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先别死,王妃要捅第一刀》 第一章 杀了他! 既然半年后就得被弄死,不如先下手为强! 这个念头在殷皎皎被萧元驰要了第三回时跳出来,一直挂在心头,挂到她疲惫睡去。 在这种事上萧元驰从不懂怜香惜玉,只顾自己高兴,肆意的攻城略地全不管她的感受,起初殷皎皎给他找理由,她想,这很正常,男子嘛,尤其还是他这般军中历练出的军汉,越是粗心越刚正。 直到那日,当她亲眼看见,他握着他妹妹那擦破皮的手高呼御医,她才发现,他不是不懂怜香惜玉,他只是不怜惜她。 也对,不爱,何来怜惜? 帐顶悬着的花鸟纹鎏金银香球,缭绕着萧元驰惯用的沉水香,殷皎皎艰难地偏过头,下一秒,愣住。 什么情况,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厮居然没走! 每次同房结束,萧元驰都是挥袖便走从不留宿,何以今日留了? 殷皎皎凝视着这张俊美的侧脸,忍不住想起那场要命的初见。 骁勇无畏的将军在一个香气扑鼻的春日得胜还朝,殷皎皎在不远处的楼台上眺望,一望就望进了心底里,从此只得一个梦想,那就是嫁给他。 为了实现这个梦想,她无所不用其极。 什么相府嫡女的体面,什么世家贵女的矜持,通通不要了,唯有萧元驰的一个眼神一句话才是最要紧的,只要他说喜欢,她便去寻去学,只要有他出现的场合,哪怕是场枯燥的法会,她也削尖了脑袋钻进去,凑到他身边,欢快的唤一声:“王爷!” 一天十二个时辰,她恨不能天天在他眼前晃,求他回头看一眼。 这份痴心遮不住藏不了,很快传遍了全大雍,街上随便抓一个说书先生都能来一段殷相千金追夫记,也曾有好心人来劝,说秦王殿下这般尸山血海里走出的男子,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你费尽心思也不过是勉强,倒不如及时收手,彼此体面。 但殷皎皎不肯,她偏要勉强,指望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萧元驰有一天能看到她的真心。 那一天来的意外的快,但看到她真心的不是萧元驰而是萧元驰的父亲,当今大雍的天子。 天子赐婚,将两人强行绑在了一块。 旨意降下那天,殷皎皎喜极而泣,只觉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子,不曾想,这会是悲剧的开始。 殷皎皎自嘲的一笑,重生前,她就是这般无可救药。 出嫁前一夜,祖母拐弯抹角告诫她,秦王强势有主意,即便嫁了到头来也未必有好结果。 但殷皎皎不以为意,她坚定道:“祖母,有没有好结果,我总得试过才知,再说,王爷的心又不是石头做的,只要我努力,定能焐热!” 带着祖母的叹息她进了秦王府,从此,没了安生日子。 秦王明里暗里的敌人多,作为秦王妃,她屡屡陷入危局,光被绑被俘前前后后就有数次。 最后一次,那位番邦将军道出了真相。 王妃,人家娶你不过是拿你当活靶子,还真以为是自己太弱连累他?你的秦王,心里从来都只有他妹妹宁远县主一个,就等着你死了给县主让位呢! 殷皎皎不信,她怒斥他污蔑,梗着脖子跟他理论,誓要为那顶天立地的好郎君正名,然后,然后……就被一箭射死了。 当胸一箭正中心脏,从后背直贯前胸,力透千钧。 殷皎皎愕然看向箭头处的标记,一个小小的驰字,古篆体,是萧元驰箭筒里的赤羽箭,工匠特别定制,唯有他能用。 毫无疑问,他一定是亲自拉开了那把山河大弓放出了这支羽箭。 咽气前,她看到了萧元驰风尘仆仆的上云履,耳边似真似幻传来他的呼唤。 皎皎! 除非情热上头,他从不这么叫她。 殷皎皎想要抬头再看一眼这个心硬如铁的男人,已然,不能够了。 再睁眼,人在王府,距离死期还有半年。 话本上都说,死过一次的人通常会变得平和变得释然,选择放手远离,殷皎皎货真价实地死了一次,方知,都是放屁! 作者肯定没死过,不然死生大仇要怎么释然?如何平和? 反正她不行。 回首前尘,殷皎皎自问没做过任何对不起萧元驰的事,他凭什么要她的命? 她已经默许他们之间永远有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妹妹了,甚至,她对他说了,若是实在放不下便将顾雪芝娶进来,她必会善待。 她不求他的爱了,只求,只求他能给她留那么一星半点的夫妻情分。 为什么? 为什么连这最后的一点期盼都不允许? 他就如此恨她,恨她至死吗? 殷皎皎轻吸鼻子,忍住即将滚出的热泪。 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 今日是嫁进王府后第五次遇袭,她在上山进香的途中被土匪掳去,索性,萧元驰离得近来得也快,她在地牢里屁股还没坐热,人已经出来了,算是有惊无险。 但下次,呵,可就没这么好运了。 掐指一算,距离被一箭穿心还有些时日,若是不想重蹈覆辙必得做出改变。 她是被萧元驰一箭射死的,想避开这个结局,要么是萧元驰不射箭,要么是她不被抓。 但以后呢? 她一日是秦王妃,一日便是堵在这对兄妹情路上的绊脚石,萧元驰上辈子会让她死在番邦给顾雪芝让位,这辈子难道不会? 她躲过了这回,难道没有下一回? 想到这里,办法呼之欲出,要想活命,唯有主动出击,先一步弄死萧元驰,永绝后患! 孀居的王妃总好过尸骨无存。 殷皎皎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萧元驰的颈子上。 那条颈子和下颌一起,组成了一条惊心动魄的优美曲线,曾无数次令殷皎皎心动。 但此刻,殷皎皎不心动,她死死盯住,开始在床上摸索。 情事开始前她正在沐浴,依稀记得曾以一根金簪挽发,萧元驰第二次要她时,那根金簪被晃掉了,应当就在床铺的某处。 她想要挪动身子又怕吵醒对方,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摸到那根簪子。 要命了!簪子的另一半被萧元驰压在了身下。 她只得屏息,再次挪动。 “嘶……” 浑身散架了一般酸软。 狗男人!她无声地啐了一口,无事,冷静,再小心一点!取出簪子,对准喉咙,然后快狠准的插下去,万事俱休! 殷皎皎暗暗给自己鼓劲。 升官发财死夫郎人间乐事,以后就做个封心锁爱的小寡妇,再养上那么七八九个面首,日子美滋滋! 簪子终于被抽出。 殷皎皎勾起唇角,睁大双眼,悄然举起了手。 萧元驰的颈子骨肉匀称,每每与她交颈缠绵,也会说两句令人脸红心跳的情话,让她以为,他也曾有过刹那真情。 殷皎皎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杂念。 不要心软,不要犹豫,面前这个男人杀死过你,你们之间只有你死我活,再无半点私情! 再见了,萧元驰! 「新书开张,一个偏酸甜的小故事,比上一个故事欢快很多应该,希望有人喜欢」 第二章 你要杀我? 说是迟那时快,就在金簪距离那条颈子还有寸许距离时,殷皎皎的腕子被攥住了。 攥住她的那只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同样的手,方才托过她的腰,摩挲过她的脊背,把她玩成了一滩水,殷皎皎再熟悉不过。 遭了! 怎么忘了这家伙可是大雍战神,哪怕还未清醒,身体也能先一步反应解决突发的危险。 真是脑子被门板夹了! 人家绰号“神屠”,十六岁便已横扫西洲饮马乌索河,如此身经百战的狠角色,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如何能够杀得死? 还好他是真睡着了,不然在她举手的瞬间,大概,就已经被他拧断脖子了! 眼看萧元驰缓缓睁眼,殷皎皎赶忙闭眼。 片刻后,男人略带慵懒的声音响起。 “你要杀我?” “……” “王妃?” 殷皎皎不动也不吭声,装的是个好死。 那声音里便又加了两分冷意。 “殷皎皎。” 殷皎皎好似刚睡醒般迷茫睁眼,定了定神才看向萧元驰。 “王爷!”看清人,她瞬间大喜,“你还在啊!” “什么叫还在?” “往日你从不……从不留宿的……”殷皎皎羞涩的眨眼,“何以……” 萧元驰双眸微眯:“想留便留了。” “哦,那……王爷,你为何要捉住我的手?” “这得问你。” “问我?” 萧元驰捏了捏她的腕子:“平白无故,为何要杀我?”‘ 殷皎皎骤然瞪大眼睛看向自己的手,无辜极了。 “杀你?王爷你开玩笑吧!” 这话一出口就落到了地上,萧元驰不接话只淡淡的看着她,眸光令人忐忑。 上辈子加上这辈子,这是殷皎皎第一回忽悠萧元驰,她没经验,摸不准这厮的脑子是不是和身体一样敏锐,但事已至此,唯有撑下去。 她瞧了瞧萧元驰又瞧了瞧那簪子,好一会儿才恍然。 “莫非,是因为那个梦?” “梦?” “嗯!我方才做了个梦,很吓人的梦!” 殷皎皎毫无心理负担的拉出了白日那个匪寨大当家,说梦中这厮欲对她行不轨之事,她顽强抵抗誓死坚不从,甚至拔出金簪要与贼人同归于尽! “王爷,太吓人了!”她撇着嘴耷拉着眼,嘟囔的声音里夹着哭腔,“你不知道,我怕那些山匪,更怕……更怕你不来救我……” 这波山匪只图财,不知被谁忽悠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结果就是全员一并入了土。 但在没入土前,殷皎皎委实煎熬过一阵,她说的是实话,怕的不是匪徒凶狠,怕的是萧元驰不在乎她的死活。 是以她免不得动了情,眼圈红起来:“没想到你不但来了,还留到现在都没走,王爷,我好感动!” 说完,立即扑了上去。 萧元驰一向不喜她如狼似虎的主动,如此这般定会惹他动怒厌烦,可不就脱身了? 殷皎皎盘算的很好,可惜,萧元驰不知是没有防备还是被她忽悠住,非但没推开她,反倒由她抱住,更是手一松,松开了她的腕子。 金簪滑落,她顺利扑进他的怀中,用他坚实的胸膛盖住了心虚。 胸膛下的心跳的很平静,听起来,她声情并茂的表演没给他带来半分动容,殷皎皎恨得牙痒。 半晌,男人的手落在她的肩头。 “匪寨已灭,你安心便是。” 他说着将她从身上扒了下来,翻身坐起。 地上大片的水渍沿着浴桶一路延伸到床下,翻倒的衣架下压着她的衫裙和他的披风,碎掉的白玉壶里还有红色的酒液,滴滴答答。 之所以如此不堪全赖萧元驰,每每沾染血腥他的性情便会变得格外阴晴不定,今日不巧,白日剿灭匪寨时开了杀戒,晚间他便来了兴致,将正在沐浴的她从桶中捞出,重生后,她有了拒意,反让他更有兴致,一次又一次,没休止似得。 殷皎皎身上只剩一件小衣,两条系带断了一条,剩下那条歪歪斜斜的挂在脖子上,堪堪遮住春光。 萧元驰收回目光,喝道:“来人!” 门外人立刻应声:“王爷!” 听声音是他的副将苏正清,看来这是要走,殷皎皎精神起来,往常两人同房后他大都会去书房过夜,顾雪芝搬来后,他有了新选择,时不时也去那边,这次大约也不例外。 总归,是要滚蛋了。 她不由喜形于色:“王爷要走了?” 萧元驰动作一滞:“不走。” “如何不走?王爷没有公务?” “处理完了。” “那王爷不要看书?” 萧元驰斜眸:“更深露重,看什么书?” 哇,原来他知道诶,那以前每每离开时找的那些处理公务以及看书的借口,怎么就找的那么丝滑呢? 殷皎皎磨着牙,无法反驳。 “你不想我留下?” “……” 先是刺杀再是赶他离开,萧元驰便是个傻子也能嗅出问题,以他的做事风格,得知枕边人怀有杀心定会先手起刀落干掉她,辛辛苦苦重生一回,若是连上辈子的寿数都没活到也太失败了! 殷皎皎忍下冲动,重重叹息。 “王爷何必这样问,自我嫁进来,你留与不留,从来……是我说的算吗?” 女人眉间有哀愁,似是当真在委屈,可惜萧元驰不吃这一套:“王妃谦虚了,为了你的一厢情愿,天子都要降旨赐婚,这份本事可不一般,说什么不算?” 殷皎皎的心不由自主抽了一下,这一年他们同床共枕,要多亲密有多亲密,但显然,这些不足以让他放下赐婚这根刺。 也是,为了顾雪芝,他会一直放不下。 “我不明白为什么圣上会突然赐婚,我也很震惊,我问过爹也问过祖母,他们也不清楚”殷皎皎咬唇,诚实无比,“王爷,在这件事上,我真的是无辜的!” 萧元驰默了片刻后,他猛地的逼近,一把攥住殷皎皎的下巴。 “这张脸看着确实无辜。”他坚硬冰冷的指腹碾过殷皎皎的唇角,“殷家女儿里就数你最能装会演,果真是你爹最得意的作品。” 殷皎皎再也不能按捺。 “萧元驰!” “令王妃委屈,是为夫之过,不如今日为夫便留下,好好陪陪你,如何?” 殷皎皎瞬间呆滞。 什么情况,他也重生了?还是被哪个孤魂野鬼附身了?无数念头闪过脑子,没有一个,是他可能回心转意了。 这厮到底想怎样?总不能是要拉着她严刑拷打一番吧? 局面僵持,殷皎皎不敢接话,萧元驰也充满耐心。 好在苏正清去而复返。 “王爷,西苑来报,说是……”少年迟疑道,“说是,县主头疼发作难受的厉害,要请大夫。” 萧元驰登时变了脸色,他没有半点犹豫立即松手。 “裴老先生到了吗。” “裴大人今日休沐,不若……请林院判?” 萧元驰闻言皱眉:“盖我的印登门去请,休沐何时都能休,雪芝的病拖不得。” “是!” 苏正清疾步而去,满脸都是晚半刻顾雪芝就要没命的急迫。 明明遭遇劫难的是她,被山匪恐吓威胁有生命危险的也是她,顾雪芝好好在王府待着,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半夜三更的,她突然就头疼的要死,必得太医署头号圣手结束休沐紧急出诊。 殷皎皎不意外,顾雪芝是这样的。 她一向柔弱不能自理,最擅长按需生病,巅峰时期三天病两回,真真假假,明眼人都看得出,独萧元驰看不出。 殷皎皎自嘲地一笑,但也许,他不是看不出,只是不在乎真假,就和不在乎她殷皎皎的真心一样,他不在乎顾雪芝的手段心机,反正都是可爱的。 眼看着萧元驰更衣完毕就要走,殷皎皎心底猛地一抽,下意识的,她唤出声:“你别走……” 话音未落便已后悔,糟糕,习惯了,几乎是本能的就想要挽留,又要自取其辱了。 果然,萧元驰披上大氅跨步而出,不耐烦的撂下四个字。 “不要胡闹。” 是了,受了苦楚的妻子央求夫郎陪伴个一时半刻,在萧元驰眼里是胡闹,但平平安安的顾雪芝假装头疼就不是胡闹,非但不是胡闹,还是耽搁不得的正事,需要他不管不顾的拉着全天下的人来陪她演戏。 殷皎皎用被子蒙住头,将自己蒙进黑暗里。 没关系,她不心痛,她不在乎,她不爱他了,她只想杀了他! 第三章 想弑夫就有人递刀 下人们得了令,一波收拾房间一波伺候萧元驰离开。 屋内的狼藉并没有让他们有特别的反应,大家习以为常,不会因为王爷和王妃的情事如此热烈而对王妃另眼相待,毕竟,隔壁侯府的世子也这么对他没名没分的通房。 彼时,天光已亮,殷皎皎不预备再睡。 “王爷也太不知道疼人了,怎么能这么对您呢,好歹,您也是王妃啊!” 丫鬟夏兰伺候她起身,对着她身上的痕迹大呼小叫,殷皎皎斜了她一眼,接过衣服披上。 “哎呀!”夏兰将手放在她额头上,“您发烧了!秋茗!” 另一个正在递衣服的丫鬟应了一声。 “快去请大夫,不,不对,先去告诉王爷!”夏兰哼道,“我们王妃才是真的生病了!” “等等!” 殷皎皎赶忙阻止,生怕晚一步秋茗就冲出去了。 人家病她也病,就算是真病也成了假病,西苑里正你侬我侬,她不躲远点还冲上去抢人,除了更招萧元驰讨厌外,毫无用处。 重生一回,上辈子的惨痛教训,殷皎皎不预备再犯一遍。 “秋茗,多半是风寒,叫大夫来一趟写个方子就成,不必惊动王爷,去吧。” 秋茗应声离去,夏兰诧异非常。 “王妃,为何不告诉王爷呀,西苑那边断根头发丝都得大呼小叫喊王爷呢,您刚正是个直性子,平时总与王爷斗气,总不肯服软,次次伤的都是自己,要夏兰说,您很该学学人家,该示弱啊就示弱!” 殷皎皎再次斜眼夏兰,她突然意识到,这丫头,其实暴露的蛮早。 上辈子她也是这番说辞,听得殷皎皎暖心极了,只觉小丫头当真知心人,斗不过顾雪芝可不就是因为自己为人太正直,不会顾雪芝那般虚伪功夫才不如她讨喜嘛! 呸! 她一点也不正直,这两年为了讨萧元驰欢心,她什么虚伪功夫没做过,装纯扮娇弱这招早用过了。 说白了,男人不喜欢你,哪怕你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在他眼里也跟天桥下耍把事的没区别。 如此简单的道理,置身其中的她不懂,置身事外的夏兰不该不懂,偏她非但不阻拦反倒怂恿,恨不得让她在萧元驰的禁区里蹦个彻底。 由此可见,此时的她已经背叛了。 可为什么呢? 夏兰是殷府家生子,自小同她一起长大,私心里,她是拿她当姐妹的,吃穿用度比寻常门户的小姐还好,及至后来入王府,她也一心为她打算,自己岌岌可危时仍记挂着要给她找一门体面的亲事,送她出火坑,谁能料想,有朝一日,她会在关键时刻背叛,害她断了一条腿,失了一个孩子。 殷皎皎抚摸着还没断的腿,心有余悸。 “王妃?您说句话啊!” “你的建议很好我会考虑,但今日还要进宫见淑妃娘娘,旁的事就先放放。” “您都这样了还要进宫?”夏兰不解,“不若借大夫的口将请安一事推了好了,左右,娘娘请您去也没什么好事。” 啧,真不愧是她的贴身侍婢,随便一句就说到了她的心坎上,若不是重生一回有了准备,她定会接一句有道理! 季淑妃,萧元驰和顾雪芝的养母,天子赐婚前,最致力撮合两人的人。 殷皎皎的出现棒打了她看好的一对鸳鸯,这仇结的是不深不浅刚刚好,上辈子,她三天两头宣她进宫叙话,说白了,就是不想她留在王府和萧元驰培养感情。 殷皎皎心知肚明,自是能拖就拖能推就推。 但今次,她想死季淑妃了! 记得大概就是这两天,季淑妃就会借口开枝散叶给王府塞美人,美人都是精挑细选的良家子,殷皎皎拒绝不能只得放进府中圈着不许她们见人,这般不贤惠的行为很快传到了季淑妃的耳朵里,她勃然大怒亲临王府,借着大办宴席的机会强行将美人们叫出来展示。 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宴席出事了。 美人里有两位刺客,打着献舞的名义刺杀萧元驰。 真是想打瞌睡就来枕头,想弑夫就有人递刀,自己杀既不安全也不容易成功,还是借刀杀人来的快乐! 殷皎皎忍着笑道:“发烧而已吃点药便好了,礼数可不能废,今日必得进宫给娘娘请安。” 上辈子,萧元驰平安度过这场刺杀是因为她奋不顾身挡了刀,这辈子,呵,做梦! 殷皎皎一边盘算一边沐浴更衣,迫不及待准备进宫。 不想,刚迈出门就兜头撞上了苏正清,对方还未开口,殷皎皎立即明白。 避子汤,每次情事过后必备的存在,不论床上有多热烈多默契,下了床,萧元驰态度坚决,那就是,她不配与他有子。 殷皎皎曾为此痛苦许久,如今,她先一步将托盘里的避子汤端起来,话不多说,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如此豪迈的举动直接把一众人等惊呆了。 “王、王妃,您……” 殷皎皎放下碗,一瞥托盘,奇道:“怎么还有一碗?” 苏正清呐呐道:“王爷说……” 殷皎皎不想听王爷又说了什么,她再次端起碗一饮而尽,绝不讨价还价。 “废话就不用说了,我喝也喝了,若是再无旁的事,就赶紧回去复命,别挡道。” 苏正清望了望天,时辰尚早,此时过去怕是宫门都没开,王妃什么时候这般有孝心了? 他迷惑极了,回去复命时仍感叹不已。 “一饮而尽?” 萧元驰从书架前转过身。 “回王爷,没错的,娘娘这回可痛快了!跟喝蜂蜜莲子羹似的!”他顿了顿,“不过末将听说王妃受了寒有些发烧,喝避子汤前还喝了一碗驱寒的药汤,不知两味药相不相冲……” “发烧。”萧元驰把玩着一根簪子冷笑,“听谁说的?秋茗还是夏兰?” “都不是,是孔妈妈,她不知末将在听,正和宋妈妈感叹王妃懂事了,生病都不肯打扰您,还强撑着要去请安。” “她出门了?” “嗯,末将过去时就要出门,现在多半已经在宫门口候着了,王妃这是要请头一份的安啊。” 萧元驰缓步行至桌前,随手一抛便将那根金簪精准的抛进了笔筒。 “又耍弄些无聊心思,倒是不嫌累。” 苏正清撇嘴,他还是觉得孔妈妈说得对,王妃是懂事了不是耍心思,往日宫里传召,传三次她能去一回都算不错,去的那次还得拖拉到宫门要关了才肯出门,这回不一样,恨不得站在宫门口等开门。 多么,孝感动天。 …… 孝感动天的殷皎皎还是辜负了苏正清的期待。 她没能请上头一份的安,不积极不知道,比她积极的人居然很是不少。 淑妃未传召,请安的人便被安排进侧殿等候,一屋子女眷里,殷皎皎辈分靠后,但位置却在东面靠窗的上座,只因秦王虽行七,可战功赫赫深得圣上宠爱,是以,王妃也跟着地位超然。 殷皎皎扶着软靠坐定,挂出得体的微笑:“各位姐姐好早。” 第四章 等萧元驰嗝屁 “这话该我们说才是啊。”鲁王妃睇了她一眼,“天下红雨了,居然能看到秦王妃这么早来请安呢。” “可不是,往日娘娘三催四请都劳动不了弟妹大驾,今日居然这般早,该不会是秦王殿下也入了宫,你追着来的吧?” 接话的是齐王妃,默契的和鲁王妃配合完,相视一笑。 鲁王和齐王,一个行三一个行四,虽年长但母妃没实力自己又不争气,在皇帝那里很不得脸,和意气风发的秦王没得比,他们的王妃论家世也不比相府如日中天,但她们敢肆无忌惮地调笑她。 说白了,外头百姓不清楚,她们这种贵胄很清楚,秦王妃人憎狗嫌,无论如何得罪,秦王都不在意,相府……更是不会发话。 面对这些,以前的殷皎皎都是忍,为了不惹萧元驰生气,她努力模仿顾雪芝的为人处世。 顾雪芝在皇族贵胄里十分吃得开,除却身世背景,最备受赞誉的便是温柔和婉善解人意,殷皎皎观察了又观察,总结出了自己的行动准则,那就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一字曰:忍。 上辈子,倒是没忍出什么好下场。 那么如今,还忍吗? “两位嫂嫂真会说笑。” 殷皎皎垂眸,决定再忍一次。 淑妃还没见就和这群长舌妇闹起来,万一出了差错拿不到美人,岂不白进宫一场? “说笑?”鲁王妃不咸不淡的哼了一声,“弟妹觉得是便是吧。” 齐王妃也哼了一声,转眸看向末座:“雪芝,我瞧半天了,你这镯子有些眼熟,有什么说道吗?” 没错,一早请安的人里还有刚刚闹完头疼的顾雪芝。 殷皎皎以为萧元驰高低要陪她整晚,谁曾想,人家出门比她还早,一屋子王妃,顾雪芝作为孙将军的遗孀,按身份只能敬陪末座,但作为淑妃的义女,圣上亲封的县主,她的姿态半点不低。 袅袅娜娜的坐着,闻言羞涩的将腕子缩了缩。 “回王妃,这镯子是旁人随手送的,我也不太清楚呢。” “随手?” 鲁王妃见识广,略看了看便认了出来,“雪芝妹妹,这镯子是南海王进贡的珍品,那使臣与我家王爷交好,闲时提了一嘴,说这镯子费工又费料,偏这料子又是极品赤龙玉,难寻得很,十年,也就做成了这么,一只。” 鲁王妃竖起一根手指,余光扫过上座。 “这……”顾雪芝像是很歉意似的,也瞥了一眼上座,“既被姐姐瞧出来,雪芝也不瞒姐姐了,是前儿我瞧见这镯子好看,撒泼打滚和王爷闹来的。” 鲁王妃噗嗤笑出声。 “咱们这屋里啊有的是撒泼打滚的人,但绝不是雪芝妹妹你,七弟向来疼你,怕是你眼一瞧,他就巴巴送你了吧。” 顾雪芝脸一红,支吾着说没有。 “好了,别不好意思了,我仔细瞧瞧。”鲁王妃说着,抬起顾雪芝的皓腕仔细端详,“啧,确是好东西,当是前些天陛下夸秦王献计有功时赏下的。” “这才赏……就到了雪芝妹妹手里。”齐王妃拿帕子掩住嘴角,“有的人恐怕连知道都不知道呢。” 侧殿不大,人家又刻意讲给她听,殷皎皎自是听了一耳朵,听得心一阵抽痛。 萧元驰受什么赏她确实不知,府里有管家,是深得萧元驰信任的张先生,将府中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轮不到不被待见的王妃当家做主。 原来还有这样好看的镯子吗?萧元驰可从没主动送过她东西,仅有的那一件…… 殷皎皎转眸看向窗外。 那一件,还真是她撒泼打滚抢来的,也不是赤龙玉那种好东西,只是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东山白玉,小小的很普通,就这,萧元驰都一脸为难不想给。 罢了,都要弑夫了,还纠结这些细枝末节做什么?等那个混蛋一命呜呼了,顾雪芝就抱着那劳什子镯子哭死去吧! 几人围着顾雪芝姐妹情长,时不时阴阳怪气两句,殷皎皎老僧入定全不搭理,一门心思等着传召。 好在淑妃没让她等太久。 她们在内侍的引导下鱼贯而入,殷皎皎本该坐下首第一席,不料,席上已经有了一个比她身份尊贵的顾婕妤,她只能退居第二。 顾婕妤,顾雪芝的姑姑,论圣宠,宫里排前五,只因没有生养位分不高,顾将军当年战死沙场,留下独女和年幼的妹妹,皇帝怜惜,先把那女儿接进宫让淑妃教养,过了几年又将那妹妹接进宫,封了妃子,只为延续顾家一门的荣耀。 萧元驰和顾雪芝也是由此结识,是货真价实的青梅竹马。 殷皎皎也是后来才听说,宫里头很有些人默认两人日后会是一对,这两人大概也这么默认,奈何圣心难测,天子亲手拆散了这一对璧人,给萧元驰指婚后不久又给顾雪芝定了亲,嫁给当时最闪耀的将门新星孙将军。 “早起看窗外桃花开得盛,想起姐姐这边的桃花是宫里头最好的,必得来姐姐这里赏才叫赏花呢,正巧雪芝也要进宫探我,我便叫她过来了。”顾婕妤笑眯眯开言,打断了殷皎皎的沉思,“姐姐也好久没见雪芝了吧。” “就属妹妹你懂本宫,来,雪芝,走近点,叫本宫瞧瞧。” 季淑妃毫不避讳对顾雪芝的疼爱,左瞧右瞧,“瘦了,是不是又病了?哎,就不该送你去元驰那,他事情多顾不上,王府没个知心人照看你,本宫真不放心。” “娘娘,雪芝好着呢,没病没灾的,王爷对我很好。”顾雪芝虚弱地咳了两声,“王妃也好,真的!” “你心善,看谁都好。”季淑妃疼惜的打量她,瞧见她衣角绣的芙蓉,忽地笑起,“元驰腰间挂的那个新荷包,可是你绣的?” 顾雪芝身子一僵,羞怯道:“都是些闺阁里绣着玩的小玩意,王爷怎地还拿出去了呢!” “你那若是小玩意儿,他家王妃绣的只能叫……”季淑妃顿了顿,睇了一眼殷皎皎,“让你绣的《春水图》呢?” 殷皎皎正在出神,不妨她有此一问,忙道:“还在……绣。” “还在绣?”季淑妃重重叹了一口气,“希望今冬能看到你的《春水图》吧。” 季淑妃强调了冬和春两个字,逗得一众人前仰后合,殷皎皎抿唇,想起那幅糟心的绣作。 春水图是半月前季淑妃叫她绣的。 那时,她刚因为给萧元驰炖补品烫伤了手,季淑妃摆明了刁难,但她不敢拒绝,只能忍着疼拼命绣,在只差一座亭子就要完工的当口,天降横祸,她被山匪劫走,那幅未完工的春水图因她走哪带哪也跟着去了匪寨,混乱中,被踩得残破不堪。 殷皎皎握紧帕子,没事的,不委屈,等萧元驰嗝屁了,就让季淑妃抱着春水图哭死吧! 所以,她怎么还不给她塞美人?! 殷皎皎心急如焚,偏季淑妃不急,一会儿拉着顾雪芝嘘寒问暖,一会儿和顾婕妤姐妹情深,又一会儿要教育鲁王妃不跟鲁王计较,直等到殷皎皎快要睡过去。 “娘娘,皇家最要紧的还是开枝散叶!” 第五章 给他添美人 来了来了!开枝散叶来了!殷皎皎猛地的抬眸! 鲁王妃扬着下巴,声音响亮。 季淑妃果如记忆中那般颔首道:“鲁王妃说的有理,本宫也这样想,秦王妃,你怎么看?” 秦王妃殷皎皎拿出了毕生所有的修养,缓步,走至殿中,躬身行礼。 她几乎颤声了。 “娘娘!我也这么看!!!” 洪亮有力的回答瞬间惊呆了这座殿宇里的所有人。 季淑妃一肚子要劝解的话卡在喉头,半晌,她道:“你……你确定?” “确定!” 为表诚心,她奋力点头。 殿中更安静了,无人不在纳罕,这秦王妃是傻了还是疯了,亦或是又想出了什么新花样要讨好秦王。 顾婕妤先出声:“姐姐,恭喜,秦王妃终于懂事了。”她笑着看向殷皎皎,“虽说晚了点,但到底是想开了,你家老祖宗在九泉之下也可安心了。” 殷皎皎一僵,便听顾婕妤又道:“姐姐,既然秦王妃都如此说,妹妹斗胆,有个想法。” “你说。” “如今秦王府人丁单薄,堂堂皇子,后宅只一个年轻王妃,连个研墨点灯的通房也无,看着不像,可若从外头挑人,一时半会儿挑不中心仪的,时间也耽误了。”顾婕妤微笑,“不若,从自家挑,知根知底又有感情基础,也放心不是?” 她还没说完,殷皎皎就皱了眉,不对啊!上辈子不是这样的呀! “妹妹觉得……雪芝不错。” 顾婕妤说着望向顾雪芝,顾雪芝大惊失色,半是羞半是慌道:“这……这不妥吧!” “如何不妥?你和孙将军只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当初圣上指婚,千里迢迢将你送去西洲完婚,谁曾想,刚拜完堂他就上了战场,一场恶战之下竟是再回不来,苦了你,小小年纪竟成了寡妇。”顾婕妤疼惜的拉过侄女的手,“也就你,死心眼,非认下孙夫人这个名头,要本宫说,便是回来继续做县主,再择一门亲也是使得的。” “姑母,您别说了。”顾雪芝垂下头,“雪芝命不好。” “呸,哪里是命不好?”顾婕妤再次看向上座,“姐姐,你我心里都清楚,雪芝原不该受这般苦,只是阴差阳错叫人捷足先登,现如今何不拨乱反正,回归正途呢?” 鲁王妃听罢和齐王妃对视,心道,顾家这算盘打的够精,认下孙夫人的名头哪里是因为死心眼,不过就是孙家在军中有威望,孙夫人这个身份可比一个空头县主来的扎实,拿着这份实力做嫁妆再进秦王府,哪怕就是个侧妃,凭两人的感情,早晚能扶正,秦王的前途不可限量,顾家的富贵可不就更长久了? 这个想法提的堪称皆大欢喜,秦王不会有意见,季淑妃也有好处,顾家又得实惠,真是哪哪都畅快,独殷皎皎不畅快。 什么玩意?美人刺客呢?怎么就成顾雪芝了? 萧元驰人没死,心上人还收进府里了,好家伙,那她还重生个什么劲,再世为人做红娘? 眼见季淑妃被说的动容,殷皎皎赶紧道:“娘娘,不可!” “如何不可?” “弟妹。”齐王妃插话,“方才你可同意了,如今见是雪芝妹妹便要反悔?这不好吧。” 这两个王妃纯纯看热闹不嫌事大,殷皎皎懒得理会,只看着季淑妃。 “娘娘,县主与王爷青梅竹马,原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只是……” 她瞥了一眼顾婕妤,顾婕妤不悦道:“可是什么?圣上本就有意让雪芝再嫁,嫁进王府不是正好?” “婕妤这话可与陛下提了?” 顾婕妤一噎,勉强道:“自是提了,陛下正在考量。” 殷皎皎瞧她神色便知提或许是提了,但皇帝大约没考量,她不好再从皇帝下手,这才想从季淑妃这边打开局面。 于是,殷皎皎重新望向季淑妃。 “娘娘,大雍皆知,陛下爱重顾家,县主的上一桩婚事就是陛下亲自拟定,如今要再嫁,恐怕……也得陛下点头才是。” 季淑妃凝重起来。 殷皎皎趁热打铁,低声道:“县主如今也是孙夫人,孙家和王爷同在军中,这动一下,牵涉的不止后宅还有朝堂,陛下的考量里多半也有这一层。” 此言一出,季淑妃脸色骤然一变。 她自是非常希望顾雪芝做儿媳,皇帝也确实对顾雪芝和孙将军的婚事叹息不已,觉得亏欠了早亡的顾将军,想着再给她指一门,可此一时彼一时,季淑妃曾试探过,没试探出结果,皇帝没说好或者不好,只寻了个话头岔开了。 可见顾雪芝的婚事在皇帝心里确实不是小事,若是强行推动,当真扯动朝堂,说不得就是后宫干政,白白添了一桩罪。 顾婕妤也听得明白,她握紧帕子,剜了殷皎皎一眼,平时是个傻的,怎地今日精明起来,一句就打到了关键。 “有些道理,给王府添新人的事看来还是要从长计议。” 殷皎皎一怔,从长计议,等会儿!怎么从长,长到什么时候?她只是不想顾雪芝进府,不是不让别人进府啊! “娘娘!”殷皎皎忙道,“事情还是要办的,县主不行还有别人啊,天地下的好姑娘还有很多的嘛。” 季淑妃彻底懵了。 殷皎皎眼中的殷切不是假的,诚恳的态度也不是假的,她居然真的肯替萧元驰找女人,是被雷劈了还是天下红雨了? 她缓了好一会儿才捂着胸口道:“你是真的长大了,那依你之言,此事该如何?” “回娘娘,我想着也不必那么郑重,选名门淑女要考量的太多,一时半会儿定不下来,不如挑几朵模样好性情好的解语花进来给王爷解解闷,王爷也轻松不是?这一轻松啊就心情好,心情一好,就容易开枝散叶了。” 殷皎皎斟字酌句,生怕提醒的不到位季淑妃领会不到她的意思。 但显然,季淑妃立刻就领会了,她恍然一笑:“不错,与本宫想到一块了,这样,你先别忙着回府,去园子里逛逛赏赏花吃些点心,晚点本宫再与你叙话。” 季淑妃片刻不等就叫了散,出得殿门,殷皎皎只觉今日的日头都可爱了,四周俱是快活的空气。 美人刺客妥了! 第六章 她又要假摔? 大事落定,殷皎皎有了赏花的兴致,她步履轻快扬起脸。 “王妃,您糊涂啊!便是鲁王妃和鲁王这般和睦,为着添侧妃一事也得闹龃龉,您和王爷……怎地还上杆子给他塞女人呢?”夏兰急得跺脚,“您日后还想不想见到王爷了!” 殷皎皎的好心情瞬间落了地,她摆手示意莫要再说,偏夏兰看不见。 “王妃,若是名门淑女进府,行事有章法,咱们还有办法收拾,若是舞姬伶人,那种不三不四的女人最是没脸没皮,又顶着娘娘的旨意,您性子直,可怎么斗得过呀!” “夏兰!” “夏兰姐这话委实可笑,淑妃娘娘今日是铁了心要塞人,不是这个便是那个,王妃若是拒了岂不又添罪状?你是觉得王妃被娘娘误解的还不够深吗?” 说话的是沉默了一路的秋茗,殷皎皎诧异的看向她,小姑娘鼓着脸颇不服气的模样。 秋茗比夏兰小两岁,刚满十九,是殷皎皎进府后张先生送来伺候的贴身大丫鬟,她平时不怎么言语又是外路来的人,殷皎皎从不爱搭理她,现下听她所言,她奇道:“你这么想?” 秋茗点头:“回王妃,依秋茗看,您做得对,名门淑女才麻烦,各个后头都有背景,一个行差踏错可大可小反倒动不得。”她低语,“如今圣心不定,朝堂局势诡谲,咱们王府更是风口浪尖,小心驶得万年船啊。” “区区后宅之事有什么可” “夏兰!!”殷皎皎断喝,“秦王府如今是供不起你这尊神了,让你闭嘴你当耳边风,不若我今日就打发了你,让你回乡说个尽兴!” 夏兰自跟了殷皎皎起从未被她这般呵斥过,一时怔了。 殷皎皎扶额,大约是气的,额角一跳一跳的抽痛,但她的心里高兴,原来,身边也不尽是夏兰这样的白眼狼,还有秋茗这般聪明伶俐懂得为她着想的忠仆。 说来,上辈子秋茗也曾进言让她提防夏兰,可惜她没听进去,还觉得这丫头阴险挑拨她们主仆的情意,后面便找了个机会将人打发走了。 殷皎皎牵过秋茗的手拍了拍道:“你说的很好,有些人有些事在我这里一叶障目,反倒是你或许能看清,日后你要记得时时提醒我,有话该说就说,不要怕。” 秋茗伺候了殷皎皎近一年,头一次得了她的夸赞,感动道:“秋茗谨记在心!” 殷皎皎转头望向不远处的桃林。 “我是为了王爷和王府考量,并非争宠斗气,明白了吗夏兰?” 夏兰呐呐点头,不再多言。 …… “王爷,王妃方才在清宁殿与娘娘叙话,如今应是逛园子去了。” 萧元驰一进宫门就得了内侍禀报,他将佩刀扔给苏正清,嗯了一声。 那内侍喜滋滋道:“王妃与娘娘谈的投契,还帮着娘娘参详要给府中添怎样的佳人。” 苏正清先愣了。 “我没听错吧?” “没错的,王妃说与其大张旗鼓挑名门贵女,不若寻些家世清白的解语花更让您舒心,娘娘也这么想来着,听了很高兴呢。” 苏正清吞了吞口水看向萧元驰。 萧元驰挑了嘴角,勾起一抹森冷的笑。 “她这烧发的真精神。” …… 一阵凉风吹过,殷皎皎打了个喷嚏。 大约是晨起那碗风寒药起了效果,她没走几步就感觉困乏,只得歇在亭子里喝热茶,可亭子四面漏风,坐久了也不是事,万一风寒加重就不好了,她只得起身下亭,继续往园子深处逛。 遇见萧元驰的时节也是个初春,风景比今年艳丽,天气回暖也比今年早。 若是能重生在认识萧元驰之前就好了,她必不会再去围观他得胜还朝,她会躲得远远的,不见他的人不听他的消息,到了年纪,寻个外放出京的普通人嫁了,从此与萧元驰再无瓜葛。 可惜,上天没那么好心。 殷皎皎忍不住抚上胸口,那里挂着一枚平安扣,最普通的东山白玉制成,有裂纹有沁色,丢去西市的小摊上卖都没人买,却是萧元驰送给她,唯一的东西。 隔着层层衣衫,她竟觉得那东西在发烫。 “娘娘是不是累了,淑妃娘娘还未传召,不若歇歇?” 殷皎皎点点头,扶着夏兰坐在池畔的石凳上,这一坐下,愈发觉得胸口除了烫还有些闷,连带着头也昏昏,糟糕,不会是风吹多了,寒凉又起吧? “王妃今日好大气势,怪道落入匪寨也有法子应对,没叫人欺负了去。” 这细细的小嗓子,一语三叹的小调调,殷皎皎不用回头便知是谁。 两个丫头先行礼:“县主。” “叫什么县主,该叫孙夫人才是。”殷皎皎捧着手炉,不看人,“天寒地冻,孙夫人不赶紧回去养病,居然还有心情逛园子,本王妃佩服。” 孙夫人微微一笑,径自坐在另一张石凳上,轻轻抚弄腕上的镯子。 “我本是探望婕妤,探望完了确实该回王府,只是突然想起王妃也在,便想着一道回去,毕竟我乘的那辆马车原是王妃的行驾,要物归原主才是。” 殷皎皎长睫微颤,便听顾雪芝歉然道:“说起这个,王妃莫怪,今日出门,王爷担忧我身子不爽快非要我乘那一辆,害得王妃你只能乘那辆小的,是雪芝的罪过。” “这么说,孙夫人是来和我赔不是的?” 殷皎皎终于还是转了眸,登时,目光就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腕子上,那镯子当真美丽,水头细密润泽,颜色上等浓稠,那红,红得耀眼红得不可一世,红得殷皎皎眼睛疼。 “是要赔不是。”顾雪芝点点头,“王妃能原谅吗?” 顾雪芝貌美,十四岁时便有画像在坊间流传,很得了些文人墨客的吹捧,被赞为当世洛神,但殷皎皎始终觉得过于吹嘘,这样的容貌宫中一抓一把,但她不得不承认,顾雪芝很善于利用这份美貌,浓淡相宜的妆容,柔美可人的声音,加之那双含情目,蹙眉望着人时实在无辜极了。 明明是来炫耀的,开口却是道歉,打着王爷的名头,堵得人半句话说不得。 这种本事,殷皎皎彻悟,她就是再重生十回也学不会。 她淡淡道:“既是王爷的爱护,孙夫人就受着吧,我原不原谅的有什么关系,王爷最大。” 秋茗心领神会,忙道:“王妃,估摸着清宁殿也要传召了,不若先回去等着?” “嗯。” 殷皎皎扶着她就要起,顾雪芝忽地一把拽住了她的袖子。 “王妃就如此讨厌我吗?”她不知何时含了泪,“宁愿让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进府也不愿接受我。” 殷皎皎扯了扯袖子,没扯出来,又听得她的哭腔,只觉脑仁嗡嗡作响。 “孙夫人,你若是不服气便去找王爷哭好了,对着我演什么?” 顾雪芝恍若没听见这直白的敌意,她缓缓起身。 “你已经是王爷的正妻,这是天定的事实,我从未想过改变,想要进府也不是为了与你争长短,而是……而是为了我对王爷的一份情,想要日日看他盼着他,我以为,王妃您这般爱重王爷定能理解才是。” “孙夫人!” 秋茗嗅出不妥想要扯开她,不想夏兰先一步拦住。 “秋茗,县主和王妃说话会有分寸,咱们不要太多动作,免得……免得又给王妃招祸。” 秋茗略迟疑,便见顾雪芝已然抓住了殷皎皎的胳膊。 殷皎皎有气无力挣不开,狐疑极了,顾雪芝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等等! 她的目光掠过顾雪芝落到了后头的池子里,不会吧不会吧,她又要假摔? 第七章 畅快些做个恶人 第一次见识顾雪芝的心计手段,便是她假摔。 那是大婚第二日,她和萧元驰一起进宫谢恩,彼时顾雪芝婚事已定,大大方方坐在清宁殿与她话家常,一口一个嫂嫂。 按理,她不是公主只是县主,称不得萧元驰一句哥哥,但清宁殿是淑妃的地盘,有淑妃和萧元驰宠着,叫便叫了。 殷皎皎头回见她,被她满口的嫂嫂迷惑,只觉外头那些兄妹传闻都是瞎话,用来编排这可怜孤女的,瞧瞧,多有眼色多会说话的好姑娘,比萧元驰可热情多了。 是以,她请她去花厅赏花时,她乐得像个傻子,更是亲挽了她的手,一边夸她和孙将军般配一边赞她心灵手巧花养得好,端足了讨好小姑子的架势。 不曾想,再一回头,顾雪芝推开她,冲着花架就扑了过去。 登时花盆坠地,惊叫声连连。 淑妃和萧元驰闻声而来,只看到血流满面的顾雪芝和站在她旁边悬着一双手的殷皎皎。 场面好看极了,没人不觉得是她嫉妒心起推倒了顾雪芝,任她说破嘴皮都没用。 萧元驰挥开宫人,亲自将顾雪芝抱起来,他的目光凶狠,声音更凶狠:“殷皎皎,雪芝若有个好歹,本王定叫你好看!” 如果言语能做利箭,殷皎皎想,这一箭不亚于后来射死她的那一支。 “王妃,这些话在我心里憋了许久,今日必得讲出,往日你屡次对我出手,我都选择哑忍,是我明白,你误会我对王爷的心,我体谅,但这样的误会叫王爷夹在中间十分难做,我瞧着心疼,你难道不心疼吗?” 顾雪芝一边说话,一边缓缓后退,背后就是水波荡漾的池子,殷皎皎方才观赏了半天,知道里头养着许多漂亮的红鱼,不算浅。 看来,她是想故技重施。上回是撞花架,这回大约是要跳水池,但上回是在清宁殿,撞给淑妃和萧元驰看,这回要给谁看? 理智告诉殷皎皎,她应该不着痕迹的退回来,坚决不给顾雪芝攀诬的机会,但心中最真切的想法却不是这个。 她早已是满东都无人不知的毒妇,口碑碎的捏都捏不起来,顾雪芝再怎么攀诬也不过是恶上加恶,叫萧元驰再讨厌她一些。 可如今,萧元驰的好恶对她来说还重要吗? 不重要! 那么……何不畅快些做个恶人呢? 既然世人都觉得她恶,她便恶得彻底恶的坦荡好了! 想到这里,殷皎皎将手一翻反攥住了顾雪芝,趁着对方愣神的功夫强行将人拖到了池边,顾雪芝原带着个丫鬟一时也愣住了,眼见着顾雪芝连连后退,在距离池水仅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奋力抵住了殷皎皎。 “王妃这是要做什么?” 她眼底是真切的恐惧,大约是没料到她的反客为主,大惊失色。 殷皎皎温柔一笑:“好姐姐,打的主意就是这个吧,别着急,妹妹我呀,这就帮你!” 言罢,她猛地往前一推,狠狠将人推进池中。 秋茗和夏兰看傻了。 不想接下来还有更刺激的。 殷皎皎片刻不耽误,这边把人推下去,那边跟着一起跳了下去。 跳下去的同时嘴里还大叫:“孙夫人别怕!我这就来救你!” 两朵水花先后升起,秋茗和夏兰愣愣然对视,对视后,惊叫道:“救人!救人啊!王妃和孙夫人落水啦!!!” …… 殷皎皎是会水的,七岁前,她和祖母生活在南方老家的庄子,每到夏日,她总会跟着庄户家的女儿们一起去荷塘玩水,虽说次次都会被祖母发现讨来一顿教训,但架不住小孩子爱玩,一来二去的,便也会了。 是以,刚入水时,殷皎皎很是自如的先踹了顾雪芝一脚,看她在扑腾中连喝了好几口水,很是痛快。 顾雪芝也懂水,且她打算的很好,假装落水及时扒住岸边,即便扒不住,岸边都是人,搭把手的事,谁料想这蠢王妃发了疯竟真将她推落了水,她反应不能只剩慌张,挣扎间水就灌了进来,她不得不更猛烈的挣扎,水也就灌得越沉。 眼瞅着就要坠入池底,有人架住了她。 殷皎皎奋力地托着顾雪芝往岸边游,奈何这人比她想的沉,池水比她估计的冷,最重要的是,她比自己以为的更虚弱,动弹起来才发现,手脚皆无力,眼睛都花了,她几乎是使出吃奶的劲儿在救人,可还是被顾雪芝拖的直往下坠。 做恶人真困难,恶一下,半条命都要送出去,下次还是要掂量才行。 索性,岸边不远,殷皎皎咬着牙将人推了过去,岸上已经聚满了闻讯而来的宫人,有人伸手而来,将顾雪芝扯了上去,殷皎皎身上一轻,忙要跟着上去,不想,正要伸手,一阵头晕目眩袭来。 她霎时天旋地转,整个人脱力般沉入池中。 池水瞬间淹没头顶,蛮横的钻进眼耳鼻喉,殷皎皎想咳嗽反吸入更多水,想睁眼只看到浑浊的水面,她慌极了,重生两天就死的话,到了地府,功德怎么算? 绝望之际,一条手臂穿入肋下托住殷皎皎的脊背猛地往上一提,在迷迷蒙蒙间将她带上了岸。 出水的一刻,空气从四面八方涌来,殷皎皎还未来得及吸一口,下一刻,那托着她的有力臂膀忽地一松,任她跌倒在地。 “这般水性还想救人?” 这讥讽的语调,冷漠的声音,化成灰殷皎皎都得再重烧一遍才能解恨。 她伏在地上大口喘气,缓了一会儿才勉强抬起头,泪眼朦胧里最先瞧见的是男人玄色的麒麟锦靴,再往上是暗紫色朝服和镶玉金冠,乍一见,恍若一个辉煌神君。 只是这神君略显狼狈,俊脸上挂着水珠,有一滴顺着修剪的整齐的鬓角滑下,滑到下颚,悬在那里颤巍巍的,颤到了殷皎皎的心坎里。 “你……救我?” “王爷!” 殷皎皎和顾雪芝几乎是同时发声,萧元驰闻声斜眸,顾雪芝也默契,哭喊着扑进他的怀中。 她浑身透湿,衣衫黏在身体上,隐隐能看出曲线,大约是实在委屈,哽咽着抽动着蝴蝶骨,实在我见犹怜,可众目睽睽又在宫中,萧元驰一双手落下去不是不落下去也不是,只能悬着。 “王爷,王妃她,她,”顾雪芝咬唇,胆怯的瞥着被秋茗扶起的殷皎皎道,“她像是要害我!” 第八章 她满心都是你 “孙夫人怎的平白污人清白,我们王妃明明是去救你的,这么多双眼睛全都看见了!” 秋茗反驳得义正言辞,围在这里的大半宫人都是被几个丫鬟大呼小叫叫来的,自是不知前情,纷纷点头。 顾雪芝含了泪:“王爷,他们……他们……雪芝当真是被……” 她很难启齿似的犹豫,唯有殷皎皎能看出那份优柔之下的恨意,状告的太强势不符合顾雪芝温良谦恭的处事风格,自是得犹犹豫豫含着冤屈才能最大程度的把状告的彻底告的真实,让萧元驰心疼。 果然,萧元驰渐渐拧了眉,面色阴沉。 顾雪芝的丫鬟见状忙道:“王爷,县主绝不敢欺瞒您,寒烟瞧得真真儿的,就是王妃推我家县主下水!” “你说是就是吗?”秋茗不服道,“王爷,王妃可是您亲手救上来的,若不是为了孙夫人,好好地,她何以要跳入池中!” 两个丫鬟各说各有理,眼见局面僵持,萧元驰反倒移了目光,示意一旁宫人。 有伶俐的立刻反应过来展开大氅披在顾雪芝身上,但人却扶不出来。 顾雪芝柔软的倚在萧元驰身前就是不撒手。 萧元驰只得亲自劝:“雪芝,这是在宫里。” 她这才意识到似的,赶忙松了手:“我……雪芝……雪芝一时情急,王爷恕罪。” 萧元驰震了震衣袖,笑道:“无事,可有受伤?” “方才落水时,像是被石头撞了一下腰。”她低声,“有些疼。” 殷皎皎揉着额角看两人,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还如此不避嫌,要是在别处怕是早抱在一起你侬我侬了吧! 本已压住的火气再次冒了出来。 她一把甩开秋茗的手,行礼道:“王爷,你也知道这是在宫里,一举一动无数眼睛盯着,贱妾哪里敢做什么,贱妾是真的豁出性命在搭救孙夫人,奈何,水性不行,救的不够彻底,让孙夫人受了伤喊了疼,是贱妾的错,望王爷不要怪罪。” 殷皎皎阴阳怪气自称贱妾,摆明了不服气,萧元驰瞬间沉了脸,眼底浮动的说不清是厌恶还是愤怒,声音也不如对待顾雪芝那般温柔。 “你倒是会说话。” 殷皎皎哼道:“贱妾只是实话实说。” 顾雪芝的丫鬟眼见她颠倒黑白,急道:“王爷,王妃说的不是实话,王妃” “好了!” 打断她的是顾雪芝。 顾雪芝垂下眼皮,含着万千委屈道,“王爷,王妃怎会害我呢,细想想,多半是我眼拙看差了,你莫要因为这点小事和王妃争执,那便是雪芝的大罪了。” 她说着,推开宫人,向殷皎皎行了一礼,颤声道:“王妃,是雪芝的错,你莫要生气,当心气坏了身子,雪芝在这里给你赔不是了。” 这一套行云流水的操作下来,便是围观全程的宫人都不免露出怀疑的表情,殷皎皎不由叹服,这人若抢的不是她的夫君,她大约会给她鼓掌,赞一声厉害。 她想,她该和她学习,她以退为进,她就比她退的更狠更委屈,她装宽容大度,她就该比她装得更宽容大度,总之,定不让她把这份楚楚可怜演到底,博下萧元驰的怜惜。 但有必要吗? 没必要,她不要他了,自然也不要他的怜惜! 于是殷皎皎抬起下巴,倨傲道:“孙夫人的道歉本王妃接受了,希望孙夫人吸取教训好好反思,若是下次再犯。” 她邪恶的一笑:“本王妃定不轻饶!” 话音一落,举众哗然,秋茗都蒙了,好昏的一招棋啊!这跟破罐子破摔有什么区别?王爷得气炸了吧。 萧元驰毫无意外的冷声:“殷皎皎!” “怎样!” 殷皎皎将胸一挺誓不低头,她自觉气势很足却不知已然红了眼圈,“王爷又想将什么脏水泼到我头上!” 眼前人一身鹅黄衫裙湿淋淋水哒哒,钗环歪了,鬓发也散了,春寒料峭,哪怕拥着丫鬟递来的大氅仍止不住的打战,她身量不高,这些时日或许过得不痛快,又比大婚时瘦了些,一缕湿发黏在脸颊,蜿蜒着淌水,滴答一下,落入领口,激得她下意识的发抖,真是哪哪都可怜。 除了眼睛。 一双溜溜的杏眼,黑琉璃一般写满了倔强和不甘,一如昨夜,她双手抵在他身前挣扎,亦是拿这双眼瞪着他,瞪得人心头火起,恨不得将她揉碎。 萧元驰下颚线绷得紧,眸光锐利如刀。 殷皎皎明白他这是真恼了,也对,他的心上人都低声下气赔礼道歉了,她居然不领情,委实罪大恶极。 殷姣姣心跳得快,呼吸也急促,理智告诉她,见好就收,左右美人已经到手,回去好好酝酿,等着萧元驰一命呜呼便好,何必争一时之气。 但不行,她非但不想服软,还想让他再生气一些。 思及此,她往前一步正要放话,忽地眼前一黑,整个人往后栽去。 失去意识前,她下意识,唤了句什么,好像……不该唤。 萧元驰即刻便要上前,却在即将触及的瞬间收回了手,他的神色陡然变得漠然,随即,对着那个比他更快的男子颔首道:“大哥。”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下拜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萧元奚一身苍红色锦绣袍服,头戴与萧元驰相似的金冠,一派金尊玉贵,应当是刚刚面过圣,因左臂接住了殷皎皎,绣着繁复祥纹的贵重袍袖被殷皎皎一身的池水洇湿,但他毫不在意,只拿空着的手随意挥了挥。 “不必行礼。” 他打量着殷皎皎,不解道:“弟妹如何这般狼狈?” 言罢,又看向萧元驰以及瑟缩在他身后的顾雪芝,眸中露出几分了然。 “七弟又和弟妹吵架了?” “大哥见笑了。” 萧元驰说着不再迟疑,上前一步扯过殷皎皎,离得近了才发现,女人浑身滚烫脸都要烧红了。 太子的臂弯骤然空落,有风吹过,他定了一下,片刻后垂下手。 “夫妻之间偶有龃龉再正常不过,弟妹到底是柔弱女儿家,你一个磊落男儿哄一哄又能如何?”太子温言相劝,“她满心都是你,方才唤得……你也听到了,何必闹成这样。” 第九章 含羞带怯的叫 萧元驰将殷皎皎打横抱起,略一垂眸:“大哥的提醒我记下了,内子病了,先走一步。” 太子点头:“去吧。” 萧元驰直走到清宁殿门口才停下来,后头跟了一串人,见他停下跟着停下,苏正清跟得最紧,忙道:“王爷,王妃瞧着不好,是要回府还是……” “见过太医再说。” 他说着,看向苏正清后头,顾雪芝倚着丫鬟面色苍白,萧元驰步子大走得急,她们跟的辛苦,气喘吁吁的。 “扶你家县主去休息,等太医看诊。” 言罢,他再不耽搁,提步进殿。 顾雪芝半句话涌出又噎了回去。 季淑妃已经收到消息,派了人来迎,殷皎皎换了衣衫被安置在偏殿,但她烧的厉害翻来覆去很不老实,时不时挥出一拳,萧元驰轻松接下,斥道:“不自量力!” 不自量力的女人令太医无从下手,萧元驰只得将人扶起箍至怀中,止住她的拳打脚踢,这才勉强让太医诊了脉。 “如何?” “回王爷,王妃虽烧的厉害但没伤着根本,无大碍,只是……”太医捻动胡须,“有些怪,合该是邪风入体加之劳累过度,可脉象又不纯粹,像有别的。” 萧元驰略一思忖,便道:“她先前喝过风寒药还喝了……” 他将那避子汤的药方讲了出来,太医一听便懂了,不露声色道:“怪道如此,确是药性相冲,不妨事,下官这就开方!” 明白了关隘,太医下笔如有神,顷刻写就。 萧元驰这才放下殷皎皎,随着煎药的宫人一并出了门,苏正清早候在外头,见他出来忙挤眉弄眼。 原来顾雪芝等在院子里。 萧元驰见她连衣裳都没换,奇道:“为何不去歇息,瞧过太医了吗?” 顾雪芝咳嗽了两声,丫鬟忙道:“回王爷,瞧过了,太医说了好些也开了方子,除却内里的病,县主的后腰青紫了一大片,不知那池子底下是什么厉害物事,撞得人路都难以走稳,可县主不放心王妃,非要来亲自来瞧,奴婢怎么劝都不听呢。” “寒烟,别说了。”顾雪芝摇头,“王爷,王妃如何了?” “还好。” 萧元驰站在三阶之上,顾雪芝仰头看他,方才他先是下水救人又是一路将殷皎皎抱回来,一番周折下根本没空收拾,湿了的鬓发被风吹干,吹出丝丝缕缕的不羁,更显得那张脸磊落英挺。 顾雪芝瞧得移不开眼,喃喃道:“王爷,可我不太好。” 萧元驰皱眉:“既不好就莫任性,寒烟,送你家县主回去。” “王爷,七哥。”顾雪芝换了少时的称呼,凄然道,“方才争执间王妃突然晕厥,你会不会觉得是我冤枉了她,害她如此?” “为何这样想?” “这两年经历的事太多,难免担心七哥也要舍我而去。” “胡思乱想。”萧元驰淡淡道,“不会有那一天。” “真的?” 萧元驰还未答,殿内又闹腾起来,秋茗来禀:“王妃满床打滚。” 萧元驰那张八风不动的脸顿时变得非常难看。 …… 殷皎皎梦到了祖母,缠绵病榻的祖母。 小院里熏满了药香,一踏入,头晕脑涨。 她记得这是她嫁入王府的一个月后,回门那天。 之所以一个月后才回门是因为萧元驰没空。 他统领东都禁军又兼着刑部的差使,找点借口便可整日整日不见人影,左拖右拖,拖了一个月,硬生生把殷皎皎拖成了整个东都宅门里的笑话。 祖母虽病着但也觉察时日不对,便问她是否有事。 殷皎皎自是不讲,只道:“祖母莫担心,我与王爷越发恩爱了。” 祖母闻言便笑:“你不讲我也明白,原以为是块冰,捂一捂也就化了,不想竟是心有所属暗藏他人,青梅竹马的妹妹,论情分论亲疏你都比不得,如何恩爱得了?” 心事被祖母一句话点破,殷皎皎不太高兴。 “那又如何,她反正也是要嫁人的,不日便要出发去西洲,碍不着我们什么事了。” “这可说不好啊,若你钟情的男子也是个痴情种,一辈子不忘呢?”祖母拉过殷皎皎的手,语重心长,“皎皎,你与旁人不同,在夫家受气能回娘家哭,让娘家做主,你母亲早亡,母族凋零殆尽,天大地大,你连个手足兄姐都没有,日后祖母去了,你爹更不会管你,你啊得自己立得起来。” 殷皎皎怔住。 “祖母你会长命百岁的!” “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皎皎,即做了王妃着眼不要那么小,要朝前看,没有疼爱那就掌权柄,做个说一不二的王妃,再有个孩子,总能保你一世无忧。” 殷皎皎垂眸:“没有疼爱何来孩子更莫说权柄了。” 祖母默了片刻,突然道:“其实……圣上赐婚一事有不小的隐情,这些日子祖母一直在想,或许那萧元驰对你并非……” 话没说完祖母便晕了过去,至此再没了开口的机会。 殷皎皎哭着喊了无数声祖母也没将人叫醒,七日后的清晨,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祖母!祖母!!” 萧元驰兀一踏入内室,入目便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殷皎皎,但并非如秋茗所说满床打滚,她的呜咽相当安静。 苏正清睨了一眼秋茗,秋茗赶忙看天。 萧元驰缓步走到床前,殷皎皎满头是汗,身子蜷在被子里,嘴里祖母祖母叫个不停,像个走丢的孩子,夫妻一年,这是他头一次见她这样。 相府老太太周氏去世那日,八百里军报传来,他被宫中叫走一夜才归,归来时,老太太已经入殓,殷皎皎呆呆的站在一旁,没哭也没闹。 原来这样伤心吗? 萧元驰挥退众人,待室内安静后才坐于床畔,四下燃着灯,幽幽烛火映出她眼角划过的一行清泪,似有难言的苦楚,萧元驰想了想,伸手抹去。 不料殷皎皎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她闭着眼,嘟囔了句什么,萧元驰俯身听。 她瓮声瓮气:“阿驰。” 这两个字被她喊得凄楚缠绵带着浓浓情意,与她方才昏倒前唤的那声一样。 殷皎皎不常这么叫他,第一次叫是情急,换了个姿势被他弄哭了,含羞带怯的叫,清醒之后便绝口不提,萧元驰自己都甚少听过,倒叫太子听了去。 他冷哼,不由凑得更近了一些。 说时迟,那时快,殷皎皎忽地脸色大变,大吼道:“萧元驰,我杀了你!!!” 旋即,一巴掌挥出! 第十章 他向着您呢 这次的梦是无数乱七八糟的梦里最好的一个。 梦里萧元驰被她一通暴打,抱头鼠窜,一边窜还一边哭喊。 “饶命啊王妃,不要再打了,小的知错了,小的是王八蛋,是负心汉,小的再也不敢三心二意叫你伤心了!” 殷皎皎双手叉腰,身形暴涨至顶天立地,狂笑道:“现在才求饶,晚啦!” 说着,她抬脚一跺,地动山摇。 萧元驰被震倒在地滚来滚去,不住地吐血。 殷皎皎开心极了,摇头晃脑道:“姑奶奶今天就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大雍战神!!!” 就这么不知快活了多久,她睁开眼。 天光大亮,秋茗趴在床边,听得动静忙起身查看。 “王妃,你醒了!” “现在几时了?” “辰时三刻。” 殷皎皎四下打量,宫室宽敞陈设典雅但并非王府,她瞬间清醒。 “我在宫里?” “是啊。” “美人呢?” “什么美人?” 殷皎皎扶额,呼气道:“秋茗,到底怎么回事?” 秋茗便把昨日之事略略讲出,末了,她喜滋滋道:“王妃您晕倒后是王爷一路抱着您回的清宁殿,之后更是衣不解带的照顾您!回来的路上,他看都没看孙夫人一眼呢!” 他倒是想看也想抱,但这是在宫里,上头还有个皇帝,他再想也只能忍着。 殷皎皎哦了一声,完全没有喜色。 秋茗急了。 “王妃,真的,我算了算,王爷赶来的如此及时,多半啊是在您动手推孙夫人的时候就已经在附近了。” 殷皎皎懵然:“你的意思是……” “或许,王爷一早就看清了整件事的全貌,但在我强词夺理时他却一个字也没有讲,这说明什么呀。”秋茗一拍掌,“这说明王爷有意维护您,他向着您呢!” 若是这样讲的话,顾雪芝初时设计她,应该就是为了做给什么人看,她本以为是周遭宫人,难道是萧元驰? 倒也说得通,顾雪芝是瞧见了萧元驰才临时起意,不想被她反将一军,震惊之余顾雪芝应当是欣喜的,以为目睹了全程的萧元驰定会为她做主,这才理直气壮的告状。 “你瞎猜的吧。”殷皎皎慌乱的别开眼,“太子殿下也来的很快呢,难不成他也一直在边上看着吗?” 秋茗哑然。 殷皎皎深吸了两口气平复心绪。 倒是把这茬忘了。 太子萧元奚,日后萧元驰最大的政敌,若是要借刀杀人,没有比太子更好的刀了,只是…… 殷皎皎对太子印象不深,自小到大,她和他见面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见着了也不过讲上两句话,行个礼,再无更多交集,上辈子,萧元奚是萧元驰的死对头,她恨不得天天给他做法下咒扎小人,这辈子,这份厌恶和敌视一时间还没办法消散,她想起他的脸,心情就复杂。 罢了,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是不要多想,美人刺客才是第一要紧的! 秦王妃苏醒的消息很快传遍整座清宁殿,夏兰来报,说是萧元驰让她半炷香后去佛堂见他。 殷皎皎正在喝药,随口问道:“半炷香后,那他现在在何处?” 夏兰眼神闪躲,支吾起来。 “实话实说便好。” “王妃,王爷去探望县……探望孙夫人了,还未回来。” 原来一早上都没有人影是耽搁在心上人那里了,是了,顾雪芝被她推落了水又被她抢了生病的先机,怎会甘休?这么看……叫她去佛堂见面多半是要替心上人兴师问罪。 她嗯了一声没再细问,夏兰以为是伤了心,不想药一喝完,殷皎皎又精神起来,张罗着要出门。 夏兰奇道:“时间未到,王妃要去哪里?” “探望孙夫人。” 孙夫人在清宁殿有自己的小院,作为淑妃的义女,她的小院独门独户,门头上还有石匾,上书雪芝小筑,明明白白告诉所有人,她在这里是主人,是自己人。 殷皎皎还未踏入便听得里头传来笑声。 “七哥,你可还记得这小花圃,当初还是你帮我修的。” “记得,你瞧中了皇后宫中的牡丹,闹着要种,母亲便让你在这院子里开一圃自己种来取乐,我刚好得闲,便搭了把手。” “那些小内侍手粗心也粗,弄出的花圃丑得很,不如七哥知我心意,过些时日这些牡丹便要开了,到时……七哥与我回来赏赏可好?” 萧元驰含笑:“好。” 见气氛到了时候,顾雪芝话锋一转:“自小到大,七哥总会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昨日,七哥来的那样快那样及时,可是因为一早就瞧见我了?” 萧元驰嘴边的笑意不散。 “雪芝疑心什么?” 顾雪芝长睫微颤:“雪芝从不疑心七哥,只是想担心昨日我是不是做的不妥,要累的你为王府的颜面周全,才不得不……看见了当做没看见。” 殷皎皎本在外头听得绞帕子,闻声一凛,原来,不但秋茗疑心,顾雪芝也想到了这层。 偏心遮掩从来意味着偏爱包容,萧元驰的这份偏爱包容一向是顾雪芝独享,若是此事当真,那就意味着,他心中的天平起了变化。 殷皎皎心中嗤笑,便是天平倾斜也不过倾斜那么一点点,没准还是为了王府的面子也不知道顾雪芝紧张什么,可心底里最深处的骚动却让她忍不住竖起耳朵,听得更仔细。 “雪芝想说我一早就到了,明明看见殷皎皎推你入水只当没看见,装聋作哑不肯为你主持公道。” 他说的对,但顾雪芝不能承认,她道:“没有这样严重,我与王妃只是姐妹间的小龃龉罢了,不至于还非得拉着七哥主持公道,只是……。”她看他,“七哥,你对王妃是否已经有了不一样的心思?” 萧元驰默了片刻,望向小花圃里还未有花苞的牡丹花枝,它们迎风招摇,等一个答案。 “我对殷皎皎。”萧元驰嘴角勾起些微的弧度,“除了夫妻职责外再无更多,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那……” “你的担心太多余,若查明当真是她推你入水,我必会严惩,绝不包庇!” 他义正言辞,他斩钉截铁,殷皎皎听到耳边的秋茗倒抽了一口冷气,听到风吹过树叶哗哗的声响,听到顾雪芝安心的撒娇,声声入耳,声声冰凉,凉入肺腑骨髓。 其实这些话都在意料之中,往日也听过,她合该习惯,合该没有指望,但为什么还是难过? 殷皎皎下意识后退,频繁的眨眼,试图将眼底涌起的湿热压下去。 “王妃。”夏兰忽地大声道,“我们不进去吗?” 第十一章 我的王妃,你在思念谁 里头瞬间安静,殷皎皎反应的当口,萧元驰和顾雪芝已经走了出来。 “王妃?”顾雪芝诧异的望着她,“你何时来的,来多久了?” 眼角的湿润还没来得及擦拭,殷皎皎垂下眼皮:“孙夫人是我救上来的,救人救到底合该来看看,既然王爷在,可见无事,我就不叨扰了。” 言罢,她转身就走。 “等等。”萧元驰道,“我与你一道。” “不用,王爷与孙夫人慢慢叙话就好,我去佛堂等你就是。” 殷皎皎话说的极快,她不敢停步只一气往前,竟是把两个丫头都甩在了后头,她还嫌不够,提起裙子便要跑,前头是不是佛堂不重要,只要离那两人,哦,应该是离萧元驰远一些就好。 可惜。 “殷皎皎!” 萧元驰毫不费力的跟了上来,更不费力的抓住她的腕子,他手劲大,一旦钳住,连甩脱的余地都不给。 “跑什么?” 他道。 殷皎皎不得不止步,她朝向不知何处叹了口气:“王爷不是要我去佛堂找你吗?我去佛堂。” “佛堂不在这个方向。” “哦。”殷皎终于回眸,“我对清宁殿不熟,王爷见谅。” “方才在外头听到什么了?” “什么也没听到。” “是吗?” 男人语带讥诮,殷皎皎一口气哽住:“不然呢?王爷希望我说,我听到你不信我只信孙夫人?” 萧元驰眸色沉沉:“我什么时候说过信她?” “没说过,但王爷心里偏着谁我很清楚,我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你便要见我,说白了不就是想兴师问罪吗?” “你有罪?” “当然没有!” “昨日之事与你无关?” “路见不平跳水相救,算有关吗?如果算的话,那就是有关。”殷皎皎索性头一仰,“王爷爱信不信!” 挑衅的姿态摆满,萧元驰却是笑了,笑中带着点玩味。 “不大对,若是以前,你不该是这样的反应,是什么让你变了。” 殷皎皎正要反唇相讥,忽地一怔,糟了! 一个不小心杀气就要冒出来,这确实不太对,上辈子这种时候,她还追逐着萧元驰不可自拔呢,现下或哭或闹或撒娇都好,独独不该是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躺平任他诬陷不就说明,她已然不在乎他了? 萧元驰不是傻子,发现她一夕之间变化如此大,难道不会提防?那她的刺杀大计还怎么施展? 殷皎皎忙调整神色,凄然道:“我,我以前隐忍,是希望王爷有朝一日能瞧见我的真心,可……可左等右等,等来只有王爷的误解,我也会累的。” 她抽着鼻子做出要蹭进萧元驰怀中的模样。 “王爷,你信我,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王妃,不会骗你。” 萧元驰不闪不躲只是默然,殷皎皎只得进一步靠上他的胸膛,愈发娇嗔起来。 “王爷,你急着追我出来,是不是说明,你也很在意我?” 如此自作多情的语句果然还是那么有杀伤力,萧元驰略一侧身丝滑地避过了她的倚靠,殷皎皎早有预料,晃了一下站定,眨巴着眼睛瞧他。 萧元驰虽是躲过了却仍攥着她的手腕,他不觉使力攥紧,突然道:“殷皎皎,是不是很想杀了我?” 一个想字差一点点就要脱口而出,殷皎皎硬生生憋住,警钟嗡嗡作响,他为什么这么问,他发现什么了? 她死死抿住口,在萧元驰的注视下挤出无辜的笑。 “怎么,怎么可能嘛,我祈祷你长命百岁还来不及呢。” 萧元驰望着她,眸光波动出些许殷皎皎看不懂的东西,像是审视又像是嘲笑,片刻后,他轻呵了一声,松了手。 不远处,苏正清疾步而来。 “王爷,王妃,淑妃娘娘传召。” …… 季淑妃一见殷皎皎就拉下脸。 “哎,叫宫人去救嘛,你发着烧还跳下去,要是有个万一可怎么得了!” 难得她这个婆婆对她有一句关切,殷皎皎忙接着:“我原会些水,当时救人心切没想那么多,太医瞧了都说不妨事,娘娘莫担心。” “那也不成啊,众目睽睽湿了身又失了仪态,还叫太子殿下撞见了,成何体统!” 好吧,不是担心她,是担心丢脸。 “母亲,索性一切都好,没出大事。” 萧元驰及时截住了话头,季淑妃识趣,听出他不愿多谈,便换了语气。 “老天保佑两人都平安,罢了,本宫也不多留你们了,早日回府安置吧。” “不成!” 这话接得太快太笃定,准备起身的萧元驰和准备送别的季淑妃都愣了一下。 殷皎皎咳了一声,吞吞吐吐道:“娘娘,那个……解语花……您之前说过,要我等着来着……” 淑妃缓了好半晌才缓过劲。 她记忆中的殷皎皎,心里眼里只得萧元驰一个,毫无当家主母的胸襟与气度,整日里只知那些小情小爱,莫说是女人,萧元驰身边便是出现一只母蚊子都得被她第一时间拍死,谁能料想呢,脱胎换骨了,追着喊着要给萧元驰找女人。 “皎皎,你刚经历一场凶险,要不,先回去歇歇,改日再议?” 殷皎皎正直道:“娘娘,正是因为经历了一场凶险,我才愈发觉得该有些姐妹帮帮手了。” 季淑妃叹服:“如此甚好啊,元驰,皎皎长大了,你该欣慰。” 萧元驰抱臂站在一旁,不冷不热道:“很欣慰。” 秦王没意见,秦王妃热烈欢迎,季淑妃不再犹豫,大方的赏出了四位美人,都是宫中乐府出身,个个能弹会跳模样精致,殷皎皎一一看过去,看到了熟悉的脸。 上辈子,刺客有两位,一位还没杀上来就被苏正清砍了,另一位身手矫健刺到了近前,殷皎皎肉身接了她一刀,对她的脸刻骨铭心。 现在,这张脸赫然在列,她放心的微笑起来。 “想什么这么高兴?” “自然是美人……”殷皎皎顿了顿,斜眼看向马车一侧端坐的萧元驰,咳了一声,“美人如花隔云端,这句诗,真不错。” 彼时,他们坐在回府的马车里,一同回来的还有顾雪芝,只是碍于外人,萧元驰不得不与她这个王妃同乘一辆车。 殷皎皎缩进角落想保持距离,不想,萧元驰半点不客气,大剌剌倚着凭靠,挤的她毫无动弹的余地,缩的十分难受。 “这首《长相思》确实不错。”萧元驰挑眉,“可本王就在这里,我的王妃,你在思念谁?” 殷皎皎嘴巴微张,哑了片刻才道:“谁说你在面前就不能相思啦?” 她奋力往中间挤,顺便抛了个媚眼。 “王爷,你便是日日都在我眼前晃,我也会思念你的!” “哦?” 萧元驰忽地后撤,殷皎皎正在发力,乍然没了发力对象,整个人失了平衡,竟是直接扑到了男人的大腿上,投怀送抱的彻底。 萧元驰笑道,“王妃如此深情实在令我感动,这辆马车宽敞厚实,不若做些令你欢喜的事情可好?” 第十二章 被他颠来倒去 离得近了,殷皎皎能感受到衣衫下那副坚实紧致的躯体,在军中汉子里,萧元驰不算强壮,但他每一寸肌肉都有极致的力度,矫健非常,有时,他在院中舞长枪,长长一柄枪,又重又粗,被他舞的虎虎生风,宛若一把轻剑,潇洒极了。 她会捧着脸瞧的目不转睛,瞧得心动不已,她想自己也像这柄枪,被他颠来倒去,只有俯首称臣的份。 殷皎皎脸一红,挣扎着就要起来,偏萧元驰臂如铁钳,他不叫她起来,她便只能趴着。 “什么欢喜的事,我可听不懂。” “你贤良淑德,能令你欢喜的事,当然是……”萧元驰捏住她的腰,将人转了过来,“给夫郎找解语花。” “啊?” 男人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殷皎皎心虚着解释。 “我自是不想你身边有除了我以外的任何女人,只是,你母妃总说开枝散叶,我装聋作哑许多回了。”她皱着鼻子,“你都没夸过我,我还以为你很想要些红袖来添香呢。” “这是你的真实想法?” “当然了。”她干脆抱住他的腰,腻声道,“王爷,你喜欢什么我就做什么,不要看孙夫人多看看我,好不好?” 顾雪芝身份多,有眼色的叫县主,没心没肺的叫孙夫人,尤其是清宁殿和王府,大都叫她县主,殷皎皎偏不,自顾雪芝丧夫回京,她就一口一个孙夫人,摆明了给人家添堵,拈酸吃醋的小心思从来遮不住。 殷皎皎就是这般喜怒形于色。 她圆脸杏眼,笑的开了嘴角会有一枚小梨涡,撒娇时梨涡最深,盛满了浓情,像只可口的桃子。 可此刻的桃子嘴上撒娇,眼里却无情,或许有实话,但不太多。 萧元驰听在耳里,看在眼里,眸子始终清明,他抚过她的脸颊,粗粝的指尖沿着眉骨向下,游走到那枚梨涡,最终,划到绵软的下巴尖,不客气的往上一提。 “殷皎皎,不论你想做什么,记住一点,不该动的人不能动,不该惹的事不要惹,老老实实做你的王妃,莫要闹出更大的乱子!” 殷皎皎心一沉,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说来说去还是不信她,偏又没证据,只能似是而非的警告一下,让她莫要再惹他的小心肝不开心。 她身子僵住,含了气道:“我一向老实,某些人不惹我,我自是不会惹她!” “你老实?” “比好好的孙府不回非要挤在王府的孙夫人老实多了!” 她推开他,自顾自又缩回了角落。 “孙家老宅远在凉州,陛下赐在京城的宅子又未修好,她是奉命暂居,等修好了便会离开。”萧元驰唇线微抿,“不会长留。” “万一修好了,孙夫人不想走,王爷还能赶她走不成?” “雪芝不会。” “你可真信她。” 殷皎皎摆明了油盐不进,萧元驰也懒得再废话,转头看向窗外。 浑蛋,杀千刀的,偏心骗到月亮上去了,以为她还会信顾雪芝早晚会走的鬼话?是啊,不会长留,上辈子,到她死,这位孙夫人都没离开呢。 她愤愤不平,胸口一鼓一鼓,时不时还拿眼刀扫过去,扫一下,扫两下,扫第三下时,她的愤怒被疑惑取代。 方才在宫中她就觉得哪里不对,如今离得近了,看仔细些,果真没错。 萧元驰的左脸脸颊有隐隐的红印,大约是上了药,药效显着,已经恢复的七七八八,但他生母是回鹘人,天生比中原人色白,萧元驰肤色随母,哪怕是多年征战风吹日晒仍是白的惊人,这红印在别人脸上不明显,在他脸上,还是能看清楚。 是个巴掌印。 殷皎皎大为震惊,天底下竟有如此英雄敢扇萧元驰的巴掌,并且扇到了! 难道是皇帝? 不可能,前些天萧元驰还因献计有功被皇帝嘉奖,赏下好几箱珍宝,人家父慈子孝好着呢。 莫非是季淑妃? 更不可能了,萧元驰是八岁后才被带回宫认季淑妃做母,皇子有专门的宫室居住专门的师傅教养,季淑妃与他的母子关系更多是利益上的牵扯,日常相处非常客气,不可能爆发能动手的矛盾。 可除了爹娘,萧元驰还能不反抗的忍受谁的巴掌? 哦,情人间打闹失手也有可能,这方面她还算有些经验,一次在床第间被萧元驰折腾狠了,她也下意识的挥过巴掌,当然,武功高强的男人不会允许这巴掌挥到底,可若是心尖上的人呢? 殷皎皎顿时没了猜测的兴趣。 多半是因昨日之事,萧元驰没有立刻为顾雪芝出气,两人爆发了争执,推拉间失了手也是有的。 真是活该! 殷皎皎暗暗啐道。 直到回府,两人再无一言,为了不被萧元驰看出更多破绽,她急匆匆下车,一头扎进自己的小院,她亲口讨来的美人们自是跟着她,袅袅娜娜站在院中等吩咐。 “王妃,娘娘赏下的这四位姑娘,不若丢去庄子上吧。”夏兰提议,“您还当真要把她们摆在府里勾搭王爷呀。” 殷皎皎接过秋茗递来的茶水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夏兰这丫头是不能再用了。 她目前虽然还未彻底背叛,但暗搓搓的小动作已经很有不少,变着法的引她和萧元驰冲突不说,还隐约在维护顾雪芝。 上辈子,她害她断了腿失了孩子,殷皎皎恼恨之余就琢磨过,她一人做不得这样的事,背后必有推手,她也曾追查,可还未查出个子丑寅卯,夏兰就在牢中自缢,而她的父母姊妹也在不久之后死于一场大火。 离奇的灭门惨案引来了当地官府介入,调查到最后竟将此案扣到了她的头上,说是她骄横跋扈逼死了贴身婢女,更是为了掩盖真相对婢女全家下杀手,人证物证齐全,打的她毫无招架之力。 此事引得整个东都哗然,相府和王府乃至宫中贵人们无一人替她说话,若不是赐死王妃兹事体大,三五个月都吵不出个结果,她怕是那时就已经死了,根本等不到三个月后,被萧元驰射死。 可见,夏兰不能擅动,拿下她简单,如何摸出背后之人才是麻烦之处。 殷皎皎抿了一口茶。 “夏兰,你跟我多久了?” “回王妃,我跟着您十六年啦!” “居然那么久了吗?”殷皎皎望着她,“夏兰,我待你好吗?” 夏兰一怔,她慢慢道:“您待我很好,相府三个姑娘,就数大姑娘您待下人最好,便是下人犯了错,你责罚归责罚却甚少扣月银,岁末的赏,银子也好布匹也好,您也总是多给从不少给,下面的人都说,伺候您是祖坟冒青烟了。” 秋茗也点头附和。 “夏兰姐说的是。” “听起来我这个主子做的还行。” “做得很好。” 殷皎皎淡淡笑了:“那么夏兰,你恨我什么呢?” 第十三章 伺候舒服了 夏兰下意识揪紧衣角,殷皎皎目光如炬,像是发现了什么,可她明明什么都还没做,她能发现什么呢?莫非是最近自己言行上有不妥之处引起了她的疑心? 殷皎皎将夏兰的紧张与防备看了个彻底,一颗心沉沉的往下坠,面上却提起笑。 “说笑罢了,你是我的贴身侍婢维为何要恨我,我若出事,你还能有什么好吗?” 夏兰忙应声:“对对,我对王妃的忠心天地可鉴。” 殷皎皎放下茶盏,温声道:“夏兰,有件事我需要你去办,且只有你能办。” “王妃您说。” “此番我接了淑妃的赏赐,一是因为拒绝不能,二是想分一分西苑那边的宠,那几位姑娘各个标致能歌善舞,王爷是男人,有了新欢总会新鲜一阵。”殷皎皎慢慢道,“趁王爷腾不出手的功夫,正好,再给顾雪芝一点颜色瞧瞧。” 夏兰喜道:“王妃您终于不忍啦!” “人善被人欺,不忍了。” “那我能为您做什么呢?” 殷皎皎微微一笑:“帮我下药。” “下药?” “她不是爱装病吗?那就让她好好病一场,病的难看,病的碍事,夏兰,我记得你爹曾做过几年采办药材的活儿,颇懂医理,我给你几日假,明日你就回家问问,什么药能让她病的丑陋又不致死还不容易被发现,问清楚了回来告诉我。” 夏兰家在距离东都不远的翠微山下的庄子里,往返一趟最快也得三日。 “这……”夏兰有些犹豫,“王妃,明日便走是不是太急了?你与她才闹过一场,这么快又要动手,万一被王爷发现……” “叫你回去问问是做个准备,未必就要立刻动手,放心,只要你不说,王爷一定,不会知道。” 夏兰思忖片刻点头道:“好!” 交代完这边,就轮到院里的美人了。 殷皎皎扶着秋茗来到院中先说了几句寻常话。 她发现刺客和普通美人的眼神当真是不同,美人们听到认真,刺客们听得木然。 殷皎皎拉过那张熟脸,亲切的拍手:“叫什么名字?” “回王妃,民女姓罗,单名一个香。” “好名字,一听就馥郁芬芳。”殷皎皎热情问候,“擅长什么?” “唱曲和剑舞。” 殷皎皎忙接道:“不错,王爷也擅书法,尤爱颜夫子的帖,你可会?” “民女自小便习颜体。” “好,王爷喜欢松烟墨,临帖时会焚降真香,记得了?” 罗香没想到这传闻中母老虎一般的王妃,一见面就忙不迭的和她交代夫君的好恶,一时受宠若惊:“王妃,民女,民女记住了。” 殷皎皎想了想又道:“他临帖时着宽松常服,书房里也不会放兵器,所以,你不要害怕。” 这话怪怪的,但罗香还是点头道:“民女知道了。” 这些刺客擅长掩饰,单从表情,殷皎皎瞧不出她到底是真知道了还是假知道了,这回她不预备等淑妃过来大办宴席,因为宴席之上,府中侍卫警醒,刺杀的成功率肯定高不起来,最好还是夜深人静红袖添香时,突然袭击最是可靠。 殷皎皎还是不放心,语重心长道:“王爷在府中,一日有大半日都会待在书斋,我会将你们安置在离王爷的书斋最近的竹影苑,一墙之隔,他若有需要,你们要尽心,他若没交代,你们也不能太拘谨,该主动就要主动,总之,务必要将王爷,伺候舒服了。” “是!” 总归,她已经提点到这个地步了,要是还不能领悟,这个罗香还是别当刺客了,改行做舞娘吧! 为保万全,她亲自将四位美人送进了竹影苑,管事张先生站在一旁擒着一抹高深莫测的笑一句话也不讲,殷皎皎心虚,忍不住和张先生道:“如此,娘娘应该安心了。” 张先生颔首:“王妃说的是。” “张先生,我将她们送来此处,即是因为娘娘也是真心希望王府能热闹一些,王爷应当能理解吧。” 张先生不疾不徐:“王妃的所思所想,王爷一向理解。” 真是滴水不漏的老头子!殷皎皎闭了嘴,左右他不阻止便好,剩下的便是刺客们的事了。 “那就好,哦对了,张先生,有件私事我需要与你单独详谈。” …… 是夜,夏兰在花园的假山后头见到了寒烟。 “寒烟姐,王爷既说了查明事实后便会严惩,何不抓紧此事死磕到底,如有必要,我也可以站出来,定叫殷皎皎再翻不了身。” 寒烟冷笑道:“你当县主没想过?只是殷皎皎这个王妃是陛下塞给王爷的,若是没犯足以撼动朝堂的大错,她总有翻身的余地,你可还记得当初清宁殿花房之事。” “记得,那回王爷大发雷霆,将殷皎皎送去城外别院禁足一月有余。” “是了,区区禁足而已,时候到了还是得接回来做王妃并不能真给她切实的打击,对外还得兜着,只说王妃因祖母过世伤心至极去城外静养,闹了一场不过这个结果,得不偿失。” 夏兰想了想道:“那此事就算完了?殷皎皎可是预备着乘胜追击呢。” “当然不会,今次殷皎皎突然发难,我家县主输在没有防备,她居然还蹬鼻子上脸!哼,正好,借此机会好好与她玩上一玩,谋害顾家遗孤,圣上亲封的县主,证据确凿的话,莫说王爷,便是陛下也要她好看!” 夏兰听得似懂非懂。 “如何玩?” “附耳过来。” 两人在假山后头一阵嘀咕,末了,夏兰叹服。 “县主将门虎女,有勇有谋,夏兰佩服,必会配合到底!” 寒烟闻言,瞥了她一眼:“妹妹,姐姐有些好奇,你是殷府家生子又与殷皎皎多年主仆,未曾听闻她薄待你,你何以对她如此痛恨?” 夏兰眼波微暗。 “我不恨她,寒烟姐,可明眼人都瞧得出,在这王府里,谁会是最后的赢家,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自是要跟着赢家走,主仆之情不足以让我给她殉葬。” 寒烟盯了她片刻,笑道:“说的对,倒是我浅薄了。” 两人没再多言,各自归去。 而在两人没有察觉的不远处,也有人悄然离开。 …… 东院,殷皎皎房中,秋茗将人打发走,扶着殷皎皎上塌。 “你说寒烟?” “我远远瞧着,应当是她没错。”秋茗低声道,“只是我怕她们发现不敢靠得太近,听不清说了什么。” 殷皎皎垂下眼皮:“有些……太不出所料了。” “什么?” “没什么。” 秋茗叹道:“晌午听见王妃您要夏兰办那等事,我还以为您当真要对孙夫人下手,心里急得很,原来您是为了引蛇出洞。” “这才哪到哪,蛇根本没出来呢。”殷皎皎顿了顿,“秋茗,你帮我跑了这一趟,是直接回来了,还是中途绕道了。” “绕道?” 殷皎皎看住她:“见我之前有见张先生吗?” 第十四章 比幽兰贵重 秋茗一怔,立刻反应过来,忙道:“没有,王妃,秋茗发誓,我不是张先生的人。” 小姑娘竖起手指发誓,头摇的像拨浪鼓,很是无辜。 “你是个聪明姑娘,我不瞒你,今晚我叫你跑这一趟,除了是想看看夏兰背后的人外也是为了试探你。”殷皎皎摁下她发誓的手,“待在我身边这一年,夏兰的心思,你聪慧,多半心里有数,但她是我的人,你人微言轻无法进言,只能暗中提点,我说的可对?” 秋茗奋力点头。 “是啊,谁都知道她是我的人,但她依然背叛了我,多年主仆,我待她如何你看得到,说不伤心是假的,我很伤心。”殷皎皎叹了口气,“所以,即便你看着很好,我也不敢轻易托付,秋茗,你是我入府后张先生送来的,我担心你是张先生的人,你不会怪我吧。” 秋茗头一次被如此推心置腹的对待,一时感动。 “不会!王妃,秋茗五岁入宫,来王府前是在太妃宫中做事,后来王爷开府,我和几位姐妹被拨了过来,入王府的这几年,我和张先生都是各做各的差事,没什么交集,他将我派来伺候您,大约是瞧着我的经历,觉得我沉稳罢了,并无其他。” 殷皎皎听着,心知她没说谎,两辈子观察所得,这姑娘确实底子清白。 “其实秋茗能猜到您的一点想法,您的担心很有必要,往日,您就是对自己人太……”她斟酌着用词,“太放心了些才总是惹王爷不高兴,其实王爷没您想的那么……” 底子清白,但特别喜欢替萧元驰说好话,这是秋茗最大的缺点。 殷皎皎果断道:“打住,王爷就不要提了。” 秋茗哦了一声:“总之,王妃,秋茗对您绝无二心。” “假如日后……王爷与我势不两立,你听谁的?” 秋茗答得很快:“自是听王妃的。”但她又道,“可王爷怎会与您势不两立呢?” 殷皎皎呵呵,心道,不但势不两立,还会你死我活呢。 “或许吧。”殷皎皎别开脸,“明日,夏兰便会返家,正好,我们也出府。” “王妃要亲自跟踪她?可您不是找张先生要了林文和林武两兄弟吗?” “我跟不住她,只是好久没出门,想出门散散心,顺便……”她抿唇,“给新人腾地方。” 万一刺客们行刺成功,那可是大事,调查起来,不在王府最妥当,这话,殷皎皎自然不好说。 翌日一早天还未亮,夏兰便启程上路,不多时,秋茗进来回禀。 “王妃,林文和林武已经跟出去了。” “好。” 开局比想象的顺利,殷皎皎早起便有了好心情,她并非没有可以指派的人手,去南市雇上两个江湖人也能替她跑这一趟,但这样干至多是将背后那只手摸出个一丝半点,并不能对那只手造成实质性的影响。 “找张先生借人实是高招。”秋茗一边替她梳妆一边道,若是夏兰与孙夫人的勾连暴露,张先生的人便是最好的人证,孙夫人再想狡辩就难了,到时人赃俱获,王爷必不会再信她!” “这可未必,信不信的和证据确凿不确凿没什么关系,我只希望能借此让她离开王府……”殷皎皎拿起耳坠在耳边比划,“别天天在我眼前晃。” 虽说也可以等萧元驰升天了再赶跑她,但机会既然送到手上,双管齐下也不错。 殷皎皎没用早膳,收拾齐整后就出了门。 重生以来,这是她头一次出门闲逛,熟悉的街巷逛出了不熟悉的激动。 没遇见萧元驰前,有事没事溜出相府玩耍是她的日常,那时祖母身体康健,她的名声也没现在糟糕,友人们来往频繁,有时在相府受了委屈,她便携友同游,玩一玩乐一乐,坏心情也就排遣了,如今,早已物是人非。 茶楼开业早,殷皎皎带着秋茗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听书。 这茶楼她以前常来,早场客人不多,书目单上大都是些过时的老书,说书人则是年轻的小徒弟,上回来还是一年半前,那次讲的是三国。 殷皎皎捧起茶杯,刚放到嘴边,便听得说书人摇头晃脑道:“书接上回,且说相府千金殷棒槌拳打国公府二姑娘脚踢祭酒家三丫头,终于挤到了萧将军的身边,可怜这萧将军才从战场归来,便要面对殷棒槌这恶婆娘,哎呀呀,这可如何是好哇!” 殷皎皎一口水卡在喉咙里。 没想到,当年极为叫座的《殷相千金追夫记》已经落魄到登上早间书场了,她正想当作没听到,一旁的秋茗喃喃道:“王……咳,夫人,这相府千金殷棒槌……听着有点耳熟。” “少见多怪,话本里多的是相府千金呢,喝茶喝茶。” 秋茗竖起耳朵倒茶,越听越不对,眉头越皱越紧。 “夫人,该不会这说的是……” 殷皎皎扶额,心知是瞒不住了。 “小声些,这难道光彩吗?”她别开眼,有些尴尬,“那玩意是我。” 秋茗惊讶的捂嘴。 “可……可为何叫棒槌?” “你以前不听说书吗?” “听是听,但只听过些《汉宫秋》《拜月亭》之类的故事,宫里的娘娘更爱看热闹戏,孙悟空大战白骨精什么的最受欢迎。” 小姑娘单纯,殷皎皎只得耐下心解释:“你说的都是些有年头的老本子,咱们现在听得这个叫时新话本,大都是近二十年发生的真人真事改编而成,为了不被正主找麻烦,写书人改编时会把涉事人的真名改掉变作化名。” “棒槌是什么化名?” “棒槌花。”殷皎皎叹了口气,“再听两句你还能听到另一个化名。” 话音未落,说书人便道:“那殷棒槌哪里比得了当世洛神顾幽兰啊!” “顾幽兰?”秋茗懵然,“难道是孙夫人?” “是她,人名只保留姓,名字用花名指代,说的便是我嫁入王府前和他们的往事。” 秋茗半天没能反应,殷皎皎未嫁前和萧元驰的过往她多少听过一些,但都是府中嬷嬷的随口闲聊,张先生治家严谨,闲言碎语很难在王府里存活,是以,她只知王妃太爱重王爷,做事比较出格,间接导致名声不好。 今日一听,哪里是名声不好,简直是声名狼藉。 棒槌花是个诨名,真正的名字无人知晓,大家只知这是路边随处可见的野草闲花,见土就生,迎风就长,最不值钱,幽兰就不同了,花中君子,品性高洁,能祭祀能入诗,贵重极了。 她不免气恼:“夫人,凭什么啊,我看她才该是野花呢!” 殷皎皎本已麻木,如今见有人替她抱不平,难免触动。 “这些书也不是今日才成,以前很是流行过一阵,或许在他人眼中,我那些行为确实就如棒槌花一般不上台面吧。” “棒槌花哪里不上台面,要在下说,比幽兰贵重。” 清润的男声从身后响起,殷皎皎忙转头,看清人,她愣住。 秋茗则颤巍巍起身,话都说不出了。 第十五章 他才不会不高兴 男子浅蓝长袍,手执一柄洒金折扇,眉目比萧元驰斯文,气质亦比萧元驰平和,乍一看还以为是隔壁私塾新来的教书先生。 “殿下?” “嘘。”太子萧元奚竖起折扇放在唇边,“夫人是微服出游,在下亦是,望夫人体谅,莫要戳穿。” 他说着,转动折扇随意一点那说书人,“这书我和你的侍女一般,都是头回听,但看起来你不是。” 殷皎皎不大自然的咳了一声:“不瞒大哥,半年前,这书还是夜场当红剧目时,我听过两三回,大哥不用在意,坊间谈笑而已。” 大哥这个称呼似乎让萧元奚颇为满意,萧元奚闻言笑了一声:“我自是不在意,希望你也不要在意,棒槌花很好,是写本之人孤陋寡闻,以为它是随处可见的野花可以任意调笑编排,殊不知,此物并不普通。” 殷皎皎抬眸。 “不了解她的会称棒槌花这个别名,了解她的便知,此物还有一正经名字,名曰佛座小红莲,早年是一名受伤的樵夫在一倒塌的佛像下寻得,因此物开花时状似红莲,红如烈焰,故而得名,上好的佛座小红莲乃是续命良药,千金难寻,你说,比之给达官显贵们赏玩的兰花,她是不是厉害多了。” 殷皎皎惊呆,秋茗却是一拍掌。 “哇,这样讲来,棒槌花是为了治病救人才这般肆意生长,多有佛心啊,比兰花好多啦!” 萧元奚朗声笑:“这丫头机灵,说的对。” 自殷皎皎第一次听这话本至今,从未有人从这个角度开解她,偏萧元奚神态自然,没有半点怜惜的姿态,仿佛真的只是要告诉她一株野花的典故,令人无比舒适。 殷皎皎鼻头微酸:“大哥的话我可当真了。” 萧元奚略倾身,他直视她,坚定道:“尽管当真,便是到了御前,我也是这般说法。” 话音刚落,那边响木啪的一下,说书人说完了这一折。 晴好的天又听了这般好听的话,殷皎皎暖心极了:“大哥博学多才,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说着,她便要先干为敬,不想,萧元奚的折扇压下了她的茶杯。 “要以茶代酒也不该喝这里的粗茶,这个时辰,天和楼该开门了,大哥做东,你请客,去那里庆你病愈,如何?” 殷皎皎第一反应便是拒绝。 哪怕此时的萧元奚是如此温文尔雅,她仍忘不掉上辈子他与萧元驰是如何斗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犹豫不决的皇帝,坐了三十年东宫的太子,以及一个手握兵权的强横皇子,这般格局,朝堂不可避免的会卷起风云,如今,正是风云将起之时。 她此生目标不过是活下去,不管萧元驰死不死都不想牵扯进风云之中,最好是和所有危险人物都保持距离。 见她犹豫,萧元奚道:“弟妹是担心七弟若是知晓会不高兴吗?” 殷皎皎嗤笑:“他才不会不高兴。” “是啊,弟妹对七弟的心,大雍谁人不知,他自是信任你不会不高兴。” 话说到这个地步再没了拒绝的余地,殷皎皎只得点头。 …… 天和楼以鱼鲜和美酒闻名,六层八角的高楼,便是在东都也是数一数二的豪奢,距离茶楼不过一条街,说话间便到。 萧元驰还未下车,便有人迎上来报。 “确认无误,人在三楼雅阁。”那人顿了顿,迟疑着看向马车旁的苏正清。 苏正清不解:“有话便说。” 那人脸色更微妙了,他压低声道:“苏副将,我不知当讲不当讲,不如这样,我先说与你听。” 不料,话音未落,马车里传来不虞的男声。 “若是不当讲便闭嘴。” 那人浑身一抖,再不耽搁。 “方才,方才属下,瞧见王妃了。” “瞧见王妃?”苏正经并不诧异,“王妃今日确实出了门,她常去的几个地方,天和楼是其一,你会见到不足为奇。” 那人额头的冷汗都沁了出来。 “说的是啊,但王妃不是一人前来,她是和……一名俊俏男子一起来的,他们说说笑笑,瞧着很熟的样子。” …… 天和楼三楼的雅阁临水,观起景来十分惬意。 殷皎皎到底还是拘谨,话也不肯多说几句,萧元奚要替她倒茶,她忙夺杯子。 “我自己来。” 可杯子已被男人握住,她这么一抢只抓到男人的指节,苍劲有力略感冰凉,殷皎皎烫手似得缩回,尴尬极了。 萧元奚仿佛没感觉到,只悠悠将茶杯满上,推至她面前。 “弟妹是不是奇怪,你我虽有亲戚之名可并无交情,何以我非要拉你叙话。” 他话讲的直白,殷皎皎便也坦诚:“确实不太明白。” “很简单,想给你和七弟做一回和事佬。” “和事佬?”殷皎皎勉强笑,“我们挺好的……” “你们的家事我本无意置喙,只是,前两日落水一事闹得宫中流言四起,而这一年来,有关你们的流言甚嚣尘上已有愈演愈烈之势,”萧元奚给自己也倒了杯茶,“弟妹,你如此爱重七弟,不担心吗?” 大婚前,萧元驰本就是东都无数女子的春闺梦里人,殷皎皎上天入地狂追不止的行径,虽不好听但也无伤大雅,大婚后,流言陡然一变成了真真假假的三角关系,事就大了起来。 殷皎皎的爹殷朝宗是相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文官首领,顾雪芝早亡的父亲则是将军,曾经的军中泰斗,加之秦王因军功博得皇帝宠爱,动摇了太子的地位,一段风流韵事渐渐染上朝堂硝烟,便是上辈子,满心只有萧元驰的殷皎皎也能感觉到危险,更遑论耳聪目明的萧元奚。 只是…… 殷皎皎摩挲着茶盏。 “担心是担心,但那么多人那么多张嘴,我们又堵不住,也是无法。”她缓缓抬眸,“不过这种事说来说去也就是坊间八卦,怎地让大哥劳神了呢?莫不是好心替堂姐分忧?” 殷皎皎长得讨喜,眉眼弯弯的,试探和质疑被她讲出来倒像是日常闲聊一般温和,她在质疑,后宅琐事即便太子府要管,也该是身为她堂姐的太子妃出马,而不是他这个太子。 和萧元驰折腾了两年有余又刚受了委屈,竟还是处处替他考量不肯放下戒心,此女果真痴心。 “弟妹说的有理,此事原不该我多管闲事,只是前日所见难以忘怀。”萧元奚放下茶盏,仍是温声:“若我说,是想替你分忧呢?” 第十六章 皎皎,慌什么? 殷皎皎瞪圆了眼。 “替我?” “弟妹和七弟总闹别扭说白了是因为宁远县主,县主身世坎坷,七弟和她有兄妹之谊,是以才多加照拂,陛下也是考虑到这层,才会将她暂时安置在王府。” 萧元奚缓缓道,“但除此之外,陛下也好七弟也罢都没有旁的心思。” 原来他说的和事佬是替萧元驰说话,真是不白重生一回,上辈子互斗的敌人居然也有了兄弟情。 可惜,萧元奚别的挺聪明,男女之事上还是欠缺,萧元驰的心思都恨不得写在脸上挂在身前,至于陛下……和宁远县主有血缘关系的东都亲戚不是没有,他不往正经亲戚家塞,反而往年轻哥哥的府里塞,这心思,也没好到哪里去。 但想归想,她面上乖巧。 “我明白。” “弟妹嘴上明白,心里怕是在骂我睁眼说瞎话。”萧元奚笑道,“但你细想想,若是陛下当真有意将县主指给七弟,还会将她大张旗鼓地放进王府给人口实吗?” 殷皎皎手上一顿。 “再说七弟,一年前的赐婚,以他的性子和做派,弟妹觉得,若是他想拒绝会做不到吗?” 赐婚的前一个月,萧元驰率军大败谛戎,短短十五天接连收复被夺走了二十年的北境三州,捷报传来,东都大庆七日,萧元驰的声望就此达到顶峰,归来时,圣上封无可封,竟是生造了个非常僭越的头衔加给他,圣旨上的溢美之词更是旷古绝今,听着骇人。 确实,以那时的威风,若是萧元驰当真不同意,便是陛下说不准也得退让。 一阵莫名涟漪自心底荡起,殷皎皎忙捧了杯饮下一口茶,地道的毛尖,清香苦口,正适合浇灭不合适的希望。 “赐婚既是圣旨亦是父命,王爷是忠臣良将,是孝子,没什么好拒绝的。”她垂着眼,“大哥,你好心劝解,皎皎心领,日后定会谨言慎行,不再闹笑话。” 听得此话,萧元奚却敛了笑:“弟妹如此防备,不愿说真话。” 殷皎皎吓了一跳。 清风朗月的男子眉间溢出些许愁绪:“倒也是,外间流言总将我与七弟对立,提起来总是你死我活,你大概也受了影响。” “没有!”殷皎皎急道,“流言这种东西,皎皎怎会当真,大哥是王爷的亲兄长,王爷敬重您您也照顾他,兄弟情谊我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绝无防备。” “当真?” “当真!” 殷皎皎狠狠点头。 “弟妹真是有趣。” “啊?” 萧元奚骤然笑出声:“改日去太子府走动走动,或可令你堂姐身子好些。” “堂姐的病还未” 砰! 巨大的声响打断了殷皎皎的话,听着像是一脚踹开了房门,未等他们细听,隔壁紧接着便是惊呼声。 “七弟?!” “三哥,许久不见。” “你,你这……这这这是要做什么?!” “要与三哥聊一聊纳侧妃的事。” 天和楼三楼的雅阁之间俱是由门板隔开,小声些还行,一旦大声,隔壁听得清清楚楚,是以,这段对话一字不落地传进了殷皎皎和萧元奚耳朵里,两人皆是一怔。 三哥是鲁王,前儿他动了心思要纳侧妃,正和鲁王妃闹的不可开交,但说来说去都是鲁王府的家事,淑妃都懒得管,何以萧元驰要管? 不待殷皎皎想出原因,鲁王就怒道:“我纳我的侧妃干你何事?!” “三哥若是老老实实的找女人自是不关我事,只可惜你不老实。” 鲁王大概是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嗓音立时高了八度。 “你……你说什么呢我不懂!我要回府了!” “三哥,一边拿陈家女做幌子一边找陛下请旨赐婚,三嫂若是得知你真心要娶的并非陈家女而是顾雪芝,她当如何?” 此言一出,满室寂静。 殷皎皎下意识蜷起手指,指甲扎进掌心,生疼,她浑然不觉。 “你,你你你你。”鲁王被戳中了心思,气急败坏道,“是,我是想娶宁远县主也和父皇说了,怎么,不行啊!” 萧元驰无情的很干脆:“不行。” 鲁王瞧着堵在门口的苏正清,又瞅了瞅面无表情的萧元驰,火冒三丈。 “萧元驰你一个回鹘杂种!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对我说不行?雪芝死了相公,父皇有意让她再嫁,论年纪论家世我们哪里都配,再合适不过,哦,就许你偷偷摸摸霸着她,不许我明媒正娶抬进门吗?” 回鹘杂种这种话都骂了出来,可见鲁王是气急了,殷皎皎想起前几日,鲁王妃得意扬扬拉着顾雪芝挤兑她,没想到转头就被顾雪芝挖了墙角,委实好笑。 殷皎皎想笑一笑,可怎么扯动嘴角都笑不出。 萧元驰的声音好听,在殷皎皎心里,没人比他的声音更好听,沉稳但不沉闷,金玉质地又不嘈杂,真是哪哪都好,有时情热上头,他会在她耳边叫她皎皎,带着喘息伴着沙哑,勾的殷皎皎心摇神荡。 现在,这好听的声音一字一句承认:“对,只许我,不许你。” 啪嗒,好像有什么碎掉了。 殷皎皎捂住心口,站不住似得踉跄,秋茗惊道:“王妃!!” “皎皎!” 萧元奚急忙上前扶住。 殷皎皎靠着他的助力才堪堪站定,她猛吸了几口气又缓缓吐出。 “我,我无事。” 萧元奚眉头紧皱:“前日才发烧今日便出来吹风,还穿的这般少,你可真不会照顾自己。” 殷皎皎正欲解释,一抬头,鼻尖擦过男人的下颚,热气刺激的痒感令她浑身一僵。 等会儿,这是什么鬼姿势?! 哐当! 一个和方才踹门声相似的声响从背后响起,用来隔断的门板被暴力打开,力道之大,直接将那棕黑色的实木门板踹歪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轻呵。 呵的殷皎皎脊背发凉。 萧元驰森然招呼:“原来是大哥。” 那冰凉的目光随之落在萧元奚的手臂上,那条手臂托住了殷皎皎的后背,似落未落摆着护卫的姿势,殷皎皎浑然不觉,她很自然的倚靠着萧元奚,只惊恐的望着他,活像是见了鬼。 萧元驰缓缓勾起唇角:“大哥是在与我的王妃私会?” 殷皎皎脑中嗡的一声,即刻推开萧元奚,不想对方也正好松手,两厢之下,她再次失了平衡,踉跄着向前扑去。 眼看着就要扑倒在地,又是一只手攥住了她的腕子,径直将她提了起来。 “皎皎,慌什么?” 第十七章 为了个女人 难得听到他在正经场合叫她皎皎,没想到如此恐怖,殷皎皎吞了吞口水,挤出笑:“王爷,我和殿下纯属巧合,是偶遇。” 萧元驰听在耳里,眼神不善,他攥着那细细的腕子不大客气的将人拽至身前。 “东都那么大你们都能偶遇,真巧。” 萧元奚掸了掸衣袖道:“天下事就是那么巧,我见弟妹苦闷便想寻个合适的去处劝慰两句,谁知,撞见了你和三弟。” 鲁王在萧元驰身后探头探脑,闻言,挪动出来。 “大哥说的是,真是巧哈。” 他哈哈了两声,没人应也没人理,尴尬的落了地。 不远处的花梨木圆桌摆满了菜肴,一水的甜软香腻之物,显然,萧元奚相当体贴,全是殷皎皎的口味。 萧元驰不阴不阳的给出评价:“我的王妃,大哥倒是很上心。” “说来都是亲戚,她随你叫我一声大哥,若是随她堂姐,还可以叫我一声姐夫,七弟对非亲非故的妹妹都可以上心,我这个大哥好歹只上心真亲戚。” 殷皎皎诧异看向萧元奚,他负手在后端的一派从容,话说的温文尔雅却畅快解气。 鲁王也诧异,一墙之隔,方才的言谈多半是被太子听了彻底,但萧元奚和萧元驰不同,他出身贵重,成长顺遂,从来风雅卓然,为人处世常留三分余地,更不要说现在这个局势,面对野心勃勃的弟弟,他合该更谨言慎行才是,何以句句藏锋。 萧元驰唇角勾的更深。 “听起来,大哥是觉得顾将军的遗孤就该给一个风流废物做小,而我不该阻止。” 顾将军战死沙场是为夺回北境三州,为国为民的大英雄,他的遗孤自然要受优待,为了给她好归宿,皇帝才会亲自插手她的婚事,而鲁王,大婚前就是东都知名纨绔,大婚后,府里府外的风流韵事也没消停过,显然不是好归宿。 萧元驰不慌不忙把这个帽子扣过来,萧元奚一时不好接话。 “老七,你说谁是风流废物呢!”鲁王不高兴的嚷嚷,“你以为你好到哪里去啊,吃着碗里的还管着锅里的!要我说,论风流你一点不差!” 萧元驰眉头一皱:“话真多。” “怎么跟哥哥说话呢!” “好了!”萧元奚扶额,“一点小事,闹成这个样子,三弟,有孙将军一事在前,县主的婚事父皇只会更慎重,你那后宅鸡犬不宁就不要想了。” “大哥!” 鲁王哼哼,但他也知道,萧元奚既说出口,那多半是真的没希望。 萧元奚眸光一转又望向萧元驰。 “七弟,我确实觉得你不该阻止,宁远县主的归宿不是你我可以决定,我清楚,你也该清楚,再说,这天和楼是什么地方,人来人往,无数双眼睛无数张嘴,为了个女人,居然如此不管不顾和你三哥大打出手,堂堂大雍皇子,体统何在?” “若是走漏风声。”萧元奚压低声:“殷大姑娘又该如何自处?你想过没有?” 殷皎皎怔然。 自她开始追着萧元驰跑,殷皎皎听得最多的便是冷言冷语和阴阳怪气,大婚后,更是流传出各种难听的流言,在那些编排的故事里,她是面目可憎的母老虎,是阴险狡诈的恶婆娘,看客们对她从来只有嘲笑,祖母死后,更是最后一个宽慰她的人也没有了。 她原觉得无所谓麻木了,可骤然听得萧元奚这些话,居然不觉红了眼圈,没想到,时至今日,唯一肯为她讲一句公道话的是上辈子当敌人来看的陌生人。 萧元驰感觉到手中那腕子在颤抖,有隐约的吸气声传来,他眼底一暗,忽地将人扯进怀中。 “我的王妃我自会操心,不劳大哥。”他发狠搂紧了她,“这天和楼人多口杂确实不是个闲聊的好地方,大哥一时忘情将我的王妃带来此处,传出去,她怕是会更不好自处。” 萧元奚面色一变,显然是被萧元驰这番强词夺理气得不轻。 莫说他,殷皎皎也听得火大,竟把他的争风吃醋和他们的寻常交往相提并论,简直无耻到了极点。 她心里不舒服,身体本能的反抗,萧元驰便更加用力的捏住她的肩,捏的疼极了。 她忍不住:“王爷!” 正巧,萧元奚也开了口。 “老七!” 这异口同声,默契的连鲁王都嘟起了嘴。 萧元驰的脸色更阴沉了,眼底尽是寒意,殷皎皎的后半句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咬牙道:“皎皎,你玩也玩了吃也吃了,是不是该回府了?” 殷皎皎连连点头。 “回,回!” 萧元驰遂冲萧元奚略一示意:“大哥教训的有理有据,元驰惭愧,这就与内子回府反思。” 言罢,不等萧元奚回答,拽着殷皎皎转身便走。 萧元驰虽常对着她嚣张跋扈,但对外,大部分时候相当的沉稳练达,尤其是这两年秦王和东宫之间关系微妙,他每每面对太子都十分谨慎,从不落人口实。 今日却不同。 殷皎皎不知他是哪里来的如此大的火气,明明萧元奚已经亲口确认,鲁王娶不到顾雪芝,大好的消息竟让他更加恼火,完全没给萧元奚面子。 殷皎皎忐忑的扭过头,萧元奚站在那一桌菜肴前望着她,薄唇微抿,有些尴尬又有些无奈,她不忍又被无法开腔,只能挤眉弄眼送出歉意,萧元奚先是一怔,随即,漾开一抹淡笑,大约是领受了。 然后,殷皎皎便被拽出了门。 苏正清不知何时已将三楼清场,十来个雅阁安静的落针可闻,为保万全,萧元驰没走正门,是从天和楼隐蔽的后门离开。 后门对着暗巷,空无一人,只停着一架看不出来路的马车。 怪道他敢在天和楼和鲁王谈顾雪芝的事,敢情是早有准备,倒也是,便是他无所谓悠悠众口,也得顾忌着顾雪芝的名声,必不能将此事外泄。 殷皎皎心烦意乱,又挣扎起来。 “王爷,你放开,我自己可以上去。” 车夫已经将帘打起,萧元驰充耳不闻,直接将她打横抱起抛了进去。 扑通一声闷响。 马车里铺着厚厚的地毯,倒不算疼,可猝不及防间,她连翻了两圈差一点就撞上了楠木座塌,吓得寒毛都要竖起。 殷皎皎再也忍不住,怒道:“萧元驰!” 第十八章 拆吞入腹 殷皎皎第一次叫萧元驰全名是在两年前,一见倾心后,与他第二次见面。 阳春三月,东都人纷纷外出郊游,郊野之上满目花红柳绿,殷皎皎打探到萧元驰会来,她装扮一新,早早赶到,可还是低估了难度,各式各样的少女们竞相围观大雍意气风发的英武将军,根本挤不过,折腾了半天,连萧元驰的头发丝都没看见。 最后她急了,顾不得形象提起裙子就上了树,越过芸芸众女,她张牙舞爪,高声呼唤:“萧元驰!看这边!” 见了两次,那是萧元驰第一次回头看她。 动人的像一首情诗。 后来做了王妃,她有了规矩,叫王爷居多,不叫萧元驰了。 萧元驰一撩下摆跟着进了马车。 “这么咬牙切齿,是恨我搅了你的好事?” 殷皎皎刚爬上座塌,闻言气道:“萧元驰你贼喊捉贼!明明是你怪我和大哥撞破了你和鲁王争风吃醋!” “大哥?”萧元驰双臂一撑,猛地撑在殷皎皎身侧,“连殿下都不叫了,看来,这顿饭你们吃的欢喜。” “你!” 以前,殷皎皎恨屋及乌,确实没叫过萧元奚大哥,这是第一回,她鼓起脸,“我叫大哥有什么毛病,我还能叫姐夫呢!你心虚才非要找我的茬,吃饭?吃什么呀,那盘宫保虾球我才吃了两颗,就被你把门板拆了!” “我堂堂正正为顾家讨说法,有何心虚。倒是你,殷皎皎,和萧元奚拉拉扯扯毫无为人妇的自觉!” “你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还事事为锅里的打点谋划,恨不得满东都宣扬你和顾雪芝的奸情,你就有为人夫的自觉吗?” 四目相对,战火一触即发,车夫和苏正清在外头断断续续听,听出满耳的硝烟,他们谁也不敢插言,且萧元驰不发话,马车更是不敢动,秋茗急得团团转,耐不住劝道:“王爷与王妃有误会,不如回府里再详谈,外头人多耳杂,恐不妥当。” 她原意是让两人冷静一下,不想反给殷皎皎发作的话头。 “我听得清清楚楚哪里误会,是啊,鲁王是纨绔且又娶了正妻,哪有资格觊觎县主啊。”她眼圈红着,“你就不同了,战绩彪炳功勋卓着,最是配她,只等着哪天我死了,你便可快快活活迎她进门,怎能半道上翻船叫别人娶了去?” 此言一出,秋茗哑然,苏正清倒抽一口凉气,萧元驰则牙关紧咬,眼底波涛汹涌。 “……替我谋划的不错。” 殷皎皎胸口一起一伏:“说到王爷心坎上了吧。” 萧元驰猛地擒住她的下颌,眸光凶恶像要吃人,殷皎皎激愤上头,什么都顾不得,只想气死他。 “可惜啊,本王妃就要好好活着,活个七老八十当老神仙,王爷慢慢等吧!” 她抽着鼻子含着眼泪,鼻头红,眼圈更红,一张圆脸包子似得皱在一起,苦闷又骄横,像只要挠人的小豹子,牙齿还没长齐,就张牙舞爪的威胁起来。 杀气没有,憨气四溢。 萧元驰沉沉看定,火气顿然化为一股躁动,他忍了忍,吻了下去。 殷皎皎懵懵然被堵了嘴,这混蛋吻的狠极了,拆吞入腹的气势,她后退一寸,他前进一尺,搅的她发不出声,呼不出气,睁眼是那张讨人厌的脸,闭眼是那讨人厌的气息。 他霸道的入侵,无孔不入。 退无可退的当口,殷皎皎的背抵住马车厢壁,脑后盘的发髻被磨蹭的散乱,三枚发簪掉了两枚,丝丝缕缕的发丝垂下磨蹭在脸颊和领口,又痒又滑。 萧元驰一手环过她的腰,一手拨开那恼人的发丝,男人粗糙的指节划过豆腐般柔嫩的脸,酥麻感让本已沉沦的殷皎皎瞬间清醒。 她双掌抵住萧元驰胸膛,奋力推开。 “不要……”她喘着道,“你滚……” 她力道小,推不动萧元驰不说,反倒被她这一推,推出了更高的兴致,萧元驰环着她腰的手甚至开始往里钻,殷皎皎头皮都要炸了。 日头还挂在头顶呢!外头都是人,这厮居然……莫不是疯了?! 她抵抗的更加激烈,可越抵抗,萧元驰就越肆无忌惮,殷皎皎只得张口照着那温热咬了下去,她急得很,力道没收住,铁锈味瞬间充斥口腔。 “嘶!” 萧元驰立时抽气,吓得殷皎皎僵住。 “你……” 没事吧还没说出来,男人就再次覆了上来。 他比方才吻的更用力,好似惩罚一般摩挲摆弄,殷皎皎被迫品尝着他的血,又苦又涩,难以入喉,比什么酷刑都难熬,她含了多时的泪再也含不住,终于掉了下来,一颗两颗掉在萧元驰脸上。 萧元驰闭了眼,片刻后,睁开。 “和太子殿下吃一顿饭,连夫妻亲密都受不住了。” 殷皎皎得了喘息,大口大口的吸着气,好一会儿才恶狠狠瞪他。 “亲密……亲密哪有这么突然的!方才我们明明在吵架!” 萧元驰满脸餮足,闻言,挑眉道:“吵架?难道不是你单方面口出狂言?” “正清!” 苏正清正蹲在不远处逗路过的野猫,闻声小跑而来。 “王爷!” “回府。” “好的!” 外头瞬间忙乱,马车顷刻就飞奔起来。 殷皎皎急急忙忙敛好衣衫缩去角落,和萧元驰之间拉开两人的距离,这才幽怨的嘟囔。 “王爷惯会冤枉人。” “用你那些胡思乱想给我扣罪名,殷皎皎,你不冤枉人?” “我的胡思乱想有理有据。” “有理有据?”萧元驰轻哧:“若按照你的胡思乱想,我也能猜,你应该一心巴望着我死,好做个逍遥寡妇和你的姐夫大哥光明正大的勾搭。” 他斜昵她。 “我说的对吗?” 殷皎皎吞了吞口水,心虚起来,不得不说,萧元驰这厮当真敏锐,随口一说就歪打正着。 她咳了一声:“王爷,王爷不要乱讲,天地可鉴,皎皎对你一心一意,只盼望着能和你白头偕老双宿双栖,下辈子,下下辈子还要在一起!” 她眨眼,分外真挚,仿佛方才破口大骂的不是她。 “我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你不计较了?” 计较,恨不得立刻弄死你! 殷皎皎奋力克制:“计较……还是计较的,但王爷说的……也有道理,孙夫人是你的义妹,身世坎坷,你不想看她错嫁他人,为她着急也正常,未必……未必就是三心二意,是我误会了。” “真话?” “真话!” 萧元驰冷眼瞧她,一脸的不情不愿,语气里全是勉强,小心思写在脸上,偏还觉得自己温柔贤淑装的很好。 他别过眼,看向窗外:“不管你怎么想,最好这么想,殷皎皎,你和雪芝不同,要认清自己的身份。” 殷皎皎心一沉。 都活了两辈子了,怎么能认不清呢? 雪芝是水中月是镜中花,是他萧元驰的心上人,而她,上杆子凑上来的跳梁小丑,只配安静的缩在一边,不要碍事。 第十九章 我跟他势不两立 天和楼和秦王府相隔半个东都,但马车飞驰,不多时就到了,与登车时的火花四射不同,下车时两人安静异常。 殷皎皎垂着头跟在萧元驰身后,不说也不笑,秋茗忐忑的尾随在后,直等到两人分开才松下一口气。 “王妃,您和王爷和好了吗?” 殷皎皎趴在桌上,默了好一会儿才恨声道:“这辈子不会和好了,下辈子也不会,我跟他势不两立!” …… “殿下,秦王的马车已启程回府。” 萧元奚嗯了一声,筷子夹住一颗宫保虾球放进嘴里,好看是好看只是太甜,他眉头蹙起,咀嚼了两下就赶紧吞掉。 “果真是小姑娘爱吃的东西。” 萧元奚略抬手,立时便有人上前递帕子。 “老三呢?” “鲁王没回府,半道儿转去平康坊了,春水巷有他养着的一个外室,今日他受了秦王的威胁又被您训斥,得去温柔乡里抚慰抚慰。” “难怪老七瞧不上他,顾雪芝这么扎手的人他也敢起色心,实在不像样。” 萧元奚将用过的帕子随手丢开,站了起来。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县主美貌,便是骁勇如秦王也过不了她这道坎更何况鲁王。”回话之人笑道,“经此一事,他们两人这梁子是结定了。” “对老七来说,老三不足为虑。” “但秦王妃对秦王来说就未必了。”那人顿了顿,“殿下,臣有一事不明。” “说。” “要引秦王妃前来旁听有很多方法,何以您要亲自出马?先前,您与她没什么交往,这不是反让她生疑吗?” 萧元奚背着手踱了两步,淡淡一笑。 “前几日我便发现这位殷大姑娘变了不少,往日,满心满眼都是老七,如今瞧着,大约是伤心透了,有了自己的打算。” 那人一怔:“是吗?臣怎么没瞧出来?” 萧元奚瞥他:“你啊,是时候寻个娘子了。” 那人尴尬的咳了一声:“殿下,臣……臣认为就算秦王妃有了自己的打算也未必会选择背叛秦王,至多只会更加迫切的想要除去县主。” “饭要一口口吃,急不来。” 萧元奚摩挲着扇骨,缓缓道,“想除去顾雪芝也好,秦王府实在是安静太久,该热闹热闹了。” …… 当晚,秦王府便热闹起来。 苏正清再次打发走了要来送茶点的美人,无奈的对张先生抱怨:“奇了怪了,这些人也忒主动了,刚才那个竟然还打着王妃的旗号登门,说是王妃叫她来送宵夜,当我傻子呢!” 张先生捻须:“她送的是什么宵夜?” “碧梗粥和两碟清淡小菜,还有一壶景云斋的桂花酿。”苏正清一拍掌,“哎呦,对咱们王爷研究的蛮透啊,都是王爷常吃的。” “不但是王爷常吃的,还很知道什么时候送上来。” “背后有高人啊!”苏正清忽地眼睛一亮,“不会真是王妃吩咐的吧。” 张先生微笑不语。 “王妃这也太懂事了,懂事的我都有点害怕了,半年前,陛下借口南越王进京,要赏赐个南越舞姬给王爷,王妃一点情面不留当场拒绝,差点让南越王下不来台,现在淑妃娘娘一下赏了四个,她不但接受了还喜滋滋的帮这些姑娘接近王爷,好吓人啊。” “大约……”张先生缓缓道,“是王妃读了兵法吧。” “张先生你的意思是王妃并不是真心要给王爷添佳人?” 张先生不语,苏正清急了。 “张先生透露一下嘛,你不知道,自从上回因为我的疏忽让王妃被山匪劫走,王爷就一直没给我好脸色,什么都不肯教我,这些天,我跟在他后头,事事都看得迷糊,今日见他们吵起来,想劝都不知道怎么劝。” “并非有意隐瞒,实在是没什么可以透漏。”张先生仰头看向夜空,“王爷是最先感觉到王妃有变化的人,连他也不能断言这变是好是坏,更遑论老头子我。” “哦,那若是好呢?” “自然皆大欢喜。” 苏正清懵然道:“若是坏呢?” 张先生敛了笑,眸光转冷:“绝对不会有那一天。” …… 送宵夜失败的消息传到东院,殷皎皎并不意外,萧元驰警醒,府里上下都是他的人,时刻醒着神,初来乍到必然会被防备,再多试几次便好。 这点她有很自信。 毕竟当初她就是秉持这个理念满东都围堵萧元驰,只要不怕失败,失败多了总能成功,这不,不论是什么缘故,她终究是成功嫁入了王府,由此可见,这条理念是正确的。 于是,她让秋茗传话,鼓励美人们迎难而上,再接再厉。 如此又过了两日,竹影苑愈发的愁云惨淡,四位美人使尽浑身解数竟是无一人接近得了萧元驰。 “王妃,你说的办法都用了,真的不行。” 一位美人哀声道,“今天上午,王爷下朝归来,我与姐妹去迎他,按照秋茗姐说的,见到王爷就扑上去,先做后说,谁知王爷明明看清了我们两个却毫不留情的闪开了,我跌倒了,她更惨,跑的慢被苏副将拍飞了。” 美人指着一旁额角带伤正在给脚踝抹药油的姐妹。 姐妹眼泪都下来了:“王妃,您就饶了我们吧,没您的主意我们没准还能多活两天呢。” “这……”殷皎皎歉然道,“大夫瞧了吗?” “瞧过了,都是外伤。”又一位美人插言,她叹道,“王妃,我觉得吧,是这几天我们太积极吓到王爷了,要不缓缓?” 萧元驰怎么可能被吓到?!他可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狠人。 当年她比她们可积极多了,在门口迎他下朝也是常有的,那时她刚入府,一腔热情无处发散,日日蹲在门前候他,远远见着人了就大呼小叫的扑上去。 萧元驰不耐烦归不耐烦,但也没有闪开让她扑空。 再往远了说,她爬上树梢吸引他注意那回,萧元驰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她那次高兴过了头,没站稳从树上掉下来,还是他稳稳的接住了她。 可见,这人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总体来讲还是有些道德在,不太可能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如此冷漠。 但现实是,他比以前还冷漠。 殷皎皎拧着手帕,想解释又不知如何解释,可缓一缓又不甘。 距离死期不到半年,过一天少一天,她们是可以不急,消耗的可都是她的命数! “你们确定都试过了?就没有一次有好的效果吗?” 第二十章 东施效颦 四位美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有一个颤巍巍举起手。 殷皎皎登时来了精神,是她,是那个刺客罗香! 罗香回忆道:“昨儿我按照王妃您说的攀上了竹影苑和书斋之间的矮墙唱了一曲《临江仙》,果真,把王爷引出来了!” 《临江仙》是前两年流行的歌谣,词是百年前江南一位词人的名作,曲则是沙洲传进中原的民间小调,没火前已经在酒楼茶坊中流传许久,之所以突然火起来是因为顾雪芝。 她擅抚琴,曾在丹阳公主的品兰宴上用一把名琴演绎过此曲,据说这场表演宛若洛神降世美不胜收,洛神的歌声更是绕梁三日,叫人食不知味,那花宴本是私宴,受邀的宾客不多,不知谁先传出去,就此,你一言我一句成了传奇名场面,捧红了此曲。 而这场面里除了顾雪芝,另一个主人公便是萧元驰,传闻中,他甚至欢喜,甚至抽出宝剑,伴着乐声舞了一回剑。 彼时,殷皎皎并不清楚两人的关系,得知这个信息抓住的重点是萧元驰喜欢这首歌,于是她勤学苦练,在某一日萧元驰陪淑妃去天都观进香时,找机会唱给他听。 那时倒是没有翻墙,但也差不多,她寻了个距离萧元驰居住的精舍最近的假山,爬到山顶引吭高歌,还高价雇了个小道士抚琴伴奏,在此之前,她已经神出鬼没在萧元驰身边好几回,与他说过的话却少得可怜,进展非常缓慢。 这次却很快。 萧元驰推门而出,走至山脚下仰头看她:“道门清修之地,殷大姑娘是不懂一点女儿家的矜持吗?” 殷皎皎那时的脸皮非常厚,叉腰豪言:“对你,我不懂!” “相国嫡女的尊严和体面呢?” “若是为你,通通可以不要!” 闻言,萧元驰倏地笑了,不是冷笑也不是狞笑,是很普通的笑,但很好看,云销雨霁一样,殷皎皎登时就看痴了。 “本王佩服。”他笑着道,“所以,你跑来唱歌是想我如何?陪你一起唱?” 听话听音,殷皎皎立刻听懂了,这是有戏的意思,她扑腾着跑下假山,喜滋滋道:“三日后,曲江畔,我邀你游湖!” 萧元驰痛快的答应了。 虽说游湖的结果很惨烈,但这个头开的很好,算是她难得成功的招数,没想到,现在依然有用,同样的招数不同的人还有同样的作用,可见,根本原因在顾雪芝。 殷皎皎有些不是滋味:“引他出来了之后呢?” 罗香重重叹气。 “王爷斜了我一眼,说……”她沮丧极了,“说东施效颦,可笑至极!” “然后,他就摔门回去了,感觉挺生气的。” 东……东施效颦? 是说这位美人是东施? 秋茗伶俐,恍然道:“王妃,该不会这一招您以前用过吧?” 殷皎皎咬唇。 秋茗低声道:“王妃,若是您用过,王爷这是气她们模仿您啊!” 殷皎皎的心突地跳了两下,同样的招数手段,他接受她的不接受别人的,勉强也能算是,他对她也有一份特别的偏爱? 不对! 他对她有责任或许也有欲望,独独没有偏爱,这点她确信无疑。 这句东施效颦定是另有所指! 不论是她还是美人,说白了都是东施,真正的原主从来是顾雪芝。 萧元驰如此聪明,看到美人如此做,应该就猜到了是她在背后支招,他真正要骂的东施,多半是她殷皎皎。 “他才不会气这个。”殷皎皎道,“罢了,你们说得有理,太操切会惹王爷反感,还是另想办法吧。” 抹药油的美人急忙应声:“对,对!” 殷皎皎又嘱咐两句,转身欲走,罗香突然道:“王妃,罗香有一事不解,您为何那么希望我和几位姐妹能吸引王爷的注意呢?您不担心我们别有心思吗?” 殷皎皎回眸,罗香的眼底写着怀疑,也是,便是宽容大度的齐王妃,对着齐王该闹也得闹,更遑论,她这个以善妒出名的秦王妃。 她越是卖力,这两位机敏的刺客大概越是怀疑,生怕被她利用掉了坑。 殷皎皎想了想道:“以王爷的身份,他不可能只属于一个女人,以前是我糊涂,如今,我在淑妃娘娘的提点下明白了,你们是她挑来的人必是懂规矩的,我很放心,再说,就算有心思难道还能越过我去不成,你说,是吗?” 罗香愣了片刻,点头道:“王妃说的是。” …… 回到东院,殷皎皎站在廊下看月光。 这边没进展,夏兰那边,负责跟踪的两个人也一去不回,至今没有消息。 “西苑这几天没什么动静,只有昨儿,就是罗香唱曲之后,寒烟去请王爷,但不知为何,王爷没去。”秋茗道,“真难得,孙夫人称病也没请动。” “哪能天天都去。” 殷皎皎甩着帕子,“或许还是得按照上辈子流程来。” 秋茗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 殷皎皎摆手,心里却在琢磨,这么耗下去必然不行,还是得尽快促成刺杀。 思来想去,让萧元驰和美人刺客面对面,确实没有比办宴更好的法子,只是上回是淑妃来办,萧元驰没理由拒绝,这回她过于乖巧积极,淑妃满意得紧,没什么理由来发威,自然也没了由头。 如果是以秦王妃的名义办……被萧元驰躲避的概率大概和美人们差不多,殷皎皎哀愁的叹气。 “要是明日就是我的生辰就好了。” “您的生辰不是还有两个月吗?”秋茗想了想,“倒是孙夫人的生辰快到了。” “对!她的生辰!”殷皎皎喜道,“我记得,是不是五日后?” “嗯,去年生辰,王妃您因着开罪了她,被王爷送去别院思过,恰好错过了。”秋茗小心的瞥了她一眼,“听闻,是在清宁殿办的,很是气派,连圣上都去了。” 毕竟过完生辰她就要启程嫁人,圣上不舍,自是要去。 殷皎皎慢慢浮出笑:“我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 殷皎皎还未开言,跟踪夏兰的两人之一林文回来了。 他做家丁打扮,见了殷皎皎先行礼,功夫做的到位,可见张先生调教的不错。 “王妃,按照您的吩咐我们跟踪夏兰姑娘返家,她很警惕,兜了几圈才正经上路,不是普通丫鬟做得到的,应当受过专门训练,返家后,她没有多待,住了一晚便去了天都观,见了个老道。” 殷皎皎听他的汇报,越听,越心惊。 这个男人隶属萧元驰手下的暗卫组织,论刺探论侦查都是手到擒来,如此高手居然都说夏兰不是普通丫鬟,定有大来路,而她,这么多年来居然完全没有察觉过。 “那个老道能确定吗?” “已有眉目,三日之内定有好消息。” “做得好。”殷皎皎点头道,“除了这个老道,她在天都观还有没有接触其他人?” 林文沉思片刻道:“夏兰姑娘在天都观住了一日半,最后半天正碰上皇后娘娘去天都观打醮,内外重兵把守,我们不好动作,跟丢了两个时辰,所以,属下不能保证。” 他话音刚落,外头就响起了夏兰的声音。 殷皎皎使了个眼色,那人心领神会,轻飘的一闪,消失在大树后头。 “王妃!”夏兰雀跃极了,一蹦三跳的上前道,“您交代的事夏兰办的妥妥当当!您必定满意!” 第二十一章 讨我开心? 殷皎皎亲切地挽住她,笑道:“是嘛,进来细说。” 夏兰兴高采烈的细说了几日见闻,殷皎皎捧着茶盏,有一搭没一搭的听,末了她道:“也就是说,你弄回来了一种名曰照见散的药,此药无色无味寻常大夫检不出来,只消三五日便可让顾雪芝上吐下泻食不知味?” “嗯,是这样的。” “此药对她的身子有无真正的损害?” 夏兰摇头:“没有,其实和巴豆类似,没有毒只是会让肠胃不舒服罢了。” 若真是如此,那确实是个能让人出丑的好东西。 殷皎皎嗯了一声:“此药是你父亲的建议,是否只有他一人知晓,再无旁人?” 夏兰正要应声,忽地心头一紧,殷皎皎的态度比她以为的要淡定,这太不对头,而且她的询问处处在关键处,似乎知道些什么,但以她对她的了解,她不可能发现任何不妥。 夏兰定了定神,道:“不瞒王妃,还见过一个道士。” “道士?” “照见散这种东西是江湖手段,去正经药铺买会很惹眼,倒不如从云游方士手上得来最安全,王妃放心,我见他以后,他即日离开东都,他们这种人一旦离开,行踪不定,十年八年都不见得能再见一回,没有比这更妥当的。” 殷皎皎沉默下来,秋茗见状上前拉住夏兰。 “夏兰姐,你不知道,这几日府里有了新变化。” “什么变化?” “王爷好像对西苑没以前那么上心了。”秋茗眼珠一转,“估摸着是因为新进府的几位姑娘,方才我们才去探过,得知这几位姑娘很是上进,已然博取了王爷的注意。” “这……”夏兰眉头皱起,“王妃想用这几位姑娘来分县主的宠,好是好……可这种不三不四的女人未必会一直听话,会不会引狼入室?” “总比一直瞧着顾雪芝耀武扬威的好。”殷皎皎哼道,“如果进行的顺利,药或许就不必用了。” 夏兰心里一慌:“不成!” 她接的太快太急,像是被搅乱了好事,殷皎皎不解道:“为何不成?” “王妃,王爷就算对那几个新人感兴趣也不过是一时,比不得孙夫人貌美又与王爷青梅竹马,您万不可弄错了真正的对手。” 殷皎皎想了想道:“有道理,还是双管齐下来的稳妥,正好,我要办个宴。” 夏兰和秋茗齐声道:“办宴?” “顾雪芝的生辰要到了,我这个王妃兼嫂嫂自是要替她操心,好好庆一庆。” 两个丫鬟闻言皆是一愣,各自心里都有计较。 殷皎皎看向夏兰:“这照见散即是你拿来的,你最懂,下药一事便由你来办。” 夏兰顿了须臾,点头道:“好!” “夏兰,掌握好份量,不能轻了不能重,只消她在生辰宴上闹个大笑话便好,不可真伤了她。” “王妃放心。” “天色已晚,你奔波了几日,早点回去休息,今日便不用伺候了。”殷皎皎温声道,“夏兰,你与我一同长大,最是知心,我从来最信你,你知道的。” 夏兰抿唇,眼底闪过一丝难言的情绪。 “知道。” “所以下药一事,唯有你能为我着想做的妥当,对吗?” “对!” “好,去吧。” 夏兰退了下去,殷皎皎一直目送到她的身影消失才幽幽叹了一声。 “倘若我真听她的,大约过不了多久,便会被顾雪芝扣一个毒害当朝县主英雄遗孀的罪名,轻则被送去庄子了此残生,重则……问罪流放惨死途中,还真是我的好丫鬟,处心积虑害我。” 秋茗抿唇,小心道:“王妃也猜到了?” “我派她走这一遭前就猜,若是她幕后之人真是顾雪芝会如何应对,没想到,这位孙夫人比我想的还大胆,竟想要将计就计。” “那我们是不是该立刻向王爷说明一切?有了林武和林文的证词,王爷必会明白夏兰背后有人在使坏,他眼里揉不得沙子说不得还会亲自出手,只要王爷肯出手,定会查个底朝天,孙夫人绝对藏不住!” 如果还是上辈子,殷皎皎或许会这样做,但现在不行,什么事都不比保命更重要,顾雪芝的计就计虽危险但也有好处,说不得,这是上天给她的好机会,必得把握住。 “不急,生辰宴后再说。” 秋茗怔然:“王妃,此事不好拖,拖久了容易生变,再说,为何要给她办宴,待王爷查明真相,她就算不问罪也会被赶出府,事情不就了了?” “总之,我想证据更确凿之后再揭穿顾雪芝的真面目,所以接下来,我们每一步都不能错。” 秋茗似懂非懂的点头。 翌日一早,殷皎皎直奔西苑而去。 顾雪芝是两个月前奉圣命搬入王府,被萧元驰亲自安排进西苑居住,王府西苑占地不小,与她的东院相隔一池湖水和一片桃花林,她刚进来时,殷皎皎来过一两次做样子,之后便是能避则避眼不见心不烦。 顾雪芝的院落在西苑最里侧,蜿蜒曲折的小径两边种满了紫竹,仙里仙气,清幽雅致,还未迈入房门便闻得她抚琴的声音,刚巧是《临江仙》的原曲。 “县主,那个叫罗香的舞姬根本比不得您一点,听说啊,她唱此曲时还改了词,改的浪荡不堪,气得王爷直骂东施效颦!” 顾雪芝垂眸道:“不通文墨的小丑罢了,不值你关注。” “说的是,殷皎皎还真以为那堆蠢东西能给您造成什么威胁,王爷前日不来,不过是因为有正事要办来不了而已,和那些贱人没有半点关系!” 顾雪芝的琴声一顿,下一刻,殷皎皎喜气洋洋的踏入门来。 “说得对,我也不觉得那几位妹妹能给孙夫人造成威胁,寒烟,莫担心。” 寒烟吓了一跳,看清来人,她忙道:“王妃,寒烟失言了。” “是雪芝管教不当。”顾雪芝不疾不徐起身,“下去领罚!” 寒烟忙不迭的跑了下去,殷皎皎始终微笑,半点不恼。 “孙夫人家规严明,我见识了。”殷皎皎抬步来到廊下,“真是好琴,王爷送的?” 顾雪芝嗯了一声:“十四岁那年我的生辰礼,不值钱的小东西罢了,王妃不用在意。” “百年前司徒大师在终南山隐居斫琴,声名远播,如今存留世间的只有三把,这是其中一把,孙夫人,虽然我不通文墨,但也看得懂琴的好坏,你不用那么谦虚。” “……”顾雪芝缓缓抬眸,“难不成那词是王妃填的?” 殷皎皎嘴角一僵,那词还真是她改的,罗香拿的也是她改过的那版,是以她心底不忿,一不小心就流露出来。 “孙夫人说笑了。”她继续看那把琴,“此琴如此好,孙夫人抚琴亦是一绝,只放在这小院里自弹自唱实在可惜,若是五日后孙夫人的生辰宴上也能听到如此妙曲就好了。” 顾雪芝早有准备,但仍扮出诧异之色:“生辰宴?” “是啊,难得今年你的生辰要在王府过,作为王府的女主人,我得尽尽地主之谊,为孙夫人好好热闹一番。”殷皎皎忽地抬眼看住她,“孙夫人肯承情吗?” 顾雪芝笑起,温软的小嗓子像在唱歌似的:“王妃这是为了上一回推我入水之事赔礼吗?” 殷皎皎默了片刻道:“孙夫人倒是坦诚,那我也不装了,先前你口口声声污蔑于我,我不计较,不是因为我好脾气,而是不想让王爷为难,今次为你办宴也是一样,是想讨王爷开心罢了。” 顾雪芝没想到她没上套,笑容一滞。 随即,男声从背后传来。 “讨我开心?” 第二十二章 青天白日眉来眼去 果然是萧元驰来了。 若不是他来,顾雪芝不会突然变脸露出真容试探她。 殷皎皎噙着笑回身:“哎呀,王爷,你来探望孙夫人了!” 萧元驰站在院中,没什么表情道:“没你积极。” 殷皎皎一肚子准备好的溜须拍马登时噎住。 “王爷。”顾雪芝浅浅一笑行了个礼。 萧元驰这才动了面皮,温声道:“身子可好些了。” “好多了,前儿是寒烟不懂事,大呼小叫的,我已经教训她了,那些都是老毛病,不打紧的。” “你自幼体弱,寒烟紧张些没坏处,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顾雪芝害羞道:“王爷说的是,雪芝受教了。” 青天白日眉来眼去,恶心! 殷皎皎翻了个白眼:“王爷,您来了正好,我正跟孙夫人聊生辰宴呢。” “生辰宴?”萧元驰缓步上前,斜昵她,“两个月后才是你生辰,用得着这么早准备?” 顾雪芝上回生辰宴可是提前半年准备的,他倒是不觉得早。 殷皎皎咬牙笑:“不是我的是孙夫人,王爷,你忘啦,五日后就是孙夫人的生辰啦!” 忘这个字让顾雪芝蹙了眉。 好在,萧元驰一点没让她失望:“先前不是说今年的生辰要低调些,如何又想通了?” “王爷原是记着这个。”顾雪芝松了一口气,“我确实是那么想着来着,去年那次闹得太大不合规制,若是今年还大办,定要给你招来不必要的流言,不过……王妃好像不那么想。” 殷皎皎早知她不会放过一点踩她的机会,根本不慌。 “王爷,我确实不那么想,孙夫人乃是顾将军遗孤,圣上亲封的县主,又是孙将军的遗孀,如此贵人却迫于皇命不得不挤在咱们府上做客人,这寄人篱下的苦楚啊,身为嫂嫂,我怜惜的紧,思来想去,生辰一年一回,必得办的温馨和睦才能叫孙夫人宽心,好好做客。” 这拿腔拿调的阴阳怪气,殷皎皎自做了王妃后为了端庄很少再拿出来用,一朝重生,她顿悟了,用的自然用的开心,最好把奸夫淫妇一起气死。 不想,顾雪芝没反应不说,萧元驰更是挑了眉,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 “皎皎真是热情好客。” “可不是嘛王爷。”殷皎皎歪头笑,“我细细想过了,办归办,不用像去年那回办的那么隆重,只消府里小办一番温馨就好,你觉得呢?” 她忽闪着眼睛,红唇开合间露出小小的贝齿,几日不见,脸色都红润了,大约是纵着竹影苑那几个姑娘给他捣乱,捣畅快了。 萧元驰没回答,只伸臂一勾,猛地将殷皎皎勾上前。 “王,王爷!” 王爷略垂眸,嘴角一抹玩味的笑:“王妃如此积极,为的是客还是我?” 殷皎皎僵着身子回:“即为客也为讨你开心。” 这是真话,一场宴解决两个,最是漂亮不过,是以,她话说的一点也不磕巴,很真挚。 “好。”萧元驰朗声,“雪芝,小办一场也是不错,你觉得呢?” 顾雪芝本就要答应,只是,她望着紧贴在一起的一对男女,声音有些勉强。 “王爷觉得好,雪芝也觉得好。” 生辰宴就此敲定,比殷皎皎想象的顺利许多。 事情办完她再不肯多待,应付两句,提着裙子便跑,萧元驰和顾雪芝自是不会留,出门时,恰与送药的嬷嬷擦肩而过,殷皎皎脚步一顿,悄然跟了回去。 顾雪芝又坐回琴前,嬷嬷送了药上前,她示意放下。 “这药苦得很。” “苦口良药,病才能好。”萧元驰的注意力在琴上,“此琴眼熟。” “是十四岁生辰时七哥你送我的。” 萧元驰恍然:“原来是那把琴……” 顾雪芝黯然道:“难不成七哥忘了?” “怎会,忘记什么都不会忘记这个。” 往常他这样说,她会安心,但现在不知为什么她安不下心,萧元驰从不在她面前和殷皎皎有任何亲密的行为,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顾雪芝都当他在照顾她的心情。 可今日,他忘情了。 顾雪芝摩挲着药碗,缓缓道:“七哥,我喝这药,药方繁琐药引难得,总要劳烦王妃安排,深觉歉疚,如今过个生辰还要麻烦她,愈发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虽是王妃,但不管府中内务,你不必歉疚。” “七哥,她到底是王妃,说是不管内务,真要想管,张先生还能拦着不成?” 萧元驰摁动琴弦,琴发出铮的一声。 “雪芝有话想说?” 顾雪芝将药饮尽,慢慢道:“也没什么话,只是觉得今日的药格外苦罢了,对了,七哥,我的生辰宴你会来的吧。” “当然,今次生辰想要什么?” “七哥……”顾雪芝犹豫道,“每每生辰,总是你问我想要什么,我说什么你给什么,这回可不可以,你自己来想?” 她说话声音太小,殷皎皎听不清,但看萧元驰的样子大约不是在聊药的事,其实以顾雪芝聪颖,多半不会在这里和盘托出,她和她一样,目光瞄准的都是生辰宴。 思及此,殷皎皎转身离开。 接下来五日,她几乎从早忙到晚陀螺一般转,为了师出有名,更是将帖子递进了宫,淑妃和顾婕妤一个不落全请了。 这般乖巧的行为又得了淑妃好一顿夸,连带着清宁殿里的宫人见到她都恭谨了许多。 转眼过了四日,一切准备就绪。 秦王府原是百年前一昌盛世家的祖宅,这世家一路没落,在十几年前彻底绝迹,祖宅更是几经转手,最后被萧元驰选中改建王府,因着世家百年积累,原宅各处修正的很有模样,萧元驰也没大动,保留了许多原本的好风光,算是开府的皇子里最节省的,此举连向来爱挑刺的御史台都没有话说。 殷皎皎最喜欢的风光莫过于湖心岛。 岛不大小景造的美,亭台楼阁,假山花鸟应有尽有,有时她被萧元驰伤了心便会上岛住个几日,谁也不理,是以府里人都知道这是王妃的最爱,如今她居然拿来给顾雪芝办生日宴,可见诚心。 “明日你们倒数第二个献艺,后头便是孙夫人的琴曲,好好练,一定要艳压群芳!” 殷皎皎满怀期待的拍了拍罗香,“尤其是你,罗香,我最看好你,明日王爷便会坐在那里观赏,你要看准了,把握机会,让他永远忘不了你!”” 罗香嘴角抽了抽,一时不知该感激还是该迷惑。 “王妃放心,罗香定会使出平生技艺以报王妃的知遇之恩。” 殷皎皎看着罗香眼里止不住的杀气,欣慰极了。 嘱咐完这边,她又对秋茗低语道:“那边如何了?” “一切都照着您的安排在走,只是……”秋茗犹豫道,“王妃,为何要放在生辰宴上揭穿呢?我总觉得,这般做并不妥当,反倒会让王爷左右为难,权衡之下,最后的结果,未必能如愿。” “呵。”殷皎皎望着忙碌的下人,“他先有机会左右为难再说吧。” 第二十三章 王妃必须得下葬了 是夜,王府书斋。 “王爷,王妃亲力亲为十分上心,将生日宴放在了湖心岛不说,连坐席也有独特安排,瞧着,确实是一心在讨您的欢心。”张先生垂首禀报,“县主日日喝药事事配合,没和王妃起任何冲突,只一心扑在生辰宴要献的那首琴曲上,两边都用足了心思。” 萧元驰正在写信,听着话手上没有一丝停顿。 “那几个姑娘她怎么安排?” “两个唱曲,另两个献剑舞,王妃尤为重视跳剑舞的那两个,常去督促,她们操练的也十分卖力。” “这么说,她对她们果真上心的过了头。” 张先生沉声:“是。” 萧元驰笔尖一顿:“老张,她为什么这么上心?” 张先生明白他要问什么,不疾不徐道:“王爷,依我看,王妃毫不知情,她目前的主要目标是一心和您作对。” “一心和我作对。”萧元驰道,“她为什么突然要和我作对?” “这……” 张先生犹豫起来,原因有很多,哪个是萧元驰更想听的,他拿不准。 “王爷,恕属下直言,像王妃这般痴心的女子若是想玩以退为进的把戏,不该这般行事,这般行事大半可能是,她……死心了。” 书斋有一瞬诡异的寂静,一瞬后。 “死心……”萧元驰咀嚼着这两个字,似笑非笑,“她若是那么容易死心倒是省了我的事。” 张先生心下一沉,很有些不是滋味。 “王爷,属下说句不当讲的,王妃赤子心肠,单纯良善,真真是东都贵女里一等一的品貌俱佳,对您又一心一意,您也在意她,为何不能……” 啪!一声,萧元驰重重放下笔。 “你确实不当讲。” 张先生一抖连忙跪下:“属下知罪!” “在意她?”萧元驰霍然起身,“你几时坏了眼睛?” “王爷恕罪!” 萧元驰皱着眉,面目阴的厉害。 “明日做好你该做的,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心肠。” 张先生叹道:“是。” …… 彼时,西苑内室,顾雪芝斜倚在床头,手握一卷书。 寒烟兴冲冲走进来道:“方才我与夏兰确认过了,一切都按县主的计划在进行,殷皎皎没有一点怀疑。” “是吗?”顾雪芝看着书,“自从她从匪寨被救回来后,行为诡异,态度反常,那丫头还没有说法吗?” “据她观察,应是恼恨了您和王爷,因爱生恨的发泄之举罢了。” “她恨我正常,恨王爷……当年她为了王爷做了那么多出格的事,甚至不惜偷跑去战场,生死都能置之度外,会恨王爷?” “正是因为曾那样努力过,所以,一旦明白得不到的永远也得不到,再怎么努力都是徒劳,才会绝望恼怒。”寒烟笑道,“县主,您从来都是赢家不会懂得这种万年输家的想法。” 这话顾雪芝听得舒服,她放下书,温声道:“也有道理,我确实不明白她为何没有一点自知之明,做的越多,越显得蠢,而七哥,最讨厌蠢东西了。” “她哪能跟您比啊,自小就不讨喜,连她爹殷相都懒得理她,在相府活的还不如一个妾室生的庶女,这般蠢物,居然敢和您抢人,呸!若不是走了狗屎运,被圣上挑中指婚,怎么可能如今还压您一头。” 寒烟说的激动,一不小心就说了不该说的,顾雪芝尖声道:“压谁一头?” 寒烟浑身一抖,立刻跪下:“奴婢失言了!” 顾雪芝哼道:“区区一个秦王妃的名头,早晚会是我的。” “没错!只是暂时被她捡到了而已,只要县主您想要,王爷一定给。” 这话很奉承了,但顾雪芝的脸色非但没有转好,反倒更不好看。 她秀眉紧拧:“当年赐婚之事处处透着诡异,我一直想不通为何七哥不拒绝,真有他不能拒绝的理由吗?” 寒烟不敢再随便插话,只道:“王爷到底是皇子,圣上若是强硬,他如何拒绝呢?” 顾雪芝不知听没听进去,她愣了会儿神,才道:“罢了,木已成舟,不该为此烦心,左右……殷皎皎也只有明日了。” 寒烟喜道:“县主这样想就对了。” …… 当夜,东苑早早就熄了灯,殷皎皎却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 只要一闭眼就会想到许多旧事,事事与萧元驰有关,没遇见他之前的日子在她的记忆里已经相当模糊,遇见他之后,追着他虽然满是挫折,但总归是充满期待,萧元驰像个遥不可及又触手可及的梦,在她死水般人生里掀起惊涛骇浪。 比在相府好多了。 大婚后,作为王妃,她在王府的日子其实过得不错,张先生持重老辣,将府里上上下下打理的很有规矩,下人从不在她面前嚼舌根,吃穿用度更是无一不妥当,萧元驰没有苛待她,他只是,不爱她。 可不爱她就是错吗? 换个角度想想,由始至终只爱青梅竹马,多么有情有义,若是没有她横插一脚,说不得也有情人终成眷属了,人家不甘心,想要把王妃位置还给心上人,真的就该死吗? 殷皎皎烦闷的翻了个身,想法跟着一翻。 真是傻了,他爱怎么还怎么还,凭什么要用她的命来还?她难道不无辜吗? 殷皎皎干脆将头埋进被子里。 “不许心软殷皎皎,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凶手,明明可以和离,他偏偏要下杀手,那就该一命偿一命!” 她在一团乱麻里郁闷,不知过了多久才睡去,梦也纷乱,隐约着看到王府满目素缟。 高大的白幡在正堂上飘动,而堂中央是沉沉一口棺材,棺材前,许多人在跪地哀哭。 唯有一个男人面向棺材站着,他一身白麻孝衣,双拳紧握,手背上青筋暴起,像是在忍耐。 饶是梦境模糊扭曲,男人只有背影,殷皎皎也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萧元驰。 皇帝殡天了? 不会,若是皇帝,萧元驰该去宫里吊孝才对。 那是谁? 正疑惑间,张先生走了进来,他扑通一声跪下,哑声道:“王爷,王妃必须得下葬了!” 殷皎皎猛地往那棺材看去,巨大的恐惧瞬间填满心胸。 原来,是她吗? 她又死了? …… 殷皎皎蹭的坐了起来,把秋茗吓了一跳。 “王妃,你没事吧?” 殷皎皎狠狠吸了两口气,还好,只是梦,她还活着,这回要死的不是她。 第二十四章 没有杀死萧元驰重要 生辰宴在晚上,但午后便开始有客人登门。 季淑妃来的最早,她破天荒的一进门就拉住了殷皎皎。 “皎皎啊,如今瞧着你,本宫真是欣慰极了,这才像个王妃的模样,大气宽容周全亲友,为元驰稳定后宅,多好。” 殷皎皎笑着称是。 季淑妃又拉过顾雪芝。 “雪芝啊,见到你们如此和睦,本宫总算放心了。” “娘娘您早该放心,王妃从来都是个善心人,待雪芝好着呢。” 说完,她捂着胸口咳了一声,季淑妃细细打量:“脸色怎么那么差?前几日在宫里不还好好的嘛。” “娘娘,不过是初春的天忽冷忽热,闹得老毛病犯了罢了,不妨事的。” “该不会是这几日为生辰宴操劳的吧。”季淑妃望向殷皎皎,“听说今晚雪芝还要抚琴,你怎么搞得,让她一个寿星表演?” 殷皎皎马上做出惶恐状:“娘娘,孙夫人对王爷的心连东都的说书先生都一清二楚,今晚生辰宴王爷也来,为了王爷,孙夫人哪怕病入膏肓也得爬起来奏琴给王爷听,我也劝,随便弹弹好了,左右你弹棉花王爷都爱听,但县主进取,真的劝不住。” 四下里有王府的下人,有随淑妃出宫的宫人,殷皎皎声音不大不小恰能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明明没什么错处的话,这么抖搂出来就变得古怪起来,季淑妃觉得她在夹枪带棒,可又挑不出哪里不妥。 “哎。”殷皎皎叹道,“孙夫人,若是实在撑不住便不要抚琴了吧,王爷也不是非听不可,对吧。” 殷皎皎这话又多又密,把顾雪芝往日爱说的想说的先说了个遍,堵得她怔了片刻才道:“娘娘,王妃说的没错,是我想要抚琴给大家听,生辰宴嘛当然是要大家一起开心才好,我的身子没事,真的。” 看着顾雪芝温柔的笑脸,季淑妃头一次觉得她做事没轻重,嫂嫂费心费力给她办生辰宴,摆明了是示好,她合该领会,做出个合适的姿态,至少,低调些,偏她没有,还是不管不顾的当着嫂嫂的面,在哥哥面前出风头,炫耀偏爱。 换做任何一个人来做她嫂嫂,面对这种情景都得不舒服。 季淑妃看向殷皎皎,奇了,她没有不舒服,反倒感动的望着顾雪芝。 “王爷定会喜欢孙夫人的表演。” 有那么一瞬间,季淑妃升起点点怜惜之意。 “皎皎,方才是本宫着急错怪了你,莫要往心里去。” “娘娘这是哪的话,任谁来瞧见孙夫人作为寿星还要登台献艺都得奇怪,解释清楚便好了,没什么可往心里去的。” 季淑妃看着殷皎皎的眼神更欣赏了。 “好,好。” 顾雪芝拧紧帕子,若不是计划的大戏放在了抚琴之时,她怎会如此被动让殷皎皎占了上风。 “娘娘,时辰还早,不若我陪您去西苑茶室,上年我收了一瓮的梅上雪水正适合泡您最爱喝的蒙顶含翠。” 季淑妃摆手道:“来之前已在宫中喝过了,不喝了。” 顾雪芝心下一慌,忙要再劝,便听下人通报,说是顾婕妤到了。 “姐姐居然不等我,妹妹还巴巴去清宁殿请你呢。” 顾婕妤高声走来,说话间就挤开了殷皎皎,挽住了季淑妃。 “姐姐,我刚听着了,梅上雪水可是好东西呢,这丫头藏私,我要了几回不舍得给我,孝心啊全给姐姐了。” “姑母!”顾雪芝跺脚,“你冤枉人。” 两人就这样一唱一和,一左一右,围着季淑妃阿谀,殷皎皎垂手候在一旁眼见季淑妃拧起的眉头舒展,看着顾雪芝的眼神又温情起来。 若是往日,她大概会觉得挫败,但今日不是往日,季淑妃是要讨好,但不急,以后有的是时间讨好,一切,都没有杀死萧元驰重要。 殷皎皎将季淑妃送去茶室又转来前院迎客,因是小办,帖子大都递给了顾雪芝的闺中密友,密友们看她不顺眼,她也就略作敷衍,很快便差不多了。 “王妃,湖心岛布置好了,张先生叫我来问您要不要再去看一看。” “要的,我这就来。” 殷皎皎转身扶住秋茗,还未抬步,便听得后头又有人唱声。 “参见太子,参见太子妃!” 殷皎皎忙转回身,与上回见面不同,萧元奚今日是紫袍玉带非常符合太子身份,紧随在后的太子妃同样是一身紫衫配着明丽的飞凤髻,一派气势恢宏,但殷皎皎并没有给东宫递帖,何以他们会不请自来? 她一边纳罕一边迎上行礼。 太子妃先一步拦住她道:“客气什么都是自家人,皎皎,许久不见,叫堂姐就好。” 上回见还是在她七岁与祖母回东都相府的家宴上,她在祖母的介绍下叫过太子妃殷如玉一声堂姐,那时的堂姐已经出落的相当有模样,席间谈论最多的亦是她,那时她已被选中,不日就要入宫做丹阳公主的伴读,是殷家这一代里第一个有出息的女儿。 殷皎皎那时只顾吃,偶尔抬头看一眼殷如玉,十二岁的小姑娘比她继母的仪态还端方,案前摆着的诸般美食,她几乎没动过,听着四下左右探讨自己未来是嫁皇子还是嫁皇子的老父亲,她没有任何不耐,嘴角一直带笑,得体极了。 那时,祖母便指着她悄声道:“皎皎,瞧见了,这才是大家闺秀的模样呢,好好学学。” 也正因为见过殷如玉,后来再见顾雪芝,她并没有惊艳之感。 殷皎皎笑道:“堂姐,什么风把您和殿下吹来了。” “王妃,殿下和太子妃是我请来的。” 答话的是顾雪芝,她缓步上前行礼道,“雪芝趁着生辰宴任性一回,不想太子妃姐姐当真来了还带上了殿下,雪芝感激。” “如玉身子不好已经许久不曾出门,难为你想着她肯带她热闹,是好事。”萧元奚道,“至于我,得闲,给如玉牵马执鞭全充个贴身小厮,也来凑凑热闹。” 殷如玉一垂眼皮:“殿下,莫要取笑。” “实话,不是取笑。”萧元奚笑着望向殷皎皎,忽地沉声,“来得突然,打不打扰你的安排?” “殿下赏光,秦王府上下蓬荜生辉,何来打扰之说。”殷皎皎侧身,“这边请。” 话音未落,外头又是一阵热闹。 “小小的生辰宴居然能劳动大哥大嫂登门,雪芝真有面子。” 原该在刑部当值的萧元驰不知何时已经返家,他大步而来,话虽客气,表情不客气。 “青州知州就没这么大面子了,哭喊了一天一夜都得不到大哥的关怀。” “青州知州曾是顾将军手底下的硬汉,居然能被七弟审到如此,七弟果真好手段。”萧元奚眉头都没皱一下,笑道:“不过,恐怕不是哭喊而是谩骂吧,青州州府上下贪墨赈灾粮款一案是我做主掀开,我的关怀他早该体会到了才是。” “可推举他去青州任职的亦是大哥你,他成也在你败也是你,实在是特别的关怀。” 萧元奚笑容依然。 “天道无常,便是如此。” “原来,大哥就是他的天道。” 萧元驰说着话,颇亲昵的撩过殷皎皎鬓边的发丝,撩至耳后。 “皎皎,何时开宴?” “半个时辰后。” 萧元驰掠了萧元奚一眼笑道:“大哥,请。” 第二十五章 王爷舍不得我? 半个时辰转瞬即逝,夜色渐浓。 太子的到来委实打乱了殷皎皎的计划,原本框在王府的剧本扯进了不该扯进的人,事大了。 秋茗紧张道:“王妃,孙夫人这是打定主意要在今晚置您于死地了,不然不会冒险请动太子妃,怕是要用他们来做人证。” 不用秋茗提醒,顾雪芝的谋算很明显,把事情搞大后,让她再不能翻身。 只是……东宫和秦王府这一两年只有明面上的和谐,暗地里早已斗法数次,两派人虽不至于你死我活,但也甚少往来,更不消说太子亲临秦王府这种事会引起外面多大的波澜。 擅自请太子到场实在有违顾雪芝先前在人前保持聪慧形象,为了彻底让她不能翻身,她不惜做出如此出格的举动,实在有些奇怪。 殷皎皎不觉担心起来,难道发生了什么她不清楚的事情,不然顾雪芝何以这般着急? “秋茗,你去瞧瞧罗香她们准备的如何,若是没有问题便去和林文林武一道等我消息。”殷皎皎顿了顿,“叫夏兰过来替你。” 秋茗摇头:“王妃,夏兰已经背叛,让她跟在您身侧实在太危险了!” “其他时候或许危险,这生辰宴能危险什么,座上一个娘娘两个皇子,里里外外都是高手,夏兰不过是要害我罢了又不是找死,她不会在这里对我出手。” “那好,秋茗这就去。” 秋茗走后没多久夏兰就跑了过来。 “王妃,您可算醒过神儿了,秋茗那丫头年纪轻操切,不适合这种场面。” 殷皎皎看出夏兰眼里的试探,她只当没看见。 “是啊,还得是你才好。” 闻言,夏兰拍着胸口一边做安心状一边打量坐席,不由奇道:“王妃,这安排是不是有些怪。” 殷皎皎没空解释,季淑妃已经来了,作为席间的长辈,她与顾婕妤自是分居上座,下首靠左第一席是太子和太子妃,这也没什么问题,但再往下就古怪起来。 靠右第一席只摆了一人的杯盘盏碟,显然只会坐一个人,而由此往下又是几张单人坐席,夏兰跟着殷皎皎安排的功夫,又一次问道:“王妃,您不和王爷同席吗?” “嗯。” 夏兰瞪大了眼:“为何?” 殷皎皎转眸,似真似假道:“为了讨他开心,自是得让他和我们的寿星孙夫人相邻才好,夏兰不高兴吗?” 前半句夏兰懂,后半句夏兰也懂,合在一起她不懂了,可不待细问,她便垂首道:“王爷。” 萧元驰阴沉沉站在殷皎皎身后,唬得她一跳。 “你,你来了怎么不说话。” “得知皎皎的苦心,无话可说。”萧元驰睇了一眼右手头一席,“那是我的位置?” “嗯。” “雪芝呢?” 殷皎皎指着相邻的第二席道:“那里。” “那么你在哪?” 殷皎皎犹豫了一下指向左手第二席。 “我在那里。” 萧元驰远远眺望隔着整个舞台的对面坐席,慢慢勾起一抹冷笑。 “这合规矩?” 这当然不合规矩,但保命。 待会儿罗香就要借着剑舞行刺,上辈子她和萧元驰同席,挡刀挡的太过便捷,这辈子,她绝对不允许自己再找死,和萧元驰隔得这么远,哪怕刺客是个瞎子应该也不会转过头来误伤她,完美闪避危险。 原本的安排应该下首靠左第一席是萧元驰,靠右第一席是她,虽然奇怪但勉强也算合规矩,不料太子半道杀出抢了她的位置。 殷皎皎支吾道:“不太合……但!”她眼珠转着,“但合情理!” “什么情理?”萧元驰冷冷道,“你和太子的情理?” “怎么可能!”殷皎皎吸了口气道,“是我和太子妃的情理!王爷,我和堂姐近十四年未见过了,难得她来,我怎么也得亲自招待与她叙叙旧吧。” “倒不知你何时与这位堂姐关系这般好了。” “这不是正准备变好嘛!”殷皎皎急道,“王爷难不成舍不得我?” 萧元驰脸一沉,便听太子妃遥遥道:“七弟,我颇想皎皎,不知今晚可否割爱片刻?” 不愧是能当太子妃的堂姐,在完全没有沟通的情况下,居然能如此及时的帮她解围,殷皎皎立刻冲她投以感激的目光。 顾雪芝也到了,笑着劝:“王爷,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她们姐妹难得相见,说些体己话罢了,您何不成全?” 那边求,这边劝,若在往常萧元驰不会坚持,他本也不是多么讲规矩的人。 不想,他道:“雪芝,今日你虽是寿星,但秦王府到底还是我的府邸,对吗?” 话不算难听,不过就是让人不要指手画脚罢了,至少殷皎皎听过更难听的,但被说的对象是顾雪芝,那就是难听极了。 在殷皎皎的记忆里,萧元驰对顾雪芝从没这样提点过。 顾雪芝怔然道:“七哥……” “这不是清宁殿,此时亦不是亲朋小聚,慎言。” 萧元驰甚至没有给她安抚的眼神,他只盯着殷皎皎。 难得顾雪芝也能碰壁,殷皎皎本能的想要幸灾乐祸,奈何萧元驰紧盯不放,她不得不压下嘴角看向一边。 “王爷,孙夫人说得对,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老话说啊主随客便,我再不过去就要怠慢孙夫人请来的贵客了。” 话音还未落她便扭身想跑,迫不及待的劲头隔着三丈远都能感觉到,萧元驰不知哪来的邪火噌的窜了起来,他一把拉住她。 “殷皎皎!” 这一声喝含着前所未有的急切,连上座的季淑妃都听的一清二楚。 “元驰,你和皎皎做什么呢?” 萧元驰手上使力恨不得捏碎那只腕子,殷皎皎吃痛,怯生生求饶:“王爷……” 可惜王爷不懂怜香惜玉,根本不理她的求饶,只寒声道:“母亲,皎皎记错了坐席。” 季淑妃这才注意到下面几张单人座席,奇道:“这……怎么空了三个?还有谁没到吗?” “人已经齐了,只是大哥大嫂来得突然,皎皎一时乱了章法。”萧元驰强硬的拽回殷皎皎,“来人,再添一副餐具。” 男人没有压声,看着是在回答季淑妃,实则也是说给旁人,尤其是殷如玉听。 “王爷!”殷皎皎慌道,“坐哪里有什么关系,难得在秦王府给孙夫人庆生,你和她定有话要聊,坐的近些也方便叙话嘛。” 她已经没空阴阳怪气,而是真心实意搬出心上人来吸引萧元驰,她甚至求助般看向顾雪芝,希望她跟上,奈何,足智多谋的孙夫人还在打击里没缓过劲,只怨毒的瞪着她。 萧元驰猛地一拽,拽的殷皎皎不得不撞进他怀里,他就势揽住她的腰,低声道:“我与她何时都能聊,和你不行。” “哪里不行,我与你也哪里都能聊!” “说的对。” “啊?” 萧元驰倏地笑起:“王妃既如此说,今夜,我便与你在这里畅聊到天明。” 说完,他将她摁在了刚添出的椅子上。 “你,你!” 殷皎皎百口莫辩,萧元驰从不耍无赖,至少没对她耍过,这是第一回,实乃无赖界的天才。 第二十六章 像在做些亲密之事 殷皎皎呆呆望着对面筹谋多时的逃命席位,为保万全,她还在几案下藏了挡板,危急时刻竖起来也能抵挡一二,现在,全没了。 太子妃大约是感受到了她滔天的悲愤,不由想要起身说些什么,奈何一旁的萧元奚拦住了她,他摇头,她也只能坐回去,怜惜的望着殷皎皎。 “哎。”殷皎皎垂头望着桌上新添的盘盏,“王爷,这可是你不要和孙夫人独处的机会,以后莫要怪我。” 萧元驰撩袍坐下,闻言,斜了她一眼。 女人丧眉耷眼坐在椅子里,虚虚软软,浑身都写满了不愿意,不是以退为进的表演,是真正的不愿意,像是他是什么肮脏的令人烦闷的存在。 以前的殷皎皎不这样,相隔再远她都会第一时间叫出他的名字,然后蹦着跳着挤着抢着凑到他面前,送上一张灿烂笑脸。 萧元驰莫名想到昨日张先生那句,死心了。 他不耐道:“无聊!” 殷皎皎哼了一声。 这么一通小插曲结束,宴会便正式开席。 按照流程,前头是几出热闹戏,为的是配合宾客们吃吃喝喝送礼畅聊。 顾婕妤在上又是顾雪芝的生辰,这段时间自是没有殷皎皎发挥的余地,她沉默的吃喝,问到头了才应一声,虽说丢了逃命位,但也不代表就会有危险。 里里外外都是侍卫,苏正清就站在不远处候着,到时只要记住别往萧元驰身边凑就好了。 那位罗香可是个狠角色,当时她发觉刺杀失败后果断自尽,速度之快,根本不给萧元驰留活口的机会,这般狠人,只要她不捣乱,定能一击即中。 自我安慰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再次振奋精神。 “过了今日,雪芝也有二十三了,哎,若是没有变故,合该有个一儿半女了。” “姐姐说的是啊,雪芝命苦,兄长若是在天有灵便再给她一份好归宿吧,她的事若能了,妹妹再没什么愁的了。” 上座两位娘娘一唱一和,殷皎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捏着个小酒盏专心喝闷酒。 “弟妹瞧着乏了。”萧元奚关怀声音响起,“这出戏是不是不好看?” 太子久不开言,一开口便直指台上的剧目,正翻跟头的小猴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紧接着整个戏班台前幕后的所有人通通跪了下来,齐呼殿下恕罪,正巧,打断了两位娘娘刚起的话头。 殷皎皎忙放下酒盏,拼命摆手:“戏很好看,我不累!” “大哥隔的这样远怕是眼花了。”萧元驰朗声道,“我们皎皎红光满面,比那翻跟头的小猢狲都精神。” 殷皎皎默念了好几遍不跟死人计较才勉强压住愤怒,配合着笑了笑。 “对,我很精神。” “把自己的妻房比作戏子,七弟,还好弟妹是个宽宏性子,若是个心细的姑娘定要你好看。”萧元奚端着一盏酒,“比如宁远县主,她若是你的王妃,你怕是就不会像现在这般不拘小节了。” 顾婕妤被断了话头本不大高兴,不想太子又提了回来,她赶紧接话:“心细归心细,雪芝是个识大体的好姑娘,也宽宏的很,打闹玩笑不会往心里去。” 萧元奚乐了:“这倒是,能顶着外头的风言风语把帖子递进东宫,邀如玉登门,确实不是一般的识大体。” 此话一出,席间几人脸色都是一变。 唯有顾婕妤仍未察觉,笑的更欢。 “雪芝与本宫说过好几回,觉得外头传的那些话太离谱,坊间小民玩笑八卦,反倒累极你们这对亲兄弟,被流言传的避忌了,何苦来,还是该多走动起来,莫要为外物影响兄弟情义,今日借着她的生辰宴,她大胆了一回,太子和如玉不怪她造次吧。” “当然不怪,宁远县主这番心思堪比国士,有乃父之风。”萧元奚起身,“该敬一杯。” 殷皎皎没想到连太子都开始吹捧顾雪芝,明明先前还是他口口声声棒槌花比幽兰贵重,弄得她好一阵感激,果然,男人都是一丘之貉,没一个好眼光。 她不情不愿的站起跟着举杯,下一刻,酒杯却被拿走了。 被萧元驰拿走了。 殷皎皎这才发现,他没起身。 “大哥敬酒你跟着掺和什么?”他眸光锐利,“坐下!” 除却上座的长辈,下面几乎所有宾客都起了身,殷皎皎不敢坐但更不敢站,只能躬身道:“王爷,人家在夸你妹妹呢,你干嘛生气?” “……” 殷皎皎见他不语,又道:“你该不会吃太子的醋吧,人家不是鲁王,一点都不风流,不会觊觎你的好妹妹。” 萧元驰的眼底波过一丝嘲弄。 “再多说一句,我就让苏正清把你的话本子都烧了。” 殷皎皎爱看话本爱听戏,在王府里,多少漫漫长夜都是跌宕起伏的故事陪伴,萧元驰这个大混蛋! 她双目圆瞪:“你欺负人!” 说话间,顾雪芝已经起身,她没顾婕妤那般开心,余光频频扫向隔壁,萧元驰在和殷皎皎耳语,两人挨得近,在她的角度来看,萧元驰虚虚环着殷皎皎,仰头与她说话,恰被殷皎皎挡住半边脸,乍一看,不像在说话,像在做些亲密之事。 且他,不肯起身。 难不成,他不满她擅自请来太子? 可即便他不满,也该顾着她的颜面才对,何以这般强硬。 顾雪芝哑声道:“太子殿下谬赞,雪芝担不起。” “我说担得起就担得起,倒是七弟。”萧元奚道,“你觉得宁远县主做得不对吗?” 所有目光汇集,萧元驰先是捏住殷皎皎的肩膀将她摁回座位,接往椅背一靠,大剌剌道:“大哥,青州一案尚未审结,让你这个疑似涉案之人登我这个主审之门,对在何处?” “元驰!” 季淑妃一拍桌,“怎么和太子说话的!” “母亲,我与大哥是亲兄弟,原就不该藏着掖着,便是在父皇面前,我也是这个说法。” 空气一瞬凝滞,台上的戏子和台下的宾客谁都不敢大声呼吸。 片刻后,还是萧元奚道:“七弟还是一如既往的坦荡,淑妃娘娘,无事,我很喜欢七弟的诚实。”他说着,眸光一转看向一边,“弟妹,你也觉得我和你堂姐不该来?” 殷皎皎还未答便觉悬在后腰的那条手臂一紧。 “我……” “朝堂之事,她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萧元驰冷声道,“大哥,你对内子是不是过于关心了。” 这话比方才那话更惊人。 季淑妃头皮都要炸了,她忍无可忍拍桌起身。 “元驰!” 扑通! 接着是一阵噼里啪啦,杯盘碎裂之声。 随之,一声惊叫响起:“县主!县主你怎么了!” 第二十七章 致命一击 顾雪芝坐在殷皎皎的隔壁桌,相距一臂的距离,但因方才场面紧张,没人注意到这边发生了什么、 等寒烟扑上,大家才反应过来。 顾雪芝好好的,突然从座位上滚了下来,她面色惨白嘴角带血,一看便知,遭了害。 “雪芝!” 放于殷皎皎后腰的手臂骤然抽走,萧元驰即刻上前,带起的疾风令她一个不稳差点扑在几案上,还好,夏兰扶住了她,站定后,殷皎皎即刻转头。 顾雪芝身前已然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萧元驰动作最快,在最里头,太子和太子妃也不慢,同样靠得近,季淑妃和顾婕妤扶着婢女下阶,一路唤道:“雪芝,雪芝怎么了?” 雪芝捂着心口,鬓发散乱,因滚落在地磕到了桌角,额角泛红,怎么瞧怎么狼狈。 她一边大口喘气一边含泪望向萧元驰,似乎有难言的苦楚。 “莫急,大夫马上就来。” 萧元驰一边安慰一边仔细查看,一旁同样在打量的萧元奚疑惑道:“县主嘴唇发乌该不会是吃错了东西?” 寒烟想了想道:“不该啊,县主桌上都是寻常吃食,和殿下以及王爷没有区别,且县主一向少食,只吃了两三口便停了,能吃错什么呢?” 顾婕妤急急插话:“除却桌上吃食,还有什么额外的吗?” 寒烟再次思索。 “早起时喝了一碗清粥,是院里小厨房自作的,全程都是奴婢操持,也没问题啊。” 听到这里,殷皎皎瞄了一眼夏兰,夏兰神色紧张看上去有些意外,她当下有了计较。 虽不知为何,但显然,顾雪芝决定立刻就上演诬陷戏码。 如无意外,一盆脏水就要泼上来。 思及此,殷皎皎推开夏兰挤了上去,大夫也到了,是专职照顾顾雪芝身体的季先生,季淑妃族中的子弟,跟了顾雪芝好些年。 “哎呀,凶险啊。”季郎中刚搭上脉没多久就大呼,“县主这脉象,定是中毒了呀!” 季淑妃怔道:“中毒?!” “浮弱无力,时而又急促,如水开之沸腾,定是中了丹砂一类的毒。”季郎中叹道,“这是要县主的命啊,王爷,老朽这就给县主施针护住心脉,请务必速速找到毒物,方知如何救治。” 顾婕妤高呼了一声神天菩萨,喝道:“寒烟,你赶紧想想,还吃了什么啊!” 寒烟的眼珠转悠起来,估摸着是在揣摩时候到没到,殷皎皎不等她揣摩出来,马上说出正确答案。 “寒烟,除了一日三餐,孙夫人不还一日三药吗?没准是药。” 殷皎皎态度冷静,语速平缓,在一众急三火四的人里显得尤为特别,一众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愣着干什么,去把药拿来验一验。” 寒烟恍然道:“好,好的!” “别去……”被季郎中扎了两针的顾雪芝缓过气来,“王爷,今夜有客不适宜查这些小事,从后再议吧。” 萧元驰还未答,季郎中先劝:“不成啊,县主,中毒哪里是小事,若真是丹砂那是顷刻间就要人命的!” “雪芝!快没命了你还顾什么大局呢!这里是客但也都是亲朋,不会乱说!”顾婕妤喝道,“寒烟,快去!” 寒烟一边应一边看萧元驰,等萧元驰点了头才飞跑而去。 顾雪芝一副绝望不已的悲伤模样,凄声道:“王爷,真的不可。” “为何不可?”萧元驰道,“婕妤娘娘说得有理,性命攸关,一切都不如你的命重要。” 顾雪芝又哀戚一声,孱弱的目光终于越过萧元驰望了过来。 殷皎皎抄手站在萧元驰身后,精准的接收到了,那里面满含阴狠。 “看上去县主是知道毒从何来,只是碍于七弟,无法讲出。”萧元奚突然幽幽道,“难不成,是府里的人投毒?” 他的语速也很平缓,但却比殷皎皎更惊得一众人面露惊惧之色。 季淑妃懵了。 “太子何意?” 话音未落,顾雪芝突然痛苦的抱头,嘴里嚷嚷:“殿下别这么说,雪芝不知!什么都不知!” 这个反应便是傻子都能看出,她什么都知道,而能让堂堂县主如此担忧畏惧的,满王府还能有谁? 聪明的已然看向了该看的人。 顾婕妤最聪明,她道:“雪芝莫怕,太子殿下也在,便真是王府哪个杀千刀的害你,别管她是什么身份,殿下和王爷都会为你做主!” 萧元奚便应道:“这是自然。” 有了这份承诺,顾雪芝又忐忑的看了一眼殷皎皎,像在犹豫。 此情此景,若不是后头还有刺杀等着,殷皎皎真想给她鼓鼓掌,叫她再多演几段,但可惜,她没空等她演完。 殷皎皎抱臂,做不解状:“你们看我作甚,难不成县主想说,是我下毒害你?” 心里想的就这么被她讲出,看她的人们登时慌了,正在哀戚的顾雪芝也是一僵,目前为止,殷皎皎的行为都和她预想不同,她太冷静,好像一点也不担心下毒之名被坐实,相反,她似乎在催着她快些污蔑。 顾雪芝挣扎的更激烈了。 “不,不是王妃。” 嘴里喊着不是,眼里却愈发的惊恐,可见,就是王妃。 季淑妃勃然大怒:“殷皎皎?真的是你?” 殷皎皎迎上季淑妃盛怒的眼:“回娘娘,我也想知道。” 寒烟正在此刻归来,时间拿捏得刚刚好,她后头还跟着同样在西苑伺候的小丫头,一行人怒气冲冲。 接下来的戏码也未出殷皎皎所料。 寒烟和小丫头们跪了一地,哭道:“王爷,真是药,县主的药被换掉了!季先生您瞧!” 季郎中将药渣接来,细细挑拣辨识,很快给出了结论。 “还好,不是丹砂,是与丹砂毒性相似的万窟草,此草微苦性寒,毒性强横,民间常用配药毒杀老鼠。”季郎中叹道,“药渣里瞧着,下毒之人谨慎细致,只用了一部分,应当是为了少量多次,神不知鬼不觉谋害县主。” “王爷。”寒烟忙道,“药方里是没有这味药的,是她,翠菊,她收了人家的银子,偷偷在煮药时放入。” 萧元驰看向瑟瑟发抖的翠菊,声音出奇的凉。 “收了谁的银子?” 翠菊哭着说了个名字,没人听清,寒烟又推了她一下,她才抬手一指。 “她,她的银子。” 指的是夏兰,但几乎所有人看的都是夏兰身侧的殷皎皎。 周遭安静的诡异,殷皎皎则转眸看夏兰,还未开言,夏兰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王爷,冤枉啊,她撒谎!我都不认识她!” “王爷,我没撒谎。”翠菊有备而来,从怀中掏出一小包银子,“这是她给我的,袋子上还有夏兰姐亲手绣的春燕绕梁呢!” 夏兰登时脸色惨白,声音都发抖起来:“我,那不是,我没有……” “哎呀,我在王妃那里见过这绣样。”不知是谁提了那么一嘴,“不是夏兰姐绣的,是……是王妃练**红时……的废弃之作。” 众人闻声看向袋子上的绣作,针脚稀疏粗陋,用色也呆板,尤其是那燕子,若是不提还以为是鸭子。 夏兰作为相府出身的大丫鬟,不可能有这样粗蠢的手艺,这侧面验证了,此物确是出自殷皎皎之手。 季淑妃气得发抖,她指着殷皎皎。 “你,你还有什么话说!” 夏兰也顿然失去了反驳的能力,求助般望向殷皎皎,说出了致命一击:“王妃,夏兰冤枉,我是听您吩咐下的照见散,为什么变成万窟草了?。” 第二十八章 心都被她叫软了 “贱人,到底怎么回事?” 在顾婕妤的逼问下,夏兰将事情讲出,讲殷皎皎如何黑心设计,讲她如何忠心不二明知是恶事也要做到底,又哭诉不知为何药被换了,如此如此,讲的顾婕妤谩骂不绝。 “好歹毒的一颗心!殿下,王爷,你们可都听到了,往大了说这可是谋害当朝县主,依律当斩了!” 在谩骂声中,萧元驰审视的目光终于落了下来。 “她说的是真的?” 他的语气出奇的平静,没有一丝愤怒,但殷皎皎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这个男人越是生气越是平静。 于是她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鼓掌。 啪!啪啪! “演的真好,孙夫人若是去戏班唱戏,定能成为红遍整个大雍的角儿,精湛啊!” “你胡诌什么呢!”顾婕妤咬牙切齿,“人证无证据在,你还想抵赖?” “我的意思再简单不过,婕妤娘娘,你的好侄女在演戏。” 殷皎皎素手一指,“和我的婢女夏兰联手演了好大一出苦肉计。” 所有人皆是一怔,片刻后,夏兰泣道:“王妃,夏兰从小和您一起长大,事事都听您的,从未有过二心,对县主下手也是为了您,您不能不管夏兰啊!” “啧,奸计败露就让这小丫鬟背锅。”顾婕妤冷哼,“殷皎皎,你当我们这些人都是傻子吗?” “诸位个顶个聪慧,皎皎哪里敢信口欺瞒,自是有理有据。”殷皎皎朗声道,“张先生,烦请叫秋茗和林文林武前来。” 张先生应声而去,不多时便将几人带了上来。 季淑妃皱眉道:“你要做什么?” “娘娘别急,容我慢慢道来。” 殷皎皎转身望向顾雪芝,合该身中剧毒的娇弱县主,此时的眼神一点也不娇弱,殷皎皎微微一笑。 “先时,我只是发现夏兰总是随时随地在挑拨我与王爷的关系,怀疑她有异心,便想了个法子验她一验,我对她说,我要下药对付县主,最好是不伤身闹肠胃的药,她满口答应,回乡四天寻找合适的药物,四天后,她告诉我,照见散不错。” “这和她说的有什么不一样?”顾婕妤道,“只不过你加了个理由罢了,你当谁会信?” “是啊,这样听着确实一样,但婕妤娘娘,我本就是为了试探夏兰又怎会真的对付孙夫人呢?”殷皎皎笑道,“孙夫人,你们所知是夏兰每日去换你的汤药,但事实是,夏兰从未真的换过你的药。” 顾雪芝和寒烟皆是一怔。 夏兰则惊道:“王妃,是我亲手换的,我确定我换成了!” “嗯,你亲手换的,但从始至终,你以为的送去西苑的药,一直是我叫林文熬煮再托人假扮送药侍女伪装而成,那药每被换一次,就会送进张先生那里存下,算一算如今已有六碗了,是不是,张先生?” 张先生垂着眼皮,无波无澜道:“每日确有一碗林文熬煮的汤药送进来存着,王爷,属下叫人验过,里头加了足量的照见散。” 夏兰呆住。 寒烟不服气:“那也不能证明你没让夏兰给银子加万窟草!” “说的是啊,我先叫夏兰对着林文做样子,骗取张先生当人证,再偷偷买通翠菊下万窟草也是使得的。” “没错!” 殷皎皎笑意更盛:“但……你忘了,夏兰做了什么我都托了林文林武代为照看,是以,从她离府到刚才,她的所有行为没有离开过这两兄弟的眼睛,不如,问问他们,夏兰这几日做了什么?” 话落,好一会儿都没人接话,大部分人都听出来了,这是两个女人互相设计的局中局,县主以为技高一筹,不想王妃黄雀在后,争风吃醋到这个地步为的是谁,各自都有了想法,再难插言。 方才气势汹汹要为顾雪芝讨公道的其他宾客,此时都你看我我看你,缩了脑袋,局势有了微妙的反转,开始有没眼色的小声嘀咕。 “难不成县主是自己给自己下药?” “怎么可能,县主怎么会做这种事,王妃做才……” 周遭安静,小声的嘀咕都显得大声,那两人吓了一跳,不敢再说。 季淑妃彻底乱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张先生怎么也有份?” 张先生弓手道:“回娘娘,早先王妃与我说过,说是她怀疑婢女夏兰背叛,想做个局试她一试,希望我能帮她找两个善于跟踪侦查的好手,探探这位夏兰姑娘的底。” “那探出什么了?” 张先生默了片刻,请示萧元驰。 “王爷?” “有什么说什么。” “林文林武跟了夏兰姑娘八日,除却天都观两个时辰外,没有一次漏眼,夏兰姑娘在这八日里,先是和云游老道买照见散,归来后除却每日换药外……”他顿了顿,“她还和县主的婢女寒烟见了两面,这两面加起来……两人共谈了一个时辰,寒烟姑娘给了她一包银子,就是出现在翠菊姑娘手中的这一包,连装银子的袋子都一样,至于寒烟是从何处得来的这绣作,属下不知。” 季淑妃震惊的捂住嘴:“这不就是说……”她难以置信的看向顾雪芝,“雪芝贼喊捉贼?” “不可能!”顾婕妤怒道,“这里面定有问题!张伯远,你是不是被殷皎皎收买了?!” 张先生依旧恭敬,眼皮都没有掀一下。 “娘娘说笑了,张某之命是王爷所救,此生只忠于王爷。” 张伯远出身没落清流世家亦曾科举中第,早年被奸佞所害,全家惨死,是萧元驰一力救助方才活了下来,他是萧元驰亲信里的亲信,没人会傻到收买他。 殷皎皎笑出声:“娘娘,皎皎可不是王爷,收服不来张先生这样的大才,您太高看我了。” 顾婕妤语塞可又不甘心,只能跺脚道:“雪芝!人家都冤枉到你头上了,你说句话呀!” 顾雪芝再次捂住心口,被两根针护住的心脉突然又不行了。 她凄楚的咬唇,颤声道:“寒烟,我信错你了!” 寒烟身子一僵:“县主……” 县主虚弱但正义:“你怎能背着我做出这等事来!” “县主,我……” “我知你替我心急,可也不该……”县主咳嗽起来,嘴角挤出一缕鲜血,“作恶!” 寒烟喉头滚动,半晌,她绝望地跪了下来。 “县主,我错了。” 殷皎皎的笑容凝在唇边,千算万算,没算到顾雪芝这样狠,居然可以如此迅速的就舍了贴身侍婢,断尾求生。 萧元奚像是才听明白似的:“就是说原是底下人自作主张?” “对,肯定是这样。”顾婕妤忙道,“雪芝绝想不出这种恶毒法子!花圃里败了一支花,她都得垂泪到天明呢。” 季淑妃虽又糊涂起来,但还是应声:“本宫也觉得,雪芝不至于……” “娘娘!”顾雪芝哀嚎道,“我是您亲手教养起来的,在我心里,您就是我的母亲,母亲!我为人如何,别人不知,您还不知吗?” 季淑妃心都被她叫软了。 “本宫自是知道。”她看向殷皎皎,“皎皎,这里头怕是有误会。” 殷皎皎没想到,证据指向的已经如此明显,就算不全信,循例也该调查一番,可只因顾雪芝轻飘飘一句话,他们就默认与她没关系,听着,竟是要大事化小了。 方才夏兰被指正时,可没人怀疑过这里头会不会有误会,一个个都笃定她是幕后黑手,叫嚣着太子撑腰呢! 人心怎能如此不公? 第二十九章 萧元驰,拿命来 殷皎皎新仇旧恨涌上心头,眉毛都竖起。 “误会?那包银子的袋子是我绣废的帕子,我从未拿出去见人,唯有一次,顾雪芝来探我,我请她入内室喝茶,那帕子便是在她做客那日丢失,还有,寒烟和夏兰见面时,除了给出一包银子外还说了好些话,句句不离顾雪芝!林文林武,告诉他们,寒烟都说了什么?” “这……” 林文林武面露难色,一旁跪着的秋茗急道:“你们说呀,把你们汇报给王妃的话都说出来呀!” 那两人对视一眼,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林文抱拳道:“王爷,王妃,属下什么也没听到。” 殷皎皎愣了片刻,她道:“你,你们说什么?” 林文吸了口气,再次确认。 “王妃,我与弟弟,什么,也没听到。” “你们之前不是这样说的。” 林文垂着眼皮,声音如死水般沉着。 “之前是之前,但现在,王妃,我们只能说,我们什么也没听到。” 殷皎皎噎住。 “为什么呀!”秋茗不解,“为什么改说法?” 林文林武垂头不语,张先生咳了一声道:“因为,林文林武当时距离两位姑娘有距离,不能确定听到的就是真的,面对诸位贵人,只要不能完全确认是真,那便是假,是以,只能是没听到。” “可他们……” “张先生不愧是王爷倚重之人,做事严谨,本宫佩服。”顾婕妤松下好大一口气,轻快的看向殷皎皎,“原来只是你一厢情愿的猜测啊,秦王妃,这么迫不及待攀扯雪芝,太操切了吧。” 殷皎皎眼圈都红了,恶狠狠瞪着她。 “吓死人了,你瞪本宫作甚。”顾婕妤拍着胸口,“抓住个背主的小蹄子就以为能攀诬雪芝,就算不是你害她,心肠也好不到哪去。” “张先生说的有理,估计啊就是底下丫头自作主张,这种事常有。” “没错没错,皇帝不急太监急嘛,王妃啊,你宽宽心,肯定是误会啦。” 一众噤声的宾客有了顾婕妤打头也纷纷开始劝和,大家心知肚明,张先生这般做背后定是萧元驰的授意,很明显,萧元驰的授意是,点到即止,不能沾上顾雪芝。 殷皎皎比所有人都明白的更快,她明白,林文林武不会再开口也不会再继续查那位神秘的云游老道,这件事会就此结束在丫鬟斗气的阶段。 她死死咬住唇望向萧元驰,正好,那人也看着她。 眸光冰凉若寒潭,眉头微皱,似乎是在烦恼她为何还不肯说一句软话,把今日之事当做一笔糊涂账轻轻翻过。 可若是今日她在顾雪芝的位置,他不会翻过,他会刨根究底,势要让她付出代价 唇咬的生疼,疼出一点血腥味,殷皎皎浑然不觉,她冷笑:“你们不肯说,好,我来说。” “殷皎皎!” 萧元驰沉声,“空口白牙,你要说什么?” “空口白牙?”殷皎皎厉声道,“若不是你偏心维护,我会变成空口白牙吗?王爷,一年前,顾雪芝在清宁殿里攀诬我,没有确切人证没有确切物证,真正一笔糊涂账,你说她空口白牙了吗?” “……” “你没有,你只听一面之词,认定了是我害她,把我送去别院幽禁,害得我整整一多月才回门,只来得及见祖母最后一面,这公平吗?” 萧元驰冷笑:“你觉得怎样才公平?” “你怎么对我,就怎么对她,我要求不高,此事必得彻查!” “咳,咳咳咳。” 话音刚落,顾雪芝就连声咳了起来,季郎中忙道:“县主,县主冷静,你现在不能动气。” “我怎么冷静的下来。”顾雪芝哀戚着望向殷皎皎,“王妃,不怪你恼了,此事是我管教不当,无论如何脱不了干系,王爷。” 她艰难的爬起,在季郎中的搀扶下勉强跪下。 “不管内里到底如何,雪芝愿与寒烟同罪。” 言罢,她眼角两行泪唰的流了下来,惨烈至极。 季淑妃本觉得这事被萧元驰处理的太生硬,确是委屈了殷皎皎,可顾雪芝这么一哭,她又怜惜了。 “本是误会,怎能同罪?皎皎啊,今日有宴,你瞧,全是客,要不,先各退一步,回去叫元驰细查,定给你一个结果就是。” 现在倒想起全是客了,方才还拉着客要给她治罪呢。 殷皎皎挺胸,朗声道:“我不退,要查现在就查!” 她说着扫向围观的客人,可每一个接收到她目光的客人都赶紧回避,最后,只得一个直视了回来,殷皎皎心情复杂,她迈步行了个小礼,“太子殿下,您以为呢?” 萧元奚叹了口气,道:“我以为,七弟,对人对事合该讲一个公平,没有人生来便是受委屈的,对吗?” 太子的态度令顾雪芝心下一喜,虽说请他来是个败笔,可谁能料想,老天保佑,殷皎皎气急乱了方寸,居然向他求助,萧元驰便是心生怜惜,为了各自立场也不会听从。 萧元驰原本半蹲着照看顾雪芝,闻言起身。 “大哥觉得怎样才公平?” 太子拧眉,沉默了几乎全程的太子妃殷如玉突然插言:“自然是一般对待,七弟,我堂妹或许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之处,但她心性单纯,待你志诚,这是在座所有人都无法否认的,七弟,她也有心,她的心也会疼,疼久了便会死,死了……” 殷如玉倏地冷声:“死了便再也没有了。” 殷皎皎诧异的看向殷如玉,这个只见过两面的堂姐说得出话竟是处处扎进她的肺腑,忍了许久的泪,不知不觉就掉了下来。 “你嫂嫂病久了容易伤怀,话说重了,七弟别介意。”萧元奚温柔的揽过殷如玉的肩,“但终归,两碗水怎么端,我们还是希望你再细细考虑考虑。” 萧元驰默了须臾,道:“公平,好。”他看定殷皎皎,“雪芝和寒烟同罪,你和夏兰同罪,如何?” 此话一出,举众哗然,连太子夫妇都是一脸诧异。 乍一听似乎公平,但以目前情形来看,若是顾雪芝当真是背后之人,殷皎皎就是被迫反击,顾雪芝和寒烟同罪便罢,受害者也要一并陪死,又是不公平到极点。 “但顾家有丹书铁券可以免罪,当然,殷家也有,可岳父不会因这种小事出手,所以,你确定要计较下去?” 听到此处,顾婕妤浮出笑,顾雪芝也松了气,赌对了,萧元驰决意维护到底,殷皎皎必败。 殷皎皎的眼泪大滴大滴的滚落,她知道顾家有丹书铁券,也没想过真能凭此置顾雪芝于死地,但,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萧元驰仍是眼瞎心盲,连一点点虚假的态度都不肯给? 他为何那么讨厌她,那么喜欢顾雪芝? 心里一个声音在拼命哭喊,可就像她一样,叫天天不应。 一旁的季淑妃心生不忍,破天荒的,她觉得萧元驰做的过头了,到底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妻房,何以一句软话都不肯哄呢?明明赐婚之事也有他的份,她以为…… “我……不查了。” 殷皎皎低下头。 几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顾婕妤一拍掌:“这就对了嘛,多大点事儿,耽误半天,雪芝的毒还没解呢。” 疾风骤雨顷刻化为乌有。 围观人群亦松散下来,四下渐渐嘈杂起来。 殷皎皎没有动也没有再说什么,她满脑子只有一句话,今天哪怕是死也要让刺客干一票大的! 思及此,她抬眸,瞪着同样没有动弹的萧元驰。 不弄死他,我殷皎皎这辈子就不姓殷!!! 大约是上天听到了她的呐喊。 嘈杂的人声里,突然响起一声爆喝。 “萧元驰,拿命来!!!” 第三十章 听话,皎皎 围观的宾客们还没离开,闻声茫然的四看,还没看清就见刀光闪过,登时惊叫声连连。 在惊慌中,两名舞姬打扮的女子,一人持刀,一人双手持两把长剑,目光炯炯冲着萧元驰便杀将上来。 殷皎皎眨了下眼,又眨了下眼,在看清持双剑的女人正是罗香后,大喜。 她立时跳了起来,比所有人都更快一步闪到一边,一边是摆满了佳肴的几案,在大家宛如晕头苍蝇一般四散时,她身子一缩蹲到了几案后头,给自己选了个又安全又能看清全程的美好角落。 顾雪芝中了毒,伏在地上反应最慢,她惊恐的高喊:“七哥,救我!” 奈何七哥太忙根本顾不上,他足尖一点避过刺客一刀,还未稳住身形,罗香的双剑又杀了上来。 干得漂亮!当世女侠!锄奸扶弱! 殷皎皎看得过瘾恨不得加油助威,就是这俩刺客准头都不大好,几次三番连萧元驰的身都近不得,萧元驰甚至没有出手只以轻功闪避,殷皎皎心急,频频叹气。 “怎么又偏了!” 持刀的刺客三五招之间就落了下风,跌倒在地,被一众侍卫捉住,场上只剩下罗香。 上辈子也差不多,只是那时萧元驰没与她们周旋,三两下之间就将刺客斩落,这辈子的萧元驰不知为何有了耐心,明显是在和她们兜圈子,似乎不急着捉拿。 说来,明明顷刻间就有侍卫围上来,但他们只护宾客,基本不下场捉拿刺客,殷皎皎嗅出了古怪,难道说,萧元驰对行刺一事早有布局? 罗香身手明显比持刀的同伴好上许多,跟着萧元驰满场乱飞仍有章法,最近这次差一点要挨着萧元驰的头发丝了。 殷皎皎一拍地,气道:“差一点!” 她瞧得专注,身子逐渐探出,眼看萧元驰又避过一击,闪转腾挪间就到了她眼前,罗香也不怠慢,躲开两个冲上来的侍卫,又架起双剑杀了过来。 好姑娘,太有干劲了!你不成功谁成功!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念头升起,殷皎皎再往前探了一点,然后大叫:“王爷小心呀!” 她当然不是为了真让萧元驰小心,而是想让他分神,危急时刻,一点分神就会暴露破绽,被敌人突破。 这突如其来的尖叫果然奏效,萧元驰自若的神色陡然一变,身形也有些微的迟滞,罗香眼睛一亮,捕捉到了破绽,她旋即挽了个剑花,使出全力一击。 千钧一发的时刻,萧元驰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再次避开,可剑尖已经送了出去根本停不下来,罗香发力想收,却只听扑哧一声。 剑,扎进了肉里。 殷皎皎瞠目结舌地望着那把再一次插进自己右肩的剑,很漂亮的一把长剑,寒光闪闪,一看就是名匠所造,锋利非常。 但为什么,两次,两次啊!它都没有刺中它应当刺中的人呢? “王妃?!” “王妃!” 第一声是罗香叫的,第二声听着像秋茗。 “通通抓起来!” 这声是苏正清。 殷皎皎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时刻她的本能反应是听音辨人,好像在等什么似的。 “殷皎皎!” 终于听到了,是萧元驰。 随着这说不上担心更多还是恼怒更多的一声唤,殷皎皎落入了那个熟悉的怀抱,萧元驰几乎所有的衣衫都是她亲手熨烫整理,今日为了恭送他上西天,她特意选了绣着仙鹤的老红色长袍,还熏了佛寺讲经时爱用的归真香,端的是一个超度感满满。 谁能料想,先把自己超度了。 天地不仁! 这怀抱抱得很紧,像是生怕她飞走了似的,给人一种他心慌至极的错觉。 萧元驰就是这点招人烦,每当她恨死他时,他又会叫她喜欢一点,拉拉扯扯,扯扯拉拉,最后不知是恨更多,还是爱更深。 罢了,还是自己棋差一着。 “皎皎!” 萧元驰又唤了一声,怀中女人眼皮动了动还是晕了过去,好在,气息虽乱但不弱,应当没伤到关键处,但他面色阴冷极了,苏正清看着后颈都发凉,只能小声提醒:“王爷,刺客和夏兰皆已伏诛,要不要先让季郎中看看王妃?” 萧元驰睇了一眼季郎中。 “老张,这里交给你。” 张先生点头称是。 “正清,升帐,去请董老。” 苏正清一凛,即刻应声。 所谓升帐乃是军中俗语,行军打仗,风餐露宿,需得随时随地扎出军帐以便将军们修整,殷皎皎是被长剑刺中,不宜挪动,自得就地医治,随着苏正清一声令下,一顶灰色的四角小帐篷顷刻而起,将萧元驰和殷皎皎收入其中。 出了这样大的风波,生辰宴就此终止,刺客和两个丫鬟悉数被押走,张先生则忙前忙后收拾残局,季淑妃不放心跟着团团转,只嘱咐了顾雪芝一句。 “早些回去吧。” 顾雪芝已被扶到一边,季郎中将应急的解毒药丸递给她,催她快些回房休息,但她不肯。 她盯着那顶军帐怔怔出神。 顾婕妤劝道:“雪芝听话,外头凉你又中了毒,吃下这药赶紧回去歇,待会儿让季郎中好好熬一碗解药给你送去。” 顾雪芝嗯。 “雪芝,姑母马上就得回宫,你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 顾雪芝转眸。 “姑母,殷皎皎的运气为何那么好,每次我要赢的时候,她总有办法,这次也是,她为他挡了剑,我又赢不了了。” “这算哪门子赢啊,这殷大姑娘这两年来就会蛮干这么一招,蠢死了,王爷要是能被她打动早打动了,安心。” 顾雪芝安心不起来,她想,方才,她惊慌呼救,萧元驰充耳不闻,但殷皎皎不合时宜的乱叫,他却立刻有反应。 虽然极快,但她看到了。 他想找她。 这似乎说明什么又似乎什么也不说明,顾雪芝盯着那顶军帐,她想,那剑扎的那样准那样深,这回,殷皎皎该死了吧。 …… 军帐里,萧元驰不慌不忙将殷皎皎的外衫褪下,又小心揭开里衣,伤口比意料中的深,好在偏了不少,距离心口有些距离,且他及时封住了她几道大穴,血流的也不算多,他从怀中掏出个白玉瓷瓶,扑出药粉撒在伤口上。 “呜!”殷皎皎眉头皱起,颤颤叫了一声,“疼……” 萧元驰没好气:“忍着!” 殷皎皎意识不清醒,自然也听不到这句忍着,她本能的想缩起来躲开那药粉,可一动又扯着伤口,眼泪从眼角溢了出来。 她憋着嘴:“好疼……” 萧元驰僵了片刻,片刻后,他无奈的将人搂的更紧,然后略一俯身吻上女人的额头,那吻很轻,微风拂过水面一般,拂过额头,拂过鼻尖。 他低声哄:“听话,皎皎。” 第三十一章 哭着求饶 殷皎皎当真不动了,萧元驰趁机上药,药粉很快消融在伤口上,殷皎皎再次抽气,眼看着又要喊疼。 那吻便终于落在唇上,将那声疼吞了下去。 殷皎皎昏迷后依旧贪心,吻一下不够,刚分开,她胳膊腿就缠了上来,直往他怀里拱。 床第间也常这样,起初他做主导,后头便是殷皎皎得了趣味,闹天闹地的玩,贪心不足蛇吞象,每每也都是她先受不住,哭着求饶,待到第二日醒来,不反思便罢,反怪他不懂怜香惜玉。 索性,药也上的差不多。 萧元驰摁住火气,捏住她的后颈,斥道:“老实点!” …… 苏正清领着董神医进来时,殷皎皎已经被合衣放于榻上。 “原不想叨扰,但内子遇袭,生死危局,本王只信老先生您的医术。”萧元驰抱拳行礼,态度谦恭,“有劳。” 董神医白须白眉,见秦王亲自行礼一点也不惶恐,只淡淡一笑。 “王爷,按照约定,您的人情在我这只能用三回,这可是第三回,听闻尊夫人并未被刺中要害,寻常大夫应当也能应付,你确定要用我?” 萧元驰果断道:“确定。” 董神医于是不再多言,带着小药童上前医治。 苏正清趁机劝道:“王爷,有董老在,王妃定然无事,您放心。” 萧元驰不语,但脸色好了许多。 “外头如何?” “太子和太子妃还有一众宾客已经离开,淑妃娘娘和婕妤娘娘也要回宫了,只是……”苏正清顿了顿,“县主不肯回去歇息,她想见您一面。” 萧元驰眉头微皱:“告诉她,身子要紧,旁的事不用担心。” “属下说了,但县主……还是想见您一面。”苏正清为难极了,“淑妃娘娘也在帐外,不见你不肯走。” 萧元驰冷呵一声,打帘出帐。 他一出来,季淑妃第一个迎了上来。 “元驰,皎皎如何了?那位董先生是何方神仙,靠不靠得住啊,季郎中是出身太医院的国手,你何必舍近求远?” “董先生是前两年在北境偶遇的江湖游医,医术很好,他正在看诊,情形如何我还不知。”萧元驰看向顾雪芝身边的季郎中,“季先生还要照顾雪芝,不可分神。” 雪芝闻声扬起惨白如纸的小脸道:“那么王爷,你可安好?” 萧元驰温声:“自是安好,倒是你,何必一直等在这里,回去解毒好好歇息才是正经。” 顾雪芝垂下头:“王妃若不脱离危险,雪芝无心吃药。” “这又何必呢。”季淑妃道,“敢情她要是有个好歹你要陪葬?” “雪芝愿意陪葬!”顾雪芝掩面而泣,“若不是方才闹出那种事,王妃又怎会遭此劫难,雪芝瞧见了,王爷对付刺客游刃有余本不需王妃舍身,定是因为雪芝才叫她心情郁结乱了方寸,是雪芝的错!” 这话乍一听是忏悔伤心,细一想便知是暗示殷皎皎糊涂妄为自作自受。 往日顾雪芝这样讲,季淑妃觉得没什么,姑娘间使小性子罢了,但殷皎皎刚吞下委屈又为了萧元驰生死未卜,即便真的自作自受,季淑妃仍觉得不舒服。 她拉下脸,刚要训斥。 “我不会让她死,你也不会有错。”萧元驰淡淡道,“雪芝,你知书达理,该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对吗?” 顾雪芝的哀戚声戛然而止,这么多年,萧元驰从未这么直接的指责过她,即便还是有维护的意思在,但,不够。 顾婕妤也听得不爽快。 “秦王,雪芝也是担心你,担心你的王妃罢了,她一向心慈,遇事总是怪自己更多,你何必这样讲。” 萧元驰勾起一抹凉笑。 “婕妤娘娘,入宫多年无子傍身,还总在后宫闹出骄横跋扈的事端,让父皇为您操心,见好就收这四个字,于您更合适。” “你!”顾婕妤噎住,“你敢教训本宫?” 顾雪芝脸色一变忙拉住她:“姑母,王爷不是这个意思。” 萧元驰冷冷道:“忠言逆耳,良药苦口,若您不肯听也是无法,只愿顾老将军的威名能保得了顾家一世。” 季淑妃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道:“元驰,莫说这些怪话。”她拉过顾雪芝的手,“本宫与你姑母即刻就要回宫,你在王府好好养身子,皎皎福大命大不会有事,别多想,本宫给你备下的生辰礼过几日你心情好了记得去瞧瞧。” 顾雪芝闷闷嗯了一声。 季淑妃又道:“元驰,左右皎皎这边有大夫,你便送雪芝回去吧,她今日也遭了大罪。” 萧元驰背在身后的手蜷起,又松开。 他道:“好。” …… 回东宫的路上,殷如玉就有些撑不住,她伏在萧元奚怀中几次提不上气,好在马车里随时备着药,她服下一丸方才好些。 萧元奚叹道:“名医国手也看了许多,怎地越来越不好了?” “大夫们治得了病治不了命,这大概就是我的命。”殷如玉笑了一下,“殿下,方才秦王府的好戏看的可高兴?” “吵吵嚷嚷没有章法,一般吧。”萧元奚理了理衣襟道:“如玉是心疼堂妹了?” “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人间至苦,她小小年纪就已体会了个遍,同为女子不免感同身受。”殷如玉叹息,“殷家女儿命都不好。” “听起来如玉嫁入东宫并不开心?” 殷如玉缓缓抬眸:“殿下,如玉时日无多,你大可不必再与我虚与委蛇,今次,你借我的名义前来赴宴搅动这一池浑水,目的是否达成?” “刚开始而已,达成与否还得再看。” “殿下妙算神机,想做的事没有不成的,如玉只有一个请求。” 萧元奚温柔望着她:“如玉请说。” “看在如玉即将为殿下的理想舍命的份上,事成之日,请将殷皎皎送来见我。” 萧元奚永远挂在唇边的笑淡了下去。 殷如玉心知是戳中了他的隐秘,但她已然无所谓。 “如玉在东宫这些年也并非只有患病养病一件事可做,总会听到些风言风语,先前我不确定真假,但今日一看,殿下比我以为的长情呢。” “如玉,你的话有些多了。” “方才堂妹被一剑刺中时,殿下,我就在你旁边,你骗得了自己,骗不了我的眼睛,当然,如玉知道,女人对殿下来讲不过随手抛却的玩意,再心动仍是玩意儿,所以才斗胆,讨堂妹与我一同……” 殷如玉耐不住,咳了一声:“下地狱。” 第三十二章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董神医斟酌方子的当口,殷皎皎醒了。 她懵懵然看着这个须发皆白的矮小老头道:“董老先生又是你。” 董神医和秋茗都吓了一跳,忙回身。 “王妃应当头次见我,何以说又?” 殷皎皎这才回神,道:“梦里好像听人提起过您。” “听王爷提起的吧。”秋茗捧起水杯,“董老先生是王爷请来的,好厉害呢,方才您的脸色可吓人了,呼吸都要没了,是董老先生几针给拉回来的。” “哪有那么夸张。”董神医摆手,“王妃命大,剑刺歪了又有王爷及时救治,有惊无险,正好,借此机会好好调调身子,以后便连避尘汤都可免了。” “避尘汤是?” “就是……”董神医顿了顿,“王爷没告诉您?” “告诉什么?” “董老先生!”苏正清掀帘进来打断了董神医的迟疑,“王妃如何……诶,王妃您醒了?” 他惊喜的上前,好好打量了一番道:“太好了,我马上去通知王爷。” 殷皎皎在秋茗的帮助下抿了口水,问道:“王爷在哪,他怎么样了,刺客呢?” “您放心,刺客和害您的人都已被押去府中地牢,王爷无碍,他……”苏正清结巴道,“他送完县主即刻就回来。” 送县主…… 殷皎皎哦了一声,好容易打起的精神又萎靡了下去,伤口也隐隐作痛。 她重新躺了榻上,话都不想再说,只心里骂,骂自己没出息,竟把梦里模模糊糊的假象当真,有了不切实际的期待。 梦就是梦。 什么怜惜的叹息。 什么轻柔的安抚。 什么听话,皎皎。 呸! 萧元驰要是会对她如此和颜悦色百般迁就,她还会当着里里外外那么多人的面含冤受屈? 殷皎皎捂着胸口抽气,董神医听到动静前来查看,训斥道:“莫要激动,小心伤口!” 她才不激动呢,她早就心如死灰了。 今次真是棋差一着,若不是罗香身手还是不够矫健,若不是夏兰趁着她捣乱的时候下黑手,在背后推了她一下,她至于扑了出去再次被捅吗? 筹谋多日,躲了又躲,还是栽在夏兰手里,殷皎皎沮丧极了。 “王妃,是淑妃娘娘非要王爷送孙夫人,不是王爷自己要送。”秋茗悄声安慰,“王妃,秋茗知道您受了大委屈,还在阎王爷那转了一圈,但秋茗真的不是故意哄您开心,先时顾婕妤在这帐前闹,王爷还警告她了,连孙夫人一起都被警告了,让她们见好就收呢。” 若是以前她或许还能提起点兴趣,但现在,不公平对待完了,再给两句不痛不痒的所谓警告做样子,这种行为不就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吗? 哦,还不是甜枣呢,顶多算个酸杏。 “王妃,这回您奋不顾身救王爷,连淑妃娘娘都没话说,王爷定是被您感动了!” 上辈子倒是真救,也没见他感动到哪里去,殷皎皎越听越挫败。 “我乏了秋茗。” “哦。” 秋茗垂头丧气走到帐外,苏正清挤眉弄眼道:“早说了,这王爷和王妃的事很麻烦,有时候越劝越糟糕,又碰一鼻子灰了吧。” 秋茗本就有气,被他一劝,更气。 “我碰一鼻子灰还不是你们害得,你和张先生一丘之貉都不是好东西,明明知道真相一个都不讲,帮着那个坏女人欺负王妃,下梁不正上梁歪!” 苏正清被兜头骂了一顿,你了半天反驳不出一句,他也委屈。 “我们都是听命行事,是王爷不让追究啊,如今多事之秋,上回山匪这回刺客说白了都是同一拨,后头多少双眼睛,哎呀,一时半会解释不清,况且也只是明面上不追究嘛,私下里……”他猛地顿住,生硬的转了话头,“总之,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别搞错。” 秋茗长长的哦了一声,忽地对着苏正清身后行礼。 “王爷,您回来了。” “王妃醒了?” 确实无疑是萧元驰的声音,苏正清浑身一抖,艰难地转过身,扯出谄媚的笑:“醒了,王妃早醒了。” “打帘。” 看上去似乎没听到方才他们的讨论,苏正清松了口气,脆生生诶了声,忙去打帘,萧元驰旋即躬身,在迈入军帐的那一刻,他道:“回去抄一百遍孙子兵法,三日后交给张先生,下梁。” 苏正清石化当场。 …… 殷皎皎到底重伤虚弱,萧元驰进帐时,她又沉沉睡去,但瞧着脸色确实好了些。 董神医琢磨出了方子递给小药童。 “此番是个良机,正可下猛药调理一番,或可让王妃药到病除,也不算浪费这个人情。” “辛苦。”萧元驰再次抱拳,“先生大恩,晚辈没齿难忘。” “莫说这些。”董神医斜眼瞧了瞧榻上女子,“王爷,听我一句劝,你别的都好,有一处不好。” “先生请讲。” “白长一张嘴。” 萧元驰罕见的愣住。 董神医笑道:“凡事啊莫要总藏着掖着,你觉得好,对他人未必好,我是个医者,能治人身体上的病,治不了心上的病,身体上的病总能找到办法,心上的却不一定,且往往杀伤力更大,王爷,如果你在意就不要放任,如果你不在意……早些放手,对彼此都好。” 萧元驰默了片刻道:“先生所言,我记住了。” “嘴上记住没用,心里记住才行啊。”董神医将药箱拿起,“那方子有一味罕见药引,需我亲自去制,两日便可,这两日让王妃不要乱动,不可乱吃,更不可生气。” 萧元驰听着医嘱一一记下,方才亲自将董神医送出门。 救治结束,殷皎皎也被送回东院休养。 如此,一切停当,萧元驰来到府中地牢。 东都上点台面的大户人家皆有私设牢房,一般是送官府前用来关押不老实的恶徒,但秦王府不同,秦王府的地牢与刑部大牢是同样的配置,刑部有的刑具,秦王府样样都有,还更全面。 罗香被吊在架子上,脑后两处大穴被施针,让其浑身瘫软无法自戕,她两侧嘴角都是血,牙齿掉了三颗。 张先生道:“王爷,三颗牙里藏毒,若她咬碎一颗立时毙命,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死士想必是吐不出真东西了。” 张先生叹道:“不瞒王爷,嘴很硬,身上也很干净,不留任何线索。” “那就查毒,立时毙命的毒药,方子和药材都不常见。”萧元驰缓步走到箭筒前,抽出一根羽箭打量,“听说你叫罗香,身手不错。” 罗香哼了一声。 萧元驰又接过苏正清递来的弯弓,依旧淡然:“身法出自南海蒲阳郡,剑法又有剑南碧水庵的影子,培养你的人很下本,但既然如此下本,应当知道就凭你杀不了本王,他们从一开始就是让你来送死,对吗?” 罗香眼眸微闪,仍是不答。 “不过你虽杀不了本王,却可以杀本王的夫人。”萧元驰将羽箭搭在弯弓上,箭尖直指罗香的眉心:“你猜,殷皎皎死了吗?” 罗香一颤,终于抬眸。 第三十三章 乖,再忍一忍 “我应当没有刺中要害……”罗香艰难道,“她不该死。” “不该?这词用的妙,你好像不希望她死。” “……” “看来,她在你们的计划里扮演了很不错的角色,你们是一伙的?” 萧元驰忽地手一松,羽箭嗖得飞出,擦着罗香的右脸钉入了后头的墙缝,她的脸颊登时裂出一道血口。 罗香耳边一阵嗡鸣,她脱口道:“不是!王妃乃是深闺贵女又一心爱慕王爷,谁人不知,怎么可能和我们一伙” “你那个同伙可不是这么说,她说,王妃因爱生恨,买凶杀人,你们是被她收买而来。” 罗香呆住。 “你的同伙还说,殷皎皎不是故意为我挡剑,而是被那婢女暗中使诈推了一把,被迫挡下,她之所以会突然提醒我小心,不是为了救我,而是为了给你行方便,好杀我。” 萧元驰不疾不徐又搭上一支箭。 “听了这种供词,你还觉得殷皎皎不该死?” 话落,箭头指向罗香的咽喉。 “王爷!她一早被你的人制服,离得远能看到什么,我离得最近我看的清楚。”罗香再次开口,“若不是王妃担心你不断探身而出,被那个婢女寻到了契机,也不会那么轻轻一推就推到了我的剑前,而且……我的剑是指向你,若不是她的身体下意识的往你的方向靠,我的剑只会擦身而过,并不能击中。” “再者说,我们的价码只靠钱,不够。”罗香冷哼了一声:“王爷,我的同伙不会说出这样的供词,这供词是编的,你想试探什么?” 萧元驰双眸微眯,箭尖略略一低,指向心口。 男人的威势实在大,罗香刀尖舔血的日子过了一辈子,头一次遇见这般只几个动作就吓得她浑身发颤的对手,他没用酷刑也没有言语威胁,他顾左右而言他,仿似闲谈,但罗香知道,他已经捕捉到她的弱点。 她已经输了。 不过,罗香笑起:“那天王爷对我说东施效颦,东施自然是我,可西施,却并非是宁远县主,对吗?” 嗖得一声。 第二支羽箭射出,这回没射空,锐利的无比的羽箭一剑洞穿罗香的右肩,力道之大,将她牢牢钉在了木架上不说,还带的木架都晃了两晃。 这不过是一支普通的羽箭,唯靠那惊人的臂力与杀气才能如此。 罗香一声痛呼闷进喉中。 “你这刺客别的都不错,就是太讲义气,殷皎皎对你好,哪怕只是利用,你也想回报,不愿害了她。”萧元驰将弓扔给苏正清,“如今的青州知州当年还在顾家军时,曾以收留战士遗孤而得了善名,想必里头就有你。” 罗香一怔猛地抬头,萧元驰已然转身出了牢门。 苏正清捧着弓跟在后头。 “王爷,这就审完了?” “夏兰呢?” “在隔壁。” 萧元驰脚步一转,进了隔壁牢房。 夏兰不在架子上但也没好到哪里去,灰头土脸带着镣铐,见萧元驰进来,忙磕头道:“王爷恕罪。” “恕哪一条罪?背主求荣,还是故意杀人?” 夏兰顿了一下,道:“王爷,夏兰即入王府,便是王府的人,为王爷分忧很是应当,夏兰的罪事出有因。” 苏正清奇道:“你陷害王妃还企图杀她,分忧在哪?” “殷皎皎是我的旧主,但并非王爷心中的王妃,夏兰发现了,决定帮王爷找回真正的王妃,所以才会背弃殷皎皎改投县主。” “也太强词夺理吧。” 夏兰懒得理苏正清,她望着萧元驰。 “王爷,您不希望殷皎皎离开王府吗?” 萧元驰乐了。 “她离不离开是本王与她的事,轮得到你做主?况且,你口口声声改投雪芝,雪芝或许这样想,但我不这样想。” 萧元驰的靴子踩住了她腕上的镣铐,扯得她匍匐在地。 “雪芝住进来前你已经有异心,或者说,从殷皎皎与我有交集开始,你已经不老实,当年曲江游湖,是你第一回出手。”他勾起唇角,“所以,你背后不姓顾,姓殷。” 苏正清呆住,夏兰更是惶恐,她眼神登时乱了。 “我……我是殷家家生子也算姓殷。” “装糊涂。” 萧元驰忽地抬脚撩起那镣铐猛地踢出,夏兰整个人就这样被踢飞,撞在后头的石墙上,喷出好大一口血。 “寻常丫头受不住这一脚,你和那两位刺客的身手不相上下,若是你肯出手相助,殷皎皎不必受那一箭。”萧元驰冷声道,“她没有姐妹,拿你当姐妹,十几年来,你在她身边过的比高门小姐还快活,你数次害她手段拙劣,她却未怀疑过你,即便设局给你,也没想过要你的命,你下手时倒是从未想过这些。” 夏兰疼痛的喘息,不肯回话。 “不交代便罢,黄泉路上好自为之。” 萧元驰言尽,抬步要走。 夏兰看着他的背影,忽道:“王爷,您要我的命,是要替殷皎皎出气吗?” 萧元驰闻若未闻,脚步不停。 …… 苏正清觉得萧元驰气的厉害,但这种程度的审讯完全不足以令他动气,他不敢问萧元驰,只得退了几步问张先生。 “王爷有点怪啊张先生。” “哪里怪?” “方才审罗香,他为什么要编同伙的供词呢?还编的有鼻子有眼,试探什么呢?” 张先生斜了他一眼。 “有很多种可能,但我比较倾向于……那段供词是王爷自己的推测,但他不信,所以才要试探旁人,得一个不同的结果。” “啊?” 张先生叹道:“而那位罗香给了王爷喜欢的不同结果,王爷心情就好。” “啊??” “至于夏兰嘛。”张先生摇头,“卖主求荣这种事王爷最是厌恶,被恶心到了而已。” “是这样吗?” 张先生微笑:“猜的,你随便听听。” 苏正清挠头:“我觉得你在逗我。” “傻孩子。”张先生高深莫测,“记住一点。” “您说。” “山雨欲来风满楼。” “您老能说人话吗?” “人话是,酒宴上行刺皇子,还是太子和秦王都在的酒宴,即便王爷不想,圣上也会插手,青州贪墨案即将有变,恐怕还是不好的变,等着吧。” 这个人话依然不好懂,但苏正清闭嘴了。 …… 殷皎皎再次醒来是半夜。 她望着帐顶悬着的花鸟纹鎏金银香球,恍惚的想,这浸透了萧元驰爱用香的物件,她早让秋茗收起来了,何以又挂了回来?莫非,自己又又又重生了? 她忙要坐起,奈何右肩一阵抽痛,叫她不由呻吟出声:“疼。” 疼字才说了一半,颈子下压着的那条手臂就动了,随之一个轻柔的吻落在耳畔。 萧元驰低声道:“乖,再忍一忍。” 第三十四章 真想我死? 语气和梦中一样温柔缱绻。 殷皎皎诧异的转头,立时落入一双幽深的眸子里,暗夜之中,他的双眸像洞穴像古井,似有万千情愫,也似乎什么也没有,神秘又危险,令人奋不顾身的坠入。 “萧元驰……”她喃喃,“我没做梦?” 萧元驰由她看,道:“你猜。” “我猜……”殷皎皎呆呆道,“我猜我一定在做梦!” 她赶紧闭上眼,过了一会儿睁开,那张阎王看了都得抱头鼠窜的脸仍在眼前,还带了点讥诮,看傻子一样看着她。 完了,好像不是做梦。 殷皎皎捧住萧元驰的脸,仔细的瞧:“萧元驰,你被雷劈啦?” “你才被雷劈了。” 这不耐烦的语气,冷冷的声调,还有那微蹙的眉头,确实是萧元驰本驰。 殷皎皎立即松手,整个人往后缩,缩远了,视野也就开阔了,帐子外头有隐约的烛光,勉强能看清萧元驰一身霜白色寝衣横陈在床榻外侧,那寝衣不知为何被扯得松垮,衣襟大开,恨不能从前胸敞到腹下,裤腰也歪斜,隐约露出沟壑,非常之香艳。 不会吧,她都去鬼门关走一圈了,他还有心情与她干那事? 殷皎皎忙看了看自己。 “你的魅力没有大到这个程度,不用这般自信。” 萧元驰不冷不热的开口。 殷皎皎咳了一声:“现在几时了?” “丑时一刻。” “该不会我睡了一天一夜吧……生辰宴结束了?”殷皎皎诧异道,“太子和太子妃呢?夏兰呢?那些刺客呢?” 她每问一句,萧元驰的脸就黑一层,末了,他道:“关心的人还真多。” “不该关心吗?多大的事啊,你遇刺诶!” “你也知道是我遇刺。” “我当然知道啊。”殷皎皎没懂,但她下意识道,“你没事吧?” “问的够早。” 萧元驰说着收回那条横着的手臂,横久了颇酸,姿态颇不自然,殷皎皎瞧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莫不是把萧元驰弄得如此香艳的,是她吧? 不无可能,和他欢爱了一年,最喜欢的事就是抱着他入睡,八爪鱼一样缠着他,被萧元驰嫌弃了一遍又一遍,改不了。 虽说脑子已经不喜欢这个家伙了,但身体还是没出息的,本能的,贪色。 萧元驰大约是碍于她为他挡剑的份上被迫留宿,还贡献了手臂给她枕。 她缓了语气:“我这不是晕过去了嘛,什么都不知道,王爷你这么厉害肯定没事,贼人都伏诛了吧!” “嗯。” “她们什么来路啊?” “不好的来路。” 说了等于没说,萧元驰从不和她讲正事,毕竟也没拿她当自己人,殷皎皎哦了一声,没再追问。 “怎么不问了?” “我问,你又不肯说。”殷皎皎没好气道,“只有在维护你的好妹妹时,你才会舌战群儒。” 萧元驰戳她鼓起的脸。 “知道还设计她。” 殷皎皎打掉他的手道:“不反击我就要被她冤死了!” “不会。” “怎么不会,今天证据确凿你都偏心她,若是什么证据都没有只她一张嘴说,你定要疑心是我谋杀县主,送我下狱!” 殷皎皎回忆起那被刺杀打断的冤屈,心绪不由翻涌,哑声道,“萧元驰,我只是喜欢你而已,凭什么要被这么对待……” 眼泪涌上模糊了视野,殷皎皎依稀看见萧元驰抬起手,似乎,要为她拭泪。 以前她也对他哭过,他总是挥袖便走,从不安慰,久而久之,她不哭了,今次是一时忘情。 心不由自主的悬起,明知不可能,可又忍不住的想要可能。 萧元驰的手指在触及她眼角的一瞬顿住,紧接着,曲指弹在脑门上,不轻不重,很失望。 “全是你的想象,我说不会就是不会,殷皎皎,你难道以为这一局设计的很高明?” 殷皎皎抹了把眼睛,道:“至少比孙夫人高明,若是你肯少维护一点,孙夫人起码得搬出王府回她凉州夫家,而不是好端端坐在西苑等我归西。” “她没你想的那么坏。”萧元驰嗤笑一声,“先前用那几个舞姬来骚扰我,也是你的高明?” “那自然……”殷皎皎差点说漏嘴,她顿了顿,“那是我身为王妃的职责所在,让你开阔开阔眼界,别只盯着孙夫人,天底下能为王爷您开枝散叶的好姑娘多着呢。” “你寄予厚望的这四个好姑娘,其中两个是训练有素的死士专为杀我而来,殷皎皎,你让我去地府开枝散叶?” 萧元驰这样的人若是下了地府,仇人必定满坑满谷堵在阎王爷的大堂上讨说法,想想就解气,殷皎皎一不小心笑出声。 萧元驰瞧她笑了又忍住的模样,突然道:“真想我死?” “我……”殷皎皎别开眼,“我想你看看别人。” 她缩在床里侧,背几乎要贴上墙,一日一夜,她被伤口折腾的难受,不是哼唧就是叫疼,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寝衣换了一件又一件,小脸卡白嘴唇都冰凉,一头乌发乱蓬蓬裹在脸侧,像受伤的小猫,狼狈又可怜的炸着毛。 萧元驰心下一动,忍不住将人捞过来。 殷皎皎惊慌的要逃,被他强压在身下。 “王爷,你碰到我伤口了!” “别乱动!” 萧元驰身躯烫的骇人,四腿交缠之际,似有若无会蹭到什么,殷皎皎立刻不敢动了。 “我审了夏兰,她并非雪芝的人。” 萧元驰的唇峰摩挲在她的锁骨上,药香混着她的体香,破碎的味道,格外催情。 殷皎皎脚指头都卷起,她颤声道:“所以呢?” “所以,她这笔账你不用记在雪芝头上。” 又是为顾雪芝说话,殷皎皎抵住他。 “你不用一遍遍和我说孙夫人无辜。” “没耐心。”萧元驰捏着她的手放至唇边,啜了一口,“这笔账该记在谁头上,我会查,定给你一个交代。” “交……交代?” 殷皎皎睁圆眼睛,萧元驰居高临下的望着她,审视一般望得仔细。 “不想要?” 那必须想要,她也猜到区区一个顾雪芝不至于能让夏兰做的那么绝,总有别的契机,若当真不是顾雪芝,那也就是说她还有一个非常危险的敌人藏在暗处。 她查当然不如萧元驰出手来的更快捷。 “想。”殷皎皎点头道,“王爷,可如今她已经落网,背后若真是另有旁人,会不会斩草除根?” “你是说杀她全家?” “嗯。” 萧元驰思忖片刻,忽地亲了下她的唇角。 “难得,皎皎动脑子了。” 殷皎皎不服气:“我一直很聪明,是你看不到!” “那么聪明的王妃有没有想过,若只是要开枝散叶,你这么个正经王妃不是正好,何必拖累旁人。” “等等!” 萧元驰不等,他又不老实起来,他常年习武,手掌粗粝有风霜之感,殷皎皎不多时便软成了一滩水,她哀求:“王爷你说的,我的魅力没大到这个程度。” “我说的,偶尔可以。” 萧元驰吻她肚脐旁的一颗小红痣。 “王爷,我都替你挡剑了你还欺负我,没有良心!” “是替我挡剑还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自己知道。” 殷皎皎心虚的一软,萧元驰更是攻城略地,她更不好了。 “王……王爷。”殷皎皎几乎使出毕生的柔情在撒娇了,“皎皎……伤口疼。” 萧元驰动作骤然一顿,片刻后,他很轻很轻的叹了一声。 “不省心。” 第三十五章 也未曾那么绝情 萧元驰到底停了下来,但也没离开,他捏住殷皎皎滑落在耳后的玉坠,一枚东山白玉制成的平安扣,有一道雷电般蜿蜒的裂痕,裂痕里沁着一点红褐色,萧元驰氤氲着的眼渐渐清明。 他声音沉:“还戴着?” “你就送我这么一件东西,我自然日日都戴着。”殷皎皎不想知道他指尖的湿润是什么,只扬着下巴远离,“王爷要收回去吗?” “既送你便不会收回。”他说着将平安扣按在殷皎皎胸前,“同样,你拿了便拿到底。” 殷皎皎心头一跳,她确实起过要把这玉坠取下的念头,只是……戴习惯了,贸然摘下实在有些不舍,便定了日期,打算萧元驰升天之日摘下,没想到,他升天失败。 殷皎皎望着他:“拿到底的是什么意思?” 萧元驰眼底幽暗:“拿到我死。” 本就急促的心跳更急促了,殷皎皎呆呆的眨眼,不知自己是在紧张计划暴露,还是紧张萧元驰说死。 九死一生的战神自是不会避讳生死,兴许是随口一说,但没来由的,殷皎皎觉得他在暗示他,他即将步入危险,生死难料。 萧元驰翻身躺平,不再与她逗趣。 殷皎皎神思不属的闭眼假寐,不知不觉的,竟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萧元驰已经离开,秋茗送来一碗新药,苦里泛酸难喝的紧,殷皎皎慢慢喝药,等着秋茗给她分享外头的消息,不想药喝完了秋茗仍是沉默。 殷皎皎奇道:“秋茗,你今日怎地如此安静?” “回王妃。”秋茗叹道,“我说了您又不爱听。” 殷皎皎一根弦绷紧,“是不是王爷又维护孙夫人了?放心,我有准备。” “可惜不是。”秋茗道,“自您遇袭,王爷一直宿在东苑,这两日您昏迷,换衣也好换药也罢都是王爷来做,若不是王爷在,您闹腾起来伤口定要不好,但听董神医的意思,您的伤口恢复的很好,想来……王爷照顾的很好。” 殷皎皎愕然。 秋茗瞧她面色:“期间王爷只去过一次西苑,孙夫人中了万窟草的毒,拖得时间有些久,拔毒不太顺利一度垂危,季郎中着人来请,这才请走,约莫一个时辰后,王爷就回来了。” 殷皎皎揪着被子:“还有吗?” “还有,行刺一事闹大,圣上身边的陈大总管亲自来降旨,急招王爷入宫,但王爷拖了半日,今早您醒了,他才进宫。”秋茗顿了顿,“还说吗?” 殷皎皎眼神乱,思绪也乱,因为秋茗说的不是猜测是她所见的事实,事实是,经此一事,不论是因为负疚还是因为感激,萧元驰终归是对她好了一些。 上辈子,她伤的更深更凶险,浑浑噩噩躺了七八天才清醒,醒来后,萧元驰因青州贪墨案突现反转而不得不多日奔忙于刑部和宫中,大半个月没回过王府,她日日所见不是董神医就是夏兰,夏兰嘴里,萧元驰没有一点好。 什么王爷只略看了看您就去安慰顾雪芝了,什么王爷没有处罚那两个刺客,而是随手交由东都府尹发落,不甚在意。 殷皎皎从那些替她抱不平的字字句句里听到了萧元驰的轻慢。 她伤口疼,心更疼,怎么也不想相信自己为他豁出性命都换不来他一点怜惜,是以,她日日盼着他回府,想他给她一两句好话,然后,盼来了一顿鸡同鸭讲的争吵,争吵的结果是萧元驰命人打了夏兰三十板子,以儆效尤。 殷皎皎那时只觉他是杀鸡给猴看,可如今想来,夏兰确实不是好的,那么……上辈子的萧元驰会不会也未曾那么绝情。 “王妃?” “你继续吧。” “没了。”秋茗摇头,“王爷这几日统共也就干了这些事,哦,还审了刺客和夏兰,但审出什么结果就不得而知了,苏副将大约是被张先生提点了,话都不肯和我多说一句,什么都打听不出来。” 自然是打听不出,若是没记错,把刺客移交东都府尹多半和那桩萧元驰正在审的青州贪墨案有关,可见这场行刺不简单,萧元驰无法私下处理。 殷皎皎下意识抚摸那枚平安扣,第一次开始思考前世那些劫难背后是否还有隐情,而那些隐情又与何人有关。 这一遭行刺,她自问已经尽力躲避,结果依然没有太大变化,萧元驰毫发无损,而她再次挡刀。 究竟是夏兰一定要害她一次才算完,还是命运的节点当真无法改变? 若是无法改变,莫非半年后的死亡也是注定,再无回旋余地? 殷皎皎垂头丧气,秋茗以为她是伤口又痛了,忙道:“王妃,若是伤口疼,这有王爷留下的九转回魂灵丹,他嘱咐我说,若是您难受的厉害,就吃一粒。” 秋茗说着从碧玉瓶子里倒出一粒红色的药丸。 殷皎皎皱着眉拿起放进嘴里,舌尖上晕出一股子咸咸甜甜的梅子味,她的脸登时皱了起来。 “灵丹妙药必然是很苦的,王妃忍忍。” 秋茗认真的劝告,殷皎皎含着那灵丹妙药,心里破口大骂,什么九转回魂灵丹,明明是南北铺里的青梅丹,南北铺刚推出这款小点时,她一口气买了许多,连吃了一月有余,绝对不会认错! 堂堂秦王居然玩这种无聊又幼稚的把戏,逗她玩呢! 殷皎皎竖起眉毛正要教育秋茗不要事事都听信王爷,转念愣住。 萧元驰怎么知道她爱吃南北铺的青梅丹,这种不上台面的小零嘴是进不得高门贵胄的后宅的,连殷府的人她都悄悄瞒着,生怕传出去,惹继母不快,对着萧元驰更是瞒的彻底,唯恐有损她在他眼中的美好形象。 萧元驰究竟是为了逗她玩,还是警告她,她的一切他都了若指掌,不要再轻举妄动做不该做的事? 显然,按照萧元驰往日的做派,后一种可能性更大。 转眼又是一日过去,萧元驰一如前世那般没有回府。 殷皎皎已可以下地走动,她扶着秋茗走至窗边看院外落日,便见到外院丫鬟急急忙忙前来通报。 “王妃,相国夫人和三小姐登门到访。” 相国夫人李氏,李国公的长女,在殷朝宗原配岑氏过世半年后嫁入殷家,是殷皎皎叫了二十年母亲的继母,殷三小姐则是她的独女,年方十七,自小金尊玉贵,常陪李氏出席各类饮宴聚会,是以,很有段时间,外头不知相府里真正的嫡长女其实是殷皎皎。 “王妃,她们顷刻便到,您要见吗?” 殷皎皎握着窗沿,沉沉道:“见。” 第三十六章 对症下药 嫁入王府一年,这是李氏头次登门,殷皎皎重新躺回床上做虚弱状,见她进门忙颔首道:“母亲,皎皎身体不便,无法行礼,母亲见谅。” 话音未落,李氏就高声唤道:“皎皎,我的儿,你受苦了。” “我和你父亲昨儿才听说,都吓坏了,天子脚下,还是秦王府,就在两位皇子眼前居然能发生这种事!”李氏恨声,“累得你九死一生,怎样,大夫如何说?” 殷朝宗不在,萧元驰亦不在,她居然还要做出这般嘘寒问暖的姿态,殷皎皎颇感不适,她笑道:“大夫说无甚大事,父亲母亲不要担心。” “大姐姐,真的无事吗?我可还听说,行刺前你又和那位县主闹了一场,被王爷嫌弃了。”殷三姑娘没李氏那么能装会演,见四下没什么需要敷衍的人便兀自坐了下来,她睨了一眼秋茗,道,“你常带在身边的那个夏兰呢?” 殷皎皎不露声色:“母亲和妹妹既听说了我和那县主闹了一场,何以不知夏兰?” 李氏诧异:“难不成那个背叛你的丫头是夏兰?” “正是。” “怎么可能?”殷三姑娘皱眉道,“她自小就跟着你,当年你和王爷曲江游湖,你的船撞翻了渔船,父亲震怒,夏兰为你抗下所有事,差点被父亲打死,她居然会背叛你?” 当年她邀来萧元驰游湖,还没游多久就莫名撞上了附近渔家的渔船,渔船倾覆,船上一个老渔夫带着孙子一起落了水,还好萧元驰反应迅速及时将人救起,但这趟湖是没法继续游了,这件事也不知怎地立时便被传了出去,传进了殷朝宗的耳朵里。 流言里是另一个版本,权臣千金欺压百姓,还趾高气扬的宣扬我爹是相国,这个版本让殷朝宗大为震怒,若不是祖母还在,莫说夏兰会被他打死,殷皎皎大概也得被打残。 一起受难的情分非同一般,殷皎皎亦是因此更信任夏兰。 殷皎皎回过神:“是啊,我也奇怪,为何呢?” “这里头有没有误会,还有没有回旋的余地?”李氏叹道,“你在王府日子过得不易,如今县主也搬进来了,瞧着日后还要更难,再失却一个臂膀,日子要如何过?” 殷皎皎跟着叹:“可那位县主的贴身丫鬟确确实实是和夏兰互通有无,还是王爷的人亲自确认,如何误会呢?” “王爷的人……就可信吗?”李氏道,“你和宁远县主之间,他向着谁,你很该清楚,该不会是那位县主刻意使一出苦肉计让你自断一臂吧。” “母亲这样说亦有道理。”殷皎皎思忖道,“但夏兰已被王爷捉住,不知下落,我见不着她。” “这简单,她到底是相府出去的人,你才是她主子,你开口要人,王爷多少会给你几分薄面,要我说,此事还得再看看。” 李氏母女居然会为一个小丫鬟操心,殷皎皎脑中警铃大作,萧元驰说夏兰不简单,并非顾雪芝的人,难不成……是李氏的人?可夏家三代都在殷家做事,李氏如何能轻易指派的动? 殷皎皎笑道:“母亲说的是,待我见着王爷了,便与他说。” “这便对了。”李氏拍拍她的手道,“凡事要多思量,莫要冲动,你先时在家中便有不足之症,现下又挨了一剑,爱重王爷是对的,但为了将来,保全自己也很要紧,先前家里每月送你的四神小金丹可按时进了?” 殷皎皎心下一凛:“进了。” “进了怎地还会如此憔悴。” 殷三姑娘笑道:“母亲,大姐姐刚挨了一剑,不憔悴才怪。” “话不是这样讲,剑伤是外伤,若是那四神小金丹用得好,面色该更红润些。” 李氏打量她,打量的很仔细。 殷皎皎便笑起:“母亲放心,我按时进药没有一次忘记,若是忘了,夏兰也会提醒,旧疾早就好了许多,现下是受了伤,瞧着有些不好罢了。” “那就好。”李氏顿了顿,“皎皎,先时在家中,你住老太太院里,老太太疼你护你,母亲瞧着放心,便不常在你身上用心,自你嫁后,老太太又去了,母亲常想往事,觉得先时亏欠你许多实在不该,皎皎,你怪不怪我?” “母亲这说的哪里话,您身为当家主母帮着父亲料理诸般事宜,料理的周全齐整,满东都没有不夸的,皎皎只有敬重之心,没有怨言。” 李氏听得欣慰,竟是眼带晶莹。 “这便好,以后啊在王府不舒坦了,别忙着和王爷置气,不值当,不如叫家人姐妹来叙话出出主意,书玉如今大了也能帮你参详一二,姐妹俩以后多走动走动,彼此帮衬,多好。” 殷皎皎听着话,看向殷三姑娘。 殷三姑娘起身走到床前,挂出温柔的笑:“大姐姐,往日我们有龃龉,都是咱们年纪小不懂事时闹下的,大了便懂了,你与我是血浓于水的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没什么比这份关系更亲的。” 殷皎皎望着这对母女,隐隐嗅出些什么,她勉强提唇:“果真是大了,妹妹说话越发通透了。” “你明白就好,以后有你妹妹帮你谋算,必能拢回王爷的心。” 殷三姑娘眼底闪过一抹羞涩,她以为掩饰的不错,不想还是稚嫩,叫殷皎皎瞧了个清楚。 “听起来,妹妹已有办法?” 殷三姑娘笑道:“办法嘛自然是有的,不若对症下药便好。” “对症下药?” 这话却不是殷皎皎接的,而是一个英朗的男声。 屋内众人俱是一惊,继而齐齐看向外间。 外间有下人打帘,萧元驰一边解开大氅一边迈步走进。 “皎皎的病如今正是对症下药,岳母不必忧心。” 言罢,他站定,打眼看向李氏。 李氏忙起身,殷三姑娘却已先一步跳起冲着萧元驰福了一礼,不太规矩,很调皮,但在似有若无间,小姑娘眼尾挑着,挑出一抹妩媚眼风,拿捏的相当好。 “王爷,您何时归来的,外头居然没有禀报,叫我和大姐姐都吓了一跳。” 正经王妃没开口,正经岳母也没开口,先开口的是小姨子,怎么看怎么造次,但李氏略皱了眉没有阻止。 萧元驰微微一笑:“这位是?” 殷三姑娘愣然:“王爷,您不记得我了?” “不记得。”王爷干脆道,“你是皎皎哪位妹妹?” 第三十七章 不护她,护你如何 殷朝宗儿子众多,唯有两女,是以,殷皎皎只有一个妹妹,这几乎朝野上下皆知的事,萧元驰不知。 李氏脸色一变拉住殷三姑娘。 “王爷,这是皎皎的妹妹书玉,家里行三,几个月前,曾在皇后娘娘的诗会上见过一面,是以才如此莽撞发问,她年纪小,王爷不要见怪。” “哦,想起来了。”萧元驰恍然道,“今年十七,只比皎皎小三岁,岳母谦虚了,这个年纪不算小,。” 殷三姑娘的脸一阵白一阵青,嘴巴开开合合半晌挤不出字,还是李氏灵活,打了个哈哈转了话题,略客气两句便要回府。 殷皎皎起不得身,萧元驰亲自将母女两人送出了府,临走前,殷三姑娘没忍住,道:“王爷对姐姐如此体贴,何以外头会说……您在县主的生辰宴上偏心打压姐姐?” “书玉!”李氏轻喝,“王爷不必理她。” 萧元驰半点没恼:“三姑娘直言快语,无妨,流言从来真假难辨,就像外头都说相府母慈子孝兄友弟恭,在东都后宅之中,最是和谐,事实却是,皎皎嫁进王府这一年,岳母从未登门。” 李氏脸一沉。 萧元驰不等她发作又给出了解释:“当然,岳丈清流一辈子,不想落人一个攀附皇家的口实,是以,岳母才不得不跟随,树起家风。” 李氏当然不能说不对,可说对又显得虚,片刻后,她道:“朝宗一向有这个清高的臭毛病,王爷肯体谅就好。” “体谅。”萧元驰淡淡道,“殷家世代清流,合该如此。” 话是这样说,语气却不甚恭敬,李氏勉强笑笑:“王爷送到这里便好。” “好。”萧元驰也不客气:“岳母,三姑娘,慢走不送。” 闻言,李氏抓起三姑娘见鬼似得上了马车,一溜烟的功夫便已不见车影。 “王爷,殷家这时登门其意不善。” 张先生不知何时上前,“我们找到了夏兰的父亲,但只他一个,夏兰的母亲和两个弟弟已被先一步接走,不知下落。” “不知下落是因为他们还无法判断夏兰这步棋坏在哪,坏到什么程度,一旦有了判断,即刻就是灭门。”萧元驰缓缓道,“真不愧是殷朝宗。” 张先生颔首道:“可王妃生母早亡,母族又没势力,是一个纯粹的女儿,殷朝宗对这样的女儿下手能得到什么?王爷,属下看不出这步棋的意图,难不成……” 萧元驰忽地一抬手,张先生顿住。 萧元驰冷声道:“殷皎皎,既能下地还能偷听,何不亲自送你继母和妹妹?” 殷皎皎从廊下的柱子后头探出半边身子,面上的惊讶还没来得急掩饰就拍起马屁。 “王爷好厉害,这么远都能发现。” 王爷转过身:“步履沉重,呼吸混乱,还自言自语,如此躲藏,苏正清都能发现八百回。”他睇她,“听到什么了?” “听到……你替我抱不平。”她眨着眼,“很好听。” “哪只耳朵听见?” “两只耳朵都听见了!” 殷皎皎一急,从柱子后头窜了出来,她身披狐裘,只一个脑袋顶在毛茸茸上,像只松鼠。 “方才在房间里,你故意装作不认识我三妹妹,不过是想她断了不该有的念想,对不对?” “她有什么不该有的念想?” 殷皎皎有些难以启齿,她也是才琢磨出来李氏那些话背后的含义,一时没了主意才跟出来,出来后又不知如何解释,这才藏了起来,离得远,她听得有一句没一句,但听到了关键的一句。 萧元驰在揶揄东都治家有道的典范殷家,面上一套,背地里又是一套,对殷皎皎不管不问。 殷皎皎乍一听到还以为自己听错,她想起先前屋中他的阴阳怪气,越发明白,不是自己的的错觉,他确实在为她出气。 难道说,误打误撞的挡剑居然如此有效用,竟真换来了萧元驰的感激? “她……”殷皎皎犹豫了一下道,“她们不知为何觉得我命不久矣或者是早晚要被厌弃,所以想把三妹妹送来,未雨绸缪。” 萧元驰捏住她的一只耳垂,奇道:“两家联姻为了保住彼此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姐姐不得宠妹妹要帮衬,姐姐没了,妹妹续上,都是常有的事,这念想不该有吗?” “当然不该有了!”殷皎皎瞪圆了眼睛,“别家怎样我不管,但我殷皎皎的心上人不是一只瓜一块饼,我绝不和任何人共享!” 萧元驰眼波微动,抬手又捏住殷皎皎另一只耳垂。 “听闻你在殷家并不受岳丈喜爱,是殷家老太太,你的祖母一手教养了你,对你祖母,我有过几面之缘,寡言少语老谋深算,何以会教出你这样……” “我这样什么?” 萧元驰两手一扯,扯着她两只耳朵竖起来。 “蠢笨聒噪,上窜下跳,像个没萝卜的兔子一般的姑娘。” 男人讲的慢,一字一句,生怕她听不清似得,殷皎皎听清一个字,脸黑一层,听完了,眉头都拧成川字。 “萧元驰!” 她奋力夺回耳朵,骂道,“要是你有点心,我能没有萝卜吗?” “噗!” 张先生一个憋不住,笑出声,他迅速抿住嘴,艰难做出正色。 “王爷,若无事,属下便退下了。” 萧元驰头也没回,嗯了一声,殷皎皎却被这一打断提醒了,糟糕,她抓错重点了,重点是有没有萝卜吗?是前面那些埋汰人的话! 她夸他话说的好听,他倒好,反来贬损她。 她不满道:“你不爱听我夸你,我不夸就是了,从此以后我闭嘴什么都不说了,反正说的也没你妹妹唱的好听。” 说话间,狐裘上的绒毛剐蹭着殷皎皎的下颌,搔来扫去,萧元驰的目光莫名就跟着那些晃动的绒毛来来去去,仿佛那些狐绒也搔在他心尖上,痒里带瘾。 他迅速别开眼。 “不说一嘴雪芝你是不是就不会说话。” 殷皎皎心里一酸,哼道:“你少护着她些,我便不说了。” 萧元驰望着不知道哪处轻吸了一口气。 “不护她,护你如何?” “护……啊!” 男人忽地将她打横抱起,殷皎皎熟门熟路的勾住他的脖子,摆出省力的姿势,摆完了才反应过来。 “你要怎么护?” 萧元驰情意绵绵的一笑。 “你脑子里想的通通来一遍。” 殷皎皎大惊:“王爷!” 王爷抬步便走,看样子是要将她送入房中。 她忙照着前一晚的模样娇嗔:“王爷,皎皎伤口疼。” “殷皎皎。”萧元驰瞥了她一眼,“你不是雪芝,同样的招数反复用就没意思了。” 第三十八章 看破红尘 秋茗正在院里团团转,一抬头,见萧元驰抱着殷皎皎走了进来。 “王妃,您让秋茗好找。” 殷皎皎丧眉搭眼道:“我无事。” 萧元驰直将殷皎皎送入床榻上才松手,殷皎皎迅速缩到床里,好在男人并没有什么动作,他看向秋茗。 “你的差当得不错,自己在院里偷懒,放王妃随处溜达,莫不是也要和那位夏兰一般出息?” 秋茗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王爷恕罪,是秋茗大意。” “王爷是我……” 殷皎皎不出声还好,一出声便立刻惹得萧元驰回眸,他双掌猛地撑在榻上,与她对视。 “遇袭不到三日便跑出去吹风,再有个万一,大罗神仙也救你不得!殷皎皎,你在一日你便是我萧元驰一日的王妃,但你若死了,雪芝也好书玉也罢。”他邪恶的勾唇,“你的心上人照单全收。” 殷皎皎脑中嗡的一声:“萧元驰!” “听明白了吗?” 殷皎皎气的一鼓一鼓,半晌道:“明白了。” “即明白,明日开始,禁足十日,不许出院门半步,也不许外人探视。” “凭什么?” “凭你操持的生辰宴居然混入刺客,凭我发现你给刺客的行刺提供了多少便利。”萧元驰起身,冰冷的目光落下,“殷皎皎,扪心自问,你这一剑究竟是不是为我?” 殷皎皎被问的哑口无言,直到萧元驰离开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怔怔望着缎面帐子上绣的蝙蝠,心里翻江倒海。 暴露了。 果真,暴露了。 怎么能不暴露,她活儿做的太糙,顺水推舟的太过急切,态度转变的也太不自然,那么多破绽,萧元驰不可能不怀疑,再说,那一剑挡的蹊跷,别人看不出,他这种战场上拼杀出的人怎能看不出? 殷皎皎抱住头,萧元驰大概早就怀疑她有杀心了,之所以迟迟不能确认,大约是因为他还没有确凿证据,且她货真价实受了委屈也受了重伤,他有一丝歉疚。 待这丝歉疚消耗完,她若仍是这般马虎大意,估计也离死不远了。 毕竟,他说了,只有活着她才是王妃,一旦死了,便是退位让贤。 先时涌起的那点希望和暖心被巨大的恐惧扑灭,行刺失败,死期再次悬在头顶,若是没记错,两个月后,她的生辰前后便有一场泼天祸事,她在夏兰的建议下奔赴凉州寻萧元驰,这一趟走的险象环生,累得她断了腿不说,还没了刚怀上的孩子。 如果上辈子的劫难这辈子必定要遇见,难不成腿还得断,孩子还得丢? 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毙。 可夏兰已经提前出局,避子汤她喝的痛快,还有什么能让她落入这场劫难呢? 莫非是夏兰背后的那只手? 那只手不是顾雪芝,瞧着也不该是李氏,偏偏又像极了李氏,尤其,李氏嘴里的四神小金丹, 她生母岑氏怀她时害了病,生产三月后就撒手人寰,奶母则被当年殷朝宗的政敌收买,给她喂毒,被发现时,她一只脚已经踏入鬼门关,自此落下病根,多年来都需丸药养着,约莫十四岁时才彻底调养好,不料大婚前一个月再次病发,丸药就又服上了。 以前的丸药是祖母跟前的嬷嬷亲手选配,后来是谁配的她没想过,每每都是夏兰拿来她照旧服下,除了没什么特别进益外,无甚异样,莫不是……这丸药有问题? 殷皎皎越想越如坠云雾里,如此茶不思饭不想了两日。 这两日也安静,有了萧元驰的吩咐,她的小院愈发冷清,下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偶尔殷皎皎能听到她们在墙根下嚼舌根,说是西苑和她们这不同,探访的安慰的,宫里的宫外的,时时刻刻都是人和礼物,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顾雪芝替萧元驰挡了剑。 秋茗听不过,呵斥她们,殷皎皎便劝:“事实罢了,也没什么。” “王妃,秋茗不懂,明明那时王爷是真的担心也是真的在意,为何说翻脸就翻脸了呢?” 殷皎皎自不能说因为他聪明绝顶发现了她的杀心,她只能道:“我也不知,我只知,你日后若是遇见喜爱的人可别忙不迭的将心交出去,定要多试试多看看,他若无情,你付出不多,也可及时罢休。” “王妃这话倒像是看破红尘了似的。” “看破红尘……”殷皎皎咀嚼着这四个字,忽地一喜,“是啊,看破红尘!” 既然一时想不到办法,不如躲出去,有多远躲多远,不日萧元驰就会因青州贪墨案遭到皇帝申斥,将他贬至凉州做都督,消息传至王府,她和顾雪芝同时请缨想要随他去凉州,结局当然是顾雪芝胜。 她不甘心追了过去,这才有了悲剧。 显然,这辈子,首要的一条就是不追了! 不但不追还要远离是非地,正所谓做多错多,不做便不错,伤心欲绝看破红尘正是好借口,哪里有比寺庙道观更远离是非的呢? 隔岸观火最能把事情看得清楚,她也能借此缓一缓,细细解开夏兰身上的谜团。 妙哉! 算算日子距离萧元驰被贬还有时日,足以铺垫,殷皎皎有了主意,人也抖擞起来,接下来两日,她日日抄写经文到深夜,时不时临窗叹两句佛语,一副被关绝望的模样。 任谁看了都觉可怜。 送董神医前来看诊的苏正清亦觉得,他心里憋不住事,犹犹豫豫道:“王爷,您要不要去看看王妃?” 彼时刚下朝,萧元驰一身朝服在身,手里还拿着笏板,有大臣向他拱手,他礼貌的回应。 “她又不老实了?” “是太老实了,老实的都抄经了。” “抄经?” “金刚经,抄到第八遍了。”苏正清比了个八,“王爷,以王妃以前的做派,就算无聊到抄书也会抄《孙悟空三打白骨精》那种戏本呀!” “这几天有无别人来找她?” “没有。” 萧元驰默了片刻,哼了一声。 “无聊。” 如此又过了一日,月挂中天的时刻,萧元驰从书房走出,开始散步。 他像在思索什么,一路沉默,但脚步不停,不多时就转到了东院外,殷皎皎的小院外栽种着姹紫嫣红的各色花卉,她爱好多,口味变化也快,花匠知她心思,干脆按照时节流转四时变幻,更换不同的花样。 院墙矮,高大的男子只要略一抬眼便能望进院中,殷皎皎此时正坐在院中。 小院的石桌上摆着茶盏,点着灯,她便在灯下执笔,专心致志的写着什么。 秋茗喃喃的念:“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那什么心可得呢?” “什么心都不得最好。” 秋茗没懂。 “王妃是说什么都不要的意思?” 殷皎皎叹了口气:“秋茗,我要是懂这些佛理还抄它作甚,你不要为难人。” 秋茗哦了一声:“可您都不懂为何非要反复抄写,还要在这黑漆漆的院子里抄,究竟是为何呢?” 殷皎皎放下笔,对着夜空中皎皎明月,高深莫测道:“我又出不去,院子是唯一人来人往的地方了。” “所以呢?” “所以,若不抄的显眼,抄的人尽皆知,众人又怎知我看破红尘,一心向佛呢?” “啊?” 第三十九章 凭我高兴 几乎是同时,院外的苏正清也啊了一声。 萧元驰斜看他:“雕虫小技就把你骗得团团转,可笑!” 他说着甩袖便走。 苏正清跟在后头被骂的丧气,他心道,哪里就是拙劣小计,满王府都以为王妃伤心到遁入空门了呢,被骗不是很正常,他看着萧元驰的背影。 王爷来时步子踱的大,离开时步子迈得更大,步步生风,苏正清脑中没来由的蹦出个词,恼羞成怒。 莫不是王爷也被骗了? 这个大胆的想法吓得他一激灵,不可能,王爷聪明绝顶定是一早就识破了!但若是一早识破,他又干嘛走这一遭? 苏正清脑袋打了结。 …… 殷皎皎奋笔疾书了七八日,先时还有些纳罕的下人来和秋茗打听,后来就什么动静也无了,她旁敲侧击问过苏正清。 “你觉得这字像不像王爷的字。” 苏正清看着她桌上厚厚一叠抄好的经文,淡定的夸:“像,王妃写的真好。” “那这经,你读过吗?” “我只读兵法,王妃。” 这孩子和秋茗一般年纪,是萧元驰的人里最没有城府的,一向容易忽悠,没想到,孩子大了,没得忽悠,殷皎皎大失所望,连苏正清都不在意,萧元驰大约就更不会注意了,那她这铺垫不是白用功? 她犹犹豫豫又抄了一日,终于,快抄吐的当口,萧元驰本人来了。 禁足令的最后一晚,他带着人浩浩荡荡来了她的小院。 殷皎皎喜滋滋的摆出无欲无求状,很端庄的行礼:“王爷。” 萧元驰嗯了一声,看起来比她更无欲无求,他无欲无求的打量这间挂满了经文的书房,殷皎皎面上不动,心里激动,他可算瞧见了,按理,他该发问,然后她就能顺着他的问题展开,说出要说的话。 她要说,她心如死灰伤心不已,日日靠抄经度日,终是对我佛有了一定的感悟,决定入寺清修顺便祈福,依萧元驰的性子,大概率会答应, 萧元驰慢悠悠打量,细细的看她的作品,时不时啧一声。 最后,他停在一叠墨香四溢的纸前。 “你抄的?” “是。”殷皎皎惜字如金,和每每对着萧元驰都笑的恨不得露出所有牙的过去,形成强烈反差,没有人能对反差不感兴趣,萧元驰应该也一样,他应该会好奇,会问。 “看得出你想模仿我的字,但没有悟性,模仿的太拙劣,正好,今日得闲,我亲自教教你。” 殷皎皎愣了一下,以为听错。 “教我?” 萧元驰随即命令:“拿上来。” 闻声,立刻有下人捧着半人高的书册走了上来。 “这里是我少时习字的习作,佛道儒三家的经文典籍,共四十二卷。”萧元驰微微一笑,“皎皎,先各抄一遍。” 随着他的话音,那半人高的书册被砰的一声放上书桌,殷皎皎随手抽出一本《太上洞玄灵宝感应智慧大经十则》,保存的不错,粗粗一翻确是萧元驰的字迹,她吞了下口水。 “单这一本就五十几页诶。” “经文典籍多是如此。” “都抄一遍?” “都抄一遍。” 殷皎皎诧异道:“你,你不奇怪我为什么突然抄经吗?” “经文养心,抄一抄打发时间没坏处,有何奇怪。” “我以前不会这样打发时间的。” “所以?” 殷皎皎回答不出所以,她卡了壳,萧元驰不按她的想法来,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将话题茬回该茬回的地方,只能道:“所以……我抄完了这些典籍之后呢?” “抄完了再说。” 有下人搬了椅子来,正放在书案旁,萧元驰撩袍坐下,“开始吧。” 殷皎皎愕然抬眸,这才反应过来:“你要看着我抄?” “不看怎么教。” “难不成,这么多你要我当着你的面抄完吗?” 萧元驰接过热茶,抿了一口,颇悠闲。 “先抄再说。” 殷皎皎吸气,越吸越急促,显然,萧元驰这是来找事了,她不明白即便她故意装老实,但到底也是老老实实在禁足,没吵没闹没折腾他,更没折腾他的的心上人,为何还能惹到他。 她将那本名字老长的册子往书案上一扔。 “我不要。” “不要?” “你为难人,这么多,我抄到天亮抄到手断也连一半都抄不完!” 萧元驰奇道:“你不是佛心大发都要看破红尘了吗?怎地还计较辛苦?” 殷皎皎嘴巴微张,好半晌才道:“我确实……确实,只是……”她眼珠一转,“不如把这些东西搬去南山寺,我去南山寺抄,抄几遍都行。” “南山寺?” “对!”殷皎皎猛力点头,“这些时日,我细细反省,往日许多事确实做的太冲动,你不喜欢我,大约也是因为我总办蠢事,可身在王府日日对着你,我无法安心,王爷。” 她来了精神,指头攥住他的袖子,眨眼道:“不若让我离开王府,去那深山寺庙清净地,日日晨钟暮鼓,吃斋念经,没准哪日就能变成一个讨你喜欢的好姑娘。” 她自认为话说的周全,既符合之前痴心的做派,又主动让贤,不再打扰哥哥妹妹浓情蜜意,怎么看怎么圆满,她若是萧元驰大概做梦都要笑醒,没有不答应的理。 果然,萧元驰勾出一抹温柔的笑。 “要去多久?” “一个月。”殷皎皎顿了顿,又改口,“两……不,三个月!” 三个月,躲了灾又有了万全的准备,下山之日便是她殷皎皎大杀四方之时,定不会再死一次。 “三个月……”萧元驰重复一遍,“原来打的这个主意。”他忽地眸光都染上了暖意:“有些道理。” “是吧,你也觉得好吧。”殷皎皎道,“你放心,我定把这些典籍抄个十遍八遍为你祈福!” “不过口说无凭。”萧元驰随手一指最上面的三本书,“明晨卯时前,把这三本各抄十遍,抄完了,我立刻送你进寺,抄不完,即刻起,禁足三个月!” “凭什么?!” 萧元驰眼中暖意刹那消散:“凭我高兴。” 言罢,他往后一靠。 “来人,计时!” 第四十章 又圆又软又香甜 萧元驰阵仗大,计时阵仗也大,沙漏和滴漏各两个,把书案围了一圈,殷皎皎想抗议,萧元驰便示意那些计时器。 “耽误的是你的时间。” 殷皎皎只得匆匆将那三本书取过来,除却那本名字最长的,剩下两本一本比一本厚,合起来竟有两百三十七页,但细细一看,每页字数有多有少,若只是十遍,咬咬牙未必就抄不完。 她狠狠剜了一眼监工的男人,提笔沾墨。 殷皎皎原本的字不丑,殷家女习的是前朝谢大才女的字,她颇有些天赋,学的很有模样,但自两年前对萧元驰一见钟情后,她便开始仿他的字,萧元驰的字飞扬跋扈,顿挫全不按常理走只随心情,很难模仿,渐渐的也把她带歪了,说好看不好看,说潇洒也不潇洒,顶古怪,写起来慢得很。 为了赶时间,她自是捡回了自己的字,果然,半炷香未到就抄完了一本,她登时信心大震,抄书从来都是开头慢,越到后头越顺手,她琢磨着先把三本都各抄一遍,先熟悉熟悉,便伸手去拿第二本。 不想,被一只大掌摁住。 萧元驰不知何时站起,正低头瞧她的习作。 殷皎皎急得很:‘王爷,你慢慢看,我先抄下一本。’ 萧元驰攥着她的手,慢慢踱到她身后,“字不行。” “哪里不行,谢才女的谢体,夫子都说在同辈学生里算的上好了。” “皎皎说了,要去南山寺是要替我祈福,这几日抄写佛经用的也都是我的字体,自然,抄这三本书也该用我的字。” 殷皎皎怔住:‘你方才没说啊。’ “现在说也不晚。”萧元驰揉捏着她的手心,“难道你去南山寺不是为了我?” 混蛋,杀千刀的!等姑奶奶离开了,定要写一百遍咒文诅咒你! 殷皎皎将一肚子恶言恶语压下,勉强道:“是。” “那为夫就来教教你,如何写我的字。” 他牵着她的手拿起一杆紫檀狼毫笔,蘸墨,又取过一张新纸,引着她一笔一划的书写。 男人的宽肩覆着她,温热的呼吸在她发顶流转,隔着衣衫,她能感觉到他的体温,他的强势,顺着手背的皮肤,也能感觉到他掌心的干燥以及运笔时的沉稳,殷皎皎渐渐迷离了。 他们从未这般相处过。 诗歌里的闺房之乐有画眉有作诗亦有共执一笔共绘一卷,他们通通没有做过,他们的闺房只有一种乐趣,那就是床上乐趣。 为人夫的温存只在情热间,殷皎皎乱七八糟的话本看得多,心知,那不代表喜欢,那只代表欲望。 是以,她常对着话本畅想,若有一日,她与萧元驰也能有这般情志,该有多好。 不想,实现了。 实现的猝不及防,实现的不情不愿。 她不由伤心,又很可耻的,忍不住欢喜。 “专心!”萧元驰沉声道,“若是写的我不满意就得重写。” 好嘛,他又加规矩了。 抄的这本叫《妙法莲华经》,无数重复的佛偈,佛陀说,弟子说,菩萨又说,要去掉执着,要放下欲望,要知人生皆是虚妄。 殷皎皎望着萧元驰带着她笔走龙蛇,禁不住鼻酸,她想他是故意的,逼着她看懂佛偈,棒打她的痴念。 “我很专心。”她哑声道,“是王爷不专心。” 萧元驰轻呵:“何以见得。” “你写错字了。” 萧元驰的笔骤然一顿。 “哪里写错?” “法字错了。” 他们正写到:一切法空是,安住是中。 萧元驰定了片刻,轻哧:“你再看。” 殷皎皎也是随口一嘟囔,现下只得放了心思细看,萧元驰先前都写的规整,到了这一句开始连笔,法字笔画多,他连笔的有些潦草,但细看确实没错。 又是她败下阵,殷皎皎沮丧道:“王爷运笔如飞,皎皎眼拙。” “眼拙就用心学,抄经都能胡思乱想!” 在他眼里,她没一点好,什么想法都是胡思乱想,留在王府,他嫌她惹事要禁足,说要离开,他又想法子刁难她,这也不对,那也不行,殷皎皎悲愤上头,猛地回头道:“萧元驰!” 萧元驰似是没料到她会突然回头,两人挨得近,殷皎皎的骂声还没断,嘴唇就擦过了他的下巴颏,她一愣,忙抬头,四目交错间,唇又正好对上了他的唇。 将碰又不碰的距离。 殷皎皎看见了萧元驰的眼底一闪而过的温色。 不是捉弄的恶意,不是凉薄的鄙夷,反倒真像话本里讲的那般,是春意融融的宠溺。 但太快,快到,一眨眼的功夫就没了。 殷皎皎错愕着想开口说点什么,唇珠磨蹭着他的唇峰,氤氲出暧昧,令她一瞬僵直。 萧元驰也僵了一瞬,但下一瞬,他就反应过来,欺身吻上。 这吻极凶,压的殷皎皎不得不后仰,桌边抵在后腰,硬的很,可往前,男人的身躯更硬,她夹在中间,姿势难受,不得不皱着眉哼哼,萧元驰就轻巧多了,虚虚拢着她,娴熟的榨取,直吻到她发昏才结束。 然后又不等她缓过劲,这莫名其妙的男人兀自恢复了正色。 他啧声:“都怪你胡思乱,这张写坏了,重写吧。” “重写?” 殷皎皎红着脸,恍惚着转回身。 纸上最后一个字是心字,心字头上那个点被点飞了,拖了老长。 明明是他把持不住,怎地又成了她的罪过?他就是捣乱! 殷皎皎气道:“你走开,我自己写!” 她是真恼了,恨不得把快滚两个字凿在脑门上,萧元驰放开手。 他又坐回监工位,捧着茶碗悠哉的审她,拜他新规则所赐,她不得不改换字体,写的艰难险阻,额前都沁出汗,小汗珠挂在额上,被烛光映照的圆融,殷皎皎哪里都圆,脑袋圆,眼睛圆,连接吻时的嘴唇都是圆的,又圆又软又香甜,令人沉迷。 萧元驰眸光闪动,垂下眼看茶碗。 茶是秋茗泡的,他不爱喝那些贵重茶,只喝下品的毛尖,殷皎皎知道后院中常备,为了让这茶口感好些,她还想了许多办法,变着花样换泡茶的水,但依旧去除不了下等茶那股又苦又涩的冲味,她颇沮丧。 萧元驰没说,世上唯有一法可以中和这种苦,方才,他就品尝到了。 思及此,他忽地将茶碗往桌上一搁,哐一声,吓得殷皎皎抬头。 男人满脸阴云,不知哪里又惹着了他。 但好歹,他不说,她全当没看见,绝不再招他加规矩。 可惜萧元驰不肯让她当做没看见,他再次开口:“皎皎。” “王爷!” 苏正清慌忙从外头跑进来,急道,“宫里来人了!” 第四十一章 这真的很坏吗? “来人就来人,慌什么!”萧元驰不虞道。 “不是,王爷,是陈公公携圣旨前来!” 萧元驰还未怎样,殷皎皎笔尖一顿,前世也是深夜前来宣旨,圣旨里指责之词花样百出,摘了他的大将军衔不说,还贬去边镇当都督,都督虽也掌兵权,但局限多人也少,上头还有层层上官压制不得自由,大雍立国百年,从未有皇子做这种小官,还要求限期启程。 唯一的不同大概是来的更快了。 殷皎皎忽地紧张:“王爷。” 萧元驰已经起身,闻言没回头,只淡淡道:“同我去接旨。” 陈公公穿着棕色的内侍官官服在正堂前宣读了圣旨,一字不差,果真就是那一份。 正堂里静的落针可闻,顾雪芝是客,跪在殷皎皎后头,得闻圣旨,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动静最大。 老内侍宣读完扫了一眼这愁云惨淡的场面,缓声道:“王爷,爱之深责之切,您要体谅圣上的难处。” 萧元驰双手接过圣旨,闻言起身,脸上没有一点不悦。 “儿臣心服口服。” “青州案审的好好的被这一场刺杀闹了个反转,如今御史台口诛笔伐,抓着您麾下的杨司马不放,攻讦于您,这个当口,圣上怕也是希望你能尽快远离是非地。” “公公说的是。”萧元驰笑道,“元驰不日便会启程,不让父皇费心,正清。” 苏正清几步上前送上礼盒。 “父皇这一年头风发作频频,正好,董老前些日子回了东都,我让他配了些对症的丸药,劳烦公公替我进给父皇。” 陈公公忙接过,奇道:“王爷,再快也还有七日,不若您亲自进宫进药,圣上更开心呢。” “公公也知,如今的我合该反省,不好再叫父皇为难,不见比较好。” “王爷诚孝。”陈公公重重叹了口气,“此番离京,圣上体谅您不易,特意交代,可带家眷一并前往。” 他说着,睨了一眼旁边殷殷切切的两个女人,压低声:“但也不能太多,一个便可。” 萧元驰一怔,片刻后道:“圣上有心。” 如此一道旨意降下,哪怕陈公公离开,整个王府也压抑的紧。 萧元驰面上看不出,但送完陈公公后,他便站在院中不动,当头是一轮圆月,照的一地流光似水,这水也洒落在他发上肩头,仿似镀了层银辉,乍一看,扛了万钧的压力。 殷皎皎忍不住的心疼。 这事她上辈子细细打听过,复杂的很,也有些冤。 青州贪墨案原本由萧元驰主审,因着行刺一事闹大,她爹殷朝宗以相国的名义进言,要求东都府尹一并办案,嘴上说是为了分担萧元驰的压力,圣上同意了,不想,这边同意,那边便又爆出新风波。 主理北境三州军务的杨参军殴打了几位同级官员外加一个负责监察的内侍官,几人一状告到东都,撕咬不休,原本是笔糊涂账已经掰扯了好几个月,没想到,这几天突然有了新进展。 说是杨参军主理北境三州时军费账目不清,被人拿到了把柄,偏杨参军是萧元驰一手提拔起来,此事一发,主审贪墨的萧元驰便尴尬了,这也便罢,偏萧元驰非但不明哲保身,反而旗帜鲜明的力保杨参军。 这一下便是捅了马蜂窝,朝堂上吵的不可开交,更有几位上了年纪的老臣当庭吵晕了,直接从紫宸殿上被抬了出去。 纷乱如此,萧元驰仍是不肯退,他坚定支持,甚至放话。 “若他有罪,我愿代他领罚。” 如今,大概是求仁得仁,真的代为领罚了。 殷皎皎所知便是如此,她费解了很久,始终觉得此事蹊跷,萧元驰不是个没脑子的武夫,相反,他很懂筹谋,不然也不会势头直逼东宫。 骤然干出这般自毁前程之事,实在奇怪,上辈子,她到死也没想出个端倪,这辈子,她不打算想了,也算老天帮忙,圣旨来的比前世快了半个月,萧元驰七日后就得出发,还会带着顾雪芝一起出发,王府空了,她大把时间空间好好琢磨如何保命。 殷皎皎松了口气的同时,那点子没出息的同情心也高涨起来。 “王爷。”她悄然靠近萧元驰,“福祸相依,此事未必就坏到底了,也许……” 萧元驰忽地看她,月光下他的眼幽深诡谲:“也许,你很高兴。” 殷皎皎怔住,萧元驰慢慢抚上她的脸,像是凝视一件遥远的珍宝,冷淡又怜惜。 他道:“三日后我派人送你去南山寺,好好抄经,等我回来检查。” 言罢,转身便走。 顾雪芝早已等候多时,赶忙跟上,安慰的话和她讲的差不多,福祸相依,未必就坏,或许还能回旋,放心,不论王爷如何,我必相随。 殷皎皎一直听着她的温柔安抚在耳边消失,才呼出一口气。 她先是激动,对着月亮狠狠地大笑。 老天开眼,终于能离开这里了,离开后,她定要…… 殷皎皎望着圆月,眼前闪过的却是方才萧元驰站在月下愣神的模样。 他这一遭应当是凶险的,至少她追到凉州那天,他是负伤回的都督府,一刀砍在右臂,伤可见骨,但他浑不在意,还有闲情训斥她,大约是因为,他还受过许多比这更严重的伤,习以为常。 别的皇子一出生就是金尊玉贵的养在宫里,他不同,他一出生正逢西域诸国大乱,烽火连天,紧接着回鹘国灭,他和生母整日东躲西藏,据说七岁被找到时,他饿了五天,瘦的像只小猴子,已经快死了。 回到东都后,虽认了个实力不错的妃子做母,但也不过是面上,那时季淑妃还是想要一个亲生子,对他颇有防备,很多母妃不及他的小皇子都比他过得舒服。 他如今滔天的权势,几乎全是自己在军中拼杀来的,是搏命的基业。 但搏命又如何,皇帝一句话,立刻倾覆。 殷皎皎想,换做是她,大约要哭个三天三夜才算完,而萧元驰,只是对月发呆片刻就好了。 比她坚强很多。 殷皎皎眨了眨眼,心道,坏蛋从来都是坚强的,他还很坚强的杀我呢!有什么好同情的! 但另一个心也道:他是要去九死一生的,而在他九死一生前,他送你离开,这真的很坏吗? 第四十二章 为人夫君该做什么 接下来两日,萧元驰都闷在书房,只偶尔外出,大都是别人登门,有张先生在也不需要殷皎皎迎来送往。 “原是殷相力主要调查杨司马账目不清之事,好在王爷的贬谪一出,朝堂上立刻消停了,杨司马虽也要贬但这事高低算是过去了,至于青州贪墨案说是要全权交由殷相和东都府尹来办。”秋茗道,“上面的口风还没出来,但听街上人议论恐怕要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 殷皎皎闷头听着。 “我此去雇了两名江湖人,来自不同的组织,听说我们出得起钱,话说的痛快,但有前提。” “什么前提?” “只查夫人和老夫人,不碰殷相。” 殷皎皎不意外:“我爹没人敢碰,他们即把丑话说在前头,证明你找的人是个做事的。” “我按照您说的,特别嘱咐了,夫人和老夫人未嫁前的事情要细细查好好查,大小都不能放过。” 殷皎皎慢慢写完最后一笔,道:“做得好。” 秋茗默了片刻道:“王妃,我还以为您会查现夫人李氏,不曾想您要查的却是先夫人,您的生母,夫人都去世那么多年了,为何要查呢?” “自是有的我的道理,只是一时也难解释。” 殷皎皎放下笔,大约是抄经抄习惯了,又或者什么,虽然不用再做样子就能去南山寺,她仍是对着萧元驰送来的册子用起功,已然抄完了好几本,心定下来,思路便开阔,她重又想起那日李氏来访。 除了推销女儿,李氏特意提起的四神小金丹令她辗转难眠。 “去相府取药时那边人如何说?” “您继母先是召我来问了许多,我便照您说的,说您替夏兰求了情,不想惹恼了王爷被禁了足,只能作罢,还说日后就由我来替您拿药,您继母听了,神色好了不少,还嘱咐我要安心当差莫学夏兰,然后便把这盒子丸药给我了。” “居然是她亲自拿给你。”殷皎皎思忖道,“我得想个法子找人验一验。” “董老先生还在府上,找他不就好啦,天底下还能有董神医验不出的东西吗?” “不可,王爷不日就要起程,山高路远,他更需要董神医,再者说,董老是王爷的人,我找他,他必会告诉王爷,王爷如今……何必要让他为这种小事烦忧。” 秋茗听得欣慰,便笑道:“王妃还是处处想着王爷,不过呢,后面那个理由或可再论,前面的已经不成立啦,董老不随王爷去凉州。” “为何?” “因为董老要照看您啊!方才回来时碰见苏副将,他与我讲的,董老会陪您去南山寺,待您大好了他才会离开。” “可我现在已经好了许多,寻常大夫也……” “好了许多又不是彻底好了,您要是不好,王爷不会让他走的。”秋茗瞧着殷皎皎,很是不解,“这是王爷疼惜的您的身子,王妃,难道这也不好吗?” 好,非常好,但好的诡异。 他送她走,还把神医留给她,一门心思让她远离危险,保住性命,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人夫君该做什么,只因她挡了一剑吗? 不可能,他察觉到挡剑之事的猫腻,并不感动。 那是为什么,既然终究是要她的命,为何现在非要救她,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 难不成,那支致命的羽箭不是由他射出? 更不可能了。 山河大弓是大雍开国太祖最为珍爱的一把弓,三年费时费力制作,传说用了龙筋凤骨,非一般人能拉得开,而那羽箭,亦是萧元驰在得了这把弓后,为了匹配,特意制作,弓和箭从来配套使用,缺一不可,且只有萧元驰能用,他若是不用,便会锁在库房让专人看管,谁人能动? 可见,还是他。 前世的射杀是真的,现在的关爱也是真的。 殷皎皎茫然地望着刚刚抄写完的这本《法华经》,张先生已经过来告知起程的时间,萧元驰说到做到,明日一早她就要赶赴南山寺,他拨了府中一队亲兵跟着,如今她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还有个神医,大可以好好在寺里逍遥。 而凉州都督不同,接下来的时间,边陲战事频发,及至她死前被谛戎那个小单于俘获时,整个朝堂内外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萧元驰几乎是疲于奔命。 上辈子,她也是疲于奔命的一员,身在其中想不了太多,这辈子,跳出来看,略有差池,萧元驰就得丧命。 她自是要祝福他早日有差池的,他死了,她便可以坐拥偌大王府,从此再无隐患。 殷皎皎死死盯着那本《法华经》,盯得秋茗纳罕。 “王妃,这三个字写的不好吗?” “挺好的,不能更好了!”殷皎皎心不平气不和的放下经书,随口道,“西苑那边有什么动静?” “王妃!”秋茗振奋起来,“你总算问到关键了!西苑那边可是上进,孙夫人日日去书斋探望王爷,送吃送喝,有一日,我还听见里头传来琴声,王妃,听说王爷预备带她去凉州,只是还没有名目。” 名目还不好找,前世,顾雪芝递了贴进宫面圣,说要回凉州夫家,圣上允了,着萧元驰一边上任一边护她回凉州,再没有更好的名目了。 大约在她离开王府后,他们便会着手操办,可见,该发生的终究会发生,她不能心软,必须抓住机会赶紧脱身。 不知过了多久,殷皎皎叹道:“罢了,秋茗,随我出去一趟。” 萧元驰的书斋名曰沉舟斋,是个不算大的庭院,院中有与西苑一脉而来的竹林,风吹过飒飒而响,清幽雅静,这是萧元驰顶喜欢的地方,他若在王府,十之有九便在此处。 重生前,她常来这里寻他,算是相当的熟门熟路,所以,她顺利的碰到了顾雪芝。 通往书斋的必经之路上,是一片曲径通幽的小竹林,两人在此狭路相逢。 春日已到,天气比前些时日好了许多,顾雪芝身披雀裘,弱柳扶风地堵在路当中,看来是刚见了萧元驰,娇弱的风韵还来不及收,殷皎皎再一次后悔来书斋,但临到门前也只能向前。 走进了,顾雪芝朱唇微启,像是有话要说,殷皎皎都不用猜,左不过又是那些虚伪至极的假话,她懒得敷衍,略一颔首便要走,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然而。 “王妃的命真大。”顾雪芝叫住她,声音是难得的冷沉,“一把利剑捅不穿,天降横祸也有办法躲出去,雪芝委实好奇,你究竟是爱王爷还是替你父亲殷相对付王爷的一把刀?” 第四十三章 千里追夫 顾雪芝身后是她的另一个婢女,闻言,忙道:“县主。” “你不用劝,有些话我忍了很久,今日必得和王妃说道说道。” 秋茗眉毛一竖便要说话,殷皎皎先她一步道:“孙夫人想说什么尽管说。” “好。”顾雪芝凄然道,“不说远的就说近的,王爷半生基业毁于一旦,如今的局面,殷相的穷追猛打功不可没,而殷相之所以可以顺利介入这青州贪墨案,全赖那场刺杀,王妃,那四个女人是你死乞白赖求来的,那宴是你一门心思为推出她们办的,说不得这挡剑也是你的苦肉计!那叛主的夏兰,究竟真的背叛还是周瑜打黄盖,实在令人怀疑!” “孙夫人,你想象力是否太丰富了。”殷皎皎无语道,“我爹所为都是身为相国应尽的职责,那几位美人则是淑妃娘娘的赐予,什么来路我根本做不得主,至于那宴,孙夫人,那是你的生辰宴,你不领情无所谓,但污水泼得这样顺手,对得起你一肚子的圣贤书吗?还有夏兰。” 殷皎皎冷笑:“她和你勾搭了多久,你心里有数,左右,王爷信你,我也无法,但这里没有外人,你不必装的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叫人恶心。” 顾雪芝先是怔了一下,继而轻呵了一声。 “王妃说我装,您不也是人前装出一副痴傻模样哄骗王爷吗?”顾雪芝往前迈了一步,“殷皎皎,我和王爷青梅竹马本该是一对,你横插一脚不愧疚便罢,还理直气壮和我抢,你这种眼瞎心盲的蠢货,得了他的人还非要得他的心,受委屈受折磨?那都是活该,哪怕是你立刻死了,也赔不起我这些年掉的泪!” 她确实不装了,露出真实的一面,真实的像是冤死了百年的老鬼,浑身都是怨气,铺天盖地。 殷皎皎不解,萧元驰除了没法娶她,待她比待她这个妻房好了太多,何以这般怨? 她一时懵住。 顾雪芝大概也觉得自己姿态不妥,她缓了口气:“七哥是个好人,哪怕不喜欢,娶了你便要看顾你,面对危局也第一时间将你送走,也罢,你便好好躲你的逍遥吧,只愿你心安。” 殷皎皎微微一笑,也不示弱:“我自是心安,我的郎君护我保我,这若是不喜欢,孙夫人,那我真不知什么叫喜欢了,我欢喜得很,定会安安生生等他回来,叫他也安心。” 顾雪芝银牙咬紧,半晌,冷笑一声。 “王妃一向能从这些细枝末节里抠出糖来,最是懂得哄骗自己,雪芝佩服。” 她福了一礼,气势汹汹的走了。 秋茗哼道:“若是她这般嘴脸展现在王爷面前,王爷定会失望,再不理她了。” “……” 秋茗没得到回应,奇道:“王妃?” 王妃猛地回过神,望向通往书斋的曲径,好一会儿,她道:“她在激我希望我不要领情,是不是?” 秋茗想了想:“听着像。” “此番王爷遭贬,确实有我父亲的原因,外头或许不会说什么,但王爷的人心里会怎么想,不好说,再听到她这样说,我定会万分不甘,决计不想再听他安排,会设法和他一并去凉州。” “但王爷定不会让您涉险,你们就爆发争执,王爷觉得你不理解他的苦心,您会……会吃醋,觉得他是为了和孙夫人双宿双栖才不肯带您一起去。”秋茗越分析越坚定,“哇,好阴损的一招!还好王妃您识破了!” 殷皎皎却没有一点识破的欣喜,反倒是更多的疑惑,秋茗的推断很有道理,和她上辈子的所做作为没有一点出入。 她就是在这般激愤之下,独自上路千里追夫,然后一步步走入祸事之中。 现下反过来想,如果这样的推断是对的,她当真落入了圈套,那么……她之前落入过吗?何时落入的?而在不断的圈套中,她对萧元驰的想法,真的就一直是正确的吗? 问题绕来绕去又绕了回来,只把殷皎皎绕的更加烦闷。 秋茗瞧她脸色不对,小心道:“那王妃,您要领情吗?” “你觉得呢?” “我觉得……”秋茗顿了顿,“王爷叫您如何做您便如何做好了,您生辰宴上遭了大难,在这种多事之秋躲去寺庙合情合理,府里上下不会有人胆敢嚼舌,便是外头,也只会觉得,您作为相爷的女儿在这种两难的局面里选择避嫌,挺聪明的,这么想,王爷的安排很有道理。” “……” “至于孙夫人。”秋茗笑道,“秋茗说句不当讲的,我越发觉得,王爷待孙夫人不像外头想的那般好,您放心,即便他们二人一起去凉州,王爷也断不会舍了您,而且,小别胜新婚,没准下次再见,你们就更好了呢?” 说得对,只要她不上钩,悲剧的结局就轮不上她,今次去道个别,做个姿态,然后安安心心接受萧元驰的安排,光明的未来正在眼前,他的死活,用得着她担心吗? 有的是人担心。 殷皎皎点头道:“走吧。” 穿过竹林小径,豁然开朗是飞檐俏丽的沉舟斋。 彼时,已是傍晚,彩霞满天,都说晚霞预示着明日定是晴朗的天,想必也会出行顺利。 殷皎皎冲门口值守的侍卫道:“王爷在吗?” “回王妃,在。” “替我通传吧。” 侍卫应声进门,不多时,走了出来。 “王妃,王爷说……”他顿了顿,“天色已晚,王妃若有事,明日再讲,若有什么物件,交由属下递进去,便可。” 殷皎皎不是没被萧元驰拒绝过,但不知为何这一次特别的难以接受,两日未见又是离别在即,萧元驰竟连个样子都不装,怎么,对她就做好事不留名,对别人倒是日日都能见,也从不嫌天色已晚呢。 “王爷现在在做什么呢?” 侍卫歉然道:“王妃,属下不知。” 他不是不知,是不能告诉她。 殷皎皎本就堵了气,如今更堵了,秋茗忙劝:“王妃,不若将东西交给他,明日起程,王爷必定相送,也是能见的。” 侍卫忙应和:“对对。” 殷皎皎望着紧闭的大门,又瞧了瞧根本还没来得及黑的天。 “你再去与他讲,本王妃今天一定要好见他!” 她朗声道,“他若是不见我……我就……我就……” 她四处看了看,心一横。 “我就在这里不走了!” 第四十四章 祝您万事顺意 侍卫和秋茗哑然,片刻后,秋茗道:“王妃,不走了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不出来我就在这院子里住下了!”殷皎皎冷声,“还不快去通传?” 侍卫慌忙跑了进去,但比上次出来的还迅速,他冷汗直冒:“王爷说……说……随便。” 哈? 殷皎皎也不怠慢,大手一挥:“摆席!” 随着她的话音,下人们鱼贯而入,直接在院中摆了一席,桌椅齐整,旁有香炉,案上还有几碟小菜并一碗饭,殷皎皎大马金刀往椅子上一坐,舒舒服服吃喝起来。 这顿饭从夕阳西下一直吃到了明月初升,殷皎皎磨磨蹭蹭吃掉了最后一粒米,已经凉透了。 不想,如此漫长的时间里,萧元驰竟是半句话都没传出来,仿佛在书斋里闭关修炼。 秋茗悄然道:“王妃,王爷的脾气,您这么硬来,怕是他真能让您等到明日啊。” 殷皎皎也知道萧元驰是真有这个狠心,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来都来了,不把面子撑足,她过不去。 她望着手边那只紫檀木盒子,里头装的是她要送给萧元驰的告别礼,显然,就如顾雪芝所说,他对她坏是因为不爱,对她好是因为责任,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所以,他不稀罕她的告别。 “来人,上酒!” 下人得令说话间便上了一壶桃花醉,时下东都最火的酒品,味甜不上头。 “王妃,喝酒伤身,您伤还没好呢。” “这酒就是小甜水,没多少酒味,不伤身的。” 殷皎皎抬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秋茗,我既说了要等就做好了准备,有本事……”她朗声冲着紧闭的房门道,“有本事,王爷便让我等到天亮好啦!” 苏正清赶来时,殷皎皎已经喝完了大半壶,两颧红红的正跟秋茗念经。 “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啊,秋茗,日后若遇见太惊艳的男子,你可千万别昏头,王妃我就是前车之鉴!” 秋茗忧愁极了,只能点头:“嗯嗯,王妃我听着呢,要不咱们吃点茶吧,这酒喝的差不多了。” 殷皎皎掀开酒壶盖,眯眼往里瞧。 “确实差不多了,来人,再上一壶!” 满院子里,王爷不发话,王妃就是最大,没人敢不给她上酒,苏正清暗自咋舌,三步两步进了书斋。 “王爷,不好啦!” 与他的焦急慌乱相比,萧元驰端的是一个淡定从容,他不疾不徐在案前画竹子。 书案临窗,而窗外便是闹腾的殷皎皎,他居然能屏蔽一切嘈杂,稳健下笔,苏正清不由震撼。 萧元驰头也不抬,揶揄道:“你这个做派,不该跟我,该跟外头那个。” “王爷!” 苏正清忙道,“王妃刚喝了一整壶的桃花醉,现下又要了一壶,她重伤刚好,这样是不是不妥?” “董老说什么了?” “董老不在,午后他带着小药童回杏林堂了,说是要为明日再备几份药。” 萧元驰眼皮都没掀:“即没嘱咐她不能喝酒,那就能喝,由她去。” “哦。” 苏正清悻悻的闭上嘴。 萧元驰蘸了一笔墨,在画布上酣畅淋漓的拉下一笔,活灵活现的一截竹子便跃然纸上。 与此同时,窗外再次传来噪音。 听着像是什么东西摔碎了,紧接着是秋茗的惊呼:“哎呀,王妃小心!” 然后是椅子倒地的声音。 苏正清竖起耳朵听,一边听,一边皱眉,嘴里喃喃:“王爷,王妃好像出事了,您真不出去看看?” 萧元驰的画笔依旧不停,外头声声作乱,他声声不入耳。 就这样闹腾了一会儿,外面重又安静下来。 这回的安静是真安静,连殷皎皎时不时的絮叨声都没了。 苏正清吞了吞口水,望向萧元驰,王爷当年曾独自带一支小队深入敌军大营,为出奇制胜,在大营旁的河沟里硬生生熬了半宿,腊月的天,混着冰碴的河水,呼啸的寒风,他就这般生抗,硬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如此狠人,王妃想和他拼定力,这不是鸡蛋碰石头嘛! …… 殷皎皎确实觉得自己是鸡蛋碰石头,比心硬何人比得过萧元驰? 她第二壶酒刚喝了一半就失了手,半壶的酒都撒在了紫檀木盒上,她惊慌失措想去抢救那木盒,不想又越救越乱,酒壶就掉在了地上,椅子倒了,连带手边一叠小菜也被碰掉了。 噼里啪啦,吵得她沮丧极了,好在盒子里的东西只湿了边角,她取了出来,耐心擦干。 “不等了。” 她垂下眼,“不想见便不见吧,秋茗你说得对,明日总能见。” 秋茗喜道:“王妃你想通啦。” “嗯。”殷皎皎将收拾好的盒子交给她,“把这个送给王爷,就说……山长水远,我祝他万事顺意,一路平安。” 侍卫送盒子进来时,萧元驰的画还未完工,苏正清捧着盒子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犹豫了片刻,他还是道:“王爷,这是王妃送您的。” “搁下吧。” 苏正清只得搁在一边,他不由起了好奇,这幅画该有多重要,重要到萧元驰头也不肯抬,非要画完不可。 可细看画的内容,又不像有多重要。 不过就是些郁郁葱葱的竹子,一根又一根,每一根都决绝的拔地而起,充满气势,挺不错的,但如果不画的那么满就更不错了,苏正清虽不懂画,但跟着萧元驰也见了不少好画,心知好画要留白。 但显然,萧元驰这幅竹子图不留白,他画的急画的用力,竟隐隐有种迫切感,是以,所有的竹子都争先恐后一般冲撞在一起。 直画到苏正清快要打盹,萧元驰才罢手。 他望着竹子图,面色并不很好。 “盒子拿来。” 苏正清忙捧了盒子上前,雕着和合二仙的紫檀木盒子里赫然躺着一本经书,封面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法华经》 模仿的用心,至少这三个字,有萧元驰半分神韵了。 “原来是抄经相送,王妃竟是真的起了佛心诶。” 苏正清赞叹道。 翻开经书,里头洋洋洒洒许多字,字字都仿的有水准,好似他十年前写就的那本,想来,母本正是那一本,她自己的字和他的字差别很大,模仿起来比一般人辛苦,只能下死功夫,是以,连他写错的两笔都被她一比一还原下来。 萧元驰轻哧:“有够呆板。” 过了一会儿,更嫌弃了:“耐心不足,越到后头越着急。” 苏正清听不明白,伸长了脖子打量,萧元驰却一转身,将那经合上了。 他望向那扇海棠如意窗,突然道:“她走了?” “走了,王妃把这盒子交给侍卫后就走了。” 萧元驰默了片刻,道:“除了这个,她没有别的话说?” “什么也没说……”苏正清想了想,“哦,说了,王妃说,山长水远,她祝您万事顺意,一路平安。” 第四十五章 克制到了极点 秋茗扶着殷皎皎走到半路就已经觉得不好,桃花醉虽然不易上头,但还是酒,喝多了终归是要醉。 “夏兰。”殷皎皎对着她道,“我待你不薄啊,你为什么背叛我?” “王妃,我是秋茗。” “哦,秋茗啊。”殷皎皎缓慢的眨了眨眼,“秋茗,你说萧元驰是不是特别有眼无珠?” 这种送命题,即便周遭无人秋茗也不敢回答,只得半是劝半是骗的将殷皎皎往东院送。 “王妃,据闻南山寺的山门前有许多卖烤红果的小摊,很好吃的。” 殷皎皎被她转移了注意力,期待道:“那我们多买一些带进寺里!” 这么一路晃回了东苑,将殷皎皎送入内室,秋茗才放心的去拿醒酒汤,彼时,已入良夜,皎洁月光从小轩窗外流露进来,殷皎皎便望着那月光悔恨。 没出息,太没出息!人家摆明了不稀罕你还非要热脸去贴冷屁股,这不又碰了一鼻子灰吧! 罢了,她闹也闹了,送也送了,仁至义尽,世上大约没人比她更良善,隔着一辈子血仇,临别之际,她仍担心他的安危,萧元驰就是仗着她良善至此,才这么肆无忌惮的欺负她。 殷皎皎一会儿骂自己一会儿骂男人,酒劲窜的她目眩神迷,半晌才缓过神,她揉着额角抬头,内室点着一盏飞鸟铜灯,幽幽烛火晃出不远处的纱帘下站着个人。 “秋茗?” 她试探性的问了一声,那人不答,只不远不近的站着,殷皎皎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迷惘,她又道:“祖母?” 那人依旧不吱声,但瞧着似是动了。 殷皎皎莫名觉得这是应承的意思,她喜道:“祖母,您来看我啦!我和您说,这回,我决定听您的话不再恋慕萧元驰了。” 祖母道:“是吗,皎皎何时想通了?” 殷皎皎黯然道:“死过一回便想通啦,有的东西求不得就是求不得,何苦来哉,祖母说的是,舍了他,天下还有许多好男儿,哪一个都比他好。” 祖母笑了。 “可你不是要皈依佛门?” 殷皎皎嘿嘿一笑:“只是去清修,不皈依,待我修行结束便下山来,到时……”她又嘿嘿了一声,“我算过了祖母,嫁妆里您给我备下的那几桩产业,我只要用心经营定能富足一生,只要银子使够,什么样的好男儿寻不来,我寻他十个八个围着我转,岂不快活?” 祖母似乎被她的豪言震撼,一时没接话,殷皎皎忙解释:“只是打个比方,祖母,我和萧元驰不同,人若真诚待我我必真诚待人,未必真找十个八个,若是好,一个也行。” “这么说,你预备与萧元驰和离?” “不和离!” 殷皎皎几乎是脱口而出,但下一刻又卡了壳,她当然不可能和祖母直说自己要借刀杀夫,要如何和祖母委婉一点解释呢? 未等她思考,祖母又道:“既已经如此打算,何必还要抄经赠他?” 祖母的口气森冷,隐隐有怒意,似乎她抄经相赠是件很过分的事情。 “总归夫妻一场,就算要一拍两散……”殷皎皎叹道,“我是个好人,总要留个体面。” “原来如此。”祖母慢慢晕出一抹冷笑,“你本打算借清修之名背夫偷汉,眼瞧着要成了,良心受不住,这才抄了本经书给我,撑一撑你王妃的体面。” 殷皎皎心道这哪跟哪啊,祖母真会瞎说,她笑着摆手道:“祖母你误会啦,什么背夫……” 下半句却是再也说不出口,原本的祖母不知何时已经走到眼前,她睁大眼睛,眨了两眨,祖母呢?怎么变成萧元驰了? 等等,萧元驰?! 萧元驰一身月白常服,居高临下的望着她。 “我误会什么了?” 殷皎皎仿若兜头被浇了一盆凉水。 “萧……萧元驰?”她结巴道,“你,你不是不要见我吗,怎么……” “顾左右而言他。” 萧元驰冷哼一声,慢慢俯下身,殷皎皎嗅到了难言的杀气,她本能想离他远点,悄然将垂在床前的腿缩了回去,不想萧元驰忽地抓住了她的脚踝。 “想跑?” 殷皎皎一边摇头一边往床里头跑,可脚踝被攥住了,她刚转身就被萧元驰拖了回来,不得不面对他。 “王爷……我没想跑,我只是没想到你突然来了,有点……有点惊喜。” “惊喜?我也很惊喜啊皎皎。” 这声皎皎念得咬牙切齿,皎皎本人听得一抖。 “我方才……是醉了,说胡话呢!” “哦?”萧元驰又凑近了些,“哪些是胡话?” “就……”殷皎皎忙顿住,看他这模样,要是她当真再重复一遍,怕是当场就要没命,她只得道,“通通是胡话!你别信。” 萧元驰被她晃来摇去的脑袋惹得越发不耐,干脆捏住了她的下颚。 “殷皎皎,我从没见过你这般任性的女子,哭天抢地要的是你,处心积虑不要的还是你!实在惹人厌烦!” “什么?” 萧元驰逼的更近,颈子上拉出一条紧迫的斜线,似乎克制到了极点。 “撒泼打滚非要我来见你,现在我来了,你告诉我,今夜,究竟要与我说什么?” 他面皮绷得紧,眼底俱是怒火,殷皎皎只以为是方才那段醉话惹了他,赶忙解释:“我方才是真的醉了,错认了你,王爷,萧元驰,我没有要背夫偷汉,我是真的要去清修的,送你经书,只是希望菩萨替我护佑你一路” “殷皎皎!” 萧元驰一声怒喝打断了她的话,殷皎皎甚少见他如此生气,他通常是冷淡且轻蔑的,一身威势从不靠怒气施展,如今是怎么了? 殷皎皎怯生生的望着他,不敢再言。 萧元驰吸了口气,再次克制住:“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今夜非要见我,到底为什么?” “为了……” 为了什么殷皎皎也说不出,她不想承认自己如此窝囊,时至今日,还会舍不得,再怎么自我欺骗也还是忍不住要去见一面,起初,她想的很好,送本经书说两句好话也算对得起他这几日的一点恩义,等到了书斋前被拒绝,她又恼了。 恼什么自己也不明白。 送了书也送了祝福不就好了嘛,也挺圆满,失落什么? “为了……” 殷皎皎觉得桃花醉的酒劲又来了,冲的她脑瓜子疼,叫她什么也想不明白,只觉一颗心轰隆隆的跳动,摧枯拉朽的敦促她,快一点解释。 于是,她倏地伸出双臂揽过萧元驰,二话不说,对着那冰冷的薄唇亲了上去。 亲的很快,很迅捷,迅捷到她反应过来时已经亲完了。 完蛋,又干傻事了。 殷皎皎五雷轰顶,恨不得时光倒流再重生一次。 “萧元驰我……我真是喝醉了,你别问了。” “……” 萧元驰沉默了须臾,忽地咬牙道,“殷皎皎,你自找的。” 第四十六章 不如我恨你更多 殷皎皎知道自己说错话也干错事了,但已然没办法挽回一点。 这张床很大却也不大,至少对萧元驰来讲,不过方寸而已,根本不费力,很快,她便被他压制得动弹不得。 萧元驰像是忍了很久,火气冲天,下手完全没有轻重,她被他吻的窒息,揉的要疯,一会儿飘飘然,一会儿又坠入深渊,她借着酒劲咬他,他浑不在意,反倒怂恿。 “再咬重些皎皎。”他吻她耳垂,“咬断喉咙,你我便再不会有瓜葛,你又可以做回你的相府千金了。” 殷皎皎没咬断喉咙,她松了口,看着男人右脸上的牙印怔怔道:“疼吗?” “不疼。” “可我疼,萧元驰。”殷皎皎哑声道,“你是不是真的很想我恨你?” “……” “你可以不娶我的,哪怕有违圣意,只要你肯,你就可以像你维护杨司马一般拒不低头,可你没有,你娶了!给我希望的是你,杀死我的还是你,萧元驰,你实在坏透了……” 殷皎皎说着,眨巴下一行泪,原本热火朝天的气氛被她这行泪浇熄了一半。 萧元驰的回应是俯身吻去这行泪。 “强词夺理。”他顺着这行泪往下,“是谁想杀谁?” 酒壮怂人胆,殷皎皎胆气很足:“你想杀我,想我给你妹妹让位!呜!” 萧元驰温热的嘴唇轻触右肩的伤口,即便隔着绷带,殷皎皎也受不住,一腔子胆气全化成了呜咽,而那浓郁的药香侵入萧元驰的鼻息,叫他身形一顿。 他骤然想起生辰宴那晚,殷皎皎突然的一声喊时,他脑中涌上的第一个想法。 那个想法很莫名,他不想接受那个想法,这才有了一瞬的迟疑,也就是这么一瞬的迟疑,再回头,殷皎皎已经被罗香的长剑刺中,生死一线。 萧元驰突然发狠:“既然坏透了,怎么还不恨我?” “我恨了!” “还不够,殷皎皎,远远不够。” 萧元驰动作不停,所到之处摧枯拉朽,殷皎皎浑身战栗不能自已,在战栗中,她隐约听见他说。 “不如我恨你更多。” 他恨她?他有什么资格恨她?两辈子怎么瞧都是他对不起她更多吧!就因为那个莫名其妙的赐婚吗?那也该恨皇帝吧,恨她作甚,真是个不讲道理的混蛋! 殷皎皎酒意上涌,一腔子不服气通通发泄在萧元驰身上,她踢他打他咒骂他,恨不得掀天,偏偏萧元驰尽数接招,悉数化解,这一场情事竟是比之上回更激烈。 她不知自己何时失去了知觉。 大约是第三次? 她对他求饶,他说:“晚了。” …… 殷皎皎久违的做了梦。 梦中的场景并不陌生,依旧是满目苍白的秦王府,只是这回没了那口棺材。 四周树立着巨大的魂幡,在凄风冷雨里飘荡飞舞,而在招魂幡包围的庭院之中,她的父亲正和萧元驰对峙。 和一身孝的萧元驰不同,殷朝宗的装扮相当敷衍,只在官服外头罩了件麻衣,看得出他来的匆忙。 “秦王,你必须给我以及殷家全族一个交代!”殷朝宗中气十足的质问,“本相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我女儿的死与你脱不开干系,依照我朝律法,谋杀毫无错处的妻房乃是大罪,若无解释,哪怕你明日便要继位,我殷朝宗也绝不会干休!” 殷朝宗今年四十有七,是殷家百年来最年轻的家主,亦是大雍开国后最年轻的相国。 他生的不错,当年科考本是状元,因着样貌,被点了探花郎,丧妻后,凭着本事和脸,更有赵国公的嫡女做续弦,如今上了年纪非但没有老态反倒添了气势,在殷皎皎的记忆里,他从来威严板正,万般皆在盘算之中,甚少动怒。 能为一个不受待见的女儿如此横眉冷对,作为这个女儿,殷皎皎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当是感动的,又觉得虚。 萧元驰面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眉间溢满寒意,闻言,他唇角微抿。 “从皎皎被绑走到今日,整整十七日,岳丈从未出现,她如何挣扎如何求救又是如何遇害如何被救治,您从未关心,所谓证据是从何处而来?” 殷朝宗冷哼:“皎皎死于你的专用羽箭,那么多双眼睛看见,总有良心未泯之人肯站出来说话,秦王,你的算盘本相明白,不过是为了甩脱殷家与你的联系,以及……给你那个守寡的妹妹让路!” 猝不及防被说到了心坎上,哪怕殷皎皎心知是在做梦依旧紧张起来。 这梦诡异,虽说是梦却又哪哪都特别真实,唯一不真实的是,拿自己当空气的父亲泣血质问那个拿自己当工具的夫君,煞有其事的有些好笑,殷皎皎奋力往前飘了几飘,浮在萧元驰身前。 她猜,大约是自己太过渴望才做出这种荒唐的梦。 她太渴望得到父亲的关爱,得到夫君的解释。 所以哪怕是梦,她也想要亲眼看看,萧元驰会给出什么回答。 说到了心上人,萧元驰眉头一皱,音色又暗了几分:“凭你也配提顾家?” “本相不配,你就配?秦王,你拉着县主图的是什么,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殷朝宗向前一步,沉声道,“不过就是顾将军遗留下的那一脉势力罢了,可惜,挟军权要挟圣上,恐怕得不到你想要的,只会让你更快的粉身碎骨!” “……” 萧元驰紧抿的唇角骤然一松。 “听起来,事到如今,相国依旧不明白我到底要什么,真是可怜可叹。”他抬眸,眸光尖利,穿过漂浮的殷皎皎,直达殷朝宗,“怪道相国只能用自己女儿来给我做局,可惜,这局做的粗糙,伤不了我一点,反倒是相国你。” 他冷笑。 “已然末路,再无牌可以打。” 殷朝宗也冷笑。 “解释不出就顾左右而言他,秦王,无牌可打的恐怕是你才对。” “是吗?”萧元驰从牙缝里挤出字来,“没了殷皎皎,你以为,你的命还能保多久?” 男人眼底是极致的愤怒,像是要为她报仇雪恨似的,殷皎皎一怔,便听脑后,殷朝宗大笑起来。 “秦王,事到如今才来装深情未免晚了些,要不要岳丈提醒提醒你,世人眼中,那个让我女儿伤心又伤身,如今还没了命的男子究竟是谁?” “你猜,我女儿死时看着那致命的一箭,认没认出这箭是出自你的箭筒?” 殷朝宗兴奋起来,几乎停不下来。 “死的这般凄惨,你说,她会不会化身恶鬼在某日午夜梦回,拉你入十八层地狱?” 殷皎皎从未听过殷朝宗这般阴冷的声调,她只觉寒气从四面八方聚来,冻得她齿冷。 这还是她那个端方睿智的爹吗? 她搓着手臂还未从诧异中反应过来,便听一声轻呵。 “若她当真肯来见我。” 萧元驰道,“便是同坠阿鼻地狱也甘之若饴。” 第四十七章 太激烈了 这话声量不大却很伤感,像是一记重锤,嗡一声捶得殷皎皎目瞪口呆。 这梦实在太离奇,她的父亲不像父亲,她的夫君也不像夫君,他们突然都改换了面目,尤其是萧元驰,居然能说出那种话,那种比戏本子上书生哄骗小姐的情话还好听的话。 难道她的死对他来说是个意外? 殷皎皎捂住胸口,试图平复急促的心跳,她不断告自己都是假的,是做梦,可仍不能克制的想要看一眼萧元驰。 说出这种话的萧元驰该是个什么表情呢? 她缓缓回身,入目却是帐顶。 ? ?? ??? 殷皎皎茫然的望着熟悉的帐幔,四喜如意的暗纹,每一缕都是那么的眼熟,没错的,这是她的床。 所以,萧元驰呢? 她忙要起身,刚支起手臂,腰间一阵酸软,她哎呦一声又躺了回去。 好梦果然不长久,昨夜的点点滴滴渐渐回到了脑海,那些难堪的现实就扑面而来了。 现实是,在临走的当口她没能潇洒再见,反而酒后乱性,又和萧元驰搅在了一起。 若是不错的酒,乱也就乱了,偏又是个没什么酒劲的酒,乱的内容历历在目,想忘都忘不掉,一不小心就得想起点不该想的。 殷皎皎扶额,余光扫向四周,和上回不同,这回周遭整洁,床榻绵软,甚至连身上除了酸痛外也没有更多不适,想来是有处理收拾过。 萧元驰从不留心做这些事,这回居然留意了? 殷皎皎眨了眨眼,没来由的又想起梦中那最后一句,心再次乱跳起来,她捧住脸,恶狠狠道:“连梦话都能心动,你真是没救了!” 她自言自语自我教训了一会儿,总算彻底清醒,算了,左右也到此为止了,句号虽不圆满但总算是画了,去了南山寺她与萧元驰这辈子也算断了一半了。 是了,南山寺! 殷皎皎猛地看向窗外,外头天光大亮,瞧着至少已是晌午了,怎地还未出发? “秋茗!” “王妃。”秋茗这才应声进房,“您终于醒啦。” “嗯。”殷皎皎皱眉道,“几时了,怎地还未出发?” 秋茗一边招呼婆子上来布置洗漱,一边道:“王妃,您睡了一天一夜,原定出发之日已过。” “什么?” 殷皎皎猛地要坐起,秋茗忙扶住,她笑道:“王妃莫急,王爷说了,往后推上两日照旧出发。” 殷皎皎瞪大眼睛:“一天一夜?” “嗯。”秋茗脸一红,“酒醉那晚的后半夜,您便发了烧,整整一日都昏昏沉沉不能醒转,连胡话都不说了,董神医看完诊后发了好大火,说是,说是……太激烈了。” “……” “当然。”秋茗咳了一声,“董神医说王妃是姑娘家做不了主,都是王爷的错,方才他送完新药,又去找王爷发火了。” …… 王府书房,董神医的愤怒压不住一点。 “即便王妃的伤口恢复的不错,但只是表面,内里如何还得再看,我千叮咛万嘱咐,不能累着不能气着,务必要给她的身体创造足够平稳的恢复期,王爷您倒好,肆意妄为,让她喝酒不说居然还行房,行房不说居然还” “董老!”萧元驰忍不住打断,“她……今日如何?” 董神医悻悻道:“还能如何,有我在焉能不好?” “辛苦您了。”萧元驰歉然道,“此事……是我失策,日后,必不会再犯。” 董神医瞧他不自然的神色,也知自己话说造次了,血气方刚的男女,拜过天地的夫妻,日日见面,擦枪走火再正常不过,更何况又碰上皇帝贬谪,心情郁闷之际奉上软玉温香,便是萧元驰再冷静自持总有把持不住的时候。 “罢了,左右王妃只是劳累过度令体内残存的毒素激荡,不算大事。”董神医缓了语气,“去了南山寺,我再仔细给她调养一二,待您归来,保管给你一个活蹦乱跳无病无灾的王妃。” 萧元驰闻声,身形一顿。 “南山寺……”他沉声,“说起这个,董老,我需要您一句话。” “王爷请说。” 萧元驰踱了两步方才开口:“只要有足够安全的环境,你有把握能让她康复,对吗?” “这是自然,南山寺乃是皇家寺院,又有你手下亲卫护卫左右,王妃只要不天天和人打架便无不妥。” 这话不知哪里逗笑了萧元驰,他轻笑出声。 “以她的性子,真说不好会不会和人打架。” 董老摸着胡子,当真思索起来:“有您的亲卫在加上王妃机灵,便是打架也不会吃亏,无碍。” “说的是。”萧元驰转眸,笑着看向董神医,“出发时间改为后日,一切就有劳董老了。” …… 秦王被贬的圣旨降下的几日后,青州贪墨案也有了突破,相国和东都府尹强强联合果然事倍功半,终于发现了这贪墨一事尚有许多可疑之处,本不该闹出如此动静,是秦王性急,入了贼人圈套。 这么一份简报送上去换来圣上一声叹。 “还是朝宗你值得朕倚靠,元驰行事操切,差点铸下大错!” 殷朝宗躬身,谦逊极了。 “谢圣上夸奖,臣只是上了年纪,经验多了些,想来秦王是一心想为圣上您分忧,这才急了些,有了差池。” 皇帝放下折子,抬眸看他。 “说来,你家大姑娘刚为元驰挡了一剑,好容易九死一生保住了性命,还未有个一儿半女,元驰便要远走凉州,这一走可长可短,倒是朕对不住她了。” “圣上言重,小女虽任性但通晓事理,知道此番远走并非惩罚,而是圣上对秦王的教导,她非但不会怨愤反倒高兴。” “到底是亲父女,维护的紧呐。”皇帝笑起,“若不是知晓你家大姑娘素日的性格,朕怕是就信了。” 殷朝宗一慌,正要解释,皇帝却摆了摆手。 “她性子直爽又极为爱重元驰,心里有怨没什么,你解释多了反倒显得生分。” 殷朝宗忙道:“是。” “朕也不是不讲情理,允了元驰此番去凉州可以携家眷,想必经过行刺一事,她这回应能得偿所愿了。” “圣上苦心,老臣代女拜谢。” 殷朝宗说着便行了大礼,皇帝没阻止,等他礼毕,才道:“你家女儿多,若论才华,三女儿更有贤名,何以独独对此女极为偏爱,是因她母亲早逝的缘故吗?” “哎,圣上所言正是,因她母亲早亡,臣那时又事多忙乱无暇照管,只得托与臣的母亲,令她自幼便没有双亲关爱,对此,臣一直有愧。” “如此……”皇帝唏嘘,“难怪一年前你家老太太持金牌进宫求圣旨,而你,没有阻止。” 殷朝宗面色一寒,立时跪地。 “小女任性莽撞,原配不得秦王,可臣的母亲太宠她见不得她伤心,臣苦劝无用,不得不……圣上恕罪!” “起来起来。”皇帝又朗声笑,“父母爱子之情乃是寻常事,何罪之有,再说,朕也喜欢皎皎那孩子,论样貌论性情都和元驰般配得很,至于雪芝,好是很好,只是和元驰有缘无分。” 皇帝顿了顿,笑意淡了。 “这世间万事万物皆有自己的缘法,若是没有机缘,再怎么强求亦是无用,但若是有机缘,无论如何阻碍设计,到头来,该是他的仍是他的,朝宗,你觉得呢?” 殷朝宗嗅到了话里的意味,他垂首,恭谨道:“圣上所言甚是。” 第四十八章 和离,也不是不行 殷皎皎醒后又躺了一日才下地,她学乖了,即便能动弹也绝不乱动弹,秉持一个坚决不再生事,一切都等到进了南山寺寺门再说。 萧元驰也配合,自那日后他再没有出现过,外面偶尔传来的动静都是顾雪芝,与前世一般,宫里来了旨意,同意孙夫人回凉州夫家小主,并让萧元驰沿途护送,旨意一到,她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听说忙前忙后帮着萧元驰操持赴任事宜,俨然王府里真正的女主人。 秋茗担忧她的身体,只寥寥说了几句便转了话题,殷皎皎也懒得追问,她安静喝药沉默等待,不断告诉自己一切都不重要,只有离开最重要。 两日就这样平安度过,启程这日,天没亮殷皎皎就爬了起来,她坐在窗前望着日头渐渐升起,听着小院从安静到逐渐热闹,到底是正经王妃要出行,阵仗小不了。 秋茗的吆喝声和张先生的吩咐声时不时传来,殷皎皎彻底放心。 确凿无疑是要走了。 重生一番,终于在此处与前世有了明显的不同,夏兰被捉,她不用千里追夫,主要遇袭原因消失,想来,命运已经开始改变,至少,半月后那场无妄之灾应当可以躲过了。 她摸着颈子上那枚平安扣,慢悠悠呼出一口气。 卯时二刻,秋茗推门而入。 “王妃,一切都准备停当了。” 秦王被贬的当口秦王妃要入寺清修,说出去没得会让外人多想,是以府里热闹归热闹,车马则应当停在侧门,对着一条无人的暗巷,避人耳目,悄然出行。 不想,张先生冲着正门的方向示意道:“王妃,这边。” “不该在侧门吗?” “王爷说您出门又不是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情,没得非要避着躲着,大可以走正门。” 殷皎皎哦了一声,复杂的心情又复杂了两分。 行往正门的路上会穿过前院,春日花开,风中有花瓣飘飞,殷皎皎忽地想起那日的梦,梦中殷朝宗和萧元驰对峙便在此处,即便梦醒后忘记了大半内容,但她仍记得,梦中的萧元驰,一身素缟面容憔悴,唯有双眸锐利凶狠,像一头走投无路的孤狼。 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觉得那会不会不是梦,而是上辈子她死后发生的真事。 她不禁顿住脚,在距离大门只有几步路的当口,问道:“张先生,王爷不来吗?” 张先生半垂着头,缓缓道:“王爷早已在前头等您了。” 殷皎皎一怔,下一刻,提起裙子便飞奔向大门。 罢了,在走之前,她要提醒他一次,至少得把后面可能会发生的险恶与他说上一说,她即已躲开了注定要死的命运,那么也没了非要杀他的理由,若没有生死危机,他们也没必要你死我活,和离,也不是不行。 她胡思乱想着跨过高高的门槛,一眼就瞧见了那个熟悉的背影,她脱口道:“王爷!” 一身水蓝色常服,腰系革带,就那么玉树临风的站在春风里,风吹起他的袍角翻飞,颇有种意气风发的风流不羁,殷皎皎刚要开口,便见他身前闪出一抹紫,紫裙的顾雪芝正仰头与他交谈,毫无疑问这风流是对着顾雪芝播撒的。 骤起的善心腾地塌了一半,殷皎皎嘴唇开开合合,最终只哼出一声。 萧元驰缓缓回身。 两日未见,殷皎皎气色红润了许多,她披着鹅黄色绣小白花的披风,颈处的扣子松了一颗,露出一点微红痕迹若隐若现,提醒着萧元驰,那日是被谁惹得上头,纵了不该纵的欲,偏这厮管杀不管埋,将尽未尽之时居然自顾自睡了过去,徒留旁人牵肠劳神。 萧元驰冷冽的目光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道:“雪芝都比你起得早,拖拖拉拉,是不想走了?” “谁说的!我早就起来了!”殷皎皎又哼了一声,“孙夫人送人倒是送的很殷勤,怕不是巴巴等我走呢。” 顾雪芝冷淡的与她对视。 “王妃说笑了,不过是因为我要先行一步,需与王爷做个交代。” 言罢,她行了个小礼,扭身便走。 如此不装样子的顾雪芝实在少见,殷皎皎不由愣住:“先走一步,走哪里?” 接话的是秋茗。 “孙夫人有御赐的车马,此去凉州每一程都要与驿站报备,自是得先行一步。” 殷皎皎听在耳里总觉得哪里不大对,还未想出个所以,萧元驰又道:“方才急匆匆唤我要说什么?” “也没什么。” “没什么是什么?” “就是……”殷皎皎别开眼,看不远处苏正清头上戴的冠,“听闻戎狄老单于因半年前被你射中两箭差点归西,他那般凶恶之人必不会吞下这口气,你去凉州的事现下怕是早就传进他耳朵里,他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报复于你,这一路及至凉州任上,麻烦一定不少。” 她揪着披风上的带子。 “你要小心前任都督留下的人马,那些人未必都听你的,你哪怕是条强龙也不能随随便便压那些地头蛇,很容易阴沟里翻船的。” “行军打仗也得……仔细身边的细作,不要冲动……” 殷皎皎一边回忆一边咬文嚼字,生怕说多了男人起疑又怕说少了对方不懂,坑坑巴巴讲完,好半晌,萧元驰都没有回音,她不得不转眸看回他。 萧元驰像是没听懂又像是听得太懂,只一双眸子里暗流波动,不知是感动了还是怀疑了。 “殷皎皎。”他缓缓道,“若我此去再不能回,你预备如何?” “你会回来的!” 殷皎皎几乎是想也没想的接道。 “连你都看得出局势不妙,此行凶险,我也是人,是人都有行差踏错的时候,若是一个不小心阴沟翻船,你高兴吗?” 若在前些时日,她的第一反应一定是高兴,可这些时日下来,她犹豫了。 爱过头爱到没出息是这样的,哪怕对方要了她一世的性命,死生大仇,重来一世,还是会为他一点细枝末节的关心动摇信念。 “王爷,满大雍无人不知我对你的心,这话便是拿去问书场里的说书先生,若是秦王没了,殷棒槌该当如何,他都能答的出。”她望住他,“那殷棒槌心里眼里只有王爷一人,定是伤心欲绝,生不如死呀。” 晴好的天,暖绒的春风吹起殷皎皎颤动的尾音,飘进萧元驰耳朵里,仿佛羽毛瘙痒。 萧元驰半垂下眼皮。 “如此说来,若将我的王妃抛出红尘外一走了之,确是为夫的不是。” 殷皎皎一怔。 “满大雍无人不知的心也不该辜负。” 等等,这不太对啊! 方才秋茗说顾雪芝先走一步,她再怎么先走也不至于要和她同一天走吧,上辈子,她可是和萧元驰一天走的。 殷皎皎猛地的看向门口的车架,不是她常用的那架而是萧元驰素日惯用的蓝顶四乘马车,周遭亲卫更是全副武装,苏正清亦在其中,一身便装。 送她去南山寺而已,不必这种阵仗吧。 再抬眸,萧元驰已然笑起,和善极了。 “我已回禀父皇,此去凉州,带你同行。” 第四十九章 得偿所愿又说不要 简单的一句话却宛若晴天霹雳,殷皎皎登时呆若木鸡。 “你,你你你你说什么。” 萧元驰缓步上前,微微倾身,又重复了一遍。 “听明白了?” 殷皎皎点头,转瞬又摇头。 “王爷开玩笑吧。” 萧元驰环住她的腰,愈发和善了:“我们夫妇即将同富贵共甘苦,如此佳话,怎会是玩笑。” 殷皎皎僵硬的看向秋茗,秋茗双目含泪,激动不已:“王妃,真的,今日不去南山寺了,王爷要与您同行,同去凉州赴任。” 轰隆隆!!! 脑中的惊雷变成了雷阵,几乎要把殷皎皎劈麻了,她想,她一定还没睡醒,不然怎么能发生这么可怕的事情呢? 南山寺呢?她亲爱的南山寺呢? 说好的躲开的命运呢? 都去哪里了?! 殷皎皎抽动嘴唇:“可……可圣上不是只让你带一位家眷吗?我去了孙夫人怎么办?” “她不是家眷,是皇命。” 哦,是了,忘了还有这种空子可以钻呢…… “可我……咳咳咳”殷皎皎忙咳了两嗓子,“我伤还没好全呢。” 董神医正与药童交代事宜,闻言,好心安慰:“王妃勿要担心,您的身子恢复的不错,车马劳顿而已,不妨事。” “听到了。”萧元驰摩挲着她的下巴尖,好整以暇,“既然那么担心我,和我一起,时时刻刻提点照顾不合你的心意吗?” “……可我莽撞又不聪明,先前生辰宴就好心办了坏事,万一这次又拖了你的后腿怎么办?”殷皎皎挤出笑,“王爷,虽然我很想与你同行但更想你平安。” 萧元驰目光渐渐转冷:“殷皎皎,以退为进对你来说不是什么好伎俩,见好就收,不要一而再再而三挑战我的耐心。” 他真自信,居然以为她在以退为进引他注意,殷皎皎气急又不能真说心里话。 前往凉州就意味着下一次危机即将到来,即便这回与上辈子已有了很大不同,但谁知道会不会和生辰宴一般,注定的劫难照旧降临,唯有远远避开,方才稳妥。 可萧元驰态度骤变,竟是舍了与心上人单独相处的机会也要带上她,简直就是把她往死路上推,要不是知道这货定然没有重生,她几乎要以为他是故意的。 殷皎皎满脸的纠结没能逃过男人的眼睛,他手下使力:“又是送书又是投怀送抱,图的不就是要我带你一起走,现在得偿所愿又说不要?” “我……” “如此任性妄为。”萧元驰面带森然,已然没了耐心,“是觉得我能一直容忍你?” 他一直在容忍她?真是贼喊抓贼啊!谁容忍谁呢!殷皎皎眉毛一竖。 “王爷!” “秦王。” 与殷皎皎几乎同时开口的是一个清脆的女声。 萧元驰和殷皎皎齐齐转眸,见殷如兰扶着婢女的手从马车上下来。 “听闻皎皎今日便要随七弟离开东都赶赴凉州,此一去不知何时能归,我不请自来只为和堂妹道个别,七弟不介意吧。” 这么一打断,萧元驰神色一变恢复了往日的冷淡,他直起身,接着手上一松,不冷不热道:“嫂嫂客气,请便。” 殷皎皎踉跄了两下站定,勉强冷静下来。 “堂姐。” 殷如玉拂开婢女,拽过殷皎皎的手,应道:“诶,自那回生辰宴你我便再没见过,我一直很担心,还好,七弟请了神医来救,瞧着,你如今是好了。” “董神医医术了得,堂姐放心,我早已大好了。” “便是大好也得注意,那日我瞧得真,那剑差一点就刺中心口,伤筋动骨尚且一百天,更何况你这硬生生扛了一剑,合该养个一年半载才好。”殷如玉叹了口气,“何以如此冲动还要和七弟一起去凉州那苦寒之地呢?” 殷皎皎刚平复的悲愤被这一声叹,叹了回来,她凄然道:“我也无法,谁让……圣命难为。” “圣命也是七弟的圣命,与你何干?”殷如玉压低声,“我虽甚少出东宫,但也知晓世情,尤其是那日生辰宴亲眼见了你和县主的冲突,皎皎,县主的夫家就在凉州,孙将军去后,整个孙府以她马首是瞻,且凉州天高皇帝远,她若想对你做些什么,只怕会比在东都更容易。” “堂姐……” “若是七弟待你也如你待她一般,我不会说这些,但……”殷如玉垂眸,“情爱里永远是付出多的那个最容易受伤,你这两年里里外外应当体会到了,秦王是世间罕有的好男子,但再好的男子,若他不能彻底属于你也不值得你搏命,知道吗?” 殷皎皎哑然。 她和殷如玉实在说不上有交情,即便这位堂姐是族中姐妹里人品最贵重的一位,但秦王和太子如今关系尴尬,她能来送别已足够周全,实在没必要与她推心置腹。 可事实是,她的话句句戳心,非常的推心置腹。 “堂姐所言我记下了。” “要记在心里才好,哎,你随行一事已上达天听,我让殿下去劝过,但……”殷如玉遗憾道,“但带家眷是圣上的允诺,君无戏言,你又是圣上给他钦定的家眷,他愿意带上你,圣上也觉得宽心,所以……此事板上钉钉,改不得了。” 为了阻止她涉险,殷如玉甚至说动了太子帮忙,殷皎皎忍不住感动,她温声道:“凉州说到底仍是我大雍的国土,有我大雍的将士和百姓,不会乱到哪里去,便是乱,王爷也会护着我的,堂姐莫要担心。” 殷如玉的眉头皱的更深:“若只有你,他没得选或许会,但若再加上一个县主……” 她说的小声,似是怕伤了她,但殷皎皎仍旧听的清楚,如殷如玉所料,接下来的好几次遇险,殷皎皎之所以次次都躲不过去,多多少少是因为萧元驰一心惦记着顾雪芝,忽略了她。 真是个聪颖的女子,什么都不清楚,就预料到了她悲惨的未来。 “皎皎,”殷如玉语重心长,“凉州知州是你父亲的门生,虽无甚大作为但胜在忠厚老实,若你有过不去的,又不便求助七弟,便可找他。” “……” “二叔为人刚正,不善言辞,你母亲去后他孝期未过就续了弦,慢待了你,你心里有怨,出阁前就与他关系冷淡,这我都明白,但那终究是你父亲,皎皎,我也终究是你堂姐,家人间的龃龉终究是家中小事,出了门最终能倚靠的还是血缘亲友,知道吗?” 殷皎皎眼皮微颤,还是问出口:“堂姐何以要与我说这些?” 殷如玉幽幽一声长叹。 “就知道你定会有此一问。我少时与你相似,为了心仪男子倾尽半生心血,到头来……是以,那日见你,便觉见到了从前的自己,皎皎,我的病已沉,总怕无缘再见,是以,忍不住想对你这个族妹说点肺腑之言,你不怪我多嘴吧。” 殷皎皎难得能从殷家的亲戚里得到这种温言软语,骤然得到,受宠若惊。 她愈发感动:“怎会呢!堂姐我……” 话还未说完,肩头便被握住,萧元驰将她往身前一带,微笑道:“再告别下去天就要黑了,嫂嫂若舍不得,不如随我们上路也去凉州走一趟?让我和皎皎尽尽地主之谊。” 第五十章 萧元驰变了 对当朝太子妃说出如此阴阳怪气的话,若被有心人听见传出去,明日萧元驰又得被参一本,殷皎皎忙道:“王爷!” 殷如玉不慌不忙回了个得体的笑,一点不恼。 “七弟还是那么爱说笑。”她的轻声细语里带着隐隐的坚定,“该说的我已经说了,皎皎聪明一点就通,很让人放心,只是此行艰难,唯望七弟在必要时多想想,谁才是你的妻房,谁才最需要你照顾。” “这就不劳大哥和嫂嫂操心了。” 面对如此温柔和善还时日无多的嫂嫂,萧元驰依旧没有半点礼貌,仿佛对方是什么难对付的劲敌,殷皎皎知道,只因对方是太子的人还是殷家的人,又劝了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触了他的逆鳞。 顾雪芝便是他的逆鳞。 太子妃走后,殷皎皎望着她离去的马车出神。 萧元驰不耐道:“若我没记错,她嫁入东宫时,你连大婚都没资格出席,生辰宴是你们第二次见,区区两面就有如此姐妹情了?” “有的人不过两面便可托付,有的人日夜相对也不能交心,世事一向如此奇妙。” “……” “王爷,天都要黑了,还不走吗?” 殷皎皎冷冷甩了萧元驰一眼,率先迈向马车。 殷如玉那些话里有一句说的很对,此事已上达天听无法更改,与其磨磨唧唧的抗拒,不如大大方方的面对,命运既然非要按照既定的轨道走,那也无谓逃避。 殷皎皎寻了个角落缩着,抱着暖炉不语。 车马一路疾行,很快便出了城门驶上官道。 道路两旁有连绵的青树红花,与上辈子她千里追夫的风景差不多,那时她先走官道,七日后得了凉州的消息,说是爆发了战事沿途几座城都封锁了驿站严查,心急之下听夏兰的建议抄近道,一不小心中了埋伏。 冷静下来想,现下虽走上了老路,但没了夏兰,又跟着萧元驰上任的车马走官道,哪怕真遭遇埋伏,倒霉的也该是对方而不是她,怎么都不可能还是原来的结果。 未必就坏到了不可挽救的地步。 思及此,殷皎皎悄悄瞥了一眼萧元驰,他正专心看兵书,车厢四角挂着夜明珠制成的角灯,青白的光晃在他凝神的侧脸上,竟有些静好的错觉。 东都至凉州,若走官道,快的话,七日便可抵达,慢的话,半月怎么也到了。 也就是说,她至少要和他在这马车上独处个七八日,若放在前世,这是不可能的,莫说他从不让她插手他的正事,就说他最厌她缠他,每每同房后都得赶紧离开,更别说亲手给她这种机会,让她放肆缠个够。 “一直盯着我,又有意见?” “王爷。”她抛了个媚眼过去,“您先前不是要送我走吗,为何突然改了主意?” 萧元驰不闪不避接收她的媚眼。 “皎皎嘴上不说心里想要,做出种种姿态,不就是想要和我同去,我被你这颗积极努力的心感动了,如此而已。” 殷皎皎眨着眼,顺着铺着厚厚毯子的软榻一点点挪动过去,萧元驰没有躲闪,她便干脆将头靠在他肩膀上,瞄着他的兵书,嘴里娇声:“王爷说的是真的?” “自是真的。”萧元驰就势环住她的腰,将她拖进怀中,放于膝上,“皎皎开心吗?” 马车里的矮塌相比房中略窄,若想坐的稳必得坐的近,男人的鼻息拂过殷皎皎的耳廓,叫她差点破功。 “开,开心。”殷皎皎垂了眼,做出含羞带怯的模样,“王爷,你终于看到我的心了,那……孙夫人这回去凉州,就不会再和咱们回王府了吧?” 作为逆鳞,每每她提及顾雪芝,他们总会闹个天崩地裂,后来殷皎皎为了不招他厌恶便能避则避,虽然也没避出什么好处。 果然,萧元驰装的很好的脸上有一瞬的凝滞,殷皎皎心一沉,下一刻,便听他道:“或许。” 马车的车轮滚动在官道宽敞的行道上,偶有颠簸,殷皎皎被颠了一下,顺势扯住萧元驰的衣襟。 “你说什么?” “你说或许?你居然愿意她留在凉州?” 萧元驰望住她,依旧不躲闪。 “我的意愿不重要,是留是走,要看雪芝的意思。”他握住她的手,从衣襟上扯下来,“听明白了?” 腾地跳起的心又砰得坠了地,殷皎皎的失望难以遮掩。 萧元驰这样说一不二的人在顾雪芝面前居然没有意愿,她的选择便是他的,卑微至此,真爱至此,真真比所有甜言蜜语都动听。 “你就那么喜欢她吗?” 她听见自己闷声闷气的质问。 头顶上,男人却答非所问:“或许雪芝愿意留下。” “她对你一往情深,怎么可能愿意留下?” “世事难料。” 萧元驰颠了一下腿,颠的殷皎皎抬起头,她红着眼瘪着嘴,像一只皱巴巴的橘子。 “若我死在凉州,她便只能留下了不是吗?” 殷皎皎懵然。 “你真的会死?” “我也是人,是人都会死。”萧元驰探的更近,恨不得顺着她的眼望进她的心,“到时你成了孀居的王妃,无人再来害你也没人再给你气受,过个三五年大事落定,你便彻底自由,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殷皎皎吞了下口水,不由自主想象起来。 若是不能远远躲开,这无疑是唯一的办法,两个刺客难以了结萧元驰,但动荡的边镇未必不能,只要萧元驰一死,所有问题解决。 萧元驰的声音非常蛊惑:“期待吗?” 殷皎皎马上要亮起的眼睛在关键时刻熄灭,她推了他一把,没推开。 “不期待!王爷你说什么浑话呢。”她气道,“我不要你死!” 言罢,立刻扑入男人怀中,作柔弱状。 男人的大掌好一会儿才落在她的脊背,他轻拍了两下,没再继续。 没错了。 萧元驰变了。 殷皎皎确定。 几次三番,她试探他,他同样在试探她。 或许带她一起赴任便是另一种试探,显然,他察觉了她的杀心但不能确定,唯有一步步寻找答案。 可若是前世的萧元驰不会如此,一旦察觉,不管是真是假,他一定会第一时间将她除掉,以绝后患。 不想,重来一回,萧元驰却开始犹豫甚至于拖延,试探的一而再,再而三,殷皎皎不知究竟是什么因素令他迟疑,但她感觉到这里头带着几分情义,不知打哪来的情义,但应该有。 他或许依然深爱顾雪芝,只是天平,没有那么倾斜了。 这是个好机会。 只要能抓住,她便可以钻空子,争取避过即将到来的灾祸同时筹谋未来,最好的结果是,让他与顾雪芝离心,放弃杀她的想法,最坏…… 殷皎皎听着萧元驰不疾不徐的心跳声,闭上眼。 最坏,便是再杀一次,让他真的死在凉州。 第五十一章 皎皎做得很好 他们白日行路,晚上宿在驿馆,六日后便到了燕州地界,距离凉州至多还有两日路程。 因顾雪芝是御赐车驾,白日几乎碰不上,唯有晚间在驿馆碰头。 前世,他们二人是不是如此赶赴凉州殷皎皎不知,但这一世,或许是因为多了个她,这两人并没有太多越界之处。 燕州知州心思活,早早在驿馆置了酒席歌舞,曲目尽是顾雪芝出过名的曲目,言谈间也是专挑着这两人的马屁拍,殷皎皎转着茶杯,闲着闲着计上心头。 “王爷,这些歌舞东都就有,一点都不稀奇,我看腻了。”她身子一软,歪进萧元驰怀中,“我要看点别的。” 堂堂王妃当着许多官员的面如此撒娇实在不成体统,怪道王爷不喜欢,燕州知州眉毛一挑,心知这是个惹得起的人,他并不紧张。 “王妃,歌舞虽是哪哪都有,但您若细看便会发现我们燕州的歌舞自有燕州的风味,颇有特色。” 顾雪芝浅笑附和:“是啊,王妃,这些都是燕州知州特意准备的心意,你不妨耐下心来再瞧一瞧,或者,我为你讲解一二,让你更明白些,定会品出趣味。”她顿了顿,抬眼看萧元驰,“你说是吗,王爷。” 王爷眉头微蹙,似要开口,殷皎皎忙勾住他的脖子,嘟嘴道:“王爷,我不是什么都不懂,我知道的,燕州特色除却歌舞还有奇谈讲演,这才是地地道道燕州风味,东都没有的东西,为何不能看这个?” 奇谈讲演是燕州坊间不上台面的把事活儿,茶楼里找两个说书先生搭配着讲些下九流的笑话,一捧一逗,没有文采没有内涵,只为逗穷苦百姓一个乐,可吃这一套的百姓多,是以,在民间很受欢迎。 这秦王妃果真如传闻中那般粗莽,居然想看这种有辱斯文的东西,燕州知州压住想笑的嘴角,继续解释:“王妃,奇谈讲演是下里巴人爱看的玩意儿,糟粕太多,断不能送来污了几位贵人的眼呐。” 顾雪芝怜惜的望着知州,帮忙解释:“是啊,乡间游戏登不得大雅之堂,王妃,你何必为难知州呢?” 架子端的比她这个正头王妃都足,三两句话就把她和知州对立起来,顾雪芝说话间便要给她引战火,殷皎皎摁下不虞仍瞧着萧元驰。 “王爷,我没有要为难知州,我只是想看点民间特色罢了,孙夫人何以要那样讲。”她挤眉弄眼,矫情极了,“不看便不看吧。” 顾雪芝果然不甘示弱,立刻做出惊慌的表情。 “王妃,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她望向萧元驰,委屈道,“只是……想劝解一二。” 情势到了这个份上,若在往日,萧元驰必定要说上一句胡闹让殷皎皎消停,不曾想,他微蹙的眉头舒展,缓缓道:“上不上台面看了才知,知州大人,若不麻烦,便劳烦了。” 说着,更是刮了一下殷皎皎的鼻子。 “满足你了,莫再任性。” 此情此景跌破在场几乎所有人意料。 燕州知州一边应声一边看向顾雪芝,宁远县主神色淡淡,但那淡淡里有着明显的失落,难不成,王妃和王爷不是传闻中那般不和睦? 几位官员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怠慢的神色纷纷收敛。 “说的是啊,听一听乐一乐也没什么。” “就是,知州大人,下官也常点来听,没那么不堪。” 虽说有心理准备,但殷皎皎还是觉得,萧元驰此时的演技若是不做王爷,该去昆曲班子唱个头牌,明明不是真心宠她,演的却像是发自肺腑的宠溺似的,令人禁不住失神。 奇谈讲演的艺人满大街到处都是,知州很快便寻了两个登场献艺。 与歌舞相比,这两人一登场,大部分宾客都松弛下来,场面比方才热闹了一倍,在热闹里,殷皎皎收到了顾雪芝凌厉的白眼。 奸计就这样得逞了,殷皎皎神清气爽,所以说,上辈子装贤惠装大度有什么用,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做个祸害蛮好的。 殷皎皎心情舒畅,正想要坐正身子好好听书,不想,萧元驰搂上瘾了。 “你要的节目开场了,不老实听着,乱动什么。” “作为王妃,我老这个模样不太像样吧。”殷皎皎从他怀里探出头,恳求道,“王爷,我坐正好好看!” 她大半个身子都伏在萧元驰腿上,又倚又靠,造作的厉害,装一会儿可以,装久了自己都嫌累。 萧元驰充耳不闻,反将人搂得更紧。 “哪里不像样,奸诈狡猾的伴席歌伎都这样,皎皎做得很好。” “你!” 殷皎皎咬牙,鼻底哼气,“你若是不喜欢,大可以推开我,何必埋汰人。” “埋汰?”萧元驰俯身凑到她耳边,“我在夸你越发知道寻常男子喜欢什么。” 殷皎皎的耳廓瞬间红了,她双手抵着他,垂着眼皮道:“王爷是不正经的寻常男子吗?莫要乱说。” 从萧元驰的角度,她的睫毛颤动的像把小刷子,忽闪忽闪掩盖着狡黠,明明尾巴都要翘起来了还以为藏的很好。 他的眸光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变得阴晦。 殷皎皎确凿无疑是变了。 她有了别的心思,这心思从何时开始不得而知,但令人烦躁,萧元驰想过几个原因,但都不能很好的解释这种变化,他好奇,那原因几成是因为人还有几成是因为事,他更好奇…… “报——” 驿馆大堂外,一声急报打断了堂内一派祥和,紧接着是连续不断的急报声一路传进。 “各位大人,押运军粮的队伍在龙夏山附近的碎石谷遭遇了一小股谛戎骑兵的袭扰,虽奋力拼杀而出,但循例要送去六个边镇的军粮……折损过半。” “什么?”燕州知州霍然起身,紧张的看向萧元驰,“王爷……” 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花要开,草要起,农人要春播,同样,这也是大雍西北边的劲敌谛戎骚动的季节,是以,大雍会加强戒备早早囤粮练兵,以应对即将到来的战事。 西北边境统共六个边镇,常年是由燕州大小官员负责军粮的转送和安排,这个噩耗传来,宴会立即终止,燕州知州连同麾下几位官员和萧元驰一起进了内堂商议对策,殷皎皎没有回房休息,她站在门前远眺不远处的燕州城。 抵达燕州城就意味着彻底出了中州地界,关外飞沙走石,再难有青柳翠树。 前世,她便是在这座城出了岔子被贼人掳走,重生一遭,再次来到故地,依然没有好消息,若是没记错,当她脱身来到凉州城见到萧元驰时,他正因粮草短缺打了一个败仗,差点没命。 原来便是此事。 唯一的不同是,上一世粮草遭劫和萧元驰打仗几乎是前后脚发生,他没得应对,而现在,提前了。 这样一算,莫非是因为之前的努力,那桩劫难消失,才使得整体的进度提前了? 那她的死期,会不会也提前了? 第五十二章 答应会护我一世周全 “王妃,晚上天凉,您多穿点。” 秋茗将披风送上,殷皎皎接过,缓缓道:“秋茗,这几日,那两个江湖人有消息吗?” 秋茗摇头:“王爷临时变了计划,咱们不去南山寺而是要去凉州,我已紧急传信回去,那边应该收到了,但调查二十年前的旧事,恐怕不是一时半刻可以有结果,王妃您再耐心等等。” “我也知道不会这样快,只是方才想起祖母曾和我提过一嘴,说是在嫁进殷府前,我母亲曾在凉州独自住过三年。” “独自?听闻夫人少时便失去了双亲,但竟然连旁系的亲朋也无吗?” “岑家曾是西北六镇出了名的大商贾,兴盛时六镇三成的铺子都挂岑家的名号,后来连续几代没有出息,坐吃山空,到了我母亲那一辈,家业不及当年一半,人丁也凋零,旁支四散,主家更是唯有我母亲这一个孤女,据祖母说,母亲性格要强,自幼便被当男儿教养,父母死后没有投奔亲友而是捡起了家族生意亲自操持,我父亲娶她大概有一半原因是为了她背后,岑家的产业。” 祖母没有和她说过岑氏带来了多少嫁妆,她只告诉她,当年岑氏是用全副身家换得殷朝宗娶妻,殷家虽是世家,但在殷朝宗之前没落的比岑家还厉害,有了岑氏的全副身家又有殷朝宗的才华横溢,这才重又攀上顶峰。 “所以皎皎,想让殷家吐出一星半点你娘的嫁妆,除非高嫁,飞上殷家惹不起的那根高枝,但那太凶险,倒不如远离东都,找一个清流门第嫁了,看似低嫁却可平安到老,你娘的嫁妆虽回不来,但到时祖母做主周旋,必不会委屈你。” 那时,殷皎皎听了个一知半解并没有往心里去。 岑氏死的太早,她对她毫无印象更无感情,往深了说,对这个生母,她甚至有怨。 若不是她早亡,她不必在殷家活的这般尴尬,空占着嫡长女的名头,哪怕做小伏低也是继母的眼中刺,妹妹们的肉中钉,风刀霜剑,逼得她身在相府时刻如坐针毡,还不如一个寻常女儿。 是以,她一直觉得,她对找回岑氏嫁妆的想法并不强烈,直到,她发了疯一般追求萧元驰。 除却那难以自控的感情,到底有没有一点半点的原因是想要高嫁呢? 没有比萧元驰更高的枝头了,这是她最好的选择,哪怕是权相殷朝宗,面对兵马在握深受圣宠的秦王也只有退让的份,若能嫁他,岑氏的嫁妆多少也能回来个两三分,也算是她这个做女儿的一点孝心了。 她想,或多或少,是有的。 “秋茗,你说,若你是我母亲,是会守住家业招赘为婿,继续做边镇豪门的家主,还是孤注一掷挤进东都世家门第?” 秋茗思考了一会儿,犹豫道:“这……我不好说。” “但说无妨。” “若我是夫人,大约会招赘为婿吧。”秋茗抿唇,“世家大族,外头看着是光鲜,但里头污糟之处难以言说,若没有足够硬实的娘家,做这种府邸的当家主母,没得一辈子都是一个操心受累,倒不如在边镇做个不受欺负的强势家主,有钱有闲,谁都得看自己的脸色过活,多逍遥啊。” “我也是这样想。”殷皎皎蹙眉,“若我祖母嘴里的母亲是真实的母亲,那按照母亲的性格,她本不该选择忍气吞声才是,为何……” “是啊,商贾之家最是精明,哪怕真要举全家之力光耀门楣,也该留个后手找条退路,何以这般决绝?” 殷皎皎默然。 总不能母亲和她一样是个为了男人不顾一切的傻子,对殷朝宗一见钟情了? 前世匆匆忙忙,她没想过这个问题,这一世,桩桩件件令她不得不开始疑惑这些早就板上钉钉的旧事,她隐隐有种直觉,自己波折的命运,或许和这些旧事有关。 “真奇怪,偏偏是凉州。”殷皎皎叹道,“顾雪芝嫁的那个孙仲游也在是在凉州附近战死的,是不是?” “是啊,白石关一战惨烈非常,孙家寻了多日也凑不出完整的尸身,唯有拿头盔和一柄长枪入棺下葬。” 一个飘忽的念头快速闪过,殷皎皎喃喃:“白石关……” 彼时,走廊的尽头传来响动,听着像是萧元驰商议完了,殷皎皎忙收了神思走了过去。 “王爷。” 出声的是顾雪芝,“军粮遭劫一事可有办法了?” “已有对策,雪芝不必忧心。” “怎能不忧心呢。”顾雪芝叹道,“王爷,你主审的青州贪墨案有结果了你知道吗?青州知州官降一级几乎没有处罚,他和太子殿下在朝堂上还演了一出冰释前嫌的戏码,圣上连夸了几个好,整个贪墨案就是一张网,为的就是引你上钩,让你落入网中!” “你日防夜防还是着了道,若不是那场生辰宴我自作主张请了殿下到场,若不是王妃大意,放进两个刺客……”顾雪芝颤声,“七哥,你就是因为这个才与我生分了是吗?” “胡说,我从未怪过你。” “是吗?方才在宴席上,你与王妃那般做派,不是做给我看的吗?” “……雪芝何以这样想。” “你不是放浪形骸之人,更何况是在如此正经的场合,殷……王妃所说所做委实不得体,你本该不等我说便规范于她,可你却纵着她,叫她给燕州大小官员难堪,难道不是故意的吗?” 萧元驰淡淡道:“雪芝,你想太多了,宴席而已,没必要那么严肃。” “是我想太多,还是七哥你……”她很难启齿似的,“你因她为你挡剑,便决定与她做一对真心实意的夫妻了,是吗?” “……” “七哥,殷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相国,圣上不知,你知,且明眼人都看得出,殷相真正要扶持的是哪一位!王妃是殷家嫡长女,她堂姐殷如玉是个怎样聪慧厉害的女子,她又能差到哪里去,你就真的信她单纯赤诚,从无二心吗?” 顾雪芝大概是动了感情,言语里有悲声。 殷皎皎顿住脚步,上前不是,不上前也不是,她与他们隔了个转角,刚好听了个清楚,他们的对话像是她读过的一个话本。 被狐妖勾引的书生执迷不悟,善良的妻子痛陈利害,试图唤醒迷途羔羊。 当年看话本时,她曾为善良的妻子哭泣,痛骂书生薄幸,而今却有了更复杂的体会,毕竟,此情此景,她这个明媒正娶的妻子怎么看也不像妻子,而更像狐妖。 那么,作为有一个有良心的狐妖,此时此刻,是不是该退避三舍? 凝滞的空气里,萧元驰缓缓开口:“雪芝,关外不比东都,你穿的太少,披上这个,早些回去吧。” 那边不知披上了什么,窸窸窣窣,殷皎皎忍不住竖起耳朵。 “七哥!” 顾雪芝忽地一声娇唤,“八岁那年你答应我的,你答应会护我一世周全,还算数吗?” 第五十三章 我就是要了 殷皎皎听到萧元驰的呼吸声,似乎在隐忍。 爱妹妹而不得的禁忌之情确实得隐忍,还是五岁就开始了,真是够早,殷皎皎磨着牙,心道,那她算什么,禁忌之情里必备的悲惨配角,还是促进他们冲破藩篱的薪柴? 殷皎皎再忍不能,她不顾秋茗的拦阻,大步往前一迈。 绕过转角,转了视线,两人情形一览无余,顾雪芝拢着萧元驰的大氅,红着眼抽着肩膀,伏在萧元驰怀里哀戚,萧元驰皱着眉,下颌线绷紧,克制极了。 原来,窸窸窣窣是在给人家披大氅,可真是疼爱呢,倒是没想过自己正经的妻房也在吹着寒风等着他。 真是好一对撕心裂肺的野鸳鸯啊。 殷皎皎怒极反笑,心道,野鸳鸯从来都是要被棒打的。 他们如果是鸳鸯,她就是那根大棒! 大棒浮夸的捂住嘴:“天哪!王爷,孙夫人,你们在做什么?” 这两人约莫是太过沉浸,居然没发现她就在一旁,尤其是萧元驰,他的手本就悬在半空,看见殷皎皎,又愕然退了半步,瞬间与顾雪芝拉出了距离。 顾雪芝愣神了片刻,片刻后,她也连连后退,惊得脸都白了。 “王妃,你误会了,我和七哥……和王爷什么都没做。” 说是什么都没做,但她扯了扯大氅的衣襟,露出里头萧元驰的徽记,正叫殷皎皎看见。 挑拨离间果真不易,一不小心就让人反挑拨了,若按她以前的性子,现下必定要上去和这对奸夫淫妇分说分说。 但不行。 发怒便是中计,既然她打定主意要离间这二人,必然得拉一个扯一个,叫这笔糊涂账更糊涂才是。 殷皎皎眼珠一转,转出两点晶莹含在眼里。 “王爷。”她嘟囔道,“我听见了。” 萧元驰皱眉:“听见什么了?” 殷皎皎提起裙角,吸了吸鼻子,笑道:“听见你们说你决定真心实意与我做一对夫妻了!” 言罢,小跑而上,猛地,扑了过去。 她做好准备他会闪开,所以扑归扑,脑子清明,随时预备着在他闪开的当口,她也转方向继续扑,坚决不给他逃的机会。 还好,萧元驰或许还在懵然中没有反应过来,竟是纹丝不动,将她接了个满怀。 “你就听见这个?” “嗯!”殷皎皎抬眸,眨出单纯无邪的光,“不是吗?” “……” 萧元驰似笑非笑道,“皎皎越发耳聪目明了。” “王爷又笑我。”殷皎皎扭着身子,撒娇道,“究竟我听对了没有嘛!” 顾雪芝恍然,原来这贱人不是疯了而是学聪明了,故意让他们以为她听岔了话,逼着萧元驰当众给承诺,虽说这里只几个人,但到底是驿馆,上上下下看不见的眼睛,不好说有几双。 顾雪芝心底鄙夷,面上茫然:“王妃,你怕是听岔了,我和王爷……说的不是这些。” 殷皎皎一边抱紧萧元驰,一边摆出比她更茫然的表情:“不是这些是哪些?” “是……”顾雪芝脸颊微红,怯怯的瞥了一眼萧元驰,“不过就是些胡话罢了。” 眉目流转间,便有说不得撇不清的暧昧在两人之间升起,没得又勾起殷皎皎压在心底的那股火,她默念冷静,益发佩服,顾雪芝真是玩心理战的好手,比她丝滑多了。 但没关系,她也不是好东西,殷皎皎胸口起伏,猛吸了两口冷气:“王爷,咳……” “没错。” 萧元驰忽地打断,“听得没错,是说了这样的话。” 他说着,将殷皎皎打横抱了起来,只是满脸都是阴云,像是忍她的装傻充愣忍了很久,实在懒得再忍。 殷皎皎被那森然的眸光冻的一缩。 便听萧元驰又道:“高兴了?” 她忙点头,不敢再演。 萧元驰又看向顾雪芝,眸光一暖。 “雪芝,天色不早,这里的夜不同东都,早点回去休息。” 言罢,不等顾雪芝回话,抱着殷皎皎大步而去。 顾雪芝懵然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又见秋茗捡起地上掉落的披风。 殷皎皎的披风没系紧,又是跑又是扑还扭来动去,一个不防那披风就滑落下来,露出里头单薄的衣衫。 驿馆二层不算高,但关外的夜风寒凉入骨,只消站一会儿便觉骨头发僵,萧元驰的不耐烦究竟有几分是因为殷皎皎的无赖行径,又有几分是因为担心天凉风寒将她吹病了? 她想知道。 顾雪芝在夜风里站了好一会儿,直到侍女拢翠出声提醒。 “县主,王爷已经离开多时,我们也走吧。” “拢翠,部署要提前了。” 拢翠诧异:“可目前不是最佳时机,殷皎皎现下是三步不离王爷左右,缠的紧,若是一个不小心惊动了王爷,匆匆忙忙施行怕是要出纰漏。” 顾雪芝捏紧大氅的下摆,指节都发白。 “姑母说的对,成大事要敢于豁出去。”她望着幽沉的夜空,“我曾豁出去一次,才换得现在的局面,不能眼瞧着殷皎皎把它毁了。” 拢翠仍觉得不安。 “县主,或许没您想的那么严峻呢,王爷最不喜殷皎皎这种无理取闹乱缠人的行为,只是碍于现在情况不妙才不得不忍耐,待去了凉州重掌大局,他定不会再忍,殷皎皎的好日子自会到头!” “呵。”顾雪芝冷笑道,“七哥若真不喜欢被她缠,是不会管情况妙不妙的,当年对着太后他都敢甩脸子,更遑论殷朝宗的女儿。” 拢翠这才听明白,她惊讶道:“县主是疑心王爷变心了?” 顾雪芝垂眸,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总之,时不我待,拢翠,交代下去吧。” 拢翠屈膝行礼道:“既然县主决定了,我这就去布置,县主勿要担忧,成了便是大事定下,不成……” 她仰头笑道:“以王爷对您的回护之情,定不会有不可挽回的后果。” 话到此处,顾雪芝紧绷的脸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这一点,我从不怀疑。” …… 殷皎皎被萧元驰直接抱回了内室的软榻上,塌前有一笼暖炉,缭绕着热气,但殷皎皎却没空感受温暖,她立即谄媚起来:“王爷,我身子大好了,可以自己走。” 萧元驰手掌撑在塌边的雕花扶手上,阴影覆下。 “大晚上不睡觉,站在廊前装疯卖傻就是想要我一句话?” 殷皎皎点头。 “嗯!” 萧元驰大约觉得荒唐,嗤笑道:“男人说这种话今日说了明日也可以当做没说,有什么用?” “你对孙夫人说的话也会当做没说吗?” “……” 对方沉默令人气闷,殷皎皎勉强道:“你和别的男子不同,向来言出必行,即便我比不得孙夫人对你重要,但哪怕是对路边乞丐,你只要说出口就会去做,即便做不到,也会去做。” 萧元驰先是怔了一下,须臾,讥诮的笑意更浓了。 “可惜,你高看我了,若实在做不到,我不会勉强。” 这个混蛋,她都拍马屁到这个地步了他仍不肯下台阶! 难道要她说我知道你做不到,尤其是对我,但只要你说了,对顾雪芝便是刺激,她定会有想法做些蠢事和你闹,挑拨离间可不就成了? 殷皎皎含了半真半假的委屈,抿唇道:“反正,我就要了,做不做随你。” 第五十四章 让她轻颤 女子微垂着头,露出衣襟下头一点白皙颈子,得了室内的温暖,原本冷出的寒毛又爬伏下去变回腻腻的一段,他知道那滋味,奶冻一般润滑,略一碰,便会让她轻颤。 萧元驰别开眼:“白费功夫。” 殷皎皎哼道:“本来也不用白费功夫,谁料想呢,军情紧急的当口你们还要你侬我侬,我可比她大气多了,大晚上不睡觉不是为了和你纠结小情小爱,而是担心你,担心六镇粮草不够,凉州怎么办,还担心你这个都督还未到任呢,先碰上一桩麻烦事。” 提起军情,萧元驰收起了玩味的神色,直起身。 “事已至此,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放心,总不至让你这个都督夫人节衣缩食便是。” 节衣缩食这种事小时候常有,殷皎皎不以为意:“节衣缩食无所谓,王爷,你不觉得此事蹊跷吗?偏偏你即将到任的时候粮草被劫,会不会这只是开始?” “你是想说有人希望我埋骨凉州,死于谛戎铁蹄之下?” 殷皎皎点头。 萧元驰微眯双眸,不冷不热道:“短短时日,皎皎对局势的看法益发长进了。” “自做了这个王妃我被山匪捉过,被刺客刺过,总得有点长进吧,你若觉得我说的不对,不听便好了。”殷皎皎别过头,“你那位孙夫人也说了,光我爹都看你不顺眼,更莫说被你揍的七零八落的谛戎了。” “所以,你觉得幕后之人是谛戎?” “大概吧。”殷皎皎细细回忆,上辈子直到她死,至少台前都是谛戎的人马,“难道不是?” 萧元驰看了她半刻,忽地道:“若我没记错,你生母岑夫人是沙洲人,曾在凉州住过三年。” “是啊。” “那么凉州也算你半个老家,难得回老家,少想些不该想的,有功夫去寻一寻你母家的故影旧事也算不白来一趟,没事就别招惹雪芝了。” 到头来又是替顾雪芝说话。 殷皎皎望着暖炉,闷声闷气:“是我招惹她吗?是你们总招惹我。” 萧元驰懒得再理,转身便要出屋,殷皎皎奇道:“这么晚了,你不睡吗?” 萧元驰脚步不停,只抛下一句。 “还有事,你先睡。” 这些时日,他们日日宿在一起,虽不做什么,却是殷皎皎嫁进王府之后与他相处最久的时日,几乎是日夜相对,她独自卧于榻上,看着一旁空落的另一半床榻,难免失落。 真是好笑,独守空房对于她来讲早就习惯了,没想到,不过短短几日这习惯就变了,变得习惯有人睡在旁边,习惯期待。 罢了,重生一遭,又不是为了夺他欢心的,还是专注自己的事情要紧。 …… 因着粮草被劫,他们一行不得不迟滞在燕州,燕州知州拍着胸脯保证,会尽最大努力在春播前再筹集一批粮草,至少,不能让边镇驻扎的军士们饿肚子,其余五镇的都督也纷纷赶到,要与萧元驰提前会面再做布置,而那负责押送的军官亦被下狱。 萧元驰里里外外忙碌,整整两日,殷皎皎都没有见到他的人影。 “昨晚宿在了燕州都督府,今日一早又去了城北大营,几位都督都到了,还有圣上派驻此地的监察内侍,此事东都那边已经知晓,听苏副将的意思是万幸,此事发早了,若是再晚点,晚到王爷赴任之后,恐怕又是一桩罪。” 秋茗一边说一边帮殷皎皎扶稳风帽。 “王妃,真的不再多带两个亲卫吗?” “我们是进城又不是出城,燕州城一向太平,我们不过略走一趟就回来,全程乘马车,两个亲卫足以。”殷皎皎系紧风帽下的系带,“你确定燕州城岑记老号还有不少?” “嗯,确定,此事不难查,问一问驿馆里的书吏便知,二十几年前,岑记老号在燕州城很有名气,主做铁器和生药,出品稳定有口皆碑,本是蒸蒸日上的生意,可忽有一日,开始变卖,短短三个月内所有岑寂老号都改换了名号,盘给了燕州城其他几个老号,书吏那边有名单,我们可以走访几家大的,或许能碰到当年的老人。” “好,出发吧。” 她们换了一乘边镇常见的油壁车,亲卫也做车夫打扮,十足低调出行。 燕州城和燕州驿馆相隔不远,不多时,油壁车便停在一家铁器铺前,从门头看便知生意做得热闹,一溜排开连占三个门脸,金匾上五个大字,林记铁器铺。 亲卫对刀剑熟悉,见状便赞:“不愧是边镇,东都可不能开出如此规模的铁器铺。” “这是何意?” “回夫人,边镇以及靠近边镇的城镇,因战乱频发的缘故,生活器具都讲究结实耐用,家家更得常备兵器防身,是以,生意不断,若在东都,没这么大需求,开如此大的铁器铺,早晚关门。” 进了店门,殷皎皎方知亲卫所言不虚,这个铺子的货架上琳琅满目,品类齐全,除却刀枪剑戟,更有各类锅碗瓢盆,殷皎皎转了一圈,震撼不已。 秋茗借由买短刀的由头找来了掌柜。 掌柜是个约莫六十上下的老先生,打眼一望便道:“夫人可是中州富贵地界来这边探亲的?” “掌柜的好眼光。”殷皎皎笑道,“我们打东都而来,途经此地,听说再往西走不太平,这才想着买些兵刃防身。” “那夫人可是找对地方了,整个燕州城,独我们林记铁器铺出品的短刀质素最佳,哪怕是谛戎也没我们这份手艺。” 老掌柜脱口便是好一段介绍,殷皎皎瞧他颜面有光,很是得意,奇道:“如此厉害?这周边几座城都有林记,我也逛了几家,没有哪家铺子敢如此豪言,掌柜的莫不是欺我是外来客?” “本店诚信生意,童叟无欺。”老掌柜摆手,“林记是我们的新东家,东家财大气粗,手底下的铺子数不胜数,虽都挂林记,渊源却大有不同。” “哦?” 老掌柜一拍胸脯,骄傲极了。 “我们原是岑记老号中的甲等店铺,岑记还在时,我们店便已是燕州城里数一数二的铁器铺了。”他骄傲完,又怕殷皎皎不懂,忙解释,“夫人只稍稍问问懂行的便知,西北一代,岑记出品的铁器,无不是精品,他们的制铁技艺,当年甚至引得那谛戎老单于的觊觎,派了人来要将岑家老爷子绑回谛戎,替他们造兵器,危急时刻,是顾大将军出马将岑老爷子救了回来,这事啊,在边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殷皎皎听到此处,诧异道:“顾大将军?当年在火燎谷一战战死沙场的顾大将军?” “就是他,二十六、七年前的事吧,那时他统领六镇军务嘛,燕州城里还有他当年的一处宅子呢。” 第五十五章 带我去找王爷 真是意外收获。 殷皎皎不露声色道:“这么说……顾将军对岑家是救命的大恩呢。” “可不是嘛,正巧,岑老爷啊有一独女,生的是花容月貌,琴棋书画无一不通,顾将军呢,英武不凡,大好青年,还无妻房,那时都传言,说是岑老爷必定要嫁女报答救命之恩了,可惜啊。”老掌柜唏嘘道,“这岑大姑娘要继承岑家家业,夫婿必得入赘,顾将军怎能入赘呢,流言就这么传了一阵,岑顾两家没动静,渐渐也就消失了。” 老掌柜摸着下巴追忆往昔,忽地一拍脑袋道:“抱歉,夫人,老头子年纪大了一不小心就提起这种旧事,总之,夫人,您若是要买短刀,整个燕州城只有我家能保证让你选到中意的。” 殷皎皎回过神,点头道:“既如此,有劳掌柜帮忙挑拣挑拣,主要是我用,最好方便女子携带,且锋利迅捷能造成足够的杀伤力。” “自然。” 掌柜的点头哈腰将她送至摆满了短刀的博古架前,高声唤道:“大勇!大勇?胡大勇!” 随着他的话音,架子后头钻出一个脑袋。 这脑袋上生着一头蓬松的卷发,被红色绸带高高束起,下面是一张高鼻深目的白皙面孔,这张年轻的脸在抬起的瞬间收敛起所有懒散与不耐,浮出一个标准的微笑。 “掌柜的,您吩咐。” “大勇,你对这种短刀很有研究,给客人介绍介绍。”掌柜的示意殷皎皎,“这位夫人要买短刀。” 胡大勇随着掌柜的示意看向殷皎皎,立时笑的更开。 “夫人,可否将手伸出来给小的一观。” 殷皎皎压下心底巨大的惊讶和恐惧,将手伸出,按照他的指挥上下翻转,胡大勇不过扫了几眼便转身从架子上取下一柄一尺余长的短刀,形如弯月,从兽皮所制的刀鞘打磨的平整,拔出后,刀刃更是雪亮锋利,一看便知是锻造技艺十分不凡。 胡大勇双手奉上,道:“夫人,您试试,按照您手的尺寸和您的年纪,这个重量和长度,应当最为趁手。” 殷皎皎沉默的接过,他说的没错,这刀不轻不重,挥动方便,刀柄的弧度与她的虎口结合的恰到好处,简直像是量身定制的一样舒适。 殷皎皎勉强赞道:“胡公子眼光独到,此刀很好。” 胡大勇害羞的挠头:“称不得公子,小的只是在堂上打杂的伙计。” “是嘛……瞧你模样,应是关外人,何以会千里迢迢来燕州城谋生?” 掌柜的忙解释:“夫人不知,在边镇,讨生活的胡人和汉人一样多,很正常。” 夫人自是知道,哪怕在东都,酒馆里有胡姬,市集上也有做买卖的胡人,包括谛戎人在内,胡汉通商多年,一个胡人伙计而已并不稀奇,她多嘴问一句只是因为没忍住。 她立即付了银子拿了刀匆匆出门。 那胡大勇应付完差事又缩回了博古架后头,不知是躲懒,还是做些不为人知的勾当。 殷皎皎猜,大概是后一种。 毕竟,他的本名根本不是什么胡大勇,若是没记错,他是谛戎老单于的二儿子,即将继位的谛戎小单于,哥舒昭觉! 哥舒昭觉曾直接促成了她前世的死亡。 他绑了她,戳破她对萧元驰最后的幻想,还告诉她,她只是萧元驰用来帮顾雪芝挡枪的工具,也是他,见证了那根要命的羽箭射入她的胸口。 这尊死神上辈子与她相遇在死前的第七天,约莫三个月后。 这辈子厉害了,早早就登场露脸。 殷皎皎站在太阳底下一阵阵发寒,秋茗察觉她的异样,急道:“夫人,夫人,你没事吧?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们这就回去找董神医!” 殷皎皎没有异议,她方寸大乱只想钻进车中,跑的越远越好,她靠着车窗双臂环住发抖的身体,感受着油壁车的飞奔疾驰,渐渐的,她缓过劲,这才意识到手里还握着哥舒昭觉选的那柄短刀。 她又触电似丢开,短刀哐当一声掉落在地,殷皎皎也终于喘出了一大口气。 不行……她不能回驿馆,那里没有萧元驰,不够安全,再说,谛戎未来的单于不在谛戎做孝子送他爹最后一程,反来燕州扮伙计定不简单。 殷皎皎思忖着,这家铺子是岑记老号的遗留,号称有岑记老号制造铁器的独门手艺,若是老单于二十几年前就求而不得,难说这位小单于不是换了个办法想再求一次。 若真被他寻得什么非同凡响的制造兵器的技艺,事情可就大了。 “秋茗,秋茗!” 秋茗打帘探身:“王妃?” “我不回驿馆,王爷呢?带我去找王爷!” 油壁车立即掉转方向,向城北大营行去。 …… 胡大勇在架子后百无聊赖的打了个盹,便有人来与他私语,他们站在后院一处隐蔽的所在。 “他们要捉谁?” “秦王妃。” “就是那个追着萧元驰上天入地的殷大姑娘?” “正是她。” “她就是殷朝宗放进秦王府的一个幌子,纯纯的摆设罢了,捉她有何用?” 那人笑了一声。 “为了用她要挟秦王,到底是秦王妃呢,无宠但有名头在,萧元驰总要掂量。” 胡大勇手里盘着一块石头,闻言也笑:“萧元驰可不是一个名头就能套牢的人,若被套牢多少带点情愿。” 那人不解:“二殿下,您的意思是,这秦王妃未必有名无实?” 胡大勇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将小石头抛起:“若那些人稍稍打听打听便可知,绑宁远县主可比捉秦王妃有用的多,何以他们纷纷跳过了顾雪芝这个选择?” “那自是因为宁远县主动不得。”那人低声道,“他们背后有人出谋划策,目的并不简单。” 胡大勇接住了那颗抛起的石头,“啧,新任凉州都督这是要后院失火了啊,正好,我们看个热闹。” “正是呢。”那人道,“一切都在二殿下的谋算之中,若能在凉州拿下萧元驰这颗人头送回王城,给大汗入药,必能令他药到病除!” 胡大勇眼底一暗。 “父汗如何了?” “不太好,萧元驰那两箭实在要命,已经用了各种方法还是……应该,挨不了太久了。” 咔哒,胡大勇捏碎了那颗石子。 “此番,萧元驰休想再回东都!” 第五十六章 不想见她 殷皎皎很快便到了城北大营,但进门却并不顺利。 苏正清忐忑的挠头:“王爷说,此地不是王妃您该来的地方,不论何事,晚些时候回驿馆再说。” “我有重要的事和他讲。” “王爷说……咳。”苏正清更忐忑了,“可以告诉末将,末将代为转告。” “罢了,你转告也行。”殷皎皎认真将今日之事说了个大概,正说到“那铁器铺有独门秘技,可大大提升谛戎兵器的质素,偏他们的伙计中有一人是……”时,她卡了壳。 难道要说他们伙计中有一人是谛戎二皇子吗? 这谛戎二皇子的名号在坊间并不响亮,他没有战场上的功绩,不比他骁勇的大哥,更不比大雍多年死敌老单于,是以没有画像流传,到底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便是见多识广的行商也是一问三不知,却被殷皎皎这种后宅女流一眼认出,不是很可疑吗? 苏正清必会问她缘由,总不能说上辈子她间接死于他手,忘记什么也忘记不了这张脸吧! 傻子才会信。 “是什么?王妃?” 苏正清见她吞吞吐吐,问道。 “是……是个谛戎年轻人,身强体健,唇红齿白,一见便知是家境不错。” “哦。”苏正清道,“这不稀奇,边镇和谛戎民间贸易频繁,谛戎不比大雍繁盛,许多普通百姓会来这边找事做,久了还会通婚嫁娶,店铺里有两个胡人伙计再正常不过啦。” “但他……瞧着不像是需要越境求生的模样。” “去铁器铺做事未必就是纯为谋生啊还可能是学手艺嘛,若像王妃所说,铁器铺有独门手艺,定有许多年轻人慕名而去想要学艺傍身,日后好开店,很正常的。” 殷皎皎望着苏正清纯真的大眼睛深感绝望。 “那……那个铺子有这种技艺你们要不要关注一下?别真被抢了。” 苏正清笑的更无邪了。 “王妃,二十多年前顾大将军确实解救过岑老爷子,但据末将所知,当年企图谋害岑老爷的并非谛戎人,这里头涉及的是岑家争家产的家事,后来外头起了这种传言,估计啊就是为了生意刻意夸张出来的噱头。” “这样吗……” “是啊,我才奉了王爷的令翻阅边镇诸州多宗疑难杂案,正巧也翻到了这一件,卷宗上写的明明白白,不涉及谛戎人。” 话已至此,再纠结也无用了。 萧元驰若是不想见她,说破嘴皮也不见,他从不怜惜。 殷皎皎失望的立在营门外,瞧着军士们进进出出,一派祥和,她突然十分痛恨自己前世只知计较那些小情小爱却从未关注过周遭局势,待得被当做工具,化作棋子,投入陷阱,才懵懵然在坑底慌张。 若是她能站得更高看的更远,现在也不至如此束手无策。 “王妃?”苏正清唤道,“要不末将先送您回去吧,王爷说了,若您不肯走,就让我带一队亲卫亲自将您护送回去。” 呵,赶她走的阵仗扎的可真足,一点余地不给。 对方态度如此也无谓继续碰壁,殷皎皎攀上油壁车,盘算着回了驿馆之后要做何种布置,或许还可再探一探那铁器铺,拿获更多证据等萧元驰归来好好与他一说。 秋茗也坐了进来,苏正清点出一队亲卫张罗着护送,马车帘正要放下当口,又一辆马车从面前驶过。 宝蓝色飞凤图案的马车,四角挂琉璃宫灯,典型的御赐之物,西北边塞能有如此车驾的人,殷皎皎记得和她同住驿馆的那一位就是一个。 “等等。” 她叫停秋茗,望了出去。 那辆马车行至大营正门处停下,紧接着一个穿粉色衣衫的丫头上前行礼与守备交谈,不多时,守备便回去开门,看样子是要放这辆马车进去的样子。 秋茗不觉道:“那丫头是不是……拢翠?” 寒烟、拢翠,顾雪芝的一双贴身女使,堪称她的左右护法,不用秋茗提醒,殷皎皎也认出来了。 拢翠本要返回车上,可走至车前又停下,接着将车中人扶了出来。 顾雪芝款款步下马车,站定,随即在风中转头,冲着殷皎皎的方向,挂出一抹明媚笑容。 两辆马车相隔不远,她不疾不徐,几步便走到了殷皎皎的车前,仰头道:“王妃,好巧,你也来探王爷吗?” “孙夫人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只是见王妃在此盘亘,心知王妃是不懂这里的规矩,便想和你解释一二。大雍军中有规矩,不相干的人,哪怕是家眷也不可擅入,上到将官,下到士兵皆是如此,王妃若是碰了壁,只是因着军规而已,莫要误会王爷才好。” 殷皎皎挑眉道:“这样讲,孙夫人不是不相干的人咯?” 孙夫人垂头,笑的更欢。 “我有特许可随意出入,大约是相干的。”她笑盈盈眨眼,“其实王妃何必问的这么透呢,无谓伤心。” “噗。”殷皎皎笑出声,“我何必伤心,厨子、匠人、运送粮草的脚夫也可随意出入呢,孙夫人和他们一样能干,作为家眷,我理解。” 顾雪芝的嘴角一僵,眼中闪过一丝锋芒。 “王妃理解便好,我还要给王爷送点心,便不多留了。” 她施了一礼又款款离去,毫无阻碍的步入了城北大营那高大的营门。 秋茗不知该如何劝慰,正所谓没有对比没有伤害,这对比太强烈,她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词语,哪怕搜肝挖肺也只有替王妃伤心的份,若她是王妃,大概要气哭了。 苏正清也是半晌没有言语,半晌后,他才反应过来。 “不对啊,我不记得王爷有给县主什么特许啊。” “王爷给她特许还会专门告诉你吗?”秋茗哼道,“好了,你不是要送我们走吗,还不出发?没得打扰王爷吃点心!” 苏正清急道:“不是,秋茗,王妃,真的,王爷统兵最是公正,决不徇私,军中上下没有不服的,特许入营这种事若无非常理由,王爷绝不会做!” 他见殷皎皎扶额,以为她不信,又道:“王妃,我苏正清敢对天发誓,王爷确有军务,先是和都督们商议又是和监察内侍周旋,他忙得脚不沾地,这才……” “好了!” 殷皎皎揉着额角,倒不是她对萧元驰有不切实际的希望,而是她了解这个男人有多奸诈狡猾,“我也不信王爷会做的这样明目张胆,这所谓特许多半有别的说道。” 苏正清一喜:“对对,肯定有说道,王妃不若稍等等,我这就回去问一问。” “不忙。”殷皎皎想了想道:“秋茗,来都来了也不急这一会儿,我想下来走一走。” 第五十七章 让他自己出来 秋茗应声将人扶下马车,城北大营占地颇广,营外也有不少士兵往来行走,或是巡查或是歇脚。 她们绕着大营缓步而行,这趟出来本着低调的原则,两人都穿的朴素又戴风帽遮住了脸,是以,往来人等不过略扫了她们几眼便回过头去继续聊天。 “诶,听说了没,昨天就该运去六镇的粮出事了。” “真的假的?不能吧。”年轻的士兵道,“哪家匪首敢劫六镇的军粮,再说负责押运的是佟大人,佟大人走这条线二十年来从无差错啊。” “真的,我里头给都督做饭的厨子老乡说的,他昨儿送晚饭时亲耳听到,六镇的都督全到了,新任的凉州都督是秦王殿下,赴任途中到了咱们燕州城,正巧撞上这一遭,上头几个老爷都被他拉了过来,大帐里的灯啊这几日整夜没熄过,严重的很!” 年老的士兵耷拉着嘴角,“听说这回负责押运的是东都某个大人物的儿子,过来攒个资历,不是佟大人,这才出了差错。” 年轻的听他讲的头头是道,脸色越发难看。 “那怎么办,至多一个月后谛戎铁定进犯啊!没粮可怎么打?” “谁说不是呢,我还听说,劫粮的就是谛戎人!以我的经验,他们不会只劫这一票,多半憋着大的!”他叹了口气,“虽说秦王殿下勇武,可咱们的神屠将军已经被东都那些人厌弃了,堂堂王爷都能被贬成都督,哎,下次若是谛戎举兵进犯,不好说会怎样。” “都督也是凉州都督,凉州是对阵谛戎的一线,秦王在前,咱们六镇铁定守得住!” 见年轻的还有锐气,年老的一挑眉,又叹了一声更重的。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秦王又不是刀枪不入不用吃饭,这军粮失窃一时半会肯定补不上来,春播又要开始,粮仓里能有几粒米?将士们饿着肚子,秦王也不能以一当百啊,前景不妙啊。” 那年老的一句跟一句,句句不好听,说的年轻的挺不住,终于急道:“那该如何?” 年老的手一摊:“听天由命咯。” 殷皎皎在旁听罢没言语,而是继续往前,城北大营外短短一段路,竟是不下七八个人在谈论此事,说法和论调都差不多,一派愁云惨淡。 秋茗先听不下去。 “王妃,事发不过短短几日,流言已经四散到如此,这于军心乃是大大不利啊,燕州都督不管束的吗?” “他们若能及时管束,军粮也未必会出事。”殷皎皎顿住脚,望向大营高高的围墙,站在外头看不见里头,也不知萧元驰吃没吃上顾雪芝的点心,吃的开不开心,有没有被噎死。 她又看天,今日出来的早,跑了半天也不过才是午后,日头高悬丝毫没有要落的意思。 “这大营既然让孙夫人进不让我进,也没得非要进去了。” 秋茗点头:“好的王妃,我们先回驿馆,再让苏副将去和王爷说,孙夫人如此耀武扬威,视军规如无物,必得让王爷知晓!” 殷皎皎听笑了。 “知晓又如何,还不是选择眼瞎,既然他不让我进去。”她冷哼,“我便让他自己出来。” “出来?” “秋茗,去把苏正清叫来,我有事要你们办。” …… 萧元驰与几位都督从大帐里出来时,最先认出顾雪芝的是走在最前头的燕州都督。 “哦呦,这不是宁远县主吗?” 苍州都督在他身后,看清人后笑道:“宁远县主,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顾雪芝对着几位都督稳稳一福礼。 “封叔叔,贺大人,许久不见。” 燕州都督姓封,苍州都督姓贺,两人对视一眼立刻明白,遂一起看向后头。 “王爷,县主是来找您的吧。” 萧元驰把最后的事宜和另一位都督交代完,这才看过来。 “雪芝?”他蹙眉,“你怎么来了?” 顾雪芝微笑示意拢翠,温声道:“王爷莫怪,我想着你和几位大人为了大雍忙碌辛苦,已经几日不得休息,便制了些桃花糕送来并一壶清酒,望诸位大人保家卫国之余也要注意休息,莫要忙坏了身体,让家里人担心才是。” “哇,县主亲自下厨!”苍州都督年轻,冲萧元驰挑眉道,“我们这是沾了王爷的光了。” 此话一出,几个都督都笑起来,笑声里,顾雪芝羞怯颔首,低声道:“贺大人,你误会了,雪芝并不只是为了王爷。” 燕州都督笑着摆手:“好了,你们这些粗豪军汉,瞧瞧,把县主都笑害羞了。” 但说归说,他也看向萧元驰,示意道:“王爷,要不,你先来一块?” “诶,这哪是吃点心的地方,得让县主和王爷回大帐慢慢吃才是。”苍州都督积极,“王爷,我们几个去去就回,您和县主慢聊。” 这两人一唱一和,引得其他几个都督也不好多说,场面倒是温馨喜乐。 喜乐里,顾雪芝悄然抬眸望向萧元驰,眼中有期待,为烦心事操劳之时最需要红颜知己温柔抚慰,哪怕是身经百战的将军也难拒绝。 不想,萧元驰没喜也没乐,他森然喝道:“胡闹!” 这一声不高不低但威势十足,所有人都听清了,霎时寂静。 “军中禁止无关人等随意进出军营。”他冷声道,“宁远县主,你是以什么名义进来此处,谁给的许可?” 谁都没料到他会如此认真,好半晌没人反应,顾雪芝更是呆住。 “我……我没想那么多……” 萧元驰没理,他看向燕州都督:“封大人,若我没猜错,给她腰牌的人是你吧。” 燕州都督一怔。 “这个……” “你是顾大将军的旧部,论辈分县主称你一声叔叔,她来找你,你自是无有不应。”萧元驰道,“封大人,顾大将军生前可从不徇私,最是军纪严明。” 燕州都督被萧元驰一句点出,面上挂不住。 “王爷,县主又不是别人,老将军的独苗,又是圣上亲封的县主,夫婿也是咱们西北军中的英雄,怎么都不算无关人等吧。”他咳了一声,“这样讲,未免太严苛。” 苍州都督也道:“是啊,王爷,县主也是好心,这几日属您最忙,吃些点心休息一下也好。” “好心?”萧元驰半点不退,“诸位,押送军粮的路线本是绝密,何以轻易就被贼人包了饺子,再说军粮,本是分批押送,又何以改为一次送完,这桩桩件件我们争执了好些时日,各自都有疑问,唯一没有疑问的就是定有奸细混入内部。” 他踱步,绕到几位都督身后,环视大营。 “惨痛教训还没收尾,诸位居然还能大意,一句好心就枉顾军规法纪,是我严苛吗?” 几位都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说话的满脸叹服,说话的满脸紧张,犹以苍州都督最甚。 他擦汗:“可县主……” 萧元驰猛地回身:“县主可靠,但那又怎样,可靠的人多了,都给特许吗?” 苍州都督再无话可说。 “王爷,此事是我疏忽大意。”燕州都督被兜头骂了个彻底,他勉强压下心头不爽,抱拳道:“请王爷责罚,但……县主只是后宅里的小姑娘,不懂这些,还请王爷不要太过怪罪。” 第五十八章 她也有特许? 话落,大家都醒悟过来,忙回头。 后头,顾雪芝素来娴静的脸在午后炽热的阳光下惨白的吓人,她双眸含泪,委屈的不能自已,真真我见犹怜。 几个都督谁都不好再讲,苍州都督想说,又畏惧,只能瞥着萧元驰。 萧元驰也回了头,顾雪芝望住他,想从他眼里看出些怜惜和不忍,可却看出了失望。 “雪芝,你本不该如此莽撞。” 好在,他只叹了一句便收回视线看向燕州都督。 “封大人,我与你乃是平级,恕罪?万不敢当,不过……为了挽回城北大营里芸芸将士们的军心,按律该如何自罚,相信你比我清楚,对吗?” 燕州都督胸口起伏,却也不能说一个不对。 萧元驰就是这点可怕,他不是只会冲锋陷阵的武夫,他还有脑子,哪怕处事之中的细枝末节也休想他大意,按说,他只是被贬,仍是王爷的身份,今日真的做主责罚,虽不妥当,但于情于理,言官那里也说不出什么,即便如此,他也绝不犯错。 这种定力非一般人能有。 “王爷说的是,今日起我罚俸三月,军棍十丈,以作责罚。” 苍州都督听得胆寒,燕州都督对自己是一点也没手软,可见萧元驰给的压力有多大。 “封大人公正严明,以身作则,元驰佩服。”萧元驰抱拳回礼,“县主此行本是由我护送,她犯错我也有责任,封大人的十军棍,我替五个,如何?” 到此,燕州都督彻底服气。 他叹道:“秦王名不虚传,封某佩服。” “客气了,我还有个建议,需当着全体营中士兵的面公开行刑。” 此言一出,几位都督先是纳罕转瞬又恍然,燕州都督更是笑着道:“好,我这就吩咐下去,正好借此……” “不好!” 顾雪芝突然发声。 她咬着唇,委屈的望着所有人,“是雪芝犯错,雪芝后悔莫及,下次必不再犯!若要责罚雪芝也绝无二话,何须你们如此,你们这样做……”她凄声,“日后,我还有何颜面见人……” 燕州都督素来心疼她,听她如此说,眉头一皱。 “这……县主,我们并非是为了让你难堪,主要是借此……”他顿住,心知再往下说便是机密,可不说又如何安慰?他有一瞬烦躁,他们要借此做什么其实不难猜,结合局势明眼人想想就该懂得,尤其是素来以明理聪慧着称的顾雪芝,何以她非但不懂,还如此自以为是。 顾雪芝悲伤极了,根本按捺不住,继续道:“王爷,为何要让所有人都来看我的笑话?你是不是真的和殷皎皎” 萧元驰不耐道:“雪芝!” “王爷!” “都督!” 三个声音几乎是前后同时响起,所有人俱是一愣,好在叫都督的那个小兵嗓门更大,性子更急。 在场全是都督,他快步上前,冲着燕州都督一抱拳。 “都督,外头……外头……” 燕州都督见他不成样子,奇道:“外头怎么了?” 那军士瞧了一眼萧元驰,吞了吞口水。 “燕州城里的商户组织人马来劳军了。” “劳军?”燕州都督更奇了,“这不年不节的劳什么军?又是城里哪位大人的手笔?” 小兵迟疑了片刻,忐忑的看向萧元驰。 “属下不清楚,属下瞧着,咳,他们里头还有秦王妃。” 众人哑了一阵,不知是谁又问了一句:“什么王妃?” “秦王妃。” 话音未落,又有人来报。 “都督,秦王妃在外求见。”他手一指,指向营门外,遥遥的,外头有个青衫人影。 燕州都督迷惑极了,他看了看外头又看了看萧元驰。 “这个……王爷……这唱的哪一出?” 一旁的顾雪芝心下一喜,太好了!乱中出错的不只有她,殷皎皎不也受不得刺激开始犯蠢了吗? 以她对她的了解,这厮最是莽撞,一时激愤说不得会干出什么,老天还是看顾她的,有了殷皎皎垫底,萧元驰自然就没心思再计较她。 “王妃?”顾雪芝怔然道,“方才我进门时见到她了,不过,苏副将不是已经将她送走了吗?难不成……” 她压低声,但足以让周围人都听见。 “她也有特许?” 萧元驰脸一沉,抬步便走:“一看便知。” …… 封闭多时的营门缓缓打开,多日不见的男人走在最前头,原来他今日着的是玄色官服,大雍武馆的服饰不比文官,没有太多精致的绣样,全是布匹织就的暗纹,且色调大都偏暗,远远望去一团乌云移动过来,乌云里,偏萧元驰宽肩窄腰腿又长,行动间只觉卓尔不群,在关外的午后,挺拔如翠柏。 直至人走近,殷皎皎才移开目光,她略一颔首:“见过诸位大人。”顿了顿,“见过王爷。” 不等都督们应声,王爷先开口,他拧眉,声音冷硬:“你不在驿馆好好呆着,来这里作甚?” 殷皎皎下巴一抬,轻轻巧巧道:“这里也是大雍的国土,作为大雍的臣民这里不能来吗?” 苍州都督忙道:“能来能来。” 殷皎皎冲着这位识趣的大人一笑:“诸位大人,今日我本是在城中闲游,偶然碰见了正在林记铁器铺巡店的林家老爷。” 林老爷本人也到了,听到殷皎皎提到他的名字积极的站了出来。 “诸位大人,近日城里城外都是流言,听着不妙,老朽在边镇多年经营,能小有家业全赖将士们浴血奋战,是以,非常希望能有机会为您们分忧。” 萧元驰白了殷皎皎一眼,道:“如何分忧?” 林老爷侧开身,伸臂示意,营外已经扎好了一排摊位。 “老朽不才,时间紧没空细细筹划,只想着带着诸位大厨并城内几位当红的奇谈讲演艺人一起,来瞧一瞧将士们,让将士们吃饱喝足再乐呵乐呵,心情舒爽了便能想明白:有各位大人还有秦王殿下,军粮出错不过小麻烦而已,远不足以令六镇主帅惊慌,安下心来好好备战便是。” 有都督顿悟,赞道:“不错!” 燕州都督更是眼睛一亮。 “你有此心,甚好啊。” 林老爷谦虚摆手:“谬赞谬赞,老朽虽有心,但还需王妃提点鼓励才有勇气到此施为,大人,王爷,王妃才是那个胸怀大雍的军师。” 所有目光齐齐望向殷皎皎,有诧异有奇怪也有佩服,当然更有恼怒。 殷皎皎全数收下,和林老爷一起谦虚:“您过奖了,军师什么的真算不上,只是我家王爷忙前忙后,为人妻者,总想为他分忧一二,这才与您老不谋而合了。” 她又转身:“若大人们觉得合适,便可安排将士们出来热闹热闹,也不枉燕州百姓们的心意。” 燕州都督四下打量,那一排摊位摆的干净整齐,挂的门脸都是城内有口皆碑的大酒楼,其中一个大师傅甚至是他最喜爱的掌勺主厨,摊位中间围出了一个高台,台上的乐师们正在调弦,而准备登台的艺人亦是熟脸,种种情景,足可见林老爷所言不虚。 他点头道:“我觉得甚好,王爷,您怎么看?” 第五十九章 难以克制的心潮澎湃 这主意是个绝妙的阳谋,由燕州城的富户们牵头,名目上好听不说,将士们也更容易接受,比干巴巴讲话更能鼓舞人心,再者,这种突发事件,也可趁机探一探军内奸细的虚实。 其他几位都督各自心中都有了新的想法,或是想这秦王妃很是机敏聪慧嘛,根本不像传说中那般不堪,或是想,怪道秦王与县主那般亲密,临到头娶的还是这位殷姑娘,原是装傻充愣掩盖锋芒的能人,有的没想那么长远,只打量着殷皎皎,心里笑,传言果然不能尽信,县主没那么知书达理,秦王妃也没那么嚣张跋扈,而秦王…… 那位都督移目望去,几乎所有人都被这送上门的助力惊喜时,独独萧元驰没有态度,他没有笑过,也没有立刻发表意见,缄默里酝酿着什么,谁人都猜不出。 顾雪芝觉得她猜出了。 萧元驰定是不满殷皎皎擅作主张,即便这主张看着是好的,即便她蠢笨的脑子当真没有别的想法,但殷皎皎姓殷,殷这个姓背后站着哪股势力有什么图谋,必须得防。 想到这里,顾雪芝温声道:“王妃往日从不理会这些俗事,不想竟是藏拙,一出手便不俗,雪芝今日属实是受教了。” 这夸赞听着古怪意有所指的样子,殷皎皎没琢磨出意思,但她知道肯定没有好意,她便不理会,只瞧萧元驰。 “王爷,不论如何,我殷皎皎这回是军规国法哪一条都没犯,老老实实候在营外为王爷您分忧,你说对吧?” 殷皎皎是怼萧元驰先前让苏正清赶她走一事,可听在其他人耳里便是内涵刚犯了军规的顾雪芝,燕州都督有些尴尬的别开眼,顾雪芝则捏住了帕子,嘴唇被咬的发白。 “呵。”萧元驰一声轻笑,不冷不热,“既然几位大人都无异议,我也没意见,就这么办吧。” 有他这一声令,所有人都松下一口气,燕州都督立刻吩咐下去,城北大营登时热闹起来,轮班出营吃喝玩乐,另几位都督也带了人马,悉数凑起热闹,紧绷了好些天的弦终于有了缓解的机会,谁都想乐一乐。 顾雪芝没有加入,她垂眸道:“王爷,时候不早,若……若无事,雪芝先回驿馆了。” 萧元驰颔首默许。 顾雪芝转身,又转了回来。 “王爷,既然王妃已经讨你开心,那十军棍……可以不可以……” “军规不是儿戏,既说了便要做。”萧元驰沉声道,“你安心回去,其他的不要多想。” 顾雪芝小声应了,终于离开。 殷皎皎将顾雪芝的垂头丧气尽收眼底,她爽快极了,不觉笑意盈塞,得意是再压不住一点。 “王爷,本王妃如今还算不算不相干的人了?” 萧元驰转眸,正瞧见她翘起的嘴角,像只抓到鱼的猫,摇着尾巴求赞美。 可惜,他无情无义:“算,没有军职,更无军命,哪里相干?” “你!”殷皎皎瞪圆眼,“你知不知道这城北大营这里里外外流言传的有多凶,再耽搁两日,军心定会不稳,还好我机智想到了办法帮你们解决了危机!你看那些都督们,老的少的哪个不夸我!再瞧瞧这些士兵,谁不开心?” “哦?”萧元驰转过身,“听起来你很有大义。” “那是!” “仅凭大义,一个时辰不到,就能说动这位林老爷上了你的贼船?” “什么叫贼船!”殷皎皎不满道,“我可是认真筛选过的,燕州城中的大商人里,属林记势头最盛,但势头最盛也意味着风波将近,他这种老狐狸定是明白的很,我只用稍稍询问便知,林老爷这几个月又是施粥又是义演,费心费力要给自己博一个大善人的贤名,是以,别人不好劝,劝他定是一劝一个准,有他这个燕州城的地头蛇在,什么办不成?” “你可知官眷不能和此类商贾牵涉过深?” “知道啊,所以我和林老爷说好了,对外只称他的主意,半个字都不要提我,若是提了……”若是提了,我家王爷定不会干休。 殷皎皎抿了抿唇,将这狐假虎威的下半句吞了下去。 “若是提了,后果自负!他能坐收贤名还能和官府搞好关系,答应的可痛快了。” 彼时他们站在营外树下一处不大显眼的所在,不远处便是劳军的热闹场面,殷皎皎不觉又自豪起来。 “此番劳军百利而无一害,且越是突然越无准备,越是让设计你的谛戎措手不及,他们再想扰乱军心又得换个法子了,好歹能争取些时间。” “方才我叫苏正清送你,他人呢?” “自有妙用。”殷皎皎摇头晃脑,终于忘了形,“王爷,你不让我进去我便叫你出来,怎样,佩服吧!” 话一出口,她差点咬住舌头,萧元驰那阴晴不定的神色骤然一变,变出三分嗤笑。 “原是这样的目的,佩服。” 他忽地伸臂将人一揽,揽进怀中,殷皎皎着青衫,还未出大营时,只打眼一望,便能望见空旷的原野上那一抹青,几日未见,乍一见,好似黄沙中的一点绿洲,有种难以克制的心潮澎湃。 绿洲怕热喜凉,大约是忙里往外的折腾,浑身都是干劲,她没穿棉袍也没披斗篷,青衫单薄的贴着身子,随手一碾,便能碾到衫子下温热的身躯,透过丝线的经纬纠缠他的手指。 殷皎皎慌忙抵住他,解释道:“这、这是动机之一而已!谁让你不通人情又偏心,让孙夫人随意进出,把我堵在门口!” “谁说我让她随意进出了?”萧元驰抓住她的手,“殷皎皎你讲道理。” “孙夫人自己说的。”殷皎皎理直气壮,“她还说要送你点心吃呢,王爷,这是军营,又是多事之秋,你们就算再怎么样,也……也收敛一点吧!” 萧元驰听她絮絮叨叨,夹枪带棒,心思挂在脸上,奸计藏在话中,端的是一个嘈杂,像是七八只鸭子同时尖叫。 但这尖叫令人怀念。 不过几日又有何怀念之处? 萧元驰眸色暗下:“雪芝不是这样不知分寸之人,莫要乱说。” 第六十章 他也想她 啧,虽说她是浮夸了一些,但绝对是实话实说,可惜,有的人眼瞎心盲,什么都听不进。 “良言苦口,王爷不爱听,我便不说话了。” 殷皎皎将头一扭,发丝划过萧元驰的鼻翼,撩出一股草药香,她肩头的伤口虽然好了大半但仍需上药,内服的汤药也是日日不断,顶着这么个病歪歪的身子还能如此上蹿下跳,不得不说也是一种天赋。 萧元驰便在她耳边轻呵:“不说?费尽心思要见我,只是为了告雪芝一状?王妃的大义就这么一点点?” 这到点醒了殷皎皎,她忙回过头,不想萧元驰挨得近,这么一动作,两张唇就这样擦上,殷皎皎头皮一紧第一反应便是僵住,可呼吸相闻的距离,僵住更不妙,她眨眼,睫毛又像是扑上了他的面颊。 殷皎皎更慌了。 明明是老夫老妻也不知慌什么。 她心里啐道,又抬眸想要拉开两人的距离,下一刻,萧元驰便吻了上来。 这人的吻向来凶猛不讲情面,总是又深又长,榨干喉头所有空气,这回也一样。 不,这回不大一样,这回更急切,风火如林般侵入,殷皎皎呜呜着推,推不动,萧元驰揽住她的手臂像镣铐,一寸寸收紧,不留一丝空隙,想要将她压进他的胸膛里。 他们站在营外一个不大显眼的林子前,风吹着刚长出新叶的小树,树叶沙沙在头顶作响,不远处便是劳军的场地,第一批将士被组织出来,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人,吵嚷着推搡着偶尔还喝彩。 所有的声音都在殷皎皎四周盘旋,提醒着她,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萧元驰这么个前任大将军,现任凉州都督,在将士中接近神一般的存在,现下却急切的拥着她行私密之事,且,随时随地会被发现。 委实是失了身份,偏她受用。 推搡渐渐变为抓住他的衣襟。 这个男人有时是这样,会做些令人误会的行为,让她误以为,两日不见,他也想她。 “王爷——王妃——人已经——” 苏正清连呼带喊跑上前来,还差几步路的距离被秋茗挡住,他忙止步,只瞥了一眼就赶紧转身。 他拍着胸口正要感激秋茗的及时阻止,便听身后,一声森然的声音响起。 “苏正清,滚回来说话!” 苏正清吞了吞口水,硬着头皮转回身,在接触到萧元驰堪称杀人的目光时,嗖得垂头看地,然后小步挪动上前。 “王爷,王妃。”他道,“那人捉住了,如王妃所料,确实有点东西。” 他低着头朝后招手,顷刻便有一人被押了上来。 萧元驰已经收敛好神色,除却衣襟有些松外,毫无破绽,他背过手审视那被提来的男子。 普通士兵的装扮,须发白了一半,皮肤纹路纵横,他垂头丧气被两个亲卫架着,猛一看,再寻常不过的老兵,但萧元驰打量了一遍有了计较。 “王爷。”殷皎皎好容易喘匀了气,道,“这人有问题!” “是细作。” “没错!他……”殷皎皎顿了顿,“你早就知道了?” “何须早。”萧元驰踱步上前,示意男子的手,“他手上的老茧和伤口显示,他擅长的兵刃不是大雍普通士兵所使的长枪,而是短刃兵器,再看他仪态,明明是个年轻人虎背熊腰,腿脚强健,偏要扮做老者,不是细作,难不成是来唱戏?” 苏正清一拍掌:“王爷说的是,方才王妃打他身边经过,听他一个劲的拉着别人聊军粮遭劫之事,心中生疑,便叫末将去探他的虚实,这一探真就探出了问题。” 他说着踹了那男子一脚,踹的那人不得不跪下。 “南雍小儿!要杀就杀,老子不怕!”这男子叫嚣着要站起,可被亲卫摁住动弹不得,只能恶狠狠瞪住殷皎皎,“臭娘们!早知你就是秦王妃,老子方才便” 他卡住,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喉咙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捏住,扣住了喉管上几点关隘,他是习武之人,知道只要稍稍一用力,他的脖子就会断掉,他惊恐的望着那手的主人。 殷皎皎也望着那手的主人,萧元驰面无表情,单手扼住了这粗豪汉子的脖子,竟是轻松将他提了起来。 这汉子不比萧元驰矮,站直了才发现是如此高大强壮,可在萧元驰手上,他动弹不得,只有瞠目结舌的份儿。 萧元驰勾起唇角,笑的煞气十足:“你们谛戎的规矩,放细作至少四人以上,说出名字,我给你一个好死,不说……” 他眼底闪过杀机,“你们谛戎细作都会在胸口纹身里藏自己家族的名号徽记,你猜,我能不能顺藤摸瓜找到他们,送他们下去见你?” 此言一出,那名细作眼睛瞪得更大了,连后头的殷皎皎也是一怔。 坊间有关萧元驰的流传有许多,肃杀的,碾压的,不择手段的,威风八面的,作为神屠将军,大雍战神,他定然是强横又危险的,这没问题。 但两世为人,殷皎皎都被摈除在萧元驰的正事之外,她所见的,大都是他在王府的一面,将军的一面也只局限在他得胜还朝时的意气风发。 这般凶横又血腥,开口便是杀人全家,令人诧异,诧异之余,她又疑惑,左右都是死,这样的威胁对于一个貌似潜伏敌国的细作来说真的有用吗? 那人先是猛烈的挣扎,可后有亲卫压制前有萧元驰扼住脖颈,他的挣扎毫无用处,反倒令萧元驰挑了眉。 “看来你是不信,无妨。”他放开他的脖子,“这两日,燕州都督也给了我一份名单,挑挑拣拣,还剩下一些,有姓陈的,姓卓的,还有个……” 他似是想不起似得,曲指敲了敲额角,一下,一下,引得那细作紧盯,他又恍然,“姓冯的。” 细作吞了下口水。 “这姓冯的不错,颇有头脑,我们谈的很愉快。”萧元驰看着他,从他的眼神里,捕捉到了想要的,于是,他道“皎皎。” 殷皎皎啊了一声。 “过来。” 她不明所以的上前,还有半步远时被萧元驰牵住,那只差一点就掐死一个壮汉的大掌裹住她的手,一边细细揉捏她的掌心,一边道:“你想一想,我的王妃能一眼就看破了你,究竟是她一个小姑娘天生慧眼识人,还是你的同伴已经将你供了出来?” 殷皎皎和细作同时愕然,不消须臾,细作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再受不住了。 “秦王饶命!我说,我都说!” 第六十一章 我的命从来牵制不了你 细作又是哭又是磕头,胡语夹杂着汉文,呼呼噜噜说了好一阵,他们是谛戎二皇子的手下,燕州城一地就来了六个人,当前任务是借由军粮遭劫一事扰乱六镇军心,配合谛戎后续的计划。 但计划是什么,他们这种小角色并不知晓。 萧元驰没什么表情的听完便挥手让人将他带走,苏正清道:“王爷,是送去给燕州都督还是知州府?” “送进大营交给封大人,他懂得该怎么办。” 苏正清应声而去。 萧元驰捏了捏握在掌中的那只手。 “看傻了?” 殷皎皎收回神思,定定望着萧元驰。 “你真厉害。” 萧元驰奇道:“这是什么感想?” “城里的父母官和城外的都督不是一条心,这里头合该好好思量,可你没犹豫,果断交给了都督,因为你知道接下来或有硬仗要打,团结六镇及西北边境一带所有武将才是当务之急。” “不错,若在以往,我会想个更完满的处置方式。”萧元驰道,“但今时不同往日,谛戎此次的计划恐怕只大不小,不是凉州一地可以应付。” “再说那人……你先是威胁他,条件苛刻,继而又诈他,利用他轻敌冒进的心态,骗他说同伙招供,一套连消带打,他根本没得招架,只能急急投降。” 殷皎皎的目光落在萧元驰眼中,那眼底好似古井,很多时候她急他无波无澜,又有很多时候,她觉得那像是世上最深的陷阱,一旦掉落,蚀骨销魂。 她知他厉害也知他勇猛,但机敏到如此,便是宦海浮沉的老油条殷朝宗也未必能做的这么好。 她油然而生一点恐惧,这样的人,若还是一心要她的命,她当真能反杀吗? 萧元驰笑了。 “不过是些审讯的小技巧,找个刑部大牢的狱卒还能给你多玩几套,倒是你。” “什么?” “成婚一年……”萧元驰抚上她的脸颊,语气是温柔的,眼底却漾着难以揣测的神思,“为夫竟不知皎皎如此会藏拙,对人对事自有一番头脑。” 藏拙? 殷皎皎忽地想起方才顾雪芝那莫名其妙的称赞,她讥讽她藏拙。 原来……是这个意思? “你……你难不成也怀疑我是谁的细作吗?” “……” 殷皎皎登时火起,她猛地甩开萧元驰。 “萧元驰,你我之间,从来只有你瞒我的份儿!我本没想来大营找你,知你嫌我烦懒得见我,若不是遇见那人,担心与你有害,我躲都来不及,才不会来这里自讨没趣!”她鼓起脸,“你这般羞辱我,不就是觉得我压了你心肝宝贝的风头吗!” “怎么,她顾雪芝没成为你身边最万众瞩目的那朵娇花,你着急了吗?是啊若我名声好起来,她这个勾引别人夫君的寡妇还如何自处!” “胡言乱语什么?”萧元驰皱眉,“你究竟遇见谁了?” “呵,遇见谁?” 殷皎皎不知自己含了泪,她只觉得愤恨难以自制,“遇见阎王爷了!” 言罢,扭身便要走,萧元驰一把拉住:“我说你是细作了吗?” “那你想说什么,说我是我爹用来牵制你的棋子吗?” “……” 殷皎皎咬着唇,“我再说一遍萧元驰,赐婚一事我一无所知,我从想过能嫁给你,即便我曾经做梦都想,你和顾雪芝不是我拆散的,你的愤怒我不接受,我和我爹的关系如何,你清楚,我和你的关系如何,你更清楚,我的命从来牵制不了你不是吗?” 没想到时至今日,说出这句话,她仍会难过,她吸了吸鼻子,尽量不让声音太颤抖。 “遇见什么你问苏正清吧,他底子干净,定不会谁的细作,或者你去问顾雪芝,聪明伶俐识大体的县主定能为你分忧,我这个居心叵测的坏蛋就不叨扰王爷了。” 话音落下后,是难耐的沉默。 殷皎皎想走,萧元驰不放手,周遭是欢声笑语,奇谈讲演的艺人很有水平,逗得将士们又是起哄又是爆笑,快活极了,可惜,这份快活感染不到这个角落。 吧嗒,殷皎皎的泪落了下来,落在萧元驰刚抬起的手背上,他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她身侧。 “恨我吗?”他道。 “……”殷皎皎忍了忍,没忍住,“恨!” “恨不得我死?” 殷皎皎抬眸:“恨不得你……” 死字卡在喉头,她想说,但不知怎地就是说不出,这人阴晴不定又有雷霆手段,说不得,再拿一套刑部手段对付她,她不是谛戎细作,说不得小命便不保了。 萧元驰抹去她眼角的又一滴泪。 轻叹道:“你可真是妄自菲薄。” “王爷不必夹枪带棒,我所说无一假话,你爱信不信。”她抬手示意那被攥的紧紧的腕子,“我要回驿馆,求王爷准许。” “我送你回去。” “不必,我的油壁车太小,容不下王爷这尊大佛。” 殷皎皎从未如此强硬的拒绝过,她素来好哄,闹脾气时也浑身都是破绽,生怕萧元驰找不到方向,恨不得催着喊着教他来哄。 可现在她不,她是真的拒绝,萧元驰终于看明白,她心里有根刺,这刺并非是顾雪芝而是源于他,一旦触碰,她就会竖起铜墙铁壁恨不能逃得远远的。 莫非她的变化也来自那根刺? “那便不坐油壁车。” 萧元驰一边牵着她一边吹了个响哨,顷刻,一匹高大的青骢马跑到了两人眼前,这马殷皎皎认识,是萧元驰马厩里最得他喜爱的一匹,原是塞外的野马,一次行军时被萧元驰偶遇,亲手驯服,成了战马,它随主人南征北战,不论速度还是耐力亦或敏捷都不比皇家马场饲养的名马差,此番赴任,萧元驰只带了它上路。 殷皎皎也喜欢它,因为它比它的主人有眼光。 一次,顾雪芝去马厩看它,又是送吃送喝又是帮忙洗澡,好好伺候一番下来,她说要骑它跑一圈,萧元驰自是没有异议,扶了她上马,刚坐定,马跑了。 不是正常的跑,而是颠来跳去,仿佛背上驮了个火热的铁球,的那种跑法,被萧元驰驯服三年后,它又化作了野马,折腾的顾雪芝惨叫连连,差一点从马上跌下。 殷皎皎目睹全程差点鼓掌,真是一匹好马啊! 这马的名字也不错。 “何必劳动微风,人家是陪你上阵杀敌的战友,孙夫人都坐不得。”殷皎皎冷冷道,“我不配骑。” 微风大约听懂了,长鸣了一声,也不知是赞同还是抗议。 萧元驰瞧她皱成包子的脸,出奇的有耐心。 “配不配,我说的算!” 他伸臂挽过她的双膝将她抱上了马背。 第六十二章 自生,自灭 先前微风折腾顾雪芝的惨状殷皎皎还历历在目,是以,她一上马背就赶紧揪住缰绳,微风果然躁动起来,咬着缰绳哼哼着,眼瞧着便要腾起前蹄,下一刻,萧元驰也翻上马背。 马登时老实了。 萧元驰从后环过,大掌握住殷皎皎的手,顺便,握住了缰绳,紧接着双腿一夹,微风乖巧的跑了出去。 男人的胸膛贴着她的背,本就僵着身子的殷皎皎恨不能再僵一点,原来还有这个办法,只要和萧元驰同乘一骑,这马便不会闹。 殷皎皎想起上回顾雪芝被微风折腾,萧元驰虽着急但始终没有上马,累的心上人被下了马后病了半月,这么想,她似乎终于有了比顾雪芝更好的待遇,但……那又如何呢? 这不证明萧元驰的感情,这只证明,他是真的深沉老辣,哪怕心上人遭遇危机也绝不当着人前犯错,克制到如此,当真是成大事的人。 微风跑的既快且稳,顷刻间就远离了大营,疾风在耳边呼啸,殷皎皎听到身后人道:“雪芝确实有特许,但不是我给的。” “哦。” 他环她环得紧,胸膛的暖意源源不断透过脊背传递而来,以至于迎面的风都不觉得冷了。 “我也从未怀疑过你是细作。”萧元驰的声音沉沉:“今次你做的不错,反应机敏,很有考量,我替六镇军民谢你帮忙。” 他破天荒的连着说软话,贴着她的耳侧,环着她的肩膀,温声暖语,耐心十足。 可越是如此越令人伤心,这证明他确实怀疑了,哪怕她做的事,谁都能看得明白是全为他好,他首先相信的仍是顾雪芝的挑唆,不惜以最坏的恶意揣测她,这才勉强哄一哄。 殷皎皎鼻头一酸:“王爷不必如此,怀疑不怀疑都是你的自由,我不在意,我是用你的名号狐假虎威才见到了林老爷,或让你名声受损,所以你大可不必领情,若想责罚也随便。” 她从未如此难哄,连珠炮一般的怨言中,那句不在意令萧元驰腾地升起一点烦躁。 他单手纵马,环住她腰的手猛地一收:“不在意?王妃如此明理真令为夫欣慰,你想要责罚,好啊,后日启程,王妃便不要再坐马车了。” 殷皎皎懵然:“那如何赶路?” “我把微风借你。”萧元驰在她耳后磨牙,“你跟车就好。” 骑马赶路不算什么,可只有随从下属才跟车,他们走的是官道,沿途常遇赶路的官员,接下来但凡再遇见一个,不出三日,全大雍就都知道秦王妃惹恼了秦王受了责罚,而被罚跟车的王妃,大雍百年历史里找不出一个,简直是羞辱极了。 再者说,若是骑普通的马跟车,辱就辱了,倒也不伤身。 可骑微风……萧元驰这是预备提前要她的命? 殷皎皎挣动起来:“萧元驰!你干脆再给我一剑得了,何必这么麻烦?” “不认罚?” “不认!”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长鸣,萧元驰勒马急停,微风扬起前蹄,吓得殷皎皎忙攀住萧元驰的臂膀,不想下一刻,这臂膀就将她往下一扔。 在距离燕州城还颇有距离的荒野里,殷皎皎踉跄着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倒在地,萧元驰高坐在马上,冰凉的目光垂下,宛若一尊无情的判官。 “不肯骑马,那便自己走回驿馆。” 言罢,他再次抖起缰绳,微风得令,轻快的跑将起来,顷刻,人和马便都消失在不远处,快的像一阵风。 殷皎皎愕然半晌才反应过来。 黄昏时分,她被萧元驰抛在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之中,自生,自灭。 只因为,她不肯乖乖听哄,破涕为笑。 不知过了多久,殷皎皎才从地上爬了起来,今日在城北大营和燕州城之间往返了两趟,虽说都是坐马车但还有些印象,此地距离城门应当不算太远了。 萧元驰消失的方向多半就是燕州城的方向,她便朝着这个方向一步步走去。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的很长,长长的影子一晃一晃的往前,莫名让殷皎皎想起了为祖母守灵的那几日。 半夜,她独坐灵堂,影子被香案上的烛台照出长长的一条,是彻骨的无助。 是啊,她得意忘形了,忘了萧元驰是说一不二的秦王,也忘了,他们不是可以拌嘴的夫妻,而是你死我活的仇人。 即便做了好事又如何,不领情,照样翻脸,你不是顾雪芝,得不到萧元驰的慈悲。 殷皎皎沉默的走着,身边偶尔有车马行人却也不过看她一眼,无人相助。 关外的日头沉的快,眨眼间天色就黑了大半,殷皎皎走的双腿打颤,城门依然没有踪迹,她停步,前所未有的疲惫。 这么走下去不是办法,马车往返确实不远,双腿走就未必了,若是再晚些,道路上完全没了人烟,说不得便有野兽或者盗匪出没,那可就危险了。 殷皎皎开始打量周遭,期望着拦下一架赶着回城的马车,虽说孤家寡人但钱袋在手,也不是全无准备。 可惜,越是急着想要一辆车架越是一个也看不见,殷皎皎急了,一边走一边踮起脚尖张望,又过了一会儿,大约是仓皇终于被上天听到,在路的尽头,出现了哒哒的马蹄声。 那马蹄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带动着车轱辘碾在石子路上,很快响到近前。 殷皎皎跳起来挥手。 “这边,劳驾!” 昏黄暗沉的天色里隐约能瞧见这是一辆送货的板车,十分简陋,只一匹马和一个驾车的人,这人懒散的坐在车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扬鞭子,听得她的呼喊,那车子放慢了速度。 很快,停到了三步之外。 殷皎皎喜滋滋上前:“请问……” 她突然顿住,再也说不出话来。 驾车之人还算主动,眯起眼睛瞧了瞧,接着笑道:“哎呀,这不是上午买短刀的夫人吗?” 夫人不言语,那人又道:“我是胡大勇啊夫人,林记铁器铺的胡大勇。” 他精神奕奕,在这昏黄的天色里眨着闪亮的双眼,活脱脱一个热情的小伙计。 殷皎皎喉头滚动,勉强扯动嘴角。 “胡……胡公子。” “客气客气,夫人不必称我公子。”胡大勇摆手,“夫人何以在这种时候出城啊,很危险的。” 夫人也知危险,但什么危险都不比面前这个男人危险。 “我……” 胡大勇左右看了看。 “诶,夫人,你的随从丫头呢?” “那个……” 胡大勇一拍大腿:“天哪,你不会遭劫了吧!燕州城外这几年很不太平,先前都督拔了几个寨子,消停了一段时间,可到底还剩三个,那三个可是个顶个凶残,该不会你是遇到他们了吧?” 他说着,跳下车,仔仔细细打量起殷皎皎。 殷皎皎脑后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胡,胡大勇!” “嗯?” “我……”殷皎皎转动眼珠,“我的丫头和随从都在后头,马上就到,我只是觉得城外风景美丽,想一个人静一静,赏赏风景,没有遭劫。” 胡大勇闻言,将视线从她的肩头转回,落在脸上,他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夫人何以……如此怕我?” 第六十三章 怕他,也怕你 夫人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 她蜷起袖中的手,镇定道:“荒郊野外,遇见陌生男子还如此热情,我怕,不是很正常吗?” 胡大勇愣了一下,继而大笑。 “有道理!不过夫人。”他俯身,与她视线平齐,“你如果不需要便罢,如果需要……请务必不要客气,再晚些,未必就能遇见如我这般好心之人了。” 有一瞬间,殷皎皎心动了。 现在的哥舒昭觉确实不知道她的身份,没准真是好心,不若借他的车一用,等回了城再做计较,或许还能用些伎俩拿获一些有关他身份的证据,到时再与萧元驰讲便可…… 殷皎皎袖中的指节握的发白。 “夫人?”胡大勇见她犹豫,又道,“我不知夫人你为何孤身行路,但……我可以对天发誓。” 他竖起指头,收敛笑容,严肃道:“我胡大勇对你绝无半点坏心,现在天已经快要黑透了,这里距离城门尚有不少脚程,越晚这段路就会越凶险,并非在下危言耸听,那凶险真不是你一个年轻女子所能招架。” 他见殷皎皎脸色一变,忙又缓了语气。 “夫人,你若出事,你的夫君定会伤心难过的。” 夫君…… 殷皎皎缓缓抬眸,她这才注意到胡大勇的模样与白日有些不同,虽仍是那套伙计的衣服,但并不平整,像是匆匆更换过的样子,侧脸上也多了一道血痕。 将尽未尽的余晖勉强照亮他的脸,深刻的五官,白皙的面目,大半陷入阴影的脸,落拓中带着几分危险诡异。 她突然想,上了这车又如何,是萧元驰先抛下她,她也不必再顾念善心,或许这是一个机会。 她应该坐他死敌的车马回城,借机摸清他路数,想个办法,借由哥舒昭觉之手杀掉萧元驰。 哥舒昭觉侧过身,将板车上的货物推到一边,道:“这里刚巧可以坐下一个人,夫人。”他伸出手,笑的真诚,“我扶你上来可好?” 殷皎皎蜷了好半晌的手指放松下来,她吸了口气,有了决定,正要开口,一道箭影飞过。 嗖! 羽箭钉入板车的围栏,直射的那木板噼啪一声裂开。 在寂静的荒野里,石破天惊。 那羽箭几乎是贴着哥舒昭觉的鼻尖而过,惊得他急忙后退,随之,凶狠的目光看向前方。 前方是一匹高头大马,马上端坐着一个手持长弓的男子,昼夜交替的时分,日落月还没升,天色最沉,男子的面目模糊不清,只觉他周身满布森然寒气,气势逼人。 “不劳烦公子,这位夫人的夫君自会接她回城。” 男声朗朗如金似玉,听不出喜怒,但有些耳熟。 哥舒昭觉定了定神,朗声道:“您便是这位夫人的夫君吗?” 男人不答。 马往前踏了两步,他的脸稍稍有了轮廓,竟然有些眼熟,哥舒昭觉皱眉,便听他道:“夫人。” 夫人没有作声。 萧元驰居然去而复返,还返在了这么关键的时刻,她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没得到应有的回应不说,他的王妃面对他居然比面对一个陌生男子还要紧张戒备。 萧元驰心底那无名火烧的更厉害了:“夫人,过来。” 说着,他伸出手。 再沉默下去就不妙了,殷皎皎忙道:“夫君,这位是我早些时候在林记铁器铺见过的伙计。” 萧元驰不答只伸着手,意思很明白,少说废话,赶紧过来。 殷皎皎只得三步两步上前先握住了那只手,交握的瞬间,萧元驰使力将她扯上了马背,微风这回没有躁动,似乎习惯了。 “原来真是夫人的夫君。”哥舒昭觉抱拳道,“在下胡大勇,偶遇夫人孤身行路,好心询问并无别的意思。” 殷皎皎也道:“他说的没错,我们是偶遇,交谈了几句寻常话而已。” 萧元驰不看她,只淡淡道:“有劳胡公子,现下我已来接她,你可放心离去了。” 胡大勇点头哈腰作小伙计状,他重新跳上车,鞭子一挥,那匹老马动弹起来。 萧元驰搂着人,目光随着哥舒昭觉的马车而动,擦身的当口,哥舒昭觉忽然抬首,望了过来。 “这位郎君,小的斗胆,有一句劝。” “胡公子请讲。” “不论你因何晚到,将如此年轻貌美的妻房丢在荒野之中都十分不妥,她今日是遇见我,若遇见附近哪家山寨的大当家,恐怕,你下辈子也未必能接到她。”他顿了顿,怜惜的瞥了一眼殷皎皎,“到时再怎么追悔莫及也是无用了。” 殷皎皎垂下眼,便听萧元驰轻笑一声。 “多谢胡公子提点,我既放她一人行路,便知她不会出事。”他也顿了顿,“我也有一句要提醒胡公子。” “您说。” “你是习武之人,功夫不低,腰间短刀刀柄上的宝石亦是不俗,做伙计,屈才了。” 哥舒昭觉浑身一凛,夜色已经完全降下,他们各自都看不清对方面貌,但他已经明白,这人定是个大人物。 “功夫不过强身健体,做伙计学做生意才有长久。”他抱拳道,“谢过郎君指教。” 言罢,他不再逗留。 直至他的车影彻底没入夜色中,殷皎皎才呼出好大一口气。 “为何如此紧张?”萧元驰的声音又沉又郁,“怕他还是怕我?” 殷皎皎重新落入了这个怀抱,心情却与之前大有不同。 “怕他,也怕你。” 环于腰际的手臂一紧,殷皎皎垂眸:“王爷,你觉得方才那人如何?” “不是个简单的伙计。”男人调转马头向着城门方向,“这便是你费尽心思也要告诉我的事?” “嗯。”殷皎皎点头,继而奇道,“我还未与你说你怎么知道?” “你晃悠了大半个时辰,这段时间足够我知道想知道的事情了。” 萧元驰控着马不紧不慢的走着,“不过即便他不简单也未必就有问题,边镇之地奇人异事数不胜数,下回遇见不用那么着急。” 殷皎皎已经不指望他会信,哦了一声就不再言语。 萧元驰为何会来的如此及时,她不清楚,也懒得再思量,左右不过是他没打算真让她死在这里,又或许是她命大,撑到了他玩腻的时候。 命抓在别人手上,生死不过他一念之间,有什么可深究,总不能,他一直跟着她从未走远,只等她遇险便跳出来解救。 殷皎皎自嘲的笑了一声,为自己这个时候还能自作多情感到悲哀。 见她无回音,萧元驰又道:“我不是说你警醒的不对,只是……” “随王爷怎么想,我都听。”殷皎皎缓缓道,“下回再遇见这种事定不坚持也不再擅自做主,以免打扰王爷的正事,令王爷烦恼。” 殷皎皎说的平静,语气里竟无一丝委屈和愤怒。 萧元驰心一沉,道:“方才你说怕他也怕我,怕他什么,又怕我什么?” 第六十四章 不再总看着您了 “怕他是对你不利的大敌,会要你的命。”殷皎皎道,“也怕你……现在就想让我给顾雪芝让位,要我的命。” “你都是哪里来的这么多胡思乱想。” 殷皎皎冷笑了一声:“王爷……方才你把我丢下时有没有想过,若是我没遇见他也没遇见你,不幸先一步遭遇了劫匪就再也见不着你了。” “不会发生那种事。” “为什么?因为我运气好吗?”殷皎皎吸了吸鼻子,“若是出了事,王爷会伤心吗?还是只觉我是自作自受不识好歹,然后转头便去迎娶下一位王妃?” “殷皎皎!” 按理,殷皎皎会反唇相讥怒回他一声萧元驰,但她没有。 她重又低下头:“王爷不爱听我便不说了。” 然后,当真不再发声。 微风悠悠达达的向前,不知马背上的主人握紧了缰绳。 萧元驰定会不高兴,他喷在她颈后的鼻息粗重,揽着她的手臂紧绷,但她不在乎了,失望山呼海啸般淹没了她,叫她想起上辈子那支羽箭射穿胸怀的疼痛,太痛了,痛的想再死一回。 她不打算再离间萧元驰和顾雪芝了,没什么用处,他今日能改了主意,明日便能再改回来,命仍是不保,何苦来哉? 自己的命该由自己做主,还是杀了他一劳永逸。 萧元驰不知这些,他只觉怀中人身子凉得很,大约是吹久了寒风,吹入了骨,一时三刻怎么也暖不回来,他烦闷不已,便将大氅掀起,将她整个人裹了进去。 殷皎皎总算有了反应,她僵住了,片刻后才放松,松也松的不彻底,虚虚的倚靠着,随时准备躲开的样子。 她对胡大勇都不至于如此。 是从何时开始,她和他之间有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墙?和她心里的那根刺有关吗? 难不成,她已经不再钟情于他? 这个念头一瞬闪过,叫他捕捉,令他错愕。 萧元驰从不错愕,所以他忽地一夹马腹,微风登时得令,奋起四蹄,全速奔跑起来。 有了如此骏马,城门自然转瞬就到,刚关闭的城门再次打开迎秦王夫妇入城。 到得驿馆,殷皎皎片刻不耽误的回了房,秋茗和苏正清先于他们返回驿馆,原是喜滋滋迎上,却见两人情形都不大对,他们对视一眼,各自跟了过去。 “王妃,您和王爷……” “不要提他。”殷皎皎疲惫的歪在榻上,将脸埋进臂弯里,“我累了。” “哦……”秋茗抿唇,倒了杯热茶递了过去,“那……王妃,我说自己行不行?” 殷皎皎没言语但也没拒绝,秋茗便自顾自道:“您与王爷走后,我便和苏副将以及亲卫们往回赶,路才走到一半,便遇见了王爷。” 她撇了一眼殷皎皎,继续道:“王爷自己一人骑马而来,和苏副将耳语了两句便走了,苏副将便改换了路线抄小路返回了驿馆,等了许久你们才回来,王妃,你们……是不是又吵架了。” “……” “王妃,方才你们走后,我听一位都督的亲卫说,那个特许是燕州都督给孙夫人的,他是顾将军的旧部,和孙夫人有些关系,还有……我听苏副将说,那日您酒醉,王爷……” 这小姑娘以为她仍在计较特许一事,殷皎皎皱着眉打断:“秋茗,我说了,别跟我提他。” 秋茗应声,终于什么也不说了。 …… 苏正清跟着萧元驰进了房,这房也是为他们准备的房间,只是萧元驰前些天一直和殷皎皎宿在一起,是以空置着充作书房,难得,今日他直奔此地。 “王爷,按照您的吩咐我已经着人去查王妃所说的那家林记铁器铺了。”苏正清道,“胡大勇的身份没什么问题,父母和出身都清楚明白,他出生在凉州城外谛戎的一个村落,父母在他十二岁那年迁居燕州,是本分的生意人,经营一个胡饼店。” 萧元驰疾行的脚步停下,沉声道:“不可能,区区一个胡饼店用不起镶着荡山红玉的短刀,而且殷皎皎的样子很奇怪,那人必定有大问题。” “王妃确实如临大敌的模样,但王妃从未来过边塞,甚少见到这么多胡人,会不会……” “不会。”萧元驰曲指敲击着花梨木长桌,“她对那人的恐惧是怕他杀她,如果只是怀疑身份,她不会怕成那个样子。” 苏正清不明所以,但仍点头道:“好的,哦对了,王爷,县主回来后便卧床不起,说是病了,拢翠来问,可以不可以叫董老去看一看。” 这并不是很难的请求,不想,男人眉头一皱,猛地的一拍桌子:“她那些或真或假的头疼脑热用得着董老?你脑子白长了,这么简单的事情还要问我?” 萧元驰很少发这么大火,哪怕是在战场,数倍于他的敌人兵临城下,苏正清也没见过他如此动怒,他浑身一抖跪了下来:“王爷恕罪,末将……末将当时就拒绝了,但……但到底是县主之事,末将不敢专断。” “她的事你不敢专断,殷皎皎的事你倒是敢!” 苏正清懵然道:“王爷冤枉,王妃的事末将更不敢专断啊!” “叫你送她回去,你倒好,又是帮她劳军又是帮她捉人,苏正清你何时姓殷了?” “王妃不愿回去,末将实在不敢强送,况且王妃的命令便如同您的命令,是您……”苏正清弱弱道,“是您之前交代末将的……” “……” “而且,王妃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帮您,她被县主那般奚落,末将瞧着都委屈,偏王妃转念便放下了只一心想帮您,末将实在不忍拒绝。 “顾雪芝奚落她?” “嗯……” 苏正清遂将白日发生的一切尽数讲出,他察言观色,见萧元驰似是被转移了注意,面上没有那么恼怒了。 “操持完劳军的布置,王妃可高兴了,说此番必定能让您欢喜,末将自是说您做什么王爷都欢喜,王妃却听伤心了,她问末将……”苏正清道,“这么多年,她做的事是否有一件真能令您欢喜,叫您……不再讨厌她。” “你怎么说?” “我说王爷从未讨厌过您。”苏正清回忆道,“大约是末将不懂安慰人,王妃只笑笑就不说话了,王爷,末将总觉得……王妃自那回从匪寨里被救回后……就变了许多,变得……” 他搜干挖肺想不出合适的词。 “变得心机深重。” “啊,对!”苏正清讲完,忙摆手,“不是,不是,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 “……”苏正清忐忑的看了一眼萧元驰,“末将觉得王妃像是想通了什么,不再总看着您了。” 第六十五章 您明明在意王妃 此话一出,苏正清更慌了,他捂住嘴,干脆摇头。 “不对不对,也不是这个意思。” 但萧元驰已经懒得再问,他莫名笑了一声:“如此也好。” “哪里好呢?”苏正清不解,“您明明在意王妃,时时护着王妃,又怎么会希望她不再看着您了呢?差使末将送她回城也不过是担心现在局势紧张,王妃的身份是最好的” “苏正清,你话多了。” 萧元驰语气不善,苏正清抿唇,不再言语。 …… 殷皎皎整晚都睡得不踏实,梦中时不时回到死亡那日,羽箭一遍遍插入胸膛,哥舒昭觉惊诧的脸在她眼前晃了一遍又一遍,大约他也没想到,萧元驰这么狠,连自己明媒正娶的王妃都敢杀。 她睡不踏实便只能早起,抱着双膝坐于窗下。 既然决定再杀一次,这次便不容有失,必得一击即中,让他再不能逃脱,显然,哥舒昭觉是最好的选择。 当年他捉她也是因为战事焦灼,他预料到败局已定,决定死也要带着杀父仇人一起死,这才想要用她逼萧元驰孤身犯陷,可惜,押错了宝。 这一世,他这么早就现身燕州城,若有机会提前斩杀萧元驰定不会手软。 可要如何利用,确是难事,最好还得无碍两国战局,但一个两全之法不是一时半会所能定下。 也罢,不论如何还是要再探一探哥舒昭觉的底才是,她这么想着,转眼天便亮了。 整整一夜,即便萧元驰回了驿馆也没有再踏入这间房,也是,他已经拉下脸说了两句软话了,她居然还不领情,依他的脾气,绝不会再妥协,反正她殷皎皎有的是办法自我安慰,过个三两天,又是郎君长郎君短围着他团团转了,何必费心? 殷皎皎自嘲的一笑,预备叫秋茗梳妆,然后,秋茗便心有灵犀一般出现了。 她乐呵呵报喜:“王妃,王爷说今日午后,我们要从城北大营启程继续前往凉州啦!” “你说什么?” 殷皎皎蹭的站起来,面如土色。 …… 萧元驰已经不在驿馆,天还未亮他便去了城北大营,恨不能起得比鸡早。 “王爷是从那间空房离开的,孙夫人称了一夜的病,他没有去看一眼。”秋茗快速的说完,睨着殷皎皎,见她没有动怒,松了口气,又道,“王妃,我着人又去了一趟林记铁器铺,那里的掌柜说……胡大勇今日因病休息了。” “他倒机灵。” “王妃还是怀疑他吗?” 殷皎皎没多解释,人都跑了,再无用了。 哥舒昭觉离开的原因很简单,应该是察觉了什么不对劲,昨日萧元驰那一箭,在普通人看来只是凶悍,在哥舒昭觉这种对手面前,几乎就等于是自报家门。 毕竟,秦王的箭技满大雍无人能出其右。 而萧元驰也不是傻子,当时没嗅出不妥,不代表以后不会,他虽不重视但也断定他不简单,毕竟没有哪个普通的年轻人面对萧元驰的一箭,还能如此从容。 这么一思量,他当然会跑,恐怕昨夜他回没回城都是个未知数。 到手的机会溜了,殷皎皎一时不知是喜是悲,她木然的攀上马车,再次赶往城北大营。 这日天朗气清,因着昨日劳军,营外的氛围有了明显的改变,殷皎皎倚着窗假寐,偶有闲言飘入耳中,似乎在说谁自罚了军棍。 “没错,就是秦王和都督大人。” “为何啊?” “说什么的都有,有说因昨日有秦王的人擅闯大营,秦王得负责,可都督大人也有失察之责,所以两人就一起自罚了。” “秦王的人?”那人思忖道,“秦王妃?不会吧,王妃只在营外并未进营啊。” “没准是县主。”另一人压低了声音,“我昨儿好像看到了,县主车马进了大营。” “要是县主的话……秦王就不必一起挨打了呀,县主是孙将军的人。” 这些士兵离东都远又常年训练备战,对东都的闲谈了解不深,并不知相比王妃,县主才离王爷更近,是以,两人陷入沉默,片刻后,他们断定,多半是王妃。 “听说是秦王主动提出自罚,啧,王爷也太严苛了,王妃又没真的入营,便是入了,谁会计较嘛。” “所以咱们大雍只一个秦王殿下呢,做大将军的就得这样!以前他做护国大将军横扫北境时,手上三十万大军,各个遵纪守法,对沿途百姓秋毫无犯,那北境三州能回来的那么顺利都是因为秦王的贤名啊!我姑父先前在三州行商,说起秦王淌眼抹泪的,我便知那些传说多半是真的。” 话题渐渐转去了赞美秦王以及哀叹东都贵人们对秦王的不公,话声也随着他们的离去消失。 殷皎皎在马车里坐起身,想了想还是掀帘看了出去。 城北大营与昨日无任何不同,在外头也看不得里头的人挨没挨军棍,她唤来秋茗,着她去打听。 不多时,秋茗回来道:“王爷确是挨了军棍,但内里如何,不清楚,不过王爷马上就出来了,到时您直接问王爷便好了。” 话音未落,营门便开了。 萧元驰和燕州都督有说有笑的走了出来,顾雪芝第一时间迎了上去,殷皎皎则刻意放慢脚步,落在后头,她狠狠打量了一番,萧元驰步履轻快,举手投足全无异处,莫非这军棍打的不实? 到得近前,正听见顾雪芝垂眸道:“封叔叔,今次累你如此,雪芝实在无颜再见你。” 燕州都督朗声笑:“事已经过了便不说了,还好王妃来的及时,用此法代了彼法,不然真用了那个办法,属实是叔叔对不住你。” “封叔叔何以这样讲。”她嘴上说叔叔,眼睛看萧元驰,“王爷,你……肯原谅雪芝吗?” 王爷还没回答,燕州都督先看到了殷皎皎,他忙招呼:“王妃,昨日你们走得早,不曾瞧见营里的热闹,一改这几日的愁云惨淡啊,全赖王妃智计无双。” 殷皎皎行礼谦虚:“都督谬赞,还是都督统兵有方,燕州城上下军民一心,是以,我只出了个主意,便有满城百姓响应。” 燕州都督被夸得开心,笑的更加爽朗,顾雪芝便在爽朗里,冲着殷皎皎行了个相当标准的屈膝礼。 “封叔叔说的是,雪芝也要多谢王妃。” 殷皎皎已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她道:“孙夫人何以这样讲?” 孙夫人头埋得更低,像是真的沮丧:“先时,我入营只知会了封叔叔,并未来得及知会王爷,严格论起来,有违军规,是以,连累了封叔叔和王爷替我受了责罚,若不是王妃及时赶到提议劳军,这罚甚至得当着全体将士的面公开执行,那雪芝便真的无地自容了。” 她抬头,含泪,满脸感激。 “多亏王妃,免了雪芝这一遭难堪。” 第六十六章 本王偏要在意 殷皎皎瞬间就明白过来,外头传言里为她受的军棍大概率是为顾雪芝受的,萧元驰治军甚严,要在军规和情感上找平衡便只有为难自己。 顾雪芝敢来她面前耀武扬威,凭的便是萧元驰的纵容和维护,是不是他给的特许,又如何呢?总归,他都会替她收拾烂摊子。 燕州都督听罢顾雪芝的话,顿觉古怪,可他是粗豪汉子,不知哪里古怪,只觉雪芝这样讲十分的不好,听上去像是王妃费尽心思倒给她做了嫁衣似的。 还好王妃并不在意,她淡淡一笑:“没想到还能顺手帮一把孙夫人也不枉我来回奔波了,孙夫人这谢我收下了。” 孙夫人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时懵住。 昨日她回驿馆后便得知日日宿在一起的那两人,竟是分开了。 她略略一想,便猜出定是因着劳军一事两人发生了争执,争执的原因更好猜,她比所有人都更了解萧元驰,知道萧元驰不会因为殷皎皎使劲浑身解数就心软,只要殷皎皎一日姓殷,身上一日流着殷朝宗的血,她和萧元驰之间就一定有缝隙,稍微一挑,便要崩裂。 昨日大概就是崩裂了。 那么,此时此刻的殷皎皎一定心不平气不和,三两句就能激的她犯出更大的错,至少以前,这样做屡试不爽,令她次次得利,何以……今次不同? “好了。”萧元驰不耐道,“此事告一段落,不必再提。” …… 直至城北大营远去,殷皎皎才收回望着窗外的目光。 萧元驰上了马车后便在她对面坐下,坐的笔直,她不讲话他便也沉默,殷皎皎看窗外,他便看她,看的毫无阻碍坦荡直接,像是赏玩什么瓷瓶。 殷皎皎便在这锋芒里艰难的装作赏风景的模样,直赏到眼睛酸。 最终,还是她先耐不住。 “王爷身子可还难受,要不要让董老过来瞧瞧?” 萧元驰面无表情道:“你在意?” 殷皎皎立即回:“不在意。” “不在意问什么?” 于是又是一阵沉默。 男人仍时不时盯着他,他始终坐得直,背不曾倚靠后头的软垫,偶尔扭动一下肩颈,蹙一下眉,殷皎皎从未见识过打军棍是怎样的情形,可从萧元驰的反应来看,大约和打藤条不是一回事,多半挺疼的。 她心里骂了千百遍活该,怎么不再多打几棍,打吐血才好,余光却不自觉飘过去。 “想问我为什么替顾雪芝受罚?”萧元驰一边仰头一边道,“还是在骂我活该?” 被说中心思,殷皎皎咳了一声:“不用问我能猜出来。” “哦,说说看?” “不过就是燕州都督特许她入营,被别人捉到了,军规在上,你不好放纵,只得以身相替。” “嗯,然后呢?” “然后?”殷皎皎想了想,“然后,你们或许是打算利用这受罚一事做点文章,但正好撞上我请林老爷来劳军,和你们的目的不谋而合,是以,也就不必公开行刑了。” “说对了大半。” “那还有小半是什么?” 萧元驰望着她,似笑非笑:“你在意?” 殷皎皎一噎,心道这人脑子被打坏了吧,怎么突然纠结起她在意不在意了?还是说他绕了一圈就为了绕出这个问句? 她支吾了半晌才道:“我在不在意对王爷而言重要吗?” “重要。” 男人答得很快,几乎没有思考,殷皎皎猛地一怔。 不想,萧元驰睫毛颤动,眼底竟也闪过一丝意外,他别开眼道:“到得凉州,我会让苏正清跟着你,若是想探访你母家旧事,吩咐他就好。” 话题转的极其生硬,但也算遂了殷皎皎的心,她嗯道:“那顾雪芝呢?凉州有孙府,她堂堂孙夫人总不会有家不回,还要挤在都督府吧。” 话一出口,殷皎皎就想咬舌头,这般小气的语句,怎么听都觉得在意的不行。 果然,萧元驰听罢,笑了一声,这笑听在殷皎皎耳里,毫无疑问是在嘲笑她口是心非。 她再也坐不下去,嗖得起身:“王爷你好好休息,我……我去骑马。” 萧元驰奇道:“好端端骑什么马?” “昨日王爷说的要罚我骑马跟车。” “你不是不认?” “我不认你就不罚的话,那昨日为何要突然把我扔下?” 萧元驰眸光一暗,竟是迟疑,殷皎皎遂继续道:“昨日罚了一半,不知你解气没有,若是没有,我这便去自罚也省的王爷再想新法子。” 其实她并无赌气的成分,更多的只是不想跌了颜面,软了心肠。 不想,这落在萧元驰眼里心里却又是另一番面貌,他一把捉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到膝上。 “铁了心气我?” 男人温热的气息拂过她后颈的绒毛,痒感沿着脊背下落,令人坐立难安。 殷皎皎挺直背,真心实意道:“没有。” 萧元驰捏住她的下巴将人转过来,见她面上确实没什么委屈之色,也就是说,她是欢欢喜喜想要离他远远的,哪怕要骑马跟车,丢个大脸。 他磨着牙,磨出一声冷笑:“好啊,王妃想看塞外风景,为夫陪你。” “陪?” 怎么陪? 殷皎皎没有问出口,因为萧元驰已经对着外头道:“正清,停车!” 车马在官道上停了一排,萧元驰拉着殷皎皎下了车径直走向车马的末尾,微风正悠闲甩尾巴,瞧见他们兴奋的哼哼起来。 苏正清和秋茗急急跟上。 “王爷,这是要?” 萧元驰睨了殷皎皎一眼道:“王妃,你说。” 王妃的嘴张张合合,最后小声道:“骑……骑马。” “此去凉州的路风沙颇大,周遭也无特别风景,何以骑马……”苏正清皱眉道,“况且王爷您才刚受了军棍,不宜颠簸,万一伤了内里就不好了。” “如此。”萧元驰挑眉,“王妃,可还要骑?” 她也不是非要骑,可偏偏见不得萧元驰扬眉的神态,好似吃定了她会因为顾忌他的身体状况,而选择放弃。 她果断道:“骑!” 言罢,她翻身上马,一抬下巴。 “王爷,身子要紧,您还是回车中好好休息。” 她又撇了一眼最前头的那辆御赐车驾,顾雪芝已经探出头来张望。 “或者,王爷需要软玉温香,孙夫人也等着了,您不必在意我。” 秋茗和苏正清已经感觉到气氛的微妙之处,他们大气也不敢出,只等着萧元驰反应。 萧元驰慢慢勾起一抹志在必得的笑,从容间,也翻上了马背。 “可惜。”他强行将殷皎皎揽入怀,“本王偏要在意。” 第六十七章 不死不休 车马重新出发,萧元驰纵着马与殷皎皎跑在最前头,从后头瞧,亲密无间。 自殷皎皎在城北大营外露了脸,风向陡然一变,不论是士兵还是有头有脸的大人对于殷皎皎这个王妃都称赞有加,令顾雪芝气闷不已,她倚在软靠上拧着手帕,拢翠安慰道:“也就外头瞧着亲密罢了,县主,我瞧着秋茗的表情,估计啊是在吵架较劲呢。” “她这回确实做的好,竟是将心用在了我想不到的地方,时机又掐的妙,踩着我给自己树起了好形象,今日我见封叔叔的态度,已和先前大不一样,这里天高皇帝远,她那些恶评和过往传不过来,若是继续下去,没准真会让人以为她是个合格的王妃,和七哥鹣鲽情深,到时七哥再想甩脱就难了。” 拢翠不以为然:“县主,您忘了,她姓殷,哪怕她真是个好的,在王爷这里,也只能是个坏的,除非殷相悬崖勒马,但殷相不会,那么殷皎皎不论做什么,就只能有一种结果。” 丫头说的这些顾雪芝都明白,也相信,只是…… 只是萧元驰不是个爱较劲的人,所有让他不舒服的人或事他通常会选择直接解决掉,而殷皎皎是唯一的例外,自打那次从匪寨回来,这个例外更加例外频出,竟隐隐有了翻盘的迹象。 “即便七哥心里头明白,面上却还得应付,我总担心应付久了,他会舍不得扔掉。” “您是担心王爷假戏真做?”拢翠道,“莫担心,县主,便是她的风评真的好了,便是王爷真改了想法,通通无用。” 顾雪芝眼波流传听出了意思。 拢翠捂嘴低声道:“那边已经确认,只等您一声令下便可行动,殷皎皎猖狂不了太久了。” “好。”顾雪芝赞赏道,“此番若能成,我也不白忍这么久了。” …… 殷皎皎缩在萧元驰的大氅里只探出一颗脑袋故作悠闲,可惜越往凉州越靠西边,满目苍凉一望无际,实在赏不出趣味,偏后头坐着瘟神,她不想认输只得硬赏,目不转睛盯着遥远的某一点。 “没想到,皎皎如此喜欢这里的风景?” “这里比东都开阔也比我少时的老家爽利,看久了颇畅快。” “记得你少时是随你祖母去老家庄子上住了几年,哪里来着?” “青城,靠近江南地界,殷家的祖宅在那边,那里水网纵横到处都是荷塘,雨打芭蕉这种东都的风雅事在那里很寻常,并不稀奇。” 忆起往昔,殷皎皎开了话匣,“我在那里一直长到七岁才回殷家,在那里,除了祖母无人管我,庄子上许多小孩子,玩起来身边总是呼啦啦一大帮伙伴,夏日我们比赛谁摘莲子最甜,秋日便抢着吃最脆爽的藕,我最爱吃藕夹,一吃便停不下来,祖母怕我肚子痛,便叮嘱嬷嬷,一次只做一点点,不想越发让我馋起来。” 萧元驰听到此处,道:“你馋的紧又没办法指使嬷嬷做,便想法子去庄户家里狐假虎威,让人家做,你再买来吃。” 殷皎皎诧异极了。 “你你你,你怎么知道?这个秘密连我祖母都不知道。” “依你的心性,想要的费尽手段也要得到,多半会如此,很难猜吗?”他笑了一声,“长得小鼻子小眼,哪哪都圆,居然是个执拗性子。” 殷皎皎呸道:“要按王爷这个说法,执拗的人岂不是要长得板板正正像根老树桩子才行啦?” “怪话。”萧元驰摇头,“哪里就如此非此即彼了,只是相由心生确有些道理,你见的人多了自然就懂了。” “哼,王爷见多识广,怎么还是没瞧出我来呢?” 她笑盈盈转头,差点撞上男人的鼻尖,萧元驰拢她拢的紧,他们靠的太近,一不小心便要重蹈先前的覆辙,她又慌忙偏转头避开。 那一瞬的笑意盈腮,灿若桃李,却只在萧元驰眼前晃了一晃便消失了。 他没看够,捧住她的后脑,迫她侧回来,沉声道:“你是意外。” 男人眼里漾着波光,炫目灼人,殷皎皎只觉心头一跳,突突的发热,她只得垂下眼。 “我知王爷的意思,明知你不喜欢还非要往你眼前凑,现如今更是占着你妻房的名分不肯走,实在叫你烦忧。”她冷声,“但没办法,事已至此,我也更改不得,王爷忍忍吧。” 萧元驰看着那片红唇开合,不由佩服殷皎皎实在出息,总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勾起他最大的火气。 他怒极反笑:“若有机会改,你要改吗?” 殷皎皎心下一凛,大脑飞速运转,这是什么意思?要和离?可皇帝赐婚的夫妻在大雍史上就没有和离成功的例子,他要做第一人吗?还是说,预备娶平妻,征求她的意见? 总不会……是要和她打个商量,叫她死的更有价值吧。 殷皎皎蹙着眉思忖,鼻子都皱起,萧元驰看在眼里,嘴角那抹笑益发森然。 “说话。” “额……”殷皎皎斟酌着道,“王爷要怎么个改法?” 萧元驰笑出声:“你希望怎么个改法?” 殷皎皎吞了吞口水,瞥了一眼萧元驰,男人笑的潇洒,眉间俱是和善,端的是一个好好聊天的姿态。 若是真能打个商量,大家好聚好散…… 不行!他想得美! 死生大仇说算就算吗?那她重生过来是做菩萨吗? 思及此,殷皎皎弯起眉眼,忽地攥住萧元驰的手,腻声道:“王爷,你既知我是执拗之人便不该这样问。”她勾起一个暧昧的弧度,“我与王爷,不死不休,可好?” 萧元驰片刻没有犹豫,俯身在她唇角,似是说话,似是轻啜:“好,你说的,不死不休。” 等下,他接受的这么愉快吗? 殷皎皎还未反应,便被萧元驰摆正了脑袋,她不得不再次目视前方。 男人愉悦极了,声线直往上飘:“这样走着太慢,景也赏得不爽快,不如我带王妃赏些爽快的。” “爽快的?” 殷皎皎话音刚落,萧元驰便一甩马鞭,顷刻,骏马飞奔起来。 呼啸的风迎面袭来,微风撒开四蹄一路向前,直如风驰电掣,殷皎皎会骑马,只是作为闺阁贵女,骑的机会不多,且都是训练有素的良马,不会跑太快不会尥蹶子,场地也局限,不像战马,广阔天地,冲锋起来吓人的紧。 殷皎皎紧紧抓住萧元驰横在她腰间的手臂,颤声道:“王……王爷……太快了。” 王爷兴致勃勃全没听见,她只得回眸,预备再吼一嗓子,入目却是一双明亮的眸子,以及一张意气至极的脸,恍如他们的初见。 那日,他骑着高头大马身披明光甲胄,在三月飞花的东都街头,迎着日光,好似天上地下尽在他的扬眉间。 她突然想,这或许才是他最真实的模样吧。 殷皎皎默默转回头,在这疾驰里渐渐得了趣味,如萧元驰所说,这是飞一般似的爽快,堵在心口的郁闷和纠结都被甩在后头,直奔无尽。 第六十八章 一声官人 他们就这样一路快马疾驰,天还未黑,便到了驿馆。 停下的当口,殷皎皎颇觉恍然,萧元驰率先下马,见她摸着微风的鬃毛一脸的依依不舍,笑道:“先时那般嫌弃它,现在倒是舍不得了。” “我才没有嫌弃它!”殷皎皎爱怜的摸着微风,“没想到,它听话起来这么厉害,真真飒沓如流星,是匹好马。” “官道平坦,跑的快且稳,许多好马都做得到,这不算什么,你若要看它的真本事,还得上战场。” 萧元驰说着抬手要接,殷皎皎也本能的要扶,可那慢了一步的自尊终于到了位,快马疾驰时没办法,不得不倚靠他,如今马停了,何必再和他有牵扯? 殷皎皎遂拂开道:“不必,我自己也可以。” 萧元驰闻言耸了耸肩:“好,你自己来。” 马凳已经摆下,微风也站的很定,只消翻身下马便可,奈何,问题就出在了下马上。 快马骑得时候是畅快,但若不常骑,身子很难受得住,坐在上头时不觉得,下来时,腰以下无处不酸软,她的脚尖刚触到马凳,整个人便往下扑,殷皎皎只来得及叫一声救命,便扑进了萧元驰的怀里。 软若无骨似的,扑的深入扑的扭捏,只差娇喘一声官人。 男人噙着一抹嘲讽的笑将她抱起,眉梢眼角俱是玩味。 “欲拒还迎的乐趣,皎皎算是掌握了。” 殷皎皎将头一扭,好半晌憋出一句:“王爷莫要血口喷人,只是好久不骑不适应罢了。” 萧元驰轻呵了一声,抬步便往驿馆走。 这座驿馆不比燕州的驿馆,是单独设在官道旁边,附近只有一个小村落,但却是距离凉州最近,也是大雍西北境内最后一座驿馆,因而,来往办事的住客比之燕州翻了一倍有余,萧元驰很快便被认出,开始频频有人与他拱手示意,萧元驰抱着人,没法拱手,便颔首以回。 那些与他招呼的人或是直接或是偷偷的往殷皎皎身上打量,探究的视线令人尴尬不已。 殷皎皎扭动起来:“王爷,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萧元驰双臂收的更用力:“消停点!若有个万一,再扑到别的男子身上,传去东都,你那可怜的口碑就真不剩什么了。” 殷皎皎一僵,便听耳后又一人拱手:“哎呀秦王殿下,您这就到凉州了,也太快了,诶,这是?” 那人扫了两眼,笑道:“王爷王妃感情真好。” 殷皎皎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她只切实的感觉到萧元驰心情很好,莫名的好,与先时,他突然发怒将她抛在荒野时一般,莫名。 上辈子没觉得这家伙如此阴晴不定呀。 因只有他们两人先一步到了地方,车马行李都在后头,萧元驰便不急于进房,而是一边与招呼的官员寒暄,一边顺势进了客堂。 临近晚饭时分,客堂坐的很满,殷皎皎颠了一下午,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边镇驿馆的风味偏胡风,大块肉大坛酒就着厚厚的白面饼子,很是豪爽。 他们寻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点菜上菜的功夫便听了满满一耳朵的风言风语。 “听说秦王殿下明日就到凉州了,凉州知州这几天紧张的跟什么似的,又是查抄又是封禁,啧,临时抱佛脚啊。” “不然如何,秦王的威名谁不知道,说是得罪了圣上遭了贬,可哪不贬偏往凉州贬,不就是觉得去年与谛戎的几场大战里凉州躲懒了嘛。” 说话之人喝了些小酒,有些肆意,他的同伴比他清醒,忙道:“话不能这样讲,凉州知州虽然不干事但也没犯大错,便是秦王来了又能如何?再者说,打仗嘛总有胜败,秦王不也败过吗,凉州又不是最拖后腿的那个。” “哎,我也不觉得秦王来了就能如何,他先前战功都在北边不在西边,自古强龙不压地头蛇,西北六镇尤以凉州最靠近谛戎,这里头的复杂之处……”那人抿了一口酒,“已经不是顾景清在的时候了。” 顾景清正是顾雪芝的父亲顾大将军。 二十多年前,他的军队便驻扎在此,如今六大边镇的防御构建,起初,也是他的构想,他后来参与了几分殷皎皎不知,她只知顾景清还活着时西北六镇固若金汤,谛戎那时被正当壮年的老单于率领,颇强横,却也屡屡在他手下吃瘪,不得已才挥师去了北边滋事。 他是萧元驰之前名副其实的大雍战神,如此人物,怪道死后多年,余荫仍能庇护后人。 “才吃了几口就不吃了,这烤羊腿不是你要的?” 殷皎皎回过神,见萧元驰执着酒杯悠哉的喝着,便道:“王爷,凉州的情况真那么复杂吗?” “边镇没有一个不复杂,敌对的两国,贸易的诸国,累累血债加上累累的血脉牵扯,哪一面都没办法简单,便说燕州城,你瞧见的那个伙计,他简单吗?” 提起哥舒昭觉,殷皎皎的弦又绷了起来,她道:“王爷,我今早又着人去了一趟那铁器铺,胡大勇称病没有上工。” “我知道。” “哦。”殷皎皎点头,继而又道,“你是知道我派人去了,还是知道他没有上工?” 萧元驰抿了一口酒,望住她:“都知道。” 他眼底叵测,不可捉摸,殷皎皎喉头一紧,心道,还好只是去探了探那铁器铺没做别的,出了东都,她所有的手段办法都打了折扣,这便是个明晃晃的警告,接下来若要筹谋,必得小心不被萧元驰发现才是。 “我没有在怀疑你。”萧元驰饮尽了一杯,随口道,“只是那胡大勇有大问题,我也要找他。” 殷皎皎嗯了一声,忽而一愣。 “你在与我解释?” 萧元驰倒酒的手一顿,差点洒出两滴。 他抬眸,讥诮道:“皎皎喜欢这样想,那便这样想好了。” 这不是在解释又是什么呢?殷皎皎想不明白他何以否认,但她也懒得再与他计较,她只担心凉州的形势若太过复杂,加之今后种种事端,要杀萧元驰恐怕会比想象中的还要费功夫。 她瞪了一眼:“王爷说不是便不是吧,左右,我不是解语花,素来猜不中你的心思。” 言罢她埋头吃起羊肉,像是又不高兴了,萧元驰却愈发的心情好,好到他自己都觉得莫名,眼见殷皎皎吃了肉又要拿酒,他将手一摁,摁住那酒壶。 “忘记董老说什么了吗?” 几乎是同时,门外砰的一声。 客堂的门被猛地的推开,一个戴着斗笠围巾敷面的男子带着冷风走了进来,这是西北行商常见的打扮,驿馆的客堂敞开门做生意,平日不止接待官员也有往来商贾,是以,算不得什么特别。 众人瞧了一眼便又各自说笑了。 独萧元驰没有,他眉头皱起,沉声道:“在这里等着,苏正清来之前,不要踏出驿馆半步。” “那你呢?” 萧元驰没有回答,他起身走向那名男子。 第六十九章 我与王妃的缘分深着呢 还未走近,那男子便已觉察,他没有落座,而是抱臂等着,在殷皎皎的角度,只看到两人讲了三两句话,看上去还算友好,不想,下一刻,萧元驰猛地伸手直扑那男子的面门,像是要摘他的围巾,男子自是不肯,脚尖点地便连退了数步,显然,是个练家子。 他们一交手,客堂所有客人都跳了起来纷纷闪避,殷皎皎本就在角落不需要再躲,便死盯着战局,思量着这男子身手不错,竟能在萧元驰手上过上几招不落下风,比罗香那个刺客像样多了。 若是他的话,定能在萧元驰分神的时刻一击即中吧,那么……有什么办法能让萧元驰分神呢? 再叫一嗓子? 可惜,萧元驰没给殷皎皎这个机会,他先是在骚动里扫了一眼这个角落,接着,一脚将那男子踹出了门。 这架便打了出去。 待得殷皎皎挤开围观的众人出得客堂时,外头已经空无一人。 萧元驰和那个男子都不见了。 热闹不见,人群一哄而散,独留殷皎皎倚着大门发愣,怪不得萧元驰要她不要乱跑,原来是他要和别的男人跑。 她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寻到了些打斗的痕迹,但没有血迹,想来在离开前无人受伤,她摸着下巴,隐隐忆起方才交手时萧元驰就不是为了杀伤对方而出招,他更想要对方暴露真容,莫非,是他的熟人? 月已初升,院中点起一串串灯笼,殷皎皎站在灯笼下等了一会儿,没等来苏正清也没等回萧元驰,她只能回到客堂,羊肉已经凉了,客堂的掌柜知她身份,殷勤的又换了一份热的上来。 殷皎皎叹了口气道:“罢了,先吃饱再说其他。” 她拿起筷子夹了两块肉,又要去拿酒,不料,这酒又没拿起来。 “夫人,你一个女子孤身在外,不该喝酒。” 哥舒昭觉一手按住酒壶,笑眯眯坐在了她的对面,原本萧元驰的位置上。 “很危险的。” 他道。 殷皎皎双目圆睁,诧异极了。 “你,你怎么在这?” 哥舒昭觉取了一个新杯子,拿起酒壶倒满一杯,他动作不疾不徐,很是从容的胡说八道:“那夜我回去后夜观天象,北斗向南,是重逢的预兆,是以,我来了。” “……” 殷皎皎警惕的瞪着他,手则悄然摸上了腰间的短刀。 哥舒昭觉抿了一口酒:“啧,好普通的烧刀子,秦王殿下是被贬官又不是被抄家,怎地连好酒都喝不起了。” 殷皎皎猛地起身。 “胡大勇,你想怎样?” 哥舒昭觉缓缓抬眸:“王妃真觉得我叫胡大勇?” 这类似真似假的试探模样,殷皎皎在萧元驰身上见得多了,一眼便能看透,她握紧刀柄,强迫自己镇定。 “我觉不觉得不重要,你叫什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位公子,若你是谛戎的探子,那么直接杀到秦王眼前不是个好法子,若你不是,我劝你早些离去,省得惹人误会,自身难保。” 哥舒昭觉默了片刻,道:“这把短刀好不好用?” “我还没用过。”殷皎皎顿了顿,“也不想用在你身上。” 哥舒昭觉忽而笑出声:“王妃,你区区弱女一名,如何用到我身上?” 殷皎皎咬住打颤的牙齿,依旧镇定。 “这间驿馆是大雍官驿,驻有大雍兵将,便是他们通通拦不下你,万不得已,我也可以命相拼,胡公子,匹夫之怒尚可血溅五步,弱女之怒怎么说也能见见血。”她屏住气,“我若出了事,秦王必不罢休,谛戎如今局势,真的是大打出手的好时机吗?” 哥舒昭觉的笑凝在嘴边,片刻后,他又大笑起来:“王妃还真拿自己当回事,好一个秦王必不罢休。” 他斜眼望住她,加上这回,短短两日他们见了三次,每一次,这个秦王妃都能叫他有新的感悟,她和传闻中差别很大,唯一不大的是,果真是个俏丽的小姑娘,合该刁蛮些。 “便是在这关外之地我也知晓,秦王只是奉命娶王妃并不爱重王妃,他心中另有他人。”哥舒昭觉眨眨眼,“王妃我说的没错吧。” 殷皎皎吸了口气,心道,真是梦回前世,上辈子这尊阎王爷也讲过类似的话,那时的她自是梗着脖子奋力反驳,拒不承认,得来了这厮好一番嘲笑。 这戳人心窝子的能力,哥舒昭觉还真是哪一辈子都没落下。 殷皎皎冷哼道:“你若是觉得没错还来找我作甚,绑了秦王的心上人秦王自是没了办法,正好任你拿捏呀。” 闻言,哥舒昭觉竟真的严肃起来,他思忖道:“说的是啊,那么秦王的心上人在何处,王妃不若给我指个道儿?” 殷皎皎眯起眼。 “你在开玩笑?” “不开玩笑,认真的。”哥舒昭觉正色道,“王妃,要不要再发个誓?” 殷皎皎半晌无言,哥舒昭觉便也耐心等着,周遭食客进进出出,偶尔有人看过来,却因两人都是寻常,无人在意。 “王妃不忍心?” “官道就那么几条,你自己不会打听吗?” 哥舒昭觉摇头:“打听不出,我官职不高人脉也不广,只能听谣传,得不到真消息,王妃,要说吗?” 未来的谛戎小单于可真谦虚啊,殷皎皎很想如此嘲讽,但她知道不行,上辈子,她与这人交集不多,主要是做人质被他这个绑匪囚禁威胁,没有太深刻的感觉,这一世几次三番,她只觉这人实在深浅难料。 不过,她可是和萧元驰周旋的人,倒也扛得住。 殷皎皎忽地一笑,笑的甜美。 “说便说嘛,你若有胆量,只消再等上一等,秦王心上人的车驾就会到达驿馆,随你处置。” “哦?” 殷皎皎干脆坐了下来,握拳道:“加油!绑完了我替你告诉秦王,绝对不会让你白绑!” 一直老神在在的哥舒昭觉终于有了一瞬的怔忪。 “王妃,你们大雍人最好虚礼,这种事便是心里想,嘴上也不好讲出来吧。” “胡公子那么爱听坊间闲谈,没听过有关我的故事吗?”殷皎皎微笑:“那些故事里的我嚣张跋扈,粗豪蛮横,可不是你心里以为的大雍人。” 哥舒昭觉愣了片刻,片刻后,他拍手笑道:“确实特别,比你夫君有意思多了。” 笑完,他起身。 殷皎皎忙道:“你要走?” “再不走……就要被你的激将法留在这里等着秦王殿下抓活的了,还是先跑为敬。” “……胡公子这话说的,好像你方才没有在设计激将我似的。” 哥舒昭觉嘴角略一挑起:“那就算我们打个平局,下次再战。” “下次?” “我与王妃的缘分深着呢,说不得还有下下次。” 言罢,他转身要走,刚抬步,又转回来。 “能遇见王妃这般妙人,我很欢喜,所以,送你一个小礼物。” “……” 殷皎皎警惕的盯着他,便见他幽幽道:“方才与秦王殿下大打出手的男子,与秦王的心上人有很大关系,王妃不若好好探探。” 第七十章 记挂的男人可真多 哥舒昭觉走后没多久,车马到了,殷皎皎旁敲侧击向苏正清打听那名男子但没有结果。 “不清楚,或是王爷的旧识吧。” 殷皎皎没有压声,询问苏正清时也暗暗说与一旁的顾雪芝听,但孙夫人只垂眸看汤匙,斯斯文文的喝粥,没有半分异动。 “罢了,我也是方才听人说那人应当做过官。” “做官?”苏正清摸着下巴,眉尾一动,“这样讲,末将就更不清楚了,对了,王妃,是何人与你说的,或者把他找来,细细问一问?” 苏正清明显已经清楚只是他装糊涂,殷皎皎余光扫向顾雪芝,淡定的孙夫人只在做过官三个字被讲出时,稍稍眯了眼。 殷皎皎心里有了计较,便道:“找不来了,他是胡大勇。” “胡大勇?”苏正清惊道,“他竟来了凉州?” “是不是要去凉州不好说,但……苏副将,此人神出鬼没,出身定是不凡,他是冲着王爷而去的,必得小心防范才是。” 顾雪芝终于放下汤匙,转眸而来。 “可从王妃的话语里,我只觉得这位胡大勇是冲着你来的,不然王爷与人争斗时,他为何不下黑手,反等王爷离开才坐于你的桌前,与你相谈。”她顿了顿,“你们甚至聊起了与王爷相争的敌人是何身份,这可不像是与陌生人能谈论的话题。” 顾雪芝看住殷皎皎,单纯极了。 “王妃,你们当真不是旧识吗?” 殷皎皎挑眉:“若说与谛戎人有旧,恐怕孙夫人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毕竟,您夫君的府邸就在凉州,说不得出嫁的半年里,你已有了三两个胡人朋友。” 顾雪芝眼里闪过厉色:“王妃真爱说笑。” 两人对视,各不相让。 殷皎皎确定哥舒昭觉所言不虚,他对她说那人是顾雪芝相熟之人,一个高傲的县主能相熟的必然不是普通人,若是男子多半有点官衔在身,是以,她便夹带了点猜测试探于她,不想真有了反应。 但即便那人真和顾雪芝有关系,又与她何干? 哥舒昭觉为何会说是礼物? 正思忖间,顾雪芝忽地一喜,朗声道:“王爷,你回来了。” 彼时,他们都在驿馆里一处独门小院中,萧元驰头顶着月光跨入院门,满身满脸俱是寒意,顾雪芝小步上前,还未上前便被这寒意冻住,停了下来。 “王爷你没事吧?”她道,“是遇见了难缠的敌人吗?” 萧元驰斜眸看她:“确实有些难缠。” “能令你都觉得难缠……”顾雪芝奇道,“莫非是什么缔戎大将?” “……” 萧元驰默了片刻,忽地道:“殷皎皎,发什么呆,过来!” 殷皎皎不在发呆,严格来讲,她在观察。 萧元驰的侧脸在月光下显露出一道明显的血痕,殷皎皎离得远不太确定那痕迹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 但顾雪芝离得近不该不清楚,按说她第一反应应该是关心这道伤口,可她没有,显然,她没有注意到萧元驰脸上的痕迹,她走神了。 她益发好奇那个蒙面男子到底是谁了。 萧元驰喊的突然,她愣了一下忙跑了上来。 “王爷。” 她看着他,一副您老有何贵干的懵然模样,萧元驰冷声道:“你是王妃她是王妃?” 殷皎皎不解,遂斟酌道:“应该是我。” “应该是你?” 萧元驰呵了一声像是被气饱了,他抬腿便往房里走,谁人都不知他这气来自何处,只能跟在后头。 殷皎皎跟的最紧:“王爷,你受伤了,那人身手如此了得,莫非也是军中人?” 萧元驰迈过门槛,闻声顿住。 “你倒很关心他。” 那自然要关心的,说不得就是敌人的软肋,她可得好好探探,但面上,殷皎皎故作无辜:“他伤了你,不该关心吗?” 萧元驰回过身,不冷不热道:“和你友好交谈的胡大勇要不要也关心一下?” 殷皎皎一惊,忙道:“王爷你知道啦?胡大勇确实也很需要关心,听王爷的意思,莫非你出去打了一架连他的真实身份也搞清了?他是谁呀?” “呵。” 萧元驰下颌绷紧,“我的王妃心里记挂的男人可真多。” 殷皎皎更懵了,还好秋茗听懂了,她忙道:“王妃,王爷受伤了得上药才是,要不要请董老来看看?” 萧元驰斥道:“看什么看,一点小伤。” 殷皎皎总算被点醒,是了,萧元驰受伤了,虽是小伤,但说不得兵刃上淬了毒什么的,没准已深入肺腑,药石罔医,她眼睛一亮,急切的拉住萧元驰。 “王爷快让我瞧瞧,都怪孙夫人,好端端问什么蒙面男子,让我也转了心思,你的伤最重要!” 她说着踮起脚尖要瞧那道血痕,胸口一摇一晃,都是殷切着急的模样,萧元驰看在眼里,说不得什么滋味,本要抽出的手到底慢了一步,便叫殷皎皎抱得更紧。 秋茗见王妃上道,喜滋滋去拿药。 王妃细细瞧那伤口,浅浅的一道,沁出些血点子,伤口处倒是锋利,但呈鲜红色,不像有毒的样子,若是再晚一点大约,要自愈了。 她不由失望。 “还好,确实……是小伤。” 殷皎皎凑的太近,萧元驰瞧不见她的神色,只觉她松了一口气似的,想来,是担心的。 “都说了不用看。”他捉住她乱摸的手,缓了语气,“胡大勇都与你说了些什么?他可有动手脚?” “王爷,便是小伤也要上药才是。” 回答的却是顾雪芝,她捧了药粉,细声细气:“王爷,方才雪芝不是不关心你的伤势,只是言语间着急了,担心你气坏了身子。” 听意思难不成萧元驰生气是因为顾雪芝没有第一时间关心他? 果然,萧元驰额角抽了抽,面上浮出一抹似真似假的局促。 啧,还以为是因为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原是这个,萧元驰这种不懂风情的家伙,大约,也只为顾雪芝起这种小心思。 殷皎皎心里呸了一声,益发觉得这个怀抱肮脏,她奋力挣开。 “孙夫人说的是啊,王爷,还是要上药的。”殷皎皎退后,拦下了同样捧上药粉的秋茗,“胡大勇所述等王爷你上了药休息好了,再说不迟,皎皎不打扰了。” 言罢,扭身便走,便是秋茗一个劲的劝,她也懒得停步。 先时心里总有期望,压不住一般往外冒,总叫她做出不切实际的举动,现下不会了,压不住也要强压。 不论能不能杀死他,至少现在,萧元驰这个泥潭她不要再深陷了。 第七十一章 不得穿今日之衫裙 当夜,萧元驰没有回房,他宿在哪里她不想知道,当强迫自己完全不去想之后,这一夜睡得出奇的好,一个梦也没有做。 原来,也没那么难。 翌日车马一早出发,她一上车便见萧元驰已然坐在里头看信,听得她坐定,他头都没有抬。 “王妃可休息好了?” 殷皎皎休息的很好,嘴角含笑:“挺好的。” 萧元驰等了等,没等到她反问一句王爷呢,他掀眼皮眺了一眼,殷皎皎今日换了身桃红色的衫裙,簪了支时新的桃花钗,双鬓鼓鼓,双眸亮亮,衬着她一张圆脸出水芙蓉般清甜,翘首以盼什么似的。 可凉州并非江南,没有山水亦无美食,远离东都,时时遭遇兵乱,她连寻常乐子都难找,盼什么呢? 萧元驰将信笺搁在一边道:“既然挺好,那便说说胡大勇吧。” 殷皎皎神清气爽的好心情咯噔一下跌了下来。 “也没什么可说,你追着那人离去后,他突然就出现了,然后……”殷皎皎想了想,发现哥舒昭觉十分奸诈,他们对话的内容毫无信息量不说,复述出来还有些古怪。 “然后什么?”萧元驰紧追不放,“你们闲聊的样子不止一人见到,但所有人都对我说,你们聊得很开心,是什么能让你与一个谛戎探子聊的如此开心?” 总不好说聊如何绑你的心上人,殷皎皎抿唇道:“还能聊什么,虚与委蛇罢了,他和我招呼,还尝了你要的酒,说你没钱了竟喝那么难喝的烧刀子,又试探我是否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哦对了,他已经认出你是秦王了。” “恐怕那晚就已经认出,他应当是跟着我们一并来到此驿馆。” “我也这样想。”殷皎皎道,“可我不明白,他如此见缝插针的出现又不真做什么,难道不会打草惊蛇,叫我们警惕吗?” “可见他很自信啊,多半姓哥舒。” 殷皎皎怔道:“你怎么知道?” “打交道多了,哥舒家的人祖传自信,那老单于便是因自负才中了我两箭,这位胡大勇显然也继承了这份自负。”萧元驰曲指敲了敲几案,“皎皎看起来并不惊讶,难不成一早猜出?” “没有,我很惊讶!”殷皎皎忙道,“我不比王爷,如何猜得出。” 萧元驰睨了她一会儿,幽幽道:“你有时颇有些小聪明,便是猜出也没什么,不必否认。” 殷皎皎警铃大作,头摇成了拨浪鼓。 “真没猜出来。” 萧元驰嗯了一声,没再多问,他道:“继续吧。” “继续就没什么了,左不过就是试探一番,笑我不得你欢心,我亦恐吓他,说你即刻就要回来莫要胡来。”殷皎皎顿了顿,“哦对了,他走前说了句很奇怪的话。” “什么话?” “他说……你追着走的男人和孙夫人很有关系。”殷皎皎抬眸,“王爷,是真的吗?” 目光交错间,萧元驰抬眉,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真假不论,你们交情不错,聊的颇深。” “这算深?” 萧元驰深深看了她一眼,道:“殷皎皎,到得凉州,苏正清和一队亲卫随你差使,我不管你要如何打发时间,唯有一条,不得犯险,不得去寻顾雪芝的晦气,不得……” “还不得什么?” 萧元驰勾勾手指:“过来。” 虽有疑虑,但马车之中属他最大,殷皎皎不情不愿的靠了过去,刚坐下,萧元驰便捏住了她的下巴尖,轻轻一提。 “不得扮未出嫁的小姑娘私会外男,不得夜不归宿,不得违反医嘱,不得……。”他垂眸,掩住眼底波澜,“不得穿今日之衫裙。” 这哪是一条,这分明是很多条,还是莫名其妙的很多条,殷皎皎听懵了,下一刻,唇尖便被啜了一下。 萧元驰极罕见的蜻蜓点水,点完,他道:“听清楚了。” “清楚。” “若是做不到……” 殷皎皎竖起耳朵,萧元驰恶声恶气:“我便绑了你,走哪带哪,令你牵马执鞭,端茶送水,做个随军丫头。” 王妃变成随军丫头,丢脸倒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要与他日日相对,那还怎么谋划,如何成事? 殷皎皎立马正色,竖起三根手指做发誓状:“王爷放心,我必做到!” 王爷牙关紧了紧,猛地将她抛开,再不搭理。 午后时分,他们抵达凉州。 凉州一众官员早得了信,迎接的队伍从城门外一路铺进城里,为首的乃是凉州知州沈如松,一个五十出头的国字脸男人,虽两鬓风霜但星眉剑目,看得出年轻时定是个美男子。 殷朝宗的门生大都才华和容貌并存,并非殷朝宗刻意如此遴选,而是要往上走,不论男女,拥有姣好的容貌总是最便利的,殷朝宗做过多年科考主官,尊他一句老师,成百上千,殷皎皎少时见过一些,沈如松在这些人里,论样貌是出类拔萃的。 殷皎皎想起离开东都时殷如玉的建议,想来,此人在能力上应该也是让殷朝宗放心的,何以……会在驿馆里传出那样的言论呢? 她心下疑惑,遂放了心思在他身上,不多时便知,这沈大人确实既能让殷朝宗放心,又能背上那样的风评,他就像个泥鳅一般滑不留手,说话从来只有半句,能不说死便不说死,开口便是夸,端的是一个谁都不得罪。 接风宴也料理的没有毛病,凉州最大的酒楼,一水的地方特色,不名贵但有意头,席间更是极尽谄媚,天上地下的好词往她和萧元驰身上招呼,连伉俪情深恩爱非常都用上了。 殷皎皎瞧着萧元驰偶尔皱起的眉头,心知他听不惯,并非只听不惯那些夸他们的瞎话,更多的是不惯这群人的做派。 前世,她到凉州比这一世晚的多,抵达后,萧元驰做都督已经有些时日,听说他一到任便大刀阔斧,及至她到时,凉州官场上下生生空了一半,那时,她不知他用了何种手段,只知此番整治给后头一系列事情埋下了祸根,叫他吃了大亏。 酒足饭饱,沈大人笑眯眯询问道:“王爷,军粮一事,燕州和其他五镇都有什么说法?” “第一批节省些几镇匀一匀,不日,第二批便会补上。” “有王爷在凉州坐镇,我等果然安心便是了。”沈大人微笑着招呼着另几位大人,“王爷这是瑶光酿,乃大月氏的国酒,便是在凉州这边境之地也难得见,今日沾了王爷的光,新到了一批,整整六坛,王爷,可否赏光,品尝一二?” 萧元驰执起杯盏,十分赏光:“诸位大人盛情,我又有如此好运,自是该品,只是这第一杯……”他望向沈大人下首第二席道,“我该先敬佟大人。” 佟大人受宠若惊。 “哎呀,王爷抬爱,这怎么使得。” “使得,若无佟大人私下与谛戎小王爷哥舒昭觉勾连,哪有如今军粮难筹的窘境。” 此话一出,举众皆惊。 第七十二章 枕边人才是你最大的敌人 佟大人手一抖,酒杯掉在桌子上,浸染了绸缎织就的鲜红桌布。 他勉强咧嘴:“王爷莫要与下官说笑才是。” 席间官员你看看我,我瞧瞧你,诧异之中,有人劝道:“王爷是不是听了什么闲言碎语?佟大人为官多年,押送粮草的活儿更做了十余年,从无错漏,在吏部也是挂了号的能吏,多半误会了吧。” “是啊,这回押送军粮本也是佟大人负责,谁料想,被那岑大人顶了缺,岑大人是殷相的学生,这两年在太子殿下那里又得脸,下来做番政绩自是无人敢拦。”知州沈大人观察着萧元驰的神色,“粮草遭劫一事,细究起来有许多原因,佟大人也是无奈呀。” 席间纷纷附和,不解和规劝的目光潮水般涌来。 萧元驰扫了一眼,再次看向佟大人:“你的风评如此之好,确实不能轻易冤枉了你。” 佟大人忙拱手道:“风评都是身外物,没做过的事再怎么污蔑下官也没有做过,下官寒窗苦读,科考入仕,为的就是为民请命,今次,下官斗胆一问,王爷如此说可有真凭实据。” 萧元驰敛了眼皮,缓慢的喝酒,没有立刻答话。 这姿态看着像是没有,那些帮佟大人讲话的人对视一眼,各自心里有计较,脊背也挺直了不少。 佟大人抬眉:“若无真凭实据,王爷便是想拿我来给您这新官上任,添柴加火吗?” 萧元驰仰头将杯中残酒饮尽,慢悠悠道:“真凭实据……王妃!” 王妃正屏息凝神看戏,被他忽地的一唤,忙道:“在!” 她应得是又脆又响,好似他帐下小兵。 萧元驰嘴角动了动道:“佟大人要真凭实据,你怎么看?” 这是什么鬼问题? 他新官上任给人下马威和她有什么关系? 殷皎皎扫视周遭,萧元驰这么一问,把所有的关注都问到了她身上,大家比她更诧异。 “咳,王爷……”她看向萧元驰,正巧他也回眸看她,又是那般叵测难料的神色,她没得来了气,道,“我乃后宅之人,看的东西或与诸位不同,信口乱讲恐有不妥。” “无妨,讲就是了。” 这厮是铁了心要刁难她,罢了,接招就是。 殷皎皎浮出一抹无辜的笑:“佟大人,王爷手上的真凭实据是什么我也不清楚,但……你得先解释解释你身上的真凭实据。” “我?”佟大人慌忙看了看自己,不解道,“王妃在说什么笑话?” “真不是说笑,您瞧。”她小心伸出一根葱玉手指,指向佟大人腰上系的革带,“大人的革带是上等牛皮制作,上头的金饰雕工精湛颇有风格,若没瞧错,应是梅山关家的出品,在东都,只一枚便价值千金。” 佟大人哼了一声:“此乃吾岳父所赠,他是梅山人,有些关家制作的金饰有何奇怪?” “哦?”殷皎皎没料到似得惊道,“这确实可以解释,梅山人百年来都追捧关家老号,家家有收藏。” 有官员见状嘲笑道:“王妃,佟大人大小也是个官,见王爷如此重要的场合,穿戴贵重有何出奇,您不会要说这就是真凭实据吧。” 他一笑,跟着好几个官员也笑了。 萧元驰没笑,他淡定的喝酒,沈大人也没笑,相反,他拧眉。 “大人莫急,关家的金饰你有来路,那么那个玉带钩呢?” 殷皎皎缓缓道,“我们后宅女子别的或许不懂,此类金玉的品类来路可是门清,您这玉带钩看质地看光泽看纹路,应是回鹘至宝格拉河红玉,回鹘还在时,此红玉除却进贡外便很少流落外邦,每一枚几乎都有迹可循,直到二十多年前回鹘被谛戎灭国。红玉的产地格拉河被谛戎占领,红玉就此成了谛戎至宝,他们王室自己都不够用,又和大雍不睦,不会上供,以至于,现今,此等宝贝是有市无价,几乎在大雍绝迹。” 殷皎皎话说的慢,一字一字往外蹦,讲的还是东都官话,在座无人听不懂,渐渐的都变了脸色。 “佟大人。”殷皎皎托腮,“你一个凉州清官,大雍能吏,可否告诉我,这么大一块玉带钩在哪里买的,本王妃也想买一块,给王爷雕个……”她勉强把墓碑两个字吞下,“雕个平安牌。” 佟大人原本淡定的脸已然风云突变,他踉跄着退了一步。 颤抖的手指着殷皎皎:“你血口喷人,这并非回鹘红玉!这是……赝品!” “赝品?”殷皎皎一拍掌,“好办,格拉河红玉要验真伪非常容易,此玉最大的特性便是嗜血,一度因为这个特性被回鹘当做邪物,佟大人不若将这玉带钩取下放进随便一碗鲜血里,浸上片刻,若是那碗血血色渐淡,便是真品,若是毫无反应,便是赝品,你若肯验,我便再无问题啦。” 佟大人胡乱的转动着眼珠,周遭原本支持他的官员们纷纷缩了头,唯有一两个小声道:“好好的接风宴,不好见血吧。” “无妨。”沉默多时的萧元驰站了起来,峥的一声抽出腰间横刀,雪亮的刀光里,刀尖点在了佟大人的肩头,“佟大人,放点血不会死,要不要本王来帮你。” 佟大人急促的喘息,半晌,一屁股跌坐在座位上。 萧元驰还刀入鞘。 “来人,带下去!” 话音一落,四面八方传来齐齐一声喝:“得令!” 几乎是瞬间,偌大一层八角宴客厅便被不知从哪里钻出的兵士们团团围住。 苏正清迈步进堂,向来喜笑颜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一挥手便又是几个兵士冲上,直接将佟大人从座位上架了起来。 他脚步虚浮走不了路,架着他的士兵只能半拖半扶,看着是大势已去了。 殷皎皎没料到萧元驰如此雷厉风行,直接在宴席上拿人,而依凭仅仅是她的一点猜测,殷皎皎生平说过许多话,但一句话便让一个边镇高官下狱,却是第一回。 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妙,不禁起身,小声道:“王爷,这样……没问题吗?” 萧元驰漠然看着被拖走的佟大人,冷声道:“你是不信我,还是不信你自己?” 一句话便将殷皎皎堵了个实在。 “萧元驰!我不服!” 在即将被拖出门的时刻,佟大人骤然挣扎起来,他失神的双眼突然有了力量,全是怨愤。 “谛戎春狩在即,你动我便是动凉州的根基!他日若谛戎真的来犯,你以为就凭你一个光杆都督就能抵御吗?” 萧元驰冷冷一笑:“这就不劳佟大人操心了。” “我不操心,我只想说。” 佟大人血红的眼一转,狞笑道,“真正令粮草遭劫的人姓岑,数月前还在东都做侍郎,他是你岳丈殷相最小的学生,太子殿下青眼的才俊,更是你的王妃殷皎皎的母家堂兄,萧元驰,你抓我们这些虾兵蟹将有何用,说不准你的枕边人才是你最大的敌人,到时,你腹背受敌还釜底抽薪,必会引火自焚!” 第七十三章 命悬一线 殷皎皎怔然。 军粮遭劫是两辈子都发生过的事,但上一辈子她知道时已经过去好些时日,她从未在意过这些细节,没想到,押送军粮的人竟是姓岑。 岑家除却她母亲这个主家还有些旁系,但树倒猢狲散,连祖母都说不知到底散去了何处,万没想到,兜兜转转居然也去了殷家,可父亲从未告知她还有堂兄在他手下做事,虽然他不是个慈爱的父亲,但也不至于如此疏漏寻常亲戚的走动。 殷皎皎怔怔然看着佟大人被苏正清一个手刀打晕拖了出去。 期间,席间一片死寂。 萧元驰回过身,殷皎皎忙看向他,那番话没对他造成什么影响,他冲着沈如松道:“辜负了沈大人的心意,今日这席面所有开销秦王府包了,望沈大人谅解,只是军粮遭劫是大事,我既得了消息便不好耽搁,早早处理了,对凉州也是好事,对吗?” 沈如松吞了下口水,奋力点头:“对对。”他搓着手起身,“多亏王爷王妃机警,不然还被那老小子蒙在鼓里呢,下官就说啊,岑大人既是相爷的学生,那不该如此不成事,原是有这般曲折,还好王爷公正,抓住了幕后真凶,免了相爷多少是非口舌。” 萧元驰对着这和事佬的姿态没有丝毫反应,他只道:“事实是什么就是什么,和是谁的学生谁的门生无关,沈大人,你也是饱读诗书之人,该明白吧。” 显然,萧元驰并不满意沈如松话里话外把他和殷朝宗联系在一起,沈如松会意,也不恼,仍是笑眯眯:“明白明白。” 宴席上捉了个客人,继续吃喝下去也没意思,众人纷纷告退,萧元驰率先离开。 殷皎皎跟在他后头,出得酒楼,马车直奔都督府,萧元驰倚着座塌闭目养神,殷皎皎瞥了好几眼,欲言又止。 “想问我为何拿你出头?” “嗯。” “你觉得呢?” “我想不出。”殷皎皎垂眸,其实,她有些猜想,只是不好讲出。 军粮遭劫前后的时日里,她听了无数说法,渐渐拼凑出了一些画面,这些画面里,牵扯的势力有很多,而相国和太子是其中主要的一股,萧元驰大约是觉得与其自己出头,不若把她这个相府嫡女推出来,自己人搅和自己人,将一池污水搅的更浑,方可乱中取胜。 她是绝好的利刃,绝佳的挡箭牌。 萧元驰颇有耐心:“好好想。” 殷皎皎绕着帕子:“你以前都不叫我碰这些事,如今倒是有兴致,难不成……是培养我做你的谋士?” “是个好想法,妻房做谋士,最是安全。”萧元驰不紧不慢道,“除非你如佟大人所说是你爹放在我身边最深的棋子。” 果然,她就知道,随便一句外人的挑拨就能叫萧元驰怀疑她。 殷皎皎下巴一抬:“你若担心,把我送回东都便是。” 萧元驰见她动气,缓缓睁眼,波澜不惊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三句话就想跑,若别人真的怀疑你,这般作为只会让别人的疑心更深。” “王爷若起了疑心,旁人做什么有用吗?” “有用。” 萧元驰毫不迟疑,“殷皎皎,世事自有天道不以你的想法为转移,这一路以来,你该明白,此后,再没有任性的余地。” “任性?”殷皎皎冷声道,“方才你莫名其妙拉我出来,说白了就是因为我殷家女的身份在凉州这个乱局里更好施为,我依你配合你,任那姓佟的污蔑也没有二话,萧元驰,我究竟哪里任性?” “……” “你和我爹不睦归根结底在于你觉得是我爹做了手脚让我嫁入王府,你大可以和他继续斗下去,不必拿我撒气。” “你这么想?” “我还能如何想,王爷可以教我。” 王爷没有回答,殷皎皎也没有继续发作,两人偏过头各看一边,沉默着回了都督府。 佟大人伏法,萧元驰还得审,接下来的时间全部耽搁在前院,殷皎皎忙不迭回了后院,顾雪芝抵达凉州后没有多做纠缠就去了孙府,是萧元驰亲自护送而去,是以,府内偌大后宅只得她一个。 夜半,她坐于廊下赏月,说是赏月实则是安抚后怕的心。 方才马车上的胡搅蛮缠是她装的,用来掩盖心惊。 事到如今,她终于想明白了萧元驰这一路以来的古怪,不论是他还是借由顾雪芝的口说给她听,他们都在告诉他一件事,她姓殷,是殷朝宗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女儿,萧元驰大约一直认定,她会被赐婚嫁入王府背后是殷家出了力,是殷家在两边押宝。 而现在,殷家显然已经决定重注哪一支,放弃哪一支,重注太子,放弃萧元驰,也同样放弃她,殷皎皎是弃子,但在萧元驰眼里却是一个相当危险的所在,要么除去,要么防范。 原来那致命的一箭背后,还有这种内情,倒也是,萧元驰不是会被儿女私情操控的男人,杀她大概还有一份不得不杀的原因在,除却让位顾雪芝,应当还有一分原因是夺嫡。 是以,他试探,他忽冷忽热,他突然不再如上辈子那般将她摈除在正事之外,而是拉着扯着,将她参与进来。 譬如,今晚的接风宴原不该有女眷陪同,但萧元驰送完顾雪芝就直接带她去了酒楼。 他在敦促她犯错。 一旦犯错,他便有了充足理由除掉她。 这才是他突然改了主意带她来凉州的原因吧,怪不得殷如玉会破天荒跑来与她说那样多的话,字里行间不都是在提醒,萧元驰不可靠,他会在凉州用你殷家女的身份做文章,设法害你。 想到这里,殷皎皎呼出好大一口气,心口一抽一抽的,生疼生疼,两世人,她从未用这般恶意揣测过萧元驰,她总有希望,所以总是失望,总是掉坑。 现在,真的这样揣测,便发现,一切好像都清晰了。 “王妃,外头冷,不若……哎呀。”秋茗道,“您怎么哭啦。” 殷皎皎这才发现眼角有泪,已然掉了一阵,脸颊湿了一片。 “无事,有点想家。” 她抹掉眼泪。 不日,萧元驰便会有一场泼天祸事,上辈子她没赶上,这辈子不能错过了。 “秋茗,白石关……离凉州远吗?” 秋茗想了想道:“不远,城北三十里左右吧,还没西郊大营远呢,不过那里地势险恶又是久战之地,很是危险。” 自是危险的,若没记错,萧元驰会在那里,命悬一线。 第七十四章 不怕她背叛您吗 萧元驰从牢房出来时已是午夜时分。 苏正清道:“王爷,王妃回去后,独坐廊下整一个时辰,瞧着很是伤感。” 萧元驰脚步一顿,片刻后,又继续往前。 “这种小事就不必讲了。” “哦。”苏正清点头,“您让我在凉州跟着王妃,若有情况及时上报,末将还以为这也算情况呢。” “你要是有你哥一半脑子也不会如今还是个副将。” 骤然被戳了心中痛处,苏正清垂下头:“可王爷,末将总觉得,王妃多半又误解您了,明明前些天,你们挺好的,” 萧元驰唇角微抿:“她终究姓殷,若是看不透倒不如这样来得好。” 苏正清不明白哪里好,好意全被曲解,难道不委屈?若是他,急都要急死了。 “若按那姓佟的所说,谛戎在凉州的经营已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且他们已经开始行动,不日定有大动作,王爷,您还要把王妃推远,这不是……” “腹背受敌?” 苏正清点了点头。 “您不怕她背叛您吗?她可是相爷的女儿。”他顿了顿,“我娘说……女子若是伤透了心,当初有多喜欢以后就会有多恨,王妃本就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若一时想不开误入歧途,那可如何是好?” 萧元驰沉默许久,直走到后宅院落才放缓了步伐,定了神,他才发现竟是不知不觉走到了殷皎皎的小跨院。 都督府不比王府,这个小跨院是真的小,房前只一方小花圃并两棵龙柏,青砖土瓦连梁上的漆画都简陋,在月色里,这院落显得格外寥落,不过殷皎皎不嫌弃,兀一踏入,她转了两圈,便筹划着在树下扎一只秋千了。 这姑娘真心笑时腮边会挤出隐约的小梨涡,比花圃里的春花明艳。 殷皎皎其实颇机灵,算得上是个能装会演,但先前在马车上,她演过头了,生气只是为了掩盖真实的想法,而那真实的想法是什么…… 萧元驰抬眸望月。 “误入歧途,我倒是真想看看她要入哪个歧途。” …… 接风宴闹了一鼻子灰,沈如松没回府而是调转方向去了知州府衙门,衙门里先他一步候着的还有好些人,各个神情紧张,只等沈如松拿个主意。 “大人,来者不善啊。” “素闻秦王铁面无情,我等也有准备,谁能料想他如此不按牌理出牌,这必定是要给我等下马威啊,大人,你得拿个主意,这万一他胡乱行事毁了西北六镇的安宁,可如何是好啊。” “就是,不是说圣上厌弃他了嘛,合该谨言慎行才是,何以变本加厉了?” 沈如松听得沉了脸。 “好了。”他道,“多大点事儿,不就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嘛,往年哪个有点心气儿的新官不是这个做派,至多,这个新官姓萧,权利更大些,但说白了都一样。” “哪里一样啊!”又失了耐心的同僚道,“沈大人,秦王摆明了要把凉州翻个底朝天,今日瞧着,王爷和王妃配合默契,莫非,殷相那边又改了主意?” 此言一出,众人更骚动起来。 “真说不准,这太子妃是侄女秦王妃才是亲闺女,相爷就算看不上这个亲闺女但到底血脉相连,说不得……面上向着太子,里头托着秦王呢。” 话音未落便是一片响应,沈如松再也停不下来,猛的一拍桌案。 声响惊得所有人都噤了声。 “听听你们说的是什么话!你们大都受过相爷的照拂或者提拔,即便没有随相爷做事也该了解相爷的苦心。”沈如松厉声道,“相爷是帮亲不帮理的人吗?” 见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纷纷低下了头,沈如松才缓了语气。 “秦王一向冷待秦王妃,说白了便是避讳着殷家,如今突然抬了她上来,不过是凉州局势,秦王不好轻易插手,便让殷家女打头阵,搅乱池水,自己躲在后头坐收渔利罢了。”他叹道,“你们都是为官多年之人,居然看不透?还自乱阵脚,预备让秦王看个痛快?” “沈大人所言……甚是!” 有人赞同,便有更多人一起赞同,紧张的气氛终于松弛下来。 “那如今佟大人已经被抓了,这秦王下一步要如何走,沈大人有头绪吗?” “秦王既然把王妃推出来做靶子,会不会,是他也不想把事情做绝?说不得拿佟大人耍耍威风痛快了,便不再深究了?” “对对,有理。”有人问道,“沈大人,你觉得呢?” 沈如松背着手踱步,闻言,皱起眉头,好一会儿才道:“未必,秦王做事一向跳脱诡谲,偏大雍四十万大军有三十万都认他,便是圣上轻易也动不得,不过……” 他捻着胡子,慢慢笑起:“不过,此种境况,殿下那边早有意料,便是秦王当真不依不饶也有办法应对,他用王妃下这第一步,我们为何不能用王妃反将他一步?” 众人大喜。 “有沈大人这话,我们就安心了。” …… 六日后。 “王妃,这便是曾经的岑家大宅。”秋茗指着凉州城南一处废弃的宅院道,“岑家祖宅在苍州,岑老爷因时常带着夫人去巡视各地的铺子,为了方便,六镇之中都置办了宅邸,以凉州这处最大,夫人住的最久。” “三年算久?” “除却祖宅,这里算是夫人住过最久的了,及至她举家嫁进东都前,她都在这里居住。” 殷皎皎看向这扇已然破败的大门以及上头漆都脱了的牌匾,道:“她变卖了几乎所有边镇的产业,除了这一处,是吗?” “是。” 这边秋茗应声,那边苏正清便和两个亲卫将大门推开,吱呀声刺耳难听,腐朽气自门内扑面而来。 秋茗挡在前头挥开浮灰。 “听说这里自夫人离去后再无人住过。” 尘封二十余年的老宅果真满目荒草萋萋,殷皎皎勉强在前院绕了一圈,见这里虽然荒凉,但或是因宅子用料上乘或是因有人照看,倒没她以为的那么破败,梁柱甚至没有太明显的开裂痕迹,廊前的落叶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多。 苏正清也发现了,他道:“王妃,此地在不久前应该还有人照看。” “一般来说,即便举家迁走也会留个老仆照看,以备日后返乡之用,秋茗,这里没有老仆之类的吗?” 秋茗摇头:“说是头一两年还有人在这里见过一个脸颊上有刺青的老妇人,后来就再没人瞧见了,应该是早些年有,这些年就不好说了。” 殷皎皎想了想道:“苏副将,劳烦带人将这里好好搜一遍,任何角落都不要放过,若有怪异,马上告知于我。” 苏正清得令,带着人散了开来。 待他走远,秋茗才凑上来低声道:“王妃,凉州确有一鬼市,说是那里头什么生意都能做,只是……可靠与否没得保证,其实你若是要查孙仲游之事,苏副将不是更方便?” “鬼市不可靠,苏正清是王爷的人也未必可靠。”殷皎皎道,“我疑心当年白石关一战孙仲游战死之事有内情,先悄悄查一查,省得惊动王爷叫他误会。” 秋茗了然,点头道:“好,我今晚便去鬼市。” “不。”殷皎皎四下看了看,确认无人,“你现在就走,若是晚上出府,都督府上下无数眼睛都知道你的行踪,那还叫什么悄悄查。” 秋茗叹服,听命离去,殷皎皎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才转过身,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第二次弑夫,她必会做足准备,力求一击即中。 “王妃!” 她刚想罢,便有亲卫从侧边的月洞门里疾步而来。 “何事?” 那亲卫迟疑了瞬间道:“西边花园一口井里发现了……死尸。” 第七十五章 你如今还姓殷吗? 井旁,死尸已被捞出,亲卫围了一圈,苏正清严肃道:“王妃,瞧着是个青年男子,至多三十岁上下,估摸着是习武之人,应当是被人击中后脑而死。” 废旧宅邸若是无人看管便很容易被乱七八糟的人私占,里头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殷皎皎只得道:“先报官吧。” 说话间便有亲卫被派了出去,还未回来,就又有人道:“王妃,下头还有东西。” 西苑花园如今凋敝荒凉,这一声唤不知惊起了哪里的乌鸦,嘎嘎的从枝头飞了出去,闹出好大声响,吓了殷皎皎一跳。 “什么东西?” “一具白骨。” 白骨很快也被捞了上来,殷皎皎到底还是推开了亲卫走上前去,大约是死的太久,骨头上已无残渣,白森森的缠着水草,便是不验尸,殷皎皎也看得出,这人断了腿又破了头,死的相当惨。 苏正清蹲下身研究了一会儿道:“王妃,此人应当是个老妇人,中过毒挨过打,到底是哪一种让她死亡,不好说,但生前应当很是受了一阵折磨。” “老妇人?”殷皎皎一怔,“该不会是看守此地的老妇人吧!” “回王妃,多半如此,您瞧,我们还捞上来了这个。” 亲卫递来一枚玉牌,年代久远又在水下沁了许久,这玉牌上的绑绳下头的穗子通通没了,只剩两个小小的孔洞,玉牌上的雕文也被泡的浅淡。 “缠在这具白骨的指骨上,想来应是这位老妇人死前拿着的玩意儿。” 殷皎皎将那玉牌反复翻看,莫名觉得眼熟,正待她细看,便听外头人声传来。 “王妃,知州大人来了。” 苏正清奇道:“废宅老院发现尸体这种事在边镇并不罕见,居然需要知州大人亲自登门吗?” 他无意的诧异令殷皎皎心下一紧,她忙道:“待会儿只说尸体,莫说玉牌,明白了吗?” 众人不明白,但纷纷点头称是。 还未待她再交代,沈如松便已快步迈入花园,与上回不同,今次,他一身官服,神情严肃,很有官威。 “王妃。”他先行向殷皎皎拱手,“尸体在何处?” 殷皎皎便抬手一指,顺便将事情略略讲出,沈如松一边招呼着衙役行动,一边听她讲,末了,他道:“如此,恐怕是这宅子年久进了贼人斗殴所致,至于那具白骨,也得带回衙门细查。” “劳烦知州大人。”殷皎皎道,“此事发生在我母家的老宅,日后若有调查结果,劳烦知会我一声。” 沈如松闻言便笑。 “这是自然。” 衙门的人既来了,殷皎皎便也不好再留,来到凉州已有五六日,萧元驰自那日捉了佟大人后便忙得不可开交,日日不是牢房便是大营,这倒让她得了闲,细细观察了凉州上下的局势,心里隐隐有了猜测,知道沈如松并非一个官场老油条那么简单,手底下定是有一批人跟随。 那日,萧元驰拉她出来现眼,已经令她得罪了这些人,上辈子,他们的反扑便颇厉害,这辈子,大概会捎带上她。 殷皎皎示意苏正清离开,不料,刚走到月洞门时便被堵住了路。 看门的衙役两刀交叉并不放行。 她心下一沉,便听身后,沈如松道:“王妃,循例,您得跟下官回衙门一趟。” 殷皎皎转回身道:“我所知道的都已经说了,沈大人若要细问,在这里不行吗?” 沈如松一阵衣袖,摆出官威。 “王妃恕罪,只是凉州衙门有凉州衙门的职责,这里是命案现场当然不行。” 苏正清眉头一皱,一步上前挡住。 “沈大人,你这规矩依的是大雍律例里的哪一条?” “与案件有关之人在案件未破之前都有义务配合衙门的传召与问话,苏大人是军中人,可能不清楚,州县办案皆是如此,或许不在大雍律例上写着但在坊间,上至贵人下至走卒都得如此。”沈如松悠悠道,“王妃要破例吗?” 话到这个份上,沈如松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必得将她请进衙门,殷皎皎定了定,笑道:“沈大人何必如此说,不就是去一趟衙门嘛,我去就是了,总归,大人也不会屈打成招。” 出得岑家旧宅,殷皎皎才发现外头竟是聚了不少百姓,说来也怪,这旧宅占地颇大前后几条巷子围着,因此这几条巷子常年没有人住,自然也就没有人烟,不曾想,一出事,人便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 马车在众人的围观里一路行至知州衙门,沈如松态度强硬但礼仪周到,下一步下车迎殷皎皎。 两人一路行至后堂,沈如松见苏正清寸步不离,便道:“苏副将,你瞧,这里是衙门的后堂正屋,前后都有衙役把守,你家王妃不会有事,不若你稍等等,本官问两句话便把王妃送出。” 苏正清不言语只看殷皎皎的示下。 殷皎皎笑道:“无妨,沈大人乃一洲父母官,只是秉公办事罢了。” 两人遂迈步进堂,里头倒是敞亮,几案上早摆了热茶并两盘点心,准备充分。 殷皎皎微微一笑道:“此间再无旁人,沈大人有话可以直说了。” 沈如松摆了个请的姿势,殷皎皎也不客气,就势坐下,捧起那热茶抿了一口。 “是好茶。” “素闻王妃在闺阁之中便爱碧螺春,恰好,本官府上有些相爷赠与的新茶,便想着给王妃尝尝鲜。” 殷皎皎长睫低垂:“先前来时,堂姐与我说沈大人是父亲的门生,叫我来了凉州之后若有麻烦或可倚靠,如今看来所言非虚啊。” “惭愧,也算不得门生,只是先时下官科考及第,二甲第三名,那年的考官便是相爷,虽名次不高,初时的官职也微末,承蒙相爷不弃才小有所成,这份恩情,下官没齿难忘。” 殷皎皎放下茶盏,笑道:“沈大人谦虚了,这里没有外人,有话,直说便可。” 沈大人上下打量,殷皎皎大约不记得,但他记得,这是他第二回见她。 上回见时,她还是未出阁的殷家长女,席间,殷相和继夫人谈笑,她妹妹殷三姑娘撒娇,还有客人不断的赞和,但都与这个嫡长女无关,她只安静的坐在末席,不吵不闹,非常懂事。 那时,她才十三岁,不料想后头居然会为了萧元驰做出那等荒唐事,是以,便是全天下都觉得殷皎皎是痴迷发昏了,沈如松不觉得,此女非池中物,不该眼皮子这样浅,必定有原因。 “王妃是爽快人,那本官也不藏着掖着,请王妃来是有些肺腑之言要告知。”沈如松放下茶盏,“大姑娘,你如今还姓殷吗?” 第七十六章 不过就是一个萧元驰 殷皎皎一愣,没想到这人还真是实在,有话也太直说了。 “我不明白沈大人的意思。” “大姑娘明白的,大姑娘只是装糊涂。”沈如松笑了一声,“初到凉州那晚,大姑娘是被迫配合王爷捉拿佟大人的吧。” “……” “不回答没关系,不论是不是被迫,下官只希望大姑娘明白,此事,并不是王爷开始重视你信任你的表现,相反,这意味着,他要彻底抛弃您了。” 殷皎皎骤然睁大双眸。 “沈大人,慎言。” “大姑娘,下官不称您王妃而称您为大姑娘,便是因为下官觉得您还姓殷,还是相爷嫡亲的女儿,下官实在不忍看你落入火坑,最终落得个令人唏嘘的结局。”沈如松面带同情,“正所谓一步错步步错,大姑娘嫁入王府一年,对此应该深有体会才是。” “……” “王爷与县主青梅竹马,被一道圣旨拆散,这份怨恨应当悉数洒在了大姑娘您身上,但撒气又有什么用,唯有奋力挽回彻底改变才是正途,王爷是我大雍足智多谋的战神,自是懂得,所以,他会筹谋,会等待,会对你忽冷忽热。” 若说先时那些惊讶还是装的,现在的惊讶已经带了两份真,殷皎皎不由叹服,这个外头传言只懂和稀泥的知州内里居然如此敏锐。 她急忙显露了几分慌张:“那,那又如何?木已成舟,他不认也得认,左右我做一天王妃便一天不会让县主进府,有本事县主便等着好了。” “哈哈哈哈。”沈如松大笑起来,“大姑娘到底年纪小,想法单纯,总把人想的太好,尤其是王爷,他绰号可是神屠,百姓心里连神都敢弑杀的人,对大姑娘你为何要讲情面。” 他忽然沉声:“只消寻个由头让你死在凉州,王妃的位置自然就空出来了,县主便不用再等了嘛。” 殷皎皎蹭的站起来,颤声道:“不会的!” “为何不会?”沈如松紧盯着她,“王爷已经开始动手了呀,大姑娘,你可知那佟大人背后牵涉多少人和事,不单是大雍的,还有谛戎的,是,佟大人确实和谛戎有牵扯,但他有分寸,其实不影响大局,只是生意上的牵涉而已,边镇之地,许多官员都如此,他并不稀奇,王爷多年在边关征战,此等事如何不知?” “你的意思是……” “意思是……他小题大做,看起来是为了肃清官场整顿军务,实际上,是为了抛你入局,成为众矢之的。” 殷皎皎懵然瘫坐下去。 “我从没想过……他会如此……” “哎。”沈如松长叹一声,“大姑娘深闺贵女家教森严,想不到外头这些险恶太正常了,太子妃会特意嘱咐您来找我,也是担心您着了道还什么都不知道啊。” 殷皎皎的长睫上挂上了泪珠。 “那,那我该如何是好?” 沈如松心知火候到了,他皱着眉似乎很是纠结。 “大人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你是堂姐和父亲信赖之人。”殷皎皎真诚道,“我自是同样。” “王妃如此说,下官便安心了。”沈如松缓步走至殷皎皎身前,低声道,“您想要的不过就是一个萧元驰,跟他是不是王爷,手上有多少雄兵都没关系,你只要他的人,对吗?” “王妃,一只鸟不听话,对主人恩将仇报,该当如何?” “如何?” “剪除他的翅膀将他投入牢笼,再不能高飞亦不能反抗只能指望你活,不就好了嘛。” 沈如松到底是科考出来的人才,思维敏捷,言语优美,颇有条理的讲出计划,字里行间十分鼓动人心,殷皎皎想,若非她已经重生好一段时间,大约立刻就要被他鼓动了。 当然,她仍扮做触动:“这样真的可行吗?王爷那般强横之人哪里是能任我摆布的?” 沈如松微微一笑。 “相爷早就替你想过,王妃,您若是愿意只需配合就好,其他的自有下官帮你谋划。” “这谋划……我父亲也知晓?”她诧异,“我还以为他并不在意我。” “怎么可能。”沈如松转过身望着门上雕着的如意合和纹,“为人父母者,便是嘴上不说,心里永远记挂着子女。” 身后人陷入沉默,沈如松耐心等了半晌,半晌后,他转过身。 殷皎皎似在拭泪。 “王妃,事到如今,你若不狠下心便是危局啊!” 殷皎皎轻呼了几口气,正要开口,外头响起苏正清的声音。 “沈大人,我们王爷着末将问您一声您的问询何时结束?” 他声音洪亮有穿透力,充满不耐的威胁。 沈如松眉头一皱,喃喃道:“王爷……难不成……秦王回城了?” “不可能,他今日一早便去了西郊大营,练兵持续三日,今日是第二日,现下正是午后,太阳还未落,正是操练的时候,怎可能回城?” 殷皎皎所说沈如松也明白,但……他朗声答道:“苏副将稍等等,马上就结束了。” 外头没有回答,像是安静下来。 “王爷警醒,这般与王妃相谈都要精心布置才可。”沈如松摇头道,“王妃,我们再想如此商谈,机会不多了。” 这是在催促她快些下定决心,殷皎皎缓缓起身,道:“沈大人,你确定明晚他就会出征?现下可是一点敌军的风声都没有,他为何会出征,还要取道白石关?” 沈如松想了想道:“下官在凉州多年,有些事,外来人说不准,东都也说不准,但下官,说得准。” “王妃。”他说着,又迈了一步,望定她的眼道,“一个毫无威力的秦王,即便想要娶妹妹做继室也娶不得了,他会彻底属于你,而秦王府也会尽归你的掌控,这不是最好的结果吗?你只要点个头。” 殷皎皎抿唇,下定了决心。 “我……” 噔! 是羽箭的箭尖破开门框上的木头的声音,这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厅堂里十分突兀。 沈如松和殷皎皎脸色俱是一变,他们几乎是同时看向大门的方向。 苏正清的声音再次响起:“沈大人,若您再不出来,我们王爷便要亲自来请你出来了。” 第七十七章 懂事的王妃 亲自? 这些日子,萧元驰早出晚归甚至不归,殷皎皎上次见他还是三天前,匆匆的一面连话也没有讲,他的阴晴不定消失了再次回归冷漠,她以为他已经失却了试探的耐心。 不想,突然从天而降。 殷皎皎望着那扇关闭的房门,心里明白,此时此刻,那人就在外头。 沈如松亦明白,他甚至明白,从西交大营到知州衙门有多远的距离,若是萧元驰是得了消息赶来,那几乎得是一秒都没有犹豫,立刻上马,还得是千金难寻的宝马方可在此刻赶到。 为了殷皎皎他居然可以终止练兵吗? 沈如松不信,殷皎皎更不信,但信与不信,他们都不能再耽搁。 “沈大人,今日你我该说的已经都说到了。”她淡淡道,“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 她缓缓抬起眼眸,看向沈如松,“若我猜的没错,岑家旧宅那口井中的男尸,是沈大人的手笔?” 斯文儒雅的知州大人一怔,片刻后,笑道:“大姑娘聪颖不减当年,没错,是下官,下官要见您又得瞒住王爷的耳目只能出此下策,那人不过是个死在街头的乞丐,可怜人,死了还能帮本官一把,本官定会厚葬于他。” “辛苦沈伯伯了。” 殷皎皎改了口,意思不言而明,沈如松暗自松下一口气,然后三步上前亲手推开了门。 门外,阳光普照,刺眼炫目。 苏正清站在最前头,后面是一众亲卫以及一队戴甲的士兵,再后面是与他们隔着半个院子的距离,所有人都再熟悉不过的男子。 他一身玄色衣衫,披白金色罩袍,革带束腰,腰间挂着一柄横刀,手上则执着一架弯弓。 见门开,他将弯弓随手一抛,抛给了身侧随从,大步上前。 亲卫和士兵们纷纷退让,让出了一条路。 殷皎皎怔了片刻,不待他招呼便急忙下阶,苏正清见她连根头发丝都没乱,登时安心。 他喜道:“王妃,王爷亲自来接您了” 话音未落,王爷就到了身前,殷皎皎忙敛眸。 “王爷。” “王爷!”沈如松也急急跑下台阶,一边拱手一边笑,“怎么还劳您回来了?哎,下官知道分寸,王妃绝不可能什么尸体啊白骨啊有关系,只是循例问一问罢了,您瞧,王妃好好的,有说有笑的。” 萧元驰确实在瞧殷皎皎,转眼又是六天过去,过得时候不觉得,过完了再见面,才发现,竟已有六天未曾好好见面。 他皱着眉打量,从插在发髻中的那支鹅黄色的小花钗到裙角绣着的蝴蝶,她倒听话,再未穿过那日的粉色衫裙,但今日这套淡黄色的也没好到哪里去,日头底下,明媚的不像话。 殷皎皎被他明目张胆的目光瞧得浑身不舒服。 “王爷。”她小声道,“沈大人确实只是问了些有关那两具尸体的事情,我也如实告知,别的再无其他,怎么还惊动了你?” “我的王妃涉嫌命案被知州大人抓回衙门,这个消息,现在恐怕半个凉州城都传遍了,身为你的夫君,你觉得,我不该来?” 殷皎皎一噎,心道,以前怕是我死了你都不会来呢,我怎么知道你如今想什么。 “我只是觉得……”她抿唇,“你不是去西交大营巡视去了吗,又不是大事,何必让你抛下军务返回。” 萧元驰冷哼一声,看向沈如松。 “沈大人好大官威。” 沈大人一抖,脊背躬的更狠了。 “王爷这话从何说起啊,下官真的是没办法。” “没办法?”萧元驰勾起唇角,“沈大人手底下那么多捕头不用,一发现尸体便第一时间亲自,赶赴现场,还大张旗鼓的将我的王妃押送衙门,凉州城的百姓今晚肯定得好好夸奖沈大人事必躬亲,公正严明。” 沈如松腮帮的肉颤动了一下,笑的有些勉强。 “这也是赶巧,几位捕头都出去办事了,独我闲着,而且又是涉及王妃的案子,一个不小心便是给秦王您招口舌,是以,下官才如此亲力亲为,望王爷体谅。” “体谅,沈大人在凉州城十几年,将凉州城打造成了如今之景象,做什么事定有考量。” “王爷谬赞,都是下官应该做的。” 真是老油条,殷皎皎心道,托词张口就来,一句话便能顺杆爬,简直比泥鳅还滑,假如萧元驰有耐心可能盘问到明天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她父亲手下……便是这种人吗? 萧元驰听笑了:“沈大人真是……” 沈大人故作好奇:“真是什么?” “真是成精了。” 听得此等阴阳怪气,沈大人的脸上仍没有一丝半点的怒气,他笑的更谄媚。 “只当王爷在夸我了。” “夸,必须得夸。”萧元驰踱了一步,“沈大人这般人才合该在御前大展才干,居然肯在这凉州城屈就十几年,真是可惜。” “哎。”沈大人老实的叹气,“东都能人多,下官算个什么呀,下官能把这凉州知州当明白了就算不白读圣贤书了。” “对,圣贤书。”萧元驰轻呵了一声,“殷皎皎。” 殷皎皎立刻应声:“王爷。” 王爷睨了她一眼,伸出手,掌心向上,殷皎皎会意,立刻牵住。 “我们要走吗?” “不然你还想在这里和沈大人吃晚饭?”萧元驰说着,将掌心里那只手握紧,她又贪凉,手是冰的,“几日不见就搞出这种麻烦,你可真是个懂事的王妃。” 说的好像是她把尸体塞井里似得,殷皎皎一边在心里骂骂咧咧一边跟着萧元驰往衙门口走。 “王爷。” 就在即将离开的当口,沈如松忽然开口,“下官,还有个问题,劳烦王爷解答。” “有话便问。” 虽这样说,但萧元驰没有停步,眼瞧着他即将带着人迈出那道大门,沈如松不阴不阳的声音再次响起。 “西郊大营离凉州府衙门距离不近呐,就算王爷您是在我与王妃见面的那一刻得知消息,立刻骑上骏马飞奔而回,也不至于这么快,难不成,王爷没去西郊大营而是在城里等着?” 殷皎皎头皮一麻,即刻明白了沈如松的言外意。 他想告诉她,萧元驰这几日的离开只是做样子,是为了让她放松警惕,坐等她犯错,然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她不由缩了下手指,然后,那只握着她的手就握的更紧,他甚至是半拽着将她往前一扯。 殷皎皎踉跄着往前,额头撞上了他的背。 “沈大人。”萧元驰侧身将殷皎皎收入怀中,“若你肯把臆测的心思放在别处,做出点像样的成绩,殷相或许会更重视你一些,而不是把你摁在凉州蹉跎一辈子,连老母亲过世都不得回。” 沈如松几乎卡在颧骨的笑,因这一句话瞬间消失。 第七十八章 你以为你很了解我 萧元驰再不停留。 他步子大,带的殷皎皎不得不小跑跟着。 外头停着马车,马车旁站着微风,微风的背上没有马鞍也没有马镫只一块毯子,苏正清拍着它道:“王爷,还是微风厉害啊!” 不想,微风嫌弃的晃晃脖子,把苏正清的手晃掉了。 苏正清悻悻的搓着手道:“王爷,王妃已经接回来了,接下来您是要回西郊大营还是回府?” 萧元驰没答他,他停在马车和微风之间沉默,手劲儿愈发大了。 殷皎皎吃痛,忍不住叫出声来。 “王爷……” 萧元驰这才一松。 衙门口原本围了许多人,因萧元驰的到来被驱赶,此时又有不怕死的凑过来瞧。 殷皎皎察言观色,心知这一番周折,萧元驰定是恼怒。 她试探道:“王爷,不论你如何想,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先回府,若你忙不能回府也无妨,我会一五一十告知苏副将,总之……” 她望住他。 “今日之事我也是一头雾水。” “呵。” 萧元驰迎着她无辜至极的眼道,“殷皎皎,你又想躲。” “我为什么要躲?从头至尾,我做错了什么?寻找我母亲过去的痕迹也是你建议的,我依言照做,不打扰你,便是你昨日不回府反去孙府,我也什么也没做,还不够贤惠体谅吗?” 殷皎皎退了半步,“王爷若是不信,便将我押进你们大营再审一回便是,王爷曾是刑部主事,定比沈大人精通刑讯。” 她话说的不讲情面,语气也蛮不讲理,莫说对面是萧元驰,便是任何一个寻常人大约也要被挑出火气,但殷皎皎知道萧元驰不是寻常人,面对如此挑衅,他反倒会冷静,或许会往相反的方向去做,更有可能,他忆起了之前她为他挡刀的情意,暂时放她一马,但总归不会再纠缠。 只要能拖到明日、明晚,按照沈如松的说法,萧元驰就得拔营出征管不得她了。 萧元驰果真面皮紧绷,眼底起了戾气。 “牙尖嘴利。”他冷笑,“才到凉州多久连我的行程都摸清了,皎皎的手段令人惊喜,还是说你已经盯上孙府,筹谋着想要做些什么?” 殷皎皎面不改色:“我当然要盯着孙府,以防孙夫人耐不住寂寞又不肯老实做寡妇了,作为正妻,这样过分吗?” 顾雪芝也是他的一大禁区,她要在这禁区里蹦个彻底,左右,他现在不动她定是因为还不到动的时候,所以,哪怕她蹦到天上去,他也会忍住。 情况再次如殷皎皎所料。 萧元驰牙关都咬紧却仍没有发怒。 到了这个阶段,差不多就可以见好就收了,殷皎皎遂别开眼做出伤感的模样,不再说话。 若意料不错,萧元驰会忍下怒气让苏正清带她回府,等待晚上或是明日,他冷静下来或是西郊大营的公事了却,他才会来见她。 不想,萧元驰的沉默比她想的更久。 他本虚虚握着她的手,慢慢的往上攀,不知在何时已经攥上了腕子,沉默时也没有松开,殷皎皎能感觉到他的指节微动,不知是气的还是气的。 忽地这修长的手指收紧,然后一拽,冲劲迫使她不得不转回头来,下一刻,整个下颌就被萧元驰捏住。 “殷皎皎,你以为你很了解我?” “什、什么?” “自以为是,自作聪明,自我感动!” “萧元驰!” 殷皎皎怒吼道。 萧元驰却比她更大声:“萧元驰三个字不是你的免死金牌!殷皎皎,我明明白白问你一句,这些时日,为何要躲我又为何怕我,你的装傻充愣到底要掩盖什么?与沈如松又当真只谈了旧宅命案之事再无其他?” 这一连串的质问直接将殷皎皎所有的装腔作势问没了,她后颈窜起一股寒气,他发现了?发现什么了?发现多少了?不对,他肯定没发现,不然不会这样问。 殷皎皎眨着眼,尽量压住恐惧道:“躲你怕你皆是因你心中无我,我不想讨嫌,惹你更讨厌,至于沈大人,我说了。” 她吸了气,“再无其他。” 闻言,萧元驰骤然失笑,像是无奈又像是气急。 “好,很好。”他朗声笑,“既然王妃那么想做我的犯人,便如你所愿。” 殷皎皎一怔,下一刻,萧元驰道:“正清,回大营!” 言罢,他直接将她扔进了轿厢,殷皎皎扑倒在地毯上,刚抬起头便见一副锁铐,寒铁森森,男人跨进轿厢半蹲下来注视她,满目冰凉。 “是你自己拷上还是我帮你。” 殷皎皎瞳仁一缩,惊道:“萧元驰,你……你当真?” “看来还得是我来。” 萧元驰二话不说抓起她的腕子将人提了起来,殷皎皎剧烈的挣扎起来。 “我没罪,你凭什么!” 萧元驰无视她的挣扎,熟练的将那锁铐扣在了她的腕子上,殷皎皎双手被困,只得拿脚踹,小小的轿厢里,车马又在奔驰,她一脚踹歪也不停,立刻又踹出一脚,奈何锁铐连根两指粗的铁链,萧元驰攥在手里,轻轻一拉便让她失了平衡,他干脆利落接过,死死扣住那纤细的腰肢,叫她再挣动不能。 “凭王妃自己的要求,怎么,敢说不敢认?” 殷皎皎怒目圆睁:“城北大营我都不能进,西郊大营就可以了吗?凉州都督,你要知法犯法还是徇私枉法?!” 萧元驰狞笑,猛地一紧那锁链,两人瞬间唇齿相对,殷皎皎甚至能在他的瞳仁看见自己的影子,如此近的距离,男人身上勃发的怒气好似一团烈焰。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生气。 白皙的面皮下是青筋鼓起,是唇角冷冽的弧度。 “私会家眷确实不可,但提审犯人就没问题了。” “你!” 殷皎皎辩不出一句,她以为他最是遵守军规,以身作则,不曾想,他可以耍无赖。 她不明白萧元驰究竟在气什么,方才的回答究竟哪里出了岔子。 难不成,他知道沈如松对她说什么?不可能,他若知道,不该是这样的反应。 或者,他真的是在瓮中捉鳖? 那他捉到了,该欢喜不是吗? 所以这也不对。 沈如松的计划明显跟即将到来的战事有关,萧元驰若是早知他们的计划,那就该早做行动,而不是旁敲侧击的试探。 殷皎皎眼珠转来转去,一时想不出所以然。 萧元驰瞧着,道:“还有什么借口?” 第七十九章 替为夫更衣 “王爷如果非要如此,我无话可说。”她抬眸,“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萧元驰沉沉的呼吸,离得近,殷皎皎莫名觉得那愤怒里夹杂着似有若无的悲伤。 男人的手指沿着脊背攀上后颈,轻轻一握。 “殷皎皎,这时候你倒不怕了。”他在她耳畔低声道:“我只要稍稍用力拧断它,便可叫你再见不着明日的太阳。” 殷皎皎寒毛都竖起,但下一刻,萧元驰松开了后颈,随之拉开了与她的距离。 “好好想想等下该说什么。” …… 王爷和王妃争执的情形经过衙门外的好事者一通传播,不到傍晚便已传的街知巷闻,自然,也传进了孙府。 “真的?” “千真万确,县主。”拢翠激动道,“据说是城南出了命案,不知怎的被她撞上了,知州大人便带了人进衙门询问,前后一个时辰不到王爷就到了衙门,不知打哪里赶过来,只知是一路快马疾驰,那马连马鞍子都没套,厉害极了。” 顾雪芝立刻明白。 “是微风。”她心有余悸的捂着胸口,“那匹疯马只听七哥的,也怪殷皎皎运气好,几次骑微风都是七哥带着她,不然那疯马对着她才不可能那么听话。” “多半是,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县主,他们吵的凶极了,围观的人离得远也能听到些余音,像是王爷在质问什么,殷皎皎回答的不好,王爷气的大吼了一声什么免死金牌。” “哦?”顾雪芝奇道,“七哥从未恼怒到如此呀。” “谁说不是呢,王爷最是冷静之人居然被她气到这个程度,后头还直接将她扔进马车里,瞧着离开的方向,不像是回都督府,倒像是要出城。” 顾雪芝听到这里,手中团扇停住。 “出城?那边就要行动,她这时候出城?” 拢翠点头道:“嗯,王爷今日本该在西郊大营点兵,明日才会结束,没想到竟为了那个女人中断了军务,真是前所未见,估摸着,这是要赶紧回去。” 顾雪芝听得不舒服。 “哪里是为了她,应当是他和沈如松这个老狐狸不睦,担心殷皎皎跟他拖后腿罢了。” 拢翠赶紧道:“县主说的是,县主不必担心,即便真去了大营早晚也得出来,便不出来,我们也有法子进去将她弄出来,再者说……谛戎那边……” 顾雪芝瞪了她一眼。 “无碍就好,此事一了,我便是下一任秦王妃,再没什么可愁的了。” 拢翠笑道:“正是呢,县主。” …… 到得西郊大营已是傍晚,马车没有遇到任何阻拦,直接驶进大营,停在了都督大帐前,帐前站着两个值守的士兵,后头则是两队亲卫。 面对此种王爷锁着王妃下马车,一前一后,既不像押犯人也不像牵手的诡异情形,大家素养惊人,纷纷面无表情,全当没看见。 苏正清也不发一言只跟在后头,殷皎皎垂着头伸着手,囚犯姿态做的很足,萧元驰不疾不徐走到帐前,士兵问安过后打起帘子,他才转身道:“去找你哥。” 这话是对着苏正清说的,说完,他手上用力,殷皎皎便连跑了两步冲进了大帐。 厚重的门帘放下,宽敞的大帐里只剩他们两个。 站定后殷皎皎是一步不肯动,她梗着脖子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王爷,要审便审吧。” “着什么急,害怕再过个一时片刻,就忘记之前说过的借口了吗?” “你说我是借口,那王爷。”她睨着他,“你不信的究竟是那些回答还是我殷皎皎这个人?” 萧元驰默了片刻,忽地一扯锁链,叮铃哐当的声响里,殷皎皎不得不走至他身前。 “若你有一句实话,我都可以信,可你没有。”萧元驰定定看着她的眼,“既来了此处便不急,我与王妃几日未见,思念的紧,王妃,这几日……” 他探身与她平视,想要看穿她的心肝脾肺肾:“你想过我吗?” 殷皎皎怔了片刻,竟是答不出一个字,该说不说,她确实没想过,自来了凉州,她忙得要命,东都的旧办法用不得便得在这边镇之地重新伸出触角,这并不容易,边镇势力盘根错节,她不能找官亦不能全然靠匪,非得先弄弄清楚再取个中庸之道,宛若走钢丝。 想当初被祖母逼着学刺绣都没这么累人。 已然累的每晚倒头就睡,哪还有功夫想男人。 而自从不想了之后,睡眠也踏实多了,梦都不发一个,一睁眼便是天亮,舒爽极了。 当然,这话不能直说,万一火上浇油了,不是自己找死吗? “你……希望我想你吗?” 萧元驰慢慢晕出一抹奇异的笑,似悲似喜:“殷皎皎,当你答不出时你便会反问我,所以,你的答案是不想。” “……我想了王爷一年,不,进王府前还有一年。”殷皎皎抿唇,“王爷在意过吗?如今我不想了,难道不合你意?” “不合。” 萧元驰答的果断,答完他直起身道,“不过,你总算讲了一句真话,可喜可贺。” 他抬步走起,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屏风前。 “方才急着去找你,该换的衣装都没有换,该做的事也没有做。”萧元驰慢悠悠道,“王妃,现在,先替为夫更衣。” “更……更衣?” “更衣。” 男人松开锁链,转回身,居高临下的确认道。 殷皎皎磨牙半晌,才恨恨道:“你不解开我的锁铐我怎么帮你更衣?” “殷皎皎,哪个囚犯像你这样讨价还价?若你不肯做,可以,和寻常囚犯一般去地牢蹲着,先关个七八天不给吃喝,想不想试试?” 若在以前,殷皎皎自问对萧元驰的性情有些了解,还能赌一把,但现在,她不敢赌了,谁知道这阴晴不定的疯子还会做什么,没得真饿个七八天不管饭吃,那即便他死在白石关,她也得殉葬了。 沈如松那条老狐狸定不会救她。 她压住气,挤出笑:“遵命。” 言罢,她伸出双手为他解革带,拖动着地下的锁链一阵叮叮当。 萧元驰倒也配合,知她不便,该举手举手,该转身转身,只是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一刻不移,宛若锋芒在背。 卸胸甲时,他道:“这几日寻你家旧事,有什么收获?” “苏正清一直跟着,你问他不行吗?” “不行。” “……岑家在凉州转手的老号不少,但许多已经不是原来的掌柜,没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唯有今日到了岑家旧宅有了发现。” 殷皎皎刻意将胸甲的抽带拽的凶猛,啪的一下打在他的肋下,萧元驰眉头蹙了一下。 “王妃下手真重。” “没办法,拜王爷所赐本王妃不方便,你忍忍吧。” “……发现便是那两具尸体?”萧元驰将卸下来的胸甲从殷皎皎手里抽出放在一旁,“尸体具体如何?” 殷皎皎不耐道:“王爷敢情是什么情况都不了解就跑来堵衙门了吗?” 萧元驰俯身弹了一下她的脑门,收获她愤恨的一记白眼。 “我的王妃深陷贪官的衙门里,你说,我除了即刻赶到,还有什么时间问清前因后果?” 第八十章 瞧不见萧夫人 他语气和缓,带着似自嘲似嗤笑的调调,莫名让殷皎皎心尖一颤。 她吸了两口气道:“一具男尸,应当是个年轻的江湖人或是乞丐,死期当在不远,另一具是白骨,是个老妇人,死于非命……我猜她大约是我娘走前委托照看的那个老妇人,不知为何死掉这样多年无人发现。” “这老妇应当有亲属,你娘既然没卖此处宅院想必有重大因由,老妇便是没人害,过个几年,身体撑不撑得住都不好说,总得有帮手,除非……你娘没想过一去不回。” “我也这样想,但线索太少,我只在老妇人手上找到一枚……”她突然抬眸,“萧元驰,这也算审讯吗?” “算。”萧元驰在她抬眸的一瞬间别开眼,他拍了拍腿甲,“继续,王妃。” 腿甲绑在大腿处,殷皎皎只得蹲下来,萧元驰肌肉紧实尤其是大腿,腿甲的绑带又系的紧,她凑近瞧解法,在萧元驰的角度来看,只觉那毛茸茸的脑袋在眼前晃,没得叫人眼晕。 他轻咳:“找到一枚什么?” “一枚玉佩,你要看吗?”殷皎皎抠开绑带的环扣,指骨隔着布料顶在大腿内侧的肌肉上,“我没给沈如松。” 萧元驰默了片刻才道:“看来你并不信任他。” “不过见了两面,别的不知道,至少知道这人油滑极了,如何信任。”她解开了一条,呼了口气,便要去解更靠腿根的另一条,还未触及就被萧元驰拎了起来,他眸光闪烁,语气不大平稳。 “腿甲我自己来,去拿衣服。” 殷皎皎莫名道:“马上就解下来,你又闹什么?别等会儿又给我安个偷懒的罪名,我可担不起。” 她说着便低下头要继续解,萧元驰再次扯她站起。 “没这个罪名。”他神色怪异,“听话,去拿衣服。” 男人实在有点古怪,殷皎皎狐疑着去架子上取衣衫,余光里瞥过去,忽地明白了。 这个混蛋,这种时候还能想那种事! 她没得脸红起来,尴尬的恨不得拧下他的脑袋。 衣架上搁着的不是战袍,相反,是白色常服,军营之中其实不常穿此类颜色,更不会用太名贵的布料,因为不实用,萧元驰练兵还未结束,为何要换这套? 她抱着衣服走过来,男人已经自己卸下腿甲,又褪去里衣,上身赤条条等在那里。 还真是更衣更全套。 殷皎皎默念忍耐,明日他就得踏上死路了,这才压下不满,抖开上衫,她托住萧元驰的一臂套上袖筒,顺势,转到后背,登时惊呆。 往日,床第间,偶尔会摸到,但那种事里,她根本无法分神,等意识归拢,人早就走了,是以,她从未这样清晰的看过。 男人背肌紧实,线条流畅,宽肩窄腰没有一处多余的虚浮的地方,但……伤痕累累。 他是回鹘与大雍的混血,皮肤比之大雍人略白,那些伤痕在这样的脊背上道道清晰,它们有深有浅,新伤叠旧伤,最新的刚结疤,五道明显的棍痕。 毫无疑问便是那日的军杖。 原来竟打的这样实在,实在到见血吗?那他为何还非要带她跑马? “怎么不动了?”男人道。 殷皎皎垂眼皮,将那丝触动盖下去,权当不知。 “你不生气吗?”她重新动作起来,比方才轻柔了些,“奋力拼杀出的荣誉,圣上说免就免,还把你丢到这水深火热的边镇做都督,便是有王爷的身份护身,天高皇帝远,地头蛇最大,你没有多少优势,相反还可能是所有人眼中必须尽快除去的大敌。” 萧元驰笑了一下:“到了此地已有多日,整日在外头闲晃,想明白父皇为何要把我丢到此地了吗?” “你到的第一天就给他们下马威,圣上要你来的目的,是为了整治西北六镇荒废的军务吧。”殷皎皎缓缓道,“听闻这几年,西北六镇屡屡出事,虽不大但奇异,圣上大约是觉察了。” “觉察什么?” “上层和谛戎互通有无,除了佟大人应当还有别人。” “比如?” 殷皎皎手一顿,道:“王爷,你是想问我,沈如松沈大人是不是也是其中一员?” “我不用问,我只想知道你如何想。” 萧元驰抖了抖双臂,将殷皎皎拉至身前,上衫敞着,裸露着一大片腹肌,殷皎皎遂拿起系带,道:“我想……他是。” “这是你和他交流后的心得?” “嗯。”殷皎皎想了想点头道,“我们确实不止聊了命案,沈大人是我父亲的门生,于情于理他都要问候我,言谈间,他觉得你是小题大做,因为佟大人的所作所为并不过分,虽然他贪,虽然他里通外国,但他胸中还是有家国的,关键时刻不会掉链子。” 萧元驰斥道:“鬼话连篇!” “是啊,都与敌国互通有无乖乖送军粮了,还要怎么掉链子才算掉链子?”殷皎皎嗤笑道,“但沈大人却觉得不是大事,可见,他一定干过比佟大人的所为更大的事。” 殷皎皎说着,系上上衫最后一根系带便要去拿外袍,刚一转身,人便被从后抱住。 她不得不贴上方才摸了个遍的胸膛,这胸膛紧贴着她的脊背,硬实的手臂箍着她的腰,热气四面八方蔓延而来,叫人惊慌。 “王爷?” 王爷在头顶轻呵:“说你笨也不算太笨,有点小聪明。” “我从来不笨,是你瞧不见,你只会瞧……”她哼了一声,没继续。 萧元驰接道:“我只会瞧孙夫人,瞧不见萧夫人。” 萧……萧夫人?他们之间从未这般称呼过,很奇妙。 那本就七上八下的心咚一下漏跳了一拍。 “你,你知道就好。” 闻言,萧元驰笑了一声,不是恼怒的,也不是嘲讽的,更不冰冷,而是温和的高兴。 殷皎皎没来由的想起赐婚旨意降下的半月后,他们大婚前的最后一次相见。 …… 从赐婚旨意降下到两人完婚,满打满算不过小两个月时间。 初听得圣旨,殷皎皎乐得几天没睡着,成日里傻笑不停,后来夏兰警告说秦王未必肯应,若是应了,何以还没正式登门? 一般而言,皇帝赐婚后,三日内,男方必得登门全礼,可萧元驰……整整七日毫无消息。 他军功赫赫正是皇帝眼里的红人,要拒绝确实不是不行。 夏兰乘胜追击,又道:“姑娘,没得王爷还以为是您强行要下的赐婚呢,秦王是什么人呐,哪里是任人摆布的,尤其他还那么……那么不喜欢您。” 殷皎皎彻底急了,说什么都要再见萧元驰,当面解释清楚。 她很快打听到,一群武将自凉州进京,很有几个是军中新星,萧元驰作为护国大将军请他们去乐游亭饮酒赏月,这种宴饮自是戒严,但夏兰颇有办法,竟是给了她寻了个舞姬的身份乔装进入。 此法很冒失,若是现在,殷皎皎绝对不会同意,但那时她急昏了头,想也不想便应了。 到了地方才知,舞姬是用来给顾雪芝的琴音伴奏。 夏兰悲痛的告诉她:“姑娘,听闻那位县主才是王爷心里头的人。” “是他那个义妹?” “是啊,真是寡廉鲜耻!”夏兰愤恨,“姑娘,多半啊,就是她不让王爷答应!” 第八十一章 把心挖出来给你看 奈何,她没听进去,那时的她对萧元驰信任极了,莫名觉得萧元驰若是真和顾雪芝有什么也轮不到她来缠他,是以她没有听从夏兰的建议,而是安安静静配合着乐声跳完了那支舞。 退场后,夏兰一个劲的抱怨她没有把握时机,抱怨的她心烦不已,一冲动便夺了侍女的差事捧了托盘给萧元驰送酒。 萧元驰是宴客的主人坐上座,顾雪芝似乎在下首末席做陪客,她上去时,萧元驰正与一位姓孙的说话。 “仲游此去凉州兼任都督,还是要多当心才是。” 那位将军笑道:“王爷放心,那是下官的家乡,没人比下官更明白如何兼任这个都督,王爷便瞧着吧。” 是很意气风发的声音,萧元驰听得高兴哈哈一笑,殷皎皎便顺势跪坐在他旁边上酒,她慢悠悠的摆酒,也没遮掩容貌,就为了让萧元驰认出来。 就在她的搔首弄姿即将惹得他转眸时,那孙将军又开口了:“听闻王爷不日便要娶亲,仲游怕是赶不上这趟热闹,今日借这个机会先敬王爷一杯,全当喜酒啦!” 殷皎皎手一抖,登时大喜,可喜完又害怕,只能紧盯着萧元驰。 萧元驰颇意外他这样问,一时没有作答,席间还有许多比这位孙将军更了解内情的人,纷纷打圆场。 “诶,今日是军中宴席,好端端莫要提这不相干的事情嘛。” “就是就是,小小年纪倒是挺好事儿,怎么不替自己想想,你也是时候讨一个小娘子了。” 殷皎皎记得顾雪芝似乎也说了什么,大约风趣幽默,席间半数都笑了,但她无心分辨,她只想等萧元驰的答案。 在哄笑里,她听到萧元驰道:“确有此事。” 此言一出,笑声即刻消散。 萧元驰拿起殷皎皎放下的那杯酒,晃了晃道:“聘礼已准备的差不多,不日我便会登门提亲。” 殷皎皎不由呆住。 下面哑然了须臾后腾地爆发,一众宾客热情起来,七嘴八舌的问:“未来王妃是怎么个形容,王爷可知晓?” “圣上亲自点了这鸳鸯谱,肯定是个才貌双全的高门贵女吧。” 席上大都是驻守边境的武将,对东都事听的少,自是少人知晓殷皎皎之前的恶名,但也有消息灵通的,嗤笑道:“高门贵女确实是高门贵女,不过……才貌双全嘛……这满东都啊哪里有比县主更才貌双全的姑娘?” 萧元驰听到此处抿了一口酒。 “是个……” 他垂眸,像是故意吊胃口似得没说下半句,席面上立时安静下来,巴巴等着这下半句,等了半晌,男人忽然笑了一声。 殷皎皎就在他旁边跪着,把那笑看的清楚明白。 嘴角微挑,双眸微眯,似是想到什么好玩的可爱的东西,是以,笑的暖洋洋,不含半分森冷。 她被那笑勾的心快跳出嗓子眼,然后,听他道:“才貌还是次之,这姑娘最有趣的一点是……” 殷皎皎呐呐道:“是什么?” 她声音不大,但席间安静便显得突兀,话一出口她就知道不好,忙低下头。 “王爷恕罪。” 她不知萧元驰有没有转头瞧她,只听得他道:“最有趣的一点……是胆子很大。” “啊?” 下面的孙将军听懵了,殷皎皎也懵。 萧元驰言罢,便拿起桌上的折扇敲她的脑袋。 “好大胆的丫头,还不赶紧下去!” 她急忙跳起,躬身退下,美滋滋的了相府,等了两日,萧元驰果真上了门,只是没再见她,便是她悄悄躲在屏风后头瞧,他也只当看不见,好似那一晚的那一瞬是她的错觉。 …… 现在,她再次听见那笑声,一颗心颤了颤,还是不免有了片刻的柔软。 “你,你笑什么……” “笑都不让笑,王妃真是跋扈。”萧元驰在她耳后说话,气息沉沉,“你是囚犯还是我是囚犯?” 提起这个就来气,那片刻的柔软立刻灰飞烟灭。 殷皎皎眉头竖起挣扎起来。 “萧元驰!有你这样审犯人的吗?” 萧元驰掐住她的腰猛地将她转了过来,从背对变成正对,感觉也骤然一变。 殷皎皎缩了缩脖子想要躲开,可呼吸相闻的距离怎么躲都是近在咫尺。 “你见过我审犯人?” “……没有。” “你被别人审过?” “当然更没有。” “那本王就这样审,皎皎忍忍吧。” 不但会耍无赖还会拿她说过的话来堵她,殷皎皎胸口起伏,愤恨不已,她奋力抬起手,将腕上的锁铐卡在两人之间。 “王爷还要审什么,快点审吧。” “你与沈如松的谈话除却佟大人,没有关于命案的部分吗?” 那是几乎没有,但殷皎皎不能说没有,她只能道:“简单问了两句。” “既看出沈如松的为人,对那具男尸有没有猜测?” 殷皎皎垂下头,为了洗清嫌疑,她刻意讲出些许真话应付他,目前来看成效不错,可若继续讲下去,以萧元驰的敏锐说不得就能察觉出更多,到头来没准洗白不成,反被他抓住把柄。 “有一点。” “说说看。”萧元驰睨着她手上的铐子,随口道,“多荒唐都行。” “那具男尸是被刻意抛进井中引我发现,发现后,我叫亲卫通知官府,岑家旧宅距离衙门不近,可沈大人来的很快,像是早就准备。”她做出犹疑状,“或许……” “或许,那具男尸是被他丢进去,只为找个借口将你带进衙门,私下见面。” 全中! 殷皎皎由衷佩服,她道:“王爷,这个想法我思来想去好久才勉强这样猜,你……你连那具尸体都没见过,怎地也这样猜?” “我虽没看见死人,但懂得活人,略一想想不难猜。” 萧元驰抚上她的锁铐,这锁铐颇宽大,重量也是所有锁铐里最轻的一副,但殷皎皎细皮嫩肉仍是受不住,拉扯之间,腕子被磨红了,她肌肤就是如此敏感,有时床第间稍不注意,便是红痕斑斑,瞧着像他做了多险恶的事似的。 他暗了眼眸:“沈如松对你客气是因为你爹,假若你爹在意你,他顾忌,会尽量保你,但若是你爹不在意,他便会撒开手脚利用你,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更不会投桃报李对你动恻隐之心,明白吗?” 殷皎皎嗯了一声:“我明白。” “嘴上明白没用,得心里明白。” “我心里明白。” “证明给我看。” 殷皎皎眉头一皱道:“这怎么证明,把心挖出来给你看吗?” 萧元驰不言,他握住那锁铐,突然倾身,猝不及防间,吻住了那片不讨喜的唇。 第八十二章 关进笼子里 他吻得和缓,安抚似的,唇尖熨到唇角,颇有几分情深意重的味道。 可钳制的蛮横,不许她逃开。 前一刻还在对峙下一刻接吻,殷皎皎再迟钝也明白,不论因为什么,萧元驰气消了。 令他消气没那么难只消说两句真话,可她上辈子句句真话,他又不听。 非到了这种时候才要她的真话。 她悲愤又难过,忍不住张口咬。 “嘶!” 萧元驰抽了气却不退,反吻得更深,非要拉她一起尝尝血的味道。 是了,对着这个男人,咬也无用,他若是有朝一日坠入深渊也只会拉着她一起下坠,毫无奉献精神,坏的厉害。 “做了犯人也不老实。”萧元驰在喘息间哑声,“就该把你关进笼子里。” “有本事……唔!” 这吻深了起来,堵住了所有不该说的话。 殷皎皎忍着气等着,可只等来手上的镣铐不知何时掉落在脚边,她没空看,被男人推着不住后退,莫名就坐上了用来宴客的小几案,那本是用来放茶盏点心的,至多再添个香炉。 现在放上一个人,颇有点孤立无援,岌岌可危。 萧元驰一掌撑在几案侧边,一掌控着殷皎皎,完全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萧……元驰……” 萧元驰已经触及她的颈窝,她浑身打颤,“你……你审别的犯人也这样审?” “呵。” 男人被逗笑,热气扑出,更难受了。 “论扫兴,皎皎真是一绝。” 殷皎皎见他要停,忙收拾起涣散的精神抵住。 “王爷答不出来?” 萧元驰缓缓抬眸,撑在她身后的手掌略微一推,殷皎皎便在那几案上晃了两晃,抵住他的手臂登时就软了两分。 他凑近,直直望住她的眼:“皎皎,以前到现在,有些事我从没变过,只是你不肯在意。” “什么?” 萧元驰没解释什么,因为帐外已经有了响动,听上去是有人来了,果真下一刻,便有问候声响起:“王爷,苏正卓到了。” “嗯,进来吧。” 萧元驰的衣服更了一半就停了,外袍还没披,殷皎皎趁机跳下桌,捞起外袍递了过去,哪怕有人进来,萧元驰也毫无自己穿上的自觉,他下巴点了点示意中断的更衣继续。 没了镣铐动作倒是方便许多,苏正卓掀帘进来时,长袍已经系好了带子。 这是殷皎皎第一次见苏正清的孪生哥哥,听闻他们自小便跟着萧元驰,苏正卓从文,苏正清从武,按理是两条路,但两人先后从了军,苏正卓虽从军晚但升得快,现下已是参军,多年来一直在外,几乎不回东都。 定睛细看,两人果真是一模一样的脸,连身高体型都相似,但却无人会认错,因为苏正卓浑身上下都是大写的斯文,步履是稳健的,面上的笑只淡淡挂着一抹,一身灰布长袍,灰布巾帽,一派文人风范,与他弟弟迥然两个风格。 苏正卓在距离萧元驰还有三四步的地方停下,拱手道:“王爷,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开始。” “人也齐了?” “齐了。” 萧元驰点头道:“好,你在这里看着,我和正清过去。” 言罢,他抽起一旁的革带就要走,殷皎皎捧着外衫道:“还没穿完你就要出门?” “足够了。”萧元驰一边把革带束上,一边道,“待在这里不要乱跑,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萧元驰没回答,他掀帘出帐。 “王妃不要担心,王爷……”苏正卓顿了顿,“很快就会回来。” 王妃一点也不担心,瘟神不在,她绷紧的精神终于可以放松下来,苏正卓颇贴心,见她坐下立刻送上茶水。 “帐内只有粗茶,府里的好茶还没来得及送过来。” 殷皎皎笑道:“无妨,劳烦你了,我自己来便好。” “王妃随意。” 苏正卓不多言,抄手站在一旁候着。 殷皎皎一边饮茶一边打量大帐,干净敞亮,就是没什么东西,陈设包括床在内都非常简单,唯有大帐中间挂着的一张巨大的地图最精致,一眼望过去便看见一个红笔画就的圈。 “这圈里是什么……”她疑惑出声,又忙道,“哦,我忘了,这该是机密,不用讲了。” “是白石关。” 苏正卓道,“对王妃您来讲,不算机密。” 今日第二次听见白石关,殷皎皎半口茶堵在喉头咽不下去。 “白石关……若没记错,大半年以前,孙仲游孙将军便战死在那里是吗?” 苏正卓半垂着眼皮,语气没有一丝波动。 “是的,确切地说是被从灵桐河谷一路战至白石关,最后全军覆灭,当时兼任凉州都督的孙将军出发时带走了凉州大营三成精兵,此战令西北边镇局势受到重创,至今难以恢复。” “如此惨烈,军心必定大受打击,凉州必得尽快以牙还牙方才妥当,如何没听见反击的消息?” 苏正卓笑了一声,殷皎皎也是随口一说,听得他笑,便有些虚。 “我对行军打仗之事不太通,只少时贪玩,听说书先生讲书提到些许,或许说的不对,苏先生见谅。” 苏正卓摆手:“不,王妃说的有理,像是读过兵法的。按理,确实该尽快反击,不用大胜只求成功,先找回军心别的都好说,毕竟行军打仗,军心是最重要的一环,可惜……” 苏正卓沉默片刻,似乎在犹豫该不该继续。 殷皎皎忙道:“不好说不说便是,我不过随口提起,苏先生不必当真。” “倒也并非不好说,王妃在凉州这几日走访可有察觉,此地和谛戎牵连甚多?” “察觉了。”殷皎皎道,“和燕州还有不同,这里谛戎人更像是主,反而大雍人是客,坊间也多传唱谛戎歌谣,偶尔听街里孩童笑闹,发现他们很憧憬谛戎的纵马牧歌。” “是啊。”苏正清踱了两步,“二十多年前,顾将军在时,凉州人乃是西北军里最勇猛的男儿,顾将军去后,渐渐地风气就变了,但及至五年前都还勉强说得过去,这五年几乎是极速下滑。” “可有原因?” “原因有许多,最主要的原因是……”苏正卓望向那张地图,“五年前,谛戎二皇子哥舒昭觉被封为定南王,王妃,谛戎的定南王迄今为止共有五位,负责除了打仗之外,吞并大雍的一切的事宜,这五年,他在凉州干的很好。” “哥舒昭觉?” 殷皎皎喃喃,“难不成凉州那些官员背后勾连的便是他?” “十成有九。”苏正卓叹了口气,“白石关惨败之后凉州无人主持大局,孙将军没了,他的参军被擢升都督,但这位参军是沈大人族中子弟,哪怕东都催促也有办法搪塞,有时,谛戎过境凉州,他只追不打,慢悠悠礼送出境,万一谛戎掉头来打,他便撒开腿跑回城中封闭城门,几次下来,莫说军心,将士们什么心都没了。” “这也太荒唐,我若是谛戎,见他如此不堪,还不如纠集重兵拿下这座城。” “是啊,但妙就妙在,谛戎没有。”苏正卓微笑,“王爷也是来了凉州才发现,比他先前预估的情况还要麻烦,是以,这些时日,便是他想,也分身乏术,没法回府看您。” 第八十三章 他装的? 不愧亲兄弟,随时随地要替萧元驰说一句好话。 殷皎皎闷闷嗯了一声,说了句我明白,心里想的却是……怪道沈如松那般自信,萧元驰不是强龙要压地头蛇,萧元驰是深入险境的远客,进了虎狼窝了。 凉州变得如此凶险,哥舒昭觉自然出力最多,但沈如松也功不可没,萧元驰定然十分厌恨他,得知他设计与她见面,不论他们谈论的是什么,原因充分不充分,他都必然会生气。 气她可能会识人不清,气她可能会背叛。 但以他素日的画风,若是疑心,可杀可埋可囚禁,原不必如此麻烦……显然,这一回,他虽嘴上凶狠,实际上并没有做什么,那镣铐甚至只让她的手腕略红了些,卸下后便好了。 苏正卓说着,拾起地上的镣铐掂了掂,笑道:“王妃莫怪王爷,若是他和颜悦色将你带进大营,反倒会惹出许多疑心,尤其是沈大人的疑心。” “你的意思是……他装的?” “正卓没有亲见,不好说王爷是不是装气恼,但……王妃您看。”苏正卓晃了晃那镣铐,“这就不是用来捉犯人的刑具,这是军匠制军备前,送来给主将过目的样品,用的是轻质的白铁,没有重量,接口处一道锁做个样子,这么一掰就开了,王爷是拿来吓唬您的。” 他说着,将锁铐放在殷皎皎手边的几案上。 “沈大人是相爷的门生,上回接风宴他没怎么与您说话,王爷便知他还会再找您,不论为了什么,于情于理,总得私下见您一面,原本王爷不预备管,但……他放不下。”苏正卓顿了顿,“王妃,您所见的王爷是大雍叱咤风云的战神,是朝堂上说一不二的秦王,或许也是王府里冷言冷语的夫君,但在末将看来……很多时候,他也只是个在乱局里疲于奔命的辛苦人。” 自与萧元驰相识,殷皎皎见过萧元驰身边许多人,但无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她道:“苏先生与我这些,王爷可知晓?” 苏正卓那从头淡定到现在的脸骤然尴尬起来。 “王爷不知晓,所以……王妃,劳烦帮下官保密,千万不能让王爷知晓,末将实在于您说了许多不该说的。” 说着,他拱手做求饶状。 “啊?” 此人一脸正经的做着如此不着调的请求,殷皎皎哭笑不得,“你,你胆子还挺大。” “一般一般,毕竟是对着王妃您嘛,小弟正清,这几日几乎是日日都在末将耳边唠叨您和王爷之间的许多误会,末将听得心累,这才……一个没忍住……”苏正清挠头道,“左右王妃……再怎么恼恨,总不想王爷死于沈大人之手。” 王妃摩挲着茶盏,嗯了一声,心道,这小子果然比他弟弟聪明,虚虚实实,说试探又像是在闲聊,很有几分王府张先生的风味。 “不说这些了。”她看向帐外,随便找了个新话头,“王爷还有几时回来?若还早,我想歇息一下。” 苏正卓忙道:“末将这就出去瞧瞧,王妃若要歇息,我即刻让下人过来收拾。” 言罢,他果断打帘出帐,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不多时便有几个年长的嬷嬷进来收拾,她们手脚麻利,瞧着像是附近的庄户,殷皎皎则站在那张地图前沉思,与白石关一并圈出的还有两处,相隔不远,是没听过的地名,她暗自记下,分析了又分析,没分析出所以然。 沈如松口中的计划其实很笼统,除却煽动性的语句几乎没有细节,可见,嘴上说的动听,但对她的警惕心一点不比萧元驰低。 萧元驰有一点说的没错,殷家女的名头不过只能让沈如松面上客气,内里如何,还要再看。 “王妃,一切都停当了。” “好,辛苦了。” “哪里哪里。”嬷嬷对视一眼,道,“王妃,药箱要现在准备吗?” “药箱?” “是,王爷受了军杖,瞧着都出血了,这可生抗不得,待会儿定要回帐上药的,既有您在,想必就不用军医施为了。” “他何时……” 殷皎皎顿悟,人在军中却要卸甲,原来是为了挨打方便,也是奇了,几日前才被打,现在又被打,上回是因为顾雪芝这回又是因为什么? 她颔首道:“准备一下。” 嬷嬷们应声而去,不多时便将药品和一应物品送了过来。 殷皎皎没了歇息的心,倒不是她担心区区十军棍就能打残萧元驰,而是萧元驰这一举动不论原因是什么,公开行刑定是为了教化或者警告凉州大营的兵将,谛戎的进犯随时可能到来,营中还是这般情况,实在令人唏嘘。 总之,绝不是因为她心中对他挨军棍的原因有所觉察。 她时而坐下时而又站起,苏正卓的话有一句没一句的跳出来,她再次看向那幅地图。 孙仲游先前便是在白石关大败而死,沈如松告诉她,萧元驰也会重蹈覆辙,为什么非得是白石关? 除却地势险要外,还有没有别的原因,以及,沈如松会这样好心,费心见面只为告诉她什么都不用做,专心等待一个好结果? 哪怕是她亲爹也不会对她如此好。 …… 傍晚时分,西郊大营的消息送了过来。 沈如松正躺在榻上,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为他揉捏额头,当年他纳她进门,为得就是这份手艺,是以,他阖眼假寐,已然飘飘如仙,可惜消息来的突然,打断了他的好梦。 “他自罚十军棍后,这事没完,又将营中颇有威望的参军、校尉乃至一些百夫长都拉了出来,例数罪状一一惩治。”来禀报的人道,“大人,我们的人这一波全被挖了出来,他撤了半数,又收押半数,大营现在乱作一团,消息全断了!” 沈如松眉头一皱,片刻后笑起。 “这是好事啊,如此操切惩办大营,后续的收尾功夫少则几月,多则几年,莫说谛戎要突然袭击他怎么办,便是往年那般,一月后东进春狩他也绝对应付不得,一群没用的丘八失了管制,除了乱跑还会什么?只他一个勇武,还能以一敌百不成?” 禀报那人没那么高兴:“可这一番操作很得军心,尤其是他这边撤,那边就封,并没失了管制,立刻就有人顶上,气氛那叫一个火热,大人,依老奴瞧,他提拔的人不是随便提拔的,明显,早有勾连,老奴担心……” “……担心……他早就盯上凉州且早有布置?” “对。” “大皇子那边准备的顺利,若他早有布置,不会现在也无动静。”沈如松思忖道,“唯一的问题,是殷皎皎让他带进了大营,虽然瞧情形……这两人是再无和好的可能,但……” 第一章 杀了他! 既然半年后就得被弄死,不如先下手为强! 这个念头在殷皎皎被萧元驰要了第三回时跳出来,一直挂在心头,挂到她疲惫睡去。 在这种事上萧元驰从不懂怜香惜玉,只顾自己高兴,肆意的攻城略地全不管她的感受,起初殷皎皎给他找理由,她想,这很正常,男子嘛,尤其还是他这般军中历练出的军汉,越是粗心越刚正。 直到那日,当她亲眼看见,他握着他妹妹那擦破皮的手高呼御医,她才发现,他不是不懂怜香惜玉,他只是不怜惜她。 也对,不爱,何来怜惜? 帐顶悬着的花鸟纹鎏金银香球,缭绕着萧元驰惯用的沉水香,殷皎皎艰难地偏过头,下一秒,愣住。 什么情况,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厮居然没走! 每次同房结束,萧元驰都是挥袖便走从不留宿,何以今日留了? 殷皎皎凝视着这张俊美的侧脸,忍不住想起那场要命的初见。 骁勇无畏的将军在一个香气扑鼻的春日得胜还朝,殷皎皎在不远处的楼台上眺望,一望就望进了心底里,从此只得一个梦想,那就是嫁给他。 为了实现这个梦想,她无所不用其极。 什么相府嫡女的体面,什么世家贵女的矜持,通通不要了,唯有萧元驰的一个眼神一句话才是最要紧的,只要他说喜欢,她便去寻去学,只要有他出现的场合,哪怕是场枯燥的法会,她也削尖了脑袋钻进去,凑到他身边,欢快的唤一声:“王爷!” 一天十二个时辰,她恨不能天天在他眼前晃,求他回头看一眼。 这份痴心遮不住藏不了,很快传遍了全大雍,街上随便抓一个说书先生都能来一段殷相千金追夫记,也曾有好心人来劝,说秦王殿下这般尸山血海里走出的男子,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你费尽心思也不过是勉强,倒不如及时收手,彼此体面。 但殷皎皎不肯,她偏要勉强,指望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萧元驰有一天能看到她的真心。 那一天来的意外的快,但看到她真心的不是萧元驰而是萧元驰的父亲,当今大雍的天子。 天子赐婚,将两人强行绑在了一块。 旨意降下那天,殷皎皎喜极而泣,只觉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子,不曾想,这会是悲剧的开始。 殷皎皎自嘲的一笑,重生前,她就是这般无可救药。 出嫁前一夜,祖母拐弯抹角告诫她,秦王强势有主意,即便嫁了到头来也未必有好结果。 但殷皎皎不以为意,她坚定道:“祖母,有没有好结果,我总得试过才知,再说,王爷的心又不是石头做的,只要我努力,定能焐热!” 带着祖母的叹息她进了秦王府,从此,没了安生日子。 秦王明里暗里的敌人多,作为秦王妃,她屡屡陷入危局,光被绑被俘前前后后就有数次。 最后一次,那位番邦将军道出了真相。 王妃,人家娶你不过是拿你当活靶子,还真以为是自己太弱连累他?你的秦王,心里从来都只有他妹妹宁远县主一个,就等着你死了给县主让位呢! 殷皎皎不信,她怒斥他污蔑,梗着脖子跟他理论,誓要为那顶天立地的好郎君正名,然后,然后……就被一箭射死了。 当胸一箭正中心脏,从后背直贯前胸,力透千钧。 殷皎皎愕然看向箭头处的标记,一个小小的驰字,古篆体,是萧元驰箭筒里的赤羽箭,工匠特别定制,唯有他能用。 毫无疑问,他一定是亲自拉开了那把山河大弓放出了这支羽箭。 咽气前,她看到了萧元驰风尘仆仆的上云履,耳边似真似幻传来他的呼唤。 皎皎! 除非情热上头,他从不这么叫她。 殷皎皎想要抬头再看一眼这个心硬如铁的男人,已然,不能够了。 再睁眼,人在王府,距离死期还有半年。 话本上都说,死过一次的人通常会变得平和变得释然,选择放手远离,殷皎皎货真价实地死了一次,方知,都是放屁! 作者肯定没死过,不然死生大仇要怎么释然?如何平和? 反正她不行。 回首前尘,殷皎皎自问没做过任何对不起萧元驰的事,他凭什么要她的命? 她已经默许他们之间永远有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妹妹了,甚至,她对他说了,若是实在放不下便将顾雪芝娶进来,她必会善待。 她不求他的爱了,只求,只求他能给她留那么一星半点的夫妻情分。 为什么? 为什么连这最后的一点期盼都不允许? 他就如此恨她,恨她至死吗? 殷皎皎轻吸鼻子,忍住即将滚出的热泪。 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 今日是嫁进王府后第五次遇袭,她在上山进香的途中被土匪掳去,索性,萧元驰离得近来得也快,她在地牢里屁股还没坐热,人已经出来了,算是有惊无险。 但下次,呵,可就没这么好运了。 掐指一算,距离被一箭穿心还有些时日,若是不想重蹈覆辙必得做出改变。 她是被萧元驰一箭射死的,想避开这个结局,要么是萧元驰不射箭,要么是她不被抓。 但以后呢? 她一日是秦王妃,一日便是堵在这对兄妹情路上的绊脚石,萧元驰上辈子会让她死在番邦给顾雪芝让位,这辈子难道不会? 她躲过了这回,难道没有下一回? 想到这里,办法呼之欲出,要想活命,唯有主动出击,先一步弄死萧元驰,永绝后患! 孀居的王妃总好过尸骨无存。 殷皎皎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萧元驰的颈子上。 那条颈子和下颌一起,组成了一条惊心动魄的优美曲线,曾无数次令殷皎皎心动。 但此刻,殷皎皎不心动,她死死盯住,开始在床上摸索。 情事开始前她正在沐浴,依稀记得曾以一根金簪挽发,萧元驰第二次要她时,那根金簪被晃掉了,应当就在床铺的某处。 她想要挪动身子又怕吵醒对方,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摸到那根簪子。 要命了!簪子的另一半被萧元驰压在了身下。 她只得屏息,再次挪动。 “嘶……” 浑身散架了一般酸软。 狗男人!她无声地啐了一口,无事,冷静,再小心一点!取出簪子,对准喉咙,然后快狠准的插下去,万事俱休! 殷皎皎暗暗给自己鼓劲。 升官发财死夫郎人间乐事,以后就做个封心锁爱的小寡妇,再养上那么七八九个面首,日子美滋滋! 簪子终于被抽出。 殷皎皎勾起唇角,睁大双眼,悄然举起了手。 萧元驰的颈子骨肉匀称,每每与她交颈缠绵,也会说两句令人脸红心跳的情话,让她以为,他也曾有过刹那真情。 殷皎皎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杂念。 不要心软,不要犹豫,面前这个男人杀死过你,你们之间只有你死我活,再无半点私情! 再见了,萧元驰! 「新书开张,一个偏酸甜的小故事,比上一个故事欢快很多应该,希望有人喜欢」 第二章 你要杀我? 说是迟那时快,就在金簪距离那条颈子还有寸许距离时,殷皎皎的腕子被攥住了。 攥住她的那只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同样的手,方才托过她的腰,摩挲过她的脊背,把她玩成了一滩水,殷皎皎再熟悉不过。 遭了! 怎么忘了这家伙可是大雍战神,哪怕还未清醒,身体也能先一步反应解决突发的危险。 真是脑子被门板夹了! 人家绰号“神屠”,十六岁便已横扫西洲饮马乌索河,如此身经百战的狠角色,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如何能够杀得死? 还好他是真睡着了,不然在她举手的瞬间,大概,就已经被他拧断脖子了! 眼看萧元驰缓缓睁眼,殷皎皎赶忙闭眼。 片刻后,男人略带慵懒的声音响起。 “你要杀我?” “……” “王妃?” 殷皎皎不动也不吭声,装的是个好死。 那声音里便又加了两分冷意。 “殷皎皎。” 殷皎皎好似刚睡醒般迷茫睁眼,定了定神才看向萧元驰。 “王爷!”看清人,她瞬间大喜,“你还在啊!” “什么叫还在?” “往日你从不……从不留宿的……”殷皎皎羞涩的眨眼,“何以……” 萧元驰双眸微眯:“想留便留了。” “哦,那……王爷,你为何要捉住我的手?” “这得问你。” “问我?” 萧元驰捏了捏她的腕子:“平白无故,为何要杀我?”‘ 殷皎皎骤然瞪大眼睛看向自己的手,无辜极了。 “杀你?王爷你开玩笑吧!” 这话一出口就落到了地上,萧元驰不接话只淡淡的看着她,眸光令人忐忑。 上辈子加上这辈子,这是殷皎皎第一回忽悠萧元驰,她没经验,摸不准这厮的脑子是不是和身体一样敏锐,但事已至此,唯有撑下去。 她瞧了瞧萧元驰又瞧了瞧那簪子,好一会儿才恍然。 “莫非,是因为那个梦?” “梦?” “嗯!我方才做了个梦,很吓人的梦!” 殷皎皎毫无心理负担的拉出了白日那个匪寨大当家,说梦中这厮欲对她行不轨之事,她顽强抵抗誓死坚不从,甚至拔出金簪要与贼人同归于尽! “王爷,太吓人了!”她撇着嘴耷拉着眼,嘟囔的声音里夹着哭腔,“你不知道,我怕那些山匪,更怕……更怕你不来救我……” 这波山匪只图财,不知被谁忽悠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结果就是全员一并入了土。 但在没入土前,殷皎皎委实煎熬过一阵,她说的是实话,怕的不是匪徒凶狠,怕的是萧元驰不在乎她的死活。 是以她免不得动了情,眼圈红起来:“没想到你不但来了,还留到现在都没走,王爷,我好感动!” 说完,立即扑了上去。 萧元驰一向不喜她如狼似虎的主动,如此这般定会惹他动怒厌烦,可不就脱身了? 殷皎皎盘算的很好,可惜,萧元驰不知是没有防备还是被她忽悠住,非但没推开她,反倒由她抱住,更是手一松,松开了她的腕子。 金簪滑落,她顺利扑进他的怀中,用他坚实的胸膛盖住了心虚。 胸膛下的心跳的很平静,听起来,她声情并茂的表演没给他带来半分动容,殷皎皎恨得牙痒。 半晌,男人的手落在她的肩头。 “匪寨已灭,你安心便是。” 他说着将她从身上扒了下来,翻身坐起。 地上大片的水渍沿着浴桶一路延伸到床下,翻倒的衣架下压着她的衫裙和他的披风,碎掉的白玉壶里还有红色的酒液,滴滴答答。 之所以如此不堪全赖萧元驰,每每沾染血腥他的性情便会变得格外阴晴不定,今日不巧,白日剿灭匪寨时开了杀戒,晚间他便来了兴致,将正在沐浴的她从桶中捞出,重生后,她有了拒意,反让他更有兴致,一次又一次,没休止似得。 殷皎皎身上只剩一件小衣,两条系带断了一条,剩下那条歪歪斜斜的挂在脖子上,堪堪遮住春光。 萧元驰收回目光,喝道:“来人!” 门外人立刻应声:“王爷!” 听声音是他的副将苏正清,看来这是要走,殷皎皎精神起来,往常两人同房后他大都会去书房过夜,顾雪芝搬来后,他有了新选择,时不时也去那边,这次大约也不例外。 总归,是要滚蛋了。 她不由喜形于色:“王爷要走了?” 萧元驰动作一滞:“不走。” “如何不走?王爷没有公务?” “处理完了。” “那王爷不要看书?” 萧元驰斜眸:“更深露重,看什么书?” 哇,原来他知道诶,那以前每每离开时找的那些处理公务以及看书的借口,怎么就找的那么丝滑呢? 殷皎皎磨着牙,无法反驳。 “你不想我留下?” “……” 先是刺杀再是赶他离开,萧元驰便是个傻子也能嗅出问题,以他的做事风格,得知枕边人怀有杀心定会先手起刀落干掉她,辛辛苦苦重生一回,若是连上辈子的寿数都没活到也太失败了! 殷皎皎忍下冲动,重重叹息。 “王爷何必这样问,自我嫁进来,你留与不留,从来……是我说的算吗?” 女人眉间有哀愁,似是当真在委屈,可惜萧元驰不吃这一套:“王妃谦虚了,为了你的一厢情愿,天子都要降旨赐婚,这份本事可不一般,说什么不算?” 殷皎皎的心不由自主抽了一下,这一年他们同床共枕,要多亲密有多亲密,但显然,这些不足以让他放下赐婚这根刺。 也是,为了顾雪芝,他会一直放不下。 “我不明白为什么圣上会突然赐婚,我也很震惊,我问过爹也问过祖母,他们也不清楚”殷皎皎咬唇,诚实无比,“王爷,在这件事上,我真的是无辜的!” 萧元驰默了片刻后,他猛地的逼近,一把攥住殷皎皎的下巴。 “这张脸看着确实无辜。”他坚硬冰冷的指腹碾过殷皎皎的唇角,“殷家女儿里就数你最能装会演,果真是你爹最得意的作品。” 殷皎皎再也不能按捺。 “萧元驰!” “令王妃委屈,是为夫之过,不如今日为夫便留下,好好陪陪你,如何?” 殷皎皎瞬间呆滞。 什么情况,他也重生了?还是被哪个孤魂野鬼附身了?无数念头闪过脑子,没有一个,是他可能回心转意了。 这厮到底想怎样?总不能是要拉着她严刑拷打一番吧? 局面僵持,殷皎皎不敢接话,萧元驰也充满耐心。 好在苏正清去而复返。 “王爷,西苑来报,说是……”少年迟疑道,“说是,县主头疼发作难受的厉害,要请大夫。” 萧元驰登时变了脸色,他没有半点犹豫立即松手。 “裴老先生到了吗。” “裴大人今日休沐,不若……请林院判?” 萧元驰闻言皱眉:“盖我的印登门去请,休沐何时都能休,雪芝的病拖不得。” “是!” 苏正清疾步而去,满脸都是晚半刻顾雪芝就要没命的急迫。 明明遭遇劫难的是她,被山匪恐吓威胁有生命危险的也是她,顾雪芝好好在王府待着,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半夜三更的,她突然就头疼的要死,必得太医署头号圣手结束休沐紧急出诊。 殷皎皎不意外,顾雪芝是这样的。 她一向柔弱不能自理,最擅长按需生病,巅峰时期三天病两回,真真假假,明眼人都看得出,独萧元驰看不出。 殷皎皎自嘲地一笑,但也许,他不是看不出,只是不在乎真假,就和不在乎她殷皎皎的真心一样,他不在乎顾雪芝的手段心机,反正都是可爱的。 眼看着萧元驰更衣完毕就要走,殷皎皎心底猛地一抽,下意识的,她唤出声:“你别走……” 话音未落便已后悔,糟糕,习惯了,几乎是本能的就想要挽留,又要自取其辱了。 果然,萧元驰披上大氅跨步而出,不耐烦的撂下四个字。 “不要胡闹。” 是了,受了苦楚的妻子央求夫郎陪伴个一时半刻,在萧元驰眼里是胡闹,但平平安安的顾雪芝假装头疼就不是胡闹,非但不是胡闹,还是耽搁不得的正事,需要他不管不顾的拉着全天下的人来陪她演戏。 殷皎皎用被子蒙住头,将自己蒙进黑暗里。 没关系,她不心痛,她不在乎,她不爱他了,她只想杀了他! 第三章 想弑夫就有人递刀 下人们得了令,一波收拾房间一波伺候萧元驰离开。 屋内的狼藉并没有让他们有特别的反应,大家习以为常,不会因为王爷和王妃的情事如此热烈而对王妃另眼相待,毕竟,隔壁侯府的世子也这么对他没名没分的通房。 彼时,天光已亮,殷皎皎不预备再睡。 “王爷也太不知道疼人了,怎么能这么对您呢,好歹,您也是王妃啊!” 丫鬟夏兰伺候她起身,对着她身上的痕迹大呼小叫,殷皎皎斜了她一眼,接过衣服披上。 “哎呀!”夏兰将手放在她额头上,“您发烧了!秋茗!” 另一个正在递衣服的丫鬟应了一声。 “快去请大夫,不,不对,先去告诉王爷!”夏兰哼道,“我们王妃才是真的生病了!” “等等!” 殷皎皎赶忙阻止,生怕晚一步秋茗就冲出去了。 人家病她也病,就算是真病也成了假病,西苑里正你侬我侬,她不躲远点还冲上去抢人,除了更招萧元驰讨厌外,毫无用处。 重生一回,上辈子的惨痛教训,殷皎皎不预备再犯一遍。 “秋茗,多半是风寒,叫大夫来一趟写个方子就成,不必惊动王爷,去吧。” 秋茗应声离去,夏兰诧异非常。 “王妃,为何不告诉王爷呀,西苑那边断根头发丝都得大呼小叫喊王爷呢,您刚正是个直性子,平时总与王爷斗气,总不肯服软,次次伤的都是自己,要夏兰说,您很该学学人家,该示弱啊就示弱!” 殷皎皎再次斜眼夏兰,她突然意识到,这丫头,其实暴露的蛮早。 上辈子她也是这番说辞,听得殷皎皎暖心极了,只觉小丫头当真知心人,斗不过顾雪芝可不就是因为自己为人太正直,不会顾雪芝那般虚伪功夫才不如她讨喜嘛! 呸! 她一点也不正直,这两年为了讨萧元驰欢心,她什么虚伪功夫没做过,装纯扮娇弱这招早用过了。 说白了,男人不喜欢你,哪怕你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在他眼里也跟天桥下耍把事的没区别。 如此简单的道理,置身其中的她不懂,置身事外的夏兰不该不懂,偏她非但不阻拦反倒怂恿,恨不得让她在萧元驰的禁区里蹦个彻底。 由此可见,此时的她已经背叛了。 可为什么呢? 夏兰是殷府家生子,自小同她一起长大,私心里,她是拿她当姐妹的,吃穿用度比寻常门户的小姐还好,及至后来入王府,她也一心为她打算,自己岌岌可危时仍记挂着要给她找一门体面的亲事,送她出火坑,谁能料想,有朝一日,她会在关键时刻背叛,害她断了一条腿,失了一个孩子。 殷皎皎抚摸着还没断的腿,心有余悸。 “王妃?您说句话啊!” “你的建议很好我会考虑,但今日还要进宫见淑妃娘娘,旁的事就先放放。” “您都这样了还要进宫?”夏兰不解,“不若借大夫的口将请安一事推了好了,左右,娘娘请您去也没什么好事。” 啧,真不愧是她的贴身侍婢,随便一句就说到了她的心坎上,若不是重生一回有了准备,她定会接一句有道理! 季淑妃,萧元驰和顾雪芝的养母,天子赐婚前,最致力撮合两人的人。 殷皎皎的出现棒打了她看好的一对鸳鸯,这仇结的是不深不浅刚刚好,上辈子,她三天两头宣她进宫叙话,说白了,就是不想她留在王府和萧元驰培养感情。 殷皎皎心知肚明,自是能拖就拖能推就推。 但今次,她想死季淑妃了! 记得大概就是这两天,季淑妃就会借口开枝散叶给王府塞美人,美人都是精挑细选的良家子,殷皎皎拒绝不能只得放进府中圈着不许她们见人,这般不贤惠的行为很快传到了季淑妃的耳朵里,她勃然大怒亲临王府,借着大办宴席的机会强行将美人们叫出来展示。 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宴席出事了。 美人里有两位刺客,打着献舞的名义刺杀萧元驰。 真是想打瞌睡就来枕头,想弑夫就有人递刀,自己杀既不安全也不容易成功,还是借刀杀人来的快乐! 殷皎皎忍着笑道:“发烧而已吃点药便好了,礼数可不能废,今日必得进宫给娘娘请安。” 上辈子,萧元驰平安度过这场刺杀是因为她奋不顾身挡了刀,这辈子,呵,做梦! 殷皎皎一边盘算一边沐浴更衣,迫不及待准备进宫。 不想,刚迈出门就兜头撞上了苏正清,对方还未开口,殷皎皎立即明白。 避子汤,每次情事过后必备的存在,不论床上有多热烈多默契,下了床,萧元驰态度坚决,那就是,她不配与他有子。 殷皎皎曾为此痛苦许久,如今,她先一步将托盘里的避子汤端起来,话不多说,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如此豪迈的举动直接把一众人等惊呆了。 “王、王妃,您……” 殷皎皎放下碗,一瞥托盘,奇道:“怎么还有一碗?” 苏正清呐呐道:“王爷说……” 殷皎皎不想听王爷又说了什么,她再次端起碗一饮而尽,绝不讨价还价。 “废话就不用说了,我喝也喝了,若是再无旁的事,就赶紧回去复命,别挡道。” 苏正清望了望天,时辰尚早,此时过去怕是宫门都没开,王妃什么时候这般有孝心了? 他迷惑极了,回去复命时仍感叹不已。 “一饮而尽?” 萧元驰从书架前转过身。 “回王爷,没错的,娘娘这回可痛快了!跟喝蜂蜜莲子羹似的!”他顿了顿,“不过末将听说王妃受了寒有些发烧,喝避子汤前还喝了一碗驱寒的药汤,不知两味药相不相冲……” “发烧。”萧元驰把玩着一根簪子冷笑,“听谁说的?秋茗还是夏兰?” “都不是,是孔妈妈,她不知末将在听,正和宋妈妈感叹王妃懂事了,生病都不肯打扰您,还强撑着要去请安。” “她出门了?” “嗯,末将过去时就要出门,现在多半已经在宫门口候着了,王妃这是要请头一份的安啊。” 萧元驰缓步行至桌前,随手一抛便将那根金簪精准的抛进了笔筒。 “又耍弄些无聊心思,倒是不嫌累。” 苏正清撇嘴,他还是觉得孔妈妈说得对,王妃是懂事了不是耍心思,往日宫里传召,传三次她能去一回都算不错,去的那次还得拖拉到宫门要关了才肯出门,这回不一样,恨不得站在宫门口等开门。 多么,孝感动天。 …… 孝感动天的殷皎皎还是辜负了苏正清的期待。 她没能请上头一份的安,不积极不知道,比她积极的人居然很是不少。 淑妃未传召,请安的人便被安排进侧殿等候,一屋子女眷里,殷皎皎辈分靠后,但位置却在东面靠窗的上座,只因秦王虽行七,可战功赫赫深得圣上宠爱,是以,王妃也跟着地位超然。 殷皎皎扶着软靠坐定,挂出得体的微笑:“各位姐姐好早。” 第四章 等萧元驰嗝屁 “这话该我们说才是啊。”鲁王妃睇了她一眼,“天下红雨了,居然能看到秦王妃这么早来请安呢。” “可不是,往日娘娘三催四请都劳动不了弟妹大驾,今日居然这般早,该不会是秦王殿下也入了宫,你追着来的吧?” 接话的是齐王妃,默契的和鲁王妃配合完,相视一笑。 鲁王和齐王,一个行三一个行四,虽年长但母妃没实力自己又不争气,在皇帝那里很不得脸,和意气风发的秦王没得比,他们的王妃论家世也不比相府如日中天,但她们敢肆无忌惮地调笑她。 说白了,外头百姓不清楚,她们这种贵胄很清楚,秦王妃人憎狗嫌,无论如何得罪,秦王都不在意,相府……更是不会发话。 面对这些,以前的殷皎皎都是忍,为了不惹萧元驰生气,她努力模仿顾雪芝的为人处世。 顾雪芝在皇族贵胄里十分吃得开,除却身世背景,最备受赞誉的便是温柔和婉善解人意,殷皎皎观察了又观察,总结出了自己的行动准则,那就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一字曰:忍。 上辈子,倒是没忍出什么好下场。 那么如今,还忍吗? “两位嫂嫂真会说笑。” 殷皎皎垂眸,决定再忍一次。 淑妃还没见就和这群长舌妇闹起来,万一出了差错拿不到美人,岂不白进宫一场? “说笑?”鲁王妃不咸不淡的哼了一声,“弟妹觉得是便是吧。” 齐王妃也哼了一声,转眸看向末座:“雪芝,我瞧半天了,你这镯子有些眼熟,有什么说道吗?” 没错,一早请安的人里还有刚刚闹完头疼的顾雪芝。 殷皎皎以为萧元驰高低要陪她整晚,谁曾想,人家出门比她还早,一屋子王妃,顾雪芝作为孙将军的遗孀,按身份只能敬陪末座,但作为淑妃的义女,圣上亲封的县主,她的姿态半点不低。 袅袅娜娜的坐着,闻言羞涩的将腕子缩了缩。 “回王妃,这镯子是旁人随手送的,我也不太清楚呢。” “随手?” 鲁王妃见识广,略看了看便认了出来,“雪芝妹妹,这镯子是南海王进贡的珍品,那使臣与我家王爷交好,闲时提了一嘴,说这镯子费工又费料,偏这料子又是极品赤龙玉,难寻得很,十年,也就做成了这么,一只。” 鲁王妃竖起一根手指,余光扫过上座。 “这……”顾雪芝像是很歉意似的,也瞥了一眼上座,“既被姐姐瞧出来,雪芝也不瞒姐姐了,是前儿我瞧见这镯子好看,撒泼打滚和王爷闹来的。” 鲁王妃噗嗤笑出声。 “咱们这屋里啊有的是撒泼打滚的人,但绝不是雪芝妹妹你,七弟向来疼你,怕是你眼一瞧,他就巴巴送你了吧。” 顾雪芝脸一红,支吾着说没有。 “好了,别不好意思了,我仔细瞧瞧。”鲁王妃说着,抬起顾雪芝的皓腕仔细端详,“啧,确是好东西,当是前些天陛下夸秦王献计有功时赏下的。” “这才赏……就到了雪芝妹妹手里。”齐王妃拿帕子掩住嘴角,“有的人恐怕连知道都不知道呢。” 侧殿不大,人家又刻意讲给她听,殷皎皎自是听了一耳朵,听得心一阵抽痛。 萧元驰受什么赏她确实不知,府里有管家,是深得萧元驰信任的张先生,将府中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轮不到不被待见的王妃当家做主。 原来还有这样好看的镯子吗?萧元驰可从没主动送过她东西,仅有的那一件…… 殷皎皎转眸看向窗外。 那一件,还真是她撒泼打滚抢来的,也不是赤龙玉那种好东西,只是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东山白玉,小小的很普通,就这,萧元驰都一脸为难不想给。 罢了,都要弑夫了,还纠结这些细枝末节做什么?等那个混蛋一命呜呼了,顾雪芝就抱着那劳什子镯子哭死去吧! 几人围着顾雪芝姐妹情长,时不时阴阳怪气两句,殷皎皎老僧入定全不搭理,一门心思等着传召。 好在淑妃没让她等太久。 她们在内侍的引导下鱼贯而入,殷皎皎本该坐下首第一席,不料,席上已经有了一个比她身份尊贵的顾婕妤,她只能退居第二。 顾婕妤,顾雪芝的姑姑,论圣宠,宫里排前五,只因没有生养位分不高,顾将军当年战死沙场,留下独女和年幼的妹妹,皇帝怜惜,先把那女儿接进宫让淑妃教养,过了几年又将那妹妹接进宫,封了妃子,只为延续顾家一门的荣耀。 萧元驰和顾雪芝也是由此结识,是货真价实的青梅竹马。 殷皎皎也是后来才听说,宫里头很有些人默认两人日后会是一对,这两人大概也这么默认,奈何圣心难测,天子亲手拆散了这一对璧人,给萧元驰指婚后不久又给顾雪芝定了亲,嫁给当时最闪耀的将门新星孙将军。 “早起看窗外桃花开得盛,想起姐姐这边的桃花是宫里头最好的,必得来姐姐这里赏才叫赏花呢,正巧雪芝也要进宫探我,我便叫她过来了。”顾婕妤笑眯眯开言,打断了殷皎皎的沉思,“姐姐也好久没见雪芝了吧。” “就属妹妹你懂本宫,来,雪芝,走近点,叫本宫瞧瞧。” 季淑妃毫不避讳对顾雪芝的疼爱,左瞧右瞧,“瘦了,是不是又病了?哎,就不该送你去元驰那,他事情多顾不上,王府没个知心人照看你,本宫真不放心。” “娘娘,雪芝好着呢,没病没灾的,王爷对我很好。”顾雪芝虚弱地咳了两声,“王妃也好,真的!” “你心善,看谁都好。”季淑妃疼惜的打量她,瞧见她衣角绣的芙蓉,忽地笑起,“元驰腰间挂的那个新荷包,可是你绣的?” 顾雪芝身子一僵,羞怯道:“都是些闺阁里绣着玩的小玩意,王爷怎地还拿出去了呢!” “你那若是小玩意儿,他家王妃绣的只能叫……”季淑妃顿了顿,睇了一眼殷皎皎,“让你绣的《春水图》呢?” 殷皎皎正在出神,不妨她有此一问,忙道:“还在……绣。” “还在绣?”季淑妃重重叹了一口气,“希望今冬能看到你的《春水图》吧。” 季淑妃强调了冬和春两个字,逗得一众人前仰后合,殷皎皎抿唇,想起那幅糟心的绣作。 春水图是半月前季淑妃叫她绣的。 那时,她刚因为给萧元驰炖补品烫伤了手,季淑妃摆明了刁难,但她不敢拒绝,只能忍着疼拼命绣,在只差一座亭子就要完工的当口,天降横祸,她被山匪劫走,那幅未完工的春水图因她走哪带哪也跟着去了匪寨,混乱中,被踩得残破不堪。 殷皎皎握紧帕子,没事的,不委屈,等萧元驰嗝屁了,就让季淑妃抱着春水图哭死吧! 所以,她怎么还不给她塞美人?! 殷皎皎心急如焚,偏季淑妃不急,一会儿拉着顾雪芝嘘寒问暖,一会儿和顾婕妤姐妹情深,又一会儿要教育鲁王妃不跟鲁王计较,直等到殷皎皎快要睡过去。 “娘娘,皇家最要紧的还是开枝散叶!” 第五章 给他添美人 来了来了!开枝散叶来了!殷皎皎猛地的抬眸! 鲁王妃扬着下巴,声音响亮。 季淑妃果如记忆中那般颔首道:“鲁王妃说的有理,本宫也这样想,秦王妃,你怎么看?” 秦王妃殷皎皎拿出了毕生所有的修养,缓步,走至殿中,躬身行礼。 她几乎颤声了。 “娘娘!我也这么看!!!” 洪亮有力的回答瞬间惊呆了这座殿宇里的所有人。 季淑妃一肚子要劝解的话卡在喉头,半晌,她道:“你……你确定?” “确定!” 为表诚心,她奋力点头。 殿中更安静了,无人不在纳罕,这秦王妃是傻了还是疯了,亦或是又想出了什么新花样要讨好秦王。 顾婕妤先出声:“姐姐,恭喜,秦王妃终于懂事了。”她笑着看向殷皎皎,“虽说晚了点,但到底是想开了,你家老祖宗在九泉之下也可安心了。” 殷皎皎一僵,便听顾婕妤又道:“姐姐,既然秦王妃都如此说,妹妹斗胆,有个想法。” “你说。” “如今秦王府人丁单薄,堂堂皇子,后宅只一个年轻王妃,连个研墨点灯的通房也无,看着不像,可若从外头挑人,一时半会儿挑不中心仪的,时间也耽误了。”顾婕妤微笑,“不若,从自家挑,知根知底又有感情基础,也放心不是?” 她还没说完,殷皎皎就皱了眉,不对啊!上辈子不是这样的呀! “妹妹觉得……雪芝不错。” 顾婕妤说着望向顾雪芝,顾雪芝大惊失色,半是羞半是慌道:“这……这不妥吧!” “如何不妥?你和孙将军只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当初圣上指婚,千里迢迢将你送去西洲完婚,谁曾想,刚拜完堂他就上了战场,一场恶战之下竟是再回不来,苦了你,小小年纪竟成了寡妇。”顾婕妤疼惜的拉过侄女的手,“也就你,死心眼,非认下孙夫人这个名头,要本宫说,便是回来继续做县主,再择一门亲也是使得的。” “姑母,您别说了。”顾雪芝垂下头,“雪芝命不好。” “呸,哪里是命不好?”顾婕妤再次看向上座,“姐姐,你我心里都清楚,雪芝原不该受这般苦,只是阴差阳错叫人捷足先登,现如今何不拨乱反正,回归正途呢?” 鲁王妃听罢和齐王妃对视,心道,顾家这算盘打的够精,认下孙夫人的名头哪里是因为死心眼,不过就是孙家在军中有威望,孙夫人这个身份可比一个空头县主来的扎实,拿着这份实力做嫁妆再进秦王府,哪怕就是个侧妃,凭两人的感情,早晚能扶正,秦王的前途不可限量,顾家的富贵可不就更长久了? 这个想法提的堪称皆大欢喜,秦王不会有意见,季淑妃也有好处,顾家又得实惠,真是哪哪都畅快,独殷皎皎不畅快。 什么玩意?美人刺客呢?怎么就成顾雪芝了? 萧元驰人没死,心上人还收进府里了,好家伙,那她还重生个什么劲,再世为人做红娘? 眼见季淑妃被说的动容,殷皎皎赶紧道:“娘娘,不可!” “如何不可?” “弟妹。”齐王妃插话,“方才你可同意了,如今见是雪芝妹妹便要反悔?这不好吧。” 这两个王妃纯纯看热闹不嫌事大,殷皎皎懒得理会,只看着季淑妃。 “娘娘,县主与王爷青梅竹马,原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只是……” 她瞥了一眼顾婕妤,顾婕妤不悦道:“可是什么?圣上本就有意让雪芝再嫁,嫁进王府不是正好?” “婕妤这话可与陛下提了?” 顾婕妤一噎,勉强道:“自是提了,陛下正在考量。” 殷皎皎瞧她神色便知提或许是提了,但皇帝大约没考量,她不好再从皇帝下手,这才想从季淑妃这边打开局面。 于是,殷皎皎重新望向季淑妃。 “娘娘,大雍皆知,陛下爱重顾家,县主的上一桩婚事就是陛下亲自拟定,如今要再嫁,恐怕……也得陛下点头才是。” 季淑妃凝重起来。 殷皎皎趁热打铁,低声道:“县主如今也是孙夫人,孙家和王爷同在军中,这动一下,牵涉的不止后宅还有朝堂,陛下的考量里多半也有这一层。” 此言一出,季淑妃脸色骤然一变。 她自是非常希望顾雪芝做儿媳,皇帝也确实对顾雪芝和孙将军的婚事叹息不已,觉得亏欠了早亡的顾将军,想着再给她指一门,可此一时彼一时,季淑妃曾试探过,没试探出结果,皇帝没说好或者不好,只寻了个话头岔开了。 可见顾雪芝的婚事在皇帝心里确实不是小事,若是强行推动,当真扯动朝堂,说不得就是后宫干政,白白添了一桩罪。 顾婕妤也听得明白,她握紧帕子,剜了殷皎皎一眼,平时是个傻的,怎地今日精明起来,一句就打到了关键。 “有些道理,给王府添新人的事看来还是要从长计议。” 殷皎皎一怔,从长计议,等会儿!怎么从长,长到什么时候?她只是不想顾雪芝进府,不是不让别人进府啊! “娘娘!”殷皎皎忙道,“事情还是要办的,县主不行还有别人啊,天地下的好姑娘还有很多的嘛。” 季淑妃彻底懵了。 殷皎皎眼中的殷切不是假的,诚恳的态度也不是假的,她居然真的肯替萧元驰找女人,是被雷劈了还是天下红雨了? 她缓了好一会儿才捂着胸口道:“你是真的长大了,那依你之言,此事该如何?” “回娘娘,我想着也不必那么郑重,选名门淑女要考量的太多,一时半会儿定不下来,不如挑几朵模样好性情好的解语花进来给王爷解解闷,王爷也轻松不是?这一轻松啊就心情好,心情一好,就容易开枝散叶了。” 殷皎皎斟字酌句,生怕提醒的不到位季淑妃领会不到她的意思。 但显然,季淑妃立刻就领会了,她恍然一笑:“不错,与本宫想到一块了,这样,你先别忙着回府,去园子里逛逛赏赏花吃些点心,晚点本宫再与你叙话。” 季淑妃片刻不等就叫了散,出得殿门,殷皎皎只觉今日的日头都可爱了,四周俱是快活的空气。 美人刺客妥了! 第六章 她又要假摔? 大事落定,殷皎皎有了赏花的兴致,她步履轻快扬起脸。 “王妃,您糊涂啊!便是鲁王妃和鲁王这般和睦,为着添侧妃一事也得闹龃龉,您和王爷……怎地还上杆子给他塞女人呢?”夏兰急得跺脚,“您日后还想不想见到王爷了!” 殷皎皎的好心情瞬间落了地,她摆手示意莫要再说,偏夏兰看不见。 “王妃,若是名门淑女进府,行事有章法,咱们还有办法收拾,若是舞姬伶人,那种不三不四的女人最是没脸没皮,又顶着娘娘的旨意,您性子直,可怎么斗得过呀!” “夏兰!” “夏兰姐这话委实可笑,淑妃娘娘今日是铁了心要塞人,不是这个便是那个,王妃若是拒了岂不又添罪状?你是觉得王妃被娘娘误解的还不够深吗?” 说话的是沉默了一路的秋茗,殷皎皎诧异的看向她,小姑娘鼓着脸颇不服气的模样。 秋茗比夏兰小两岁,刚满十九,是殷皎皎进府后张先生送来伺候的贴身大丫鬟,她平时不怎么言语又是外路来的人,殷皎皎从不爱搭理她,现下听她所言,她奇道:“你这么想?” 秋茗点头:“回王妃,依秋茗看,您做得对,名门淑女才麻烦,各个后头都有背景,一个行差踏错可大可小反倒动不得。”她低语,“如今圣心不定,朝堂局势诡谲,咱们王府更是风口浪尖,小心驶得万年船啊。” “区区后宅之事有什么可” “夏兰!!”殷皎皎断喝,“秦王府如今是供不起你这尊神了,让你闭嘴你当耳边风,不若我今日就打发了你,让你回乡说个尽兴!” 夏兰自跟了殷皎皎起从未被她这般呵斥过,一时怔了。 殷皎皎扶额,大约是气的,额角一跳一跳的抽痛,但她的心里高兴,原来,身边也不尽是夏兰这样的白眼狼,还有秋茗这般聪明伶俐懂得为她着想的忠仆。 说来,上辈子秋茗也曾进言让她提防夏兰,可惜她没听进去,还觉得这丫头阴险挑拨她们主仆的情意,后面便找了个机会将人打发走了。 殷皎皎牵过秋茗的手拍了拍道:“你说的很好,有些人有些事在我这里一叶障目,反倒是你或许能看清,日后你要记得时时提醒我,有话该说就说,不要怕。” 秋茗伺候了殷皎皎近一年,头一次得了她的夸赞,感动道:“秋茗谨记在心!” 殷皎皎转头望向不远处的桃林。 “我是为了王爷和王府考量,并非争宠斗气,明白了吗夏兰?” 夏兰呐呐点头,不再多言。 …… “王爷,王妃方才在清宁殿与娘娘叙话,如今应是逛园子去了。” 萧元驰一进宫门就得了内侍禀报,他将佩刀扔给苏正清,嗯了一声。 那内侍喜滋滋道:“王妃与娘娘谈的投契,还帮着娘娘参详要给府中添怎样的佳人。” 苏正清先愣了。 “我没听错吧?” “没错的,王妃说与其大张旗鼓挑名门贵女,不若寻些家世清白的解语花更让您舒心,娘娘也这么想来着,听了很高兴呢。” 苏正清吞了吞口水看向萧元驰。 萧元驰挑了嘴角,勾起一抹森冷的笑。 “她这烧发的真精神。” …… 一阵凉风吹过,殷皎皎打了个喷嚏。 大约是晨起那碗风寒药起了效果,她没走几步就感觉困乏,只得歇在亭子里喝热茶,可亭子四面漏风,坐久了也不是事,万一风寒加重就不好了,她只得起身下亭,继续往园子深处逛。 遇见萧元驰的时节也是个初春,风景比今年艳丽,天气回暖也比今年早。 若是能重生在认识萧元驰之前就好了,她必不会再去围观他得胜还朝,她会躲得远远的,不见他的人不听他的消息,到了年纪,寻个外放出京的普通人嫁了,从此与萧元驰再无瓜葛。 可惜,上天没那么好心。 殷皎皎忍不住抚上胸口,那里挂着一枚平安扣,最普通的东山白玉制成,有裂纹有沁色,丢去西市的小摊上卖都没人买,却是萧元驰送给她,唯一的东西。 隔着层层衣衫,她竟觉得那东西在发烫。 “娘娘是不是累了,淑妃娘娘还未传召,不若歇歇?” 殷皎皎点点头,扶着夏兰坐在池畔的石凳上,这一坐下,愈发觉得胸口除了烫还有些闷,连带着头也昏昏,糟糕,不会是风吹多了,寒凉又起吧? “王妃今日好大气势,怪道落入匪寨也有法子应对,没叫人欺负了去。” 这细细的小嗓子,一语三叹的小调调,殷皎皎不用回头便知是谁。 两个丫头先行礼:“县主。” “叫什么县主,该叫孙夫人才是。”殷皎皎捧着手炉,不看人,“天寒地冻,孙夫人不赶紧回去养病,居然还有心情逛园子,本王妃佩服。” 孙夫人微微一笑,径自坐在另一张石凳上,轻轻抚弄腕上的镯子。 “我本是探望婕妤,探望完了确实该回王府,只是突然想起王妃也在,便想着一道回去,毕竟我乘的那辆马车原是王妃的行驾,要物归原主才是。” 殷皎皎长睫微颤,便听顾雪芝歉然道:“说起这个,王妃莫怪,今日出门,王爷担忧我身子不爽快非要我乘那一辆,害得王妃你只能乘那辆小的,是雪芝的罪过。” “这么说,孙夫人是来和我赔不是的?” 殷皎皎终于还是转了眸,登时,目光就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腕子上,那镯子当真美丽,水头细密润泽,颜色上等浓稠,那红,红得耀眼红得不可一世,红得殷皎皎眼睛疼。 “是要赔不是。”顾雪芝点点头,“王妃能原谅吗?” 顾雪芝貌美,十四岁时便有画像在坊间流传,很得了些文人墨客的吹捧,被赞为当世洛神,但殷皎皎始终觉得过于吹嘘,这样的容貌宫中一抓一把,但她不得不承认,顾雪芝很善于利用这份美貌,浓淡相宜的妆容,柔美可人的声音,加之那双含情目,蹙眉望着人时实在无辜极了。 明明是来炫耀的,开口却是道歉,打着王爷的名头,堵得人半句话说不得。 这种本事,殷皎皎彻悟,她就是再重生十回也学不会。 她淡淡道:“既是王爷的爱护,孙夫人就受着吧,我原不原谅的有什么关系,王爷最大。” 秋茗心领神会,忙道:“王妃,估摸着清宁殿也要传召了,不若先回去等着?” “嗯。” 殷皎皎扶着她就要起,顾雪芝忽地一把拽住了她的袖子。 “王妃就如此讨厌我吗?”她不知何时含了泪,“宁愿让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进府也不愿接受我。” 殷皎皎扯了扯袖子,没扯出来,又听得她的哭腔,只觉脑仁嗡嗡作响。 “孙夫人,你若是不服气便去找王爷哭好了,对着我演什么?” 顾雪芝恍若没听见这直白的敌意,她缓缓起身。 “你已经是王爷的正妻,这是天定的事实,我从未想过改变,想要进府也不是为了与你争长短,而是……而是为了我对王爷的一份情,想要日日看他盼着他,我以为,王妃您这般爱重王爷定能理解才是。” “孙夫人!” 秋茗嗅出不妥想要扯开她,不想夏兰先一步拦住。 “秋茗,县主和王妃说话会有分寸,咱们不要太多动作,免得……免得又给王妃招祸。” 秋茗略迟疑,便见顾雪芝已然抓住了殷皎皎的胳膊。 殷皎皎有气无力挣不开,狐疑极了,顾雪芝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等等! 她的目光掠过顾雪芝落到了后头的池子里,不会吧不会吧,她又要假摔? 第七章 畅快些做个恶人 第一次见识顾雪芝的心计手段,便是她假摔。 那是大婚第二日,她和萧元驰一起进宫谢恩,彼时顾雪芝婚事已定,大大方方坐在清宁殿与她话家常,一口一个嫂嫂。 按理,她不是公主只是县主,称不得萧元驰一句哥哥,但清宁殿是淑妃的地盘,有淑妃和萧元驰宠着,叫便叫了。 殷皎皎头回见她,被她满口的嫂嫂迷惑,只觉外头那些兄妹传闻都是瞎话,用来编排这可怜孤女的,瞧瞧,多有眼色多会说话的好姑娘,比萧元驰可热情多了。 是以,她请她去花厅赏花时,她乐得像个傻子,更是亲挽了她的手,一边夸她和孙将军般配一边赞她心灵手巧花养得好,端足了讨好小姑子的架势。 不曾想,再一回头,顾雪芝推开她,冲着花架就扑了过去。 登时花盆坠地,惊叫声连连。 淑妃和萧元驰闻声而来,只看到血流满面的顾雪芝和站在她旁边悬着一双手的殷皎皎。 场面好看极了,没人不觉得是她嫉妒心起推倒了顾雪芝,任她说破嘴皮都没用。 萧元驰挥开宫人,亲自将顾雪芝抱起来,他的目光凶狠,声音更凶狠:“殷皎皎,雪芝若有个好歹,本王定叫你好看!” 如果言语能做利箭,殷皎皎想,这一箭不亚于后来射死她的那一支。 “王妃,这些话在我心里憋了许久,今日必得讲出,往日你屡次对我出手,我都选择哑忍,是我明白,你误会我对王爷的心,我体谅,但这样的误会叫王爷夹在中间十分难做,我瞧着心疼,你难道不心疼吗?” 顾雪芝一边说话,一边缓缓后退,背后就是水波荡漾的池子,殷皎皎方才观赏了半天,知道里头养着许多漂亮的红鱼,不算浅。 看来,她是想故技重施。上回是撞花架,这回大约是要跳水池,但上回是在清宁殿,撞给淑妃和萧元驰看,这回要给谁看? 理智告诉殷皎皎,她应该不着痕迹的退回来,坚决不给顾雪芝攀诬的机会,但心中最真切的想法却不是这个。 她早已是满东都无人不知的毒妇,口碑碎的捏都捏不起来,顾雪芝再怎么攀诬也不过是恶上加恶,叫萧元驰再讨厌她一些。 可如今,萧元驰的好恶对她来说还重要吗? 不重要! 那么……何不畅快些做个恶人呢? 既然世人都觉得她恶,她便恶得彻底恶的坦荡好了! 想到这里,殷皎皎将手一翻反攥住了顾雪芝,趁着对方愣神的功夫强行将人拖到了池边,顾雪芝原带着个丫鬟一时也愣住了,眼见着顾雪芝连连后退,在距离池水仅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奋力抵住了殷皎皎。 “王妃这是要做什么?” 她眼底是真切的恐惧,大约是没料到她的反客为主,大惊失色。 殷皎皎温柔一笑:“好姐姐,打的主意就是这个吧,别着急,妹妹我呀,这就帮你!” 言罢,她猛地往前一推,狠狠将人推进池中。 秋茗和夏兰看傻了。 不想接下来还有更刺激的。 殷皎皎片刻不耽误,这边把人推下去,那边跟着一起跳了下去。 跳下去的同时嘴里还大叫:“孙夫人别怕!我这就来救你!” 两朵水花先后升起,秋茗和夏兰愣愣然对视,对视后,惊叫道:“救人!救人啊!王妃和孙夫人落水啦!!!” …… 殷皎皎是会水的,七岁前,她和祖母生活在南方老家的庄子,每到夏日,她总会跟着庄户家的女儿们一起去荷塘玩水,虽说次次都会被祖母发现讨来一顿教训,但架不住小孩子爱玩,一来二去的,便也会了。 是以,刚入水时,殷皎皎很是自如的先踹了顾雪芝一脚,看她在扑腾中连喝了好几口水,很是痛快。 顾雪芝也懂水,且她打算的很好,假装落水及时扒住岸边,即便扒不住,岸边都是人,搭把手的事,谁料想这蠢王妃发了疯竟真将她推落了水,她反应不能只剩慌张,挣扎间水就灌了进来,她不得不更猛烈的挣扎,水也就灌得越沉。 眼瞅着就要坠入池底,有人架住了她。 殷皎皎奋力地托着顾雪芝往岸边游,奈何这人比她想的沉,池水比她估计的冷,最重要的是,她比自己以为的更虚弱,动弹起来才发现,手脚皆无力,眼睛都花了,她几乎是使出吃奶的劲儿在救人,可还是被顾雪芝拖的直往下坠。 做恶人真困难,恶一下,半条命都要送出去,下次还是要掂量才行。 索性,岸边不远,殷皎皎咬着牙将人推了过去,岸上已经聚满了闻讯而来的宫人,有人伸手而来,将顾雪芝扯了上去,殷皎皎身上一轻,忙要跟着上去,不想,正要伸手,一阵头晕目眩袭来。 她霎时天旋地转,整个人脱力般沉入池中。 池水瞬间淹没头顶,蛮横的钻进眼耳鼻喉,殷皎皎想咳嗽反吸入更多水,想睁眼只看到浑浊的水面,她慌极了,重生两天就死的话,到了地府,功德怎么算? 绝望之际,一条手臂穿入肋下托住殷皎皎的脊背猛地往上一提,在迷迷蒙蒙间将她带上了岸。 出水的一刻,空气从四面八方涌来,殷皎皎还未来得及吸一口,下一刻,那托着她的有力臂膀忽地一松,任她跌倒在地。 “这般水性还想救人?” 这讥讽的语调,冷漠的声音,化成灰殷皎皎都得再重烧一遍才能解恨。 她伏在地上大口喘气,缓了一会儿才勉强抬起头,泪眼朦胧里最先瞧见的是男人玄色的麒麟锦靴,再往上是暗紫色朝服和镶玉金冠,乍一见,恍若一个辉煌神君。 只是这神君略显狼狈,俊脸上挂着水珠,有一滴顺着修剪的整齐的鬓角滑下,滑到下颚,悬在那里颤巍巍的,颤到了殷皎皎的心坎里。 “你……救我?” “王爷!” 殷皎皎和顾雪芝几乎是同时发声,萧元驰闻声斜眸,顾雪芝也默契,哭喊着扑进他的怀中。 她浑身透湿,衣衫黏在身体上,隐隐能看出曲线,大约是实在委屈,哽咽着抽动着蝴蝶骨,实在我见犹怜,可众目睽睽又在宫中,萧元驰一双手落下去不是不落下去也不是,只能悬着。 “王爷,王妃她,她,”顾雪芝咬唇,胆怯的瞥着被秋茗扶起的殷皎皎道,“她像是要害我!” 第八章 她满心都是你 “孙夫人怎的平白污人清白,我们王妃明明是去救你的,这么多双眼睛全都看见了!” 秋茗反驳得义正言辞,围在这里的大半宫人都是被几个丫鬟大呼小叫叫来的,自是不知前情,纷纷点头。 顾雪芝含了泪:“王爷,他们……他们……雪芝当真是被……” 她很难启齿似的犹豫,唯有殷皎皎能看出那份优柔之下的恨意,状告的太强势不符合顾雪芝温良谦恭的处事风格,自是得犹犹豫豫含着冤屈才能最大程度的把状告的彻底告的真实,让萧元驰心疼。 果然,萧元驰渐渐拧了眉,面色阴沉。 顾雪芝的丫鬟见状忙道:“王爷,县主绝不敢欺瞒您,寒烟瞧得真真儿的,就是王妃推我家县主下水!” “你说是就是吗?”秋茗不服道,“王爷,王妃可是您亲手救上来的,若不是为了孙夫人,好好地,她何以要跳入池中!” 两个丫鬟各说各有理,眼见局面僵持,萧元驰反倒移了目光,示意一旁宫人。 有伶俐的立刻反应过来展开大氅披在顾雪芝身上,但人却扶不出来。 顾雪芝柔软的倚在萧元驰身前就是不撒手。 萧元驰只得亲自劝:“雪芝,这是在宫里。” 她这才意识到似的,赶忙松了手:“我……雪芝……雪芝一时情急,王爷恕罪。” 萧元驰震了震衣袖,笑道:“无事,可有受伤?” “方才落水时,像是被石头撞了一下腰。”她低声,“有些疼。” 殷皎皎揉着额角看两人,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还如此不避嫌,要是在别处怕是早抱在一起你侬我侬了吧! 本已压住的火气再次冒了出来。 她一把甩开秋茗的手,行礼道:“王爷,你也知道这是在宫里,一举一动无数眼睛盯着,贱妾哪里敢做什么,贱妾是真的豁出性命在搭救孙夫人,奈何,水性不行,救的不够彻底,让孙夫人受了伤喊了疼,是贱妾的错,望王爷不要怪罪。” 殷皎皎阴阳怪气自称贱妾,摆明了不服气,萧元驰瞬间沉了脸,眼底浮动的说不清是厌恶还是愤怒,声音也不如对待顾雪芝那般温柔。 “你倒是会说话。” 殷皎皎哼道:“贱妾只是实话实说。” 顾雪芝的丫鬟眼见她颠倒黑白,急道:“王爷,王妃说的不是实话,王妃” “好了!” 打断她的是顾雪芝。 顾雪芝垂下眼皮,含着万千委屈道,“王爷,王妃怎会害我呢,细想想,多半是我眼拙看差了,你莫要因为这点小事和王妃争执,那便是雪芝的大罪了。” 她说着,推开宫人,向殷皎皎行了一礼,颤声道:“王妃,是雪芝的错,你莫要生气,当心气坏了身子,雪芝在这里给你赔不是了。” 这一套行云流水的操作下来,便是围观全程的宫人都不免露出怀疑的表情,殷皎皎不由叹服,这人若抢的不是她的夫君,她大约会给她鼓掌,赞一声厉害。 她想,她该和她学习,她以退为进,她就比她退的更狠更委屈,她装宽容大度,她就该比她装得更宽容大度,总之,定不让她把这份楚楚可怜演到底,博下萧元驰的怜惜。 但有必要吗? 没必要,她不要他了,自然也不要他的怜惜! 于是殷皎皎抬起下巴,倨傲道:“孙夫人的道歉本王妃接受了,希望孙夫人吸取教训好好反思,若是下次再犯。” 她邪恶的一笑:“本王妃定不轻饶!” 话音一落,举众哗然,秋茗都蒙了,好昏的一招棋啊!这跟破罐子破摔有什么区别?王爷得气炸了吧。 萧元驰毫无意外的冷声:“殷皎皎!” “怎样!” 殷皎皎将胸一挺誓不低头,她自觉气势很足却不知已然红了眼圈,“王爷又想将什么脏水泼到我头上!” 眼前人一身鹅黄衫裙湿淋淋水哒哒,钗环歪了,鬓发也散了,春寒料峭,哪怕拥着丫鬟递来的大氅仍止不住的打战,她身量不高,这些时日或许过得不痛快,又比大婚时瘦了些,一缕湿发黏在脸颊,蜿蜒着淌水,滴答一下,落入领口,激得她下意识的发抖,真是哪哪都可怜。 除了眼睛。 一双溜溜的杏眼,黑琉璃一般写满了倔强和不甘,一如昨夜,她双手抵在他身前挣扎,亦是拿这双眼瞪着他,瞪得人心头火起,恨不得将她揉碎。 萧元驰下颚线绷得紧,眸光锐利如刀。 殷皎皎明白他这是真恼了,也对,他的心上人都低声下气赔礼道歉了,她居然不领情,委实罪大恶极。 殷姣姣心跳得快,呼吸也急促,理智告诉她,见好就收,左右美人已经到手,回去好好酝酿,等着萧元驰一命呜呼便好,何必争一时之气。 但不行,她非但不想服软,还想让他再生气一些。 思及此,她往前一步正要放话,忽地眼前一黑,整个人往后栽去。 失去意识前,她下意识,唤了句什么,好像……不该唤。 萧元驰即刻便要上前,却在即将触及的瞬间收回了手,他的神色陡然变得漠然,随即,对着那个比他更快的男子颔首道:“大哥。”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下拜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萧元奚一身苍红色锦绣袍服,头戴与萧元驰相似的金冠,一派金尊玉贵,应当是刚刚面过圣,因左臂接住了殷皎皎,绣着繁复祥纹的贵重袍袖被殷皎皎一身的池水洇湿,但他毫不在意,只拿空着的手随意挥了挥。 “不必行礼。” 他打量着殷皎皎,不解道:“弟妹如何这般狼狈?” 言罢,又看向萧元驰以及瑟缩在他身后的顾雪芝,眸中露出几分了然。 “七弟又和弟妹吵架了?” “大哥见笑了。” 萧元驰说着不再迟疑,上前一步扯过殷皎皎,离得近了才发现,女人浑身滚烫脸都要烧红了。 太子的臂弯骤然空落,有风吹过,他定了一下,片刻后垂下手。 “夫妻之间偶有龃龉再正常不过,弟妹到底是柔弱女儿家,你一个磊落男儿哄一哄又能如何?”太子温言相劝,“她满心都是你,方才唤得……你也听到了,何必闹成这样。” 第九章 含羞带怯的叫 萧元驰将殷皎皎打横抱起,略一垂眸:“大哥的提醒我记下了,内子病了,先走一步。” 太子点头:“去吧。” 萧元驰直走到清宁殿门口才停下来,后头跟了一串人,见他停下跟着停下,苏正清跟得最紧,忙道:“王爷,王妃瞧着不好,是要回府还是……” “见过太医再说。” 他说着,看向苏正清后头,顾雪芝倚着丫鬟面色苍白,萧元驰步子大走得急,她们跟的辛苦,气喘吁吁的。 “扶你家县主去休息,等太医看诊。” 言罢,他再不耽搁,提步进殿。 顾雪芝半句话涌出又噎了回去。 季淑妃已经收到消息,派了人来迎,殷皎皎换了衣衫被安置在偏殿,但她烧的厉害翻来覆去很不老实,时不时挥出一拳,萧元驰轻松接下,斥道:“不自量力!” 不自量力的女人令太医无从下手,萧元驰只得将人扶起箍至怀中,止住她的拳打脚踢,这才勉强让太医诊了脉。 “如何?” “回王爷,王妃虽烧的厉害但没伤着根本,无大碍,只是……”太医捻动胡须,“有些怪,合该是邪风入体加之劳累过度,可脉象又不纯粹,像有别的。” 萧元驰略一思忖,便道:“她先前喝过风寒药还喝了……” 他将那避子汤的药方讲了出来,太医一听便懂了,不露声色道:“怪道如此,确是药性相冲,不妨事,下官这就开方!” 明白了关隘,太医下笔如有神,顷刻写就。 萧元驰这才放下殷皎皎,随着煎药的宫人一并出了门,苏正清早候在外头,见他出来忙挤眉弄眼。 原来顾雪芝等在院子里。 萧元驰见她连衣裳都没换,奇道:“为何不去歇息,瞧过太医了吗?” 顾雪芝咳嗽了两声,丫鬟忙道:“回王爷,瞧过了,太医说了好些也开了方子,除却内里的病,县主的后腰青紫了一大片,不知那池子底下是什么厉害物事,撞得人路都难以走稳,可县主不放心王妃,非要来亲自来瞧,奴婢怎么劝都不听呢。” “寒烟,别说了。”顾雪芝摇头,“王爷,王妃如何了?” “还好。” 萧元驰站在三阶之上,顾雪芝仰头看他,方才他先是下水救人又是一路将殷皎皎抱回来,一番周折下根本没空收拾,湿了的鬓发被风吹干,吹出丝丝缕缕的不羁,更显得那张脸磊落英挺。 顾雪芝瞧得移不开眼,喃喃道:“王爷,可我不太好。” 萧元驰皱眉:“既不好就莫任性,寒烟,送你家县主回去。” “王爷,七哥。”顾雪芝换了少时的称呼,凄然道,“方才争执间王妃突然晕厥,你会不会觉得是我冤枉了她,害她如此?” “为何这样想?” “这两年经历的事太多,难免担心七哥也要舍我而去。” “胡思乱想。”萧元驰淡淡道,“不会有那一天。” “真的?” 萧元驰还未答,殿内又闹腾起来,秋茗来禀:“王妃满床打滚。” 萧元驰那张八风不动的脸顿时变得非常难看。 …… 殷皎皎梦到了祖母,缠绵病榻的祖母。 小院里熏满了药香,一踏入,头晕脑涨。 她记得这是她嫁入王府的一个月后,回门那天。 之所以一个月后才回门是因为萧元驰没空。 他统领东都禁军又兼着刑部的差使,找点借口便可整日整日不见人影,左拖右拖,拖了一个月,硬生生把殷皎皎拖成了整个东都宅门里的笑话。 祖母虽病着但也觉察时日不对,便问她是否有事。 殷皎皎自是不讲,只道:“祖母莫担心,我与王爷越发恩爱了。” 祖母闻言便笑:“你不讲我也明白,原以为是块冰,捂一捂也就化了,不想竟是心有所属暗藏他人,青梅竹马的妹妹,论情分论亲疏你都比不得,如何恩爱得了?” 心事被祖母一句话点破,殷皎皎不太高兴。 “那又如何,她反正也是要嫁人的,不日便要出发去西洲,碍不着我们什么事了。” “这可说不好啊,若你钟情的男子也是个痴情种,一辈子不忘呢?”祖母拉过殷皎皎的手,语重心长,“皎皎,你与旁人不同,在夫家受气能回娘家哭,让娘家做主,你母亲早亡,母族凋零殆尽,天大地大,你连个手足兄姐都没有,日后祖母去了,你爹更不会管你,你啊得自己立得起来。” 殷皎皎怔住。 “祖母你会长命百岁的!” “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皎皎,即做了王妃着眼不要那么小,要朝前看,没有疼爱那就掌权柄,做个说一不二的王妃,再有个孩子,总能保你一世无忧。” 殷皎皎垂眸:“没有疼爱何来孩子更莫说权柄了。” 祖母默了片刻,突然道:“其实……圣上赐婚一事有不小的隐情,这些日子祖母一直在想,或许那萧元驰对你并非……” 话没说完祖母便晕了过去,至此再没了开口的机会。 殷皎皎哭着喊了无数声祖母也没将人叫醒,七日后的清晨,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祖母!祖母!!” 萧元驰兀一踏入内室,入目便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殷皎皎,但并非如秋茗所说满床打滚,她的呜咽相当安静。 苏正清睨了一眼秋茗,秋茗赶忙看天。 萧元驰缓步走到床前,殷皎皎满头是汗,身子蜷在被子里,嘴里祖母祖母叫个不停,像个走丢的孩子,夫妻一年,这是他头一次见她这样。 相府老太太周氏去世那日,八百里军报传来,他被宫中叫走一夜才归,归来时,老太太已经入殓,殷皎皎呆呆的站在一旁,没哭也没闹。 原来这样伤心吗? 萧元驰挥退众人,待室内安静后才坐于床畔,四下燃着灯,幽幽烛火映出她眼角划过的一行清泪,似有难言的苦楚,萧元驰想了想,伸手抹去。 不料殷皎皎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她闭着眼,嘟囔了句什么,萧元驰俯身听。 她瓮声瓮气:“阿驰。” 这两个字被她喊得凄楚缠绵带着浓浓情意,与她方才昏倒前唤的那声一样。 殷皎皎不常这么叫他,第一次叫是情急,换了个姿势被他弄哭了,含羞带怯的叫,清醒之后便绝口不提,萧元驰自己都甚少听过,倒叫太子听了去。 他冷哼,不由凑得更近了一些。 说时迟,那时快,殷皎皎忽地脸色大变,大吼道:“萧元驰,我杀了你!!!” 旋即,一巴掌挥出! 第十章 他向着您呢 这次的梦是无数乱七八糟的梦里最好的一个。 梦里萧元驰被她一通暴打,抱头鼠窜,一边窜还一边哭喊。 “饶命啊王妃,不要再打了,小的知错了,小的是王八蛋,是负心汉,小的再也不敢三心二意叫你伤心了!” 殷皎皎双手叉腰,身形暴涨至顶天立地,狂笑道:“现在才求饶,晚啦!” 说着,她抬脚一跺,地动山摇。 萧元驰被震倒在地滚来滚去,不住地吐血。 殷皎皎开心极了,摇头晃脑道:“姑奶奶今天就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大雍战神!!!” 就这么不知快活了多久,她睁开眼。 天光大亮,秋茗趴在床边,听得动静忙起身查看。 “王妃,你醒了!” “现在几时了?” “辰时三刻。” 殷皎皎四下打量,宫室宽敞陈设典雅但并非王府,她瞬间清醒。 “我在宫里?” “是啊。” “美人呢?” “什么美人?” 殷皎皎扶额,呼气道:“秋茗,到底怎么回事?” 秋茗便把昨日之事略略讲出,末了,她喜滋滋道:“王妃您晕倒后是王爷一路抱着您回的清宁殿,之后更是衣不解带的照顾您!回来的路上,他看都没看孙夫人一眼呢!” 他倒是想看也想抱,但这是在宫里,上头还有个皇帝,他再想也只能忍着。 殷皎皎哦了一声,完全没有喜色。 秋茗急了。 “王妃,真的,我算了算,王爷赶来的如此及时,多半啊是在您动手推孙夫人的时候就已经在附近了。” 殷皎皎懵然:“你的意思是……” “或许,王爷一早就看清了整件事的全貌,但在我强词夺理时他却一个字也没有讲,这说明什么呀。”秋茗一拍掌,“这说明王爷有意维护您,他向着您呢!” 若是这样讲的话,顾雪芝初时设计她,应该就是为了做给什么人看,她本以为是周遭宫人,难道是萧元驰? 倒也说得通,顾雪芝是瞧见了萧元驰才临时起意,不想被她反将一军,震惊之余顾雪芝应当是欣喜的,以为目睹了全程的萧元驰定会为她做主,这才理直气壮的告状。 “你瞎猜的吧。”殷皎皎慌乱的别开眼,“太子殿下也来的很快呢,难不成他也一直在边上看着吗?” 秋茗哑然。 殷皎皎深吸了两口气平复心绪。 倒是把这茬忘了。 太子萧元奚,日后萧元驰最大的政敌,若是要借刀杀人,没有比太子更好的刀了,只是…… 殷皎皎对太子印象不深,自小到大,她和他见面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见着了也不过讲上两句话,行个礼,再无更多交集,上辈子,萧元奚是萧元驰的死对头,她恨不得天天给他做法下咒扎小人,这辈子,这份厌恶和敌视一时间还没办法消散,她想起他的脸,心情就复杂。 罢了,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是不要多想,美人刺客才是第一要紧的! 秦王妃苏醒的消息很快传遍整座清宁殿,夏兰来报,说是萧元驰让她半炷香后去佛堂见他。 殷皎皎正在喝药,随口问道:“半炷香后,那他现在在何处?” 夏兰眼神闪躲,支吾起来。 “实话实说便好。” “王妃,王爷去探望县……探望孙夫人了,还未回来。” 原来一早上都没有人影是耽搁在心上人那里了,是了,顾雪芝被她推落了水又被她抢了生病的先机,怎会甘休?这么看……叫她去佛堂见面多半是要替心上人兴师问罪。 她嗯了一声没再细问,夏兰以为是伤了心,不想药一喝完,殷皎皎又精神起来,张罗着要出门。 夏兰奇道:“时间未到,王妃要去哪里?” “探望孙夫人。” 孙夫人在清宁殿有自己的小院,作为淑妃的义女,她的小院独门独户,门头上还有石匾,上书雪芝小筑,明明白白告诉所有人,她在这里是主人,是自己人。 殷皎皎还未踏入便听得里头传来笑声。 “七哥,你可还记得这小花圃,当初还是你帮我修的。” “记得,你瞧中了皇后宫中的牡丹,闹着要种,母亲便让你在这院子里开一圃自己种来取乐,我刚好得闲,便搭了把手。” “那些小内侍手粗心也粗,弄出的花圃丑得很,不如七哥知我心意,过些时日这些牡丹便要开了,到时……七哥与我回来赏赏可好?” 萧元驰含笑:“好。” 见气氛到了时候,顾雪芝话锋一转:“自小到大,七哥总会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昨日,七哥来的那样快那样及时,可是因为一早就瞧见我了?” 萧元驰嘴边的笑意不散。 “雪芝疑心什么?” 顾雪芝长睫微颤:“雪芝从不疑心七哥,只是想担心昨日我是不是做的不妥,要累的你为王府的颜面周全,才不得不……看见了当做没看见。” 殷皎皎本在外头听得绞帕子,闻声一凛,原来,不但秋茗疑心,顾雪芝也想到了这层。 偏心遮掩从来意味着偏爱包容,萧元驰的这份偏爱包容一向是顾雪芝独享,若是此事当真,那就意味着,他心中的天平起了变化。 殷皎皎心中嗤笑,便是天平倾斜也不过倾斜那么一点点,没准还是为了王府的面子也不知道顾雪芝紧张什么,可心底里最深处的骚动却让她忍不住竖起耳朵,听得更仔细。 “雪芝想说我一早就到了,明明看见殷皎皎推你入水只当没看见,装聋作哑不肯为你主持公道。” 他说的对,但顾雪芝不能承认,她道:“没有这样严重,我与王妃只是姐妹间的小龃龉罢了,不至于还非得拉着七哥主持公道,只是……。”她看他,“七哥,你对王妃是否已经有了不一样的心思?” 萧元驰默了片刻,望向小花圃里还未有花苞的牡丹花枝,它们迎风招摇,等一个答案。 “我对殷皎皎。”萧元驰嘴角勾起些微的弧度,“除了夫妻职责外再无更多,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那……” “你的担心太多余,若查明当真是她推你入水,我必会严惩,绝不包庇!” 他义正言辞,他斩钉截铁,殷皎皎听到耳边的秋茗倒抽了一口冷气,听到风吹过树叶哗哗的声响,听到顾雪芝安心的撒娇,声声入耳,声声冰凉,凉入肺腑骨髓。 其实这些话都在意料之中,往日也听过,她合该习惯,合该没有指望,但为什么还是难过? 殷皎皎下意识后退,频繁的眨眼,试图将眼底涌起的湿热压下去。 “王妃。”夏兰忽地大声道,“我们不进去吗?” 第十一章 我的王妃,你在思念谁 里头瞬间安静,殷皎皎反应的当口,萧元驰和顾雪芝已经走了出来。 “王妃?”顾雪芝诧异的望着她,“你何时来的,来多久了?” 眼角的湿润还没来得及擦拭,殷皎皎垂下眼皮:“孙夫人是我救上来的,救人救到底合该来看看,既然王爷在,可见无事,我就不叨扰了。” 言罢,她转身就走。 “等等。”萧元驰道,“我与你一道。” “不用,王爷与孙夫人慢慢叙话就好,我去佛堂等你就是。” 殷皎皎话说的极快,她不敢停步只一气往前,竟是把两个丫头都甩在了后头,她还嫌不够,提起裙子便要跑,前头是不是佛堂不重要,只要离那两人,哦,应该是离萧元驰远一些就好。 可惜。 “殷皎皎!” 萧元驰毫不费力的跟了上来,更不费力的抓住她的腕子,他手劲大,一旦钳住,连甩脱的余地都不给。 “跑什么?” 他道。 殷皎皎不得不止步,她朝向不知何处叹了口气:“王爷不是要我去佛堂找你吗?我去佛堂。” “佛堂不在这个方向。” “哦。”殷皎终于回眸,“我对清宁殿不熟,王爷见谅。” “方才在外头听到什么了?” “什么也没听到。” “是吗?” 男人语带讥诮,殷皎皎一口气哽住:“不然呢?王爷希望我说,我听到你不信我只信孙夫人?” 萧元驰眸色沉沉:“我什么时候说过信她?” “没说过,但王爷心里偏着谁我很清楚,我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你便要见我,说白了不就是想兴师问罪吗?” “你有罪?” “当然没有!” “昨日之事与你无关?” “路见不平跳水相救,算有关吗?如果算的话,那就是有关。”殷皎皎索性头一仰,“王爷爱信不信!” 挑衅的姿态摆满,萧元驰却是笑了,笑中带着点玩味。 “不大对,若是以前,你不该是这样的反应,是什么让你变了。” 殷皎皎正要反唇相讥,忽地一怔,糟了! 一个不小心杀气就要冒出来,这确实不太对,上辈子这种时候,她还追逐着萧元驰不可自拔呢,现下或哭或闹或撒娇都好,独独不该是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躺平任他诬陷不就说明,她已然不在乎他了? 萧元驰不是傻子,发现她一夕之间变化如此大,难道不会提防?那她的刺杀大计还怎么施展? 殷皎皎忙调整神色,凄然道:“我,我以前隐忍,是希望王爷有朝一日能瞧见我的真心,可……可左等右等,等来只有王爷的误解,我也会累的。” 她抽着鼻子做出要蹭进萧元驰怀中的模样。 “王爷,你信我,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王妃,不会骗你。” 萧元驰不闪不躲只是默然,殷皎皎只得进一步靠上他的胸膛,愈发娇嗔起来。 “王爷,你急着追我出来,是不是说明,你也很在意我?” 如此自作多情的语句果然还是那么有杀伤力,萧元驰略一侧身丝滑地避过了她的倚靠,殷皎皎早有预料,晃了一下站定,眨巴着眼睛瞧他。 萧元驰虽是躲过了却仍攥着她的手腕,他不觉使力攥紧,突然道:“殷皎皎,是不是很想杀了我?” 一个想字差一点点就要脱口而出,殷皎皎硬生生憋住,警钟嗡嗡作响,他为什么这么问,他发现什么了? 她死死抿住口,在萧元驰的注视下挤出无辜的笑。 “怎么,怎么可能嘛,我祈祷你长命百岁还来不及呢。” 萧元驰望着她,眸光波动出些许殷皎皎看不懂的东西,像是审视又像是嘲笑,片刻后,他轻呵了一声,松了手。 不远处,苏正清疾步而来。 “王爷,王妃,淑妃娘娘传召。” …… 季淑妃一见殷皎皎就拉下脸。 “哎,叫宫人去救嘛,你发着烧还跳下去,要是有个万一可怎么得了!” 难得她这个婆婆对她有一句关切,殷皎皎忙接着:“我原会些水,当时救人心切没想那么多,太医瞧了都说不妨事,娘娘莫担心。” “那也不成啊,众目睽睽湿了身又失了仪态,还叫太子殿下撞见了,成何体统!” 好吧,不是担心她,是担心丢脸。 “母亲,索性一切都好,没出大事。” 萧元驰及时截住了话头,季淑妃识趣,听出他不愿多谈,便换了语气。 “老天保佑两人都平安,罢了,本宫也不多留你们了,早日回府安置吧。” “不成!” 这话接得太快太笃定,准备起身的萧元驰和准备送别的季淑妃都愣了一下。 殷皎皎咳了一声,吞吞吐吐道:“娘娘,那个……解语花……您之前说过,要我等着来着……” 淑妃缓了好半晌才缓过劲。 她记忆中的殷皎皎,心里眼里只得萧元驰一个,毫无当家主母的胸襟与气度,整日里只知那些小情小爱,莫说是女人,萧元驰身边便是出现一只母蚊子都得被她第一时间拍死,谁能料想呢,脱胎换骨了,追着喊着要给萧元驰找女人。 “皎皎,你刚经历一场凶险,要不,先回去歇歇,改日再议?” 殷皎皎正直道:“娘娘,正是因为经历了一场凶险,我才愈发觉得该有些姐妹帮帮手了。” 季淑妃叹服:“如此甚好啊,元驰,皎皎长大了,你该欣慰。” 萧元驰抱臂站在一旁,不冷不热道:“很欣慰。” 秦王没意见,秦王妃热烈欢迎,季淑妃不再犹豫,大方的赏出了四位美人,都是宫中乐府出身,个个能弹会跳模样精致,殷皎皎一一看过去,看到了熟悉的脸。 上辈子,刺客有两位,一位还没杀上来就被苏正清砍了,另一位身手矫健刺到了近前,殷皎皎肉身接了她一刀,对她的脸刻骨铭心。 现在,这张脸赫然在列,她放心的微笑起来。 “想什么这么高兴?” “自然是美人……”殷皎皎顿了顿,斜眼看向马车一侧端坐的萧元驰,咳了一声,“美人如花隔云端,这句诗,真不错。” 彼时,他们坐在回府的马车里,一同回来的还有顾雪芝,只是碍于外人,萧元驰不得不与她这个王妃同乘一辆车。 殷皎皎缩进角落想保持距离,不想,萧元驰半点不客气,大剌剌倚着凭靠,挤的她毫无动弹的余地,缩的十分难受。 “这首《长相思》确实不错。”萧元驰挑眉,“可本王就在这里,我的王妃,你在思念谁?” 殷皎皎嘴巴微张,哑了片刻才道:“谁说你在面前就不能相思啦?” 她奋力往中间挤,顺便抛了个媚眼。 “王爷,你便是日日都在我眼前晃,我也会思念你的!” “哦?” 萧元驰忽地后撤,殷皎皎正在发力,乍然没了发力对象,整个人失了平衡,竟是直接扑到了男人的大腿上,投怀送抱的彻底。 萧元驰笑道,“王妃如此深情实在令我感动,这辆马车宽敞厚实,不若做些令你欢喜的事情可好?” 第十二章 被他颠来倒去 离得近了,殷皎皎能感受到衣衫下那副坚实紧致的躯体,在军中汉子里,萧元驰不算强壮,但他每一寸肌肉都有极致的力度,矫健非常,有时,他在院中舞长枪,长长一柄枪,又重又粗,被他舞的虎虎生风,宛若一把轻剑,潇洒极了。 她会捧着脸瞧的目不转睛,瞧得心动不已,她想自己也像这柄枪,被他颠来倒去,只有俯首称臣的份。 殷皎皎脸一红,挣扎着就要起来,偏萧元驰臂如铁钳,他不叫她起来,她便只能趴着。 “什么欢喜的事,我可听不懂。” “你贤良淑德,能令你欢喜的事,当然是……”萧元驰捏住她的腰,将人转了过来,“给夫郎找解语花。” “啊?” 男人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殷皎皎心虚着解释。 “我自是不想你身边有除了我以外的任何女人,只是,你母妃总说开枝散叶,我装聋作哑许多回了。”她皱着鼻子,“你都没夸过我,我还以为你很想要些红袖来添香呢。” “这是你的真实想法?” “当然了。”她干脆抱住他的腰,腻声道,“王爷,你喜欢什么我就做什么,不要看孙夫人多看看我,好不好?” 顾雪芝身份多,有眼色的叫县主,没心没肺的叫孙夫人,尤其是清宁殿和王府,大都叫她县主,殷皎皎偏不,自顾雪芝丧夫回京,她就一口一个孙夫人,摆明了给人家添堵,拈酸吃醋的小心思从来遮不住。 殷皎皎就是这般喜怒形于色。 她圆脸杏眼,笑的开了嘴角会有一枚小梨涡,撒娇时梨涡最深,盛满了浓情,像只可口的桃子。 可此刻的桃子嘴上撒娇,眼里却无情,或许有实话,但不太多。 萧元驰听在耳里,看在眼里,眸子始终清明,他抚过她的脸颊,粗粝的指尖沿着眉骨向下,游走到那枚梨涡,最终,划到绵软的下巴尖,不客气的往上一提。 “殷皎皎,不论你想做什么,记住一点,不该动的人不能动,不该惹的事不要惹,老老实实做你的王妃,莫要闹出更大的乱子!” 殷皎皎心一沉,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说来说去还是不信她,偏又没证据,只能似是而非的警告一下,让她莫要再惹他的小心肝不开心。 她身子僵住,含了气道:“我一向老实,某些人不惹我,我自是不会惹她!” “你老实?” “比好好的孙府不回非要挤在王府的孙夫人老实多了!” 她推开他,自顾自又缩回了角落。 “孙家老宅远在凉州,陛下赐在京城的宅子又未修好,她是奉命暂居,等修好了便会离开。”萧元驰唇线微抿,“不会长留。” “万一修好了,孙夫人不想走,王爷还能赶她走不成?” “雪芝不会。” “你可真信她。” 殷皎皎摆明了油盐不进,萧元驰也懒得再废话,转头看向窗外。 浑蛋,杀千刀的,偏心骗到月亮上去了,以为她还会信顾雪芝早晚会走的鬼话?是啊,不会长留,上辈子,到她死,这位孙夫人都没离开呢。 她愤愤不平,胸口一鼓一鼓,时不时还拿眼刀扫过去,扫一下,扫两下,扫第三下时,她的愤怒被疑惑取代。 方才在宫中她就觉得哪里不对,如今离得近了,看仔细些,果真没错。 萧元驰的左脸脸颊有隐隐的红印,大约是上了药,药效显着,已经恢复的七七八八,但他生母是回鹘人,天生比中原人色白,萧元驰肤色随母,哪怕是多年征战风吹日晒仍是白的惊人,这红印在别人脸上不明显,在他脸上,还是能看清楚。 是个巴掌印。 殷皎皎大为震惊,天底下竟有如此英雄敢扇萧元驰的巴掌,并且扇到了! 难道是皇帝? 不可能,前些天萧元驰还因献计有功被皇帝嘉奖,赏下好几箱珍宝,人家父慈子孝好着呢。 莫非是季淑妃? 更不可能了,萧元驰是八岁后才被带回宫认季淑妃做母,皇子有专门的宫室居住专门的师傅教养,季淑妃与他的母子关系更多是利益上的牵扯,日常相处非常客气,不可能爆发能动手的矛盾。 可除了爹娘,萧元驰还能不反抗的忍受谁的巴掌? 哦,情人间打闹失手也有可能,这方面她还算有些经验,一次在床第间被萧元驰折腾狠了,她也下意识的挥过巴掌,当然,武功高强的男人不会允许这巴掌挥到底,可若是心尖上的人呢? 殷皎皎顿时没了猜测的兴趣。 多半是因昨日之事,萧元驰没有立刻为顾雪芝出气,两人爆发了争执,推拉间失了手也是有的。 真是活该! 殷皎皎暗暗啐道。 直到回府,两人再无一言,为了不被萧元驰看出更多破绽,她急匆匆下车,一头扎进自己的小院,她亲口讨来的美人们自是跟着她,袅袅娜娜站在院中等吩咐。 “王妃,娘娘赏下的这四位姑娘,不若丢去庄子上吧。”夏兰提议,“您还当真要把她们摆在府里勾搭王爷呀。” 殷皎皎接过秋茗递来的茶水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夏兰这丫头是不能再用了。 她目前虽然还未彻底背叛,但暗搓搓的小动作已经很有不少,变着法的引她和萧元驰冲突不说,还隐约在维护顾雪芝。 上辈子,她害她断了腿失了孩子,殷皎皎恼恨之余就琢磨过,她一人做不得这样的事,背后必有推手,她也曾追查,可还未查出个子丑寅卯,夏兰就在牢中自缢,而她的父母姊妹也在不久之后死于一场大火。 离奇的灭门惨案引来了当地官府介入,调查到最后竟将此案扣到了她的头上,说是她骄横跋扈逼死了贴身婢女,更是为了掩盖真相对婢女全家下杀手,人证物证齐全,打的她毫无招架之力。 此事引得整个东都哗然,相府和王府乃至宫中贵人们无一人替她说话,若不是赐死王妃兹事体大,三五个月都吵不出个结果,她怕是那时就已经死了,根本等不到三个月后,被萧元驰射死。 可见,夏兰不能擅动,拿下她简单,如何摸出背后之人才是麻烦之处。 殷皎皎抿了一口茶。 “夏兰,你跟我多久了?” “回王妃,我跟着您十六年啦!” “居然那么久了吗?”殷皎皎望着她,“夏兰,我待你好吗?” 夏兰一怔,她慢慢道:“您待我很好,相府三个姑娘,就数大姑娘您待下人最好,便是下人犯了错,你责罚归责罚却甚少扣月银,岁末的赏,银子也好布匹也好,您也总是多给从不少给,下面的人都说,伺候您是祖坟冒青烟了。” 秋茗也点头附和。 “夏兰姐说的是。” “听起来我这个主子做的还行。” “做得很好。” 殷皎皎淡淡笑了:“那么夏兰,你恨我什么呢?” 第十三章 伺候舒服了 夏兰下意识揪紧衣角,殷皎皎目光如炬,像是发现了什么,可她明明什么都还没做,她能发现什么呢?莫非是最近自己言行上有不妥之处引起了她的疑心? 殷皎皎将夏兰的紧张与防备看了个彻底,一颗心沉沉的往下坠,面上却提起笑。 “说笑罢了,你是我的贴身侍婢维为何要恨我,我若出事,你还能有什么好吗?” 夏兰忙应声:“对对,我对王妃的忠心天地可鉴。” 殷皎皎放下茶盏,温声道:“夏兰,有件事我需要你去办,且只有你能办。” “王妃您说。” “此番我接了淑妃的赏赐,一是因为拒绝不能,二是想分一分西苑那边的宠,那几位姑娘各个标致能歌善舞,王爷是男人,有了新欢总会新鲜一阵。”殷皎皎慢慢道,“趁王爷腾不出手的功夫,正好,再给顾雪芝一点颜色瞧瞧。” 夏兰喜道:“王妃您终于不忍啦!” “人善被人欺,不忍了。” “那我能为您做什么呢?” 殷皎皎微微一笑:“帮我下药。” “下药?” “她不是爱装病吗?那就让她好好病一场,病的难看,病的碍事,夏兰,我记得你爹曾做过几年采办药材的活儿,颇懂医理,我给你几日假,明日你就回家问问,什么药能让她病的丑陋又不致死还不容易被发现,问清楚了回来告诉我。” 夏兰家在距离东都不远的翠微山下的庄子里,往返一趟最快也得三日。 “这……”夏兰有些犹豫,“王妃,明日便走是不是太急了?你与她才闹过一场,这么快又要动手,万一被王爷发现……” “叫你回去问问是做个准备,未必就要立刻动手,放心,只要你不说,王爷一定,不会知道。” 夏兰思忖片刻点头道:“好!” 交代完这边,就轮到院里的美人了。 殷皎皎扶着秋茗来到院中先说了几句寻常话。 她发现刺客和普通美人的眼神当真是不同,美人们听到认真,刺客们听得木然。 殷皎皎拉过那张熟脸,亲切的拍手:“叫什么名字?” “回王妃,民女姓罗,单名一个香。” “好名字,一听就馥郁芬芳。”殷皎皎热情问候,“擅长什么?” “唱曲和剑舞。” 殷皎皎忙接道:“不错,王爷也擅书法,尤爱颜夫子的帖,你可会?” “民女自小便习颜体。” “好,王爷喜欢松烟墨,临帖时会焚降真香,记得了?” 罗香没想到这传闻中母老虎一般的王妃,一见面就忙不迭的和她交代夫君的好恶,一时受宠若惊:“王妃,民女,民女记住了。” 殷皎皎想了想又道:“他临帖时着宽松常服,书房里也不会放兵器,所以,你不要害怕。” 这话怪怪的,但罗香还是点头道:“民女知道了。” 这些刺客擅长掩饰,单从表情,殷皎皎瞧不出她到底是真知道了还是假知道了,这回她不预备等淑妃过来大办宴席,因为宴席之上,府中侍卫警醒,刺杀的成功率肯定高不起来,最好还是夜深人静红袖添香时,突然袭击最是可靠。 殷皎皎还是不放心,语重心长道:“王爷在府中,一日有大半日都会待在书斋,我会将你们安置在离王爷的书斋最近的竹影苑,一墙之隔,他若有需要,你们要尽心,他若没交代,你们也不能太拘谨,该主动就要主动,总之,务必要将王爷,伺候舒服了。” “是!” 总归,她已经提点到这个地步了,要是还不能领悟,这个罗香还是别当刺客了,改行做舞娘吧! 为保万全,她亲自将四位美人送进了竹影苑,管事张先生站在一旁擒着一抹高深莫测的笑一句话也不讲,殷皎皎心虚,忍不住和张先生道:“如此,娘娘应该安心了。” 张先生颔首:“王妃说的是。” “张先生,我将她们送来此处,即是因为娘娘也是真心希望王府能热闹一些,王爷应当能理解吧。” 张先生不疾不徐:“王妃的所思所想,王爷一向理解。” 真是滴水不漏的老头子!殷皎皎闭了嘴,左右他不阻止便好,剩下的便是刺客们的事了。 “那就好,哦对了,张先生,有件私事我需要与你单独详谈。” …… 是夜,夏兰在花园的假山后头见到了寒烟。 “寒烟姐,王爷既说了查明事实后便会严惩,何不抓紧此事死磕到底,如有必要,我也可以站出来,定叫殷皎皎再翻不了身。” 寒烟冷笑道:“你当县主没想过?只是殷皎皎这个王妃是陛下塞给王爷的,若是没犯足以撼动朝堂的大错,她总有翻身的余地,你可还记得当初清宁殿花房之事。” “记得,那回王爷大发雷霆,将殷皎皎送去城外别院禁足一月有余。” “是了,区区禁足而已,时候到了还是得接回来做王妃并不能真给她切实的打击,对外还得兜着,只说王妃因祖母过世伤心至极去城外静养,闹了一场不过这个结果,得不偿失。” 夏兰想了想道:“那此事就算完了?殷皎皎可是预备着乘胜追击呢。” “当然不会,今次殷皎皎突然发难,我家县主输在没有防备,她居然还蹬鼻子上脸!哼,正好,借此机会好好与她玩上一玩,谋害顾家遗孤,圣上亲封的县主,证据确凿的话,莫说王爷,便是陛下也要她好看!” 夏兰听得似懂非懂。 “如何玩?” “附耳过来。” 两人在假山后头一阵嘀咕,末了,夏兰叹服。 “县主将门虎女,有勇有谋,夏兰佩服,必会配合到底!” 寒烟闻言,瞥了她一眼:“妹妹,姐姐有些好奇,你是殷府家生子又与殷皎皎多年主仆,未曾听闻她薄待你,你何以对她如此痛恨?” 夏兰眼波微暗。 “我不恨她,寒烟姐,可明眼人都瞧得出,在这王府里,谁会是最后的赢家,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自是要跟着赢家走,主仆之情不足以让我给她殉葬。” 寒烟盯了她片刻,笑道:“说的对,倒是我浅薄了。” 两人没再多言,各自归去。 而在两人没有察觉的不远处,也有人悄然离开。 …… 东院,殷皎皎房中,秋茗将人打发走,扶着殷皎皎上塌。 “你说寒烟?” “我远远瞧着,应当是她没错。”秋茗低声道,“只是我怕她们发现不敢靠得太近,听不清说了什么。” 殷皎皎垂下眼皮:“有些……太不出所料了。” “什么?” “没什么。” 秋茗叹道:“晌午听见王妃您要夏兰办那等事,我还以为您当真要对孙夫人下手,心里急得很,原来您是为了引蛇出洞。” “这才哪到哪,蛇根本没出来呢。”殷皎皎顿了顿,“秋茗,你帮我跑了这一趟,是直接回来了,还是中途绕道了。” “绕道?” 殷皎皎看住她:“见我之前有见张先生吗?” 第十四章 比幽兰贵重 秋茗一怔,立刻反应过来,忙道:“没有,王妃,秋茗发誓,我不是张先生的人。” 小姑娘竖起手指发誓,头摇的像拨浪鼓,很是无辜。 “你是个聪明姑娘,我不瞒你,今晚我叫你跑这一趟,除了是想看看夏兰背后的人外也是为了试探你。”殷皎皎摁下她发誓的手,“待在我身边这一年,夏兰的心思,你聪慧,多半心里有数,但她是我的人,你人微言轻无法进言,只能暗中提点,我说的可对?” 秋茗奋力点头。 “是啊,谁都知道她是我的人,但她依然背叛了我,多年主仆,我待她如何你看得到,说不伤心是假的,我很伤心。”殷皎皎叹了口气,“所以,即便你看着很好,我也不敢轻易托付,秋茗,你是我入府后张先生送来的,我担心你是张先生的人,你不会怪我吧。” 秋茗头一次被如此推心置腹的对待,一时感动。 “不会!王妃,秋茗五岁入宫,来王府前是在太妃宫中做事,后来王爷开府,我和几位姐妹被拨了过来,入王府的这几年,我和张先生都是各做各的差事,没什么交集,他将我派来伺候您,大约是瞧着我的经历,觉得我沉稳罢了,并无其他。” 殷皎皎听着,心知她没说谎,两辈子观察所得,这姑娘确实底子清白。 “其实秋茗能猜到您的一点想法,您的担心很有必要,往日,您就是对自己人太……”她斟酌着用词,“太放心了些才总是惹王爷不高兴,其实王爷没您想的那么……” 底子清白,但特别喜欢替萧元驰说好话,这是秋茗最大的缺点。 殷皎皎果断道:“打住,王爷就不要提了。” 秋茗哦了一声:“总之,王妃,秋茗对您绝无二心。” “假如日后……王爷与我势不两立,你听谁的?” 秋茗答得很快:“自是听王妃的。”但她又道,“可王爷怎会与您势不两立呢?” 殷皎皎呵呵,心道,不但势不两立,还会你死我活呢。 “或许吧。”殷皎皎别开脸,“明日,夏兰便会返家,正好,我们也出府。” “王妃要亲自跟踪她?可您不是找张先生要了林文和林武两兄弟吗?” “我跟不住她,只是好久没出门,想出门散散心,顺便……”她抿唇,“给新人腾地方。” 万一刺客们行刺成功,那可是大事,调查起来,不在王府最妥当,这话,殷皎皎自然不好说。 翌日一早天还未亮,夏兰便启程上路,不多时,秋茗进来回禀。 “王妃,林文和林武已经跟出去了。” “好。” 开局比想象的顺利,殷皎皎早起便有了好心情,她并非没有可以指派的人手,去南市雇上两个江湖人也能替她跑这一趟,但这样干至多是将背后那只手摸出个一丝半点,并不能对那只手造成实质性的影响。 “找张先生借人实是高招。”秋茗一边替她梳妆一边道,若是夏兰与孙夫人的勾连暴露,张先生的人便是最好的人证,孙夫人再想狡辩就难了,到时人赃俱获,王爷必不会再信她!” “这可未必,信不信的和证据确凿不确凿没什么关系,我只希望能借此让她离开王府……”殷皎皎拿起耳坠在耳边比划,“别天天在我眼前晃。” 虽说也可以等萧元驰升天了再赶跑她,但机会既然送到手上,双管齐下也不错。 殷皎皎没用早膳,收拾齐整后就出了门。 重生以来,这是她头一次出门闲逛,熟悉的街巷逛出了不熟悉的激动。 没遇见萧元驰前,有事没事溜出相府玩耍是她的日常,那时祖母身体康健,她的名声也没现在糟糕,友人们来往频繁,有时在相府受了委屈,她便携友同游,玩一玩乐一乐,坏心情也就排遣了,如今,早已物是人非。 茶楼开业早,殷皎皎带着秋茗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听书。 这茶楼她以前常来,早场客人不多,书目单上大都是些过时的老书,说书人则是年轻的小徒弟,上回来还是一年半前,那次讲的是三国。 殷皎皎捧起茶杯,刚放到嘴边,便听得说书人摇头晃脑道:“书接上回,且说相府千金殷棒槌拳打国公府二姑娘脚踢祭酒家三丫头,终于挤到了萧将军的身边,可怜这萧将军才从战场归来,便要面对殷棒槌这恶婆娘,哎呀呀,这可如何是好哇!” 殷皎皎一口水卡在喉咙里。 没想到,当年极为叫座的《殷相千金追夫记》已经落魄到登上早间书场了,她正想当作没听到,一旁的秋茗喃喃道:“王……咳,夫人,这相府千金殷棒槌……听着有点耳熟。” “少见多怪,话本里多的是相府千金呢,喝茶喝茶。” 秋茗竖起耳朵倒茶,越听越不对,眉头越皱越紧。 “夫人,该不会这说的是……” 殷皎皎扶额,心知是瞒不住了。 “小声些,这难道光彩吗?”她别开眼,有些尴尬,“那玩意是我。” 秋茗惊讶的捂嘴。 “可……可为何叫棒槌?” “你以前不听说书吗?” “听是听,但只听过些《汉宫秋》《拜月亭》之类的故事,宫里的娘娘更爱看热闹戏,孙悟空大战白骨精什么的最受欢迎。” 小姑娘单纯,殷皎皎只得耐下心解释:“你说的都是些有年头的老本子,咱们现在听得这个叫时新话本,大都是近二十年发生的真人真事改编而成,为了不被正主找麻烦,写书人改编时会把涉事人的真名改掉变作化名。” “棒槌是什么化名?” “棒槌花。”殷皎皎叹了口气,“再听两句你还能听到另一个化名。” 话音未落,说书人便道:“那殷棒槌哪里比得了当世洛神顾幽兰啊!” “顾幽兰?”秋茗懵然,“难道是孙夫人?” “是她,人名只保留姓,名字用花名指代,说的便是我嫁入王府前和他们的往事。” 秋茗半天没能反应,殷皎皎未嫁前和萧元驰的过往她多少听过一些,但都是府中嬷嬷的随口闲聊,张先生治家严谨,闲言碎语很难在王府里存活,是以,她只知王妃太爱重王爷,做事比较出格,间接导致名声不好。 今日一听,哪里是名声不好,简直是声名狼藉。 棒槌花是个诨名,真正的名字无人知晓,大家只知这是路边随处可见的野草闲花,见土就生,迎风就长,最不值钱,幽兰就不同了,花中君子,品性高洁,能祭祀能入诗,贵重极了。 她不免气恼:“夫人,凭什么啊,我看她才该是野花呢!” 殷皎皎本已麻木,如今见有人替她抱不平,难免触动。 “这些书也不是今日才成,以前很是流行过一阵,或许在他人眼中,我那些行为确实就如棒槌花一般不上台面吧。” “棒槌花哪里不上台面,要在下说,比幽兰贵重。” 清润的男声从身后响起,殷皎皎忙转头,看清人,她愣住。 秋茗则颤巍巍起身,话都说不出了。 第十五章 他才不会不高兴 男子浅蓝长袍,手执一柄洒金折扇,眉目比萧元驰斯文,气质亦比萧元驰平和,乍一看还以为是隔壁私塾新来的教书先生。 “殿下?” “嘘。”太子萧元奚竖起折扇放在唇边,“夫人是微服出游,在下亦是,望夫人体谅,莫要戳穿。” 他说着,转动折扇随意一点那说书人,“这书我和你的侍女一般,都是头回听,但看起来你不是。” 殷皎皎不大自然的咳了一声:“不瞒大哥,半年前,这书还是夜场当红剧目时,我听过两三回,大哥不用在意,坊间谈笑而已。” 大哥这个称呼似乎让萧元奚颇为满意,萧元奚闻言笑了一声:“我自是不在意,希望你也不要在意,棒槌花很好,是写本之人孤陋寡闻,以为它是随处可见的野花可以任意调笑编排,殊不知,此物并不普通。” 殷皎皎抬眸。 “不了解她的会称棒槌花这个别名,了解她的便知,此物还有一正经名字,名曰佛座小红莲,早年是一名受伤的樵夫在一倒塌的佛像下寻得,因此物开花时状似红莲,红如烈焰,故而得名,上好的佛座小红莲乃是续命良药,千金难寻,你说,比之给达官显贵们赏玩的兰花,她是不是厉害多了。” 殷皎皎惊呆,秋茗却是一拍掌。 “哇,这样讲来,棒槌花是为了治病救人才这般肆意生长,多有佛心啊,比兰花好多啦!” 萧元奚朗声笑:“这丫头机灵,说的对。” 自殷皎皎第一次听这话本至今,从未有人从这个角度开解她,偏萧元奚神态自然,没有半点怜惜的姿态,仿佛真的只是要告诉她一株野花的典故,令人无比舒适。 殷皎皎鼻头微酸:“大哥的话我可当真了。” 萧元奚略倾身,他直视她,坚定道:“尽管当真,便是到了御前,我也是这般说法。” 话音刚落,那边响木啪的一下,说书人说完了这一折。 晴好的天又听了这般好听的话,殷皎皎暖心极了:“大哥博学多才,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说着,她便要先干为敬,不想,萧元奚的折扇压下了她的茶杯。 “要以茶代酒也不该喝这里的粗茶,这个时辰,天和楼该开门了,大哥做东,你请客,去那里庆你病愈,如何?” 殷皎皎第一反应便是拒绝。 哪怕此时的萧元奚是如此温文尔雅,她仍忘不掉上辈子他与萧元驰是如何斗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犹豫不决的皇帝,坐了三十年东宫的太子,以及一个手握兵权的强横皇子,这般格局,朝堂不可避免的会卷起风云,如今,正是风云将起之时。 她此生目标不过是活下去,不管萧元驰死不死都不想牵扯进风云之中,最好是和所有危险人物都保持距离。 见她犹豫,萧元奚道:“弟妹是担心七弟若是知晓会不高兴吗?” 殷皎皎嗤笑:“他才不会不高兴。” “是啊,弟妹对七弟的心,大雍谁人不知,他自是信任你不会不高兴。” 话说到这个地步再没了拒绝的余地,殷皎皎只得点头。 …… 天和楼以鱼鲜和美酒闻名,六层八角的高楼,便是在东都也是数一数二的豪奢,距离茶楼不过一条街,说话间便到。 萧元驰还未下车,便有人迎上来报。 “确认无误,人在三楼雅阁。”那人顿了顿,迟疑着看向马车旁的苏正清。 苏正清不解:“有话便说。” 那人脸色更微妙了,他压低声道:“苏副将,我不知当讲不当讲,不如这样,我先说与你听。” 不料,话音未落,马车里传来不虞的男声。 “若是不当讲便闭嘴。” 那人浑身一抖,再不耽搁。 “方才,方才属下,瞧见王妃了。” “瞧见王妃?”苏正经并不诧异,“王妃今日确实出了门,她常去的几个地方,天和楼是其一,你会见到不足为奇。” 那人额头的冷汗都沁了出来。 “说的是啊,但王妃不是一人前来,她是和……一名俊俏男子一起来的,他们说说笑笑,瞧着很熟的样子。” …… 天和楼三楼的雅阁临水,观起景来十分惬意。 殷皎皎到底还是拘谨,话也不肯多说几句,萧元奚要替她倒茶,她忙夺杯子。 “我自己来。” 可杯子已被男人握住,她这么一抢只抓到男人的指节,苍劲有力略感冰凉,殷皎皎烫手似得缩回,尴尬极了。 萧元奚仿佛没感觉到,只悠悠将茶杯满上,推至她面前。 “弟妹是不是奇怪,你我虽有亲戚之名可并无交情,何以我非要拉你叙话。” 他话讲的直白,殷皎皎便也坦诚:“确实不太明白。” “很简单,想给你和七弟做一回和事佬。” “和事佬?”殷皎皎勉强笑,“我们挺好的……” “你们的家事我本无意置喙,只是,前两日落水一事闹得宫中流言四起,而这一年来,有关你们的流言甚嚣尘上已有愈演愈烈之势,”萧元奚给自己也倒了杯茶,“弟妹,你如此爱重七弟,不担心吗?” 大婚前,萧元驰本就是东都无数女子的春闺梦里人,殷皎皎上天入地狂追不止的行径,虽不好听但也无伤大雅,大婚后,流言陡然一变成了真真假假的三角关系,事就大了起来。 殷皎皎的爹殷朝宗是相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文官首领,顾雪芝早亡的父亲则是将军,曾经的军中泰斗,加之秦王因军功博得皇帝宠爱,动摇了太子的地位,一段风流韵事渐渐染上朝堂硝烟,便是上辈子,满心只有萧元驰的殷皎皎也能感觉到危险,更遑论耳聪目明的萧元奚。 只是…… 殷皎皎摩挲着茶盏。 “担心是担心,但那么多人那么多张嘴,我们又堵不住,也是无法。”她缓缓抬眸,“不过这种事说来说去也就是坊间八卦,怎地让大哥劳神了呢?莫不是好心替堂姐分忧?” 殷皎皎长得讨喜,眉眼弯弯的,试探和质疑被她讲出来倒像是日常闲聊一般温和,她在质疑,后宅琐事即便太子府要管,也该是身为她堂姐的太子妃出马,而不是他这个太子。 和萧元驰折腾了两年有余又刚受了委屈,竟还是处处替他考量不肯放下戒心,此女果真痴心。 “弟妹说的有理,此事原不该我多管闲事,只是前日所见难以忘怀。”萧元奚放下茶盏,仍是温声:“若我说,是想替你分忧呢?” 第十六章 皎皎,慌什么? 殷皎皎瞪圆了眼。 “替我?” “弟妹和七弟总闹别扭说白了是因为宁远县主,县主身世坎坷,七弟和她有兄妹之谊,是以才多加照拂,陛下也是考虑到这层,才会将她暂时安置在王府。” 萧元奚缓缓道,“但除此之外,陛下也好七弟也罢都没有旁的心思。” 原来他说的和事佬是替萧元驰说话,真是不白重生一回,上辈子互斗的敌人居然也有了兄弟情。 可惜,萧元奚别的挺聪明,男女之事上还是欠缺,萧元驰的心思都恨不得写在脸上挂在身前,至于陛下……和宁远县主有血缘关系的东都亲戚不是没有,他不往正经亲戚家塞,反而往年轻哥哥的府里塞,这心思,也没好到哪里去。 但想归想,她面上乖巧。 “我明白。” “弟妹嘴上明白,心里怕是在骂我睁眼说瞎话。”萧元奚笑道,“但你细想想,若是陛下当真有意将县主指给七弟,还会将她大张旗鼓地放进王府给人口实吗?” 殷皎皎手上一顿。 “再说七弟,一年前的赐婚,以他的性子和做派,弟妹觉得,若是他想拒绝会做不到吗?” 赐婚的前一个月,萧元驰率军大败谛戎,短短十五天接连收复被夺走了二十年的北境三州,捷报传来,东都大庆七日,萧元驰的声望就此达到顶峰,归来时,圣上封无可封,竟是生造了个非常僭越的头衔加给他,圣旨上的溢美之词更是旷古绝今,听着骇人。 确实,以那时的威风,若是萧元驰当真不同意,便是陛下说不准也得退让。 一阵莫名涟漪自心底荡起,殷皎皎忙捧了杯饮下一口茶,地道的毛尖,清香苦口,正适合浇灭不合适的希望。 “赐婚既是圣旨亦是父命,王爷是忠臣良将,是孝子,没什么好拒绝的。”她垂着眼,“大哥,你好心劝解,皎皎心领,日后定会谨言慎行,不再闹笑话。” 听得此话,萧元奚却敛了笑:“弟妹如此防备,不愿说真话。” 殷皎皎吓了一跳。 清风朗月的男子眉间溢出些许愁绪:“倒也是,外间流言总将我与七弟对立,提起来总是你死我活,你大概也受了影响。” “没有!”殷皎皎急道,“流言这种东西,皎皎怎会当真,大哥是王爷的亲兄长,王爷敬重您您也照顾他,兄弟情谊我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绝无防备。” “当真?” “当真!” 殷皎皎狠狠点头。 “弟妹真是有趣。” “啊?” 萧元奚骤然笑出声:“改日去太子府走动走动,或可令你堂姐身子好些。” “堂姐的病还未” 砰! 巨大的声响打断了殷皎皎的话,听着像是一脚踹开了房门,未等他们细听,隔壁紧接着便是惊呼声。 “七弟?!” “三哥,许久不见。” “你,你这……这这这是要做什么?!” “要与三哥聊一聊纳侧妃的事。” 天和楼三楼的雅阁之间俱是由门板隔开,小声些还行,一旦大声,隔壁听得清清楚楚,是以,这段对话一字不落地传进了殷皎皎和萧元奚耳朵里,两人皆是一怔。 三哥是鲁王,前儿他动了心思要纳侧妃,正和鲁王妃闹的不可开交,但说来说去都是鲁王府的家事,淑妃都懒得管,何以萧元驰要管? 不待殷皎皎想出原因,鲁王就怒道:“我纳我的侧妃干你何事?!” “三哥若是老老实实的找女人自是不关我事,只可惜你不老实。” 鲁王大概是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嗓音立时高了八度。 “你……你说什么呢我不懂!我要回府了!” “三哥,一边拿陈家女做幌子一边找陛下请旨赐婚,三嫂若是得知你真心要娶的并非陈家女而是顾雪芝,她当如何?” 此言一出,满室寂静。 殷皎皎下意识蜷起手指,指甲扎进掌心,生疼,她浑然不觉。 “你,你你你你。”鲁王被戳中了心思,气急败坏道,“是,我是想娶宁远县主也和父皇说了,怎么,不行啊!” 萧元驰无情的很干脆:“不行。” 鲁王瞧着堵在门口的苏正清,又瞅了瞅面无表情的萧元驰,火冒三丈。 “萧元驰你一个回鹘杂种!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对我说不行?雪芝死了相公,父皇有意让她再嫁,论年纪论家世我们哪里都配,再合适不过,哦,就许你偷偷摸摸霸着她,不许我明媒正娶抬进门吗?” 回鹘杂种这种话都骂了出来,可见鲁王是气急了,殷皎皎想起前几日,鲁王妃得意扬扬拉着顾雪芝挤兑她,没想到转头就被顾雪芝挖了墙角,委实好笑。 殷皎皎想笑一笑,可怎么扯动嘴角都笑不出。 萧元驰的声音好听,在殷皎皎心里,没人比他的声音更好听,沉稳但不沉闷,金玉质地又不嘈杂,真是哪哪都好,有时情热上头,他会在她耳边叫她皎皎,带着喘息伴着沙哑,勾的殷皎皎心摇神荡。 现在,这好听的声音一字一句承认:“对,只许我,不许你。” 啪嗒,好像有什么碎掉了。 殷皎皎捂住心口,站不住似得踉跄,秋茗惊道:“王妃!!” “皎皎!” 萧元奚急忙上前扶住。 殷皎皎靠着他的助力才堪堪站定,她猛吸了几口气又缓缓吐出。 “我,我无事。” 萧元奚眉头紧皱:“前日才发烧今日便出来吹风,还穿的这般少,你可真不会照顾自己。” 殷皎皎正欲解释,一抬头,鼻尖擦过男人的下颚,热气刺激的痒感令她浑身一僵。 等会儿,这是什么鬼姿势?! 哐当! 一个和方才踹门声相似的声响从背后响起,用来隔断的门板被暴力打开,力道之大,直接将那棕黑色的实木门板踹歪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轻呵。 呵的殷皎皎脊背发凉。 萧元驰森然招呼:“原来是大哥。” 那冰凉的目光随之落在萧元奚的手臂上,那条手臂托住了殷皎皎的后背,似落未落摆着护卫的姿势,殷皎皎浑然不觉,她很自然的倚靠着萧元奚,只惊恐的望着他,活像是见了鬼。 萧元驰缓缓勾起唇角:“大哥是在与我的王妃私会?” 殷皎皎脑中嗡的一声,即刻推开萧元奚,不想对方也正好松手,两厢之下,她再次失了平衡,踉跄着向前扑去。 眼看着就要扑倒在地,又是一只手攥住了她的腕子,径直将她提了起来。 “皎皎,慌什么?” 第十七章 为了个女人 难得听到他在正经场合叫她皎皎,没想到如此恐怖,殷皎皎吞了吞口水,挤出笑:“王爷,我和殿下纯属巧合,是偶遇。” 萧元驰听在耳里,眼神不善,他攥着那细细的腕子不大客气的将人拽至身前。 “东都那么大你们都能偶遇,真巧。” 萧元奚掸了掸衣袖道:“天下事就是那么巧,我见弟妹苦闷便想寻个合适的去处劝慰两句,谁知,撞见了你和三弟。” 鲁王在萧元驰身后探头探脑,闻言,挪动出来。 “大哥说的是,真是巧哈。” 他哈哈了两声,没人应也没人理,尴尬的落了地。 不远处的花梨木圆桌摆满了菜肴,一水的甜软香腻之物,显然,萧元奚相当体贴,全是殷皎皎的口味。 萧元驰不阴不阳的给出评价:“我的王妃,大哥倒是很上心。” “说来都是亲戚,她随你叫我一声大哥,若是随她堂姐,还可以叫我一声姐夫,七弟对非亲非故的妹妹都可以上心,我这个大哥好歹只上心真亲戚。” 殷皎皎诧异看向萧元奚,他负手在后端的一派从容,话说的温文尔雅却畅快解气。 鲁王也诧异,一墙之隔,方才的言谈多半是被太子听了彻底,但萧元奚和萧元驰不同,他出身贵重,成长顺遂,从来风雅卓然,为人处世常留三分余地,更不要说现在这个局势,面对野心勃勃的弟弟,他合该更谨言慎行才是,何以句句藏锋。 萧元驰唇角勾的更深。 “听起来,大哥是觉得顾将军的遗孤就该给一个风流废物做小,而我不该阻止。” 顾将军战死沙场是为夺回北境三州,为国为民的大英雄,他的遗孤自然要受优待,为了给她好归宿,皇帝才会亲自插手她的婚事,而鲁王,大婚前就是东都知名纨绔,大婚后,府里府外的风流韵事也没消停过,显然不是好归宿。 萧元驰不慌不忙把这个帽子扣过来,萧元奚一时不好接话。 “老七,你说谁是风流废物呢!”鲁王不高兴的嚷嚷,“你以为你好到哪里去啊,吃着碗里的还管着锅里的!要我说,论风流你一点不差!” 萧元驰眉头一皱:“话真多。” “怎么跟哥哥说话呢!” “好了!”萧元奚扶额,“一点小事,闹成这个样子,三弟,有孙将军一事在前,县主的婚事父皇只会更慎重,你那后宅鸡犬不宁就不要想了。” “大哥!” 鲁王哼哼,但他也知道,萧元奚既说出口,那多半是真的没希望。 萧元奚眸光一转又望向萧元驰。 “七弟,我确实觉得你不该阻止,宁远县主的归宿不是你我可以决定,我清楚,你也该清楚,再说,这天和楼是什么地方,人来人往,无数双眼睛无数张嘴,为了个女人,居然如此不管不顾和你三哥大打出手,堂堂大雍皇子,体统何在?” “若是走漏风声。”萧元奚压低声:“殷大姑娘又该如何自处?你想过没有?” 殷皎皎怔然。 自她开始追着萧元驰跑,殷皎皎听得最多的便是冷言冷语和阴阳怪气,大婚后,更是流传出各种难听的流言,在那些编排的故事里,她是面目可憎的母老虎,是阴险狡诈的恶婆娘,看客们对她从来只有嘲笑,祖母死后,更是最后一个宽慰她的人也没有了。 她原觉得无所谓麻木了,可骤然听得萧元奚这些话,居然不觉红了眼圈,没想到,时至今日,唯一肯为她讲一句公道话的是上辈子当敌人来看的陌生人。 萧元驰感觉到手中那腕子在颤抖,有隐约的吸气声传来,他眼底一暗,忽地将人扯进怀中。 “我的王妃我自会操心,不劳大哥。”他发狠搂紧了她,“这天和楼人多口杂确实不是个闲聊的好地方,大哥一时忘情将我的王妃带来此处,传出去,她怕是会更不好自处。” 萧元奚面色一变,显然是被萧元驰这番强词夺理气得不轻。 莫说他,殷皎皎也听得火大,竟把他的争风吃醋和他们的寻常交往相提并论,简直无耻到了极点。 她心里不舒服,身体本能的反抗,萧元驰便更加用力的捏住她的肩,捏的疼极了。 她忍不住:“王爷!” 正巧,萧元奚也开了口。 “老七!” 这异口同声,默契的连鲁王都嘟起了嘴。 萧元驰的脸色更阴沉了,眼底尽是寒意,殷皎皎的后半句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咬牙道:“皎皎,你玩也玩了吃也吃了,是不是该回府了?” 殷皎皎连连点头。 “回,回!” 萧元驰遂冲萧元奚略一示意:“大哥教训的有理有据,元驰惭愧,这就与内子回府反思。” 言罢,不等萧元奚回答,拽着殷皎皎转身便走。 萧元驰虽常对着她嚣张跋扈,但对外,大部分时候相当的沉稳练达,尤其是这两年秦王和东宫之间关系微妙,他每每面对太子都十分谨慎,从不落人口实。 今日却不同。 殷皎皎不知他是哪里来的如此大的火气,明明萧元奚已经亲口确认,鲁王娶不到顾雪芝,大好的消息竟让他更加恼火,完全没给萧元奚面子。 殷皎皎忐忑的扭过头,萧元奚站在那一桌菜肴前望着她,薄唇微抿,有些尴尬又有些无奈,她不忍又被无法开腔,只能挤眉弄眼送出歉意,萧元奚先是一怔,随即,漾开一抹淡笑,大约是领受了。 然后,殷皎皎便被拽出了门。 苏正清不知何时已将三楼清场,十来个雅阁安静的落针可闻,为保万全,萧元驰没走正门,是从天和楼隐蔽的后门离开。 后门对着暗巷,空无一人,只停着一架看不出来路的马车。 怪道他敢在天和楼和鲁王谈顾雪芝的事,敢情是早有准备,倒也是,便是他无所谓悠悠众口,也得顾忌着顾雪芝的名声,必不能将此事外泄。 殷皎皎心烦意乱,又挣扎起来。 “王爷,你放开,我自己可以上去。” 车夫已经将帘打起,萧元驰充耳不闻,直接将她打横抱起抛了进去。 扑通一声闷响。 马车里铺着厚厚的地毯,倒不算疼,可猝不及防间,她连翻了两圈差一点就撞上了楠木座塌,吓得寒毛都要竖起。 殷皎皎再也忍不住,怒道:“萧元驰!” 第十八章 拆吞入腹 殷皎皎第一次叫萧元驰全名是在两年前,一见倾心后,与他第二次见面。 阳春三月,东都人纷纷外出郊游,郊野之上满目花红柳绿,殷皎皎打探到萧元驰会来,她装扮一新,早早赶到,可还是低估了难度,各式各样的少女们竞相围观大雍意气风发的英武将军,根本挤不过,折腾了半天,连萧元驰的头发丝都没看见。 最后她急了,顾不得形象提起裙子就上了树,越过芸芸众女,她张牙舞爪,高声呼唤:“萧元驰!看这边!” 见了两次,那是萧元驰第一次回头看她。 动人的像一首情诗。 后来做了王妃,她有了规矩,叫王爷居多,不叫萧元驰了。 萧元驰一撩下摆跟着进了马车。 “这么咬牙切齿,是恨我搅了你的好事?” 殷皎皎刚爬上座塌,闻言气道:“萧元驰你贼喊捉贼!明明是你怪我和大哥撞破了你和鲁王争风吃醋!” “大哥?”萧元驰双臂一撑,猛地撑在殷皎皎身侧,“连殿下都不叫了,看来,这顿饭你们吃的欢喜。” “你!” 以前,殷皎皎恨屋及乌,确实没叫过萧元奚大哥,这是第一回,她鼓起脸,“我叫大哥有什么毛病,我还能叫姐夫呢!你心虚才非要找我的茬,吃饭?吃什么呀,那盘宫保虾球我才吃了两颗,就被你把门板拆了!” “我堂堂正正为顾家讨说法,有何心虚。倒是你,殷皎皎,和萧元奚拉拉扯扯毫无为人妇的自觉!” “你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还事事为锅里的打点谋划,恨不得满东都宣扬你和顾雪芝的奸情,你就有为人夫的自觉吗?” 四目相对,战火一触即发,车夫和苏正清在外头断断续续听,听出满耳的硝烟,他们谁也不敢插言,且萧元驰不发话,马车更是不敢动,秋茗急得团团转,耐不住劝道:“王爷与王妃有误会,不如回府里再详谈,外头人多耳杂,恐不妥当。” 她原意是让两人冷静一下,不想反给殷皎皎发作的话头。 “我听得清清楚楚哪里误会,是啊,鲁王是纨绔且又娶了正妻,哪有资格觊觎县主啊。”她眼圈红着,“你就不同了,战绩彪炳功勋卓着,最是配她,只等着哪天我死了,你便可快快活活迎她进门,怎能半道上翻船叫别人娶了去?” 此言一出,秋茗哑然,苏正清倒抽一口凉气,萧元驰则牙关紧咬,眼底波涛汹涌。 “……替我谋划的不错。” 殷皎皎胸口一起一伏:“说到王爷心坎上了吧。” 萧元驰猛地擒住她的下颌,眸光凶恶像要吃人,殷皎皎激愤上头,什么都顾不得,只想气死他。 “可惜啊,本王妃就要好好活着,活个七老八十当老神仙,王爷慢慢等吧!” 她抽着鼻子含着眼泪,鼻头红,眼圈更红,一张圆脸包子似得皱在一起,苦闷又骄横,像只要挠人的小豹子,牙齿还没长齐,就张牙舞爪的威胁起来。 杀气没有,憨气四溢。 萧元驰沉沉看定,火气顿然化为一股躁动,他忍了忍,吻了下去。 殷皎皎懵懵然被堵了嘴,这混蛋吻的狠极了,拆吞入腹的气势,她后退一寸,他前进一尺,搅的她发不出声,呼不出气,睁眼是那张讨人厌的脸,闭眼是那讨人厌的气息。 他霸道的入侵,无孔不入。 退无可退的当口,殷皎皎的背抵住马车厢壁,脑后盘的发髻被磨蹭的散乱,三枚发簪掉了两枚,丝丝缕缕的发丝垂下磨蹭在脸颊和领口,又痒又滑。 萧元驰一手环过她的腰,一手拨开那恼人的发丝,男人粗糙的指节划过豆腐般柔嫩的脸,酥麻感让本已沉沦的殷皎皎瞬间清醒。 她双掌抵住萧元驰胸膛,奋力推开。 “不要……”她喘着道,“你滚……” 她力道小,推不动萧元驰不说,反倒被她这一推,推出了更高的兴致,萧元驰环着她腰的手甚至开始往里钻,殷皎皎头皮都要炸了。 日头还挂在头顶呢!外头都是人,这厮居然……莫不是疯了?! 她抵抗的更加激烈,可越抵抗,萧元驰就越肆无忌惮,殷皎皎只得张口照着那温热咬了下去,她急得很,力道没收住,铁锈味瞬间充斥口腔。 “嘶!” 萧元驰立时抽气,吓得殷皎皎僵住。 “你……” 没事吧还没说出来,男人就再次覆了上来。 他比方才吻的更用力,好似惩罚一般摩挲摆弄,殷皎皎被迫品尝着他的血,又苦又涩,难以入喉,比什么酷刑都难熬,她含了多时的泪再也含不住,终于掉了下来,一颗两颗掉在萧元驰脸上。 萧元驰闭了眼,片刻后,睁开。 “和太子殿下吃一顿饭,连夫妻亲密都受不住了。” 殷皎皎得了喘息,大口大口的吸着气,好一会儿才恶狠狠瞪他。 “亲密……亲密哪有这么突然的!方才我们明明在吵架!” 萧元驰满脸餮足,闻言,挑眉道:“吵架?难道不是你单方面口出狂言?” “正清!” 苏正清正蹲在不远处逗路过的野猫,闻声小跑而来。 “王爷!” “回府。” “好的!” 外头瞬间忙乱,马车顷刻就飞奔起来。 殷皎皎急急忙忙敛好衣衫缩去角落,和萧元驰之间拉开两人的距离,这才幽怨的嘟囔。 “王爷惯会冤枉人。” “用你那些胡思乱想给我扣罪名,殷皎皎,你不冤枉人?” “我的胡思乱想有理有据。” “有理有据?”萧元驰轻哧:“若按照你的胡思乱想,我也能猜,你应该一心巴望着我死,好做个逍遥寡妇和你的姐夫大哥光明正大的勾搭。” 他斜昵她。 “我说的对吗?” 殷皎皎吞了吞口水,心虚起来,不得不说,萧元驰这厮当真敏锐,随口一说就歪打正着。 她咳了一声:“王爷,王爷不要乱讲,天地可鉴,皎皎对你一心一意,只盼望着能和你白头偕老双宿双栖,下辈子,下下辈子还要在一起!” 她眨眼,分外真挚,仿佛方才破口大骂的不是她。 “我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你不计较了?” 计较,恨不得立刻弄死你! 殷皎皎奋力克制:“计较……还是计较的,但王爷说的……也有道理,孙夫人是你的义妹,身世坎坷,你不想看她错嫁他人,为她着急也正常,未必……未必就是三心二意,是我误会了。” “真话?” “真话!” 萧元驰冷眼瞧她,一脸的不情不愿,语气里全是勉强,小心思写在脸上,偏还觉得自己温柔贤淑装的很好。 他别过眼,看向窗外:“不管你怎么想,最好这么想,殷皎皎,你和雪芝不同,要认清自己的身份。” 殷皎皎心一沉。 都活了两辈子了,怎么能认不清呢? 雪芝是水中月是镜中花,是他萧元驰的心上人,而她,上杆子凑上来的跳梁小丑,只配安静的缩在一边,不要碍事。 第十九章 我跟他势不两立 天和楼和秦王府相隔半个东都,但马车飞驰,不多时就到了,与登车时的火花四射不同,下车时两人安静异常。 殷皎皎垂着头跟在萧元驰身后,不说也不笑,秋茗忐忑的尾随在后,直等到两人分开才松下一口气。 “王妃,您和王爷和好了吗?” 殷皎皎趴在桌上,默了好一会儿才恨声道:“这辈子不会和好了,下辈子也不会,我跟他势不两立!” …… “殿下,秦王的马车已启程回府。” 萧元奚嗯了一声,筷子夹住一颗宫保虾球放进嘴里,好看是好看只是太甜,他眉头蹙起,咀嚼了两下就赶紧吞掉。 “果真是小姑娘爱吃的东西。” 萧元奚略抬手,立时便有人上前递帕子。 “老三呢?” “鲁王没回府,半道儿转去平康坊了,春水巷有他养着的一个外室,今日他受了秦王的威胁又被您训斥,得去温柔乡里抚慰抚慰。” “难怪老七瞧不上他,顾雪芝这么扎手的人他也敢起色心,实在不像样。” 萧元奚将用过的帕子随手丢开,站了起来。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县主美貌,便是骁勇如秦王也过不了她这道坎更何况鲁王。”回话之人笑道,“经此一事,他们两人这梁子是结定了。” “对老七来说,老三不足为虑。” “但秦王妃对秦王来说就未必了。”那人顿了顿,“殿下,臣有一事不明。” “说。” “要引秦王妃前来旁听有很多方法,何以您要亲自出马?先前,您与她没什么交往,这不是反让她生疑吗?” 萧元奚背着手踱了两步,淡淡一笑。 “前几日我便发现这位殷大姑娘变了不少,往日,满心满眼都是老七,如今瞧着,大约是伤心透了,有了自己的打算。” 那人一怔:“是吗?臣怎么没瞧出来?” 萧元奚瞥他:“你啊,是时候寻个娘子了。” 那人尴尬的咳了一声:“殿下,臣……臣认为就算秦王妃有了自己的打算也未必会选择背叛秦王,至多只会更加迫切的想要除去县主。” “饭要一口口吃,急不来。” 萧元奚摩挲着扇骨,缓缓道,“想除去顾雪芝也好,秦王府实在是安静太久,该热闹热闹了。” …… 当晚,秦王府便热闹起来。 苏正清再次打发走了要来送茶点的美人,无奈的对张先生抱怨:“奇了怪了,这些人也忒主动了,刚才那个竟然还打着王妃的旗号登门,说是王妃叫她来送宵夜,当我傻子呢!” 张先生捻须:“她送的是什么宵夜?” “碧梗粥和两碟清淡小菜,还有一壶景云斋的桂花酿。”苏正清一拍掌,“哎呦,对咱们王爷研究的蛮透啊,都是王爷常吃的。” “不但是王爷常吃的,还很知道什么时候送上来。” “背后有高人啊!”苏正清忽地眼睛一亮,“不会真是王妃吩咐的吧。” 张先生微笑不语。 “王妃这也太懂事了,懂事的我都有点害怕了,半年前,陛下借口南越王进京,要赏赐个南越舞姬给王爷,王妃一点情面不留当场拒绝,差点让南越王下不来台,现在淑妃娘娘一下赏了四个,她不但接受了还喜滋滋的帮这些姑娘接近王爷,好吓人啊。” “大约……”张先生缓缓道,“是王妃读了兵法吧。” “张先生你的意思是王妃并不是真心要给王爷添佳人?” 张先生不语,苏正清急了。 “张先生透露一下嘛,你不知道,自从上回因为我的疏忽让王妃被山匪劫走,王爷就一直没给我好脸色,什么都不肯教我,这些天,我跟在他后头,事事都看得迷糊,今日见他们吵起来,想劝都不知道怎么劝。” “并非有意隐瞒,实在是没什么可以透漏。”张先生仰头看向夜空,“王爷是最先感觉到王妃有变化的人,连他也不能断言这变是好是坏,更遑论老头子我。” “哦,那若是好呢?” “自然皆大欢喜。” 苏正清懵然道:“若是坏呢?” 张先生敛了笑,眸光转冷:“绝对不会有那一天。” …… 送宵夜失败的消息传到东院,殷皎皎并不意外,萧元驰警醒,府里上下都是他的人,时刻醒着神,初来乍到必然会被防备,再多试几次便好。 这点她有很自信。 毕竟当初她就是秉持这个理念满东都围堵萧元驰,只要不怕失败,失败多了总能成功,这不,不论是什么缘故,她终究是成功嫁入了王府,由此可见,这条理念是正确的。 于是,她让秋茗传话,鼓励美人们迎难而上,再接再厉。 如此又过了两日,竹影苑愈发的愁云惨淡,四位美人使尽浑身解数竟是无一人接近得了萧元驰。 “王妃,你说的办法都用了,真的不行。” 一位美人哀声道,“今天上午,王爷下朝归来,我与姐妹去迎他,按照秋茗姐说的,见到王爷就扑上去,先做后说,谁知王爷明明看清了我们两个却毫不留情的闪开了,我跌倒了,她更惨,跑的慢被苏副将拍飞了。” 美人指着一旁额角带伤正在给脚踝抹药油的姐妹。 姐妹眼泪都下来了:“王妃,您就饶了我们吧,没您的主意我们没准还能多活两天呢。” “这……”殷皎皎歉然道,“大夫瞧了吗?” “瞧过了,都是外伤。”又一位美人插言,她叹道,“王妃,我觉得吧,是这几天我们太积极吓到王爷了,要不缓缓?” 萧元驰怎么可能被吓到?!他可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狠人。 当年她比她们可积极多了,在门口迎他下朝也是常有的,那时她刚入府,一腔热情无处发散,日日蹲在门前候他,远远见着人了就大呼小叫的扑上去。 萧元驰不耐烦归不耐烦,但也没有闪开让她扑空。 再往远了说,她爬上树梢吸引他注意那回,萧元驰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她那次高兴过了头,没站稳从树上掉下来,还是他稳稳的接住了她。 可见,这人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总体来讲还是有些道德在,不太可能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如此冷漠。 但现实是,他比以前还冷漠。 殷皎皎拧着手帕,想解释又不知如何解释,可缓一缓又不甘。 距离死期不到半年,过一天少一天,她们是可以不急,消耗的可都是她的命数! “你们确定都试过了?就没有一次有好的效果吗?” 第二十章 东施效颦 四位美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有一个颤巍巍举起手。 殷皎皎登时来了精神,是她,是那个刺客罗香! 罗香回忆道:“昨儿我按照王妃您说的攀上了竹影苑和书斋之间的矮墙唱了一曲《临江仙》,果真,把王爷引出来了!” 《临江仙》是前两年流行的歌谣,词是百年前江南一位词人的名作,曲则是沙洲传进中原的民间小调,没火前已经在酒楼茶坊中流传许久,之所以突然火起来是因为顾雪芝。 她擅抚琴,曾在丹阳公主的品兰宴上用一把名琴演绎过此曲,据说这场表演宛若洛神降世美不胜收,洛神的歌声更是绕梁三日,叫人食不知味,那花宴本是私宴,受邀的宾客不多,不知谁先传出去,就此,你一言我一句成了传奇名场面,捧红了此曲。 而这场面里除了顾雪芝,另一个主人公便是萧元驰,传闻中,他甚至欢喜,甚至抽出宝剑,伴着乐声舞了一回剑。 彼时,殷皎皎并不清楚两人的关系,得知这个信息抓住的重点是萧元驰喜欢这首歌,于是她勤学苦练,在某一日萧元驰陪淑妃去天都观进香时,找机会唱给他听。 那时倒是没有翻墙,但也差不多,她寻了个距离萧元驰居住的精舍最近的假山,爬到山顶引吭高歌,还高价雇了个小道士抚琴伴奏,在此之前,她已经神出鬼没在萧元驰身边好几回,与他说过的话却少得可怜,进展非常缓慢。 这次却很快。 萧元驰推门而出,走至山脚下仰头看她:“道门清修之地,殷大姑娘是不懂一点女儿家的矜持吗?” 殷皎皎那时的脸皮非常厚,叉腰豪言:“对你,我不懂!” “相国嫡女的尊严和体面呢?” “若是为你,通通可以不要!” 闻言,萧元驰倏地笑了,不是冷笑也不是狞笑,是很普通的笑,但很好看,云销雨霁一样,殷皎皎登时就看痴了。 “本王佩服。”他笑着道,“所以,你跑来唱歌是想我如何?陪你一起唱?” 听话听音,殷皎皎立刻听懂了,这是有戏的意思,她扑腾着跑下假山,喜滋滋道:“三日后,曲江畔,我邀你游湖!” 萧元驰痛快的答应了。 虽说游湖的结果很惨烈,但这个头开的很好,算是她难得成功的招数,没想到,现在依然有用,同样的招数不同的人还有同样的作用,可见,根本原因在顾雪芝。 殷皎皎有些不是滋味:“引他出来了之后呢?” 罗香重重叹气。 “王爷斜了我一眼,说……”她沮丧极了,“说东施效颦,可笑至极!” “然后,他就摔门回去了,感觉挺生气的。” 东……东施效颦? 是说这位美人是东施? 秋茗伶俐,恍然道:“王妃,该不会这一招您以前用过吧?” 殷皎皎咬唇。 秋茗低声道:“王妃,若是您用过,王爷这是气她们模仿您啊!” 殷皎皎的心突地跳了两下,同样的招数手段,他接受她的不接受别人的,勉强也能算是,他对她也有一份特别的偏爱? 不对! 他对她有责任或许也有欲望,独独没有偏爱,这点她确信无疑。 这句东施效颦定是另有所指! 不论是她还是美人,说白了都是东施,真正的原主从来是顾雪芝。 萧元驰如此聪明,看到美人如此做,应该就猜到了是她在背后支招,他真正要骂的东施,多半是她殷皎皎。 “他才不会气这个。”殷皎皎道,“罢了,你们说得有理,太操切会惹王爷反感,还是另想办法吧。” 抹药油的美人急忙应声:“对,对!” 殷皎皎又嘱咐两句,转身欲走,罗香突然道:“王妃,罗香有一事不解,您为何那么希望我和几位姐妹能吸引王爷的注意呢?您不担心我们别有心思吗?” 殷皎皎回眸,罗香的眼底写着怀疑,也是,便是宽容大度的齐王妃,对着齐王该闹也得闹,更遑论,她这个以善妒出名的秦王妃。 她越是卖力,这两位机敏的刺客大概越是怀疑,生怕被她利用掉了坑。 殷皎皎想了想道:“以王爷的身份,他不可能只属于一个女人,以前是我糊涂,如今,我在淑妃娘娘的提点下明白了,你们是她挑来的人必是懂规矩的,我很放心,再说,就算有心思难道还能越过我去不成,你说,是吗?” 罗香愣了片刻,点头道:“王妃说的是。” …… 回到东院,殷皎皎站在廊下看月光。 这边没进展,夏兰那边,负责跟踪的两个人也一去不回,至今没有消息。 “西苑这几天没什么动静,只有昨儿,就是罗香唱曲之后,寒烟去请王爷,但不知为何,王爷没去。”秋茗道,“真难得,孙夫人称病也没请动。” “哪能天天都去。” 殷皎皎甩着帕子,“或许还是得按照上辈子流程来。” 秋茗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 殷皎皎摆手,心里却在琢磨,这么耗下去必然不行,还是得尽快促成刺杀。 思来想去,让萧元驰和美人刺客面对面,确实没有比办宴更好的法子,只是上回是淑妃来办,萧元驰没理由拒绝,这回她过于乖巧积极,淑妃满意得紧,没什么理由来发威,自然也没了由头。 如果是以秦王妃的名义办……被萧元驰躲避的概率大概和美人们差不多,殷皎皎哀愁的叹气。 “要是明日就是我的生辰就好了。” “您的生辰不是还有两个月吗?”秋茗想了想,“倒是孙夫人的生辰快到了。” “对!她的生辰!”殷皎皎喜道,“我记得,是不是五日后?” “嗯,去年生辰,王妃您因着开罪了她,被王爷送去别院思过,恰好错过了。”秋茗小心的瞥了她一眼,“听闻,是在清宁殿办的,很是气派,连圣上都去了。” 毕竟过完生辰她就要启程嫁人,圣上不舍,自是要去。 殷皎皎慢慢浮出笑:“我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 殷皎皎还未开言,跟踪夏兰的两人之一林文回来了。 他做家丁打扮,见了殷皎皎先行礼,功夫做的到位,可见张先生调教的不错。 “王妃,按照您的吩咐我们跟踪夏兰姑娘返家,她很警惕,兜了几圈才正经上路,不是普通丫鬟做得到的,应当受过专门训练,返家后,她没有多待,住了一晚便去了天都观,见了个老道。” 殷皎皎听他的汇报,越听,越心惊。 这个男人隶属萧元驰手下的暗卫组织,论刺探论侦查都是手到擒来,如此高手居然都说夏兰不是普通丫鬟,定有大来路,而她,这么多年来居然完全没有察觉过。 “那个老道能确定吗?” “已有眉目,三日之内定有好消息。” “做得好。”殷皎皎点头道,“除了这个老道,她在天都观还有没有接触其他人?” 林文沉思片刻道:“夏兰姑娘在天都观住了一日半,最后半天正碰上皇后娘娘去天都观打醮,内外重兵把守,我们不好动作,跟丢了两个时辰,所以,属下不能保证。” 他话音刚落,外头就响起了夏兰的声音。 殷皎皎使了个眼色,那人心领神会,轻飘的一闪,消失在大树后头。 “王妃!”夏兰雀跃极了,一蹦三跳的上前道,“您交代的事夏兰办的妥妥当当!您必定满意!” 第二十一章 讨我开心? 殷皎皎亲切地挽住她,笑道:“是嘛,进来细说。” 夏兰兴高采烈的细说了几日见闻,殷皎皎捧着茶盏,有一搭没一搭的听,末了她道:“也就是说,你弄回来了一种名曰照见散的药,此药无色无味寻常大夫检不出来,只消三五日便可让顾雪芝上吐下泻食不知味?” “嗯,是这样的。” “此药对她的身子有无真正的损害?” 夏兰摇头:“没有,其实和巴豆类似,没有毒只是会让肠胃不舒服罢了。” 若真是如此,那确实是个能让人出丑的好东西。 殷皎皎嗯了一声:“此药是你父亲的建议,是否只有他一人知晓,再无旁人?” 夏兰正要应声,忽地心头一紧,殷皎皎的态度比她以为的要淡定,这太不对头,而且她的询问处处在关键处,似乎知道些什么,但以她对她的了解,她不可能发现任何不妥。 夏兰定了定神,道:“不瞒王妃,还见过一个道士。” “道士?” “照见散这种东西是江湖手段,去正经药铺买会很惹眼,倒不如从云游方士手上得来最安全,王妃放心,我见他以后,他即日离开东都,他们这种人一旦离开,行踪不定,十年八年都不见得能再见一回,没有比这更妥当的。” 殷皎皎沉默下来,秋茗见状上前拉住夏兰。 “夏兰姐,你不知道,这几日府里有了新变化。” “什么变化?” “王爷好像对西苑没以前那么上心了。”秋茗眼珠一转,“估摸着是因为新进府的几位姑娘,方才我们才去探过,得知这几位姑娘很是上进,已然博取了王爷的注意。” “这……”夏兰眉头皱起,“王妃想用这几位姑娘来分县主的宠,好是好……可这种不三不四的女人未必会一直听话,会不会引狼入室?” “总比一直瞧着顾雪芝耀武扬威的好。”殷皎皎哼道,“如果进行的顺利,药或许就不必用了。” 夏兰心里一慌:“不成!” 她接的太快太急,像是被搅乱了好事,殷皎皎不解道:“为何不成?” “王妃,王爷就算对那几个新人感兴趣也不过是一时,比不得孙夫人貌美又与王爷青梅竹马,您万不可弄错了真正的对手。” 殷皎皎想了想道:“有道理,还是双管齐下来的稳妥,正好,我要办个宴。” 夏兰和秋茗齐声道:“办宴?” “顾雪芝的生辰要到了,我这个王妃兼嫂嫂自是要替她操心,好好庆一庆。” 两个丫鬟闻言皆是一愣,各自心里都有计较。 殷皎皎看向夏兰:“这照见散即是你拿来的,你最懂,下药一事便由你来办。” 夏兰顿了须臾,点头道:“好!” “夏兰,掌握好份量,不能轻了不能重,只消她在生辰宴上闹个大笑话便好,不可真伤了她。” “王妃放心。” “天色已晚,你奔波了几日,早点回去休息,今日便不用伺候了。”殷皎皎温声道,“夏兰,你与我一同长大,最是知心,我从来最信你,你知道的。” 夏兰抿唇,眼底闪过一丝难言的情绪。 “知道。” “所以下药一事,唯有你能为我着想做的妥当,对吗?” “对!” “好,去吧。” 夏兰退了下去,殷皎皎一直目送到她的身影消失才幽幽叹了一声。 “倘若我真听她的,大约过不了多久,便会被顾雪芝扣一个毒害当朝县主英雄遗孀的罪名,轻则被送去庄子了此残生,重则……问罪流放惨死途中,还真是我的好丫鬟,处心积虑害我。” 秋茗抿唇,小心道:“王妃也猜到了?” “我派她走这一遭前就猜,若是她幕后之人真是顾雪芝会如何应对,没想到,这位孙夫人比我想的还大胆,竟想要将计就计。” “那我们是不是该立刻向王爷说明一切?有了林武和林文的证词,王爷必会明白夏兰背后有人在使坏,他眼里揉不得沙子说不得还会亲自出手,只要王爷肯出手,定会查个底朝天,孙夫人绝对藏不住!” 如果还是上辈子,殷皎皎或许会这样做,但现在不行,什么事都不比保命更重要,顾雪芝的计就计虽危险但也有好处,说不得,这是上天给她的好机会,必得把握住。 “不急,生辰宴后再说。” 秋茗怔然:“王妃,此事不好拖,拖久了容易生变,再说,为何要给她办宴,待王爷查明真相,她就算不问罪也会被赶出府,事情不就了了?” “总之,我想证据更确凿之后再揭穿顾雪芝的真面目,所以接下来,我们每一步都不能错。” 秋茗似懂非懂的点头。 翌日一早,殷皎皎直奔西苑而去。 顾雪芝是两个月前奉圣命搬入王府,被萧元驰亲自安排进西苑居住,王府西苑占地不小,与她的东院相隔一池湖水和一片桃花林,她刚进来时,殷皎皎来过一两次做样子,之后便是能避则避眼不见心不烦。 顾雪芝的院落在西苑最里侧,蜿蜒曲折的小径两边种满了紫竹,仙里仙气,清幽雅致,还未迈入房门便闻得她抚琴的声音,刚巧是《临江仙》的原曲。 “县主,那个叫罗香的舞姬根本比不得您一点,听说啊,她唱此曲时还改了词,改的浪荡不堪,气得王爷直骂东施效颦!” 顾雪芝垂眸道:“不通文墨的小丑罢了,不值你关注。” “说的是,殷皎皎还真以为那堆蠢东西能给您造成什么威胁,王爷前日不来,不过是因为有正事要办来不了而已,和那些贱人没有半点关系!” 顾雪芝的琴声一顿,下一刻,殷皎皎喜气洋洋的踏入门来。 “说得对,我也不觉得那几位妹妹能给孙夫人造成威胁,寒烟,莫担心。” 寒烟吓了一跳,看清来人,她忙道:“王妃,寒烟失言了。” “是雪芝管教不当。”顾雪芝不疾不徐起身,“下去领罚!” 寒烟忙不迭的跑了下去,殷皎皎始终微笑,半点不恼。 “孙夫人家规严明,我见识了。”殷皎皎抬步来到廊下,“真是好琴,王爷送的?” 顾雪芝嗯了一声:“十四岁那年我的生辰礼,不值钱的小东西罢了,王妃不用在意。” “百年前司徒大师在终南山隐居斫琴,声名远播,如今存留世间的只有三把,这是其中一把,孙夫人,虽然我不通文墨,但也看得懂琴的好坏,你不用那么谦虚。” “……”顾雪芝缓缓抬眸,“难不成那词是王妃填的?” 殷皎皎嘴角一僵,那词还真是她改的,罗香拿的也是她改过的那版,是以她心底不忿,一不小心就流露出来。 “孙夫人说笑了。”她继续看那把琴,“此琴如此好,孙夫人抚琴亦是一绝,只放在这小院里自弹自唱实在可惜,若是五日后孙夫人的生辰宴上也能听到如此妙曲就好了。” 顾雪芝早有准备,但仍扮出诧异之色:“生辰宴?” “是啊,难得今年你的生辰要在王府过,作为王府的女主人,我得尽尽地主之谊,为孙夫人好好热闹一番。”殷皎皎忽地抬眼看住她,“孙夫人肯承情吗?” 顾雪芝笑起,温软的小嗓子像在唱歌似的:“王妃这是为了上一回推我入水之事赔礼吗?” 殷皎皎默了片刻道:“孙夫人倒是坦诚,那我也不装了,先前你口口声声污蔑于我,我不计较,不是因为我好脾气,而是不想让王爷为难,今次为你办宴也是一样,是想讨王爷开心罢了。” 顾雪芝没想到她没上套,笑容一滞。 随即,男声从背后传来。 “讨我开心?” 第二十二章 青天白日眉来眼去 果然是萧元驰来了。 若不是他来,顾雪芝不会突然变脸露出真容试探她。 殷皎皎噙着笑回身:“哎呀,王爷,你来探望孙夫人了!” 萧元驰站在院中,没什么表情道:“没你积极。” 殷皎皎一肚子准备好的溜须拍马登时噎住。 “王爷。”顾雪芝浅浅一笑行了个礼。 萧元驰这才动了面皮,温声道:“身子可好些了。” “好多了,前儿是寒烟不懂事,大呼小叫的,我已经教训她了,那些都是老毛病,不打紧的。” “你自幼体弱,寒烟紧张些没坏处,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顾雪芝害羞道:“王爷说的是,雪芝受教了。” 青天白日眉来眼去,恶心! 殷皎皎翻了个白眼:“王爷,您来了正好,我正跟孙夫人聊生辰宴呢。” “生辰宴?”萧元驰缓步上前,斜昵她,“两个月后才是你生辰,用得着这么早准备?” 顾雪芝上回生辰宴可是提前半年准备的,他倒是不觉得早。 殷皎皎咬牙笑:“不是我的是孙夫人,王爷,你忘啦,五日后就是孙夫人的生辰啦!” 忘这个字让顾雪芝蹙了眉。 好在,萧元驰一点没让她失望:“先前不是说今年的生辰要低调些,如何又想通了?” “王爷原是记着这个。”顾雪芝松了一口气,“我确实是那么想着来着,去年那次闹得太大不合规制,若是今年还大办,定要给你招来不必要的流言,不过……王妃好像不那么想。” 殷皎皎早知她不会放过一点踩她的机会,根本不慌。 “王爷,我确实不那么想,孙夫人乃是顾将军遗孤,圣上亲封的县主,又是孙将军的遗孀,如此贵人却迫于皇命不得不挤在咱们府上做客人,这寄人篱下的苦楚啊,身为嫂嫂,我怜惜的紧,思来想去,生辰一年一回,必得办的温馨和睦才能叫孙夫人宽心,好好做客。” 这拿腔拿调的阴阳怪气,殷皎皎自做了王妃后为了端庄很少再拿出来用,一朝重生,她顿悟了,用的自然用的开心,最好把奸夫淫妇一起气死。 不想,顾雪芝没反应不说,萧元驰更是挑了眉,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 “皎皎真是热情好客。” “可不是嘛王爷。”殷皎皎歪头笑,“我细细想过了,办归办,不用像去年那回办的那么隆重,只消府里小办一番温馨就好,你觉得呢?” 她忽闪着眼睛,红唇开合间露出小小的贝齿,几日不见,脸色都红润了,大约是纵着竹影苑那几个姑娘给他捣乱,捣畅快了。 萧元驰没回答,只伸臂一勾,猛地将殷皎皎勾上前。 “王,王爷!” 王爷略垂眸,嘴角一抹玩味的笑:“王妃如此积极,为的是客还是我?” 殷皎皎僵着身子回:“即为客也为讨你开心。” 这是真话,一场宴解决两个,最是漂亮不过,是以,她话说的一点也不磕巴,很真挚。 “好。”萧元驰朗声,“雪芝,小办一场也是不错,你觉得呢?” 顾雪芝本就要答应,只是,她望着紧贴在一起的一对男女,声音有些勉强。 “王爷觉得好,雪芝也觉得好。” 生辰宴就此敲定,比殷皎皎想象的顺利许多。 事情办完她再不肯多待,应付两句,提着裙子便跑,萧元驰和顾雪芝自是不会留,出门时,恰与送药的嬷嬷擦肩而过,殷皎皎脚步一顿,悄然跟了回去。 顾雪芝又坐回琴前,嬷嬷送了药上前,她示意放下。 “这药苦得很。” “苦口良药,病才能好。”萧元驰的注意力在琴上,“此琴眼熟。” “是十四岁生辰时七哥你送我的。” 萧元驰恍然:“原来是那把琴……” 顾雪芝黯然道:“难不成七哥忘了?” “怎会,忘记什么都不会忘记这个。” 往常他这样说,她会安心,但现在不知为什么她安不下心,萧元驰从不在她面前和殷皎皎有任何亲密的行为,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顾雪芝都当他在照顾她的心情。 可今日,他忘情了。 顾雪芝摩挲着药碗,缓缓道:“七哥,我喝这药,药方繁琐药引难得,总要劳烦王妃安排,深觉歉疚,如今过个生辰还要麻烦她,愈发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虽是王妃,但不管府中内务,你不必歉疚。” “七哥,她到底是王妃,说是不管内务,真要想管,张先生还能拦着不成?” 萧元驰摁动琴弦,琴发出铮的一声。 “雪芝有话想说?” 顾雪芝将药饮尽,慢慢道:“也没什么话,只是觉得今日的药格外苦罢了,对了,七哥,我的生辰宴你会来的吧。” “当然,今次生辰想要什么?” “七哥……”顾雪芝犹豫道,“每每生辰,总是你问我想要什么,我说什么你给什么,这回可不可以,你自己来想?” 她说话声音太小,殷皎皎听不清,但看萧元驰的样子大约不是在聊药的事,其实以顾雪芝聪颖,多半不会在这里和盘托出,她和她一样,目光瞄准的都是生辰宴。 思及此,殷皎皎转身离开。 接下来五日,她几乎从早忙到晚陀螺一般转,为了师出有名,更是将帖子递进了宫,淑妃和顾婕妤一个不落全请了。 这般乖巧的行为又得了淑妃好一顿夸,连带着清宁殿里的宫人见到她都恭谨了许多。 转眼过了四日,一切准备就绪。 秦王府原是百年前一昌盛世家的祖宅,这世家一路没落,在十几年前彻底绝迹,祖宅更是几经转手,最后被萧元驰选中改建王府,因着世家百年积累,原宅各处修正的很有模样,萧元驰也没大动,保留了许多原本的好风光,算是开府的皇子里最节省的,此举连向来爱挑刺的御史台都没有话说。 殷皎皎最喜欢的风光莫过于湖心岛。 岛不大小景造的美,亭台楼阁,假山花鸟应有尽有,有时她被萧元驰伤了心便会上岛住个几日,谁也不理,是以府里人都知道这是王妃的最爱,如今她居然拿来给顾雪芝办生日宴,可见诚心。 “明日你们倒数第二个献艺,后头便是孙夫人的琴曲,好好练,一定要艳压群芳!” 殷皎皎满怀期待的拍了拍罗香,“尤其是你,罗香,我最看好你,明日王爷便会坐在那里观赏,你要看准了,把握机会,让他永远忘不了你!”” 罗香嘴角抽了抽,一时不知该感激还是该迷惑。 “王妃放心,罗香定会使出平生技艺以报王妃的知遇之恩。” 殷皎皎看着罗香眼里止不住的杀气,欣慰极了。 嘱咐完这边,她又对秋茗低语道:“那边如何了?” “一切都照着您的安排在走,只是……”秋茗犹豫道,“王妃,为何要放在生辰宴上揭穿呢?我总觉得,这般做并不妥当,反倒会让王爷左右为难,权衡之下,最后的结果,未必能如愿。” “呵。”殷皎皎望着忙碌的下人,“他先有机会左右为难再说吧。” 第二十三章 王妃必须得下葬了 是夜,王府书斋。 “王爷,王妃亲力亲为十分上心,将生日宴放在了湖心岛不说,连坐席也有独特安排,瞧着,确实是一心在讨您的欢心。”张先生垂首禀报,“县主日日喝药事事配合,没和王妃起任何冲突,只一心扑在生辰宴要献的那首琴曲上,两边都用足了心思。” 萧元驰正在写信,听着话手上没有一丝停顿。 “那几个姑娘她怎么安排?” “两个唱曲,另两个献剑舞,王妃尤为重视跳剑舞的那两个,常去督促,她们操练的也十分卖力。” “这么说,她对她们果真上心的过了头。” 张先生沉声:“是。” 萧元驰笔尖一顿:“老张,她为什么这么上心?” 张先生明白他要问什么,不疾不徐道:“王爷,依我看,王妃毫不知情,她目前的主要目标是一心和您作对。” “一心和我作对。”萧元驰道,“她为什么突然要和我作对?” “这……” 张先生犹豫起来,原因有很多,哪个是萧元驰更想听的,他拿不准。 “王爷,恕属下直言,像王妃这般痴心的女子若是想玩以退为进的把戏,不该这般行事,这般行事大半可能是,她……死心了。” 书斋有一瞬诡异的寂静,一瞬后。 “死心……”萧元驰咀嚼着这两个字,似笑非笑,“她若是那么容易死心倒是省了我的事。” 张先生心下一沉,很有些不是滋味。 “王爷,属下说句不当讲的,王妃赤子心肠,单纯良善,真真是东都贵女里一等一的品貌俱佳,对您又一心一意,您也在意她,为何不能……” 啪!一声,萧元驰重重放下笔。 “你确实不当讲。” 张先生一抖连忙跪下:“属下知罪!” “在意她?”萧元驰霍然起身,“你几时坏了眼睛?” “王爷恕罪!” 萧元驰皱着眉,面目阴的厉害。 “明日做好你该做的,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心肠。” 张先生叹道:“是。” …… 彼时,西苑内室,顾雪芝斜倚在床头,手握一卷书。 寒烟兴冲冲走进来道:“方才我与夏兰确认过了,一切都按县主的计划在进行,殷皎皎没有一点怀疑。” “是吗?”顾雪芝看着书,“自从她从匪寨被救回来后,行为诡异,态度反常,那丫头还没有说法吗?” “据她观察,应是恼恨了您和王爷,因爱生恨的发泄之举罢了。” “她恨我正常,恨王爷……当年她为了王爷做了那么多出格的事,甚至不惜偷跑去战场,生死都能置之度外,会恨王爷?” “正是因为曾那样努力过,所以,一旦明白得不到的永远也得不到,再怎么努力都是徒劳,才会绝望恼怒。”寒烟笑道,“县主,您从来都是赢家不会懂得这种万年输家的想法。” 这话顾雪芝听得舒服,她放下书,温声道:“也有道理,我确实不明白她为何没有一点自知之明,做的越多,越显得蠢,而七哥,最讨厌蠢东西了。” “她哪能跟您比啊,自小就不讨喜,连她爹殷相都懒得理她,在相府活的还不如一个妾室生的庶女,这般蠢物,居然敢和您抢人,呸!若不是走了狗屎运,被圣上挑中指婚,怎么可能如今还压您一头。” 寒烟说的激动,一不小心就说了不该说的,顾雪芝尖声道:“压谁一头?” 寒烟浑身一抖,立刻跪下:“奴婢失言了!” 顾雪芝哼道:“区区一个秦王妃的名头,早晚会是我的。” “没错!只是暂时被她捡到了而已,只要县主您想要,王爷一定给。” 这话很奉承了,但顾雪芝的脸色非但没有转好,反倒更不好看。 她秀眉紧拧:“当年赐婚之事处处透着诡异,我一直想不通为何七哥不拒绝,真有他不能拒绝的理由吗?” 寒烟不敢再随便插话,只道:“王爷到底是皇子,圣上若是强硬,他如何拒绝呢?” 顾雪芝不知听没听进去,她愣了会儿神,才道:“罢了,木已成舟,不该为此烦心,左右……殷皎皎也只有明日了。” 寒烟喜道:“县主这样想就对了。” …… 当夜,东苑早早就熄了灯,殷皎皎却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 只要一闭眼就会想到许多旧事,事事与萧元驰有关,没遇见他之前的日子在她的记忆里已经相当模糊,遇见他之后,追着他虽然满是挫折,但总归是充满期待,萧元驰像个遥不可及又触手可及的梦,在她死水般人生里掀起惊涛骇浪。 比在相府好多了。 大婚后,作为王妃,她在王府的日子其实过得不错,张先生持重老辣,将府里上上下下打理的很有规矩,下人从不在她面前嚼舌根,吃穿用度更是无一不妥当,萧元驰没有苛待她,他只是,不爱她。 可不爱她就是错吗? 换个角度想想,由始至终只爱青梅竹马,多么有情有义,若是没有她横插一脚,说不得也有情人终成眷属了,人家不甘心,想要把王妃位置还给心上人,真的就该死吗? 殷皎皎烦闷的翻了个身,想法跟着一翻。 真是傻了,他爱怎么还怎么还,凭什么要用她的命来还?她难道不无辜吗? 殷皎皎干脆将头埋进被子里。 “不许心软殷皎皎,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凶手,明明可以和离,他偏偏要下杀手,那就该一命偿一命!” 她在一团乱麻里郁闷,不知过了多久才睡去,梦也纷乱,隐约着看到王府满目素缟。 高大的白幡在正堂上飘动,而堂中央是沉沉一口棺材,棺材前,许多人在跪地哀哭。 唯有一个男人面向棺材站着,他一身白麻孝衣,双拳紧握,手背上青筋暴起,像是在忍耐。 饶是梦境模糊扭曲,男人只有背影,殷皎皎也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萧元驰。 皇帝殡天了? 不会,若是皇帝,萧元驰该去宫里吊孝才对。 那是谁? 正疑惑间,张先生走了进来,他扑通一声跪下,哑声道:“王爷,王妃必须得下葬了!” 殷皎皎猛地往那棺材看去,巨大的恐惧瞬间填满心胸。 原来,是她吗? 她又死了? …… 殷皎皎蹭的坐了起来,把秋茗吓了一跳。 “王妃,你没事吧?” 殷皎皎狠狠吸了两口气,还好,只是梦,她还活着,这回要死的不是她。 第二十四章 没有杀死萧元驰重要 生辰宴在晚上,但午后便开始有客人登门。 季淑妃来的最早,她破天荒的一进门就拉住了殷皎皎。 “皎皎啊,如今瞧着你,本宫真是欣慰极了,这才像个王妃的模样,大气宽容周全亲友,为元驰稳定后宅,多好。” 殷皎皎笑着称是。 季淑妃又拉过顾雪芝。 “雪芝啊,见到你们如此和睦,本宫总算放心了。” “娘娘您早该放心,王妃从来都是个善心人,待雪芝好着呢。” 说完,她捂着胸口咳了一声,季淑妃细细打量:“脸色怎么那么差?前几日在宫里不还好好的嘛。” “娘娘,不过是初春的天忽冷忽热,闹得老毛病犯了罢了,不妨事的。” “该不会是这几日为生辰宴操劳的吧。”季淑妃望向殷皎皎,“听说今晚雪芝还要抚琴,你怎么搞得,让她一个寿星表演?” 殷皎皎马上做出惶恐状:“娘娘,孙夫人对王爷的心连东都的说书先生都一清二楚,今晚生辰宴王爷也来,为了王爷,孙夫人哪怕病入膏肓也得爬起来奏琴给王爷听,我也劝,随便弹弹好了,左右你弹棉花王爷都爱听,但县主进取,真的劝不住。” 四下里有王府的下人,有随淑妃出宫的宫人,殷皎皎声音不大不小恰能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明明没什么错处的话,这么抖搂出来就变得古怪起来,季淑妃觉得她在夹枪带棒,可又挑不出哪里不妥。 “哎。”殷皎皎叹道,“孙夫人,若是实在撑不住便不要抚琴了吧,王爷也不是非听不可,对吧。” 殷皎皎这话又多又密,把顾雪芝往日爱说的想说的先说了个遍,堵得她怔了片刻才道:“娘娘,王妃说的没错,是我想要抚琴给大家听,生辰宴嘛当然是要大家一起开心才好,我的身子没事,真的。” 看着顾雪芝温柔的笑脸,季淑妃头一次觉得她做事没轻重,嫂嫂费心费力给她办生辰宴,摆明了是示好,她合该领会,做出个合适的姿态,至少,低调些,偏她没有,还是不管不顾的当着嫂嫂的面,在哥哥面前出风头,炫耀偏爱。 换做任何一个人来做她嫂嫂,面对这种情景都得不舒服。 季淑妃看向殷皎皎,奇了,她没有不舒服,反倒感动的望着顾雪芝。 “王爷定会喜欢孙夫人的表演。” 有那么一瞬间,季淑妃升起点点怜惜之意。 “皎皎,方才是本宫着急错怪了你,莫要往心里去。” “娘娘这是哪的话,任谁来瞧见孙夫人作为寿星还要登台献艺都得奇怪,解释清楚便好了,没什么可往心里去的。” 季淑妃看着殷皎皎的眼神更欣赏了。 “好,好。” 顾雪芝拧紧帕子,若不是计划的大戏放在了抚琴之时,她怎会如此被动让殷皎皎占了上风。 “娘娘,时辰还早,不若我陪您去西苑茶室,上年我收了一瓮的梅上雪水正适合泡您最爱喝的蒙顶含翠。” 季淑妃摆手道:“来之前已在宫中喝过了,不喝了。” 顾雪芝心下一慌,忙要再劝,便听下人通报,说是顾婕妤到了。 “姐姐居然不等我,妹妹还巴巴去清宁殿请你呢。” 顾婕妤高声走来,说话间就挤开了殷皎皎,挽住了季淑妃。 “姐姐,我刚听着了,梅上雪水可是好东西呢,这丫头藏私,我要了几回不舍得给我,孝心啊全给姐姐了。” “姑母!”顾雪芝跺脚,“你冤枉人。” 两人就这样一唱一和,一左一右,围着季淑妃阿谀,殷皎皎垂手候在一旁眼见季淑妃拧起的眉头舒展,看着顾雪芝的眼神又温情起来。 若是往日,她大概会觉得挫败,但今日不是往日,季淑妃是要讨好,但不急,以后有的是时间讨好,一切,都没有杀死萧元驰重要。 殷皎皎将季淑妃送去茶室又转来前院迎客,因是小办,帖子大都递给了顾雪芝的闺中密友,密友们看她不顺眼,她也就略作敷衍,很快便差不多了。 “王妃,湖心岛布置好了,张先生叫我来问您要不要再去看一看。” “要的,我这就来。” 殷皎皎转身扶住秋茗,还未抬步,便听得后头又有人唱声。 “参见太子,参见太子妃!” 殷皎皎忙转回身,与上回见面不同,萧元奚今日是紫袍玉带非常符合太子身份,紧随在后的太子妃同样是一身紫衫配着明丽的飞凤髻,一派气势恢宏,但殷皎皎并没有给东宫递帖,何以他们会不请自来? 她一边纳罕一边迎上行礼。 太子妃先一步拦住她道:“客气什么都是自家人,皎皎,许久不见,叫堂姐就好。” 上回见还是在她七岁与祖母回东都相府的家宴上,她在祖母的介绍下叫过太子妃殷如玉一声堂姐,那时的堂姐已经出落的相当有模样,席间谈论最多的亦是她,那时她已被选中,不日就要入宫做丹阳公主的伴读,是殷家这一代里第一个有出息的女儿。 殷皎皎那时只顾吃,偶尔抬头看一眼殷如玉,十二岁的小姑娘比她继母的仪态还端方,案前摆着的诸般美食,她几乎没动过,听着四下左右探讨自己未来是嫁皇子还是嫁皇子的老父亲,她没有任何不耐,嘴角一直带笑,得体极了。 那时,祖母便指着她悄声道:“皎皎,瞧见了,这才是大家闺秀的模样呢,好好学学。” 也正因为见过殷如玉,后来再见顾雪芝,她并没有惊艳之感。 殷皎皎笑道:“堂姐,什么风把您和殿下吹来了。” “王妃,殿下和太子妃是我请来的。” 答话的是顾雪芝,她缓步上前行礼道,“雪芝趁着生辰宴任性一回,不想太子妃姐姐当真来了还带上了殿下,雪芝感激。” “如玉身子不好已经许久不曾出门,难为你想着她肯带她热闹,是好事。”萧元奚道,“至于我,得闲,给如玉牵马执鞭全充个贴身小厮,也来凑凑热闹。” 殷如玉一垂眼皮:“殿下,莫要取笑。” “实话,不是取笑。”萧元奚笑着望向殷皎皎,忽地沉声,“来得突然,打不打扰你的安排?” “殿下赏光,秦王府上下蓬荜生辉,何来打扰之说。”殷皎皎侧身,“这边请。” 话音未落,外头又是一阵热闹。 “小小的生辰宴居然能劳动大哥大嫂登门,雪芝真有面子。” 原该在刑部当值的萧元驰不知何时已经返家,他大步而来,话虽客气,表情不客气。 “青州知州就没这么大面子了,哭喊了一天一夜都得不到大哥的关怀。” “青州知州曾是顾将军手底下的硬汉,居然能被七弟审到如此,七弟果真好手段。”萧元奚眉头都没皱一下,笑道:“不过,恐怕不是哭喊而是谩骂吧,青州州府上下贪墨赈灾粮款一案是我做主掀开,我的关怀他早该体会到了才是。” “可推举他去青州任职的亦是大哥你,他成也在你败也是你,实在是特别的关怀。” 萧元奚笑容依然。 “天道无常,便是如此。” “原来,大哥就是他的天道。” 萧元驰说着话,颇亲昵的撩过殷皎皎鬓边的发丝,撩至耳后。 “皎皎,何时开宴?” “半个时辰后。” 萧元驰掠了萧元奚一眼笑道:“大哥,请。” 第二十五章 王爷舍不得我? 半个时辰转瞬即逝,夜色渐浓。 太子的到来委实打乱了殷皎皎的计划,原本框在王府的剧本扯进了不该扯进的人,事大了。 秋茗紧张道:“王妃,孙夫人这是打定主意要在今晚置您于死地了,不然不会冒险请动太子妃,怕是要用他们来做人证。” 不用秋茗提醒,顾雪芝的谋算很明显,把事情搞大后,让她再不能翻身。 只是……东宫和秦王府这一两年只有明面上的和谐,暗地里早已斗法数次,两派人虽不至于你死我活,但也甚少往来,更不消说太子亲临秦王府这种事会引起外面多大的波澜。 擅自请太子到场实在有违顾雪芝先前在人前保持聪慧形象,为了彻底让她不能翻身,她不惜做出如此出格的举动,实在有些奇怪。 殷皎皎不觉担心起来,难道发生了什么她不清楚的事情,不然顾雪芝何以这般着急? “秋茗,你去瞧瞧罗香她们准备的如何,若是没有问题便去和林文林武一道等我消息。”殷皎皎顿了顿,“叫夏兰过来替你。” 秋茗摇头:“王妃,夏兰已经背叛,让她跟在您身侧实在太危险了!” “其他时候或许危险,这生辰宴能危险什么,座上一个娘娘两个皇子,里里外外都是高手,夏兰不过是要害我罢了又不是找死,她不会在这里对我出手。” “那好,秋茗这就去。” 秋茗走后没多久夏兰就跑了过来。 “王妃,您可算醒过神儿了,秋茗那丫头年纪轻操切,不适合这种场面。” 殷皎皎看出夏兰眼里的试探,她只当没看见。 “是啊,还得是你才好。” 闻言,夏兰拍着胸口一边做安心状一边打量坐席,不由奇道:“王妃,这安排是不是有些怪。” 殷皎皎没空解释,季淑妃已经来了,作为席间的长辈,她与顾婕妤自是分居上座,下首靠左第一席是太子和太子妃,这也没什么问题,但再往下就古怪起来。 靠右第一席只摆了一人的杯盘盏碟,显然只会坐一个人,而由此往下又是几张单人坐席,夏兰跟着殷皎皎安排的功夫,又一次问道:“王妃,您不和王爷同席吗?” “嗯。” 夏兰瞪大了眼:“为何?” 殷皎皎转眸,似真似假道:“为了讨他开心,自是得让他和我们的寿星孙夫人相邻才好,夏兰不高兴吗?” 前半句夏兰懂,后半句夏兰也懂,合在一起她不懂了,可不待细问,她便垂首道:“王爷。” 萧元驰阴沉沉站在殷皎皎身后,唬得她一跳。 “你,你来了怎么不说话。” “得知皎皎的苦心,无话可说。”萧元驰睇了一眼右手头一席,“那是我的位置?” “嗯。” “雪芝呢?” 殷皎皎指着相邻的第二席道:“那里。” “那么你在哪?” 殷皎皎犹豫了一下指向左手第二席。 “我在那里。” 萧元驰远远眺望隔着整个舞台的对面坐席,慢慢勾起一抹冷笑。 “这合规矩?” 这当然不合规矩,但保命。 待会儿罗香就要借着剑舞行刺,上辈子她和萧元驰同席,挡刀挡的太过便捷,这辈子,她绝对不允许自己再找死,和萧元驰隔得这么远,哪怕刺客是个瞎子应该也不会转过头来误伤她,完美闪避危险。 原本的安排应该下首靠左第一席是萧元驰,靠右第一席是她,虽然奇怪但勉强也算合规矩,不料太子半道杀出抢了她的位置。 殷皎皎支吾道:“不太合……但!”她眼珠转着,“但合情理!” “什么情理?”萧元驰冷冷道,“你和太子的情理?” “怎么可能!”殷皎皎吸了口气道,“是我和太子妃的情理!王爷,我和堂姐近十四年未见过了,难得她来,我怎么也得亲自招待与她叙叙旧吧。” “倒不知你何时与这位堂姐关系这般好了。” “这不是正准备变好嘛!”殷皎皎急道,“王爷难不成舍不得我?” 萧元驰脸一沉,便听太子妃遥遥道:“七弟,我颇想皎皎,不知今晚可否割爱片刻?” 不愧是能当太子妃的堂姐,在完全没有沟通的情况下,居然能如此及时的帮她解围,殷皎皎立刻冲她投以感激的目光。 顾雪芝也到了,笑着劝:“王爷,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她们姐妹难得相见,说些体己话罢了,您何不成全?” 那边求,这边劝,若在往常萧元驰不会坚持,他本也不是多么讲规矩的人。 不想,他道:“雪芝,今日你虽是寿星,但秦王府到底还是我的府邸,对吗?” 话不算难听,不过就是让人不要指手画脚罢了,至少殷皎皎听过更难听的,但被说的对象是顾雪芝,那就是难听极了。 在殷皎皎的记忆里,萧元驰对顾雪芝从没这样提点过。 顾雪芝怔然道:“七哥……” “这不是清宁殿,此时亦不是亲朋小聚,慎言。” 萧元驰甚至没有给她安抚的眼神,他只盯着殷皎皎。 难得顾雪芝也能碰壁,殷皎皎本能的想要幸灾乐祸,奈何萧元驰紧盯不放,她不得不压下嘴角看向一边。 “王爷,孙夫人说得对,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老话说啊主随客便,我再不过去就要怠慢孙夫人请来的贵客了。” 话音还未落她便扭身想跑,迫不及待的劲头隔着三丈远都能感觉到,萧元驰不知哪来的邪火噌的窜了起来,他一把拉住她。 “殷皎皎!” 这一声喝含着前所未有的急切,连上座的季淑妃都听的一清二楚。 “元驰,你和皎皎做什么呢?” 萧元驰手上使力恨不得捏碎那只腕子,殷皎皎吃痛,怯生生求饶:“王爷……” 可惜王爷不懂怜香惜玉,根本不理她的求饶,只寒声道:“母亲,皎皎记错了坐席。” 季淑妃这才注意到下面几张单人座席,奇道:“这……怎么空了三个?还有谁没到吗?” “人已经齐了,只是大哥大嫂来得突然,皎皎一时乱了章法。”萧元驰强硬的拽回殷皎皎,“来人,再添一副餐具。” 男人没有压声,看着是在回答季淑妃,实则也是说给旁人,尤其是殷如玉听。 “王爷!”殷皎皎慌道,“坐哪里有什么关系,难得在秦王府给孙夫人庆生,你和她定有话要聊,坐的近些也方便叙话嘛。” 她已经没空阴阳怪气,而是真心实意搬出心上人来吸引萧元驰,她甚至求助般看向顾雪芝,希望她跟上,奈何,足智多谋的孙夫人还在打击里没缓过劲,只怨毒的瞪着她。 萧元驰猛地一拽,拽的殷皎皎不得不撞进他怀里,他就势揽住她的腰,低声道:“我与她何时都能聊,和你不行。” “哪里不行,我与你也哪里都能聊!” “说的对。” “啊?” 萧元驰倏地笑起:“王妃既如此说,今夜,我便与你在这里畅聊到天明。” 说完,他将她摁在了刚添出的椅子上。 “你,你!” 殷皎皎百口莫辩,萧元驰从不耍无赖,至少没对她耍过,这是第一回,实乃无赖界的天才。 第二十六章 像在做些亲密之事 殷皎皎呆呆望着对面筹谋多时的逃命席位,为保万全,她还在几案下藏了挡板,危急时刻竖起来也能抵挡一二,现在,全没了。 太子妃大约是感受到了她滔天的悲愤,不由想要起身说些什么,奈何一旁的萧元奚拦住了她,他摇头,她也只能坐回去,怜惜的望着殷皎皎。 “哎。”殷皎皎垂头望着桌上新添的盘盏,“王爷,这可是你不要和孙夫人独处的机会,以后莫要怪我。” 萧元驰撩袍坐下,闻言,斜了她一眼。 女人丧眉耷眼坐在椅子里,虚虚软软,浑身都写满了不愿意,不是以退为进的表演,是真正的不愿意,像是他是什么肮脏的令人烦闷的存在。 以前的殷皎皎不这样,相隔再远她都会第一时间叫出他的名字,然后蹦着跳着挤着抢着凑到他面前,送上一张灿烂笑脸。 萧元驰莫名想到昨日张先生那句,死心了。 他不耐道:“无聊!” 殷皎皎哼了一声。 这么一通小插曲结束,宴会便正式开席。 按照流程,前头是几出热闹戏,为的是配合宾客们吃吃喝喝送礼畅聊。 顾婕妤在上又是顾雪芝的生辰,这段时间自是没有殷皎皎发挥的余地,她沉默的吃喝,问到头了才应一声,虽说丢了逃命位,但也不代表就会有危险。 里里外外都是侍卫,苏正清就站在不远处候着,到时只要记住别往萧元驰身边凑就好了。 那位罗香可是个狠角色,当时她发觉刺杀失败后果断自尽,速度之快,根本不给萧元驰留活口的机会,这般狠人,只要她不捣乱,定能一击即中。 自我安慰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再次振奋精神。 “过了今日,雪芝也有二十三了,哎,若是没有变故,合该有个一儿半女了。” “姐姐说的是啊,雪芝命苦,兄长若是在天有灵便再给她一份好归宿吧,她的事若能了,妹妹再没什么愁的了。” 上座两位娘娘一唱一和,殷皎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捏着个小酒盏专心喝闷酒。 “弟妹瞧着乏了。”萧元奚关怀声音响起,“这出戏是不是不好看?” 太子久不开言,一开口便直指台上的剧目,正翻跟头的小猴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紧接着整个戏班台前幕后的所有人通通跪了下来,齐呼殿下恕罪,正巧,打断了两位娘娘刚起的话头。 殷皎皎忙放下酒盏,拼命摆手:“戏很好看,我不累!” “大哥隔的这样远怕是眼花了。”萧元驰朗声道,“我们皎皎红光满面,比那翻跟头的小猢狲都精神。” 殷皎皎默念了好几遍不跟死人计较才勉强压住愤怒,配合着笑了笑。 “对,我很精神。” “把自己的妻房比作戏子,七弟,还好弟妹是个宽宏性子,若是个心细的姑娘定要你好看。”萧元奚端着一盏酒,“比如宁远县主,她若是你的王妃,你怕是就不会像现在这般不拘小节了。” 顾婕妤被断了话头本不大高兴,不想太子又提了回来,她赶紧接话:“心细归心细,雪芝是个识大体的好姑娘,也宽宏的很,打闹玩笑不会往心里去。” 萧元奚乐了:“这倒是,能顶着外头的风言风语把帖子递进东宫,邀如玉登门,确实不是一般的识大体。” 此话一出,席间几人脸色都是一变。 唯有顾婕妤仍未察觉,笑的更欢。 “雪芝与本宫说过好几回,觉得外头传的那些话太离谱,坊间小民玩笑八卦,反倒累极你们这对亲兄弟,被流言传的避忌了,何苦来,还是该多走动起来,莫要为外物影响兄弟情义,今日借着她的生辰宴,她大胆了一回,太子和如玉不怪她造次吧。” “当然不怪,宁远县主这番心思堪比国士,有乃父之风。”萧元奚起身,“该敬一杯。” 殷皎皎没想到连太子都开始吹捧顾雪芝,明明先前还是他口口声声棒槌花比幽兰贵重,弄得她好一阵感激,果然,男人都是一丘之貉,没一个好眼光。 她不情不愿的站起跟着举杯,下一刻,酒杯却被拿走了。 被萧元驰拿走了。 殷皎皎这才发现,他没起身。 “大哥敬酒你跟着掺和什么?”他眸光锐利,“坐下!” 除却上座的长辈,下面几乎所有宾客都起了身,殷皎皎不敢坐但更不敢站,只能躬身道:“王爷,人家在夸你妹妹呢,你干嘛生气?” “……” 殷皎皎见他不语,又道:“你该不会吃太子的醋吧,人家不是鲁王,一点都不风流,不会觊觎你的好妹妹。” 萧元驰的眼底波过一丝嘲弄。 “再多说一句,我就让苏正清把你的话本子都烧了。” 殷皎皎爱看话本爱听戏,在王府里,多少漫漫长夜都是跌宕起伏的故事陪伴,萧元驰这个大混蛋! 她双目圆瞪:“你欺负人!” 说话间,顾雪芝已经起身,她没顾婕妤那般开心,余光频频扫向隔壁,萧元驰在和殷皎皎耳语,两人挨得近,在她的角度来看,萧元驰虚虚环着殷皎皎,仰头与她说话,恰被殷皎皎挡住半边脸,乍一看,不像在说话,像在做些亲密之事。 且他,不肯起身。 难不成,他不满她擅自请来太子? 可即便他不满,也该顾着她的颜面才对,何以这般强硬。 顾雪芝哑声道:“太子殿下谬赞,雪芝担不起。” “我说担得起就担得起,倒是七弟。”萧元奚道,“你觉得宁远县主做得不对吗?” 所有目光汇集,萧元驰先是捏住殷皎皎的肩膀将她摁回座位,接往椅背一靠,大剌剌道:“大哥,青州一案尚未审结,让你这个疑似涉案之人登我这个主审之门,对在何处?” “元驰!” 季淑妃一拍桌,“怎么和太子说话的!” “母亲,我与大哥是亲兄弟,原就不该藏着掖着,便是在父皇面前,我也是这个说法。” 空气一瞬凝滞,台上的戏子和台下的宾客谁都不敢大声呼吸。 片刻后,还是萧元奚道:“七弟还是一如既往的坦荡,淑妃娘娘,无事,我很喜欢七弟的诚实。”他说着,眸光一转看向一边,“弟妹,你也觉得我和你堂姐不该来?” 殷皎皎还未答便觉悬在后腰的那条手臂一紧。 “我……” “朝堂之事,她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萧元驰冷声道,“大哥,你对内子是不是过于关心了。” 这话比方才那话更惊人。 季淑妃头皮都要炸了,她忍无可忍拍桌起身。 “元驰!” 扑通! 接着是一阵噼里啪啦,杯盘碎裂之声。 随之,一声惊叫响起:“县主!县主你怎么了!” 第二十七章 致命一击 顾雪芝坐在殷皎皎的隔壁桌,相距一臂的距离,但因方才场面紧张,没人注意到这边发生了什么、 等寒烟扑上,大家才反应过来。 顾雪芝好好的,突然从座位上滚了下来,她面色惨白嘴角带血,一看便知,遭了害。 “雪芝!” 放于殷皎皎后腰的手臂骤然抽走,萧元驰即刻上前,带起的疾风令她一个不稳差点扑在几案上,还好,夏兰扶住了她,站定后,殷皎皎即刻转头。 顾雪芝身前已然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萧元驰动作最快,在最里头,太子和太子妃也不慢,同样靠得近,季淑妃和顾婕妤扶着婢女下阶,一路唤道:“雪芝,雪芝怎么了?” 雪芝捂着心口,鬓发散乱,因滚落在地磕到了桌角,额角泛红,怎么瞧怎么狼狈。 她一边大口喘气一边含泪望向萧元驰,似乎有难言的苦楚。 “莫急,大夫马上就来。” 萧元驰一边安慰一边仔细查看,一旁同样在打量的萧元奚疑惑道:“县主嘴唇发乌该不会是吃错了东西?” 寒烟想了想道:“不该啊,县主桌上都是寻常吃食,和殿下以及王爷没有区别,且县主一向少食,只吃了两三口便停了,能吃错什么呢?” 顾婕妤急急插话:“除却桌上吃食,还有什么额外的吗?” 寒烟再次思索。 “早起时喝了一碗清粥,是院里小厨房自作的,全程都是奴婢操持,也没问题啊。” 听到这里,殷皎皎瞄了一眼夏兰,夏兰神色紧张看上去有些意外,她当下有了计较。 虽不知为何,但显然,顾雪芝决定立刻就上演诬陷戏码。 如无意外,一盆脏水就要泼上来。 思及此,殷皎皎推开夏兰挤了上去,大夫也到了,是专职照顾顾雪芝身体的季先生,季淑妃族中的子弟,跟了顾雪芝好些年。 “哎呀,凶险啊。”季郎中刚搭上脉没多久就大呼,“县主这脉象,定是中毒了呀!” 季淑妃怔道:“中毒?!” “浮弱无力,时而又急促,如水开之沸腾,定是中了丹砂一类的毒。”季郎中叹道,“这是要县主的命啊,王爷,老朽这就给县主施针护住心脉,请务必速速找到毒物,方知如何救治。” 顾婕妤高呼了一声神天菩萨,喝道:“寒烟,你赶紧想想,还吃了什么啊!” 寒烟的眼珠转悠起来,估摸着是在揣摩时候到没到,殷皎皎不等她揣摩出来,马上说出正确答案。 “寒烟,除了一日三餐,孙夫人不还一日三药吗?没准是药。” 殷皎皎态度冷静,语速平缓,在一众急三火四的人里显得尤为特别,一众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愣着干什么,去把药拿来验一验。” 寒烟恍然道:“好,好的!” “别去……”被季郎中扎了两针的顾雪芝缓过气来,“王爷,今夜有客不适宜查这些小事,从后再议吧。” 萧元驰还未答,季郎中先劝:“不成啊,县主,中毒哪里是小事,若真是丹砂那是顷刻间就要人命的!” “雪芝!快没命了你还顾什么大局呢!这里是客但也都是亲朋,不会乱说!”顾婕妤喝道,“寒烟,快去!” 寒烟一边应一边看萧元驰,等萧元驰点了头才飞跑而去。 顾雪芝一副绝望不已的悲伤模样,凄声道:“王爷,真的不可。” “为何不可?”萧元驰道,“婕妤娘娘说得有理,性命攸关,一切都不如你的命重要。” 顾雪芝又哀戚一声,孱弱的目光终于越过萧元驰望了过来。 殷皎皎抄手站在萧元驰身后,精准的接收到了,那里面满含阴狠。 “看上去县主是知道毒从何来,只是碍于七弟,无法讲出。”萧元奚突然幽幽道,“难不成,是府里的人投毒?” 他的语速也很平缓,但却比殷皎皎更惊得一众人面露惊惧之色。 季淑妃懵了。 “太子何意?” 话音未落,顾雪芝突然痛苦的抱头,嘴里嚷嚷:“殿下别这么说,雪芝不知!什么都不知!” 这个反应便是傻子都能看出,她什么都知道,而能让堂堂县主如此担忧畏惧的,满王府还能有谁? 聪明的已然看向了该看的人。 顾婕妤最聪明,她道:“雪芝莫怕,太子殿下也在,便真是王府哪个杀千刀的害你,别管她是什么身份,殿下和王爷都会为你做主!” 萧元奚便应道:“这是自然。” 有了这份承诺,顾雪芝又忐忑的看了一眼殷皎皎,像在犹豫。 此情此景,若不是后头还有刺杀等着,殷皎皎真想给她鼓鼓掌,叫她再多演几段,但可惜,她没空等她演完。 殷皎皎抱臂,做不解状:“你们看我作甚,难不成县主想说,是我下毒害你?” 心里想的就这么被她讲出,看她的人们登时慌了,正在哀戚的顾雪芝也是一僵,目前为止,殷皎皎的行为都和她预想不同,她太冷静,好像一点也不担心下毒之名被坐实,相反,她似乎在催着她快些污蔑。 顾雪芝挣扎的更激烈了。 “不,不是王妃。” 嘴里喊着不是,眼里却愈发的惊恐,可见,就是王妃。 季淑妃勃然大怒:“殷皎皎?真的是你?” 殷皎皎迎上季淑妃盛怒的眼:“回娘娘,我也想知道。” 寒烟正在此刻归来,时间拿捏得刚刚好,她后头还跟着同样在西苑伺候的小丫头,一行人怒气冲冲。 接下来的戏码也未出殷皎皎所料。 寒烟和小丫头们跪了一地,哭道:“王爷,真是药,县主的药被换掉了!季先生您瞧!” 季郎中将药渣接来,细细挑拣辨识,很快给出了结论。 “还好,不是丹砂,是与丹砂毒性相似的万窟草,此草微苦性寒,毒性强横,民间常用配药毒杀老鼠。”季郎中叹道,“药渣里瞧着,下毒之人谨慎细致,只用了一部分,应当是为了少量多次,神不知鬼不觉谋害县主。” “王爷。”寒烟忙道,“药方里是没有这味药的,是她,翠菊,她收了人家的银子,偷偷在煮药时放入。” 萧元驰看向瑟瑟发抖的翠菊,声音出奇的凉。 “收了谁的银子?” 翠菊哭着说了个名字,没人听清,寒烟又推了她一下,她才抬手一指。 “她,她的银子。” 指的是夏兰,但几乎所有人看的都是夏兰身侧的殷皎皎。 周遭安静的诡异,殷皎皎则转眸看夏兰,还未开言,夏兰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王爷,冤枉啊,她撒谎!我都不认识她!” “王爷,我没撒谎。”翠菊有备而来,从怀中掏出一小包银子,“这是她给我的,袋子上还有夏兰姐亲手绣的春燕绕梁呢!” 夏兰登时脸色惨白,声音都发抖起来:“我,那不是,我没有……” “哎呀,我在王妃那里见过这绣样。”不知是谁提了那么一嘴,“不是夏兰姐绣的,是……是王妃练**红时……的废弃之作。” 众人闻声看向袋子上的绣作,针脚稀疏粗陋,用色也呆板,尤其是那燕子,若是不提还以为是鸭子。 夏兰作为相府出身的大丫鬟,不可能有这样粗蠢的手艺,这侧面验证了,此物确是出自殷皎皎之手。 季淑妃气得发抖,她指着殷皎皎。 “你,你还有什么话说!” 夏兰也顿然失去了反驳的能力,求助般望向殷皎皎,说出了致命一击:“王妃,夏兰冤枉,我是听您吩咐下的照见散,为什么变成万窟草了?。” 第二十八章 心都被她叫软了 “贱人,到底怎么回事?” 在顾婕妤的逼问下,夏兰将事情讲出,讲殷皎皎如何黑心设计,讲她如何忠心不二明知是恶事也要做到底,又哭诉不知为何药被换了,如此如此,讲的顾婕妤谩骂不绝。 “好歹毒的一颗心!殿下,王爷,你们可都听到了,往大了说这可是谋害当朝县主,依律当斩了!” 在谩骂声中,萧元驰审视的目光终于落了下来。 “她说的是真的?” 他的语气出奇的平静,没有一丝愤怒,但殷皎皎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这个男人越是生气越是平静。 于是她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鼓掌。 啪!啪啪! “演的真好,孙夫人若是去戏班唱戏,定能成为红遍整个大雍的角儿,精湛啊!” “你胡诌什么呢!”顾婕妤咬牙切齿,“人证无证据在,你还想抵赖?” “我的意思再简单不过,婕妤娘娘,你的好侄女在演戏。” 殷皎皎素手一指,“和我的婢女夏兰联手演了好大一出苦肉计。” 所有人皆是一怔,片刻后,夏兰泣道:“王妃,夏兰从小和您一起长大,事事都听您的,从未有过二心,对县主下手也是为了您,您不能不管夏兰啊!” “啧,奸计败露就让这小丫鬟背锅。”顾婕妤冷哼,“殷皎皎,你当我们这些人都是傻子吗?” “诸位个顶个聪慧,皎皎哪里敢信口欺瞒,自是有理有据。”殷皎皎朗声道,“张先生,烦请叫秋茗和林文林武前来。” 张先生应声而去,不多时便将几人带了上来。 季淑妃皱眉道:“你要做什么?” “娘娘别急,容我慢慢道来。” 殷皎皎转身望向顾雪芝,合该身中剧毒的娇弱县主,此时的眼神一点也不娇弱,殷皎皎微微一笑。 “先时,我只是发现夏兰总是随时随地在挑拨我与王爷的关系,怀疑她有异心,便想了个法子验她一验,我对她说,我要下药对付县主,最好是不伤身闹肠胃的药,她满口答应,回乡四天寻找合适的药物,四天后,她告诉我,照见散不错。” “这和她说的有什么不一样?”顾婕妤道,“只不过你加了个理由罢了,你当谁会信?” “是啊,这样听着确实一样,但婕妤娘娘,我本就是为了试探夏兰又怎会真的对付孙夫人呢?”殷皎皎笑道,“孙夫人,你们所知是夏兰每日去换你的汤药,但事实是,夏兰从未真的换过你的药。” 顾雪芝和寒烟皆是一怔。 夏兰则惊道:“王妃,是我亲手换的,我确定我换成了!” “嗯,你亲手换的,但从始至终,你以为的送去西苑的药,一直是我叫林文熬煮再托人假扮送药侍女伪装而成,那药每被换一次,就会送进张先生那里存下,算一算如今已有六碗了,是不是,张先生?” 张先生垂着眼皮,无波无澜道:“每日确有一碗林文熬煮的汤药送进来存着,王爷,属下叫人验过,里头加了足量的照见散。” 夏兰呆住。 寒烟不服气:“那也不能证明你没让夏兰给银子加万窟草!” “说的是啊,我先叫夏兰对着林文做样子,骗取张先生当人证,再偷偷买通翠菊下万窟草也是使得的。” “没错!” 殷皎皎笑意更盛:“但……你忘了,夏兰做了什么我都托了林文林武代为照看,是以,从她离府到刚才,她的所有行为没有离开过这两兄弟的眼睛,不如,问问他们,夏兰这几日做了什么?” 话落,好一会儿都没人接话,大部分人都听出来了,这是两个女人互相设计的局中局,县主以为技高一筹,不想王妃黄雀在后,争风吃醋到这个地步为的是谁,各自都有了想法,再难插言。 方才气势汹汹要为顾雪芝讨公道的其他宾客,此时都你看我我看你,缩了脑袋,局势有了微妙的反转,开始有没眼色的小声嘀咕。 “难不成县主是自己给自己下药?” “怎么可能,县主怎么会做这种事,王妃做才……” 周遭安静,小声的嘀咕都显得大声,那两人吓了一跳,不敢再说。 季淑妃彻底乱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张先生怎么也有份?” 张先生弓手道:“回娘娘,早先王妃与我说过,说是她怀疑婢女夏兰背叛,想做个局试她一试,希望我能帮她找两个善于跟踪侦查的好手,探探这位夏兰姑娘的底。” “那探出什么了?” 张先生默了片刻,请示萧元驰。 “王爷?” “有什么说什么。” “林文林武跟了夏兰姑娘八日,除却天都观两个时辰外,没有一次漏眼,夏兰姑娘在这八日里,先是和云游老道买照见散,归来后除却每日换药外……”他顿了顿,“她还和县主的婢女寒烟见了两面,这两面加起来……两人共谈了一个时辰,寒烟姑娘给了她一包银子,就是出现在翠菊姑娘手中的这一包,连装银子的袋子都一样,至于寒烟是从何处得来的这绣作,属下不知。” 季淑妃震惊的捂住嘴:“这不就是说……”她难以置信的看向顾雪芝,“雪芝贼喊捉贼?” “不可能!”顾婕妤怒道,“这里面定有问题!张伯远,你是不是被殷皎皎收买了?!” 张先生依旧恭敬,眼皮都没有掀一下。 “娘娘说笑了,张某之命是王爷所救,此生只忠于王爷。” 张伯远出身没落清流世家亦曾科举中第,早年被奸佞所害,全家惨死,是萧元驰一力救助方才活了下来,他是萧元驰亲信里的亲信,没人会傻到收买他。 殷皎皎笑出声:“娘娘,皎皎可不是王爷,收服不来张先生这样的大才,您太高看我了。” 顾婕妤语塞可又不甘心,只能跺脚道:“雪芝!人家都冤枉到你头上了,你说句话呀!” 顾雪芝再次捂住心口,被两根针护住的心脉突然又不行了。 她凄楚的咬唇,颤声道:“寒烟,我信错你了!” 寒烟身子一僵:“县主……” 县主虚弱但正义:“你怎能背着我做出这等事来!” “县主,我……” “我知你替我心急,可也不该……”县主咳嗽起来,嘴角挤出一缕鲜血,“作恶!” 寒烟喉头滚动,半晌,她绝望地跪了下来。 “县主,我错了。” 殷皎皎的笑容凝在唇边,千算万算,没算到顾雪芝这样狠,居然可以如此迅速的就舍了贴身侍婢,断尾求生。 萧元奚像是才听明白似的:“就是说原是底下人自作主张?” “对,肯定是这样。”顾婕妤忙道,“雪芝绝想不出这种恶毒法子!花圃里败了一支花,她都得垂泪到天明呢。” 季淑妃虽又糊涂起来,但还是应声:“本宫也觉得,雪芝不至于……” “娘娘!”顾雪芝哀嚎道,“我是您亲手教养起来的,在我心里,您就是我的母亲,母亲!我为人如何,别人不知,您还不知吗?” 季淑妃心都被她叫软了。 “本宫自是知道。”她看向殷皎皎,“皎皎,这里头怕是有误会。” 殷皎皎没想到,证据指向的已经如此明显,就算不全信,循例也该调查一番,可只因顾雪芝轻飘飘一句话,他们就默认与她没关系,听着,竟是要大事化小了。 方才夏兰被指正时,可没人怀疑过这里头会不会有误会,一个个都笃定她是幕后黑手,叫嚣着太子撑腰呢! 人心怎能如此不公? 第二十九章 萧元驰,拿命来 殷皎皎新仇旧恨涌上心头,眉毛都竖起。 “误会?那包银子的袋子是我绣废的帕子,我从未拿出去见人,唯有一次,顾雪芝来探我,我请她入内室喝茶,那帕子便是在她做客那日丢失,还有,寒烟和夏兰见面时,除了给出一包银子外还说了好些话,句句不离顾雪芝!林文林武,告诉他们,寒烟都说了什么?” “这……” 林文林武面露难色,一旁跪着的秋茗急道:“你们说呀,把你们汇报给王妃的话都说出来呀!” 那两人对视一眼,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林文抱拳道:“王爷,王妃,属下什么也没听到。” 殷皎皎愣了片刻,她道:“你,你们说什么?” 林文吸了口气,再次确认。 “王妃,我与弟弟,什么,也没听到。” “你们之前不是这样说的。” 林文垂着眼皮,声音如死水般沉着。 “之前是之前,但现在,王妃,我们只能说,我们什么也没听到。” 殷皎皎噎住。 “为什么呀!”秋茗不解,“为什么改说法?” 林文林武垂头不语,张先生咳了一声道:“因为,林文林武当时距离两位姑娘有距离,不能确定听到的就是真的,面对诸位贵人,只要不能完全确认是真,那便是假,是以,只能是没听到。” “可他们……” “张先生不愧是王爷倚重之人,做事严谨,本宫佩服。”顾婕妤松下好大一口气,轻快的看向殷皎皎,“原来只是你一厢情愿的猜测啊,秦王妃,这么迫不及待攀扯雪芝,太操切了吧。” 殷皎皎眼圈都红了,恶狠狠瞪着她。 “吓死人了,你瞪本宫作甚。”顾婕妤拍着胸口,“抓住个背主的小蹄子就以为能攀诬雪芝,就算不是你害她,心肠也好不到哪去。” “张先生说的有理,估计啊就是底下丫头自作主张,这种事常有。” “没错没错,皇帝不急太监急嘛,王妃啊,你宽宽心,肯定是误会啦。” 一众噤声的宾客有了顾婕妤打头也纷纷开始劝和,大家心知肚明,张先生这般做背后定是萧元驰的授意,很明显,萧元驰的授意是,点到即止,不能沾上顾雪芝。 殷皎皎比所有人都明白的更快,她明白,林文林武不会再开口也不会再继续查那位神秘的云游老道,这件事会就此结束在丫鬟斗气的阶段。 她死死咬住唇望向萧元驰,正好,那人也看着她。 眸光冰凉若寒潭,眉头微皱,似乎是在烦恼她为何还不肯说一句软话,把今日之事当做一笔糊涂账轻轻翻过。 可若是今日她在顾雪芝的位置,他不会翻过,他会刨根究底,势要让她付出代价 唇咬的生疼,疼出一点血腥味,殷皎皎浑然不觉,她冷笑:“你们不肯说,好,我来说。” “殷皎皎!” 萧元驰沉声,“空口白牙,你要说什么?” “空口白牙?”殷皎皎厉声道,“若不是你偏心维护,我会变成空口白牙吗?王爷,一年前,顾雪芝在清宁殿里攀诬我,没有确切人证没有确切物证,真正一笔糊涂账,你说她空口白牙了吗?” “……” “你没有,你只听一面之词,认定了是我害她,把我送去别院幽禁,害得我整整一多月才回门,只来得及见祖母最后一面,这公平吗?” 萧元驰冷笑:“你觉得怎样才公平?” “你怎么对我,就怎么对她,我要求不高,此事必得彻查!” “咳,咳咳咳。” 话音刚落,顾雪芝就连声咳了起来,季郎中忙道:“县主,县主冷静,你现在不能动气。” “我怎么冷静的下来。”顾雪芝哀戚着望向殷皎皎,“王妃,不怪你恼了,此事是我管教不当,无论如何脱不了干系,王爷。” 她艰难的爬起,在季郎中的搀扶下勉强跪下。 “不管内里到底如何,雪芝愿与寒烟同罪。” 言罢,她眼角两行泪唰的流了下来,惨烈至极。 季淑妃本觉得这事被萧元驰处理的太生硬,确是委屈了殷皎皎,可顾雪芝这么一哭,她又怜惜了。 “本是误会,怎能同罪?皎皎啊,今日有宴,你瞧,全是客,要不,先各退一步,回去叫元驰细查,定给你一个结果就是。” 现在倒想起全是客了,方才还拉着客要给她治罪呢。 殷皎皎挺胸,朗声道:“我不退,要查现在就查!” 她说着扫向围观的客人,可每一个接收到她目光的客人都赶紧回避,最后,只得一个直视了回来,殷皎皎心情复杂,她迈步行了个小礼,“太子殿下,您以为呢?” 萧元奚叹了口气,道:“我以为,七弟,对人对事合该讲一个公平,没有人生来便是受委屈的,对吗?” 太子的态度令顾雪芝心下一喜,虽说请他来是个败笔,可谁能料想,老天保佑,殷皎皎气急乱了方寸,居然向他求助,萧元驰便是心生怜惜,为了各自立场也不会听从。 萧元驰原本半蹲着照看顾雪芝,闻言起身。 “大哥觉得怎样才公平?” 太子拧眉,沉默了几乎全程的太子妃殷如玉突然插言:“自然是一般对待,七弟,我堂妹或许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之处,但她心性单纯,待你志诚,这是在座所有人都无法否认的,七弟,她也有心,她的心也会疼,疼久了便会死,死了……” 殷如玉倏地冷声:“死了便再也没有了。” 殷皎皎诧异的看向殷如玉,这个只见过两面的堂姐说得出话竟是处处扎进她的肺腑,忍了许久的泪,不知不觉就掉了下来。 “你嫂嫂病久了容易伤怀,话说重了,七弟别介意。”萧元奚温柔的揽过殷如玉的肩,“但终归,两碗水怎么端,我们还是希望你再细细考虑考虑。” 萧元驰默了须臾,道:“公平,好。”他看定殷皎皎,“雪芝和寒烟同罪,你和夏兰同罪,如何?” 此话一出,举众哗然,连太子夫妇都是一脸诧异。 乍一听似乎公平,但以目前情形来看,若是顾雪芝当真是背后之人,殷皎皎就是被迫反击,顾雪芝和寒烟同罪便罢,受害者也要一并陪死,又是不公平到极点。 “但顾家有丹书铁券可以免罪,当然,殷家也有,可岳父不会因这种小事出手,所以,你确定要计较下去?” 听到此处,顾婕妤浮出笑,顾雪芝也松了气,赌对了,萧元驰决意维护到底,殷皎皎必败。 殷皎皎的眼泪大滴大滴的滚落,她知道顾家有丹书铁券,也没想过真能凭此置顾雪芝于死地,但,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萧元驰仍是眼瞎心盲,连一点点虚假的态度都不肯给? 他为何那么讨厌她,那么喜欢顾雪芝? 心里一个声音在拼命哭喊,可就像她一样,叫天天不应。 一旁的季淑妃心生不忍,破天荒的,她觉得萧元驰做的过头了,到底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妻房,何以一句软话都不肯哄呢?明明赐婚之事也有他的份,她以为…… “我……不查了。” 殷皎皎低下头。 几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顾婕妤一拍掌:“这就对了嘛,多大点事儿,耽误半天,雪芝的毒还没解呢。” 疾风骤雨顷刻化为乌有。 围观人群亦松散下来,四下渐渐嘈杂起来。 殷皎皎没有动也没有再说什么,她满脑子只有一句话,今天哪怕是死也要让刺客干一票大的! 思及此,她抬眸,瞪着同样没有动弹的萧元驰。 不弄死他,我殷皎皎这辈子就不姓殷!!! 大约是上天听到了她的呐喊。 嘈杂的人声里,突然响起一声爆喝。 “萧元驰,拿命来!!!” 第三十章 听话,皎皎 围观的宾客们还没离开,闻声茫然的四看,还没看清就见刀光闪过,登时惊叫声连连。 在惊慌中,两名舞姬打扮的女子,一人持刀,一人双手持两把长剑,目光炯炯冲着萧元驰便杀将上来。 殷皎皎眨了下眼,又眨了下眼,在看清持双剑的女人正是罗香后,大喜。 她立时跳了起来,比所有人都更快一步闪到一边,一边是摆满了佳肴的几案,在大家宛如晕头苍蝇一般四散时,她身子一缩蹲到了几案后头,给自己选了个又安全又能看清全程的美好角落。 顾雪芝中了毒,伏在地上反应最慢,她惊恐的高喊:“七哥,救我!” 奈何七哥太忙根本顾不上,他足尖一点避过刺客一刀,还未稳住身形,罗香的双剑又杀了上来。 干得漂亮!当世女侠!锄奸扶弱! 殷皎皎看得过瘾恨不得加油助威,就是这俩刺客准头都不大好,几次三番连萧元驰的身都近不得,萧元驰甚至没有出手只以轻功闪避,殷皎皎心急,频频叹气。 “怎么又偏了!” 持刀的刺客三五招之间就落了下风,跌倒在地,被一众侍卫捉住,场上只剩下罗香。 上辈子也差不多,只是那时萧元驰没与她们周旋,三两下之间就将刺客斩落,这辈子的萧元驰不知为何有了耐心,明显是在和她们兜圈子,似乎不急着捉拿。 说来,明明顷刻间就有侍卫围上来,但他们只护宾客,基本不下场捉拿刺客,殷皎皎嗅出了古怪,难道说,萧元驰对行刺一事早有布局? 罗香身手明显比持刀的同伴好上许多,跟着萧元驰满场乱飞仍有章法,最近这次差一点要挨着萧元驰的头发丝了。 殷皎皎一拍地,气道:“差一点!” 她瞧得专注,身子逐渐探出,眼看萧元驰又避过一击,闪转腾挪间就到了她眼前,罗香也不怠慢,躲开两个冲上来的侍卫,又架起双剑杀了过来。 好姑娘,太有干劲了!你不成功谁成功!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念头升起,殷皎皎再往前探了一点,然后大叫:“王爷小心呀!” 她当然不是为了真让萧元驰小心,而是想让他分神,危急时刻,一点分神就会暴露破绽,被敌人突破。 这突如其来的尖叫果然奏效,萧元驰自若的神色陡然一变,身形也有些微的迟滞,罗香眼睛一亮,捕捉到了破绽,她旋即挽了个剑花,使出全力一击。 千钧一发的时刻,萧元驰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再次避开,可剑尖已经送了出去根本停不下来,罗香发力想收,却只听扑哧一声。 剑,扎进了肉里。 殷皎皎瞠目结舌地望着那把再一次插进自己右肩的剑,很漂亮的一把长剑,寒光闪闪,一看就是名匠所造,锋利非常。 但为什么,两次,两次啊!它都没有刺中它应当刺中的人呢? “王妃?!” “王妃!” 第一声是罗香叫的,第二声听着像秋茗。 “通通抓起来!” 这声是苏正清。 殷皎皎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时刻她的本能反应是听音辨人,好像在等什么似的。 “殷皎皎!” 终于听到了,是萧元驰。 随着这说不上担心更多还是恼怒更多的一声唤,殷皎皎落入了那个熟悉的怀抱,萧元驰几乎所有的衣衫都是她亲手熨烫整理,今日为了恭送他上西天,她特意选了绣着仙鹤的老红色长袍,还熏了佛寺讲经时爱用的归真香,端的是一个超度感满满。 谁能料想,先把自己超度了。 天地不仁! 这怀抱抱得很紧,像是生怕她飞走了似的,给人一种他心慌至极的错觉。 萧元驰就是这点招人烦,每当她恨死他时,他又会叫她喜欢一点,拉拉扯扯,扯扯拉拉,最后不知是恨更多,还是爱更深。 罢了,还是自己棋差一着。 “皎皎!” 萧元驰又唤了一声,怀中女人眼皮动了动还是晕了过去,好在,气息虽乱但不弱,应当没伤到关键处,但他面色阴冷极了,苏正清看着后颈都发凉,只能小声提醒:“王爷,刺客和夏兰皆已伏诛,要不要先让季郎中看看王妃?” 萧元驰睇了一眼季郎中。 “老张,这里交给你。” 张先生点头称是。 “正清,升帐,去请董老。” 苏正清一凛,即刻应声。 所谓升帐乃是军中俗语,行军打仗,风餐露宿,需得随时随地扎出军帐以便将军们修整,殷皎皎是被长剑刺中,不宜挪动,自得就地医治,随着苏正清一声令下,一顶灰色的四角小帐篷顷刻而起,将萧元驰和殷皎皎收入其中。 出了这样大的风波,生辰宴就此终止,刺客和两个丫鬟悉数被押走,张先生则忙前忙后收拾残局,季淑妃不放心跟着团团转,只嘱咐了顾雪芝一句。 “早些回去吧。” 顾雪芝已被扶到一边,季郎中将应急的解毒药丸递给她,催她快些回房休息,但她不肯。 她盯着那顶军帐怔怔出神。 顾婕妤劝道:“雪芝听话,外头凉你又中了毒,吃下这药赶紧回去歇,待会儿让季郎中好好熬一碗解药给你送去。” 顾雪芝嗯。 “雪芝,姑母马上就得回宫,你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 顾雪芝转眸。 “姑母,殷皎皎的运气为何那么好,每次我要赢的时候,她总有办法,这次也是,她为他挡了剑,我又赢不了了。” “这算哪门子赢啊,这殷大姑娘这两年来就会蛮干这么一招,蠢死了,王爷要是能被她打动早打动了,安心。” 顾雪芝安心不起来,她想,方才,她惊慌呼救,萧元驰充耳不闻,但殷皎皎不合时宜的乱叫,他却立刻有反应。 虽然极快,但她看到了。 他想找她。 这似乎说明什么又似乎什么也不说明,顾雪芝盯着那顶军帐,她想,那剑扎的那样准那样深,这回,殷皎皎该死了吧。 …… 军帐里,萧元驰不慌不忙将殷皎皎的外衫褪下,又小心揭开里衣,伤口比意料中的深,好在偏了不少,距离心口有些距离,且他及时封住了她几道大穴,血流的也不算多,他从怀中掏出个白玉瓷瓶,扑出药粉撒在伤口上。 “呜!”殷皎皎眉头皱起,颤颤叫了一声,“疼……” 萧元驰没好气:“忍着!” 殷皎皎意识不清醒,自然也听不到这句忍着,她本能的想缩起来躲开那药粉,可一动又扯着伤口,眼泪从眼角溢了出来。 她憋着嘴:“好疼……” 萧元驰僵了片刻,片刻后,他无奈的将人搂的更紧,然后略一俯身吻上女人的额头,那吻很轻,微风拂过水面一般,拂过额头,拂过鼻尖。 他低声哄:“听话,皎皎。” 第三十一章 哭着求饶 殷皎皎当真不动了,萧元驰趁机上药,药粉很快消融在伤口上,殷皎皎再次抽气,眼看着又要喊疼。 那吻便终于落在唇上,将那声疼吞了下去。 殷皎皎昏迷后依旧贪心,吻一下不够,刚分开,她胳膊腿就缠了上来,直往他怀里拱。 床第间也常这样,起初他做主导,后头便是殷皎皎得了趣味,闹天闹地的玩,贪心不足蛇吞象,每每也都是她先受不住,哭着求饶,待到第二日醒来,不反思便罢,反怪他不懂怜香惜玉。 索性,药也上的差不多。 萧元驰摁住火气,捏住她的后颈,斥道:“老实点!” …… 苏正清领着董神医进来时,殷皎皎已经被合衣放于榻上。 “原不想叨扰,但内子遇袭,生死危局,本王只信老先生您的医术。”萧元驰抱拳行礼,态度谦恭,“有劳。” 董神医白须白眉,见秦王亲自行礼一点也不惶恐,只淡淡一笑。 “王爷,按照约定,您的人情在我这只能用三回,这可是第三回,听闻尊夫人并未被刺中要害,寻常大夫应当也能应付,你确定要用我?” 萧元驰果断道:“确定。” 董神医于是不再多言,带着小药童上前医治。 苏正清趁机劝道:“王爷,有董老在,王妃定然无事,您放心。” 萧元驰不语,但脸色好了许多。 “外头如何?” “太子和太子妃还有一众宾客已经离开,淑妃娘娘和婕妤娘娘也要回宫了,只是……”苏正清顿了顿,“县主不肯回去歇息,她想见您一面。” 萧元驰眉头微皱:“告诉她,身子要紧,旁的事不用担心。” “属下说了,但县主……还是想见您一面。”苏正清为难极了,“淑妃娘娘也在帐外,不见你不肯走。” 萧元驰冷呵一声,打帘出帐。 他一出来,季淑妃第一个迎了上来。 “元驰,皎皎如何了?那位董先生是何方神仙,靠不靠得住啊,季郎中是出身太医院的国手,你何必舍近求远?” “董先生是前两年在北境偶遇的江湖游医,医术很好,他正在看诊,情形如何我还不知。”萧元驰看向顾雪芝身边的季郎中,“季先生还要照顾雪芝,不可分神。” 雪芝闻声扬起惨白如纸的小脸道:“那么王爷,你可安好?” 萧元驰温声:“自是安好,倒是你,何必一直等在这里,回去解毒好好歇息才是正经。” 顾雪芝垂下头:“王妃若不脱离危险,雪芝无心吃药。” “这又何必呢。”季淑妃道,“敢情她要是有个好歹你要陪葬?” “雪芝愿意陪葬!”顾雪芝掩面而泣,“若不是方才闹出那种事,王妃又怎会遭此劫难,雪芝瞧见了,王爷对付刺客游刃有余本不需王妃舍身,定是因为雪芝才叫她心情郁结乱了方寸,是雪芝的错!” 这话乍一听是忏悔伤心,细一想便知是暗示殷皎皎糊涂妄为自作自受。 往日顾雪芝这样讲,季淑妃觉得没什么,姑娘间使小性子罢了,但殷皎皎刚吞下委屈又为了萧元驰生死未卜,即便真的自作自受,季淑妃仍觉得不舒服。 她拉下脸,刚要训斥。 “我不会让她死,你也不会有错。”萧元驰淡淡道,“雪芝,你知书达理,该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对吗?” 顾雪芝的哀戚声戛然而止,这么多年,萧元驰从未这么直接的指责过她,即便还是有维护的意思在,但,不够。 顾婕妤也听得不爽快。 “秦王,雪芝也是担心你,担心你的王妃罢了,她一向心慈,遇事总是怪自己更多,你何必这样讲。” 萧元驰勾起一抹凉笑。 “婕妤娘娘,入宫多年无子傍身,还总在后宫闹出骄横跋扈的事端,让父皇为您操心,见好就收这四个字,于您更合适。” “你!”顾婕妤噎住,“你敢教训本宫?” 顾雪芝脸色一变忙拉住她:“姑母,王爷不是这个意思。” 萧元驰冷冷道:“忠言逆耳,良药苦口,若您不肯听也是无法,只愿顾老将军的威名能保得了顾家一世。” 季淑妃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道:“元驰,莫说这些怪话。”她拉过顾雪芝的手,“本宫与你姑母即刻就要回宫,你在王府好好养身子,皎皎福大命大不会有事,别多想,本宫给你备下的生辰礼过几日你心情好了记得去瞧瞧。” 顾雪芝闷闷嗯了一声。 季淑妃又道:“元驰,左右皎皎这边有大夫,你便送雪芝回去吧,她今日也遭了大罪。” 萧元驰背在身后的手蜷起,又松开。 他道:“好。” …… 回东宫的路上,殷如玉就有些撑不住,她伏在萧元奚怀中几次提不上气,好在马车里随时备着药,她服下一丸方才好些。 萧元奚叹道:“名医国手也看了许多,怎地越来越不好了?” “大夫们治得了病治不了命,这大概就是我的命。”殷如玉笑了一下,“殿下,方才秦王府的好戏看的可高兴?” “吵吵嚷嚷没有章法,一般吧。”萧元奚理了理衣襟道:“如玉是心疼堂妹了?” “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人间至苦,她小小年纪就已体会了个遍,同为女子不免感同身受。”殷如玉叹息,“殷家女儿命都不好。” “听起来如玉嫁入东宫并不开心?” 殷如玉缓缓抬眸:“殿下,如玉时日无多,你大可不必再与我虚与委蛇,今次,你借我的名义前来赴宴搅动这一池浑水,目的是否达成?” “刚开始而已,达成与否还得再看。” “殿下妙算神机,想做的事没有不成的,如玉只有一个请求。” 萧元奚温柔望着她:“如玉请说。” “看在如玉即将为殿下的理想舍命的份上,事成之日,请将殷皎皎送来见我。” 萧元奚永远挂在唇边的笑淡了下去。 殷如玉心知是戳中了他的隐秘,但她已然无所谓。 “如玉在东宫这些年也并非只有患病养病一件事可做,总会听到些风言风语,先前我不确定真假,但今日一看,殿下比我以为的长情呢。” “如玉,你的话有些多了。” “方才堂妹被一剑刺中时,殿下,我就在你旁边,你骗得了自己,骗不了我的眼睛,当然,如玉知道,女人对殿下来讲不过随手抛却的玩意,再心动仍是玩意儿,所以才斗胆,讨堂妹与我一同……” 殷如玉耐不住,咳了一声:“下地狱。” 第三十二章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董神医斟酌方子的当口,殷皎皎醒了。 她懵懵然看着这个须发皆白的矮小老头道:“董老先生又是你。” 董神医和秋茗都吓了一跳,忙回身。 “王妃应当头次见我,何以说又?” 殷皎皎这才回神,道:“梦里好像听人提起过您。” “听王爷提起的吧。”秋茗捧起水杯,“董老先生是王爷请来的,好厉害呢,方才您的脸色可吓人了,呼吸都要没了,是董老先生几针给拉回来的。” “哪有那么夸张。”董神医摆手,“王妃命大,剑刺歪了又有王爷及时救治,有惊无险,正好,借此机会好好调调身子,以后便连避尘汤都可免了。” “避尘汤是?” “就是……”董神医顿了顿,“王爷没告诉您?” “告诉什么?” “董老先生!”苏正清掀帘进来打断了董神医的迟疑,“王妃如何……诶,王妃您醒了?” 他惊喜的上前,好好打量了一番道:“太好了,我马上去通知王爷。” 殷皎皎在秋茗的帮助下抿了口水,问道:“王爷在哪,他怎么样了,刺客呢?” “您放心,刺客和害您的人都已被押去府中地牢,王爷无碍,他……”苏正清结巴道,“他送完县主即刻就回来。” 送县主…… 殷皎皎哦了一声,好容易打起的精神又萎靡了下去,伤口也隐隐作痛。 她重新躺了榻上,话都不想再说,只心里骂,骂自己没出息,竟把梦里模模糊糊的假象当真,有了不切实际的期待。 梦就是梦。 什么怜惜的叹息。 什么轻柔的安抚。 什么听话,皎皎。 呸! 萧元驰要是会对她如此和颜悦色百般迁就,她还会当着里里外外那么多人的面含冤受屈? 殷皎皎捂着胸口抽气,董神医听到动静前来查看,训斥道:“莫要激动,小心伤口!” 她才不激动呢,她早就心如死灰了。 今次真是棋差一着,若不是罗香身手还是不够矫健,若不是夏兰趁着她捣乱的时候下黑手,在背后推了她一下,她至于扑了出去再次被捅吗? 筹谋多日,躲了又躲,还是栽在夏兰手里,殷皎皎沮丧极了。 “王妃,是淑妃娘娘非要王爷送孙夫人,不是王爷自己要送。”秋茗悄声安慰,“王妃,秋茗知道您受了大委屈,还在阎王爷那转了一圈,但秋茗真的不是故意哄您开心,先时顾婕妤在这帐前闹,王爷还警告她了,连孙夫人一起都被警告了,让她们见好就收呢。” 若是以前她或许还能提起点兴趣,但现在,不公平对待完了,再给两句不痛不痒的所谓警告做样子,这种行为不就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吗? 哦,还不是甜枣呢,顶多算个酸杏。 “王妃,这回您奋不顾身救王爷,连淑妃娘娘都没话说,王爷定是被您感动了!” 上辈子倒是真救,也没见他感动到哪里去,殷皎皎越听越挫败。 “我乏了秋茗。” “哦。” 秋茗垂头丧气走到帐外,苏正清挤眉弄眼道:“早说了,这王爷和王妃的事很麻烦,有时候越劝越糟糕,又碰一鼻子灰了吧。” 秋茗本就有气,被他一劝,更气。 “我碰一鼻子灰还不是你们害得,你和张先生一丘之貉都不是好东西,明明知道真相一个都不讲,帮着那个坏女人欺负王妃,下梁不正上梁歪!” 苏正清被兜头骂了一顿,你了半天反驳不出一句,他也委屈。 “我们都是听命行事,是王爷不让追究啊,如今多事之秋,上回山匪这回刺客说白了都是同一拨,后头多少双眼睛,哎呀,一时半会解释不清,况且也只是明面上不追究嘛,私下里……”他猛地顿住,生硬的转了话头,“总之,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别搞错。” 秋茗长长的哦了一声,忽地对着苏正清身后行礼。 “王爷,您回来了。” “王妃醒了?” 确实无疑是萧元驰的声音,苏正清浑身一抖,艰难地转过身,扯出谄媚的笑:“醒了,王妃早醒了。” “打帘。” 看上去似乎没听到方才他们的讨论,苏正清松了口气,脆生生诶了声,忙去打帘,萧元驰旋即躬身,在迈入军帐的那一刻,他道:“回去抄一百遍孙子兵法,三日后交给张先生,下梁。” 苏正清石化当场。 …… 殷皎皎到底重伤虚弱,萧元驰进帐时,她又沉沉睡去,但瞧着脸色确实好了些。 董神医琢磨出了方子递给小药童。 “此番是个良机,正可下猛药调理一番,或可让王妃药到病除,也不算浪费这个人情。” “辛苦。”萧元驰再次抱拳,“先生大恩,晚辈没齿难忘。” “莫说这些。”董神医斜眼瞧了瞧榻上女子,“王爷,听我一句劝,你别的都好,有一处不好。” “先生请讲。” “白长一张嘴。” 萧元驰罕见的愣住。 董神医笑道:“凡事啊莫要总藏着掖着,你觉得好,对他人未必好,我是个医者,能治人身体上的病,治不了心上的病,身体上的病总能找到办法,心上的却不一定,且往往杀伤力更大,王爷,如果你在意就不要放任,如果你不在意……早些放手,对彼此都好。” 萧元驰默了片刻道:“先生所言,我记住了。” “嘴上记住没用,心里记住才行啊。”董神医将药箱拿起,“那方子有一味罕见药引,需我亲自去制,两日便可,这两日让王妃不要乱动,不可乱吃,更不可生气。” 萧元驰听着医嘱一一记下,方才亲自将董神医送出门。 救治结束,殷皎皎也被送回东院休养。 如此,一切停当,萧元驰来到府中地牢。 东都上点台面的大户人家皆有私设牢房,一般是送官府前用来关押不老实的恶徒,但秦王府不同,秦王府的地牢与刑部大牢是同样的配置,刑部有的刑具,秦王府样样都有,还更全面。 罗香被吊在架子上,脑后两处大穴被施针,让其浑身瘫软无法自戕,她两侧嘴角都是血,牙齿掉了三颗。 张先生道:“王爷,三颗牙里藏毒,若她咬碎一颗立时毙命,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死士想必是吐不出真东西了。” 张先生叹道:“不瞒王爷,嘴很硬,身上也很干净,不留任何线索。” “那就查毒,立时毙命的毒药,方子和药材都不常见。”萧元驰缓步走到箭筒前,抽出一根羽箭打量,“听说你叫罗香,身手不错。” 罗香哼了一声。 萧元驰又接过苏正清递来的弯弓,依旧淡然:“身法出自南海蒲阳郡,剑法又有剑南碧水庵的影子,培养你的人很下本,但既然如此下本,应当知道就凭你杀不了本王,他们从一开始就是让你来送死,对吗?” 罗香眼眸微闪,仍是不答。 “不过你虽杀不了本王,却可以杀本王的夫人。”萧元驰将羽箭搭在弯弓上,箭尖直指罗香的眉心:“你猜,殷皎皎死了吗?” 罗香一颤,终于抬眸。 第三十三章 乖,再忍一忍 “我应当没有刺中要害……”罗香艰难道,“她不该死。” “不该?这词用的妙,你好像不希望她死。” “……” “看来,她在你们的计划里扮演了很不错的角色,你们是一伙的?” 萧元驰忽地手一松,羽箭嗖得飞出,擦着罗香的右脸钉入了后头的墙缝,她的脸颊登时裂出一道血口。 罗香耳边一阵嗡鸣,她脱口道:“不是!王妃乃是深闺贵女又一心爱慕王爷,谁人不知,怎么可能和我们一伙” “你那个同伙可不是这么说,她说,王妃因爱生恨,买凶杀人,你们是被她收买而来。” 罗香呆住。 “你的同伙还说,殷皎皎不是故意为我挡剑,而是被那婢女暗中使诈推了一把,被迫挡下,她之所以会突然提醒我小心,不是为了救我,而是为了给你行方便,好杀我。” 萧元驰不疾不徐又搭上一支箭。 “听了这种供词,你还觉得殷皎皎不该死?” 话落,箭头指向罗香的咽喉。 “王爷!她一早被你的人制服,离得远能看到什么,我离得最近我看的清楚。”罗香再次开口,“若不是王妃担心你不断探身而出,被那个婢女寻到了契机,也不会那么轻轻一推就推到了我的剑前,而且……我的剑是指向你,若不是她的身体下意识的往你的方向靠,我的剑只会擦身而过,并不能击中。” “再者说,我们的价码只靠钱,不够。”罗香冷哼了一声:“王爷,我的同伙不会说出这样的供词,这供词是编的,你想试探什么?” 萧元驰双眸微眯,箭尖略略一低,指向心口。 男人的威势实在大,罗香刀尖舔血的日子过了一辈子,头一次遇见这般只几个动作就吓得她浑身发颤的对手,他没用酷刑也没有言语威胁,他顾左右而言他,仿似闲谈,但罗香知道,他已经捕捉到她的弱点。 她已经输了。 不过,罗香笑起:“那天王爷对我说东施效颦,东施自然是我,可西施,却并非是宁远县主,对吗?” 嗖得一声。 第二支羽箭射出,这回没射空,锐利的无比的羽箭一剑洞穿罗香的右肩,力道之大,将她牢牢钉在了木架上不说,还带的木架都晃了两晃。 这不过是一支普通的羽箭,唯靠那惊人的臂力与杀气才能如此。 罗香一声痛呼闷进喉中。 “你这刺客别的都不错,就是太讲义气,殷皎皎对你好,哪怕只是利用,你也想回报,不愿害了她。”萧元驰将弓扔给苏正清,“如今的青州知州当年还在顾家军时,曾以收留战士遗孤而得了善名,想必里头就有你。” 罗香一怔猛地抬头,萧元驰已然转身出了牢门。 苏正清捧着弓跟在后头。 “王爷,这就审完了?” “夏兰呢?” “在隔壁。” 萧元驰脚步一转,进了隔壁牢房。 夏兰不在架子上但也没好到哪里去,灰头土脸带着镣铐,见萧元驰进来,忙磕头道:“王爷恕罪。” “恕哪一条罪?背主求荣,还是故意杀人?” 夏兰顿了一下,道:“王爷,夏兰即入王府,便是王府的人,为王爷分忧很是应当,夏兰的罪事出有因。” 苏正清奇道:“你陷害王妃还企图杀她,分忧在哪?” “殷皎皎是我的旧主,但并非王爷心中的王妃,夏兰发现了,决定帮王爷找回真正的王妃,所以才会背弃殷皎皎改投县主。” “也太强词夺理吧。” 夏兰懒得理苏正清,她望着萧元驰。 “王爷,您不希望殷皎皎离开王府吗?” 萧元驰乐了。 “她离不离开是本王与她的事,轮得到你做主?况且,你口口声声改投雪芝,雪芝或许这样想,但我不这样想。” 萧元驰的靴子踩住了她腕上的镣铐,扯得她匍匐在地。 “雪芝住进来前你已经有异心,或者说,从殷皎皎与我有交集开始,你已经不老实,当年曲江游湖,是你第一回出手。”他勾起唇角,“所以,你背后不姓顾,姓殷。” 苏正清呆住,夏兰更是惶恐,她眼神登时乱了。 “我……我是殷家家生子也算姓殷。” “装糊涂。” 萧元驰忽地抬脚撩起那镣铐猛地踢出,夏兰整个人就这样被踢飞,撞在后头的石墙上,喷出好大一口血。 “寻常丫头受不住这一脚,你和那两位刺客的身手不相上下,若是你肯出手相助,殷皎皎不必受那一箭。”萧元驰冷声道,“她没有姐妹,拿你当姐妹,十几年来,你在她身边过的比高门小姐还快活,你数次害她手段拙劣,她却未怀疑过你,即便设局给你,也没想过要你的命,你下手时倒是从未想过这些。” 夏兰疼痛的喘息,不肯回话。 “不交代便罢,黄泉路上好自为之。” 萧元驰言尽,抬步要走。 夏兰看着他的背影,忽道:“王爷,您要我的命,是要替殷皎皎出气吗?” 萧元驰闻若未闻,脚步不停。 …… 苏正清觉得萧元驰气的厉害,但这种程度的审讯完全不足以令他动气,他不敢问萧元驰,只得退了几步问张先生。 “王爷有点怪啊张先生。” “哪里怪?” “方才审罗香,他为什么要编同伙的供词呢?还编的有鼻子有眼,试探什么呢?” 张先生斜了他一眼。 “有很多种可能,但我比较倾向于……那段供词是王爷自己的推测,但他不信,所以才要试探旁人,得一个不同的结果。” “啊?” 张先生叹道:“而那位罗香给了王爷喜欢的不同结果,王爷心情就好。” “啊??” “至于夏兰嘛。”张先生摇头,“卖主求荣这种事王爷最是厌恶,被恶心到了而已。” “是这样吗?” 张先生微笑:“猜的,你随便听听。” 苏正清挠头:“我觉得你在逗我。” “傻孩子。”张先生高深莫测,“记住一点。” “您说。” “山雨欲来风满楼。” “您老能说人话吗?” “人话是,酒宴上行刺皇子,还是太子和秦王都在的酒宴,即便王爷不想,圣上也会插手,青州贪墨案即将有变,恐怕还是不好的变,等着吧。” 这个人话依然不好懂,但苏正清闭嘴了。 …… 殷皎皎再次醒来是半夜。 她望着帐顶悬着的花鸟纹鎏金银香球,恍惚的想,这浸透了萧元驰爱用香的物件,她早让秋茗收起来了,何以又挂了回来?莫非,自己又又又重生了? 她忙要坐起,奈何右肩一阵抽痛,叫她不由呻吟出声:“疼。” 疼字才说了一半,颈子下压着的那条手臂就动了,随之一个轻柔的吻落在耳畔。 萧元驰低声道:“乖,再忍一忍。” 第三十四章 真想我死? 语气和梦中一样温柔缱绻。 殷皎皎诧异的转头,立时落入一双幽深的眸子里,暗夜之中,他的双眸像洞穴像古井,似有万千情愫,也似乎什么也没有,神秘又危险,令人奋不顾身的坠入。 “萧元驰……”她喃喃,“我没做梦?” 萧元驰由她看,道:“你猜。” “我猜……”殷皎皎呆呆道,“我猜我一定在做梦!” 她赶紧闭上眼,过了一会儿睁开,那张阎王看了都得抱头鼠窜的脸仍在眼前,还带了点讥诮,看傻子一样看着她。 完了,好像不是做梦。 殷皎皎捧住萧元驰的脸,仔细的瞧:“萧元驰,你被雷劈啦?” “你才被雷劈了。” 这不耐烦的语气,冷冷的声调,还有那微蹙的眉头,确实是萧元驰本驰。 殷皎皎立即松手,整个人往后缩,缩远了,视野也就开阔了,帐子外头有隐约的烛光,勉强能看清萧元驰一身霜白色寝衣横陈在床榻外侧,那寝衣不知为何被扯得松垮,衣襟大开,恨不能从前胸敞到腹下,裤腰也歪斜,隐约露出沟壑,非常之香艳。 不会吧,她都去鬼门关走一圈了,他还有心情与她干那事? 殷皎皎忙看了看自己。 “你的魅力没有大到这个程度,不用这般自信。” 萧元驰不冷不热的开口。 殷皎皎咳了一声:“现在几时了?” “丑时一刻。” “该不会我睡了一天一夜吧……生辰宴结束了?”殷皎皎诧异道,“太子和太子妃呢?夏兰呢?那些刺客呢?” 她每问一句,萧元驰的脸就黑一层,末了,他道:“关心的人还真多。” “不该关心吗?多大的事啊,你遇刺诶!” “你也知道是我遇刺。” “我当然知道啊。”殷皎皎没懂,但她下意识道,“你没事吧?” “问的够早。” 萧元驰说着收回那条横着的手臂,横久了颇酸,姿态颇不自然,殷皎皎瞧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莫不是把萧元驰弄得如此香艳的,是她吧? 不无可能,和他欢爱了一年,最喜欢的事就是抱着他入睡,八爪鱼一样缠着他,被萧元驰嫌弃了一遍又一遍,改不了。 虽说脑子已经不喜欢这个家伙了,但身体还是没出息的,本能的,贪色。 萧元驰大约是碍于她为他挡剑的份上被迫留宿,还贡献了手臂给她枕。 她缓了语气:“我这不是晕过去了嘛,什么都不知道,王爷你这么厉害肯定没事,贼人都伏诛了吧!” “嗯。” “她们什么来路啊?” “不好的来路。” 说了等于没说,萧元驰从不和她讲正事,毕竟也没拿她当自己人,殷皎皎哦了一声,没再追问。 “怎么不问了?” “我问,你又不肯说。”殷皎皎没好气道,“只有在维护你的好妹妹时,你才会舌战群儒。” 萧元驰戳她鼓起的脸。 “知道还设计她。” 殷皎皎打掉他的手道:“不反击我就要被她冤死了!” “不会。” “怎么不会,今天证据确凿你都偏心她,若是什么证据都没有只她一张嘴说,你定要疑心是我谋杀县主,送我下狱!” 殷皎皎回忆起那被刺杀打断的冤屈,心绪不由翻涌,哑声道,“萧元驰,我只是喜欢你而已,凭什么要被这么对待……” 眼泪涌上模糊了视野,殷皎皎依稀看见萧元驰抬起手,似乎,要为她拭泪。 以前她也对他哭过,他总是挥袖便走,从不安慰,久而久之,她不哭了,今次是一时忘情。 心不由自主的悬起,明知不可能,可又忍不住的想要可能。 萧元驰的手指在触及她眼角的一瞬顿住,紧接着,曲指弹在脑门上,不轻不重,很失望。 “全是你的想象,我说不会就是不会,殷皎皎,你难道以为这一局设计的很高明?” 殷皎皎抹了把眼睛,道:“至少比孙夫人高明,若是你肯少维护一点,孙夫人起码得搬出王府回她凉州夫家,而不是好端端坐在西苑等我归西。” “她没你想的那么坏。”萧元驰嗤笑一声,“先前用那几个舞姬来骚扰我,也是你的高明?” “那自然……”殷皎皎差点说漏嘴,她顿了顿,“那是我身为王妃的职责所在,让你开阔开阔眼界,别只盯着孙夫人,天底下能为王爷您开枝散叶的好姑娘多着呢。” “你寄予厚望的这四个好姑娘,其中两个是训练有素的死士专为杀我而来,殷皎皎,你让我去地府开枝散叶?” 萧元驰这样的人若是下了地府,仇人必定满坑满谷堵在阎王爷的大堂上讨说法,想想就解气,殷皎皎一不小心笑出声。 萧元驰瞧她笑了又忍住的模样,突然道:“真想我死?” “我……”殷皎皎别开眼,“我想你看看别人。” 她缩在床里侧,背几乎要贴上墙,一日一夜,她被伤口折腾的难受,不是哼唧就是叫疼,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寝衣换了一件又一件,小脸卡白嘴唇都冰凉,一头乌发乱蓬蓬裹在脸侧,像受伤的小猫,狼狈又可怜的炸着毛。 萧元驰心下一动,忍不住将人捞过来。 殷皎皎惊慌的要逃,被他强压在身下。 “王爷,你碰到我伤口了!” “别乱动!” 萧元驰身躯烫的骇人,四腿交缠之际,似有若无会蹭到什么,殷皎皎立刻不敢动了。 “我审了夏兰,她并非雪芝的人。” 萧元驰的唇峰摩挲在她的锁骨上,药香混着她的体香,破碎的味道,格外催情。 殷皎皎脚指头都卷起,她颤声道:“所以呢?” “所以,她这笔账你不用记在雪芝头上。” 又是为顾雪芝说话,殷皎皎抵住他。 “你不用一遍遍和我说孙夫人无辜。” “没耐心。”萧元驰捏着她的手放至唇边,啜了一口,“这笔账该记在谁头上,我会查,定给你一个交代。” “交……交代?” 殷皎皎睁圆眼睛,萧元驰居高临下的望着她,审视一般望得仔细。 “不想要?” 那必须想要,她也猜到区区一个顾雪芝不至于能让夏兰做的那么绝,总有别的契机,若当真不是顾雪芝,那也就是说她还有一个非常危险的敌人藏在暗处。 她查当然不如萧元驰出手来的更快捷。 “想。”殷皎皎点头道,“王爷,可如今她已经落网,背后若真是另有旁人,会不会斩草除根?” “你是说杀她全家?” “嗯。” 萧元驰思忖片刻,忽地亲了下她的唇角。 “难得,皎皎动脑子了。” 殷皎皎不服气:“我一直很聪明,是你看不到!” “那么聪明的王妃有没有想过,若只是要开枝散叶,你这么个正经王妃不是正好,何必拖累旁人。” “等等!” 萧元驰不等,他又不老实起来,他常年习武,手掌粗粝有风霜之感,殷皎皎不多时便软成了一滩水,她哀求:“王爷你说的,我的魅力没大到这个程度。” “我说的,偶尔可以。” 萧元驰吻她肚脐旁的一颗小红痣。 “王爷,我都替你挡剑了你还欺负我,没有良心!” “是替我挡剑还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自己知道。” 殷皎皎心虚的一软,萧元驰更是攻城略地,她更不好了。 “王……王爷。”殷皎皎几乎使出毕生的柔情在撒娇了,“皎皎……伤口疼。” 萧元驰动作骤然一顿,片刻后,他很轻很轻的叹了一声。 “不省心。” 第三十五章 也未曾那么绝情 萧元驰到底停了下来,但也没离开,他捏住殷皎皎滑落在耳后的玉坠,一枚东山白玉制成的平安扣,有一道雷电般蜿蜒的裂痕,裂痕里沁着一点红褐色,萧元驰氤氲着的眼渐渐清明。 他声音沉:“还戴着?” “你就送我这么一件东西,我自然日日都戴着。”殷皎皎不想知道他指尖的湿润是什么,只扬着下巴远离,“王爷要收回去吗?” “既送你便不会收回。”他说着将平安扣按在殷皎皎胸前,“同样,你拿了便拿到底。” 殷皎皎心头一跳,她确实起过要把这玉坠取下的念头,只是……戴习惯了,贸然摘下实在有些不舍,便定了日期,打算萧元驰升天之日摘下,没想到,他升天失败。 殷皎皎望着他:“拿到底的是什么意思?” 萧元驰眼底幽暗:“拿到我死。” 本就急促的心跳更急促了,殷皎皎呆呆的眨眼,不知自己是在紧张计划暴露,还是紧张萧元驰说死。 九死一生的战神自是不会避讳生死,兴许是随口一说,但没来由的,殷皎皎觉得他在暗示他,他即将步入危险,生死难料。 萧元驰翻身躺平,不再与她逗趣。 殷皎皎神思不属的闭眼假寐,不知不觉的,竟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萧元驰已经离开,秋茗送来一碗新药,苦里泛酸难喝的紧,殷皎皎慢慢喝药,等着秋茗给她分享外头的消息,不想药喝完了秋茗仍是沉默。 殷皎皎奇道:“秋茗,你今日怎地如此安静?” “回王妃。”秋茗叹道,“我说了您又不爱听。” 殷皎皎一根弦绷紧,“是不是王爷又维护孙夫人了?放心,我有准备。” “可惜不是。”秋茗道,“自您遇袭,王爷一直宿在东苑,这两日您昏迷,换衣也好换药也罢都是王爷来做,若不是王爷在,您闹腾起来伤口定要不好,但听董神医的意思,您的伤口恢复的很好,想来……王爷照顾的很好。” 殷皎皎愕然。 秋茗瞧她面色:“期间王爷只去过一次西苑,孙夫人中了万窟草的毒,拖得时间有些久,拔毒不太顺利一度垂危,季郎中着人来请,这才请走,约莫一个时辰后,王爷就回来了。” 殷皎皎揪着被子:“还有吗?” “还有,行刺一事闹大,圣上身边的陈大总管亲自来降旨,急招王爷入宫,但王爷拖了半日,今早您醒了,他才进宫。”秋茗顿了顿,“还说吗?” 殷皎皎眼神乱,思绪也乱,因为秋茗说的不是猜测是她所见的事实,事实是,经此一事,不论是因为负疚还是因为感激,萧元驰终归是对她好了一些。 上辈子,她伤的更深更凶险,浑浑噩噩躺了七八天才清醒,醒来后,萧元驰因青州贪墨案突现反转而不得不多日奔忙于刑部和宫中,大半个月没回过王府,她日日所见不是董神医就是夏兰,夏兰嘴里,萧元驰没有一点好。 什么王爷只略看了看您就去安慰顾雪芝了,什么王爷没有处罚那两个刺客,而是随手交由东都府尹发落,不甚在意。 殷皎皎从那些替她抱不平的字字句句里听到了萧元驰的轻慢。 她伤口疼,心更疼,怎么也不想相信自己为他豁出性命都换不来他一点怜惜,是以,她日日盼着他回府,想他给她一两句好话,然后,盼来了一顿鸡同鸭讲的争吵,争吵的结果是萧元驰命人打了夏兰三十板子,以儆效尤。 殷皎皎那时只觉他是杀鸡给猴看,可如今想来,夏兰确实不是好的,那么……上辈子的萧元驰会不会也未曾那么绝情。 “王妃?” “你继续吧。” “没了。”秋茗摇头,“王爷这几日统共也就干了这些事,哦,还审了刺客和夏兰,但审出什么结果就不得而知了,苏副将大约是被张先生提点了,话都不肯和我多说一句,什么都打听不出来。” 自然是打听不出,若是没记错,把刺客移交东都府尹多半和那桩萧元驰正在审的青州贪墨案有关,可见这场行刺不简单,萧元驰无法私下处理。 殷皎皎下意识抚摸那枚平安扣,第一次开始思考前世那些劫难背后是否还有隐情,而那些隐情又与何人有关。 这一遭行刺,她自问已经尽力躲避,结果依然没有太大变化,萧元驰毫发无损,而她再次挡刀。 究竟是夏兰一定要害她一次才算完,还是命运的节点当真无法改变? 若是无法改变,莫非半年后的死亡也是注定,再无回旋余地? 殷皎皎垂头丧气,秋茗以为她是伤口又痛了,忙道:“王妃,若是伤口疼,这有王爷留下的九转回魂灵丹,他嘱咐我说,若是您难受的厉害,就吃一粒。” 秋茗说着从碧玉瓶子里倒出一粒红色的药丸。 殷皎皎皱着眉拿起放进嘴里,舌尖上晕出一股子咸咸甜甜的梅子味,她的脸登时皱了起来。 “灵丹妙药必然是很苦的,王妃忍忍。” 秋茗认真的劝告,殷皎皎含着那灵丹妙药,心里破口大骂,什么九转回魂灵丹,明明是南北铺里的青梅丹,南北铺刚推出这款小点时,她一口气买了许多,连吃了一月有余,绝对不会认错! 堂堂秦王居然玩这种无聊又幼稚的把戏,逗她玩呢! 殷皎皎竖起眉毛正要教育秋茗不要事事都听信王爷,转念愣住。 萧元驰怎么知道她爱吃南北铺的青梅丹,这种不上台面的小零嘴是进不得高门贵胄的后宅的,连殷府的人她都悄悄瞒着,生怕传出去,惹继母不快,对着萧元驰更是瞒的彻底,唯恐有损她在他眼中的美好形象。 萧元驰究竟是为了逗她玩,还是警告她,她的一切他都了若指掌,不要再轻举妄动做不该做的事? 显然,按照萧元驰往日的做派,后一种可能性更大。 转眼又是一日过去,萧元驰一如前世那般没有回府。 殷皎皎已可以下地走动,她扶着秋茗走至窗边看院外落日,便见到外院丫鬟急急忙忙前来通报。 “王妃,相国夫人和三小姐登门到访。” 相国夫人李氏,李国公的长女,在殷朝宗原配岑氏过世半年后嫁入殷家,是殷皎皎叫了二十年母亲的继母,殷三小姐则是她的独女,年方十七,自小金尊玉贵,常陪李氏出席各类饮宴聚会,是以,很有段时间,外头不知相府里真正的嫡长女其实是殷皎皎。 “王妃,她们顷刻便到,您要见吗?” 殷皎皎握着窗沿,沉沉道:“见。” 第三十六章 对症下药 嫁入王府一年,这是李氏头次登门,殷皎皎重新躺回床上做虚弱状,见她进门忙颔首道:“母亲,皎皎身体不便,无法行礼,母亲见谅。” 话音未落,李氏就高声唤道:“皎皎,我的儿,你受苦了。” “我和你父亲昨儿才听说,都吓坏了,天子脚下,还是秦王府,就在两位皇子眼前居然能发生这种事!”李氏恨声,“累得你九死一生,怎样,大夫如何说?” 殷朝宗不在,萧元驰亦不在,她居然还要做出这般嘘寒问暖的姿态,殷皎皎颇感不适,她笑道:“大夫说无甚大事,父亲母亲不要担心。” “大姐姐,真的无事吗?我可还听说,行刺前你又和那位县主闹了一场,被王爷嫌弃了。”殷三姑娘没李氏那么能装会演,见四下没什么需要敷衍的人便兀自坐了下来,她睨了一眼秋茗,道,“你常带在身边的那个夏兰呢?” 殷皎皎不露声色:“母亲和妹妹既听说了我和那县主闹了一场,何以不知夏兰?” 李氏诧异:“难不成那个背叛你的丫头是夏兰?” “正是。” “怎么可能?”殷三姑娘皱眉道,“她自小就跟着你,当年你和王爷曲江游湖,你的船撞翻了渔船,父亲震怒,夏兰为你抗下所有事,差点被父亲打死,她居然会背叛你?” 当年她邀来萧元驰游湖,还没游多久就莫名撞上了附近渔家的渔船,渔船倾覆,船上一个老渔夫带着孙子一起落了水,还好萧元驰反应迅速及时将人救起,但这趟湖是没法继续游了,这件事也不知怎地立时便被传了出去,传进了殷朝宗的耳朵里。 流言里是另一个版本,权臣千金欺压百姓,还趾高气扬的宣扬我爹是相国,这个版本让殷朝宗大为震怒,若不是祖母还在,莫说夏兰会被他打死,殷皎皎大概也得被打残。 一起受难的情分非同一般,殷皎皎亦是因此更信任夏兰。 殷皎皎回过神:“是啊,我也奇怪,为何呢?” “这里头有没有误会,还有没有回旋的余地?”李氏叹道,“你在王府日子过得不易,如今县主也搬进来了,瞧着日后还要更难,再失却一个臂膀,日子要如何过?” 殷皎皎跟着叹:“可那位县主的贴身丫鬟确确实实是和夏兰互通有无,还是王爷的人亲自确认,如何误会呢?” “王爷的人……就可信吗?”李氏道,“你和宁远县主之间,他向着谁,你很该清楚,该不会是那位县主刻意使一出苦肉计让你自断一臂吧。” “母亲这样说亦有道理。”殷皎皎思忖道,“但夏兰已被王爷捉住,不知下落,我见不着她。” “这简单,她到底是相府出去的人,你才是她主子,你开口要人,王爷多少会给你几分薄面,要我说,此事还得再看看。” 李氏母女居然会为一个小丫鬟操心,殷皎皎脑中警铃大作,萧元驰说夏兰不简单,并非顾雪芝的人,难不成……是李氏的人?可夏家三代都在殷家做事,李氏如何能轻易指派的动? 殷皎皎笑道:“母亲说的是,待我见着王爷了,便与他说。” “这便对了。”李氏拍拍她的手道,“凡事要多思量,莫要冲动,你先时在家中便有不足之症,现下又挨了一剑,爱重王爷是对的,但为了将来,保全自己也很要紧,先前家里每月送你的四神小金丹可按时进了?” 殷皎皎心下一凛:“进了。” “进了怎地还会如此憔悴。” 殷三姑娘笑道:“母亲,大姐姐刚挨了一剑,不憔悴才怪。” “话不是这样讲,剑伤是外伤,若是那四神小金丹用得好,面色该更红润些。” 李氏打量她,打量的很仔细。 殷皎皎便笑起:“母亲放心,我按时进药没有一次忘记,若是忘了,夏兰也会提醒,旧疾早就好了许多,现下是受了伤,瞧着有些不好罢了。” “那就好。”李氏顿了顿,“皎皎,先时在家中,你住老太太院里,老太太疼你护你,母亲瞧着放心,便不常在你身上用心,自你嫁后,老太太又去了,母亲常想往事,觉得先时亏欠你许多实在不该,皎皎,你怪不怪我?” “母亲这说的哪里话,您身为当家主母帮着父亲料理诸般事宜,料理的周全齐整,满东都没有不夸的,皎皎只有敬重之心,没有怨言。” 李氏听得欣慰,竟是眼带晶莹。 “这便好,以后啊在王府不舒坦了,别忙着和王爷置气,不值当,不如叫家人姐妹来叙话出出主意,书玉如今大了也能帮你参详一二,姐妹俩以后多走动走动,彼此帮衬,多好。” 殷皎皎听着话,看向殷三姑娘。 殷三姑娘起身走到床前,挂出温柔的笑:“大姐姐,往日我们有龃龉,都是咱们年纪小不懂事时闹下的,大了便懂了,你与我是血浓于水的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没什么比这份关系更亲的。” 殷皎皎望着这对母女,隐隐嗅出些什么,她勉强提唇:“果真是大了,妹妹说话越发通透了。” “你明白就好,以后有你妹妹帮你谋算,必能拢回王爷的心。” 殷三姑娘眼底闪过一抹羞涩,她以为掩饰的不错,不想还是稚嫩,叫殷皎皎瞧了个清楚。 “听起来,妹妹已有办法?” 殷三姑娘笑道:“办法嘛自然是有的,不若对症下药便好。” “对症下药?” 这话却不是殷皎皎接的,而是一个英朗的男声。 屋内众人俱是一惊,继而齐齐看向外间。 外间有下人打帘,萧元驰一边解开大氅一边迈步走进。 “皎皎的病如今正是对症下药,岳母不必忧心。” 言罢,他站定,打眼看向李氏。 李氏忙起身,殷三姑娘却已先一步跳起冲着萧元驰福了一礼,不太规矩,很调皮,但在似有若无间,小姑娘眼尾挑着,挑出一抹妩媚眼风,拿捏的相当好。 “王爷,您何时归来的,外头居然没有禀报,叫我和大姐姐都吓了一跳。” 正经王妃没开口,正经岳母也没开口,先开口的是小姨子,怎么看怎么造次,但李氏略皱了眉没有阻止。 萧元驰微微一笑:“这位是?” 殷三姑娘愣然:“王爷,您不记得我了?” “不记得。”王爷干脆道,“你是皎皎哪位妹妹?” 第三十七章 不护她,护你如何 殷朝宗儿子众多,唯有两女,是以,殷皎皎只有一个妹妹,这几乎朝野上下皆知的事,萧元驰不知。 李氏脸色一变拉住殷三姑娘。 “王爷,这是皎皎的妹妹书玉,家里行三,几个月前,曾在皇后娘娘的诗会上见过一面,是以才如此莽撞发问,她年纪小,王爷不要见怪。” “哦,想起来了。”萧元驰恍然道,“今年十七,只比皎皎小三岁,岳母谦虚了,这个年纪不算小,。” 殷三姑娘的脸一阵白一阵青,嘴巴开开合合半晌挤不出字,还是李氏灵活,打了个哈哈转了话题,略客气两句便要回府。 殷皎皎起不得身,萧元驰亲自将母女两人送出了府,临走前,殷三姑娘没忍住,道:“王爷对姐姐如此体贴,何以外头会说……您在县主的生辰宴上偏心打压姐姐?” “书玉!”李氏轻喝,“王爷不必理她。” 萧元驰半点没恼:“三姑娘直言快语,无妨,流言从来真假难辨,就像外头都说相府母慈子孝兄友弟恭,在东都后宅之中,最是和谐,事实却是,皎皎嫁进王府这一年,岳母从未登门。” 李氏脸一沉。 萧元驰不等她发作又给出了解释:“当然,岳丈清流一辈子,不想落人一个攀附皇家的口实,是以,岳母才不得不跟随,树起家风。” 李氏当然不能说不对,可说对又显得虚,片刻后,她道:“朝宗一向有这个清高的臭毛病,王爷肯体谅就好。” “体谅。”萧元驰淡淡道,“殷家世代清流,合该如此。” 话是这样说,语气却不甚恭敬,李氏勉强笑笑:“王爷送到这里便好。” “好。”萧元驰也不客气:“岳母,三姑娘,慢走不送。” 闻言,李氏抓起三姑娘见鬼似得上了马车,一溜烟的功夫便已不见车影。 “王爷,殷家这时登门其意不善。” 张先生不知何时上前,“我们找到了夏兰的父亲,但只他一个,夏兰的母亲和两个弟弟已被先一步接走,不知下落。” “不知下落是因为他们还无法判断夏兰这步棋坏在哪,坏到什么程度,一旦有了判断,即刻就是灭门。”萧元驰缓缓道,“真不愧是殷朝宗。” 张先生颔首道:“可王妃生母早亡,母族又没势力,是一个纯粹的女儿,殷朝宗对这样的女儿下手能得到什么?王爷,属下看不出这步棋的意图,难不成……” 萧元驰忽地一抬手,张先生顿住。 萧元驰冷声道:“殷皎皎,既能下地还能偷听,何不亲自送你继母和妹妹?” 殷皎皎从廊下的柱子后头探出半边身子,面上的惊讶还没来得急掩饰就拍起马屁。 “王爷好厉害,这么远都能发现。” 王爷转过身:“步履沉重,呼吸混乱,还自言自语,如此躲藏,苏正清都能发现八百回。”他睇她,“听到什么了?” “听到……你替我抱不平。”她眨着眼,“很好听。” “哪只耳朵听见?” “两只耳朵都听见了!” 殷皎皎一急,从柱子后头窜了出来,她身披狐裘,只一个脑袋顶在毛茸茸上,像只松鼠。 “方才在房间里,你故意装作不认识我三妹妹,不过是想她断了不该有的念想,对不对?” “她有什么不该有的念想?” 殷皎皎有些难以启齿,她也是才琢磨出来李氏那些话背后的含义,一时没了主意才跟出来,出来后又不知如何解释,这才藏了起来,离得远,她听得有一句没一句,但听到了关键的一句。 萧元驰在揶揄东都治家有道的典范殷家,面上一套,背地里又是一套,对殷皎皎不管不问。 殷皎皎乍一听到还以为自己听错,她想起先前屋中他的阴阳怪气,越发明白,不是自己的的错觉,他确实在为她出气。 难道说,误打误撞的挡剑居然如此有效用,竟真换来了萧元驰的感激? “她……”殷皎皎犹豫了一下道,“她们不知为何觉得我命不久矣或者是早晚要被厌弃,所以想把三妹妹送来,未雨绸缪。” 萧元驰捏住她的一只耳垂,奇道:“两家联姻为了保住彼此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姐姐不得宠妹妹要帮衬,姐姐没了,妹妹续上,都是常有的事,这念想不该有吗?” “当然不该有了!”殷皎皎瞪圆了眼睛,“别家怎样我不管,但我殷皎皎的心上人不是一只瓜一块饼,我绝不和任何人共享!” 萧元驰眼波微动,抬手又捏住殷皎皎另一只耳垂。 “听闻你在殷家并不受岳丈喜爱,是殷家老太太,你的祖母一手教养了你,对你祖母,我有过几面之缘,寡言少语老谋深算,何以会教出你这样……” “我这样什么?” 萧元驰两手一扯,扯着她两只耳朵竖起来。 “蠢笨聒噪,上窜下跳,像个没萝卜的兔子一般的姑娘。” 男人讲的慢,一字一句,生怕她听不清似得,殷皎皎听清一个字,脸黑一层,听完了,眉头都拧成川字。 “萧元驰!” 她奋力夺回耳朵,骂道,“要是你有点心,我能没有萝卜吗?” “噗!” 张先生一个憋不住,笑出声,他迅速抿住嘴,艰难做出正色。 “王爷,若无事,属下便退下了。” 萧元驰头也没回,嗯了一声,殷皎皎却被这一打断提醒了,糟糕,她抓错重点了,重点是有没有萝卜吗?是前面那些埋汰人的话! 她夸他话说的好听,他倒好,反来贬损她。 她不满道:“你不爱听我夸你,我不夸就是了,从此以后我闭嘴什么都不说了,反正说的也没你妹妹唱的好听。” 说话间,狐裘上的绒毛剐蹭着殷皎皎的下颌,搔来扫去,萧元驰的目光莫名就跟着那些晃动的绒毛来来去去,仿佛那些狐绒也搔在他心尖上,痒里带瘾。 他迅速别开眼。 “不说一嘴雪芝你是不是就不会说话。” 殷皎皎心里一酸,哼道:“你少护着她些,我便不说了。” 萧元驰望着不知道哪处轻吸了一口气。 “不护她,护你如何?” “护……啊!” 男人忽地将她打横抱起,殷皎皎熟门熟路的勾住他的脖子,摆出省力的姿势,摆完了才反应过来。 “你要怎么护?” 萧元驰情意绵绵的一笑。 “你脑子里想的通通来一遍。” 殷皎皎大惊:“王爷!” 王爷抬步便走,看样子是要将她送入房中。 她忙照着前一晚的模样娇嗔:“王爷,皎皎伤口疼。” “殷皎皎。”萧元驰瞥了她一眼,“你不是雪芝,同样的招数反复用就没意思了。” 第三十八章 看破红尘 秋茗正在院里团团转,一抬头,见萧元驰抱着殷皎皎走了进来。 “王妃,您让秋茗好找。” 殷皎皎丧眉搭眼道:“我无事。” 萧元驰直将殷皎皎送入床榻上才松手,殷皎皎迅速缩到床里,好在男人并没有什么动作,他看向秋茗。 “你的差当得不错,自己在院里偷懒,放王妃随处溜达,莫不是也要和那位夏兰一般出息?” 秋茗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王爷恕罪,是秋茗大意。” “王爷是我……” 殷皎皎不出声还好,一出声便立刻惹得萧元驰回眸,他双掌猛地撑在榻上,与她对视。 “遇袭不到三日便跑出去吹风,再有个万一,大罗神仙也救你不得!殷皎皎,你在一日你便是我萧元驰一日的王妃,但你若死了,雪芝也好书玉也罢。”他邪恶的勾唇,“你的心上人照单全收。” 殷皎皎脑中嗡的一声:“萧元驰!” “听明白了吗?” 殷皎皎气的一鼓一鼓,半晌道:“明白了。” “即明白,明日开始,禁足十日,不许出院门半步,也不许外人探视。” “凭什么?” “凭你操持的生辰宴居然混入刺客,凭我发现你给刺客的行刺提供了多少便利。”萧元驰起身,冰冷的目光落下,“殷皎皎,扪心自问,你这一剑究竟是不是为我?” 殷皎皎被问的哑口无言,直到萧元驰离开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怔怔望着缎面帐子上绣的蝙蝠,心里翻江倒海。 暴露了。 果真,暴露了。 怎么能不暴露,她活儿做的太糙,顺水推舟的太过急切,态度转变的也太不自然,那么多破绽,萧元驰不可能不怀疑,再说,那一剑挡的蹊跷,别人看不出,他这种战场上拼杀出的人怎能看不出? 殷皎皎抱住头,萧元驰大概早就怀疑她有杀心了,之所以迟迟不能确认,大约是因为他还没有确凿证据,且她货真价实受了委屈也受了重伤,他有一丝歉疚。 待这丝歉疚消耗完,她若仍是这般马虎大意,估计也离死不远了。 毕竟,他说了,只有活着她才是王妃,一旦死了,便是退位让贤。 先时涌起的那点希望和暖心被巨大的恐惧扑灭,行刺失败,死期再次悬在头顶,若是没记错,两个月后,她的生辰前后便有一场泼天祸事,她在夏兰的建议下奔赴凉州寻萧元驰,这一趟走的险象环生,累得她断了腿不说,还没了刚怀上的孩子。 如果上辈子的劫难这辈子必定要遇见,难不成腿还得断,孩子还得丢? 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毙。 可夏兰已经提前出局,避子汤她喝的痛快,还有什么能让她落入这场劫难呢? 莫非是夏兰背后的那只手? 那只手不是顾雪芝,瞧着也不该是李氏,偏偏又像极了李氏,尤其,李氏嘴里的四神小金丹, 她生母岑氏怀她时害了病,生产三月后就撒手人寰,奶母则被当年殷朝宗的政敌收买,给她喂毒,被发现时,她一只脚已经踏入鬼门关,自此落下病根,多年来都需丸药养着,约莫十四岁时才彻底调养好,不料大婚前一个月再次病发,丸药就又服上了。 以前的丸药是祖母跟前的嬷嬷亲手选配,后来是谁配的她没想过,每每都是夏兰拿来她照旧服下,除了没什么特别进益外,无甚异样,莫不是……这丸药有问题? 殷皎皎越想越如坠云雾里,如此茶不思饭不想了两日。 这两日也安静,有了萧元驰的吩咐,她的小院愈发冷清,下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偶尔殷皎皎能听到她们在墙根下嚼舌根,说是西苑和她们这不同,探访的安慰的,宫里的宫外的,时时刻刻都是人和礼物,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顾雪芝替萧元驰挡了剑。 秋茗听不过,呵斥她们,殷皎皎便劝:“事实罢了,也没什么。” “王妃,秋茗不懂,明明那时王爷是真的担心也是真的在意,为何说翻脸就翻脸了呢?” 殷皎皎自不能说因为他聪明绝顶发现了她的杀心,她只能道:“我也不知,我只知,你日后若是遇见喜爱的人可别忙不迭的将心交出去,定要多试试多看看,他若无情,你付出不多,也可及时罢休。” “王妃这话倒像是看破红尘了似的。” “看破红尘……”殷皎皎咀嚼着这四个字,忽地一喜,“是啊,看破红尘!” 既然一时想不到办法,不如躲出去,有多远躲多远,不日萧元驰就会因青州贪墨案遭到皇帝申斥,将他贬至凉州做都督,消息传至王府,她和顾雪芝同时请缨想要随他去凉州,结局当然是顾雪芝胜。 她不甘心追了过去,这才有了悲剧。 显然,这辈子,首要的一条就是不追了! 不但不追还要远离是非地,正所谓做多错多,不做便不错,伤心欲绝看破红尘正是好借口,哪里有比寺庙道观更远离是非的呢? 隔岸观火最能把事情看得清楚,她也能借此缓一缓,细细解开夏兰身上的谜团。 妙哉! 算算日子距离萧元驰被贬还有时日,足以铺垫,殷皎皎有了主意,人也抖擞起来,接下来两日,她日日抄写经文到深夜,时不时临窗叹两句佛语,一副被关绝望的模样。 任谁看了都觉可怜。 送董神医前来看诊的苏正清亦觉得,他心里憋不住事,犹犹豫豫道:“王爷,您要不要去看看王妃?” 彼时刚下朝,萧元驰一身朝服在身,手里还拿着笏板,有大臣向他拱手,他礼貌的回应。 “她又不老实了?” “是太老实了,老实的都抄经了。” “抄经?” “金刚经,抄到第八遍了。”苏正清比了个八,“王爷,以王妃以前的做派,就算无聊到抄书也会抄《孙悟空三打白骨精》那种戏本呀!” “这几天有无别人来找她?” “没有。” 萧元驰默了片刻,哼了一声。 “无聊。” 如此又过了一日,月挂中天的时刻,萧元驰从书房走出,开始散步。 他像在思索什么,一路沉默,但脚步不停,不多时就转到了东院外,殷皎皎的小院外栽种着姹紫嫣红的各色花卉,她爱好多,口味变化也快,花匠知她心思,干脆按照时节流转四时变幻,更换不同的花样。 院墙矮,高大的男子只要略一抬眼便能望进院中,殷皎皎此时正坐在院中。 小院的石桌上摆着茶盏,点着灯,她便在灯下执笔,专心致志的写着什么。 秋茗喃喃的念:“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那什么心可得呢?” “什么心都不得最好。” 秋茗没懂。 “王妃是说什么都不要的意思?” 殷皎皎叹了口气:“秋茗,我要是懂这些佛理还抄它作甚,你不要为难人。” 秋茗哦了一声:“可您都不懂为何非要反复抄写,还要在这黑漆漆的院子里抄,究竟是为何呢?” 殷皎皎放下笔,对着夜空中皎皎明月,高深莫测道:“我又出不去,院子是唯一人来人往的地方了。” “所以呢?” “所以,若不抄的显眼,抄的人尽皆知,众人又怎知我看破红尘,一心向佛呢?” “啊?” 第三十九章 凭我高兴 几乎是同时,院外的苏正清也啊了一声。 萧元驰斜看他:“雕虫小技就把你骗得团团转,可笑!” 他说着甩袖便走。 苏正清跟在后头被骂的丧气,他心道,哪里就是拙劣小计,满王府都以为王妃伤心到遁入空门了呢,被骗不是很正常,他看着萧元驰的背影。 王爷来时步子踱的大,离开时步子迈得更大,步步生风,苏正清脑中没来由的蹦出个词,恼羞成怒。 莫不是王爷也被骗了? 这个大胆的想法吓得他一激灵,不可能,王爷聪明绝顶定是一早就识破了!但若是一早识破,他又干嘛走这一遭? 苏正清脑袋打了结。 …… 殷皎皎奋笔疾书了七八日,先时还有些纳罕的下人来和秋茗打听,后来就什么动静也无了,她旁敲侧击问过苏正清。 “你觉得这字像不像王爷的字。” 苏正清看着她桌上厚厚一叠抄好的经文,淡定的夸:“像,王妃写的真好。” “那这经,你读过吗?” “我只读兵法,王妃。” 这孩子和秋茗一般年纪,是萧元驰的人里最没有城府的,一向容易忽悠,没想到,孩子大了,没得忽悠,殷皎皎大失所望,连苏正清都不在意,萧元驰大约就更不会注意了,那她这铺垫不是白用功? 她犹犹豫豫又抄了一日,终于,快抄吐的当口,萧元驰本人来了。 禁足令的最后一晚,他带着人浩浩荡荡来了她的小院。 殷皎皎喜滋滋的摆出无欲无求状,很端庄的行礼:“王爷。” 萧元驰嗯了一声,看起来比她更无欲无求,他无欲无求的打量这间挂满了经文的书房,殷皎皎面上不动,心里激动,他可算瞧见了,按理,他该发问,然后她就能顺着他的问题展开,说出要说的话。 她要说,她心如死灰伤心不已,日日靠抄经度日,终是对我佛有了一定的感悟,决定入寺清修顺便祈福,依萧元驰的性子,大概率会答应, 萧元驰慢悠悠打量,细细的看她的作品,时不时啧一声。 最后,他停在一叠墨香四溢的纸前。 “你抄的?” “是。”殷皎皎惜字如金,和每每对着萧元驰都笑的恨不得露出所有牙的过去,形成强烈反差,没有人能对反差不感兴趣,萧元驰应该也一样,他应该会好奇,会问。 “看得出你想模仿我的字,但没有悟性,模仿的太拙劣,正好,今日得闲,我亲自教教你。” 殷皎皎愣了一下,以为听错。 “教我?” 萧元驰随即命令:“拿上来。” 闻声,立刻有下人捧着半人高的书册走了上来。 “这里是我少时习字的习作,佛道儒三家的经文典籍,共四十二卷。”萧元驰微微一笑,“皎皎,先各抄一遍。” 随着他的话音,那半人高的书册被砰的一声放上书桌,殷皎皎随手抽出一本《太上洞玄灵宝感应智慧大经十则》,保存的不错,粗粗一翻确是萧元驰的字迹,她吞了下口水。 “单这一本就五十几页诶。” “经文典籍多是如此。” “都抄一遍?” “都抄一遍。” 殷皎皎诧异道:“你,你不奇怪我为什么突然抄经吗?” “经文养心,抄一抄打发时间没坏处,有何奇怪。” “我以前不会这样打发时间的。” “所以?” 殷皎皎回答不出所以,她卡了壳,萧元驰不按她的想法来,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将话题茬回该茬回的地方,只能道:“所以……我抄完了这些典籍之后呢?” “抄完了再说。” 有下人搬了椅子来,正放在书案旁,萧元驰撩袍坐下,“开始吧。” 殷皎皎愕然抬眸,这才反应过来:“你要看着我抄?” “不看怎么教。” “难不成,这么多你要我当着你的面抄完吗?” 萧元驰接过热茶,抿了一口,颇悠闲。 “先抄再说。” 殷皎皎吸气,越吸越急促,显然,萧元驰这是来找事了,她不明白即便她故意装老实,但到底也是老老实实在禁足,没吵没闹没折腾他,更没折腾他的的心上人,为何还能惹到他。 她将那本名字老长的册子往书案上一扔。 “我不要。” “不要?” “你为难人,这么多,我抄到天亮抄到手断也连一半都抄不完!” 萧元驰奇道:“你不是佛心大发都要看破红尘了吗?怎地还计较辛苦?” 殷皎皎嘴巴微张,好半晌才道:“我确实……确实,只是……”她眼珠一转,“不如把这些东西搬去南山寺,我去南山寺抄,抄几遍都行。” “南山寺?” “对!”殷皎皎猛力点头,“这些时日,我细细反省,往日许多事确实做的太冲动,你不喜欢我,大约也是因为我总办蠢事,可身在王府日日对着你,我无法安心,王爷。” 她来了精神,指头攥住他的袖子,眨眼道:“不若让我离开王府,去那深山寺庙清净地,日日晨钟暮鼓,吃斋念经,没准哪日就能变成一个讨你喜欢的好姑娘。” 她自认为话说的周全,既符合之前痴心的做派,又主动让贤,不再打扰哥哥妹妹浓情蜜意,怎么看怎么圆满,她若是萧元驰大概做梦都要笑醒,没有不答应的理。 果然,萧元驰勾出一抹温柔的笑。 “要去多久?” “一个月。”殷皎皎顿了顿,又改口,“两……不,三个月!” 三个月,躲了灾又有了万全的准备,下山之日便是她殷皎皎大杀四方之时,定不会再死一次。 “三个月……”萧元驰重复一遍,“原来打的这个主意。”他忽地眸光都染上了暖意:“有些道理。” “是吧,你也觉得好吧。”殷皎皎道,“你放心,我定把这些典籍抄个十遍八遍为你祈福!” “不过口说无凭。”萧元驰随手一指最上面的三本书,“明晨卯时前,把这三本各抄十遍,抄完了,我立刻送你进寺,抄不完,即刻起,禁足三个月!” “凭什么?!” 萧元驰眼中暖意刹那消散:“凭我高兴。” 言罢,他往后一靠。 “来人,计时!” 第四十章 又圆又软又香甜 萧元驰阵仗大,计时阵仗也大,沙漏和滴漏各两个,把书案围了一圈,殷皎皎想抗议,萧元驰便示意那些计时器。 “耽误的是你的时间。” 殷皎皎只得匆匆将那三本书取过来,除却那本名字最长的,剩下两本一本比一本厚,合起来竟有两百三十七页,但细细一看,每页字数有多有少,若只是十遍,咬咬牙未必就抄不完。 她狠狠剜了一眼监工的男人,提笔沾墨。 殷皎皎原本的字不丑,殷家女习的是前朝谢大才女的字,她颇有些天赋,学的很有模样,但自两年前对萧元驰一见钟情后,她便开始仿他的字,萧元驰的字飞扬跋扈,顿挫全不按常理走只随心情,很难模仿,渐渐的也把她带歪了,说好看不好看,说潇洒也不潇洒,顶古怪,写起来慢得很。 为了赶时间,她自是捡回了自己的字,果然,半炷香未到就抄完了一本,她登时信心大震,抄书从来都是开头慢,越到后头越顺手,她琢磨着先把三本都各抄一遍,先熟悉熟悉,便伸手去拿第二本。 不想,被一只大掌摁住。 萧元驰不知何时站起,正低头瞧她的习作。 殷皎皎急得很:‘王爷,你慢慢看,我先抄下一本。’ 萧元驰攥着她的手,慢慢踱到她身后,“字不行。” “哪里不行,谢才女的谢体,夫子都说在同辈学生里算的上好了。” “皎皎说了,要去南山寺是要替我祈福,这几日抄写佛经用的也都是我的字体,自然,抄这三本书也该用我的字。” 殷皎皎怔住:‘你方才没说啊。’ “现在说也不晚。”萧元驰揉捏着她的手心,“难道你去南山寺不是为了我?” 混蛋,杀千刀的!等姑奶奶离开了,定要写一百遍咒文诅咒你! 殷皎皎将一肚子恶言恶语压下,勉强道:“是。” “那为夫就来教教你,如何写我的字。” 他牵着她的手拿起一杆紫檀狼毫笔,蘸墨,又取过一张新纸,引着她一笔一划的书写。 男人的宽肩覆着她,温热的呼吸在她发顶流转,隔着衣衫,她能感觉到他的体温,他的强势,顺着手背的皮肤,也能感觉到他掌心的干燥以及运笔时的沉稳,殷皎皎渐渐迷离了。 他们从未这般相处过。 诗歌里的闺房之乐有画眉有作诗亦有共执一笔共绘一卷,他们通通没有做过,他们的闺房只有一种乐趣,那就是床上乐趣。 为人夫的温存只在情热间,殷皎皎乱七八糟的话本看得多,心知,那不代表喜欢,那只代表欲望。 是以,她常对着话本畅想,若有一日,她与萧元驰也能有这般情志,该有多好。 不想,实现了。 实现的猝不及防,实现的不情不愿。 她不由伤心,又很可耻的,忍不住欢喜。 “专心!”萧元驰沉声道,“若是写的我不满意就得重写。” 好嘛,他又加规矩了。 抄的这本叫《妙法莲华经》,无数重复的佛偈,佛陀说,弟子说,菩萨又说,要去掉执着,要放下欲望,要知人生皆是虚妄。 殷皎皎望着萧元驰带着她笔走龙蛇,禁不住鼻酸,她想他是故意的,逼着她看懂佛偈,棒打她的痴念。 “我很专心。”她哑声道,“是王爷不专心。” 萧元驰轻呵:“何以见得。” “你写错字了。” 萧元驰的笔骤然一顿。 “哪里写错?” “法字错了。” 他们正写到:一切法空是,安住是中。 萧元驰定了片刻,轻哧:“你再看。” 殷皎皎也是随口一嘟囔,现下只得放了心思细看,萧元驰先前都写的规整,到了这一句开始连笔,法字笔画多,他连笔的有些潦草,但细看确实没错。 又是她败下阵,殷皎皎沮丧道:“王爷运笔如飞,皎皎眼拙。” “眼拙就用心学,抄经都能胡思乱想!” 在他眼里,她没一点好,什么想法都是胡思乱想,留在王府,他嫌她惹事要禁足,说要离开,他又想法子刁难她,这也不对,那也不行,殷皎皎悲愤上头,猛地回头道:“萧元驰!” 萧元驰似是没料到她会突然回头,两人挨得近,殷皎皎的骂声还没断,嘴唇就擦过了他的下巴颏,她一愣,忙抬头,四目交错间,唇又正好对上了他的唇。 将碰又不碰的距离。 殷皎皎看见了萧元驰的眼底一闪而过的温色。 不是捉弄的恶意,不是凉薄的鄙夷,反倒真像话本里讲的那般,是春意融融的宠溺。 但太快,快到,一眨眼的功夫就没了。 殷皎皎错愕着想开口说点什么,唇珠磨蹭着他的唇峰,氤氲出暧昧,令她一瞬僵直。 萧元驰也僵了一瞬,但下一瞬,他就反应过来,欺身吻上。 这吻极凶,压的殷皎皎不得不后仰,桌边抵在后腰,硬的很,可往前,男人的身躯更硬,她夹在中间,姿势难受,不得不皱着眉哼哼,萧元驰就轻巧多了,虚虚拢着她,娴熟的榨取,直吻到她发昏才结束。 然后又不等她缓过劲,这莫名其妙的男人兀自恢复了正色。 他啧声:“都怪你胡思乱,这张写坏了,重写吧。” “重写?” 殷皎皎红着脸,恍惚着转回身。 纸上最后一个字是心字,心字头上那个点被点飞了,拖了老长。 明明是他把持不住,怎地又成了她的罪过?他就是捣乱! 殷皎皎气道:“你走开,我自己写!” 她是真恼了,恨不得把快滚两个字凿在脑门上,萧元驰放开手。 他又坐回监工位,捧着茶碗悠哉的审她,拜他新规则所赐,她不得不改换字体,写的艰难险阻,额前都沁出汗,小汗珠挂在额上,被烛光映照的圆融,殷皎皎哪里都圆,脑袋圆,眼睛圆,连接吻时的嘴唇都是圆的,又圆又软又香甜,令人沉迷。 萧元驰眸光闪动,垂下眼看茶碗。 茶是秋茗泡的,他不爱喝那些贵重茶,只喝下品的毛尖,殷皎皎知道后院中常备,为了让这茶口感好些,她还想了许多办法,变着花样换泡茶的水,但依旧去除不了下等茶那股又苦又涩的冲味,她颇沮丧。 萧元驰没说,世上唯有一法可以中和这种苦,方才,他就品尝到了。 思及此,他忽地将茶碗往桌上一搁,哐一声,吓得殷皎皎抬头。 男人满脸阴云,不知哪里又惹着了他。 但好歹,他不说,她全当没看见,绝不再招他加规矩。 可惜萧元驰不肯让她当做没看见,他再次开口:“皎皎。” “王爷!” 苏正清慌忙从外头跑进来,急道,“宫里来人了!” 第四十一章 这真的很坏吗? “来人就来人,慌什么!”萧元驰不虞道。 “不是,王爷,是陈公公携圣旨前来!” 萧元驰还未怎样,殷皎皎笔尖一顿,前世也是深夜前来宣旨,圣旨里指责之词花样百出,摘了他的大将军衔不说,还贬去边镇当都督,都督虽也掌兵权,但局限多人也少,上头还有层层上官压制不得自由,大雍立国百年,从未有皇子做这种小官,还要求限期启程。 唯一的不同大概是来的更快了。 殷皎皎忽地紧张:“王爷。” 萧元驰已经起身,闻言没回头,只淡淡道:“同我去接旨。” 陈公公穿着棕色的内侍官官服在正堂前宣读了圣旨,一字不差,果真就是那一份。 正堂里静的落针可闻,顾雪芝是客,跪在殷皎皎后头,得闻圣旨,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动静最大。 老内侍宣读完扫了一眼这愁云惨淡的场面,缓声道:“王爷,爱之深责之切,您要体谅圣上的难处。” 萧元驰双手接过圣旨,闻言起身,脸上没有一点不悦。 “儿臣心服口服。” “青州案审的好好的被这一场刺杀闹了个反转,如今御史台口诛笔伐,抓着您麾下的杨司马不放,攻讦于您,这个当口,圣上怕也是希望你能尽快远离是非地。” “公公说的是。”萧元驰笑道,“元驰不日便会启程,不让父皇费心,正清。” 苏正清几步上前送上礼盒。 “父皇这一年头风发作频频,正好,董老前些日子回了东都,我让他配了些对症的丸药,劳烦公公替我进给父皇。” 陈公公忙接过,奇道:“王爷,再快也还有七日,不若您亲自进宫进药,圣上更开心呢。” “公公也知,如今的我合该反省,不好再叫父皇为难,不见比较好。” “王爷诚孝。”陈公公重重叹了口气,“此番离京,圣上体谅您不易,特意交代,可带家眷一并前往。” 他说着,睨了一眼旁边殷殷切切的两个女人,压低声:“但也不能太多,一个便可。” 萧元驰一怔,片刻后道:“圣上有心。” 如此一道旨意降下,哪怕陈公公离开,整个王府也压抑的紧。 萧元驰面上看不出,但送完陈公公后,他便站在院中不动,当头是一轮圆月,照的一地流光似水,这水也洒落在他发上肩头,仿似镀了层银辉,乍一看,扛了万钧的压力。 殷皎皎忍不住的心疼。 这事她上辈子细细打听过,复杂的很,也有些冤。 青州贪墨案原本由萧元驰主审,因着行刺一事闹大,她爹殷朝宗以相国的名义进言,要求东都府尹一并办案,嘴上说是为了分担萧元驰的压力,圣上同意了,不想,这边同意,那边便又爆出新风波。 主理北境三州军务的杨参军殴打了几位同级官员外加一个负责监察的内侍官,几人一状告到东都,撕咬不休,原本是笔糊涂账已经掰扯了好几个月,没想到,这几天突然有了新进展。 说是杨参军主理北境三州时军费账目不清,被人拿到了把柄,偏杨参军是萧元驰一手提拔起来,此事一发,主审贪墨的萧元驰便尴尬了,这也便罢,偏萧元驰非但不明哲保身,反而旗帜鲜明的力保杨参军。 这一下便是捅了马蜂窝,朝堂上吵的不可开交,更有几位上了年纪的老臣当庭吵晕了,直接从紫宸殿上被抬了出去。 纷乱如此,萧元驰仍是不肯退,他坚定支持,甚至放话。 “若他有罪,我愿代他领罚。” 如今,大概是求仁得仁,真的代为领罚了。 殷皎皎所知便是如此,她费解了很久,始终觉得此事蹊跷,萧元驰不是个没脑子的武夫,相反,他很懂筹谋,不然也不会势头直逼东宫。 骤然干出这般自毁前程之事,实在奇怪,上辈子,她到死也没想出个端倪,这辈子,她不打算想了,也算老天帮忙,圣旨来的比前世快了半个月,萧元驰七日后就得出发,还会带着顾雪芝一起出发,王府空了,她大把时间空间好好琢磨如何保命。 殷皎皎松了口气的同时,那点子没出息的同情心也高涨起来。 “王爷。”她悄然靠近萧元驰,“福祸相依,此事未必就坏到底了,也许……” 萧元驰忽地看她,月光下他的眼幽深诡谲:“也许,你很高兴。” 殷皎皎怔住,萧元驰慢慢抚上她的脸,像是凝视一件遥远的珍宝,冷淡又怜惜。 他道:“三日后我派人送你去南山寺,好好抄经,等我回来检查。” 言罢,转身便走。 顾雪芝早已等候多时,赶忙跟上,安慰的话和她讲的差不多,福祸相依,未必就坏,或许还能回旋,放心,不论王爷如何,我必相随。 殷皎皎一直听着她的温柔安抚在耳边消失,才呼出一口气。 她先是激动,对着月亮狠狠地大笑。 老天开眼,终于能离开这里了,离开后,她定要…… 殷皎皎望着圆月,眼前闪过的却是方才萧元驰站在月下愣神的模样。 他这一遭应当是凶险的,至少她追到凉州那天,他是负伤回的都督府,一刀砍在右臂,伤可见骨,但他浑不在意,还有闲情训斥她,大约是因为,他还受过许多比这更严重的伤,习以为常。 别的皇子一出生就是金尊玉贵的养在宫里,他不同,他一出生正逢西域诸国大乱,烽火连天,紧接着回鹘国灭,他和生母整日东躲西藏,据说七岁被找到时,他饿了五天,瘦的像只小猴子,已经快死了。 回到东都后,虽认了个实力不错的妃子做母,但也不过是面上,那时季淑妃还是想要一个亲生子,对他颇有防备,很多母妃不及他的小皇子都比他过得舒服。 他如今滔天的权势,几乎全是自己在军中拼杀来的,是搏命的基业。 但搏命又如何,皇帝一句话,立刻倾覆。 殷皎皎想,换做是她,大约要哭个三天三夜才算完,而萧元驰,只是对月发呆片刻就好了。 比她坚强很多。 殷皎皎眨了眨眼,心道,坏蛋从来都是坚强的,他还很坚强的杀我呢!有什么好同情的! 但另一个心也道:他是要去九死一生的,而在他九死一生前,他送你离开,这真的很坏吗? 第四十二章 为人夫君该做什么 接下来两日,萧元驰都闷在书房,只偶尔外出,大都是别人登门,有张先生在也不需要殷皎皎迎来送往。 “原是殷相力主要调查杨司马账目不清之事,好在王爷的贬谪一出,朝堂上立刻消停了,杨司马虽也要贬但这事高低算是过去了,至于青州贪墨案说是要全权交由殷相和东都府尹来办。”秋茗道,“上面的口风还没出来,但听街上人议论恐怕要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 殷皎皎闷头听着。 “我此去雇了两名江湖人,来自不同的组织,听说我们出得起钱,话说的痛快,但有前提。” “什么前提?” “只查夫人和老夫人,不碰殷相。” 殷皎皎不意外:“我爹没人敢碰,他们即把丑话说在前头,证明你找的人是个做事的。” “我按照您说的,特别嘱咐了,夫人和老夫人未嫁前的事情要细细查好好查,大小都不能放过。” 殷皎皎慢慢写完最后一笔,道:“做得好。” 秋茗默了片刻道:“王妃,我还以为您会查现夫人李氏,不曾想您要查的却是先夫人,您的生母,夫人都去世那么多年了,为何要查呢?” “自是有的我的道理,只是一时也难解释。” 殷皎皎放下笔,大约是抄经抄习惯了,又或者什么,虽然不用再做样子就能去南山寺,她仍是对着萧元驰送来的册子用起功,已然抄完了好几本,心定下来,思路便开阔,她重又想起那日李氏来访。 除了推销女儿,李氏特意提起的四神小金丹令她辗转难眠。 “去相府取药时那边人如何说?” “您继母先是召我来问了许多,我便照您说的,说您替夏兰求了情,不想惹恼了王爷被禁了足,只能作罢,还说日后就由我来替您拿药,您继母听了,神色好了不少,还嘱咐我要安心当差莫学夏兰,然后便把这盒子丸药给我了。” “居然是她亲自拿给你。”殷皎皎思忖道,“我得想个法子找人验一验。” “董老先生还在府上,找他不就好啦,天底下还能有董神医验不出的东西吗?” “不可,王爷不日就要起程,山高路远,他更需要董神医,再者说,董老是王爷的人,我找他,他必会告诉王爷,王爷如今……何必要让他为这种小事烦忧。” 秋茗听得欣慰,便笑道:“王妃还是处处想着王爷,不过呢,后面那个理由或可再论,前面的已经不成立啦,董老不随王爷去凉州。” “为何?” “因为董老要照看您啊!方才回来时碰见苏副将,他与我讲的,董老会陪您去南山寺,待您大好了他才会离开。” “可我现在已经好了许多,寻常大夫也……” “好了许多又不是彻底好了,您要是不好,王爷不会让他走的。”秋茗瞧着殷皎皎,很是不解,“这是王爷疼惜的您的身子,王妃,难道这也不好吗?” 好,非常好,但好的诡异。 他送她走,还把神医留给她,一门心思让她远离危险,保住性命,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人夫君该做什么,只因她挡了一剑吗? 不可能,他察觉到挡剑之事的猫腻,并不感动。 那是为什么,既然终究是要她的命,为何现在非要救她,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 难不成,那支致命的羽箭不是由他射出? 更不可能了。 山河大弓是大雍开国太祖最为珍爱的一把弓,三年费时费力制作,传说用了龙筋凤骨,非一般人能拉得开,而那羽箭,亦是萧元驰在得了这把弓后,为了匹配,特意制作,弓和箭从来配套使用,缺一不可,且只有萧元驰能用,他若是不用,便会锁在库房让专人看管,谁人能动? 可见,还是他。 前世的射杀是真的,现在的关爱也是真的。 殷皎皎茫然地望着刚刚抄写完的这本《法华经》,张先生已经过来告知起程的时间,萧元驰说到做到,明日一早她就要赶赴南山寺,他拨了府中一队亲兵跟着,如今她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还有个神医,大可以好好在寺里逍遥。 而凉州都督不同,接下来的时间,边陲战事频发,及至她死前被谛戎那个小单于俘获时,整个朝堂内外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萧元驰几乎是疲于奔命。 上辈子,她也是疲于奔命的一员,身在其中想不了太多,这辈子,跳出来看,略有差池,萧元驰就得丧命。 她自是要祝福他早日有差池的,他死了,她便可以坐拥偌大王府,从此再无隐患。 殷皎皎死死盯着那本《法华经》,盯得秋茗纳罕。 “王妃,这三个字写的不好吗?” “挺好的,不能更好了!”殷皎皎心不平气不和的放下经书,随口道,“西苑那边有什么动静?” “王妃!”秋茗振奋起来,“你总算问到关键了!西苑那边可是上进,孙夫人日日去书斋探望王爷,送吃送喝,有一日,我还听见里头传来琴声,王妃,听说王爷预备带她去凉州,只是还没有名目。” 名目还不好找,前世,顾雪芝递了贴进宫面圣,说要回凉州夫家,圣上允了,着萧元驰一边上任一边护她回凉州,再没有更好的名目了。 大约在她离开王府后,他们便会着手操办,可见,该发生的终究会发生,她不能心软,必须抓住机会赶紧脱身。 不知过了多久,殷皎皎叹道:“罢了,秋茗,随我出去一趟。” 萧元驰的书斋名曰沉舟斋,是个不算大的庭院,院中有与西苑一脉而来的竹林,风吹过飒飒而响,清幽雅静,这是萧元驰顶喜欢的地方,他若在王府,十之有九便在此处。 重生前,她常来这里寻他,算是相当的熟门熟路,所以,她顺利的碰到了顾雪芝。 通往书斋的必经之路上,是一片曲径通幽的小竹林,两人在此狭路相逢。 春日已到,天气比前些时日好了许多,顾雪芝身披雀裘,弱柳扶风地堵在路当中,看来是刚见了萧元驰,娇弱的风韵还来不及收,殷皎皎再一次后悔来书斋,但临到门前也只能向前。 走进了,顾雪芝朱唇微启,像是有话要说,殷皎皎都不用猜,左不过又是那些虚伪至极的假话,她懒得敷衍,略一颔首便要走,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然而。 “王妃的命真大。”顾雪芝叫住她,声音是难得的冷沉,“一把利剑捅不穿,天降横祸也有办法躲出去,雪芝委实好奇,你究竟是爱王爷还是替你父亲殷相对付王爷的一把刀?” 第四十三章 千里追夫 顾雪芝身后是她的另一个婢女,闻言,忙道:“县主。” “你不用劝,有些话我忍了很久,今日必得和王妃说道说道。” 秋茗眉毛一竖便要说话,殷皎皎先她一步道:“孙夫人想说什么尽管说。” “好。”顾雪芝凄然道,“不说远的就说近的,王爷半生基业毁于一旦,如今的局面,殷相的穷追猛打功不可没,而殷相之所以可以顺利介入这青州贪墨案,全赖那场刺杀,王妃,那四个女人是你死乞白赖求来的,那宴是你一门心思为推出她们办的,说不得这挡剑也是你的苦肉计!那叛主的夏兰,究竟真的背叛还是周瑜打黄盖,实在令人怀疑!” “孙夫人,你想象力是否太丰富了。”殷皎皎无语道,“我爹所为都是身为相国应尽的职责,那几位美人则是淑妃娘娘的赐予,什么来路我根本做不得主,至于那宴,孙夫人,那是你的生辰宴,你不领情无所谓,但污水泼得这样顺手,对得起你一肚子的圣贤书吗?还有夏兰。” 殷皎皎冷笑:“她和你勾搭了多久,你心里有数,左右,王爷信你,我也无法,但这里没有外人,你不必装的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叫人恶心。” 顾雪芝先是怔了一下,继而轻呵了一声。 “王妃说我装,您不也是人前装出一副痴傻模样哄骗王爷吗?”顾雪芝往前迈了一步,“殷皎皎,我和王爷青梅竹马本该是一对,你横插一脚不愧疚便罢,还理直气壮和我抢,你这种眼瞎心盲的蠢货,得了他的人还非要得他的心,受委屈受折磨?那都是活该,哪怕是你立刻死了,也赔不起我这些年掉的泪!” 她确实不装了,露出真实的一面,真实的像是冤死了百年的老鬼,浑身都是怨气,铺天盖地。 殷皎皎不解,萧元驰除了没法娶她,待她比待她这个妻房好了太多,何以这般怨? 她一时懵住。 顾雪芝大概也觉得自己姿态不妥,她缓了口气:“七哥是个好人,哪怕不喜欢,娶了你便要看顾你,面对危局也第一时间将你送走,也罢,你便好好躲你的逍遥吧,只愿你心安。” 殷皎皎微微一笑,也不示弱:“我自是心安,我的郎君护我保我,这若是不喜欢,孙夫人,那我真不知什么叫喜欢了,我欢喜得很,定会安安生生等他回来,叫他也安心。” 顾雪芝银牙咬紧,半晌,冷笑一声。 “王妃一向能从这些细枝末节里抠出糖来,最是懂得哄骗自己,雪芝佩服。” 她福了一礼,气势汹汹的走了。 秋茗哼道:“若是她这般嘴脸展现在王爷面前,王爷定会失望,再不理她了。” “……” 秋茗没得到回应,奇道:“王妃?” 王妃猛地回过神,望向通往书斋的曲径,好一会儿,她道:“她在激我希望我不要领情,是不是?” 秋茗想了想:“听着像。” “此番王爷遭贬,确实有我父亲的原因,外头或许不会说什么,但王爷的人心里会怎么想,不好说,再听到她这样说,我定会万分不甘,决计不想再听他安排,会设法和他一并去凉州。” “但王爷定不会让您涉险,你们就爆发争执,王爷觉得你不理解他的苦心,您会……会吃醋,觉得他是为了和孙夫人双宿双栖才不肯带您一起去。”秋茗越分析越坚定,“哇,好阴损的一招!还好王妃您识破了!” 殷皎皎却没有一点识破的欣喜,反倒是更多的疑惑,秋茗的推断很有道理,和她上辈子的所做作为没有一点出入。 她就是在这般激愤之下,独自上路千里追夫,然后一步步走入祸事之中。 现下反过来想,如果这样的推断是对的,她当真落入了圈套,那么……她之前落入过吗?何时落入的?而在不断的圈套中,她对萧元驰的想法,真的就一直是正确的吗? 问题绕来绕去又绕了回来,只把殷皎皎绕的更加烦闷。 秋茗瞧她脸色不对,小心道:“那王妃,您要领情吗?” “你觉得呢?” “我觉得……”秋茗顿了顿,“王爷叫您如何做您便如何做好了,您生辰宴上遭了大难,在这种多事之秋躲去寺庙合情合理,府里上下不会有人胆敢嚼舌,便是外头,也只会觉得,您作为相爷的女儿在这种两难的局面里选择避嫌,挺聪明的,这么想,王爷的安排很有道理。” “……” “至于孙夫人。”秋茗笑道,“秋茗说句不当讲的,我越发觉得,王爷待孙夫人不像外头想的那般好,您放心,即便他们二人一起去凉州,王爷也断不会舍了您,而且,小别胜新婚,没准下次再见,你们就更好了呢?” 说得对,只要她不上钩,悲剧的结局就轮不上她,今次去道个别,做个姿态,然后安安心心接受萧元驰的安排,光明的未来正在眼前,他的死活,用得着她担心吗? 有的是人担心。 殷皎皎点头道:“走吧。” 穿过竹林小径,豁然开朗是飞檐俏丽的沉舟斋。 彼时,已是傍晚,彩霞满天,都说晚霞预示着明日定是晴朗的天,想必也会出行顺利。 殷皎皎冲门口值守的侍卫道:“王爷在吗?” “回王妃,在。” “替我通传吧。” 侍卫应声进门,不多时,走了出来。 “王妃,王爷说……”他顿了顿,“天色已晚,王妃若有事,明日再讲,若有什么物件,交由属下递进去,便可。” 殷皎皎不是没被萧元驰拒绝过,但不知为何这一次特别的难以接受,两日未见又是离别在即,萧元驰竟连个样子都不装,怎么,对她就做好事不留名,对别人倒是日日都能见,也从不嫌天色已晚呢。 “王爷现在在做什么呢?” 侍卫歉然道:“王妃,属下不知。” 他不是不知,是不能告诉她。 殷皎皎本就堵了气,如今更堵了,秋茗忙劝:“王妃,不若将东西交给他,明日起程,王爷必定相送,也是能见的。” 侍卫忙应和:“对对。” 殷皎皎望着紧闭的大门,又瞧了瞧根本还没来得及黑的天。 “你再去与他讲,本王妃今天一定要好见他!” 她朗声道,“他若是不见我……我就……我就……” 她四处看了看,心一横。 “我就在这里不走了!” 第四十四章 祝您万事顺意 侍卫和秋茗哑然,片刻后,秋茗道:“王妃,不走了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不出来我就在这院子里住下了!”殷皎皎冷声,“还不快去通传?” 侍卫慌忙跑了进去,但比上次出来的还迅速,他冷汗直冒:“王爷说……说……随便。” 哈? 殷皎皎也不怠慢,大手一挥:“摆席!” 随着她的话音,下人们鱼贯而入,直接在院中摆了一席,桌椅齐整,旁有香炉,案上还有几碟小菜并一碗饭,殷皎皎大马金刀往椅子上一坐,舒舒服服吃喝起来。 这顿饭从夕阳西下一直吃到了明月初升,殷皎皎磨磨蹭蹭吃掉了最后一粒米,已经凉透了。 不想,如此漫长的时间里,萧元驰竟是半句话都没传出来,仿佛在书斋里闭关修炼。 秋茗悄然道:“王妃,王爷的脾气,您这么硬来,怕是他真能让您等到明日啊。” 殷皎皎也知道萧元驰是真有这个狠心,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来都来了,不把面子撑足,她过不去。 她望着手边那只紫檀木盒子,里头装的是她要送给萧元驰的告别礼,显然,就如顾雪芝所说,他对她坏是因为不爱,对她好是因为责任,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所以,他不稀罕她的告别。 “来人,上酒!” 下人得令说话间便上了一壶桃花醉,时下东都最火的酒品,味甜不上头。 “王妃,喝酒伤身,您伤还没好呢。” “这酒就是小甜水,没多少酒味,不伤身的。” 殷皎皎抬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秋茗,我既说了要等就做好了准备,有本事……”她朗声冲着紧闭的房门道,“有本事,王爷便让我等到天亮好啦!” 苏正清赶来时,殷皎皎已经喝完了大半壶,两颧红红的正跟秋茗念经。 “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啊,秋茗,日后若遇见太惊艳的男子,你可千万别昏头,王妃我就是前车之鉴!” 秋茗忧愁极了,只能点头:“嗯嗯,王妃我听着呢,要不咱们吃点茶吧,这酒喝的差不多了。” 殷皎皎掀开酒壶盖,眯眼往里瞧。 “确实差不多了,来人,再上一壶!” 满院子里,王爷不发话,王妃就是最大,没人敢不给她上酒,苏正清暗自咋舌,三步两步进了书斋。 “王爷,不好啦!” 与他的焦急慌乱相比,萧元驰端的是一个淡定从容,他不疾不徐在案前画竹子。 书案临窗,而窗外便是闹腾的殷皎皎,他居然能屏蔽一切嘈杂,稳健下笔,苏正清不由震撼。 萧元驰头也不抬,揶揄道:“你这个做派,不该跟我,该跟外头那个。” “王爷!” 苏正清忙道,“王妃刚喝了一整壶的桃花醉,现下又要了一壶,她重伤刚好,这样是不是不妥?” “董老说什么了?” “董老不在,午后他带着小药童回杏林堂了,说是要为明日再备几份药。” 萧元驰眼皮都没掀:“即没嘱咐她不能喝酒,那就能喝,由她去。” “哦。” 苏正清悻悻的闭上嘴。 萧元驰蘸了一笔墨,在画布上酣畅淋漓的拉下一笔,活灵活现的一截竹子便跃然纸上。 与此同时,窗外再次传来噪音。 听着像是什么东西摔碎了,紧接着是秋茗的惊呼:“哎呀,王妃小心!” 然后是椅子倒地的声音。 苏正清竖起耳朵听,一边听,一边皱眉,嘴里喃喃:“王爷,王妃好像出事了,您真不出去看看?” 萧元驰的画笔依旧不停,外头声声作乱,他声声不入耳。 就这样闹腾了一会儿,外面重又安静下来。 这回的安静是真安静,连殷皎皎时不时的絮叨声都没了。 苏正清吞了吞口水,望向萧元驰,王爷当年曾独自带一支小队深入敌军大营,为出奇制胜,在大营旁的河沟里硬生生熬了半宿,腊月的天,混着冰碴的河水,呼啸的寒风,他就这般生抗,硬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如此狠人,王妃想和他拼定力,这不是鸡蛋碰石头嘛! …… 殷皎皎确实觉得自己是鸡蛋碰石头,比心硬何人比得过萧元驰? 她第二壶酒刚喝了一半就失了手,半壶的酒都撒在了紫檀木盒上,她惊慌失措想去抢救那木盒,不想又越救越乱,酒壶就掉在了地上,椅子倒了,连带手边一叠小菜也被碰掉了。 噼里啪啦,吵得她沮丧极了,好在盒子里的东西只湿了边角,她取了出来,耐心擦干。 “不等了。” 她垂下眼,“不想见便不见吧,秋茗你说得对,明日总能见。” 秋茗喜道:“王妃你想通啦。” “嗯。”殷皎皎将收拾好的盒子交给她,“把这个送给王爷,就说……山长水远,我祝他万事顺意,一路平安。” 侍卫送盒子进来时,萧元驰的画还未完工,苏正清捧着盒子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犹豫了片刻,他还是道:“王爷,这是王妃送您的。” “搁下吧。” 苏正清只得搁在一边,他不由起了好奇,这幅画该有多重要,重要到萧元驰头也不肯抬,非要画完不可。 可细看画的内容,又不像有多重要。 不过就是些郁郁葱葱的竹子,一根又一根,每一根都决绝的拔地而起,充满气势,挺不错的,但如果不画的那么满就更不错了,苏正清虽不懂画,但跟着萧元驰也见了不少好画,心知好画要留白。 但显然,萧元驰这幅竹子图不留白,他画的急画的用力,竟隐隐有种迫切感,是以,所有的竹子都争先恐后一般冲撞在一起。 直画到苏正清快要打盹,萧元驰才罢手。 他望着竹子图,面色并不很好。 “盒子拿来。” 苏正清忙捧了盒子上前,雕着和合二仙的紫檀木盒子里赫然躺着一本经书,封面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法华经》 模仿的用心,至少这三个字,有萧元驰半分神韵了。 “原来是抄经相送,王妃竟是真的起了佛心诶。” 苏正清赞叹道。 翻开经书,里头洋洋洒洒许多字,字字都仿的有水准,好似他十年前写就的那本,想来,母本正是那一本,她自己的字和他的字差别很大,模仿起来比一般人辛苦,只能下死功夫,是以,连他写错的两笔都被她一比一还原下来。 萧元驰轻哧:“有够呆板。” 过了一会儿,更嫌弃了:“耐心不足,越到后头越着急。” 苏正清听不明白,伸长了脖子打量,萧元驰却一转身,将那经合上了。 他望向那扇海棠如意窗,突然道:“她走了?” “走了,王妃把这盒子交给侍卫后就走了。” 萧元驰默了片刻,道:“除了这个,她没有别的话说?” “什么也没说……”苏正清想了想,“哦,说了,王妃说,山长水远,她祝您万事顺意,一路平安。” 第四十五章 克制到了极点 秋茗扶着殷皎皎走到半路就已经觉得不好,桃花醉虽然不易上头,但还是酒,喝多了终归是要醉。 “夏兰。”殷皎皎对着她道,“我待你不薄啊,你为什么背叛我?” “王妃,我是秋茗。” “哦,秋茗啊。”殷皎皎缓慢的眨了眨眼,“秋茗,你说萧元驰是不是特别有眼无珠?” 这种送命题,即便周遭无人秋茗也不敢回答,只得半是劝半是骗的将殷皎皎往东院送。 “王妃,据闻南山寺的山门前有许多卖烤红果的小摊,很好吃的。” 殷皎皎被她转移了注意力,期待道:“那我们多买一些带进寺里!” 这么一路晃回了东苑,将殷皎皎送入内室,秋茗才放心的去拿醒酒汤,彼时,已入良夜,皎洁月光从小轩窗外流露进来,殷皎皎便望着那月光悔恨。 没出息,太没出息!人家摆明了不稀罕你还非要热脸去贴冷屁股,这不又碰了一鼻子灰吧! 罢了,她闹也闹了,送也送了,仁至义尽,世上大约没人比她更良善,隔着一辈子血仇,临别之际,她仍担心他的安危,萧元驰就是仗着她良善至此,才这么肆无忌惮的欺负她。 殷皎皎一会儿骂自己一会儿骂男人,酒劲窜的她目眩神迷,半晌才缓过神,她揉着额角抬头,内室点着一盏飞鸟铜灯,幽幽烛火晃出不远处的纱帘下站着个人。 “秋茗?” 她试探性的问了一声,那人不答,只不远不近的站着,殷皎皎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迷惘,她又道:“祖母?” 那人依旧不吱声,但瞧着似是动了。 殷皎皎莫名觉得这是应承的意思,她喜道:“祖母,您来看我啦!我和您说,这回,我决定听您的话不再恋慕萧元驰了。” 祖母道:“是吗,皎皎何时想通了?” 殷皎皎黯然道:“死过一回便想通啦,有的东西求不得就是求不得,何苦来哉,祖母说的是,舍了他,天下还有许多好男儿,哪一个都比他好。” 祖母笑了。 “可你不是要皈依佛门?” 殷皎皎嘿嘿一笑:“只是去清修,不皈依,待我修行结束便下山来,到时……”她又嘿嘿了一声,“我算过了祖母,嫁妆里您给我备下的那几桩产业,我只要用心经营定能富足一生,只要银子使够,什么样的好男儿寻不来,我寻他十个八个围着我转,岂不快活?” 祖母似乎被她的豪言震撼,一时没接话,殷皎皎忙解释:“只是打个比方,祖母,我和萧元驰不同,人若真诚待我我必真诚待人,未必真找十个八个,若是好,一个也行。” “这么说,你预备与萧元驰和离?” “不和离!” 殷皎皎几乎是脱口而出,但下一刻又卡了壳,她当然不可能和祖母直说自己要借刀杀夫,要如何和祖母委婉一点解释呢? 未等她思考,祖母又道:“既已经如此打算,何必还要抄经赠他?” 祖母的口气森冷,隐隐有怒意,似乎她抄经相赠是件很过分的事情。 “总归夫妻一场,就算要一拍两散……”殷皎皎叹道,“我是个好人,总要留个体面。” “原来如此。”祖母慢慢晕出一抹冷笑,“你本打算借清修之名背夫偷汉,眼瞧着要成了,良心受不住,这才抄了本经书给我,撑一撑你王妃的体面。” 殷皎皎心道这哪跟哪啊,祖母真会瞎说,她笑着摆手道:“祖母你误会啦,什么背夫……” 下半句却是再也说不出口,原本的祖母不知何时已经走到眼前,她睁大眼睛,眨了两眨,祖母呢?怎么变成萧元驰了? 等等,萧元驰?! 萧元驰一身月白常服,居高临下的望着她。 “我误会什么了?” 殷皎皎仿若兜头被浇了一盆凉水。 “萧……萧元驰?”她结巴道,“你,你不是不要见我吗,怎么……” “顾左右而言他。” 萧元驰冷哼一声,慢慢俯下身,殷皎皎嗅到了难言的杀气,她本能想离他远点,悄然将垂在床前的腿缩了回去,不想萧元驰忽地抓住了她的脚踝。 “想跑?” 殷皎皎一边摇头一边往床里头跑,可脚踝被攥住了,她刚转身就被萧元驰拖了回来,不得不面对他。 “王爷……我没想跑,我只是没想到你突然来了,有点……有点惊喜。” “惊喜?我也很惊喜啊皎皎。” 这声皎皎念得咬牙切齿,皎皎本人听得一抖。 “我方才……是醉了,说胡话呢!” “哦?”萧元驰又凑近了些,“哪些是胡话?” “就……”殷皎皎忙顿住,看他这模样,要是她当真再重复一遍,怕是当场就要没命,她只得道,“通通是胡话!你别信。” 萧元驰被她晃来摇去的脑袋惹得越发不耐,干脆捏住了她的下颚。 “殷皎皎,我从没见过你这般任性的女子,哭天抢地要的是你,处心积虑不要的还是你!实在惹人厌烦!” “什么?” 萧元驰逼的更近,颈子上拉出一条紧迫的斜线,似乎克制到了极点。 “撒泼打滚非要我来见你,现在我来了,你告诉我,今夜,究竟要与我说什么?” 他面皮绷得紧,眼底俱是怒火,殷皎皎只以为是方才那段醉话惹了他,赶忙解释:“我方才是真的醉了,错认了你,王爷,萧元驰,我没有要背夫偷汉,我是真的要去清修的,送你经书,只是希望菩萨替我护佑你一路” “殷皎皎!” 萧元驰一声怒喝打断了她的话,殷皎皎甚少见他如此生气,他通常是冷淡且轻蔑的,一身威势从不靠怒气施展,如今是怎么了? 殷皎皎怯生生的望着他,不敢再言。 萧元驰吸了口气,再次克制住:“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今夜非要见我,到底为什么?” “为了……” 为了什么殷皎皎也说不出,她不想承认自己如此窝囊,时至今日,还会舍不得,再怎么自我欺骗也还是忍不住要去见一面,起初,她想的很好,送本经书说两句好话也算对得起他这几日的一点恩义,等到了书斋前被拒绝,她又恼了。 恼什么自己也不明白。 送了书也送了祝福不就好了嘛,也挺圆满,失落什么? “为了……” 殷皎皎觉得桃花醉的酒劲又来了,冲的她脑瓜子疼,叫她什么也想不明白,只觉一颗心轰隆隆的跳动,摧枯拉朽的敦促她,快一点解释。 于是,她倏地伸出双臂揽过萧元驰,二话不说,对着那冰冷的薄唇亲了上去。 亲的很快,很迅捷,迅捷到她反应过来时已经亲完了。 完蛋,又干傻事了。 殷皎皎五雷轰顶,恨不得时光倒流再重生一次。 “萧元驰我……我真是喝醉了,你别问了。” “……” 萧元驰沉默了须臾,忽地咬牙道,“殷皎皎,你自找的。” 第四十六章 不如我恨你更多 殷皎皎知道自己说错话也干错事了,但已然没办法挽回一点。 这张床很大却也不大,至少对萧元驰来讲,不过方寸而已,根本不费力,很快,她便被他压制得动弹不得。 萧元驰像是忍了很久,火气冲天,下手完全没有轻重,她被他吻的窒息,揉的要疯,一会儿飘飘然,一会儿又坠入深渊,她借着酒劲咬他,他浑不在意,反倒怂恿。 “再咬重些皎皎。”他吻她耳垂,“咬断喉咙,你我便再不会有瓜葛,你又可以做回你的相府千金了。” 殷皎皎没咬断喉咙,她松了口,看着男人右脸上的牙印怔怔道:“疼吗?” “不疼。” “可我疼,萧元驰。”殷皎皎哑声道,“你是不是真的很想我恨你?” “……” “你可以不娶我的,哪怕有违圣意,只要你肯,你就可以像你维护杨司马一般拒不低头,可你没有,你娶了!给我希望的是你,杀死我的还是你,萧元驰,你实在坏透了……” 殷皎皎说着,眨巴下一行泪,原本热火朝天的气氛被她这行泪浇熄了一半。 萧元驰的回应是俯身吻去这行泪。 “强词夺理。”他顺着这行泪往下,“是谁想杀谁?” 酒壮怂人胆,殷皎皎胆气很足:“你想杀我,想我给你妹妹让位!呜!” 萧元驰温热的嘴唇轻触右肩的伤口,即便隔着绷带,殷皎皎也受不住,一腔子胆气全化成了呜咽,而那浓郁的药香侵入萧元驰的鼻息,叫他身形一顿。 他骤然想起生辰宴那晚,殷皎皎突然的一声喊时,他脑中涌上的第一个想法。 那个想法很莫名,他不想接受那个想法,这才有了一瞬的迟疑,也就是这么一瞬的迟疑,再回头,殷皎皎已经被罗香的长剑刺中,生死一线。 萧元驰突然发狠:“既然坏透了,怎么还不恨我?” “我恨了!” “还不够,殷皎皎,远远不够。” 萧元驰动作不停,所到之处摧枯拉朽,殷皎皎浑身战栗不能自已,在战栗中,她隐约听见他说。 “不如我恨你更多。” 他恨她?他有什么资格恨她?两辈子怎么瞧都是他对不起她更多吧!就因为那个莫名其妙的赐婚吗?那也该恨皇帝吧,恨她作甚,真是个不讲道理的混蛋! 殷皎皎酒意上涌,一腔子不服气通通发泄在萧元驰身上,她踢他打他咒骂他,恨不得掀天,偏偏萧元驰尽数接招,悉数化解,这一场情事竟是比之上回更激烈。 她不知自己何时失去了知觉。 大约是第三次? 她对他求饶,他说:“晚了。” …… 殷皎皎久违的做了梦。 梦中的场景并不陌生,依旧是满目苍白的秦王府,只是这回没了那口棺材。 四周树立着巨大的魂幡,在凄风冷雨里飘荡飞舞,而在招魂幡包围的庭院之中,她的父亲正和萧元驰对峙。 和一身孝的萧元驰不同,殷朝宗的装扮相当敷衍,只在官服外头罩了件麻衣,看得出他来的匆忙。 “秦王,你必须给我以及殷家全族一个交代!”殷朝宗中气十足的质问,“本相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我女儿的死与你脱不开干系,依照我朝律法,谋杀毫无错处的妻房乃是大罪,若无解释,哪怕你明日便要继位,我殷朝宗也绝不会干休!” 殷朝宗今年四十有七,是殷家百年来最年轻的家主,亦是大雍开国后最年轻的相国。 他生的不错,当年科考本是状元,因着样貌,被点了探花郎,丧妻后,凭着本事和脸,更有赵国公的嫡女做续弦,如今上了年纪非但没有老态反倒添了气势,在殷皎皎的记忆里,他从来威严板正,万般皆在盘算之中,甚少动怒。 能为一个不受待见的女儿如此横眉冷对,作为这个女儿,殷皎皎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当是感动的,又觉得虚。 萧元驰面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眉间溢满寒意,闻言,他唇角微抿。 “从皎皎被绑走到今日,整整十七日,岳丈从未出现,她如何挣扎如何求救又是如何遇害如何被救治,您从未关心,所谓证据是从何处而来?” 殷朝宗冷哼:“皎皎死于你的专用羽箭,那么多双眼睛看见,总有良心未泯之人肯站出来说话,秦王,你的算盘本相明白,不过是为了甩脱殷家与你的联系,以及……给你那个守寡的妹妹让路!” 猝不及防被说到了心坎上,哪怕殷皎皎心知是在做梦依旧紧张起来。 这梦诡异,虽说是梦却又哪哪都特别真实,唯一不真实的是,拿自己当空气的父亲泣血质问那个拿自己当工具的夫君,煞有其事的有些好笑,殷皎皎奋力往前飘了几飘,浮在萧元驰身前。 她猜,大约是自己太过渴望才做出这种荒唐的梦。 她太渴望得到父亲的关爱,得到夫君的解释。 所以哪怕是梦,她也想要亲眼看看,萧元驰会给出什么回答。 说到了心上人,萧元驰眉头一皱,音色又暗了几分:“凭你也配提顾家?” “本相不配,你就配?秦王,你拉着县主图的是什么,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殷朝宗向前一步,沉声道,“不过就是顾将军遗留下的那一脉势力罢了,可惜,挟军权要挟圣上,恐怕得不到你想要的,只会让你更快的粉身碎骨!” “……” 萧元驰紧抿的唇角骤然一松。 “听起来,事到如今,相国依旧不明白我到底要什么,真是可怜可叹。”他抬眸,眸光尖利,穿过漂浮的殷皎皎,直达殷朝宗,“怪道相国只能用自己女儿来给我做局,可惜,这局做的粗糙,伤不了我一点,反倒是相国你。” 他冷笑。 “已然末路,再无牌可以打。” 殷朝宗也冷笑。 “解释不出就顾左右而言他,秦王,无牌可打的恐怕是你才对。” “是吗?”萧元驰从牙缝里挤出字来,“没了殷皎皎,你以为,你的命还能保多久?” 男人眼底是极致的愤怒,像是要为她报仇雪恨似的,殷皎皎一怔,便听脑后,殷朝宗大笑起来。 “秦王,事到如今才来装深情未免晚了些,要不要岳丈提醒提醒你,世人眼中,那个让我女儿伤心又伤身,如今还没了命的男子究竟是谁?” “你猜,我女儿死时看着那致命的一箭,认没认出这箭是出自你的箭筒?” 殷朝宗兴奋起来,几乎停不下来。 “死的这般凄惨,你说,她会不会化身恶鬼在某日午夜梦回,拉你入十八层地狱?” 殷皎皎从未听过殷朝宗这般阴冷的声调,她只觉寒气从四面八方聚来,冻得她齿冷。 这还是她那个端方睿智的爹吗? 她搓着手臂还未从诧异中反应过来,便听一声轻呵。 “若她当真肯来见我。” 萧元驰道,“便是同坠阿鼻地狱也甘之若饴。” 第四十七章 太激烈了 这话声量不大却很伤感,像是一记重锤,嗡一声捶得殷皎皎目瞪口呆。 这梦实在太离奇,她的父亲不像父亲,她的夫君也不像夫君,他们突然都改换了面目,尤其是萧元驰,居然能说出那种话,那种比戏本子上书生哄骗小姐的情话还好听的话。 难道她的死对他来说是个意外? 殷皎皎捂住胸口,试图平复急促的心跳,她不断告自己都是假的,是做梦,可仍不能克制的想要看一眼萧元驰。 说出这种话的萧元驰该是个什么表情呢? 她缓缓回身,入目却是帐顶。 ? ?? ??? 殷皎皎茫然的望着熟悉的帐幔,四喜如意的暗纹,每一缕都是那么的眼熟,没错的,这是她的床。 所以,萧元驰呢? 她忙要起身,刚支起手臂,腰间一阵酸软,她哎呦一声又躺了回去。 好梦果然不长久,昨夜的点点滴滴渐渐回到了脑海,那些难堪的现实就扑面而来了。 现实是,在临走的当口她没能潇洒再见,反而酒后乱性,又和萧元驰搅在了一起。 若是不错的酒,乱也就乱了,偏又是个没什么酒劲的酒,乱的内容历历在目,想忘都忘不掉,一不小心就得想起点不该想的。 殷皎皎扶额,余光扫向四周,和上回不同,这回周遭整洁,床榻绵软,甚至连身上除了酸痛外也没有更多不适,想来是有处理收拾过。 萧元驰从不留心做这些事,这回居然留意了? 殷皎皎眨了眨眼,没来由的又想起梦中那最后一句,心再次乱跳起来,她捧住脸,恶狠狠道:“连梦话都能心动,你真是没救了!” 她自言自语自我教训了一会儿,总算彻底清醒,算了,左右也到此为止了,句号虽不圆满但总算是画了,去了南山寺她与萧元驰这辈子也算断了一半了。 是了,南山寺! 殷皎皎猛地看向窗外,外头天光大亮,瞧着至少已是晌午了,怎地还未出发? “秋茗!” “王妃。”秋茗这才应声进房,“您终于醒啦。” “嗯。”殷皎皎皱眉道,“几时了,怎地还未出发?” 秋茗一边招呼婆子上来布置洗漱,一边道:“王妃,您睡了一天一夜,原定出发之日已过。” “什么?” 殷皎皎猛地要坐起,秋茗忙扶住,她笑道:“王妃莫急,王爷说了,往后推上两日照旧出发。” 殷皎皎瞪大眼睛:“一天一夜?” “嗯。”秋茗脸一红,“酒醉那晚的后半夜,您便发了烧,整整一日都昏昏沉沉不能醒转,连胡话都不说了,董神医看完诊后发了好大火,说是,说是……太激烈了。” “……” “当然。”秋茗咳了一声,“董神医说王妃是姑娘家做不了主,都是王爷的错,方才他送完新药,又去找王爷发火了。” …… 王府书房,董神医的愤怒压不住一点。 “即便王妃的伤口恢复的不错,但只是表面,内里如何还得再看,我千叮咛万嘱咐,不能累着不能气着,务必要给她的身体创造足够平稳的恢复期,王爷您倒好,肆意妄为,让她喝酒不说居然还行房,行房不说居然还” “董老!”萧元驰忍不住打断,“她……今日如何?” 董神医悻悻道:“还能如何,有我在焉能不好?” “辛苦您了。”萧元驰歉然道,“此事……是我失策,日后,必不会再犯。” 董神医瞧他不自然的神色,也知自己话说造次了,血气方刚的男女,拜过天地的夫妻,日日见面,擦枪走火再正常不过,更何况又碰上皇帝贬谪,心情郁闷之际奉上软玉温香,便是萧元驰再冷静自持总有把持不住的时候。 “罢了,左右王妃只是劳累过度令体内残存的毒素激荡,不算大事。”董神医缓了语气,“去了南山寺,我再仔细给她调养一二,待您归来,保管给你一个活蹦乱跳无病无灾的王妃。” 萧元驰闻声,身形一顿。 “南山寺……”他沉声,“说起这个,董老,我需要您一句话。” “王爷请说。” 萧元驰踱了两步方才开口:“只要有足够安全的环境,你有把握能让她康复,对吗?” “这是自然,南山寺乃是皇家寺院,又有你手下亲卫护卫左右,王妃只要不天天和人打架便无不妥。” 这话不知哪里逗笑了萧元驰,他轻笑出声。 “以她的性子,真说不好会不会和人打架。” 董老摸着胡子,当真思索起来:“有您的亲卫在加上王妃机灵,便是打架也不会吃亏,无碍。” “说的是。”萧元驰转眸,笑着看向董神医,“出发时间改为后日,一切就有劳董老了。” …… 秦王被贬的圣旨降下的几日后,青州贪墨案也有了突破,相国和东都府尹强强联合果然事倍功半,终于发现了这贪墨一事尚有许多可疑之处,本不该闹出如此动静,是秦王性急,入了贼人圈套。 这么一份简报送上去换来圣上一声叹。 “还是朝宗你值得朕倚靠,元驰行事操切,差点铸下大错!” 殷朝宗躬身,谦逊极了。 “谢圣上夸奖,臣只是上了年纪,经验多了些,想来秦王是一心想为圣上您分忧,这才急了些,有了差池。” 皇帝放下折子,抬眸看他。 “说来,你家大姑娘刚为元驰挡了一剑,好容易九死一生保住了性命,还未有个一儿半女,元驰便要远走凉州,这一走可长可短,倒是朕对不住她了。” “圣上言重,小女虽任性但通晓事理,知道此番远走并非惩罚,而是圣上对秦王的教导,她非但不会怨愤反倒高兴。” “到底是亲父女,维护的紧呐。”皇帝笑起,“若不是知晓你家大姑娘素日的性格,朕怕是就信了。” 殷朝宗一慌,正要解释,皇帝却摆了摆手。 “她性子直爽又极为爱重元驰,心里有怨没什么,你解释多了反倒显得生分。” 殷朝宗忙道:“是。” “朕也不是不讲情理,允了元驰此番去凉州可以携家眷,想必经过行刺一事,她这回应能得偿所愿了。” “圣上苦心,老臣代女拜谢。” 殷朝宗说着便行了大礼,皇帝没阻止,等他礼毕,才道:“你家女儿多,若论才华,三女儿更有贤名,何以独独对此女极为偏爱,是因她母亲早逝的缘故吗?” “哎,圣上所言正是,因她母亲早亡,臣那时又事多忙乱无暇照管,只得托与臣的母亲,令她自幼便没有双亲关爱,对此,臣一直有愧。” “如此……”皇帝唏嘘,“难怪一年前你家老太太持金牌进宫求圣旨,而你,没有阻止。” 殷朝宗面色一寒,立时跪地。 “小女任性莽撞,原配不得秦王,可臣的母亲太宠她见不得她伤心,臣苦劝无用,不得不……圣上恕罪!” “起来起来。”皇帝又朗声笑,“父母爱子之情乃是寻常事,何罪之有,再说,朕也喜欢皎皎那孩子,论样貌论性情都和元驰般配得很,至于雪芝,好是很好,只是和元驰有缘无分。” 皇帝顿了顿,笑意淡了。 “这世间万事万物皆有自己的缘法,若是没有机缘,再怎么强求亦是无用,但若是有机缘,无论如何阻碍设计,到头来,该是他的仍是他的,朝宗,你觉得呢?” 殷朝宗嗅到了话里的意味,他垂首,恭谨道:“圣上所言甚是。” 第四十八章 和离,也不是不行 殷皎皎醒后又躺了一日才下地,她学乖了,即便能动弹也绝不乱动弹,秉持一个坚决不再生事,一切都等到进了南山寺寺门再说。 萧元驰也配合,自那日后他再没有出现过,外面偶尔传来的动静都是顾雪芝,与前世一般,宫里来了旨意,同意孙夫人回凉州夫家小主,并让萧元驰沿途护送,旨意一到,她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听说忙前忙后帮着萧元驰操持赴任事宜,俨然王府里真正的女主人。 秋茗担忧她的身体,只寥寥说了几句便转了话题,殷皎皎也懒得追问,她安静喝药沉默等待,不断告诉自己一切都不重要,只有离开最重要。 两日就这样平安度过,启程这日,天没亮殷皎皎就爬了起来,她坐在窗前望着日头渐渐升起,听着小院从安静到逐渐热闹,到底是正经王妃要出行,阵仗小不了。 秋茗的吆喝声和张先生的吩咐声时不时传来,殷皎皎彻底放心。 确凿无疑是要走了。 重生一番,终于在此处与前世有了明显的不同,夏兰被捉,她不用千里追夫,主要遇袭原因消失,想来,命运已经开始改变,至少,半月后那场无妄之灾应当可以躲过了。 她摸着颈子上那枚平安扣,慢悠悠呼出一口气。 卯时二刻,秋茗推门而入。 “王妃,一切都准备停当了。” 秦王被贬的当口秦王妃要入寺清修,说出去没得会让外人多想,是以府里热闹归热闹,车马则应当停在侧门,对着一条无人的暗巷,避人耳目,悄然出行。 不想,张先生冲着正门的方向示意道:“王妃,这边。” “不该在侧门吗?” “王爷说您出门又不是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情,没得非要避着躲着,大可以走正门。” 殷皎皎哦了一声,复杂的心情又复杂了两分。 行往正门的路上会穿过前院,春日花开,风中有花瓣飘飞,殷皎皎忽地想起那日的梦,梦中殷朝宗和萧元驰对峙便在此处,即便梦醒后忘记了大半内容,但她仍记得,梦中的萧元驰,一身素缟面容憔悴,唯有双眸锐利凶狠,像一头走投无路的孤狼。 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觉得那会不会不是梦,而是上辈子她死后发生的真事。 她不禁顿住脚,在距离大门只有几步路的当口,问道:“张先生,王爷不来吗?” 张先生半垂着头,缓缓道:“王爷早已在前头等您了。” 殷皎皎一怔,下一刻,提起裙子便飞奔向大门。 罢了,在走之前,她要提醒他一次,至少得把后面可能会发生的险恶与他说上一说,她即已躲开了注定要死的命运,那么也没了非要杀他的理由,若没有生死危机,他们也没必要你死我活,和离,也不是不行。 她胡思乱想着跨过高高的门槛,一眼就瞧见了那个熟悉的背影,她脱口道:“王爷!” 一身水蓝色常服,腰系革带,就那么玉树临风的站在春风里,风吹起他的袍角翻飞,颇有种意气风发的风流不羁,殷皎皎刚要开口,便见他身前闪出一抹紫,紫裙的顾雪芝正仰头与他交谈,毫无疑问这风流是对着顾雪芝播撒的。 骤起的善心腾地塌了一半,殷皎皎嘴唇开开合合,最终只哼出一声。 萧元驰缓缓回身。 两日未见,殷皎皎气色红润了许多,她披着鹅黄色绣小白花的披风,颈处的扣子松了一颗,露出一点微红痕迹若隐若现,提醒着萧元驰,那日是被谁惹得上头,纵了不该纵的欲,偏这厮管杀不管埋,将尽未尽之时居然自顾自睡了过去,徒留旁人牵肠劳神。 萧元驰冷冽的目光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道:“雪芝都比你起得早,拖拖拉拉,是不想走了?” “谁说的!我早就起来了!”殷皎皎又哼了一声,“孙夫人送人倒是送的很殷勤,怕不是巴巴等我走呢。” 顾雪芝冷淡的与她对视。 “王妃说笑了,不过是因为我要先行一步,需与王爷做个交代。” 言罢,她行了个小礼,扭身便走。 如此不装样子的顾雪芝实在少见,殷皎皎不由愣住:“先走一步,走哪里?” 接话的是秋茗。 “孙夫人有御赐的车马,此去凉州每一程都要与驿站报备,自是得先行一步。” 殷皎皎听在耳里总觉得哪里不大对,还未想出个所以,萧元驰又道:“方才急匆匆唤我要说什么?” “也没什么。” “没什么是什么?” “就是……”殷皎皎别开眼,看不远处苏正清头上戴的冠,“听闻戎狄老单于因半年前被你射中两箭差点归西,他那般凶恶之人必不会吞下这口气,你去凉州的事现下怕是早就传进他耳朵里,他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报复于你,这一路及至凉州任上,麻烦一定不少。” 她揪着披风上的带子。 “你要小心前任都督留下的人马,那些人未必都听你的,你哪怕是条强龙也不能随随便便压那些地头蛇,很容易阴沟里翻船的。” “行军打仗也得……仔细身边的细作,不要冲动……” 殷皎皎一边回忆一边咬文嚼字,生怕说多了男人起疑又怕说少了对方不懂,坑坑巴巴讲完,好半晌,萧元驰都没有回音,她不得不转眸看回他。 萧元驰像是没听懂又像是听得太懂,只一双眸子里暗流波动,不知是感动了还是怀疑了。 “殷皎皎。”他缓缓道,“若我此去再不能回,你预备如何?” “你会回来的!” 殷皎皎几乎是想也没想的接道。 “连你都看得出局势不妙,此行凶险,我也是人,是人都有行差踏错的时候,若是一个不小心阴沟翻船,你高兴吗?” 若在前些时日,她的第一反应一定是高兴,可这些时日下来,她犹豫了。 爱过头爱到没出息是这样的,哪怕对方要了她一世的性命,死生大仇,重来一世,还是会为他一点细枝末节的关心动摇信念。 “王爷,满大雍无人不知我对你的心,这话便是拿去问书场里的说书先生,若是秦王没了,殷棒槌该当如何,他都能答的出。”她望住他,“那殷棒槌心里眼里只有王爷一人,定是伤心欲绝,生不如死呀。” 晴好的天,暖绒的春风吹起殷皎皎颤动的尾音,飘进萧元驰耳朵里,仿佛羽毛瘙痒。 萧元驰半垂下眼皮。 “如此说来,若将我的王妃抛出红尘外一走了之,确是为夫的不是。” 殷皎皎一怔。 “满大雍无人不知的心也不该辜负。” 等等,这不太对啊! 方才秋茗说顾雪芝先走一步,她再怎么先走也不至于要和她同一天走吧,上辈子,她可是和萧元驰一天走的。 殷皎皎猛地的看向门口的车架,不是她常用的那架而是萧元驰素日惯用的蓝顶四乘马车,周遭亲卫更是全副武装,苏正清亦在其中,一身便装。 送她去南山寺而已,不必这种阵仗吧。 再抬眸,萧元驰已然笑起,和善极了。 “我已回禀父皇,此去凉州,带你同行。” 第四十九章 得偿所愿又说不要 简单的一句话却宛若晴天霹雳,殷皎皎登时呆若木鸡。 “你,你你你你说什么。” 萧元驰缓步上前,微微倾身,又重复了一遍。 “听明白了?” 殷皎皎点头,转瞬又摇头。 “王爷开玩笑吧。” 萧元驰环住她的腰,愈发和善了:“我们夫妇即将同富贵共甘苦,如此佳话,怎会是玩笑。” 殷皎皎僵硬的看向秋茗,秋茗双目含泪,激动不已:“王妃,真的,今日不去南山寺了,王爷要与您同行,同去凉州赴任。” 轰隆隆!!! 脑中的惊雷变成了雷阵,几乎要把殷皎皎劈麻了,她想,她一定还没睡醒,不然怎么能发生这么可怕的事情呢? 南山寺呢?她亲爱的南山寺呢? 说好的躲开的命运呢? 都去哪里了?! 殷皎皎抽动嘴唇:“可……可圣上不是只让你带一位家眷吗?我去了孙夫人怎么办?” “她不是家眷,是皇命。” 哦,是了,忘了还有这种空子可以钻呢…… “可我……咳咳咳”殷皎皎忙咳了两嗓子,“我伤还没好全呢。” 董神医正与药童交代事宜,闻言,好心安慰:“王妃勿要担心,您的身子恢复的不错,车马劳顿而已,不妨事。” “听到了。”萧元驰摩挲着她的下巴尖,好整以暇,“既然那么担心我,和我一起,时时刻刻提点照顾不合你的心意吗?” “……可我莽撞又不聪明,先前生辰宴就好心办了坏事,万一这次又拖了你的后腿怎么办?”殷皎皎挤出笑,“王爷,虽然我很想与你同行但更想你平安。” 萧元驰目光渐渐转冷:“殷皎皎,以退为进对你来说不是什么好伎俩,见好就收,不要一而再再而三挑战我的耐心。” 他真自信,居然以为她在以退为进引他注意,殷皎皎气急又不能真说心里话。 前往凉州就意味着下一次危机即将到来,即便这回与上辈子已有了很大不同,但谁知道会不会和生辰宴一般,注定的劫难照旧降临,唯有远远避开,方才稳妥。 可萧元驰态度骤变,竟是舍了与心上人单独相处的机会也要带上她,简直就是把她往死路上推,要不是知道这货定然没有重生,她几乎要以为他是故意的。 殷皎皎满脸的纠结没能逃过男人的眼睛,他手下使力:“又是送书又是投怀送抱,图的不就是要我带你一起走,现在得偿所愿又说不要?” “我……” “如此任性妄为。”萧元驰面带森然,已然没了耐心,“是觉得我能一直容忍你?” 他一直在容忍她?真是贼喊抓贼啊!谁容忍谁呢!殷皎皎眉毛一竖。 “王爷!” “秦王。” 与殷皎皎几乎同时开口的是一个清脆的女声。 萧元驰和殷皎皎齐齐转眸,见殷如兰扶着婢女的手从马车上下来。 “听闻皎皎今日便要随七弟离开东都赶赴凉州,此一去不知何时能归,我不请自来只为和堂妹道个别,七弟不介意吧。” 这么一打断,萧元驰神色一变恢复了往日的冷淡,他直起身,接着手上一松,不冷不热道:“嫂嫂客气,请便。” 殷皎皎踉跄了两下站定,勉强冷静下来。 “堂姐。” 殷如玉拂开婢女,拽过殷皎皎的手,应道:“诶,自那回生辰宴你我便再没见过,我一直很担心,还好,七弟请了神医来救,瞧着,你如今是好了。” “董神医医术了得,堂姐放心,我早已大好了。” “便是大好也得注意,那日我瞧得真,那剑差一点就刺中心口,伤筋动骨尚且一百天,更何况你这硬生生扛了一剑,合该养个一年半载才好。”殷如玉叹了口气,“何以如此冲动还要和七弟一起去凉州那苦寒之地呢?” 殷皎皎刚平复的悲愤被这一声叹,叹了回来,她凄然道:“我也无法,谁让……圣命难为。” “圣命也是七弟的圣命,与你何干?”殷如玉压低声,“我虽甚少出东宫,但也知晓世情,尤其是那日生辰宴亲眼见了你和县主的冲突,皎皎,县主的夫家就在凉州,孙将军去后,整个孙府以她马首是瞻,且凉州天高皇帝远,她若想对你做些什么,只怕会比在东都更容易。” “堂姐……” “若是七弟待你也如你待她一般,我不会说这些,但……”殷如玉垂眸,“情爱里永远是付出多的那个最容易受伤,你这两年里里外外应当体会到了,秦王是世间罕有的好男子,但再好的男子,若他不能彻底属于你也不值得你搏命,知道吗?” 殷皎皎哑然。 她和殷如玉实在说不上有交情,即便这位堂姐是族中姐妹里人品最贵重的一位,但秦王和太子如今关系尴尬,她能来送别已足够周全,实在没必要与她推心置腹。 可事实是,她的话句句戳心,非常的推心置腹。 “堂姐所言我记下了。” “要记在心里才好,哎,你随行一事已上达天听,我让殿下去劝过,但……”殷如玉遗憾道,“但带家眷是圣上的允诺,君无戏言,你又是圣上给他钦定的家眷,他愿意带上你,圣上也觉得宽心,所以……此事板上钉钉,改不得了。” 为了阻止她涉险,殷如玉甚至说动了太子帮忙,殷皎皎忍不住感动,她温声道:“凉州说到底仍是我大雍的国土,有我大雍的将士和百姓,不会乱到哪里去,便是乱,王爷也会护着我的,堂姐莫要担心。” 殷如玉的眉头皱的更深:“若只有你,他没得选或许会,但若再加上一个县主……” 她说的小声,似是怕伤了她,但殷皎皎仍旧听的清楚,如殷如玉所料,接下来的好几次遇险,殷皎皎之所以次次都躲不过去,多多少少是因为萧元驰一心惦记着顾雪芝,忽略了她。 真是个聪颖的女子,什么都不清楚,就预料到了她悲惨的未来。 “皎皎,”殷如玉语重心长,“凉州知州是你父亲的门生,虽无甚大作为但胜在忠厚老实,若你有过不去的,又不便求助七弟,便可找他。” “……” “二叔为人刚正,不善言辞,你母亲去后他孝期未过就续了弦,慢待了你,你心里有怨,出阁前就与他关系冷淡,这我都明白,但那终究是你父亲,皎皎,我也终究是你堂姐,家人间的龃龉终究是家中小事,出了门最终能倚靠的还是血缘亲友,知道吗?” 殷皎皎眼皮微颤,还是问出口:“堂姐何以要与我说这些?” 殷如玉幽幽一声长叹。 “就知道你定会有此一问。我少时与你相似,为了心仪男子倾尽半生心血,到头来……是以,那日见你,便觉见到了从前的自己,皎皎,我的病已沉,总怕无缘再见,是以,忍不住想对你这个族妹说点肺腑之言,你不怪我多嘴吧。” 殷皎皎难得能从殷家的亲戚里得到这种温言软语,骤然得到,受宠若惊。 她愈发感动:“怎会呢!堂姐我……” 话还未说完,肩头便被握住,萧元驰将她往身前一带,微笑道:“再告别下去天就要黑了,嫂嫂若舍不得,不如随我们上路也去凉州走一趟?让我和皎皎尽尽地主之谊。” 第五十章 萧元驰变了 对当朝太子妃说出如此阴阳怪气的话,若被有心人听见传出去,明日萧元驰又得被参一本,殷皎皎忙道:“王爷!” 殷如玉不慌不忙回了个得体的笑,一点不恼。 “七弟还是那么爱说笑。”她的轻声细语里带着隐隐的坚定,“该说的我已经说了,皎皎聪明一点就通,很让人放心,只是此行艰难,唯望七弟在必要时多想想,谁才是你的妻房,谁才最需要你照顾。” “这就不劳大哥和嫂嫂操心了。” 面对如此温柔和善还时日无多的嫂嫂,萧元驰依旧没有半点礼貌,仿佛对方是什么难对付的劲敌,殷皎皎知道,只因对方是太子的人还是殷家的人,又劝了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触了他的逆鳞。 顾雪芝便是他的逆鳞。 太子妃走后,殷皎皎望着她离去的马车出神。 萧元驰不耐道:“若我没记错,她嫁入东宫时,你连大婚都没资格出席,生辰宴是你们第二次见,区区两面就有如此姐妹情了?” “有的人不过两面便可托付,有的人日夜相对也不能交心,世事一向如此奇妙。” “……” “王爷,天都要黑了,还不走吗?” 殷皎皎冷冷甩了萧元驰一眼,率先迈向马车。 殷如玉那些话里有一句说的很对,此事已上达天听无法更改,与其磨磨唧唧的抗拒,不如大大方方的面对,命运既然非要按照既定的轨道走,那也无谓逃避。 殷皎皎寻了个角落缩着,抱着暖炉不语。 车马一路疾行,很快便出了城门驶上官道。 道路两旁有连绵的青树红花,与上辈子她千里追夫的风景差不多,那时她先走官道,七日后得了凉州的消息,说是爆发了战事沿途几座城都封锁了驿站严查,心急之下听夏兰的建议抄近道,一不小心中了埋伏。 冷静下来想,现下虽走上了老路,但没了夏兰,又跟着萧元驰上任的车马走官道,哪怕真遭遇埋伏,倒霉的也该是对方而不是她,怎么都不可能还是原来的结果。 未必就坏到了不可挽救的地步。 思及此,殷皎皎悄悄瞥了一眼萧元驰,他正专心看兵书,车厢四角挂着夜明珠制成的角灯,青白的光晃在他凝神的侧脸上,竟有些静好的错觉。 东都至凉州,若走官道,快的话,七日便可抵达,慢的话,半月怎么也到了。 也就是说,她至少要和他在这马车上独处个七八日,若放在前世,这是不可能的,莫说他从不让她插手他的正事,就说他最厌她缠他,每每同房后都得赶紧离开,更别说亲手给她这种机会,让她放肆缠个够。 “一直盯着我,又有意见?” “王爷。”她抛了个媚眼过去,“您先前不是要送我走吗,为何突然改了主意?” 萧元驰不闪不避接收她的媚眼。 “皎皎嘴上不说心里想要,做出种种姿态,不就是想要和我同去,我被你这颗积极努力的心感动了,如此而已。” 殷皎皎眨着眼,顺着铺着厚厚毯子的软榻一点点挪动过去,萧元驰没有躲闪,她便干脆将头靠在他肩膀上,瞄着他的兵书,嘴里娇声:“王爷说的是真的?” “自是真的。”萧元驰就势环住她的腰,将她拖进怀中,放于膝上,“皎皎开心吗?” 马车里的矮塌相比房中略窄,若想坐的稳必得坐的近,男人的鼻息拂过殷皎皎的耳廓,叫她差点破功。 “开,开心。”殷皎皎垂了眼,做出含羞带怯的模样,“王爷,你终于看到我的心了,那……孙夫人这回去凉州,就不会再和咱们回王府了吧?” 作为逆鳞,每每她提及顾雪芝,他们总会闹个天崩地裂,后来殷皎皎为了不招他厌恶便能避则避,虽然也没避出什么好处。 果然,萧元驰装的很好的脸上有一瞬的凝滞,殷皎皎心一沉,下一刻,便听他道:“或许。” 马车的车轮滚动在官道宽敞的行道上,偶有颠簸,殷皎皎被颠了一下,顺势扯住萧元驰的衣襟。 “你说什么?” “你说或许?你居然愿意她留在凉州?” 萧元驰望住她,依旧不躲闪。 “我的意愿不重要,是留是走,要看雪芝的意思。”他握住她的手,从衣襟上扯下来,“听明白了?” 腾地跳起的心又砰得坠了地,殷皎皎的失望难以遮掩。 萧元驰这样说一不二的人在顾雪芝面前居然没有意愿,她的选择便是他的,卑微至此,真爱至此,真真比所有甜言蜜语都动听。 “你就那么喜欢她吗?” 她听见自己闷声闷气的质问。 头顶上,男人却答非所问:“或许雪芝愿意留下。” “她对你一往情深,怎么可能愿意留下?” “世事难料。” 萧元驰颠了一下腿,颠的殷皎皎抬起头,她红着眼瘪着嘴,像一只皱巴巴的橘子。 “若我死在凉州,她便只能留下了不是吗?” 殷皎皎懵然。 “你真的会死?” “我也是人,是人都会死。”萧元驰探的更近,恨不得顺着她的眼望进她的心,“到时你成了孀居的王妃,无人再来害你也没人再给你气受,过个三五年大事落定,你便彻底自由,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殷皎皎吞了下口水,不由自主想象起来。 若是不能远远躲开,这无疑是唯一的办法,两个刺客难以了结萧元驰,但动荡的边镇未必不能,只要萧元驰一死,所有问题解决。 萧元驰的声音非常蛊惑:“期待吗?” 殷皎皎马上要亮起的眼睛在关键时刻熄灭,她推了他一把,没推开。 “不期待!王爷你说什么浑话呢。”她气道,“我不要你死!” 言罢,立刻扑入男人怀中,作柔弱状。 男人的大掌好一会儿才落在她的脊背,他轻拍了两下,没再继续。 没错了。 萧元驰变了。 殷皎皎确定。 几次三番,她试探他,他同样在试探她。 或许带她一起赴任便是另一种试探,显然,他察觉了她的杀心但不能确定,唯有一步步寻找答案。 可若是前世的萧元驰不会如此,一旦察觉,不管是真是假,他一定会第一时间将她除掉,以绝后患。 不想,重来一回,萧元驰却开始犹豫甚至于拖延,试探的一而再,再而三,殷皎皎不知究竟是什么因素令他迟疑,但她感觉到这里头带着几分情义,不知打哪来的情义,但应该有。 他或许依然深爱顾雪芝,只是天平,没有那么倾斜了。 这是个好机会。 只要能抓住,她便可以钻空子,争取避过即将到来的灾祸同时筹谋未来,最好的结果是,让他与顾雪芝离心,放弃杀她的想法,最坏…… 殷皎皎听着萧元驰不疾不徐的心跳声,闭上眼。 最坏,便是再杀一次,让他真的死在凉州。 第五十一章 皎皎做得很好 他们白日行路,晚上宿在驿馆,六日后便到了燕州地界,距离凉州至多还有两日路程。 因顾雪芝是御赐车驾,白日几乎碰不上,唯有晚间在驿馆碰头。 前世,他们二人是不是如此赶赴凉州殷皎皎不知,但这一世,或许是因为多了个她,这两人并没有太多越界之处。 燕州知州心思活,早早在驿馆置了酒席歌舞,曲目尽是顾雪芝出过名的曲目,言谈间也是专挑着这两人的马屁拍,殷皎皎转着茶杯,闲着闲着计上心头。 “王爷,这些歌舞东都就有,一点都不稀奇,我看腻了。”她身子一软,歪进萧元驰怀中,“我要看点别的。” 堂堂王妃当着许多官员的面如此撒娇实在不成体统,怪道王爷不喜欢,燕州知州眉毛一挑,心知这是个惹得起的人,他并不紧张。 “王妃,歌舞虽是哪哪都有,但您若细看便会发现我们燕州的歌舞自有燕州的风味,颇有特色。” 顾雪芝浅笑附和:“是啊,王妃,这些都是燕州知州特意准备的心意,你不妨耐下心来再瞧一瞧,或者,我为你讲解一二,让你更明白些,定会品出趣味。”她顿了顿,抬眼看萧元驰,“你说是吗,王爷。” 王爷眉头微蹙,似要开口,殷皎皎忙勾住他的脖子,嘟嘴道:“王爷,我不是什么都不懂,我知道的,燕州特色除却歌舞还有奇谈讲演,这才是地地道道燕州风味,东都没有的东西,为何不能看这个?” 奇谈讲演是燕州坊间不上台面的把事活儿,茶楼里找两个说书先生搭配着讲些下九流的笑话,一捧一逗,没有文采没有内涵,只为逗穷苦百姓一个乐,可吃这一套的百姓多,是以,在民间很受欢迎。 这秦王妃果真如传闻中那般粗莽,居然想看这种有辱斯文的东西,燕州知州压住想笑的嘴角,继续解释:“王妃,奇谈讲演是下里巴人爱看的玩意儿,糟粕太多,断不能送来污了几位贵人的眼呐。” 顾雪芝怜惜的望着知州,帮忙解释:“是啊,乡间游戏登不得大雅之堂,王妃,你何必为难知州呢?” 架子端的比她这个正头王妃都足,三两句话就把她和知州对立起来,顾雪芝说话间便要给她引战火,殷皎皎摁下不虞仍瞧着萧元驰。 “王爷,我没有要为难知州,我只是想看点民间特色罢了,孙夫人何以要那样讲。”她挤眉弄眼,矫情极了,“不看便不看吧。” 顾雪芝果然不甘示弱,立刻做出惊慌的表情。 “王妃,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她望向萧元驰,委屈道,“只是……想劝解一二。” 情势到了这个份上,若在往日,萧元驰必定要说上一句胡闹让殷皎皎消停,不曾想,他微蹙的眉头舒展,缓缓道:“上不上台面看了才知,知州大人,若不麻烦,便劳烦了。” 说着,更是刮了一下殷皎皎的鼻子。 “满足你了,莫再任性。” 此情此景跌破在场几乎所有人意料。 燕州知州一边应声一边看向顾雪芝,宁远县主神色淡淡,但那淡淡里有着明显的失落,难不成,王妃和王爷不是传闻中那般不和睦? 几位官员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怠慢的神色纷纷收敛。 “说的是啊,听一听乐一乐也没什么。” “就是,知州大人,下官也常点来听,没那么不堪。” 虽说有心理准备,但殷皎皎还是觉得,萧元驰此时的演技若是不做王爷,该去昆曲班子唱个头牌,明明不是真心宠她,演的却像是发自肺腑的宠溺似的,令人禁不住失神。 奇谈讲演的艺人满大街到处都是,知州很快便寻了两个登场献艺。 与歌舞相比,这两人一登场,大部分宾客都松弛下来,场面比方才热闹了一倍,在热闹里,殷皎皎收到了顾雪芝凌厉的白眼。 奸计就这样得逞了,殷皎皎神清气爽,所以说,上辈子装贤惠装大度有什么用,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做个祸害蛮好的。 殷皎皎心情舒畅,正想要坐正身子好好听书,不想,萧元驰搂上瘾了。 “你要的节目开场了,不老实听着,乱动什么。” “作为王妃,我老这个模样不太像样吧。”殷皎皎从他怀里探出头,恳求道,“王爷,我坐正好好看!” 她大半个身子都伏在萧元驰腿上,又倚又靠,造作的厉害,装一会儿可以,装久了自己都嫌累。 萧元驰充耳不闻,反将人搂得更紧。 “哪里不像样,奸诈狡猾的伴席歌伎都这样,皎皎做得很好。” “你!” 殷皎皎咬牙,鼻底哼气,“你若是不喜欢,大可以推开我,何必埋汰人。” “埋汰?”萧元驰俯身凑到她耳边,“我在夸你越发知道寻常男子喜欢什么。” 殷皎皎的耳廓瞬间红了,她双手抵着他,垂着眼皮道:“王爷是不正经的寻常男子吗?莫要乱说。” 从萧元驰的角度,她的睫毛颤动的像把小刷子,忽闪忽闪掩盖着狡黠,明明尾巴都要翘起来了还以为藏的很好。 他的眸光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变得阴晦。 殷皎皎确凿无疑是变了。 她有了别的心思,这心思从何时开始不得而知,但令人烦躁,萧元驰想过几个原因,但都不能很好的解释这种变化,他好奇,那原因几成是因为人还有几成是因为事,他更好奇…… “报——” 驿馆大堂外,一声急报打断了堂内一派祥和,紧接着是连续不断的急报声一路传进。 “各位大人,押运军粮的队伍在龙夏山附近的碎石谷遭遇了一小股谛戎骑兵的袭扰,虽奋力拼杀而出,但循例要送去六个边镇的军粮……折损过半。” “什么?”燕州知州霍然起身,紧张的看向萧元驰,“王爷……” 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花要开,草要起,农人要春播,同样,这也是大雍西北边的劲敌谛戎骚动的季节,是以,大雍会加强戒备早早囤粮练兵,以应对即将到来的战事。 西北边境统共六个边镇,常年是由燕州大小官员负责军粮的转送和安排,这个噩耗传来,宴会立即终止,燕州知州连同麾下几位官员和萧元驰一起进了内堂商议对策,殷皎皎没有回房休息,她站在门前远眺不远处的燕州城。 抵达燕州城就意味着彻底出了中州地界,关外飞沙走石,再难有青柳翠树。 前世,她便是在这座城出了岔子被贼人掳走,重生一遭,再次来到故地,依然没有好消息,若是没记错,当她脱身来到凉州城见到萧元驰时,他正因粮草短缺打了一个败仗,差点没命。 原来便是此事。 唯一的不同是,上一世粮草遭劫和萧元驰打仗几乎是前后脚发生,他没得应对,而现在,提前了。 这样一算,莫非是因为之前的努力,那桩劫难消失,才使得整体的进度提前了? 那她的死期,会不会也提前了? 第五十二章 答应会护我一世周全 “王妃,晚上天凉,您多穿点。” 秋茗将披风送上,殷皎皎接过,缓缓道:“秋茗,这几日,那两个江湖人有消息吗?” 秋茗摇头:“王爷临时变了计划,咱们不去南山寺而是要去凉州,我已紧急传信回去,那边应该收到了,但调查二十年前的旧事,恐怕不是一时半刻可以有结果,王妃您再耐心等等。” “我也知道不会这样快,只是方才想起祖母曾和我提过一嘴,说是在嫁进殷府前,我母亲曾在凉州独自住过三年。” “独自?听闻夫人少时便失去了双亲,但竟然连旁系的亲朋也无吗?” “岑家曾是西北六镇出了名的大商贾,兴盛时六镇三成的铺子都挂岑家的名号,后来连续几代没有出息,坐吃山空,到了我母亲那一辈,家业不及当年一半,人丁也凋零,旁支四散,主家更是唯有我母亲这一个孤女,据祖母说,母亲性格要强,自幼便被当男儿教养,父母死后没有投奔亲友而是捡起了家族生意亲自操持,我父亲娶她大概有一半原因是为了她背后,岑家的产业。” 祖母没有和她说过岑氏带来了多少嫁妆,她只告诉她,当年岑氏是用全副身家换得殷朝宗娶妻,殷家虽是世家,但在殷朝宗之前没落的比岑家还厉害,有了岑氏的全副身家又有殷朝宗的才华横溢,这才重又攀上顶峰。 “所以皎皎,想让殷家吐出一星半点你娘的嫁妆,除非高嫁,飞上殷家惹不起的那根高枝,但那太凶险,倒不如远离东都,找一个清流门第嫁了,看似低嫁却可平安到老,你娘的嫁妆虽回不来,但到时祖母做主周旋,必不会委屈你。” 那时,殷皎皎听了个一知半解并没有往心里去。 岑氏死的太早,她对她毫无印象更无感情,往深了说,对这个生母,她甚至有怨。 若不是她早亡,她不必在殷家活的这般尴尬,空占着嫡长女的名头,哪怕做小伏低也是继母的眼中刺,妹妹们的肉中钉,风刀霜剑,逼得她身在相府时刻如坐针毡,还不如一个寻常女儿。 是以,她一直觉得,她对找回岑氏嫁妆的想法并不强烈,直到,她发了疯一般追求萧元驰。 除却那难以自控的感情,到底有没有一点半点的原因是想要高嫁呢? 没有比萧元驰更高的枝头了,这是她最好的选择,哪怕是权相殷朝宗,面对兵马在握深受圣宠的秦王也只有退让的份,若能嫁他,岑氏的嫁妆多少也能回来个两三分,也算是她这个做女儿的一点孝心了。 她想,或多或少,是有的。 “秋茗,你说,若你是我母亲,是会守住家业招赘为婿,继续做边镇豪门的家主,还是孤注一掷挤进东都世家门第?” 秋茗思考了一会儿,犹豫道:“这……我不好说。” “但说无妨。” “若我是夫人,大约会招赘为婿吧。”秋茗抿唇,“世家大族,外头看着是光鲜,但里头污糟之处难以言说,若没有足够硬实的娘家,做这种府邸的当家主母,没得一辈子都是一个操心受累,倒不如在边镇做个不受欺负的强势家主,有钱有闲,谁都得看自己的脸色过活,多逍遥啊。” “我也是这样想。”殷皎皎蹙眉,“若我祖母嘴里的母亲是真实的母亲,那按照母亲的性格,她本不该选择忍气吞声才是,为何……” “是啊,商贾之家最是精明,哪怕真要举全家之力光耀门楣,也该留个后手找条退路,何以这般决绝?” 殷皎皎默然。 总不能母亲和她一样是个为了男人不顾一切的傻子,对殷朝宗一见钟情了? 前世匆匆忙忙,她没想过这个问题,这一世,桩桩件件令她不得不开始疑惑这些早就板上钉钉的旧事,她隐隐有种直觉,自己波折的命运,或许和这些旧事有关。 “真奇怪,偏偏是凉州。”殷皎皎叹道,“顾雪芝嫁的那个孙仲游也在是在凉州附近战死的,是不是?” “是啊,白石关一战惨烈非常,孙家寻了多日也凑不出完整的尸身,唯有拿头盔和一柄长枪入棺下葬。” 一个飘忽的念头快速闪过,殷皎皎喃喃:“白石关……” 彼时,走廊的尽头传来响动,听着像是萧元驰商议完了,殷皎皎忙收了神思走了过去。 “王爷。” 出声的是顾雪芝,“军粮遭劫一事可有办法了?” “已有对策,雪芝不必忧心。” “怎能不忧心呢。”顾雪芝叹道,“王爷,你主审的青州贪墨案有结果了你知道吗?青州知州官降一级几乎没有处罚,他和太子殿下在朝堂上还演了一出冰释前嫌的戏码,圣上连夸了几个好,整个贪墨案就是一张网,为的就是引你上钩,让你落入网中!” “你日防夜防还是着了道,若不是那场生辰宴我自作主张请了殿下到场,若不是王妃大意,放进两个刺客……”顾雪芝颤声,“七哥,你就是因为这个才与我生分了是吗?” “胡说,我从未怪过你。” “是吗?方才在宴席上,你与王妃那般做派,不是做给我看的吗?” “……雪芝何以这样想。” “你不是放浪形骸之人,更何况是在如此正经的场合,殷……王妃所说所做委实不得体,你本该不等我说便规范于她,可你却纵着她,叫她给燕州大小官员难堪,难道不是故意的吗?” 萧元驰淡淡道:“雪芝,你想太多了,宴席而已,没必要那么严肃。” “是我想太多,还是七哥你……”她很难启齿似的,“你因她为你挡剑,便决定与她做一对真心实意的夫妻了,是吗?” “……” “七哥,殷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相国,圣上不知,你知,且明眼人都看得出,殷相真正要扶持的是哪一位!王妃是殷家嫡长女,她堂姐殷如玉是个怎样聪慧厉害的女子,她又能差到哪里去,你就真的信她单纯赤诚,从无二心吗?” 顾雪芝大概是动了感情,言语里有悲声。 殷皎皎顿住脚步,上前不是,不上前也不是,她与他们隔了个转角,刚好听了个清楚,他们的对话像是她读过的一个话本。 被狐妖勾引的书生执迷不悟,善良的妻子痛陈利害,试图唤醒迷途羔羊。 当年看话本时,她曾为善良的妻子哭泣,痛骂书生薄幸,而今却有了更复杂的体会,毕竟,此情此景,她这个明媒正娶的妻子怎么看也不像妻子,而更像狐妖。 那么,作为有一个有良心的狐妖,此时此刻,是不是该退避三舍? 凝滞的空气里,萧元驰缓缓开口:“雪芝,关外不比东都,你穿的太少,披上这个,早些回去吧。” 那边不知披上了什么,窸窸窣窣,殷皎皎忍不住竖起耳朵。 “七哥!” 顾雪芝忽地一声娇唤,“八岁那年你答应我的,你答应会护我一世周全,还算数吗?” 第五十三章 我就是要了 殷皎皎听到萧元驰的呼吸声,似乎在隐忍。 爱妹妹而不得的禁忌之情确实得隐忍,还是五岁就开始了,真是够早,殷皎皎磨着牙,心道,那她算什么,禁忌之情里必备的悲惨配角,还是促进他们冲破藩篱的薪柴? 殷皎皎再忍不能,她不顾秋茗的拦阻,大步往前一迈。 绕过转角,转了视线,两人情形一览无余,顾雪芝拢着萧元驰的大氅,红着眼抽着肩膀,伏在萧元驰怀里哀戚,萧元驰皱着眉,下颌线绷紧,克制极了。 原来,窸窸窣窣是在给人家披大氅,可真是疼爱呢,倒是没想过自己正经的妻房也在吹着寒风等着他。 真是好一对撕心裂肺的野鸳鸯啊。 殷皎皎怒极反笑,心道,野鸳鸯从来都是要被棒打的。 他们如果是鸳鸯,她就是那根大棒! 大棒浮夸的捂住嘴:“天哪!王爷,孙夫人,你们在做什么?” 这两人约莫是太过沉浸,居然没发现她就在一旁,尤其是萧元驰,他的手本就悬在半空,看见殷皎皎,又愕然退了半步,瞬间与顾雪芝拉出了距离。 顾雪芝愣神了片刻,片刻后,她也连连后退,惊得脸都白了。 “王妃,你误会了,我和七哥……和王爷什么都没做。” 说是什么都没做,但她扯了扯大氅的衣襟,露出里头萧元驰的徽记,正叫殷皎皎看见。 挑拨离间果真不易,一不小心就让人反挑拨了,若按她以前的性子,现下必定要上去和这对奸夫淫妇分说分说。 但不行。 发怒便是中计,既然她打定主意要离间这二人,必然得拉一个扯一个,叫这笔糊涂账更糊涂才是。 殷皎皎眼珠一转,转出两点晶莹含在眼里。 “王爷。”她嘟囔道,“我听见了。” 萧元驰皱眉:“听见什么了?” 殷皎皎提起裙角,吸了吸鼻子,笑道:“听见你们说你决定真心实意与我做一对夫妻了!” 言罢,小跑而上,猛地,扑了过去。 她做好准备他会闪开,所以扑归扑,脑子清明,随时预备着在他闪开的当口,她也转方向继续扑,坚决不给他逃的机会。 还好,萧元驰或许还在懵然中没有反应过来,竟是纹丝不动,将她接了个满怀。 “你就听见这个?” “嗯!”殷皎皎抬眸,眨出单纯无邪的光,“不是吗?” “……” 萧元驰似笑非笑道,“皎皎越发耳聪目明了。” “王爷又笑我。”殷皎皎扭着身子,撒娇道,“究竟我听对了没有嘛!” 顾雪芝恍然,原来这贱人不是疯了而是学聪明了,故意让他们以为她听岔了话,逼着萧元驰当众给承诺,虽说这里只几个人,但到底是驿馆,上上下下看不见的眼睛,不好说有几双。 顾雪芝心底鄙夷,面上茫然:“王妃,你怕是听岔了,我和王爷……说的不是这些。” 殷皎皎一边抱紧萧元驰,一边摆出比她更茫然的表情:“不是这些是哪些?” “是……”顾雪芝脸颊微红,怯怯的瞥了一眼萧元驰,“不过就是些胡话罢了。” 眉目流转间,便有说不得撇不清的暧昧在两人之间升起,没得又勾起殷皎皎压在心底的那股火,她默念冷静,益发佩服,顾雪芝真是玩心理战的好手,比她丝滑多了。 但没关系,她也不是好东西,殷皎皎胸口起伏,猛吸了两口冷气:“王爷,咳……” “没错。” 萧元驰忽地打断,“听得没错,是说了这样的话。” 他说着,将殷皎皎打横抱了起来,只是满脸都是阴云,像是忍她的装傻充愣忍了很久,实在懒得再忍。 殷皎皎被那森然的眸光冻的一缩。 便听萧元驰又道:“高兴了?” 她忙点头,不敢再演。 萧元驰又看向顾雪芝,眸光一暖。 “雪芝,天色不早,这里的夜不同东都,早点回去休息。” 言罢,不等顾雪芝回话,抱着殷皎皎大步而去。 顾雪芝懵然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又见秋茗捡起地上掉落的披风。 殷皎皎的披风没系紧,又是跑又是扑还扭来动去,一个不防那披风就滑落下来,露出里头单薄的衣衫。 驿馆二层不算高,但关外的夜风寒凉入骨,只消站一会儿便觉骨头发僵,萧元驰的不耐烦究竟有几分是因为殷皎皎的无赖行径,又有几分是因为担心天凉风寒将她吹病了? 她想知道。 顾雪芝在夜风里站了好一会儿,直到侍女拢翠出声提醒。 “县主,王爷已经离开多时,我们也走吧。” “拢翠,部署要提前了。” 拢翠诧异:“可目前不是最佳时机,殷皎皎现下是三步不离王爷左右,缠的紧,若是一个不小心惊动了王爷,匆匆忙忙施行怕是要出纰漏。” 顾雪芝捏紧大氅的下摆,指节都发白。 “姑母说的对,成大事要敢于豁出去。”她望着幽沉的夜空,“我曾豁出去一次,才换得现在的局面,不能眼瞧着殷皎皎把它毁了。” 拢翠仍觉得不安。 “县主,或许没您想的那么严峻呢,王爷最不喜殷皎皎这种无理取闹乱缠人的行为,只是碍于现在情况不妙才不得不忍耐,待去了凉州重掌大局,他定不会再忍,殷皎皎的好日子自会到头!” “呵。”顾雪芝冷笑道,“七哥若真不喜欢被她缠,是不会管情况妙不妙的,当年对着太后他都敢甩脸子,更遑论殷朝宗的女儿。” 拢翠这才听明白,她惊讶道:“县主是疑心王爷变心了?” 顾雪芝垂眸,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总之,时不我待,拢翠,交代下去吧。” 拢翠屈膝行礼道:“既然县主决定了,我这就去布置,县主勿要担忧,成了便是大事定下,不成……” 她仰头笑道:“以王爷对您的回护之情,定不会有不可挽回的后果。” 话到此处,顾雪芝紧绷的脸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这一点,我从不怀疑。” …… 殷皎皎被萧元驰直接抱回了内室的软榻上,塌前有一笼暖炉,缭绕着热气,但殷皎皎却没空感受温暖,她立即谄媚起来:“王爷,我身子大好了,可以自己走。” 萧元驰手掌撑在塌边的雕花扶手上,阴影覆下。 “大晚上不睡觉,站在廊前装疯卖傻就是想要我一句话?” 殷皎皎点头。 “嗯!” 萧元驰大约觉得荒唐,嗤笑道:“男人说这种话今日说了明日也可以当做没说,有什么用?” “你对孙夫人说的话也会当做没说吗?” “……” 对方沉默令人气闷,殷皎皎勉强道:“你和别的男子不同,向来言出必行,即便我比不得孙夫人对你重要,但哪怕是对路边乞丐,你只要说出口就会去做,即便做不到,也会去做。” 萧元驰先是怔了一下,须臾,讥诮的笑意更浓了。 “可惜,你高看我了,若实在做不到,我不会勉强。” 这个混蛋,她都拍马屁到这个地步了他仍不肯下台阶! 难道要她说我知道你做不到,尤其是对我,但只要你说了,对顾雪芝便是刺激,她定会有想法做些蠢事和你闹,挑拨离间可不就成了? 殷皎皎含了半真半假的委屈,抿唇道:“反正,我就要了,做不做随你。” 第五十四章 让她轻颤 女子微垂着头,露出衣襟下头一点白皙颈子,得了室内的温暖,原本冷出的寒毛又爬伏下去变回腻腻的一段,他知道那滋味,奶冻一般润滑,略一碰,便会让她轻颤。 萧元驰别开眼:“白费功夫。” 殷皎皎哼道:“本来也不用白费功夫,谁料想呢,军情紧急的当口你们还要你侬我侬,我可比她大气多了,大晚上不睡觉不是为了和你纠结小情小爱,而是担心你,担心六镇粮草不够,凉州怎么办,还担心你这个都督还未到任呢,先碰上一桩麻烦事。” 提起军情,萧元驰收起了玩味的神色,直起身。 “事已至此,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放心,总不至让你这个都督夫人节衣缩食便是。” 节衣缩食这种事小时候常有,殷皎皎不以为意:“节衣缩食无所谓,王爷,你不觉得此事蹊跷吗?偏偏你即将到任的时候粮草被劫,会不会这只是开始?” “你是想说有人希望我埋骨凉州,死于谛戎铁蹄之下?” 殷皎皎点头。 萧元驰微眯双眸,不冷不热道:“短短时日,皎皎对局势的看法益发长进了。” “自做了这个王妃我被山匪捉过,被刺客刺过,总得有点长进吧,你若觉得我说的不对,不听便好了。”殷皎皎别过头,“你那位孙夫人也说了,光我爹都看你不顺眼,更莫说被你揍的七零八落的谛戎了。” “所以,你觉得幕后之人是谛戎?” “大概吧。”殷皎皎细细回忆,上辈子直到她死,至少台前都是谛戎的人马,“难道不是?” 萧元驰看了她半刻,忽地道:“若我没记错,你生母岑夫人是沙洲人,曾在凉州住过三年。” “是啊。” “那么凉州也算你半个老家,难得回老家,少想些不该想的,有功夫去寻一寻你母家的故影旧事也算不白来一趟,没事就别招惹雪芝了。” 到头来又是替顾雪芝说话。 殷皎皎望着暖炉,闷声闷气:“是我招惹她吗?是你们总招惹我。” 萧元驰懒得再理,转身便要出屋,殷皎皎奇道:“这么晚了,你不睡吗?” 萧元驰脚步不停,只抛下一句。 “还有事,你先睡。” 这些时日,他们日日宿在一起,虽不做什么,却是殷皎皎嫁进王府之后与他相处最久的时日,几乎是日夜相对,她独自卧于榻上,看着一旁空落的另一半床榻,难免失落。 真是好笑,独守空房对于她来讲早就习惯了,没想到,不过短短几日这习惯就变了,变得习惯有人睡在旁边,习惯期待。 罢了,重生一遭,又不是为了夺他欢心的,还是专注自己的事情要紧。 …… 因着粮草被劫,他们一行不得不迟滞在燕州,燕州知州拍着胸脯保证,会尽最大努力在春播前再筹集一批粮草,至少,不能让边镇驻扎的军士们饿肚子,其余五镇的都督也纷纷赶到,要与萧元驰提前会面再做布置,而那负责押送的军官亦被下狱。 萧元驰里里外外忙碌,整整两日,殷皎皎都没有见到他的人影。 “昨晚宿在了燕州都督府,今日一早又去了城北大营,几位都督都到了,还有圣上派驻此地的监察内侍,此事东都那边已经知晓,听苏副将的意思是万幸,此事发早了,若是再晚点,晚到王爷赴任之后,恐怕又是一桩罪。” 秋茗一边说一边帮殷皎皎扶稳风帽。 “王妃,真的不再多带两个亲卫吗?” “我们是进城又不是出城,燕州城一向太平,我们不过略走一趟就回来,全程乘马车,两个亲卫足以。”殷皎皎系紧风帽下的系带,“你确定燕州城岑记老号还有不少?” “嗯,确定,此事不难查,问一问驿馆里的书吏便知,二十几年前,岑记老号在燕州城很有名气,主做铁器和生药,出品稳定有口皆碑,本是蒸蒸日上的生意,可忽有一日,开始变卖,短短三个月内所有岑寂老号都改换了名号,盘给了燕州城其他几个老号,书吏那边有名单,我们可以走访几家大的,或许能碰到当年的老人。” “好,出发吧。” 她们换了一乘边镇常见的油壁车,亲卫也做车夫打扮,十足低调出行。 燕州城和燕州驿馆相隔不远,不多时,油壁车便停在一家铁器铺前,从门头看便知生意做得热闹,一溜排开连占三个门脸,金匾上五个大字,林记铁器铺。 亲卫对刀剑熟悉,见状便赞:“不愧是边镇,东都可不能开出如此规模的铁器铺。” “这是何意?” “回夫人,边镇以及靠近边镇的城镇,因战乱频发的缘故,生活器具都讲究结实耐用,家家更得常备兵器防身,是以,生意不断,若在东都,没这么大需求,开如此大的铁器铺,早晚关门。” 进了店门,殷皎皎方知亲卫所言不虚,这个铺子的货架上琳琅满目,品类齐全,除却刀枪剑戟,更有各类锅碗瓢盆,殷皎皎转了一圈,震撼不已。 秋茗借由买短刀的由头找来了掌柜。 掌柜是个约莫六十上下的老先生,打眼一望便道:“夫人可是中州富贵地界来这边探亲的?” “掌柜的好眼光。”殷皎皎笑道,“我们打东都而来,途经此地,听说再往西走不太平,这才想着买些兵刃防身。” “那夫人可是找对地方了,整个燕州城,独我们林记铁器铺出品的短刀质素最佳,哪怕是谛戎也没我们这份手艺。” 老掌柜脱口便是好一段介绍,殷皎皎瞧他颜面有光,很是得意,奇道:“如此厉害?这周边几座城都有林记,我也逛了几家,没有哪家铺子敢如此豪言,掌柜的莫不是欺我是外来客?” “本店诚信生意,童叟无欺。”老掌柜摆手,“林记是我们的新东家,东家财大气粗,手底下的铺子数不胜数,虽都挂林记,渊源却大有不同。” “哦?” 老掌柜一拍胸脯,骄傲极了。 “我们原是岑记老号中的甲等店铺,岑记还在时,我们店便已是燕州城里数一数二的铁器铺了。”他骄傲完,又怕殷皎皎不懂,忙解释,“夫人只稍稍问问懂行的便知,西北一代,岑记出品的铁器,无不是精品,他们的制铁技艺,当年甚至引得那谛戎老单于的觊觎,派了人来要将岑家老爷子绑回谛戎,替他们造兵器,危急时刻,是顾大将军出马将岑老爷子救了回来,这事啊,在边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殷皎皎听到此处,诧异道:“顾大将军?当年在火燎谷一战战死沙场的顾大将军?” “就是他,二十六、七年前的事吧,那时他统领六镇军务嘛,燕州城里还有他当年的一处宅子呢。” 第五十五章 带我去找王爷 真是意外收获。 殷皎皎不露声色道:“这么说……顾将军对岑家是救命的大恩呢。” “可不是嘛,正巧,岑老爷啊有一独女,生的是花容月貌,琴棋书画无一不通,顾将军呢,英武不凡,大好青年,还无妻房,那时都传言,说是岑老爷必定要嫁女报答救命之恩了,可惜啊。”老掌柜唏嘘道,“这岑大姑娘要继承岑家家业,夫婿必得入赘,顾将军怎能入赘呢,流言就这么传了一阵,岑顾两家没动静,渐渐也就消失了。” 老掌柜摸着下巴追忆往昔,忽地一拍脑袋道:“抱歉,夫人,老头子年纪大了一不小心就提起这种旧事,总之,夫人,您若是要买短刀,整个燕州城只有我家能保证让你选到中意的。” 殷皎皎回过神,点头道:“既如此,有劳掌柜帮忙挑拣挑拣,主要是我用,最好方便女子携带,且锋利迅捷能造成足够的杀伤力。” “自然。” 掌柜的点头哈腰将她送至摆满了短刀的博古架前,高声唤道:“大勇!大勇?胡大勇!” 随着他的话音,架子后头钻出一个脑袋。 这脑袋上生着一头蓬松的卷发,被红色绸带高高束起,下面是一张高鼻深目的白皙面孔,这张年轻的脸在抬起的瞬间收敛起所有懒散与不耐,浮出一个标准的微笑。 “掌柜的,您吩咐。” “大勇,你对这种短刀很有研究,给客人介绍介绍。”掌柜的示意殷皎皎,“这位夫人要买短刀。” 胡大勇随着掌柜的示意看向殷皎皎,立时笑的更开。 “夫人,可否将手伸出来给小的一观。” 殷皎皎压下心底巨大的惊讶和恐惧,将手伸出,按照他的指挥上下翻转,胡大勇不过扫了几眼便转身从架子上取下一柄一尺余长的短刀,形如弯月,从兽皮所制的刀鞘打磨的平整,拔出后,刀刃更是雪亮锋利,一看便知是锻造技艺十分不凡。 胡大勇双手奉上,道:“夫人,您试试,按照您手的尺寸和您的年纪,这个重量和长度,应当最为趁手。” 殷皎皎沉默的接过,他说的没错,这刀不轻不重,挥动方便,刀柄的弧度与她的虎口结合的恰到好处,简直像是量身定制的一样舒适。 殷皎皎勉强赞道:“胡公子眼光独到,此刀很好。” 胡大勇害羞的挠头:“称不得公子,小的只是在堂上打杂的伙计。” “是嘛……瞧你模样,应是关外人,何以会千里迢迢来燕州城谋生?” 掌柜的忙解释:“夫人不知,在边镇,讨生活的胡人和汉人一样多,很正常。” 夫人自是知道,哪怕在东都,酒馆里有胡姬,市集上也有做买卖的胡人,包括谛戎人在内,胡汉通商多年,一个胡人伙计而已并不稀奇,她多嘴问一句只是因为没忍住。 她立即付了银子拿了刀匆匆出门。 那胡大勇应付完差事又缩回了博古架后头,不知是躲懒,还是做些不为人知的勾当。 殷皎皎猜,大概是后一种。 毕竟,他的本名根本不是什么胡大勇,若是没记错,他是谛戎老单于的二儿子,即将继位的谛戎小单于,哥舒昭觉! 哥舒昭觉曾直接促成了她前世的死亡。 他绑了她,戳破她对萧元驰最后的幻想,还告诉她,她只是萧元驰用来帮顾雪芝挡枪的工具,也是他,见证了那根要命的羽箭射入她的胸口。 这尊死神上辈子与她相遇在死前的第七天,约莫三个月后。 这辈子厉害了,早早就登场露脸。 殷皎皎站在太阳底下一阵阵发寒,秋茗察觉她的异样,急道:“夫人,夫人,你没事吧?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们这就回去找董神医!” 殷皎皎没有异议,她方寸大乱只想钻进车中,跑的越远越好,她靠着车窗双臂环住发抖的身体,感受着油壁车的飞奔疾驰,渐渐的,她缓过劲,这才意识到手里还握着哥舒昭觉选的那柄短刀。 她又触电似丢开,短刀哐当一声掉落在地,殷皎皎也终于喘出了一大口气。 不行……她不能回驿馆,那里没有萧元驰,不够安全,再说,谛戎未来的单于不在谛戎做孝子送他爹最后一程,反来燕州扮伙计定不简单。 殷皎皎思忖着,这家铺子是岑记老号的遗留,号称有岑记老号制造铁器的独门手艺,若是老单于二十几年前就求而不得,难说这位小单于不是换了个办法想再求一次。 若真被他寻得什么非同凡响的制造兵器的技艺,事情可就大了。 “秋茗,秋茗!” 秋茗打帘探身:“王妃?” “我不回驿馆,王爷呢?带我去找王爷!” 油壁车立即掉转方向,向城北大营行去。 …… 胡大勇在架子后百无聊赖的打了个盹,便有人来与他私语,他们站在后院一处隐蔽的所在。 “他们要捉谁?” “秦王妃。” “就是那个追着萧元驰上天入地的殷大姑娘?” “正是她。” “她就是殷朝宗放进秦王府的一个幌子,纯纯的摆设罢了,捉她有何用?” 那人笑了一声。 “为了用她要挟秦王,到底是秦王妃呢,无宠但有名头在,萧元驰总要掂量。” 胡大勇手里盘着一块石头,闻言也笑:“萧元驰可不是一个名头就能套牢的人,若被套牢多少带点情愿。” 那人不解:“二殿下,您的意思是,这秦王妃未必有名无实?” 胡大勇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将小石头抛起:“若那些人稍稍打听打听便可知,绑宁远县主可比捉秦王妃有用的多,何以他们纷纷跳过了顾雪芝这个选择?” “那自是因为宁远县主动不得。”那人低声道,“他们背后有人出谋划策,目的并不简单。” 胡大勇接住了那颗抛起的石头,“啧,新任凉州都督这是要后院失火了啊,正好,我们看个热闹。” “正是呢。”那人道,“一切都在二殿下的谋算之中,若能在凉州拿下萧元驰这颗人头送回王城,给大汗入药,必能令他药到病除!” 胡大勇眼底一暗。 “父汗如何了?” “不太好,萧元驰那两箭实在要命,已经用了各种方法还是……应该,挨不了太久了。” 咔哒,胡大勇捏碎了那颗石子。 “此番,萧元驰休想再回东都!” 第五十六章 不想见她 殷皎皎很快便到了城北大营,但进门却并不顺利。 苏正清忐忑的挠头:“王爷说,此地不是王妃您该来的地方,不论何事,晚些时候回驿馆再说。” “我有重要的事和他讲。” “王爷说……咳。”苏正清更忐忑了,“可以告诉末将,末将代为转告。” “罢了,你转告也行。”殷皎皎认真将今日之事说了个大概,正说到“那铁器铺有独门秘技,可大大提升谛戎兵器的质素,偏他们的伙计中有一人是……”时,她卡了壳。 难道要说他们伙计中有一人是谛戎二皇子吗? 这谛戎二皇子的名号在坊间并不响亮,他没有战场上的功绩,不比他骁勇的大哥,更不比大雍多年死敌老单于,是以没有画像流传,到底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便是见多识广的行商也是一问三不知,却被殷皎皎这种后宅女流一眼认出,不是很可疑吗? 苏正清必会问她缘由,总不能说上辈子她间接死于他手,忘记什么也忘记不了这张脸吧! 傻子才会信。 “是什么?王妃?” 苏正清见她吞吞吐吐,问道。 “是……是个谛戎年轻人,身强体健,唇红齿白,一见便知是家境不错。” “哦。”苏正清道,“这不稀奇,边镇和谛戎民间贸易频繁,谛戎不比大雍繁盛,许多普通百姓会来这边找事做,久了还会通婚嫁娶,店铺里有两个胡人伙计再正常不过啦。” “但他……瞧着不像是需要越境求生的模样。” “去铁器铺做事未必就是纯为谋生啊还可能是学手艺嘛,若像王妃所说,铁器铺有独门手艺,定有许多年轻人慕名而去想要学艺傍身,日后好开店,很正常的。” 殷皎皎望着苏正清纯真的大眼睛深感绝望。 “那……那个铺子有这种技艺你们要不要关注一下?别真被抢了。” 苏正清笑的更无邪了。 “王妃,二十多年前顾大将军确实解救过岑老爷子,但据末将所知,当年企图谋害岑老爷的并非谛戎人,这里头涉及的是岑家争家产的家事,后来外头起了这种传言,估计啊就是为了生意刻意夸张出来的噱头。” “这样吗……” “是啊,我才奉了王爷的令翻阅边镇诸州多宗疑难杂案,正巧也翻到了这一件,卷宗上写的明明白白,不涉及谛戎人。” 话已至此,再纠结也无用了。 萧元驰若是不想见她,说破嘴皮也不见,他从不怜惜。 殷皎皎失望的立在营门外,瞧着军士们进进出出,一派祥和,她突然十分痛恨自己前世只知计较那些小情小爱却从未关注过周遭局势,待得被当做工具,化作棋子,投入陷阱,才懵懵然在坑底慌张。 若是她能站得更高看的更远,现在也不至如此束手无策。 “王妃?”苏正清唤道,“要不末将先送您回去吧,王爷说了,若您不肯走,就让我带一队亲卫亲自将您护送回去。” 呵,赶她走的阵仗扎的可真足,一点余地不给。 对方态度如此也无谓继续碰壁,殷皎皎攀上油壁车,盘算着回了驿馆之后要做何种布置,或许还可再探一探那铁器铺,拿获更多证据等萧元驰归来好好与他一说。 秋茗也坐了进来,苏正清点出一队亲卫张罗着护送,马车帘正要放下当口,又一辆马车从面前驶过。 宝蓝色飞凤图案的马车,四角挂琉璃宫灯,典型的御赐之物,西北边塞能有如此车驾的人,殷皎皎记得和她同住驿馆的那一位就是一个。 “等等。” 她叫停秋茗,望了出去。 那辆马车行至大营正门处停下,紧接着一个穿粉色衣衫的丫头上前行礼与守备交谈,不多时,守备便回去开门,看样子是要放这辆马车进去的样子。 秋茗不觉道:“那丫头是不是……拢翠?” 寒烟、拢翠,顾雪芝的一双贴身女使,堪称她的左右护法,不用秋茗提醒,殷皎皎也认出来了。 拢翠本要返回车上,可走至车前又停下,接着将车中人扶了出来。 顾雪芝款款步下马车,站定,随即在风中转头,冲着殷皎皎的方向,挂出一抹明媚笑容。 两辆马车相隔不远,她不疾不徐,几步便走到了殷皎皎的车前,仰头道:“王妃,好巧,你也来探王爷吗?” “孙夫人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只是见王妃在此盘亘,心知王妃是不懂这里的规矩,便想和你解释一二。大雍军中有规矩,不相干的人,哪怕是家眷也不可擅入,上到将官,下到士兵皆是如此,王妃若是碰了壁,只是因着军规而已,莫要误会王爷才好。” 殷皎皎挑眉道:“这样讲,孙夫人不是不相干的人咯?” 孙夫人垂头,笑的更欢。 “我有特许可随意出入,大约是相干的。”她笑盈盈眨眼,“其实王妃何必问的这么透呢,无谓伤心。” “噗。”殷皎皎笑出声,“我何必伤心,厨子、匠人、运送粮草的脚夫也可随意出入呢,孙夫人和他们一样能干,作为家眷,我理解。” 顾雪芝的嘴角一僵,眼中闪过一丝锋芒。 “王妃理解便好,我还要给王爷送点心,便不多留了。” 她施了一礼又款款离去,毫无阻碍的步入了城北大营那高大的营门。 秋茗不知该如何劝慰,正所谓没有对比没有伤害,这对比太强烈,她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词语,哪怕搜肝挖肺也只有替王妃伤心的份,若她是王妃,大概要气哭了。 苏正清也是半晌没有言语,半晌后,他才反应过来。 “不对啊,我不记得王爷有给县主什么特许啊。” “王爷给她特许还会专门告诉你吗?”秋茗哼道,“好了,你不是要送我们走吗,还不出发?没得打扰王爷吃点心!” 苏正清急道:“不是,秋茗,王妃,真的,王爷统兵最是公正,决不徇私,军中上下没有不服的,特许入营这种事若无非常理由,王爷绝不会做!” 他见殷皎皎扶额,以为她不信,又道:“王妃,我苏正清敢对天发誓,王爷确有军务,先是和都督们商议又是和监察内侍周旋,他忙得脚不沾地,这才……” “好了!” 殷皎皎揉着额角,倒不是她对萧元驰有不切实际的希望,而是她了解这个男人有多奸诈狡猾,“我也不信王爷会做的这样明目张胆,这所谓特许多半有别的说道。” 苏正清一喜:“对对,肯定有说道,王妃不若稍等等,我这就回去问一问。” “不忙。”殷皎皎想了想道:“秋茗,来都来了也不急这一会儿,我想下来走一走。” 第五十七章 让他自己出来 秋茗应声将人扶下马车,城北大营占地颇广,营外也有不少士兵往来行走,或是巡查或是歇脚。 她们绕着大营缓步而行,这趟出来本着低调的原则,两人都穿的朴素又戴风帽遮住了脸,是以,往来人等不过略扫了她们几眼便回过头去继续聊天。 “诶,听说了没,昨天就该运去六镇的粮出事了。” “真的假的?不能吧。”年轻的士兵道,“哪家匪首敢劫六镇的军粮,再说负责押运的是佟大人,佟大人走这条线二十年来从无差错啊。” “真的,我里头给都督做饭的厨子老乡说的,他昨儿送晚饭时亲耳听到,六镇的都督全到了,新任的凉州都督是秦王殿下,赴任途中到了咱们燕州城,正巧撞上这一遭,上头几个老爷都被他拉了过来,大帐里的灯啊这几日整夜没熄过,严重的很!” 年老的士兵耷拉着嘴角,“听说这回负责押运的是东都某个大人物的儿子,过来攒个资历,不是佟大人,这才出了差错。” 年轻的听他讲的头头是道,脸色越发难看。 “那怎么办,至多一个月后谛戎铁定进犯啊!没粮可怎么打?” “谁说不是呢,我还听说,劫粮的就是谛戎人!以我的经验,他们不会只劫这一票,多半憋着大的!”他叹了口气,“虽说秦王殿下勇武,可咱们的神屠将军已经被东都那些人厌弃了,堂堂王爷都能被贬成都督,哎,下次若是谛戎举兵进犯,不好说会怎样。” “都督也是凉州都督,凉州是对阵谛戎的一线,秦王在前,咱们六镇铁定守得住!” 见年轻的还有锐气,年老的一挑眉,又叹了一声更重的。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秦王又不是刀枪不入不用吃饭,这军粮失窃一时半会肯定补不上来,春播又要开始,粮仓里能有几粒米?将士们饿着肚子,秦王也不能以一当百啊,前景不妙啊。” 那年老的一句跟一句,句句不好听,说的年轻的挺不住,终于急道:“那该如何?” 年老的手一摊:“听天由命咯。” 殷皎皎在旁听罢没言语,而是继续往前,城北大营外短短一段路,竟是不下七八个人在谈论此事,说法和论调都差不多,一派愁云惨淡。 秋茗先听不下去。 “王妃,事发不过短短几日,流言已经四散到如此,这于军心乃是大大不利啊,燕州都督不管束的吗?” “他们若能及时管束,军粮也未必会出事。”殷皎皎顿住脚,望向大营高高的围墙,站在外头看不见里头,也不知萧元驰吃没吃上顾雪芝的点心,吃的开不开心,有没有被噎死。 她又看天,今日出来的早,跑了半天也不过才是午后,日头高悬丝毫没有要落的意思。 “这大营既然让孙夫人进不让我进,也没得非要进去了。” 秋茗点头:“好的王妃,我们先回驿馆,再让苏副将去和王爷说,孙夫人如此耀武扬威,视军规如无物,必得让王爷知晓!” 殷皎皎听笑了。 “知晓又如何,还不是选择眼瞎,既然他不让我进去。”她冷哼,“我便让他自己出来。” “出来?” “秋茗,去把苏正清叫来,我有事要你们办。” …… 萧元驰与几位都督从大帐里出来时,最先认出顾雪芝的是走在最前头的燕州都督。 “哦呦,这不是宁远县主吗?” 苍州都督在他身后,看清人后笑道:“宁远县主,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顾雪芝对着几位都督稳稳一福礼。 “封叔叔,贺大人,许久不见。” 燕州都督姓封,苍州都督姓贺,两人对视一眼立刻明白,遂一起看向后头。 “王爷,县主是来找您的吧。” 萧元驰把最后的事宜和另一位都督交代完,这才看过来。 “雪芝?”他蹙眉,“你怎么来了?” 顾雪芝微笑示意拢翠,温声道:“王爷莫怪,我想着你和几位大人为了大雍忙碌辛苦,已经几日不得休息,便制了些桃花糕送来并一壶清酒,望诸位大人保家卫国之余也要注意休息,莫要忙坏了身体,让家里人担心才是。” “哇,县主亲自下厨!”苍州都督年轻,冲萧元驰挑眉道,“我们这是沾了王爷的光了。” 此话一出,几个都督都笑起来,笑声里,顾雪芝羞怯颔首,低声道:“贺大人,你误会了,雪芝并不只是为了王爷。” 燕州都督笑着摆手:“好了,你们这些粗豪军汉,瞧瞧,把县主都笑害羞了。” 但说归说,他也看向萧元驰,示意道:“王爷,要不,你先来一块?” “诶,这哪是吃点心的地方,得让县主和王爷回大帐慢慢吃才是。”苍州都督积极,“王爷,我们几个去去就回,您和县主慢聊。” 这两人一唱一和,引得其他几个都督也不好多说,场面倒是温馨喜乐。 喜乐里,顾雪芝悄然抬眸望向萧元驰,眼中有期待,为烦心事操劳之时最需要红颜知己温柔抚慰,哪怕是身经百战的将军也难拒绝。 不想,萧元驰没喜也没乐,他森然喝道:“胡闹!” 这一声不高不低但威势十足,所有人都听清了,霎时寂静。 “军中禁止无关人等随意进出军营。”他冷声道,“宁远县主,你是以什么名义进来此处,谁给的许可?” 谁都没料到他会如此认真,好半晌没人反应,顾雪芝更是呆住。 “我……我没想那么多……” 萧元驰没理,他看向燕州都督:“封大人,若我没猜错,给她腰牌的人是你吧。” 燕州都督一怔。 “这个……” “你是顾大将军的旧部,论辈分县主称你一声叔叔,她来找你,你自是无有不应。”萧元驰道,“封大人,顾大将军生前可从不徇私,最是军纪严明。” 燕州都督被萧元驰一句点出,面上挂不住。 “王爷,县主又不是别人,老将军的独苗,又是圣上亲封的县主,夫婿也是咱们西北军中的英雄,怎么都不算无关人等吧。”他咳了一声,“这样讲,未免太严苛。” 苍州都督也道:“是啊,王爷,县主也是好心,这几日属您最忙,吃些点心休息一下也好。” “好心?”萧元驰半点不退,“诸位,押送军粮的路线本是绝密,何以轻易就被贼人包了饺子,再说军粮,本是分批押送,又何以改为一次送完,这桩桩件件我们争执了好些时日,各自都有疑问,唯一没有疑问的就是定有奸细混入内部。” 他踱步,绕到几位都督身后,环视大营。 “惨痛教训还没收尾,诸位居然还能大意,一句好心就枉顾军规法纪,是我严苛吗?” 几位都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说话的满脸叹服,说话的满脸紧张,犹以苍州都督最甚。 他擦汗:“可县主……” 萧元驰猛地回身:“县主可靠,但那又怎样,可靠的人多了,都给特许吗?” 苍州都督再无话可说。 “王爷,此事是我疏忽大意。”燕州都督被兜头骂了个彻底,他勉强压下心头不爽,抱拳道:“请王爷责罚,但……县主只是后宅里的小姑娘,不懂这些,还请王爷不要太过怪罪。” 第五十八章 她也有特许? 话落,大家都醒悟过来,忙回头。 后头,顾雪芝素来娴静的脸在午后炽热的阳光下惨白的吓人,她双眸含泪,委屈的不能自已,真真我见犹怜。 几个都督谁都不好再讲,苍州都督想说,又畏惧,只能瞥着萧元驰。 萧元驰也回了头,顾雪芝望住他,想从他眼里看出些怜惜和不忍,可却看出了失望。 “雪芝,你本不该如此莽撞。” 好在,他只叹了一句便收回视线看向燕州都督。 “封大人,我与你乃是平级,恕罪?万不敢当,不过……为了挽回城北大营里芸芸将士们的军心,按律该如何自罚,相信你比我清楚,对吗?” 燕州都督胸口起伏,却也不能说一个不对。 萧元驰就是这点可怕,他不是只会冲锋陷阵的武夫,他还有脑子,哪怕处事之中的细枝末节也休想他大意,按说,他只是被贬,仍是王爷的身份,今日真的做主责罚,虽不妥当,但于情于理,言官那里也说不出什么,即便如此,他也绝不犯错。 这种定力非一般人能有。 “王爷说的是,今日起我罚俸三月,军棍十丈,以作责罚。” 苍州都督听得胆寒,燕州都督对自己是一点也没手软,可见萧元驰给的压力有多大。 “封大人公正严明,以身作则,元驰佩服。”萧元驰抱拳回礼,“县主此行本是由我护送,她犯错我也有责任,封大人的十军棍,我替五个,如何?” 到此,燕州都督彻底服气。 他叹道:“秦王名不虚传,封某佩服。” “客气了,我还有个建议,需当着全体营中士兵的面公开行刑。” 此言一出,几位都督先是纳罕转瞬又恍然,燕州都督更是笑着道:“好,我这就吩咐下去,正好借此……” “不好!” 顾雪芝突然发声。 她咬着唇,委屈的望着所有人,“是雪芝犯错,雪芝后悔莫及,下次必不再犯!若要责罚雪芝也绝无二话,何须你们如此,你们这样做……”她凄声,“日后,我还有何颜面见人……” 燕州都督素来心疼她,听她如此说,眉头一皱。 “这……县主,我们并非是为了让你难堪,主要是借此……”他顿住,心知再往下说便是机密,可不说又如何安慰?他有一瞬烦躁,他们要借此做什么其实不难猜,结合局势明眼人想想就该懂得,尤其是素来以明理聪慧着称的顾雪芝,何以她非但不懂,还如此自以为是。 顾雪芝悲伤极了,根本按捺不住,继续道:“王爷,为何要让所有人都来看我的笑话?你是不是真的和殷皎皎” 萧元驰不耐道:“雪芝!” “王爷!” “都督!” 三个声音几乎是前后同时响起,所有人俱是一愣,好在叫都督的那个小兵嗓门更大,性子更急。 在场全是都督,他快步上前,冲着燕州都督一抱拳。 “都督,外头……外头……” 燕州都督见他不成样子,奇道:“外头怎么了?” 那军士瞧了一眼萧元驰,吞了吞口水。 “燕州城里的商户组织人马来劳军了。” “劳军?”燕州都督更奇了,“这不年不节的劳什么军?又是城里哪位大人的手笔?” 小兵迟疑了片刻,忐忑的看向萧元驰。 “属下不清楚,属下瞧着,咳,他们里头还有秦王妃。” 众人哑了一阵,不知是谁又问了一句:“什么王妃?” “秦王妃。” 话音未落,又有人来报。 “都督,秦王妃在外求见。”他手一指,指向营门外,遥遥的,外头有个青衫人影。 燕州都督迷惑极了,他看了看外头又看了看萧元驰。 “这个……王爷……这唱的哪一出?” 一旁的顾雪芝心下一喜,太好了!乱中出错的不只有她,殷皎皎不也受不得刺激开始犯蠢了吗? 以她对她的了解,这厮最是莽撞,一时激愤说不得会干出什么,老天还是看顾她的,有了殷皎皎垫底,萧元驰自然就没心思再计较她。 “王妃?”顾雪芝怔然道,“方才我进门时见到她了,不过,苏副将不是已经将她送走了吗?难不成……” 她压低声,但足以让周围人都听见。 “她也有特许?” 萧元驰脸一沉,抬步便走:“一看便知。” …… 封闭多时的营门缓缓打开,多日不见的男人走在最前头,原来他今日着的是玄色官服,大雍武馆的服饰不比文官,没有太多精致的绣样,全是布匹织就的暗纹,且色调大都偏暗,远远望去一团乌云移动过来,乌云里,偏萧元驰宽肩窄腰腿又长,行动间只觉卓尔不群,在关外的午后,挺拔如翠柏。 直至人走近,殷皎皎才移开目光,她略一颔首:“见过诸位大人。”顿了顿,“见过王爷。” 不等都督们应声,王爷先开口,他拧眉,声音冷硬:“你不在驿馆好好呆着,来这里作甚?” 殷皎皎下巴一抬,轻轻巧巧道:“这里也是大雍的国土,作为大雍的臣民这里不能来吗?” 苍州都督忙道:“能来能来。” 殷皎皎冲着这位识趣的大人一笑:“诸位大人,今日我本是在城中闲游,偶然碰见了正在林记铁器铺巡店的林家老爷。” 林老爷本人也到了,听到殷皎皎提到他的名字积极的站了出来。 “诸位大人,近日城里城外都是流言,听着不妙,老朽在边镇多年经营,能小有家业全赖将士们浴血奋战,是以,非常希望能有机会为您们分忧。” 萧元驰白了殷皎皎一眼,道:“如何分忧?” 林老爷侧开身,伸臂示意,营外已经扎好了一排摊位。 “老朽不才,时间紧没空细细筹划,只想着带着诸位大厨并城内几位当红的奇谈讲演艺人一起,来瞧一瞧将士们,让将士们吃饱喝足再乐呵乐呵,心情舒爽了便能想明白:有各位大人还有秦王殿下,军粮出错不过小麻烦而已,远不足以令六镇主帅惊慌,安下心来好好备战便是。” 有都督顿悟,赞道:“不错!” 燕州都督更是眼睛一亮。 “你有此心,甚好啊。” 林老爷谦虚摆手:“谬赞谬赞,老朽虽有心,但还需王妃提点鼓励才有勇气到此施为,大人,王爷,王妃才是那个胸怀大雍的军师。” 所有目光齐齐望向殷皎皎,有诧异有奇怪也有佩服,当然更有恼怒。 殷皎皎全数收下,和林老爷一起谦虚:“您过奖了,军师什么的真算不上,只是我家王爷忙前忙后,为人妻者,总想为他分忧一二,这才与您老不谋而合了。” 她又转身:“若大人们觉得合适,便可安排将士们出来热闹热闹,也不枉燕州百姓们的心意。” 燕州都督四下打量,那一排摊位摆的干净整齐,挂的门脸都是城内有口皆碑的大酒楼,其中一个大师傅甚至是他最喜爱的掌勺主厨,摊位中间围出了一个高台,台上的乐师们正在调弦,而准备登台的艺人亦是熟脸,种种情景,足可见林老爷所言不虚。 他点头道:“我觉得甚好,王爷,您怎么看?” 第五十九章 难以克制的心潮澎湃 这主意是个绝妙的阳谋,由燕州城的富户们牵头,名目上好听不说,将士们也更容易接受,比干巴巴讲话更能鼓舞人心,再者,这种突发事件,也可趁机探一探军内奸细的虚实。 其他几位都督各自心中都有了新的想法,或是想这秦王妃很是机敏聪慧嘛,根本不像传说中那般不堪,或是想,怪道秦王与县主那般亲密,临到头娶的还是这位殷姑娘,原是装傻充愣掩盖锋芒的能人,有的没想那么长远,只打量着殷皎皎,心里笑,传言果然不能尽信,县主没那么知书达理,秦王妃也没那么嚣张跋扈,而秦王…… 那位都督移目望去,几乎所有人都被这送上门的助力惊喜时,独独萧元驰没有态度,他没有笑过,也没有立刻发表意见,缄默里酝酿着什么,谁人都猜不出。 顾雪芝觉得她猜出了。 萧元驰定是不满殷皎皎擅作主张,即便这主张看着是好的,即便她蠢笨的脑子当真没有别的想法,但殷皎皎姓殷,殷这个姓背后站着哪股势力有什么图谋,必须得防。 想到这里,顾雪芝温声道:“王妃往日从不理会这些俗事,不想竟是藏拙,一出手便不俗,雪芝今日属实是受教了。” 这夸赞听着古怪意有所指的样子,殷皎皎没琢磨出意思,但她知道肯定没有好意,她便不理会,只瞧萧元驰。 “王爷,不论如何,我殷皎皎这回是军规国法哪一条都没犯,老老实实候在营外为王爷您分忧,你说对吧?” 殷皎皎是怼萧元驰先前让苏正清赶她走一事,可听在其他人耳里便是内涵刚犯了军规的顾雪芝,燕州都督有些尴尬的别开眼,顾雪芝则捏住了帕子,嘴唇被咬的发白。 “呵。”萧元驰一声轻笑,不冷不热,“既然几位大人都无异议,我也没意见,就这么办吧。” 有他这一声令,所有人都松下一口气,燕州都督立刻吩咐下去,城北大营登时热闹起来,轮班出营吃喝玩乐,另几位都督也带了人马,悉数凑起热闹,紧绷了好些天的弦终于有了缓解的机会,谁都想乐一乐。 顾雪芝没有加入,她垂眸道:“王爷,时候不早,若……若无事,雪芝先回驿馆了。” 萧元驰颔首默许。 顾雪芝转身,又转了回来。 “王爷,既然王妃已经讨你开心,那十军棍……可以不可以……” “军规不是儿戏,既说了便要做。”萧元驰沉声道,“你安心回去,其他的不要多想。” 顾雪芝小声应了,终于离开。 殷皎皎将顾雪芝的垂头丧气尽收眼底,她爽快极了,不觉笑意盈塞,得意是再压不住一点。 “王爷,本王妃如今还算不算不相干的人了?” 萧元驰转眸,正瞧见她翘起的嘴角,像只抓到鱼的猫,摇着尾巴求赞美。 可惜,他无情无义:“算,没有军职,更无军命,哪里相干?” “你!”殷皎皎瞪圆眼,“你知不知道这城北大营这里里外外流言传的有多凶,再耽搁两日,军心定会不稳,还好我机智想到了办法帮你们解决了危机!你看那些都督们,老的少的哪个不夸我!再瞧瞧这些士兵,谁不开心?” “哦?”萧元驰转过身,“听起来你很有大义。” “那是!” “仅凭大义,一个时辰不到,就能说动这位林老爷上了你的贼船?” “什么叫贼船!”殷皎皎不满道,“我可是认真筛选过的,燕州城中的大商人里,属林记势头最盛,但势头最盛也意味着风波将近,他这种老狐狸定是明白的很,我只用稍稍询问便知,林老爷这几个月又是施粥又是义演,费心费力要给自己博一个大善人的贤名,是以,别人不好劝,劝他定是一劝一个准,有他这个燕州城的地头蛇在,什么办不成?” “你可知官眷不能和此类商贾牵涉过深?” “知道啊,所以我和林老爷说好了,对外只称他的主意,半个字都不要提我,若是提了……”若是提了,我家王爷定不会干休。 殷皎皎抿了抿唇,将这狐假虎威的下半句吞了下去。 “若是提了,后果自负!他能坐收贤名还能和官府搞好关系,答应的可痛快了。” 彼时他们站在营外树下一处不大显眼的所在,不远处便是劳军的热闹场面,殷皎皎不觉又自豪起来。 “此番劳军百利而无一害,且越是突然越无准备,越是让设计你的谛戎措手不及,他们再想扰乱军心又得换个法子了,好歹能争取些时间。” “方才我叫苏正清送你,他人呢?” “自有妙用。”殷皎皎摇头晃脑,终于忘了形,“王爷,你不让我进去我便叫你出来,怎样,佩服吧!” 话一出口,她差点咬住舌头,萧元驰那阴晴不定的神色骤然一变,变出三分嗤笑。 “原是这样的目的,佩服。” 他忽地伸臂将人一揽,揽进怀中,殷皎皎着青衫,还未出大营时,只打眼一望,便能望见空旷的原野上那一抹青,几日未见,乍一见,好似黄沙中的一点绿洲,有种难以克制的心潮澎湃。 绿洲怕热喜凉,大约是忙里往外的折腾,浑身都是干劲,她没穿棉袍也没披斗篷,青衫单薄的贴着身子,随手一碾,便能碾到衫子下温热的身躯,透过丝线的经纬纠缠他的手指。 殷皎皎慌忙抵住他,解释道:“这、这是动机之一而已!谁让你不通人情又偏心,让孙夫人随意进出,把我堵在门口!” “谁说我让她随意进出了?”萧元驰抓住她的手,“殷皎皎你讲道理。” “孙夫人自己说的。”殷皎皎理直气壮,“她还说要送你点心吃呢,王爷,这是军营,又是多事之秋,你们就算再怎么样,也……也收敛一点吧!” 萧元驰听她絮絮叨叨,夹枪带棒,心思挂在脸上,奸计藏在话中,端的是一个嘈杂,像是七八只鸭子同时尖叫。 但这尖叫令人怀念。 不过几日又有何怀念之处? 萧元驰眸色暗下:“雪芝不是这样不知分寸之人,莫要乱说。” 第六十章 他也想她 啧,虽说她是浮夸了一些,但绝对是实话实说,可惜,有的人眼瞎心盲,什么都听不进。 “良言苦口,王爷不爱听,我便不说话了。” 殷皎皎将头一扭,发丝划过萧元驰的鼻翼,撩出一股草药香,她肩头的伤口虽然好了大半但仍需上药,内服的汤药也是日日不断,顶着这么个病歪歪的身子还能如此上蹿下跳,不得不说也是一种天赋。 萧元驰便在她耳边轻呵:“不说?费尽心思要见我,只是为了告雪芝一状?王妃的大义就这么一点点?” 这到点醒了殷皎皎,她忙回过头,不想萧元驰挨得近,这么一动作,两张唇就这样擦上,殷皎皎头皮一紧第一反应便是僵住,可呼吸相闻的距离,僵住更不妙,她眨眼,睫毛又像是扑上了他的面颊。 殷皎皎更慌了。 明明是老夫老妻也不知慌什么。 她心里啐道,又抬眸想要拉开两人的距离,下一刻,萧元驰便吻了上来。 这人的吻向来凶猛不讲情面,总是又深又长,榨干喉头所有空气,这回也一样。 不,这回不大一样,这回更急切,风火如林般侵入,殷皎皎呜呜着推,推不动,萧元驰揽住她的手臂像镣铐,一寸寸收紧,不留一丝空隙,想要将她压进他的胸膛里。 他们站在营外一个不大显眼的林子前,风吹着刚长出新叶的小树,树叶沙沙在头顶作响,不远处便是劳军的场地,第一批将士被组织出来,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人,吵嚷着推搡着偶尔还喝彩。 所有的声音都在殷皎皎四周盘旋,提醒着她,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萧元驰这么个前任大将军,现任凉州都督,在将士中接近神一般的存在,现下却急切的拥着她行私密之事,且,随时随地会被发现。 委实是失了身份,偏她受用。 推搡渐渐变为抓住他的衣襟。 这个男人有时是这样,会做些令人误会的行为,让她误以为,两日不见,他也想她。 “王爷——王妃——人已经——” 苏正清连呼带喊跑上前来,还差几步路的距离被秋茗挡住,他忙止步,只瞥了一眼就赶紧转身。 他拍着胸口正要感激秋茗的及时阻止,便听身后,一声森然的声音响起。 “苏正清,滚回来说话!” 苏正清吞了吞口水,硬着头皮转回身,在接触到萧元驰堪称杀人的目光时,嗖得垂头看地,然后小步挪动上前。 “王爷,王妃。”他道,“那人捉住了,如王妃所料,确实有点东西。” 他低着头朝后招手,顷刻便有一人被押了上来。 萧元驰已经收敛好神色,除却衣襟有些松外,毫无破绽,他背过手审视那被提来的男子。 普通士兵的装扮,须发白了一半,皮肤纹路纵横,他垂头丧气被两个亲卫架着,猛一看,再寻常不过的老兵,但萧元驰打量了一遍有了计较。 “王爷。”殷皎皎好容易喘匀了气,道,“这人有问题!” “是细作。” “没错!他……”殷皎皎顿了顿,“你早就知道了?” “何须早。”萧元驰踱步上前,示意男子的手,“他手上的老茧和伤口显示,他擅长的兵刃不是大雍普通士兵所使的长枪,而是短刃兵器,再看他仪态,明明是个年轻人虎背熊腰,腿脚强健,偏要扮做老者,不是细作,难不成是来唱戏?” 苏正清一拍掌:“王爷说的是,方才王妃打他身边经过,听他一个劲的拉着别人聊军粮遭劫之事,心中生疑,便叫末将去探他的虚实,这一探真就探出了问题。” 他说着踹了那男子一脚,踹的那人不得不跪下。 “南雍小儿!要杀就杀,老子不怕!”这男子叫嚣着要站起,可被亲卫摁住动弹不得,只能恶狠狠瞪住殷皎皎,“臭娘们!早知你就是秦王妃,老子方才便” 他卡住,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喉咙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捏住,扣住了喉管上几点关隘,他是习武之人,知道只要稍稍一用力,他的脖子就会断掉,他惊恐的望着那手的主人。 殷皎皎也望着那手的主人,萧元驰面无表情,单手扼住了这粗豪汉子的脖子,竟是轻松将他提了起来。 这汉子不比萧元驰矮,站直了才发现是如此高大强壮,可在萧元驰手上,他动弹不得,只有瞠目结舌的份儿。 萧元驰勾起唇角,笑的煞气十足:“你们谛戎的规矩,放细作至少四人以上,说出名字,我给你一个好死,不说……” 他眼底闪过杀机,“你们谛戎细作都会在胸口纹身里藏自己家族的名号徽记,你猜,我能不能顺藤摸瓜找到他们,送他们下去见你?” 此言一出,那名细作眼睛瞪得更大了,连后头的殷皎皎也是一怔。 坊间有关萧元驰的流传有许多,肃杀的,碾压的,不择手段的,威风八面的,作为神屠将军,大雍战神,他定然是强横又危险的,这没问题。 但两世为人,殷皎皎都被摈除在萧元驰的正事之外,她所见的,大都是他在王府的一面,将军的一面也只局限在他得胜还朝时的意气风发。 这般凶横又血腥,开口便是杀人全家,令人诧异,诧异之余,她又疑惑,左右都是死,这样的威胁对于一个貌似潜伏敌国的细作来说真的有用吗? 那人先是猛烈的挣扎,可后有亲卫压制前有萧元驰扼住脖颈,他的挣扎毫无用处,反倒令萧元驰挑了眉。 “看来你是不信,无妨。”他放开他的脖子,“这两日,燕州都督也给了我一份名单,挑挑拣拣,还剩下一些,有姓陈的,姓卓的,还有个……” 他似是想不起似得,曲指敲了敲额角,一下,一下,引得那细作紧盯,他又恍然,“姓冯的。” 细作吞了下口水。 “这姓冯的不错,颇有头脑,我们谈的很愉快。”萧元驰看着他,从他的眼神里,捕捉到了想要的,于是,他道“皎皎。” 殷皎皎啊了一声。 “过来。” 她不明所以的上前,还有半步远时被萧元驰牵住,那只差一点就掐死一个壮汉的大掌裹住她的手,一边细细揉捏她的掌心,一边道:“你想一想,我的王妃能一眼就看破了你,究竟是她一个小姑娘天生慧眼识人,还是你的同伴已经将你供了出来?” 殷皎皎和细作同时愕然,不消须臾,细作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再受不住了。 “秦王饶命!我说,我都说!” 第六十一章 我的命从来牵制不了你 细作又是哭又是磕头,胡语夹杂着汉文,呼呼噜噜说了好一阵,他们是谛戎二皇子的手下,燕州城一地就来了六个人,当前任务是借由军粮遭劫一事扰乱六镇军心,配合谛戎后续的计划。 但计划是什么,他们这种小角色并不知晓。 萧元驰没什么表情的听完便挥手让人将他带走,苏正清道:“王爷,是送去给燕州都督还是知州府?” “送进大营交给封大人,他懂得该怎么办。” 苏正清应声而去。 萧元驰捏了捏握在掌中的那只手。 “看傻了?” 殷皎皎收回神思,定定望着萧元驰。 “你真厉害。” 萧元驰奇道:“这是什么感想?” “城里的父母官和城外的都督不是一条心,这里头合该好好思量,可你没犹豫,果断交给了都督,因为你知道接下来或有硬仗要打,团结六镇及西北边境一带所有武将才是当务之急。” “不错,若在以往,我会想个更完满的处置方式。”萧元驰道,“但今时不同往日,谛戎此次的计划恐怕只大不小,不是凉州一地可以应付。” “再说那人……你先是威胁他,条件苛刻,继而又诈他,利用他轻敌冒进的心态,骗他说同伙招供,一套连消带打,他根本没得招架,只能急急投降。” 殷皎皎的目光落在萧元驰眼中,那眼底好似古井,很多时候她急他无波无澜,又有很多时候,她觉得那像是世上最深的陷阱,一旦掉落,蚀骨销魂。 她知他厉害也知他勇猛,但机敏到如此,便是宦海浮沉的老油条殷朝宗也未必能做的这么好。 她油然而生一点恐惧,这样的人,若还是一心要她的命,她当真能反杀吗? 萧元驰笑了。 “不过是些审讯的小技巧,找个刑部大牢的狱卒还能给你多玩几套,倒是你。” “什么?” “成婚一年……”萧元驰抚上她的脸颊,语气是温柔的,眼底却漾着难以揣测的神思,“为夫竟不知皎皎如此会藏拙,对人对事自有一番头脑。” 藏拙? 殷皎皎忽地想起方才顾雪芝那莫名其妙的称赞,她讥讽她藏拙。 原来……是这个意思? “你……你难不成也怀疑我是谁的细作吗?” “……” 殷皎皎登时火起,她猛地甩开萧元驰。 “萧元驰,你我之间,从来只有你瞒我的份儿!我本没想来大营找你,知你嫌我烦懒得见我,若不是遇见那人,担心与你有害,我躲都来不及,才不会来这里自讨没趣!”她鼓起脸,“你这般羞辱我,不就是觉得我压了你心肝宝贝的风头吗!” “怎么,她顾雪芝没成为你身边最万众瞩目的那朵娇花,你着急了吗?是啊若我名声好起来,她这个勾引别人夫君的寡妇还如何自处!” “胡言乱语什么?”萧元驰皱眉,“你究竟遇见谁了?” “呵,遇见谁?” 殷皎皎不知自己含了泪,她只觉得愤恨难以自制,“遇见阎王爷了!” 言罢,扭身便要走,萧元驰一把拉住:“我说你是细作了吗?” “那你想说什么,说我是我爹用来牵制你的棋子吗?” “……” 殷皎皎咬着唇,“我再说一遍萧元驰,赐婚一事我一无所知,我从想过能嫁给你,即便我曾经做梦都想,你和顾雪芝不是我拆散的,你的愤怒我不接受,我和我爹的关系如何,你清楚,我和你的关系如何,你更清楚,我的命从来牵制不了你不是吗?” 没想到时至今日,说出这句话,她仍会难过,她吸了吸鼻子,尽量不让声音太颤抖。 “遇见什么你问苏正清吧,他底子干净,定不会谁的细作,或者你去问顾雪芝,聪明伶俐识大体的县主定能为你分忧,我这个居心叵测的坏蛋就不叨扰王爷了。” 话音落下后,是难耐的沉默。 殷皎皎想走,萧元驰不放手,周遭是欢声笑语,奇谈讲演的艺人很有水平,逗得将士们又是起哄又是爆笑,快活极了,可惜,这份快活感染不到这个角落。 吧嗒,殷皎皎的泪落了下来,落在萧元驰刚抬起的手背上,他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她身侧。 “恨我吗?”他道。 “……”殷皎皎忍了忍,没忍住,“恨!” “恨不得我死?” 殷皎皎抬眸:“恨不得你……” 死字卡在喉头,她想说,但不知怎地就是说不出,这人阴晴不定又有雷霆手段,说不得,再拿一套刑部手段对付她,她不是谛戎细作,说不得小命便不保了。 萧元驰抹去她眼角的又一滴泪。 轻叹道:“你可真是妄自菲薄。” “王爷不必夹枪带棒,我所说无一假话,你爱信不信。”她抬手示意那被攥的紧紧的腕子,“我要回驿馆,求王爷准许。” “我送你回去。” “不必,我的油壁车太小,容不下王爷这尊大佛。” 殷皎皎从未如此强硬的拒绝过,她素来好哄,闹脾气时也浑身都是破绽,生怕萧元驰找不到方向,恨不得催着喊着教他来哄。 可现在她不,她是真的拒绝,萧元驰终于看明白,她心里有根刺,这刺并非是顾雪芝而是源于他,一旦触碰,她就会竖起铜墙铁壁恨不能逃得远远的。 莫非她的变化也来自那根刺? “那便不坐油壁车。” 萧元驰一边牵着她一边吹了个响哨,顷刻,一匹高大的青骢马跑到了两人眼前,这马殷皎皎认识,是萧元驰马厩里最得他喜爱的一匹,原是塞外的野马,一次行军时被萧元驰偶遇,亲手驯服,成了战马,它随主人南征北战,不论速度还是耐力亦或敏捷都不比皇家马场饲养的名马差,此番赴任,萧元驰只带了它上路。 殷皎皎也喜欢它,因为它比它的主人有眼光。 一次,顾雪芝去马厩看它,又是送吃送喝又是帮忙洗澡,好好伺候一番下来,她说要骑它跑一圈,萧元驰自是没有异议,扶了她上马,刚坐定,马跑了。 不是正常的跑,而是颠来跳去,仿佛背上驮了个火热的铁球,的那种跑法,被萧元驰驯服三年后,它又化作了野马,折腾的顾雪芝惨叫连连,差一点从马上跌下。 殷皎皎目睹全程差点鼓掌,真是一匹好马啊! 这马的名字也不错。 “何必劳动微风,人家是陪你上阵杀敌的战友,孙夫人都坐不得。”殷皎皎冷冷道,“我不配骑。” 微风大约听懂了,长鸣了一声,也不知是赞同还是抗议。 萧元驰瞧她皱成包子的脸,出奇的有耐心。 “配不配,我说的算!” 他伸臂挽过她的双膝将她抱上了马背。 第六十二章 自生,自灭 先前微风折腾顾雪芝的惨状殷皎皎还历历在目,是以,她一上马背就赶紧揪住缰绳,微风果然躁动起来,咬着缰绳哼哼着,眼瞧着便要腾起前蹄,下一刻,萧元驰也翻上马背。 马登时老实了。 萧元驰从后环过,大掌握住殷皎皎的手,顺便,握住了缰绳,紧接着双腿一夹,微风乖巧的跑了出去。 男人的胸膛贴着她的背,本就僵着身子的殷皎皎恨不能再僵一点,原来还有这个办法,只要和萧元驰同乘一骑,这马便不会闹。 殷皎皎想起上回顾雪芝被微风折腾,萧元驰虽着急但始终没有上马,累的心上人被下了马后病了半月,这么想,她似乎终于有了比顾雪芝更好的待遇,但……那又如何呢? 这不证明萧元驰的感情,这只证明,他是真的深沉老辣,哪怕心上人遭遇危机也绝不当着人前犯错,克制到如此,当真是成大事的人。 微风跑的既快且稳,顷刻间就远离了大营,疾风在耳边呼啸,殷皎皎听到身后人道:“雪芝确实有特许,但不是我给的。” “哦。” 他环她环得紧,胸膛的暖意源源不断透过脊背传递而来,以至于迎面的风都不觉得冷了。 “我也从未怀疑过你是细作。”萧元驰的声音沉沉:“今次你做的不错,反应机敏,很有考量,我替六镇军民谢你帮忙。” 他破天荒的连着说软话,贴着她的耳侧,环着她的肩膀,温声暖语,耐心十足。 可越是如此越令人伤心,这证明他确实怀疑了,哪怕她做的事,谁都能看得明白是全为他好,他首先相信的仍是顾雪芝的挑唆,不惜以最坏的恶意揣测她,这才勉强哄一哄。 殷皎皎鼻头一酸:“王爷不必如此,怀疑不怀疑都是你的自由,我不在意,我是用你的名号狐假虎威才见到了林老爷,或让你名声受损,所以你大可不必领情,若想责罚也随便。” 她从未如此难哄,连珠炮一般的怨言中,那句不在意令萧元驰腾地升起一点烦躁。 他单手纵马,环住她腰的手猛地一收:“不在意?王妃如此明理真令为夫欣慰,你想要责罚,好啊,后日启程,王妃便不要再坐马车了。” 殷皎皎懵然:“那如何赶路?” “我把微风借你。”萧元驰在她耳后磨牙,“你跟车就好。” 骑马赶路不算什么,可只有随从下属才跟车,他们走的是官道,沿途常遇赶路的官员,接下来但凡再遇见一个,不出三日,全大雍就都知道秦王妃惹恼了秦王受了责罚,而被罚跟车的王妃,大雍百年历史里找不出一个,简直是羞辱极了。 再者说,若是骑普通的马跟车,辱就辱了,倒也不伤身。 可骑微风……萧元驰这是预备提前要她的命? 殷皎皎挣动起来:“萧元驰!你干脆再给我一剑得了,何必这么麻烦?” “不认罚?” “不认!”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长鸣,萧元驰勒马急停,微风扬起前蹄,吓得殷皎皎忙攀住萧元驰的臂膀,不想下一刻,这臂膀就将她往下一扔。 在距离燕州城还颇有距离的荒野里,殷皎皎踉跄着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倒在地,萧元驰高坐在马上,冰凉的目光垂下,宛若一尊无情的判官。 “不肯骑马,那便自己走回驿馆。” 言罢,他再次抖起缰绳,微风得令,轻快的跑将起来,顷刻,人和马便都消失在不远处,快的像一阵风。 殷皎皎愕然半晌才反应过来。 黄昏时分,她被萧元驰抛在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之中,自生,自灭。 只因为,她不肯乖乖听哄,破涕为笑。 不知过了多久,殷皎皎才从地上爬了起来,今日在城北大营和燕州城之间往返了两趟,虽说都是坐马车但还有些印象,此地距离城门应当不算太远了。 萧元驰消失的方向多半就是燕州城的方向,她便朝着这个方向一步步走去。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的很长,长长的影子一晃一晃的往前,莫名让殷皎皎想起了为祖母守灵的那几日。 半夜,她独坐灵堂,影子被香案上的烛台照出长长的一条,是彻骨的无助。 是啊,她得意忘形了,忘了萧元驰是说一不二的秦王,也忘了,他们不是可以拌嘴的夫妻,而是你死我活的仇人。 即便做了好事又如何,不领情,照样翻脸,你不是顾雪芝,得不到萧元驰的慈悲。 殷皎皎沉默的走着,身边偶尔有车马行人却也不过看她一眼,无人相助。 关外的日头沉的快,眨眼间天色就黑了大半,殷皎皎走的双腿打颤,城门依然没有踪迹,她停步,前所未有的疲惫。 这么走下去不是办法,马车往返确实不远,双腿走就未必了,若是再晚些,道路上完全没了人烟,说不得便有野兽或者盗匪出没,那可就危险了。 殷皎皎开始打量周遭,期望着拦下一架赶着回城的马车,虽说孤家寡人但钱袋在手,也不是全无准备。 可惜,越是急着想要一辆车架越是一个也看不见,殷皎皎急了,一边走一边踮起脚尖张望,又过了一会儿,大约是仓皇终于被上天听到,在路的尽头,出现了哒哒的马蹄声。 那马蹄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带动着车轱辘碾在石子路上,很快响到近前。 殷皎皎跳起来挥手。 “这边,劳驾!” 昏黄暗沉的天色里隐约能瞧见这是一辆送货的板车,十分简陋,只一匹马和一个驾车的人,这人懒散的坐在车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扬鞭子,听得她的呼喊,那车子放慢了速度。 很快,停到了三步之外。 殷皎皎喜滋滋上前:“请问……” 她突然顿住,再也说不出话来。 驾车之人还算主动,眯起眼睛瞧了瞧,接着笑道:“哎呀,这不是上午买短刀的夫人吗?” 夫人不言语,那人又道:“我是胡大勇啊夫人,林记铁器铺的胡大勇。” 他精神奕奕,在这昏黄的天色里眨着闪亮的双眼,活脱脱一个热情的小伙计。 殷皎皎喉头滚动,勉强扯动嘴角。 “胡……胡公子。” “客气客气,夫人不必称我公子。”胡大勇摆手,“夫人何以在这种时候出城啊,很危险的。” 夫人也知危险,但什么危险都不比面前这个男人危险。 “我……” 胡大勇左右看了看。 “诶,夫人,你的随从丫头呢?” “那个……” 胡大勇一拍大腿:“天哪,你不会遭劫了吧!燕州城外这几年很不太平,先前都督拔了几个寨子,消停了一段时间,可到底还剩三个,那三个可是个顶个凶残,该不会你是遇到他们了吧?” 他说着,跳下车,仔仔细细打量起殷皎皎。 殷皎皎脑后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胡,胡大勇!” “嗯?” “我……”殷皎皎转动眼珠,“我的丫头和随从都在后头,马上就到,我只是觉得城外风景美丽,想一个人静一静,赏赏风景,没有遭劫。” 胡大勇闻言,将视线从她的肩头转回,落在脸上,他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夫人何以……如此怕我?” 第六十三章 怕他,也怕你 夫人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 她蜷起袖中的手,镇定道:“荒郊野外,遇见陌生男子还如此热情,我怕,不是很正常吗?” 胡大勇愣了一下,继而大笑。 “有道理!不过夫人。”他俯身,与她视线平齐,“你如果不需要便罢,如果需要……请务必不要客气,再晚些,未必就能遇见如我这般好心之人了。” 有一瞬间,殷皎皎心动了。 现在的哥舒昭觉确实不知道她的身份,没准真是好心,不若借他的车一用,等回了城再做计较,或许还能用些伎俩拿获一些有关他身份的证据,到时再与萧元驰讲便可…… 殷皎皎袖中的指节握的发白。 “夫人?”胡大勇见她犹豫,又道,“我不知夫人你为何孤身行路,但……我可以对天发誓。” 他竖起指头,收敛笑容,严肃道:“我胡大勇对你绝无半点坏心,现在天已经快要黑透了,这里距离城门尚有不少脚程,越晚这段路就会越凶险,并非在下危言耸听,那凶险真不是你一个年轻女子所能招架。” 他见殷皎皎脸色一变,忙又缓了语气。 “夫人,你若出事,你的夫君定会伤心难过的。” 夫君…… 殷皎皎缓缓抬眸,她这才注意到胡大勇的模样与白日有些不同,虽仍是那套伙计的衣服,但并不平整,像是匆匆更换过的样子,侧脸上也多了一道血痕。 将尽未尽的余晖勉强照亮他的脸,深刻的五官,白皙的面目,大半陷入阴影的脸,落拓中带着几分危险诡异。 她突然想,上了这车又如何,是萧元驰先抛下她,她也不必再顾念善心,或许这是一个机会。 她应该坐他死敌的车马回城,借机摸清他路数,想个办法,借由哥舒昭觉之手杀掉萧元驰。 哥舒昭觉侧过身,将板车上的货物推到一边,道:“这里刚巧可以坐下一个人,夫人。”他伸出手,笑的真诚,“我扶你上来可好?” 殷皎皎蜷了好半晌的手指放松下来,她吸了口气,有了决定,正要开口,一道箭影飞过。 嗖! 羽箭钉入板车的围栏,直射的那木板噼啪一声裂开。 在寂静的荒野里,石破天惊。 那羽箭几乎是贴着哥舒昭觉的鼻尖而过,惊得他急忙后退,随之,凶狠的目光看向前方。 前方是一匹高头大马,马上端坐着一个手持长弓的男子,昼夜交替的时分,日落月还没升,天色最沉,男子的面目模糊不清,只觉他周身满布森然寒气,气势逼人。 “不劳烦公子,这位夫人的夫君自会接她回城。” 男声朗朗如金似玉,听不出喜怒,但有些耳熟。 哥舒昭觉定了定神,朗声道:“您便是这位夫人的夫君吗?” 男人不答。 马往前踏了两步,他的脸稍稍有了轮廓,竟然有些眼熟,哥舒昭觉皱眉,便听他道:“夫人。” 夫人没有作声。 萧元驰居然去而复返,还返在了这么关键的时刻,她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没得到应有的回应不说,他的王妃面对他居然比面对一个陌生男子还要紧张戒备。 萧元驰心底那无名火烧的更厉害了:“夫人,过来。” 说着,他伸出手。 再沉默下去就不妙了,殷皎皎忙道:“夫君,这位是我早些时候在林记铁器铺见过的伙计。” 萧元驰不答只伸着手,意思很明白,少说废话,赶紧过来。 殷皎皎只得三步两步上前先握住了那只手,交握的瞬间,萧元驰使力将她扯上了马背,微风这回没有躁动,似乎习惯了。 “原来真是夫人的夫君。”哥舒昭觉抱拳道,“在下胡大勇,偶遇夫人孤身行路,好心询问并无别的意思。” 殷皎皎也道:“他说的没错,我们是偶遇,交谈了几句寻常话而已。” 萧元驰不看她,只淡淡道:“有劳胡公子,现下我已来接她,你可放心离去了。” 胡大勇点头哈腰作小伙计状,他重新跳上车,鞭子一挥,那匹老马动弹起来。 萧元驰搂着人,目光随着哥舒昭觉的马车而动,擦身的当口,哥舒昭觉忽然抬首,望了过来。 “这位郎君,小的斗胆,有一句劝。” “胡公子请讲。” “不论你因何晚到,将如此年轻貌美的妻房丢在荒野之中都十分不妥,她今日是遇见我,若遇见附近哪家山寨的大当家,恐怕,你下辈子也未必能接到她。”他顿了顿,怜惜的瞥了一眼殷皎皎,“到时再怎么追悔莫及也是无用了。” 殷皎皎垂下眼,便听萧元驰轻笑一声。 “多谢胡公子提点,我既放她一人行路,便知她不会出事。”他也顿了顿,“我也有一句要提醒胡公子。” “您说。” “你是习武之人,功夫不低,腰间短刀刀柄上的宝石亦是不俗,做伙计,屈才了。” 哥舒昭觉浑身一凛,夜色已经完全降下,他们各自都看不清对方面貌,但他已经明白,这人定是个大人物。 “功夫不过强身健体,做伙计学做生意才有长久。”他抱拳道,“谢过郎君指教。” 言罢,他不再逗留。 直至他的车影彻底没入夜色中,殷皎皎才呼出好大一口气。 “为何如此紧张?”萧元驰的声音又沉又郁,“怕他还是怕我?” 殷皎皎重新落入了这个怀抱,心情却与之前大有不同。 “怕他,也怕你。” 环于腰际的手臂一紧,殷皎皎垂眸:“王爷,你觉得方才那人如何?” “不是个简单的伙计。”男人调转马头向着城门方向,“这便是你费尽心思也要告诉我的事?” “嗯。”殷皎皎点头,继而奇道,“我还未与你说你怎么知道?” “你晃悠了大半个时辰,这段时间足够我知道想知道的事情了。” 萧元驰控着马不紧不慢的走着,“不过即便他不简单也未必就有问题,边镇之地奇人异事数不胜数,下回遇见不用那么着急。” 殷皎皎已经不指望他会信,哦了一声就不再言语。 萧元驰为何会来的如此及时,她不清楚,也懒得再思量,左右不过是他没打算真让她死在这里,又或许是她命大,撑到了他玩腻的时候。 命抓在别人手上,生死不过他一念之间,有什么可深究,总不能,他一直跟着她从未走远,只等她遇险便跳出来解救。 殷皎皎自嘲的笑了一声,为自己这个时候还能自作多情感到悲哀。 见她无回音,萧元驰又道:“我不是说你警醒的不对,只是……” “随王爷怎么想,我都听。”殷皎皎缓缓道,“下回再遇见这种事定不坚持也不再擅自做主,以免打扰王爷的正事,令王爷烦恼。” 殷皎皎说的平静,语气里竟无一丝委屈和愤怒。 萧元驰心一沉,道:“方才你说怕他也怕我,怕他什么,又怕我什么?” 第六十四章 不再总看着您了 “怕他是对你不利的大敌,会要你的命。”殷皎皎道,“也怕你……现在就想让我给顾雪芝让位,要我的命。” “你都是哪里来的这么多胡思乱想。” 殷皎皎冷笑了一声:“王爷……方才你把我丢下时有没有想过,若是我没遇见他也没遇见你,不幸先一步遭遇了劫匪就再也见不着你了。” “不会发生那种事。” “为什么?因为我运气好吗?”殷皎皎吸了吸鼻子,“若是出了事,王爷会伤心吗?还是只觉我是自作自受不识好歹,然后转头便去迎娶下一位王妃?” “殷皎皎!” 按理,殷皎皎会反唇相讥怒回他一声萧元驰,但她没有。 她重又低下头:“王爷不爱听我便不说了。” 然后,当真不再发声。 微风悠悠达达的向前,不知马背上的主人握紧了缰绳。 萧元驰定会不高兴,他喷在她颈后的鼻息粗重,揽着她的手臂紧绷,但她不在乎了,失望山呼海啸般淹没了她,叫她想起上辈子那支羽箭射穿胸怀的疼痛,太痛了,痛的想再死一回。 她不打算再离间萧元驰和顾雪芝了,没什么用处,他今日能改了主意,明日便能再改回来,命仍是不保,何苦来哉? 自己的命该由自己做主,还是杀了他一劳永逸。 萧元驰不知这些,他只觉怀中人身子凉得很,大约是吹久了寒风,吹入了骨,一时三刻怎么也暖不回来,他烦闷不已,便将大氅掀起,将她整个人裹了进去。 殷皎皎总算有了反应,她僵住了,片刻后才放松,松也松的不彻底,虚虚的倚靠着,随时准备躲开的样子。 她对胡大勇都不至于如此。 是从何时开始,她和他之间有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墙?和她心里的那根刺有关吗? 难不成,她已经不再钟情于他? 这个念头一瞬闪过,叫他捕捉,令他错愕。 萧元驰从不错愕,所以他忽地一夹马腹,微风登时得令,奋起四蹄,全速奔跑起来。 有了如此骏马,城门自然转瞬就到,刚关闭的城门再次打开迎秦王夫妇入城。 到得驿馆,殷皎皎片刻不耽误的回了房,秋茗和苏正清先于他们返回驿馆,原是喜滋滋迎上,却见两人情形都不大对,他们对视一眼,各自跟了过去。 “王妃,您和王爷……” “不要提他。”殷皎皎疲惫的歪在榻上,将脸埋进臂弯里,“我累了。” “哦……”秋茗抿唇,倒了杯热茶递了过去,“那……王妃,我说自己行不行?” 殷皎皎没言语但也没拒绝,秋茗便自顾自道:“您与王爷走后,我便和苏副将以及亲卫们往回赶,路才走到一半,便遇见了王爷。” 她撇了一眼殷皎皎,继续道:“王爷自己一人骑马而来,和苏副将耳语了两句便走了,苏副将便改换了路线抄小路返回了驿馆,等了许久你们才回来,王妃,你们……是不是又吵架了。” “……” “王妃,方才你们走后,我听一位都督的亲卫说,那个特许是燕州都督给孙夫人的,他是顾将军的旧部,和孙夫人有些关系,还有……我听苏副将说,那日您酒醉,王爷……” 这小姑娘以为她仍在计较特许一事,殷皎皎皱着眉打断:“秋茗,我说了,别跟我提他。” 秋茗应声,终于什么也不说了。 …… 苏正清跟着萧元驰进了房,这房也是为他们准备的房间,只是萧元驰前些天一直和殷皎皎宿在一起,是以空置着充作书房,难得,今日他直奔此地。 “王爷,按照您的吩咐我已经着人去查王妃所说的那家林记铁器铺了。”苏正清道,“胡大勇的身份没什么问题,父母和出身都清楚明白,他出生在凉州城外谛戎的一个村落,父母在他十二岁那年迁居燕州,是本分的生意人,经营一个胡饼店。” 萧元驰疾行的脚步停下,沉声道:“不可能,区区一个胡饼店用不起镶着荡山红玉的短刀,而且殷皎皎的样子很奇怪,那人必定有大问题。” “王妃确实如临大敌的模样,但王妃从未来过边塞,甚少见到这么多胡人,会不会……” “不会。”萧元驰曲指敲击着花梨木长桌,“她对那人的恐惧是怕他杀她,如果只是怀疑身份,她不会怕成那个样子。” 苏正清不明所以,但仍点头道:“好的,哦对了,王爷,县主回来后便卧床不起,说是病了,拢翠来问,可以不可以叫董老去看一看。” 这并不是很难的请求,不想,男人眉头一皱,猛地的一拍桌子:“她那些或真或假的头疼脑热用得着董老?你脑子白长了,这么简单的事情还要问我?” 萧元驰很少发这么大火,哪怕是在战场,数倍于他的敌人兵临城下,苏正清也没见过他如此动怒,他浑身一抖跪了下来:“王爷恕罪,末将……末将当时就拒绝了,但……但到底是县主之事,末将不敢专断。” “她的事你不敢专断,殷皎皎的事你倒是敢!” 苏正清懵然道:“王爷冤枉,王妃的事末将更不敢专断啊!” “叫你送她回去,你倒好,又是帮她劳军又是帮她捉人,苏正清你何时姓殷了?” “王妃不愿回去,末将实在不敢强送,况且王妃的命令便如同您的命令,是您……”苏正清弱弱道,“是您之前交代末将的……” “……” “而且,王妃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帮您,她被县主那般奚落,末将瞧着都委屈,偏王妃转念便放下了只一心想帮您,末将实在不忍拒绝。 “顾雪芝奚落她?” “嗯……” 苏正清遂将白日发生的一切尽数讲出,他察言观色,见萧元驰似是被转移了注意,面上没有那么恼怒了。 “操持完劳军的布置,王妃可高兴了,说此番必定能让您欢喜,末将自是说您做什么王爷都欢喜,王妃却听伤心了,她问末将……”苏正清道,“这么多年,她做的事是否有一件真能令您欢喜,叫您……不再讨厌她。” “你怎么说?” “我说王爷从未讨厌过您。”苏正清回忆道,“大约是末将不懂安慰人,王妃只笑笑就不说话了,王爷,末将总觉得……王妃自那回从匪寨里被救回后……就变了许多,变得……” 他搜干挖肺想不出合适的词。 “变得心机深重。” “啊,对!”苏正清讲完,忙摆手,“不是,不是,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 “……”苏正清忐忑的看了一眼萧元驰,“末将觉得王妃像是想通了什么,不再总看着您了。” 第六十五章 您明明在意王妃 此话一出,苏正清更慌了,他捂住嘴,干脆摇头。 “不对不对,也不是这个意思。” 但萧元驰已经懒得再问,他莫名笑了一声:“如此也好。” “哪里好呢?”苏正清不解,“您明明在意王妃,时时护着王妃,又怎么会希望她不再看着您了呢?差使末将送她回城也不过是担心现在局势紧张,王妃的身份是最好的” “苏正清,你话多了。” 萧元驰语气不善,苏正清抿唇,不再言语。 …… 殷皎皎整晚都睡得不踏实,梦中时不时回到死亡那日,羽箭一遍遍插入胸膛,哥舒昭觉惊诧的脸在她眼前晃了一遍又一遍,大约他也没想到,萧元驰这么狠,连自己明媒正娶的王妃都敢杀。 她睡不踏实便只能早起,抱着双膝坐于窗下。 既然决定再杀一次,这次便不容有失,必得一击即中,让他再不能逃脱,显然,哥舒昭觉是最好的选择。 当年他捉她也是因为战事焦灼,他预料到败局已定,决定死也要带着杀父仇人一起死,这才想要用她逼萧元驰孤身犯陷,可惜,押错了宝。 这一世,他这么早就现身燕州城,若有机会提前斩杀萧元驰定不会手软。 可要如何利用,确是难事,最好还得无碍两国战局,但一个两全之法不是一时半会所能定下。 也罢,不论如何还是要再探一探哥舒昭觉的底才是,她这么想着,转眼天便亮了。 整整一夜,即便萧元驰回了驿馆也没有再踏入这间房,也是,他已经拉下脸说了两句软话了,她居然还不领情,依他的脾气,绝不会再妥协,反正她殷皎皎有的是办法自我安慰,过个三两天,又是郎君长郎君短围着他团团转了,何必费心? 殷皎皎自嘲的一笑,预备叫秋茗梳妆,然后,秋茗便心有灵犀一般出现了。 她乐呵呵报喜:“王妃,王爷说今日午后,我们要从城北大营启程继续前往凉州啦!” “你说什么?” 殷皎皎蹭的站起来,面如土色。 …… 萧元驰已经不在驿馆,天还未亮他便去了城北大营,恨不能起得比鸡早。 “王爷是从那间空房离开的,孙夫人称了一夜的病,他没有去看一眼。”秋茗快速的说完,睨着殷皎皎,见她没有动怒,松了口气,又道,“王妃,我着人又去了一趟林记铁器铺,那里的掌柜说……胡大勇今日因病休息了。” “他倒机灵。” “王妃还是怀疑他吗?” 殷皎皎没多解释,人都跑了,再无用了。 哥舒昭觉离开的原因很简单,应该是察觉了什么不对劲,昨日萧元驰那一箭,在普通人看来只是凶悍,在哥舒昭觉这种对手面前,几乎就等于是自报家门。 毕竟,秦王的箭技满大雍无人能出其右。 而萧元驰也不是傻子,当时没嗅出不妥,不代表以后不会,他虽不重视但也断定他不简单,毕竟没有哪个普通的年轻人面对萧元驰的一箭,还能如此从容。 这么一思量,他当然会跑,恐怕昨夜他回没回城都是个未知数。 到手的机会溜了,殷皎皎一时不知是喜是悲,她木然的攀上马车,再次赶往城北大营。 这日天朗气清,因着昨日劳军,营外的氛围有了明显的改变,殷皎皎倚着窗假寐,偶有闲言飘入耳中,似乎在说谁自罚了军棍。 “没错,就是秦王和都督大人。” “为何啊?” “说什么的都有,有说因昨日有秦王的人擅闯大营,秦王得负责,可都督大人也有失察之责,所以两人就一起自罚了。” “秦王的人?”那人思忖道,“秦王妃?不会吧,王妃只在营外并未进营啊。” “没准是县主。”另一人压低了声音,“我昨儿好像看到了,县主车马进了大营。” “要是县主的话……秦王就不必一起挨打了呀,县主是孙将军的人。” 这些士兵离东都远又常年训练备战,对东都的闲谈了解不深,并不知相比王妃,县主才离王爷更近,是以,两人陷入沉默,片刻后,他们断定,多半是王妃。 “听说是秦王主动提出自罚,啧,王爷也太严苛了,王妃又没真的入营,便是入了,谁会计较嘛。” “所以咱们大雍只一个秦王殿下呢,做大将军的就得这样!以前他做护国大将军横扫北境时,手上三十万大军,各个遵纪守法,对沿途百姓秋毫无犯,那北境三州能回来的那么顺利都是因为秦王的贤名啊!我姑父先前在三州行商,说起秦王淌眼抹泪的,我便知那些传说多半是真的。” 话题渐渐转去了赞美秦王以及哀叹东都贵人们对秦王的不公,话声也随着他们的离去消失。 殷皎皎在马车里坐起身,想了想还是掀帘看了出去。 城北大营与昨日无任何不同,在外头也看不得里头的人挨没挨军棍,她唤来秋茗,着她去打听。 不多时,秋茗回来道:“王爷确是挨了军棍,但内里如何,不清楚,不过王爷马上就出来了,到时您直接问王爷便好了。” 话音未落,营门便开了。 萧元驰和燕州都督有说有笑的走了出来,顾雪芝第一时间迎了上去,殷皎皎则刻意放慢脚步,落在后头,她狠狠打量了一番,萧元驰步履轻快,举手投足全无异处,莫非这军棍打的不实? 到得近前,正听见顾雪芝垂眸道:“封叔叔,今次累你如此,雪芝实在无颜再见你。” 燕州都督朗声笑:“事已经过了便不说了,还好王妃来的及时,用此法代了彼法,不然真用了那个办法,属实是叔叔对不住你。” “封叔叔何以这样讲。”她嘴上说叔叔,眼睛看萧元驰,“王爷,你……肯原谅雪芝吗?” 王爷还没回答,燕州都督先看到了殷皎皎,他忙招呼:“王妃,昨日你们走得早,不曾瞧见营里的热闹,一改这几日的愁云惨淡啊,全赖王妃智计无双。” 殷皎皎行礼谦虚:“都督谬赞,还是都督统兵有方,燕州城上下军民一心,是以,我只出了个主意,便有满城百姓响应。” 燕州都督被夸得开心,笑的更加爽朗,顾雪芝便在爽朗里,冲着殷皎皎行了个相当标准的屈膝礼。 “封叔叔说的是,雪芝也要多谢王妃。” 殷皎皎已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她道:“孙夫人何以这样讲?” 孙夫人头埋得更低,像是真的沮丧:“先时,我入营只知会了封叔叔,并未来得及知会王爷,严格论起来,有违军规,是以,连累了封叔叔和王爷替我受了责罚,若不是王妃及时赶到提议劳军,这罚甚至得当着全体将士的面公开执行,那雪芝便真的无地自容了。” 她抬头,含泪,满脸感激。 “多亏王妃,免了雪芝这一遭难堪。” 第六十六章 本王偏要在意 殷皎皎瞬间就明白过来,外头传言里为她受的军棍大概率是为顾雪芝受的,萧元驰治军甚严,要在军规和情感上找平衡便只有为难自己。 顾雪芝敢来她面前耀武扬威,凭的便是萧元驰的纵容和维护,是不是他给的特许,又如何呢?总归,他都会替她收拾烂摊子。 燕州都督听罢顾雪芝的话,顿觉古怪,可他是粗豪汉子,不知哪里古怪,只觉雪芝这样讲十分的不好,听上去像是王妃费尽心思倒给她做了嫁衣似的。 还好王妃并不在意,她淡淡一笑:“没想到还能顺手帮一把孙夫人也不枉我来回奔波了,孙夫人这谢我收下了。” 孙夫人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时懵住。 昨日她回驿馆后便得知日日宿在一起的那两人,竟是分开了。 她略略一想,便猜出定是因着劳军一事两人发生了争执,争执的原因更好猜,她比所有人都更了解萧元驰,知道萧元驰不会因为殷皎皎使劲浑身解数就心软,只要殷皎皎一日姓殷,身上一日流着殷朝宗的血,她和萧元驰之间就一定有缝隙,稍微一挑,便要崩裂。 昨日大概就是崩裂了。 那么,此时此刻的殷皎皎一定心不平气不和,三两句就能激的她犯出更大的错,至少以前,这样做屡试不爽,令她次次得利,何以……今次不同? “好了。”萧元驰不耐道,“此事告一段落,不必再提。” …… 直至城北大营远去,殷皎皎才收回望着窗外的目光。 萧元驰上了马车后便在她对面坐下,坐的笔直,她不讲话他便也沉默,殷皎皎看窗外,他便看她,看的毫无阻碍坦荡直接,像是赏玩什么瓷瓶。 殷皎皎便在这锋芒里艰难的装作赏风景的模样,直赏到眼睛酸。 最终,还是她先耐不住。 “王爷身子可还难受,要不要让董老过来瞧瞧?” 萧元驰面无表情道:“你在意?” 殷皎皎立即回:“不在意。” “不在意问什么?” 于是又是一阵沉默。 男人仍时不时盯着他,他始终坐得直,背不曾倚靠后头的软垫,偶尔扭动一下肩颈,蹙一下眉,殷皎皎从未见识过打军棍是怎样的情形,可从萧元驰的反应来看,大约和打藤条不是一回事,多半挺疼的。 她心里骂了千百遍活该,怎么不再多打几棍,打吐血才好,余光却不自觉飘过去。 “想问我为什么替顾雪芝受罚?”萧元驰一边仰头一边道,“还是在骂我活该?” 被说中心思,殷皎皎咳了一声:“不用问我能猜出来。” “哦,说说看?” “不过就是燕州都督特许她入营,被别人捉到了,军规在上,你不好放纵,只得以身相替。” “嗯,然后呢?” “然后?”殷皎皎想了想,“然后,你们或许是打算利用这受罚一事做点文章,但正好撞上我请林老爷来劳军,和你们的目的不谋而合,是以,也就不必公开行刑了。” “说对了大半。” “那还有小半是什么?” 萧元驰望着她,似笑非笑:“你在意?” 殷皎皎一噎,心道这人脑子被打坏了吧,怎么突然纠结起她在意不在意了?还是说他绕了一圈就为了绕出这个问句? 她支吾了半晌才道:“我在不在意对王爷而言重要吗?” “重要。” 男人答得很快,几乎没有思考,殷皎皎猛地一怔。 不想,萧元驰睫毛颤动,眼底竟也闪过一丝意外,他别开眼道:“到得凉州,我会让苏正清跟着你,若是想探访你母家旧事,吩咐他就好。” 话题转的极其生硬,但也算遂了殷皎皎的心,她嗯道:“那顾雪芝呢?凉州有孙府,她堂堂孙夫人总不会有家不回,还要挤在都督府吧。” 话一出口,殷皎皎就想咬舌头,这般小气的语句,怎么听都觉得在意的不行。 果然,萧元驰听罢,笑了一声,这笑听在殷皎皎耳里,毫无疑问是在嘲笑她口是心非。 她再也坐不下去,嗖得起身:“王爷你好好休息,我……我去骑马。” 萧元驰奇道:“好端端骑什么马?” “昨日王爷说的要罚我骑马跟车。” “你不是不认?” “我不认你就不罚的话,那昨日为何要突然把我扔下?” 萧元驰眸光一暗,竟是迟疑,殷皎皎遂继续道:“昨日罚了一半,不知你解气没有,若是没有,我这便去自罚也省的王爷再想新法子。” 其实她并无赌气的成分,更多的只是不想跌了颜面,软了心肠。 不想,这落在萧元驰眼里心里却又是另一番面貌,他一把捉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到膝上。 “铁了心气我?” 男人温热的气息拂过她后颈的绒毛,痒感沿着脊背下落,令人坐立难安。 殷皎皎挺直背,真心实意道:“没有。” 萧元驰捏住她的下巴将人转过来,见她面上确实没什么委屈之色,也就是说,她是欢欢喜喜想要离他远远的,哪怕要骑马跟车,丢个大脸。 他磨着牙,磨出一声冷笑:“好啊,王妃想看塞外风景,为夫陪你。” “陪?” 怎么陪? 殷皎皎没有问出口,因为萧元驰已经对着外头道:“正清,停车!” 车马在官道上停了一排,萧元驰拉着殷皎皎下了车径直走向车马的末尾,微风正悠闲甩尾巴,瞧见他们兴奋的哼哼起来。 苏正清和秋茗急急跟上。 “王爷,这是要?” 萧元驰睨了殷皎皎一眼道:“王妃,你说。” 王妃的嘴张张合合,最后小声道:“骑……骑马。” “此去凉州的路风沙颇大,周遭也无特别风景,何以骑马……”苏正清皱眉道,“况且王爷您才刚受了军棍,不宜颠簸,万一伤了内里就不好了。” “如此。”萧元驰挑眉,“王妃,可还要骑?” 她也不是非要骑,可偏偏见不得萧元驰扬眉的神态,好似吃定了她会因为顾忌他的身体状况,而选择放弃。 她果断道:“骑!” 言罢,她翻身上马,一抬下巴。 “王爷,身子要紧,您还是回车中好好休息。” 她又撇了一眼最前头的那辆御赐车驾,顾雪芝已经探出头来张望。 “或者,王爷需要软玉温香,孙夫人也等着了,您不必在意我。” 秋茗和苏正清已经感觉到气氛的微妙之处,他们大气也不敢出,只等着萧元驰反应。 萧元驰慢慢勾起一抹志在必得的笑,从容间,也翻上了马背。 “可惜。”他强行将殷皎皎揽入怀,“本王偏要在意。” 第六十七章 不死不休 车马重新出发,萧元驰纵着马与殷皎皎跑在最前头,从后头瞧,亲密无间。 自殷皎皎在城北大营外露了脸,风向陡然一变,不论是士兵还是有头有脸的大人对于殷皎皎这个王妃都称赞有加,令顾雪芝气闷不已,她倚在软靠上拧着手帕,拢翠安慰道:“也就外头瞧着亲密罢了,县主,我瞧着秋茗的表情,估计啊是在吵架较劲呢。” “她这回确实做的好,竟是将心用在了我想不到的地方,时机又掐的妙,踩着我给自己树起了好形象,今日我见封叔叔的态度,已和先前大不一样,这里天高皇帝远,她那些恶评和过往传不过来,若是继续下去,没准真会让人以为她是个合格的王妃,和七哥鹣鲽情深,到时七哥再想甩脱就难了。” 拢翠不以为然:“县主,您忘了,她姓殷,哪怕她真是个好的,在王爷这里,也只能是个坏的,除非殷相悬崖勒马,但殷相不会,那么殷皎皎不论做什么,就只能有一种结果。” 丫头说的这些顾雪芝都明白,也相信,只是…… 只是萧元驰不是个爱较劲的人,所有让他不舒服的人或事他通常会选择直接解决掉,而殷皎皎是唯一的例外,自打那次从匪寨回来,这个例外更加例外频出,竟隐隐有了翻盘的迹象。 “即便七哥心里头明白,面上却还得应付,我总担心应付久了,他会舍不得扔掉。” “您是担心王爷假戏真做?”拢翠道,“莫担心,县主,便是她的风评真的好了,便是王爷真改了想法,通通无用。” 顾雪芝眼波流传听出了意思。 拢翠捂嘴低声道:“那边已经确认,只等您一声令下便可行动,殷皎皎猖狂不了太久了。” “好。”顾雪芝赞赏道,“此番若能成,我也不白忍这么久了。” …… 殷皎皎缩在萧元驰的大氅里只探出一颗脑袋故作悠闲,可惜越往凉州越靠西边,满目苍凉一望无际,实在赏不出趣味,偏后头坐着瘟神,她不想认输只得硬赏,目不转睛盯着遥远的某一点。 “没想到,皎皎如此喜欢这里的风景?” “这里比东都开阔也比我少时的老家爽利,看久了颇畅快。” “记得你少时是随你祖母去老家庄子上住了几年,哪里来着?” “青城,靠近江南地界,殷家的祖宅在那边,那里水网纵横到处都是荷塘,雨打芭蕉这种东都的风雅事在那里很寻常,并不稀奇。” 忆起往昔,殷皎皎开了话匣,“我在那里一直长到七岁才回殷家,在那里,除了祖母无人管我,庄子上许多小孩子,玩起来身边总是呼啦啦一大帮伙伴,夏日我们比赛谁摘莲子最甜,秋日便抢着吃最脆爽的藕,我最爱吃藕夹,一吃便停不下来,祖母怕我肚子痛,便叮嘱嬷嬷,一次只做一点点,不想越发让我馋起来。” 萧元驰听到此处,道:“你馋的紧又没办法指使嬷嬷做,便想法子去庄户家里狐假虎威,让人家做,你再买来吃。” 殷皎皎诧异极了。 “你你你,你怎么知道?这个秘密连我祖母都不知道。” “依你的心性,想要的费尽手段也要得到,多半会如此,很难猜吗?”他笑了一声,“长得小鼻子小眼,哪哪都圆,居然是个执拗性子。” 殷皎皎呸道:“要按王爷这个说法,执拗的人岂不是要长得板板正正像根老树桩子才行啦?” “怪话。”萧元驰摇头,“哪里就如此非此即彼了,只是相由心生确有些道理,你见的人多了自然就懂了。” “哼,王爷见多识广,怎么还是没瞧出我来呢?” 她笑盈盈转头,差点撞上男人的鼻尖,萧元驰拢她拢的紧,他们靠的太近,一不小心便要重蹈先前的覆辙,她又慌忙偏转头避开。 那一瞬的笑意盈腮,灿若桃李,却只在萧元驰眼前晃了一晃便消失了。 他没看够,捧住她的后脑,迫她侧回来,沉声道:“你是意外。” 男人眼里漾着波光,炫目灼人,殷皎皎只觉心头一跳,突突的发热,她只得垂下眼。 “我知王爷的意思,明知你不喜欢还非要往你眼前凑,现如今更是占着你妻房的名分不肯走,实在叫你烦忧。”她冷声,“但没办法,事已至此,我也更改不得,王爷忍忍吧。” 萧元驰看着那片红唇开合,不由佩服殷皎皎实在出息,总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勾起他最大的火气。 他怒极反笑:“若有机会改,你要改吗?” 殷皎皎心下一凛,大脑飞速运转,这是什么意思?要和离?可皇帝赐婚的夫妻在大雍史上就没有和离成功的例子,他要做第一人吗?还是说,预备娶平妻,征求她的意见? 总不会……是要和她打个商量,叫她死的更有价值吧。 殷皎皎蹙着眉思忖,鼻子都皱起,萧元驰看在眼里,嘴角那抹笑益发森然。 “说话。” “额……”殷皎皎斟酌着道,“王爷要怎么个改法?” 萧元驰笑出声:“你希望怎么个改法?” 殷皎皎吞了吞口水,瞥了一眼萧元驰,男人笑的潇洒,眉间俱是和善,端的是一个好好聊天的姿态。 若是真能打个商量,大家好聚好散…… 不行!他想得美! 死生大仇说算就算吗?那她重生过来是做菩萨吗? 思及此,殷皎皎弯起眉眼,忽地攥住萧元驰的手,腻声道:“王爷,你既知我是执拗之人便不该这样问。”她勾起一个暧昧的弧度,“我与王爷,不死不休,可好?” 萧元驰片刻没有犹豫,俯身在她唇角,似是说话,似是轻啜:“好,你说的,不死不休。” 等下,他接受的这么愉快吗? 殷皎皎还未反应,便被萧元驰摆正了脑袋,她不得不再次目视前方。 男人愉悦极了,声线直往上飘:“这样走着太慢,景也赏得不爽快,不如我带王妃赏些爽快的。” “爽快的?” 殷皎皎话音刚落,萧元驰便一甩马鞭,顷刻,骏马飞奔起来。 呼啸的风迎面袭来,微风撒开四蹄一路向前,直如风驰电掣,殷皎皎会骑马,只是作为闺阁贵女,骑的机会不多,且都是训练有素的良马,不会跑太快不会尥蹶子,场地也局限,不像战马,广阔天地,冲锋起来吓人的紧。 殷皎皎紧紧抓住萧元驰横在她腰间的手臂,颤声道:“王……王爷……太快了。” 王爷兴致勃勃全没听见,她只得回眸,预备再吼一嗓子,入目却是一双明亮的眸子,以及一张意气至极的脸,恍如他们的初见。 那日,他骑着高头大马身披明光甲胄,在三月飞花的东都街头,迎着日光,好似天上地下尽在他的扬眉间。 她突然想,这或许才是他最真实的模样吧。 殷皎皎默默转回头,在这疾驰里渐渐得了趣味,如萧元驰所说,这是飞一般似的爽快,堵在心口的郁闷和纠结都被甩在后头,直奔无尽。 第六十八章 一声官人 他们就这样一路快马疾驰,天还未黑,便到了驿馆。 停下的当口,殷皎皎颇觉恍然,萧元驰率先下马,见她摸着微风的鬃毛一脸的依依不舍,笑道:“先时那般嫌弃它,现在倒是舍不得了。” “我才没有嫌弃它!”殷皎皎爱怜的摸着微风,“没想到,它听话起来这么厉害,真真飒沓如流星,是匹好马。” “官道平坦,跑的快且稳,许多好马都做得到,这不算什么,你若要看它的真本事,还得上战场。” 萧元驰说着抬手要接,殷皎皎也本能的要扶,可那慢了一步的自尊终于到了位,快马疾驰时没办法,不得不倚靠他,如今马停了,何必再和他有牵扯? 殷皎皎遂拂开道:“不必,我自己也可以。” 萧元驰闻言耸了耸肩:“好,你自己来。” 马凳已经摆下,微风也站的很定,只消翻身下马便可,奈何,问题就出在了下马上。 快马骑得时候是畅快,但若不常骑,身子很难受得住,坐在上头时不觉得,下来时,腰以下无处不酸软,她的脚尖刚触到马凳,整个人便往下扑,殷皎皎只来得及叫一声救命,便扑进了萧元驰的怀里。 软若无骨似的,扑的深入扑的扭捏,只差娇喘一声官人。 男人噙着一抹嘲讽的笑将她抱起,眉梢眼角俱是玩味。 “欲拒还迎的乐趣,皎皎算是掌握了。” 殷皎皎将头一扭,好半晌憋出一句:“王爷莫要血口喷人,只是好久不骑不适应罢了。” 萧元驰轻呵了一声,抬步便往驿馆走。 这座驿馆不比燕州的驿馆,是单独设在官道旁边,附近只有一个小村落,但却是距离凉州最近,也是大雍西北境内最后一座驿馆,因而,来往办事的住客比之燕州翻了一倍有余,萧元驰很快便被认出,开始频频有人与他拱手示意,萧元驰抱着人,没法拱手,便颔首以回。 那些与他招呼的人或是直接或是偷偷的往殷皎皎身上打量,探究的视线令人尴尬不已。 殷皎皎扭动起来:“王爷,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萧元驰双臂收的更用力:“消停点!若有个万一,再扑到别的男子身上,传去东都,你那可怜的口碑就真不剩什么了。” 殷皎皎一僵,便听耳后又一人拱手:“哎呀秦王殿下,您这就到凉州了,也太快了,诶,这是?” 那人扫了两眼,笑道:“王爷王妃感情真好。” 殷皎皎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她只切实的感觉到萧元驰心情很好,莫名的好,与先时,他突然发怒将她抛在荒野时一般,莫名。 上辈子没觉得这家伙如此阴晴不定呀。 因只有他们两人先一步到了地方,车马行李都在后头,萧元驰便不急于进房,而是一边与招呼的官员寒暄,一边顺势进了客堂。 临近晚饭时分,客堂坐的很满,殷皎皎颠了一下午,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边镇驿馆的风味偏胡风,大块肉大坛酒就着厚厚的白面饼子,很是豪爽。 他们寻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点菜上菜的功夫便听了满满一耳朵的风言风语。 “听说秦王殿下明日就到凉州了,凉州知州这几天紧张的跟什么似的,又是查抄又是封禁,啧,临时抱佛脚啊。” “不然如何,秦王的威名谁不知道,说是得罪了圣上遭了贬,可哪不贬偏往凉州贬,不就是觉得去年与谛戎的几场大战里凉州躲懒了嘛。” 说话之人喝了些小酒,有些肆意,他的同伴比他清醒,忙道:“话不能这样讲,凉州知州虽然不干事但也没犯大错,便是秦王来了又能如何?再者说,打仗嘛总有胜败,秦王不也败过吗,凉州又不是最拖后腿的那个。” “哎,我也不觉得秦王来了就能如何,他先前战功都在北边不在西边,自古强龙不压地头蛇,西北六镇尤以凉州最靠近谛戎,这里头的复杂之处……”那人抿了一口酒,“已经不是顾景清在的时候了。” 顾景清正是顾雪芝的父亲顾大将军。 二十多年前,他的军队便驻扎在此,如今六大边镇的防御构建,起初,也是他的构想,他后来参与了几分殷皎皎不知,她只知顾景清还活着时西北六镇固若金汤,谛戎那时被正当壮年的老单于率领,颇强横,却也屡屡在他手下吃瘪,不得已才挥师去了北边滋事。 他是萧元驰之前名副其实的大雍战神,如此人物,怪道死后多年,余荫仍能庇护后人。 “才吃了几口就不吃了,这烤羊腿不是你要的?” 殷皎皎回过神,见萧元驰执着酒杯悠哉的喝着,便道:“王爷,凉州的情况真那么复杂吗?” “边镇没有一个不复杂,敌对的两国,贸易的诸国,累累血债加上累累的血脉牵扯,哪一面都没办法简单,便说燕州城,你瞧见的那个伙计,他简单吗?” 提起哥舒昭觉,殷皎皎的弦又绷了起来,她道:“王爷,我今早又着人去了一趟那铁器铺,胡大勇称病没有上工。” “我知道。” “哦。”殷皎皎点头,继而又道,“你是知道我派人去了,还是知道他没有上工?” 萧元驰抿了一口酒,望住她:“都知道。” 他眼底叵测,不可捉摸,殷皎皎喉头一紧,心道,还好只是去探了探那铁器铺没做别的,出了东都,她所有的手段办法都打了折扣,这便是个明晃晃的警告,接下来若要筹谋,必得小心不被萧元驰发现才是。 “我没有在怀疑你。”萧元驰饮尽了一杯,随口道,“只是那胡大勇有大问题,我也要找他。” 殷皎皎嗯了一声,忽而一愣。 “你在与我解释?” 萧元驰倒酒的手一顿,差点洒出两滴。 他抬眸,讥诮道:“皎皎喜欢这样想,那便这样想好了。” 这不是在解释又是什么呢?殷皎皎想不明白他何以否认,但她也懒得再与他计较,她只担心凉州的形势若太过复杂,加之今后种种事端,要杀萧元驰恐怕会比想象中的还要费功夫。 她瞪了一眼:“王爷说不是便不是吧,左右,我不是解语花,素来猜不中你的心思。” 言罢她埋头吃起羊肉,像是又不高兴了,萧元驰却愈发的心情好,好到他自己都觉得莫名,眼见殷皎皎吃了肉又要拿酒,他将手一摁,摁住那酒壶。 “忘记董老说什么了吗?” 几乎是同时,门外砰的一声。 客堂的门被猛地的推开,一个戴着斗笠围巾敷面的男子带着冷风走了进来,这是西北行商常见的打扮,驿馆的客堂敞开门做生意,平日不止接待官员也有往来商贾,是以,算不得什么特别。 众人瞧了一眼便又各自说笑了。 独萧元驰没有,他眉头皱起,沉声道:“在这里等着,苏正清来之前,不要踏出驿馆半步。” “那你呢?” 萧元驰没有回答,他起身走向那名男子。 第六十九章 我与王妃的缘分深着呢 还未走近,那男子便已觉察,他没有落座,而是抱臂等着,在殷皎皎的角度,只看到两人讲了三两句话,看上去还算友好,不想,下一刻,萧元驰猛地伸手直扑那男子的面门,像是要摘他的围巾,男子自是不肯,脚尖点地便连退了数步,显然,是个练家子。 他们一交手,客堂所有客人都跳了起来纷纷闪避,殷皎皎本就在角落不需要再躲,便死盯着战局,思量着这男子身手不错,竟能在萧元驰手上过上几招不落下风,比罗香那个刺客像样多了。 若是他的话,定能在萧元驰分神的时刻一击即中吧,那么……有什么办法能让萧元驰分神呢? 再叫一嗓子? 可惜,萧元驰没给殷皎皎这个机会,他先是在骚动里扫了一眼这个角落,接着,一脚将那男子踹出了门。 这架便打了出去。 待得殷皎皎挤开围观的众人出得客堂时,外头已经空无一人。 萧元驰和那个男子都不见了。 热闹不见,人群一哄而散,独留殷皎皎倚着大门发愣,怪不得萧元驰要她不要乱跑,原来是他要和别的男人跑。 她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寻到了些打斗的痕迹,但没有血迹,想来在离开前无人受伤,她摸着下巴,隐隐忆起方才交手时萧元驰就不是为了杀伤对方而出招,他更想要对方暴露真容,莫非,是他的熟人? 月已初升,院中点起一串串灯笼,殷皎皎站在灯笼下等了一会儿,没等来苏正清也没等回萧元驰,她只能回到客堂,羊肉已经凉了,客堂的掌柜知她身份,殷勤的又换了一份热的上来。 殷皎皎叹了口气道:“罢了,先吃饱再说其他。” 她拿起筷子夹了两块肉,又要去拿酒,不料,这酒又没拿起来。 “夫人,你一个女子孤身在外,不该喝酒。” 哥舒昭觉一手按住酒壶,笑眯眯坐在了她的对面,原本萧元驰的位置上。 “很危险的。” 他道。 殷皎皎双目圆睁,诧异极了。 “你,你怎么在这?” 哥舒昭觉取了一个新杯子,拿起酒壶倒满一杯,他动作不疾不徐,很是从容的胡说八道:“那夜我回去后夜观天象,北斗向南,是重逢的预兆,是以,我来了。” “……” 殷皎皎警惕的瞪着他,手则悄然摸上了腰间的短刀。 哥舒昭觉抿了一口酒:“啧,好普通的烧刀子,秦王殿下是被贬官又不是被抄家,怎地连好酒都喝不起了。” 殷皎皎猛地起身。 “胡大勇,你想怎样?” 哥舒昭觉缓缓抬眸:“王妃真觉得我叫胡大勇?” 这类似真似假的试探模样,殷皎皎在萧元驰身上见得多了,一眼便能看透,她握紧刀柄,强迫自己镇定。 “我觉不觉得不重要,你叫什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位公子,若你是谛戎的探子,那么直接杀到秦王眼前不是个好法子,若你不是,我劝你早些离去,省得惹人误会,自身难保。” 哥舒昭觉默了片刻,道:“这把短刀好不好用?” “我还没用过。”殷皎皎顿了顿,“也不想用在你身上。” 哥舒昭觉忽而笑出声:“王妃,你区区弱女一名,如何用到我身上?” 殷皎皎咬住打颤的牙齿,依旧镇定。 “这间驿馆是大雍官驿,驻有大雍兵将,便是他们通通拦不下你,万不得已,我也可以命相拼,胡公子,匹夫之怒尚可血溅五步,弱女之怒怎么说也能见见血。”她屏住气,“我若出了事,秦王必不罢休,谛戎如今局势,真的是大打出手的好时机吗?” 哥舒昭觉的笑凝在嘴边,片刻后,他又大笑起来:“王妃还真拿自己当回事,好一个秦王必不罢休。” 他斜眼望住她,加上这回,短短两日他们见了三次,每一次,这个秦王妃都能叫他有新的感悟,她和传闻中差别很大,唯一不大的是,果真是个俏丽的小姑娘,合该刁蛮些。 “便是在这关外之地我也知晓,秦王只是奉命娶王妃并不爱重王妃,他心中另有他人。”哥舒昭觉眨眨眼,“王妃我说的没错吧。” 殷皎皎吸了口气,心道,真是梦回前世,上辈子这尊阎王爷也讲过类似的话,那时的她自是梗着脖子奋力反驳,拒不承认,得来了这厮好一番嘲笑。 这戳人心窝子的能力,哥舒昭觉还真是哪一辈子都没落下。 殷皎皎冷哼道:“你若是觉得没错还来找我作甚,绑了秦王的心上人秦王自是没了办法,正好任你拿捏呀。” 闻言,哥舒昭觉竟真的严肃起来,他思忖道:“说的是啊,那么秦王的心上人在何处,王妃不若给我指个道儿?” 殷皎皎眯起眼。 “你在开玩笑?” “不开玩笑,认真的。”哥舒昭觉正色道,“王妃,要不要再发个誓?” 殷皎皎半晌无言,哥舒昭觉便也耐心等着,周遭食客进进出出,偶尔有人看过来,却因两人都是寻常,无人在意。 “王妃不忍心?” “官道就那么几条,你自己不会打听吗?” 哥舒昭觉摇头:“打听不出,我官职不高人脉也不广,只能听谣传,得不到真消息,王妃,要说吗?” 未来的谛戎小单于可真谦虚啊,殷皎皎很想如此嘲讽,但她知道不行,上辈子,她与这人交集不多,主要是做人质被他这个绑匪囚禁威胁,没有太深刻的感觉,这一世几次三番,她只觉这人实在深浅难料。 不过,她可是和萧元驰周旋的人,倒也扛得住。 殷皎皎忽地一笑,笑的甜美。 “说便说嘛,你若有胆量,只消再等上一等,秦王心上人的车驾就会到达驿馆,随你处置。” “哦?” 殷皎皎干脆坐了下来,握拳道:“加油!绑完了我替你告诉秦王,绝对不会让你白绑!” 一直老神在在的哥舒昭觉终于有了一瞬的怔忪。 “王妃,你们大雍人最好虚礼,这种事便是心里想,嘴上也不好讲出来吧。” “胡公子那么爱听坊间闲谈,没听过有关我的故事吗?”殷皎皎微笑:“那些故事里的我嚣张跋扈,粗豪蛮横,可不是你心里以为的大雍人。” 哥舒昭觉愣了片刻,片刻后,他拍手笑道:“确实特别,比你夫君有意思多了。” 笑完,他起身。 殷皎皎忙道:“你要走?” “再不走……就要被你的激将法留在这里等着秦王殿下抓活的了,还是先跑为敬。” “……胡公子这话说的,好像你方才没有在设计激将我似的。” 哥舒昭觉嘴角略一挑起:“那就算我们打个平局,下次再战。” “下次?” “我与王妃的缘分深着呢,说不得还有下下次。” 言罢,他转身要走,刚抬步,又转回来。 “能遇见王妃这般妙人,我很欢喜,所以,送你一个小礼物。” “……” 殷皎皎警惕的盯着他,便见他幽幽道:“方才与秦王殿下大打出手的男子,与秦王的心上人有很大关系,王妃不若好好探探。” 第七十章 记挂的男人可真多 哥舒昭觉走后没多久,车马到了,殷皎皎旁敲侧击向苏正清打听那名男子但没有结果。 “不清楚,或是王爷的旧识吧。” 殷皎皎没有压声,询问苏正清时也暗暗说与一旁的顾雪芝听,但孙夫人只垂眸看汤匙,斯斯文文的喝粥,没有半分异动。 “罢了,我也是方才听人说那人应当做过官。” “做官?”苏正清摸着下巴,眉尾一动,“这样讲,末将就更不清楚了,对了,王妃,是何人与你说的,或者把他找来,细细问一问?” 苏正清明显已经清楚只是他装糊涂,殷皎皎余光扫向顾雪芝,淡定的孙夫人只在做过官三个字被讲出时,稍稍眯了眼。 殷皎皎心里有了计较,便道:“找不来了,他是胡大勇。” “胡大勇?”苏正清惊道,“他竟来了凉州?” “是不是要去凉州不好说,但……苏副将,此人神出鬼没,出身定是不凡,他是冲着王爷而去的,必得小心防范才是。” 顾雪芝终于放下汤匙,转眸而来。 “可从王妃的话语里,我只觉得这位胡大勇是冲着你来的,不然王爷与人争斗时,他为何不下黑手,反等王爷离开才坐于你的桌前,与你相谈。”她顿了顿,“你们甚至聊起了与王爷相争的敌人是何身份,这可不像是与陌生人能谈论的话题。” 顾雪芝看住殷皎皎,单纯极了。 “王妃,你们当真不是旧识吗?” 殷皎皎挑眉:“若说与谛戎人有旧,恐怕孙夫人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毕竟,您夫君的府邸就在凉州,说不得出嫁的半年里,你已有了三两个胡人朋友。” 顾雪芝眼里闪过厉色:“王妃真爱说笑。” 两人对视,各不相让。 殷皎皎确定哥舒昭觉所言不虚,他对她说那人是顾雪芝相熟之人,一个高傲的县主能相熟的必然不是普通人,若是男子多半有点官衔在身,是以,她便夹带了点猜测试探于她,不想真有了反应。 但即便那人真和顾雪芝有关系,又与她何干? 哥舒昭觉为何会说是礼物? 正思忖间,顾雪芝忽地一喜,朗声道:“王爷,你回来了。” 彼时,他们都在驿馆里一处独门小院中,萧元驰头顶着月光跨入院门,满身满脸俱是寒意,顾雪芝小步上前,还未上前便被这寒意冻住,停了下来。 “王爷你没事吧?”她道,“是遇见了难缠的敌人吗?” 萧元驰斜眸看她:“确实有些难缠。” “能令你都觉得难缠……”顾雪芝奇道,“莫非是什么缔戎大将?” “……” 萧元驰默了片刻,忽地道:“殷皎皎,发什么呆,过来!” 殷皎皎不在发呆,严格来讲,她在观察。 萧元驰的侧脸在月光下显露出一道明显的血痕,殷皎皎离得远不太确定那痕迹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 但顾雪芝离得近不该不清楚,按说她第一反应应该是关心这道伤口,可她没有,显然,她没有注意到萧元驰脸上的痕迹,她走神了。 她益发好奇那个蒙面男子到底是谁了。 萧元驰喊的突然,她愣了一下忙跑了上来。 “王爷。” 她看着他,一副您老有何贵干的懵然模样,萧元驰冷声道:“你是王妃她是王妃?” 殷皎皎不解,遂斟酌道:“应该是我。” “应该是你?” 萧元驰呵了一声像是被气饱了,他抬腿便往房里走,谁人都不知他这气来自何处,只能跟在后头。 殷皎皎跟的最紧:“王爷,你受伤了,那人身手如此了得,莫非也是军中人?” 萧元驰迈过门槛,闻声顿住。 “你倒很关心他。” 那自然要关心的,说不得就是敌人的软肋,她可得好好探探,但面上,殷皎皎故作无辜:“他伤了你,不该关心吗?” 萧元驰回过身,不冷不热道:“和你友好交谈的胡大勇要不要也关心一下?” 殷皎皎一惊,忙道:“王爷你知道啦?胡大勇确实也很需要关心,听王爷的意思,莫非你出去打了一架连他的真实身份也搞清了?他是谁呀?” “呵。” 萧元驰下颌绷紧,“我的王妃心里记挂的男人可真多。” 殷皎皎更懵了,还好秋茗听懂了,她忙道:“王妃,王爷受伤了得上药才是,要不要请董老来看看?” 萧元驰斥道:“看什么看,一点小伤。” 殷皎皎总算被点醒,是了,萧元驰受伤了,虽是小伤,但说不得兵刃上淬了毒什么的,没准已深入肺腑,药石罔医,她眼睛一亮,急切的拉住萧元驰。 “王爷快让我瞧瞧,都怪孙夫人,好端端问什么蒙面男子,让我也转了心思,你的伤最重要!” 她说着踮起脚尖要瞧那道血痕,胸口一摇一晃,都是殷切着急的模样,萧元驰看在眼里,说不得什么滋味,本要抽出的手到底慢了一步,便叫殷皎皎抱得更紧。 秋茗见王妃上道,喜滋滋去拿药。 王妃细细瞧那伤口,浅浅的一道,沁出些血点子,伤口处倒是锋利,但呈鲜红色,不像有毒的样子,若是再晚一点大约,要自愈了。 她不由失望。 “还好,确实……是小伤。” 殷皎皎凑的太近,萧元驰瞧不见她的神色,只觉她松了一口气似的,想来,是担心的。 “都说了不用看。”他捉住她乱摸的手,缓了语气,“胡大勇都与你说了些什么?他可有动手脚?” “王爷,便是小伤也要上药才是。” 回答的却是顾雪芝,她捧了药粉,细声细气:“王爷,方才雪芝不是不关心你的伤势,只是言语间着急了,担心你气坏了身子。” 听意思难不成萧元驰生气是因为顾雪芝没有第一时间关心他? 果然,萧元驰额角抽了抽,面上浮出一抹似真似假的局促。 啧,还以为是因为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原是这个,萧元驰这种不懂风情的家伙,大约,也只为顾雪芝起这种小心思。 殷皎皎心里呸了一声,益发觉得这个怀抱肮脏,她奋力挣开。 “孙夫人说的是啊,王爷,还是要上药的。”殷皎皎退后,拦下了同样捧上药粉的秋茗,“胡大勇所述等王爷你上了药休息好了,再说不迟,皎皎不打扰了。” 言罢,扭身便走,便是秋茗一个劲的劝,她也懒得停步。 先时心里总有期望,压不住一般往外冒,总叫她做出不切实际的举动,现下不会了,压不住也要强压。 不论能不能杀死他,至少现在,萧元驰这个泥潭她不要再深陷了。 第七十一章 不得穿今日之衫裙 当夜,萧元驰没有回房,他宿在哪里她不想知道,当强迫自己完全不去想之后,这一夜睡得出奇的好,一个梦也没有做。 原来,也没那么难。 翌日车马一早出发,她一上车便见萧元驰已然坐在里头看信,听得她坐定,他头都没有抬。 “王妃可休息好了?” 殷皎皎休息的很好,嘴角含笑:“挺好的。” 萧元驰等了等,没等到她反问一句王爷呢,他掀眼皮眺了一眼,殷皎皎今日换了身桃红色的衫裙,簪了支时新的桃花钗,双鬓鼓鼓,双眸亮亮,衬着她一张圆脸出水芙蓉般清甜,翘首以盼什么似的。 可凉州并非江南,没有山水亦无美食,远离东都,时时遭遇兵乱,她连寻常乐子都难找,盼什么呢? 萧元驰将信笺搁在一边道:“既然挺好,那便说说胡大勇吧。” 殷皎皎神清气爽的好心情咯噔一下跌了下来。 “也没什么可说,你追着那人离去后,他突然就出现了,然后……”殷皎皎想了想,发现哥舒昭觉十分奸诈,他们对话的内容毫无信息量不说,复述出来还有些古怪。 “然后什么?”萧元驰紧追不放,“你们闲聊的样子不止一人见到,但所有人都对我说,你们聊得很开心,是什么能让你与一个谛戎探子聊的如此开心?” 总不好说聊如何绑你的心上人,殷皎皎抿唇道:“还能聊什么,虚与委蛇罢了,他和我招呼,还尝了你要的酒,说你没钱了竟喝那么难喝的烧刀子,又试探我是否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哦对了,他已经认出你是秦王了。” “恐怕那晚就已经认出,他应当是跟着我们一并来到此驿馆。” “我也这样想。”殷皎皎道,“可我不明白,他如此见缝插针的出现又不真做什么,难道不会打草惊蛇,叫我们警惕吗?” “可见他很自信啊,多半姓哥舒。” 殷皎皎怔道:“你怎么知道?” “打交道多了,哥舒家的人祖传自信,那老单于便是因自负才中了我两箭,这位胡大勇显然也继承了这份自负。”萧元驰曲指敲了敲几案,“皎皎看起来并不惊讶,难不成一早猜出?” “没有,我很惊讶!”殷皎皎忙道,“我不比王爷,如何猜得出。” 萧元驰睨了她一会儿,幽幽道:“你有时颇有些小聪明,便是猜出也没什么,不必否认。” 殷皎皎警铃大作,头摇成了拨浪鼓。 “真没猜出来。” 萧元驰嗯了一声,没再多问,他道:“继续吧。” “继续就没什么了,左不过就是试探一番,笑我不得你欢心,我亦恐吓他,说你即刻就要回来莫要胡来。”殷皎皎顿了顿,“哦对了,他走前说了句很奇怪的话。” “什么话?” “他说……你追着走的男人和孙夫人很有关系。”殷皎皎抬眸,“王爷,是真的吗?” 目光交错间,萧元驰抬眉,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真假不论,你们交情不错,聊的颇深。” “这算深?” 萧元驰深深看了她一眼,道:“殷皎皎,到得凉州,苏正清和一队亲卫随你差使,我不管你要如何打发时间,唯有一条,不得犯险,不得去寻顾雪芝的晦气,不得……” “还不得什么?” 萧元驰勾勾手指:“过来。” 虽有疑虑,但马车之中属他最大,殷皎皎不情不愿的靠了过去,刚坐下,萧元驰便捏住了她的下巴尖,轻轻一提。 “不得扮未出嫁的小姑娘私会外男,不得夜不归宿,不得违反医嘱,不得……。”他垂眸,掩住眼底波澜,“不得穿今日之衫裙。” 这哪是一条,这分明是很多条,还是莫名其妙的很多条,殷皎皎听懵了,下一刻,唇尖便被啜了一下。 萧元驰极罕见的蜻蜓点水,点完,他道:“听清楚了。” “清楚。” “若是做不到……” 殷皎皎竖起耳朵,萧元驰恶声恶气:“我便绑了你,走哪带哪,令你牵马执鞭,端茶送水,做个随军丫头。” 王妃变成随军丫头,丢脸倒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要与他日日相对,那还怎么谋划,如何成事? 殷皎皎立马正色,竖起三根手指做发誓状:“王爷放心,我必做到!” 王爷牙关紧了紧,猛地将她抛开,再不搭理。 午后时分,他们抵达凉州。 凉州一众官员早得了信,迎接的队伍从城门外一路铺进城里,为首的乃是凉州知州沈如松,一个五十出头的国字脸男人,虽两鬓风霜但星眉剑目,看得出年轻时定是个美男子。 殷朝宗的门生大都才华和容貌并存,并非殷朝宗刻意如此遴选,而是要往上走,不论男女,拥有姣好的容貌总是最便利的,殷朝宗做过多年科考主官,尊他一句老师,成百上千,殷皎皎少时见过一些,沈如松在这些人里,论样貌是出类拔萃的。 殷皎皎想起离开东都时殷如玉的建议,想来,此人在能力上应该也是让殷朝宗放心的,何以……会在驿馆里传出那样的言论呢? 她心下疑惑,遂放了心思在他身上,不多时便知,这沈大人确实既能让殷朝宗放心,又能背上那样的风评,他就像个泥鳅一般滑不留手,说话从来只有半句,能不说死便不说死,开口便是夸,端的是一个谁都不得罪。 接风宴也料理的没有毛病,凉州最大的酒楼,一水的地方特色,不名贵但有意头,席间更是极尽谄媚,天上地下的好词往她和萧元驰身上招呼,连伉俪情深恩爱非常都用上了。 殷皎皎瞧着萧元驰偶尔皱起的眉头,心知他听不惯,并非只听不惯那些夸他们的瞎话,更多的是不惯这群人的做派。 前世,她到凉州比这一世晚的多,抵达后,萧元驰做都督已经有些时日,听说他一到任便大刀阔斧,及至她到时,凉州官场上下生生空了一半,那时,她不知他用了何种手段,只知此番整治给后头一系列事情埋下了祸根,叫他吃了大亏。 酒足饭饱,沈大人笑眯眯询问道:“王爷,军粮一事,燕州和其他五镇都有什么说法?” “第一批节省些几镇匀一匀,不日,第二批便会补上。” “有王爷在凉州坐镇,我等果然安心便是了。”沈大人微笑着招呼着另几位大人,“王爷这是瑶光酿,乃大月氏的国酒,便是在凉州这边境之地也难得见,今日沾了王爷的光,新到了一批,整整六坛,王爷,可否赏光,品尝一二?” 萧元驰执起杯盏,十分赏光:“诸位大人盛情,我又有如此好运,自是该品,只是这第一杯……”他望向沈大人下首第二席道,“我该先敬佟大人。” 佟大人受宠若惊。 “哎呀,王爷抬爱,这怎么使得。” “使得,若无佟大人私下与谛戎小王爷哥舒昭觉勾连,哪有如今军粮难筹的窘境。” 此话一出,举众皆惊。 第七十二章 枕边人才是你最大的敌人 佟大人手一抖,酒杯掉在桌子上,浸染了绸缎织就的鲜红桌布。 他勉强咧嘴:“王爷莫要与下官说笑才是。” 席间官员你看看我,我瞧瞧你,诧异之中,有人劝道:“王爷是不是听了什么闲言碎语?佟大人为官多年,押送粮草的活儿更做了十余年,从无错漏,在吏部也是挂了号的能吏,多半误会了吧。” “是啊,这回押送军粮本也是佟大人负责,谁料想,被那岑大人顶了缺,岑大人是殷相的学生,这两年在太子殿下那里又得脸,下来做番政绩自是无人敢拦。”知州沈大人观察着萧元驰的神色,“粮草遭劫一事,细究起来有许多原因,佟大人也是无奈呀。” 席间纷纷附和,不解和规劝的目光潮水般涌来。 萧元驰扫了一眼,再次看向佟大人:“你的风评如此之好,确实不能轻易冤枉了你。” 佟大人忙拱手道:“风评都是身外物,没做过的事再怎么污蔑下官也没有做过,下官寒窗苦读,科考入仕,为的就是为民请命,今次,下官斗胆一问,王爷如此说可有真凭实据。” 萧元驰敛了眼皮,缓慢的喝酒,没有立刻答话。 这姿态看着像是没有,那些帮佟大人讲话的人对视一眼,各自心里有计较,脊背也挺直了不少。 佟大人抬眉:“若无真凭实据,王爷便是想拿我来给您这新官上任,添柴加火吗?” 萧元驰仰头将杯中残酒饮尽,慢悠悠道:“真凭实据……王妃!” 王妃正屏息凝神看戏,被他忽地的一唤,忙道:“在!” 她应得是又脆又响,好似他帐下小兵。 萧元驰嘴角动了动道:“佟大人要真凭实据,你怎么看?” 这是什么鬼问题? 他新官上任给人下马威和她有什么关系? 殷皎皎扫视周遭,萧元驰这么一问,把所有的关注都问到了她身上,大家比她更诧异。 “咳,王爷……”她看向萧元驰,正巧他也回眸看她,又是那般叵测难料的神色,她没得来了气,道,“我乃后宅之人,看的东西或与诸位不同,信口乱讲恐有不妥。” “无妨,讲就是了。” 这厮是铁了心要刁难她,罢了,接招就是。 殷皎皎浮出一抹无辜的笑:“佟大人,王爷手上的真凭实据是什么我也不清楚,但……你得先解释解释你身上的真凭实据。” “我?”佟大人慌忙看了看自己,不解道,“王妃在说什么笑话?” “真不是说笑,您瞧。”她小心伸出一根葱玉手指,指向佟大人腰上系的革带,“大人的革带是上等牛皮制作,上头的金饰雕工精湛颇有风格,若没瞧错,应是梅山关家的出品,在东都,只一枚便价值千金。” 佟大人哼了一声:“此乃吾岳父所赠,他是梅山人,有些关家制作的金饰有何奇怪?” “哦?”殷皎皎没料到似得惊道,“这确实可以解释,梅山人百年来都追捧关家老号,家家有收藏。” 有官员见状嘲笑道:“王妃,佟大人大小也是个官,见王爷如此重要的场合,穿戴贵重有何出奇,您不会要说这就是真凭实据吧。” 他一笑,跟着好几个官员也笑了。 萧元驰没笑,他淡定的喝酒,沈大人也没笑,相反,他拧眉。 “大人莫急,关家的金饰你有来路,那么那个玉带钩呢?” 殷皎皎缓缓道,“我们后宅女子别的或许不懂,此类金玉的品类来路可是门清,您这玉带钩看质地看光泽看纹路,应是回鹘至宝格拉河红玉,回鹘还在时,此红玉除却进贡外便很少流落外邦,每一枚几乎都有迹可循,直到二十多年前回鹘被谛戎灭国。红玉的产地格拉河被谛戎占领,红玉就此成了谛戎至宝,他们王室自己都不够用,又和大雍不睦,不会上供,以至于,现今,此等宝贝是有市无价,几乎在大雍绝迹。” 殷皎皎话说的慢,一字一字往外蹦,讲的还是东都官话,在座无人听不懂,渐渐的都变了脸色。 “佟大人。”殷皎皎托腮,“你一个凉州清官,大雍能吏,可否告诉我,这么大一块玉带钩在哪里买的,本王妃也想买一块,给王爷雕个……”她勉强把墓碑两个字吞下,“雕个平安牌。” 佟大人原本淡定的脸已然风云突变,他踉跄着退了一步。 颤抖的手指着殷皎皎:“你血口喷人,这并非回鹘红玉!这是……赝品!” “赝品?”殷皎皎一拍掌,“好办,格拉河红玉要验真伪非常容易,此玉最大的特性便是嗜血,一度因为这个特性被回鹘当做邪物,佟大人不若将这玉带钩取下放进随便一碗鲜血里,浸上片刻,若是那碗血血色渐淡,便是真品,若是毫无反应,便是赝品,你若肯验,我便再无问题啦。” 佟大人胡乱的转动着眼珠,周遭原本支持他的官员们纷纷缩了头,唯有一两个小声道:“好好的接风宴,不好见血吧。” “无妨。”沉默多时的萧元驰站了起来,峥的一声抽出腰间横刀,雪亮的刀光里,刀尖点在了佟大人的肩头,“佟大人,放点血不会死,要不要本王来帮你。” 佟大人急促的喘息,半晌,一屁股跌坐在座位上。 萧元驰还刀入鞘。 “来人,带下去!” 话音一落,四面八方传来齐齐一声喝:“得令!” 几乎是瞬间,偌大一层八角宴客厅便被不知从哪里钻出的兵士们团团围住。 苏正清迈步进堂,向来喜笑颜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一挥手便又是几个兵士冲上,直接将佟大人从座位上架了起来。 他脚步虚浮走不了路,架着他的士兵只能半拖半扶,看着是大势已去了。 殷皎皎没料到萧元驰如此雷厉风行,直接在宴席上拿人,而依凭仅仅是她的一点猜测,殷皎皎生平说过许多话,但一句话便让一个边镇高官下狱,却是第一回。 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妙,不禁起身,小声道:“王爷,这样……没问题吗?” 萧元驰漠然看着被拖走的佟大人,冷声道:“你是不信我,还是不信你自己?” 一句话便将殷皎皎堵了个实在。 “萧元驰!我不服!” 在即将被拖出门的时刻,佟大人骤然挣扎起来,他失神的双眼突然有了力量,全是怨愤。 “谛戎春狩在即,你动我便是动凉州的根基!他日若谛戎真的来犯,你以为就凭你一个光杆都督就能抵御吗?” 萧元驰冷冷一笑:“这就不劳佟大人操心了。” “我不操心,我只想说。” 佟大人血红的眼一转,狞笑道,“真正令粮草遭劫的人姓岑,数月前还在东都做侍郎,他是你岳丈殷相最小的学生,太子殿下青眼的才俊,更是你的王妃殷皎皎的母家堂兄,萧元驰,你抓我们这些虾兵蟹将有何用,说不准你的枕边人才是你最大的敌人,到时,你腹背受敌还釜底抽薪,必会引火自焚!” 第七十三章 命悬一线 殷皎皎怔然。 军粮遭劫是两辈子都发生过的事,但上一辈子她知道时已经过去好些时日,她从未在意过这些细节,没想到,押送军粮的人竟是姓岑。 岑家除却她母亲这个主家还有些旁系,但树倒猢狲散,连祖母都说不知到底散去了何处,万没想到,兜兜转转居然也去了殷家,可父亲从未告知她还有堂兄在他手下做事,虽然他不是个慈爱的父亲,但也不至于如此疏漏寻常亲戚的走动。 殷皎皎怔怔然看着佟大人被苏正清一个手刀打晕拖了出去。 期间,席间一片死寂。 萧元驰回过身,殷皎皎忙看向他,那番话没对他造成什么影响,他冲着沈如松道:“辜负了沈大人的心意,今日这席面所有开销秦王府包了,望沈大人谅解,只是军粮遭劫是大事,我既得了消息便不好耽搁,早早处理了,对凉州也是好事,对吗?” 沈如松吞了下口水,奋力点头:“对对。”他搓着手起身,“多亏王爷王妃机警,不然还被那老小子蒙在鼓里呢,下官就说啊,岑大人既是相爷的学生,那不该如此不成事,原是有这般曲折,还好王爷公正,抓住了幕后真凶,免了相爷多少是非口舌。” 萧元驰对着这和事佬的姿态没有丝毫反应,他只道:“事实是什么就是什么,和是谁的学生谁的门生无关,沈大人,你也是饱读诗书之人,该明白吧。” 显然,萧元驰并不满意沈如松话里话外把他和殷朝宗联系在一起,沈如松会意,也不恼,仍是笑眯眯:“明白明白。” 宴席上捉了个客人,继续吃喝下去也没意思,众人纷纷告退,萧元驰率先离开。 殷皎皎跟在他后头,出得酒楼,马车直奔都督府,萧元驰倚着座塌闭目养神,殷皎皎瞥了好几眼,欲言又止。 “想问我为何拿你出头?” “嗯。” “你觉得呢?” “我想不出。”殷皎皎垂眸,其实,她有些猜想,只是不好讲出。 军粮遭劫前后的时日里,她听了无数说法,渐渐拼凑出了一些画面,这些画面里,牵扯的势力有很多,而相国和太子是其中主要的一股,萧元驰大约是觉得与其自己出头,不若把她这个相府嫡女推出来,自己人搅和自己人,将一池污水搅的更浑,方可乱中取胜。 她是绝好的利刃,绝佳的挡箭牌。 萧元驰颇有耐心:“好好想。” 殷皎皎绕着帕子:“你以前都不叫我碰这些事,如今倒是有兴致,难不成……是培养我做你的谋士?” “是个好想法,妻房做谋士,最是安全。”萧元驰不紧不慢道,“除非你如佟大人所说是你爹放在我身边最深的棋子。” 果然,她就知道,随便一句外人的挑拨就能叫萧元驰怀疑她。 殷皎皎下巴一抬:“你若担心,把我送回东都便是。” 萧元驰见她动气,缓缓睁眼,波澜不惊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三句话就想跑,若别人真的怀疑你,这般作为只会让别人的疑心更深。” “王爷若起了疑心,旁人做什么有用吗?” “有用。” 萧元驰毫不迟疑,“殷皎皎,世事自有天道不以你的想法为转移,这一路以来,你该明白,此后,再没有任性的余地。” “任性?”殷皎皎冷声道,“方才你莫名其妙拉我出来,说白了就是因为我殷家女的身份在凉州这个乱局里更好施为,我依你配合你,任那姓佟的污蔑也没有二话,萧元驰,我究竟哪里任性?” “……” “你和我爹不睦归根结底在于你觉得是我爹做了手脚让我嫁入王府,你大可以和他继续斗下去,不必拿我撒气。” “你这么想?” “我还能如何想,王爷可以教我。” 王爷没有回答,殷皎皎也没有继续发作,两人偏过头各看一边,沉默着回了都督府。 佟大人伏法,萧元驰还得审,接下来的时间全部耽搁在前院,殷皎皎忙不迭回了后院,顾雪芝抵达凉州后没有多做纠缠就去了孙府,是萧元驰亲自护送而去,是以,府内偌大后宅只得她一个。 夜半,她坐于廊下赏月,说是赏月实则是安抚后怕的心。 方才马车上的胡搅蛮缠是她装的,用来掩盖心惊。 事到如今,她终于想明白了萧元驰这一路以来的古怪,不论是他还是借由顾雪芝的口说给她听,他们都在告诉他一件事,她姓殷,是殷朝宗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女儿,萧元驰大约一直认定,她会被赐婚嫁入王府背后是殷家出了力,是殷家在两边押宝。 而现在,殷家显然已经决定重注哪一支,放弃哪一支,重注太子,放弃萧元驰,也同样放弃她,殷皎皎是弃子,但在萧元驰眼里却是一个相当危险的所在,要么除去,要么防范。 原来那致命的一箭背后,还有这种内情,倒也是,萧元驰不是会被儿女私情操控的男人,杀她大概还有一份不得不杀的原因在,除却让位顾雪芝,应当还有一分原因是夺嫡。 是以,他试探,他忽冷忽热,他突然不再如上辈子那般将她摈除在正事之外,而是拉着扯着,将她参与进来。 譬如,今晚的接风宴原不该有女眷陪同,但萧元驰送完顾雪芝就直接带她去了酒楼。 他在敦促她犯错。 一旦犯错,他便有了充足理由除掉她。 这才是他突然改了主意带她来凉州的原因吧,怪不得殷如玉会破天荒跑来与她说那样多的话,字里行间不都是在提醒,萧元驰不可靠,他会在凉州用你殷家女的身份做文章,设法害你。 想到这里,殷皎皎呼出好大一口气,心口一抽一抽的,生疼生疼,两世人,她从未用这般恶意揣测过萧元驰,她总有希望,所以总是失望,总是掉坑。 现在,真的这样揣测,便发现,一切好像都清晰了。 “王妃,外头冷,不若……哎呀。”秋茗道,“您怎么哭啦。” 殷皎皎这才发现眼角有泪,已然掉了一阵,脸颊湿了一片。 “无事,有点想家。” 她抹掉眼泪。 不日,萧元驰便会有一场泼天祸事,上辈子她没赶上,这辈子不能错过了。 “秋茗,白石关……离凉州远吗?” 秋茗想了想道:“不远,城北三十里左右吧,还没西郊大营远呢,不过那里地势险恶又是久战之地,很是危险。” 自是危险的,若没记错,萧元驰会在那里,命悬一线。 第七十四章 不怕她背叛您吗 萧元驰从牢房出来时已是午夜时分。 苏正清道:“王爷,王妃回去后,独坐廊下整一个时辰,瞧着很是伤感。” 萧元驰脚步一顿,片刻后,又继续往前。 “这种小事就不必讲了。” “哦。”苏正清点头,“您让我在凉州跟着王妃,若有情况及时上报,末将还以为这也算情况呢。” “你要是有你哥一半脑子也不会如今还是个副将。” 骤然被戳了心中痛处,苏正清垂下头:“可王爷,末将总觉得,王妃多半又误解您了,明明前些天,你们挺好的,” 萧元驰唇角微抿:“她终究姓殷,若是看不透倒不如这样来得好。” 苏正清不明白哪里好,好意全被曲解,难道不委屈?若是他,急都要急死了。 “若按那姓佟的所说,谛戎在凉州的经营已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且他们已经开始行动,不日定有大动作,王爷,您还要把王妃推远,这不是……” “腹背受敌?” 苏正清点了点头。 “您不怕她背叛您吗?她可是相爷的女儿。”他顿了顿,“我娘说……女子若是伤透了心,当初有多喜欢以后就会有多恨,王妃本就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若一时想不开误入歧途,那可如何是好?” 萧元驰沉默许久,直走到后宅院落才放缓了步伐,定了神,他才发现竟是不知不觉走到了殷皎皎的小跨院。 都督府不比王府,这个小跨院是真的小,房前只一方小花圃并两棵龙柏,青砖土瓦连梁上的漆画都简陋,在月色里,这院落显得格外寥落,不过殷皎皎不嫌弃,兀一踏入,她转了两圈,便筹划着在树下扎一只秋千了。 这姑娘真心笑时腮边会挤出隐约的小梨涡,比花圃里的春花明艳。 殷皎皎其实颇机灵,算得上是个能装会演,但先前在马车上,她演过头了,生气只是为了掩盖真实的想法,而那真实的想法是什么…… 萧元驰抬眸望月。 “误入歧途,我倒是真想看看她要入哪个歧途。” …… 接风宴闹了一鼻子灰,沈如松没回府而是调转方向去了知州府衙门,衙门里先他一步候着的还有好些人,各个神情紧张,只等沈如松拿个主意。 “大人,来者不善啊。” “素闻秦王铁面无情,我等也有准备,谁能料想他如此不按牌理出牌,这必定是要给我等下马威啊,大人,你得拿个主意,这万一他胡乱行事毁了西北六镇的安宁,可如何是好啊。” “就是,不是说圣上厌弃他了嘛,合该谨言慎行才是,何以变本加厉了?” 沈如松听得沉了脸。 “好了。”他道,“多大点事儿,不就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嘛,往年哪个有点心气儿的新官不是这个做派,至多,这个新官姓萧,权利更大些,但说白了都一样。” “哪里一样啊!”又失了耐心的同僚道,“沈大人,秦王摆明了要把凉州翻个底朝天,今日瞧着,王爷和王妃配合默契,莫非,殷相那边又改了主意?” 此言一出,众人更骚动起来。 “真说不准,这太子妃是侄女秦王妃才是亲闺女,相爷就算看不上这个亲闺女但到底血脉相连,说不得……面上向着太子,里头托着秦王呢。” 话音未落便是一片响应,沈如松再也停不下来,猛的一拍桌案。 声响惊得所有人都噤了声。 “听听你们说的是什么话!你们大都受过相爷的照拂或者提拔,即便没有随相爷做事也该了解相爷的苦心。”沈如松厉声道,“相爷是帮亲不帮理的人吗?” 见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纷纷低下了头,沈如松才缓了语气。 “秦王一向冷待秦王妃,说白了便是避讳着殷家,如今突然抬了她上来,不过是凉州局势,秦王不好轻易插手,便让殷家女打头阵,搅乱池水,自己躲在后头坐收渔利罢了。”他叹道,“你们都是为官多年之人,居然看不透?还自乱阵脚,预备让秦王看个痛快?” “沈大人所言……甚是!” 有人赞同,便有更多人一起赞同,紧张的气氛终于松弛下来。 “那如今佟大人已经被抓了,这秦王下一步要如何走,沈大人有头绪吗?” “秦王既然把王妃推出来做靶子,会不会,是他也不想把事情做绝?说不得拿佟大人耍耍威风痛快了,便不再深究了?” “对对,有理。”有人问道,“沈大人,你觉得呢?” 沈如松背着手踱步,闻言,皱起眉头,好一会儿才道:“未必,秦王做事一向跳脱诡谲,偏大雍四十万大军有三十万都认他,便是圣上轻易也动不得,不过……” 他捻着胡子,慢慢笑起:“不过,此种境况,殿下那边早有意料,便是秦王当真不依不饶也有办法应对,他用王妃下这第一步,我们为何不能用王妃反将他一步?” 众人大喜。 “有沈大人这话,我们就安心了。” …… 六日后。 “王妃,这便是曾经的岑家大宅。”秋茗指着凉州城南一处废弃的宅院道,“岑家祖宅在苍州,岑老爷因时常带着夫人去巡视各地的铺子,为了方便,六镇之中都置办了宅邸,以凉州这处最大,夫人住的最久。” “三年算久?” “除却祖宅,这里算是夫人住过最久的了,及至她举家嫁进东都前,她都在这里居住。” 殷皎皎看向这扇已然破败的大门以及上头漆都脱了的牌匾,道:“她变卖了几乎所有边镇的产业,除了这一处,是吗?” “是。” 这边秋茗应声,那边苏正清便和两个亲卫将大门推开,吱呀声刺耳难听,腐朽气自门内扑面而来。 秋茗挡在前头挥开浮灰。 “听说这里自夫人离去后再无人住过。” 尘封二十余年的老宅果真满目荒草萋萋,殷皎皎勉强在前院绕了一圈,见这里虽然荒凉,但或是因宅子用料上乘或是因有人照看,倒没她以为的那么破败,梁柱甚至没有太明显的开裂痕迹,廊前的落叶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多。 苏正清也发现了,他道:“王妃,此地在不久前应该还有人照看。” “一般来说,即便举家迁走也会留个老仆照看,以备日后返乡之用,秋茗,这里没有老仆之类的吗?” 秋茗摇头:“说是头一两年还有人在这里见过一个脸颊上有刺青的老妇人,后来就再没人瞧见了,应该是早些年有,这些年就不好说了。” 殷皎皎想了想道:“苏副将,劳烦带人将这里好好搜一遍,任何角落都不要放过,若有怪异,马上告知于我。” 苏正清得令,带着人散了开来。 待他走远,秋茗才凑上来低声道:“王妃,凉州确有一鬼市,说是那里头什么生意都能做,只是……可靠与否没得保证,其实你若是要查孙仲游之事,苏副将不是更方便?” “鬼市不可靠,苏正清是王爷的人也未必可靠。”殷皎皎道,“我疑心当年白石关一战孙仲游战死之事有内情,先悄悄查一查,省得惊动王爷叫他误会。” 秋茗了然,点头道:“好,我今晚便去鬼市。” “不。”殷皎皎四下看了看,确认无人,“你现在就走,若是晚上出府,都督府上下无数眼睛都知道你的行踪,那还叫什么悄悄查。” 秋茗叹服,听命离去,殷皎皎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才转过身,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第二次弑夫,她必会做足准备,力求一击即中。 “王妃!” 她刚想罢,便有亲卫从侧边的月洞门里疾步而来。 “何事?” 那亲卫迟疑了瞬间道:“西边花园一口井里发现了……死尸。” 第七十五章 你如今还姓殷吗? 井旁,死尸已被捞出,亲卫围了一圈,苏正清严肃道:“王妃,瞧着是个青年男子,至多三十岁上下,估摸着是习武之人,应当是被人击中后脑而死。” 废旧宅邸若是无人看管便很容易被乱七八糟的人私占,里头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殷皎皎只得道:“先报官吧。” 说话间便有亲卫被派了出去,还未回来,就又有人道:“王妃,下头还有东西。” 西苑花园如今凋敝荒凉,这一声唤不知惊起了哪里的乌鸦,嘎嘎的从枝头飞了出去,闹出好大声响,吓了殷皎皎一跳。 “什么东西?” “一具白骨。” 白骨很快也被捞了上来,殷皎皎到底还是推开了亲卫走上前去,大约是死的太久,骨头上已无残渣,白森森的缠着水草,便是不验尸,殷皎皎也看得出,这人断了腿又破了头,死的相当惨。 苏正清蹲下身研究了一会儿道:“王妃,此人应当是个老妇人,中过毒挨过打,到底是哪一种让她死亡,不好说,但生前应当很是受了一阵折磨。” “老妇人?”殷皎皎一怔,“该不会是看守此地的老妇人吧!” “回王妃,多半如此,您瞧,我们还捞上来了这个。” 亲卫递来一枚玉牌,年代久远又在水下沁了许久,这玉牌上的绑绳下头的穗子通通没了,只剩两个小小的孔洞,玉牌上的雕文也被泡的浅淡。 “缠在这具白骨的指骨上,想来应是这位老妇人死前拿着的玩意儿。” 殷皎皎将那玉牌反复翻看,莫名觉得眼熟,正待她细看,便听外头人声传来。 “王妃,知州大人来了。” 苏正清奇道:“废宅老院发现尸体这种事在边镇并不罕见,居然需要知州大人亲自登门吗?” 他无意的诧异令殷皎皎心下一紧,她忙道:“待会儿只说尸体,莫说玉牌,明白了吗?” 众人不明白,但纷纷点头称是。 还未待她再交代,沈如松便已快步迈入花园,与上回不同,今次,他一身官服,神情严肃,很有官威。 “王妃。”他先行向殷皎皎拱手,“尸体在何处?” 殷皎皎便抬手一指,顺便将事情略略讲出,沈如松一边招呼着衙役行动,一边听她讲,末了,他道:“如此,恐怕是这宅子年久进了贼人斗殴所致,至于那具白骨,也得带回衙门细查。” “劳烦知州大人。”殷皎皎道,“此事发生在我母家的老宅,日后若有调查结果,劳烦知会我一声。” 沈如松闻言便笑。 “这是自然。” 衙门的人既来了,殷皎皎便也不好再留,来到凉州已有五六日,萧元驰自那日捉了佟大人后便忙得不可开交,日日不是牢房便是大营,这倒让她得了闲,细细观察了凉州上下的局势,心里隐隐有了猜测,知道沈如松并非一个官场老油条那么简单,手底下定是有一批人跟随。 那日,萧元驰拉她出来现眼,已经令她得罪了这些人,上辈子,他们的反扑便颇厉害,这辈子,大概会捎带上她。 殷皎皎示意苏正清离开,不料,刚走到月洞门时便被堵住了路。 看门的衙役两刀交叉并不放行。 她心下一沉,便听身后,沈如松道:“王妃,循例,您得跟下官回衙门一趟。” 殷皎皎转回身道:“我所知道的都已经说了,沈大人若要细问,在这里不行吗?” 沈如松一阵衣袖,摆出官威。 “王妃恕罪,只是凉州衙门有凉州衙门的职责,这里是命案现场当然不行。” 苏正清眉头一皱,一步上前挡住。 “沈大人,你这规矩依的是大雍律例里的哪一条?” “与案件有关之人在案件未破之前都有义务配合衙门的传召与问话,苏大人是军中人,可能不清楚,州县办案皆是如此,或许不在大雍律例上写着但在坊间,上至贵人下至走卒都得如此。”沈如松悠悠道,“王妃要破例吗?” 话到这个份上,沈如松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必得将她请进衙门,殷皎皎定了定,笑道:“沈大人何必如此说,不就是去一趟衙门嘛,我去就是了,总归,大人也不会屈打成招。” 出得岑家旧宅,殷皎皎才发现外头竟是聚了不少百姓,说来也怪,这旧宅占地颇大前后几条巷子围着,因此这几条巷子常年没有人住,自然也就没有人烟,不曾想,一出事,人便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 马车在众人的围观里一路行至知州衙门,沈如松态度强硬但礼仪周到,下一步下车迎殷皎皎。 两人一路行至后堂,沈如松见苏正清寸步不离,便道:“苏副将,你瞧,这里是衙门的后堂正屋,前后都有衙役把守,你家王妃不会有事,不若你稍等等,本官问两句话便把王妃送出。” 苏正清不言语只看殷皎皎的示下。 殷皎皎笑道:“无妨,沈大人乃一洲父母官,只是秉公办事罢了。” 两人遂迈步进堂,里头倒是敞亮,几案上早摆了热茶并两盘点心,准备充分。 殷皎皎微微一笑道:“此间再无旁人,沈大人有话可以直说了。” 沈如松摆了个请的姿势,殷皎皎也不客气,就势坐下,捧起那热茶抿了一口。 “是好茶。” “素闻王妃在闺阁之中便爱碧螺春,恰好,本官府上有些相爷赠与的新茶,便想着给王妃尝尝鲜。” 殷皎皎长睫低垂:“先前来时,堂姐与我说沈大人是父亲的门生,叫我来了凉州之后若有麻烦或可倚靠,如今看来所言非虚啊。” “惭愧,也算不得门生,只是先时下官科考及第,二甲第三名,那年的考官便是相爷,虽名次不高,初时的官职也微末,承蒙相爷不弃才小有所成,这份恩情,下官没齿难忘。” 殷皎皎放下茶盏,笑道:“沈大人谦虚了,这里没有外人,有话,直说便可。” 沈大人上下打量,殷皎皎大约不记得,但他记得,这是他第二回见她。 上回见时,她还是未出阁的殷家长女,席间,殷相和继夫人谈笑,她妹妹殷三姑娘撒娇,还有客人不断的赞和,但都与这个嫡长女无关,她只安静的坐在末席,不吵不闹,非常懂事。 那时,她才十三岁,不料想后头居然会为了萧元驰做出那等荒唐事,是以,便是全天下都觉得殷皎皎是痴迷发昏了,沈如松不觉得,此女非池中物,不该眼皮子这样浅,必定有原因。 “王妃是爽快人,那本官也不藏着掖着,请王妃来是有些肺腑之言要告知。”沈如松放下茶盏,“大姑娘,你如今还姓殷吗?” 第七十六章 不过就是一个萧元驰 殷皎皎一愣,没想到这人还真是实在,有话也太直说了。 “我不明白沈大人的意思。” “大姑娘明白的,大姑娘只是装糊涂。”沈如松笑了一声,“初到凉州那晚,大姑娘是被迫配合王爷捉拿佟大人的吧。” “……” “不回答没关系,不论是不是被迫,下官只希望大姑娘明白,此事,并不是王爷开始重视你信任你的表现,相反,这意味着,他要彻底抛弃您了。” 殷皎皎骤然睁大双眸。 “沈大人,慎言。” “大姑娘,下官不称您王妃而称您为大姑娘,便是因为下官觉得您还姓殷,还是相爷嫡亲的女儿,下官实在不忍看你落入火坑,最终落得个令人唏嘘的结局。”沈如松面带同情,“正所谓一步错步步错,大姑娘嫁入王府一年,对此应该深有体会才是。” “……” “王爷与县主青梅竹马,被一道圣旨拆散,这份怨恨应当悉数洒在了大姑娘您身上,但撒气又有什么用,唯有奋力挽回彻底改变才是正途,王爷是我大雍足智多谋的战神,自是懂得,所以,他会筹谋,会等待,会对你忽冷忽热。” 若说先时那些惊讶还是装的,现在的惊讶已经带了两份真,殷皎皎不由叹服,这个外头传言只懂和稀泥的知州内里居然如此敏锐。 她急忙显露了几分慌张:“那,那又如何?木已成舟,他不认也得认,左右我做一天王妃便一天不会让县主进府,有本事县主便等着好了。” “哈哈哈哈。”沈如松大笑起来,“大姑娘到底年纪小,想法单纯,总把人想的太好,尤其是王爷,他绰号可是神屠,百姓心里连神都敢弑杀的人,对大姑娘你为何要讲情面。” 他忽然沉声:“只消寻个由头让你死在凉州,王妃的位置自然就空出来了,县主便不用再等了嘛。” 殷皎皎蹭的站起来,颤声道:“不会的!” “为何不会?”沈如松紧盯着她,“王爷已经开始动手了呀,大姑娘,你可知那佟大人背后牵涉多少人和事,不单是大雍的,还有谛戎的,是,佟大人确实和谛戎有牵扯,但他有分寸,其实不影响大局,只是生意上的牵涉而已,边镇之地,许多官员都如此,他并不稀奇,王爷多年在边关征战,此等事如何不知?” “你的意思是……” “意思是……他小题大做,看起来是为了肃清官场整顿军务,实际上,是为了抛你入局,成为众矢之的。” 殷皎皎懵然瘫坐下去。 “我从没想过……他会如此……” “哎。”沈如松长叹一声,“大姑娘深闺贵女家教森严,想不到外头这些险恶太正常了,太子妃会特意嘱咐您来找我,也是担心您着了道还什么都不知道啊。” 殷皎皎的长睫上挂上了泪珠。 “那,那我该如何是好?” 沈如松心知火候到了,他皱着眉似乎很是纠结。 “大人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你是堂姐和父亲信赖之人。”殷皎皎真诚道,“我自是同样。” “王妃如此说,下官便安心了。”沈如松缓步走至殷皎皎身前,低声道,“您想要的不过就是一个萧元驰,跟他是不是王爷,手上有多少雄兵都没关系,你只要他的人,对吗?” “王妃,一只鸟不听话,对主人恩将仇报,该当如何?” “如何?” “剪除他的翅膀将他投入牢笼,再不能高飞亦不能反抗只能指望你活,不就好了嘛。” 沈如松到底是科考出来的人才,思维敏捷,言语优美,颇有条理的讲出计划,字里行间十分鼓动人心,殷皎皎想,若非她已经重生好一段时间,大约立刻就要被他鼓动了。 当然,她仍扮做触动:“这样真的可行吗?王爷那般强横之人哪里是能任我摆布的?” 沈如松微微一笑。 “相爷早就替你想过,王妃,您若是愿意只需配合就好,其他的自有下官帮你谋划。” “这谋划……我父亲也知晓?”她诧异,“我还以为他并不在意我。” “怎么可能。”沈如松转过身望着门上雕着的如意合和纹,“为人父母者,便是嘴上不说,心里永远记挂着子女。” 身后人陷入沉默,沈如松耐心等了半晌,半晌后,他转过身。 殷皎皎似在拭泪。 “王妃,事到如今,你若不狠下心便是危局啊!” 殷皎皎轻呼了几口气,正要开口,外头响起苏正清的声音。 “沈大人,我们王爷着末将问您一声您的问询何时结束?” 他声音洪亮有穿透力,充满不耐的威胁。 沈如松眉头一皱,喃喃道:“王爷……难不成……秦王回城了?” “不可能,他今日一早便去了西郊大营,练兵持续三日,今日是第二日,现下正是午后,太阳还未落,正是操练的时候,怎可能回城?” 殷皎皎所说沈如松也明白,但……他朗声答道:“苏副将稍等等,马上就结束了。” 外头没有回答,像是安静下来。 “王爷警醒,这般与王妃相谈都要精心布置才可。”沈如松摇头道,“王妃,我们再想如此商谈,机会不多了。” 这是在催促她快些下定决心,殷皎皎缓缓起身,道:“沈大人,你确定明晚他就会出征?现下可是一点敌军的风声都没有,他为何会出征,还要取道白石关?” 沈如松想了想道:“下官在凉州多年,有些事,外来人说不准,东都也说不准,但下官,说得准。” “王妃。”他说着,又迈了一步,望定她的眼道,“一个毫无威力的秦王,即便想要娶妹妹做继室也娶不得了,他会彻底属于你,而秦王府也会尽归你的掌控,这不是最好的结果吗?你只要点个头。” 殷皎皎抿唇,下定了决心。 “我……” 噔! 是羽箭的箭尖破开门框上的木头的声音,这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厅堂里十分突兀。 沈如松和殷皎皎脸色俱是一变,他们几乎是同时看向大门的方向。 苏正清的声音再次响起:“沈大人,若您再不出来,我们王爷便要亲自来请你出来了。” 第七十七章 懂事的王妃 亲自? 这些日子,萧元驰早出晚归甚至不归,殷皎皎上次见他还是三天前,匆匆的一面连话也没有讲,他的阴晴不定消失了再次回归冷漠,她以为他已经失却了试探的耐心。 不想,突然从天而降。 殷皎皎望着那扇关闭的房门,心里明白,此时此刻,那人就在外头。 沈如松亦明白,他甚至明白,从西交大营到知州衙门有多远的距离,若是萧元驰是得了消息赶来,那几乎得是一秒都没有犹豫,立刻上马,还得是千金难寻的宝马方可在此刻赶到。 为了殷皎皎他居然可以终止练兵吗? 沈如松不信,殷皎皎更不信,但信与不信,他们都不能再耽搁。 “沈大人,今日你我该说的已经都说到了。”她淡淡道,“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 她缓缓抬起眼眸,看向沈如松,“若我猜的没错,岑家旧宅那口井中的男尸,是沈大人的手笔?” 斯文儒雅的知州大人一怔,片刻后,笑道:“大姑娘聪颖不减当年,没错,是下官,下官要见您又得瞒住王爷的耳目只能出此下策,那人不过是个死在街头的乞丐,可怜人,死了还能帮本官一把,本官定会厚葬于他。” “辛苦沈伯伯了。” 殷皎皎改了口,意思不言而明,沈如松暗自松下一口气,然后三步上前亲手推开了门。 门外,阳光普照,刺眼炫目。 苏正清站在最前头,后面是一众亲卫以及一队戴甲的士兵,再后面是与他们隔着半个院子的距离,所有人都再熟悉不过的男子。 他一身玄色衣衫,披白金色罩袍,革带束腰,腰间挂着一柄横刀,手上则执着一架弯弓。 见门开,他将弯弓随手一抛,抛给了身侧随从,大步上前。 亲卫和士兵们纷纷退让,让出了一条路。 殷皎皎怔了片刻,不待他招呼便急忙下阶,苏正清见她连根头发丝都没乱,登时安心。 他喜道:“王妃,王爷亲自来接您了” 话音未落,王爷就到了身前,殷皎皎忙敛眸。 “王爷。” “王爷!”沈如松也急急跑下台阶,一边拱手一边笑,“怎么还劳您回来了?哎,下官知道分寸,王妃绝不可能什么尸体啊白骨啊有关系,只是循例问一问罢了,您瞧,王妃好好的,有说有笑的。” 萧元驰确实在瞧殷皎皎,转眼又是六天过去,过得时候不觉得,过完了再见面,才发现,竟已有六天未曾好好见面。 他皱着眉打量,从插在发髻中的那支鹅黄色的小花钗到裙角绣着的蝴蝶,她倒听话,再未穿过那日的粉色衫裙,但今日这套淡黄色的也没好到哪里去,日头底下,明媚的不像话。 殷皎皎被他明目张胆的目光瞧得浑身不舒服。 “王爷。”她小声道,“沈大人确实只是问了些有关那两具尸体的事情,我也如实告知,别的再无其他,怎么还惊动了你?” “我的王妃涉嫌命案被知州大人抓回衙门,这个消息,现在恐怕半个凉州城都传遍了,身为你的夫君,你觉得,我不该来?” 殷皎皎一噎,心道,以前怕是我死了你都不会来呢,我怎么知道你如今想什么。 “我只是觉得……”她抿唇,“你不是去西交大营巡视去了吗,又不是大事,何必让你抛下军务返回。” 萧元驰冷哼一声,看向沈如松。 “沈大人好大官威。” 沈大人一抖,脊背躬的更狠了。 “王爷这话从何说起啊,下官真的是没办法。” “没办法?”萧元驰勾起唇角,“沈大人手底下那么多捕头不用,一发现尸体便第一时间亲自,赶赴现场,还大张旗鼓的将我的王妃押送衙门,凉州城的百姓今晚肯定得好好夸奖沈大人事必躬亲,公正严明。” 沈如松腮帮的肉颤动了一下,笑的有些勉强。 “这也是赶巧,几位捕头都出去办事了,独我闲着,而且又是涉及王妃的案子,一个不小心便是给秦王您招口舌,是以,下官才如此亲力亲为,望王爷体谅。” “体谅,沈大人在凉州城十几年,将凉州城打造成了如今之景象,做什么事定有考量。” “王爷谬赞,都是下官应该做的。” 真是老油条,殷皎皎心道,托词张口就来,一句话便能顺杆爬,简直比泥鳅还滑,假如萧元驰有耐心可能盘问到明天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她父亲手下……便是这种人吗? 萧元驰听笑了:“沈大人真是……” 沈大人故作好奇:“真是什么?” “真是成精了。” 听得此等阴阳怪气,沈大人的脸上仍没有一丝半点的怒气,他笑的更谄媚。 “只当王爷在夸我了。” “夸,必须得夸。”萧元驰踱了一步,“沈大人这般人才合该在御前大展才干,居然肯在这凉州城屈就十几年,真是可惜。” “哎。”沈大人老实的叹气,“东都能人多,下官算个什么呀,下官能把这凉州知州当明白了就算不白读圣贤书了。” “对,圣贤书。”萧元驰轻呵了一声,“殷皎皎。” 殷皎皎立刻应声:“王爷。” 王爷睨了她一眼,伸出手,掌心向上,殷皎皎会意,立刻牵住。 “我们要走吗?” “不然你还想在这里和沈大人吃晚饭?”萧元驰说着,将掌心里那只手握紧,她又贪凉,手是冰的,“几日不见就搞出这种麻烦,你可真是个懂事的王妃。” 说的好像是她把尸体塞井里似得,殷皎皎一边在心里骂骂咧咧一边跟着萧元驰往衙门口走。 “王爷。” 就在即将离开的当口,沈如松忽然开口,“下官,还有个问题,劳烦王爷解答。” “有话便问。” 虽这样说,但萧元驰没有停步,眼瞧着他即将带着人迈出那道大门,沈如松不阴不阳的声音再次响起。 “西郊大营离凉州府衙门距离不近呐,就算王爷您是在我与王妃见面的那一刻得知消息,立刻骑上骏马飞奔而回,也不至于这么快,难不成,王爷没去西郊大营而是在城里等着?” 殷皎皎头皮一麻,即刻明白了沈如松的言外意。 他想告诉她,萧元驰这几日的离开只是做样子,是为了让她放松警惕,坐等她犯错,然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她不由缩了下手指,然后,那只握着她的手就握的更紧,他甚至是半拽着将她往前一扯。 殷皎皎踉跄着往前,额头撞上了他的背。 “沈大人。”萧元驰侧身将殷皎皎收入怀中,“若你肯把臆测的心思放在别处,做出点像样的成绩,殷相或许会更重视你一些,而不是把你摁在凉州蹉跎一辈子,连老母亲过世都不得回。” 沈如松几乎卡在颧骨的笑,因这一句话瞬间消失。 第七十八章 你以为你很了解我 萧元驰再不停留。 他步子大,带的殷皎皎不得不小跑跟着。 外头停着马车,马车旁站着微风,微风的背上没有马鞍也没有马镫只一块毯子,苏正清拍着它道:“王爷,还是微风厉害啊!” 不想,微风嫌弃的晃晃脖子,把苏正清的手晃掉了。 苏正清悻悻的搓着手道:“王爷,王妃已经接回来了,接下来您是要回西郊大营还是回府?” 萧元驰没答他,他停在马车和微风之间沉默,手劲儿愈发大了。 殷皎皎吃痛,忍不住叫出声来。 “王爷……” 萧元驰这才一松。 衙门口原本围了许多人,因萧元驰的到来被驱赶,此时又有不怕死的凑过来瞧。 殷皎皎察言观色,心知这一番周折,萧元驰定是恼怒。 她试探道:“王爷,不论你如何想,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先回府,若你忙不能回府也无妨,我会一五一十告知苏副将,总之……” 她望住他。 “今日之事我也是一头雾水。” “呵。” 萧元驰迎着她无辜至极的眼道,“殷皎皎,你又想躲。” “我为什么要躲?从头至尾,我做错了什么?寻找我母亲过去的痕迹也是你建议的,我依言照做,不打扰你,便是你昨日不回府反去孙府,我也什么也没做,还不够贤惠体谅吗?” 殷皎皎退了半步,“王爷若是不信,便将我押进你们大营再审一回便是,王爷曾是刑部主事,定比沈大人精通刑讯。” 她话说的不讲情面,语气也蛮不讲理,莫说对面是萧元驰,便是任何一个寻常人大约也要被挑出火气,但殷皎皎知道萧元驰不是寻常人,面对如此挑衅,他反倒会冷静,或许会往相反的方向去做,更有可能,他忆起了之前她为他挡刀的情意,暂时放她一马,但总归不会再纠缠。 只要能拖到明日、明晚,按照沈如松的说法,萧元驰就得拔营出征管不得她了。 萧元驰果真面皮紧绷,眼底起了戾气。 “牙尖嘴利。”他冷笑,“才到凉州多久连我的行程都摸清了,皎皎的手段令人惊喜,还是说你已经盯上孙府,筹谋着想要做些什么?” 殷皎皎面不改色:“我当然要盯着孙府,以防孙夫人耐不住寂寞又不肯老实做寡妇了,作为正妻,这样过分吗?” 顾雪芝也是他的一大禁区,她要在这禁区里蹦个彻底,左右,他现在不动她定是因为还不到动的时候,所以,哪怕她蹦到天上去,他也会忍住。 情况再次如殷皎皎所料。 萧元驰牙关都咬紧却仍没有发怒。 到了这个阶段,差不多就可以见好就收了,殷皎皎遂别开眼做出伤感的模样,不再说话。 若意料不错,萧元驰会忍下怒气让苏正清带她回府,等待晚上或是明日,他冷静下来或是西郊大营的公事了却,他才会来见她。 不想,萧元驰的沉默比她想的更久。 他本虚虚握着她的手,慢慢的往上攀,不知在何时已经攥上了腕子,沉默时也没有松开,殷皎皎能感觉到他的指节微动,不知是气的还是气的。 忽地这修长的手指收紧,然后一拽,冲劲迫使她不得不转回头来,下一刻,整个下颌就被萧元驰捏住。 “殷皎皎,你以为你很了解我?” “什、什么?” “自以为是,自作聪明,自我感动!” “萧元驰!” 殷皎皎怒吼道。 萧元驰却比她更大声:“萧元驰三个字不是你的免死金牌!殷皎皎,我明明白白问你一句,这些时日,为何要躲我又为何怕我,你的装傻充愣到底要掩盖什么?与沈如松又当真只谈了旧宅命案之事再无其他?” 这一连串的质问直接将殷皎皎所有的装腔作势问没了,她后颈窜起一股寒气,他发现了?发现什么了?发现多少了?不对,他肯定没发现,不然不会这样问。 殷皎皎眨着眼,尽量压住恐惧道:“躲你怕你皆是因你心中无我,我不想讨嫌,惹你更讨厌,至于沈大人,我说了。” 她吸了气,“再无其他。” 闻言,萧元驰骤然失笑,像是无奈又像是气急。 “好,很好。”他朗声笑,“既然王妃那么想做我的犯人,便如你所愿。” 殷皎皎一怔,下一刻,萧元驰道:“正清,回大营!” 言罢,他直接将她扔进了轿厢,殷皎皎扑倒在地毯上,刚抬起头便见一副锁铐,寒铁森森,男人跨进轿厢半蹲下来注视她,满目冰凉。 “是你自己拷上还是我帮你。” 殷皎皎瞳仁一缩,惊道:“萧元驰,你……你当真?” “看来还得是我来。” 萧元驰二话不说抓起她的腕子将人提了起来,殷皎皎剧烈的挣扎起来。 “我没罪,你凭什么!” 萧元驰无视她的挣扎,熟练的将那锁铐扣在了她的腕子上,殷皎皎双手被困,只得拿脚踹,小小的轿厢里,车马又在奔驰,她一脚踹歪也不停,立刻又踹出一脚,奈何锁铐连根两指粗的铁链,萧元驰攥在手里,轻轻一拉便让她失了平衡,他干脆利落接过,死死扣住那纤细的腰肢,叫她再挣动不能。 “凭王妃自己的要求,怎么,敢说不敢认?” 殷皎皎怒目圆睁:“城北大营我都不能进,西郊大营就可以了吗?凉州都督,你要知法犯法还是徇私枉法?!” 萧元驰狞笑,猛地一紧那锁链,两人瞬间唇齿相对,殷皎皎甚至能在他的瞳仁看见自己的影子,如此近的距离,男人身上勃发的怒气好似一团烈焰。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生气。 白皙的面皮下是青筋鼓起,是唇角冷冽的弧度。 “私会家眷确实不可,但提审犯人就没问题了。” “你!” 殷皎皎辩不出一句,她以为他最是遵守军规,以身作则,不曾想,他可以耍无赖。 她不明白萧元驰究竟在气什么,方才的回答究竟哪里出了岔子。 难不成,他知道沈如松对她说什么?不可能,他若知道,不该是这样的反应。 或者,他真的是在瓮中捉鳖? 那他捉到了,该欢喜不是吗? 所以这也不对。 沈如松的计划明显跟即将到来的战事有关,萧元驰若是早知他们的计划,那就该早做行动,而不是旁敲侧击的试探。 殷皎皎眼珠转来转去,一时想不出所以然。 萧元驰瞧着,道:“还有什么借口?” 第七十九章 替为夫更衣 “王爷如果非要如此,我无话可说。”她抬眸,“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萧元驰沉沉的呼吸,离得近,殷皎皎莫名觉得那愤怒里夹杂着似有若无的悲伤。 男人的手指沿着脊背攀上后颈,轻轻一握。 “殷皎皎,这时候你倒不怕了。”他在她耳畔低声道:“我只要稍稍用力拧断它,便可叫你再见不着明日的太阳。” 殷皎皎寒毛都竖起,但下一刻,萧元驰松开了后颈,随之拉开了与她的距离。 “好好想想等下该说什么。” …… 王爷和王妃争执的情形经过衙门外的好事者一通传播,不到傍晚便已传的街知巷闻,自然,也传进了孙府。 “真的?” “千真万确,县主。”拢翠激动道,“据说是城南出了命案,不知怎的被她撞上了,知州大人便带了人进衙门询问,前后一个时辰不到王爷就到了衙门,不知打哪里赶过来,只知是一路快马疾驰,那马连马鞍子都没套,厉害极了。” 顾雪芝立刻明白。 “是微风。”她心有余悸的捂着胸口,“那匹疯马只听七哥的,也怪殷皎皎运气好,几次骑微风都是七哥带着她,不然那疯马对着她才不可能那么听话。” “多半是,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县主,他们吵的凶极了,围观的人离得远也能听到些余音,像是王爷在质问什么,殷皎皎回答的不好,王爷气的大吼了一声什么免死金牌。” “哦?”顾雪芝奇道,“七哥从未恼怒到如此呀。” “谁说不是呢,王爷最是冷静之人居然被她气到这个程度,后头还直接将她扔进马车里,瞧着离开的方向,不像是回都督府,倒像是要出城。” 顾雪芝听到这里,手中团扇停住。 “出城?那边就要行动,她这时候出城?” 拢翠点头道:“嗯,王爷今日本该在西郊大营点兵,明日才会结束,没想到竟为了那个女人中断了军务,真是前所未见,估摸着,这是要赶紧回去。” 顾雪芝听得不舒服。 “哪里是为了她,应当是他和沈如松这个老狐狸不睦,担心殷皎皎跟他拖后腿罢了。” 拢翠赶紧道:“县主说的是,县主不必担心,即便真去了大营早晚也得出来,便不出来,我们也有法子进去将她弄出来,再者说……谛戎那边……” 顾雪芝瞪了她一眼。 “无碍就好,此事一了,我便是下一任秦王妃,再没什么可愁的了。” 拢翠笑道:“正是呢,县主。” …… 到得西郊大营已是傍晚,马车没有遇到任何阻拦,直接驶进大营,停在了都督大帐前,帐前站着两个值守的士兵,后头则是两队亲卫。 面对此种王爷锁着王妃下马车,一前一后,既不像押犯人也不像牵手的诡异情形,大家素养惊人,纷纷面无表情,全当没看见。 苏正清也不发一言只跟在后头,殷皎皎垂着头伸着手,囚犯姿态做的很足,萧元驰不疾不徐走到帐前,士兵问安过后打起帘子,他才转身道:“去找你哥。” 这话是对着苏正清说的,说完,他手上用力,殷皎皎便连跑了两步冲进了大帐。 厚重的门帘放下,宽敞的大帐里只剩他们两个。 站定后殷皎皎是一步不肯动,她梗着脖子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王爷,要审便审吧。” “着什么急,害怕再过个一时片刻,就忘记之前说过的借口了吗?” “你说我是借口,那王爷。”她睨着他,“你不信的究竟是那些回答还是我殷皎皎这个人?” 萧元驰默了片刻,忽地一扯锁链,叮铃哐当的声响里,殷皎皎不得不走至他身前。 “若你有一句实话,我都可以信,可你没有。”萧元驰定定看着她的眼,“既来了此处便不急,我与王妃几日未见,思念的紧,王妃,这几日……” 他探身与她平视,想要看穿她的心肝脾肺肾:“你想过我吗?” 殷皎皎怔了片刻,竟是答不出一个字,该说不说,她确实没想过,自来了凉州,她忙得要命,东都的旧办法用不得便得在这边镇之地重新伸出触角,这并不容易,边镇势力盘根错节,她不能找官亦不能全然靠匪,非得先弄弄清楚再取个中庸之道,宛若走钢丝。 想当初被祖母逼着学刺绣都没这么累人。 已然累的每晚倒头就睡,哪还有功夫想男人。 而自从不想了之后,睡眠也踏实多了,梦都不发一个,一睁眼便是天亮,舒爽极了。 当然,这话不能直说,万一火上浇油了,不是自己找死吗? “你……希望我想你吗?” 萧元驰慢慢晕出一抹奇异的笑,似悲似喜:“殷皎皎,当你答不出时你便会反问我,所以,你的答案是不想。” “……我想了王爷一年,不,进王府前还有一年。”殷皎皎抿唇,“王爷在意过吗?如今我不想了,难道不合你意?” “不合。” 萧元驰答的果断,答完他直起身道,“不过,你总算讲了一句真话,可喜可贺。” 他抬步走起,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屏风前。 “方才急着去找你,该换的衣装都没有换,该做的事也没有做。”萧元驰慢悠悠道,“王妃,现在,先替为夫更衣。” “更……更衣?” “更衣。” 男人松开锁链,转回身,居高临下的确认道。 殷皎皎磨牙半晌,才恨恨道:“你不解开我的锁铐我怎么帮你更衣?” “殷皎皎,哪个囚犯像你这样讨价还价?若你不肯做,可以,和寻常囚犯一般去地牢蹲着,先关个七八天不给吃喝,想不想试试?” 若在以前,殷皎皎自问对萧元驰的性情有些了解,还能赌一把,但现在,她不敢赌了,谁知道这阴晴不定的疯子还会做什么,没得真饿个七八天不管饭吃,那即便他死在白石关,她也得殉葬了。 沈如松那条老狐狸定不会救她。 她压住气,挤出笑:“遵命。” 言罢,她伸出双手为他解革带,拖动着地下的锁链一阵叮叮当。 萧元驰倒也配合,知她不便,该举手举手,该转身转身,只是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一刻不移,宛若锋芒在背。 卸胸甲时,他道:“这几日寻你家旧事,有什么收获?” “苏正清一直跟着,你问他不行吗?” “不行。” “……岑家在凉州转手的老号不少,但许多已经不是原来的掌柜,没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唯有今日到了岑家旧宅有了发现。” 殷皎皎刻意将胸甲的抽带拽的凶猛,啪的一下打在他的肋下,萧元驰眉头蹙了一下。 “王妃下手真重。” “没办法,拜王爷所赐本王妃不方便,你忍忍吧。” “……发现便是那两具尸体?”萧元驰将卸下来的胸甲从殷皎皎手里抽出放在一旁,“尸体具体如何?” 殷皎皎不耐道:“王爷敢情是什么情况都不了解就跑来堵衙门了吗?” 萧元驰俯身弹了一下她的脑门,收获她愤恨的一记白眼。 “我的王妃深陷贪官的衙门里,你说,我除了即刻赶到,还有什么时间问清前因后果?” 第八十章 瞧不见萧夫人 他语气和缓,带着似自嘲似嗤笑的调调,莫名让殷皎皎心尖一颤。 她吸了两口气道:“一具男尸,应当是个年轻的江湖人或是乞丐,死期当在不远,另一具是白骨,是个老妇人,死于非命……我猜她大约是我娘走前委托照看的那个老妇人,不知为何死掉这样多年无人发现。” “这老妇应当有亲属,你娘既然没卖此处宅院想必有重大因由,老妇便是没人害,过个几年,身体撑不撑得住都不好说,总得有帮手,除非……你娘没想过一去不回。” “我也这样想,但线索太少,我只在老妇人手上找到一枚……”她突然抬眸,“萧元驰,这也算审讯吗?” “算。”萧元驰在她抬眸的一瞬间别开眼,他拍了拍腿甲,“继续,王妃。” 腿甲绑在大腿处,殷皎皎只得蹲下来,萧元驰肌肉紧实尤其是大腿,腿甲的绑带又系的紧,她凑近瞧解法,在萧元驰的角度来看,只觉那毛茸茸的脑袋在眼前晃,没得叫人眼晕。 他轻咳:“找到一枚什么?” “一枚玉佩,你要看吗?”殷皎皎抠开绑带的环扣,指骨隔着布料顶在大腿内侧的肌肉上,“我没给沈如松。” 萧元驰默了片刻才道:“看来你并不信任他。” “不过见了两面,别的不知道,至少知道这人油滑极了,如何信任。”她解开了一条,呼了口气,便要去解更靠腿根的另一条,还未触及就被萧元驰拎了起来,他眸光闪烁,语气不大平稳。 “腿甲我自己来,去拿衣服。” 殷皎皎莫名道:“马上就解下来,你又闹什么?别等会儿又给我安个偷懒的罪名,我可担不起。” 她说着便低下头要继续解,萧元驰再次扯她站起。 “没这个罪名。”他神色怪异,“听话,去拿衣服。” 男人实在有点古怪,殷皎皎狐疑着去架子上取衣衫,余光里瞥过去,忽地明白了。 这个混蛋,这种时候还能想那种事! 她没得脸红起来,尴尬的恨不得拧下他的脑袋。 衣架上搁着的不是战袍,相反,是白色常服,军营之中其实不常穿此类颜色,更不会用太名贵的布料,因为不实用,萧元驰练兵还未结束,为何要换这套? 她抱着衣服走过来,男人已经自己卸下腿甲,又褪去里衣,上身赤条条等在那里。 还真是更衣更全套。 殷皎皎默念忍耐,明日他就得踏上死路了,这才压下不满,抖开上衫,她托住萧元驰的一臂套上袖筒,顺势,转到后背,登时惊呆。 往日,床第间,偶尔会摸到,但那种事里,她根本无法分神,等意识归拢,人早就走了,是以,她从未这样清晰的看过。 男人背肌紧实,线条流畅,宽肩窄腰没有一处多余的虚浮的地方,但……伤痕累累。 他是回鹘与大雍的混血,皮肤比之大雍人略白,那些伤痕在这样的脊背上道道清晰,它们有深有浅,新伤叠旧伤,最新的刚结疤,五道明显的棍痕。 毫无疑问便是那日的军杖。 原来竟打的这样实在,实在到见血吗?那他为何还非要带她跑马? “怎么不动了?”男人道。 殷皎皎垂眼皮,将那丝触动盖下去,权当不知。 “你不生气吗?”她重新动作起来,比方才轻柔了些,“奋力拼杀出的荣誉,圣上说免就免,还把你丢到这水深火热的边镇做都督,便是有王爷的身份护身,天高皇帝远,地头蛇最大,你没有多少优势,相反还可能是所有人眼中必须尽快除去的大敌。” 萧元驰笑了一下:“到了此地已有多日,整日在外头闲晃,想明白父皇为何要把我丢到此地了吗?” “你到的第一天就给他们下马威,圣上要你来的目的,是为了整治西北六镇荒废的军务吧。”殷皎皎缓缓道,“听闻这几年,西北六镇屡屡出事,虽不大但奇异,圣上大约是觉察了。” “觉察什么?” “上层和谛戎互通有无,除了佟大人应当还有别人。” “比如?” 殷皎皎手一顿,道:“王爷,你是想问我,沈如松沈大人是不是也是其中一员?” “我不用问,我只想知道你如何想。” 萧元驰抖了抖双臂,将殷皎皎拉至身前,上衫敞着,裸露着一大片腹肌,殷皎皎遂拿起系带,道:“我想……他是。” “这是你和他交流后的心得?” “嗯。”殷皎皎想了想点头道,“我们确实不止聊了命案,沈大人是我父亲的门生,于情于理他都要问候我,言谈间,他觉得你是小题大做,因为佟大人的所作所为并不过分,虽然他贪,虽然他里通外国,但他胸中还是有家国的,关键时刻不会掉链子。” 萧元驰斥道:“鬼话连篇!” “是啊,都与敌国互通有无乖乖送军粮了,还要怎么掉链子才算掉链子?”殷皎皎嗤笑道,“但沈大人却觉得不是大事,可见,他一定干过比佟大人的所为更大的事。” 殷皎皎说着,系上上衫最后一根系带便要去拿外袍,刚一转身,人便被从后抱住。 她不得不贴上方才摸了个遍的胸膛,这胸膛紧贴着她的脊背,硬实的手臂箍着她的腰,热气四面八方蔓延而来,叫人惊慌。 “王爷?” 王爷在头顶轻呵:“说你笨也不算太笨,有点小聪明。” “我从来不笨,是你瞧不见,你只会瞧……”她哼了一声,没继续。 萧元驰接道:“我只会瞧孙夫人,瞧不见萧夫人。” 萧……萧夫人?他们之间从未这般称呼过,很奇妙。 那本就七上八下的心咚一下漏跳了一拍。 “你,你知道就好。” 闻言,萧元驰笑了一声,不是恼怒的,也不是嘲讽的,更不冰冷,而是温和的高兴。 殷皎皎没来由的想起赐婚旨意降下的半月后,他们大婚前的最后一次相见。 …… 从赐婚旨意降下到两人完婚,满打满算不过小两个月时间。 初听得圣旨,殷皎皎乐得几天没睡着,成日里傻笑不停,后来夏兰警告说秦王未必肯应,若是应了,何以还没正式登门? 一般而言,皇帝赐婚后,三日内,男方必得登门全礼,可萧元驰……整整七日毫无消息。 他军功赫赫正是皇帝眼里的红人,要拒绝确实不是不行。 夏兰乘胜追击,又道:“姑娘,没得王爷还以为是您强行要下的赐婚呢,秦王是什么人呐,哪里是任人摆布的,尤其他还那么……那么不喜欢您。” 殷皎皎彻底急了,说什么都要再见萧元驰,当面解释清楚。 她很快打听到,一群武将自凉州进京,很有几个是军中新星,萧元驰作为护国大将军请他们去乐游亭饮酒赏月,这种宴饮自是戒严,但夏兰颇有办法,竟是给了她寻了个舞姬的身份乔装进入。 此法很冒失,若是现在,殷皎皎绝对不会同意,但那时她急昏了头,想也不想便应了。 到了地方才知,舞姬是用来给顾雪芝的琴音伴奏。 夏兰悲痛的告诉她:“姑娘,听闻那位县主才是王爷心里头的人。” “是他那个义妹?” “是啊,真是寡廉鲜耻!”夏兰愤恨,“姑娘,多半啊,就是她不让王爷答应!” 第八十一章 把心挖出来给你看 奈何,她没听进去,那时的她对萧元驰信任极了,莫名觉得萧元驰若是真和顾雪芝有什么也轮不到她来缠他,是以她没有听从夏兰的建议,而是安安静静配合着乐声跳完了那支舞。 退场后,夏兰一个劲的抱怨她没有把握时机,抱怨的她心烦不已,一冲动便夺了侍女的差事捧了托盘给萧元驰送酒。 萧元驰是宴客的主人坐上座,顾雪芝似乎在下首末席做陪客,她上去时,萧元驰正与一位姓孙的说话。 “仲游此去凉州兼任都督,还是要多当心才是。” 那位将军笑道:“王爷放心,那是下官的家乡,没人比下官更明白如何兼任这个都督,王爷便瞧着吧。” 是很意气风发的声音,萧元驰听得高兴哈哈一笑,殷皎皎便顺势跪坐在他旁边上酒,她慢悠悠的摆酒,也没遮掩容貌,就为了让萧元驰认出来。 就在她的搔首弄姿即将惹得他转眸时,那孙将军又开口了:“听闻王爷不日便要娶亲,仲游怕是赶不上这趟热闹,今日借这个机会先敬王爷一杯,全当喜酒啦!” 殷皎皎手一抖,登时大喜,可喜完又害怕,只能紧盯着萧元驰。 萧元驰颇意外他这样问,一时没有作答,席间还有许多比这位孙将军更了解内情的人,纷纷打圆场。 “诶,今日是军中宴席,好端端莫要提这不相干的事情嘛。” “就是就是,小小年纪倒是挺好事儿,怎么不替自己想想,你也是时候讨一个小娘子了。” 殷皎皎记得顾雪芝似乎也说了什么,大约风趣幽默,席间半数都笑了,但她无心分辨,她只想等萧元驰的答案。 在哄笑里,她听到萧元驰道:“确有此事。” 此言一出,笑声即刻消散。 萧元驰拿起殷皎皎放下的那杯酒,晃了晃道:“聘礼已准备的差不多,不日我便会登门提亲。” 殷皎皎不由呆住。 下面哑然了须臾后腾地爆发,一众宾客热情起来,七嘴八舌的问:“未来王妃是怎么个形容,王爷可知晓?” “圣上亲自点了这鸳鸯谱,肯定是个才貌双全的高门贵女吧。” 席上大都是驻守边境的武将,对东都事听的少,自是少人知晓殷皎皎之前的恶名,但也有消息灵通的,嗤笑道:“高门贵女确实是高门贵女,不过……才貌双全嘛……这满东都啊哪里有比县主更才貌双全的姑娘?” 萧元驰听到此处抿了一口酒。 “是个……” 他垂眸,像是故意吊胃口似得没说下半句,席面上立时安静下来,巴巴等着这下半句,等了半晌,男人忽然笑了一声。 殷皎皎就在他旁边跪着,把那笑看的清楚明白。 嘴角微挑,双眸微眯,似是想到什么好玩的可爱的东西,是以,笑的暖洋洋,不含半分森冷。 她被那笑勾的心快跳出嗓子眼,然后,听他道:“才貌还是次之,这姑娘最有趣的一点是……” 殷皎皎呐呐道:“是什么?” 她声音不大,但席间安静便显得突兀,话一出口她就知道不好,忙低下头。 “王爷恕罪。” 她不知萧元驰有没有转头瞧她,只听得他道:“最有趣的一点……是胆子很大。” “啊?” 下面的孙将军听懵了,殷皎皎也懵。 萧元驰言罢,便拿起桌上的折扇敲她的脑袋。 “好大胆的丫头,还不赶紧下去!” 她急忙跳起,躬身退下,美滋滋的了相府,等了两日,萧元驰果真上了门,只是没再见她,便是她悄悄躲在屏风后头瞧,他也只当看不见,好似那一晚的那一瞬是她的错觉。 …… 现在,她再次听见那笑声,一颗心颤了颤,还是不免有了片刻的柔软。 “你,你笑什么……” “笑都不让笑,王妃真是跋扈。”萧元驰在她耳后说话,气息沉沉,“你是囚犯还是我是囚犯?” 提起这个就来气,那片刻的柔软立刻灰飞烟灭。 殷皎皎眉头竖起挣扎起来。 “萧元驰!有你这样审犯人的吗?” 萧元驰掐住她的腰猛地将她转了过来,从背对变成正对,感觉也骤然一变。 殷皎皎缩了缩脖子想要躲开,可呼吸相闻的距离怎么躲都是近在咫尺。 “你见过我审犯人?” “……没有。” “你被别人审过?” “当然更没有。” “那本王就这样审,皎皎忍忍吧。” 不但会耍无赖还会拿她说过的话来堵她,殷皎皎胸口起伏,愤恨不已,她奋力抬起手,将腕上的锁铐卡在两人之间。 “王爷还要审什么,快点审吧。” “你与沈如松的谈话除却佟大人,没有关于命案的部分吗?” 那是几乎没有,但殷皎皎不能说没有,她只能道:“简单问了两句。” “既看出沈如松的为人,对那具男尸有没有猜测?” 殷皎皎垂下头,为了洗清嫌疑,她刻意讲出些许真话应付他,目前来看成效不错,可若继续讲下去,以萧元驰的敏锐说不得就能察觉出更多,到头来没准洗白不成,反被他抓住把柄。 “有一点。” “说说看。”萧元驰睨着她手上的铐子,随口道,“多荒唐都行。” “那具男尸是被刻意抛进井中引我发现,发现后,我叫亲卫通知官府,岑家旧宅距离衙门不近,可沈大人来的很快,像是早就准备。”她做出犹疑状,“或许……” “或许,那具男尸是被他丢进去,只为找个借口将你带进衙门,私下见面。” 全中! 殷皎皎由衷佩服,她道:“王爷,这个想法我思来想去好久才勉强这样猜,你……你连那具尸体都没见过,怎地也这样猜?” “我虽没看见死人,但懂得活人,略一想想不难猜。” 萧元驰抚上她的锁铐,这锁铐颇宽大,重量也是所有锁铐里最轻的一副,但殷皎皎细皮嫩肉仍是受不住,拉扯之间,腕子被磨红了,她肌肤就是如此敏感,有时床第间稍不注意,便是红痕斑斑,瞧着像他做了多险恶的事似的。 他暗了眼眸:“沈如松对你客气是因为你爹,假若你爹在意你,他顾忌,会尽量保你,但若是你爹不在意,他便会撒开手脚利用你,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更不会投桃报李对你动恻隐之心,明白吗?” 殷皎皎嗯了一声:“我明白。” “嘴上明白没用,得心里明白。” “我心里明白。” “证明给我看。” 殷皎皎眉头一皱道:“这怎么证明,把心挖出来给你看吗?” 萧元驰不言,他握住那锁铐,突然倾身,猝不及防间,吻住了那片不讨喜的唇。 第八十二章 关进笼子里 他吻得和缓,安抚似的,唇尖熨到唇角,颇有几分情深意重的味道。 可钳制的蛮横,不许她逃开。 前一刻还在对峙下一刻接吻,殷皎皎再迟钝也明白,不论因为什么,萧元驰气消了。 令他消气没那么难只消说两句真话,可她上辈子句句真话,他又不听。 非到了这种时候才要她的真话。 她悲愤又难过,忍不住张口咬。 “嘶!” 萧元驰抽了气却不退,反吻得更深,非要拉她一起尝尝血的味道。 是了,对着这个男人,咬也无用,他若是有朝一日坠入深渊也只会拉着她一起下坠,毫无奉献精神,坏的厉害。 “做了犯人也不老实。”萧元驰在喘息间哑声,“就该把你关进笼子里。” “有本事……唔!” 这吻深了起来,堵住了所有不该说的话。 殷皎皎忍着气等着,可只等来手上的镣铐不知何时掉落在脚边,她没空看,被男人推着不住后退,莫名就坐上了用来宴客的小几案,那本是用来放茶盏点心的,至多再添个香炉。 现在放上一个人,颇有点孤立无援,岌岌可危。 萧元驰一掌撑在几案侧边,一掌控着殷皎皎,完全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萧……元驰……” 萧元驰已经触及她的颈窝,她浑身打颤,“你……你审别的犯人也这样审?” “呵。” 男人被逗笑,热气扑出,更难受了。 “论扫兴,皎皎真是一绝。” 殷皎皎见他要停,忙收拾起涣散的精神抵住。 “王爷答不出来?” 萧元驰缓缓抬眸,撑在她身后的手掌略微一推,殷皎皎便在那几案上晃了两晃,抵住他的手臂登时就软了两分。 他凑近,直直望住她的眼:“皎皎,以前到现在,有些事我从没变过,只是你不肯在意。” “什么?” 萧元驰没解释什么,因为帐外已经有了响动,听上去是有人来了,果真下一刻,便有问候声响起:“王爷,苏正卓到了。” “嗯,进来吧。” 萧元驰的衣服更了一半就停了,外袍还没披,殷皎皎趁机跳下桌,捞起外袍递了过去,哪怕有人进来,萧元驰也毫无自己穿上的自觉,他下巴点了点示意中断的更衣继续。 没了镣铐动作倒是方便许多,苏正卓掀帘进来时,长袍已经系好了带子。 这是殷皎皎第一次见苏正清的孪生哥哥,听闻他们自小便跟着萧元驰,苏正卓从文,苏正清从武,按理是两条路,但两人先后从了军,苏正卓虽从军晚但升得快,现下已是参军,多年来一直在外,几乎不回东都。 定睛细看,两人果真是一模一样的脸,连身高体型都相似,但却无人会认错,因为苏正卓浑身上下都是大写的斯文,步履是稳健的,面上的笑只淡淡挂着一抹,一身灰布长袍,灰布巾帽,一派文人风范,与他弟弟迥然两个风格。 苏正卓在距离萧元驰还有三四步的地方停下,拱手道:“王爷,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开始。” “人也齐了?” “齐了。” 萧元驰点头道:“好,你在这里看着,我和正清过去。” 言罢,他抽起一旁的革带就要走,殷皎皎捧着外衫道:“还没穿完你就要出门?” “足够了。”萧元驰一边把革带束上,一边道,“待在这里不要乱跑,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萧元驰没回答,他掀帘出帐。 “王妃不要担心,王爷……”苏正卓顿了顿,“很快就会回来。” 王妃一点也不担心,瘟神不在,她绷紧的精神终于可以放松下来,苏正卓颇贴心,见她坐下立刻送上茶水。 “帐内只有粗茶,府里的好茶还没来得及送过来。” 殷皎皎笑道:“无妨,劳烦你了,我自己来便好。” “王妃随意。” 苏正卓不多言,抄手站在一旁候着。 殷皎皎一边饮茶一边打量大帐,干净敞亮,就是没什么东西,陈设包括床在内都非常简单,唯有大帐中间挂着的一张巨大的地图最精致,一眼望过去便看见一个红笔画就的圈。 “这圈里是什么……”她疑惑出声,又忙道,“哦,我忘了,这该是机密,不用讲了。” “是白石关。” 苏正卓道,“对王妃您来讲,不算机密。” 今日第二次听见白石关,殷皎皎半口茶堵在喉头咽不下去。 “白石关……若没记错,大半年以前,孙仲游孙将军便战死在那里是吗?” 苏正卓半垂着眼皮,语气没有一丝波动。 “是的,确切地说是被从灵桐河谷一路战至白石关,最后全军覆灭,当时兼任凉州都督的孙将军出发时带走了凉州大营三成精兵,此战令西北边镇局势受到重创,至今难以恢复。” “如此惨烈,军心必定大受打击,凉州必得尽快以牙还牙方才妥当,如何没听见反击的消息?” 苏正卓笑了一声,殷皎皎也是随口一说,听得他笑,便有些虚。 “我对行军打仗之事不太通,只少时贪玩,听说书先生讲书提到些许,或许说的不对,苏先生见谅。” 苏正卓摆手:“不,王妃说的有理,像是读过兵法的。按理,确实该尽快反击,不用大胜只求成功,先找回军心别的都好说,毕竟行军打仗,军心是最重要的一环,可惜……” 苏正卓沉默片刻,似乎在犹豫该不该继续。 殷皎皎忙道:“不好说不说便是,我不过随口提起,苏先生不必当真。” “倒也并非不好说,王妃在凉州这几日走访可有察觉,此地和谛戎牵连甚多?” “察觉了。”殷皎皎道,“和燕州还有不同,这里谛戎人更像是主,反而大雍人是客,坊间也多传唱谛戎歌谣,偶尔听街里孩童笑闹,发现他们很憧憬谛戎的纵马牧歌。” “是啊。”苏正清踱了两步,“二十多年前,顾将军在时,凉州人乃是西北军里最勇猛的男儿,顾将军去后,渐渐地风气就变了,但及至五年前都还勉强说得过去,这五年几乎是极速下滑。” “可有原因?” “原因有许多,最主要的原因是……”苏正卓望向那张地图,“五年前,谛戎二皇子哥舒昭觉被封为定南王,王妃,谛戎的定南王迄今为止共有五位,负责除了打仗之外,吞并大雍的一切的事宜,这五年,他在凉州干的很好。” “哥舒昭觉?” 殷皎皎喃喃,“难不成凉州那些官员背后勾连的便是他?” “十成有九。”苏正卓叹了口气,“白石关惨败之后凉州无人主持大局,孙将军没了,他的参军被擢升都督,但这位参军是沈大人族中子弟,哪怕东都催促也有办法搪塞,有时,谛戎过境凉州,他只追不打,慢悠悠礼送出境,万一谛戎掉头来打,他便撒开腿跑回城中封闭城门,几次下来,莫说军心,将士们什么心都没了。” “这也太荒唐,我若是谛戎,见他如此不堪,还不如纠集重兵拿下这座城。” “是啊,但妙就妙在,谛戎没有。”苏正卓微笑,“王爷也是来了凉州才发现,比他先前预估的情况还要麻烦,是以,这些时日,便是他想,也分身乏术,没法回府看您。” 第八十三章 他装的? 不愧亲兄弟,随时随地要替萧元驰说一句好话。 殷皎皎闷闷嗯了一声,说了句我明白,心里想的却是……怪道沈如松那般自信,萧元驰不是强龙要压地头蛇,萧元驰是深入险境的远客,进了虎狼窝了。 凉州变得如此凶险,哥舒昭觉自然出力最多,但沈如松也功不可没,萧元驰定然十分厌恨他,得知他设计与她见面,不论他们谈论的是什么,原因充分不充分,他都必然会生气。 气她可能会识人不清,气她可能会背叛。 但以他素日的画风,若是疑心,可杀可埋可囚禁,原不必如此麻烦……显然,这一回,他虽嘴上凶狠,实际上并没有做什么,那镣铐甚至只让她的手腕略红了些,卸下后便好了。 苏正卓说着,拾起地上的镣铐掂了掂,笑道:“王妃莫怪王爷,若是他和颜悦色将你带进大营,反倒会惹出许多疑心,尤其是沈大人的疑心。” “你的意思是……他装的?” “正卓没有亲见,不好说王爷是不是装气恼,但……王妃您看。”苏正卓晃了晃那镣铐,“这就不是用来捉犯人的刑具,这是军匠制军备前,送来给主将过目的样品,用的是轻质的白铁,没有重量,接口处一道锁做个样子,这么一掰就开了,王爷是拿来吓唬您的。” 他说着,将锁铐放在殷皎皎手边的几案上。 “沈大人是相爷的门生,上回接风宴他没怎么与您说话,王爷便知他还会再找您,不论为了什么,于情于理,总得私下见您一面,原本王爷不预备管,但……他放不下。”苏正卓顿了顿,“王妃,您所见的王爷是大雍叱咤风云的战神,是朝堂上说一不二的秦王,或许也是王府里冷言冷语的夫君,但在末将看来……很多时候,他也只是个在乱局里疲于奔命的辛苦人。” 自与萧元驰相识,殷皎皎见过萧元驰身边许多人,但无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她道:“苏先生与我这些,王爷可知晓?” 苏正卓那从头淡定到现在的脸骤然尴尬起来。 “王爷不知晓,所以……王妃,劳烦帮下官保密,千万不能让王爷知晓,末将实在于您说了许多不该说的。” 说着,他拱手做求饶状。 “啊?” 此人一脸正经的做着如此不着调的请求,殷皎皎哭笑不得,“你,你胆子还挺大。” “一般一般,毕竟是对着王妃您嘛,小弟正清,这几日几乎是日日都在末将耳边唠叨您和王爷之间的许多误会,末将听得心累,这才……一个没忍住……”苏正清挠头道,“左右王妃……再怎么恼恨,总不想王爷死于沈大人之手。” 王妃摩挲着茶盏,嗯了一声,心道,这小子果然比他弟弟聪明,虚虚实实,说试探又像是在闲聊,很有几分王府张先生的风味。 “不说这些了。”她看向帐外,随便找了个新话头,“王爷还有几时回来?若还早,我想歇息一下。” 苏正卓忙道:“末将这就出去瞧瞧,王妃若要歇息,我即刻让下人过来收拾。” 言罢,他果断打帘出帐,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不多时便有几个年长的嬷嬷进来收拾,她们手脚麻利,瞧着像是附近的庄户,殷皎皎则站在那张地图前沉思,与白石关一并圈出的还有两处,相隔不远,是没听过的地名,她暗自记下,分析了又分析,没分析出所以然。 沈如松口中的计划其实很笼统,除却煽动性的语句几乎没有细节,可见,嘴上说的动听,但对她的警惕心一点不比萧元驰低。 萧元驰有一点说的没错,殷家女的名头不过只能让沈如松面上客气,内里如何,还要再看。 “王妃,一切都停当了。” “好,辛苦了。” “哪里哪里。”嬷嬷对视一眼,道,“王妃,药箱要现在准备吗?” “药箱?” “是,王爷受了军杖,瞧着都出血了,这可生抗不得,待会儿定要回帐上药的,既有您在,想必就不用军医施为了。” “他何时……” 殷皎皎顿悟,人在军中却要卸甲,原来是为了挨打方便,也是奇了,几日前才被打,现在又被打,上回是因为顾雪芝这回又是因为什么? 她颔首道:“准备一下。” 嬷嬷们应声而去,不多时便将药品和一应物品送了过来。 殷皎皎没了歇息的心,倒不是她担心区区十军棍就能打残萧元驰,而是萧元驰这一举动不论原因是什么,公开行刑定是为了教化或者警告凉州大营的兵将,谛戎的进犯随时可能到来,营中还是这般情况,实在令人唏嘘。 总之,绝不是因为她心中对他挨军棍的原因有所觉察。 她时而坐下时而又站起,苏正卓的话有一句没一句的跳出来,她再次看向那幅地图。 孙仲游先前便是在白石关大败而死,沈如松告诉她,萧元驰也会重蹈覆辙,为什么非得是白石关? 除却地势险要外,还有没有别的原因,以及,沈如松会这样好心,费心见面只为告诉她什么都不用做,专心等待一个好结果? 哪怕是她亲爹也不会对她如此好。 …… 傍晚时分,西郊大营的消息送了过来。 沈如松正躺在榻上,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为他揉捏额头,当年他纳她进门,为得就是这份手艺,是以,他阖眼假寐,已然飘飘如仙,可惜消息来的突然,打断了他的好梦。 “他自罚十军棍后,这事没完,又将营中颇有威望的参军、校尉乃至一些百夫长都拉了出来,例数罪状一一惩治。”来禀报的人道,“大人,我们的人这一波全被挖了出来,他撤了半数,又收押半数,大营现在乱作一团,消息全断了!” 沈如松眉头一皱,片刻后笑起。 “这是好事啊,如此操切惩办大营,后续的收尾功夫少则几月,多则几年,莫说谛戎要突然袭击他怎么办,便是往年那般,一月后东进春狩他也绝对应付不得,一群没用的丘八失了管制,除了乱跑还会什么?只他一个勇武,还能以一敌百不成?” 禀报那人没那么高兴:“可这一番操作很得军心,尤其是他这边撤,那边就封,并没失了管制,立刻就有人顶上,气氛那叫一个火热,大人,依老奴瞧,他提拔的人不是随便提拔的,明显,早有勾连,老奴担心……” “……担心……他早就盯上凉州且早有布置?” “对。” “大皇子那边准备的顺利,若他早有布置,不会现在也无动静。”沈如松思忖道,“唯一的问题,是殷皎皎让他带进了大营,虽然瞧情形……这两人是再无和好的可能,但……” 第八十四章 他真的死了 “但殷大姑娘就没了用处了。” “是啊。”沈如松叹道,“我辛辛苦苦又是做局又是做小伏低,难道真是为了给她抢男人?难得相爷那边的意思也好让我放手施为,必要时何人都能用,若是此事能成,今年便是我在凉州的最后一年了。” “大人莫急,老奴觉得秦王这一出反倒会让我们的计划更顺利,您也看到了,他们闹得多厉害,殷大姑娘可不是个忍气吞声的主儿,又有了您可以依靠,她必定会被愤怒冲昏头脑,更愿意听您的话了。”那人道,“就像当年的县主一般。” 提到县主,沈如松睁开眼。 “她倒是个能干的,只是还不够能干,太子和相爷帮了她那么多,又有顾婕妤为她撑腰,圣上也怜惜她,秦王更是青眼她,她倒好,在王府住了半年,居然连个平妻都争不到!”沈如松啧了一声,“事没干成,差使人倒是顺手,光有一颗贪心有何用,她爹的筹谋算计她真是一点也没继承。” 那人陪笑道:“大人说的是,她还催促呢,叫人快些行动,这位顾家孤女真是半分她爹的大义都没有,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剪灭情敌,完全没想过萧元驰会不会有去无回。” 沈如松越想越烦闷。 想用的,跑了,用不了的,跳到眼前闹。 他挥退妾室,重重叹了口气。 “不成,殷皎皎若是困在大营出不来,许多计划就得打折扣,日后就算萧元驰死了,我们一众人等都得陪葬!相爷牺牲骨肉换来的大业也要折损。” “大人有何想法?” 沈如松捏着胡子,片刻后笑起:“那就如宁远县主所愿,尽快帮她捉住秦王妃,秦王后院失火,小姑子毒杀主母,主母呢?叛国弑夫,多好看的戏码。” …… 殷皎皎倚在床畔看兵书,直到看睡着了也没等来萧元驰。 她浑浑噩噩做梦,梦里战火纷飞,萧元驰拼杀在前,她看他如砍瓜切菜一般冲锋,身后的人却越来越少,直到左臂中了一箭,他身子一顿,还未喘口气功夫,漫天箭矢飞下,宛若倾盆大雨,将他周身全数笼罩。 哪怕大罗金仙大约都跳不出这包围。 萧元驰只是凡人,自然也逃不出。 殷皎皎站在后头,见他支撑不住跪地,然后手中横刀掉落,再然后,那颗向来昂扬的头颅渐渐垂下,终于,不动了。 耳边有人在喊:“都督!都督!” 也有人喊:“王爷,不好了,王爷断气了。” 殷皎皎双目瞪的滚圆,狂喜从心中喷薄而出,天哪,他真的死了! 真是太好了,从此,她性命无忧,快乐的寡妇生涯即将到来,她要先归隐,然后…… 然后做什么呢? 她抬头望天,天色血一般浓艳。 不知哪里的女声在说:“殷皎皎,你糊涂了一辈子,还要再糊涂一辈子吗?” 殷皎皎恼怒:“谁糊涂了,这辈子我很清醒!连萧元驰我都不要了!” 那女声笑道:“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你不肯承认,因为你知道,除了萧元驰,还有殷朝宗,除了殷朝宗,还有……你祖母,你的一切都是糊涂的,要弄清楚便是抽骨扒皮一般的痛。” 殷皎皎捂住耳朵。 “我不听,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女声哈哈笑起。 “你知道的,皎皎,你知道自己在这世上其实比浮萍更飘零,从未有人真心待你,你想要一分,便要辛苦十分、百分,但哪怕你付出全部,也是无用,无人在意,无人想要。” “你的祖母不是你父亲的生母,所以,她需要你这么个无依无靠的小孙女,拿住你,她便有借口拿住殷府后宅的权柄,所谓的祖孙情深,只是你一厢情愿,你的父亲呢?利欲熏心,从来不是好人,现在看来也不是好官,你与萧元驰的这桩婚事,多半有他在背后操弄,你不过是一个牺牲品。” 那女声越来越大声,越说越激动。 “你一心信任的侍女,满心满意只想你死,殷皎皎,你说,你还重生什么,这般失败的无能的人生,再过一遍又有什么意思。” 殷皎皎喃喃:“不是的,不是这样。” “你看,你没法反驳,因为我说的对,你比谁都明白,你从来都是这个故事里一个无足轻重的注脚罢了。” 殷皎皎泪流满面,她慌张的想要寻找这个说话的人,可漫天血红之下,只有硝烟和死去的萧元驰,还有大片的没有边际的荒野。 “皎皎。” “不是。” “殷皎皎。” “我不是注脚,你胡说。” “殷皎皎!” 殷皎皎猛地睁眼,萧元驰的脸近在眼前,是张干净的,英俊的脸,没有血污,没有死气,相反,他额前洒落着几缕垂发,眉骨有汗意,瞧着风尘仆仆,生龙活虎。 殷皎皎呆呆看了一瞬,下一瞬,用力,抱住了他。 “你回来了。” 她听见自己这样讲。 萧元驰被她猛地一抱,眉头立时拧起,像是痛到了,但他道:“做噩梦了?” “嗯。” “什么噩梦这么可怕,又哭又叫,谁说你是注脚了?” 男人带着讥诮,是寻常听惯了的,惹人不高兴的语调,但正因是寻常听惯了的,她突然觉得无比安心。 “你说的。”她胡说八道,“梦里你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脾气大得很,抓着谁都骂,把我骂哭了。” 萧元驰嗤笑道:“你觉得我会信?” “王爷爱信不信,反正,你就是那么恐怖。” 萧元驰曲指敲她脑袋:“我要骂肯定不会骂你是注脚。” “那骂什么?” “白日做梦!” 天还未黑就做噩梦,确实是白日做梦。 殷皎皎噗嗤一声笑出来:“没想到,你还挺会安慰人。” “这是安慰?” “嗯。”殷皎皎抬起头,笑着瞧他,这才发现,不但眉骨有汗意,耳畔甚至挂着汗珠,关外的春日并不暖和,萧元驰也没气血旺到这种程度,冬日凭空出汗,她回过神,终于感觉到指尖有些湿,萧元驰背后的衣衫,黏糊糊的。 她猛地的松手。 “王爷,你又挨打了是不是?” 这话听着不对劲,仿佛他是什么不懂事的小童子刚被夫子打了手板,萧元驰咳了一声,直起身。 “什么叫又挨打了,不过受了几军棍罢了,不碍事。” “不行,我瞧瞧。” 殷皎皎捉住他的手臂,作势便要绕到他身后,萧元驰反手握住她。 “有什么好瞧的,都快愈合了。”他一边拿住她,一边示意身后的苏正清,“带她出去转转,等会儿再进来。” 殷皎皎不等苏正清应声,就道:“萧元驰!”她眉毛竖起,“我以什么身份出去转?都督的随军家眷吗?还是都督押解的囚犯?” “……” “应该是前者吧,不然你又挨什么军棍?” 第八十五章 你就不自以为是吗 苏正清竖起大拇指。 “王妃好聪明!” 萧元驰脸一沉:“哪个长舌妇告诉你的?” “我聪明,自己猜的。” 殷皎皎推开萧元驰的手,终于还是转到了他的身后,萧元驰披起了那件没来得及穿的外袍,奈何这袍子也薄,沾上血便透了,斑斑点点触目惊心。 殷皎皎垂眸瞧着道:“上回怎么不见那么严重?” “上回就在大帐行刑,完事儿就上药换衣服了,瞧不见!这回在外头,没来得及,而且这回为了做给那些人看,必得下重手” “正清!”萧元驰喝道,“出去找你哥!” 苏正清哦了一声,撇撇嘴退下了,他倒机智,自己走,连带着一众随从也走了,帐内独留殷皎皎。 殷皎皎遂叉腰站在药品旁边,道:“王爷,你再有本事手也伸不到后头,不如本王妃帮你?” 萧元驰默了片刻还是转过身来。 “有劳王妃。” 替他更衣时她满心不耐烦,穿的也急,系带系的胡乱,现下脱去就成了麻烦,几次三番解不开,萧元驰要自己来,殷皎皎怒道:“王爷挨打就挨打还专门换衣服挨打,到底图什么?图这件衣服不好看,要赶紧毁去吗?” 萧元驰一怔,只得解释:“白衣受刑看起来比较触目惊心,左右我不是白被打,要借此生事,总要费心卖卖惨。” “卖惨的效果好吗?” “还不错。”萧元驰见她终于解开系带,“怎么突发善心了,觉得我是为你受的打?” “我一向善良,尤其是对你。”她说着,小心褪去里衣,后背堪称一个皮开肉绽,血糊糊的棍印并没有好转的迹象,还在不断往外渗血,而先前好了的伤口,如今被扯的开了口子,也呼呼流出血来。 殷皎皎倒抽了一口凉气。 “血流的多不代表伤到内里,外伤很容易好。” “王爷这般问一句答两句,是担心我难过?” 萧元驰几不可见的僵了僵:“实话实说而已。” “王爷的实话恐怕也没那么多。”殷皎皎定了定神,拿起干净的布帕一点点擦拭表面的血污,“入营时威胁我说要我做犯人,谁知出去对着满营的士兵便称家眷了,你以擅自携家眷入营为理由自罚,再用自罚做文章整顿西郊大营,我说的对吗?” “苏正卓说的?” “我确实向苏先生打听了,但他惧怕你所以不敢多说,其他都是我猜的。” 殷皎皎下手轻,萧元驰不怕疼痛倒是有点怕这般轻手轻脚,仿佛心尖上拂过羽毛,没得心痒。 他不觉扭动脊背,殷皎皎登时一巴掌拍上他的胳膊。 “上药都不老实,你还是个身经百战的将军吗?不要乱动了!” 萧元驰哭笑不得,生平头一次被手无缚鸡之力的黄毛丫头教训。 “你说得对。”他顿了顿,赶紧补充,“前一句。” 殷皎皎抿住唇压住嘲笑,生平头一次觉得萧元驰颇幼稚。 “王爷,此时整顿军里上下合适吗?”她拿起一块新的干净的布帕,拿温水打湿,更小心的擦拭,“时值春日,谛戎不会随时来犯吗?” “若不整顿,不需谛戎来犯,但凡有点风声,他们自己就垮了,还打什么?”萧元驰冷冷道,“毒疮已经深入骨髓,挖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不挖那就是等死,如果是你,你会如何做?” “我会跑的远远的,不让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找上我。”殷皎皎眉头一皱,突然觉得如此小心的替他擦血很没出息,手下便用力,刚一戳,手下的身子便是一僵,可男人什么痛呼也没发出 他像是没感觉到似的,反倒笑起。 “你可以,我不可以。”他道,“人生在世,谁都有想要的东西,有必须要担的责任,为此付出代价很应当。” “王爷可真是国之柱石。”她阴阳怪气,“可惜啊,这种国之柱石,纵观史书,没几个有好下场。” 萧元驰笑的更开:“没几个的意思就是……还是有几个有好下场,为什么不会是我?” 殷皎皎听得气闷,她也不知在气闷什么。 气他没有全然坏透,不但与国有功还与民有义?还是气他某些时候和她相似,拼尽全力也未必得好报?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美好的东西往往会被破坏殆尽,为人处世要和光同尘,大家一起在泥淖里挣扎,谁也不要起来。 殷皎皎曾经不肯,萧元驰大约,一直不肯。 殷皎皎不说话了,擦拭完血污,她开始上药,拿小木勺一点点的往上撒,自觉撒痛了,就吹一吹气。 萧元驰更觉难耐,他五指攥起,沉声道:“皎皎。” 皎皎赶紧道:“是不是太疼了?” 人家药上的认真,萧元驰只得道:“我已着人去都督府收拾东西,这两日你便在营中待着,不必再回去。” 殷皎皎手一顿,并不意外。 “不回去?怎么都督大人的十军棍如此有效,能让我常伴你左右了?” 萧元驰轻哼:“打都打了,你便多当一段时间家眷,如何?” 殷皎皎没有回答,她继续上药,萧元驰没得到回应,转身要看她,却被她一掌推开脸。 “王爷,你的大营有那么安全吗?” “目前至少会比都督府好些。”萧元驰知她听懂,“只要你不乱跑。” “若我乱跑,王爷如何?” 殷皎皎说着话,手上没停,她的语气沉静,听不出喜怒,萧元驰罕有的猜不出她问题下的真意,他有一瞬的失控感,这种感觉并不舒服。 他皱眉道:“你想我如何?” 殷皎皎闻言笑了。 “王爷近日总怪我不说真话,可你呢,萧元驰,你就不自以为是吗?” “……” “先时,你不让我去南山寺,又在圣旨降下时允了我,可临到出门,你又变了卦。”殷皎皎抹完了药粉,将药瓶放下,她转到他身前,不卑不亢的直视他。 “萧元驰,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为什么带我来凉州?你到底希望我做什么?” 萧元驰唇角微抿,不肯回答。 他有秘密,藏在心底很深处,这秘密导致他许多行为古怪,也导致他们之间阻隔重重,殷皎皎想,应当不是顾雪芝。 半晌,萧元驰呵了一声,他抬手想要抚上她的脸颊,可终究没有抚上,只是极近的悬着。 “如果我说,我也不知道呢?” 第八十六章 都依你 “你!”殷皎皎怔道,“你什么都不明白就把我带来这危机四伏的地方?!” “危机四伏……”萧元驰双眸微眯,“谛戎每年春日都会来入侵,不稀奇,沈如松这些边镇老狐狸难对付也不稀奇,危机在哪?” 殷皎皎一僵,这人真难料,以为他出神时,他其实一直清醒。 “这些哪一个不是危机?”殷皎皎转身,去拿放置在一旁的干净麻布,“便是王爷英勇就一定能应付吗?若是王爷有个好歹,我该如何?” “该回东都,做个快活的小寡妇。”萧元驰配合着抬起双臂,说的随意,“老张会帮你料理府内一切事宜,你无孩子亦无势力,太子不会再为,相反他还会特别照顾,往后的日子,说不得,比现在更好,过个三五年……” “萧元驰。”殷皎皎猛地一紧裹住他身子的麻布,伤口被扯动,疼的萧元驰不得不收声,殷皎皎冷笑道,“你在交代后事,怎么,你是要去赴死了吗?” 萧元驰几乎是立刻就道:“若我说是呢。” 他们谁也没看谁,两句话一前一后撞在一起,撞出沉默。 殷皎皎到底没有回答,萧元驰倒也不追究,她沉默的包扎,他沉默的配合,最后殷皎皎打了个漂亮的结。 “好了。” 殷皎皎将多余的麻布放回托盘,“王爷,我要在这里待多久。” 萧元驰站起身,自己披上了衣服。 “待到我让你走的时候。”他顿了顿,“不会很久。” “那我有要求。” “说。” 殷皎皎道:“既然我不是囚犯,那我要能在大营里随意走动,要苏正清和亲卫依旧跟我,我还要他们对我的绝对服从,另外,不用再把秋茗找来,我自己能照顾自己,可以吗?” 萧元驰微微一笑。 “都依你。” …… 当夜,她便宿在了大帐,听闻去替她收拾东西的下人讲,秋茗已经回府,听说不用来,便手写了信送来。 殷皎皎瞧了一眼便在烛台里燃掉。 都督大帐只一张床,还算宽大,她睡里侧,正对着萧元驰的背,浓郁的药香萦绕,叫她失眠到半夜才勉强睡着。 翌日睁眼,萧元驰已然不见。 他说话算话,殷皎皎迈出大帐便见苏正清站在外头。 “王妃,这西郊大营别的不说,还是很有几处不错的风景,我带您随意走走看看?” 殷皎皎正有此意,她随着苏正清四处溜达,时不时遇见问好的将士,面上是止不住的喜气洋洋,她也终于知道萧元驰做了什么。 营中不论大官小官被他从低到高撸了一遍,同时,营中不论什么出身只要有能力,也被他不论高低贵贱,通通提拔了一遍,几乎是将凉州大营上下整建制的翻了个底朝天。 如此彻底的颠覆,放在别处定要出大事,因为整顿只是开始,收尾才是漫长而艰苦的,问题常常会在收尾的时候冒出来,且不只是内部的问题,外部同样严峻,毕竟,哪方敌人得知这种消息,定会趁你乱要你命,他简直像是在昭告天下,快来打我。 就算两害相较,萧元驰取其一,殷皎皎仍觉得哪里不对,这不是冲着沈如松和谛戎的坑往里跳嘛。 “正清,既然谛戎能派探子前来,你们会派探子前去吗?” “当然了,都是互相渗透。” “那……”殷皎皎想了想,“你们最近有没有收到什么风声?” 苏正清笑道:“我们一直在收到风声,只是这风声有真有假,王妃莫担心,王爷自有判断。” 王妃倒也不想操这份心,即便经过了昨晚,她想萧元驰死的心也没有多少动摇,只是……若是他真死了,西郊大营必定混乱,混乱中,沈如松会有什么行动,不好说。 她可不信他会保她。 为了权术,他可以将守国的将士推出去送死,自然也会想法子将这盆污水泼到别处,把自己摘干净。 没有比她更好的别处了。 没准,还是她父亲同意的。 殷皎皎自嘲的一笑。 她本想回府之后再做布置却被萧元驰带来大营,好在,昨日那种情形,沈如松应该不会觉得她会帮萧元驰,所以,他暂时不会急着对她出手。 “正清,昨日……我不该那么着急的报官,那具白骨……若是能再细细查一查,说不得有更多线索。” 苏正清闻言道:“您说的这个王爷也想到了,他已交代人去调查了,走不了明路,走暗路也是一样,那老妇人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定然有来历,很快便会有消息,哦对了,王妃,那具男尸倒是已经查清了。” “是个乞丐吗?” 苏正清摇头:“是个穷书生。” “什么?”殷皎皎愣住,“书生?为何会死?” “他住在距岑家旧宅不远的一条巷子,每日靠替人写信做做杂工为生,攒够一笔银子就赶一次考,如今已落榜六次,日子过得清苦,四肢也多有伤口。”苏正清叹道,“三日前的风雨夜,他收摊后就不见踪影,据邻居说,本和他约好当晚喝酒,奈何他没回来。” “你的意思是……” “他大概是撞上了什么不该撞上的事被灭口了,他这种穷书生,要么饿死,要么倒霉死,劫财劫色都轮不上。” 不该撞上的事是什么,苏正清不说,殷皎皎也猜到了。 “是沈大人干的。” “……”苏正清伤感,“人家需要一具尸体做引子,他偏偏撞上了。” 凉州衙门里关着的死囚沈如松不用,偏要随手杀一个活人来用,这样草菅人命之人……便是……她爹殷相国的门生。 殷皎皎不言,苏正清担心她难过只得胡乱一指:“王妃,这西郊大营啊,王爷唯一没动的就是伙房,因为这群随军的大厨真的厉害。” “厉害在哪?” “做东西好吃!”苏正清道,“听那群小兵说,之前有个参军特别爱把惹他不高兴人送进伙房劈柴,结果一来二去,伙房人才济济,王爷提拔了好几个校尉都是伙房里来的,又能颠锅又能杀敌,还有一个太祖长拳耍的好生了得,把我都揍倒了。” 他话讲的大声,惹得旁边几个操练的士兵也来了兴致,几人七嘴八舌聊起来。 “我们凉州这边的伙房不是第一天了得了,早在顾将军在时就已经很了得。”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兵道,“我家就是凉州本地的,我那兄弟跟过顾将军的队伍,顾将军说,行军打仗,最最要紧的是要吃得好,所以,专门招了一批在酒楼里做事的大厨过来,当年苍州大营还在啃干馒头时,我们吃的可是桂花酒酿馒头,可不一样。” “噗。”殷皎皎被逗笑,“吃的这般好,怪不得仗打的也好。” “谁说不是呢,可惜,顾将军去后,我们一落千丈,吃穿都不行,还总是跑,好容易熬到了孙都督来……”那人重重叹气,“孙都督又着了道。” 第八十七章 你我都担得起 殷皎皎不露声色道:“孙都督牺牲于白石关,确是憾事,怕是谛戎狡猾,他才着了道。” “哪儿啊王妃。”那老兵道,“谛戎狡猾归狡猾,但孙都督是谁啊,咱们凉州自己的将军啊,他来凉州前,战绩亮眼,那么多年轻将领,就属他让秦王殿下最为看好,有他在,就算出了意外,也绝不可能无人生还呐。” “无人生还?” “是啊!就因为无人来报信,大战三日后我们才找去白石关,那真是惨呐,全是残肢断臂。” 老兵正要详细描述,苏正清咳了一声,“细节就不要讲了。” “哦,那总之呢……我们那天救下了三个人,一个疯了,还有一个呢舌头没了,就剩一个腿断了但不影响脑子的,城里的大人便要提审他,询问当时情况,我那时负责送他进城,他在马车里与我说……”老兵叹了口气,“他说,他进了城肯定没命,叫我记下,他说那日大队人马原不会走白石关,是有人刻意误导了孙将军,还说……孙都督在出征后出现了中毒的症状,迫不得已延误了一日的行程,直接导致计划整个都出了差错。” “他那时讲的颠三倒四,我听得也糊涂,没上心,没想到……第二日便传出他突发疾病死了的消息。” 殷皎皎缓缓道:“误导孙将军以及让他中毒的人或许就在城里。” “我后来也明白了。”老兵苦笑道,“凉州如今这个样子,跟城里那些人脱不开干系,可明白又如何,大家多年打不着一场仗,不是跑就是逃,早没心气儿了,本以为孙都督来了能有点办法,没想到,反害了他,连尸首都寻不见,他也没娶个好婆娘,下葬那日称病不来,其实呢,早套了马车要回东都了。” 苏正清又咳了一声,这回老兵不听了。 “苏副将,你别咳了,我知道,孙夫人是宁远县主,王爷的义妹,可那又如何,王爷说了,便是他自己若犯了法照样挨罚挨骂,她比王爷还厉害?” “这个……” “宁远县主自嫁来凉州就没见过她和孙都督同席过,都督做什么都想着她,可她呢,连婚房都不让都督进,日日不是弹琴就是访友,访的呢全是那群坏官儿的夫人,尤其是那沈夫人,县主差点要认她做干娘了。” 殷皎皎诧异:“这种后宅之事您也知道?” 老兵脸一红:“我婆娘曾在孙府后厨做事,知晓些里头的事,王妃,我可真不是乱嚼舌根的人,实在是看不下去。” “她访的应当都是都督的同僚或是上级,这在官眷里不足为奇啊。”有人插言,“为了夫君的仕途这是必做的。” “诶,我哪能不懂这个,可她不是为了夫君的仕途,有一回,她在孙府大摆宴席,宴请沈夫人和一众官眷,席间谈话有东都有王爷也有早亡的顾将军,关于孙都督的只一句,那就是沈夫人哀叹,说县主可怜嫁给了孙都督这样不懂风情的粗人,王妃,您听听这话是人话吗?后来都督回来与她吵了一架,从此,都督愈发早出晚归不与她见面了。” 若不是知道这老兵不知东都里他们三人的事,殷皎皎几乎要以为他在讨好她了,没想到,顾雪芝竟还有这一面,她不满与孙仲游的婚事没什么,不肯与他同房也情有可原,但堂堂一个圣上亲封县主要认边镇知州的夫人做干娘,就很有些奇妙了。 假若……孙仲游才是东都派来凉州搅乱浑水的第一人,那么……沈如松一定会对付他,若孙仲游意志坚定,那便只能从别处下手…… 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蹦了出来,一个绕是殷皎皎特别讨厌顾雪芝,也很难想到的念头。 她赶紧压下,道:“说来,我听闻军中若是有像白石关这样的大败仗,定然会在事后集结凉州所有官员一并复盘,再递折子去东都,东都也会派人下来复核,若是孙都督真是因自己人而无辜冤死,当时东都来的人也没调查出来吗?” “嘿。”老兵笑道,“王妃您呀是不知道这里头的说道,若是几日前,我绝不会和任何人讲这些,但现在有秦王殿下在,我便可以跟您说了,东都下来的也是他们的人,您说能调查出什么?孙都督死后的有一日,我借着寻路的名义偷偷跑了一趟白石关,将孙都督先前走过的路都走了一遍,发现个怪事。” “什么怪事。” 大家异口同声。 “都督好像……再绕圈子,他们当初的目标是夺取一百里外的灵桐河谷,当时那里驻扎的了谛戎大将韩延古,大概三千人左右,这些年谛戎东进,几乎走的都是这里,孙都督是想突袭打他们措手不及,先杀一波锐气,待他们追来,再关门打狗,计策是不错的,即便身子缘故耽误了也不至于全部放跑,便是放跑了,依那韩延古的性子,必得狂追不止,这不就上钩了?” 结果是,孙仲游突袭失败后没有立刻返回,反而又耽搁了两日才拔营回凉州,回来的路上,不走直线,反绕到了另一边的松雪坡,一个大圈转完才回身狂奔几十里去了白石关,此时,白石关已有两万谛戎人埋伏,直接将这五千凉州军埋骨当场。 殷皎皎骤然想起帐中地图画的那些圈,几个圈圈连起来,可不就是在兜圈子。 “我回来后和弟兄们私底下讨论,估计啊,是谛戎萨满做了法,迷惑了都督的大军。” 老兵神秘兮兮道,“真的,王妃您别不信,他们那邪乎着呢。” 故事就此听到了头,殷皎皎瞧着兴致勃勃要给她讲萨满典故的老兵,忙给苏正清眼色,苏正清会意,寻了个由头,脱了身。 “王妃,这些闲话若是听得不开心莫要放在心上。” 殷皎皎摇头道:“没有不开心,挺开心的,不知那萨满施法会是怎么个情形。” “我倒是瞧过两回,又唱又跳可古怪了。” 殷皎皎有一下没一下的听苏正清讲萨满,心里想的却是别的,沈如松这回设计萧元驰大概率是故技重施,照搬当年设计孙仲游的办法。 她想起先时沈如松与她说的话。 “明日,最迟傍晚便会有让王爷不得不出兵的理由,不管他怎么想,下官和同僚都不允许他退却,总之,两天内,他一定的走,凉州攻打谛戎的路线统共也不过那么几种,稳健一点走松雪坡;迅捷一些就走白石关,下官猜,王爷会走白石关,毕竟,秦王是大雍的英雄,不会因为有败绩就绕道,相反,他极有可能,只走这一条。” “那么……”沈如松噙着一抹志在必得的笑,“下官便有办法让他和当年孙都督一般遭遇。” “一个深受皇恩的皇子死在凉州,沈大人担得起?” “不不,王妃错了。”沈如松摇着手指,“既要帮您,自然不能令您守寡,王爷死不得,但……未必能活得好,这样,你我都担得起,对吗?” 殷皎皎当时没回答,但心里明白,沈如松要这样的萧元驰不是为了帮她,而是为了拖她下水,关键时刻推她出去,是以,她用心记下了他的话。 如今想来,关隘便在弄清楚孙仲游究竟遇见了什么事。 “苏副将。”她道,“若有战事,方才那老兵还有资格上阵吗?” 第八十八章 从此萧郎是路人 “他便是刚从阵前换下来的,军中编队混乱,连他这种已经拿不起长枪的老兵还塞在阵前,王爷刚调整完,他自是回不去了。” 殷皎皎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苏正清又带着她继续逛大营,她们瞧着骑兵又瞧了步兵,连营中大部分将士都不知底细的斥候都叫她见了几个。 殷皎皎渐渐嗅出奇妙,萧元驰完全没有藏着掖着,他应当一直在怀疑她,便是现在不生气了,这怀疑约莫也不会消,毕竟,连苏正卓都有意试探,如此,为何还要告诉她所有?他就真的不怕她背叛吗? 总不会,他要拿自己的命来赌? 那可真是必败了。 这日的天气比昨日好,晴空万里无云,暖风轻柔,仰头看去偶尔还能有苍鹰展翅飞过,实在不是个突发危机的好天气。 殷皎皎没了闲逛的心思,转眼便已是正午,若沈如松计划顺利,很快就该出事了。 她疾步返回大帐,刚到门口,便听得里面齐齐的应答:“吾等必定做到,都督放心!” “好。”萧元驰道,“一切有赖各位,此事若成,凉州男儿便可雪耻。” 言罢,只听啪一声,是杯子摔碎的声音,然后紧接着是一连串的摔碎声。 “呀,王妃,现在不便进去。” 王妃也知,她即刻转身,不想,刚转过身,帘门便被掀开,帐内的将士鱼贯而出,最先出来的那位一见她便招呼。 “王妃。” 他抱拳,满脸尊敬,有他带头,后头的也跟着示意。 他们大都是萧元驰新提拔起来的,有得在做军官前甚至是伙房劈柴的伙夫,不如别人反应快,被撞了一下才知要如何行礼,对谁行礼,很有些憨气。 “哦,原来这就是咱们都督的夫人啊。”这人行完礼,嘿嘿笑道,“不愧是东都富贵地界的姑娘,天仙似的,般配!” 他一说惹得一旁几个都跟着或笑或夸,气氛登时快活起来。 殷皎皎头回被热心人围着夸,众星捧月一般,还有热情的道:“王妃,您就瞧着吧,咱们保管打个打个大胜仗给秦王殿下好好露露脸!到时,圣上定要八抬大轿把王爷请回东都去!” 苏正清脸一黑:“你瞎说什么呢,八抬大轿那是娶亲!” “啊?这样吗?”那人挠头,“反正,反正大概就是那么个意思,王妃,您肯定懂吧!” 殷皎皎怔了一下,紧绷起的情绪莫名的松了下来,她忍不住笑起来。 “我懂。”她道,“待你们打了大胜仗,我为你们鼓瑟吹笙,就奏《破阵乐》可好?” 王妃如此给面子,周遭一众军汉愈发热情,纷纷道:“好啊好啊,就这么说定。” “咳!” 热闹的氛围里,一声不大愉悦的轻咳响起,众人一转头,立刻垂下头。 “王爷。” 萧元驰隔着重重人影望向殷皎皎,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 “在这里都叫都督。” “都督。”众人一边改口一边对视,各自都不敢再造次,“我们跟王妃……夫人问好来着,这就回去。” 萧元驰嗯道:“去吧。” 热闹一瞬而散,殷皎皎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有点不舍。 “你跟他们熟的挺快。” 殷皎皎道:“他们比你热情,说话又好听,自然熟得快。” 萧元驰脸一沉,捏住她的下巴,将脸转过来。 “方才说的《破阵乐》可是当真?” “……当真。”殷皎皎道,“我虽不以才艺出名,但琴棋书画这种东西,哪个东都贵女不会,萧都督若是不嫌弃,我自是可以。” 萧元驰指尖一松。 “萧都督?” “你说的,在这里都叫你都督。” 日头好,阳光铺洒下来,照的殷皎皎圆润明媚,额角的绒毛颤巍巍的发亮,像某种爱打滚的小黄猫,小黄猫唤他都督时鼓起两腮的软肉,好似撒娇。 萧元驰眸光一软,不觉温声道:“他们叫都督,你不许。” 殷皎皎皱眉:“为何?” “他们与我是什么关系,你与我是什么关系,你叫什么都督。” “那我要叫什么?” 这姑娘有时极聪明,一点就通,有时又蠢笨,笨的世所罕见。 萧元驰牵过她的腕子,拉她入账。 “你多大了,还要别人教?自己想。” 殷皎皎愤愤道:“我不想,你不爱听就忍着。” 帐内,下人正在收拾那一地摔碎的酒杯,摔杯盟誓,话本里史书中,大都是出征前的仪式,殷皎皎又瞧那地图,几个红圈之间添了几根黑笔绘就的箭头,如沈如松所料,假若他要出兵,多半就要走白石关了。 萧元驰拉着她来到地图之下,手上略一用力,将人揽入怀。 “想不出来就没饭吃。” 他目露凶光。 “少一顿不吃也饿不死。” 殷皎皎视死如归。 萧元驰继续恶声恶气:“什么时候想出来,什么时候才有饭吃。” 呸,你马上就要去送死了,我至多饿两顿,殷皎皎得意的想,可再一转念,那得意没了。 她垂下眼皮,像是真被他威胁到了。 “夫君。” “不对。” “元驰?” “跟父皇还有母妃一个辈分,殷皎皎你想做什么?” “那……”她绞尽脑汁,“萧郞?” 萧郞沉下脸:“从此萧郎是路人?” 寓意确实不大好,殷皎皎实在想不出了,索性随口道:“阿驰。” 以前和她在庄子里捉蜻蜓采莲蓬的庄户小孩都是这个叫法,阿贵、阿花、阿财,小孩子之间玩起来就放肆,她也常被他们叫阿月。 月华皎皎,再普通不过的形容,便是小孩子都知道,她的名字指的是月亮。 回到殷府后,她也曾想要这般叫她的妹妹,被她嫌弃了,至此,再没这般叫过别人,除了萧元驰。 床第间逼急了,叫了两声。 她忙改口:“要不我再想想。” “就叫这个,你有饭吃了。”萧元驰紧了紧放在她腰际的手臂,忽而笑起,“我叫阿驰,你叫什么,阿皎?听着像阿胶。” “阿月。”殷皎皎道,“少时在乡间,我朋友这么唤过我。” “阿月……” 男人如金似玉的声音琢磨着念,听在殷皎皎耳里很有几分珍而重之的味道,意念深深。 “明月何皎皎……叫阿月确也不错。”萧元驰道,“皎皎这两个字是你娘起的?” “是她,我这一辈女眷行“如”这个字,听祖母说,我母亲当年坚持用这两个字做名字,还和父亲吵了一架,若不是吵完架没多久她就去了,父亲为表纪念不再改动,大约也不会定下这两个字。” “皎皎很好,亮堂干净。” 殷皎皎道:“你这不像夸名字,像夸屋子。” 萧元驰没多解释,他道:“我不要和你那群小朋友一样叫阿月。” “那你要叫什么?” 萧元驰想了想,正要开言,外头一阵急报传来,传信兵的声音仿似惊雷,一下就劈开了大帐。 “都督,出事了!” 第八十九章 度一切苦厄 “都督,前方斥候传来消息,韩延古带领全部辉兰部骑兵,共一万人左右,向着灵桐河谷而来,最迟今晚便会通过河谷。” “都督,知州府派了两位衙役前来,说是有重要军情!” 两个消息几乎是一前一后同时而来,两个传信兵对看一眼,又齐齐看向萧元驰。 萧元驰沉默片刻,望向身后那张地图。 “殷皎皎。”他道,“我们该说再见了。” 他的话讲的很平静,却像一记重锤,捶在了殷皎皎脑中,震得她嗡一声呆住。 萧元驰放开她,转身面向传信兵。 “苏正清,带夫人出去。” 夫人被带去中军大帐旁不远处的空置营帐,苏正清颇贴心,随即传了饭菜。 殷皎皎握着拳坐在桌旁,闷闷的瞧着他们布菜,她想问,但知道问不出结果,但如果真问出什么,她要如何做? 帐外时不时有走动声和呼喊声,大都急匆匆,苏正清也急,他时不时掀帘出去,不一会儿又回来,若有所思的模样。 殷皎皎喝完一碗汤,撂下汤匙:“你不必守在这里,在这西郊大营,我很安全,若是担心,便出去看看吧。” 苏正清难得沉默,半晌,他才道:“末将不担心,王爷要做的事必定能够做成,还有大哥在他身边帮忙,定能凯旋,只是今次,末将不能随王爷上阵,有点伤心。” “你不随他走?” “嗯,王爷离开东都时就交代了,此次西行,我唯一的职责便是听候王妃您的调遣,护您左右。” 苏正清虽然脑子不大灵光,但上阵打仗绝对是把好手,长枪使的漂亮,是凭本事做得萧元驰的贴身副将,没了他相随,多少算是失了一位助力。 殷皎皎咬着牙,道:“我在营中能有什么可护卫的,王爷多虑。” “不多虑,王妃。”苏正清正色道,“之前在东都,您几次遭祸,大都是因为各方势力与王爷斗法的缘故,王爷因此十分烦恼,但有些事又不得不做,只能再将您看紧些,您瞧东都都不安生,凉州只会更不安生,那知州沈大人背后可是太子殿下和……总之,一旦王爷带兵上阵,您就是最软的一棵柿子,这大营也未必安全。” 若无人提点,苏正清不会认识的这样清楚。 “谁与你讲的这些。” “王爷讲的。” 此时此刻,再听苏正清偏着萧元驰的话更叫殷皎皎坐立难安。 “我饱了,撤了吧。” “您只喝了一碗汤。” “我不饿。” 撤了餐食,殷皎皎在帐内转圈,转着转着,忍不住转了出去。 帐外气氛紧张,所有人一改方才的闲适皆是一脸肃然,虽还算从容有序,但显然,沈如松神机妙算,萧元驰应是太阳未落就要出发。 上辈子,萧元驰没有死在白石关,但也身负重伤,勉强与谛戎战成平局。 当中关键是……苏正清。 上辈子,他是跟随萧元驰左右,和他一起上阵,千钧一发的时刻,他扑上去与那谛戎大将韩延古同归于尽,虽然结果只让对方受了点轻伤,而他赔了命,但到底帮助萧元驰赢下了反击的时机。 是以,殷皎皎昨日才开口要下他。 生辰宴行刺,即便她不挡刀,萧元驰多半也死不掉,但这一回,苏正清若是不拼命,萧元驰是真的危险。 她拿掉了这最关键的一个人,在萧元驰的送死路上狠狠推了致命的一把。 可她没想到,从离开东都那一刻起,萧元驰就已经打定主意要让苏正清护她左右,根本不需要她多此一举,只要她与他同行,他就踏上了最危险的一条路。 而他浑然不知。 殷皎皎转身走回帐内坐下,随手翻开一本书,竟是《心经》,扉页上落着印:元驰私藏。 再一翻,便是:观自在菩萨,度一切苦厄。 “王爷此来凉州带了两箱子书,还未收拾,都放在这边啦。”苏正清解释道,“不过大都是兵书,等两天末将去城里给您买点话本子,或者让秋茗……” “苏副将。”殷皎皎放下书,“既然王爷让你听我调遣,我现在需要你帮我做件事。” “您说。” “出去帮我打听打听都发生什么了,王爷调遣了多少人马,预备何时出征,还有,将那个老兵找来。” “这……会不会令王爷不高兴?” 殷皎皎托腮,认真道:“本王妃本来也不讨王爷喜欢,你被王爷塞给我,就做好被王爷讨厌的准备吧。” 苏正清瞪圆眼,非常坚定。 “王妃,王爷很喜欢您!” 殷皎皎扶额:“好了好了,知道了,既然他那么喜欢我,不会计较这些的,快去吧。” 苏正清应声出去了,殷皎皎翻着那本经书,从头读到尾又从尾看到头,萧元驰读书习惯不错,几乎没什么批注,只在那句: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后头,写了三个字: 做不到。 殷皎皎看笑了。 她几乎能想到萧元驰写下这三个字时的样子,拧着眉,冷着脸,一副死都不想承认的模样,可到底还是不得不承认,做不到。 她放下经书去翻书箱,兵书整整码了一箱,殷皎皎随手翻开一本,批注密密麻麻。 原来不是习惯好,是爱看什么书的缘故,显然兵书比经书受宠多了。 兵书里的批注里,他时而像个学生时而像个夫子,口气多变,情绪也多变,殷皎皎突然发现,这是她头一次看他的书。 她誊然想起先时萧元驰那句我一直没变,是你不在意。 这算不算她的不在意? 出神的当口,苏正清回来了。 “王妃,王爷一个时辰后出发,凉州大营此时能调遣的只有五千人,包括骑兵和步兵、重甲兵以及弓弩手等。”苏正清汇报道,“那个老兵姓木,单名一个栓,正在外头帮忙运货,要唤他进来吗?” “不忙……五千人……可我方才听着对面有一万骑兵啊,王爷为何?” “具体的布置是机密。”苏正清为难道,“不参战的人是打听不出来的。” “这倒是……那行军路线也是机密?” “嗯。” 殷皎皎陷入了纠结,两个她在撕扯,一个她说你问这些作甚,萧元驰一旦离开此地,就与你再无瓜葛,你只消回城等着他的死讯便好,另一个却道,殷皎皎,他不是一个人去送命,他是带着五千无辜的热血将士一起去,就算他该死,那些将士也该死吗? 苏正清见殷皎皎咬着唇,一副烦闷模样,关切道:“王妃?” “我知道了。”殷皎皎道,“王爷呢?一个时辰后出发的话,他还有时间……与我道别吗?” “他……” “有。” 接话的是苏正卓。 第九十章 可以吗? “下官奉都督的令,来请夫人。” 殷皎皎随着苏正卓再次回到了中军大帐,沿途短短的路程,气氛已经彻底变化,从混乱变成了清冷,人少了许多,不知集结到了何处,中军大帐外也只剩下一个军士值守。 可见,萧元驰的五千精兵,大概是真的搜出了这座大营所有能用的人。 苏正卓替她打帘:“夫人,都督在帐中等你。” 殷皎皎吸了口气,迈步入帐。 萧元驰背对着她,站在原来挂着地图的高台上,旁边有一长案,地图被卷起放在长案上,也对,他要起程,自要带地图的。 她又看向他。 一身银甲已经穿戴整齐,头发也高高束起,头盔摆在地图旁,他做大将军时,常穿明光金甲,挂赤色锦绦,威猛的仿若庙里的金刚力士,如今降了身份,甲胄也朴素许多,银光素素,瞧着更有别离的意味。 在距离他还有几步远时,萧元驰道:“我马上就要出征。” 殷皎皎停下脚步:“军情如此紧急吗?” “若是韩延古带着人马越过河谷,凉州城便危在旦夕,只有即可出征将他们挡下才行。” “那边一万人,我听说你才带了五千人……”殷皎皎上前一步,“为何不向其他五城求援?” “……来不及。” 萧元驰慢慢转过身,十分平静道,“粮草也撑不住。” 原来,劫粮草的目的在此,断了萧元驰向其他五城求援的可能,这是一张泼天大网,恐怕打从东都开始就已经布下。 殷皎皎骤然想起前世,夏兰急切的鼓动她千里追夫,如今看来,也是为了将她送进这张网。 “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巧了吗?” “当然巧。”萧元驰一步一步迈下台阶,“背后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箭已在弦上,就只能向前。”他走到她面前,“皎皎,我离开后,你现在大营待上两日,两日后,若我没有确切消息传来……且势头不妙就离开此地。” “回城?” “回东都。”萧元驰道,“直接回东都,苏正清会给你安排好车马,未必走官道,但一定安全,回了东都后……” “萧元驰!”殷皎皎突地打断道,“你为何要……这样煞费苦心地保我的命?” 萧元驰闻言,奇道:“你是我的妻房,护你的性命是我作为夫君的责任,有什么为何?” 是啊,他就算不爱她,也是个负责守信的男子,若无非常理由,他真的会只为了顾雪芝而杀她吗? 心中的冰山轰然塌了一角。 殷皎皎低下头:“你……走得这样急,无法再和城里的孙夫人道别,若是你愿意,我可以代你……” 萧元驰默了片刻,忽而轻笑。 “皎皎如此贤惠大度,是认定,为夫要一去不回了吗?” 殷皎皎的心猛地一抽,她答不出。 “我……” “你有这份心,我自是要受下。”他语带讥诮,“若我真的一去不回,而你又有机会再遇见她,便与她讲少时的承诺,我萧元驰自问已尽力,日后,只愿她…… 他拉长音,殷皎皎不觉咬了唇。 “只愿她什么?” 萧元驰嗤笑一声,猛地攥住她的下颌往上一抬,殷皎皎不得不抬眸看他。 男人眸光锐利:“想的挺美,还真预备给我做未亡人了。” “啊?” “我们兄妹之间的事轮不到你来代劳。”他冷笑,“先顾好自己吧。” 虽然她也确实没打算帮他跑这趟腿,纯粹是一时没忍住想要试探,嘴上说说而已,但这厮有必要在这种时候还如此……坦诚直接吗? 一股火气登时窜了出来。 “既然都督不需要,那皎皎也正好乐得轻松,都督放心,有了都督的精心安排,我自是能把自己顾得好好的,回了东都,照旧做我的王妃。” 她鼓起脸,“倒是都督你,当年孙仲游将军面对十拿九稳的战局都能被翻盘,而你要面对的可是突然袭击,以少敌多,腹背受敌,甚至还有一支刚刚清洗过的混乱军队。你带来的兵书里有写,这些不利条件只要满足其一便是大忌,这仗都打不得,你可是通通满足了,还偏要强打!” “……” 她不甘示弱的揪住萧元驰的领巾。 “都督,你可知,哪怕你是天上的战神降世,此行也是凶险万分,只要踏错一步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萧元驰悄然抬起双手做投降状,一副任她揪,任她威吓的模样。 那锐利的眸光不知何时软了下来。 “还真没闲着,连我的兵书都看了。” “……” “我知此行凶险,但若达到目的之路唯有一条,那便只能走下去。” “可若你死了,你的父皇,你的兄弟战友,乃至你的母妃都未必会为你讨回公道……他们……”殷皎皎斟酌着措辞,“他们各有各的想法,很难为你力争到底。” “我想要的不是那些。” “那是什么?”殷皎皎急急道,“国泰民安?海晏河清?还是登基**?” 萧元驰望住她:“皎皎,你是不是想提醒我什么?” 这个男人实在敏锐,殷皎皎心下一慌,胡乱道:“论打仗我不过看了你两行兵书,能提醒什么?” “也是。”他握住她的手,将那手从领巾上拽下,“莫要胡思乱想,听我的,该做什么便做什么,我走后,沈如松恐怕还会生事,多半冲着你来,若你肯听我一句,那便不要搭理,哪怕他搬出你爹,一切也都等你回东都后再做计较。” 殷皎皎的呼吸不自觉的加快,她知道这些话没有一句不真诚,是真的为她打算,他能如此为她打算,甚至把张先生都留给她,又为何会在日后杀了她? “萧元驰……”她艰难开口,“我自己可以回东都,沈如松也好还是凉州乱七八糟的官员也好,碍于我爹,轻易不会惹我,你把亲卫留一队给我,把……把苏正清带走吧。” “既把他留给你,自有我的道理,你听从便是,我这里有的是人,不需要他。” “不是……”殷皎皎眼神乱极了,“他好歹是你的贴身副将,没有人比他对你更忠心,他身手也好,战场之事瞬息万变,你不要小瞧他,或许他能帮你呢。” 萧元驰听她结结巴巴讲出这番话,人是慌得,眼尾是红的,连声音都有些颤,十足担心极了的模样。 往日,不是没人担心过他。 出征之时,皇帝亲送,妃嫔皇子伴行,还有些他的好友,大家都会对他表示担心,但那时,他只觉都是虚礼,很是无聊,希望他们长话短说早早了事。 不料今次对着她,他竟生出一种希望她短话长说,再多说两句的念头。 他不由攥紧了她的手,坏笑道:“这么舍不得我,不如随我一同出征?” 不想,殷皎皎长睫一垂,颤了几颤,细小的声音如游丝一般飘出来。 “可……可以吗?” 第九十一章 还有人在等我 萧元驰本是逗她,见她如此,他怔然道:“若是可以呢?” 殷皎皎的睫毛颤的更厉害了,他想,她应该很挣扎,不论因为什么令她变了,变得不再只念着他,但临到这种事上,她仍然挣扎,始终,抛不掉他。 萧元驰没等她挣扎出结果。 “当然是不可以,带你出征便不止是十军棍了,我可没有挨打的瘾。”他揉捏她汗津津的掌心,“所以不用害怕,我不带你走。” 殷皎皎觉得自己眼圈的湿热压都压不住,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气愤。 因为,便是他不说,她也不打算跟他上战场,方才一时心软要将苏正清送回,也不过是一时,绝绝对对的冲动之举,她最是自私自利,自己的命才是最要紧的,才不管天塌地陷。 可他偏偏这样说了,倒显得她有多软弱善良似的,委实可气! “此行虽凶险,但我也有准备,比你知道的更多更充分,所以,你大概率回不了东都,还得在这大营里等我凯旋。”他抬起另一只手擦去她眼角湿润,“用不着哭。” “我没有哭!” 萧元驰正要笑她强撑,便听外头,苏正卓咳了一声。 “都督,时候不早了。” 这一声不大但足以令殷皎皎回过神,她猛的一缩,原本握在萧元驰手中的那只柔夷缩了回去,只剩空荡。 “你该走了。” “是啊,该走了。” 萧元驰果断回身拿头盔,再次步下台阶时,他没停在殷皎皎身前,而是直接从她身边走过,走向门口。 殷皎皎僵硬的回转身,看着他不疾不徐的离去,那脊背笔挺,和那个万箭穿心的梦里一样笔挺,她不觉小步跟了上去。 苏正卓掀起门帘。 “都督,马已备好。” 萧元驰戴上头盔道:“好。” 万事都已齐备,他真的要走了。 殷皎皎只觉一股迅疾的冲动涌到喉头,连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当口,她突然道:“萧元驰!” 萧元驰刚动的身形顿住,他没回头。 “还有何事?” 殷皎皎也不知有何事,只是身体先于脑子行动,她急着想说出两句应付应付,可说不出。 时间在一点点过去,她不言,萧元驰不动,苏正卓嗅出微妙,不敢提醒,只能看看她又看看他。 大概没过多久,还是萧元驰先动了。 他猛地回转身,大步疾行,顷刻就回到了殷皎皎身前,然后没有任何预兆的摁住她的后脑,吻了下去。 孤注一掷似得。 得承认,萧元驰想,他实在很迷恋这种感觉,吻她的感觉,掉进温水池子里一般,叫人沉溺。 他不觉想起很久远的以前,回鹘国灭,护着他离开的校尉将他交给合适的人后便要离开。 他问他为何。 他说家里还有人在等我。 “可王城已是一片火海,你要等人多半已经不在,那群谛戎人还在扫荡,太危险了。” “小主人聪颖,但只要她在等,末将都要回去找她,这是我们说好的。” 那时他不懂,现在他好像有些懂了。 …… 这大概是殷皎皎自重生以来最配合的吻,配合的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竟举起双臂想要抱紧他,虽然只抱住了战甲,触手一片冰凉。 萧元驰察觉,在她唇边笑出声:“殷皎皎。” 殷皎皎嗯了一声,仍沉浸的闭着眼。 萧元驰啜了一下她的唇尖:“睁眼。” 殷皎皎睁开眼,看见他微眯的双眸,狡黠的很。 “殷皎皎,等我回来。” “嗯。” “重复我说的话。” “哪句?” 萧元驰脸一沉:“你说哪句?” “我等你回来?” “加上名姓再说一遍。” 殷皎皎懵然道:“殷皎皎等萧元驰回来。” “好,我听到了。” 萧元驰笑起,“殷皎皎要乖乖等萧元驰回来,不许拈花惹草,不许闯祸生事。” 什么玩意儿,还随时增加条件? “再说一遍。” 殷皎皎的伤感都要被冲淡了,她咬牙切齿:“殷皎皎乖乖等萧元驰回来,不拈花惹草,不闯祸生事。” 萧元驰彻底满意了,他放开她,再次转身离去,临到门口,他挥了挥手,终于走出了大帐。 帐帘放下,外头即刻传来勒马之声,随即,萧元驰喝道:“出发!” 直到雷鸣般震天的响动逐渐消散,殷皎皎才走出中军大帐,苏正清抱着剑伤感的望着营门的方向,见她出来,才收回目光。 “王妃,王爷他们已经走了。” 殷皎皎望着夕阳下的营门,好一会儿才道:“他背上的伤才上过药,山路难行万一又裂开了……苏副将,董老跟去了吗?” 苏正清摇头道:“没有。” 殷皎皎诧异:“为何没有?” “董老不是军医呀,人家本是云游道医,名气大脾气也大,若不是机缘巧合欠了王爷的人情,答应还王爷三次,也不会跟到凉州来。” “既有三次……那……那王爷为何不用人情让他跟去呢?” 苏正清笑道:“用完啦王妃,县主生辰宴上你受了那刺客一击,王爷便用了最后一次人情,请来了董老,董老此次医完您后便会再去云游,不受王爷调遣了。”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苏正清瞧殷皎皎脸色铁青,“王妃放心,总归是要把您医的一点毛病没有才会走。” 然而这话并不能安慰殷皎皎,她抿唇握拳,恨声道:“大混蛋!” “谁啊?” “萧元驰!” 苏正清缩了缩脖子,不接茬了,他默默跟在殷皎皎身后,看她不是骂人就是踢石头,气坏了的模样,他想劝又不敢劝。 殷皎皎兀自气了一会儿,冷清的大营骂天天不应,骂地地不灵,唯有一个小兵瑟缩的探头探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殷皎皎眼一瞪:“有什么事吗?” 小兵吞了吞口水,道:“夫人,苏副将,外头来人了。” 苏正清道:“何人?” “沈知州沈大人。” …… 沈大人被挡在营外,值守的士兵很不客气。 “都督吩咐了,他归来之前大营不开放,沈大人若是有紧急军情交由末将便可。” 沈大人听笑了:“你一个低等值守小兵胆敢这般与本官讲话?此地乃是凉州地界,凉州的知州进不得?” 值守的士兵胸脯一挺:“都督的手令在此,末将句句都是实言,此地是凉州地界,但边镇各大营隶属兵部,只接受上将军统管,秦王被贬上将军一职暂缺由兵部尚书暂代职务,大人,您便是知州也管不得大营之事。” 对方有理有据,沈如松笑意偏冷,还是他的师爷劝道:“大人,已经通传了,王妃定会来见。” 话音刚落,王妃就到了。 沈如松眼睛一亮,朗声道:“王妃,下官前来送您回都督府。” 第九十二章 听她的 沈如松一身枣红官服,后头有师爷有衙役,还有一辆豪华的马车,准备的相当充足。 真是不出萧元驰所料,殷皎皎想,他来的实在是很快,快到不遮掩。 殷皎皎挂出笑容,疾步上前,在即将迈出营门时收住脚。 “沈大人何以来此,是城内出了什么事吗?” 她的反应不大对头,沈如松不露声色道:“倒也无事,只是战事将起,王妃一人待在军营实在危险,不论是为了王爷还是为了相爷,下官都得将您接回城中方才稳妥。” 殷皎皎做感动状:“劳沈大人惦念,只是……王爷出征,我心不定,返回城中大约会更不定,还不如在这大营之中,反倒安心。” 她说着话,眼睛极速的眨了眨似在示意什么,沈如松了然,他沉吟片刻往身后瞟了一眼。 后面是暗夜和穿着暗色官服的衙役,他瞟的很迅速,片刻不到,便颔首道:“王妃此心,下官能理解,只是……战事一发,消息传讯艰难不说,大营更是敌军眼中的首要目标,王爷若知道王妃不肯离开,怕是在前方也不能安心。” 苏正清只要说我们王爷才没让王妃现在离开,还未开口便被殷皎皎拉住。 她做出纠结模样。 “您说的也有道理……”说着,她抬手示意,“沈大人,借一步说话。” 两人遂走至一旁。 “大姑娘。”沈如松率先改口,“一切尽在下官计划之中,接下来您只用稍作样子便可回城中等候消息,若您不放心,下官的夫人亦会陪伴于您,必定保证大姑娘的安全。” “沈大人周到,样子总是要做足的,只是……”殷皎皎思忖道,“你确定谛戎若胜了萧元驰,还会愿意收手吗?城内一定安全?” 沈如松笑了一下:“确定,此番他们的目标只有王爷。且对于王爷这样的男子,直接杀了反倒不妙,倒不如断其手脚,或者毁其筋骨,挫了他的锐气,灭了他的心气才是真正的……击败,是以,下官才觉得,您与我们是殊途同归。” 殷皎皎后颈微凉,一时无法言语。 沈如松紧盯着她,低声道:“您不忍心了?” “有点……”殷皎皎垂眸,“到底夫妻一场。” “夫妻一场,大姑娘心慈自是这样想,但……”沈如松叹道,“两人之间的关系,比得是谁比谁更不在乎,大姑娘,下官有一句劝言,您姑且一听。” “你说。” “当日,王爷怀疑你与我私下见面有所图谋,不惜当着众人的面将你锁上马车带回大营,下官也知,为了不让你离开,他挨了军棍,名义亦是家眷的名义,但……大姑娘细想,这军棍有几分是为了你挨的,又有几分是为了收拢凉州大营的人心?” “……” “再者说。”沈如松叹的愈发沉了,“若换成县主,便是她犯了再大的错王爷都不会这般对她,不是吗?” 此句一出,殷皎皎眼瞳震动,沈如松心知这是说动了,这些小肚鸡肠的女子,一个个都是一样,满眼满耳都是男子和情爱,大的看不见,小的也抓不住,除了为他所用别无他用。 “沈大人说的有理。”殷皎皎眼神坚定下来,“我预备再在大营待上一日,一日后会自行返城,大人不必来接,省得日后有差池,会叫有心人说嘴。” 沈如松赞赏道:“大姑娘思虑周详,下官佩服,不过,若要下官就这样回去怕是更会惹人怀疑,这样,下官留下一辆车并一个车夫,大姑娘到时乘此车回城,这样便可于哪里都不得罪,日后更不会有纰漏。” 殷皎皎感激道:“好。” 言尽,两人各自回到原来的位置。 沈如松拱手道:“王妃对王爷的用心,下官佩服,不再强求,只是……” 他略侧身,示意身后人上前。 那人得令,低头小步上前,瞧着是衙门中人的装扮,戴一顶灰蓝色布帽,他拱手道:“王妃,大人。” “此人是知州府衙门的马夫,擅驾车,此车亦是知州府衙门的公用车马,若是大营有危,王妃可乘此车马入城,不论白日黑夜,城门守备都识得,不需手令随时恭迎王妃。” 殷皎皎更是感激了。 “谢过大人好意,我收下了。” 一番寒暄之后,沈如松转身离开。 苏正清见他走远才急忙道:“王妃,这位沈大人可不是好人,哦,好官,他……” 殷皎皎几不可见的冲他摇头。 “有什么话回去再说。”她转眸,看向那个马夫,“你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那马夫僵了一下,大约是疑惑,但他还是老实的抬起头。 很平凡的一张脸,约莫二十多岁的年纪,除却略高挺的鼻梁,比之凉州汉人深邃一点的双眼外,没有更多特别,或许有些胡血,但不多,身体倒是强健,但做体力活儿的男子如此身板也无不妥。 单从此人身形样貌,殷皎皎判断不出沈如松的下一步。 她目光移至马车,片刻后又收回。 “苏副将,将这马夫安置在大营外围吧,应当不会违反军规。”她顿了顿,“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马夫憨厚一笑,道:“称不得公子,王妃叫我陈小刀便好。” 还真是个随便的名字,和胡大勇一般随便,殷皎皎心头跳了一下。 “陈小刀,你不介意宿在这大营外头吧。” 陈小刀忙跪下道:“不介意,单凭王妃吩咐,其实不用那么麻烦,小的睡马车也是使得的。” “使不得。”殷皎皎盯着他,“你便在这外头等我些时日,可好?” “当然,当然。” 他态度良好,殷皎皎没再多言,她与苏正清回了中军大帐。 一进帐,苏正清便道:“王妃您当真要入城?” “或许。” “可王爷吩咐了,您切不可入城,两日后直接回东都方才……” “那个叫木栓的老兵何在?” “一直等着您传召呢。” “好。” 殷皎皎踱了几步,一个计划渐渐自脑中升起,自重生以来,她要么仓皇,要么惊恐,再要么就是义愤填膺,被背后各种大手推着往前,仿佛谁都能给她一个结局,独她自己不行。 这样被动的生活实在恶心。 假如在所有人眼里,她只能乖乖做棋子,那么这一次,她就要试试做一回棋手。 “正清。” 苏正清头一回听殷皎皎如此郑重的语气唤他的名字,不由挺胸抬头。 “王妃您说。” “王爷将你给我,有没有说若王妃对他的安排有异议时怎么办?” “……”苏正清默了片刻道,“说了,王爷说,若是她有异议,在不危及生命的情况下,听她的。” 第九十三章 千辛万苦来救你 殷皎皎准备了一肚子反驳都卡在了喉中。 她不觉蜷起手指。 “你看,王爷都这样讲了,你得听我的。” “可您若是出了生命危险怎么办?” 殷皎皎拍拍苏正清的肩膀:“还有你啊苏副将,你连王爷都能保护,武艺之高强非常人可及,那些宵小哪个能从你手下走脱?” 如此拙劣的鼓舞,若是对着苏正卓可能没用,但对着苏正清就太有用了。 他眼睛一亮,登时就被鼓舞。 “王妃,您说的对!”他笑道,“便是拼去性命,末将也定护您周全!” 殷皎皎嘴角一僵,想起上辈子的他,躺在棺材里被运回,苏正卓呆立在一旁不语,萧元驰也沉默,她想上去瞧却被侍女拦住,夏兰说……此刻不宜打扰,显得不贤惠。 而她,因着断腿和失去孩子的缘故,亦是身心俱疲,没再坚持。 是以,苏正清停灵那晚,是顾雪芝前去安慰的。 殷皎皎神色一暗:“不要把死活挂在嘴边,咱们此番都得活下来。” 苏正清点头:“好的!” 好完,他才觉得古怪,什么叫此番呢?还有哪一番她和他都没活下来呢? 一日转瞬即逝,西郊大营安静极了。 没有外头打扰亦没有外头的军报,若不是还有记忆,殷皎皎甚至觉得萧元驰出征是她的错觉,毫无两军开打的紧张。 但这份安静又是另一种紧张,紧张到只要一闭眼就是噩梦。 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她便醒了。 乘着朦胧的晨光,她披了大氅走出大帐,走到营门附近时看见了陈小刀。 他坐在马车顶上看日出,从后看去,那背影一派闲适。 怎么看怎么不像一个简单的车夫。 殷皎皎悄然走近,奈何对方仿佛脑后长了眼睛,立刻回了头。 “王妃。”他单手一支从马车顶上跳了下来,差不多两人高的马车顶,他落地时却很轻盈,俨然,有点功夫在身。 “你身手不错。” “在这西北边境讨生活,没点身手早饿死了。”陈小刀憨厚一笑,“王妃醒的如此早,可是要准备回城?” 殷皎皎早起没施粉黛,长发也只是随意的拿绸带绾了个髻,斜斜软软,风一吹发丝纷飞,缭乱在她的脸颊旁,颇有几分孤独与凄凉。 陈小刀不由看定,便见她轻蹙眉头,叹道:“你在凉州见过打仗吗?” “见过。” “也是这般安静吗?” 陈小刀想了想道:“在城中的话确实如此,毕竟,将士们的战场离这里几十上百里呢,自是连个响儿都听不见。” “大半年前,西郊大营的都督姓孙,听闻他败的惨烈,那时也是这般情形吗?” 陈小刀默了片刻,苦着脸道:“王妃,小的只是府中一个小马夫,便是有什么大人们也不会告诉小的,依小的看……和这次差不多,只不过那次是七天后传来战败的消息,整个知州府乱成了一锅粥。” “这样……” 殷皎皎垂下头,大氅领口处是一簇簇白狐毛,随风柔软的抖动,滑过她白皙的下颚,陈小刀想,她大约在伤心。 果然,再抬眸,殷皎皎的眼中有些许晶莹。 “我们确实有缘分。”她缓缓道,“又是胡大勇又是陈小刀,你究竟想做什么?” 陈小刀眼底划过惊讶,但紧接着便是惊喜。 “你看出来啦?” 他听起来很高兴,像是迫不及待等着她发现似得,殷皎皎回过头,奇道:“被戳穿了有这么开心?” “开心。”陈小刀站直,打了个响指,“这是第二次被你戳穿,我生平头一次遇见你这般有意思的姑娘,殷皎皎,这陈小刀又是怎么被你发现的?” 殷皎皎眉毛一挑:“很难吗?你不是处处都在提醒我发现你的端倪?” “说说看。” “沈大人需要我配合,但我没有立刻应承,这种情形下他便是要走也会留下自己人盯着,必要时做些动作,不可能真的只放一个单纯的车夫,再者说,陈小刀这三个字,哪个字不在提醒我你跟胡大勇的关系?还是说我运气就那么好,碰见的所有怪人全是小字辈。” “哈哈。”陈小刀听得更开心了,“再者说,我从马车顶上跳下的这般功夫,在你看来亦是非同寻常,是吗?” “没错。”殷皎皎抱臂,“我们都快见三回了,你究竟想怎样?抓我去要挟萧元驰吗?” 陈小刀也抱臂:“猜猜看。” 殷皎皎在心里狠狠啐了一声,呸,奸诈狡猾的谛戎未来单于还装可爱,也不知谛戎是有多缺兵少将,日日让一个皇子乔装改扮在敌后亲力亲为,早晚亡国! 但面上她不得不忍住,当真思索了一下。 “看上去你和沈大人是一伙的,或者沈大人用来对付萧元驰的计谋就是你出的,但如果只是为了要挟萧元驰,抓顾雪芝应该更简单,恐怕是有非我不能成的事。” 陈小刀眼里的欣赏更多了。 “没错,再猜猜是什么事?” “无非是沈大人觉得谋害当今圣上最宠爱的皇子罪名太大,他需要我来帮他挡灾,但具体怎么挡,我不知道,猜不出。” 殷皎皎索性摊手,她态度随意,更是尽量克制恐惧,为的便是能更大程度的挑动起这厮的情绪,多少让他恼怒一下也是好的,人在愤怒时容易出错,这样便好探出虚实了。 不想,陈小刀只是愣了一下,半点没怒。 “确实是个聪明姑娘,不枉我千辛万苦来救你。” “救、救我?”殷皎皎嗤笑道,“这位兄弟,你一个谛戎探子,哦,多半还是谛戎探子里地位很高的那一类,若不是我身后就是西郊大营令你不敢妄动,不得不老老实实等在这里,你早就劫我走了,你说你要救我?” 陈小刀点头道:“救你,从那位宁远县主手里救你。” “顾雪芝?” 陈小刀欺身上前,殷皎皎反应迅速立刻后退,不想,他只上前了一步,抓住了她一缕漂浮的发丝。 “沈如松确实需要你帮忙,不过……没有你他也能将水泼到你身上,他之所以要你回城,目的很简单,就是帮顾雪芝抓住你。”陈小刀捻动那缕发丝,笑的明朗,“殷皎皎,我等了你两日,不是因为这后头的老兵残将,而是我在想你值不值得我来救。” 殷皎皎脑后滑过一滴冷汗。 “你我素不相识,没有交情,我不用你救!” 陈小刀望住她,笑意更深:“我们已经见了三次,你也说了缘分深厚,哪里素不相识?我既不叫胡大勇也不叫陈小刀,本王有名有姓,哥舒昭觉,现在,我的真名你也知道了,交情不也有了。” 第九十四章 勿念 殷皎皎懵住。 哥舒昭觉继续道:“萧元驰如今困于灵桐河谷,很快便会被赶至松雪坡,短时间内根本回不来,我知,以他的作风,即便对你无情也不会没有安排,短则一日,长则四五日,你必定会出大营,或许在萧元驰的安排下,你可以逃脱顾雪芝的谋害,但……若有我帮忙,顾雪芝必定捉得到你,那时,你再想求助,我就未必肯听了” “……” “选一个吧,要我救,还是不要我救。” 背后隐隐有人声,应当是苏正清回来了。 哥舒昭觉睇了一眼她身后,从容不迫:“你的小跟班要来了,时间不多,快些选吧。” 殷皎皎吸了口气,猛地打开他的手,又连退了两步。 “王妃!” 苏正清已经向着这里而来。 殷皎皎定了定神,道:“苏副将,我无事,莫要担心。” 哥舒昭觉一瞬不瞬的目光令人胆寒,她不闪不避强行接过这目光。 “若我不要你救,你真的不救?” 殷皎皎没等他回答,忽地笑起:“既然哥舒公子有此闲心,我自是承情,好啊,你要怎么救?” 哥舒昭觉摩挲着被她打过的指尖,缓缓道:“今日未时,出营,登车,我带你看热闹。” …… 返回大营,苏正清道:“王妃,怎么一会儿功夫您就不见了,哎,便是您要我听您的,那也不能乱跑啊,还跟那神神秘秘的车夫走的那样近,万一他挟持您跑了呢。” 殷皎皎抬手止住。 “苏副将,王爷那边还没有消息吗?” “没有,末将派了传令兵去打探,尚未归来。” 殷皎皎想了想道:“往日,他在别处打仗也是这样吗?” “不这样。”苏正清摇头,“一般来讲,王爷出征后,大营这边是不会收到任何讯息的,得等到他得胜才有动静,短则几日多则一月都是有的,这次定了两日之期,只是为了给您……保平安。” 殷皎皎拧着帕子,她就不该问苏正清,这张嘴里说不出一点对萧元驰不好的推断。 她踱了两步道:“这样,你悄悄派人回一趟城里,通知秋茗,就说……”她顿了顿,“就说带上人盯紧孙夫人,若她有动向,不要打草惊蛇,跟紧了就是。” 苏正清哦了一声,重重点头:“好!” “切记,避开……前头那个车夫。” “末将省得!” 今日天色不好,阴云涌动,不见几分阳光,似乎预示着什么不太妙的气息,如此又等了一段时间,等到午后,营门外有飞马疾驰而来,马上人高喊急报。 大营之中除却苏正清外,只剩一位负责处理营中事宜的参军,参军得了禀报即刻来到中军大帐。 他指着身后被两个人搀着的传信兵道:“夫人,苏副将,前头的消息来了。” 言罢,那个传信兵甩脱身后的搀扶,一个前扑跪倒在地,他状况不好,半张脸上淌满了血,铠甲也不全,臂甲全破了,左侧大腿上还有半支箭尚未拔除。 殷皎皎登时呆了:“你,你不要跪了,先去看诊上药。” 传信兵依旧保持跪姿:“禀参军,禀夫人,都督有手书两封,一封已交于参军,另一封,都督说了,一定要亲手交于夫人。” 显然,信不送到,他不可休整,殷皎皎疾步上前接过那封染血的信。 说是信,但却是插在拇指粗细半指长短的皮管里,殷皎皎握于手中,又道:“我收到了,你赶紧去医治吧。” 传信兵身子一松,终于任由身后人将他搀扶起来。 “对了,都督他……可还好?你们的仗打的如何?” 传信兵颔首,话说的滴水不漏:“一切尽在都督掌握。” 倒也是,没有准许,他什么都不会讲。 “好,快去休息吧。” 传信兵退下后,苏正清和参军也退下了,两封手书,一封必定讲的是军情以及对大营后续的安排,这两人需要执行,殷皎皎摩挲着掌心里的皮管,上有血迹,所以滑腻,她想着传信兵的惨状,心跳不觉快了起来。 她在话本里见过,这种皮管是战场上用来传讯的东西,通常传密信。 他倒是守诺,两日内果真传了消息回来,若按苏正清的说法,还是生平第一回。 殷皎皎缓慢的吸了口气,推开皮管的封口,捏出里头的纸卷。 这密信倒是不长,展开来不过巴掌大小的纸卷,上书寥寥五个字。 回东都。 勿念。 殷皎皎的心咚一下跌到底了,她怔怔看了半晌,又把纸卷反过来瞧,没了,就五个字。 这叫报平安?! 跌到底的心腾一下升起烈焰,她磨着牙,奋力吸了两口气再呼出。 这么看,前线战事多半吃紧,不然他不会直接让她回东都,倒也是,如今和前世几乎没有太大差别,他必然是苦战,说不得再等两日,他便战死了。 殷皎皎缓缓坐了下来,纸卷上,回东都的回字的起笔,墨汁浓,下笔重,还有几不可见的落墨痕迹,习字之人都看得出,这是写字之人犹豫了又犹豫的缘故。 他犹豫什么? …… 灵桐河谷。 “都督,这回谛戎人实在过于有定力,恐怕还有后手。”苏正卓肃然道,“且城中探子传来消息,说是……两日前,您才走,沈如松就打上门来要接王妃回城。” 萧元驰在擦剑,闻言手一顿:“她答应了吗?” “没有,听闻与沈大人私下谈了片刻,劝退了沈大人。” “还算聪明。” 见他继续擦拭,苏正卓道:“都督,我们的人此时应当已经回了大营,带去了您的手信,不日王妃便可离开此地,到时沈如松他们捉不到人,说不得会朝县主下手。” “又不是第一次下手。”萧元驰面色如常,眉头都没皱一下,“自己造的孽,不能次次都由别人收拾,也该她自己处置一回,不然……她爹一世英名早晚败于她手。” “都督说的是,只是,下官担心,那位谛戎二皇子必定与沈如松有联系,现如今种种事端牵于一线,他会不会趁机做些什么。” “……”萧元驰将擦剑的布放下,“这人比他大哥有脑子,几次都冲着殷皎皎而去,若是为了捉我的痛处,他下手太慢,若是为了别的……又过于操切,除非……” “除非?” “罢了。”萧元驰将剑归鞘,“战局为大,他们想引我重蹈孙仲游的覆辙,我便与他们好好玩玩,至于殷皎皎……” 他眼底滑过一丝暗色。 “她的心已不同以往,不舍归不舍,不会真为了我留在此地,应当会回去,她一旦离开,我便也再无挂碍,尽可放手一搏。” 第九十五章 我陪你演 苏正清在距离未时还有两刻时回了大帐,彼时殷皎皎正捧着一本兵书,苏正清记得这本,萧元驰常看,还有不少批注,每每出征,他总随身带着,不想这番竟也留了下来。 “苏副将,王爷对大营这边有何交代?” “只一些日常布置,以及,严查进出人员之类,对了,王妃,王爷说要我尽快带您回东都。” 殷皎皎嗯了一声道:“你们那封信写了几个字?” “啊?”苏正清呆呆回想了片刻道,“一百来个字吧。” “哼。” 殷皎皎放下书冷笑,瞧着骇人。 “王妃……时候不早了,不如我们今晚便启程吧。” 殷皎皎缓缓起身道:“启程,但不是回东都。” “那去哪里?” “去见哥舒昭觉。” 苏正清哦了一声,下一刻,他双目都瞪圆了。 “谁?” …… 午后,未时,哥舒昭觉顺利地等来了殷皎皎。 但并非只有殷皎皎。 苏正清带着一队亲卫将之团团围住,长刀架上了他的脖颈。 哥舒昭觉含着半抹无奈的笑:“殷大姑娘,这是何意啊?” “和谛戎二皇子同行,我这个大雍王妃,总得有点准备。”殷皎皎下巴抬起,“两国正在交战,哥舒昭觉,你不在前线为你的谛戎卖命,反跑来助我这个敌将夫人,我怕是傻了才会信,除非告诉我你的真实目的。” 哥舒昭觉笑的更开,他不甚在意的撇了一眼肩上的刀刃,竟是向前迈了一步。 “老实点!”苏正清将刀刃抵得更近。 “殷大姑娘居然觉得区区这么几个人就能拿下我,啧,实在是小看人。” 他叹了一声,声未落,身形便是一动,迅捷如电,便是苏正清亦是走眼,还未反应的当口,哥舒昭觉已是一个纵身跃过挡路的亲卫,直取后头的殷皎皎。 苏正清大喝一声提刀便要杀去,奈何到底晚了一步。 哥舒昭觉闪至殷皎皎身后,一手捏住她的肩头,一手变掌为勾,扼住她的颈子。 “再上前一步,我就杀了她。” “你敢!”苏正清怒道,但还是顷刻止步,“放开我们王妃!” “从现在起,她不再是你们王妃,而是我哥舒昭觉的座上宾。”哥舒昭觉笑的猖狂,竟是贴在殷皎皎耳后低语,“殷皎皎,是没意思的死在这里,还是和我走一趟。” 殷皎皎紧张的很,道:“由你安排。” 这四个字哄足了哥舒昭觉,他快活道:“答得不错,我很欢喜。” 言罢,他手臂一低揽过殷皎皎的腰,半是胁迫半是搂的将人带至马车旁边。 “这位……苏副将,我若是你,就退开三尺之外,半炷香后再追上来。” “我凭什么听你的!” “凭……你不想现在就给她收尸。” 殷皎皎被他推进马车,苏正清和一众亲卫便是紧盯也无可奈何,哥舒昭觉看似随意,但没有破绽,且殷皎皎已落入他手,硬拼确实不是好主意。 这番对峙惊动了大营里更多的将士,已然骚动起来。 哥舒昭觉睇了一眼即将涌上来的人群,扬起马鞭笑道:“殷皎皎,坐稳了,咱们要跑咯。” 啪!的一声。 老马扬起四蹄,飞奔而走。 这马车是知州府衙门的公车,不比王府车马,颠簸的紧,殷皎皎好容易稳下身形,这才撩开布帘。 哥舒昭觉仿若一个尽职的车夫,赶车的手法潇洒,老马顷刻就跑到了不知何处,打眼一望竟是望不见大营了。 他没回头,只听身后动静就知晓殷皎皎探头出来,便道:“殷皎皎,你的人还未追上,那边的人马上就到,现在跳下车可不是个好主意。” “我才不会跳。” “是,你不会跳。”哥舒昭觉斜眼瞧她,殷皎皎露了半张脸出来,警惕非常,像草原上偷跑出洞的野兔,“和你那个副将演了一出戏,逼我出手擒你,为的不就是名正言顺与我走?自是跳不得。” “……”野兔更警惕了,“你看出来了?” “我允许你回大营做足准备,便料到会有此一招,无所谓,你喜欢演戏,我陪你演。” 这人实在轻挑,殷皎皎哼道:“说的好像你很善良似得,若我不演戏,萧元驰但凡有个好歹,此番兵败,必有人跳出来指认说,当初看见秦王妃登上了一辆谛戎人的马车,即便这辆马车是沈如松留给我的,即便你这个车夫也是他亲自介绍给我的,我依然得背上一个里通敌国的罪名,说不得,还可以再背一个害死秦王的罪名。” 哥舒昭觉一挑眉毛。 “你真觉得我会让你背这个罪名?” “为什么不呢?” 殷皎皎冷冷的看着他,“难不成……你还真是大发善心来帮助你父亲仇人的妻房?” 哥舒昭觉唇角微僵,眼底有凉意闪过,须臾,他无奈的一笑。 “你看,嫁给萧元驰就是这么危险,谁人都来算计你,便是你已经如此聪颖,还是防不胜防。” “好像嫁给你就不会似得。” “诶,还真不会。” 殷皎皎翻了个白眼:“就我所知,你叫哥舒昭觉,是谛戎单于的二儿子,这些年你事事进取,样样优秀,想来,你大哥对你定是顶顶欣赏,你父亲也定是恨不得将兵权都交由你吧?” “……” “你看,”殷皎皎模仿着他方才的语气,“你和萧元驰都差不多,他会遇到的麻烦事,你也一样不会少,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哥舒昭觉一愣,无奈的笑渐渐变为大笑:“哈哈哈,有意思,你当真有意思!” 殷皎皎懒得再搭理,她四下打量,越发觉得周遭眼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正琢磨着,马车渐渐放缓了速度。 不多时,哥舒昭觉一声唤,勒马停了下来。 他旋即跳下车,回身伸手。 “下来,我们换车。” “还要换车?”殷皎皎躲开他伸出的手,自己跳了下来,“没想到堂堂谛戎二皇子这么担心被我的人追上。” 哥舒昭觉收回手,背在身后,悠悠达达跟着她往前走。 “不是我担心,是那位县主担心,没看出来吗?”他略一躬身,便凑到了她的耳后,“沈如松接你回城,不曾想,中途遇到了胆大贼人,劫走了秦王妃,这是第一步计划。” 殷皎皎赶忙往前窜了两步,这厮浪荡懒散,全无男女大防之礼仪,可她往前,他亦往前。 “这么想自投罗网?”他干脆攥住她的腕子,“殷皎皎,既然你费尽心思上了我的马车,便该听我的话。” 话落,不等她回应,他冲着那群黑衣人招呼起来。 “几位大哥,来接秦王妃?” 为首的黑衣人颇倨傲:“废话什么呢,把人押进去!” 说话间,他身后那几人便要上前捉殷皎皎,哥舒昭觉略一用力,将殷皎皎拉至身后。 “等等,我们大人可不是这样交代的。” 第九十六章 拿自己的命要挟我 为首的黑衣人不耐道:“我管你怎么交代,我们主子的意思是只带她走。” 他指着哥舒昭觉身后的殷皎皎。 “你若有疑问回去问你们大人。” 接着,他头一歪:“愣着做什么,拿人呐!” 殷皎皎没想到他们一言不合就要动手,不觉拉住了哥舒昭觉。 “小心!” 话音未落,哥舒昭觉就松了手,他手无寸铁,对方却是个个带刀,虽未出鞘但也高举着杀上来,四五个对一个,即便哥舒昭觉功夫了得,多少也得缠斗一番。 殷皎皎是这样以为的,她甚至做好准备一人前去。 左右是和顾雪芝周旋,她已有所准备亦有布置,便是哥舒昭觉不插手,她也有办法应付。 不想,哥舒昭觉闪转腾挪轻松避过砍来的刀锋,同时抄起手刀打向对方后颈,他眼力精准,用力刚猛,几乎是一敲一个准,四五下后,身边倒了一地,独留为首的那位大哥。 大哥惊呆了。 “你、你,你真是沈如松的人?” 哥舒昭觉礼貌地点头:“是,我乃沈大人门下车夫,姓陈。” “沈……沈大人……”大哥尽量站定,终于松了口,“都有什么交代,你说说吧。” “沈大人担心,你家主人做事不留余地,他要求我全程陪同秦王妃,这是其一。”哥舒昭觉道,“其二,沈大人说,只藏在背后不利于两方合作,希望你主人也出来露个面,好让我家大人安心。” 黑衣人大哥没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就是想挣扎,看着一地的小弟便有怯。 他咬牙道:“沈大人的担心亦有道理,这样,你先将她送至前方的妙音寺,我回去与主人商量,到时我们妙音寺见。” 哥舒昭觉很爽快:“好啊。” 那人丢下一地小弟和那辆马车,跳上马一溜烟便跑的没影。 殷皎皎踢了踢地上的黑衣人,哥舒昭觉下手颇狠,他们晕的宛如死猪。 “妙音寺。”她低声念,“我们要去吗?” 哥舒昭觉踢开了那些人,给殷皎皎规整出一条路,又将上一辆马车的老马解下套在新的马车上。 “自然要去,那里应该有顾雪芝送来的一批人在等着你,需要你去应付。” 殷皎皎跟在他后头走向新马车。 “你不是说要救我,为何还要送我进虎狼窝?” “救得了你一时救不了你一世。”哥舒昭觉拍了拍马脖子,笑道,“殷皎皎,你与顾雪芝之事我也有所耳闻,听说她比你貌美,比你贤惠,比你温柔还比你文采风流,又是萧元驰的义妹,你与她相争,应当吃了不少亏吧。” 殷皎皎的脸色从他一句比你又一句比你时就不太好了,眼里几乎要喷火。 哥舒昭觉看的乐呵,忽地眨眼:“她真比你好那么多?” 殷皎皎眉毛竖起:“想知道的话,你何不去绑了她瞧个清楚,我在这里等你。” “别生气嘛,开个玩笑,殷皎皎,正所谓不入虎穴不得虎子,你难道不想乘机抓她个现行,让她再不能翻身?” “她也不是第一次设计害我了,哪一次翻不了身?萧元驰对她珍爱有加,便是我抓住了也没用,他会选择原谅,然后让我隐忍。”殷皎皎淡淡道,“哥舒小王爷,你如此神通广大,竟不知道?” “以前是以前,现在不同,现在是在战场。”哥舒昭觉双眸微眯,“若是她的行径涉嫌国之大局,萧元驰也保她不住。” 殷皎皎冷笑了一声,丝毫不为所动。 “你可真天真,萧元驰若是觉得保她不住,便会以身相代,战功赫赫的秦王有许多功绩,足以抵消顾雪芝的罪恶,他对她就是如此真心,所以我才说,你是在舍近求远,费心思拉拢我没用的,我对萧元驰没有价值,绑了顾雪芝去要挟萧元驰才是上策。” “你如此说。”哥舒昭觉皱眉打量她,“难不成是对萧元驰死心了?” 殷皎皎一噎:“这不关你的事吧。” “说不定……关我的事。”哥舒昭觉勾起嘴角,“还记得上回驿馆,我让你关注的那个蒙面人吗?” “记得。” “现在你知道他是谁了吗?” 殷皎皎思忖片刻道:“不知,我打听过,没什么结果,我不得萧元驰信任,他什么也不会告诉我。” “他什么也没说?” 哥舒昭觉难得诧异,殷皎皎瞧出不是装的。 “我都说了,我对他没那么重要,他很少和我说正事。” 哥舒昭觉默了片刻,忽地轻呵:“殷皎皎,你真不了解男人。” “?” “也罢,去了便知。” 他说着再次伸出手,示意她登车。 殷皎皎却是退了一步,随即,拔出腰间匕首架在胸前,是绝对的拒绝和防备。 哥舒昭觉脸一沉:“你做什么?” “哥舒小王爷,你从方才到现在就没说过一句有用的话,我设计从大营中出来又与你来到此地,不是为了和你聊天,更不是图你救我,而是想要知道,你邀我合作的原因。” “我一时好心,这不是原因?” “当然不是,你不是菩萨下凡,还是萧元驰的死敌,你不找顾雪芝专找我,说白了定是觉得我更能帮你,但我始终不知哪里能帮到你,如此合作太过危险,倒不如算了。” 哥舒昭觉哈一声笑了。 “行到此处你说算了?这可由不得你。”他缓步上前,“还是说你觉得你一个弱智女流只用区区一把短刀,便能挡下我?” 殷皎皎微微一笑,将短刀刀尖猛地向内一转,哥舒昭觉的笑立时僵住。 那刀尖正抵在殷皎皎自己的喉咙上,她不知轻重,更不知那短刀锋利,刀尖抵在皮肤上,扎出一个小窝,随时可能扎破。 “你拿自己的命要挟我?” “虽不知原因,但堂堂谛戎二皇子,战场不去,家乡不回,只在这边镇围着我转,想来我定是个极重要的棋子,骤然失却,想必,对您来讲是个颇大的损失,所以,我应该有威胁的本钱。” 哥舒昭觉浑身的浪荡劲终于散了个干净,他面皮绷紧,冷笑道:“秦王妃,为了自己痛快,你连钟情过的夫君都说抛弃就抛弃,更是不惜和贪官污吏配合,令他死在战场,如此爱惜自己,真有胆子抹脖子?” 殷皎皎握紧了刀柄。 “再者说,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死在此处,毫无价值,只会给宁远县主让出王妃的位置,你咽的下这口气?” 第九十七章 王妃大人 殷皎皎死死盯着他,不得不佩服,此人实在厉害,阴险狡猾不在萧元驰之下,或许也不在她爹之下。 她或许不该在现在发难,而该再周旋一二,捕捉一个更合适的时机,但来不及了。 不止是时间不够,更多的还是因为要去的地方是妙音寺。 兜兜转转竟然还是遇到了妙音寺。 上辈子,夏兰怂恿她千里追夫,路上遇到了一批贼人将她虏至妙音寺,一番折磨之下,她腿筋被挑断,又从山坡上滚落,失了刚怀上的孩子。 那一次,萧元驰的解救来的比任何时候都慢,从她被捉的消息传出,到被救出,整整七日,后来才知,他们捉她之时正是萧元驰战事吃紧之时。 那群人不知得了谁的指使,且不论她如何套话应对都不接茬,只在动刑时,谩骂她是祸水灾星蒙蔽了秦王。 她被解救后也没见到萧元驰,是他手下大将送她去的都督府,她问那位将军王爷何在,将军不言,只让她安心休息。 再后来……她终于见到了重伤回府的萧元驰,但也无甚交流,她怨他不在意,他忙着应付白石关大战的一系列烂摊子,关于妙音寺一事最后的记忆是,夏兰告诉她,妙音寺的主谋被抓,乃是北境三州的百姓,听了不好的流言才误打误撞捉了她。 是个误会,王爷做主,轻拿,轻放。 失去一切也没用,萧元驰不在意,一个误会打发了,做他的王妃不如做一个不相干的平头百姓,倒能得他两分怜爱。 回忆至此,她心中隐痛,没想到这辈子换了条路,还是遇到了这该死的妙音寺。 决定随哥舒昭觉走一遭时,她便有所猜测,不料,猜测成真了,这破事后头当真藏着顾雪芝,说不得上辈子也是她在背后,这才让萧元驰轻拿轻放。 她是既恨又惊,偏还不能委屈,因为危机当前,必须应付,上辈子,她仓皇如狗,这辈子至少要有更多准备。 殷皎皎定了定神,握刀的手更也用力了一些,颈子上扎刺感立时袭来,她知道,再进一步便是死。 “哥舒昭觉,你天生便是谛戎的二皇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事事顺心想要就能得到,所以你觉得,我也一样,定会放不下执念舍不去性命,但可惜,我不是,我自小就知道命悬一线的滋味,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咽得下这口气,也敢于再死一次,你信吗?” 她一字一句说的清楚,语气也平静,甚至是异常的平静。 但哥舒昭觉却不觉握紧了拳,他的目光落在那刀尖上,已有血点子渐渐溢出,那是他替她挑的短刀,他很知道这刀有多锋利,只消再进一步,此女便是香消玉殒,再见不得。 “我告诉你原因。”哥舒昭觉道,“但你得先把刀放下。” 他伸出手,眉间俱是不耐和揾怒。 “不要,你先说。” 自小到大,没人威胁他威胁的这般成功,哥舒昭觉胸中烈焰燃烧,但他还是道:“我要用顾雪芝引一个人出来,但只抓顾雪芝,他一定不会出来,但如果带上你就不同了,为了帮萧元驰,他应该会出现,且我不单要抓这个人,还要这个人现出原形,让他失却我父亲和我大哥对他的信任,就这么简单。” “那个人是……那次驿馆和萧元驰打起来的男人?” “是他。” “他究竟是……” 哥舒昭觉嘴角一勾,下一刻,劈手打落那柄短刀,殷皎皎还未惊呼,便被死死攥住了腕子拉了回去。 男人一手攥着腕子一手抬起她的下巴,盯着她的颈子道:“下手够狠,血流了这么多,你没感觉?” 殷皎皎挣扎着道:“放开我!” 哥舒昭觉没放开,他几乎要把她的腕子攥碎了,半是拉半是扯,将她丢上马车,随即自己也跟了上来,殷皎皎惊恐的爬起,紧张道:“你要做什么?” 哥舒昭觉单膝跪地,冷冷的看着她。 “现在害怕了?”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个药瓶抛给她,“自己上药。” 殷皎皎警惕的打量着药瓶,又拔开布塞嗅了嗅,小心极了。 哥舒昭觉嗤笑:“自杀都敢,不敢上药?” “谁,谁不敢了。”殷皎皎遂坐正,摸出帕子擦血,别说,不擦不知道,一擦才发现,血染红了半张帕子,她的脸瞬间白了,“有没有镜子,我瞧着好上药。” 哥舒昭觉沉沉的喘息,听得出,愤怒至极,殷皎皎忙道:“没有也行,摸着上药也一样。” 她说着便当真要摩挲着上药,哥舒昭觉骂了句听不懂的话,再次擒住她的腕子。 “我来。” “不用了。” “你再敢多说一个字,我就真让你死在这里,你信吗?” 殷皎皎信,自戕这种威胁方式,只能突然袭击,且只能用一次,用的多了,时机不对,都没用,显然,现在是没用的,人已经怒极了。 “那……有劳您了。” 哥舒昭觉阴阳怪气道:“您客气。” 殷皎皎自觉抬起下颚,在对方即将触及的那一刻,赶紧闭上眼,但下一刻却没有意料之中难忍的疼痛。 哥舒昭觉下手很轻,他拿出水囊打湿了帕子,一点点擦拭掉伤口处的血污,除却触碰到伤口的疼痛外,其他都轻微的像一阵风。 殷皎皎慢慢睁开眼。 “您挺会上药的。” “您喜欢就好。”他冷冷道,“下巴再抬高点。” 殷皎皎赶紧抬高,可抬得猛了些,扯痛了伤口,她疼的倒抽了一口冷气。 哥舒昭觉凉森森的声音又响起:“蠢不可及。” “哥舒昭觉,你若是我,面对你们这种人,你难道不会如此?” 她说着话,喉头滚动,伤口又溢出血来,哥舒昭觉压着的火腾地烧的更旺。 他怒道:“闭嘴!” 女人不服气的闭嘴了。 “若我是你,便事事顺我的意由我的心,讨得我高兴,你非但可以保命,或许还可……” 哥舒昭觉顿住,殷皎皎要闭嘴也问不得,只能看他将药品里的药丸子倒出,拿指尖碾碎成粉,一点点抹在伤口上,比之方才擦拭血迹,手法更轻。 若是他不是谛戎人,倒是很可以去和董老学医。 殷皎皎僵着身子抬眼望天,天是车厢的厢顶,吊着个小香炉。 她忽地想起,上辈子劫走她的马车也是这一辆,香炉里是迷药,熏的她晕晕乎乎,再一睁眼便是被吊在了房梁下挨鞭子,殷皎皎下意识的瑟缩。 哥舒昭觉忙道:“弄疼你了?” “……” “这样会好点吗?” “……” “说话!” “你让我闭嘴的……” 哥舒昭觉气笑了。 “服了你了。”他收回手,冷冷看她,“好了,现在可以上路了吗?王妃大人。” 王妃和大人这种组合充满怨气。 殷皎皎低下头,往后挪动,一边挪一边小声道:“哥舒小王爷大人,那个……方才你话还没说完,那个人究竟是谁?” “你!” 哥舒昭觉奋力吸了口气,压住火气,“孙仲游。” 第九十八章 你这小女子 妙音寺是凉州城郊名曰鬼脸山上的一处偏僻寺院,据闻当初建这座寺为的便是镇压附近的鬼怪,是以,无甚香火,十几年前最后一个主持圆寂后,更是连小和尚都跑光了,成了个荒庙。 再次踏入此间,殷皎皎百感交集。 本来荒僻之地,如今里里外外站了好些人,尤其门口两个,高大壮硕,比之哥舒昭觉都要高上半个头,身子是他两个宽。 其中一个眉头皱起:“怎地只你一个送她来此?老宋!过来,把她给我捆了!” 哥舒昭觉将身一挡,没让他们近身。 他下巴示意殷皎皎身上的麻绳,道:“我已绑过,不需再捆了。” “你绑得这么松,她说话间就逃了。” “看来方才那人没有回来此处,也对,他应该是去找县主了。”哥舒昭觉兴致勃勃,“殷皎皎,你预备如何,是先做一出戏,还是直接收拾掉再配合我做戏?” 殷皎皎四下打量道:“你如果做得到,那自然是后一种最稳妥。” “你这小女子说话真是不好听。”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居然没有一个把那两个看守放在眼里,看守立时喝道:“什么玩意儿,通通捆起来!” 话音一落,又从后头冲出来几个壮汉将他们团团围住。 殷皎皎无语道:“你看着办吧。” …… 顾雪芝得知殷皎皎被俘获时正要出门。 “宁远县主,你得给我们个说法啊!”他跪倒在地,“沈如松沈大人居然派了个高手跟着秦王妃,小的们去接手,那人不让,反把我们兄弟几个揍了一顿,这和讲好的完全不一样。” “高手?”拢翠疑惑的看向顾雪芝。 顾雪芝眉头皱起:“你细细说来。” 那人遂将先前遭遇尽数讲出,顾雪芝的面色愈发凝重起来。 拢翠更是惊讶:“这不对啊,先时,沈大人的意思是顺手帮忙绝不干预,难不成他突然变卦?” “不好说……此人奸猾的很,说不得,他顾忌着殷皎皎她爹,想要两边都有交代。”顾雪芝道,“但我已做了保证绝不会要了殷皎皎的命,何以他还会如此强势?” 拢翠低声道:“县主,要不要差人去知州衙门问问?” 顾雪芝沉思片刻,摇头道:“来不及,边关战事已起,现下凉州多少双眼睛盯着,沈如松绝不会行差踏错叫人拿住把柄,我们便是差人他也不会见。” “那该如何?” “罢了,此事要立决,拖久了,让王爷知道了,事情就麻烦了。”顾雪芝一拍几案站起身,“既然他这般要求,那我多半是要去一趟了。” 拢翠心下一慌,忙要劝,可又劝不出口,事情做下就得做到底,如顾雪芝所说,若是拖延到战事结束,秦王知晓,事情就麻烦了,就如同之前那回,利用匪寨生事,不想,秦王来的太快,殷皎皎前脚进去还没挨顿打就被救了出来,还借机缠上了秦王,操心一场,居然为他人做嫁衣,委实可气。 “县主,既如此,宜早不宜迟,咱们这就去吧。” “嗯。”顾雪芝抿唇,“拢翠,王爷当真传讯给她了?” “不确定,只知王爷破天荒,出兵两日就派了人回来传讯,大营里头没咱们的人,不知到底是不是给她的,但……听营中将士的口风,王爷……”拢翠颇艰难,“王爷虽锁了她,但没责罚她,好像……和好了。” 顾雪芝握紧帕子。 “备车!去妙音寺。” …… 月亮初升之时,顾雪芝赶到了妙音寺。 寺门前站着个高壮大汉,见她来,急忙迎上。 “县主,您怎么突然来了?” “我不放心,那到底算我半个嫂子,你们不要做得太过。” 高壮大汉摆手道:“我们应承过不动她性命,便不会让她死,你放心,不过……那种坏女人配不上秦王,更不配县主你称嫂子!” 顾雪芝听得舒坦,表情松快些,脚步也放缓了。 “总有王妃的名头,王爷对她是有份心的,你们心里有数便好,她现在如何了?” 高壮大汉嘿嘿一笑。 “老老实实在里头待着呢,哦还有个陪她一起来的小子,说什么是沈如松沈大人派来的监察的,我瞧着不像,一并抓了!” “什么?”顾雪芝大惊,“怎么你连他都……” 那大汉哼道:“沈如松也不是什么好官,据闻,那县主您的夫君孙仲游孙将军就是他设计陷害才尸骨无存,抓便抓了,有本事他自己过来讨!” 顾雪芝几不可见的一僵:“你们是从何处听说,我夫君之死是死于战事,与他……关系不大。” 他们说话间已经迈入院内,这处荒庙不大,站在院内便能瞧见大殿里的情形,重重人影后头,有女子被绑住了手脚,坐在香案下面,她低着头不动,像是晕过去了。 顾雪芝眼睛一亮,疾步进殿。 殿内男男女女总有十二三个,皆是北地装束,见她进来纷纷颔首示意。 顾雪芝无心回礼,她欣喜的发现,那女子确是殷皎皎,她衣衫单薄被一条两指粗细的麻绳捆住,呼吸浅,似有若无,顾雪芝打量了又打量,欣喜变成了迷惑,乍一看是萎靡不振的,细看又不觉得她哪里有问题。 “你们动刑了吗?”她不快的打断冲她问好的人,“为何她昏过去了?” “还没来得及。”接话的是这群人的领头,姓周,名硕,“沈如松的那个车夫费了我们不少功夫,只能先将她喂了药放在这里,稍后处理。” 顾雪芝沉下脸:“周公子预备如何处理?” 周硕和众人对视一眼,道:“我们想了,秦王人在战场生死未卜,若是现下发难,怕令他分心,有碍战局,不若先等等,等战场上输赢定下,再说?” “等?”顾雪芝冷冷瞥视,“周公子,需要我提醒你们,你们此行的目的吗?” “额……”周硕迟疑道,“不需县主提醒,我们也知道,此行,是为了清除秦王身边的奸佞亦是为杨司马鸣冤。” “是啊,杨司马一个心全为了北境三镇好,谁能料想,被殷相他们害到如此田地,王爷之所以没有全力保下杨司马,多多少少也是因着我的这位嫂嫂。”顾雪芝微微眯眼,“哎,你们也知爷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即娶了总要兜着,我这位嫂嫂一心想着她娘家,给王爷找了许多麻烦,若非她,王爷何以沦落到凉州,带着一众老弱病残上战场?” 众人听她所言,不觉恼怒起来。 “县主此话当真?” “我在王府住了半年,什么不知,自是真的。”她伤感地叹息,“你们怕王爷分心,难道不怕王爷回过神来,又不忍心了吗?” 第九十九章 把她弄成废人 周大哥略一思忖,道:“可不能取她性命的话,那也只能是打一顿吓一吓,还能如何?她受了苦,王爷不会更不忍吗?” 顾雪芝转眸望向殷皎皎,除却被麻绳勒出的红痕,她毫发无损,仍是细皮嫩肉的模样。 她想起拢翠打听来的消息,萧元驰也为她受了军棍,名义是擅自带亲眷进帐,这不是什么好事,但顾雪芝怎么听怎么不是滋味。 之前在燕州城,萧元驰为她受罚的理由是护卫不周,对比一下,亲疏一听便知。 她是皇帝的任务,而殷皎皎是亲眷。 这亲眷并未因擅自进营而被营中将士鄙夷慢待,相反,萧元驰做了这一出收拢了军心,提振了士气,将士们高涨的热情也波及了殷皎皎,营中上下,经此一事,几乎无人不知中军大帐里是王妃,是都督的亲眷,要好好照看。 依照拢翠的说法,这群不知东都旧事的丘八爱屋及乌,对殷皎皎评价很好。 自出了东都,她的口碑竟是一路高升了,若是叫她有机会再回东都,那还了得? 恨意如藤蔓攀爬,顾雪芝将帕子握紧。 “不取性命的教训方法明明有很多,譬如……”她望着殷皎皎,“叫她目不能视,口不能言,腿不能行,或者,再不能生下一儿半女。” 顾雪芝的声音如黄雀初啼,婉转动听,面貌如洛神降世,若不是话的内容如此骇人,众人还以为她在讲故事。 大家对视,一时竟接不了话。 还是周大哥先咳了一声。 “县主……你的意思是,把她弄成废人?” “不然呢?”顾雪芝微微勾起唇角,“周大哥,你们从北境三镇千里迢迢来到此地,应当是要做一番成绩的,若不替王爷下这个狠心,那千辛万苦走这一遭又有何意义?” “周大哥。”不待周大哥回答,拢翠道,“我们县主与你们是同一颗心,都希望秦王好,你该明白才是。” 周硕默了片刻,重重点头道:“县主说的有理,就这么干吧!” 顾雪芝登时舒眉展眼。 “这就对了,要做大事必得下狠心,王爷知道后,便是恼怒也只是一时,他是聪明人,会明白你们的好意的。” 周硕静静听完她的话,忽地笑了一下。 “此番来凉州,发现宁远县主比我等以为的更……深谋远虑。”他扬手,“来人,把这个女人拖下去,先摘她一双眼给县主瞧瞧。” 这就难听也难看了。 顾雪芝拿帕子捂住嘴,嫌弃道:“你们下定决心,我便放心了,不用瞧了。” “哦。”周硕道,“那县主这是要走?” 顾雪芝正要答,便见殷皎皎被两个壮实的女人搀起来,合该昏迷的她,脚步并不虚浮,手指更是颤动起来,她皱眉道:“她醒了?” 周硕忙上前查看,刚靠近,殷皎皎便抬起头,睁开眼。 “你们……”她诧异的环顾,“孙夫人?” 看着这张惊恐的脸,顾雪芝突然来了兴致,她终于彻底落在她手,萧元驰远在战场便是拍马也再救不得,她死定了,哦,她不会死,但会比死更惨。 顾雪芝抬手示意:“等一下,我与她聊聊。” 周硕遂示意那两个女人放下殷皎皎。 顾雪芝上前了一步,笑道,“殷皎皎,现在是不是很害怕?” “这是你的安排?” “不,这是你的报应。”顾雪芝轻启朱唇慢慢道,“知道他们是谁吗?他们是北境三镇的义士,先前,你父亲和太子殿下联手设计杨司马,再用杨司马拉王爷下马之事,这些义士心知肚明,他们不忍忠良糟害,亦不忍王爷被牵连至此,所以,他们要来伸张正义,第一步,便是除掉你这个王爷身边的殷家女。” “啊?”殷皎皎惊慌起来,“可,可我跟此事毫无关系啊。” “你自是这样讲了,但你觉得这里谁人会信呢?”顾雪芝俯身,颇可爱的眨眼,“你为你父亲明着暗着做了多少事,你知我知,大家都知,莫要再装无辜啦。” 殷皎皎愤恨的瞪着她,想来是听懂了,知道是非已经颠倒,再争辩也是无用,顾雪芝很欣赏她这副无能为力的嘴脸。 “周公子,劳烦你屏退旁人,我有些话要单独和她说上一说。” 周硕闻言皱眉道:“县主,此女又凶又蛮,说不得会干出什么鱼死网破之事,你只一个丫头护身,恐怕……” “这倒是,你所言有理,拢翠。” 拢翠会意,拍手将叫进一队护卫,共有七八个人,都是一身利落短打,多半是孙府的家丁。 周硕眼底泛过一丝波澜。 “原来县主有准备,那好,你们聊。” 他说着,退下了。 殿内很快清场,举目四望只剩下顾雪芝和她的人马,殷皎皎瘫坐于香案下,背后只有一尊失了金身的泥菩萨。 下人们搬来一把太师椅,擦拭后摆在殷皎皎身前,顾雪芝提着裙,莲步轻移,坐了下来。 她好整以暇的看着她,越看越开心:“殷皎皎,你终于输了。” “你怎知我输了。” “我知,你也知,不然,你不会安静至此,连挣扎都不再挣扎了。”她笑道,“你一直知道的,信我之人绝对不会再信你,那群北境的莽夫如此,东都的贵人们如此,王爷亦如此。” 殷皎皎呵了一声:“你终于不装了。” “装?蠢笨之人总觉得那些比她厉害比她聪明之人是在伪装,因为你们不愿承认你们生来就是输家。”顾雪芝温柔的看着她,“其实,若是你不与我抢王爷,我也懒得理你,可偏偏你不自量力,非要抢我的东西,那就只能落得如此下场了,怪你自己。” “哦?”殷皎皎抬眉,“可他们真的敢杀我吗?” “杀不了你又如何,只要叫你生不如死便好了嘛。” 殷皎皎的脸刷一下白了,但她仍强自镇定:“其实从始至终,我与当年那些追逐王爷的姑娘没有区别,即便入了王府做了王妃也从没入过王爷的眼,你应该最明白,何以……你如此恨我?” 顾雪芝猛地坐直。 “谁让你入了王府占了原本属于我的位置!” “这你更怪不了我,都是圣上的主意,我与王爷的婚是他赐的,你与孙仲游的婚亦是他赐的,我与你都很无辜不是吗?” “无辜?”顾雪芝冷笑一声,咬牙道,“当年,是你祖母持金牌进宫面圣这才求得圣上赐婚,你们殷家为了把你送进王府费了多大力气,你无辜?” 第一百章 甘心 “我祖母?” 顾雪芝哼道:“此地无有旁人,殷大姑娘没必要再装,当年是你祖母持诰命金牌入宫面圣,与圣上恳谈了足足一个时辰,圣上那时正在为王爷的婚事烦忧,这一个时辰之后第二日,他就拟了圣旨,三日后,便送去了你们殷家,你祖母曾是太后的女官,照顾过幼时的圣上,圣上对她一直敬爱有加,不忍她担下为孙女求旨意这种没有颜面的事情,这才瞒了下来罢了。” 殷皎皎震惊不已。 她是真的不知,若按照顾雪芝的说法,她祖母确实在赐婚旨意下来前进过一次宫,但那是为了探望礼佛归来的太后,回来后,祖母一切如常,只是那日睡前,她来到她床畔,问她。 “皎皎,若有一日你发现自己追逐的皆是镜花水月,你会如何?” 殷皎皎以为又是祖母在劝她放弃萧元驰,她抓住祖母的手道:“哪怕是镜花水月,我也要把那些虚幻从镜子里,从水中央拉出来,拉到我身边!” 这番豪言没引来祖母的笑,只引来她一声叹。 “那若是,你发现你信任的爱重的皆是错,又如何?” 这个指向就更明显了,殷皎皎干脆道:“秦王不是错,他是真的值得皎皎喜爱!” 祖母愣了一下,无奈道:“哎,也对,这样问你,你能答什么呢?无非还是那些孩子话。” “祖母……” “皎皎,听祖母一句。”她半垂了眼眸,露出一种接近冷漠的神色,“若日后看到受不住的真相,要记得,错的不是你,是别人,是他们对不住你,更要记得,你很好,原本……你什么都不该背负。” 殷皎皎听得迷惑,忙问什么意思,但祖母没有继续,她吩咐嬷嬷拿来她的体己,一个紫檀盒子里,装满了地契和存票。 “皎皎,祖母自嫁来殷家,没有一日对不起殷家,哪怕你祖父只拿我当个幌子我也不在意,自问,这个殷家妇做尽职,可我却忘了,我姓周,原也有名字,有家人,有自己。” 她语气沉重,听得殷皎皎心里不安。 “祖母,您说什么呢?这是要做什么?” “你现在不懂,日后总会懂。”她将盒子郑重的放在她手上,“皎皎,这些东西祖母留给你了,日后,你出嫁,这便是祖母为你添妆,虽未必有你母亲那份隆重,但亦差不到哪里去。” 殷皎皎慌起来,忙要推拒,却被祖母拦住。 “你最听祖母的话,这回也听一次,去到夫家后……和殷家这边就不要再多做牵连,你要记得,一旦出嫁,你便再无娘家,娘家若是有什么要你做的,哪怕说的再好,哪怕打着我的名义,你也一定要斟酌,必要时和你夫郎商量,切不可独断。” “祖母……” “答应我!” 殷皎皎答应了,但一头雾水,此后三日,祖母又变回了正常的祖母,直到那赐婚的旨意降下,她乐疯了,再不纠结这段小插曲。 思及此处,她觉出异样。 “看起来你是认定是我处心积虑抢走了你的王妃之位?” “不然呢?”顾雪芝怨毒的望着她,“东都许多女子都肖想过嫁给七哥,她们哪个不比你用心,哪个不比你更温良贵重,独你成功,莫说是我,任谁都觉得你定是用了不光彩的手段。” 殷皎皎笑起,“好,就算我用了不光彩的手段抢萧元驰,难道萧元没本事拒绝吗?” 顾雪芝一噎。 “他那时圣宠正隆,又手握天下兵马大权,若是完全不愿意,便是我爹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未必会答应,你也看到了,单为了杨司马,他都可以做到如此地步,更遑论婚姻大事,谁能迫他低头?” 殷皎皎一句话戳中了顾雪芝的隐痛,令她不由回想起已然忘却的过去。 赐婚旨意降下后,顾雪芝毫不怀疑萧元驰会拒绝,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萧元驰有多讨厌殷皎皎。 以她对萧元驰的了解,这人自小冷心冷面,最厌话多的蠢人,殷皎皎是那群觊觎他的女人里话最多也最蠢的一个,她直来直往,日日都在他面前现眼,毫无女儿家的矜持与婉转,没有男子会想要这样妻房。 所以她耐心等着此事反转,不料想,等了七八日,什么也没等来,姑母传来消息,萧元驰虽日日都进宫面圣,但从未提过拒绝这桩婚事。 她急了,借着姑母的口,将自己安排进萧元驰宴请边关将士的宴席上,席间,果真有人提起了赐婚之事,她从旁敲边鼓,终于将问题抛给了萧元驰。 席间一众都是他信赖之人,又是王府私宴,便是说些真话也不会有事。 她满心期待他说此事不成,他要拒绝。 不想,他道:“聘礼已准备的差不多,不日我便会登门提亲。” 顾雪芝登时傻了。 周围有人起哄,问起那殷家姑娘的形貌,他不生气,反饶有兴致的打趣席间送酒的丫头,显然,对这桩婚事,他一点也不反感。 这不对呀,先前,他明明见殷皎皎一面就烦,从不给她好脸色的呀。 为何呢? 宴席结束,顾雪芝没有离开。 她站在月色下质问:“七哥,你当真要娶殷皎皎?” “当真。” “可……可你不是……不心悦于她?她莽撞,没脑子,又冲动,还姓殷,是你最讨厌的那个相国的女儿,何以……” 萧元驰把玩着折扇,不知想到什么,轻笑了一下。 “我们并非寻常人,婚姻大事并不由自己决定,雪芝,我以为你该懂得。” “我懂!”顾雪芝急道,“可我也懂,你若是不想,没人能强迫你,圣上如此看重于你,赐婚前定会询问你的意见,难道,你也点头了吗?” 萧元驰手中折扇一停,眸光锐利起来。 “你从何处听说父皇问过我的意思?” “我……我猜的。” “既是猜得,便不用再说。”萧元驰淡淡道,“雪芝,我是父皇臣子亦是儿子,娶谁自是由他做主,这很寻常,我不明白你到底想问什么。” 顾雪芝咬唇:“七哥,你就甘心娶那样一个女子做王妃吗?你……你就没有更心仪的女子吗?” “甘心。”萧元驰道,“没有。” 第一百零一章 两情相许 他简单明了的四个字,宛如利剑,刺的她痛彻心扉,也第无数次打碎她的期望。 殷皎皎见顾雪芝不语,心知问对了路,便又道:“顾雪芝,你答不上来是吗?不如我替你答。” “……” “萧元驰从来只把你当妹妹,他一直包容你看的是你父亲顾将军的面子,除此之外,他对你从未有半分男女之情,是你,总做些似是而非之事,令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你们已有了什么,但说白了,一切都是你的一厢情愿。” “不是!”顾雪芝忽地大声打断,“只有你是一厢情愿,我与七哥是两情相好!” “哦?”殷皎皎眯眼,“若你们当真两情相好,你何以不敢告诉他,孙将军是怎么死的?” 顾雪芝猛地的一颤,旁边的拢翠赶紧上前扶住,并喝道:“你胡说什么呢!” “是我胡说吗?”殷皎皎紧盯着她,“只消问一问凉州有些眼力的老人,便知晓你在凉州这半年的孙夫人做的到底如何,他那场仗打的古怪,死的也蹊跷,你平平安安回了东都,靠着宫里人的怜惜,大大方方进了秦王府,孙将军死这一场,除了沈大人以外最得利的可不就是你。” 顾雪芝狠狠的盯着她,仿佛想将她戳个洞,半晌,她勾起唇角。 “你在套我的话。” “……若你心中无鬼,我能套出什么。” 顾雪芝推开拢翠,放松身体:“你还没死心,还想着有机会见到七哥告我一状,是吗?” “他只是去打仗又不是一去不回,只要不死,我总能再见他。”殷皎皎刻意顿了顿,“还是说,你觉得他回不来了,得像孙仲游一般死在沙场。” “闭嘴!” 拢翠打断,她感觉殷皎皎不简单,她似乎已经有办法扯动县主的情绪,这很危险。 “县主,还废话什么,拖下去叫她见识见识咱们的厉害,动了刑,她自然老实了。” 顾雪芝胸口起伏,面色铁青,俨然是气得不轻,但神志还是被拢翠拉了回来。 她道:“对,我和她废什么话,该说的都说尽了,接下来便让她好好尝尝报应的滋味。” 拢翠点头道:“没错,县主,我这就去叫人。” “等等!”殷皎皎赶忙道,“顾雪芝,你敢动我,萧元驰一定不放过你,我与他早就冰释前嫌,他出征前还与我说……” 她刻意拉长声音,做出挤眉弄眼的姿态。 “说……要我等他回来,好好与我做一对恩爱夫妻。” 顾雪芝只觉脑中嗡一声。 “我不信!” 别说,殷皎皎自己也不信,但事到如今,她也只能强撑。 “顾雪芝,其实你一直不了解你七哥,我们之间也不像你以为的那般不好,就不说离开东都之后的事,便说以前……” 殷皎皎绞尽脑汁想以前,想不出什么萧元驰不嫌弃她的情形,登时有些沮丧,但话已至此,她还是吸了口气。 “你可记得赐婚后的某一日,王爷宴请回东都述职的将士,那日你也在席做陪客,你不知道的是,那日我也在。” “你在何处?” “我扮作舞姬给你伴舞又扮作婢女,为王爷上酒。” 顾雪芝瞬间瞪圆了眼。 “那个乱说话的丫头是你?” 哦,她居然记得,这下还怎么胡诌,殷皎皎咽了咽口水。 “没错,就是我,其实……王爷一早便认出我了但他顾忌我的身份,没有拆穿,他知我是担心他不肯接受赐婚才偷偷跑来,故而才特地在宴席上当着众人与我的面,把话说清,让我安心。” “前些时日,我们偶然说起这事,把话说开,我才发现原来他对我早已有意,只是我还懵然不知。” 殷皎皎压住心虚,露出幸福的笑容。 “万没想到,我与王爷竟是在做夫妻前就已两情相许了呢,所以……” 顾雪芝猛然从椅子上站起,疾步上前,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当口,狠狠扇出一巴掌。 啪! 扇在了殷皎皎的右脸上。 “你们才没有两情相许!” 殷皎皎耳边嗡鸣,听不清她吼了什么,她强忍着,继续道:“顾雪芝,感情是会变的,萧元驰与你永远是兄妹,而与我,早已是货真价实的夫妻,你伤我便是伤他,他绝对不会再放过你,有本事你就试试看!” 言罢,她回眸看向顾雪芝。 女子向来淡雅温婉的脸已然气的扭曲,她浑身发颤。 “你,你以为我不敢……好!”顾雪芝喝道,“来人,给我好好伺候这贱人,我现在就要断她的舌头,摘她的眼珠!” 她带来的那一队护卫,对视一眼,齐齐应声。 “县主!”拢翠忙拉住顾雪芝,“不可啊,绝对不能我们自己动手,周硕他们就在外头,不差这点时间,您万不能” “滚开!” 顾雪芝再次搡开拢翠,她怒不可遏道,“还不动手!” 几个家丁再不耽搁,他们紧了紧手中的长刀,直向殷皎皎围来。 殷皎皎头皮都要炸起,她本以为还要再多说两句,没想到,只编了一个故事就让顾雪芝崩溃了,她惊慌着往后蹭,没蹭两步就撞上了香案,再无路可退了。 “殷皎皎,我告诉你,便是我亲手杀了你,七哥也不会怪我!七哥永远是我的!” 殷皎皎已经无心再和顾雪芝斗嘴,眼看着一双粗厚的手就要捏上她的颈子。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房梁上蹲了许久的那人终于动了。 迅捷的身影闪过,那双最先伸出的手就被齐齐斩落,掉在地上,偏那双手的主人反应慢,愣了一下才痛呼出声。 剩下的家丁俱是惊呆,他们忙向前头看去。 殷皎皎身前站着一人,身穿粗布麻衣,高鼻深目,肤白唇红,一看便不是中土人。 “你是何人?” 那人手执弯刀,闻言撇了撇嘴。 “殷皎皎,你又玩我。” 殷皎皎人都要吓哭了,颤声道:“谁玩你了,我命悬一线!” “不按我的办法来自己乱来,惹了麻烦,不是活该?” 殷皎皎奋力将那双流着血的断手踢走,忍着恶心道:“我也想按照你的办法,但顾雪芝不按呐,你怪她去!” 这两人竟是把所有人都当空气一般吵了起来,家丁们不堪受辱,再不废话,举起刀就杀了过来。 第一百零二章 我心里只有他就行了 这场架打的无趣,这胡人对付七八个家丁都游刃有余,有人想趁机钻空抓后头的殷皎皎,即刻就被收拾了,顾雪芝骇的连连后退,拢翠道:“县主,这不对,咱们赶紧走。” 顾雪芝连连点头,转身欲走。 不料想,院子里站着周硕以及所有他带来的三镇镇民,他们没有像样兵器,但或是铁锹或是镰刀,皆是目光炯炯盯着她,比之后头更加骇人。 “周公子!”顾雪芝忙道,“殷皎皎与谛戎二皇子勾结,预备逃跑,就在里面,你们快拿下他们!” 她急促的话语落在了地上,周硕握着长刀只把通往大门的道路封的更实了些。 顾雪芝怔了片刻,更觉不好。 “你们怎么了?” “县主,你怎么知道他是谛戎二皇子。”周硕冷冷道,“你们见过?” “我们……” “从方才进门到现在,你只想治王妃于死地,但王妃质问你一句都答不上,尤其是……孙将军何以会死?” “他战死沙场,我知晓时他已经死了,还要如何?我是他的遗孀,他的死对我的打击才是最大的!” 周硕肃然道:“县主,你还是不肯说实话,莫非……” 耳听着后头的动静小了,顾雪芝愈发急迫。 “周硕!我可姓顾!我怎会陷害忠良?” 顾这个字果然令周硕犹豫了,他皱眉不语。 顾雪芝立刻示意拢翠,两人疾步上前,一边走一边还道:“你宁愿信殷家人的污蔑,都不愿信我这个忠良之后吗?!你们实在令我失望!” 顾雪芝的呵斥凌厉又义正言辞,原本气势汹汹的一伙人各自犹豫起来,她心下一喜,步子又快了些,出了寺门,门外仍有她布置的人马,只消立即上马车,此地离凉州不远,即刻就能逃出生天再做计较。 不料,周硕伸臂挡在她面前。 “县主,你也令我们很失望。” 他语气森冷,眸光更冷,“或许更令你父亲失望。” “什么?” 周硕没解释,他大声喝道:“把县主和她这个丫头捆起来!” 那群犹豫的镇民哪怕还在犹豫却仍是依言冲了过来,一波堵住门,一波拉住她。 顾雪芝眼看着寺门离自己越来越远,茫然又惊恐,究竟怎么回事,一片大好的局面怎地就这样突然反转了? 很快,她再次回到大殿,面向那尊泥菩萨。 只是,殿内情形已是大有不同。 殷皎皎已经松了麻绳站在香案前,旁边是谛戎二皇子,这厮满脸不虞,可偏偏什么也不做,只站着,四周是一地或死或伤的自家家丁。 “这到底怎么回事?周硕,你要做什么?!” 周硕没理她,他长刀一横指向哥舒昭觉。 “你便是谛戎二皇子?” 哥舒昭觉微微一笑,没答周硕,反倒看殷皎皎。 “你刻意示弱,引顾雪芝害你就是为了逼我先一步出手?” 殷皎皎握紧手中短刀,下巴一抬:“没错。” “孙仲游就在附近,你怎知他不会比我先?”哥舒昭觉的笑意开始转冷,“因为你早有布置,苏正清没有立刻追上我们就是你的布置,甚至到了这妙音寺你也不让他们出现,只为第一时间捉到孙仲游,是也不是?” 殷皎皎没想到他反应如此快,她吸了口气,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我确实让苏正清见机行事,但连孙仲游是死是活都是你与我讲的,我要如何提前布置?” 哥舒昭觉望住她,一时没有开言,倒是周硕急道:“王妃,你离这人远些,他是谛戎二皇子,看身手怕是和王爷不相上下,若是……” “你实在很吵。” 哥舒昭觉缓缓道,然而,话音未落,周硕的脖子便被一个绳圈套住,随即绳结一收,将他直直提了上去。 众人齐齐抬头,这才发现,寺顶之上除了他还有数个蒙面人,看装束皆出自谛戎,其中一边扯着周硕一边跳下,轻松的将人吊了上去,周硕疯狂的挣扎起来,引得他的同乡惊呼起来。 “哥舒昭觉!” “殷大姑娘,这是你算计我的代价。”哥舒昭觉的笑意彻底散去,“既然你不让我捉孙仲游,好,我便捉你回去,左右,孙仲游是萧元驰的人,他必会来救你。” 殷皎皎立刻架起短刀护在身前。 “哥舒昭觉,你难道就没算计我吗?利用我引孙仲游,又利用我牵扯萧元驰,若我猜得没错,你现在一定第一时间就将我被抓的消息传去了阵前吧!” “……” “你算盘打得妙,借着顾雪芝的手,既擒了我,也扣了她,或许还能引出你嘴里那个假意投靠谛戎的孙仲游,到时,萧元驰不论在意哪个都得乱了阵脚前来营救,不是吗?” “……你何时看出?” “踏入妙音寺的那一刻便猜到了,我不是三岁幼童,你们这样的人我见多了,面上装的亲切内里半分感情没有,所以,略一想想便能想到,难不成……”她顿了顿,“你是个游侠,路见不平拔刀相救吗?” 哥舒昭觉几不可见的叹了声。 “你这样的人,我却见得少,面上蠢笨对谁都赤诚,心里却比谁都狠。”他背过手,转身看向被吊在房梁上已经快要挣扎不动的周硕,“我早该看出,在你面前杀人,你虽害怕却不心乱,还真是个人物。” 殷皎皎也看向周硕,正是此人,上辈子害得她惨烈非常,那种绝望和痛苦,两世人都难以忘记,是以,即便这辈子她已探得真相,知道背后的主使是顾雪芝,对这厮她也原谅不起来,自然不会心乱。 这番阴阳怪气的夸赞实在令人心虚。 “现在你既知道,你有人我亦有人,我的人还更多,而且……”殷皎皎冷静道,“鱼死网破我也做得出,你确定还要强行捉我?” 哥舒昭觉回身嗤笑道:“你这姑娘时聪明时傻,先前你能威胁我是因为我没准备,这回,咱们距离五步之内,你这边举刀我那边就能将你制住,你已经没办法鱼死网破了。” “现在没办法而已,你又不能十二时辰一直盯着我,我总能找到空隙!” “好啊,我便十二个时辰都带着你!”哥舒昭觉说完便怔住,片刻后,他道:“为了萧元驰,你当真全然不顾命?” 哪里是为了萧元驰,萧元驰才不会为了她置战场于不顾,他真用她要挟了,就会发现,她的价值到底有多低,到那时,怕是死的更惨,殷皎皎心道,这次,她绝对是为了自己。 但面上她脖子一梗:“当然啦!他是我的夫君,我自是为他!” “他心里可不会只有你。” 殷皎皎脱口道:“没关系,我心里只有他就行了!” 话一讲出,寺中吵嚷登时静了下来,仿佛她说了什么不得了的宣言。 不知是谁哀嚎了一声:“我们真的错怪王妃了,王妃如此情深意重,绝不会害王爷!” 紧接着便是纷纷的附和。 “王妃便是殷家女又如何,心是好的呀!县主还姓顾呢,说不得还害了孙将军呢!” “就是!” 这群人本就是平头百姓,为了一时意气被鼓动来凉州讨说法,竟是在这紧张的对峙里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 殷皎皎急得跺脚,这时候是讨论这种事的时候吗?合该一致对敌啊! 顾雪芝也急得冒火。 “你们怎么就听她一面之词,你们就没发现,她和哥舒昭觉如此熟稔吗?!” 第一百零三章 你要杀我? 就在这又乱又急的时刻,一支羽箭自寺外飞来,直取吊起周硕的那根麻绳,麻绳一触即散,奄奄一息的周硕从半空之中掉落下来,扑通!砸出一声巨大的闷响。 而那羽箭还没停,竟是直飞过泥菩萨的肩膀,钉在了后头的漆画彩梁上。 力道如此之大,准头如此之精,饶是殷皎皎看不清羽箭上是否有标记,也不禁惊诧。 不可能吧…… 房梁上数名蒙面人随即跳下,其中一人道:“小王爷,定是萧元驰!” “不可能!”哥舒昭觉神色大变,“他现在应在百里之外的灵桐河谷,明日便要赶赴松雪坡!” 话音未落,又一只羽箭射了进来,力道比上一只更大更迅猛,直扑哥舒昭觉的面门,他也机敏,在那箭尖即将射中的瞬间闪开,这羽箭便从他与殷皎皎之间的空隙穿了过去,直插进香案之上,木头顷刻响起破裂之声。 这回殷皎皎看清了,是萧元驰专用的赤羽箭,和射杀她的那一支一模一样。 她猛地的吸了两口气,难以置信的抬起头。 甲胄齐备的王府亲兵足有两队,持刀而来,他们迅速冲进大殿,将所有人围拢,紧接着,泥菩萨后头又跳出苏正清,他亦带着一队亲兵,补足了这个包围圈最后的缺口。 “王妃!”苏正清先招呼了殷皎皎一声,继而,看向殿外,喜道,“王爷!” 殿外挂着几只巨大的灯笼,将院里照的通亮,萧元驰便踏着这光,一步步迈进殿内。 他一身玄黑色袍服墨带束发,手执长弓,目光没有任何犹疑的望着殷皎皎和哥舒昭觉的房前,满面阴鸷。 殷皎皎已被那赤羽箭吓破了胆,萧元驰向前,她便后退,奈何后头没有退路,只有一张被射劈了的香案,她撞上那木头踉跄了一下,苏正清正要去扶却被哥舒昭觉抢了先。 他拉住了她,待她站稳也没有松手,萧元驰的眼神登时又暗了两分。 “你居然真的来了,萧元驰。”哥舒昭觉笑起,“能令秦王殿下置征战的大军于不顾,前所未有啊,哎呀,究竟是谁有那么大本事?” 他话音未落,那边顾雪芝就尖叫起来。 “七哥!七哥我在这里。”她双眸垂泪,凄楚极了,“救我!殷皎皎和哥舒昭觉暗通款曲,联手害我!” 不想,七哥充耳不闻,仍是一瞬不瞬盯着前方,沉声道:“放开她。” 哥舒昭觉呵了一声,反将人拉至近前,殷皎皎已经反应过来,她奋力挣扎:“哥舒昭觉!” “方才还一口一个小王爷,现在就叫大名了,皎皎,你始乱终弃啊。” 殷皎皎头皮都要炸了,奈何方才乍见萧元驰,她一时慌张,握在手里的短刀掉在了地上,不然她高低要捅他一刀。 “萧元驰,你别信” 他这个字卡在了嗓子眼里,萧元驰再次举起了他的长弓,这并非山河大弓,但也是他常用的好弓,方才两箭便可知其厉害,现在,弓上搭了第三支箭。 箭尖对准了哥舒昭觉握着的手臂。 她的手臂。 “你……你要杀我?” 她听见自己颤声道。 萧元驰没理她,他眼底如死水,一字一句道:“哥舒昭觉,我说,放了她,听懂了没有。” “若是不放。”哥舒昭觉迎着箭尖毫不示弱,“你忍心杀她?” 萧元驰仍是不答,他只拉动弓弦,令弓弦扯出低沉的绷紧声,宛如他的怒气,即将迸发。 “三。” 他竟是自顾自开始倒数来,殷皎皎使出吃奶的力气挣动,可哥舒昭觉的手宛若铁钳。 “哥舒昭觉!” “二。” 哥舒昭觉的呼吸急促,眼睛紧盯着那支羽箭,周遭的谛戎暗卫欲上前帮忙,可每个暗卫都有至少两个秦王亲兵看着,他们根本没法动作。 谁能料想,哪怕费尽心思,哪怕用尽全力,老天还是更胜一筹,死期就这样莫名其妙的降临了,殷皎皎绝望的闭上眼。 “一。” 这一声落下,伴随着羽箭射出的破空之声,殷皎皎只觉被人一掌推了出去,紧接着是谛戎人的惊呼。 “小王爷!” 随即,殷皎皎落入了一个怀抱。 这怀抱很熟悉也很恐怖,她的身体强于她的脑子,刚一靠近便要挣开。 “殷皎皎!” 男人喝道,殷皎皎立刻不动了,她睁开眼。 入目是男人的衣襟绣着暗色睚眦纹,带着股硝烟的味道,昭示着他从何处而来。 她又忙回头。 哥舒昭觉愕然的捂着胸口,但他的胸口安然无恙,那架长弓被萧元驰的一名亲兵捧着,羽箭则……射飞了,钉在了泥菩萨头顶的藻井上。 显然,萧元驰只是在作势并不是真的要动手。 殷皎皎这才呼出一大口气,紧绷的身体瞬间软下来,连带着双腿都发虚。 萧元驰搂紧她的腰,把她大半身拢在怀里。 急道:“哪里伤了?” “没有伤。” 话一出口,殷皎皎就咬住唇,她声音仍是颤的还带了点哭腔,仿佛撒娇似的,很没面子。 萧元驰见状,低声道:“我在,不怕了。” 这极尽温柔的安慰,在如此剑拔弩张的情景下突兀的令人错愕,他安慰着,甚至拍了拍她的背,哄猫似的。 方才他的怒气难道不是因为她? “萧元驰!”错愕过后,哥舒昭觉怒道,“你和我赌她的命?” 萧元驰冷哼:“我在赌你的命。” 若是他不推开殷皎皎,羽箭便会如常射出,但方向会是他的心口,而他若推开反倒能保命,哥舒昭觉很明白,萧元驰从头到尾都只是用吓唬在试探,试探他是否真对殷皎皎存有杀心。 是他棋差一着被他试探了出来。 这下再想用殷皎皎来拿捏萧元驰就不顶用了,真是个可怕的对手。 但同样的,他也终于知道,大殿之中到底哪一个才是能令他方寸大乱的人。 哥舒昭觉推开挡在他前面的暗卫,忽而笑起:“好,我承认,我把殷皎皎的命看的比我自己还重,萧元驰,你猜为什么?” 这浑蛋真是太浑蛋了,自萧元驰出现到现在,他就没说过一句不暧昧的话,明明他们什么也没干,倒说的像是她背着萧元驰偷汉似的,还是偷敌国的汉。 顾雪芝也听出了意思。 “七哥!”她的哭腔浓重,“他们真是一伙的!” 殷皎皎一把揪住萧元驰的衣襟紧张道:“萧元驰,我折腾这么半天为的可都是你,你可不能……” “我没有猜测的兴趣。”萧元驰朗声道,“我唯一有兴趣的是……哥舒昭觉,今日是你死还是我亡。” 第一百零四章 哪怕他们在拥吻 大殿之中已经悄然分出了两派,周硕带来的人和萧元驰的人自是要站在一起,除却顾雪芝那些或死或伤的家丁外,哥舒昭觉只有几个暗卫护卫左右,但从人数看,他死定了。 但他益发不慌了。 “我觉得我不会死,但你会不会亡就不好说了。”哥舒昭觉双手背后,目光移到了顾雪芝的脸上,“孙都督吃过的亏,我大哥应该已经让萧都督吃上了,可你不是孙都督,孙都督可以抛家舍业,你不能,也罢,王爷嘛自是惜命,不如孙都督敢牺牲,不过,此事若是传去东都,恐怕你就不只是被贬那么简单了。” “如此说来,二皇子连东都都有本事插手,好手段。”· “诶,秦王的敌人多,有手段的又何止我呢?譬如我们宁远县主,你在前方杀敌,她在后方谋害你的王妃,今日若是无我相助,你的王妃恐怕早成冷尸一具了。”哥舒昭觉笑的漂亮,“萧元驰,你是选择原谅你的好妹妹宁远县主,还是选择为你的王妃讨个公道?” 怀中的女人几不可见的颤了下,萧元驰眼底微暗,心知,她又要胡思乱想。 “哦,秦王殿下答不上来,也对,手心手背都是肉,一边是青梅竹马一边是殷相千金,哪一个都舍不得。”哥舒昭觉笑道,“我理解,不过被你抛在前线搏命的将士可未必会理解,你东都的父皇也不会理解,啊,我可真期待,你该如何交代。” 萧元驰冷笑一声:“杀了你,就无人知晓了,动手!” 他突然号令,围拢着的亲兵立时响应,抽出横刀杀将上去,哥舒昭觉的暗卫也不怠慢,立时迎战,双方瞬间打做一团。 萧元驰则趁机带着殷皎皎连退几步退至后方。 “在这等着。” 他松开她,抽身便要去救顾雪芝。 殷皎皎一把拉住他的袖子:“你真从战场上跑回来了?” 萧元驰轻哧了一声。 “没有。” 话落,他便疾步而去。 他一走,苏正清便带着亲卫赶到,将殷皎皎一路护至寺外。 外头是山林,有月光普照,有虫鸣阵阵,还有一辆豪华的马车,车旁几个孙府家丁已被捆住拢在一堆。 殷皎皎这才渐渐缓过劲儿来。 “苏副将!”她道,“王爷怎么回来了?你一早知道还是?” 苏正清摇头:“我按照您的吩咐一路悄悄跟着,根本没和王爷联系过,完全不知啊。” 也是,方才苏正清比她还惊讶,殷皎皎听着寺里的打斗声又瞧了瞧天上那轮皓月,茫然极了。 “孙仲游呢?” “他……不见了。” “不见了?”殷皎皎诧异,“也就是说,你当真遇见他了?” “嗯,就在王妃您与哥舒昭觉进寺时,如您所料,他真出现了!之后他便一直在房顶上窥视殿内情形,县主……”苏正清咳了一声改口道,“孙夫人欲杀您时他便想现身,被我赶紧拉住,真没想到啊,孙将军确实没死。” 殷皎皎听出话意,道:“你知道他没死?” 苏正清犹豫了半刻,还是道:“……白石关大败后,王爷就一直怀疑孙将军的死有蹊跷,他着人调查了好一段时间。先时在府中,有好几回去探望孙夫人都是为了试探,到了凉州后,有我哥在,应当是又发现了什么线索,所以前几日,王爷又登门去找孙夫人,只是……王爷不让讲末将肯定是不能讲的,按我哥的说法,王爷会答应让孙夫人住进王府,一多半都是为了孙将军。” 殷皎皎吃惊道:“他居然会怀疑顾雪芝?” “为什么不会?”苏正清奇道,“孙夫人的嫌疑是很大啊,若不是没证据,王爷何必烦扰这么久。” 这样想来,上辈子,亦是凉州之后,顾雪芝和萧元驰生分了一段时间,他们回东都时她也没有跟随,而是晚了一个月才回,回来后也没再住回王府,而是在圣上赏的府邸里住了下来。 这样讲来,萧元驰的许多行为确实有了合理的解释。 不,不对,她才不要替他想解释。 殷皎皎甩了甩头。 “苏副将,你们拉住了孙仲游然后呢?他怎么不见了?” “我们拉住了他,他自然就明白了您要反设计哥舒昭觉,他说……” 孙仲游叹道:“她比我想的还要聪明,幸好王爷没娶错人,不枉费他一番苦心。” “什么苦心?” “没什么。”孙仲游压下斗笠,又瞥了一眼下面的情形,“苏副将,你有任务我亦有,我们同样都是为王爷,你留在此地,我需先行一步。” 言罢,他便飞身而走。 速度之快,苏正清想拦都拦不住。 “王妃,您说,会不会是他把王爷找来的?” 殷皎皎给他一个看傻子的眼神道:“你没发现你家王爷是有备而来吗?不知战场如何,但看上去,目前城里以及哥舒昭觉得到的战报都未必是真的。” “哦!”苏正清又悟了,他喜道,“我们螳螂捕蝉,王爷这个黄雀在后!” 目前看上去确实如此,只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和哥舒昭觉各种不太合适的接触,她说的那些半真半假的胡话他岂不是全知道了? 殷皎皎喜不起来,怎么想都觉得危机并没有解除,反倒更危险了。 她郁闷的望向寺里,忽见有人跳过院墙,紧接着是哥舒昭觉一声笑骂:“萧元驰,此番算我棋差一着,下一次,本王定让你有去无回!” 又是几个身影跃过院墙,其中一个落地后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殷皎皎一凛,哥舒昭觉的目光凶悍如狼,令人胆寒。 “殷皎皎,我哥舒昭觉一定,会再来找你。” 说完,他一个纵身便消失在密林中,不给殷皎皎任何反驳的机会。 敌人跑了,寺内自是平静下来,苏正清凑近瞧了几眼,又跑回来道:“王妃,王爷无事,您放心!” 哥舒昭觉虽武艺高强,但到底寡不敌众,殷皎皎心道,她才没有不放心,但她还是嗯了一声。 “我们进去吧。” 不想,苏正清不动,还为难的看着她:“王妃,要不还是等王爷出来吧。” 殷皎皎都不用问,便知他这副模样是怎么回事,无外乎是萧元驰顾雪芝又发生了什么不能让她看见的事情,无所谓了,她早已死心,哪怕他们在拥吻都能淡淡然然,毫无感觉。 于是,她快步上了台阶,走进寺门。 刚迈进一只脚,人就顿住了。 “这……” 眼前画面令她惊呆了。 院内横七竖八倒着人,大殿的金字牌匾则被一劈两半砸在台阶上,堪称一片狼藉,周硕带来的人紧张的缩的一角,萧元驰的亲兵则沉默的站在一旁。 而在那台阶之上,大殿的门口处。 顾雪芝扑倒在地,涕泣涟涟,萧元驰则手持横刀,刀尖,向着她。 第一百零五章 打起来!快打起来呀! 天下红雨了! 殷皎皎难以置信的揉了揉眼睛,没错的,是真的。 “七哥!”顾雪芝哭道,“我确实与那沈夫人走的近些,可官眷走动实属常事,我们也就赏赏花吃吃酒,再无别个,仲游为何会兵败又为何死遁而走,我真是全然不知啊。” “全然不知?”萧元驰呵了一声,“仲游出征前,你亲手备了一餐为他送行,他感动至极,以为你终于肯接受这桩婚事,是以,哪怕尝出那酒菜有异样,他也不肯深想,不料,出征不到半日,他便腹痛如绞再难前行,就此耽搁了原定的行军时间,稳稳踩中谛戎圈套。” 顾雪芝的哭泣声顿了一下,她惊慌道:“是孙仲游告诉你的吗?他在哪,我要与他当面对峙,七哥,我绝没有下毒害他,是他!记恨我心里没有他只有你,这才污蔑于我!” 萧元驰不耐的转眸,正巧转向了寺门的方向,与殷皎皎兴致勃勃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她扒着寺门身子扭着,满脸都洋溢着打起来!快打起来呀!的快活劲儿。 被他看见,她慌忙收敛,重新摆出懵懂无知的样子,怯怯的眨眼:“王爷,您在做什么呀?” 顾雪芝余光瞧去,真想立刻扑上去撕开她这副装腔作势的嘴脸。 萧元驰无语:“明知故问。” 殷皎皎讪讪的哈哈两声,催促道:“王爷,孙夫人瞧着你呢,我不急,你们慢慢来。” 顾雪芝听在耳里恨得牙根痒,她始终不明白,自己的计划是如何被这蠢货翻盘的,听起来是这蠢货和哥舒昭觉合作,但哥舒昭觉又为何要卖了她呢?再者说,殷皎皎作为一个大雍王妃和敌国王爷合作,不是妥妥的里通外敌吗?难道萧元驰没意识到吗? 当然,最重要的是,萧元驰何以会突然从天而降,他的战场呢?前线的战事呢? 这一系列问题像一团乱麻堵在脑子里,她委屈的很又急的慌,明明有比她更严峻的事摆在眼前,明明,她也没有很过分,她设法弄走了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人而已,只是为了再回到他身边,理由很充分的,为何他不心疼,反倒要抽刀对着她! 他忘记那些旧情了吗? “七哥。”顾雪芝哑声道,“我知你定是情急误信了谗言,你冷静一下,听我解释好吗?” 萧元驰慢慢转回头,望着她的眼里蒙着一层淡漠。 居然不是愤怒而是淡漠,顾雪芝心里咯噔一下,眼泪愈发止不住的往下流。 “雪芝,先时,他作为年轻将领里的翘楚很得父皇欣赏,那次回东都述职,父皇第一时间就召见了他,宫宴里,他表现不错,父皇相当满意,琢磨着赐个国公之女配他,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前途不可限量。” 顾雪芝哼道:“那又如何,他再不可限量又比得过你吗?” “我与他无半点相同,何以要拿他和我比?那时,他拒绝了父皇的好意,说自己心中已有佳人,那个佳人便是你,我之所以同意你来参加我府上宴饮,也是因为他,父皇感他对你之心甚深,命我寻个由头让你们相看相看。” “什么?” “你在那场饮宴里大放异彩,孙仲游便愈发对你情根深种,父皇再问他时,他已非你不娶。”萧元驰叹道,“父皇欣赏孙仲游的能力,又为他对你的心触动,这才赐了婚,其实,以你的身份,配他,是绝对的良配,反比进一般的富贵门户强许多。” “孙仲游此人,我很了解,当年我们曾在北境共事,他算是我一手提拔,此人出身不错,文武双全,是个磊落汉子,唯有一点。”萧元驰缓缓道,“他少年成名人生太顺,某些地方太过磊落不懂琢磨人心,赐婚圣旨颁下前,为了你,我与他密谈过。” 顾雪芝渐渐忘记了流泪,她道:“你们谈什么了?” “我告诉他,雪芝自幼养在深宫,吃穿用度几与公主一般无二,她又才貌双全,自是心气高远,以你今日之资娶她,婚后未必能和美,他却说,他什么都知道。” 孙仲游抱拳跪下对萧元驰道:“王爷,我钟情县主此生不悔,若她此时无情那也无妨,日后我会再努力,县主便是块冰,早晚也会明我心意,与我和美!” “你……有些像一个人,都很坦荡。” 孙仲游挠头:“属下觉得,喜欢什么都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好藏着掖着拐弯抹角的。” 回忆起当年,萧元驰眸光微动:“仲游是难得赤诚之人,雪芝,我正是因为了解他更了解你,所以我知道,你一定下了手。” 顾雪芝嘴唇微张,好一会儿,她才道:“我承认,我是下了药,但沈大人说那是泻药,只会让他拉肚子耽搁半日行程,我原想着,他在战场上负些伤就没空缠我了,这难道都不可以?” “雪芝。”萧元驰无奈道,“以你的敏锐及心性,不会只让他受伤那么简单,要做就要做到底,必得让他死你才能回东都,如此狡辩又有什么意思?” 顾雪芝喘息不停,又道:“证据呢?” 萧元驰垂下眼,似是怜悯似是失望。 “日后,我会提审沈如松,那时他非但不会保你,还会将脏事通通甩给你,你希望我拿他的话当证据,还是你自己的真话?”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是一惊,若没听错,这意思是,县主谋害孙仲游之事必会被揭破,萧元驰不会替她遮掩,甚至,他还警告她,真话也得赶紧说,说慢了,没准他就要去听沈如松的真话了。 顾雪芝的眼泪又开始流了。 “七哥心里既已认定,雪芝也没什么可解释的,对,我就是厌烦他,看他拼尽全力为我搏战功的蠢样子就恶心!他和殷皎皎是一类人,都喜欢拼尽全力去抢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他们就是不明白,他们天生就不配得到!” “七哥,我和你才是一样的,我们是天生的赢家,是造化优待之人,我们在一个宫中长大,我抚琴你舞剑,那是多好的日子啊,你的那些抱负、野心我都能明白,也能助力,我不明白,你我为何要明珠暗投!” “……” 她说着,一双怨愤的眼睛望住萧元驰:“你夸孙仲游赤诚,圣上也夸他是当世良才,连姑母都觉得他是我能选的最佳夫婿,但我不喜欢呀,难道说,他钟爱我我便要接受吗?那我钟爱你,你为何不接受?” 哇…… 大庭广众之下居然讲出此等豪言,顾雪芝这是要奋力一搏了,博成了,触动了萧元驰的情肠,或可有救。 这可不行,怎么着也不能让萧元驰心软! 殷皎皎在心里一边惊呼一边盘算,但周硕带来的人都是北境的普通百姓,此时,已然忍不住。 “哇!!!我没听错吧,县主喜欢王爷?” “没听错,好像是那么回事。” “王爷一表人才,县主喜欢也很正常啊。” “可他们是义兄妹啊。” “又不在五服!没问题的。”那人解释完,一跺脚,“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县主亲口承认了,她害了孙将军呀!她还骂王妃和孙将军才该是一对!” “对对,是这么说的!” “王妃跟孙将军……倒都是活泼性子。”有人摸着下巴,“确实挺配的。” 殷皎皎听得脑瓜嗡嗡,她忙跳进院中,预备辩上两句。 “闭嘴!” 萧元驰突然喝道。 第一百零六章 赐婚正合我意 几乎所有人都缩了缩脑袋,尤其是殷皎皎。 此时此刻,此种情形,她在话本上戏文里都见过,小姐痴心错付,怒沉百宝箱,斥责多情书生的无情,堪称全本之大关节,往日,殷皎皎每每看到此处都要长吁短叹拍腿不已。 不曾想,如今看到真的了,可惜小姐不是痴心被骗的小姐,书生从来无情。 萧元驰眉头皱起,那刀尖垂了下来。 “雪芝,从以前我便说过,我无心男女之事,对你,我也从来只当妹妹,不想你都当耳旁风。” “当妹妹,那当年你为何要承诺护我一世周全!那是对妹妹的承诺吗?” “不是吗?”萧元驰道,“若你安心做你的宁远县主,不做脏污你顾家门楣之事,我当然会护你一世周全,不但你,若你姑母也本分,我也可以回护。” 顾雪芝呐呐道:“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可……可你说你无心……”顾雪芝抬手一指,指向殷皎皎,“为何又对她有心!” 萧元驰握刀的手紧了紧,便听她又道:“殷皎皎说当初你并不是被迫接受赐婚,而是正合你意,她还与我说,说你早在大婚前便已对她钟情,还要她等你回来,好好做一对恩爱夫妻,可你明明与我说过,你对她只有责任!” 完了! 殷皎皎捂脸,方才一番胡吹乱吹只是为了激怒顾雪芝,是以讲了什么她自己都不太记得,如今被当众复述,还被顾雪芝添油加醋,当众质问给了萧元驰,她咳了一声,觉得有必要解释两句。 “王爷,方才我……” “是。”萧元驰勾起唇角,“她说没错,当初的赐婚正合我意。” 殷皎皎怔愣当场,她结巴道:“萧元驰,你,你当真?” 萧元驰不看她,语调平稳坚定。 “但雪芝,不论我对殷皎皎有责任还是有心,那都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和你无关,你不必句句都扯着她,这并不会让我忘记你干了什么。” 顾雪芝登时瘫坐在地。 “既已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余下的话也不必再说。”萧元驰还刀入鞘,“正卓!” 苏正卓闻声而来。 “送宁远县主去她该去的地方。” 苏正卓有些犹豫:“不若先送县主回孙府看关起来,战事结束后再……” “人,都得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沈如松是,她也是。”萧元驰沉声道,“送去知州府衙门,该怎么说怎么做,不用我教你。” “是!”苏正卓抱拳道。 顾雪芝忽地坐直,她难以置信地望着萧元驰。 “你要送我下狱,不可能,你不能这样对我!无凭无据!” “沈如松会找到证据的不是吗?” 顾雪芝愕然,是啊,他不自己审而是交给沈如松,沈如松为了自保必会铆足了劲给她找罪名,省时省力,一石二鸟。 萧元驰的声音冷淡而悠远:“雪芝,你可知,出征的孙仲游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五千将士的性命,以及凉州城所有百姓的安危!即便你不喜他这个人,厌恶这桩婚事,也不该在那种时候对他下手,你姓顾,你没有一刻想到过这一点吗?” 顾雪芝想不到,她为什么要想,那些人的性命与她何干,他们是士兵,拿朝廷俸禄的,上阵杀敌是职责,死就死了,死得其所!可她呢,虽然锦衣玉食,却要对着不喜欢的人,不喜欢的城,整日漫天风沙,孤独寂寞,姓顾怎么了,姓顾就要为国为民吗?天底下已经没人比她更惨了! 顾雪芝木然道:“他不配让我这样想。” “那么我配吗?” “你配!” “我配?”萧元驰轻呵一声,“我也不配,你趁我出征之时和沈如松合作谋害殷皎皎,如意算盘打得好,但从没想过,若殷皎皎出事,于我会有多大影响,更没想过,沈如松何以又要帮你,他算计了孙仲游一次,难道不会再算计我一次?我或许会死。” 顾雪芝彻底懵了。 “我……” “所以你看,你没你以为的那般深情难移,你只是一贯只看最高的枝头罢了。” 寺里静的落针可闻,顾雪芝再也不发一言,她任由苏正卓带人将她搀起,拢翠方才在风波中受了一刀,也随她一并被送走。 周硕伤重,先他们一步被转移,剩下的人你看看我我瞧瞧你,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王爷,我们和老周都是被县主的人撺掇,以为您和杨司马之事定和殷家有关,这才起了除掉王妃的念头。”他们齐声道,“是我们不识好歹不分善恶,我们后悔万分,求王爷王妃责罚!” 他们皆是普通人,上辈子和这辈子都是一样简陋的穿着,粗糙的脸,兵器都拿不出像样的,只因一腔激愤便被利用,害得她殷皎皎几乎殒命,起因是好的,结果是坏的,哪怕始作俑者是顾雪芝,他们依然沾了她一世的血。 殷皎皎想恨又觉得没意思,不恨就觉得委屈得慌,她将头一扭,讲不出一句原谅。 萧元驰带来的亲兵已将寺中尸体收敛,夜色已浓重如墨,连月都不亮了,殷皎皎还站在一片照不到灯烛的树影下,彻底将自己融入沉默。 沉默里流露着不甘心。 萧元驰瞥了她一眼,震了震袖子。 “你们此番作为蠢钝至极必得有罚!” 那些人头又垂的更低了。 “只是,此时战事如火,我抽不开身,这样,你们既已来了,待会儿便随我去灵桐河谷,暂充一队新兵,可好?” 那些人猛地抬头。 “跟您一起上阵打仗吗?” “或许。” “好好好!” 他们立时兴奋起来,“便是死在战场只要能帮到王爷您也是好的!” 感谢完了萧元驰,他们方向一转又冲着殷皎皎磕起头来,不发一言的王妃什么态度,大家不是傻子自然知道。 “我们不求王妃原谅,只求王妃给我们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殷皎皎吸了两口气,转眸看向萧元驰。 “王爷希望我怎样?” “我希望你说真话。” “真话是……”殷皎皎鼓起勇气,“上战场是上战场,他们所作所为触犯大雍律例该有的责罚也要有,可以吗?” 上辈子,夏兰说,萧元驰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她那时虚弱又茫然,自然信了,这辈子,经历了许多,她越发觉得或许上辈子的萧元驰没她以为的那么冷血无情,毕竟事物总是多面,每一面都是一个样子,她突然想找一找此人还有多少样子。 若将这种情与理对立的问题直截了当的抛给他,他会给出什么回答,是会一如既往的顾左右而言他,还是给她一个真正的答案。 于是她补充。 “王爷,我也要听真话。” 萧元驰没犹豫,一字一句道:“真话是,可以。” 第一百零七章 见过另一个我 十分直接的回答却让殷皎皎顿生茫然。 “但……你不用考虑北境三镇百姓的看法以及朝堂的大局吗?” “不用。” “那为何上辈子……”殷皎皎忙咬住舌头,“我是说……就这么简单?” 萧元驰抬步走近:“有罪当罚,至多他们中若有人立了战功或可酌情处理,你还想多复杂?” 上辈子有很多事都很复杂,至少殷皎皎觉得很复杂,可这辈子换一面来看又好像很简单,她一时不语,直到下颌被捏住被迫抬首,她才醒过神,萧元驰已走至她身前,居高临下审视她。 “殷皎皎。”他的眸子如一面古镜般沉静,照出她的慌乱,“你好像见过另一个我。”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殷皎皎下意识别开眼。 “看着我。” 他语气平静却不容拒绝,殷皎皎只得转眸回来。 “王爷。” 烛火照着树影遮去了殷皎皎大半张脸,其中一枚叶尖处正好覆在唇上,晃晃悠悠,配上那双故作无辜的大眼睛,在萧元驰眼里诱惑的纯然天真,偏她不自知,还觉得不够,慌张的抿唇,将那枚叶影抿进去。 萧元驰忍不住摩挲上去,指腹揉着红唇,两日未见,她没什么变化,折腾了一番,小脸红润倒格外有气色,唯有一处,大约是在这边境之地又惊又吓,连口水都没得喝,唇有些干,但还是圆润饱满的,可以品尝。 殷皎皎忐忑的等着他开口,可男人只定定的望着她,像是在审视。 糟糕,他发现什么了? 寻常人应该不会那么容易就想到重生这回事吧,可萧元驰是寻常人吗? 不是…… 她紧张的吞了吞口水,想找两句话来转移他的注意力,不想,男人忽地的俯身。 “萧元驰!”她忙道,“我、我饿了!” 萧元驰堪堪在她的唇边停住,他屏息,努力找回飞走的理智。 “饿了?”他哑声。 “这一天一夜的,我只吃了两个包子。” 她小声嘟囔,说话时呼出气,嘟起的唇,似有似无的磨蹭着他,比之方才还令人焦躁,萧元驰不由道:“我也饿了。” 殷皎皎一喜。 “那、那我们去吃些东西吧!” 萧元驰顿了片刻,闷笑一声。 “只有你,这种时候还想着吃。” 他终于直起身,松开她。 “此地之事我会处理,你立刻随苏正清回东都,沿途有驿站有酒楼,爱吃便吃爱喝便喝,接下来无论外面有何消息传来,不许回头。” 言罢,他挥袖走向苏正清,寺里已清理的差不多,一个面生的校尉又带走了那群北境镇民,转眼空荡下来,更显得深夜寒凉。 殷皎皎有些冷便从树影下走出来,见苏正清一脸严肃的与萧元驰汇报什么,萧元驰偶尔嗯一声。 烛火映照出半边身子,益发显得笔挺坚毅,仿佛这所有寒凉他都能驱散,一如方才,他从天而降,救她于水火。 是了,或许她一个人也能应付哥舒昭觉,但他到底,是来救了她。 听上去,不论他之前如何安排,此后都得再回战场,他的危机并未解除,甚至可能会变得更加危险,哥舒昭觉被她和他接连戏耍定不会干休,必得战场之上再分高下。 殷皎皎游移不定,忽地一跺脚迈出寺门。 寺外只有几个亲兵值守,见了她忙行礼。 “王妃。” 王妃瞥了他们一眼,笑起:“你们是随王爷从何处赶来,灵桐河谷吗?” 那亲兵点头道:“嗯。”随即又摇头,“我们这些人,三个地方来的都有,至于王爷从哪里来,末将不知。” 三个地方,想来便是河谷、坡地和白石关,但不知王爷从何处来,可见萧元驰这两日并不都在军中,也对,能出现的如此及时,安排的如此周密,且显然,他和孙仲游已经联系上,互通有无,还有了默契,想必又是更深长的安排。 “别乱说!”另一个年长的亲兵拍了一下那个亲兵的头,歉然道,“王妃见谅,末将奉命行事,其余事若无王爷吩咐不能透露。” “我明白。”殷皎皎道,“只是先前有一传信兵自河谷而来,受了不少伤,我还以为已经开战了,可王爷既然在此,想必战事还未起,便有些担心否周围有你们没有注意到的谛戎埋伏。” “战事……确实一触即发,但还未发。”那年长的亲兵斟酌道,“传信兵身负要职必得穿越诸多险地,受伤难免,王妃不用担心,谛戎的动向,王爷尽在掌握。” 果然,萧元驰没有骗他,战事果然还没开始,是哥舒昭觉和沈如松得了错误的消息,想来这消息也出自萧元驰的手笔。 他比她以为的还要诡计多端,出征时给她一种有去无回的错觉,叫人牵肠挂肚,实际上,早就运筹帷幄上了,便是局势变得更加危急,想必他也有法子处理。 相较而言,她的麻烦才是真的不少。 虽说解决了一个顾雪芝,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多的疑问,大都,事关殷家,前世的死,除却萧元驰外,恐怕和殷家也有莫大关系,尤其是她的父亲。 活了两世,她对殷朝宗的了解依然很少,祖母是祖父的正妻,曾有一女但还未长成便被一姨娘害死,为补她遗憾,也因祖母出身显赫,祖父便让她从一众庶子里挑拣一个当做亲生子,她目光如炬,一眼挑中了最争气的那个,便是殷朝宗。 而殷朝宗的生母,听闻是和祖母同族的女子,先一步为那姨娘害死。因此,他们血缘相近又有同样的仇恨,虽不是亲母子但也是母慈子孝了很有一段时间,为了帮殷朝宗出人头地,祖母费尽心思用尽手段,包括娶她母亲岑氏,亦是祖母的一手推动。 殷皎皎很小便感觉到祖母之所以会在母亲死后捡了她去养,甚至不惜为了她与父亲闹龃龉,说白了是因为她觉得母亲的早亡有她一份责任。 殷朝宗不是好人,殷皎皎自小便知,殷朝宗不是好官,殷皎皎却是这一辈子才有所觉悟,而这官究竟坏到什么程度,时至今日,她也有了几分感受。 他不但不在意边境将士和百姓的安危,亦不在意她这个女儿的生死,谁人都是他棋盘上的棋子,殷皎皎莫名想起之前做过的梦。 梦里,在她的灵堂上和萧元驰对峙的殷朝宗,那形态举止,真真像个大局已定前来收割胜利的棋手。 便是大内密库也不能说自己就万无一失,山河大弓和赤羽箭就不会遗失吗?再者说…… 山河大弓真的只有萧元驰拉得开吗? “想什么这么出神?” 殷皎皎回身,萧元驰站在一步之遥望着她,面色平静,不喜不悲,玄黑色的他几乎融进夜色里,苍白的脸俊俏的醒目,像一把锋利的剑,所向披靡。 殷皎皎突然叹了口气,道:“王爷,此番你来,带山河大弓了吗?” 第一百零八章 我会跟你一起死 “没带。” 萧元驰道,“何以突然问这个?” 殷皎皎站在一步之外,声音虚虚飘飘。 “王爷,山河大弓除了你,还有人能拉开吗?或者说……世间只一把山河大弓吗?” “目前为止,此弓只有我能拉开,至于世间会不会还有另一把……”萧元驰迈过那一步,“与你何干?” 殷皎皎仍是看着他,像是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萧元驰,我问你一个问题,若是日后我也如顾雪芝那般惹你不快,你会不会……杀了我?” “……如她那般?如她谋杀亲夫,还是如她祸害忠良?” 殷皎皎眼神闪烁了两下,道:“不论哪种,总之就是我碍了你的事,为了你自己也好为了天下也罢,杀了我是个好选择,那你会不会亲手,杀了我?” 寺外没有灯火,只有马车四角的小风灯给出一点明亮,风一吹,影影绰绰,宛如飘忽不定的人心。 萧元驰默了片刻,忽地抬手抚上她的脸。 “你希望我如何做?” “我……我在问你。”殷皎皎鼓起脸,有些急,“不许顾左右而言他!” 萧元驰有一千种说法可以应付她的疑问,但他莫名觉得,此刻,若是再用话术搪塞,他与她便会再一次错过。 再一次?为什么是再一次? 萧元驰不明白,但……心底的冲动实在难以克制。 他道:“杀了你,我做不到。” 殷皎皎的睫毛猛地一颤。 “你说真的?不论我的存在有多令你头疼多令你麻烦,譬如” “没有譬如,做不到就是做不到。”萧元驰沉声道,“我会跟你一起死,但我杀不了你。” “为什么?” “因为……” 萧元驰迟疑了,他们离的太近,殷皎皎看清了他眼中那些一闪即逝的情愫,很复杂很浓郁,但并不是憎恨和不耐,殷皎皎不由呼吸急促,她迫切想听到一个可能性很大的答案。 “王爷!车马都备好了!” 苏正清响亮的声音打破了僵持,萧元驰从某种失神中猛然清醒,殷皎皎眼见他又恢复到往常那副淡漠样子。 她气道:“苏正清!” 苏正清小跑而上,非常积极。 “王妃您吩咐。” 萧元驰一把拉过王妃的手腕,道:“王妃没有吩咐,王妃要回东都了。” 送殷皎皎回东都的车马是一架黑漆黑顶镶有硬皮的小车,只一眼,殷皎皎便认了出来,不论榫卯的衔接还是用料,都不是寻常马车的配置,王府有一辆,据闻是个江湖里造机关的高手送给萧元驰的生辰礼,说是既能挡刀枪又耐火焚,厉害得不得了,但此番上任并未带来,不知萧元驰又是从哪里找来的一辆相似的。 她被他一气儿拉至车前。 “不许再乱跑,每日行到驿站便来信一封报平安,若我收不到信,便记一笔,到时再见有你好看。” “……信寄往何处?” “交给苏正清,他会办好,你的侍女秋茗,我会派人送到下一个驿站等你。”萧元驰捏着她的掌心,“回了东都,暂时莫要归家,殷家人尤其是你堂姐登门来请也不要多说” 殷皎皎垂着头听他絮叨,不发一言,萧元驰说着说着便停了。 “哑巴了?” 殷皎皎抿唇:“和谛戎的那场仗马上就要开打了是吗?” “是。” “出征后到底发生了什么能告诉我吗?” “……” 殷皎皎不意外他的沉默,她继续道:“不说也罢,那你听我说,出征从一开始就是做给外人看的,你真正的出征时间便是两日之后的现在,你利用这空出来的两日搭了个大戏台,把我们所有人都送上去唱一出,而你隐身幕后,直到今晚才跳出来收网,扫除所有隐忧,是吗?” “……是。”萧元驰不觉手上使力,“你生气了?” 殷皎皎没回答,表情也没有太大的波动,她罕见的冷静。 “萧元驰,我没听你的话选择出营你料到了吗?” “……” 殷皎皎望着那握着她腕子的手,突然发现,萧元驰也没她以为的那么难懂,他会因她而紧张,他的紧张体现在他发青的指节上,只消一眼便能看出,为何她以前看不出? “若是料到了或者知道了,你担心过我为何与他离开吗?你不露声色任顾雪芝设局,又不露声色看我违反你的命令,前者你是为了瓮中捉鳖,后者呢?你如今放我走,不捉鳖了吗?” 几个问题一连串抛出,殷皎皎主动往前迈了一步,萧元驰没退,他也没得退,背后就是那辆黑漆马车,再无犹豫的空间。 女人眼里闪着咄咄逼人的光,叫萧元驰移不开眼。 他淡淡道:“不解释清楚你就不肯走吗?” 殷皎皎胸脯一挺,肆意极了。 “不走。” 以前也是如此,他赴宴,她在,他赏花,她也在,他去打醮,她翻墙也要跟进来,一个姑娘家仰慕男子仰慕的如此胆大,实在少见,哪怕明明白白告诉她,殷姑娘,我对你没有任何想法,莫要再做无用功。 她只失落了须臾,便重新笑起。 “你不想便不想吧,但王爷,你可管不得我想不想。” 那日天气晴好,日光洒在她俏丽的鼻头上,肆意又张扬,倒显得日光也不比她明媚了。 萧元驰默了片刻,猛然揽住她的腰肢往上一提,轻松将人提上了马车。 殷皎皎一慌,以为他要强送她走,她忙抓住他的手臂道:“萧元驰,你不讲道理!” 萧元驰睇了一眼手臂,随即一撑,跟着上了马车。 “你不走,我押你走。” “你押到哪里我就从哪里返回!” “好啊,我便将你一直押回东都,将士也好,战局也罢,什么都不管了,如何?” 萧元驰说着话手上不停,一路将她抱进了车中放下,然后道,“苏正清,启程!” 马车不多时便动了,几匹油光水滑的黑鬃马撒开四蹄跑的很欢,看样子是当真要押她回去的样子。 殷皎皎没想到萧元驰还能这么干,她霎时没了主意。 “你,你会被降罪的!” 她说着踹出一腿,可对方四两拨千斤,膝盖一顶,就势将她压上了塌。 “是啊,定是死罪,不过,你是始作俑者,我是被祸水迷惑的不孝叛臣,有皎皎陪我,下了黄泉不孤单。” “啊?”殷皎皎结巴道,“你你你你,你这也太无赖了吧!” 萧元驰被她逗笑,笑声清朗,震的殷皎皎耳廓发痒,仿佛她是什么大笑话似的。 “殷皎皎。”他在她耳畔轻声道,“不走想去哪里?陪我同生死共患难吗?” 第一百零九章 死生大仇 萧元驰轻飘飘一句话便让她僵住。 即便听了那么多解释,或是苏正卓兄弟或是顾雪芝和沈如松,或是某个全然无知的亲兵,即便他们说的多半是真的,萧元驰并非如她所想那般对她毫无感情,甚至相反,他可能…… 可她仍不能释怀,那些怨恨并没有散,它们仍汇聚,死只是怨恨的终点而不是起点,他们之间的隔阂不是一朝一夕而成,若要改变命运,除却真相…… 殷皎皎想,还要更多,更笃定的,更有力量的。 “没错。”殷皎皎忽然不挣扎了,她柔了眉眼,“你带我去灵桐河谷,我要和你同生死共患难。” 与先前他们屡次的互相试探不同,萧元驰明确的感觉到殷皎皎是当真想要如此,她做了个决定,与她先时决定不再只满心满眼只望着他时一样,她下定了决心,再次将那情意满满的眼投向他。 可惜,不是时候。 “不行!”萧元驰厉声道,“你听过谁打仗还带着家眷的?况且,你去做什么?加油助威?” “我能干的很多啊,烧火做饭洗衣缝被!你们的士兵又不是所有都得打仗,不还有做饭和打杂的吗?” 萧元驰讥讽道:“你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姑娘做的了那些?” “你别小瞧人!”殷皎皎不服气,“我少时在乡下庄子,劈过柴采过莲,还与庄上的嬷嬷去卖过菜呢!” 都是吃苦的经历偏叫殷皎皎讲的好生骄傲,她哼道,“萧元驰,若你有朝一日变成平头百姓,说不得还没我能赚银子呢!” “战场没你赚银子的机会。” “你别装傻,我的意思是,我吃过苦可比你想得多,而且……”殷皎皎鼓起脸,“此番要不是我,你哪能如此顺利的戏耍哥舒昭觉保下孙仲游!” 她气恼时脸圆的像个包子,萧元驰本就忍了许久,到底还是没忍住,啜了一下她的唇尖,换来她惊诧的瞪眼。 “我与你说正事呢!” 她又要挣扎,萧元驰便又使力压住。 “正事于此不耽误。”萧元驰挨着她的唇说话,痒的很,“何时猜到孙仲游没死?” “哥舒昭觉来找我合作时我就有些怀疑,除了是你的王妃外,我没什么值得他这般三番五次冒险会面的价值,除非,我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价值,譬如见过某些重要的人,或是……某些重要的人受托保护我。”殷皎皎别开脸,萧元驰便啜在唇角。 “除却苏正清,我确实还安排了孙仲游护你左右,我也料定你多半不会听我的话安安心心回东都。” 说着,萧元驰又亲了一下她的眼角,如此上下扰乱,殷皎皎委实受不住。 “你……别……” “你方才问我,是否料到哥舒昭觉会来找你。”萧元驰顿了顿,“从他出现在驿站单独与你叙话,我便知道,他盯上你了。” 殷皎皎正皱着眉躲萧元驰,闻言,一愣。 “你说错了一件事,是他先盯上你,我才会让孙仲游帮忙暗中照看你。” 这意思再清楚不过,她的价值不是用来引孙仲游的棋子,而是别的,别的她不清楚的东西。 殷皎皎迷惑道:“那我还有什么值得他看重?世人都知,你根本不在意我这个王妃,费这么大劲来找我,还不如一开始就绑顾雪芝呢。” 她的注意力被转移,抵抗的劲儿散了,连萧元驰已然从握着她的腕子变成与她十指交扣都没有察觉。 萧元驰嗅着她鬓角极淡的桂花头油的味道,低声道:“你不了解男人,他了解,所以他知道,顾雪芝要挟不了我,你可以。” “为何?唔!” 那游移了又游移的唇终于落到了它该落的地方。 这马车的座塌不算宽大也比不得王府正常车马里的松软好坐,殷皎皎被压在上头,挣扎不得,只能任由萧元驰施为。 直到眼前发黑,他才容她喘上一口气。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没想到,我萧元驰还能体会到这种心情。” 他自嘲的笑着,又吻了下来。 如此这般,竟是连着吻了三回。 绕是殷皎皎也明白了,她红着脸道:“才两日不见,你,你就想我了?” 男人吻的高兴,人也坦诚。 “才两日就想你了。” “你不想顾雪芝?” 萧元驰不知是气还是无奈,咬了她下唇一下,眸色深沉如海:“时至今日还问我这种傻问题,殷皎皎,答案你自己找不到吗?” 马车还在行进,殷皎皎红着脸,一颗心随着马车晃动,快要晃出嗓子眼。 “我找不到,要你告诉我。” 萧元驰五指握紧迫得殷皎皎不得不用力回握,十指交错像要扣进彼此的血肉。 “记得你祖母过世的一个月后,你找我要的那枚玉扣吗?” 萧元驰垂下眼皮,望着滑出她衣襟的那枚平安扣,缓缓道,“你总吃醋我送雪芝东西,但其实大多数时候,我只当那些东西是身外物,她若要,我便给罢了,没有更多,除却这个,这个平安扣对我意义非凡并非身外物,她一早看出,曾找我要过两回,我没有给。” “那你……” “因我之故,你回门的时间一拖再拖,只来得及见你祖母最后一面,此事,你虽不说,我知你委屈,可……”他叹道,“我即便想哄也不能哄,只能在你开口时将它赠与你,全做我的心意。” 可送完后他又后悔,不该心软,心软便罢,送什么不好送这个,也怪殷皎皎要什么不好要这个。 他当即黑了脸,亲热到一半匆匆结束,甩袖便走。 殷皎皎以为他在气她任性,如今看来他更气自己。 她轻声道:“你想哄又不能哄是因为我是殷朝宗的女儿?” “……是。” “你和我爹之间不是一般的仇,对吗?” 萧元驰沉声道:“是,死生大仇。” 殷皎皎瞧出他眼里的恨意,这恨意她不陌生,只是以往她以为是冲她而来,没想过,其实是她爹。 “那平安扣到底有何来历?” “回鹘国灭之后,我一位救命恩人的东西。” 言罢,他眼里的恨意又深了一层。 殷皎皎彻底明白了。 “这人死了……是我爹害死的?” “是。” 原来如此,她那时心情沮丧便由着性子非要萧元驰脖子上的平安扣,她没想过他真的会给,更没想过里头有这样的内情。 死生仇敌的女儿要他救命恩人的遗物,这恩人还是仇敌所杀,换做任何一人都要动怒,断不会答应,怪不得他当时会是那样奇怪的反应,但他到底还是给了她,只为安慰她失去亲人的伤心痛苦。 他确实恨她爹,但并不恨她。 “拖了一个月才陪我回门……是为了警告我爹吗?” “……是。” 殷皎皎眼圈红了:“为何不一早告诉我,偏要瞒着?” 萧元驰轻抚她的脸颊,没答,反而又吻了下来,大约这些话解了她不少心结,惹得她心软,倒是不挣扎了,软软的由着他揉弄,偶尔还回应一下。 这姑娘明明挺聪明,只是一碰见他就爱犯傻,以前如此,现在亦是如此。 萧元驰见过形形色色许多姑娘,没人能这么傻到他的心坎上,叫他忍不住欺负,忍不住……一步步据为己有,要的更多。 殷皎皎被搅动唇舌,在呜呜咽咽里沉浮,混乱中,她不小心吞了个什么,她惊觉:“萧元驰!” 萧元驰停下,挨着她的鼻尖,望定她。 “折腾了一天你累了,好好睡一觉,醒了便好了。” 第一百一十章 懊悔思念也是无用 昏迷前,殷皎皎只记得那双看定她的眼,很深很沉很多情。 萧元驰素来是冷淡强势的,甚少会有这样的神态,她确信,他没骗她,他句句属实,飘忽忽悬起的心落到了肚子里,她可以继续接下来的计划了。 可她为什么又回到了东都呢? 这回倒是没在王府了,她回到了祖母的院落,自七八岁的时候随祖母返回殷家起,她在这里一直住到出嫁,除却方便照顾祖母外,更多的原因是殷家不愿给她一个单独的小院居住。 继母强势,殷朝宗也没那份心思,祖母说过几次,他们一个装聋一个做哑,事情也就搪塞了过去。 虽说是相府嫡女但在家中过得甚至不如寄居远房表妹,没有生母的苦痛便是如此。 殷皎皎走过这落了尘的小院,感觉到奇怪。 祖母去后无人居住倒也正常,何以连下人打扫都无?殷皎皎四下打量,终于发现,门上贴着封条。 封条崭新,应是刚贴上不久,但看日期…… 殷皎皎一怔。 永春二十五年九月…… 半年后? 她踉跄着下台阶,本该摔倒,但没有,她回过头,望向衰败的庭院,明白了。 又是梦。 梦到殷府被查抄。 殷皎皎顿觉好笑,她对殷朝宗居然有如此怨念吗? 殷皎皎半是迷惑半是无聊的走出祖母的院落,仗着做梦,很快将殷府上下巡视了一遍,其他院落不但破败而且杂乱,看来前来查抄的人相当不留情面,一颗东珠都没留下。 真是梦的离谱,殷朝宗在朝堂势大,又和太子连成一气,区区半年如何就能从当朝相国变为满门抄家? 她正疑惑,后头有了响动。 大门被推开,两排亲兵列队涌入,随即一人迎面而来,他步子迈的缓迈得虚,面色惨白,原本乌黑的长发如今也染了几缕风霜,只有那肃杀凛冽之气依旧。 殷皎皎怔在当场。 这居然是萧元驰? 东都的九十月份,虽不是盛夏但气候还是暖和的,他却身披狐裘,脸无血色,眉间俱是郁气,步子也不稳健,刚迈进大门便咳了一声,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 “王爷!” 身后的苏正卓急忙扶住,“殷朝宗已经伏法,何以还要来此?” 萧元驰挥退他,道:“上次查抄太匆忙,忘了去一个地方,皎皎若是知道了,定然怪我。” 苏正卓垂下头,半晌叹息道:“王爷,王妃幼时住殷家老太太的梧桐苑,在这边。” 苏正卓引着萧元驰去了梧桐苑。 殷皎皎缓慢的飘在后头跟着,看来,让殷府轰然倒塌的人,是萧元驰。 也对,除了秦王无人有这个能力,短短半年拉下如此树大根深的老臣,这么说,他在她死后复仇成功了。 殷皎皎有些不是滋味,那到底是她爹,没被疼过也有血缘在,可两人之间隔着血仇,你死我活是注定的。 她突然庆幸这会儿她已经死了,不用夹在中间难以自处。 萧元驰到了梧桐苑又穿过月洞门,殷皎皎住在梧桐苑里的偏院,这个小小院不大,只一间房,门口长着一棵柿子树。 “听殷府的下人说,柿子熟了时,王妃便会亲手摘下做些柿子饼柿子糕之类的小点心,分的这梧桐苑里从主子到下人人手几份,各个吃的发腻。” 萧元驰紧绷的脸听到这话终于松动,他笑起:“是她能做出来的事,说来,她进府后也做过一次柿子饼,为了讨我喜欢,还捏成了各种兵器模样,不伦不类。” 殷皎皎眉头皱起,哼道:“那柿子饼捏的我伤了手,他居然还不领情,真是混蛋!” 但紧接着萧元驰眼尾泛起一点红。 “我实在吃不惯这发腻的东西,可又担心她瞧见伤心,更担心,她瞧见高兴,只能藏在书架,每日无人时进一些,七八日后,居然坏了。”他苦笑一声,“现在想来,真是无聊。” 苏正卓忙安慰:“王爷,多想伤身啊。” “可是正卓,我不能不想。”萧元驰望着那柿子树,怅然极了,“是我混账不知好歹,人在身边时不懂珍惜不懂爱护,待她没了才知,她于我意味着什么。” “王爷!王妃……不会怪您的。” “呵,可她从不入我的梦,凭我日日懊悔思念也是无用。” “……”苏正卓受不住,长叹一声,“王爷,谁能知晓王妃并非殷朝宗的亲生女,谁又知晓殷朝宗如此狠毒,便是养了十几年的孩子都能利用!” 殷皎皎一愣,忙飘到前头。 “你说什么苏正卓?” 她大声质问,可苏正卓瞧不见她更听不得她的质问。 “还用赤羽箭杀死王妃,用她的命来诛您的心!”苏正卓气道,“下官自诩见多识广,也是少见如此恶人!” 殷皎皎听得愈发糊涂,她懵然看向萧元驰。 萧元驰不知是气急还是如何,连声咳嗽起来。 “我必不会放过他!便是死,也得让他和萧元奚先下地狱!” “喂,等等!” 殷皎皎想要抓住萧元驰,可一伸手便从他身上穿了过去,随即整个梦境开始崩塌扭曲,殷家大宅化为各种各样的画面,有过去的有现在的亦有未来的。 过去的最多,从她还是牙牙学语的幼童开始,一直到她出嫁后第一次拿起那丸四神小金丹服了下去。 四神小金丹不是她最初服的药,最初那味药是祖母配的,十四岁那年,她赴宴归来,却瞧见祖母在对着什么叹息,她顽皮,悄悄凑上去。 听得祖母道:“清语,我如此做也是为了保她一命,不然,在你撒手人寰时皎皎就要随你而去了,你不要怪我。” 殷皎皎没听懂,又细细看了一眼,这才看清,祖母手中捧着的是她娘的牌位,岑清语。 她吓了一跳弄出了声响也惊到了祖母。 后来祖母解释,是想起旧事絮叨而已,没再细说,殷皎皎不疑有他也没再细想,只是那日之后,她便不必吃药了,直到出嫁之后,殷家送来了新的丸药。 这些早已忘却的回忆突然清晰无比的出现在眼前,殷皎皎不由恐惧,先时,她疑心殷家有人要害自己,但只局限在宅门腌臜事,从未想过……她的出生可能就是一份算计,甚至,她的母亲可能也死于这份算计。 而能有如此筹谋之人,整个殷家只有……殷朝宗。 殷皎皎感到窒息。 她揪住衣襟大口喘息,她不理解,不明白,想不通,到底为何? 她只能痛苦的大叫,然后猛然,坐了起来。 “王妃!” 有温软的手扶住了她,替她顺着脊背,“您没事吧?” 殷皎皎茫然回神。 “秋茗,我还活着?” 秋茗愣愣道:“您当然活着呀,我们马上就到燕州驿馆啦。” 第一百一十一章 尾声(上) 秋茗自述萧元驰一早派了人来接她去燕州驿馆,半道上撞上了殷皎皎的马车,正好,两队合一,她回来伺候。 “王妃,您是做噩梦了吧。” 秋茗捧了热茶给她,殷皎皎接过抿了一口。 “王爷非要送您离开也是无法,我这几日在凉州行走,听见不少风言风语,凉州上下官员恐怕已连成一气,若是王爷此战稍有败绩,他们便会联名起事,定要用一场败仗让王爷再不能翻身呢。” 殷皎皎忙道:“王爷走了?” “嗯……”秋茗小心翼翼的瞧她脸色,“哦对了,王妃,那瓶药我拿去黑市寻了个大夫问了。” 王妃的失落果然立即被转移。 “如何?” “这东西和四神小金丹没有任何关系,真正的四神小金丹是一味益中补气的良药,药力平稳,所用药材也都是温性,您这药完全不是,所有药材都是寒凉霸道的属性,而且好多都相冲,很不合医理。”秋茗一边回忆一边道,“大夫无法断言,但从发现的药材来看,此药的药效至少应该是损害身子的根基,助长邪气,以及……避孕。” “什么?” “大夫说,只要一直服用是不可能怀上孩子的。” 殷皎皎握紧茶杯。 “若只是不能怀孩子也便罢,此药还有毒,只是剂量不大,应是希望徐徐渐进令人悄无声息的死去。” “真是高明的手法……” “莫不是王妃您那继母,妒忌于您?” 秋茗胡乱猜测着,殷皎皎默默闭了下眼,再睁开时,她望向车窗外,荒野和密林的尽头,夜色开始消退,显然,这辆马车跑了一夜,天快亮了。 哪怕给她喂了药他也不放心,定是令苏正清快马加鞭早日抵达燕州,说不得燕州驿馆也有他的布置,叫她有去无回。 这个男人,喜欢不喜欢都爱指使人。 殷皎皎将茶杯放下。 “秋茗,叫他们停车!” 秋茗一愣,忙道:“王妃,王爷千叮咛万嘱咐定不能让您回去!” 殷皎皎不理她,直接掀帘,冲着车夫和前头的苏正清道:“苏副将!停车!” …… “都督,敌情有变,他们不打算绕道松雪坡了,而是要直取白石关。” “都督,援军方面仍无消息。” “都督,白石关已布置妥当,但我们人数太少,斥候回禀谛戎至少来了三万人,由大皇子亲自领兵。” 萧元驰刚回大帐禀报便如潮水般涌来,不紧不慢一一回复安排,待大帐聚集的人终于散去时,天也快亮了。 苏正卓带着两个小兵送上餐食,行军时,吃的朴素,尤其是此次为了布局设计,许多物资都留在了大营,眼下唯有青菜馒头,还好,萧元驰从不挑剔。 他一口馒头一口小菜,吃的干脆。 “都督,沈如松已将县主收押了,他保证等您归来必将此案审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萧元驰嗤笑道:“老狐狸。” “是啊,等您归来,这是心里头还指望着您回不来呢。”苏正卓道,“城中消息迟滞,下官只告知他捉拿县主一事,没提哥舒昭觉和您,以他的作风,定会连夜审讯县主,当然,他得到的也只会是更混乱的消息,这会让他更惶恐,然后派人去于谛戎联络,到时,便可将他们一网打尽。” “做得好。” 苏正卓拱手道:“全赖都督安排周密。” 萧元驰吞下最后一口馒头,笑道:“你啊,比你弟弟滑头多了。” 苏正卓笑了一声,但马上收住,反凝重起来。 “王爷,虽说凉州那边都很顺利,可当前大事乃是谛戎大军,下官多方消息都确定,谛戎大皇子亲自出马,他向他父亲拍胸脯保证必用三万兵马拿下您的项上人头,我们满打满算只有五千人,便是再怎么周旋筹谋,时间一长必定出问题。”苏正卓皱眉道,“五镇的兵马没消息了。” “五大边镇,便是再怎么保密,大军一旦起行也定会走漏风声,恐怕他们有他们的麻烦。”萧元驰起身,“本也没指望他们能够及时赶到。” “可现在的情形,王爷,只要不是大胜,凉州城都不会安生,及至朝堂之上对您都是相当不利。” 萧元驰背着手踱了两步。 “那也无法,将士在战场搏命为的不是朝堂纷争,而是家国安宁,我不是神,能做的唯有尽力,若是父皇还不满意。”萧元驰冷笑一声,“他御驾亲征好了。”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大概也只有秦王会说了。 苏正卓咧了咧嘴,道:“好在王妃已经离开,您大可以放手施为。” “算算时辰,这会儿她该醒了,定会打着滚儿骂我混蛋。”萧元驰冷淡的眉眼骤然一软,“只望她好歹听一次话。” “王妃定会明白您的苦心。” 正是因为她聪明,一点就透,他从不担心她明白不了,他只担心她太明白了就会犯糊涂。 他与她本不该在一起。 仇人之女,动心都是罪过,偏他犯了这桩罪,犯就犯了,悬崖勒马也不是不行,可殷皎皎此人,上天入地哪哪都是,直教人迷途深陷,再无回头可能。 是以,他既想要她又想推开她。 赐婚圣旨降下的前几天,皇帝召他入宫,将那张写好了的圣旨递给他。 萧元驰看罢立刻跪下。 “父皇不可。” “为何不可?” 萧元驰遂滔滔不绝讲了许多大道理,譬如殷家已有一女嫁给了太子,若是太子妃和秦王妃都姓殷,殷家的势力未免过于庞大,自古君王忌惮外戚,不会容忍这种事发生,又譬如,谛戎还虎视眈眈,他为国忧虑无心成家。 皇帝听了,嗯道:“有理,可……她家老夫人亲自进宫求朕,说她家大孙女为你茶不思饭不想,若是嫁不得你怕是活不好了,这可如何是好。” 萧元驰冷冷道:“父皇,老太太疼孙女自是这样讲,但其实这殷大姑娘意志坚韧,即便婚事受挫也绝不会寻死,至多闹个几日罢了。” “你很了解她呀。” 萧元驰一噎,道:“殷大姑娘整日在儿臣眼前晃,很难不了解。” “强扭的瓜确实不甜,可是老夫人那边还是要有个说法……”皇帝思忖片刻道,“老四还未有正妃,不若就给了他吧。” 萧元驰断然道:“不可!” “为何不可?” “四哥……木讷不懂风情,殷大姑娘跳脱顽皮,两人恐怕性格不合。” “哦。”皇帝想了想,“跳脱顽皮的姑娘嫁进皇族确实束缚了,不若寻个有前途的才俊人杰更好,对了,你先前在折子里夸了好几次的孙仲游如何?” 皇帝似乎很满意,微微笑起。 “年龄相当,样貌也英伟,几次宫宴应对的也很好,足见聪颖,性格嘛也很活泼,投壶马球又样样精通,不错,元驰,你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