越闻言拍了拍春弄的肩膀,随即撒腿就跑,却不忘回头小声说:“春弄,你回院里先替我向母亲致歉,恕我不能立即回去给她请安,我稍后必定回去谢罪!” 春弄又听得一头雾水,毕竟谢罪这个词着实重了些,七姑娘如今还挺诙谐。 洛河斋。 楚越问过仆役便径直往书房走去,门前还险些撞上了跨门而出的一位掌柜,两人面面相觑,好不尴尬。 楚越认得出来,他是六哥楚曦身边的人,楚曦掌管南阳与东冥之间的商务往来,这位掌柜来此自然也是为了东冥事宜,她不禁感慨一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 楚越暗自庆幸,但那位掌柜倒是受宠若惊,不为别的,虽说楚越哪怕出嫁,府上却依旧唤她一声“七姑娘”,但没有人会忘记,她如今不仅仅是上官氏当家小姐,还是堂堂奕王妃! “七姑娘……王妃娘娘安!”掌柜紧紧攥着账簿,诚惶诚恐地俯身行礼道。 楚越看着他手里被捏皱的纸张,打趣道:“还是谢掌柜手里的账簿最可怜啊。”说罢,转身进了书房,只留下那位木讷盯着手里可怜账簿的可怜掌柜,他竟是一时之间分不清谁更可怜。 七姑娘如今的笑容,仿佛都透露着威仪。 上官涟从一堆账簿里探出头,最近北安侯所贡的货物都由他亲自整理归档,然后再进行逐批次分发,他简直是忙得焦头烂额,甚至连饭食都顾不上了。 “越儿回来了?可要替二叔分担分担啊?”说着,抬手拍了拍眼前那一摞账簿。 “二叔,你不妨把一部分交给二哥,何苦非要累着自己?”楚越瞥了眼旁边桌上的残羹冷炙,一看便知道饭菜没动多少,外边的小厮都深知老爷的书房不能随便进,上官涟没唤人,他们便一直没敢进来收拾。 “我把城内商行的事宜全部交给谦儿了,他可不比我闲多少。怎么了,越儿这次回来风尘仆仆的,还没有回去见大嫂吧,找二叔有事,就直说!”都是自家人,何必见外? 楚越随手拿起一本账簿,发现正是东冥分行的账务往来,于是她看似不经意地随口问道:“二叔,东冥军械司的账簿,可在?” 上官涟闻言,疑惑道:“越儿不知道吗,东冥军械司的情况,一直都是楚曦全权负责统筹的,没经我的手,你要是想了解那边的情况,要去找他才行。” 自从老祖宗走后,上官楚熙便从湖州城回到重川故土。上官家在四国之中各个商行的项目汇总,自然都是需要经过她这个当家小姐的手,但她向来都对上官涟放下了很大的权力,所以并不知晓太多的具体事宜。 听罢,她理所当然地又往五房的煜福斋跑,结果刚刚跨进院门便被人扑了个满怀。 这小子又长高了。 上官楚枫抬起头望着楚越,笑道:“七姐姐终于回家了,枫儿可想你了!” 楚越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柔声道:“枫儿若是想七姐姐的话,日后可以缠着三哥,如果你能说服他带你来王府,不就见到了?” 上官楚枫一听,连忙摇头道:“枫儿不敢,三哥肯定会说,我这般年纪必定要以学业为重,怎可只想着玩乐,然后再说一堆话,反正我是万万说不过他的,这家里就数三哥说话最有道理了。” 楚越自然是故意的,所以见到这个效果,她十分满意,能真正治得住枫儿的人不多,但上官楚华绝对是其中之一。 楚越与枫儿闲聊完,便让丫头带着他去读书了,随后她便一人到了正堂,因为她听闻上官楚筠刚刚从穗城来了信。 “五叔,五婶,越儿来给你们请安啦。” 这下可好,府里又多了两个诚惶诚恐的人。虽说是娘家长辈,但当朝奕王正妃的礼,他们总觉得受之有愧。 于是,五夫人连忙起身上前将楚越扶起,道:“越儿不必这般多礼,这不,筠儿来信托我们向你与棠衍问安呢!” “话说,上回我与三哥自作主张将她送到了穗城,还没来得及亲自向五叔五婶请罪呢。”毕竟重川与穗城相隔甚远,而且上官楚筠的归期更是不知何时。 上官涯闻言,轻叹一口气才开口道:“怎能怪你们,是筠儿那丫头自己闯的祸,本就该由她自己解决,反倒还要劳烦你们出手解决,是我们五房的不是才对啊。” “五叔此话不妥,我就楚筠这一个妹妹,怎么可能见她受了委屈而无动于衷,既然她不想嫁给许家公子,那我们也不必强求了。”她这话上官涯自然懂得,这下可谓是更加自惭形秽了。 毕竟这桩婚事,他可是点过头的。 上官涯夫妇自是知晓,楚越并不是专门为此而来煜福斋的,便只是与她喝了一盏茶,就让她自便了。 上官楚熙的书房,倒是比上官涟的要整洁许多,没等她开口,便听到楚曦调侃道:“如果你是过来找我闲聊的,抱歉,我没空!” 上官楚熙自然是开玩笑的,如今楚越已然出嫁,怎会专门回府找他闲聊? “如果我是过来六哥这里讨口茶呢,哥哥肯不肯啊?”说着,拎起茶壶便给自己倒了杯热茶,一饮而尽。 “为了东冥军械司的账簿吧,喏,刚刚整理出来的具体明细。”说着,便将数本账簿递到了楚越手中。 不行啊,有些军械的库存实在是太少了,必须要着重加量打造一批,然后再尽快经由南阳皇命特批的上官氏专用商道运往青川、剑阁边境。 于是,楚越拿着这些账簿回到了奕王府,恰巧遇到前来传信的探子,于是那人躬身递上情报,颤声道:“王妃,这是李公子从北境急传回来的消息,还请王妃交给王爷过目!” 李舒然一直潜伏在西越边境,如今急召回来的消息必定是军情变动。 “一夜之间,便以三万兵力将我朝五万边军困于阵中,进退不得,这位二皇子果真不容小觑。” 第二十五章 流言,风沙 奕王府。 楚越带着那份军报回到书房时,楚华与无越正站在那幅四国疆域图前指点江山。 “这是李舒然从边境传回来的军情,日前,柴济泽率领一万兵马与裴少将军交战,将我方两万边军将士困于妃子峡关隘,幸得郡马陆鸣川及时出兵驰援才得以突围,但也损伤沉重。” 一万?这个数量着实捉摸不透! 无越联想,此次西越出兵与少将军交战一回便再不出兵,大概只是试探军情之举。 南阳西部边境青川、剑阁一带地势陡峭,易守难攻,西南与西北两侧分别是妃子峡与雁荡关两处关隘要地。妃子峡顾名思义乃是一处峡谷,而雁荡关则是一马平川的草野之地。 “我方才去找六哥要了东冥军械司的仓储明细,你们可以看看有什么需要补给边境的,列个单子给我,我让人前去苏州城督造!”楚越言简意赅道。 “不知王妃可有这督造人选?若是没有,我可以推荐一人,李舒然!”无越这般说着,但他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疆域图。 可是,李舒然先前之所以回到重川,是因为密谍身份暴露,如今让他重新回到那座城,恐怕不妥吧? 楚华见她久久没有回应,便是知晓了她心中的顾虑,于是开口道:“李舒然在苏杭城担任过行海外商会会长之位,又在东冥潜藏多年。最为关键的是,他身为我朝的密谍首席‘神枢’,便是没有人比他更为了解东冥的情况,也断然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那便让陛下降旨,命他以南阳特使的身份,秘密巡视苏州军械司,我这就传书与他,将他从边境调回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话音已止,众人才见到了从宫中匆匆回府的裴嗣。 楚越连忙上前握住了他略微冰凉的手,她虽然未语一词,裴嗣却已然深感安慰。“手怎的这般凉,快些进屋暖暖身子吧。”说罢,又让人将屋里的地龙烧得更旺些。 “如此说来,我们还应该跟柴济泽说声谢谢咯?”楚华开口笑道,此言一出倒是缓和了气氛。 虽说南阳朝同样以武立国,但却是远不及西越柴氏更为注重强军之路,加之境内承平多年,百姓和乐,社稷昌荣,此战的结果本就该在意料之中,只是——谁都不愿轻易接受! “对不住了,兄弟!我当年答应过你,要给你一个血洗国耻的机会,让你亲自带兵攻下甘宁城。但如今形势所迫,恐怕无法允诺了。”说着,他望向无越,目光深沉。 无越始终不曾忘记,当年裴嗣对自己许下的承诺,总有一天,他会让他再次回到故土,亲自率军兵临甘宁城下。 但如果让他带兵攻城,无疑是自绝后路,所以他们必须兵分两路。 楚华走到无越身旁,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是时候该舍弃无越之名,以西越符氏太子的身份,重新回到那座皇城了。你大概也不愿看到你那位先生对你失望吧,他一直都在等着你回家呢!” 是啊,姜舒圣已经等了他许多年了。 那个“家”,似乎注定了总是要回去的。 “王爷,如今我们有姜舒圣那条内线,虽然我们不能主动联系他,但他必定有自己的渠道助我们一臂之力。另外别忘了,我们上官家那位三叔也在甘宁城,纵使他官途亨通,也摆脱不了他们父子二人那段令人不齿的过往。三人成虎啊,那便祈祷他们保重自身吧!” 上官楚华说罢,一拳捶到了疆域图中西越都城的位置上。 说到上官泠与上官楚尧,楚越眼神黯淡了不少,她思虑过后才向无越开口道:“太子殿下,楚越有个请求,还望殿下能够答应,若是来日甘宁城破,柴氏尽诛,烦请殿下务必留下我那三叔与大哥的性命,我要见他们!” 无越退后两步,躬身一礼道:“符晓,应下王妃便是。若是来日事成,必定命人将他们父子二人押回重川城,交给王妃!” 翌日,西越前朝太子符晓即将挂帅征讨柴氏的消息不胫而走,坊间茶余饭后无不谈及此事,于是很快,消息便流传到了西越甘宁城。 姜舒圣府中,他拿着流传民间的那些纸张,站在角落里望着窗前那棵歪脖子树,阴鸷笑道:“所谓的市井流言,倒是比南阳的皇命御封先行传来,简直是妙极了!柴静慈,我难得肯主动将把柄双手奉上,你可要接稳了,别让我失望啊!”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凌安宫。 柴敬一气之下将流传于坊间广为传诵的纸张撕个粉碎,长公主柴静慈安坐下首,从容道:“哪怕是你勒令收回所有纸张,也阻止不了敌人的阴谋,如今市井民间都在议论纷纷,当年柴氏逼宫谋反的隐患又开始卷土重来了。当年符氏旧朝的臣民犹在,你最是清楚暴动对于一个王朝的威胁,所以当务之急必须设法稳住民心与军心,而不是一味地避重就轻。” 说时迟那时快,太子柴济容便带着姜舒圣在殿外求见。 “儿臣见过父王,见过姑姑。” “臣姜舒圣见过国主,见过长公主殿下!” 柴敬心想,长姐言之有理,最重要的便是符氏旧朝的臣民犹在,而眼前的姜舒圣更是符氏的天子近臣。于是他缓步走到姜舒圣身前,紧盯着他那双没有一丝波动的眼睛,说道:“姜卿,你如何看待这些流言?”说着,随手指着地上被他撕了粉碎的纸屑。 姜舒圣不卑不亢,挺直身板道:“回国主,臣认为符氏太子即便活着,也与常人并无不同,无需过多理会。符氏已然亡国多年,这些年来我朝休养生息,还田于民,减免赋税,臣民皆是对国主感恩戴德。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但放眼朝堂,如今仍旧肯屹立朝中的臣子,不乏符氏旧臣啊!再者,符氏太子挂帅出征,挂的是哪朝的帅?他符晓腰间挂着的帅印是南阳王朝的,领的也是南阳国主的皇命,那他便始终是我朝的敌人!” “那姜卿呢?你可曾想过追随旧主?符川当年待你不薄啊!”柴敬凑近他,又问道。 身旁的柴济容理所当然道:“父王,姜卿当年可是亲自手刃了符氏君主,他又怎会对您有不臣之心,那不就是自寻死路吗?” 柴敬仿佛醍醐灌顶,豁然开朗地拍了拍姜舒圣的肩膀,大笑道:“是啊,我怎么忘了呢,姜卿当年可是在我的面前亲手了结了符川的性命,我怎么能怀疑你呢,是我的错!” 姜舒圣闻言,连忙后退两步,掀袍下跪于地颤声道:“臣姜舒圣,惶恐!”柴敬见状便上前将他一把扶起,好一副君圣臣贤的景象。 柴济容见气氛稍微缓和,这才躬身道:“依儿臣与姜卿的愚见,既然流言已经彻底散开,已然是无法制止。陛下为今之计,只能竭力安抚民心。比如恢复宵禁,加强皇城守卫兵防,加大城内巡察力度。另外,还要及时修补四周城墙的漏洞,确保皇城固若金汤。” “即便西越国土从前是符氏所有,但今非昔比,如今世间承平已久,百姓断然不愿再兴兵伐武。前日二殿下出兵乃是以练兵演武为由,若是符晓来日当真率军西进,那么他们便是主动挑起战火动乱的不义之师。”姜舒圣随即开口补充道。 民可载舟,亦可覆舟,民心不复,何谈复国? 甘宁城,上官家。 今日休沐,上官泠与上官楚尧此时正闲庭信步地在后花园赏梅,却被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扰了兴致,只见上官楚绅疾步走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父亲,大哥,不好了。城中那些流言……” “流言都传出好段时日了,你这般大惊小怪作甚,成何体统?”上官楚尧呵斥道。 “不是,他们说,他们说符氏太子符晓没死,一直都隐藏身份潜藏在剑阁将军府。因着上官家与永安王府的姻亲关系,坊间开始揣测到我们头上了。他们说,我们是不忠不孝的卖国贼,还有……反正说得可难听了,我都听不下去了!”上官楚绅躬着身子,扶着膝盖喘气道。 上官泠气得拍桌道:“胡扯!难不成还要把通敌的罪名强加到我们头上吗?” 当初上官泠父子入西越朝堂时,便有不少臣民持反对之意,毕竟他上官泠在南阳朝堂官居礼部尚书之位,如今二话不说便倒戈敌国,谁敢保证他们没有别的心思。 归根结底,他们与慕容家不同,如今慕容镜贵为东宫正妃,便是未来执掌正宫的王后,慕容家可是皇亲国戚啊!可他上官泠父子离开了上官家祖业的支撑,又有何底牌? 上官楚绅委屈道:“他们还说,是父亲您杀亲杀子才谋得如今的宰相之位!”上官泠无法否认老祖宗与上官楚平的死跟自己脱不开关系,但此等诛心之言,必定会引来柴氏猜忌,柴敬性情多疑,恐生祸端啊! “到底是谁?难道又是上官楚越那丫头策划的?她与老祖宗感情甚笃,我早该想到她不会就此罢休的,一定是她,一定是她!”说罢,竟是直接气晕了。 “晕过去了?都背弃家国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啊,三叔啊三叔,不至于此吧!”楚越听闻消息的时候,裴嗣正在替她梳头,见她笑得频频点头,便连忙松了松手,生怕弄疼了她。 裴嗣一边替她摘下耳坠,一边给她轻揉着耳垂,还不忘笑着附和道:“怕呀,怎会不怕呢?如果一着不慎,连柴氏都嫌弃他们,那不得要带着一家老小睡大街啊?” 楚越起身,直接拉着裴嗣倒在被褥上,两人偏着头四目相对。虽然她眉眼在笑,可裴嗣看得出来她并不开心。上官老祖宗的离世,仿佛成了一根永远无法拔出的利刃,横插在了她的心尖上。 “我可不会让他们睡大街,我从苏杭城狂奔回来,回到上官家那日起我便发誓,总有一日,我要让他们父子二人跪在老祖宗的灵位前忏悔罪过,我不会放过他们的,绝对不会!”裴嗣抬起手捂住了她的双眼,掌心逐渐湿透了。 他们从来都是一样的人,在外人面前永远都是一副坚不可摧的姿态,而最为脆弱的那一面,只会在彼此之间展露无遗。 “关于符氏太子即将带兵出征,讨伐柴氏的流言并非出自,并非出自我手,你说这会不会是姜舒圣安排的?可他为何要布下此局?” 还有一半楚越没有说出口,这流言很显然无益于此局,甚至对符氏复国之路而言,是最为致命的一击。 姜舒圣这是自断后路啊。 三月初,北安侯在所居的驿站遭遇刺杀,所幸被奕王派遣守卫驿站的戍卫司所救,不曾伤及分毫。而后,朝廷以搜查刺客为由,在驿站搜出了胡氏父子通敌叛乱的罪证,二人随即锒铛入狱。 “裴嗣,你休要污蔑本侯,那些通敌文书根本就是你们伪造出来的,你们想要一个出兵讨伐西越的正当理由,就可以随意拿我们父子开刀?” 裴嗣隔着牢门稳坐其中,一身蟒袍极具威严,他听着里头的人叽叽呱呱说个不停,都快要打哈欠犯困了,不耐烦地道:“既然你们本就有不臣之心,也不必跟我费这嗓子,侯爷您的年纪也不小了,要保重身子啊!” “你要靠栽赃弄死我,没这道理!” “只不过是西越柴氏的一枚弃子罢了,你们该怨的人从来都不是南阳。当初不是想着这么个法子,也不会召你们进京,我们南阳念在你胡氏当年那么点从龙之功,给你一个侯爵之位,让你们享受尊荣那么多年,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说罢,起身拂袖而去。 符晓站在剑阁城墙上,遥望着那座故都,感慨万分。身后拾阶而上的陆鸣川笑道:“国主不下明旨最好,能吓死那帮姓柴的就更好了!” 本以为符晓那家伙的性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定要怼自己几句才舒坦的,结果陆鸣川硬是没等到回应。 “怎么了?太子殿下是觉得这边境黄沙的味道特别好闻吗?想当初,你趴在我那马背上的时候可是拼死挣扎呀,哭着闹着非要给你那叔叔报仇,如今,总算就要得偿所愿了!” 符晓很久没有回想起当初那桩糗事了,如今听陆鸣川这么说起,倒是难得地羞涩起来。 “是啊,这边城风沙的味道,我也是许久没有闻到了。” 可他似乎没有丝毫近乡情怯的感觉,甚至会觉得这风沙太呛了。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姜舒圣所求为何。他是要以己之命为赌注,为他铺就一条回家的路。 第二十六章 问君何所求 姜舒圣是被雷雨声惊醒的,恍惚睁开眼,只见自己身处于一座空荡荡的大殿之中,门扉半掩着,被裹挟着雨水的风吹得咿呀作响。 殿外则是愈行愈近的刀剑碰撞与厮杀声。 姜舒圣的记忆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踉跄着起身,没走几步就被衣摆绊着跌倒在地,他挣扎着爬起来往正殿狂奔。 他知道,那个人正在殿中写着一封血书。 正殿回廊,他已然依稀看到了远处冲在叛军队伍最前方的那个人,当时的节度使柴敬。 他跑到殿内,望着那个身着明黄盘龙袍服的昔日君主,血迹斑斑地倒在血泊之中。 “陛下,我来陪你,好不好?”他在恳求。 符川捂住流血不止的伤口,将卡在喉咙里的那口血艰难地咽了回去,喃喃道:“你来了!来了就好,我已经把唯一的儿子送了出去,若是临死前连你都没来送我,真该无法瞑目了……” 他终于还是没忍住,吐了一口血,将姜舒圣的衣袖彻底染红了。 “陛下别说笑,一点也不好笑!”姜舒圣已经许多年没有哭过了,哪怕是当年宫变,他也忍住了,可今日,明知是梦,却偏偏不争气。 符川吃力地抬起手,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塞到了姜舒圣颤抖的手里,叮嘱道:“若是日后有机会见到那小子,就把这封信交给他,若是见不到便罢了……以后,都要好好活着,为自己好好活着!” 说罢,他握住姜舒圣的手,放到了那柄贯穿他心脏的利剑剑柄之上,缓缓闭上了双眼。 柴氏叛军,终于迎着暴风雨,闯了进殿。 姜舒圣缓缓睁眼,掀开被子走出了房门,站在回廊里,看屋檐上垂落下来的丝丝雨帘。 他伸出手,任由雨水打落在掌心,继而沿着手臂流淌而下将衣袖浸湿,冰凉之意透彻心扉。 世人皆知他是符氏旧臣,在柴氏叛军攻入凌安宫时转投新王麾下,享进荣华富贵,但他的富贵,相当于是踩踏在为符氏王朝呕心沥血的忠臣尸首之上得来的。 所有人都说他是叛臣,是贼子,却无人知晓,这并非是他最初的抉择。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定会随着符川而去。但符川替他作出了决定,因为他不想他与符晓为自己复国,替自己报仇,他只想让他们好好活下去,也替他活下去。 他本欲死,但符川给了他活下去的理由! “陛下,请您原谅我,我还是不想服输,更不愿就此认命,哪怕以性命为代价,我也会让太子殿下坐上那个本就属于他的位置,若是来日再见到您,微臣再亲自向您请罪吧!”他对着雨幕喃喃自语道。 说罢,听到不远处传来开门的声音,他回头,只见妹妹冲着他频频摇头,随即进了他的房间,将鞋子提了出来,示意让他穿上。 方才情急,没想着穿鞋就走出来了。 “哥哥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是不懂得照顾好自己,要不然你还是替我们找个嫂嫂回来吧?”妹妹长叹一声,似乎是苦恼到了极点。 姜舒圣本想习惯性地揉揉妹妹的发顶,想起自己穿鞋还未净手,便及时将手缩了回来,只是笑道:“还是别耽误好人家的姑娘了!” 妹妹没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但也没应话,只是陪着他静静地看着廊外的雨。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翌日午后,这座四合院迎来了一位贵客。 柴济容没让随从跟着,自己拎着雨伞跨了进院,朝着早已候在廊下的姜舒圣走去。 他在廊外收了伞,眼睛瞥了瞥姜舒圣,姜舒圣会意歪了歪头,示意他直接将伞搁在廊柱下即可,随后两人并肩走进屋中。 姜舒圣替他斟了热茶,他随即端起喝了一小口,开口道:“你啊,这么多年了真是一点儿也没变,你是怎么做到的?” 姜舒圣自嘲般笑了笑,却没应话,这要他怎么回,他居然瞬间不会说话了。 柴济容今日是临时起意的,只想着到他府上走一走,跟他闲聊小叙一番,没别的意思。所以现如今两人坐在堂中,竟是一时之间有些许尴尬。 作为主动做客的柴济容,只能在沉默中自己找话题道:“你可曾想过,北胡会趁着我们与南边的这一战,趁势南下?” 姜舒圣偏过头,认真地瞧着这位太子殿下,仿佛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 柴济容被他盯毛了,假意端起茶杯再次喝了几口,解释道:“觉得奇怪吗?我也不怨你,毕竟在所有人眼中,我确实比不上二弟。” “北胡南下的目的,可未必会是我们!”这个问题姜舒圣早就想过了,而这个答案就是他的真实想法。 “这个时候打东边确实更有利,毕竟不论成败,若是北胡南下入侵,其余三国必定是要共同对抗外敌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说到底,他们终归是外族。若是能率先把东边给打掉,对他们将来南下扩张领土的战局是有利的。”柴济容抿了抿嘴,淡淡道。 “殿下这是在替东冥忧心吗,柴氏都自顾不暇了,你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担心别人?”果然,姜舒圣怼人的话,虽迟但到。 柴济容被他怼得无话以对,也就没留意到他话里的不敬用词。只是一时间竟是让他回想起当年在重川城那个小院里的情景了。 其实,他真的挺怀念那段难得的时光。 除了遍布重川城大街小巷的红油辣椒! 当天夜里,姜舒圣亲笔写就一纸消息,塞进竹筒之中以腊印注封,随即对半跪于前之人说道:“尽快送到南边的奕王府,切记交到我们自己人手里!” 那人接过竹筒,领命起身后迅速消失于暗夜之中。 希望一切都来得及! 入夜,皇城宵禁,全城戒严,街上的摊贩纷纷收拾家当,挑着摊归家,临街商铺也都关上了门。 有一人独坐街边卖云吞的摊子中,仰头喝着酒,脸颊通红,偏偏来往巡防的士兵无一人胆敢上前,只因他是当朝太子妃的亲哥哥。 当年的重川一霸,慕容二少,慕容铭。 不久,街上出现了一座八抬轿撵,一位身着红衣的宫装女子在搀扶之下走了下来,随即孤身朝着已然半醉的慕容铭走近。 慕容铭半睁着眼,盯着眼前之人看了许久,仿佛在回忆些什么,直到他下意识向她抬起手,宫装女子终于开口道:“当街醉酒,若不是我今日回府,逼问你院中的人,你是不是想着宿醉于此,当真是丢尽了慕容家的脸面!” 慕容铭一脸愕然地抬起头,慕容镜自然没有错过他的神情,随即嗤笑道:“看着本妃一袭红衣,想起某人了吧?怎么,时至今日哥哥还在肖想她?晚了,她已经嫁为人妇,成了南阳王朝的奕王妃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慕容铭彻底清醒了。他缓缓坐直身子,望着妹妹慕容镜,久久不语。 许久,他终于憋出了一句话:“慕容家?自从妹妹当上了太子妃,话倒是说得动听,可实际上您是怕丢你自己的脸面吧?” 慕容镜抬手便是一掌,毫不留情地扇在了慕容铭的脸上,冷声道:“你别忘了!慕容家如今的尊荣是因为谁才得以保全的?你看看上官泠父子如今的境地何等凄凉,你若是不想让慕容家也沦落到那种地步,就给我老实点,别触陛下的霉头。他最是多疑,你不是不知道。你想死,也别拖整个慕容家下水!” 她慕容镜自小便被相士算出“神凰命格”,她好不容易才熬出头,如今的荣华富贵本就是她应得的,她绝不允许任何人毁掉。 慕容铭却不管她是否发怒,径直起身,欲要离开,但想了想还是开口道:“这些道理我自然都明白,你也不必端着太子妃的架子,特意来教我该如何做人!” 此话一出,慕容镜似乎急了,甩袖微怒道:“二哥,你应该知道,我们慕容家因为挨着东宫的关系,表面上看似风光无限,可在他们的眼中,我们终究是外来的。有言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又不是没听见外面传着上官家的流言。我们如今就像是在刀尖上舔血,一旦有任何的行差踏错,便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见他脚步不停,慕容镜连忙追了出去,拦在他身前,气笑道:“我只是想要你明白,慕容家时至今日,已经没办法回头了。一门荣光,仅凭我一人如何能够支撑?” 慕容铭被她拦住去路,脸色微沉道:“所以,太子妃娘娘今日回府的目的,便只是为了骂我一顿?” 听罢,慕容镜直接愣在当场,一时之间竟是想不起来自己今日回府的原因了,果然已经被他给气懵了。 沉思片刻方才说道:“自然不是,过几日便是长公主寿辰,她待太子向来如同亲子,我们慕容家自然要以重礼相待。而且,太子在寿宴上也会亲自提出,为你选一门亲事,我这个做妹妹的都成婚已久了,你这个当哥哥的偏偏不肯成家立业吗?” 慕容铭没有回应她,只是甩开了她拦在身前的手,缓步向前走去。 慕容家的荣光,呵,他从不稀罕。 慕容镜看着他落寞的背影,仍旧不服输地喊道:“从前,我得不到裴嗣,如今,上官楚越你也永远都得不到。说到底,你我都一样。” 求而不得。 阳春三月,烟雨江南。 太子燕楚江收到裴嗣的消息,到南城门处等人,毕竟当初那位李会长在苏杭城有多风光,如今就有多少人想要冲他吐唾沫。万一城门处的卫兵还认得那张脸,他这个太子殿下总得帮忙护着人才行啊! 李舒然策马而行,当他遥遥望见那座无比熟悉的城墙时,恍然生出了隔世之感。 他以南阳密谍“神枢”的身份,以“李云开”之名,在这座城中生活了十多年,而如今,一切荣辱仿佛尽数褪去,他似乎可以用“李舒然”的身份重头来过。 可“神枢”之名已不再,还能重头再来吗? 已然发生的一切过往,当真能如烟散去? 他甩了甩脑袋,似乎想要将这些不合时宜的胡思乱想尽数甩开。他终于在城门前勒马,在诸多守将异样的目光中验过了路引,牵马走到了燕楚江身边。 最终,两人在夕阳西下之时,牵马步行入城。 “李公子依旧如此风光,如今重新回到这座城,怕是缘分未了啊。”燕楚江调侃道。 李舒然被裴嗣急召归都,见到他的那一刻便是将国主裴稷的密旨抛给了他,让他秘密前往苏州城的军械司督造,他连着赶了好几天的路,却也不见疲态。 闻言随即笑应道:“这缘分李某万不敢强求,万一不慎,又把小命落在这里该如何是好,愁啊!” 燕楚江抬手抚摸着马儿的鬃毛,笑道:“李公子这话我也不敢应啊,如果你这回出了事,我可没办法跟贵国交代。万一惹到了你们奕王的头上,七姑娘怕是会怨我。” 李舒然闻言,嘴角根本压不住,毕竟燕楚江的那点风流韵事,根本瞒不过他的耳目。 在两人分道扬镳时,燕楚江给了李舒然一块玉牌,可保他北上苏州城一路畅通无阻。若是路上有人胆敢阻拦,这枚玉牌亦可护他性命无虞。 而他的目的地,则是位于苏州城的那座受南阳皇命所修筑,由上官氏奉命督造的军械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