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莫怕,将军来也》 第1章 入宫 “冷宫?!” 辛允听得此二字时,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冷宫?!” 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眸,声音提高了几分,再次确认道。 老太监轻摇拂尘,面无表情,微微点了点头,语气风轻云淡地回答道,“嗯,您没有听错。” 那嗓音非常独特,既尖锐又阴柔。 辛允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一步,她唇齿微动,却发不出任何声来。 岂有人初入宫闱,便被遣至冷宫?即便时运不济,亦不至如此倒霉吧。 冷宫一词,于她而言,恰似那遥不可及的星辰,陌生且心生恐惧,又何曾料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身陷冷宫这等凄苦之地。 所览话本内,讲述得乃是一处遭弃之地,寂寞、孤独与绝望充塞其间,宛若地狱之境。 实不知缘何竟逢此厄,莫非无意间触怒了哪位贵人?亦或是自身不够机敏? 明明是位美人儿,却被分到了冷宫。 回忆选秀时情景,每一关都过得平淡无奇,并无话本中所描述的那般曲折,如今虽不得不面对现实,可她不愿坐以待毙。 “传闻,皇宫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宫殿,公公,您是否弄错了?怎会将我分配至冷宫?” 说着,辛允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晶莹剔透、温润光滑的玉镯子,偷偷摸摸将玉镯子塞进了老太监手中,生怕被别人发现。 在这深宫之中,讨好他人,总是不会错的。 “无奈啊,陛下久无子嗣,每年都要挑选入宫之人,这皇宫啊,也便住不下了,只能委屈您在冷宫暂住。” 老太监轻咳了一声,脸上露出了笑容,小心翼翼将那只镯子收进怀中,又轻轻拍了拍胸口,确保镯子被妥善安放。 做完这些,老太监才满意点头。 “您放心,吃穿用度,定会为您安排周全。” 按常理而言,入宫之人不得携带任何身外之物,然近几年选秀不过走个过场,颇为随意,若非辛允她爹仅为县令,也不至于被分配到冷宫。 言罢,老太监带着身后四名太监,转身离去。 辛允本就未系于皇宫,早早便已盘算如何逃离。 她暗自思索,这北朝律法可有妃嫔出宫条例?亦思如何避过宫斗,实在不愿卷入那勾心斗角的旋涡。 “辛美人,别愣着了,跟着咱家走吧。” 见辛允站在原地,老太监便转身提醒,让辛允赶紧跟上。 回神应了一声,便小跑过去,“来了公公。” 辛允在宫外,也听过不少关于皇帝的事。 在位八年,尚未立皇后之位,但这八年,却纳了不少美人在后宫,如今连皇宫都住不下,却仍无子嗣,不禁心生疑窦。 “不宠幸妃子,也没有子嗣,该不会是不能行人道吧……” 辛允跟在老太监身后,嘴里小声嘟囔着,又细细琢磨,突然一脸惊愕,随后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啊,真是可怜了那些如花似玉的妃嫔们,啧,年纪轻轻就要守活寡了……唉?不对呀,我就是其中之一!’ 金碧辉煌的思政殿内,墙壁上镶嵌珍贵宝石,熠熠生辉,朱红色柱子支撑着华丽穹顶。 头发束成高发髻,额前留有几缕碎发,既庄重又不失风度,身着华美玄色龙袍,袍身前幅,以金线勾勒出五爪金龙,龙眼圆睁犹如曜日,须发随风飘动,龙身盘旋间,云纹交织。 龙袍领口、袖口和下摆,皆细细缀以金色滚边,而龙袍背后,一幅巍峨山峰图腾跃然其上,寓意着皇帝如山岳般稳固的江山社稷,山峰两侧,日月光华映照,象征着皇帝光辉照耀四方,恩泽遍洒天下。 腰间系着一条黑色腰带,正面镶嵌着金色方形玉带扣,两侧悬挂着金色流苏,脚下一双黑色缎面朝靴,靴面上绣有金色云纹。 此人正是应以安。 听闻她诞降那日,天降祥瑞,有飞龙盘桓于九天之上,引万民稽首朝拜。 其四岁能赋诗,七岁精于六艺,八岁得闻朝政,十五岁即赴沙场,十六岁登临帝位,改年号为龙启,未及一载,又改年号为永宁,桃李年华便一统一朝、三国与十九州。 世人无不惊叹:不愧是真龙天子! 应以安坐于龙椅上,手持朱笔,面色凝重地看着手中奏折,话语带着不悦,“今年……又挑选了多少人?” 整个宫殿里,弥漫着一股紧张。 “回禀陛下,一百余人。” 站在殿内的花鸟使无寸恭敬回答道。 应以安一听,脸色变得更加阴沉,放下奏折,冷声,“朕不是命你少挑选一些人吗?” 选秀之期,佳丽云集。 经身高、体重等硬指标筛选后,尚需细察其五官轮廓,稍有瑕疵者,皆不得入内。 且嬷嬷们手持各式专业量具,不仅量其胸围、臀围、腰围,甚而量其手腕、手指之粗细长短。 由此观之,欲入后宫之人,必当完美无缺方可。 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 近三载标准,降矣甚多,惟完璧之躯、容色宜人、体魄康健者,尤重可育之能,如此,方得入宫。 “陛下息怒,臣确实按陛下旨意,已经减选了近四百人,可太后那边硬是塞人,臣……臣也没办法啊!”无寸吓得连忙跪地,额头贴着地面,颤声解释。 应以安叹气,“罢了,那先将他们安置妥善,再派人给他们的家人添一些银两,等到合适时机,放他们离宫。” 无寸接话,“......陛下,恕臣直言,您的想法,有些过于浅显。” “何意?” 应以安疑惑。 无寸解释道:“凡是从宫里出来的妃嫔,没有哪个人敢碰的,毕竟沾染了龙气,注定是要孤寡终身。” 如若有人娶之,便如与皇帝同享,此乃忤逆之举,谁敢冒此大不韪?纵彼等未曾侍奉过皇帝,谁又敢冒这个险呢? 应以安敲击着龙椅扶手,发出清脆声响,似乎是在思考这件事情该如何解决。 她一向提倡节俭,可面对皇宫里人数不断增长,花销越来越大,百姓们非议也越来越多,让她不得不再次直面这个问题。 “陛下,这件事情的根源,就在于陛下迟迟不肯立后,没有子嗣,如果这个问题解决,那……” 无寸说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是想让应以安赶快立后。 他本欲缄默不语,可太上皇与太后早有旨意,凡宫中众人,但遇插话之机,务必向皇帝提及立后生子之事。 “你以为朕不知道吗?!” 应以安拍桌而起。 所有人都在有意、无意的逼她快些立后。 “陛下饶命!臣知错了、臣知错了!” 前不能得罪太上皇和太后,后又不能得罪皇帝,真是两面夹击,权衡利弊之下,只能选择后者了,全因他的官职曾是太上皇一手提拔。 无寸的声音惊惶四溢,于这静谧思政殿中回荡,闻者皆心生寒栗。 他瞳眸紧缩,目中满是惊惧与哀求,双腿及膝颤栗不止,身躯匍伏于地,涕泪横流,却不敢使半滴泪落于地。 一年前,他本是黄门侍郎,就因为在思政殿用袖子擦额头汗水,便被应以安赐了宫刑,沦为了一个没有官阶的花鸟使。 宫外不知宫内事。 应以安在百姓面前,佯作一副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模样,但在皇宫里,人人都知道她是个‘暴君’。 且说那刑罚,真真令人毛骨悚然,譬如,将人发一根根薅去,又或取首级制为人头灯笼,亦有于双足穿洞,令其在钉板上踉跄而行,更有甚者,以利刃将人肉一片片割下,诸如此类,惨状不忍直视。 果然,伴君如伴虎啊! 第2章 拜菩萨 “左、右丞相把持朝堂,欧阳将军手握着重兵,他们都想让朕立他们的子女为皇后,朕现在内忧外患,谁都得罪不了……” 越往后说,应以安肚子里的火气就越旺,发疯一般将桌子上的奏折,全都散在了地上。 啪——啪——啪—— 瞬间。 那些原本整齐摆放的奏折,变得杂乱无章,散落在地,有些纸张还在空中飞舞,有些还顺着台阶,掉在了无寸跟前。 其实,这只是她以为,并且只有她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太上皇将朝权和兵权分给左、右丞相和护国大将军,对外声称身体日渐不堪,尽管说应以安很有能力,可毕竟年轻,年轻就气盛,狂妄自大,这么做,也是为了避免北朝过早衰亡。 左、右丞相和护国大将军,实无半点谋反之心,他们也欲早些辞官,更何况,太上皇都已经去享清福了,他们也很羡慕。 可谁能想到,这太上皇在享清福之前,还给他们三个派了个任务,就是帮助、辅佐应以安成长,成为一名合格的帝王。 三人本来是不想答应的,可太上皇早就预判到了他们的想法,将他们的子女都抓进宫当了贵妃,以此来要挟,那他们三个也没办法了,只好妥协了。 这么明显的事,人人都懂,唯独应以安不明白。 且说如今她这般模样,纵有人挑明此事,她亦只会视其为奸佞,觉得那人是三党之人,下场唯有死路可走。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无寸跪在地上,头磕得砰砰响,额头都已经渗出鲜血,但不敢停下,他知道自己如果不能让皇帝消气,后果便不堪设想。 皇帝应以安双手撑在桌子上,身体前倾,眼睛死死盯着无寸,脸上满是愤怒。 “给朕滚!赶紧滚!!” 声音如同雷鸣一般,在思政殿里回荡。 无寸吓得浑身发抖,连忙说道:“陛下息怒!臣马上滚!臣马上就滚!”说完,他连滚带爬地离开了思政殿。 应以安看着无寸狼狈离去的背影,心中怒火并未平息,坐回龙椅上,用指腹揉了揉太阳穴。 突然怒声喊道:“来人!” 守在殿外的两个侍卫立刻进殿内:“陛下有何吩咐?” 应以安眼中闪过怒意:“扒光无寸的衣服,重打五十板,罚两年俸禄。” 侍卫:“遵旨!” 很快,殿外就传来一阵惨不忍睹的哀嚎声。 应以安冷漠地听着外面传来的阵阵哀嚎,嘴角微微上扬,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快意。 静静坐在那龙椅上,感受着这股从心底升起的喜悦,然而,在冷漠外表下,内心深处却隐藏着无尽孤独。 在大多数人印象里,冷宫应该是一个萧条、破败不堪的地方,充满了阴森和凄凉。 当辛允亲眼见到时,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走了好一会儿,冷宫清冷气息扑面而来。 眼前的冷宫与普通宫殿,并没有太大区别,同样有着精致的建筑和华丽的装饰,但由于其规模较小,缺乏人气儿,给人一种清冷。 宫殿内的庭院布置得十分雅致,花草树木已重新修剪整齐,仿佛在诉说着曾经的辉煌,尽管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繁华,但这里仍然保留着一份宁静和庄重。 走进屋子,发现屋内也不小,还收拾得井井有条。 老太监看着辛允,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宫女和侍卫,都分配给了其他贵人,这……” 稍作迟疑,似是在斟酌言辞。 “人手不足,只能委屈您一个人住在这里了,还请辛美人多多担待。”他微微颔首。 辛允环顾四周,微笑着:“没事,公公不必在意。” 她心里明白,现在身处冷宫,能有如此处境已经算是不错了,况且,以自己现在的身份,再多提要求,倒是显得有些不合适了。 老太监接着说:“那好,明儿日一早,咱家会派人来叫您。” 辛允疑惑:“叫我?公公是还有什么事吗?” “明儿个起,您需要学习宫中大大小小的规矩,还有女红、诗书等等,毕竟,想要讨得陛下欢心,这些都是不可缺的,学程约莫一月有余,定期还要考核。” 老太监解释。 确实,这宫里规矩繁杂,每个进宫的人,都是必须学的,欲伺候皇帝,所学技艺,只能多不能少。 辛允惊讶:“一个多月?” 她没想到,自己需要花这么长的时间,去学习这些东西,竟然还要考核! 与其这样,还不如去考科举来的实在,着实不想为了一个没见过面,甚至没有一点感情的皇帝,而久困于深宫。 老太监点点头,并提醒她:“您也累了一天了,早些休息吧,赶明儿个您还要早起,咱家就先行告退了。” 辛允向老太监行常礼:“公公慢走。”把老太监送至冷宫门口。 老太监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转身离去。 等老太监一众人消失在视野中,辛允才敢放松警惕。 “住冷宫就住冷宫吧。” 在心里暗暗叹气,抱怨再多也没用,反正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老太监走远后,才将冷宫的大门合上。 黄昏下。 辛允身着素净宫装,独自漫步在庭院之中,沿着小径,便可看到一方碧波荡漾的小池塘,池塘里,游弋的不是锦鲤,而是草鱼。 “呵,晚饭有着落了。” 那双眼睛饿的发光,还带着一丝杀意。 不远处,还有凉亭,可坐在石凳上,观赏周围风景。 屋内,目光所及的正前方,是一幅送子观音画,画下,是古朴香案,案上,是香炉,里面有三根香烟袅袅升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香味,贴着墙摆放,还有一排书架,上面摆放着各类古籍和瓷器。 缓步走到屋中央,是一张铺着素雅桌布的圆桌,桌上摆放着一对白玉瓶,瓶中插着几枝刚剪下的新鲜花枝。 转身环顾,屋内角落摆放着几盆盆修剪得当的盆景,错落有致。 床在屋内最东侧,这冷宫,一共有三间屋子,一间是卧室,一间是厨房,另一间放的是杂物。 辛允在这个修整过的冷宫屋里,找到了一种与世隔绝的宁静。 好像又想到了什么,便往屋中央移步。 那墙上,挂的是送子观音。 送子观音头戴宝冠,宝冠上装饰着宝石和璎珞,头发盘起,面部表情慈悲而宁静,身体呈现端正的立姿,身着天衣,衣纹流畅,色彩华丽,怀中抱着孩子,身侧还伴有童子,赤脚踩在祥云上。 盯着眼前这幅画。 “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保佑信女不卷入宫斗,保佑信女遇不到皇帝,保佑信女早日出宫。” 辛允闭目,先双手合十,放在胸前,接着把香炉里那三根正在燃烧的香,拔了出来。 “等信女出宫之后,一定每天给您烧香,把您供奉在家里。” 素手轻拈香,食指与中指置于香半部,大拇指稳托香尾,双手交扣,香平举至眉心,诚心默祷。 默念。 香雾缭绕,宛如轻纱般笼罩着她。 冷宫都住了,根本就不在乎拜的什么菩萨,只要管用就行,或者,是个菩萨就行。 第3章 去冷宫 “安儿,我听闻,你今日又对人用刑了?” 太上皇端坐于餐桌前,轻抚着自己的长髯,目中透露出凛然之威。 应以安一旦得了闲暇,便和太上皇博弈棋艺,或者陪太后散步于御花园,共赏满园春色,每日朝食、昼食与夕食,皆和太上皇、太后同席共餐。 在北朝庶民心中,她可是道德典范,其一言一行,传颂千里,令世人敬仰、仿学。 “父皇,此言何来?可是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在您耳边……吹耳旁风了?” 应以安目光如冰,一一扫过殿中侍立宫娥太监,嘴角勾起冷冽笑容,眼神锋利如剑,仿若能穿透人心,言语锋芒毕露,如同利刃割肤,使得在场众人无不心生寒意,战战兢兢,不敢与之对视。 那群宫女、太监与侍卫,忽感一股无形威压,面露惊恐,脸色瞬间苍白如素纸,血色全无,纷纷屈膝跪地,头颅低垂,身体颤抖,再生怕一个不小心,便触怒了应以安。 宫殿内,气氛凝重,一片肃然。 太后见状,放下了碗筷,拉着应以安的一只手,轻声责备道:“安儿,你看看你给他们吓的,什么时候能收收你的脾性?” 应以安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道:“母后,儿臣做事,自有儿臣的道理,这些奴才,若是不加以管教,日后必定会惹出大祸来。” 她语气果断。 “如若不施以小惩,他们今日敢跟您吹耳旁风,指不定什么时候……便叛国了。” ‘叛国’两个字的咬字音,说得格外重,让人不禁心生寒意。 太后无奈摇头,知道应以安性格一向如此,难以改变。 太上皇皱起眉头,严肃教育道:“安儿,虽然你身为皇帝,但也不能滥用权力,用刑之事,还需谨慎。” 应以安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但却不以为然。 “儿臣觉得,以严厉手段,处死一些没有必要的人,可维护国家的稳定和秩序,以及皇家的威严,一举三得,有何不可?况且,儿臣身为皇帝,又怎能心慈手软?” 这些话,被应以安说得云淡风轻,仿佛人命在她眼里如同草芥。 “你听听,她说的都是什么话!” 太上皇只觉得当初自己的决定,做得很正确,让左、右丞和护国大将军牵制着应以安,能够好好治治她的性子,不然,这北朝早晚要亡在她手里。 “父皇既然对儿臣不满,为何不自己治理国家?反倒丢给儿臣,自己却在这里享清福。” 斟了一杯酒,话语中尽是怨气。 太上皇尴尬咳嗽一声,拿起筷子,似乎是想转移话题,“咳,那个……吃饭,不谈国事,聊聊家事。” “对,吃饭吧,我们唠唠家常就好,把那些琐事先放一放。”太后也拿起筷子,在一旁附和着,并往应以安的碗中夹了块肉。 半个时辰后。 应以安漱了漱口,“现在什么时辰了?” 内侍元寿上前几步,弯腰回道:“回陛下,已经是亥时了。” 太上皇胳膊半举,手指微微弯曲,“你别走了,就在这儿翻牌子得了。” 他心系国祚,实在忧虑北朝皇室无子嗣延绵江山,便尽早催着应以安。 一名太监躬身而行,手中捧着一个朱红色托盘,盘上整齐排列着十块纯金打造的令牌,小心翼翼将托盘递上。 “安儿,你现在精力旺盛,当趁此良机,绵延子嗣,以保我北朝气运昌盛。” 太后缓缓从太监手中接过托盘,置于桌上,并慢慢推向应以安,示意应以安自行挑选。 后宫侍寝,本来是轮值制,但因为三党的存在,应以安改成了翻牌制,同时也方便做手脚。 可现在被太上皇和太后盯着,不好糊弄过去。 太上皇目光略显焦躁,轻嗤一声,道:“此等小事,何须扭捏?既是天子,怎还如此犹豫不决!” 言罢,便欲伸手随机取一枚牌,但手尚未触及,就被应以安按下。 应以安动作虽轻,太上皇却因此停顿,场面顿时生出一丝微妙。 “父皇,不必翻牌子了,儿臣会自己过去。” 应以安起身。 太上皇和太后也不多说什么,唯一能做的,只有静候佳音。 “儿臣告退。” 既然避无可避,那便坦然面对,应以安决意硬着头皮应对,她胸藏百计,足以混淆视听,蒙混过关。 再者,若敬事房那些人,胆敢在承幸簿上胡乱记载,定教他们晓得,此事非同儿戏,绝不会轻饶。 而应以安心中所惧,不过是太上皇与太后得知此事,恐会因此延期交付兵政大权。 宁寿宫外。 元寿:“陛下,这往东便是玲珑殿,住的是越贵妃,性情温和,善解人意;往南是兰香殿,住的是欧阳贵妃,才情出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往西是芙蓉殿,住的是邸贵妃,容貌绝美,气质高雅;再往西去,住的是钱美人……” 他一一介绍着各个宫殿和其中的妃子,方便让应以安做出选择。 然而,应以安只是大致听了一下,心里却觉得后宫中人数越来越多,各种名号让人听后,脑袋瓜子转圈圈,实在难以记住每。 不知不觉间。 那十六人抬着的肩舆已经走了很久,但只要应以安没有下令停下,他们便不敢擅自停歇。 “不用拐弯,就走这条路。” 此刻,已然是子时了。 在这朱墙碧瓦的后宫深处,他们缓缓穿行,仿若游丝般细腻,几乎走遍了整个后宫,确切地说,不过是轻掠过各宫门前。 元寿连忙提醒:“陛下,再往前走,就要路过冷宫了,我们还是往回……” “怎么,这冷宫是有鬼吗?” 应以安目光斜睨身旁的元寿,唇角微扬,显露一抹讥诮之意。 肩舆停了下来。 元寿吓得脸色发白,连忙跪地磕头,“陛下恕罪!奴才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这冷宫已经空荡几十年了,里面也死过不少人,今日才打扫干净,安置了一位美人住了进去……陛下尊贵,不该沾染晦气。” 冷宫虽被称为‘冷宫’,但实际上并不偏僻,从应以安的寝宫到冷宫,有两条路可走,一条路程较长,另一条则相对较短。 这条长长的道路,之所以很少有人走,不仅是因为路程远,更重要的是,它会经过冷宫。 当人们提到‘冷宫’时,往往会感到一种晦气和不祥。 应以安挑了挑眉,有些好奇问道:“哦?新来的?” “回陛下,她是新来的美人,其父是个小县令,听管事太监说,她凭借样貌,得了一个美人。” 应以安若有所思。 夜色渐深,月色如水般倾泻而下,洒在了皇廷内,以及应以安嘴角扬起的弧度。 “今宵月色甚好,朕便在冷宫歇息一晚。” 第4章 初见 “起——驾!” 夜色浓稠。 肩舆再一次抬起,应以安坐肩舆上,闭目养神,夜风拂过,吹动着她的青丝。 队伍径直向着冷宫方向行进。 沿途宫灯逐渐稀疏,夜色愈发浓重,四周气氛变得愈发凄凉。 片刻。 肩舆在冷宫门前停下,应以安缓缓下辇,冷宫大门上方,高挂着两个灯笼,在夜色中显得格外阴森,门上铜钉已经锈迹斑斑。 侍卫推开大门,元寿高喊道: “陛下驾到——!” 应以安踏入冷宫,夜风穿堂而过,带来一阵寒意,目光在冷宫每个角落游走,仿佛能穿透这浓重夜色。 月色朦胧,星光点点,冷宫庭院里,静谧无声,只有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虫鸣。 正在池塘边吃烤鱼的辛允,听到了太监的声音,愣了一下,连嘴巴都来不及擦,便慌张失措地跑了过去。 结果,她一个不小心,直接来了个平地摔,那姿势,别提多难看了。 “……嫔妾参见陛下。” 辛允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勉强行了个礼,自己此刻狼狈之态,实属不堪入目,不禁羞愧难当,只觉得丢人丢到家了。 “抬起头来。” 应以安居高临下看着她。 夜风轻拂,辛允乌发随风飘扬,两人四目相对。 应以安眼神如古井,口气淡漠如霜:“你叫什么名字?” 烤鱼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与周围夜色交织,形成一种别样风情。 她走向辛允。 敬事房的人匆匆赶到,站在了队伍后面。 辛允头低如秤砣,声音虽带着微微颤栗:“回……陛下,辛允,辛苦的辛,允许的允。” 万万没想到,进宫第一天,就见了皇帝,关键是还求过了菩萨,等等,这菩萨……真不愧是送子观音! 应以安听后点了点头,唇角上扬:“辛允,幸运,倒是个好名字。” 说完,将身上披肩取了下来,搭在了辛允身上。 夜空繁星似亦感此浪漫,熠熠闪烁,为其增辉添彩。 应以安轻执辛允的手,将其扶起,她的手不似玉般温润,反倒是有些粗糙,又看了一眼地上的烤鱼,以为辛允还未吃饭。 “是他们怠慢了你吗?” 弯腰拍打着辛允衣裙上的尘土。 此景,令周遭侍者皆瞠目结舌。 他们是第一次目睹如此温婉的应以安,其眸中闪烁着温润,目光中盈满爱意与关怀,令人不禁为之心动神摇。 甚至有人怀疑,这冷宫莫不是真有鬼附在了应以安身上。 还没等辛允回答,侍卫一干人等都害怕的跪在了地上。 侍卫们声音颤抖着,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慌。 “陛下恕罪——!” 众人惶恐不安。 仅仅是一句话,便把这些侍卫、宫女、太监,吓得全都跪在地上,可见,这个皇帝是个多么可怕的人。 他们身体颤抖着,头低垂着,不敢抬起。 辛允紧张,“是嫔妾……嫔妾忙完便觉得有些疲惫,在屋子里睡了一觉,没想到睡到这么晚,不关他们的事。” 应以安微微一笑,音语轻柔:“那辛美人吃饱了吗?”并用手帕擦了擦辛允的嘴巴。 辛允心中一紧,“饱了……” 都这么问了,也不敢回没有吃饱,还觉得有点可惜,因为这条鱼只咬了一口,便掉在了地上。 “那就侍寝吧。” 随手将手帕扔在了地上。 辛允顿时愣住:“……” 她小脸一红,不知该如何回应。 “辛美人无需害羞,朕也是第一次。” 应以安蛾眉轻蹙,伸出纤纤素手,轻柔地将辛允揽入怀中,三千青丝在夜风中肆意飞舞,与应以安龙袍相互交缠,宛如宿命的红线,将二人紧密地联结在一起。 “陛下……” 辛允下意识的双手环抱着应以安的脖颈。 周围宫灯在夜色中柔和地闪烁,与天上星星交相辉映。 两人进屋去了。 内侍见此情景,立刻将门打开,并恭敬站到一旁,当辛允和应以安进入房间后,他又轻轻将房门关上。 房内。 应以安却将辛允粗鲁地扔在了床上,她措手不及。 “啧……” 辛允凝视眼前应以安,心中只觉她是有病之人,前一刻,她尚对自己温柔似水,转瞬间,却变得狠厉无情,仿若换了一人。 应以安静立床榻一侧,目光如寒冰般凝视着辛允,那双深邃眼眸中,隐约闪烁着危险的火花,语气冷冽如冬日北风。 “不会服侍朕吗?” “……” 辛允蜷缩在绣床的一隅,秀发散落,眸光低垂,摇头如柳枝拂过春水。 ‘这皇帝不会来真的吧……’ 手中丝帕用力绞着,泄露了不安与羞涩,“宫里的嬷嬷……未曾教。” 应以安沉默如同深秋寒风,无情掠过辛允心头,她脸色愈发阴沉,眼中闪过难以言说的复杂。 须臾之间。 她双手如同冰冷铁钳,紧紧地抓住辛允手臂。 辛允的衣裙在她的撕扯下,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惧与悲凉,眼神中流出无奈,但面对的是当今皇帝,却只能咬紧牙关,任由情感在心底汹涌澎湃,而表面却维持着妃嫔应有的恭顺。 “陛下,您别这样,陛下……” 辛允佯装的有些柔弱,不敢使出全力。 应以安并未停歇其手中的动作,只见辛允裸露出大片雪白肌肤,在她心中,觉得自己被肆意践踏。 辛允在心底暗自咬牙。 ‘若非你是九五之尊,我必定教你尝尝拳头的滋味,打得你满地找牙!’ 心中涌动着反抗的念头,然而手却不敢落下,担忧此举会触怒了应以安,更不能在此刻暴露自己身怀武艺。 于是,只能将这一切愤懑和不甘深藏心底,默默忍受着这份屈辱。 冷宫内的侍卫、宫女、太监和敬事房的人在门外小声的议论了起来。 “不愧是陛下啊!” “这还是陛下第一次临幸女人!” “太上皇和太后终于可以安心了。” …… …… …… 突然。 啪—— 清脆的声音,让两个人都停了下来。 “……陛下。” 她终究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激愤,玉手扬起,伴随着清脆声响,一巴掌结结实实地落在了应以安脸上。 辛允迅速整理好衣裳,如同受惊的兔儿般躲回床角,心中七上八下,眼含忐忑地看着那愣在原地的应以安。 虽早已下定决心,要将自己装扮成一名柔弱无依的女子,以期在这深宫中求得生存。 然而,这一巴掌,却如同撕裂了她精心编织的伪装,让她暴露无遗。 尽管辛允此刻面露无辜之色,但她心中并无半分悔意。 在深宫中,能有机会扇皇帝一巴掌,此生亦足以自傲,成为她永生难忘的谈资。 咳,也不得不说,这一巴掌真的很重。 门外。 太监:“里面好像没动静了……” 侍卫:“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屋内。 应以安并没有太大反应,只不过是脸上多了一个红色巴掌印而已。 她解开腰封,扔在了一旁,利索地脱下外披,随着衣袍滑落,白色里衣露了出来,还故意扯了扯交领,露出胸前那一小部分肌肤,细腻如丝,白皙如雪。 ‘不是吧,这皇帝不会是有什么特殊癖好?怎么打了一巴掌,还来劲呢?!’ 接着,应以安摘下头上发冠,原本束缚着的发丝瞬间披散开来,如同瀑布般垂落在肩头和后背,散发出淡淡香气,脸庞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温柔。 “哇……” 辛允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盯着应以安,眼前一幕,让她惊呆了,心跳也不自主加快。 这哪里还是高高在上、威严无比的皇帝?此刻的应以安,更像是一个绝世美人儿。 令辛允难以置信的是,应以安竟然用指尖在脖子上划了几道红痕,甚至还用力掐了掐,让痕迹更明显了。 随后转身出门。 开门。 外面一众人都低下头去,战战兢兢向后退了几步。 应以安不耐烦地说道:“都给朕滚远点,谁再敢打扰朕的好事,朕就把他的脑袋砍下来。” 众人闻言,如蒙大赦般纷纷退下,不敢有丝毫耽搁。 有一人却突然站出来,“陛下……” 他弓着腰,向前走了一步,此人正是敬事房的总管太监,专门负责管理皇帝房事。 应以安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阴沉无比:“拖出去杖毙。” 说完,便关上了房门。 总管太监惊恐大喊。 “陛下!陛下!饶命啊!陛下!陛下……”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冰冷关门声。 侍卫们不敢有丝毫犹豫,他们知道如果不执行命令,下一个倒霉的,可能就是自己,便纷纷迅速上前,将总管太监拖走。 总管太监一路上拼命挣扎,却也无济于事。 冷宫大门外。 摆放了一条长长的、略显陈旧的木凳,总管太监面容苍白,他哆哆嗦嗦趴到那长凳上,两名侍卫手持沉棍棒,如雨点般落下,一声声沉闷回荡,似是地狱丧钟在敲响。 总管太监的身躯不断地抽搐着,痛苦的呻吟声从他口中传出,那声音渐渐变得微弱,最终消失。 鲜血在长凳周围蔓延,惨不忍睹,而其他宫女和太监,则吓得浑身发抖。 与此同时,屋内。 “放心,朕是不会碰你的。” 第5章 掖庭局 辛允目不转睛,凝望着应以安,眸中流露出无尽期盼,“陛下贵为九五之尊,金口玉言,想必……是不会食言的吧?” 心中虽已释然,却仍忧虑此事会波及至亲。 “自是如此。” 应以安轻展笑颜,缓缓颔首。 “那,方才那记掌掴……” “不过小事。” 话音刚落,应以安缓步走到床畔,目光柔和地投向辛允,深情似水。 两个人视线交织,辛允尴尬咳一声,有些不好意思的把脑袋扭了过去。 “……衣服穿好。” 辛允轻声呢喃,双膝跪于绣床上,小心翼翼向前,为应以安整理着微乱的衣襟。 随后,她扯过锦被,将自己缩在床榻一隅,或许是未曾察觉,那如晚霞般的红晕,早已悄无声息染红了面颊。 若是在宫墙之外,辛允早已轻薄一番,尽情调笑,但眼前之人,却是尊贵无上的皇帝。 应以安声音中带着威仪,“你若能顺从朕,共演一场戏码,朕非但不会降罪于你亲族,更会恩准你离宫。” “此言当真?” 辛允眼含惊喜,眸光璀璨,仿佛不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恩典。 “做什么戏?” 心中充满疑惑,总感觉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百思不得其解。 何等要事,竟需劳烦一国之君亲自向她求助? 应以安唇边挂着一抹淡笑,缓缓开口:“今夜过后,若有人问及,你便言已蒙陛下临幸,且备受宠爱。” 辛允闻言,不禁目瞪口呆,眼中满是无法置信的神色。 应以安宠溺地看着辛允:“放心,不管你惹出什么麻烦,朕都会护着你。” 她毫无矫饰卧于床榻上,随手牵过锦被,动作间自有一股熟稔,辛允尚在愣神,细细咀嚼她方才之言,恐其中有何玄机。 “我……” 辛允欲探询,是否真可在宫墙内,任情恣性,然而,才启唇吐出一个字,便被应以安轻声打断。 “夜已深,早些安置吧,朕明晨还需早朝。” 应以安闭上双眸,眉宇间隐现一抹沉重,或许又是那群喋喋不休的老臣,扰了心绪。 “……哦。” 辛允纠结了一下,也躺下了,但她眼神中透出失落,唇角微抿起。 应以安轻叹,然后睁开了眼睛,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晚上天气凉,被子盖好。” 声音很轻,仿佛自言自语,一只手轻轻拉过被子,将辛允裹得更紧,仿佛这样可以让辛允感到一些温暖。 “嗯……” 短暂呼吸交织,让辛允慌张的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双手攥着被子,眼睛闭得紧。 与天子同榻而眠,岂能不心怀忐忑?在家时,她惯是一人独占卧床,翻来覆去,任凭逍遥。 过了片刻。 应以安合上双眸,辛允方才谨慎掀开一缝眼帘,窥视身旁应以安。 ‘这皇帝性情真是变幻莫测,我并无他求,只愿保得性命,安然离宫。’ 待确认她已然沉入梦乡,辛允方才安心地闭目,准备与周公相会。 可辛允未曾察觉,在她合眼之际,应以安却侧首,目光如丝,静静落在她身上。 ‘呵,这女子,莫非已对朕动了心?’ 那颤动睫毛,以及她颊上残留一抹绯红,让应以安嘴角不由勾起。 屋内,烛火摇曳不止。 无论是白日,还是夜晚,只要应以安所在之处,那蜡烛、灯笼便会长明。 卯时。 天刚亮不久,东方天空泛起鱼肚白,内侍、太监和宫女,已经在冷宫外候着了,他们也不敢进来敲门,生怕惹到应以安。 但应以安早已起床,穿戴整齐,站在床边,看着在床上酣睡的辛允,被子依旧抓得紧。 ‘希望这女人……脑瓜子聪明点儿。’ 像是祈祷,又希望如愿。 卯时九刻。 宫女们推开门,走进房间,她们站成一排,向辛允行了一礼。 “辛美人,该起床了。” 这四个宫女,都是应以安特意派过来照顾辛允的起居日常,她们穿着统一宫装,显得十分整齐有序。 辛允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慢慢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睡眼惺忪地看着眼前四个宫女,微微一笑。 “稍等,我这就起”。 宫女们见辛允如此亲切随和,也不禁放松下来,脸上露出笑容。 一位宫娥轻轻步至,扶着辛允,引她坐在了妆台之前;另一位宫女则捧来一盆温水,置于床畔的小几之上;第三位宫女取过巾帕,浸于水中,轻轻绞干,递与辛允,以便擦拭容颜;而第四位宫女则手持玉梳,细心地为辛允梳理着青丝。 她心中不免有些慌乱,在家中时,何曾有人如此细致伺候,素来向往无拘无束。 “谢谢,我自己来吧。” 满目感激地望向四位宫娥,而后轻轻接过巾帕,细心拭净了脸颊与双手,毛巾温热透过肌肤,让她心中情绪逐渐愉悦,心境亦随之开朗。 ‘依附皇帝,如攀高枝,实乃妙哉!’ 宫女们帮她梳理头发,穿上朴素宫装,走出房门,在宫门外发现停着一驾华丽肩舆。 这辆肩舆,无论是从阵仗来说,还是从装饰来讲,显然不是一般妃嫔能够使用的。 关键,还是十六人抬,很明显是皇帝御用。 “这是......” 辛允疑惑地看着眼前的肩舆。 宫女笑着回答:“回辛美人,这是陛下特意安排的,陛下担心您一路劳累,所以特别恩赐了这驾肩舆。” 辛允听后不禁愣住了,心中涌起一股感动之情,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像其他嫔妃一样步行前往掖庭局,但没想到应以安竟然如此体贴入微。 ‘这就要开始做戏了?’ 应以安入戏的比辛允还快。 阳光破云层而出,温柔洒在皇宫每一砖、每一瓦,将那通往宣政殿的御道照得一片明亮。 应以安步伐从容,她未乘坐肩舆,而是选择了徒步前往。 身旁元寿见状,眉宇间难掩忧色,低声劝道:“皇上,龙体要紧,何须劳步,还是乘肩舆或龙辇为是。” 这位九五之尊,不乘肩舆或龙辇而亲自步行上朝,若是被朝臣们窥见,或是传入太上皇、太后耳中,恐怕他们这些内侍,又免不了一顿责罚。 应以安淡然一笑,摇头:“罢了,朕今日心境甚佳,即便朕稍迟片刻,又有何妨?且让他们耐心候着。” 自冷宫至宣政殿,路途虽遥,但应以安似乎对此并不介怀。 元寿在心中默默思量,这辛美人果然手段非凡,竟能让龙心大悦至此,谨慎启齿:“但陛下,丞相他们……” 话未尽,应以安忽地驻足,转头怒目而视元寿,寒声威胁:“若再提及彼等,朕便割你舌头,以儆效尤。” 元寿吓得脸色苍白,连忙低下头,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冷宫。 此刻辛允心中感激之情难以言表,只觉得跪地一拜更能表达心意。 决然屈膝,向着那肩舆深深一叩首,声音响亮地呼道:“谢陛下隆恩!” 那声音洪亮。 这一幕,令周遭之人无不惊愕,更确切地说,是纷纷忍俊不禁。 辛允盈步上肩舆,那份殊荣让她心悦,微风轻拂她的面庞,带来丝丝凉意,使得她心境分外开朗。 掖庭局。 早已汇集了众多新晋的佳丽,她们身着统一宫装,云鬓花颜,整齐划一,辛允偷偷步入,没声儿地站在队列最后端,凝神倾听着嬷嬷细述宫中的繁文缛节与礼仪规范。 嬷嬷的声音严厉而又清晰,让人不敢懈怠。 第6章 贵妃来了 踏入皇宫,便不由得让人联想到那勾心斗角的宫廷之争。 辛允表面上端姿恭听,嬷嬷正细述着宫闱之中的繁文缛节,然而她心中却在暗自筹谋,寻思着该依托哪位权贵庇护。 应以安虽是她的后盾,却不能时刻陪伴在侧,因此,除了皇帝,她必须另寻一位可以依靠的势力。 嬷嬷一脸严肃:“皇宫里的规矩,自然是繁琐的,如果不提前学明白,轻则被罚,重则就没命了,你们可要铭记于心。” 众人道,“是。” 嬷嬷一边说着,一边用严厉目光扫视着众人,仿佛要将这些规矩深深地刻在每个人的脑海中。 她在前方娓娓道来,语调铿锵有力,字字珠玑,细致阐述着宫廷之中繁复的礼节、衣饰之规、举止之度,无一遗漏。 时而亲自演绎恰当的姿态与动作,时而着重提醒那些须臾不可忽视的要点,使得众妃嫔得以心领神会,一一铭记在心。 其言辞间流露出的威仪与肃穆,令人不敢有半分懈怠与轻慢。 在嬷嬷的讲解下,妃嫔们纷纷聚精会神地听着,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关键信息。 这一讲,过了一个时辰。 辛允腹中饥鸣之声渐起,那肚腹间咕噜噜的响动,愈发清晰,让她不禁面露难色,心中羞赧不已。 众人纷纷侧目而视,窃窃私语,暗自窃笑。 辛允粉面含春,垂首无言,欲以手遮掩那尴尬之音,然而那肚中咕噜之声,依旧穿透指缝,传入耳畔。 ‘天啊,这也太丢人了!真想找个地洞直接钻进去,肚子啊,求求你了,别叫了……’ 这时。 “我手上有一颗糖饴,小妹先吃下垫饥。” 立于她右侧者,乃宗正卿之女,常夕,她目光温柔,满含关怀之意,望向辛允,眸中一片真诚。 尚未待辛允伸手去接,她左侧之人亦开口言道。 “小妹,不如先尝一口糕点吧。” 此人是廷尉史之子,钟生,他含笑递来一块细腻糕点,香气扑鼻。 辛允满怀感激地瞥了二人一眼,然心中却是千回百转,难以决断。 警觉如她,忽感此事或有蹊跷,脑中闪现二字——宫斗。 此或为她入宫首课,万万不可有任何闪失,以她之身份,左右二者,皆非可得罪之辈。 “那……谢过姐姐与哥哥了。” 辛允沉吟须臾,终是决定一并领受他们的美意。 她一手执糕,一手握糖,遂将二者同入口,嚼得津津有味,含笑颔首。 虽看她面上笑靥如花,心中却是暗自忐忑,毕竟在这深宫之中,每一举止皆需小心翼翼,稍有差池,便可能招致无端之祸。 “好了各位,现在可以去用早膳了。” 嬷嬷虽然嘴上说的很随意,但实际上还是考察嫔妃们的礼仪和行为举止。 所有妃嫔们都不敢掉以轻心,大家小心翼翼地跟着嬷嬷,一同前往尚食局。 一路上,没有人敢交头接耳,甚至连眼神交流也变得谨慎起来。 队伍周围,还有宫女和太监监督着,他们时刻留意着每一位妃嫔的举动。 一旦有人违反了规矩,就会被记录下来,并受到相应的惩罚,因此,所有人都不敢有丝毫松懈,生怕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对于这些规矩,辛允并不感到陌生,她聪明伶俐,记忆力出众,只需要听一遍就能记住。 她并没有因此而放松警惕。 辛允深知,这些表面规矩只是宫廷生活中的一部分,真正让她担忧的,是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宫廷斗争。 想到这里,辛允心中不禁涌起一丝忧虑。 后宫之中充满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一不小心就可能陷入无尽的纷争。 她不想卷入这样的争斗,只想过平静的生活。 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出门忘记拜菩萨了! 她懊恼,觉得自己有些疏忽大意,默默祈祷,希望菩萨能保佑她在宫廷中平安无事,远离争斗。 堂内,气氛凝重。 每个人坐的位置,并不是想坐就能坐的,而是要按照地位高低来安排。 嬷嬷手中拿着戒尺,在堂内来回踱步,目光犀利地盯着每一个人。 “进食前,要洗手;吃饭菜时,要小口,细细咀嚼,不可发出声音;夹过的饭菜,不能放回盘中,更重要的是,吃相要端庄。” 这些规矩,之前已经讲过一遍了。 嬷嬷的职责,就是监督着妃嫔们的言行举止是否符合要求,如果发现有人不符合规矩,便会毫不留情地教训一番。 “还有,食不过三。” 辛允可能是太饿了,一时没有忍住,连吃了三个樱花糕,这一幕恰好被嬷嬷看到了,只见嬷嬷脸色一沉,快步走到她面前,拿着一把戒尺,准备惩罚她。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辛允身上,气氛变得紧张起来,都替她捏把汗。 “才讲过的规矩,又忘了!” 嬷嬷眼中一闪而过的狠戾,辛允站了起来,毫不畏惧地将右手伸向嬷嬷,她眼神坚定,似乎已经做好了接受惩罚的准备。 “越贵妃驾到——!” 一声高呼传来,打断了即将行刑的嬷嬷,手中戒尺高悬,却迟迟没有落下。 众人纷纷起身,望向门口,期待着这位尊贵的人物到来。 然而,就在大家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另一个声音再次响起: “邸贵妃驾到——!” 紧接着,第三个声音也随之而来: “欧阳贵妃驾到——!” 一时间,整个尚食局陷入了慌乱之中。 三位贵妃竟然同时莅临,这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无比惊讶和紧张,尤其是负责管事的嬷嬷,更是吓得脸色苍白,不知所措。 “不知三位贵妃娘娘大驾光临,老奴未能远迎,实在是罪该万死啊!” 那嬷嬷吓得浑身发抖,‘噗通’一声,跪伏在地,砰砰砰地磕起头来,额头很快就红肿起来,可见磕得有多用力。 邸贵妃皱着眉头,面露不悦,责备道:“什么死不死的,这话……不吉利。”对嬷嬷的言辞感到不满。 听到邸贵妃斥责,嬷嬷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低下头。 “邸贵妃说的对,是奴婢失言了,还请贵妃娘娘恕罪。” 毫不犹豫地挥动手,狠狠地抽打自己脸颊,发出清脆响声。 嬷嬷一边扇自己的嘴巴,一边懊悔地说道:“都是奴婢不好,是奴婢不会说话,奴婢给您赔不是。” “好了好了,还是言归正传吧。” 欧阳贵妃赶紧出言制止,生怕两人再继续争吵下去,会让场面变得尴尬,便转移话题,试图缓和紧张。 “多谢贵妃大人大量,饶恕奴婢的过错。”听到欧阳贵妃的话,嬷嬷这才停下,感激涕零地说道。 越贵妃顺势接话,“今日早早过来,是给大家准备了一些东西。” 言罢,轻拍双掌。 只见有十个宫女鱼贯而入,她们手中各自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物品,有精美的珠钗,温润的玉镯,还有一些新奇的小玩意,让人看得眼花缭乱,而且,这些东西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大家随便选,不要客气,进了宫大家以后就是姐妹了。”欧阳贵妃微笑着说。 她希望通过这些礼物,让新秀们感受到宫中的温暖和友好。 邸贵妃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然后言道:“咳咳,还有兄妹啊。” 只因他是男子,而且,还是宫中唯一的一位男性贵妃,这让他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越贵妃微笑着看着众人:“大家以后能和睦相处哦。”目光温柔而亲切,仿佛能够融化人心。 众人纷纷行礼。 “多谢贵妃娘娘赏赐。” 第7章 送礼 辛允挑了一个翡翠玉镯,正拿在手里仔细端详着。 “这玉镯,成色确实不错。” 彼时,欧阳贵妃自旁侧徐徐而来,凝视着辛允手中的镯子,缓声言道。 “很适合你。” 紧接着走过来的是邸贵妃,笑着附和。 “快戴上试试。” 就连越贵妃也凑了过来,满脸期待地看着辛允。 辛允内心有些小慌张,因为,她突然间被三个贵妃围着,而且,她们眼神和表情,都让她感到十分不自在。 更可怕的是,三个贵妃脸上都带着让人难以捉摸的笑容,仿佛有什么阴谋正在酝酿中。 “好、好、好……” 虽然心里慌张,但辛允表面上还是保持着微笑,她知道自己不能表现出任何异样。 于是,小心翼翼地将玉镯戴到手腕上,并展示给三位贵妃看。 “妹妹戴上,真是漂亮极了!” 欧阳贵妃赞叹道。 “没错,简直太合适了。” 邸贵妃也点头称赞。 “是啊,这玉镯,似是专门为你准备的。” 越贵妃笑着说道。 辛允听着三位贵妃赞美,越听心越慌。 “妹妹眼光不错,这镯子确实很适合你,我芙蓉殿里还有很多这样成色不错的镯子,妹妹若是对镯子感兴趣,可以到我殿里来坐坐。”邸贵妃温柔地笑着,将她的左手轻轻拉住,声音如同春风般和煦。 “我玲珑殿里这种镯子也多的很,妹妹有空,也可以来我这里。”越贵妃不甘示弱,伸手抓住了她的右手,眼神中带着热切。 “我兰香殿,虽然没有成色特别好的镯子,但新奇的玩意不少,妹妹有空,也可以来我殿里看看。”欧阳贵妃从他们两个人的中间挤了过去,然后紧紧抓住她的两只手,仿佛生怕她会跑掉。 辛允面上笑意愈发僵硬,虽阅览过诸多话本,然对于这宫斗之事,仍是知之甚少,尤其是身处当下这般场景,除却微笑,实不知该言何语。 ‘天呐!他们也太过热情了吧!话本中似乎并未有过此等宫斗描述……皇帝,你快来救救我……’ 辛允眸中流露出无助与迷茫,那三位贵妃面若桃花,笑语盈盈,然于她而言,却如坠冰窖,寒彻心扉。 ‘皇帝,你怎么还不来啊……’ 她在心中默默呼唤着,希望应以安能够早日出现,拯救她于这水深火热中,然而,应以安却迟迟未现,心也愈发焦急起来。 此刻应以安还在上早朝,突然间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啊嚏!” 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引起了朝堂上一阵骚动。 左丞相邸自清假装清面露关切之色,轻声说道:“听闻陛下昨天宠幸了一个美人,不会是因为过于操劳……身体不适吧?”实则流露出一缕窥私之息。 这位左丞相,乃是北朝开国以来,首位担任此职的女子。 应以安微微一笑:“只是打个喷嚏而已,朕身体很好,无需左相担忧。” 她嗓音沉稳,尽显一国之君威严气度,可笑容却如那薄纱般虚幻,一眼便能看穿其中假意,若非他们三人掌控着朝堂局势,恐怕早已对他们痛下杀手了。 右丞相越哲文开口道:“我倒是想见见这个美人,究竟是何等模样,能让许久未曾亲近后宫的陛下如此宠爱。”他轻抚下颌,凝眸沉思,缓声道。 一旁护国大将军欧阳广,也兴奋地拍手:“听二位这么一说,我也对这位美人好奇了,真想亲眼见见啊。”目光闪烁着期待。 “三位爱卿是否过于关注朕的私事了?难道不该将更多心思,放在如何为百姓谋取福祉上?”应以安蹙眉。 话语中透出一种阴阳怪气的味道,仿佛在暗暗指责三人目无朝纲。 三人互相对视一眼,察觉到应以安的怒气,纷纷识趣地闭上了嘴巴,不再言语。 再来瞧瞧辛允这边。 细细思量着宫廷生存法则,首则乃谄媚,次则为谦卑。 宫廷深深,如那无底之渊,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谄媚者,需察言观色,投其所好,方能博得贵人的欢心;谦卑者,当谨言慎行,恭顺有礼,方可保自身无虞。 现今之景,谄媚三人实非良策,便稍作谦逊吧。 “多谢三位贵妃娘娘的厚爱,我一个小小美人,何德何能……” 确实谦卑,脸上泛起一抹羞红,低头轻声说道。 然话尚未说完,一旁邸贵妃便已不耐烦地撸起了宽大袖子,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动作利落地朝门外走去。 “这些虚礼就免了吧,留着以后慢慢说。”邸贵妃边走边说,真是豪爽与不拘小节。 “咱们都是好兄妹,好姐妹,何必如此客气。”越贵妃和欧阳贵妃也笑着附和道。 “清颐园那边的景致正好,我们已经命人收拾妥当,赶紧过去赏景喝茶吧。” 这三位贵妃,来时风风火火,去时也毫不拖泥带水,只是在这匆匆的来去之间,她们的手中多牵了一个辛允。 众人见状,连忙齐声行礼,目送她们离去。 “恭送贵妃娘娘!” 声音整齐划一,伴随着微微弯曲的腰身。 尚食局外。 “贵妃娘娘,这、这恐怕不合理数……” 辛允被拉着胳膊往外面走,目光惊恐地四处乱瞧,脸上大写慌张。 越贵妃拍了拍辛允肩膀,脸上洋溢着亲切笑容,轻声说道:“不用在意那么多,随心一点就行。” 欧阳贵妃看着那座十六人抬的肩舆,眼睛微眯,似乎是在努力回忆着什么,“这看着有点眼熟啊,不会是陛下的吧?” “不应该呀,陛下这个时辰,还在上早朝。”邸贵妃眼睛微眯,眸光中透着怀疑,似乎是在猜想些什么。 辛允这个时候,已经开始出冷汗了,额头和手心都布满了汗珠,频繁地吞口水,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才平安度过了一天,就要开始宫斗了吗?’ 脸上不禁露出惊恐。 “回禀三位贵妃娘娘,这是陛下特意赏给辛美人坐的。” 一位太监上前弯腰行礼,然后解释着。 三位贵妃同时扭头看向辛允,辛允害怕的低着头,不敢与她们对视。 忽然‘咚’的一声,辛允就跪在了地上,身体微微颤抖着。 “……我真不是故意争宠的,还请三位贵妃娘娘高抬贵手,留我一条小命!” 辛允低着头,双手紧紧抓着衣角,脸上满是无助,为了能够活着出宫,面子什么的,根本就不重要。 三位贵妃对视了一眼。 “噗嗤!” 那三位贵妃,却同时笑出了声。 欧阳贵妃捂嘴笑着,脸上的笑容灿烂而亲切,摇了摇头,眼中闪过宠溺。 “妹妹,你这是要闹哪样啊?” 语调温柔而婉转,带着一丝调侃意味。 “都说了,一进了宫,就是一家人,何必行此大礼呢?”邸贵妃笑容更加灿烂,眼中闪烁着善意。 “赶紧起来吧,我们还要去清颐园喝茶呢,再晚一会儿茶可要凉了。”越贵妃有些急切。 欧阳贵妃上前搀扶了起来。 辛允更加慌了。 ‘难不成他们……要毒死我?’ 刚站起来,腿吓得软了,又跪了回去。 第8章 融洽 辛允心绪纷乱,愈想愈是慌张,双腿不由自主地颤抖,最终跪倒在地。 ‘还说什么会保护我,如今却连影子都不见。’ 在心里喊了无数次应以安,祈祷她出现。 越贵妃见状,眉宇间掠过一丝忧虑,急忙上前扶起她,“妹妹何须如此,快快起身。” 邸贵妃与欧阳贵妃亦紧随其后,一同搀扶起辛允,三人围绕着她,尽显关切之情。 “妹妹,我们真心诚意,欲邀你共品香茗,叙叙姐妹情谊,切勿心生惊惧。”欧阳贵妃嗓音温婉如春水,流淌过人心,带来丝丝暖意。 邸贵妃则是一脸俏皮之色,眨了眨眼,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说道:“妹妹,你瞧我们像是那吃人模样吗?我们三人皆是如花似玉之貌,怎会有那等残忍之心,你呀,就宽心吧。” 的确,但观她们三人的容颜,皆是温婉端庄,秀丽可人,实在难以与恶人相关联。 “……嗯。” 那双腿似有千钧之重。 直至确认辛允能独自站稳,旁人方松开搀扶的手。 “走吧,妹妹,你我一同去品茶。” 话语间,肩舆抬至跟前。 四人各自坐上肩舆。 肩舆晃晃悠悠地启程,向着清颐园中行去。 越贵妃等三人乘坐的肩舆在前领路,而辛允所坐的十六人抬肩舆,则气势磅礴地在后面跟随,这巨大的肩舆仿若一座移动的宫殿,横霸在御道上,将整个御道占得满满当当。 越贵妃坐在肩舆上,双手搭在膝上,目光柔和地看着前方;邸贵妃抚摸着衣摆,欧阳贵妃一路上说个不停,时而捂嘴偷笑,时而夸张地做出各种表情,引得连后面的辛允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此地氛围着实融洽且轻松,竟让辛允几近忘却自己正身处皇宫。 周遭一切皆是那样和谐自然,毫无宫廷中常有拘谨与压抑之态,众人相互交谈,满是亲切友善之意。 犹记进宫前那夜,辛允挑灯夜战,硬是将五六本宫斗之书读了个遍,满心想着能多些心眼,可如今瞧来,竟是一本都用不上,这宫中氛围,实在是太过和谐了。 抵达园中,四个人下辇。 欧阳贵妃款步向前,身后众人鱼贯相随,不多时,便来到一座亭子前。 那踏入亭内,只见茶具早已摆放齐整,而那一盘盘糕点,样式精美,香气幽幽飘散,弥漫在整个亭中。 越贵妃亲自为辛允斟茶,“还不知道妹妹叫什么名字呢?” “回贵妃娘娘,辛允,辛苦的辛,允许的允。” 她终究是一介美人,又怎敢劳烦贵妃娘娘为自己斟茶,慌乱之间,原本安坐于凳上,倏地站起,匆忙伸出手去,接过茶盏。 邸贵妃拿起一块糕点,递给辛允,笑着说,“辛妹妹快尝尝这个,宫里糕点师傅的手艺,可是一绝。” “谢谢贵妃娘娘。” 她又站了起来,接过糕点。 欧阳贵妃笑着说道:“妹妹,你跟我们不用这么生疏,我叫欧阳晓曼,他叫邸玉临,她叫越轻语,私下叫我们哥哥姐姐就行。” 邸贵妃和越贵妃依次笑着点了点头。 “你们先下去吧。” 邸玉临环视了一下周围的宫女和太监。 “是。” 太监和宫女都退下了,只剩下她们四个人。 方才放下戒备的辛允,看到这一幕,突然又紧张了起来。 ‘她们这是要开始行动了?想提前支开掉闲杂人等,再偷偷把我除掉?’ 亭子内。 轻纱幔帐随风轻拂,各色花朵竞相开放,花香与茶香交织在一起。 亭中石桌上,摆放着一套精美茶具,瓷器光洁如玉,映衬着茶水碧绿,糕点盘里,各式糕点色彩斑斓,形状各异,让人垂涎欲滴。 欧阳贵妃、越贵妃和邸贵妃非常默契的相互对视了一眼,又将目光投向了辛允。 面对如此情况,只能再次展示出她那僵硬笑容,两只手在桌子下面紧抓着衣裙。 ‘完了完了,她们要对我动手了,皇帝啊皇帝,你还没下朝吗?不是说过要保护我的吗?你人呢?应以安,啊……救命啊!’ 欧阳贵妃、越贵妃和邸贵妃三个人各伸出了一只手,辛允瞪大了眼睛,她有些恐慌了,以为她们三个要掐死自己,或者说要对自己扇嘴巴子。 “辛妹妹,你昨晚真的侍寝了?” 此茶会非彼茶会,不闻诗词歌赋之雅,只谈风花雪月之趣。 哪知,这三个人根本就没有辛允想的那么坏,没有掐她,更没有扇什么嘴巴子,而是各自抓了一把瓜子,磕了起来。 “……嗯。” 辛允看得有些发愣,怎么也想不到,这三个人居然只是因为好奇,才来问她昨晚的事情。 邸贵妃一脸坏笑的挑了挑眉毛,“皇帝那方面……强吗?” “你这……问的也太直白了。” 越贵妃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转头问辛允,“我听说,昨天晚都没让敬事房的人靠近,这一夜是不是做了好多次呀?妹妹……你累不累啊?” 这询问也没有好到哪儿去。 “要不是昨晚听说有人侍寝了,我都怀疑这皇帝是不是那方面有什么问题,哈哈哈……” 欧阳贵妃一边说一边嗑瓜子,“妹妹,你被她玷污过,以后便只能在宫里生活了。” 茶水如丝般滑入杯中,激起一圈圈涟漪。 辛允实未曾料到,这后宫中的三位贵妃,竟非话本所述那般恶毒狠辣,反倒过于热衷八卦之事,且听其言,似并不冀望得皇帝宠幸,亦不欲长留宫中。 ‘既如此,那便就是友人了!’ 她捧起茶盏抿了一口,“其实……我也不想被皇帝临幸,但她是皇帝,我不敢反抗……” 博取他人同情这种事,对于她来说,简直就是信手拈来。 那楚楚可怜的模样,总能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悯之情,水汪汪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更是让人不禁想要保护她、安慰她。 辛允低下头,佯装沮丧,但事实上内心毫无波澜,趁着他们三个没有注意到自己时,悄悄将嘴角的茶水抿了一点在眼角处,给他人一种刚刚哭过、泪水未干的假象。 “妹妹你别难过,过几天我替你教训她!” 欧阳贵妃见到辛允流泪,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怜悯之情,手中抓着一把瓜子,原本悠闲地嗑着,但此刻却突然将瓜子狠狠地扔进了桌子上,紧接着,猛地一拍桌子,霍然站起身来,气势汹汹地承诺道。 第9章 召见 “姐姐怎么不今日去呀?” 越贵妃抬头看着欧阳贵妃,嘴里嚼着瓜子仁。 邸贵妃吐掉了嘴里的瓜子壳,“春搜、夏苗、秋狝、冬狩,过几天正好是夏苗,她估计是想在狩猎场上跟皇帝一较高下吧。” “劝你还是换个法子吧,你忘了前年狩猎,有个不长眼的抢了皇帝风头,便被那小心眼儿的皇帝罚了两年俸禄,若是明天敢得罪她,你爹今年的俸禄,恐怕保不住喽~” 越贵妃喝了口茶水,分析的也很有道理。 八卦之谈,犹如醇酒,愈品愈香,谈者眉飞色舞,听者津津有味。 辛允毫不客气的抓起了一把瓜子,跟她们三个人聊了起来,“民间传闻皇帝是个明君,怎么跟哥哥姐姐口中说的这个皇帝,有些不太一样啊?” “还明君呢?简直就是个小气鬼、疯子。” “那黄门侍郎,因为用袖子擦额头的汗,就被阉了,昨天又不知道怎么得罪皇帝了,屁股被打的皮开肉绽。” “对了,这个皇帝,狠起来连自己老师都敢打,有次好像是太后送去了一盘儿糕点,她老师多吃了一个,便被打了十大板,啧啧啧,那老头的骨头都差点被打散架了。” “妹妹,你来的晚,这宫里的刑罚,什么人头灯笼啊,地刺鞋呀,割人肉片,都是她想出来的,日后你跟她相处,可要小心一点儿。” “而且我们说的这些,也只是凤毛麟角,妹妹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 她们说的这几句话,把辛允听得一愣一愣的,瞬间都觉得手里的瓜子不香了。 辛允走南闯北时,听过不少关于应以安的政绩,亲征善治,兴修水利,整顿官吏等等,有时还会微服私访,和百姓一起种田,体察民间疾苦。 北朝在应以安的治理下,国力强盛,百姓安居乐业,国库也得到了充实,辛允认为她是北朝开国以来,难得的明君。 况且,昨天晚上,应以安可是说过要保护自己的,千不该万不该是个坏人,但现在听来,她才是宫里最危险、最坏的人。 “妹妹,你现在的处境挺危险的。” “如果你吃了避子药不生孩子,可这皇宫里只宠幸了你一个人却没怀上,按皇帝小心眼儿的性子,肯定得把你杀了。” “但如果你生了孩子,也得死,这是为了防止后宫干预朝政,甚至是篡权,北朝历代以来,无一例外。” 辛允叹了口气,总感觉看不到明日的太阳,“生了要死,不生也得死,怎么活着就这么难……” “要怪,就怪我们摊上了这么个烦人的皇帝吧。” “唉……” 四个人又一起叹了口气。 这座亭子古色古香,四周环绕着翠绿竹林,微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为这宁静增添了几分诗意。 与其聊这些不开心的,她们更愿意聊聊在宫里那些快乐事,让辛允安心在宫里好好生活。 一炷香后。 太监急匆匆地走进亭子,行礼道: “奉太上皇口谕……” 话音刚落,亭子里气氛瞬间变得紧张。 越贵妃手持绣花团扇,轻轻摇曳,脸上洋溢着温柔的笑意,听到太监的声音,手中团扇停在了半空中;欧阳贵妃此刻正笑得花枝乱颤,太监的出现让她收敛了笑容;邸贵妃坐在那里端庄优雅,看到太监过来,眼神变得严肃,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太监头戴软帽,身穿一袭深蓝色服饰,走进亭子时,步伐稳健,身体微微前倾。 \"宣召辛美人即刻前往太极殿。\" 在‘太上皇口谕’这几个字上,稍微加重了语气,以突出太上皇的命令不可违抗。 “是。” 辛允忍住内心慌乱,站起身向三位贵妃投去一个不安的眼神。 微微欠身,“妹妹先告辞了。” 说罢,步履沉重地跟随太监离去。 越贵妃看着辛允的背影,担忧地说,“哎,多好的妹妹啊,怎么就偏偏遇到了这么个破皇帝。” “过几天,我就替妹妹教训那个狗皇帝!”欧阳贵妃气得一拳把盘子里剩余的最后一个糕点捶扁了。 邸贵妃点头,“她吉人自有天相,定会无事。” 虽说去太极殿的路上,辛允也是坐着肩舆,但是这次感觉,和之前感觉完全不一样,她总感觉这上面好像有刺一样,坐立不安。 辛允十岁精通琴棋书画,针线刺绣更是不在话下,不仅四处游览大好山河,还行侠仗义,满腔热血,在江湖上也很有名头。 尽管说在江湖上混的不错,但并不一定代表在宫里也能混下去,虽说那些勾心斗角的话本,她也看过、听过不少。 太极殿建筑风格十分独特,黄琉璃瓦重檐歇山顶的设计,殿前还有月台。 随着太监尖细声音响起: “宣辛美人进殿——!” 辛允踏入殿内那一刻,心跳加速,仿佛每一步都在敲打着她的恐慌,连手心也出了汗。 殿堂高耸,顶部绘有五彩祥云,地面铺着精美的地毯。 只见太上皇端坐在宝座上,面容严肃,太后坐在一旁,面带微笑,眼中透露着温和,两旁站着宫女和太监,低眉顺目。 辛允大气不敢出,手中丝帕被不经意地拧出了褶皱。 太上皇和太后端坐于华丽的宝座之上,两侧摆放着香炉、花瓶等宫廷陈设,香气袅袅,花香四溢,宝座上雕刻着精美的花纹,镶嵌着宝石,装饰极尽奢华。 太上皇目光投来,让辛允不由一僵。 辛允低头行礼,紧张得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用颤抖声音说道:“嫔妾……参见太上皇、太后,愿太上皇、太后福寿安康。” 太上皇微微点头,目光扫过辛允,并未说话。 太后则起身走向辛允,脸上笑容愈发亲切,拉起辛允的手。 ‘太后竟然……牵我的手了?!’ 辛允感到太后手掌的温度,心中恐惧逐渐消散,那慈祥笑容,如同娘亲的怀抱,让心渐渐柔软,恐惧被这份突如其来的亲切所取代。 当太后握住辛允的手时,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归属感,她赶忙回握。 太后笑着说道,“孩子,你不必害怕,我们都是一家人,而且安儿如此宠幸你,我们也替你感到高兴。” 说罢,拍了拍辛允的手背,以示安慰,还拉着她一起坐在了宝座上。 辛允微微颔首,微笑回应,“太后,嫔妾一定不负期望,好好伺候陛下。”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阿谀奉承拍马屁,活着才是硬道理,这便是她闯荡江湖悟出来的。 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好好好,你可要和安儿多生几个,为咱们皇家开枝散叶。” 话中满是期待。 太后提及孩子的话题,辛允脸颊瞬间染上了绯红,眼神闪躲,害羞地低下头,轻声应道:“……嗯。” 这脸红,可不是因为生孩子,而是因为,她想起了昨天晚上,那么近距离欣赏应以安的美貌而导致的。 “你可知今日召见你所为何事?” “嫔妾不知,还请太后明示。” 此时,太上皇也开口了。 接过话茬,“召见你,无非是想见见你,毕竟你是安儿在后宫中唯一宠幸的人。” 太上皇的语气虽依旧严肃,但眼中却流露出对辛允的认可:“安儿既对你宠爱有加,你且好好珍惜这份恩宠,待到为安儿怀上龙种,那孩子必是我北朝的太子,更是未来的皇帝。” 辛允连忙跪下,“嫔妾必不辜负太上皇和太后所托。” ‘老天爷呀,千万别降雷,我这是在做戏,我也知道我在说谎,但是我没发誓。’ 从小爹娘便教导她,说谎是要遭雷劈,她说这句话时,很心慌。 此次召见,让辛允感受到了来自太上皇和太后的关爱,而太上皇和太后,也因辛允的乖巧懂事而更加喜爱她了。 第10章 逸王来了 殿内。 辛允双眸似秋水般澄澈动人,那一头长发仿若瀑布垂落,随着身体轻摆,正讲着自己在宫外的趣闻轶事,引得太后和太上皇不时发出欢快笑声,整个殿内气氛温馨融洽。 就在她讲得兴起时,皇帝来了。 应以安的身影刚映入众人眼帘,一旁的太监身子猛地绷紧,如拉满的弓弦,挺胸收腹,头颅微微上扬,而后突然张嘴,那声音如洪钟大吕:“陛下驾到——!” 其声洪亮且悠长,在殿内久久回荡。 而应以安的出现,宛如一阵寒风掠过,使得殿内原本轻松愉悦的气氛,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辛美人来这太极殿,怎么不跟朕说一声?好让朕同你一起来和母后、父皇请安。” 身着龙袍,目光如同阳光般温暖,又似深海般深邃。 “参见陛下。” 辛允顿时紧张起来,赶紧站起身,理了理衣裳,低头行礼。 按往日时间来算,应以安这时还在上早朝,听那些大臣在朝堂上絮絮叨叨,在她揉太阳穴时,一旁太监俯耳低语。 得知辛允被太上皇和太后召见,立马就动身离开了,走的也是匆忙,连那些大臣都没反应过来,只听见了太监喊了一句退朝。 应以安快步走到辛允面前,轻轻扶起,关切地问道:“辛美人在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回陛下,嫔妾正与太后、太上皇谈论宫外的趣事。” “儿臣来得晚了,倒是错过了。”应以安听后,转身看着太后和太上皇。 太后微笑着看向太上皇,太上皇则爽朗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看着她们两个,倒是让我想起了我们的过往,唉,真是岁月不饶人,一转眼我们就老了。” “是啊。”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倒是很像平常人家的夫妻,而此刻应以安,根本没心情去欣赏他们温馨场景,思绪早已飘到了别处。 “儿臣和辛美人还有事,就不陪父皇和母后用早膳了,儿臣告退。” 尽管有些嫌弃,但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笑,语气恭敬而疏离,微微躬身行礼,转身离去。 太上皇摆了摆手,“去吧。” “嫔妾告退。” 辛允有些紧张地看了一眼太上皇和太后,又迅速低下头去,亦步亦趋地跟在应以安身后。 她们沿着长廊缓缓前行,两旁宫女、太监纷纷低头行礼,不敢直视。 皇宫中建筑风格各异,既有雄伟壮观的宫殿,也有小巧玲珑的亭台,恰似一幅美丽画卷。 漫步于宫中,应以安身后,一队随从整齐列队而行,他们皆着锦衣卫那深蓝色直身制服,目光犀利如鹰,机警地环视四周,似要将一切危险因素都扼杀在萌芽,全力护应以安周全。 队伍最前方,数位文官与记录官相随,他们带着笔墨纸砚,神情专注,不漏分毫地记录着应以安的一言一行,日后都将被编纂成史书,于后世传颂。 紧跟在应以安身后的几个太监,手中拂尘轻持,另有几位宫女,身着轻薄宫装,身姿婀娜,手中稳稳端着托盘,托盘上放着香茶和点心,只待应以安稍作歇息,便上前侍奉。 “陛下好像……有些不高兴。” 辛允紧张轻咬下唇,几番犹豫后,终是鼓起勇气,以极轻的声音询问道,已然察觉到应以安的异样,与其说这是她观察力敏锐,倒不如说是这路途太过无趣,闷得她慌。 这么长的路,众人皆是缄默不语,这沉闷的氛围实在让她有些受不住。 应以安行于宫中,每一步都似有千钧之重,那身华丽无比的龙袍在她身上,竟也显得有些沉重,头上金冠璀璨,却难掩她眸中忧郁之色。 阳光轻柔地洒落在她的脸庞,那光晕映照下,更凸显出几分落寞之意,手指下意识地捻动着,仿若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你想哄朕开心?” 猝然停下脚步,转身望向身后的辛允,在触及辛允那满是真挚的眼神时,心中似有暖流淌过,嘴角也勉强地浮出一丝笑意。 “……嗯。”辛允轻应一声。 “那你是会跳舞、弹琴,还是赋诗?” 在宫中,妃子们为了哄皇帝高兴,通常会施展各种才艺和手段,以博得皇帝的宠爱。 比如,是轻拢慢捻,弹奏着一曲悠扬动听的旋律,指尖在琴弦上跳跃,如流水潺潺,如丝竹和谐,让人听得如痴如醉,不禁赞叹;还是翩翩起舞,身姿曼妙,如柳絮轻扬,如蝴蝶穿花,让人目不转睛;亦或是吟咏诗词,字字珠玑,句句深情。 “咳,嫔妾不才。” 辛允确是通音律,然她只会吹奏唢呐,亦会舞蹈,只是肢体有些不协调,也会赋诗,却不过都是些打油诗罢了。 既是上不得台面,那便没必要去丢人现眼。 “那你会什么?”应以安扫过辛允。 辛允低声回答:“什么都不会。”即便略懂一二,此刻也断不敢言。 闻言,应以安嘴角微微上扬,原本威严的脸上,露出了温柔,喃喃重复:“什么都不会?” “陛下,您……笑了?!” 辛允眼中闪烁着惊喜,着实未曾想到,这皇帝竟然这般好哄。 “嗯,被你蠢笑的。” 应以安笑出声来,那话中带着几分宠溺,她亦是头一回见到,竟有人愿意将自己最为蠢笨的一面毫无保留地展示出来。 辛允本对应以安还满心惊喜,可这一个‘蠢’字,瞬间又将那好感拉回了零点。 “陛下,您、您开心就好……” 那模样,只差把“无语”两个字明晃晃地写在脸上了。 应以安双眸满是温柔,落在辛允身上。 “有心了。” 声音带着几分缱绻。 她伸出手,反握住辛允。 应以安:‘朕还是魅力太大了。’ 辛允:‘但凡你不是个皇帝,我上去便给你一拳!’ 没人知道她们是在做戏。 霎时。 “臣弟见过皇姐。” 着一袭华美长袍,身材修长,其面容白皙,五官端正,眉宇间透露出一股傲气与不凡,一双丹凤眼,眼角微微上扬。 此人,正是皇家排行老九的逸王应以泰殿下。 其举止轻佻,言语幽默,整日流连于烟花柳巷,饮酒作乐,夜夜笙歌。 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所有人包括太上皇和太后在内,都觉他这辈子只想当个闲散的王爷,可只有应以安觉得,他是在扮猪吃老虎。 这不,昨儿日听说应以安宠幸妃嫔的事,便以思念太上皇和太后为由,早早就进宫了。 应以安摆手示意他起身,但逸王却目光灼灼地盯着辛允,嘴角勾起一抹坏笑。 “原来,你就是被皇姐宠幸的那个女人啊。” 第11章 坦白 应以安察觉到逸王的眼神,心中顿生不悦,然而面上却并未表露分毫,辛允却感到有些尴尬,下意识地往应以安身后躲了躲。 她不过是个品阶仅为美人,两边都得罪不起,此时还是看戏比较合适。 逸王却毫不顾忌,竟然当众调笑道:“你可真是好福气,我这个皇姐,可从来不宠幸后宫中任何一个人,昨天晚上竟然为你破例了。”逸王话语轻佻,眼神中带着几分戏谑,那肆无忌惮的模样让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在旁人看来,逸王此举分明是故意惹应以安生气,其目的不过是想探知她们两个人昨晚那件事是否为真。 倘若此事属实,那应以安必定会护着辛允。 应以安语气中带着明显警告之意,原本面上的笑意渐渐收敛,“那当然了,朕和辛美人,可是一对璧人。” “依臣弟看,她长得也没什么……”逸王却越发大胆,竟伸出手想要抚摸辛允的脸颊,那只手缓缓伸出,仿佛带着一种冒犯的气息,让空气都变得紧张起来。 应以安忍无可忍,倏地一把推开逸王的手,“九弟未免太过无礼了。” 声音冷冽,眼神中满是怒意。 逸王被推得一个踉跄,却仍不知收敛,反而哈哈大笑起来,“皇姐何必动怒,不过是一句玩笑话而已。” 在逸王看来,事实已然证明她们两人关系非比寻常,他打心底里为应以安高兴,因为自此以后,他的皇姐不会再被人谣传不能行人道了。 可应以安却不这么想,在她眼中,逸王这般行为分明是在挑战自己的权威,根本不把自己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脸色愈发阴沉,心中的怒火熊熊燃烧。 应以安拉着辛允,转身欲走,却在不经意间发现,还有好几个人正往这边赶来,有的身材魁梧,挥舞着宽大的袖子,有的面容清秀,嘴角挂着微笑,有的身材瘦高,步伐轻快…… 他们一边挥手,一边小跑。 “皇姐!” “别走啊!皇妹!” “皇姐,臣弟想死你了!” …… …… …… 逸王伸手揽住应以安,依旧不依不饶。 这种好事,他可不想一个人独享,还想拉着其他皇室兄弟姐妹们,一同瞧瞧这位能收服应以安的妃嫔。 “皇姐还真是小气,连一句玩笑话都听不得,不过皇姐放心,臣弟是不会抢你的心头好,只是欣赏欣赏。” “滚。” 应以安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紧紧皱着眉头,显然是真的生气了。 “哎呀呀~皇姐竟然……吃醋了。”逸王嘴角微微上扬,言语之间更多了几分浪荡不羁。 在他看来,这只是正常姐弟之间的玩笑话罢了。 此刻,其他王爷也快步赶了过来。 随着人越来越多,应以安脱身也变得越来越难,若是强行离开,必定免不了落人以口舌,心中暗自懊恼,却又一时想不出妥善的应对之法,只能站在原地,眼神中满是无奈与烦躁。 辛允不再打算站在一旁看戏了,她深知此刻是时候过去救场了,换言之,这场戏并非独角戏,她想在应以安面前好好表现一番,争取能够早日出宫。 于是,扭动着纤细腰肢,如同一株随风摇曳的柳枝,姿态婀娜动人,眼波流转之间,含羞带笑,那双明亮的眸子仿佛能说话一般,满含着温柔。 辛允缓缓地贴近应以安,而后用一种娇柔而妩媚的语气说道:“能让陛下吃醋,是嫔妾的福气。”声音带着丝丝甜意,让人听了不禁心生怜惜。 说罢,辛允微微低头,乌黑长发如瀑布般垂落,遮住了她红润脸颊,显得更加娇羞动人。 捏着嗓音,那矫揉造作的模样,连自己听了都觉得想吐。 应以安看着辛允这副模样,立即心领神会,手指轻轻滑过辛允面颊,为她拂去一缕散落的发丝,“朕能遇见美人,同是朕的福气。” 两个人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你侬我侬,亲密无间的样子,简直是羡煞旁人。 景王:“哇~这也太恩爱了吧!” 恒王:“啊啊啊,受不了了,等本王回去,也要和王妃亲热一番!” 瑞王:“好好好,皇妹终于开窍了!” …… …… …… 连宫女、太监和侍卫们见状,都纷纷掩嘴偷笑,他们或是微微低头,用手轻捂住嘴,试图掩盖那忍不住溢出的笑意;或是侧过身子,肩膀微微抖动,有的甚至忍不住笑出了声,为这原本紧张的氛围增添了一抹松快。 “莫理会他们了,陪朕继续走走吧。” “是。” 应以安牵着辛允。 那些王爷,没再上前打扰。 她时不时会为辛允整理一下鬓发,或是轻轻拍去辛允衣袂上的尘埃,辛允则小鸟依人般地跟随在她身边,时而抬头与她交换眼神,时而低头娇笑。 直到进了养心殿。 宫女们恭敬地站在寝宫门口,待应以安和辛允入内后,纷纷低头行礼。 “你们都退下吧。” 宫女们应声退下,并轻轻关上了寝宫的门。 辛允见周围没人之后,立马松开了应以安的手,并往旁边拉开了四、五步的距离。 此时。 应以安眼神在松开手的瞬间,似乎流露出不舍,但很快,便将目光停留在了自己手上。 那双手,白皙而修长,指节分明,轻轻摩挲着自己手指,仿佛在回味刚才与辛允肌肤相触。 片刻后。 应以安转身走向桌前,端起一杯香茗,吹了吹热气,而后抬头看向辛允,眼神中满是关切,“做戏很累吧,喝口茶,坐下休息休息。”声音温柔如水,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辛允闻声走到应以安身边坐下。 “这里没有其他人,无需拘谨。”应以安微笑着说道。 辛允双手接过应以安递来的茶盏,“您毕竟是皇帝……”咬了咬下唇,欲言又止,似乎在斟酌着用词。 “可你也说过,朕是九五至尊,说话肯定会算数的。” 应以安放下茶盏,嘴角勾起。 “不如趁此机会,相互坦诚。” 声音温和而不失威严,手指拂过桌上的水滴,目光却柔和地落在辛允的身上。 “嗯?”辛允微微侧头,眼中闪过疑惑,似乎对应以安突如其来的提议感到意外。 ‘她不会以为我在表露心意吧?’ 实际上,应以安这般做法是故意的,只要一有机会,她便如孔雀开屏般,尽情散发。 “我说,我想了解你。” 应以安再次开口,身体微前倾,目光直视辛允,仿佛在等待着对方回应。 “?!” 辛允的震惊在脸上表露无遗,眼眸中满是惊愕与诧异,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一时语塞,那张开的嘴微微颤抖着,却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眼。 身体微微后仰,仿佛想要与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保持距离,那下意识的动作透出她内心的慌乱。 堂堂皇帝向来以‘朕’自称,彰显着至高无上的权威,而如今,应以安不自称‘朕’而用‘我’,这在辛允看来,无疑是天大的变化,让她的思绪陷入了混乱与困惑之中。 不禁开始重新审视眼前的应以安,揣测着其背后深意。 “当然,你也可以了解我,我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应以安将辛允的震惊尽收眼底。 无论如何,两人是结盟关系,彼此了解,才能增进信任,也为了更好地共事下去,而且,向自己盟友展示一下魅力,也并无不可。 既然一个皇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辛允心里的各种疑惑如泉水一般涌了上来。 “真的?我问什么你都会回答,而且不会生气?” 直视应以安,试图从她的神情中寻找答案。 应以安点头,“嗯。”简单回应。 辛允深吸一口气,似乎在积攒提问的勇气,顿了顿,终于鼓起勇气问道:“太后……不是你的生母吧?” 提问时,眼睛紧紧盯着应以安,试图捕捉她任何细微变化,也时刻准备着磕头谢罪,因为她觉得自己提出的这个问题,极有可能会得罪应以安。 应以安原以为辛允会毫不吝啬地夸赞自己、恭维自己,没想到她竟然会问出这种问题,脸上没有出现任何愤怒或是不悦的神情,眼神依旧平静如水,但微微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那一抹哀伤如流星般转瞬即逝,却仿佛在诉说着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你很聪明,她并非我的生母。” 第12章 称姐道妹 辛允目光紧紧锁住应以安,当看到她向太上皇和太后行礼时,敏锐捕捉到了她脸上细微情绪。 且‘太后’这一称谓所涵盖的范围较为宽泛,可‘皇太后’却是独一无二的特指。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萦绕在辛允心头。 贵妃与她提及,在这宫中,若是生下太子,那太子的生母必定性命不保,且从未有过例外,由此,辛允推测,太后应当并非应以安生母。 她本以为自己心中这个大胆的猜测若宣之于口,定会触怒应以安,可没想到,询问后,应以安不仅没有丝毫生气的迹象,语气反而平淡如水,这让辛允心中满是诧异。 “你心知肚明就好,不可对外人言语。” 毫不夸张地说,此事于整个皇宫而言,乃是绝密,知道的人,皆是太上皇的心腹,再无旁人知晓。 当年那些偶然得知真相的人,大多已被处死。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应以安知晓真相一事,太上皇和太后竟丝毫不知,他们一直以为能将这个秘密永远瞒住应以安,却不知,应以安已然洞悉一切。 “嗯。”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有,你选我,是因为什么?” 对于这件事,辛允满心困惑,在她看来,太后和蔼可亲,贵妃也温婉和善,宫中氛围一直和睦安宁,实在难以理解应以安为何要如此行事。 就算无心宠幸妃嫔,也大可随意找个宫女或者侍卫来敷衍了事,又何必将局面变得如此复杂呢?这其中的缘由就像一团迷雾,在辛允心头萦绕不散。 “我生母在冷宫逝去,因此我对那冷宫有着特殊情感,至于你,或许是爱屋及乌吧。” 应以安的手指先是不自觉紧紧攥成拳,似要将满心的悲戚与愤懑都凝聚其中,可片刻后,又缓缓松开,像是努力压制着情绪,目光落在辛允的脸上,深邃如幽潭,复杂似繁星。 辛允不禁一愣,她着实未曾料到应以安会这般坦诚地将如此隐秘且伤痛的往事告知自己,“……对不起啊,我问到你痛处了。”眼中满是愧疚。 “无妨,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辛允深吸一口气,心想着,自己连太后是否是皇帝生母这种大逆不道的问题都问了,此刻确实没什么可顾虑的了,鼓起勇气道:“你何时放我出宫?” 应以安闻言,双唇紧紧抿起,那神色中透着几分纠结。 良久。 “……我暂时答不上来。” 终于开口,紧接着转移话题。 “不过,我们既是盟友,日后亦能成为友人,友人之间无需客气,更不必讲究那些虚礼,我们……或许可以当姐妹。” 与皇帝成为姐妹?这是跨越了何等巨大身份鸿沟,能与皇帝平起平坐,甚至以姐妹相称,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辛允心中大喜,如此大的便宜,她怎能不捡? 此刻的她,可谓是乐不可支。 初进宫门,便打了皇帝一巴掌,却未被怪罪,反倒被选中,次日,又与三位贵妃处成好友,还同太上皇、皇太后打成一片,如今,连皇帝都要与自己做姐妹,这般感觉,真如置身梦境一般虚幻。 “冷宫那边还缺什么吗?”应以安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辛允得意之态。 “不缺,挺好的。”辛允摇头。 这冷宫于她而言,就如同一个独家小院,宁静祥和,别有一种悠然之美。 然而,应以安接下来的话语,宛如平地惊雷,炸得辛允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想……搬过去和你同住。” “……” 辛允整个人都呆愣住了。 何曾料到皇帝竟会提出这般要求,而且还是要搬到冷宫中与自己同住?!这简直如同天方夜谭,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应以安却显得淡然自若许多,轻轻摆手,神色平静。 “你不必多想,我搬过去,只是为了方便祭拜我生母。” 自从得知真相,每个深夜,皆身着夜行衣,小心翼翼地穿梭在皇宫中,生怕惊动宫中侍卫。 当她终于来到冷宫门口,那双深邃眼睛中闪过悲痛,翻墙而入,神情愈发凝重,嘴角微微颤抖,眸中闪烁泪光。 这里是一座废弃冷宫,庭院已经残破不堪,仿佛经历过一场浩劫,四周墙壁和屋顶都显得破旧而脆弱。 院内石板路布满了裂痕,杂草丛生。 走进屋内,一股陈旧气息扑鼻而来。 屋内摆设简陋得令人心酸,一张破旧木床、一个残缺不全的梳妆台以及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 这些物品,似乎都被时间遗忘在这里,无人问津。 屋内地面和家具上都积满了厚厚的灰尘,仿佛已很久未曾来人打扫过。 灰尘宛如一层厚重的面纱,严严实实地将这座冷宫的过去遮盖起来,让人难以窥见其真实模样。 跪在地上,额头触地,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每一次磕头,肩膀都会不自觉颤抖,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心中那难以言喻的痛苦。 低声语:“母亲,儿臣不孝,直到今日才得知真相……” 夜色浓重。 应以安知道自己不能在此地久留。 “待儿臣除掉三党,掌握兵政两权,便光明正大地为母亲立碑,用那狗对男女的血,祭奠您的在天之灵。” 她再度跪下,以额头触地,虔诚地磕下,随后毅然转身, 应以安得知真相那年,正是她登基那日。 每次面对太上皇和太后,她内心犹如波澜壮阔的汪洋,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每一步都走得沉重,好似脚上绑着无形的锁链,锁链的另一端,连着心中那个无法言说的秘密。 “那你什么时候搬过来住?我好先回去收拾一下。” “不用了,我现在就派人过去收拾,等她们收拾好,我们便过去用早膳。” 应以安随即唤人。 “来人。” 门外老太监福才推门而入。 “你立刻带人去冷宫,将一切布置妥当,从今日起,朕要搬去冷宫,与辛美人同住。” 说完,还不忘冲辛允温柔一笑。 福才听后立刻回应道:“奴才遵旨。” 随后迅速退下,将房门关上。 在关门时,他特意留意了一下门与门框之间的缝隙,确保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以免打扰到屋内的两人。 “那可提前说好了,我晚上睡觉……很不老实的。” 应以安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戏谑,放下手中茶盏,“但你昨天晚上,睡得挺老实。” “不一样,你现在跟我称姐道妹了,我肯定没那么多顾忌。” 辛允摇头,她这个人,向来如此,一旦熟悉了对方,便会变得活泼起来,况且,应以安如今也算是与她交心了。 在这深宫中,能得一人交心,实属不易。 “那你叫声姐姐来听。” 应以安歪着头,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桌上,姿态慵懒而优雅,另一只手肘撑在桌面上,手掌托住下巴,那模样带着几分妩媚,声音拂过耳畔,却又带着几分挑逗之意。 辛允被应以安的要求,弄得满脸绯红,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犹豫了一下,低下头,声音如蚊蚋,却又带着一丝羞涩与亲昵。 “……姐姐。” 应以安满意点头,眼中露出满满宠溺之色。 “好妹妹~” 让人心头为之一颤。 第13章 搬去冷宫 辛允心中尴尬万分,端坐于桌前,双手捧着精致茶盏,慢慢啜饮。 那茶水温热,沿着喉咙缓缓滑下,仿佛是她此刻唯一的慰藉,试图以此温度来抚平内心忐忑与紧张。 眼神飘忽不定,犹如湖面上摇曳的荷叶,时而凝视着桌面,时而低头细细打量着手中那泛着淡淡茶香的茶杯。 偶尔,目光会如同偷窥的鸟儿,悄悄地投向坐在一旁的应以安,却又如同受惊的小鹿,迅速收回,生怕那抹慌乱被对方捕捉。 应以安此刻,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辛允,眼神中既有喜悦,又有宠爱,嘴角挂着微笑,似乎对辛允害羞模样感到十分有趣。 眼波流转间,隐约显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自信与骄傲。 ‘怕已对朕痴迷不已了。’ 辛允愈发觉得口干舌燥,手中茶盏频繁地举起又放下,桌上茶壶已然见底,却仍是不敢直视身旁应以安那深邃目光。 殿内。 门外忽地响起了一阵尖锐而悠长的声音,如利箭般穿透宁静。 “陛下,冷宫已收拾妥当,一切准备就绪,只待陛下与辛美人入住。” 应以安声音随之提高了几分:“即刻备好龙辇,朕要和辛美人即刻前往。” 嘴角勾起一抹淡笑,转头看向了辛允。 老太监福才立刻低声应诺:“遵旨。” 龙辇,乃是皇家至高无上的象征,由六匹毛色油亮骏马牵引,车身镶嵌着金银珠宝,闪耀着夺目光芒,宝石与珍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车身上龙凤图案,更是精雕细琢,每一处细节,无一不彰显着皇家尊贵与豪华。 应以安起身走向辛允,待至其身旁驻足。 “和朕一同前行,可好?” 轻声细语,随即向辛允递出了温润如玉的手。 辛允只觉手心微微沁出汗意,紧张之情如涓涓细流,在她的指尖悄然蔓延。 并未有丝毫挣扎,只是顺从地任由应以安温热的手掌包裹着,两人并肩而行,步出了房间,仿佛一对璧人,令人艳羡。 她们一现身,众人低头。 宫女和太监们早已列队等候。 应以安款步而行,身姿从容似闲庭信步,辛允在举止间隐现几分羞涩意,然其手却紧紧握住应以安,未曾有丝毫松动。 二人行至龙辇前,踏上那台阶。 应以安昂首阔步而上,衣袂翩飞,率先坐定,而后目光望向辛允,示意她坐在自己腿上。 辛允稍有踌躇,可迎着应以安那强硬目光,顺从了。 眼眸中闪过一丝惊讶与犹豫,脸颊泛红,仿佛初绽桃花,终究未能抵挡住那份诱惑,将自己身躯倚靠在了应以安怀中。 ‘啧,有便宜就得占~’ 她自是满心欣喜,应以安那般漂亮的人儿,任谁见了,都忍不住想要靠近,仿若飞蛾扑火般难以自制。 ‘怕是真的喜欢我了。’ 应以安轻揽着辛允腰肢,唇角勾起一抹得意。 周遭宫人们皆颔首低眉,不敢直视眼前这令人面红耳赤之景,虽不敢抬眸,然从应以安与辛允的姿态,亦能觉出其间那暧昧缱绻、深情似海之意。 空气中蜜饯香甜弥漫,令在场众人皆心生歆羡,却无一人敢有半分僭越之念。 二人安然坐定。 啪——! 太监挥起手中长鞭,一声清响,龙辇徐徐而动,朝着冷宫之向行去。 辛允靠在应以安怀里,低声呢喃,声音轻柔得几乎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 “……是否过于招摇了些?” 应以安捏了捏辛允下巴,指尖轻抬起,眼神中流露无尽宠溺与温柔。 “朕尚未与美人有更进一步的亲热之举,已算是极为低调了。” 声音中夹带着一丝戏谑,却又不失威严。 那动作既亲昵又带着几分调戏,辛允感受到应以安指尖的温度,脸颊不由自主地泛起了淡淡羞红。 ‘啊啊啊,这皇帝也太会了吧。’ 辛允害羞地垂下了眼帘,不敢与应以安那炽热目光相接。 宫人视线虽然不敢停留,但他们心中无疑都留下了深刻印象。 辛允身体微微颤抖,感到应以安手臂紧紧环绕着自己,那种被保护的感觉,让她既安心又感到一丝不安。 路上。 应以安视线始终未曾离开辛允,眼中充满占有与保护的欲望,而辛允在应以安怀中,犹如一朵盛开的花朵,羞涩而美丽。 龙辇沿着皇宫青石路前行,沿途宫女太监纷纷跪地行礼,无人敢抬头窥视,辛允紧张地握着应以安,感受着她的温度,心中慌乱才逐渐平复。 未几。 龙辇徐行至冷宫阙前,缓缓而停 应以安先出辇,旋身回首,玉手轻展,温柔地搀扶着辛允步下辇。 冷宫虽然依旧带着几分荒凉意,但显然已经被精心装饰过,添了几分人气与温馨。 应以安环顾四周,在看到冷宫焕然一新的景象时,眉头微微舒展,眼中闪过满意神色。 转过头,目光落在辛允面颊,轻声问道:“可还满意?” 辛允那目光中满是探寻之意,恰似轻盈之蝶,于冷宫中悠然翩跹,视线忽为庭院中突兀而立的桃树所引,只见那树上桃花粉嫩若霞,挂满枝头。 池中不知何时多出几条锦鲤,欢快游弋,为这寂静池水添了几分灵动生气。 目光轻转,辛允瞧见墙壁上新悬的丝绸帷幔,其质地细腻柔滑,于微风中轻摇,淡雅高贵之气四溢,再往不远处看去,数盆绿植生机盎然,静静伫立,叶片鲜嫩欲滴,清新芬芳宜人。 辛允微微点头,嘴角轻扬,笑意虽浅,却足以让应以安明了她的满意。 老太监福才弓着身子,站在一侧,神色毕恭毕敬,用那尖细嗓音缓缓说道:“陛下,老奴已将那间空着的屋子仔细洒扫干净,每一处角落都未曾遗漏,屋内的布置,也是依照陛下的喜好,收拾妥当,陛下若在那儿批改奏折,必是极为舒适,且可让辛美人在旁侍奉,也好为陛下舒缓身心。” ‘这马屁功夫竟比我还要厉害几分。’ 辛允感叹,静立在应以安身边。 应以安听闻福才所言,深邃眼眸中闪过一丝满意神色,那目光虽冷冽,却带着几分嘉许。 微微点头,转而看向福才,神色淡然,薄唇轻启,只吐出一个字:“赏。” 福才闻此字,身形猛地一震,旋即赶忙跪倒在地,双手伏地,额头紧紧贴着地面,高喊:“谢陛下赏赐!” 面颊上瞬间洋溢起难以掩饰的喜色,那沟壑纵横的脸上,每一道皱纹似乎都在诉说着他此刻的欣喜。 应以安默然不语,立身于原地,其手依旧紧握辛允,宛若要将满腔情意皆融于这紧紧相扣之中。 第14章 有刺客 应以安眉宇间透着威严,却又不失温和,淡然询问:“可有备好早膳?” 福才躬身如虾,“回陛下,已吩咐御厨,备好了辛美人所喜菜肴。”其面上谄媚之色尽显。 辛允美眸中讶色一闪,“我喜欢吃什么你都知道?”美目流转,望向了应以安。 应以安正欲言语,却被福才抢了先。 福才满脸谄媚,笑容可掬,继续言道:“陛下对您可谓恩宠备至,不仅赏赐辛县令黄金万两、锦缎千匹,更是特地向您母亲问询了您的衣食起居与平素喜好。此等隆恩,称您为后宫之首,亦不为过。” 辛允闻之,心下一惊。 应以安目光沉静,凝视眼前福才,只见其俯首低眉,便点了点头,似是对福才所言颇为认同。 继而,唇角轻扬,勾勒出一抹浅淡却意味深长之笑。 “好话,当赏。” 福才面露喜色,激动得难以自持,俯下身子,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老奴叩谢陛下赏赐!” 福才紧接着说道。 “陛下,早膳已备好,是否用膳?” “嗯。” 福才立即高声呼喊。 “传——膳!” 一群身着宫装婢女,如鱼贯般踏入凉亭,手中皆小心翼翼地捧着一道道珍馐美馔,色香味俱佳,令人垂涎欲滴。 那阵阵扑鼻而来的香气,引得辛允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思绪瞬间被这美食诱惑所淹没,其他问题皆被抛诸脑后。 毕竟,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待饱腹后再行思索也不迟。 未几。 原本空荡的石桌,便已摆满了琳琅满目的佳肴,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应以安携着辛允的手,缓缓走向凉亭。 清风徐来,竹影摇曳,两人相对而坐。 福才手持银针,缓步上前,然而,应以安一瞥,福才便明白了其意,顿时止步,不敢再向前,默默地退至一旁。 凉亭内,应以安与辛允相视一笑,微风拂过,吹动着两人的衣袂。 一方石桌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一套纯金打造的餐具,每一件金器上,皆雕刻着精细纹饰,或为龙凤呈祥,寓意吉祥如意;或为牡丹富贵,彰显皇家气派,金光闪烁之间,尽显皇家尊贵与奢华。 酒杯则是用最上等瓷器制成,杯壁薄如蝉翼,轻轻一敲,便能发出如泉水叮咚般的清脆声响。 应以安扫过桌上美食,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对这些珍馐美味并不满意,自语道:“山珍海味、琼浆玉液,似乎还缺了点什么?” 一旁的辛允刚欲举起筷子,见状又放下,疑惑地轻声“嗯?”了一声。 心中不禁感慨,这皇帝的胃口真是难以捉摸,一桌子的美酒佳肴,竟还不能满足。 福才弓着背,耳朵如同顺风耳一般,立刻捕捉到了应以安的言外意:“陛下,乐师们已在宫门外候着,是否现在传他们进来,为您奏乐助兴?” 应以安略一沉吟,道:“传他们进来吧。” 福才退了下去。 ‘吃个早膳还要听曲赏舞,啧啧啧,这皇帝与那贪香楼的常客有何区别?’ 她爹虽是个县令,却是个清官,因此在辛允看来,这种奢靡生活,与她在江湖上打劫的那些贪官污吏并无二致。 不一会儿,福才便领着一群乐师和舞女进入冷宫,整齐地站在亭外。 “乐奏——!舞起——!” 琴弦轻颤,一位身着青衣乐师手指灵动,悠扬琴声如同山涧清泉,流淌在冷宫每一个角落。 旁边笛师则吹奏得嘹亮激昂,腮帮鼓起,气息吞吐间,笛声穿透人心。 在乐器伴奏下,有六名女子如同蝴蝶般翩翩起舞,为首的女子身着粉衣,眉眼如画,顾盼生辉腰肢扭动间,舞姿轻盈如柳,婉约如云。 随着乐声节奏,如同一只灵动的蝴蝶,在众人面前尽情绽放。 她以面纱遮面,舞到应以安面前,粉衣女子的舞步,跟着音乐节奏变得更加急促,眼神在面纱下闪烁着决绝。 这是唯一的机会,一旦错过,便再无可能。 舞至应以安身旁,屈膝将手中酒壶轻轻倾斜,为应以安斟酒。 福才想要阻止,却被应以安伸手打断了。 此时辛允,早已被这美妙舞姿所吸引,眼睛瞪得圆圆的,仿佛被勾去了魂魄,目不转睛地看着舞女。 “可以给我也倒一杯吗?” 她没忍住,这句话就脱口而出了。 “不可以。” 应以安眉宇间隐约有冰霜凝结,言语间更是少了那份温和。 辛允没敢反驳,也没再敢出声,只是有些不情愿的拿起筷子,夹起了饭菜往嘴里塞。 一曲终了。 “陛下……” 那女子假装摔倒在应以安怀里,趁机将藏在舞衣中匕首滑入手中。 心跳如鼓。 就在应以安准备举杯饮酒那一刻,她的手迅速伸出,匕首寒光一闪,直刺应以安。 辛允完全拥有能力去制止,但内心却有着诸多顾虑和权衡,她并不希望在应以安眼前展现出过多。 结果,面对那锋利无比、闪烁寒光的刀刃,辛允毫不犹豫地握住了。 刹那间,一股刺骨的疼痛袭来,仿佛无数钢针同时扎入掌心一般,她咬紧牙关,强忍着剧痛。 手掌与刀刃紧密接触,鲜红血液如决堤之水般迅速涌出,顺着手指流淌而下,形成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这些鲜血滴落在地面上,溅起一朵朵小小的血花,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气息。 应以安突然眼神一凛,便迅速出手,一把扣住了女子手腕,力道之大,让女子的手瞬间失去了力气。 女子面纱在挣扎中滑落,露出了一张苍白而美丽的脸庞,眼中可见震惊。 周围乐师和舞女们都被这一幕惊呆了,琴声和笛声戛然而止,陷入了一片死寂。 风卷残云,冷宫内气氛突变,侍卫们迅速涌入,身影如电,瞬间将那意图行刺之人扣压。 应以安立于珠帘后,怀拥辛允,急呼:“速传御医!” 辛允衣裙被鲜血染红,其色格外刺目,这让应以安始料未及。 心下揪然,见辛允面若白纸,右掌亦为血污所浸,双眸紧闭,状甚是虚弱。 那利刃上显然有毒。 应以安怀抱着辛允,步入卧房,而后小心翼翼将辛允放置于榻上。 脚步声纷至沓来。 “陛下陛下,陈御医到了!” 伴随着一声高呼,陈御医脚步匆匆,踏入屋内,额头微微渗出汗珠。 入屋内后。 不敢有丝毫怠慢,双膝跪地,“拜见陛下。” “速速为她医治。” 陈御医闻令,不敢有丝毫怠慢,急忙起身,趋步至榻前,定睛端详辛允面色,继而伸手轻触其脉搏,眉头紧锁,似是陷入沉思,又翻其眼皮,细察其瞳孔,面色愈发凝重。 应以安站在一旁,盯着陈御医,心中忧虑如同蔓延藤蔓。 御医在为辛允处理伤口时,惊觉其血液颜色略有异状,且见辛允面色苍白如纸,额上冷汗涔涔,方知这利刃上必是淬了毒。 “备好清水。” 与此同时,只见其自药箱里,取出一柄小巧银质刀,以火炙烤消毒后,沿着辛允伤口缓缓划过,欲将那沾染毒血肌肉割开,使毒血流出,以减毒素于体内蔓延。 “我现在要为您放毒血,此程或有痛楚,还望您务必忍耐。” 辛允紧咬齿关,其身因剧痛而颤栗不止。 黑色毒血徐徐流淌而出,医官旋即取备好清水冲洗创口,一遍复一遍,直至所流血色渐复如常。 又将解毒草药捣碎,敷在辛允伤口上,用干净纱布包扎好。 陈御医自药箱中拈出一枚碧色药丸,“此乃解毒灵丹,陛下可让她速速服下。”将药丸递与应以安。 接过那丸丹药,小心翼翼地扶起辛允,送至辛允唇间,继而又端起温水,轻柔地灌入她口中。 望着辛允那痛苦神色,应以安心如刀绞,疼惜之情溢于言表。 须臾。 辛允呼吸渐平稳,面色亦稍显红润。 \"陛下,辛美人已无大碍。\"陈御医松了一口气,\"不过还需静养一段时间,方能完全康复。\" 应以安轻手轻脚将辛允平放于榻上,又细心为其盖上锦被,而后才安心离去。 第15章 情意萌动 凉亭内。 应以安身姿挺拔,眼神冷冽地俯视着被按地上的女子:“你受何人指使?” 神色威严,声似冰刀。 那女子匍匐于地,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应以安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如汹涌澎湃的巨浪,排山倒海般压来。 那是只有在尸山血海中穿梭无数次、久经沙场的武者才有的凛冽威严,让人胆寒。 “呸!” 女子满脸不屑与愤恨,“你这样的狗皇帝,横征暴敛、鱼肉百姓,简直是人人得而诛之!” 毫无畏惧之色,话语如利箭般射向应以安。 福才在一旁听得脸色铁青,尖声厉喝:“大胆!竟敢如此无礼?!来人,给咱家狠狠地掌这贱人的嘴巴,让她知道什么是天威难犯!” 那声音尖锐刺耳,令人心烦意乱。 应以安眉头微皱,目光如冰,冷冷地看了一眼福才,随后淡淡地挥了挥手:“罢了,先将她投入天牢,务必严加看守,不得有丝毫差池。” 语毕,两名侍卫如鬼魅般应声而上,一左一右将那名女子架起,脚下扬起些许尘土。 女子泪眼婆娑,眼中满是恨意,拼命挣扎,咬牙切齿地诅咒着:“即便你将我打入九幽地狱,我化作厉鬼,也必将来向你索债!暴君!你注定不得善终……” 那怨恨的咒骂声,在冰冷的宫墙间不断回荡,直至渐行渐远,却仍似在众人耳边回响。 应以安神色淡然,仿若无事般转身,回到座位上。 修长的手指重新握住酒杯,微微抬起,将杯中琼浆送至唇边,抿了一口,又一口。 那姿态优雅从容,仿佛刚刚生死一瞬的刺杀,仅仅是春日微风轻轻拂过湖面,只漾起了几圈微不足道的涟漪,全然无法在她心头搅起一丝波澜。 “朕让你们停下了吗?” 声音不高,却直直地插入众人心中。 乐师们和舞女们早已是汗如雨下,那汗珠如豆大般从额头滚落,有的滑入眼中,带来一阵刺痛,可他们甚至连抬手擦拭一下的时间都没有。 他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个不小心,便会招来杀身之祸。 而那原本因刺杀事件戛然而止的悠扬乐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重新拨弄,再度于这死寂得仿若坟墓的冷宫内回响起来。 那乐声飘荡,也无法缓解这紧张得几乎要凝固的氛围。 此时此刻,那些还留在场上的舞者们脚步略显凌乱,面面相觑,眼中尽是惊恐之色,那神色犹如受惊的小鹿,慌乱而无助。 在皇权的威压下,别无选择,只能咬紧牙关,强打起精神,逼迫自己僵硬的身躯继续舞动,仿佛一群被命运操控的木偶。 应以安面色愈发凝重。 啪—— 她龙目含威,眼中似有熊熊怒火在燃烧,猛地握住了石桌上那酒器,心中愤怒如汹涌潮水,急需一个宣泄的出口。 这些酒器、佳肴,又算得了什么! 腕力一震,便在坚硬的石地上摔得粉碎,琼浆玉液四散飞溅,在地上形成一滩水渍,徒增了几分凄凉。 哗啦—— 她怒火中烧,再也遏制不住,袖袍一挥,带着满腔愤懑,石桌上的美味佳肴、珍馐美味,皆如脆弱的落叶般纷纷扬扬,尽数破碎,化作一片狼藉。 亭外众人无不色变。 那些宫廷乐师,双手一抖,琴弦断裂,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他们满脸惊恐,急忙扔掉手中的琴,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那几个舞女,本如蝴蝶般翩翩起舞,此时身形一顿,脚下一滑,几乎摔倒,她们花容失色,慌忙跪地,头垂得低低的,犹如成熟的麦穗,双手紧紧抓住裙摆。 一旁的太监宫女,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众人颤颤巍巍地跪下,额头触地,他们纷纷跪倒在地,头低如蒜,大气不敢出。 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应以安的怒气如滚滚乌云般压顶而来,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不想死的,都给朕滚远点!” 从牙缝间挤出这如冰棱般锋利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是携带着来自九天之上的雷霆,重重地砸在众人的耳朵里,无人敢有丝毫违抗之意。 众人顿时如惊弓之鸟,纷纷仓皇后退,生怕一个闪失,自己就会在恐怖威压下粉身碎骨。 应以安目如寒芒般,所过之处,空气似乎都被冻结,众人无不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心头,浑身不由自主地打起寒颤。 她那倾国倾城的容颜上,此刻寻不见半分温情,唯有冰冷与愤怒如两条相互缠绕的毒蛇。 待所有人都如丧家之犬般离去后,应以安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颓然地坐在石凳上。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那微微摇曳的幔帐在风中轻轻摆动。 她神色阴沉,宛如暴风雨过后仍未消散的阴霾,独自一人坐在凉亭内,怒火仍在胸腔内翻滚,如同尚未熄灭的炭火,隐隐散发着灼人的炽热。 皇帝遇刺这件的消息,如同野火燎原一般,以惊人的速度传播开来。 一时间,恐慌如细水蔓延,宫廷内,纷纷扰扰,众说纷纭,有言是敌国细作潜藏,欲倾覆我朝基业;也有言是朝堂之上,野心勃勃之辈,企图篡权篡位。 然而,这一切不过是市井说书人,为博听众一笑,杜撰而成的谈资。 宫闱中,对于皇帝屡遭行刺之事,早已司空见惯,几乎月月都有此类风波,不足为奇,亦不足为惧。 不足半炷香。 应以安缓缓起身,去了卧房。 房中。 淡淡药香如轻烟般缭绕,丝丝缕缕弥漫在空气中。 她步履轻盈得如同猫,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榻上那因中毒而陷入昏迷的辛允。 迈进卧房的那一刻。 应以安眸光瞬间变得如丝般柔软,那目光宛如无形的丝线,紧紧缠绕在辛允的容颜上。 静静地守在床边,眼中流露出无尽关切与怜爱,那眼神深邃而炽热,仿佛藏着千言万语,欲诉还休。 双眼始终凝望着辛允那苍白如纸的脸庞,眉宇间,愁绪如乌云般凝结,心中的忧虑如同这弥漫的药香,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相识不过短短两日,但在危难之际,辛允却能毅然决然地挺身而出,舍身相救。 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 深宫中,处处波诡云谲,仿若一片黑暗沼泽,人人都为了那点一己私利,如恶鬼般你争我斗、不择手段。 然而,辛允却似一泓清澈见底的泉水,不受丝毫污染,潺潺地流淌进心田,触动了她内心最深处的柔软,令她情难自已。 那原本灵动得如同山间清泉、璀璨似繁星的双眸,此刻却紧紧闭合着,右手被一圈圈厚实的纱布严密缠绕,仿透过那层层叠叠的纱布,仍有殷红的血迹,正缓缓渗透出来,刺痛着应以安的眼眸。 本应时刻保持距离、谨守宫廷规矩的应以安,此刻却不由自主地与辛允并肩躺在了锦榻上。 仿佛世间所有的规矩、所有的顾虑,在这一刻都如轻烟般飘散。 当身体接触到床铺的一瞬间,应以安心头涌起一阵奇妙的异样感觉,这种亲密无间的举动,对于向来高高在上、孤冷的她而言,实属罕见至极,可不知为何,却又显得如此自然而和谐,就像命中注定一般。 此时房间里,弥漫着一种微妙得如同薄纱般的氛围,安静得只能听到彼此轻微的呼吸声,一呼一吸之间,似有某种情感在悄然传递。 应以安感受着辛允身上传来的温热气息,那温度如冬日暖阳,凝视着身旁的辛允,眸光中流露出的眷恋,如深邃汪洋,似广袤星空,难以言喻。 但在这一刻,她不想再去思虑太多。 ‘你喜欢我,所以才舍身犯险吗?’ 在心中轻声问道,满心柔情似要溢出。 终于找到了一丝温暖,宛如在冰天雪地中寻见了一朵盛开的娇花。 往昔,亦有不少宫人曾在此暂歇,然而,无一不是未能熬过漫漫长夜,或放声哭喊,誓死不愿留于此;或装疯卖傻,以求逃脱;更有言之凿凿,称此处鬼魅丛生,借机逃去。 宫人们皆言:冷宫中阴气森森,满是悔气,不宜久留。 然独有辛允此女,与众不同。 既未哭闹不止,亦未惊恐万分,反倒是独具慧眼,对这冷宫另有一番见解,认为此处宁静宜人,别有一番风趣。 ‘母亲,她……是您送给儿臣的礼物吗?’ 手指微微颤抖着抬起,似带着某种难以抑制的渴望,朝着辛允的脸颊伸去,就在距离辛允脸颊仅有毫厘之隔时,却像是撞上了一道无形屏障,硬生生地停住了。 她不敢。 第16章 安心养伤 应以安的手悬于半空,微微颤抖,终是不敢落下,她从未如此怦然心动。 生来便背负着“真龙天子”的盛名,在这繁华北朝中,那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世人皆膜拜,然又有谁知,“真龙天子”四字,仿若枷锁,将她牢牢禁锢。 自幼长于深宫,懵懂之时,孤独便如影随形。 辉煌宫殿,却难填其心中寂寞之壑,当皇家子弟嬉闹于花园,逐蝶欢声响彻宫廷,她却独在安静书房。 小小身躯,面前厚书堆积如山,太傅目光严厉,监督其学业,每日,晨曦未现,便被唤起诵读经典,字句需精准,背诵须烂熟,抄写理解,循环往复。 “朕听太傅提及,安儿近日功课甚佳,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儿臣……儿臣想同其他兄弟姐妹一起玩。” “你是太子,北朝未来的国君,怎可胸无大志?” “父皇,儿臣知错了。” “罢了,朕既已许诺,便去吧。” 平时宛如冰山般冷漠的面庞上,第一次绽放出绚烂如花的笑容,这份笑意,源于她内心深处最纯粹的喜悦之情。 满心欢悦,脚步轻盈奔去,欲与孩童共嬉,然现意外之景,那些活泼朝气的孩童,竟向她恭敬行礼。 “参见太子殿下。” 瞬间怔愣。 “……无需多礼,我只是想同你们一起玩。” “……” 孩童皆垂首,不敢直视,她前进一步,孩童如惊弓之鸟,急退数尺。 她只得转身,步伐沉重,回至安静书房。 岁月流逝,孤独益甚。 闻他人欢笑,满心羡慕,却只能于书房钻研治国之术,于校场习武。 宫廷宴会,众人欢声笑语,她却仿若局外人,无人可倾诉真心,亦曾盼有一玩伴,分享喜怒哀乐,然此念方萌,便被繁重学业与严苛规矩碾碎。 斗转星移,终登皇位。 多年孤独,使其心坚如铁,朝堂之上,处事冷酷,对犯错者严惩不贷,面容再无儿时纯真渴望,唯余冷漠决绝,宛如孤冷冰山,寒气逼人,令旁人不敢近前。 其冷峻外表如坚冰,将自身与世界隔绝。 此冰山非无情,乃经岁月风雨打磨,方有此坚韧外壳,其内心深处,或藏炽热情感,唯被厚冰深埋,待有缘之人,携温暖之火,穿透寒冷,将其点燃。 当那一丝温暖降临,如钥匙开启通往其内心之门,原本冰冷面容,泛起丝丝涟漪,冷漠眼神渐露温柔期待。 榻上。 就在应以安满心纠结,欲将手缓缓收回之际,辛允缓缓睁开双眸,神色惘然,轻眨双眸,意识逐渐回笼,继而视线一转,便瞧见了近在咫尺的应以安,先是一怔,随后浮现出惊讶。 “……我睡了很久吗?” 一睁眼就看到应以安躺在身边,以为自己昏睡很久。 应以安心慌,忙佯装镇定坐起,轻咳一声道:“咳,不久。” 辛允撑床沿欲坐起,动作吃力,转头看向应以安。 “那我往里边挪一挪,你躺这里吧。” “……你好生歇息,不要乱动。” 应以安目之中关切之色闪而过,似有千言万语凝于喉间,却终究未曾吐露。 动作轻柔无比,扶住辛允的肩膀与后背,小心将她安置于锦榻上,唯恐弄疼了。 “对了,那个刺客你打算怎么处置?” 辛允黛眉轻蹙。 刺杀皇帝,这可是诛九族掉脑袋的死罪啊!那刺客竟是个女子,单枪匹马就敢来行刺皇帝,其胆量和行径都令人咋舌。 看似不经意地问出这句话,实则是想探探应以安的口风。 “专心养伤是首要,其余诸事,我自会权衡定夺,掖庭局那边,你以后也不用去了,若是有人问起来,便说是我允你的。” 应以安心中暗潮涌动,她对辛允的这份特殊关照,让自己都有些迷茫了,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为了稳住局势,还是真对辛允动了心,下意识地想要护她周全。 这种复杂情感,如同丝线般缠绕在她的心间,剪不断,理还乱。 “嗯。” 辛允听闻应以安之言,满心欢喜如小鹿乱撞,一双明眸中闪烁着璀璨光芒。 果真是与皇帝成为姐妹有着诸多意想不到之益处啊!掖庭局的礼仪规范繁琐复杂至极,如同一座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每一动作、每句话语都有着严格的要求,稍有差池,便会遭受斥责。 而如今,再也无需前往那令人厌烦之地了。 这还不止,辛允脑海中思绪纷飞,或许日后,那些如鬼般纠缠不休、恼人的考核也都能够一并免除掉呢,一想到这里,便兴奋极了。 “你在想什么呢?如此开心。” 应以安轻眨好眸,目光落在辛允扬起的嘴角上,泛起一丝好奇。 辛允微微歪头 看向应以安,眼中满是真诚:“就是觉着,有你护着我,真好。” 在辛允心中,应以安与传言中的模样大相径庭,世人皆言皇帝冷漠无情,可在与她的相处中,却发现应以安看似冷若冰霜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温暖的心。 那温暖不经意间流露,恰似寒夜中的烛火,虽不耀眼,却足以暖人心扉。 人皆有其独特之处,唯深入探寻,方能知晓其本质,应以安便是那需用心感受之人。 “知道就好。” 应以安轻哼一声,可那语调中却满是愉悦,话语就似一阵春风,吹开了她心中那朵名为欢喜的花儿,直让她心花怒放。 瞧啊,嘴角不受控制地高高扬起,那弧度恰似新月,柔美而动人,满心欢喜肆意地在她的面容上流淌,眼中闪烁光芒,亮若繁星,这欢喜之情浓郁得简直无法用世间言语来描绘,仿佛世间所有美好的词汇加起来都难以形容其万一。 “那能否念及我奋不顾身挡刀的情分上,给我留一个审讯刺客旁听的位置?姐姐必不会拒绝我这小小请求吧?”辛允眨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拉着应以安的衣袖轻轻晃了晃,似在撒娇。 那纤细修长的手指带着羞怯,扯住了应以安那绣着精致花纹的衣袖,在指尖下微微起伏,动作极轻极缓。 这看似微不足道的小动作,恰似那轻柔微风,带着春日缱绻,悄然掠过荡漾湖面,湖面瞬间泛起层层细小涟漪,一圈一圈地向四周扩散开来,每一圈都承载着绵绵情意,在空气中氤氲弥漫。 应以安看着辛允,眸中仿若藏了万千星辰,温声应道:“可以,只是此事尚需等你伤势痊愈之后再做安排。” 言罢,握住辛允露在锦被边缘的左手,如同呵护娇嫩的花蕊,缓缓地将其移回被窝中,唯恐那一丝凉意惊扰了辛允。 那被风吹动的罗帐,好似应以安心中荡漾的情愫,轻轻摇曳,不知何时才能尘埃落定。 “放心,我肯定会好好养伤的。” 第17章 吃糕点 应以安见辛允阖上双眸小憩,悄声起身,唯恐惊扰,步履轻缓地朝着邻间走去。 踏入书房,仿若置身墨香之境,那淡雅气息悠悠然飘散,丝丝缕缕沁人心脾,御案上,文房四宝摆放齐整,精致程度堪称一绝,非凡间俗物可比,出自书法大家亲手所制。 举目环顾,只见四周墙壁上,历代先皇的墨宝星罗棋布,有的笔势如龙舞凤翔,气势磅礴非凡,似有风云相随;有的则如潺潺细水长流,尽显柔情,各具独特风华。 再看那书架,其上古籍琳琅满目,视线游移,最终落在案角之处,一叠厚厚的奏本安然静卧。 移步至那摆满奏折的案前,紧抱住那一摞厚厚的奏折,朝卧房走去,手中奏折没有丝毫晃动。 应以安踏入睡房,房内静谧而温馨,轻手轻脚地走到桌前,将那叠厚厚的奏折放置其上,而后,极为仔细地将奏折一份份慢慢摆放整齐。 “可是我扰了你的清梦?” 应以安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不易察觉的歉意,说完,放下手中尚未放好的奏折,缓缓转身,投向榻上刚刚被惊扰了睡眠的辛允。 辛允如梦初醒般,“没有……”那声音带着刚从睡梦中醒来的慵懒。 应以安眸中柔情似水,仿若能将人溺毙其中,温声解释道:“我在此批阅奏折,顺便……陪伴于你。”声音恰似那春风化雨,丝丝缕缕,钻进人心里,让人心神安宁。 辛允听罢,强自镇定,不想让这份异样被应以安察觉,只是答道:“那你便专心公务,我有些困顿,先行休息了。” 缓缓翻转身躯,面向内侧,背对着应以安。 只是那微微颤抖的双肩,却无疑泄露了她心弦已被撩拨,恰似那藏在云层后的明月,虽不见全貌,却有痕迹可循。 ‘她这是害羞了吗?’ 应以安窃喜,随后便再次折返到案前,取过笔墨纸砚,带着这些文房四宝一同走向睡房。 搬运完毕。 应以安静坐于桌前,专注地逐页翻阅着那堆积如山的奏折。 而在一隅之隔的床榻上,辛允轻柔地蜷缩着,丝质的被褥在她的动作下,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眼眸如含露的清晨玫瑰,静静地凝视着应以安的背影。 ‘她生的可真俊秀。’ 辛允在心底低语。 应以安未曾察觉那床榻上的女子,正以满腔柔情,将她的一举一动深深刻在心底。 目光扫过桌上的奏折,伸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展开在眼前,专注地阅读奏折上的内容,不时用手指轻轻摩挲着纸张的边缘。 面色变换,时而严肃,时而沉思,偶尔点头,批示之时,提笔蘸墨,手腕稳健,朱批流畅。 在批阅过程中,时而停顿,闭目沉思,手指不自觉地敲打着桌面,似在权衡轻重,每批阅完一份,便将其整齐放好,再取下一份,继续审阅。 终于。 完成最后一份奏折的批阅,应以安放下手中朱笔,轻声叹息一声,那声叹息仿佛承载着无尽忧愁与疲惫。 已经批阅完的奏折逐一整理整齐,待所有奏折都被摆放得井井有条。 辛允敛眸含笑,悄无声息地凝望着应以安。 ‘如此人物,怎可能是他人口中的暴虐之君?分明是一代明君的风范。’ 心底轻轻呢喃,待到一切归于宁静,她才故作慵懒地翻身,轻柔如柳絮飘落。 应以安眼中闪过一丝明了,她洞悉辛允,却不予点破,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俯身低语,带着宠溺。 “还未到午时,若你饿了,便起床吧。” 辛允却仍旧阖着双眸,只微微发出一声轻若游丝的鼻音:“嗯。” 应以安嘴角悄然勾起一抹狡黠如狐的笑意,故意轻撩锦被一角,而后落落大方地在床榻边坐定。 ‘哎,混不过去了。’ 此时辛允再也无法佯装,只得无奈地放弃装睡,缓缓起身,双眸轻启,如墨青丝似瀑布般垂落,遮住了大半张娇颜,嘟囔道,“......我能自行起身,无需劳烦。” 言毕侧身,欲从应以安的搀扶中挣脱开来,那眸中透着几分倔强。 但应以安又岂会让她如愿? 只见她连忙按住辛允的肩膀,柔声说道:“你手已染伤,此等微末之事,交由我来便是。” 当即蹲下身子,温柔地为辛允穿上软底绣花鞋。 “此番惊扰,往后必不会重现。” 她保证,眼中真诚似能将人融化。 辛允望着应以安,眼中闪过丝丝动容,而后默默点头。 ‘她每次都这般肉麻,听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身体不由得打了个颤。 “御膳房那边,你可随意挑选。” 辛允看着应以安,目光中掠过一抹惊疑,堂堂皇帝,竟要去御膳房找吃的! “既已决心做戏,便当全套为之,不可有半分疏漏。” “哦。” 随后整理了一下衣冠,神色泰然自若,向着宫门走去。 宫门外。 福才弯着腰,身子微颤抖,已然在此恭候多时,见应以安出来,连忙“噗通”一声跪地,以头触地,行起大礼,口中高呼:“拜见陛下。” “你且将肩舆备妥。”应以安神色威严。 福才闻言,不敢有丝毫耽搁,急忙更深地躬身领命,口中连连称是,而后忙不迭地起身,脚步匆匆地去安排。 应以安转身,衣袂飘飘,带着皇家特有的雍容气度,此时,辛允已走了过来,嘴唇轻抿,双手不自觉地攥紧衣角。 款步走到辛允面前,停下了脚步,轻唤了一声:“允儿,随朕走吧。”让她原本慌乱的心莫名地安定了几分。 身形一颤,愣愣地看着应以安伸出的那只修长的手,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做戏而已,紧张什么?’ 心跳陡然加快,脑海中思绪翻涌,望着应以安眼中那温暖待,她像是被蛊惑了一般,还是扶上了去。 肩舆缓缓抬起,宫人们身着统一服饰,神色肃穆,在前面井然有序地开道,口中不时高呼着“陛下驾到”,龙辇则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整个队伍浩浩荡荡,沿着宫中那古朴的青石板路前行,向着御膳房的方向而去。 一路上,宫墙高耸。 御膳房早已是炊烟袅袅,香气四溢,厨子们忙碌的身影,锅铲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 当她们踏入御膳房的门槛,原本锅铲交响、热气腾腾的景象瞬间静止,所有的厨子、宫女和太监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齐刷刷地跪倒在地。 “拜见陛下。” 应以安神色淡淡,挥了挥手,几分亲切,“都起来吧,继续忙你们的,不必拘礼。”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恢复了忙碌的状态,但每个人的眼神中仍难掩畏惧。 两人缓步走到一张宽敞桌子前,桌上琳琅满目,金黄酥脆的炸食,外皮泛着诱人的光泽,薄如蝉翼的酥皮下,似乎能听见油脂在滋滋作响,每一道纹理都嵌着香料的碎屑,轻嗅一下,那浓郁的香味便直往鼻腔里钻。 细腻滑嫩的糕点,恰似羊脂玉般温润,表面撒着一层如雪般的糖霜,宛如点点繁星洒落,轻触下,糕点微微颤动,似是害怕惊扰了这份美好,入口即化,那绵密的口感仿佛云朵在舌尖上舞蹈,甜香在味蕾间散开。 色彩缤纷的果盘,红的似火,是熟透的樱桃,饱满得像是要溢出汁水,那娇艳欲滴的模样,让人忍不住想品尝;黄的像金,是切得精致的蜜瓜,瓜瓤晶莹剔透,泛着甜蜜的光晕;绿的如翠,是鲜嫩的葡萄,颗颗圆润饱满。 目光在桌上逡巡了一圈,最终落在一块精致的糕点上,应以安伸手拿起,递给身旁的辛允,“尝尝这个。” 辛允接过,轻咬一口,细腻的口感瞬间在舌尖上蔓延开来,不禁微微点头,赞道:“嗯,好吃,甜而不腻。” 应以安瞧着辛允那满意的神情,也拿起一块糕点咬下,细细品尝其中滋味。 那些宫女、太监和厨子尽皆面露震惊之色。 要知道,平日里皇帝用膳时,那可是谨慎万分,每道菜都要一分两式,先用银针试过有无毒性,还得让御医在旁随时待命,何曾像今日这般,直接就吃了下去。 看来陛下对辛允的宠爱,远远超出了旁人所能看到的程度。 刹那间。 “来人啊!快来人啊!有血!有血!” 声嘶力竭的呼喊,猛地打破了平静。 第18章 医者‘仁\\\’心(一) 御厨老张,一个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老人,此刻却满脸惊恐,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手指颤抖着指向角落里的米缸,声音也如同他的身体一样,颤抖不止:“陛下,那里...…那里有血!” 一声惊呼,在御厨房显得尤为刺耳。 应以安眉头紧皱,快步走到米缸前,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那原本纯洁无瑕的白色米粒,此刻已被鲜血染红。 霎时。 一名身着盔甲、面带紧张的侍卫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双手抱拳,急切地禀报道:“陛下,微臣于巡查之际,在冷宫的池子中,意外发现……多具尸体。” 一听是‘冷宫’出事,让辛允眼眸瞬间凝固,手指猛地一抖,点心瞬间失去平衡,掉在地上。 那可是她居住之所,才不足两天,就出了这等事,最大的嫌疑肯定会落在她身上。 “回冷宫。” 应以安没有追问辛允任何事情,只是端着一盘点心,对旁边的老太监福才寿轻描淡写。 辛允紧随其后,心中波澜起伏。 一众人行至冷宫,老福才正欲张口呼喊,却见应以安伸手轻轻一挥制止了。 大理寺卿和仵作正在现场勘查。 四周静谧,唯有一股难以名状的腐臭之气,如毒蛇般,猛然间扑面而来,令人心胆俱裂,几欲作呕。 辛允强自压抑着胸中的不适,望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可能是想起了昨晚上吃的烤鱼吧。 “先将池水排空。” 宫人们闻令而动,迅速展开行动。 池边数名侍卫身影挺拔,如同石雕般矗立,他们手持长篙,捞起一具具尸体,这场面,宛如一幅惨绝人寰的画卷,让人不禁心生寒意,脊背发凉。 不久,池水开始逐渐下降,池底景象逐渐显露,水草摇曳,石块错落。 第一具尸体被拖上岸时,众人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尸体皮肤已经变得苍白,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蓝色,腐败程度令人触目惊心,尸体肌肉已松弛,部分地方甚至腐烂脱落,露出了下面的骨骼,尸体面部,眼睛凹陷,嘴唇也腐烂,露出了黑洞洞的口腔。 随着更多尸体被打捞上来,场面变得更加恐怖,有的尸体已经肿胀,皮肤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绿色,有的尸体则已分解,只剩下一些残骸,腐臭味弥漫在空气中,让人几乎无法呼吸。 侍卫们强忍着恶心,将这些尸体逐一安放整齐,静待仵作前来勘验。 池子内的氛围愈发诡谲阴森,尸体散发出浓烈腐臭气息,引来了成群结队的蝇虫,它们在尸体周围盘旋不去,发出阵阵令人心悸的嗡嗡声。 先检查了尸体外观,仵作翻开尸体的眼皮,观察着瞳孔变化,又仔细检查了尸体的双手和指甲,寻找着线索。 仵作解剖尸体,刀法熟练而精准,切开尸体胸膛,检查内脏是否有损伤,又切开了尸体头部,检查脑部是否有异常。 大理寺卿柳泉则在一旁记录着仵作钱九的每一个发现。 这时,钱九站起身,擦了擦手上的血迹,对柳泉说:“大人,多数死者被肢解,只有少数完整的尸体,可以确定是毒杀。” 柳泉点了点头,看着尸体,“凶手能够在冷宫这样的地方行凶,说明此人对皇宫地形非常熟悉。” 这些尸体确实在池塘中浸泡了最少三天,尸体的皮肤因长时间的水中浸泡而呈现出不自然的苍白,手指和脚趾的皮肤则因水分浸泡而变得肿胀。 更令人震惊的是,大多尸体竟然被装在麻袋里。 麻袋材质厚实,足以承载尸体的重量,而且麻袋的口部被紧紧地扎住,防止尸体在水中漂浮出来。 钱九仔细地观察了麻袋材质,发现麻袋内层被一层油纸包裹着,这层油纸有效地隔绝了尸体腐败气息,使得尸体的恶臭没有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凶手用麻袋与油纸包裹,说明此人非常谨慎,对处理尸体有一定经验,只有三具尸体没用麻袋,想必是来不及收拾,怕被人发现才草草抛尸。” 柳泉盯着这些被麻袋包裹的油纸。 钱九点头,“大人,这些尸体的身份尚未确定,我们需尽快查找他们的身份,这样才能明了凶手的动机。” 应以安在不远处观望,面色凝重,细心审视着那些尸体,衣着朴素无华,显然属于宫女与侍卫之流。 “你且先行回清心宫休憩,此间琐事,便交由我来处置。” 轻转目光,温柔地凝视着辛允。 “事出冷宫,我有嫌疑,若是离开了,反倒显得我心虚,我必须留在这里,证明我的清白。” “嫌疑?” 应以安眉梢一挑,轻轻笑了一声。 柳泉突然注意到了不远处的应以安,连忙跑了过去。 “微臣拜见陛下。” “卿家,你来的正好,不妨就此案,为朕剖析一二,辛美人究竟有何嫌疑?” 柳泉起身沉吟片刻,躬身回应:“……回陛下,辛美人入宫仅有两日光景,而那尸体腐烂之状,据仵作查验,大多已过去小半月,时间线明显不符,虽说有几具完整尸体,但以辛美人一人之力,是无法搬运如此多的尸体,因此与案件并无直接关联,故而可以排除嫌疑。” 言罢,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再者,辛美人品行端正,一介弱女子,断不会行此歹毒之事。” “我……我只是想找个由头跟着你查案。” 辛允扯了扯应以安的衣袖,小声道。 查案这等刺激的事,她颇感兴趣,心中无畏,满腔热血。 应以安眼中闪过复杂情绪,“此事并非儿戏。” “辛美人,此案非同小可,一旦涉及,便有可能陷入危险,您还是不掺和为好。”柳泉苦劝道。 辛允抬眼眸如秋水,唇瓣微咬,目光灼灼,与应以安那深邃眼眸相接,声音虽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果决,“我知此案凶险,但我也想尽绵薄之力,说不定我还能保护你,就像今日一样。” 那挡刀的一幕,在眼前浮现,锋刃划过空气,带起冰冷寒意,血液缓缓地从伤口溢出,染红了她的衣裙,也染红了应以安的视线。 “……允了。”应以安双眸微抬,威严中却似有一丝别样的温和。 辛允先是一愣,继而眼中闪过狂喜之色,福了福身,“多谢陛下!” 满是难以抑制的兴奋,裙摆如花盛开铺散于地。 第19章 医者‘仁\\\’心(二) “卿家,从那些尸体上,你可寻得什么蛛丝马迹?” 这么多尸体,可见这个案件非同小可,为了避免引起恐慌,必须赶紧解决。 柳泉躬身一礼,神色凝重地答道:“陛下,微臣已细细查验过那些尸体,其中,有几具尸体竟无丝毫外伤,微臣斗胆推测,这些人应是中毒而亡,而大部分被肢解的尸体,则被麻袋与油纸紧紧包裹,沉入池底,最为蹊跷的是,有三具尸体未用麻袋包裹,漂浮于水面,且观其腐败之状,分明是今日才投入池中,让臣不得不怀疑,那凶手或许仍藏匿于宫内。” 从那残忍手法中,可发现伤口位置、深度,以及现场遗留痕迹,皆有条不紊,毫无慌乱之态,显见得,凶手绝非初犯,必是个在罪恶之道上徘徊已久的惯犯,其心狠手辣、经验老到,令人胆寒。 辛允秀眉紧蹙:“陛下,毒杀、肢解……如此狠辣的手段,皇宫中,究竟是何人不仅擅长用毒,刀法也如此了得,更对皇宫的地形了如指掌,能够如此悄无声息地抛尸?” 细细梳理那些有用之线索,竟令局势渐明。 毒杀是其关键之处,十有八九与毒相关,而这宫中能涉毒事者,太医署首当其冲。 那太医署中,药柜林立,毒药或匿于其间,用毒之人或为其中人,此乃重大头绪。 然肢解却棘手得多,并无特定指向,仿若大海捞针,叫人难觅头绪。 柳泉恳请道:“陛下,微臣以为,此事与太医署脱不了干系,他们掌管宫中药物,对毒物自然有了解,而且,时常出入皇宫各处,对地形也极为熟悉,臣斗胆请陛下下旨,彻查太医署!” 应以安眉头轻皱,伫立在原地,并未急于表态。 半晌。 “朕以为,此事还需谨慎行事,凶手既然能在宫中如此大胆地行凶而不被察觉,足见其心思缜密,手段高明,若贸然行动,会打草惊蛇。” 此凶手着实胆大妄为,竟残杀多人,今日更是张狂,竟敢将尸体草草抛却,毫无忌惮,观其所为,想必是筹谋已久,已做好了万全之备。 柳泉犹豫了一下,显得有些迟疑,说道:“那……” 辛允立刻上前一步:“陛下,不如让我去调查此事吧。” 无论什么事,她都要掺和。 应以安听后,微微一愣,有些惊讶地反问道:“你?” “陛下,若那凶手确为宫闱中人,必对在场各位相识,若前去调查多有不便,唯我,一个刚进宫的,不会惹其疑心。” 柳泉闻言,眉头微展,心中暗道此女言之成理,遂颔首赞同:“辛美人所言,实乃洞若观火……” 又见应以安拧眉,便把话咽了回去。 辛允见柳泉面露认可之色,心中更添几分决绝,继续说道:“陛下,嫔妾深知此案非同小可,愿为陛下分忧解难,早日将真凶缉拿归案,以正宫闱之清明。” “见青龙玉如见朕,无人敢阻拦你。”应以安将腰间玉佩摘下,递给了辛允。 那玉佩以和田白玉雕琢而成,玉质温润,流畅而浑厚,龙角高翘,身姿弯曲,采用阴线雕刻、浮雕、局部透雕等手法,把玉龙深渊蛰伏的意蕴,刻画得淋漓尽致,龙眼下方有小孔,佩戴时呈竖立状。 “谢陛下!嫔妾定不负所托。”辛允双手接过,强忍着喜悦出了冷宫。 心中自是暗喜,有了这玉佩,今后便能横着在皇宫里走动了。 柳泉并未立即离去,望着辛允离去的背影,心中忧虑更甚,微微躬身,轻声问道:“陛下,您真的放心全然托付于辛美人吗?臣心中实难安宁。” “卿家多虑了,朕自有考量,你只需谨记,守口如瓶,将那些尸体妥善保管于大理寺内,不得有丝毫差池,至于其他,你无需过问。”应以安面容冷峻。 柳泉心中虽有千般疑问,却也知此时非问之时,恭敬地行了一礼,“臣定当尽心竭力,不负陛下所托。” 说完,便退下了。 辛允离开冷宫,随侍宫人早已备好肩舆,轻抬缓放,载着她穿越过曲折的宫廊,向着太医署方向前行。 伫立于皇宫东侧,院门正上方悬挂着“太医署”的镀金匾额,步入太医署,一股浓郁药香扑鼻而来,那是各种珍贵草药交织而成独特气息。 院内,药圃错落有致,大堂内宽敞明亮,中央长案上堆满了泛黄的医书和厚重的药典,四周墙壁上,悬挂着历代名医的画像。 医官们身着长袍,穿梭于各个房间之间,或诊脉问疾,或配制药方。 药童麦冬如往常在太医署门口清扫着尘埃, 身穿简朴布衣,每日里负责着打扫、整理药材等琐碎事务。 一阵脚步声打破了周围的宁静。 麦冬抬头望去,立刻停下了手中活计,弯腰在一旁,等待肩舆走过。 可肩舆却在他面前停了下来,辛允目光落在麦冬身上,似乎在打量着他。 麦冬心中有些紧张,却不敢抬头,只是静静站在那里。 “你是……这里的药童? ”辛允声音轻柔。 麦冬微微一愣:“是。” “你可否带我进太医署一观?” 麦冬心中一惊,没想到辛允会向自己提出这样的请求,“……我只是个药童,没有资格,不过,我可以帮您去请一位御医过来。” 辛允下舆,“顺便……把这玉佩让那位御医。” 麦冬紧紧攥在手里,撒腿便往太医署里跑。 室内。 陈设简洁,一桌一椅,桌上摆放着笔墨纸砚和各式医书,墙上挂着脉案和医方。 “……师父,外面来了位女子。” 麦冬累的大喘气。 “看看你毛毛躁躁的,那人若是来看病,便让她过来。” 御医冯岭正在研究医书。 “没说名字,但给了块玉佩。” “玉佩?” 冯岭放下手中的书,接过玉佩,仔细一瞧,脸色大变,“这是……青龙玉!快!带我去迎那女子!” 麦冬被冯岭的反应吓了一跳,急忙带着冯岭出去了。 太医署外。 冯岭官帽微斜,神色匆忙地跑了过来,显然是赶了一段不短的路。 来到辛允面前,扶正官帽,喘着粗气,俯身面带歉意:“下官太医署冯岭有失远迎,还请姑娘恕罪!” 双手将青龙玉归还。 “无妨,我是才进宫的妃嫔,昨夜受陛下恩宠,便赐了这青龙玉,此次前来,也无什么大事,只是在民间看了不少关于太医署的话本,属实好奇,便想过来瞧瞧,不如,冯御医带路吧。” 接回,并挂在腰间。 冯岭闻言,神色稍缓,恭敬地侧身,伸手指向太医署:“……姑娘请。” 院内。 “这是御药房,御药房、御药库的药物,均由各州提供,各州所产良药,特别是贵重药物,每年按时解纳太医署御药库,并由医官验辨优劣,申报礼部。” 辛允眨巴着双眸询问,“太医署与礼部有关系?” “嗯,此中渊源颇深。”冯岭眉梢微扬,解释道,“每当御药房药材短缺,太医署便需向礼部禀报,待得批准,方敢启库,按单发放。” 辛允听后,眼中闪过一丝明了,轻声探问:“那我,可否入内一观?” “自然可以。” 冯岭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御药房内。 一排排深色木质药柜,药柜抽屉上,黄铜拉手闪烁着幽幽光泽,显得格外古朴,细看之下,药柜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药瓶,有青瓷的、白釉的,还有少数几件剔透的玉瓶,瓶口用红绸仔细封好,瓶身上贴着标签,墨迹清晰,写着‘人参’、‘黄芪’、‘当归’等药材名。 墙上药架错落有致,悬挂着各种干燥草药,有的已经打包成束,有的散落成堆,药香四溢,旁边摆放着石制药杵,准备着研磨药材。 在一处窗台下,有一张长桌,桌上散落着一些研好的药末和几本翻开的医书,桌旁是只小巧的炭炉,炉火微微跳动,上面炖煮着只紫砂药壶,壶嘴里不时飘出丝丝热气,空气中弥漫着淡淡药香。 “我可以随便看看吗?” “您请便。” 辛允佯作随意逛,指尖滑过每格药屉,最终驻足在一叠摞放有序的册子前,拿起一本翻阅,只见册子上记录着采买各类药材的名称。 四周静谧,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这是什么?” 目光落在那堆叠如山的册子上。 “这是登记采买药物的册子。” “好多。”辛允惊叹。 “……历年累积,尚未得空整理,是下官之责。” 冯岭此刻提心吊胆,估摸着是怕辛允代替皇帝来太医署巡查的。 第20章 医者‘仁\\\’心(三) “哦。” 辛允点头便坐了下来,按照册子上的时间段,找到了今年和前年的登记册。 冯岭与麦冬噤若寒蝉,见辛允如此一丝不苟地翻阅,愈发确信她是来此地巡视的。 二人额头上不禁渗出细密的汗珠,宛如晨露般晶莹,已汇聚成豆粒般大小。 翻阅陈旧纸张,审视其中文字记载。 “万病草采买数量还挺多。”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方缓缓启齿,道出心中疑惑。 “宫中人口日增,药材之需,自然也水涨船高,姑娘对这些药材之事如此上心,实属难得。”冯岭赶忙接话。 辛允抬头,“冯御医过誉了,我只是对草药好奇而已。” 暂且不论太医署内,何人最为可疑,只观眼前局势,似人人皆有嫌疑,个个难逃干系,如此便需时刻保持警惕,不可有丝毫松懈。 “在宫中能有人如姑娘这般纯真好奇,实乃我等医者之幸。”他虽身为医者,却也不失圆滑,多多少少也会拍点马屁,以讨得宫中人的欢心。 辛允敏锐察觉到冯岭话中恭维之意,赶忙转移话题,以免陷入尴尬:“冯御医,我有个问题想请教,太医署用药是否严谨?我平日里爱看些话本,里面写的那些毒医圣手,用起药来似乎都颇为厉害,不知是否真的如此?” 冯岭闻言,神色变得凝重起来,深知宫中用药之事非同小可,稍有不慎便可能引来大祸。 “姑娘大可放心,凡太医署所存生药,统由御药房负责切造炮制,开列本方的药性和治疗法,医官、太监会在月日下署名,进呈陛下阅览,奏本既具,即行登记入册,由内侍院收掌,以凭稽考。” “在宫中为太后、妃、嫔、贵人等诊治疾病,处方用药,传诊宫眷的名位和应诊医官的姓名,都须按规定制成簿册,以备查考,如太监、宫女等有病诊治,也是如此。” 冯岭稍作停顿,接着说道。 “至于姑娘说的毒医圣手,下官也闻所未闻,太医署每一种药材,皆经过严格挑选,不仅要观其形,嗅其味,更要验其效,药材之事,关乎性命,我等不敢有丝毫马虎。” “冯御医对医道的见解,真可谓是高屋建瓴,令人心生敬仰。” “医者,本应如此。” 辛允眸中却带了些异色,“那这万病草有何药效?” “万病草,又名细辛,其药效非凡,可祛风散寒、通窍止痛。” 尽管冯岭就在身旁,任何问题都可以直接向他询问,但辛允心中却另有打算,自然不能让冯岭在场,微微一笑,计上心来。 “冯御医,你医术高超,事务繁忙,要不先去处理你的要务吧?我在这里随便翻阅一下医书,并无其他要紧的事。”话中带着几分温柔与善解人意,实让人难以拒绝。 知这位姑娘身份尊贵,不是他能轻易揣测,恭敬地行了一礼,“那姑娘若有任何需要或疑问,随时唤我便是。” 说完,冯岭便转身在屋外候着,留下辛允一人。 “嗯。” 辛允见状,心头不禁暗自窃喜,开始在屋内四处探寻册子,先是踱至桌旁,掀起桌布,细细查看;继而步入抽屉前,拉开抽屉,搜寻着每一寸角落;又移至柜旁,推开柜门,将手探入,一一翻找,将所有相关的册子都寻了出来,捧在手中,一页页仔细翻阅。 册子中详细记载着每一味药材的入库、出库时间,以及它们的去向,随着一页页翻动,一抹疑虑悄然浮上心头。 对比着往年登记册,发现万病草采买数量不仅今年异常多,即便是往年也显得颇为可观。 这一惊人发现,让辛允不禁警觉起来,紧握着册子。 为了不打草惊蛇,辛允表面上依旧保持着轻松神色,但已开始暗中留意起那些册子,趁没人注意,悄悄地将几本药册藏在了袖中,准备带回去仔细研究。 缓步走出门外。 “冯御医,今日真是打扰了,我在太医院受益匪浅。”欠身,话中带着几分赞赏。 冯御医忙不迭地答道:“能为姑娘效劳,实乃下官之幸,姑娘日后若有所需,尽管吩咐便是。” “那我便不再过多叨扰了,以免让陛下那边等着急了。改日若得闲,定当再来拜访。” 辛允轻抬衣袖,语声温婉,微微欠身。 “姑娘慢走。” 缓步走出太医署大门。 行至门外,辛允吩咐身旁侍女,“去清心宫。” 侍女闻言,立刻恭敬地应了一声,转身吩咐身后的侍卫们。 辛允裙摆轻扬,迈入肩舆中,待她坐定,稳稳向前。 一路上。 辛允端坐于肩舆中,闭目养神,思绪却如同脱缰的野马般纷飞,回想着方才在太医署的种种。 随着肩舆晃动,辛允逐渐收敛心神,将思绪拉回。 袖中藏着几本册子,心中已有了初步的打算,要想揭开谜团,只要循着这条线索追查下去,真相总会水落石出。 肩舆抬起,行至太医署有一段距离,辛允心里的石头才放下来,毕竟干的是偷东西的事。 清心宫。 应以安的寝宫。 交代大理寺卿保管尸体,调查人口失踪后,便回去等辛允消息。 未时。 肩舆轻缓地驻足于宫门前,辛允心急如焚,步履匆匆,径直入内,侍卫随即合拢沉重的宫门,隔绝外界喧嚣。 步入殿前,推开那扇雕花木门,跨过门槛,脚步带起一阵微风,匆匆而过,直抵寝宫深处。 寝殿内,唯有应以安一人,孤身端坐于案前,手指轻轻翻动着一卷古籍,眉宇间透露出专注与沉静。 辛允行至应以安身旁,躬身行礼。 “查的如何?可有进展?” 应以安抬头望向辛允。 “已有些眉目。”将藏在袖中的那几本册子拿了出来。 应以安放下手中书卷,目光自书页间抬起,温柔望向辛允,那眼神中似乎藏着千言万语,却终是化作一句淡淡的话语。 “辛苦了。” 辛允有些无措。 ‘她这么看着我干什么?眼神好奇怪……’ 两人对视片刻。 应以安抬手示意辛允坐下,两人继续交谈,探讨案情。 辛允便去搬了张椅子,坐在了案旁。 “陛下,这是我从太医署偷……借的两本登记册,细细对比,可以看出有一味名万病草的药,采买数量相比其他草药多出不少。” “我问了冯御医,万病草又叫细辛,有祛风、散寒、通窍、止痛之效,后来又查了医书,在用细辛配伍时,需注意用量。” “如此说来,它有毒?” “嗯,我当时还在桌子上发现了未写完的登记册,说不定下次我再去时,会有新线索。” “那登记册……” 应以安倒是提醒了辛允。 “对了,冯御医说在整理成册前,会呈陛下阅览初本,正好趁此查查。” 第21章 医者‘仁\\\’心(四) “冯兄站在这里作甚?” 御医蒋荣光、御医彭远阳、太医董慎、太医秦问与太医方无误,五位身着官袍的医官,走近太医署门前,却见冯岭独自一人站在门口,凝望着远处。 冯岭转过头,目光扫过五位同僚,“诸位同僚有所不知,方才有位大人物来了我们太医署。” “哦?究竟是何人,能让冯兄这般看重?”彭远阳眉眼一挑。 冯岭压低声音道:“此人可非同小可,正是昨晚为陛下侍寝的女子。” 方无误皱眉,脑海中念头一闪,回想片刻后道:“莫不就是那冷宫中的女子?” “正是她。”冯岭点头,眼中似有深意。 “那女子侍寝之事,今日这宫墙内外可都传了个遍,如今怕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董慎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蒋荣光忍不住插话道:“她怎会突然来我们太医署?难道是身体有恙,想让冯御医为她诊断一番?” 冯岭摇头,“诸位同僚莫要多想,她不过是话本看多了,心血来潮,来此逛逛罢了。” 秦问闻言,不禁哑然失笑:“原来如此,这女子倒是颇有几分趣味,只是,她身在冷宫服侍陛下,又怎会有此等闲情逸致?” 方无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或许,她心中另有打算,也未可知。” “无论她有何打算,我们太医署都需谨言慎行,以免惹祸上身,毕竟,她可是陛下的枕边人。”彭远阳轻叹一声。 董慎笑道,眼中透着几分豁达:“无妨无妨,我等只需恪尽职守,做好本职之事即可。” 众人闻言,皆点头称是。 清心宫。 “初本我几日前便已细细审过,未发现丝毫端倪。” “所以……太医署一旦将医案册完成,便会交由其他人妥善保管,届时,若想再查,怕是难上加难。” 原本是想早些结案,再借机向应以安讨些赏赐,也好早日脱离这皇宫。 应以安眉眼弯弯似新月,眸中笑意盈盈。 “麻烦?依我看,倒不如……我陪你一同查。” 辛允听闻,赶忙摆手,神色惶恐:“不用,有青龙玉在,我能在这皇宫中自由来去。” 应以安微微摇头,轻笑道:“青龙玉虽能让你在宫中畅行无阻,你若遇险境,又当如何?” 目光灼灼,执意要同往。 “带上我,定能为你省去不少麻烦。” 辛允犹豫,“陛下,您贵为天子,若是一同查探,定会惊动凶手,这宫中人多眼杂,万一走漏风声,恐生变数。” 身怀武艺,本就不担心会遇到什么危险,可带着皇帝查案,跟招摇过市无两样。 应以安却神色自若,“无需担忧,我自有办法,不会被人发觉。” 辛允还是踌躇不定:“可是……” 话未说完,应以安突然凑近,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辛允甚至能感受到应以安温热的呼吸。 “你嫌弃朕?” 眼神中闪过委屈。 辛允猛地抬头,与应以安的目光撞个正着,惶恐道:“我……我没有,陛下,您是九五之尊,我怎敢嫌弃您,只有您嫌弃臣的份儿……” 借她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厌烦皇帝。 “既然如此,那便带上朕一起。” 半晌。 应以安身着一袭素色婢女装,略施粉黛,原本那冷峻威严的双眸,在轻扫蛾眉、淡点朱唇后,竟似被云雾遮掩的寒星,掩去了帝王威严,多了几分女子的柔美,脸上所戴面纱,如同一层朦胧的梦境。 清心宫外。 肩舆已在宫道旁静静停放,垂落丝绦在微风中轻晃。 “去太医署。” 语毕,稳步踏上肩舆,端坐在其中。 肩舆缓缓前行,微微晃动,辛允眉头微皱,心中似有万千思绪。 而应以安,此刻身着婢女服饰,虽略作修饰,却难掩那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默默跟在肩舆旁。 宫道尽头,太医署的建筑渐渐浮现,朱红的大门、古朴的匾额,都已然在眼前。 “麦冬见过辛美人。” 药童麦冬行礼,远远地就瞧见了辛允一行人往这边走来,格外引人注目。 应以安搀扶着辛允下肩舆,嘴角含笑,眼中满是热忱,“太医署的药书,真乃妙趣横生,不过才离开片刻,我便觉浑身不自在,茶饭不思,实在难耐,这不,我迫不及待地来了。” 麦冬行礼后,“辛美人对药书之痴迷,真乃令人钦佩,这些药书能得美人垂青,也算是得遇知音了。” 小小年纪,人情世故倒是懂得不少。 “哈哈,麦冬,你这小机灵鬼,嘴儿真甜。” 抬脚便往御药房走去,那步伐尽显急切之心。 “那我这便去唤老师前来。”麦冬作势就要转身离去,脚步已微微挪动。 辛允摆了摆手,制止了麦冬,言辞恳切,“无需如此,我与我的婢女小安子自行过去便好,冯御医每日为皇宫上下的安康劳心费力,想必此时正忙于诸多要事,切莫前去叨扰。” 小安子,这简简单单三个字,就像一道惊雷在应以安耳畔炸响,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 堂堂一国之君,何时被人这般称呼过?可如今为了陪辛允一探究,竟也接受了这样的身份,眼中闪过无奈,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是。”麦冬恭敬地应了一声,侧身站定,为辛允让出道路,垂首静立一旁。 辛允款步向前,带着应以安往御药房走去。 一路上,微风轻柔地拂过,似有若无地轻撩起两人的发丝与衣袂,同时带起了阵阵药香,那药香或浓郁、或淡雅,交织一起,如无形之网,笼罩着一方天地。 “当真小瞧你了。” 应以安狭长双眸微微眯起,原以为对辛允了如指掌,却没料到还有这般本事。 “承蒙夸奖,多谢。” 跟在辛允身后,看似神色如常,但那双明眸却如鹰眼般锐利,时刻机警地留意着周遭的动静,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异常。 御药房内。 辛允和应以安缓缓踏入,门扉在她们身后悄然闭合,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显得格外突兀,药香如无形烟雾,瞬间将她们包裹,浓郁得几乎令人窒息。 一排排高大书架,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药册,有的崭新如初,有的却破旧不堪。 走向桌案,将医案册拿到手中,字迹崭新,笔画间的墨水似刚蘸染,还未被纸张完全吸纳。 “你看。” 辛允眉头微皱,眼神中透着凝重,拿起医案册伸至应以安面前,“上面的内容尚未写完,墨迹如新,还未来得及干涸,想必是才写不久。” “嗯。” 应以安点头,快速扫视四周,“如此说来,那书写医案册之人,想必未曾走远,亦或是仍在此处……” 就在此时。 书架深处传来一阵模糊不清的声响,辛允和应以安对视一眼。 第22章 医者‘仁\\\’心(五) 药香弥漫的御药房内,御医陈致正踩在梯子上,于高大药柜间找寻一味药材,全然未觉周遭异样。 已年过五旬,身姿清瘦,一袭月白色长袍加身,虽已有些年头,却浆洗得干净,透着古朴韵味,头发大半已染上银白,如同山顶未融的积雪,仅余几缕乌丝夹杂其中,这些发丝被整齐地梳起,用一根木质发簪固定在脑后。 忽闻内房传来细微声响,似有人声。 陈致轻手轻脚从梯子上下来,放轻脚步朝内房走去,便见两名女子,手中正拿着自己尚未写完的医案册。 “……辛美人?您此刻不是正在休息吗?” 定睛一瞧,认出来了,她就是被自己在冷宫救治的嫔妃。 “你是……陈御医。” 眼中有一丝尴尬,想起来了,自己中毒还是他帮忙医治的。 应以安看着手中那医案册,只得将其置于桌案,册子落桌,微微躬身行礼,缓缓退至一旁,低垂双眸,藏住眼底波澜,唯恐引人注目。 “幸得陈御医妙手回春,我方能恢复如初,在此谢过了。”辛允言罢,盈盈抱拳拜下。 “辛美人言重了,救死扶伤乃下官分内之事。只是不知美人为何在此?” 陈致皱眉,忙微微欠身。 “我……我对太医署心生好奇,便想在此处多停留。”辛允眼中闪过慌乱,却仍强自镇定。 陈致面露难色,作揖道:“辛美人如今虽已无大碍,还是早些回冷宫修养为好,若陛下知晓辛美人在此,下官恐难脱罪责,还望辛美人莫要让下官为难。” 只觉辛允说得轻巧,太医署岂是后宫嫔妃随意可留之地,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他恐有大祸临头。 “……是陛下允过来的,喏,你看,这是陛下赐我的青龙玉,特意让我在这宫里四处瞧瞧,更何况这是在太医署,若我身子有恙,也方便陈御医在旁医治不是吗?”辛允边说边将腰间那温润剔透的青龙玉取了下来,嘴角似有得意之色。 陈致心中大骇,犹如惊涛骇浪拍击,见玉如见皇帝:“拜见陛下!” 慌得立马‘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陈御医快起来,我就在这里安安静静的看看,绝不会打扰到你。” 陈致缓缓起身,心中满是无奈与忐忑,却不敢违抗,只得应道:“……是。” 深知已无法阻拦,只盼这位辛美人不要惹出什么乱子才好,否则自己怕是要被牵连。 此时。 “下官见过辛美人。”来者正是御医冯岭,他微微躬身行礼。 “冯御医,真是巧,又遇见了。”辛允寒暄过后,便迅速将话语主权揽于自身。 “冯御医来这御药房所为何事?” “确有要事需处理。” 冯岭神色一正,低声回道。 “若下官告知,还望辛美人莫要向陛下提及此事。” “那是自然。” 辛允点头。 “近年宫中人口渐多,染病之人亦不少,太医署虽有上百人,却仍忙不过来,这医案册陛下虽看过初本,然已有几年未曾整理成册。” “如此说来,你是来整理医案册的?”辛允问罢,目光不经意往旁边应以安身上移了移。 冯岭怎也料想不到,当今陛下竟扮作婢女在旁聆听,而应以安也着实没料到,自己几年都未发现端倪,连内侍院也敢瞒着。 “是。” 辛允眼中透着几分怀疑,“若真如你所言,已有几年未曾整理,仅靠你一人之力,当真可以写完?” “辛美人有所不知,这医案册内容繁杂,下官一人之力确实难以完成,故而趁今日稍闲,便让其他同僚一同前来帮忙,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冯岭一脸正色,拱手说道。 言毕,目光投向了陈致。 恰在此时。 蒋荣光、秦问、彭远阳和方无误四人急匆匆地赶来,跑得气喘吁吁,额上已有薄汗,见到辛允后,赶忙躬身行礼,齐声说道:“下官见过辛美人,有失远迎,还望恕罪。”神色间带着几分惶恐。 今日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几人正悠闲地喝着茶,却不想,药童麦冬来告知,说是辛允来了,原本惬意的氛围顿时消散,正在喝茶的几人,直奔御药房而去。 “免礼,几位是……” 辛允看着眼前几个陌生面孔问道。 “这几个人便是在下的同僚,也是过来写医案册的。”冯岭赶忙回答。 “下官蒋荣光。” 已至花甲之年,其面如老树皮,然双目炯炯,精擅疑难杂症,望闻问切间,病之症结无所遁形,所开之方,药到病除,于太医院中威望甚高,众人皆敬。 “下官彭远阳。” 五十五岁,身姿犹健,面善而儒雅,其深悟经络之学,针灸之术炉火纯青,每一针落,不差毫厘,可妙调气血,令病者重焕生机,于中风偏瘫之症有奇法。 “下官董慎。” 正值壮年,英气勃发,面呈健康麦色,轮廓分明,擅外科,手法利落,跌打刀剑之伤,皆有妙法,尤精正骨,能使错位之骨归位,所制金疮药,效甚佳。 “下官秦问。” 正值而立之年,面如冠玉,于医术一途,天赋卓然,尤擅研读古籍,各类医书经典,皆在其涉猎之内,纵是晦涩如天书,亦或只言片语之医理,皆难不倒。 “下官方无误。” 方二八,面若朝霞,朝气四溢,唇红齿白,其钟情儿科,独具慧眼,能察孩童细微之症,用药温和精准,擅调孩童之体,令体弱之童渐强。 辛允双眸澄澈如秋水,“如今此事干系重大,不知可否帮上一二?”语罢,望向冯岭,眼中满是期待。 “这……” 冯岭稍作停顿,目光从辛允身上移开,看向身旁几位同僚,像是在无声询问。 辛允见冯岭犹豫,赶忙说道:“你们无需这般为难,我瞧着这事儿,不就是誊抄医案册吗?你们大可放心。” 却不想,话音刚落,便有人高声说道:“此举万万不可!自古以来,后宫之人从不插手太医署之事,今日若破了例,日后恐生大乱,还望辛美人莫要让我等为难。”陈致神色严肃,不容丝毫辩驳。 辛允轻叹一声,嘴角却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唉,既然这是不合规矩之事,那你们要写医案册的事,我这脑子啊,可能一不小心就向陛下说漏嘴了呢。”说着,眨了眨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脸无辜地看着众人。 众人顿时无言,面面相觑。 陈致皱眉,继续反驳道:“可您已经受伤了,手上缠着纱布,根本无法动笔啊。” 辛允却不慌不忙,莞尔一笑,看向陈致,“陈御医有所不知,我是个左撇子呢。” 本就心思剔透,冰雪聪明,绝非愚钝之人。 彼时,那刀刃裹挟着凛冽寒光,寻常人遇此情形,怕是会因惊恐而失了分寸,下意识地用那常用之手,去挡那刀刃,可她不会。 第23章 医者‘仁\\\’心(六) 看来,这誊抄医案册之事,辛允非参与不可。 “既然无可推脱,那便有劳辛美人了。” 冯岭拱手作揖。 御药房内。 辛允与几位医官正襟危坐于桌案前, 案上摆放着一摞摞医案册,各个神情严肃,执手中笔在医案册上,留下一行行工整字迹。 应以安为辛允研墨,石砚中的墨块随着研磨,渐渐化为浓郁的墨汁。 伏于案前,辛允已誊抄许久,手臂似有千斤重,酸痛感如蚁噬般蔓延,手指也变得僵硬,应以安在旁看得心疼,不时轻柔地握住辛允的手指,细细揉捏。 那医案册也似故意刁难,不少纸张已然破损,其上字迹更是模糊难辨,辛允秀眉紧蹙,努力分辨那模糊内容。 更恼人的是,部分医理晦涩非常,辛允常常陷入困惑,每当此时,应以安便急忙去翻寻药书。 不知不觉间,整整三个时辰已过。 辛允长舒一口气,这才缓缓搁下手中毛笔,活动着那早已酸涩不堪的手腕,稍作舒缓后,她又拿起抄写好的医案册,目光如炬,逐字逐句地仔细审视,确认无误后,她才起身,身姿略显摇晃。 应以安上前搀扶,走出太医署,上了肩舆后,身心放松的她,竟不知不觉直接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肩舆停在了清心宫前。 应以安靠近,瞧着辛允沉睡的面容,心生怜惜,本欲将她抱起,就在这时,辛允却悠悠转醒,眼中还残留着几分朦胧睡意,低声道:“……不用抱,我可以自己下去。” 下了肩舆,仰头伸了个懒腰,似要将一身的疲惫都驱散,随后,向着寝殿走去。 殿内。 一片明亮映入眼帘,烛火通明,将整个大殿照得如同白昼,桌上,晚膳已然早早备好,热气腾腾的饭菜散发着诱人香气,勾人食欲。 应以安轻轻将门合上,转身看向正盯着晚膳的辛允。 “陛下,快坐下吃饭了。” 此时辛允早已按捺不住,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像是饿了许久一般,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全然不顾及形象,腮帮鼓鼓的,倒有几分可爱。 应以安并未坐下与辛允一同用膳,走到辛允身后,为她捏起了肩膀,力度恰到好处,眼神中满是心疼,“今日……辛苦你了。” 本应是如春日暖阳般温馨的氛围,那烛火摇曳,似也沉醉在这脉脉温情中。 哪知,画风突变。 “陛下,你捏我肩膀,我会忍不住耸肩,很不自在,还打扰到我吃饭了……” 辛允无奈地放下手中筷子,伸手拉住应以安,眼神中带着几分嗔怪,让应以安坐在了自己旁边的凳子上,后递了一双筷子。 “但陛下也辛苦,理当多吃些。” 应以安正欲言语,却见辛允狼吞虎咽,那副忙着果腹的模样,便将话语咽了回去。 只见一手托着碗,微微倾斜,另一只手迅速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色泽诱人的红烧肉,红烧肉颤颤巍巍地在筷子上,似要掉落,她赶忙将肉送入口中,贝齿轻咬,肉香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三两下咽下口中食物。 唯饭为要,这便是辛允。 应以安拿起碗筷,嘴角不由泛起一抹宠溺,眸中温情缱绻,似有千般意在其中。 瞄准了那盘鲜嫩欲滴的翡翠玉簪虾,手腕轻转,筷头精准地夹住虾身,那虾肉饱满,放入口中。 辛允正吃得畅快,忽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抬眸望去,便瞧见应以安正盯着自己,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放下手中碗筷,伸向前方那盘鲜美的虾,拿起一只,手指灵活地在虾身上摆弄,虾壳便一点点剥落,不多时,一只完整的虾肉便呈现在眼前。 将剥好的虾肉放在应以安的碗里,嘴角噙着笑,“陛下,尝尝,这虾很好吃的。” “嗯。”应以安应了一声,毫不犹豫地夹起碗中的虾肉,送入口中,虾的鲜美滋味瞬间盈满口腔,微微点头。 那盘色泽诱人的蜜汁叉烧,筷尖分开,辛允迅速夹起一块,叉烧上的蜜汁在烛光下泛着晶亮的光,顺着叉烧缓缓流下,滴落在盘中,溅起微小的蜜渍。 良久。 辛允吃得心满意足,不自觉地打了一个饱嗝,那声音在静谧殿中略显突兀,随后,放下手中碗筷,轻舒了一口气。 “我饱了。” “那谈谈正事吧。” 言罢,应以安缓缓放下碗筷,起身阔步走向桌案前坐下,拿起一本奏折,目光随着页面的翻动而移动,时而凑近奏折,眉头微皱,用手轻抚奏折纸面,似是要把那些小字看穿。 辛允也不拖沓,利落地搬起凳子,坐在了应以安旁边。 “可是大理寺卿那边有消息了?” “嗯,那些被害之人,皆是病入膏肓,内务府以放归为由,记录在册,可这些人均未离宫,便已死在宫中,门官玩忽职守,出入册一半抄写,一半伪造。” 应以安声音低沉,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紧握着奏折,脸上明显多了些许怒气。 往日里,那暴烈的脾气一旦被点燃,便如燎原之火难以熄灭,定会让侍从即刻行动,将内务府一干相关人等和那些玩忽职守的门官全部缉拿,他们的下场唯有一死。 辛允眼见应以安怒不可遏,心中担忧,急忙握住应以安,劝慰道:“陛下,别气、别气,气坏身子怎么办?” 试图平息应以安的怒火。 “再说了,虽然这条线索断了,但太医署那边我们不是已经查到了吗?” 微微歪头,看着应以安,提醒她案情并非毫无转机。 “……你担心我?” 应以安目光缓缓从辛允的脸上移到她握着自己的手上,神情惊讶,随后又被温柔所取代。 怒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辛允连连点头。 于理,应以安身为帝王,身负天下之重,其喜怒哀乐,皆系国运兴衰,于情,二人有姐妹之谊。 “那我们继续?” 辛允轻声问道。 “嗯。” 应以安眼中怒火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冷静与沉着。 此刻,不是被情绪左右的时候,她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第24章 医者‘仁\\\’心(七) “奏折中还写,今日申时三刻,在御花园内一棵古树下,又现两具尸体,尸身上存在多处大小不等的伤痕,或深或浅,纵横交错,且从种种迹象可断,皆为奸杀,费解的是,衣物完整,未有丝毫凌乱之象,恐怕凶手有意为之,又或者是有什么特殊缘由。” 应以安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嘴唇微张,似是有些犹豫,不知当讲不当讲。 “还有一条线索……”面色微红,合上奏折,似是对接下来要说的内容,有些不好意思。 “嗯?” 辛允眼中疑惑更甚,盯着应以安,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应以安为了缓解尴尬,假装咳嗽一声,“咳,尸体脖子上均有咬痕,并未成结。” “这么说,尸体生前被a浸染了?” 辛允眼神一亮,对于这种问题毫不避讳。 w,为下位者,每月有固定潮期,期间精神涣散,浑身无力,分泌费洛蒙;a,为上位者,部分存在燎期,欲望难抑、无法控制费洛蒙。 “那凶手定是个a,从尸体数量上来看,凶手有燎期,并不愿意用药物控制费洛蒙。” 抑阳丸,通常是a用来防止费洛蒙外泄,但价格昂贵。 “而这个侵染非终生,也不排除有w什么把柄在凶手手上,如此,那些w才会找凶手帮忙,防止自身费洛蒙外泄。” 抑阴丸,通常是w用来防止费洛蒙外泄,但效果有限,副作用强。 “看来,凶手还真是聪明。” 两人一言一语,案情已被分析出了大致的轮廓。 “当务之急,是要排查太医署,对了,今日誊抄医案册,可有发现什么疑点?” “有,我偷偷撕掉的。” 辛允素手轻抬,自袖中取出一叠泛黄纸,也不知她是何时悄悄撕下的,就连向来心思缜密的应以安都毫无察觉。 彼时,应以安为辛允忙得不可开交,不是在书架间匆忙奔走,忙着为辛允找寻医书,就是在药柜旁仔细翻寻,忙着为辛允物色药材,如此忙碌之下,自是无暇注意辛允那些不易察觉的小动作。 1有一病者,男子,年已不惑,四十有余,手足逆冷,面色苍白,脉细弱,诊断为血虚寒厥。 处方:当归四逆汤。 当归 4钱、芍药 3钱、细辛 1钱、甘草 1钱、通草 1钱、大枣 5枚 用法:水煎,温服。 2病者,女,而立又三载,持续低热,身体疼痛,精神不振,欲寐,诊断为少阴病。 处方:麻黄附子细辛汤。 麻黄 2钱半、附子 2钱半(煎)、细辛 1钱半(研细末) 用法:水煎,分两次温服。 “细辛不过钱,此乃医家铁律。”应以安眉头紧锁,心中疑窦丛生。 辛允点头,“嗯,这处方明显用量,且散剂会使人中毒。” “若是医官誊抄时,遇到错误之处,会加以修正,可病者不同,他们视医家之言为金科玉律,甚至,不会怀疑药方。” 律法规定,若医案册出现问题,所涉及医官皆要扣除当月俸禄一两银子,而御医每月俸禄是四两银子,太医俸禄三两银子,本来俸禄就少,相互包庇也实属正常。 两人今日誊抄时,查了不少医书,对中药也多多少少有些理解。 “医案册初本里,不止这一例过量,混搅了汤剂和散剂。” 医书中,白纸黑字记载得清清楚楚,细辛两钱,便是那阴阳之隔的界限,当细辛以两钱之量入了汤剂,在水与火的交织下,毒性变得温顺,侵害也随之减小,可一旦这两钱细辛化为散剂,情况便急转直下。 “你瞧,这几张医案甚是古怪。”辛允眉头紧皱,指着医案说道,“其上所用药物,竟都和细辛的药性相反,就说这张,药方里用了细辛与附子,二者皆是温热性药物,如此同用,毒性必然大增,再看这张,细辛与防己配伍,药效相互抵消,还有这张,与黄连药性相反,那张和龙胆草同用,会降低细辛药效。” 一边讲述,一边有条不紊地把那些纸张在桌案上徐徐铺展开来,继续道:“最令人心惊的是,这些药方上的署名,正是今日那七位医官。” 二人对视,眼中满是震惊与怀疑。 应以安眉心紧蹙,眼眸中透着凝重,“绝无可能是疏忽,定有蹊跷。” “我看了那署名字迹,虽是七人的名字,却如出一辙,细察笔锋走势无不相同,很显然是一人所为,每人名下皆附若干处方,或药石错配,或剂量有误。” 辛允顿了顿,又道,“若是询问,估摸着也问不出来什么,医案册经手之人众多,时日一长,怕是他们自己也记不真切了。” “明日怕是还要再去一趟。”应以安双眼紧锁在桌案那些纸张上。 以当下所掌握线索而言,即便寻到了那凶手,也无法将其绳之以法,只因缺乏关键证据。 辛允应了一声,“嗯。” “你且早些歇息,我尚有要事需处理,这便要走了。”语落,应以安长身而起。 辛允满脸疑惑,“此处是你的寝殿,你这是要去往何处?” 夜已深沉。 “大理寺卿在思政殿等着,与我商讨今日所调查之事。” “我也想同去。” 应以安脚步一顿,回首看向辛允,“你今日奔波劳碌,已然疲惫不堪,还是尽早歇息为好,若商讨有了结果,我自会来告知于你,不必忧心。” “……嗯。”辛允眉头轻皱,极为勉强地应了一声。 恰在此时。 老太监福才微微躬身,尖细嗓音传来:“陛下,龙辇已备好,只待陛下起驾。” 待应以安出殿门,款步向龙辇走去。 福才尖声高喝:“移驾思政殿——!” 那声音传向四方。 立刻转身,小碎步快速来到龙辇前,掀起龙辇那绣着金龙锦帘。 应以安缓缓回头,看向清心宫,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期待与落寞。 微风轻轻拂过,吹起她的发丝。 “也不知道出来送送我。”低声自语。 一旁侍从们皆单膝跪地,头埋得极低,不敢有丝毫僭越之举。 轻叹一口气,后上了龙辇。 侍从们稳稳抬起龙辇,福才则在一旁碎步跟随。 第25章 医者‘仁\\\’心(八) ‘既然你不带我,那便兵分两路行动。’ 辛允看着应以安远去的背影,却并未挪动分毫,只因心中那大胆的计划在悄然萌动。 夜幕低垂,银辉如瀑,洒在清心宫的琉璃瓦上,映出一道纤细身影。 她轻启窗棂,如同一片落叶,悄然飘出,双手轻搭墙沿,腰身一拧,便似游丝般滑过墙头,无声落地。 足音轻若狸猫,踏在房檐上,青瓦微凉,却未能减慢她分毫。 巡逻守卫的铠甲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光泽,长枪尖端闪烁着寒光,脚步声在石板路上回响,沉闷而有力。 辛允静伏于房梁暗处,稳住身形。 巡逻守卫渐渐远去,方从房梁滑落,脚尖轻点地面,再次起跃。 太医署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四周夜色仿若浓稠的墨,沉甸甸地压下来,没有一丝风,只有那不知疲倦的蛐蛐,偶尔发出几声鸣叫,更显得这夜静谧得可怕。 她屏着呼吸,蹑手蹑脚来到御药房门前,小心翼翼去推那扇木门,发出了轻微的‘吱呀’声。 门开了。 屋内那股淡淡药香和陈旧纸张气息扑面而来,关上门,后背紧紧贴在门上,警惕地聆听着周围动静。 又从袖里拿出一个火折子,轻轻吹一声,‘呼’,微弱火光在黑暗中亮起。 凭借着这点光亮,走到桌案前刚要触碰到医案册。 哒哒哒—— 房檐上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步步逼近。 辛允立即合上盖子,躲在了药柜一侧。 门外。 一黑衣人从屋檐上飞掠而下,稳稳落地后,推开御药房的门,他没有丝毫犹豫,径直朝着桌案奔去,脚步急促。 到了桌案前,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用力一吹,‘呼’的一声,火折子燃起,他将桌案上的蜡烛点燃,昏黄烛光在黑暗中摇曳不定,黑衣人带着头巾和脸布,看不清面容。 随后,他拿起桌子上的一本医案册,将其凑近烛火,火苗瞬间舔上医案册边缘,纸张开始燃烧,那橘红色火焰迅速蔓延,吞噬着医案册上的字迹,仿佛要将其中的秘密永远埋葬在这熊熊烈火中。 “住手!” 辛允大喊。 黑衣人一惊,手中动作猛地一滞,眼神中闪过慌乱,辛允趁此机会,率先发难,右拳紧握,朝着黑衣人面门直击而去,拳风呼啸,黑衣人连忙抬手格挡,拳头重重砸在他的手臂上,发出一声闷响,黑衣人只觉手臂一阵酸麻。 此时,桌案上已显火势渐起,医案册一本连着一本烧了起来。 辛允不给黑衣人喘息的机会,紧接着一个扫堂腿,向着黑衣人下盘攻去,黑衣人高高跃起,躲过这一击,却不料辛允借着扫堂腿的惯性,单掌触地,一个转身,另一条腿如长鞭般抽向黑衣人。 黑衣人仓促间用手掌去挡,被这一脚踢得向后退了几步,稳住身形后,眼神变得凶狠起来,向着辛允冲了过去,双掌齐出,带着凌厉掌风。 辛允不避不让,双臂交叉于胸前,硬接了这两掌,那黑衣人眼见自己不占上风。 刹那间。 他索性将手中蜡烛连带烛台狠狠朝着一旁打翻,烛台翻滚着,滚烫蜡油飞溅而出,如同点点流星,在黑暗中划过一道道滚烫的弧线。 蜡烛掉落瞬间,火焰猛地一蹿,周围纸张瞬间被点燃,火势迅速蔓延,张牙舞爪地朝着四周扑去。 辛允眼中满是愤怒,“你……” 可火势却在此时突然增大,凶猛的大火肆虐,燃烧着周围一切还未被吞噬的事物。 辛允用衣袖捂住口鼻,咬了咬牙,转身冲向火势蔓延的方向,将桌案推翻,直接用脚踩火,但那火势宛如脱缰野马,根本毫无作用。 浓烟滚滚,呛得辛允咳嗽不止,火势越发凶猛,甚至发出震耳欲聋的爆鸣声和闪光,整个御药房都被火海笼罩。 就在这时。 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是巡逻守卫赶来,还有一些夜值的医官。 “走水了!快救火!” 他们扯着嗓子大声呼喊,打破了皇宫的寂静。 有的冲向附近水井,摇动辘轳打水;有的组织起队伍,传递水桶,搬移易物品,试图阻止火势蔓延。 整个场面一片混乱,呼喊声、脚步声交织在一起。 辛允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 此刻的她,已经被火势逼得连连后退,每次呼吸都像是在吸入滚烫利刃,无奈之下,只能逃离。 她回首望向那片火海,其间紫色火焰与淡蓝火焰不时交相闪现,眸中怒火似要将这漫天火光比下,而黑衣人早已没了踪影。 正当趁乱逃离时。 “那边有刺客!快追!” 身后不远处,有一队巡逻守卫发现了她,瞬间如潮水般围了上来,想截断辛允的去路。 辛允眼神一凛,没有丝毫犹豫,猛地一跺脚,借力一跃而起,身姿轻盈飞上了房檐。 身影在屋脊上几个起落,巡逻守卫在下方仰头张望,月光被乌云遮了几分,他们只能看到一个模糊黑影,在房檐上穿梭。 “追!别让刺客跑了!” 领队一声令下,巡逻守卫迅速朝着辛允逃离方向追去。 可辛允速度极快,现下已熟悉宫中路径,在房顶上如履平地,越过一道道屋脊,穿过一片片宫墙。 很快就将紧追不舍的那一队巡逻守卫远远甩开,但身后巡逻守卫不止一队。 “刺客在这边!” 随着阵阵呼喊声,越来越多的守卫聚集在了一起,那嘈杂的脚步声仿佛雷鸣,他们从四面八方涌来,火把被高高举起。 ‘真难缠。’ 辛允额上已渗出细密汗珠。 一旦被这如蚁群般的守卫围住,便插翅难逃,甚至还会暴露身份,引起怀疑。 心下明了,于这房檐上奔走,无异于将自身置于明晃晃靶心,将行踪暴露于守卫眼底,盘算着往其他宫殿里跑,或许能借助复杂的地形摆脱追捕。 然而,那些宫殿对她来说,一旦贸然闯入,稍有差池就可能得罪某人,那后果将不堪设想,只能在这附近辗转腾挪。 突然。 一只手从黑暗角落里伸出,如铁钳般紧紧拽住辛允,那人用力一拉,她毫无防备,整个人被猛地拉进了角落里。 这突如其来的牵拉,惊得辛允差点叫出声来,可还未等声音冲出喉咙,另一只手便迅速捂住了她的嘴。 那手带着温热,却让她的心瞬间悬到了嗓子眼。 四周一片黑暗,不知来人是敌是友,浑身肌肉瞬间绷紧,暗暗凝力,准备反击。 “嘘,是我。” “……陛下?” 辛允眼中警惕化作了疑惑。 第26章 医者‘仁\\\’心(九) 应以安宣称要回思政殿与大理寺卿一同商讨案情,可这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回到思政殿,迅速换上一身夜行衣,去了太医署。 当赶到太医署时,已经比黑衣人和辛允晚了些许,只见一黑影从太医署窜出。 应以安正欲轻功追上前去,却猛地瞧见太医署浓烟滚滚,爆炸声频频传来,火势瞬间蔓延,焰色映照在她的眼中,映出一片复杂神色。 又想趁乱进入太医署拿几本医案册,竟瞧见辛允那熟悉的身影,连忙隐入暗处。 只见辛允身姿轻盈,仿若飞燕,在屋宇之间飞檐走壁,丝毫不费力。 那轻功,让应以安不禁眉头紧锁。 ‘难不成是三党安排在朕身边的奸细?’ 应以安心中疑云密布,借着夜色和阴影的掩护,一路尾随而去。 直至辛允慌不择路地跑进了一条死胡同。 前方是高耸围墙,再无去路,辛允身形猛地顿住。 “蹲下,剩下的交给我。” 应以安压低声音,松开了手。 辛允闻声,没有丝毫犹豫,迅速蹲下身子。 “这边!快!” 一声急促的呼喊,四、五队巡逻守卫闻声而动,朝着此处围了过来。 “大胆刺客,竟敢夜袭皇宫!速速束手就擒!” 说话之人,正是南门禁军统领楼明,身着厚重铠甲,站在众人前。 堂堂禁军统领,担负守护皇宫之责,向来以治军严谨、防卫无隙而着称。 可如今,竟被一个不知来路的刺客,在这皇宫之中如入无人之境般,周旋了这么多圈,却仍未能将其捉拿,简直是奇耻大辱! 剑出鞘,剑柄被他下意识地越握越紧,青筋暴起,仿佛要把满腔的羞愤和不甘,统统化作力量,注入到这之中,定要在今夜将那可恶的刺客擒获,否则,一旦此事在宫中传开,明日自己必将沦为一个天大笑话,而这禁军统领之位,也将蒙羞。 “你装甚?转过来!” 楼明怒吼一声,带着满腔怒火。 统领禁军多年,在这皇宫无数个日夜,遭遇过形形色色的刺客,那些刺客或狡黠、或凶狠、或诡计多端,但从未见过眼前这般摆架子之人。 此人竟敢背对自己,那姿态仿佛根本没把他这个禁军统领放在眼里,无疑是对他权威的最大挑衅。 楼明只觉得心中那团火‘噌’地一下就烧起来了,熊熊火焰几乎要将理智吞噬,双眼像是要喷出火来,死死地盯着那人背影,“说你呢!耳聋了?!” 应以安转身,竟忘了辛允还蹲在自己身前,双手紧紧扯着自己的裙摆,仓促一转,直接让辛允向前一个趔趄,狼狈地踉跄跪地。 从远处望去,在应以安腿边突然多了个人影,这场面实在怪异。 “……” 辛允抬眼间,目光触及那群如狼似虎的守卫,眼中瞬间闪过惊恐之色,不敢有丝毫耽搁,如受惊的兔子般,迅速又往应以安身后躲去。 “陛下!恕臣无礼!”楼明大惊失色,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手中的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双膝下跪,身体因恐惧而颤抖。 在他身后,那些原本气势汹汹的守卫们也如梦初醒,跪了下来,一时间,周围只余一片沉重呼吸声。 楼明不敢抬头,“陛下,臣失职,竟未认出陛下,还望陛下恕罪。” “望陛下恕罪——!” 巡逻守卫随声附和。 “起来吧,今日之事,不得外传。”应以安目光冰冷地扫过众人。 “谢陛下——!” 楼明额头冷汗顺着脸颊滑落。 “不知陛下这么晚是有何事?是否需要臣备下肩舆……”壮着胆子问道,虽不敢直视应以安,但身为禁军统领,职责所在,还是忍不住开口。 “朕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过问?” 应以安声音提高了几分,格外凌厉。 楼明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一边说着,一边狠狠地扇了自己几个耳光。 啪啪啪—— 每一下都用尽了全力。 不一会儿,嘴角就渗出了血丝。 “陛下恕罪!是臣乱说话,该掌嘴!” 辛允扯了扯应以安的裙摆,似乎是在替楼明求情。 犹豫再三,依旧不想让辛允失望,“……行了,自去刑狱司领二十笞杖。” “谢陛下不杀之恩!臣领命!”楼明先是一怔,旋即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砰砰’声响,没有任何怨言,只庆幸着劫后余生。 他知道,这已算是应以安格外开恩了,二十笞杖虽会痛苦不堪,但至少,性命是保住了。 转身准备往刑狱司而去。 “慢着。” 应以安将辛允扶起。 “备好肩舆,护送辛美人回宫休息。” 话语间,满是对辛允关怀。 楼明赶忙领命,“是,那陛下……”这多嘴的毛病,怕是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 “还敢多嘴?” “……臣这就去办。”楼明赶忙低下头,不敢再多言半句。 巡逻守卫高擎着火把,火把上的火焰在夜风中跳动,那橘红色光芒向四周扩散,将胡同照得一片通明。 “更深露重,你早些回去歇息吧。”应以安纤手轻抬,从袖子中掏出一方手帕,那手帕似带着她的体温与柔情。 靠近辛允,手帕拂过辛允的脸颊,温柔擦去那脸上黑色污迹,显然被乌烟狠狠熏染过。 辛允接过手帕,抬眸看向应以安,“你不回去吗?” “我事务繁杂,一时走不开,今夜便不回了。” 夜风吹过,火把的光晃了晃。 巡逻守卫立刻向两侧分开,手中长枪整齐划一地移动,瞬间隔出了一条通道。 应以安渐渐远去。 “恭送陛下!” 巡逻守卫们齐声高呼,随后齐刷刷跪地,他们的铠甲与地面碰撞,发出整齐而沉闷的声响,直至应以安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 楼明弯下身子,作了一个‘请’的手势,“辛美人,请。” 辛允点头,登上肩舆。 那华丽肩舆,在一群守卫合力抬起。 半炷香后。 清心宫。 才下肩舆,辛允便提着裙摆,一路狂奔,发丝凌乱贴在脸颊两侧。 “当真与众不同,难怪陛下喜欢的紧啊!” 楼明站在一旁,眼中满是惊叹。 脸上还带着未洗净的污渍,可辛允全然顾不上这些,更别说洗脸了。 一冲进屋子,转身将门关上,直奔桌前,还没站稳,便急忙将手伸进袖子里,手指快速摸索着,终于,掏出了藏在袖中的两本医案册,迫不及待将医案册放在桌上摊开。 “果然有问题。” 第27章 医者‘仁\\\’心(十) 思政殿。 “陛下,那辛允可是奸细?” 说话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今日行刺应以安的刺客,乔柯。 历朝历代皇帝身旁,皆有专门精心培养的贴身死侍,而他,便是其中翘楚,如同应以安藏在暗处的一把利刃。 乔柯最厉害之处,便是那堪称一绝的易容术,凭借此术,能随心所欲地变换容貌,无论是五官的细微之处,还是整体的气质神态,皆可模仿得惟妙惟肖,即便是与被模仿者朝夕相处之人,也难以识破伪装。 也正因如此,才能在这戒备森严的皇宫中来去自如,宫中侍卫虽多,巡逻频繁,可在乔柯精妙无双的易容术面前,那些盘查都成了无用功。 此次乔柯前来行刺,内中实是暗藏玄机,不过是虚晃一枪、佯装为之罢了。 皇宫中暗流涌动,每有外人欲近应以安身侧,便有一场行刺之事悄然安排,那行刺场面仅仅是看似惊险非常。 而这一次次的行刺,恰似一场场精心编排,其背后主谋之意,乃在借此试探那些外人真心。 于这风云变幻宫廷争斗中,真心唯有历经这般生死,方能辨其真伪。 “……朕倒希望她不是。” 辛允侍寝时,总是一副柔弱娇怯之态,仿若那娇花不堪一折,任谁见了都要心生怜惜,可谁能想到,当刺客亮出利刃时,她竟能毫不犹豫地挡刀,探查消息时,她更是机灵非常,就连吃饭这般小事,以为她惯用右手,可实际上,她是个左撇子。 这细微之处,不知是有意隐藏,还是无心之举。 而今晚,她竟又趁着夜色潜入太医署,那身法轻盈如燕,如此高超轻功,在宫中可不多见。 这般种种行径,实在是很难不让人对她心生怀疑,不知她究竟怀揣着怎样的秘密,又在为谁效力。 “是否抓了严刑拷打?” 古往今来,无人在酷刑下能守住秘密,不吐实话,那严酷刑罚,无论是夹棍之痛,还是烙铁之灼,都能让最硬的骨头也化为绕指柔,必能从口中撬出有用情报。 “不了。“ 应以安微微眯眼,神色冷峻,似有深意,“即便是把无柄利刃,割破肌肤,鲜血淋漓,可又何妨?朕仍要将她紧握手中,不会松开分毫。” 清心宫。 辛允目光一凝,只见册页内夹藏着一些棕黄色粉末,若不仔细瞧,极易被忽视。 手指小心翼翼地将那些颗粒搓揉开来,柔顺感自指尖蔓延,随后缓缓放在鼻子前,嗅了嗅,可气味淡薄了些。 不禁喃喃自语道:“……这到底是什么?” 细细回想起来,可能是一种易燃物。 御药房燃起大火,那火势凶猛至极,连焰色也不同,岂是区区一个黑衣人手中的一盏烛台就能引发的?如此惊人火势,背后定有蹊跷,若有其他助燃物从中作祟,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翌日。 卯时三刻。 辛允仔细地整了整衣衫,确定并无不妥后,便抬脚迈出了房门,先是吩咐侍女在前领路,朝着御花园的方向而去,看似不动声色,实则心中正盘算着,想去那发现尸体的古树周围寻找关键线索。 不多时。 御花园已在眼前,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群守卫,他们如铜墙铁壁般团团围着,个个神色严肃,手持兵器。 辛允眉头微皱,本想上前一探究竟,却被守卫无情地拦下,丝毫不让靠近,就算手持青龙玉也不行。 昨夜应以安心中对辛允生出疑惑,料想以辛允的行事,定会去探查御花园,便吩咐了下去。 无奈,辛允只能带着侍女原路返回,准备先回去用早膳,再另做打算。 辰时五刻。 她又去了太医署。 御药房建筑被大火肆虐过,屋顶有大片坍塌,烧焦的梁木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还冒着缕缕青烟,墙壁被熏得漆黑,部分墙体出现倒塌,一片破败之象。 御药房中储存大量珍贵药材也在火中化为灰烬,或是被烧焦、烧糊,散发着刺鼻焦味,存放药材的库房被烧得不成样子,架子倾倒,损失惨重。 太医署的杂役、学徒等人员早早地就开始清理,他们有人拿着扫帚、铲子等工具,清扫地面上的灰烬、残渣和废墟中的杂物;有人负责搬运烧毁物品,将它们集中堆放到指定地点,以便后续处理。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疲惫和悲伤神情,一边忙碌地工作,一边惋惜着这场大火带来的损失。 大理寺卿在现场进行调查,面色严肃,仔细地查看火灾现场的每一处痕迹,向太医署相关人员询问火灾发生时的情况。 麦冬垂首行礼,“见过辛美人。” “我昨日睡得太过沉酣,竟不知外面发生了何事,只是今日晨起,听闻太医署似有变故,你且与我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辛允缓步下肩舆。 “辛美人,昨夜御药房突然蹿出了火势,那熊熊烈焰映红了半边天,待到火势稍减,前去查看时,御药房已然被烧得一干二净,那些珍贵药材、配制的药丸,还有医书,都在大火中化为了灰烬。” “竟有此事?”辛允佯装惊讶。 麦冬舒了口气,继续说道:“幸得上天庇佑,此次大火虽凶猛至极,有不少人都中毒了,好在中毒不深。” 说着,他抬眼看向辛允,“辛美人若是前来找寻师父,他此刻正在大堂之中,师父与其他医官们昨夜未曾合眼,一直在大堂里忙碌着,现正赶忙重新书写那些余下的医案册,容不得半分耽搁。” “既如此,那就有劳你带路了。” 大堂里。 极为宽敞,面阔足有七间,地面是由一块块打磨光滑的青石板铺就而成,更显古朴厚重。 那里摆放着数张案几,皆是用上等檀木制成,纹理精美,散发着淡淡木香,案几上整齐地摆放着笔墨纸砚,太师椅分列两旁,椅背上精雕细琢着云纹图案,医官们或正襟危坐,眉头紧锁地书写医案,或起身踱步,与同僚商讨疑难杂症。 墙壁上,高悬着一幅幅医学名家画像,画像旁边还挂有一些装裱书法作品,写着诸如‘医者仁心’‘妙手回春’之类的话语。 窗扇上雕刻着人体经络图和各种草药模样,大堂两侧和后方还设有通风口,让这弥漫着药香与墨香的大堂不至于沉闷。 止步在大堂前。 “这时上前,定会打扰到诸位医官,麦冬,不如你帮我寻一本药书解闷吧。” 第28章 医者‘仁\\\’心(十一) “是。” 麦冬去书架上为辛允寻了一本医书,转身走到大堂角落一张雕花桌旁,上摆放着青花瓷瓶,插着几支淡雅素馨花,清幽花香萦绕在周围,将药书放下,翻开书页。 辛允坐在那椅子上,看似全神贯注阅览药书,修长手指搭在书页边缘,可心思却全然不在其上,她微微垂眸。 昨夜大火后的余烬,仍在她心头萦绕,太医署这场变故定有蹊跷,余光打量着周围,留意着医官们的神情、话语,试图从中找到蛛丝马迹,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异样。 ‘不行,必须得想个对策。’ 猛地站起身来,一把抄起医书,佯装沉浸其中,实则悄然打量着每位医官的神情。 彼时,那些医官皆正忙于桌前,奋笔补写昨夜那场大火中遗失的医案记录,无暇他顾。 辛允大堂内缓步踱着。 若那黑衣人真是凶手,仅从身形上,便可将年长者剔除嫌疑,且那黑衣人身手矫健,哪有半分老者的迟缓之态,必是年轻力壮之人所为。 如此一来,陈致、彭远阳、蒋荣光与冯岭,皆可排除嫌疑,然当日情景,陈致竟出言阻拦,此中蹊跷,令辛允心中疑窦丛生,怀疑是多人合谋作案。 “其药与麻黄相伍,疗风寒之感冒,可增发散风寒、止咳平喘之效,仿若军中良将得强援,力克病邪;与桂枝相配,于风寒湿痹之症恰如其分,能强祛风散寒、温经止痛之功,似暖阳照冰雪,融寒湿之痹……” 步移过道间,手持书卷半掩面容,悄然看向两旁医官所写内容,那医官们或伏案疾书,或蹙眉深思,而辛允脚步不停,只盼不被他人察觉了心思。 “细辛,若与川芎合用,治头痛之疾,尤对风寒所致者,止痛之效更甚,如利斧破竹,驱痛无忧;与羌活共施,医风寒湿痹,可令祛风除湿、通络止痛之能大增,宛如劲风扫残云,痹痛消散;与苍耳子相佐,治鼻渊、鼻鼽等鼻部疾患,通鼻窍之力更强,似清风开幽径,气息畅然……” 口中故意吐出‘细辛’二字,看似漫不经心扫视着周围众人脸庞,心中却在暗暗留意,若那凶手在此,这两个字或许会成为一把利刃,挑破其伪装的平静。 说不定,那凶手会因这突如其来的触动,下意识地抬头,与自己目光相接,从而暴露出。 “与白芷配伍,于风寒感冒、头痛之症,可增强祛风散寒、通窍止痛之效,如金钟罩体,病邪难侵;其与生姜配伍,疗风寒感冒,发散风寒之功更上一层楼,似千帆竞渡,风助船行;若与半夏并用,治寒痰咳嗽,温化寒痰、止咳之效显着,仿若春雨润土,化痰止咳。” 堂中众人,竟无一人将目光投向她,可她岂会轻易作罢?心中那团火焰,驱使着挺直了脊梁,深吸一口气,再次启唇,声音提高了几分,继续诵读。 “彼等与细辛类同之效,白芷,可祛风散寒、通窍止痛,常为风寒感冒、头痛、鼻塞等症之良药。其效仿若细辛,能解病者之苦;苍耳子,善通鼻窍,于鼻渊、鼻鼽等鼻部疾患疗效甚佳,与细辛在通窍之功上颇为相……” “辛美人。” 陈致开口,放笔起身,脸色有些难看。 “恕下官直言,您是后宫之人,常来此处,怕是多有不妥,宫闱内,人多眼杂,流言蜚语若起,于您于宫规,皆为不利。”躬身,他显而易见是先礼后兵。 辛允摇头,“陈御医此言差矣,我虽身为后宫之人,但心系的是陛下与后宫众人的安康,太医署司职宫廷医药,关乎性命,岂是寻常之地?我常来便是尽分内之责。” “再说了,我行事一向坦荡,若因此被人非议,亦无所畏惧,倒是陈御医,不思如何更好为陛下效力,却在此拿宫规说项,莫不是有失职之处?” 辛允神色淡然,扬起下巴,没有丝毫退缩之意。 话音落下。 堂内气氛瞬间如紧绷之弦,众人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游移。 ‘这辛美人看似柔弱,却有如此凌厉之势,不可小觑。”陈御医面色一沉,正欲反驳,却见辛允神色淡然如初。 满堂目光注视下,辛允一副‘任风雨来袭,我自岿然不动’的模样。 “辛夷,有发散风寒、通鼻窍之能,鼻塞、流清涕之症可用之,其通鼻之效不逊细辛;羌活,具祛风除湿、止痛之功,风寒湿痹、头痛之患皆可治,此中亦有与细辛相似之效,恰似病痛之劲敌;川芎,能活血行气、祛风止痛,头痛、风湿痹痛之症可用其缓解,亦有近似细辛之妙处。” 见陈致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双唇张合却吐不出一个字,辛允轻抬眼眸,扫视一圈周围众人,随后便神色如常,继续诵读。 陈致气得面色涨红,狠狠一甩袖袍,猛地坐下,“哼!” 如今局面,堂内是无法再待了,留在此处,于调查之事毫无益处,必须另寻他处。 巳时一刻。 辛允手持医书,在太医署中信步闲逛,走着走着,便来到了生药库附近,只见麦冬正在不远处晾晒药材,各种药材在竹篾中铺展开来。 小院里,一块块平整石板上摆满了竹篾,麦冬正忙着晒药材,蒸熟的鲜茯苓,趁热切薄片,仔细将其摆放整齐,确保没有一块重叠,以便湿气能顺利散去。 旁边还有黄芪,细长根须铺在竹篾上,金银花,被晾晒成干花后,花瓣微微蜷缩,另外,还有车前草,叶片宽大而厚实,被洗净后铺展开来…… 辛允微微俯身,看着落在竹篾上的药材,赞叹道,“麦冬,你这晾晒药材的手艺真是精巧,我瞧着这些药材,个个都被打理得不错。” “辛美人谬赞了,我不过是在这太医署做事久了,熟能生巧罢了。”麦冬闻声放下手中药材,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既然麦冬在太医署做药童已久,每日与药材打交道,必定识得不少药材,于是,抬起手臂,探入衣袖中。 少顷。 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材质上乘,似是天蚕丝所制,正是应以安的手帕,那手帕被叠成了四方块,边角整齐。 展开手帕,里面夹藏着的,是昨夜在医案册中发现的棕黄色粉末。 辛允将手帕往麦冬面前递了递,轻声道:“你可识得这个?” 麦冬见状,赶忙伸手,捏起一些粉末,放在指尖搓捻,眉头微皱,似在努力回忆。 半晌后。 眼中闪过恍然:“好像是……孢子。” “孢子?”辛允面露疑惑,不自觉地靠近了麦冬,“什么孢子?可否与我细说?” 第29章 医者‘仁\\\’心(十二) “《本草纲目》中记载:海金沙其色黄如细沙也,谓之海者,神异之也。俗名竹园荽,象叶形也。” 麦冬,虽不过是一介小小药童,然其于医理之道,亦颇有涉猎。 随师父研习医术,每日勤勤恳恳,不敢有丝毫懈怠,深知医者,乃救死扶伤之神圣职业,责任重大,故而对每味药材都了如指掌,对每种病症都仔细钻研。 顿了顿,继续说道:“因为它的孢子是金黄色的,且细如海沙,故而得名海金沙,往往数百斤的海金沙藤,却打不下数金海金沙,不知怎么的,近月这孢子所涉药材用量也颇大,往常数月才用些许,如今一月之内,用量竟数倍于往昔。” 辛允眼神一凛,追问,“可知是哪些方子中会用?是哪位医官所开?” 麦冬挠了挠头,“这我就不太清楚了,只是按吩咐取药配药,具体是哪位医官所开,还得去查一查配药册。” “那……海金沙可是易燃之物?”辛允眼中透着几分思索。 这海金沙被夹藏于册页之内,定有其缘由,要么是身含剧毒,要么便是有那助燃之性。 麦冬微微点头道:“正是,干燥的孢子极易燃烧,一旦燃起,便会发出爆鸣声,同时伴有耀眼的闪光,待其燃尽,不会留下丝毫灰渣,宛如从未存在过一般,故而,此物需妥善存放于干燥阴凉处。” 麦冬笑着,又言,“辛美人有此思问,若不做医官,当真是世间一大憾事。” 辛允听闻,嘴角轻扬,可不过须臾,便摇了摇头。 “我若能当医官,猪都会上树了。”言罢,自己也忍俊不禁。 麦冬先是一愣,“哈哈哈。” 如此,所有线索如丝线交织,一切都清晰明了。 辛允在御药房时,凶手纹丝未动,待辛允一走,凶手便将海金沙洒于册页内,其意图昭然若揭,想在夜间燃起大火,烧毁御药房,而那时,陈致、冯岭、彭远阳、蒋荣光、董慎、秦问和方无误这七位医官都在御药房中。 “对了,麦冬。” 辛允望向麦冬,眼中透着好奇,“那陈致、冯岭、彭远阳、蒋荣光、董慎、秦问、还有方无误,这七位医官,你最是喜欢哪位?” 看似随意问着,可眼中却闪过不易察觉的锐利,此番询问,实则是想从麦冬口中套出些线索。 麦冬旋即嘴角上扬,眼中满是崇敬与爱戴:“那必是我师父冯御医啊,师父他老人家医术精湛自不必说,对我和两位师兄,那真是关怀备至,如同亲生父亲一般,在这宫里,师父就是我们的依靠,有他在,我们便安心。” “师兄?”辛允疑惑。 “是哪两位师兄?” “便是秦问师兄和方无误师兄。” 麦冬耐心解释道,“师兄们对我极好,我从他们身上学到了许多。” 辛允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追问:“那他们两个人怎么样?” “他们都极为厉害,无论是疑难杂症,还是常见病症,经他们诊治,总能妙手回春,师父常说,他们二人是未来太医署的门面,就连那向来眼光极高的陈御医,都对师兄们青睐有加,多次想把他们抢到自己门下当徒弟呢。” 麦冬说得眉飞色舞,眼中满是对师兄们的骄傲。 “陈御医没有徒弟吗?”辛允双眸微眯。 “有,董太医就是他的徒弟。”麦冬点头,继续说道,“董太医同样是天赋异禀之人,医术了得,不过,陈御医他老人家甚是严厉,那脾气也大得很,我们这些药童、肄业生每次见到他,都如同老鼠见了猫一般,害怕得紧。”说着,身子微微瑟缩了一下。 辛允嘴角依然带着浅笑,心中却在思索着,“既然你师兄他们都如此厉害,为什么还只是个太医职位?” 麦冬皱眉,“这其中缘由复杂,师兄们虽医术精湛,但太医署晋升并非只看医术,每年都要进行一次考核,那是太医署极为重要之事,每三年还有一次大考,规模更是严格非常,我的两个师兄,当真厉害非凡,每次考核都是并列第一,董太医位居其后。” 稍作思忖后。 “师兄多年前出宫义诊,本是一桩善举,却不知怎地出了岔子,他们施针时,不知为何竟医死了人,那事儿可闹得不小,若不是师父和陈御医全力保下,他们哪还能保住官职,就因为这事儿,近年来,御医职位的晋升都因他们三个受到影响而延期,若今年不再延期,按常理,晋升职位的名额,便理应给董太医了。” ‘难道此次御药房之事,与这晋升纠葛有关?’ 辛允看向麦冬,又问道:“那你可知,当年义诊之事,可有什么奇怪之处?”满心都在这蹊跷事上。 “我也不清楚,自从那件事后,师兄们便一直守口如瓶,不愿提及,我曾好奇询问,可师兄们要么顾左右而言他,要么沉默不语。”麦冬神色有些为难。 如此,嫌疑最大的,便是那三个相对年轻的太医。 辛允知晓,若总是这般直白询问,难免会显得刻意,引起麦冬的怀疑,她俯身,皓腕轻抬,端起竹篾,也上手帮忙晒药材。 于是,把医书塞到了怀里,一边摆弄着药材,一边与麦冬闲聊:“这药材晾晒应该也有诸多讲究,就如同宫中诸事,稍有差池便会出乱子,昨晚起火,想必也是出了岔子,麦冬,你还记得昨天晚上,谁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御药房吗?” 那话语巧妙,引向关键处,如同在平静湖面下,暗暗搅动着暗流。 麦冬停下手中活计,略作沉思,而后回道:“是董太医,当时我正准备离开,就瞧见董太医神色匆忙地往回走,说是屋里蜡烛忘吹灭了,半路折了回去,我便继续走了,并未在意。” “他既是最后一个离开,这嫌疑便如那墨落宣纸,难以洗脱。” 辛允笃定。 皇宫中,事事皆有因果,御药房起火这般大事,定不是偶然,董太医折回之举本就可疑。 此中关节,不可不察。 第30章 医者‘仁\\\’心(十三) 麦冬急忙摆手,神色认真:“不可能,董太医没理由烧毁御药房,他向来性格随和,待人和善,在这宫中这么久,从未与人起过冲突,而且,他几乎日日都待在御药房里研习医术,那股子勤奋劲儿,连我那两位师兄都比不上。” 这番言语,一下引起了辛允注意。 少顷。 “那你知道董太医现在在何处吗?我有些问题想要向他请教。” “应该还在大堂内吧。” 思政殿。 乔柯领了应以安的旨意,寅时七刻,去了清心宫盯梢辛允,只要有一丝风吹草动,便会即刻回去向应以安汇报。 “果然如陛下所料,辛美人当真去了御花园,如今正在太医署,方才她还与陈御医呛了几句,但瞧那架势,丝毫不落下风。” 早朝,因那尸体案,朝堂上仿若炸开了锅,群臣争论不休,嘈杂声此起彼伏,直搅得众人皆是人心惶惶。 应以安坐在龙椅上,眉头紧蹙,那不绝于耳的吵闹声,如尖针般,直直往脑袋里钻,疼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本想着早朝后能与辛允一同享用早膳,舒缓一下紧绷,可一想到那堆积如山的奏折,瞬间便将念头给压了下去。 应以安手中朱笔不停,“她可吃过早膳?”头也未抬。 “吃过了。” 乔柯垂首。 应以安叹气,手中朱笔蘸了蘸墨,继续批改,“既然有力气,那便随她吧。” “是。” 乔柯应道。 太医署。 大理寺卿柳泉派人把方无误、秦问和董慎,带到了御药房的废墟前细细盘问。 不多时。 三人结束盘问,齐头并肩离开御药房。 一路上,他们谈笑风生,似未被方才的盘问所影响,正巧,辛允迎面走来,可不知怎的,她恰好踩到了自己的裙摆。 “……” 原以为会狼狈摔倒在地,却在千钧一发之际,方无误和董慎稳稳扶住了她。 秦问急忙上前,仔细打量着辛允,“辛美人可有伤着?可有哪里不适?” 辛允嘴角扯出一抹微笑,“我无大碍。” 方无误长舒一口气,立刻松开手,拱手道,“情况紧急,多有唐突,还望辛美人见谅。” 辛允点头,“嗯。” “辛美人,您手上的伤,不知可需换药?”董慎目光落在辛允手上,躬身行礼后,问道。 话音刚落,秦、方两人同时看向了董慎。 秦问眼中闪过惊讶,‘这董慎平日里看着木讷,今日怎会如此主动?’眸中多了几分审视。 方无误若有所思,‘董慎向来稳重,今日此举有些反常。’ “那便有劳了。” 辛允垂眸看向自己手上的伤口,随后抬头看向董慎。 医诊室。 辛允坐在椅子上,董慎从药箱中取出一方干净帕子,浸入温水中,再拧干,握住受伤的手腕,用帕子轻轻拂去伤口周围已经干涸的血迹,每一下触碰都极为小心,伤口因为干涸血迹有些粘连,他轻轻吹了吹。 清理完血迹后,他拿出一瓶金疮药,打开瓶盖,用特制的小勺挖出一些药膏,慢慢涂抹在伤口上,一层一层,均匀而细致。 换药归换药,该问还得问。 “听闻今年太医署考核,晋升名额已给了董太医,这可真是喜事一桩,那我便提前恭贺了。”辛允话语落下,仿若投石入水,激起千层浪。 瞬间。 方无误、秦问和董慎三人同时看向了辛允,有惊讶、有疑惑,亦有不安。 董慎赶忙躬身行礼,神色紧张,急忙说道:“辛美人,还请慎言,此事尚无定论,可不敢随意乱说,晋升职位,向来是各凭实力,在医术一途上,我怎比得上方太医和秦太医精湛,断不可妄下定论。” 说罢,额头竟隐隐有薄汗渗出。 辛允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眼眸中闪着狡黠,“董太医可太谦虚了,你医术之高,众人皆知,那些疑难杂症到了你这儿,就如同冰雪遇骄阳,无不化解,且你在外的名声,那也是一等一的好,哪个不称赞您妙手回春?” 董慎脸色通红,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索性躬身行礼,“辛美人,您莫要再说了,此事……此事,我……我还有急事,先行告辞了。” 转身就走,脚步都有些踉跄。 “哎?你别走啊,得给我上完药包扎好再走啊。” 辛允眼中满是惊愕,随即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有几分尴尬,又有几分无奈,没想到自己一番夸赞,竟让董慎如临大敌般要逃。 嘴角弧度愈发僵硬,无奈叹口气,转而望向方无误和秦问,眼中带着求助:“那两位……谁能帮个忙,我这手伤成这样,总不能就晾在这儿吧。” 秦问眼神凝重,“让方太医来吧,我手有旧疾,使力不稳,易抖,恐在包扎过程中有所差池,累及辛美人伤势,不敢贸然行事,先行告退。” 行礼后,也离开了,脚步略显慌乱。 辛允只能看向方无误,露出一个略带苦涩笑,“那就劳烦方太医帮忙了。” 方无误作辑躬身。 涂好药膏后,他拿起干净纱布,在辛允的手腕处轻轻绕了一圈,打了一个活结,后一圈一圈地将纱布缠绕在伤口上。 虽然说走了两个,但也不妨碍询问。 辛允歪着头,一脸好奇问道:“对了,方才秦太医说他手容易抖,可他是医官啊,怎么会手抖呢?这难道是病吗?” 正专心为辛允包扎着伤口,听到辛允询问后,手上动作戛然而止,面露沉痛之色。 半晌才缓过神来。 方无误继续为辛允包扎,只是那动作有些沉重,“实不相瞒,我与秦太医是师兄弟,曾经一同出宫义诊,本是一片好心,欲救百姓于病痛,怎料,遇到一患者故意隐瞒病情,在秦师弟施针时,那患者突然发病,没了气息,突如其来的变故,对秦师弟打击极大,自那之后,他的手只要拿起银针,便会不由自主地颤抖,已然成了他的心疾,想要医治,怕是难如登天。” 第31章 医者‘仁\\\’心(十四) “这么说来,那病者离世,也不全怪秦太医啊,他又何苦如此苛责自己。” “那是他第一次出宫义诊,彼时他还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心怀济世之志,谁料遭此变故,初涉世事便遇如此挫折,大抵少年心性皆是如此,易将过错全揽于自身。” 方无误顿了顿,继续说道。 “不过这心疾终究还需心药医,若有朝一日他能想开,放下执念,说不定这手抖之症便会痊愈。” 辛允惋惜,“秦太医若是能如方太医这般豁达,想必也不会被心病所困,以他的医术,若没这心魔,说不定早就晋升为御医,能更好地施展其才华了。” 方无误只是抿了抿嘴,并未言语,手上依旧有条不紊地为辛允包扎着伤口。 片刻后。 方无误起身,而后轻声:“此伤已然结痂,往后只需多加留意,莫要使力过猛,应是不会再有渗血之虞,最快半月,伤口便可完全愈合如初。” “嗯,我会小心的。” 辛允点头。 方无误躬身行礼,退了出去,房门在他身后悄然闭合,只留下辛允独自在养息。 这半日光阴,匆匆而逝。 辛允在询问了诸多事,可心中依旧有团迷雾,总觉得似是遗漏了什么。 盯着手上缠绕的纱布,陷入思绪漩涡中,久久难以自拔。 须臾之间,那手竟已紧紧攥成了拳头,手上缠绕的纱布,微微扭曲。 “嘶,伤口……” 一阵钻心刺痛自伤口处传来,犹如针尖狠狠扎入肌肤,让她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低呼出声。 可也正是这阵刺痛,瞬间让一个念头如同破土而出的种子,在心底迅速生根发芽。 “尸体……对!尸体还没查过!” 辛允猛地抬起头来,再顾不得其他,一把提起繁复裙摆,脚下生风一般,飞奔着冲出门外。 辛允本就是个性情洒脱之人,兴奋全然溢于言表,哪里还顾得上坐肩舆呀。 身旁宫女、太监们见状,先是一愣,随后赶忙纷纷加快脚步去追,那脚步是又急又乱,嘴里还不停呼喊着:“辛美人!您慢些!” 可辛允似是全然未曾听闻一般,只顾着自己向前跑着。 再看后面抬着肩舆的侍卫们,一个个也是着急忙慌,抬着肩舆在后面一路紧追不舍,那肩舆本就有些分量,此刻被他们抬着在这宫中的道路上颠簸摇晃,太监们跑得额头直冒汗珠,那一颗颗汗珠顺着脸颊滚落,却也没空去擦拭,只是一个劲儿地喊着,追着。 “辛美人!您慢些!您慢些!” 侍卫们哪怕此刻追得气喘吁吁,手中抬着肩舆的力道,也不敢松半分。 辛允一路跑着,先是跑过了那繁花似锦的花园,一路上带起了阵阵花香,而后又穿过了一道道宫门,那精心梳起的发髻,渐渐散落开来,几缕发丝垂落在脸颊旁,却更添了几分随性与娇俏。 一炷香后。 守在殿外的老太监福才,远远便瞧见辛允赶来,立即过去阻拦。 廊道内。 他满脸堆笑,“辛美人,您现在不能进去,陛下正在与大理寺卿商讨要事。” 辛允停下了脚步,回头望着气喘吁吁追上来的众人,歉意地笑了笑,后扭头看着福才,“哦。” 应了一声,微微点头,旋即转身。 福才悄悄松了口气。 谁能料到。 眨眼间,辛允双眉一挑,眸中闪过狡黠,猛地回身,趁福才还未回过神来,飞速从他身旁掠过,直奔殿内而去。 “陛下!陛下!” 辛允边跑边喊,声音响亮。 福才急得直跺脚,在后面追着呼喊着:“辛美人不可!辛美人不可啊!” 辛允哪还顾得上自己发髻已散、仪态稍乱这些琐碎之事,脚步未停,径直朝着那扇门奔了过去,伸出手用力一推,那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思政殿内。 应以安和柳泉正眉头紧皱,对着桌上摊开的卷宗,你一言我一语地仔细分析着案情,气氛本是严肃且凝重。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让他俩皆是一愣,下意识停下了话语,纷纷转头,看向了门口站着的辛允。 应以安眼眸中先是诧异,似是没想到辛允会这般风风火火闯进来,不过那诧异之色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不易察觉的关切,目光在辛允显凌乱发丝和泛红脸颊上停留了一瞬。 应以安看着辛允,眸中满是疼惜,赶忙温声道:“累着了吧,快坐下休息。” 说着,便起身将那龙椅的位置让给了她。 一旁的柳泉见状,顿时瞪大了双眼,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在皇宫中,谁人不知那龙椅的尊贵与威严,寻常人莫说是坐上去,便是靠近几分,那都是逾矩。 辛允也丝毫没有推辞,大大方方,直接坐了过去,看着柳泉那下巴都快惊掉了的模样,便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陛下让我坐的。” 那语气里,还带着几分小得意。 就在这时。 福才着急忙慌地跑了过来,边跑边喊着:“陛下恕罪,老奴没有拦住辛……哎呦……” 许是跑得太着急了,慌乱中竟没有注意到那门槛,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直接被绊了一下,‘扑通’一声,毫无防备地摔倒在了地上。 福才顾不上身上疼痛,赶忙爬起身来,待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抬起头时,一眼就瞧见了辛允坐在那龙椅上。 顿时。 他双眼瞪得如同铜铃一般大,嘴巴张得能塞下个鸡蛋去,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 殿内一时陷入了寂静,唯有福才那粗重的喘息声在回荡。 应以安看着福才这副模样,皱了皱眉头,语气还算平和地说道:“你先退一下吧。” “……是,老奴告退。”福才回过神来,身子颤抖着,赶忙应了一声。 说罢,也不敢再多看一眼,低着脑袋,往后退去。 临出门时,还差点又被门槛给绊了一下,待出了门,才敢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第32章 医者‘仁\\\’心(十五) 应以安目光沉静看着辛允,心中满是疑惑,终是开口问道:“说说吧,何事让你如此慌张?” 辛允坐在龙椅上,抬眸看向应以安,语气急促回道:“陛下,我想去看看那些尸体。” 说罢,仍紧紧盯着,似是在等待一个应允的答复。 应以安转身,看向站在后面的柳泉,那眼神交汇之间,柳泉心领神会。 当即上前一步,拱手行礼后,开口禀报道:“那诸多尸体此前已让仵作做了细细查验,只是一番勘察下来,发现有线索之处,仅在御花园发现的那三具尸体,这三具尸体着实怪异,身上尽是密密麻麻的小孔,瞧着甚是渗人,且那小孔周围已然出现了脓肿,不敢耽搁,当下便已差人去请太医署的冯御医前去再作检查,望能从那细微之处探出些端倪来,也好早日查明真相,让此案水落石出。” 殿内一时静谧无声。 辛允抬眸,“陛下,我思得一计,或可引出那凶手。” 应以安身子前倾,问:“是何计策?” 辛允继续说:“不过,需要冯御医配合。” 午时。 应以安身着一袭华服,亲自来到太医署,而后大手一挥,吩咐众人开始精心布置起考核所需的一应事宜。 是以,整个太医署上下都知晓这场考核的分量,人人皆是严阵以待,不敢马虎大意。 太医署内。 应以安端坐在主位上,其身前立着一扇精美屏风,将她的身形半遮半掩,身旁随侍着几位已然身为御医的人,他们个个皆是一脸正色,眼眸中满是谨慎,毕竟,这可是陛下极为关注之事,容不得半分差池。 辛允扮成了侍卫,在堂内一侧站着。 堂内正中,摆放着一桌一椅,那桌椅看上去虽朴拙,却在这庄重的场合里显得格外瞩目。 而此次考核,钦点了董慎、秦问和方无误三人,这三人皆盼着能在这场考核里一展所学,顺利脱颖而出。 他们站在堂下,却没人敢随意挪动分毫,静静等待着考核开始,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 只见福才尖着嗓子喊道:“今次考核,旨在选拔贤能,擢升可担御医之重任者,考题共三道,为病者把脉、开方剂、施针三项,由陛下亲自抽签定考题和次序。” 语毕。 一位身形略显佝偻,肩部似有痛楚的中年男子在麦冬搀扶下,慢慢踏入了大堂,在诊案桌前坐下。 这时,福才手捧着签筒,放在了应以安面前,应以安摇晃起那签筒,竹签在筒内碰撞发出声响,几下后,伸手从中抽出一支竹签,给了福才。 福才躬身接过,来到堂内站定,清了清嗓子,高声道:“今日这医术考核,全凭陛下抽签来定,以示公平公正,望诸位莫要慌张,各凭本事便是。” 而后宣读:“董慎,把脉。” 众人目光便齐刷刷投向了站在那里的董慎。 董慎微微一愣,随即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衫,上前一步,朝着主位恭敬行了一礼。 便坐到了早已准备好的诊案一侧。 先是让那男子平心静气,伸出右手,轻轻搭于脉枕之上,自己则敛神闭目,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男子的寸、关、尺三部脉象之处,仿若能透过指尖与那脉象言语一般。 感受那脉象浮沉,若脉象轻取不应,重按始得,此乃沉脉,或暗示病在里,而肩胛之疾,若为寒湿等邪入里,往往可见这般脉象;若脉象浮而有力,又可能是外感风邪等留滞肩胛周围经络所致。 继而感受脉象迟数,迟脉一息不足四至,若为迟脉,兴许是体内气血运行迟缓,使得肩胛处气血不畅,不通则痛;数脉一息五六至,若是数脉,便可能是有内火蕴结,扰了那肩胛周遭气血的平和。 再细细体会脉象有力无力,有力者多为实证,或气滞,或血瘀,或痰湿痹阻肩胛经络;无力者常为虚证,许是气血亏虚,难以濡养肩胛,致使疼痛不适。 良久,董慎才缓缓睁开双眼,心中已对这肩胛之疾有了几分思量。 起身,向主位拱手行礼,立于诊案两步距离。 应以安伸手从中又抽出一支竹签,给了福才。 福才躬身接过,来到堂内站定,清了清嗓子,高声道:“方无误,开方剂。” 方无误上前一步,朝着主位恭敬行了一礼,便坐到了诊案一侧。 董慎将所诊脉象道出,方无误思忖片刻后,便下堂取来纸笔。 落笔写下‘羌活’一钱二分,此药辛苦温,入膀胱、肾经,犹如春日暖阳,能解表散寒、祛风胜湿,驱散肩胛寒湿,令经络复通;继而添‘防风’八分,其辛甘微温,归膀胱、肝、脾经,助羌活祛风;接着写‘姜黄’八分,辛苦温,归脾、肝经,若肩胛经络瘀血阻滞,便如利斧破木,化开瘀血,使气血畅行以缓疼痛;再书‘桑枝’一钱二分,味苦性平归肝经,祛风湿、通经络、利关节,渐消肩胛僵硬疼痛;又加‘黄芪’二钱,甘微温入肺、脾经,补气佳,肩胛之疾易伤正气,黄芪补足气血,如甘霖润地,助病处恢复生机。 随后又斟酌着添了几味辅药,精心配伍。 起身,向主位拱手行礼,立于董慎身旁。 应以安将最后一支竹签,给了福才。 福才躬身接过,来到堂内站定,清了清嗓子,高声道:“秦问,施针。” 秦问上前一步,朝着主位恭敬行了一礼,便站到了病者一侧。 下堂取了一套银针,让那男子解开衣衫,露出肩胛部位。 先是找准了‘肩髃穴’,此穴位于肩部,三角肌上,臂外展,或向前平伸时,当肩峰前下方凹陷处,乃是治疗肩部诸疾的要穴,手法娴熟又轻巧地将银针刺入穴位,捻转之间,似在与穴位中的气血交流,引导着它们冲破阻滞,重新恢复有序的流动。 接着是‘肩髎穴’,在肩部,肩髃后方,当臂外展时,于肩峰后下方呈现凹陷处,针入此穴,可进一步疏通肩部的少阳经气,如同疏通河道一般,让那原本瘀滞的气血沿着经络这条河道畅快流淌,减轻肩胛处的肿痛与不适。 而后找到了‘秉风穴’,在肩胛部,冈上窝中央,天宗直上,举臂有凹陷处,一针落下,仿佛唤醒此处蛰伏的气血之力,滋养那受损的肩胛肌肉与经络。 随着一根根银针精准刺入穴位,那男子原本紧皱的眉头竟渐渐舒展开来,只觉肩胛处似有一股温热之感蔓延,疼痛也消减了几分。 向主位拱手行礼,立于方无误身旁。 第33章 医者‘仁\\\’心(十六) 待一切诊治完毕。 应以安抬眸,先是落在了陈致身上,继而又看向冯岭,二人当即心领神会,恭敬拱手行礼,而后向着堂内走去。 堂内。 董慎、方无误与秦问瞧见陈致、冯岭二人渐近,赶忙垂首,身姿低伏。 陈致和冯岭脚步沉重,先审视了方无误所写药方上的每味药材和剂量,继而,他们小心翼翼将施于病者身上的银针一根根取下。 随后,病者忙起身行礼,退下堂。 二人面色凝重得似有乌云笼罩,嘴唇抿得紧紧的,久久都不愿开口。 “既然陈御医与冯御医不愿开此口,那便由我来说吧。”辛允神色从容,向前迈出一步,而后朝着屏风后的应以安行礼,礼数周全。 董慎、方无误和秦问却是一惊,他们怎么也未曾想到,辛允竟会扮作侍卫模样在此。 应以安唇角勾起弧度,那笑容中藏着几分期待,修长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敲击,“准。” 哪知。 “放肆!”陈致怒目圆睁,额上青筋暴起,“你这后宫之人,休要胡搅蛮缠!太医署之事,岂容你置喙!” 一旁的冯岭欲劝阻,伸出的手尚未触及陈致衣角,便被他狠狠一瞪,紧接着,他大手一挥,将冯岭一把推开。 “……” 冯岭趔趄几步,险些摔倒,满脸惊愕与无奈。 辛允面无惧色,柳眉一挑,“我何曾放肆?在场诸位皆可作证,是陛下亲口允准我说话,若论放肆,陈御医您这般行径,才是真正的目无陛下。” 众人皆如木雕泥塑般,一双双眼睛紧紧盯着那二人,静待这场风波如何发展,而坐在主位的应以安,似在审视,又似在权衡,她心思如同迷雾,让人捉摸不透。 陈致气得浑身发抖,那手指哆哆嗦嗦指向辛允,扯着嗓子怒吼,“你……你身在后宫,当守后宫之规,如今却越俎代庖,是何居心?莫不是要祸乱我朝根基?妄图蛊惑陛下!” 言罢,眼中凶光毕露,似要将辛允生吞活剥。 “我知您惜才心切,可杀人就是杀人,无论您如何袒护,这罪孽都已铸下,莫要再执迷不悟了。” “……” 陈致双唇微张,半晌吐不出一个字,他身形猛地一僵,眸光瞬间黯淡,那模样,似乎是真被辛允说中了,满心辩驳之词,都噎在了喉间。 辛允看着愣住的陈致,缓了缓语气继续说道:“陈御医,国法在上,人命关天,您执意袒护,又如何对得起那些冤死之人?今日若放过此等恶行,日后必有人效仿,岂是您想看到之景?” 转而言。 “秦太医,莫要等刑罚加身才知悔悟。” 陈御医闻声,面色如灰,眸中光芒彻底熄灭,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坐在了地上,嘴唇微微颤抖,似是仍在挣扎于心中的执念与眼前的现实。 秦问负手而立,听到辛允质问,神色淡然如初,那神情好似在听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当着陛下的面,话可不能乱讲。” “若是血口喷人,便是诋毁朝廷命官之罪,你担得起吗?”他眉梢轻挑间,似有一股无形气势蔓延,眼神中尽是挑衅,仿佛在看跳梁小丑。 辛允冷笑,上前一步,向陛下盈盈一拜,“陛下在此,自有公道,更何况,我话还没讲完。” 继续言语。 “两日前,在冷宫发现了数十具尸体,而昨日又在御花园挖出三具尸体,仵作和冯御医细细查验,他们皆是经验老到之人,不会有差,那些尸身上布满了密密麻麻如蜂巢般的小细孔,这些细孔整齐而细小,正是银针所刺,且那小孔周围已然出现了脓肿,而方才,秦太医在施针时,想必大家都知道问题所在。” 眼神坚定地看向秦太医,似要将他的伪装尽数撕开。 秦太医眉头一挑,嘴角勾起嘲讽的笑意,“能有什么问题?连我师傅跟陈御医都没说什么,你一个外行又懂什么?休要在此胡言乱语,企图污蔑我。”神色倨傲,仿佛辛允的指控是这世间最荒谬的笑话。 突然。 那扇屏风后面,传来了应以安的声音,让所有人都为之一凛。 “未仔细检查针具,此乃医者大忌,如同领军之将不知兵器优劣,何以为医?” 语调上扬,“未消毒,这是罔顾病患安危,将人置于染病危境,视生命如草芥,岂是仁医所为?”话语掷地有声。 声音越发严厉,似要穿透屏风,“未磨针,可见行事敷衍,粗陋至此,针如钝器,伤人经络,此般行径,岂是尽职?” “还有,未润针,更是有违医道常理,干涩之针入体,如同旱魃过处,徒增痛苦,你身为医官,怎可如此?” 如此安排,这便是辛允的绝妙点子,堂内除了那诊案和病者,再无其他,而此次考察所需的其他用品,无论是银针、药材,还是各类辅助器具,皆由参与考察的三人下堂后自行准备。 此时,大殿中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看向秦问,等待着他的回应。 “陛下明鉴!是臣的疏忽。” 秦问‘噗通’一声跪下,额头触地,“臣承认在施针一事上有诸多不当之处,臣有罪,甘愿受罚,但臣绝未杀过人,陛下,臣对天发誓,那些人的死与臣无关啊!望陛下明察,莫让小人蒙蔽圣听。” ‘事到如今,还想狡辩,还敢说我是小人?真是厚颜无耻!’ 辛允不信,眼神犀利地盯着秦问,那眼神如同一把把锋利的刀子,仿佛要在他身上戳出几个窟窿来,“陛下,我……” “讲。”应以安信她,也知她所想,眼中带着鼓励。 辛允抬起下巴,“按北朝律例,官员所穿的官服,向来有两身以便替换,为的就是保证官员仪容整洁,而换洗下来的衣物,皆要详细登记在册,后交于浣衣局清洗。” “昨夜你在太医署放火,那藏在袖子里的海金沙已悄然黏在官服里面,当时太医署火势凶猛,你虽有心将其丢进火海一同燃烧销毁证据,可周围人多眼杂,你根本找不到机会,无奈之下,只好按例交于浣衣局清洗,但这宫中人员众多,清洗工序繁杂,自是不会洗得那么快,而我,早已派人从浣衣局取回。” 秦问被辛允直视时,心中猛地一紧,他努力维持着表面镇定,可眼神却忍不住闪烁。 第34章 医者‘仁\\\’心(十七) 秦问大声辩驳道:“我平日里就在太医署忙碌,成天与各类药材打交道,这药材的粉末、汁液什么的,一不小心就会沾到衣服上,那也实属正常之事,怎能仅凭衣服上有药材残留,就如此污蔑于我?哼!” 说罢,还梗着脖子,眼神恶狠狠瞪向辛允。 “你身上所沾药材,若是寻常药材也罢,可为何是海金沙?这海金沙可不是太医署中常用之药,何况,还出现在你昨夜所穿官服之上,昨夜太医署着火,海金沙又有引火之能,你又作何解释?” 这让秦问脸色愈发难看。 辛允微微眯眼,语气不急不慢,“听闻秦太医有手抖之症,好似是多年前出宫义诊时,遭遇了变故,从此便落下了难治的心疾,至今未痊愈,可方才在这众人面前施针,却也未见你手颤,这难道不奇怪吗?我猜测,那些在尸体上的小孔,应是秦太医为克服自己的心魔,拿他们练手留下的吧。” 秦问脸色骤变,额上青筋暴起,怒喝道:“你休要胡说!我作为医者,怎会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 双手紧握成拳,不知是因愤怒还是心虚。 “秦太医,我可没有胡说,你方才是施针疏忽之处甚多,想必是在尸体上练习时,也甚是随意,且只练穴位,如此,你施针才会惯性施针。” 顿了顿。 “换句话说,你将那位病者看做了尸体。” 辛允话音刚落,周围一片哗然。 应以安的面容上笼罩着一层寒霜,身旁的其他臣官、太监们个个脸色惊恐,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指控震惊;有的则眉头紧锁,目光在辛允和秦问之间来回游移,像是在思考这其中的可信度;还有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时看向秦问。 宫女和侍卫们也都噤若寒蝉,却又忍不住用眼角余光打量。 秦问整个人瞬间癫狂起来,双眼瞪得极大,布满血丝,“我没有!我没有!” 辛允察觉到秦问对‘尸体’两字格外敏感,心中越发笃定,便继续说道,“近几年,细辛一药的采买数量悄然增多,宫中人数众多,平日里各类药材的用量本就繁杂,所以即便细辛的采买量有所增加,也并未引发过多的怀疑,而你,秦太医,恰恰就是利用了这一点,用细辛的毒性暗中对那些无辜之人痛下杀手,除此之外,你知道他们每月有固定潮期,在此期间,会精神涣散,浑身无力,毫无反抗之力,你便趁机将他们浸染,以此为要挟。” 只能听见秦问那声声嘶力竭的吼叫,在堂内不断回荡。 “他们该死!他们都该死!” 秦问如同疯魔了一般,声嘶力竭地吼着,尖锐而又凄厉,慌乱与恐惧在他脸上肆意蔓延。 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着,像是被无形的恐惧紧紧缠绕,拼命地想要将眼前那些可怕如鬼魅般的回忆或是幻觉统统驱散。 列在两旁的侍卫听,几步上前就将仍在癫狂吼叫的秦问紧紧按住,粗壮有力的大手如同铁钳一般,死死扣住秦问的肩膀与手臂,让他动弹不得。 秦问依旧在挣扎扭动,“若不是他们,我早已晋升御医。” 那心魔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其心。 “我自幼便起早贪黑,日夜苦学医术,历经无数艰辛,好不容易才得以进入太医署,以为从此能平步青云,一展抱负,可哪知道,第一次出宫义诊,就出了事,那人本就有心痹之症,不过是恰好死在了我施针之时,可他们却不分青红皂白,污蔑我,说什么医术不精,害了人命,等我回宫后,那些人更是把这事当作茶余饭后的闲谈,肆意传播,因为这莫须有的罪名,整整害了我十二年!十二年啊!” 身子剧烈颤抖着,往日的沉稳、高傲早已荡然无存,此刻就像是一个被恶鬼附身的可怜虫,在绝望中发出最后的、癫狂的嘶吼。 在侍卫的压制下,秦问那疯狂的模样,渐渐被无力的挣扎所取代。 “我一直都只是个被人瞧不起的小小太医,受尽了冷眼与嘲讽,他们如此践踏我的前程,毁我声誉,难道他们不该死吗?!” 边说边剧烈挣扎着,仿佛要将这多年来积压的怨恨,一股脑儿地宣泄出来。 宫女们面露愧疚之色,不敢直视前方,为自己曾参与那些闲谈而自责;侍卫们紧抿嘴唇,神色中带着一丝懊恼,手握剑柄的手微微放松了些,回想起曾不经意间参与的议论,此刻内心满是不安;太监们更是满脸羞愧,眼神慌乱又愧疚,额头上沁出细密汗珠,那是内心的煎熬。 “可你别忘了,医者仁心。” 辛允走到秦问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庞因愤怒而泛红,“你把他们当作你宣泄愤怒的对象,这与那吃人的野兽有何分别?你亲手玷污了医者的圣名,所作所为是对‘医者’二字的亵渎,忘却了医者的慈悲,只余下兽性的残忍。” “将自己的痛苦无限放大,却把他人的生命看得如此轻贱,这与医道背道而驰,你根本不是在行医,而是在作恶,是在以医者之名,行魔鬼之事。” “你所谓的遭遇不公,绝不是你变成恶魔的理由,一个真正的医者,在困境中更应坚守仁心,用善良和医术去对抗恶意,而你却选择了最黑暗的道路。” 秦问起初还带着几分癫狂的反抗,但在辛允的注视下,那目光竟让他有一瞬畏缩,“你不再是医者,你,只是一个刽子手。” 此时。 陈致双手艰难地在冰冷地面上拖动着身体前行,爬到秦问身旁,抓住秦问的胳膊:“别让怨念蒙蔽了你,秦问,回头吧……” 他惜才,不忍见秦问在歧途上越走越远。 “哈哈哈哈……当真可笑至极!可笑至极!” 秦问眼中的疯狂之色虽有消减,却仍透着一股执拗与不甘,他别过头,露出自嘲的苦笑。 “医者仁心?在这宫中,何来真正的仁心?我努力半生,却被打入深渊,那些人怎会无辜?他们不以为然的茶余饭后,字字句句割在我身,痛入骨髓,将我的尊严和名誉割得千疮百孔,犹如凌迟,我不过以恶治恶,何错之有?”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那是对自己扭曲信念的坚守。 秦问看向周围众人,眼中尽是怨恨,“你等皆高高在上,立于道德高丘,以圣人之姿对我横加指责。” 奋力扭动身子,试图挣脱侍卫的束缚。 “我本应如明月,却被世俗浊流搅得支离破碎,我不会认错,绝不认!是你们逼我至此!都是你们的错!” 第35章 医者‘仁\\\’心(十八) 尸体藏于冷宫池底,只因当时冷宫无人居住,且荒凉,连门前那道路都鲜少有人来往。 御膳房中,那刺目的血迹,无疑是散播恐惧。 秦问彼时神情,已然趋近癫狂之态,杀人成瘾,那些人在他的毒手下,面露极度恐惧,有人惊声尖叫,却未能唤醒被魔鬼占据的灵魂;有人苦苦哀求,涕泪横流,然而秦问却视若无睹,嘴角甚至还挂着扭曲的笑。 心已然被变态之欲所占据,寻常恶行已难满足,此刻,他就像一个在黑暗中越陷越深的恶鬼,每一次残害,都像是在为他心中的祭坛献上祭品,灵魂似已坠入无尽深渊,被无尽的黑暗所吞噬,徒留一副被魔鬼掌控的躯壳,在皇宫中肆意妄为,酿下这等惨祸。 细细思忖,如此行径,便不难看出,秦问此人实乃记仇之辈,心性狭隘,睚眦必报,往昔仇怨皆铭记于心,未曾有半分忘却。 也正是因为如此,昨夜他和辛允交手,因处于下风,心有不甘,今日辛允不慎脚下踉跄,身形摇晃,险些摔倒,秦问距之最近,本可轻易上前搀扶,竟纹丝未动,只见他眉头一皱,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但随即被冷漠所取代,双手紧握成拳,藏于袖中,似在压抑着某种情绪,显然,他心中那滔滔恨意,早已将那点仅存的善意彻底淹没。 “秦问,你错了。” 辛允眼中满是复杂,有痛心、有惋惜、有恨铁不成钢的愤懑。 “医者仁心并非虚妄,在皇宫中亦不乏赤诚之人,只是你被仇恨蒙蔽了双眼,那些闲言碎语不是伤害你的刀,你心里的怨恨才是。” 秦问嘴角微微抽搐,似哭似笑,喉咙里发出一阵沙哑而又凄厉的笑声:“哈哈哈哈……你说再多废话又有什么用?” 他一边说着,一边剧烈地喘息着,身体摇晃不定,“反正我已回不了头,但我不曾后悔!” “杀了我,杀了我吧!” 秦问突然向前冲了几步,却因侍卫的阻拦而摔倒在地,他却丝毫不在意,趴在地上仍朝着前方嘶喊,“哈哈哈哈……求陛下赐我一死!臣,秦问,请求陛下赐死!”笑声在大堂中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陈致眼中闪过惊愕,似是不敢相信秦问竟会如此决绝,眼中的痛惜愈发浓烈。 “……” 沉默片刻,他起身向前一步,似想靠近秦问,却又被秦问那疯狂的模样和决绝的话语生生止住了脚步,双手无力地垂在两侧。 恰在斯时。 “将秦问打入天牢,罚……陈致五年俸禄,以儆效尤。”厚重的屏风遮不住应以安那浑身散发的威严与冷峻,她双眸似结了一层寒霜。 闻声,陈致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哆哆嗦嗦跪地,连磕数头,“臣,谢陛下隆恩!” 一旁的福才低垂着头,听到旨意后,用那阴鸷的目光扫了秦问一下,随即尖着嗓子喊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将罪犯秦问押入天牢!” 两旁侍卫齐声领命,“是!” 他们面无表情地拖着秦问向着堂外走去,那粗壮的手臂如同铁钳一般架起秦问,秦问拼命地挣扎着,眼神中满是绝望与疯狂,双脚在地上胡乱蹬踹,口中不停呼喊着:“陛下!杀了我吧!让我死!让我死……” 一心求死,只为了痛快了结,可若是活着便要受尽折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此案,落幕了。 应以安起身,身旁侍奉多年的福才赶忙亦步亦趋地跟上,准备离开太医署。 众人见状,急忙纷纷跪地,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齐声高呼:“恭送陛下!” 福才始终弓着身子,眼睛紧盯着地面,当他们刚走到堂下,应以安却突然止步,猛地扭头,看向堂内有些发愣的辛允,皱起眉头,语气威严而不容拒绝:“还不跟上。” “……是。” 辛允赶忙回过神来,应了一声,急忙迈着小碎步快速跟上。 太医署外。 辛允仿若未闻周遭动静,站在原地,眼中透出沉思之色。 “怎么不上来?是对朕的决定不满意吗?”应以安弯腰,先行踏入龙辇坐定。 身子一颤,赶忙回过神来,“不敢,只是在想秦问的事……” 话还未说完,辛允便双腿一曲,直直地跪了下去,膝盖与地面碰撞,发出沉闷声响。 “嗯?” 应以安眉头轻皱,眼中满是不解,她微微探身,从龙辇中看向跪在地上的辛允,眼神中疑惑更甚,不明白辛允此举是为何意,心中暗思,是否自己方才的决定让辛允生出了别样的想法。 “恳请陛下在太医署内设心医,如今宫中众人,或因琐事,或因重压,心中多有郁结,病者之苦,不仅在身,更在心,心若病了,即便体肤之疾得愈,亦难全愈。” 辛允望向龙辇中的应以安,语气诚恳而迫切,“设心医,此之谓可医治病者心疾,心医可引导病者疏解心中愁闷,让他们与自己和解,放下执念,若能如此,宫中众人皆可免受心疾之苦,秦问之事,便是警示。他便是因心中积郁成疾,为心魔所控,才酿成大错,若有了心医,或许能防患于未然,宫中或将不再出现秦问这般因心疾而误入歧途之人。” 应以安听闻,原本就威严的面容更添几分凝重之色,手抚上下巴,指尖轻轻摩挲,似在权衡利弊,又似在考量其中得失。 所有人都在屏气凝神,等待回应,那凝重犹如一张无形大网,笼罩着在场每个人。 片刻后。 “如此周全,那合适的人选,想必你心中应是有数了。”终于打破了沉默,应以安的话语中带着试探,又有着几分对辛允的期待。 “太医署董慎、方无误,可堪重用,此二人皆是德才兼备之辈,于医术一道浸淫多年,经验颇丰,更是心思细腻之人,能敏锐察觉病者情绪变化,且为人随和,毫无架子,对待众人一视同仁,可让病者不自觉放下心防,如此品行与能力,实乃心医的不二人选,若让此二人在太医署兼任心医之职,定能解宫中众人心中之疾,保皇廷安宁。” 应以安轻笑,那笑容中蕴含着对辛允的欣赏,“此事,于宫廷、于众人皆是幸事,朕自会准你所请,设此心医之职。” 辛允听先是一愣,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提议这么快就得到了应以安的认可。 随后,脸上绽放出惊喜交加的神色,赶忙伏地叩首:“陛下圣明!此举必能护宫廷祥和,嫔妾代宫中众人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值此之际。 周围的宫女、太监、侍卫以及太医署门前的那些医官们,纷纷跪地。 一时间。 ‘噗通’声此起彼伏,他们皆齐声高呼:“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呼喊声似要让整个宫廷都知晓皇帝的英明决策。 应以安挑眉,眼中带着几分调侃,“好了,不要给朕整那些虚礼了,朕既已准奏,现在……可以上来了吧?莫要让朕再等了。”语气中虽有催促,但也含着对辛允的认可。 起身后,辛允仍难掩激动,嘴角笑意怎么也藏不住,就像一个心愿得偿的孩子。 第36章 讨赏 龙辇中。 辛允眼中透着几分期待,看向身旁的应以安,轻声道:“陛下,破获此案,我也算竭尽心力,陛下亦有所见,我不敢妄言功劳卓绝,但也算是有些微末之功吧?即便陛下不认可这是功劳,可我为案情东奔西走、殚精竭虑,苦劳总是有的吧?” 言下之意,分明是在暗示应以安,理应对她有所赏赐。 应以安神色温和,“此次确实功劳不小。” 辛允闻言,眼眸一亮,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急忙追问:“陛下既也认可,那我斗胆,可否向陛下讨个赏赐?” 龙辇缓缓前行,二人轻声交谈。 应以安怎会猜不出辛允想要何种赏赐,只是故意不遂辛允的意。 “赏赐?我不是已经给过了吗?”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悠悠开口。 辛允一脸茫然,眨了眨眼睛:“嗯?陛下何时给过赏赐了?” 应以安双眸微挑,“方才不是已经答应你在太医署设立心医之职了吗?这难道不算赏赐吗?” 话语中带着几分戏谑,仿佛在欣赏辛允此刻的反应。 “……” 辛允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倔强,她怎肯轻易放弃这近在咫尺的赏赐,轻咬下唇,继续开口辩解道:“陛下设心医之职,那是陛下心怀天下、圣明之举,此乃利国利民之策,必将名留青史。” 心中暗自得意,这伎俩乃是从话本中学来,那些奸臣用此等方法,总能得偿所愿,今日自己也定能成功。 辛允拱手,嘴角依旧挂着谄媚的笑意,“可与我此次破案之功无关联,并非是我讨要的赏赐,我为破案,身心俱疲,还望陛下怜我劳苦。” 瞧着辛允那副不依不饶的模样,知晓今日怕是难以躲过她的讨要了。 应以安神色一顿,继而缓缓开口道:“不就是讨要赏赐吗?两日后便是狩猎之期,若你能在众将士与王公贵族之中拔得头筹,莫说是那些个寻常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之类的赏赐,便是加官进爵,于我而言,又有何难?我亦给得起。” 那眼中复杂的情愫,似有不舍,又似有期待,只是掩饰得极好。 只要能将她多留一日,便是好的,哪怕只是用这赏赐之事拖住她,也好过她即刻离去。 辛允气得脸颊鼓鼓囊囊,仿若一只气鼓鼓的小松鼠,满心愤懑,明明就只差这最后一步,她就能离开这禁锢自己的皇宫了,可偏偏横生枝节。 但念头一转,她猛地意识到此刻自己正坐在应以安的龙辇中,而应以安就在身旁,那皱起的眉头瞬间舒展开来,赶忙换上一副笑脸,和声细语地说道:“陛下,你这不是在为难我吗?我不过是一柔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那些王公贵族、什么将士的,个个身怀武功,我如何能在狩猎中拔得头筹?若是陛下实在不想给赏赐,直说便是,何苦这般捉弄我呢。” “弱女子?” 应以安唇角勾起调笑之意,眼眸中闪过玩味。 “嗯。” 辛允忙不迭地点头,一脸无辜。 “可昨夜,我亲眼所见,你轻功卓绝,竟把禁军耍得团团转,这难道就是你口中所谓的弱女子?”应以安似笑非笑地盯着辛允。 “……” 辛允双唇紧抿,陷入了沉默。 既然昨夜之事已被应以安知晓,瞒是瞒不住了,可她又不想承认,怕因此再生事端。 应以安见她双唇紧闭,不愿再多言,也不再为难于她。 “不想解释便罢了。”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似有无奈,又似有一丝宠溺。 此刻只愿她能顺遂心意,哪怕这心意与自己的期望背道而驰。 “我先送你回清心宫歇息,这几日朕要筹备狩猎之事,繁忙得很,你在宫中,定要照顾好自己。” 言罢,摆了摆手,龙辇速度似乎也快了几分,向着清心宫驶去。 辛允低垂着眼眸,神色间满是落寞。 良久。 “我……还是想回冷宫住。” 清心宫,是应以安的寝宫,既已下定决心离开皇宫,便要与她拉开距离,才不会再有过多牵扯。 应以安嘴角那笑容里似有嘲讽,又似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那里面可藏过尸体,你难道不害怕?” 辛允似是下了很大决心般说道:“……方便祭拜你的生母。” 那冷宫再可怕,但对应以安而言,却有着对生母的思念,当做借口再合适不过了。 应以安不禁一愣,显然未曾料到辛允竟会是这个缘由,心中似有暖流涌起,又夹杂着复杂情绪。 “停辇。” 话语威严。 龙辇外的老太监福才赶忙躬身询问:“陛下可是有事吩咐?” 应以安双眸微凛,“在龙辇到冷宫之前,迅速派人将冷宫收拾干净,若有差池,定要你们提头来见。” 言如寒风,在众人耳边呼啸而过,令人胆寒。 福才赶忙应道,“老奴遵旨!” 不敢有半分耽搁,立刻起身,一路小跑着差人去冷宫准备,那仓促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宫道尽头。 龙辇晃晃悠悠地向着冷宫而去,两人坐在其中,皆沉默不语,只有龙辇前行时发出声响,她们各自怀揣着心事,眼神看向不同方向,像是隔着一层纱。 直至冷宫。 辛允下辇,朝着龙辇深深一揖,“恭送陛下。” 龙辇微微晃动,再次缓缓驶行,扬起些许尘土,逐渐远去,只留下辛允独自站在冷宫之前。 酉时。 应以安坐在思政殿中,面前的奏疏如小山般堆积,眉头轻皱,此次狩猎,关乎朝廷各方势力,牵一发而动全身,若安排不当,恐生乱子。 “陛下,您今晨未去太极殿请安,太上皇和太后有些……”福才弓着身子,声音也压得极低,那未说完的话语似有千钧重。 应以安头也未抬,手中朱笔依旧在奏疏上不停地批写着,语气平淡,“奏疏繁重,闲不容息,以后朕都不会再去了。” 福才听了应以安的话,顿时愣在原地,吓出了一身冷汗,在心里叫苦不迭,这可让他犯了难。 太极殿里的那两位可不好糊弄,如今皇帝如此强硬,他却不知该如何去回禀,才能让太上皇和太后息怒。 哆嗦地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在原地踌躇,满心焦虑几乎要将他淹没。 第37章 饭后消食(一) 片刻后。 应以安目光从手中折子上移开,眼中带着温柔,吩咐道:“从今往后,朕每食之膳,皆分予辛美人一份,所需当足量有余,莫要怠慢了她。” 福才听闻此言,旋即明白过来,这位辛美人在陛下心中的分量,如今看来,怕是圣宠更甚了,他一时有些出神,竟愣在了原地。 见福才没有立刻行动,眉头一蹙,加重了语气,“还愣着干什么?”声音里有了几分不耐。 “老……老奴这就去。” 福才赶忙回过神来,躬身行礼,随后便匆匆退下。 冷宫。 酉时五刻。 膳房太监们各个神色恭谨,他们先是有条不紊地摆好膳桌,而后将桌单精心铺展,每一个褶皱都抚平。 待那开膳时,太监们鱼贯而入,每人皆手捧朱红漆盒,他们队列整齐,秩序井然,似一条蜿蜒长龙。 转瞬间,太监们便将漆盒中的各种菜肴、精巧的糕点、香浓的汤羹迅速而又稳稳端上桌,每道菜品都放置于规定之位,不差分毫。 一切安置妥当后,无关之人皆颔首低眉,徐徐退下,只余下几个侍膳太监于一旁垂手而立。 顿时,静谧下来。 水炼犊滋味醇厚,燕窝鸡丝汤,那是用最上等的燕窝与鲜嫩的鸡丝精心熬制而成,海参烩猪筋,新鲜的海参与劲道的猪筋在浓稠的汤汁中翻滚,海带猪肚丝羹,海带似绿色的绸带缠绕着猪肚丝,二者在羹中缠绵,释放出独特咸香,鲍鱼烩珍珠菜,鲍鱼如同黑宝石般镶嵌在珍珠菜的翠玉之间,鱼翅蚌蟹羹,鱼翅如丝般滑嫩,蚌蟹的鲜嫩,麻姑煨鸡,鸡肉软烂入味,鲫鱼舌烩熊掌,鲫鱼舌细腻,熊掌醇厚。 还有蒸鹿尾、野鸡片汤、炖猪肚、鹅肫掌羹、玉带虾仁、西施乳、甲鱼肉片子汤、挂炉走油鹅、羊杂什、白蒸鸭仔、白面饽饽、梅花包子、什锦火烧、雪茶酥、百花糕、青梅脯,及四两琼花露。 膳桌上还摆放了金质碗、碟、盘等器皿,每一道纹路都仿佛在诉说着皇家的奢华。 这时,辛允步入膳桌前坐下,准备用膳,四名太监垂手立于辛允身后,一名年长的侍膳太监则站在一旁,负责给辛允布菜。 辛允看着那侍膳太监,“你们可以出去吗?我想一个人吃饭。” 禄丰赶忙向前一步,躬身道,“陛下特意派我等前来侍奉,不敢违圣命,还请辛美人莫要为难。” 辛允神色从容,“陛下让你们来侍奉,那你们是听陛下的话,对吗?”她向来以能言善辩、擅长讲理,此时更是将这一能力发挥得淋漓尽致。 “是。” 太监们不敢有丝毫犹豫,齐声回答。 辛允微微扬起下巴,嘴角似有若无地上扬,那自信的模样仿佛掌控着一切,“陛下宠幸我,你们也是知道的,对吧?” 众太监点头,“对。” “陛下既然宠幸我,那我说什么陛下肯定都会答应我的,对吧?”辛允眼神中透着狡黠,嘴角微微上扬。 太监们面面相觑,短暂沉默后,禄丰硬着头皮应道,“……对。” “那这么说,我的话,就等同于陛下的话,我让你们出去,换言之,就是陛下的意思。”辛允步步紧逼,语气愈发坚定,那架势仿佛已经将胜券握在手中。 “……” 太监们一时语塞,满脸惊愕与惶恐,不知该如何回应这突如其来的局面。 “所以,你们出去吧。” 太监们面露难色,彼此交换着惊恐又无奈的眼神,禄丰嘴唇微微颤抖,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被辛允那犀利的目光堵了回去。 犹豫再三,他们终是不敢违逆这看似‘等同于陛下旨意’的话语,一个个低垂着头,脚步沉重地向屋外退去。 禄丰满心忐忑,却也只好带着众人回去向陛下复命了,只盼陛下不会降罪于他们。 屋内。 “也就她喜欢吃饭被人伺候着。” 辛允一边用勺子盛了碗鲜汤,一边小声嘟囔着,那话语虽轻,却似带着刺,在暗指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 清心宫。 应以安坐在膳桌前,往日里,为了遵循皇家的规矩,维护自身仪态,向来是食不过三,每样菜品浅尝辄止,可如今,毫无顾忌地品尝着,该吃吃,该喝喝,举手投足间少了几分端庄,多了几分随性。 福才越发谨慎,皇帝的心思难以捉摸,可不敢贸然开口劝说,否则稍有差池,脑袋就没了。 “陛下。” 一道略显急促的声音传来。 禄丰从冷宫一路赶回,此刻已来到殿内。 “如此快?”应以安放下手中筷子,眼中闪过惊讶与疑惑,原以为禄丰等人前去侍奉辛允,少不得要在冷宫里耗上些时辰。 “奴才们被辛美人……赶了回来。” 禄丰战战兢兢地说着,心中满是惶恐,只能将头埋得更低。 应以安语气中听不出丝毫恼怒,摆了摆手,仿佛无关紧要,那平静的面容下,似有旁人不易察觉的宠溺,“无碍,都随她。” 戌时三刻。 辛允既然厌恶被人监视,应以安便下令让所有侍卫都撤去。 用罢膳食,腹部已满是饱足感,沉甸甸的,连带着身体也变得慵懒起来,若是这般长久坐着不动,积食怕是在所难免,活动一番自是必要之举。 她想到了能让自己畅快自在的法子。 转身准备更换衣物,不消片刻,便着一身束袖服重新出现在院内。 那衣服袖口处紧束,不仅使得她举手投足间毫无阻碍,更彰显出一种利落干脆,尤为奇妙的是,在翻墙时极为便利,没有多余的配饰和累赘的裙摆。 月色如银。 辛允双眸一凛,双腿猛地后撤步,带起地上的几片落叶,刹那间,身形化作一道虚影,向着宫墙奔去,在即将撞上宫墙时,右脚用力一蹬,砖石缝隙中的灰尘簌簌而落,整个人借力腾空而起,双手在墙面上一撑,借着那股巧劲,身体便如轻烟般向上窜去。 眨眼间,已然翩然立于墙顶,其速之快,恰似流星赶月,又似微风轻拂。 眼中满是烦闷,语气中透着浓浓的厌倦:“甚是无趣,这皇宫跟个囚笼似的,毫无生气。” 突然。 脑海中出现了昨晚禁军的身影,那画面如同火苗,点燃了眼中的兴致。 “找禁军玩去。”声音里,是藏不住的狡黠和兴奋。 她未有分毫停滞,足尖若轻羽,身形再度跃起,于飞檐上借力,悄无声息。 第38章 饭后消食(二) 夜色沉沉。 两名守卫一脸担忧,左右搀扶着楼明。 楼明眉头紧皱,那臀上的伤痛,连走一步,都似有尖针狠刺,直教他步伐踉跄,狼狈不堪。 “统领,您这也太恪尽职守了,要不您回去休息吧,属下会替您值好岗的。”守卫满脸关切劝道。 楼明摇头,“不可!我岂因些许小伤而擅离职守?传出去尽惹人笑话!” 昨夜在刑狱司,主动领了二十笞杖,刑狱司众人皆知他为人正直,实不忍重罚,然他执意要公正严明,以儆效尤。 “嘶……慢点儿慢点儿。”楼明言罢,却因动作稍大,牵扯伤口,痛得他额头冷汗直冒,话语尾音都带上了几分虚弱。 正值此时。 一巡逻守卫神色惶急,如奔雷之矢般奔至楼明身前,仓促行礼后,急声禀道:“楼统领,南门忽现刺客,钱统领特遣属下前来,请您速去增援。” 楼明闻之,眉头深锁,眼中寒芒乍现,怒道:“最近究竟是何状况?竟有如此多刺客频频潜入宫中,当真放肆!” 又因动作过大,臀上伤痛加剧,却强行咬牙忍住。 “你们赶紧先过去,我……我,不用管我。”强撑着,向身后的巡逻守卫们挥了挥手。 巡逻守卫面露犹豫,楼明见状,厉声道:“此乃军令,休要耽搁,速去!” “是。” 巡逻守卫们抱拳一礼,旋即向着南门奔去,唯留楼明一人。 月光下,只见那身影如狡兔般跃动,在高低错落的屋脊间穿梭自如,双脚轻点瓦片,仅惊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尘埃。 辛允不时回头观察追兵的动向,而下方禁军们在宫墙下急速追逐,他们高举着火把,将周围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明暗不定的光影。 “快!莫让刺客逃了!” 南门禁军统领钱战声嘶力竭地呼喊,声音在空旷宫道中撞出回音。 禁军们脚步如密集的鼓点,震得石板路颤抖,每步都扬起小片尘土。 钱战身形暴起,冲向宫墙,然而因为身穿沉重盔甲的缘故,几经波折才攀住墙沿,手臂上青筋暴起,奋力一撑,翻身上墙,又马不停蹄地追去。 思政殿。 应以安皱眉,将手中奏折放下,那奏折落在案几上,发出一声闷响,似也在为这混乱局势而叹息。 一旁的福才赶忙躬身,“回陛下,是外面有刺客,钱统领正带人抓捕呢。” 应以安冷笑一声,“这刺客身手想必不错,竟然把朕的禁军耍得团团转。” 言语中,似对这等情形既恼怒又有几分好奇。 福才谨小慎微,试探问:“陛下,可需要加派人手,前去支援钱统领捉拿刺客?”他低垂着头,不敢直视。 “不必了,正好让他们活动活动筋骨,若真是抓不到,只能解明……朕养了一群酒囊饭袋的废物!” 应以安声音如三九寒天的冰棱,寒意彻骨,眼眸中怒火灼灼,那是对禁军的极度不满,也是对宫禁防卫疏漏的盛怒。 她猛地扬起手臂,手中折子,‘啪’的一声,狠狠砸在地上。 福才身子抖如筛糠,重重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陛下息怒,莫要气坏了身子。”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唯恐盛怒降罪于己。 这时。 只见一道黑影从窗户那边闪入,稳稳落地后,正是乔柯。 他单膝跪地,躬身行礼,神色凝重回答道:“陛下,是她。” “咳……” 应以安原本愤怒的神色,微微一滞,随即轻咳了一声,像是要掩饰什么。 起身踱步至方才折子掉落之处,将其捡起,回到案前,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审阅批改,那专注的神情,就好像方才的暴怒如同一缕轻烟,从未在这殿中出现过。 殿内气氛却依旧紧绷,福才虽仍跪在地上,但眼中已露出疑惑,不知这“她”究竟是何人,竟能让陛下瞬间收起怒火。 西门。 楼明牙关紧咬,强忍着臀上伤口传来的剧痛,一手紧紧握着剑柄,一手高擎着火把,每迈出一步,都似用尽了全身力气,额上汗珠不断滚落,在火光映照下格外清晰。 “这浑刺客,着实可恶!若是让我抓到了,必将其大卸……嘶八块……”楼明一边恶狠狠咒骂着,一边因牵动伤口而倒吸凉气,走半步对他而言都似跨越天堑,双腿如灌了铅般沉重,仅挪动一下,那钻心疼痛便从臀部蔓延至全身。 尽管如此,却也难挡他一步一步向着南门挪动。 辛允在宫墙上奔逃,眼见禁军越追越近,那密密麻麻的火把,渐渐向她围拢,人数也越来越多,借着宫墙高度,直接从宫墙上跳了下去。 在下落瞬间,悄无声息融入夜色中,身后禁军瞬间失去了目标,望着那一片黑暗,面面相觑,钱战眉头紧锁,大手一挥,只能下令逐寸搜寻。 “给我……给我抓活的!”钱战扶着身旁的石柱,大口喘着粗气,确实是好久没这么飞檐走壁地追逐刺客了,让他只觉肺部像火烧一般,连呼吸都扯得喉咙生疼,还有些喘不上气,但双眼依然死死盯着刺客可能逃窜的方向。 辛允如狂风般在宫墙间狂奔,衣袂烈烈作响,眼中满是懊恼,着实有些后悔自己此番冲动之举。 本以为能如以往那般轻松脱身,却没料到这次禁军反应如此快,追得如此紧,若是被抓住,便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脑海中不断思索着脱身之计,脚下步伐愈发急促。 辛允慌不择路地狂奔着,一个转弯过后,突然一阵强烈不适感从腹部涌起,顿觉天旋地转,赶忙伸手扶住宫墙,“呕……” 许是今晚吃饭时没个节制,腹中本就积食,又经方才那般剧烈的飞檐走壁、夺命奔逃,身体着实有些吃不消了。 她双眼紧闭,只盼着这难受劲儿能快些过去,可胃里却依旧如翻江倒海般折腾着。 那呕吐后的不适感,一时间如影随形,怎么也缓不过来。 “何人在哪儿?!” 楼明艰难挪动着脚步,那伤口似有火在烧,连平日里能轻易拔出的腰间佩剑,此刻都仿佛有千钧重,费了好大劲儿也拔不出来。 第39章 饭后消食(三) 楼明面色凝重,绝不能让刺客损了自己禁军统领的颜面,他眉头一皱,索性将手中火把弃于地,双手握住剑柄,费了半晌工夫,佩剑终被拔出。 “……大胆刺客!还不束手就擒!”大喝一声,紧握着手中长剑,剑指宫墙边那模糊的身影。 辛允扭头,赶忙出声。 “楼统领……是我,辛允,昨日还是你送我回清心宫的。”努力挺直腰板,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心中却忐忑不安,不知楼明是否记得自己。 楼明眉头微皱,眼中满是疑惑,手中的剑却并未放下,只是微微垂下几分,剑尖仍指向辛允的方向。 “辛美人?这都已经宵禁了,您怎会在此处?” “我……我……” 辛允面色涨红,一手仍扶着宫墙,那宫墙的砖石似有了温度,烫得她手心冒汗,另一只手慌乱地在身侧摆动,不知该置于何处。 双唇微张,想要解释一二,却仿若有鱼刺哽在喉间,话语在嘴边打转,就是无法出口,令她无所适从。 “辛美人,此处凶险,我送您回去吧,如今宫里有刺客在四处流窜,万一伤了您,可就糟了。”楼明神色一凛,看向辛允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担忧。 言罢,他咬了咬牙,将腰间配剑缓缓插回鞘中,那动作因屁股上的伤口而略显迟缓,连一个细微动作,都疼得额头青筋微微跳动,但他还是强忍着,蹲下身子,伸手去捡那掉落在地的火把。 火把的光在地上摇曳,映照着楼明因疼痛而略显苍白的脸庞。 辛允眸中闪过一丝诧异,凑近楼明,目光在楼明身上细细打量,“楼统领,你这是怎么了?” “辛美人,实不相瞒,昨晚那二十笞杖……真的很疼。”楼明苦笑一声,眉头因疼痛而皱起,说话间不自觉地吸了口凉气。 “确实。”辛允点头,轻咬下唇,眼中闪过些许歉意。 透着火把的亮光,可见楼明额上汗珠不断滚落,浸湿了衣衫,那狼狈之态尽显,可见他所言非虚,是真的疼入骨髓。 “不过没事,你多涂些药再揉揉,吸收药效会加快,如此循环往复,便好了。”辛允认真地说着,还伸手拍了拍楼明的胳膊,似在安慰。 “揉……揉?”楼明听到这两个字,瞬间愣住,一脸懵然。 他只觉那伤口处似有火在烧、有刀在割,疼得每走一步都如踩在刀尖上,连正常走路都成了天大的难题,更别说去揉了。 哪怕只是轻轻按一下,他都觉得自己会忍不住大声喊出来,那疼痛实在是难以忍受。 辛允一手扶着宫墙,边走边说,楼明则举着火把,一瘸一拐地在后面慢吞吞跟着,步子中带着疼痛的隐忍。 “楼统领乃是铁血男儿,为了能早愈如初,这般小痛,我想于你而言,应当是能忍的。”辛允回首,明眸望向楼明,嘴角噙着一丝浅笑,似在鼓励。 二人在左侧御道悠然徐行,而仅一宫墙之隔的另一条御道上,大批禁军举着火把狂奔,他们是在抓捕那潜藏的刺客,急促的脚步声似战鼓擂动,呼喊声如雷鸣贯耳,“快!在这边!抓刺客!” 不过,这一切似乎都与左侧御道上的两人毫无瓜葛。 ‘铁血男儿’这四个字,瞬间激起了楼明心中被疼痛压制的勇气。 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在他胸腔中颤抖,似也在惧怕即将到来的疼痛,左手在空中犹豫了半天,像是被无形丝线牵扯着,迟迟无法落下。 终于,他一咬牙,闭上眼睛,左手带着决绝猛地拍在了屁股上。 “啊——!” 一声痛呼从楼明口中脱口而出,他疼得身子一弓,左手握拳,狠狠捶在了宫墙上,眼中因这剧痛而泛出泪花,额上青筋也随之暴起。 辛允闻声急忙回头,双眸中满是疑惑,她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了?” 那声音似一根绷紧的弦。 楼明此时疼得几乎要站不稳,眼里闪着泪花,可骨子里那股子傲气,让他硬是将嘴角艰难扬起,扯出一丝笑意,“……没……没什么。” 虽有些颤抖,却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不想在辛允面前失了尊严。 但瞧他这副模样,嘴角那勉强挤出的笑意,看着着实有些怪异,不仅透着股子傻气,那因疼痛而泛红的双眼,配上这似笑非笑的神情,竟还隐隐透着几分可怕劲儿,仿佛是从哪处阴森之地冒出来的怪人一般,全然没了平日里禁军统领的威风。 楼明为了缓解这令人窘迫的尴尬,只得硬着头皮转移话题,他轻咳一声,目光看向辛允,开口问道:“对了辛美人,你还未曾告知于我,缘何这般晚了,你却仍在宫苑外徘徊?” 辛允一愣,随即抿了抿嘴巴,眼神有些飘忽,犹豫了一下才轻声道:“嗯……消食。” “消食?”楼明不禁微微皱起眉头,眼中闪过一丝狐疑。 “就是吃饱了没事干,出来散散步,溜达溜达,没承想便碰到了楼统领。”辛允说得倒是轻巧,可心里却有些打鼓,只盼着楼明能信了这说辞。 楼明听着这解释,细细一琢磨,倒也觉着颇有几分道理,便点了点头,“……哦。” “楼统领,我想我还是自行回冷宫去吧。”辛允眸中闪过一丝慌乱。 在这宵禁间偷跑出来的事,知晓的人自是越少越好,可不能因此再生出什么事端来。 楼明不禁面露疑惑,“冷宫?辛美人不是和陛下同住清心宫吗?”心中不禁起了疑,暗自琢磨着这辛允是不是失宠了。 “陛下近日政务繁忙,还是不去打扰了。”辛允抱拳拱手,“楼统领此刻不还得忙着抓捕那刺客吗?往前也快到冷宫了,便不劳你再相送了。” 说罢,一路小跑起来。 “好。”楼明应了一声,也随之拱手作别,拖着那疲惫身躯往西门赶去。 冷宫。 辛允一路小跑回来,心在胸腔中剧烈跳动,她迅速关上大门,而后又急忙转身回睡房,一把关紧房门,背靠着门大口喘气,稳了稳心神,走向烛台,‘呼’地一下吹灭了灯,四周瞬间陷入黑暗。 她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到床边,掀开被子钻了进去,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第40章 无聊的早朝 金銮殿。 文官戴进贤冠,冠顶呈方形,前低后高,两侧各有垂珠,朝服以黑色为主,腰间束革带,皮带扣为金银制成,两侧悬挂玉佩,手持笏板,列于左侧。 武官戴鹖冠,冠顶呈圆形,前高后低,两侧各有垂翅,朝服以红色为主,腰间束革带,站于右侧,唯有护国大将军欧阳广可持剑上朝。 邸自清身着朝服,手中笏板紧握,神色凝重地向前迈出一步,朗声道:“陛下,臣有本要奏。” 龙椅上的应以安皱眉,她身着玄色龙袍,头戴十二旒冕,那精致面容下,却是难掩的疲惫。 抬眸看向邸自清,语气淡淡:“左相今日又要参何人?” “臣要参……护国大将军欧阳广。” “什么?!” 欧阳广本在队列中静立,闻听此言,顿时瞪大了双眼,忍不住高呼。 又要开始了。 应以安早就听得厌烦透顶,在心中暗自叹息,只觉得一阵头疼。 “欧阳将军是打牌欠左相钱了?还是又偷喝了左相的酒?”那十二旒冕垂下的珠帘微微晃动,遮住了她脸上那一抹浓浓的无奈。 每每早朝,就没个安宁的时候。 正儿八经关乎国运民生的事没几个人上奏,净是些莫名其妙的事儿,邸自清、越哲文和欧阳广这仨人,如稚童戏耍般,整天变着花样折腾,那场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新戏班子在表演呢。 “臣也要参欧阳将军一本。”越哲文说着,嘴角挂笑,而后上前一步,那姿态,仿佛准备在朝堂闹剧里再添把火、加点油。 欧阳广怒目圆睁,刚要开口反驳,却听应以安慵懒的声音传来:“欧阳将军,不如说说你到底做了什么事,让朕的两位卿家都要参你一本?” 这仨人为了些莫名之事纠缠不休,此刻,她已无心再听他们争吵,随手拿起御案上的奏折,自顾自阅览了起来。 那仨人目光交汇,刹那间便心领神会,一场‘好戏’就此拉开。 邸自清上前一步,神色变得义正言辞:“陛下,昨夜宫中竟有刺客出没,那刺客在皇宫中肆意乱窜,可负责皇宫安保的禁军,竟连一个小小刺客都抓不到,成何体统!” 欧阳广一听,顿时火冒三丈,满脸不服气地吼道:“他们抓不到那是他们的事!和我有何干系?!你参我作甚?!”他双拳紧握,双眼像是要喷出火来。 “你们同为武官,你身为护国大将军,就该为他们树立楷模,昨夜那般情形,理当将那刺客擒获,可结果呢?闹了那么大动静,刺客却还在逍遥法外,我不参你参谁?”越哲文不急不缓地说着,眼中是得逞的狡黠。 欧阳广气得满脸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简直是胡扯!禁军和我毫无干系!八竿子都打不着!这禁军是归殿前司管辖,与我何干啊?!”吼声在朝堂上回荡。 他怒视着越哲文和邸自清,被无端指责气得不轻,心中满是愤懑。 邸自清故意顿了顿,继续说道:“殿前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都虞候、指挥使,哪个没在你手下当过兵?” 边说边向前迈一小步。 “你们两个若是再敢在这般污蔑我,信不信……我,我现在就在大殿上劈了你俩!让你俩来个血溅当场!!!” 欧阳广气得浑身发抖,脸庞涨得通红,猛地大喝一声,右手迅速握住腰间剑柄,‘噌’的一声将佩剑拔出,高高举起,剑身寒光凛凛,向前跨出一大步,手臂伸直,剑尖直直地指着对面两人,胸膛剧烈起伏。 越哲文下巴一扬,眼中毫无畏惧之色,甚至带着几分挑衅,大声吼道:“来啊!有本事你就劈了我!” 说着,他还向前挺了挺胸膛,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朝堂上的其他文官们见状,顿时慌了神,急忙纷纷跑上前去拉架,有的文官伸出双手试图抓住越哲文的衣角,把他往后拽;有的则满脸焦急地呼喊着‘莫冲动’、‘莫要伤了和气’。 邸自清冷笑,她觉得这局面还不够热闹,笏板插在腰间,猛地一个箭步冲上去,用力推了一把欧阳广,口中还喊着:“你以为拿个破剑我们就怕你啊?!真当我们文官是白吃饭的?!” 脸上带着不屑。 欧阳广没料到邸自清会突然出手,被推得向后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气得咬牙切齿,怒吼道:“好好好,我今日就劈死你们!!!” 说罢,举起手中的剑,准备向两人冲去。 右边武官们大惊失色,一拥而上,有的抱住欧阳广的腰,有的抓住他举剑的手臂,拼尽全力阻拦着他。 “你等臭文官!平日里不过是会食粟饱腹、诵读经书,毫无用处,若真临那沙场,还不得倚仗我等武官奋勇杀敌!你们皆是怯懦之徒,有何颜面在此对我指手画脚!” 猛地发力,肌肉贲张,奋力挣脱周遭武官如藤蔓般缠上来的束缚。 邸自清气得面红似血,“休得胡言乱语!你等武官皆是莽汉,行事之时从不思量后果,蛮牛一般,只知舞刀弄剑、杀伐征战,却无半分智谋,依我看,当以豚脑食之,好好补补你等那愚笨之躯!免得整日在此胡搅蛮缠,徒增笑料!” 欧阳广再次怒吼,“我敬佩你们有如此胆量,跟我大放厥词,来!!拿起你的笔杆子,与我手中的剑一较高下!看看是你笔锋锐利,还是我剑芒更胜一筹!” 眼神中尽是不屑与寻衅之意。 越哲文亦挣开身旁拉扯他的人,顺手拿起笏板,紧紧握在手中,将其当作武器,摆出一副决然战斗之态,大声叱道:“来战啊!你岂敢视我等文官为酒囊饭袋、任人欺凌之辈?今日便让你知晓,我等文官亦有铮铮傲骨,不惧你等武夫之威!” …… …… …… 一时间,朝堂上仿若市井闹市,争吵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大臣们或面红耳赤,怒目相向,或在一旁焦急劝阻,整个朝堂乱成了一锅粥。 内侍元寿满脸忧色地看向应以安,“陛下,这……” 欲言又止。 “且让他们吵去吧,吵累了,自然也就安分了。”应以安微微皱眉,摆了摆手,语气中带着几分听之任之的意味,她对这种闹剧已经习以为常。 内侍元寿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陛下,还有一事,那西门禁军统领钱战,在思政殿前跪了一夜。” 朝堂上的争吵声愈发激烈,毫无退减之意,更甚至,竟相互打掉对方官帽,扯住对方的朝服,朝服在挣扎中变得皱巴巴,有的地方还出现了撕裂,丝线在拉扯中断裂,发出轻微的‘呲啦’声。 他们全然不顾往日的仪态与尊严,试图在混战中占得上风。 “……让他回去吧,朕无意责罚他。”应以安随即叹了口气。 元寿默默退至一旁,想着陛下的心思真令人难以捉摸,之前因太医署有刺客纵火之事没抓到人,陛下龙颜大怒,让南门统领楼明领了足足二十笞杖,可今日却免去了对西门禁军统领钱战的责罚,陛下如此宽容,真是让人猜不透这其中缘由。 第41章 下朝 散朝的钟声,一圈圈扩散,撞在朱红色宫墙上,又反弹回来,悠悠回荡在宫阙间。 退朝石阶上。 越哲文负手而立,微微颔首,目光中透着玩味,开口道:“今日这场戏唱的着实不错!” 说罢,他抬手将进贤冠重新戴正,那帽子有些歪斜,抖了抖有些破烂的朝服,后利落地重新穿在身上。 欧阳广抱拳躬身,神色中带着歉意:“方才多有得罪,二位见谅、见谅。”话语诚恳,抱拳的双手久久未放,似是在为朝堂上的针锋相对而致歉。 回想起方才早朝时的场景,真是一片混乱。 起初还只是佯装市井无赖般推搡、争吵,可渐渐地,情绪如脱缰之马,场面愈发失控,真的动起手来,那朝堂上,一时间,喊叫声、怒斥声交织在一起,其余文武官员,也被他们三人带入了这场闹剧。 邸自清洒脱地摆了摆手,嘴角带着不羁的笑,“哪里的话?不就是破了件衣服吗?回去补补还能穿。” 她边说边扯了扯那有些破损的袖口,那袖口像是在朝堂混乱中被扯出了几道口子,眼中没有丝毫懊恼,那浑不在意的模样,仿佛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看似平常的朝堂闹剧背后,实则隐藏着三人的良苦用心。 左丞相邸自清足智多谋,每个计谋都像是棋盘上精心布置的棋子;右丞相越哲文心思缜密,能在复杂局势中洞察先机;护国大将军欧阳广有勇有谋,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朝堂上亦是刚正不阿。 他们三人一心培养年轻的皇帝,可谓是煞费苦心,于是,便想出了这独特的‘演戏’之法,让皇帝在这看似荒唐的朝堂纷争中,学会应对复杂局势,锻炼那稚嫩心性。 越哲文转头,望向那金碧辉煌的宫殿,眼神中满是欣慰,赞叹道:“我观陛下今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有所长进啊!” 欧阳广听了这话,眼中瞬间一亮,他兴奋地双手一拍,“何止啊,陛下还能在这吵闹中,安然自若的看奏折,如此定力,甚好!” 脑海中浮现出陛下在朝堂上镇定自若的画面,让他满心欢喜。 邸自清却没了方才的轻松惬意,她蛾眉紧蹙,眉心处仿佛藏着一团化不开的愁云,停下脚步,发出轻微叹息,“眼下,还有一件令人头疼的事。” 欧阳广满脸疑惑,他那原本明亮的眼睛此刻写满了急切,询问道:“什么事?” 实在想不明白,在今日这般顺利的情况下,还有何事能让邸自清如此发愁。 “明日上朝,我们该演什么戏?”邸自清嘴角扯出苦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三人相视。 一时间,只有那无声的目光在彼此之间交流,似在询问,又似在思索。 应以安下朝后,神色略显疲惫,龙袍下摆随着步伐晃动,她一言不发,径直朝着思政殿走去。 “陛下……” 钱战声音如洪钟般粗犷,双膝重重跪在地上,眼神一刻也不曾挪开,就那样直直注视着皇帝早已消失在殿外的背影。 他就这般纹丝未动,跪了整整一夜。 应以安仿若未闻,脚步未停,径直踏入思政殿,那扇厚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似将一切纷扰都隔绝在外。 那钱战深知应以安的脾性,那是如寒霜般凛冽、如烈火般灼人的性子,在皇宫中,上至年迈的嬷嬷,下至新来的小太监,谁人不知皇帝的喜怒无常? 再说了,那南门禁军统领楼明,不也是因没有抓到纵火刺客,领了二十笞杖吗?他怎敢轻易离开? 在钱战心中,这说不定就是皇帝对自己忠心的考验,若此时走了,便是不忠,日后在宫中便再无立足之地。 “……陛下,臣有罪,自请去刑狱司领二十笞杖。”钱战神色决然,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声响,向皇帝表明自己的忠心不二。 磕完头后,他便起身离开,那背影竟有几分视死如归。 “这……”元寿在原地愣了愣,他没料到钱战会如此决绝,望着钱战远去,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对钱战的敬佩,也有对宫廷人心难测的无奈。 微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洒在思政殿内。 福才轻手轻脚地忙碌着,不多时,便已将早膳在桌上精心摆放好,他随后躬身而立,身体微微前倾,那姿态尽显谦卑,毕恭毕敬地开口说道:“陛下,早膳已备好。” 应以安正坐在御案前,似在思索着什么,听闻福才的话,问道:“辛美人那边可送去了?” 那话语里,不经意间便带出了几分温柔。 福才赶忙回应:“回陛下,禄丰早就送去了,但禄丰说,辛美人只拿了一碗清粥和两个包子,将余下的都退了回来,今晨送去时,辛美人已经将昨夜未吃完的饭菜在锅中热了热,还说……” 他的话语有些犹豫,偷瞄了一眼皇帝的神色。 应以安眉头皱得更紧了,语气中多了几分急切:“说什么?” 福才咽了下口水:“辛美人说陛下过于铺张浪费,不懂得节俭。”他说完后,大气都不敢出。 大殿陷入一片寂静。 “她说的对,皇宫中人口众多,每一份用度皆关乎百姓血汗,朕身为一国之君,理当以身作则,为万民表率,即日起,将各宫各殿的饮食减至四菜一汤。”应以安站在殿中,身姿挺拔如松。 福才面露难色,心中担忧此举会引起后宫不满,“陛下,这恐怕……” 宫中贵人早已习惯了奢华饮食,突然削减,怕是会掀起不小波澜。 “若有异议者,只管来找朕。”应以安语气威严,不容置疑。 冷宫。 辛允静静坐在桌前,看着面前摆满了昨晚的剩菜剩饭,不禁皱起了眉头,满脸感慨地说道:“这么多剩菜剩饭,早知道皇宫里吃饭如此奢侈,就应该向皇帝讨要几头猪、几只鸡、几只鸭养养,让我一个人吃,真是浪费。” 言语中,透着一股无奈,与对皇宫奢靡之风的不满。 第42章 州主夫妇入京 京城。 街头巷尾,人潮如涌。 有富家公子哥儿,身着锦缎长袍,腰束玉带,头戴玉冠,手持折扇,风度翩翩,摇着扇子在人群中穿梭,身旁跟着小厮,那模样甚是潇洒;也有美人佳丽,身着绫罗,面若桃花,发间珠翠轻晃,莲步轻移,身后丫鬟紧紧相随,偶尔在珠翠摊前停下,眼中满是喜爱;更有那布衣百姓,神色匆匆,或为生计奔波,或挎着菜篮,在这繁华中寻找着生活烟火。 宝马香车,辘辘而过。 “翡翠珠翠,瞧一瞧!看一看!”珠翠摊前的摊主是个中年妇人,头插一支简约珠花,身着绸缎,眉眼含笑,招呼着围聚的佳人。 “热气腾腾的包子哟!”包子铺的老板是个胖大叔,脸上的肉随着他的动作抖个不停,系着油渍麻花的围裙,双手不停忙活,白雾腾腾,香气弥漫,引得孩童们围聚。 “糖葫芦~好吃的糖葫芦~快来买啊!”那小贩身着粗布麻衣,腰间系着个破旧钱袋。 …… …… …… 福才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两个年轻太监,他们身着统一宫服,面容青涩,眼神中透着机灵劲儿,旁边四个侍卫身披铠甲,一行人风尘仆仆。 七双眼睛像觅食的鹰眼般四处观望,那眼神急切,像是在寻找什么。 突然,福才眼睛一亮,他脸上瞬间绽出笑容,脚下生风般赶忙跑了过去,带起一阵尘土。 “姑娘是否来串糖葫芦?我家的糖葫芦,可是这京城里一等一的甜!” 那小贩满脸堆笑,眼中透着热情与期待,手中举着的糖葫芦在阳光下红得透亮,糖衣泛着诱人的光泽。 “给我来一串。” 那女子买完糖葫芦便兴冲冲地来到另一个女子面前,后者身着淡蓝色衣裳。 两人相视一笑,如同春日里盛开的繁花。 “娘子,尝尝。” 她便是十九州州主,骆卿衍,那面庞似美玉,唇角总是带着笑意,透着亲切和蔼,让人觉得她毫无架子,身姿高挑,一袭青白色绣金长袍,腰间束着青白色嵌红宝石的腰带,彰显着尊贵却不张扬。 只听‘嘎吱’一声,山楂的酸涩与糖衣的甜蜜瞬间在口中交融,但酸味偏重,使那女子微微蹙眉。 “有些……酸涩。” 傅晚竹,当朝太尉之女,眉梢似藏着无尽的情思,眸中似有盈盈秋水,那樱桃般的朱唇不点而红,身着一袭蓝色衣裙,裙身并无过多繁饰,低调而华贵,腰间束着同色丝带,乌发仅用羊乳白玉簪子挽起部分发丝,其余的则随意散落在背后,似是从画卷中走出的仙子。 繁华热闹的京城街头,人来人往。 骆卿衍嘴角噙着坏笑,看着眼前娇美的傅晚竹,悠悠说道:“这京城的糖葫芦,本就比不过我们云州,不如……我为娘子添些糖饧。” 她声音低沉,在嘈杂的街市中却清晰地传入傅晚竹的耳中。 “嗯?” 傅晚竹微微仰头,眼中满是疑惑,那澄澈的眼眸犹如山间清泉,纯净而动人,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骆卿衍已倾身向前,当即便亲了上去。 那唇带着独有的温热,轻轻触碰。 “是不是比方才甜了许多?”骆卿衍缓缓松开,眼中满是爱意与宠溺,嘴角挂着那得意。 傅晚竹双颊绯红,眼中闪过一丝羞涩,轻垂眼眸,声若蚊呐:“嗯,甜。” 这时,福才一路小跑着匆匆赶来,躬身行礼,那姿态低得不能再低,声音带着一丝焦急:“州主大人,陛下已在宫中等候良久,那神情甚是急切,还请您速速随老奴进宫。” “什么州主?这里哪有什么州主?” 骆卿衍眉头微皱,似有不满,旋即又舒展开来,一把揽过傅晚竹的纤腰,将她紧紧拥在怀中,“这里只有一对恩爱夫妻,我说的对不对啊?娘子~” 眼神中满是眷恋,仿佛世间万物都不及眼前人重要。 傅晚竹无奈地笑了笑,轻轻拍了拍骆卿衍的手臂:“好了,莫要贫嘴了,既然有事,就先去忙吧。” 骆卿衍眉头一蹙,眼中醋意大发,“娘子怎么如此着急催我进宫,莫不是想见她了?”盯着傅晚竹的眼睛,似要从那里面找出一丝心虚,原本带着笑意的嘴角微微下垂,双手也不自觉地松开了傅晚竹的腰肢。 “哼,娘子就这么想我离开?”语气中带着委屈与不甘,像个讨要关注却被忽视的孩童,周围空气仿佛都因她这醋意而变得有些酸溜溜。 吃醋是理所应当的,毕竟,傅晚竹与应以安可是青梅竹马。 “相公吃醋了?”傅晚竹轻笑着看向骆卿衍,眼中满是爱意与调侃,“当着孩子的面吃醋可不好。”说着,拉过骆卿衍的手,温柔地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 她的腹部微微隆起,虽不太明显,但已能隐约感觉到新生命在其中孕育。 骆卿衍的手触碰到那微微凸起之处,瞬间愣住,眼中的醋意如冰雪遇暖阳般迅速消融,取而代之的是满满柔情。 “嗯,娘子先回府吧。”她轻轻拍了拍傅晚竹的手,嘴角重新勾起温柔,“想必岳父岳母也心心念念盼着娘子回家呢。” 她看向傅晚竹的眼眸中满是不舍,但还是松开了手。 “我现在便进宫去会那厮。” 话语中,虽仍有对被皇帝召见的不满,但已没了方才的醋意,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似要速去速回,好能尽快回到傅晚竹身边。 冷宫。 辛允用过饭食后,觉着腹中饱胀,浑身慵懒,她素来不喜在屋中枯坐,如今闲来无事,便又准备出去溜达了。 自她被皇帝宠幸以来,她的名字在宫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些雕栏玉砌的宫道上,哪怕是刚入宫不久、脸庞还带着青涩懵懂的宫女太监,也都识得她。 每每当她走过,宫女们便会恭敬地屈膝行礼,太监们则弯腰问安。 第43章 商讨要事 思政殿。 应以安端坐在御案前,手中朱笔在奏折上落下批注,骆卿衍慵懒地靠在茶椅上,手中把玩着茶盏,嘴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目光在她身上打转。 “瞧你当了这几年皇帝,可真是老了许多啊。”骆卿衍眼中满是戏谑,“哪像我,还是一如既往的风流倜傥。” 应以安眉心处褶皱深深,手中朱笔顿然停滞,于奏折上洇出一团墨渍,似一朵盛开在雪白宣纸上的黑色牡丹。 她强抑心中烦闷,徐徐搁下朱笔,那朱笔与御案相触,发出轻微声响,继而抬首,直视骆卿衍,肃然道:“今日找你前来,实有要事相商。” 骆卿衍却仿若置身事外,对这凝重氛围浑然不顾,嘴角勾起狡黠笑意,手指端起桌上茶盏,轻抿一口,茶香在唇齿间散开,故意扬声道:“哦?你怎知晓我与我家娘子情比金坚、如胶似漆?晨起,为娘子梳妆;暮时,与娘子共赏斜阳,啧啧啧,此等生活,神仙亦羡。” 言罢,晃了晃手中茶盏,茶水在盏中轻摇,似也在附和她的话语,神色得意,恰似顽童般天真又顽劣。 应以安深吸一气,似带着火星,令她胸膛起伏不定,竭力压制满腔怒火,“……我确有要事与你商讨。” 从牙缝中挤出话语,带着寒意。 骆卿衍却愈发张狂,声调又高几分,她又饮了一口茶,随后道:“你怎知我娘子有喜了?这等福气,可不是人人都有。” 其状之傲,令人愤懑,仿佛这世间只她有喜事。 “……你若有病,速去诊治!”应以安怒不可遏,猛地抓起奏折,手臂一挥,奏折如雪花般朝骆卿衍奋力掷去。 奏折在空中纷飞,似片片白羽,裹挟着帝王怒气,带着凌厉之势,直向骆卿衍而去。 “好了好了,莫要生气。” 骆卿衍嘴角带着促狭的笑,身形一闪,灵巧地躲过了飞来的奏折,“我不过是逗你玩儿罢了,怎的还当真了?” 说着,她快步上前,将那些散落奏折一一捡起,规整好后放在了御案上,“瞧你,真是不禁逗,说吧,到底是何事?” 应以安面色稍缓,语气凝重道:“马上便要到狩猎日了,我身为一国之君,于情于理都不能在狩猎中拔得头筹,以免落人口实,此次狩猎,欧阳广有旧伤在身,你武艺高强,所以希望你此次能在狩猎中一举夺魁。” “没了?” 骆卿衍细长的眉眼一挑,眼中划过讶异,随即被满不在乎的神色取代,那神情仿佛听到了一个不值一提的小事。 “……嗯。” 应以安神色凝重而淡然,微微颔首,双眸深邃如渊,静静注视着骆卿衍,那目光中似有千言万语,却又在这一个字中戛然而止。 骆卿衍轻哼一声,“我不信。” “此次的猎物数不胜数,你可以多猎几只带回去,给晚竹多添几身过冬保暖的披肩。” “我云州珍贵的披肩有上万件,也不差你狩猎场上的破烂毛皮。”骆卿衍嗤笑一声,下巴微微扬起,神色间透着几分骄傲。 应以安沉默了,双唇紧抿,久久不语,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显示出她内心并非如表面这般平静。 “……” “若你再不坦诚相告,我可就要回去找我家娘子了。” 骆卿衍太了解应以安了,知晓她所求之事定没那么简单,索性使出了激将法,作势就要往殿外走去,眼神却一直留意着应以安的反应。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都出来好长时间了,想必我家娘子定是思念极了我。”骆卿衍一边说着,一边朝着殿门的方向迈了几步,脸上满是急切。 “我不在身边,我家娘子定是茶饭不思,坐立难安,我还是赶紧回去吧,若是她因此伤了心神,我会心疼……” “我想让你……帮我留住一个人。” 应以安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站了起来,声音有些沙哑,目光中透着复杂的情绪,有无奈,有挣扎。 骆卿衍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眸中带着不满,又带着些许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早说实话,我不就答应了吗?何必拐那么多弯子?” “……” 应以安又是一阵沉默,眉头紧锁,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巳时四刻。 百花园。 “这么多花,酿酒应该非常好喝吧。”辛允兴奋在花丛间穿梭,被繁花吸引得目不暇接,正沉浸在对美酒的幻想中时,却瞧见福才沿着小道往这边走来。 这条小道本就狭窄,仅容三人并行,辛允心打算佯装未看到,悄悄往小道边挪一挪,好给他们腾出个位置过去,再或者蹲在花丛里躲一躲。 可谁料,这福才走到跟前时,竟突然停住,躬身行了个礼,“见过辛美人。” “……嗯、嗯。” 辛允眉头一皱,极其不情愿地点了点头,随后又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那笑容显得有些生硬。 骆卿衍剑眉一挑,眼中闪过一丝好奇,目光在辛允身上打量,“你姓辛?” “是。” 辛允微微垂首,神色有些拘谨。 “那个侍寝的?”骆卿衍嘴角挂笑,但那笑容却不达眼底。 “……对。”辛允嘴角扯了扯,心中涌起一丝不悦。 尽管在这宫中,她完全有横着走的资本,可她打心底里不喜欢这样的殊荣,只因旁人总是把‘侍寝’这两个字摆在最前面。 “你是谁啊?”她抬眸看向骆卿衍,眼中带着几分疑惑与不满。 福才在一旁恭敬地说道,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辛美人,这位是州主大人,方才与陛下商讨完要事,老奴正要送州主大人出宫。” “州主?你是十九州州主……白衣卿相骆卿衍?” 辛允眼中满是惊讶,原本平淡的神色,瞬间多了几分敬畏。 骆卿衍微微点头,神色间透着一丝傲然,“嗯。” “州主大人的话本,在沧州可谓是家喻户晓。”辛允的声音因激动而略显高亢,“无论是街边的孩童,还是深闺中的小姐,亦或是茶馆里的老叟,都对洲主大人的话本赞不绝口。” “哦,有眼光。”骆卿衍嘴角上扬,眼中流露出几分得意。 随后转身看向福才,神色一凛,“我跟这位辛美人聊几句,你回去吧,跟她聊完,我自行出宫便是了。” “是。” 福才躬身告退,沿着原路返回去复命了,只留下骆卿衍和辛允二人在这小径上。 第44章 禁足 “你既姓辛,家又在沧州,那你爹可叫辛自苦?” 骆卿衍神情有些严肃。 辛允一脸惊愕,“州主怎知我爹的名字?” 骆卿衍并未回答,只是转身看向小径边那一片姹紫嫣红,缓步走去,在那繁花似锦中仔细挑选着,手指拂过花瓣,似在感受那娇嫩触感。 最终,她在几株开得最为绚烂的花前停下,俯身将它们摘下,那花儿在手中,更显娇艳欲滴。 骆卿衍低头看着手中的花,眼中柔情一闪而过,“我家娘子还在家中等着我,便只能与你长话短说了。” 话语间,已有了几分急切,迫不及待想要回到傅晚竹身边,将这几株饱含心意的花儿献于她。 “世人只知白衣卿相骆卿衍,可却鲜少有人知‘白衣卿相’这四字,出自你爹辛自苦之口。”骆卿衍看向辛允,眸中似有岁月的沧桑与感慨,“当年,我仅是个六岁孩童,若不是他对我说这四个字,我又何苦在皇宫中做十年质子。” 辛允双唇紧抿,眼中满是震惊与疑惑,却不知该从何问起,只是站在那里。 “走了,某个无实权之人,亦不希望你知道的太多。”骆卿衍甩了甩衣袖,神色复杂地看了辛允一眼,那目光中似有怜悯,又似有警告。 她手里拿着几朵娇嫩的花,随即转身,脚步匆匆,只留下辛允在原地久久伫立。 辛允眉头紧皱,脑海中不断回响着方才那一番话。 怎么也想不明白,在她记忆里,辛自苦一直只是个本本分分的小县令,每日处理的不过是些乡间琐事,怎么会和眼前这位十九州州主骆卿衍有如此渊源? 其中的隐秘仿佛是一团迷雾,将她紧紧包裹,让她满心困惑。 这骆卿衍前脚刚走,那身影还未彻底消失在辛允的视线中,后脚应以安便疾步走了过来。 “陛下。” 辛允瞧见应以安,忙唤了一声。 只见应以安神色冷峻似冰,然眼眸深处那缕急切却难掩,仿若燎原之火欲破霜雪而出,她紧紧盯着辛允,问道:“她与你说了什么?” “她说……” 辛允先是眉头微蹙,似有踌躇,然转瞬便舒展开来,面上笑意盈盈,“她说她是十九州州主骆卿衍,陛下,我平日里可喜欢看她写的话本,今日竟然能见到真人。” 尽管她已尽力佯装,用谎言将此事遮掩,妄图瞒天过海,可应以安何等敏锐,又怎会毫无察觉?那细微神色变化、话语中闪躲之意,皆如蛛丝马迹般落入应以安眼中。 “狩猎日将至,宫中鱼龙混杂,各方人等皆会出没,你本就身份特殊,稍有差池,便会掀起波澜,莫要在这时节出来招惹是非,还是乖乖待在冷宫为好,莫要让朕费心。”应以安语气威严,每一字都似冰棱般落下。 可在那看似冰冷的表象下,心中却是另有他想,将辛允禁于冷宫,虽无情,实想护她周全。 语毕,一直候在旁边的福才赶忙小碎步上前一步,恭敬弯腰,声音平稳却带着催促之意,“辛美人,肩舆已在园外候着了,还请您尽快移步吧。” “……” 辛允听闻,眼中满是哀怨与不甘,却也深知圣意难违,只能默默福了福身,转身向着园外走去。 园门外。 辛允面色阴沉,眸中怒火几欲喷薄而出,身形疾动,对着空无一物之处,拳似流星,脚若奔雷,似在与无形之敌奋力相搏,实则是满心愤懑无从宣泄,只得借这一番挥打,聊以自慰。 想她本就被困于宫墙内,不得外出,心中那股子烦闷早已如野草般疯长,如今,又遭禁足之罚,好似飞鸟被缚住双翼,困于牢笼。 这重重压抑之下,满腔火气,炽热而汹涌。 待回到冷宫,恰是午膳时分。 以她那闲云野鹤般的心性,怎会在这孤寂冷宫中枯坐终日?定是要寻些事情来打发时光的。 太监们将食盒放下,便转身离去,辛允提起食盒,足尖轻点,如飞燕般轻盈坐上宫墙。 宫墙下,宫女们身着淡雅宫装,莲步匆匆,似是怕误了主子差遣;太监们个个神色恭谨,弓着腰,眼睛只盯着前方地面,小碎步快速交替;巡逻守卫们身披甲胄,阳光下铠甲泛着寒光,每步落下都伴随着铿锵之声。 她坐在高处,一边将食盒中的精致点心送入口中,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些宫墙内的匆匆过客,时而还会眉开眼笑地与他们搭话闲聊。 那模样,在旁人眼中,可不就像冷宫中失了心智、疯癫无状的妃子?但又有谁知,她不过是在这囚笼般的宫中,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寻找着一丝乐趣与慰藉罢了。 思政殿。 福才低垂着头,整个身子深深躬下,语调里满是谨慎:“陛下,禄丰刚传来消息,辛美人那情形瞧着像是得了癔症。” 应以安眉梢一蹙,原本伸向佳肴的手微微一顿,旋即放下了手中筷子,抬眸问道,“癔症?” 这才禁足不到一个时辰,竟然出了事。 福才赶忙继续说道:“辛美人提着食盒端坐于宫墙上,举止全然异于平常,在宫墙上又是坐又是言语无忌,此番行径已吓到了不少往来的宫人,此事已在宫中小范围传开,奴才不敢有所隐瞒,特向陛下禀报。” 还未及应以安启唇回应,禄丰已如一阵风般从殿外仓皇奔入。 “陛、陛下……” 他的气息颇不匀整。 福才当即轻声呵斥道:“何事如此大惊小怪?难道没见陛下正在用膳吗?” 言罢,福才偷眼望向皇帝,见其脸色已隐隐不悦,心中暗暗叫苦,只盼这禄丰莫要再说出什么更惊扰圣驾的言语来。 禄丰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言语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惶,“回陛下,辛、辛美人在宫墙上睡下了,奴才们不敢轻举妄动,特来请示陛下。” 福才在一旁听了,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目光偷偷投向皇帝。 只见应以安的面容上瞬间布满阴霾,眉头紧锁,眼神中满是诧异与恼怒交织。 第45章 那年初见(一) 华灯初上,夜幕低垂。 皇宫内张灯结彩,一片金碧辉煌,珍馐美馔摆满了一桌又一桌,酒香果香交织弥漫。 殿堂中。 千秋宴。 达官显贵、皇亲国戚齐聚,众人目光皆聚焦于那身着华服的小小身影,当朝太子应以安。 此时,乐师们奏响丝竹雅乐,婉转悠扬之声,似潺潺溪流环绕殿堂,应以安款步向前,仪态优雅从容,向众人深施一礼。 挥毫泼墨,只见其小手紧握狼毫笔杆,笔锋轻点墨汁,于宣纸之上龙蛇游走,运笔时而刚劲有力。 未几,一幅山水图跃然纸上,山峦巍峨耸立,云雾缭绕其间,溪流奔腾而下,溪边草木葱茏,观之仿若身临其境,引得众人阵阵惊叹。 继而,应以安吟诵起一首自作诗篇,诗中描绘了北朝壮丽山河、百姓安居乐业,用词精妙,意境深远。 随后,又展示武艺,手持一柄木剑,刺剑如流星赶月,挑剑似长虹贯日,劈剑若泰山压顶,步伐矫健,辗转腾挪间尽显英武之气,台下众人赞叹之声此起彼伏。 虽年仅六岁,然其仪态仿若久经沙场的将军,沉稳大气;又似学富五车的鸿儒,温文尔雅。 面对众人夸赞,她神色淡然,不见丝毫骄矜,嘴角噙着一抹淡笑,谦逊而温和,轻轻拱手向诸位宾客致谢,仿若演练多次。 “太子殿下,此等年纪便能吟诗作画,出口成章,实乃天赋异禀,我等望尘莫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臣颤巍巍地站起,浑浊的双目满是惊叹与赞赏,花白的胡须随着话语抖动。 其身后众人纷纷附和。 “太子殿下不但文思敏捷,听闻武艺亦有小成,假以时日,必成大器,文韬武略冠绝天下!”一位身披重甲的武将霍然起身,刚毅的脸庞涨得通红,眼神中满是炽热的崇敬。 “有太子殿下这般麒麟之才,实乃我北朝之福,江山社稷后继有人,百姓之福泽绵延无尽矣!”一位身着华服的皇室宗亲满脸堆笑。 …… …… …… 应以安稚嫩的脸上依旧沉稳,只是微微颔首,以示谦逊,然而那明亮眼眸中,却隐隐闪烁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深邃。 随后,她沿着大殿边缘,渐渐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 寻得一处静谧庭院角落的书房,她静坐于案前,重拾书卷,周遭喧嚣纷扰似与她全然隔绝。 正专注时,窗边传来轻微的窸窣声响。 抬眸望去,只见两只小手如春笋般努力地从窗台下探出,那小手白白嫩嫩,突然,一个小巧的脑袋慢慢从窗沿下冒了上来,那圆润的脸蛋涨得通红,额前碎发被汗水浸湿,几缕凌乱贴在额头上,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满是倔强与好奇。 可许是手臂力量终究有限,那小脑袋才刚刚稳住,便晃了晃,又‘扑通’一下掉了下去,只余下两只小手还在窗台上徒劳地抓着。 但小女孩显然并未放弃,短暂喘息后,伴随着轻微哼哧声,两只小手再次用力,小脑袋又一点点升了起来,这一次她咬着下唇,眼睛瞪得大,拼尽全身力气。 然而好景不长,身体晃动还是让她再次失去平衡,‘哎呀’一声又消失在窗边。 如此反复多次,终于,伴随着‘嘎吱’声,书房门被推开,小女孩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脸上却洋溢着笑容。 “我看到你了!” 清脆童音打破了屋内寂静,一个身着粉色衣裙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走了进来。 她径直走到近前,歪着脑袋,眼睛里满是疑惑与不解,脆生生地说道:“外面那么热闹,你怎么在屋里看这些讨人厌的东西。” “……什么?” 应以安眉头微微皱起,眼神中带着茫然,看着眼前这位突然闯入的小女孩儿,不明白她口中所谓‘讨人厌的东西’,究竟所指何物。 那小女孩儿话音未落,直指应以安手中书卷,一心想要将其夺下,可应以安却将书卷举过头顶,她身量尚小,纵使高高跃起,伸出的小手也与书差了老大一截,只能无奈地在半空中挥舞。 她眼珠滴溜溜一转,瞥见旁边的椅子,索性手脚并用,将椅子拖到书案旁,费力爬了上去。 站在书案上,她一把抓起毛笔,蘸了蘸墨汁,在一张空白的纸上歪歪扭扭,写下一个大大的‘烦’字,那笔画虽稚嫩,却也透着一股孩童的倔强。 “我爹爹说,看这么讨人厌的东西,心里一定会难过,只有将这个字写在纸上,然后撕成小碎片……” 小女孩儿站在桌子上,一本正经说道,眼神中透着对父亲话语的深信不疑。 写罢。 她将纸折了几折,而后双手用力,把纸撕成了许多小碎片,将那些小碎片奋力往高空一洒,纸片在空中打着旋儿,洋洋洒洒地布满了书案和周围地面。 看着这一幕,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她一边说,一边拍着小手。 粉面上绽着纯澈无垢笑靥,双眸亮晶晶,恰似星子落于秋水,直视应以安,那眼神中,盼意昭然若揭,“我爹爹说,睹此景状,心间亦会若烟火盛放,愁绪尽散,欢愉自生。” 言罢,又自顾自笑了起来。 小女孩双膝稳稳跪在椅子上,那椅子的朱红漆面与她粉色裙裳相互映衬,她弓着背,整个身子努力向前倾去,双眼盯着应以安,眸中满是急切与好奇,一心只想努力凑近,缩短与应以安之间的距离。 “就像……” 她奶声奶气地说着,同时伸出那双肉嘟嘟、如白玉般可爱的小手,轻轻捏住应以安的嘴角,往两边扯动,硬是扯出了一个略显生硬的笑容,“这样。” 下一秒,变故陡生。 小女孩一个不慎,便失了平衡,身体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向前倾倒,直直朝着应以安扑了过去。 应以安本正沉浸于这突如其来的小插曲,眼疾手快,不假思索地将手中书卷往旁一丢,而后伸出双臂,将小女孩接住。 第46章 那年初见(二) “当心。” 应以安轻声说道,同时双手稳稳扶住了小女孩。 小女孩眼神里满是期待与兴奋,“姐姐,今日外面热闹非凡,我带你去看烟火吧。” 言罢,急切地从应以安怀中跳下,落地时,裙摆似花朵般轻轻翻涌,被带得微微飞起,小手如钳子般紧紧攥住应以安的手,掌心温热瞬间传递,拉着就往屋外拽去。 脚步轻快,仿佛带着风,迫不及待要与应以安分享外面那热闹绚丽的世界。 “快走呀,姐姐!”她边喊边迈动步伐,小小身躯前倾,双脚交替的频率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 应以安被这突如其来的拉力带动,不由自主向前跟去。 两人一路小跑,小女孩的粉色裙摆在风中肆意飞舞,发带也飘扬起来,她时不时回头,催促着应以安。 “姐姐快走!要开始啦!” 所经之处,廊下宫灯摇曳,光影在她们身上交错。 桥畔。 俄顷,一声尖啸划破长空,仿若利箭离弦,应以安下意识蹙眉,目光随之追寻而去,只见一道亮光如流星般疾驰而上,瞬间冲破夜幕的束缚,紧接着,轰然一声巨响,那烟花绽放在高空。 “哇!姐姐,你看那个烟花好漂亮!” 身旁的小女孩兴奋得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小手不时指向天空中那些绚丽绽放的烟花,她那欢呼声依然清晰可闻,应以安垂首看向她,眼眸中倒映着烟花的绚烂盛景,恰似繁星落入了清泉,明亮而纯净,那张小脸仿若盛开的桃花。 时而跳跃,时而拍手,那模样仿佛世间所有的烦恼都与她绝缘。 ‘嗖’的一声,又一道亮光冲向夜空。 应以安站在那里,微风轻轻拂过她的发丝,带来些许烟火的气息,再次将目光投向夜空,此时烟花愈发繁密。 目光有些迷离,她从未想过,这外界的热闹竟有如此迷人之处。 总是被困于一方小小的天地,或埋头苦读,或谨守宫廷礼仪,而此刻,她真切地感受到,这份热闹不再是远处的风景。 伫立在烟花下,心中竟也被这小女孩的欢愉所感染,泛起一丝久违的波澜,那绚烂烟花映照在应以安的眼眸,似乎也在心底深处点亮了一抹微光。 正当烟花在夜空中肆意绽放,那绚烂尚未看够,桥的另一边,便传来呼唤声。 “小宝,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声音中带着几分焦急与关切。 寻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朝服的中年男人匆匆走来。 行至近前,他先是一眼看到了自家的小女孩,眼神中流露出些许宠溺与无奈,随后才瞥见一旁的应以安。 赶忙整了整衣冠,向应以安躬身行礼,朗声道:“太子殿下千秋令节,愿君福履绥之,若小女有得罪之处,还望太子殿下宽宏大量。” 应以安神色平静,摆了摆手,语气淡然地说道:“无碍。” 那模样尽显皇家的气度与风范,虽年纪尚幼,却已有了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 “爹爹!” 随即,她意识到可能是自己的某些行为让爹爹有所顾虑,小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换上了些许紧张,揪着应以安的衣角,偷偷地瞧了瞧应以安,又看向自己的爹爹,嘴唇微微嘟起,欲言又止,脚步也不自觉地往爹爹身边挪了挪。 “我错了……”小女孩糯糯的声音里带着委屈与害怕,她低着头,不敢直视爹爹的眼睛,小手不安地搓着衣角。 辛自苦蹲下身子,“爹爹是不是跟你说过不许在外面乱跑,今日宫里热闹,人也多,万一你走丢了,爹爹找不到你了怎么办?” “辛尚书莫要吓着她了。” 应以安轻声出言相劝,目光始终停留在小女孩身上,见她那眼眶泛红、下唇轻咬,可怜兮兮站在原地,小手还在不自觉揪着裙摆的模样,心中不忍愈发浓烈。 在皇宫重重枷锁下,自己的童真早已被繁文缛节和课业吞噬,实在不忍眼前的小女孩也遭受这般压抑,哪怕只是片刻惊吓。 “太子殿下教育的是。” 辛自苦颔首,面上严霜渐化,转为一抹无奈与忧色,“非是臣欲苛责,实乃小女自幼体娇,连番高烧,数日未退,今日进宫,求诊于御医,臣不过暂离须臾,孰料她竟偷偷溜了。” 叹了口气,眼神中满是对女儿的疼惜。 “爹爹,我错了,我回去一定好好吃药,不让爹爹担心,好不好?”小女孩一头扑进辛自苦的怀中,小手紧紧拽着他的衣角。 辛自苦俯身将她轻轻抱起,转身朝向应以安,恭敬道:“殿下,臣尚有事务缠身,先行告退。” “嗯。” 应以安目光随着那一大一小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于夜色烟火中,思绪却仍在方才情境里徘徊。 次日。 应以安早早在那下朝必经的台阶处,耐心等候着。 直至下朝钟声回荡于宫墙内,官员们鱼贯而出,她目不转睛,逐一审视,生怕错漏了。 时间缓流,人群渐次散去,空旷台阶前唯余她一人,孤寂而又执着。 终是按捺不住内心焦急,疾步向前,拉住了最后一位官员。 “臣见过太子殿下。” 那官员赶忙行礼。 应以安声音中隐隐透着一丝紧张,“免礼,本殿且问你,今日为何未见礼部尚书辛大人?” “回殿下,听闻昨夜礼部尚书辛大人连夜辞官还乡,陛下自是不愿的,可无奈辛大人又哭又闹,甚至以死相逼,只得应允,陛下念其功劳,让他在沧州当了个县令。” 应以安身形猛地一僵。 “臣告退。”那官员拱手作揖,沿着宫道离去,留下应以安一人,呆呆站在原地。 那眼眸中原本的期待瞬间黯淡,嘴唇微微颤抖,喃喃道:“怎会如此……” 那神情,极为落寞。 思绪飘回与小女孩相处的短暂时光,那一抹粉色的活泼身影,那欢快的笑声,都还历历在目。 应以安的手不自觉用力,将那精致药盒紧紧攥在掌心,这药盒里所盛的,是她好不容易从太医署寻来的良药,此药向来珍贵非常,唯有皇亲贵胄才有资格享用。 可如今,那本该接受这份心意的人却已离宫,这药,又该送往何处?她满心的失落与怅惘,都随着这紧紧攥住药盒的动作,一点点蔓延开来。 小女孩的离去,仿若带走了她与那段邂逅的唯一联系,皇宫的冰冷与孤寂再次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若无你,我当如何愁绪尽散,欢愉自生……” 第47章 失神 思政殿。 气氛沉闷压抑。 应以安眉头紧皱,满脸无奈与恼怒,高声道:“随她吧,朕不管了!” 语罢,伸手拿起桌上筷子,欲要夹菜,可心中那股子焦躁却如影随形。 不经意间瞥见身旁的太监如木雕泥塑般纹丝不动,仿若未闻圣谕,顿时怒目圆睁,一股怒火直窜心头,将手中筷子狠狠摔回桌上。 “还不去多找些人看着?是想让她从墙上掉下来,摔死吗!?” 应以安的吼声在殿内回荡,震得福才与禄丰身躯一颤,忙不迭地跪地求饶:“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奴才这就去办,这就去办。” 连滚带爬地退出思政殿。 嘴上虽决然地说着不想管,可那心底深处的牵挂,如何也斩不断,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辛允的模样,若是睡熟了,一个不留神,便会从高处坠下,那摔落的画面光是想想,都让她的心猛地揪紧。 自知身为帝王,本不该被儿女情长羁绊,可那辛允却似一颗独特的石子,硬生生闯进心间,搅乱了一池心湖。 冷宫。 “下来吧,我接着你。” 应以安方才心中的气恼似汹涌潮水,一波一波地翻涌不息,忆起骆卿衍那戏谑的话语,嘲讽自己不能行人道,而身为帝王却毫无实权的挫败感,更是如火上浇油,怒火彻底爆发。 在殿内来回踱步,肆意宣泄着满腔愤懑,直至那汹涌的情绪渐渐退去。 福才和禄丰二人吩咐众侍卫把守宫道两头,空旷的宫道中央,只余下她们二人。 辛允惬意躺在宫墙上,柔软衣裙被她巧妙地拉扯着,用以遮挡那刺目阳光,她微闭双眸,对周遭投来的异样目光与窃窃私语仿若未闻,在她心中,旁人的看法不过是过眼云烟,唯有自身的自在逍遥才是真切可感的。 “陛下看的话本子,怕是比我都多。” 那些话本子里描绘的浪漫情节,于她而言,早已司空见惯,心中那层免疫屏障,任凭何种浪漫也难以穿透。 再者,凭她那轻功,足以在宫墙间来去自如。 应以安话语中带着关切与忐忑,轻声问道:“……你生气了?” 辛允正躺在宫墙上,闻得此言,身形陡然一动,如飞燕掠水般从宫墙上一跃而下,应以安见状,下意识地欲伸手相迎,然刹那间,似是想起了什么,手在身侧生生顿住,旋即缓缓收回,两只拳头在袖中悄然握紧。 她走向应以安,“陛下,能否再来一次相互坦诚?” 言罢,微微蹙起眉头,心中那诸多疑问似团团迷雾,萦绕不去,憋闷感在胸臆间不断翻涌,令她着实难受至极。 应以安面色沉静,一步一步向着辛允走去,紧紧盯着辛允的眼睛,辛允步步后退,直至后背抵上那冰冷的宫墙,欺身而上,将她困于宫墙与自己之间。 “好啊~如何坦诚?” 语罢,唇畔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那笑容透着轻佻,向前微倾身躯,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近得能清晰听见彼此的呼吸交错,甚至,故意让温热气息缓缓拂过辛允耳畔,惹得她几缕发丝轻轻飘动。 “如上次一般,所问必有答案,绝不欺瞒。” 辛允言辞恳切,似要将这话钉入她心底。 话音落时,只觉脸颊蓦地一热,仿若有火在烧,那热度一路蔓延至耳根,可她生性倔强,硬是强撑着,脖颈微微扬起,双眸毫不退缩地直视着应以安的眼睛,那眼神中写满了执拗与不甘示弱。 “那这次换我先问,你来答。” “问吧。” 应以安双手负于身后,声音有些抖颤,似是这问题牵扯出了她心底深处的某些隐秘情思,“若你……于年少之际,逢倾慕之人,然岁月悠悠,数载别过,再度相逢时,那人却已将往昔相识之事尽付忘川,你将何为?” “既已忘却,便当视作过眼云烟,散于风中罢了,又何必执念,徒生烦恼。”辛允目光平静如水,仿若谈及之事,与己毫无瓜葛。 应以安闻之,身躯竟微不可察地一震,双唇轻颤,欲语还休。 半晌。 她神色安然若素,悄然别过脸去,似恐辛允窥破那眸中一闪而过的落寞与挣扎。 “……答的好。” 话语出口,却似有千钧重。 应以安故作洒脱,可心底那抹幽微酸涩,却如涟漪轻漾,别过身去,藏于袖中的双手,不自觉蜷起,似在极力压抑着内心波澜。 自顾自呢喃,声音极低,几不可闻,“好一个过眼云烟,好一个徒生烦恼……” “陛下,你的问题我回答了,该我问了。”辛允轻步,微微探头,目光中带着急切。 “忘了便忘了……” 应以安仿若被那无形往昔之绳紧紧缚住,整个人陷入失神之境,行于迷雾中,双耳似被一层轻纱隔绝,对外界诸般声响皆不闻不问。 只见她身形缓缓移动,一步一惆怅,一步一感慨,那落寞背影,在宫墙下,显得格外孤寂。 “陛下?” 辛允又轻声唤了一句,声音里已带了几分担忧,满心都是疑惑,应以安怎会这般失魂落魄?她想,莫不是自己的回答触碰到了陛下的痛处? 脚步匆匆,追在应以安身后,急声说道:“陛下,你若是不满意这个答案,我再换一个。” 口中虽言要换一个答案,然其心中却对那先前的回应笃定非常,在她看来,人生在世,诸多纷扰,若皆挂怀于心,势必活得沉重不堪,唯有秉持自在洒脱之念,方能寻得一方安宁。 那忘却之事,既已尘封于岁月,又何苦翻出徒惹烦恼?是以,她所言换答,不过是为安抚应以安当下的落寞之态,实则心底仍坚守那‘过眼云烟,不必纠结’的洒脱之道。 应以安的脚步顿了一下,却并未回头,只是沉默片刻后,低声道:“不必了,朕只是有些乏了。” 声音略显沙哑,透着深深的无力感,目光变得幽深而遥远,似是陷入了回忆的泥沼,难以自拔。 福才见此情景,赶忙上前,恭恭敬敬将辛允拦下,“辛美人,止步吧。” 望着应以安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阻拦在身前的福才,心中虽有不甘,但也只能无奈停住脚步,眼睁睁看着应以安渐渐消失在宫墙转角处。 第48章 听‘曲\\\’ 御道上。 福才弓着身,“陛下,您今儿个已操劳许久,若感疲累,不妨上龙辇稍作歇息。” 抬手指向不远处停放着的龙辇。 应以安微微颔首,拖着略显沉重的步伐迈向龙辇,眼眸深处似有难以言说的凝重,心神难以平定。 登上龙辇。 她靠在锦榻上,轻闭双眸,试图让自己纷乱的思绪平静,可眉心那一抹微蹙依旧未曾舒展。 缓声道:“朕……想听曲了。” 此语一出,辇下众人如遭寒霜,心内骤凉。 新入宫者尚懵懂,然福才这等资深侍从,却深谙其可怕意味,这‘听曲’并非寻常赏乐,乃是帝王动怒,欲往刑狱司惩治罪人,以严刑峻法‘奏响’哀嚎之曲。 福才面色一白,却也不敢阻拦,扬声高呼: “移驾刑狱司——!” 龙辇随之启动。 未时。 刑狱司大牢,阴森之气弥漫四野,应以安面色冷峻,端坐在那龙椅之上,仿若主宰生死的阎君,她单手托腮,眼神淡漠地凝视着前方。 那受刑之人被紧紧绑缚在十字架上,粗粝的绳索深深勒进肌肤,衣衫褴褛破碎,露出的肌肤早已无一处完好,行刑者袒露着上身,肌肉贲张,手中刑鞭由粗粝的牛皮制成,鞭梢处还缀着尖锐碎铁。 他挥动鞭子时,大喝一声,带着呼呼风声,狠狠抽在受刑者身上。 一鞭落下,先是一道深深的血痕乍现,须臾间,皮肉翻卷,鲜血如泉涌,顺着受刑者的身体汩汩流淌,在脚下汇聚成一滩暗红色的血池,受刑者的身躯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嘶吼,那声音在牢房的石壁间来回撞击,尖锐而凄厉。 再一鞭,碎铁嵌入肉中,带出几缕血丝与碎肉,受刑者额头上青筋暴突,汗珠混合着血水从脸颊滑落,紧咬牙关,每次落下,都带起一片血肉模糊,溅起的血珠在昏暗大牢中飞洒。 应以安高坐龙椅上,眼神似幽潭深不见底,波澜不起,对眼前血腥惨状视若无睹,“这才几鞭,又昏了。” 她薄唇轻启,语带嫌弃,端起酒盏,仰首一饮而尽,酒水滑过喉间,溅湿领口也浑然不觉,“换人,继续。” 一时间,大牢内哀嚎惨绝,此起彼伏。 施刑之人,手中皮鞭在空中呼啸作响,瞬间绽出条条血痕,深浅不一;视线平移,那置于熊熊炭火中的烙铁已被烧至通红,猛地贴上受刑者的肌肤,‘滋滋’声中,白烟升腾,皮肉焦糊之气,令人作呕;再看那行刑台上,竹签被行刑者狠狠钉入受刑者的指尖,十指连心,钻心剧痛让其面容扭曲;更有那钝刀,在行刑者手中缓缓割向受刑者的皮肉,每一寸切割都伴随着受刑者的颤抖与绝望哀嚎,直抵灵魂深处的疼痛,真真叫人毛骨悚然,仿若置身阿鼻地狱,不见天日。 不足一炷香工夫,已有不下十人昏死过去,横七竖八的身躯倒在血泊中,残肢断臂与刑具交错,景象惨烈至极。 旁观的刑狱司官员们,个个两股战战,冷汗如浆,湿透重衣,他们低垂着头,不敢稍动,目光偷偷瞥向应以安,心中暗自祈祷莫要触怒这尊冷面煞神,生怕须臾间便步上那些受刑者的后尘,血溅当场,魂归地府。 应以安缓缓起身,手执着酒杯,身躯在酒意的侵袭下略显摇晃,一步一步,似踩着虚浮的梦,行至那牢房中央。 诸般罪人各有惨状,有的蓬头垢面蜷缩于角落,只剩一具苟延残喘的躯壳,有的昔日绫罗绸缎加身的富态早已不见,只剩瘦骨嶙峋的身躯,裹着散发着腐臭的草席,瑟瑟发抖。 她音语中夹带着醉意慵懒:“朕今日心情甚佳,尔等若有谁曲子唱得好,朕便赐他黄金万两,许他封侯拜相,享那无尽荣华……” 言罢,嘴角勾起冷笑,肩臂一扬,将手中酒杯狠狠摔于地上,‘啪’的一声,酒水四溅,似破碎的梦。 “谁想来?” 她目光横扫。 刹那间。 那牢里的犯人似被点燃的火焰,一个个眼中放光,争先恐后地呼喊着: “陛下!让我来!我曾是乐坊名角,定能博陛下欢心!” “陛下!我耐打!便是唱得不好,陛下随意惩处,绝不求饶!” “陛下!我来!愿为陛下献曲!” …… …… …… 那此起彼伏的叫嚷声,在牢房中回荡,似要冲破这禁锢枷锁。 …… …… …… 酷刑过后。 唯见一人独存于血泊中央,他那原本健全身躯,如今已残缺不全,一只手臂齐根而断,伤口处血肉模糊,白骨森然可见,令人不忍直视,裸露肌肤上,密密麻麻的烙铁印记,散发着焦糊恶臭,脚趾间的竹签根根刺入,鲜血如涓涓细流,汇聚成泊,将他身下染成一片刺目殷红。 那人面容因剧痛而扭曲狰狞,五官几近移位,然而嘴角却不可思议扬起可怕的笑,笑中满是疯狂与执着,混合着血水从牙缝间渗出,沿着下颚滴答滑落,在血泊中溅起微小的血花。 身体的重创让他双腿无力支撑,只能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姿态,在那片血的沼泽里艰难地向着应以安蠕动爬行,每前行一寸,都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虽痛苦万分却仍执拗地向前。 “陛下,您允诺过的,黄金万两,封侯拜相,无尽荣华……”他声音破碎,仿若来自九幽地府的索命哀嚎。 周围的旁观者们早已被这惊悚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脸色惨白如纸,双腿发软,踉跄着连连后退,仿佛生怕沾染上一丝这血腥的厄运。 反观应以安神色镇定自若,深邃眼眸中不见丝毫畏惧,反倒涌起饶有兴致的审视,站起身来,将手中酒壶递向那血人。 那人颤抖着伸出仅剩的手臂接过酒杯,然而身体的剧痛却让他难以自控,酒水如失控的溪流顺着嘴角淌落,滴洒在满是伤痕的躯体上,仿若强酸蚀骨,令他猛地一颤,手中酒壶再也拿捏不住,‘哐当’一声砸落在地,酒水四溅,与血水交融。 “朕赐你的酒,必须喝完……” 第49章 醉酒问心 “……陛下赏赐的,我喝、我喝。” 那血人如蒙大赦,惶恐急切地俯身趴于血泊中,将那混合着自身鲜血的酒水大口吞咽,酒水与血水顺着嘴角肆意流淌,浸湿了他身前一片地面,其模样狼狈又可怖,恰似一只濒死仍在挣扎求存的困兽。 应以安目睹此景,忽尔仰头狂笑,笑声如夜枭啼鸣,在牢房内回荡不绝,令人毛骨悚然。 “哈哈哈哈……” 她双眸中狠厉乍现,身形陡然一转,素手疾伸,利落拔过身旁侍卫腰间佩剑,寒光闪烁间,手持长剑,直刺而下,那锋利的剑刃瞬间贯穿血人的脖颈。 剑锋一转。 “……” 血人瞪大双眼,脸上残留的狰狞笑意尚未褪去,便已一命呜呼,倒在血泊中。 应以安再猛一用力,将剑拔出,鲜血如泉涌,四处飞溅,有几点血渍溅落在一旁太监那早已吓得煞白的脸上,太监身躯剧震,却因极度恐惧而不敢抬手擦拭,只能眼睁睁地任那温热的鲜血在脸颊上缓缓滑落,眼神中满是惊恐与无助,仿佛生怕自己稍有动作便会惹来杀身之祸。 “……无趣,回宫。” 她唇角微撇,满脸厌烦之色,冷冷道。 不顾地上的血水会污了龙袍,径直踏过那片被鲜血染得殷红刺目的地面,每步落下,都溅起微小血花,她却仿若未闻未见,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漠然,身后的侍从们战战兢兢地赶忙跟上。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牢房尽头,那股浓稠得化不开的血腥与压抑便如潮水般汹涌回涨,一众官员面如死灰,彼此偷偷交换着惊恐眼神,只能在这死寂的牢房里,独自品味着那深入骨髓的恐惧。 戌时四刻。 辛允心中执念难消,那未解之惑如鲠在喉,尽管她知晓此举颇为不妥,可那股子想要找应以安问清事情真相的强烈渴望,终究还是占了上风。 苦苦等到夜幕沉下,将整个皇宫都笼罩其中,为她潜入提供了些许掩护。 清心宫。 辛允略一停顿,观察片刻后,借着墙角阴影的掩护,翻墙而入。 入得宫中,只见一片寂静,唯有应以安的寝殿内尚有光亮透出。 辛允未发出丝毫声响,缓缓靠近窗扉,侧目倾听屋内动静,确认无异样后,才如狸猫般从那半掩的间隙侧身而入。 只见一人衣衫略显凌乱,独自瘫坐在床榻畔,她手中执着酒壶,一杯接一杯地往口中灌酒。 “……为什么……” 此时的应以安,已然沉醉至深,仿若陷入一场无法醒来的迷梦,其双眸失去了往昔的锐利,被一层朦胧的醉意所笼罩,眼神迷离而恍惚,双颊被酒力晕染出艳丽的酡红,那平日里如霜雪般冷峻、令人望而生畏的面容,在酒意侵蚀下,竟也奇迹般地有了几分柔和与哀伤。 “她忘了……” 喃喃自语着,只是那话语被酒意搅得含糊不清。 辛允站在窗边,瞧见应以安如此消沉、烂醉的模样,往昔那高高在上、威严肃穆的形象全然不见,然而,那些积压在心头、困扰她许久的重重疑问,驱使着她,哪怕此刻应以安已然酊酩大醉,她也定要在今夜问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陛下……”她轻声唤道。 语落,朝着应以安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 应以安深陷于今日之事的泥沼,思绪如乱麻般纠结缠绕,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那一幕幕如同尖锐的刺,深深扎进她心底,令她痛苦万分,唯有借酒浇愁,妄图在酒意中寻得片刻解脱。 当辛允的身影映入她那被酒意朦胧的双眼时,应以安不假思索地伸出手,紧紧抓住辛允的手腕,酒壶掉落。 “你……” 紧接着用力一拉,辛允全然未曾料到应以安会有如此举动,脚下踉跄,整个人便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倒,落入应以安的怀中。 “……松开。” 刹那间,一股浓烈酒气扑面而来。 辛允只觉脸颊蓦地滚烫,心下慌乱,欲要起身,却被以安紧紧箍住,动弹不得。 “陛下,您吩咐的酒已送来。”福才恰于此时,领着两名太监,手捧酒壶匆匆而至,瞧见二人紧紧相贴,福才慌忙低头,不敢直视。 辛允无奈,只得任由应以安将自己锁住,羞赧之意顿生,心中又恐旁人窥见这暧昧情形,一时思绪纷杂。 应以安双眸被酒意氤氲,却仍执拗地紧锁住辛允的身形,身形微微摇晃,口齿不甚清晰地喃喃低语:“……今日坦诚之时,我未能听得心中所念,你且换作他言,再……述与我听。” 言罢,手臂微微抬起,似是想要抓住些什么,又因酒力而力不从心。 辛允心中一惊,她未曾料到应以安在这烂醉时,仍纠结之前的问答,眼眸中闪过一丝犹豫与困惑,还是轻声回应道:“陛下,我不知您所指何意,还请陛下明示。” 福才轻抬眼眸,悄然瞥见眼前这一幕:辛允双颊似火在烧,眼神中满是羞怯与惊惶欲起未起的身姿微微颤抖,双手下意识撑在身侧,似是要借力挣脱,却又不敢有太大动作,带着几分慌乱的娇弱;而应以安双眸深邃,那有力的双臂仿若铁箍,紧紧环住辛允的腰肢,将她牢牢禁锢在怀中,一只手似不经意地微微摩挲着她的后背,似在安抚,又似在宣告主权,另一只手则紧扣着她的手腕,不容她有丝毫逃脱。 二人之间,似有情意袅袅缠绕,这般浓情蜜意,几乎要将周围的空气都熏染得甜腻起来。 福才心下明了,此刻莫要做那不知趣之人,于是他微微抬手,示意身后两个太监莫要出声,蹑手蹑脚,带着人缓缓退至一旁,垂首而立。 应以安将辛允又拉近了几分,“我年少倾慕之人……”酒气混合着她身上的薰香气,萦绕在辛允鼻尖,“将往昔相识之事,尽数忘却,我……当如何?” 声音虽因醉酒而略显沙哑,却透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辛允听闻此言,心尖似被什么轻轻触动,她抬眸望向应以安,见其醉态中满是落寞与惆怅,那平日被威严掩盖的深情,此刻尽显。 有了前车之鉴,才有后车之师。 她略作思忖,轻声道:“陛下,情深自难忘,可人事无常,或可徐徐图之,以新忆续接旧情,往昔既美好,便有重燃之机,陛下不妨相伴于侧,再塑往昔之缘。” 应以安听着,嘴角泛起苦笑,“相伴于侧……” 说罢,她松开了手,仿佛陷入了更深的醉意与沉思之中。 第50章 有人撑腰 “若那人是你,可愿……相伴于侧?” 应以安眸中波光潋滟,借那酒意醺醺,脱口而出,话音虽轻,却撞入辛允心间。 “……” 辛允心尖一颤,她垂首避开应以安灼灼目光,“陛下醉了,还是早些休息吧。”见应以安手臂松开,她匆匆起身,已似一只惊弓之鸟般逃跑了。 福才手捧酒壶,碎步上前,“陛下。” 他偷觑一眼应以安神色,见其目光仍焦着于辛允离去方向,面上醉意未消,眼神却透着一丝落寞与不甘,忙又低声道:“陛下,这酒……” “放下吧。” 应以安的声音清冷,较之前更多了几分清醒与克制。 福才颔首,领着另外两名太监,脚步轻盈地趋近,将那酒壶置于应以安脚下,不敢多留,忙带着太监们躬身退下。 在那绘着山水画卷的屏风后,蓦地闪出一人身影,正是乔柯,他稳步上前,双手拱起,沉声道:“陛下,万不可因儿女情长而乱了脚步,此乃大忌。” 应以安抬眸,瞥向乔柯,嘴角透着几分冷意,“无能之辈才会落得个鱼和熊掌皆不可得的境地。” 言罢,握住一壶酒,仰头便饮,酒水如银线般倾泻入喉,须臾,她似是力竭,又似被那酒意与思绪双重裹挟,身形一晃,瘫软在那床榻上,“朕,绝非无能之辈……” 话语虽掷地有声,却在这空荡殿内,隐隐有几分寂寥与不甘回荡。 宫道悠长。 辛允思绪却仍深陷于方才那番场景。 ‘这皇帝既有所爱之人,还有霍霍其他清白人家,哼!不得所爱也是活该!’ 越想越恼,脚下步伐不自觉地加快了几分,似是要将这恼人的思绪远远甩在身后。 “辛美人!您且慢些!”福才那尖细嗓音在宫道中回荡,透着几分焦急,他一路小跑,身后还跟着抬着肩舆的侍卫。 辛允闻声止步,转身,“福公公可是有事?” 福才气喘吁吁地赶到近前,脸上堆满讨好的笑,“辛美人,这去往冷宫的路途着实遥远,陛下忧心您劳累,特命老奴前来,辛美人请上舆吧,老奴也好送您回宫安歇。” “不必了,我大可以自己走回去。”她语气中带着疏离与倔强。 福才微微弯着腰,脸上的笑意却丝毫不减,“辛美人还是上舆吧,近来宫中不太平,刺客频现,且宵禁时间也提前了不少,您若是独自走回去,恐生意外,到时老奴也不好向陛下交代,还请辛美人莫要为难老奴。” 辛允站在原地,心中权衡片刻。 于是,走上了肩舆。 福才忙不迭地指挥侍卫,一行人向着冷宫行去。 翌日清晨。 应以安借身体不适为由,未上早朝。 思政殿内。 “陛下,您昨夜醉酒,此刻怕是头痛欲裂,这醒酒汤趁热喝了,方能稍解不适。”福才双手稳稳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醒酒汤,弓着腰,满脸关切说道。 应以安坐在御案前,单手托着脑袋,双眸紧闭,似在竭力压制着体内的不适与心头的烦乱。 “……再等等。” “陛下,要不先传些早膳?莫要饿坏了龙体。” 福才声音中满是焦虑,这北朝历代皇帝皆命运多舛,寿数难永,太上皇那般早早让位,恐怕也是为求多些年月可享,如今陛下这般不爱惜身体,怎不让人忧心忡忡。 “朕说过了再等等,你耳朵是不想要了吗?” 应以安猛地睁开双眼,眼中满是恼怒与烦躁,手臂一挥,福才手中那碗醒酒汤便被打翻在地,热汤四溅,瓷碗破碎的声响在殿内格外刺耳,汤汁在地上蔓延开来,氤氲起一片热气,可这热气却也驱散不了此刻殿内陡然凝结的紧张。 福才被这突如其来的暴怒,吓得浑身猛地一抖,双腿一软,赶忙跪在地上,将头深深埋下,口中连连高呼:“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滚!” 应以安怒吼一声,话语中的不耐与愤怒尽显无疑。 她就是要这般作弄自己,非要让自己这般难受煎熬,就是要等到那辛允前来好生哄着自己,否则这心头的烦闷与委屈便怎么也散不去。 想到此处,应以安紧紧攥着扶手,满心满念皆是那辛允的身影,可又因昨夜之事,心中又气又盼,矛盾情绪在胸腔翻涌不息。 福才哪敢再多留片刻,连滚带爬地往后退去,直至退出殿外,才敢稍稍缓口气,可心依旧因方才那骇人的一幕而怦怦直跳。 反观冷宫这边,倒是一片祥和热闹。 今儿个辛允用早膳时,可不是形单影只、独自一人。 “妹妹,你昨日被那皇帝禁足,就该差人来告知我等呀。”欧阳晓曼皱着眉头。 邸玉临边说边拍了拍脑袋,一脸懊恼,“是啊,这几日我们都在陪着你欧阳姐姐,在演武场上练靶子,玩得太投入了,竟把你给忽略了。” “妹妹莫怕,那臭皇帝竟然敢让你禁足,哼!我们吃完饭就去找她理论!”越轻语柳眉倒竖,义愤填膺地喊着。 这三人一大早便急匆匆地赶了过来,皆是听闻了辛允的遭遇,心中替她不平。 她们三人也早听说了,近日辛允在宫中可是立了大功,破获了一起大案,正满心欢喜地替她高兴着呢,结果就听闻她被皇帝禁足这等倒霉事儿,当下便气得火冒三丈,心急火燎奔来了冷宫。 “有三位哥哥姐姐如此挂怀担忧我,便是我受了天大的委屈,也甘愿忍着……” 辛允说着,眼眶泛红,委屈地抬手揉了揉眼睛,那模样瞧着让人心疼。 “别伤心了妹妹,先吃饱饭才有力气呀,等你填饱了肚子,咱们就一道带着你去找她好好算账!”欧阳晓曼边给辛允夹菜边愤愤说道。 “对呀,就算罚俸禄又能怎样?咱谁稀罕她那几个臭钱呐?”邸玉临亦是满脸不屑,挥舞着手臂高声嚷着。 “可不嘛,为那种人生气,真真不值得。”越轻语轻拍着辛允的后背,劝慰着。 “嗯” 有三个人替自己撑腰,她着实开心。 第51章 找她算账 宫闱内,夏苗之期将至,而狩猎之行亦在紧锣密鼓筹备中。 内监与侍从们领了圣命,率先奔赴猎场,数百人分散开来,细细清理猎场中的碎石断枝,又逐一检查猎场围栏,那围栏以粗壮圆木制成,历经风雨,多有破损之处,工匠们手提工具,将朽木替换,松动处加固,务使围栏如铜墙铁壁,既阻猎物逃窜,亦防人员意外走失。 更有精悍之士,深入猎场腹地,他们隐匿身形,观察猎物的一举一动,遇着大型猎物,如威风凛凛之虎豹,或是鹿群、野猪群聚集之处,便悄然标记,以便狩猎之时,诸公能有的放矢,尽显身手。 若猎场之中猎物数量稍欠,另有一批人马则前往周边山林湖泽,他们设下精巧机关,或布下罗网,捕获野兔、鹿儿、野猪等常见狩猎对象,而后将其运至猎场,适量补充,以壮猎场声色。 宫廷马厩中,马夫们忙得不可开交,他们目光挑剔,只为挑选出最为强壮、敏捷之马匹以供狩猎,选定后,便是严苛训练,手持缰绳,口中呼喝,令马匹或疾奔,或骤停,或跨越障碍,直至马匹全然听从指挥。 而猎手助手们亦未闲着,他们将备用的强弓劲弩、锋利长矛、佩剑一一整理,那强弓劲弩,需提前调试弦力,试射数矢,以保射程远近随心,精准无误,长矛佩剑,皆置于磨刀石上,霍霍之声不绝,直至刃口吹毛可断。 为保众人安全,皮质的护腕、护膝,金属打造的头盔等防护装备一一备好,于皇帝与重要大臣所用之物,更有能工巧匠镶嵌宝石、金银,使其既实用又显华丽非凡,彰显尊贵身份。 夏苗狩猎,祭礼不可免。 太常寺官员筹备丰富祭品,牛羊肥硕,美酒香醇,谷物满仓,又有精美祭器、香炉等物,皆擦拭一新。 御膳房内,御厨们大展身手,精致点心,花样百出,或为玉兔望月,或为繁花盛绽;烤肉滋滋冒油,香气四溢;新鲜水果,或红或紫或青,堆于盘中;美酒佳酿,盛于玉壶金樽。 此等食物,既为狩猎野餐之需,亦是狩猎结束盛宴所用。 另有侍从搬运帐篷材料,以便在猎场之中搭建临时休憩之所,免受日晒雨淋之苦。 大批侍卫早已行动,他们身披甲胄,手持兵器,提前在猎场周围巡逻,草丛中,树林内,皆细细排查,无论是隐藏的盗匪,还是阴险的陷阱,皆无所遁形,待狩猎时,他们亦将环绕队伍,时刻警戒,护皇帝与众人周全。 宫廷御医亦不敢疏忽,背起药箱,箱中装满草药、绷带、金疮药等诸般医疗用品,随队而行,以应不时之需,若有伤者,便可即时施救。 …… …… …… 冷宫。 “真的要去啊?” 辛允面上满是惊愕,原以为他们只是闲来无事,岂料这三人竟如此较真,铁了心般拉着自己就要走。 “那当然了!这种事怎么能做假?”欧阳晓曼行至辛允身前,竟将辛允如扛米袋般径直扛于肩头,便往宫外大步而去。 辛允在其肩头,四肢乱舞,口中高呼:“……快放我下来,此事……实在不妥!” 越轻语俏立一旁,双手环胸,“说过要找她理论的,肯定就要去找她理论!本宫行事,向来说一不二,岂有退缩之理?” 那眼神中透着决然,似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我……我只是说说而已,能不能不去?”辛允此刻全然没了先前的气势,声音颤抖,带着几分哀求,往昔的意气风发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唯剩满心的惶恐。 即得罪谁,也不可得罪皇帝。 过过嘴瘾,或尚可侥幸无事,然若真付诸行动,前往理论,此等行径无异于捋虎须,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欧阳晓曼、邸玉临与越轻语三人,皆出身名门望族,家大业大,莫说被罚俸禄,便是金银珠宝散去些许,亦不过九牛一毛。 可辛允却全然不同,其家境贫寒,父亲仅为小县令,本就无多少积蓄,所得俸禄亦仅够勉强维持家用,若因自己一时莽撞而遭皇帝处罚,哪怕只是些许罚金,亦足以令家中生计陷入绝境,恐真要揭不开锅了。 邸玉临面上露出满意之色,轻声道:“莫要再推辞了,有我们在,妹妹你无需怕。” 辛允心中虽有千般不愿,然身单力薄,如何能敌得过这三人的强行拖拽,欧阳晓曼力气极大,拽着辛允一只臂膀;邸玉临与越轻语则在旁或推或拉,辛允一路挣扎,却也无济于事,只能被他们这般拖拖拉拉地向着思政殿而去。 行至思政殿,却见禄丰早已候在殿前。 禄丰拱手行礼:“几位来晚了,陛下已经回了养心殿。” 四人听闻,只得又拖拖拉拉转身朝着养心殿的方向前行。 路上。 欧阳晓曼鼓励道:“莫要怕!有我等在,定不会让你吃亏!” 辛允苦笑摇头,却也未敢言语。 不多时,众人来到养心殿。 福才正站在殿门口,见四人前来,赶忙躬身行礼,低声说道:“陛下此时正在殿内沐浴,几位且先在外等候。” 说罢,福才垂首立在一旁。 养心殿内,水汽氤氲。 应以安正于那温热泉水中,闭目舒缓。 殿外。 欧阳晓曼相对镇定,她轻拍辛允的肩膀,低声安慰道:“莫慌,三打一,我们有胜算。” 辛允心中忐忑不安,对方可是皇帝,议论都只敢在背后蛐蛐,这打……还是算了。 福才犹豫片刻后,上前一步,朝着辛允轻声说道:“辛美人,您是知道的,陛下最是宠爱您了,昨夜陛下酗酒,直至今日尚未用过早膳,如此下去,恐伤龙体,您向来与陛下情谊深厚,这宫中众人里,唯有您去劝上一二,或许能让陛下回心转意,用些膳食。” 微微躬身,语中带着恳求。 第52章 安神药 辛允下意识往后退一步,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嗫嚅道:“我……我如何能担此大任?要不,还是换三位姐姐去吧。” 声音带着颤抖,眼神中满是无助。 欧阳晓曼赶忙上前拉住辛允的手,“妹妹,此刻你若能劝她用膳,便是大功一件,讨要个黄金万两,也不是问题。” 邸玉临点头,“对!” 越轻语在一旁推了辛允一把,催促道:“快去吧,这可是个好机会。” 辛允在催促与劝说下,才深吸了一口气,随后朝着养心殿的大门迈去,仿佛脚下的路是通往刀山火海。 然,就在即将踏入殿门之际,她心一横,牙关紧咬,让自己的双腿一软,顺势假装晕倒,双眼紧闭,柔弱的身躯在冰冷的地面上显得愈发楚楚可怜。 众人见状,皆大惊失色。 欧阳晓曼率先反应过来,急忙奔至辛允身旁,蹲下身子,轻轻摇晃着她的肩膀,焦急地呼唤道:“妹妹,你这是怎么了?快醒醒!” “快来人呐!辛美人晕倒了!”福才那尖细的嗓音中满是焦急,音调都因慌乱而有些变了形,扯着嗓子大声呼喊着。 就在此时。 殿门打开,应以安身着一袭宽松锦袍,发梢还带着未干的水珠,显然是被外面的动静所惊扰。 她一眼便看到了晕倒在地的辛允,迅速穿过众人,俯身将辛允抱起,神色冷峻,对着侍从们喝道:“还愣着做什么?速去传御医!” 侍从们脚步慌乱地飞奔而去,她心急如焚,奋力抱起辛允,踏入殿中,径直走向锦榻,轻轻放下辛允后,眉头拧着心中犹如乱麻。 “朕不过沐浴片刻,怎会发生如此变故?”应以安在一旁来回踱步,口中喃喃自语,那声音里透着几分焦灼。 片刻之间。 冯岭背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赶来,知晓事态紧急,不及拭去额头汗珠,便急忙跪在锦榻前,先恭恭敬敬向应以安行了大礼,而后才伸出手,搭在辛允腕间,静心凝神地把脉。 “脉象正常……” 冯岭话刚出口,便见应以安皱眉,眼神中满是质疑。 “正常?正常她会晕倒?”应以安的声音陡然提高,话语中带着不满。 “臣、臣再诊、再诊。” 冯岭赶忙低下头,再次搭脉,心中却满是困惑,思索着,脉象正常却晕倒的离奇之事,究竟缘由何在。 辛允躺在锦榻上,看似昏迷不醒,实则心中犹如惊涛骇浪,这要是露了馅,那可是欺君大罪,灭族之祸都有可能降临。 一想到此处,手心便沁出了冷汗,指尖也不自觉微微颤抖起来,只能在心底默默祈祷,但愿能侥幸蒙混过关,逃过此劫。 可应以安心细如发,指尖的轻颤,便如平静湖面泛起的波纹,即刻被察觉。 “她怎会无事?这手心汗湿,面色亦红……” 言罢,应以安故意轻揉辛允指尖,又顺势抚上那粉嫩脸颊。 辛允心内大骇,不敢再佯装,生怕应以安再有逾矩之举,忙不迭开口,终止这令她窘迫万分的局面。 “咳咳……陛下,我无事。” “放宽心,冯御医医术精湛,定能为你诊出个所以然来。” “……” 辛允闻言,心中暗自叫苦。 一旁的冯岭闻得此话,额头上的冷汗瞬间冒出,后背的衣衫也被汗水浸湿了一片,这没病之人,却要被逼着找出病症,实在是棘手至极,可君命难违,只能硬着头皮再次搭上辛允的脉搏,苦思冥想该如何应对这两难之境,生怕一个不小心,触怒龙颜。 “许是……未用早膳,致此昏厥。” 辛允心思急转,忽得一策,此计既能解当下困窘,又可劝应以安用膳,真乃一举两得。 欧阳晓曼、邸玉临与越轻语三人面面相觑,满脸疑云,他们分明记得,辛允晨间一人就吃了四个大包子,两个鸡蛋,喝了一碗粥,如此食量,把他们三个人都吓到了。 辛允这般欺瞒,应以安岂会轻易罢休。 应以安唇角轻扬,勾勒一抹似有深意的弧度,缓声道:“既如此,冯御医且为辛美人开些安神药吧。” “不用了吧……” 辛允面露难色,轻声推辞。 “药必须得吃,饭亦不可或缺,闲杂人等若无他事,便退下吧。” 应以安目光扫过众人,欧阳晓曼、邸玉临与越轻语相视一眼,觉得她们眼中似有暧昧情愫流动,便也无意搅扰,冯岭随应以安步出殿外,低声言语几句,福才亦领命而去,传那早膳。 辛允刚欲起身,却见应以安折返而回,忙不迭又躺回榻中,脸上勉强挤出尴尬笑意,眼神中透着局促。 “一同用早膳吧。” 应以安仿若未察其窘态,神色平静,手中持一药瓶。 辛允见应以安如此说道,心中稍定,起身移至桌旁坐下。 桌上珍馐琳琅,热气腾腾。 应以安似是看出了辛允的拘谨,亲自为她盛了一碗香粥,语气温柔道:“先吃些热粥,暖暖身子。” “陛下如此穿着,怕是有些不妥吧,您方才沐浴完,寒气易侵,还是着厚衣为好。”辛允看着仅着一件锦袍的应以安,语带关切。 如此炎热天气,倒也不必穿的过厚。 “嗯。” 应以安遂起身朝着内室走去。 辛允见应以安离去,心下暗喜,此乃天赐良机,她轻轻拿起那放置于上的小药瓶,目光在药瓶与应以安的碗盏间游走,略作迟疑后,终是拔开了瓶塞,小心将瓶口倾斜,让那药水缓缓滴入应以安的碗中,随即又迅速往碗中,盛了些热粥,再搅拌,使其与食物相融。 待一切完毕,她将药瓶放回原处,仿佛方才那胆大包天之事从未发生,而后,她回到自己的座位,端然而坐,神色平静如初。 “陛下,我给你盛了碗粥,趁热吃。” 少顷,应以安便已理好衣装,身着深色锦袍,腰束玉带。 两人相对而坐于桌前,各自伸手,端起面前那碗温润的热粥,吃了起来。 辛允凑近碗沿,吹散热气,接连几口,很快那碗粥便见了底。 “可还合口味?” 辛允听闻,忙将手中空碗放下,“嗯,合口。” 语毕,抬眸望向应以安。 但那放在一旁的药瓶,辛允还是忍不住看过去,令她心中暗自忐忑,不知应以安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应以安神色平静,顺着辛允的目光,看向桌上的药瓶,语调淡然,“这……不是安神药,而是解药。” 说着,便伸手捏住瓶身,拔开瓶塞,微微仰头,将瓶中水倾入口中,一饮而尽。 放下空瓶,嘴角挂着浅笑,仿若在无声诉说着早已洞悉一切的从容。 此时。 辛允忽觉脑袋一阵晕眩,她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目光却有些迷离地落在自己眼前的粥碗上,似是意识到了什么。 “你故意的……” 抬眸望向应以安。 她也顾不上许多,趁着残留在身躯中的力气尚未消散,决然起身,朝着放置药瓶奋力冲去。 应以安早有防备,拿起药瓶举过头顶,辛允扑空之下,收势不住,整个人向前倾去,径直扑入了应以安的怀中。 第53章 夏苗 祥光瑞霭,宫闱深处,庄重纶音乍然传开,今岁夏苗之期,应以安心怀农桑,大殿上,福才代宣告夏苗起始。 “夏苗关乎国本,民以食为天,此乃社稷大事,朕望诸卿全力筹备,一应祭祀礼器,需精挑细选,务使神明悦纳;田亩规划,当清晰有序,不可错乱。且需传令地方,着农户悉心照料苗稼,朕欲亲见四野葱茏,谷穗饱满之景,以昭朕敬农重农之意。” 音落后,即威严下令诸臣筹备相关一切事宜。 而在这之前,应以安已然虔诚斋戒,又以清泉涤身沐浴,内外皆净。 养心殿。 “……” 应以安尚在怔愣恍惚之际,辛允陡然欺近,瞬间揽住应以安的脖颈,未等应以安回神,双唇已然紧紧相贴。 俄顷之间。 辛允长驱直入,肆意纵横捭阖,似是执意要于这方寸之间,觅得那或许残留的解药。 应以安又惊又羞。 辛允此举,只觉那解药虽可使自己暂得清醒,寻机逃脱,然若失了意识,清白之躯必陷应以安之手,此等耻辱,万不能受。 “你休想……” 拼尽全身力气挣扎而起,经此一番折腾,晕眩感毫无征兆地骤然袭来,只觉眼前一黑,四肢百骸仿若被抽去了力气,瞬间绵软无力,终是无可奈何,又复落入应以安那早已张开的怀抱中。 应以安眉梢一挑,继而幽幽叹了口气,“其实,那瓶中并非解药,甚至可说……不存在解药。” 言罢,双臂猛地一收,将辛允紧紧搂于怀中,而后迈着那从容不迫,向着内室悠然归去,唯留一路无言的寂静。 应以安未曾对辛允有半分越矩之行。 彼时,不过是因见辛允伤疤,念及此伤不过寥寥数日,竟已将纱布除下,她心忧伤势,遂寻了些珍稀药膏,轻柔为其涂抹,待药膏匀覆,又仔细包扎妥当,也未多做停留,仅多瞥一眼,便回思政殿了。 至吉日。 晨曦才刚在天际怯生生露出一丝微光,皇宫大内便已是钟鼓齐鸣,应以安身着绣龙织锦,气宇轩昂,仿若神只降世,一步一步登上那华丽舆轿。 刹那间。 仪卫执事各就各位,簇拥着应以安,率着那文东武西的百官,气势磅礴向着郊外沃野浩荡进发。 再看那仪仗队伍,旌幡招展,蔽日遮天,似五彩祥云飘落凡尘,甲胄在晨曦映照下,寒光凛凛,戈戟林立,恰似一片钢铁丛林,威风开道。 所经之处,百姓们如被春风拂过的劲草,皆伏地虔诚叩首,口中高呼“陛下万岁、万万岁——” 呼声此起彼伏,似海浪奔腾,连绵不绝,直上云霄,于天地间久久回荡。 既至农田,但见阡陌纵横,田亩如茵,应以安步下御驾,身姿端凝,神情庄严肃穆,亲自主持祭祀大典。 香案上,牲醴齐备,三牲鲜血殷红刺目,醴酒清醇散发着馥郁香气,应以安先朝天穹,昂首挺立,双手高举祭文,朗声道:“朕率子民,虔诚叩拜,赐福吾朝,使风调雨顺,旱涝不兴,百姓得安,社稷永固。” 言罢,深深拜下,其额几近触地。 复又对地祗行礼,应以安俯身而拜,“佑土地肥沃,滋养诸般稼穑,使田野丰饶,仓廪充实。” 言辞恳切,满含敬意。 再祭农神后稷,应以安恭敬躬身,“佑五谷丰登,百姓饱暖,农桑兴盛,国富民强。” 香烟袅袅升腾,钟磬和鸣悠扬。 众人皆随应以安三跪九叩,头落扬起之间,唯闻呼吸凝重与心跳悸动。 “朕亲耕籍田,为百姓表率,愿上苍垂怜,赐福我朝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使万民无饥馁之苦。” 祭礼毕,应以安手持耒耜,步入田中,毅然挽起绣着金龙的袍袖,那袍袖滑落,露出小臂,肌肤虽不似农夫那般古铜黝黑、筋肉虬结,只见她奋力翻土,耒耜切入泥土,溅起泥花,将对土地丰收与祈盼融入一耕一锄中。 百官皆于旁垂手侍立,皆身着朝服,头戴官帽,观应以安亲耕,有的大臣微微点头,暗自钦佩应以安对农事的重视;有的则若有所思,似在思量日后如何更好地推行农政,以不负皇恩,不怠农时。 亲耕既罢,应以安悠然漫步于田间,抬眸四顾,视察作物生长,但见那新苗嫩绿欲滴,行至田埂转角处,遇一农夫。 那农夫身着粗布麻衣,面容饱经风霜,却透着质朴与憨厚,应以安便携着几位近臣,款步上前,和颜悦色地问询农事艰辛。 农夫赶忙垂首,恭敬作答,“草民凭祖上传下的本事与气力,春种秋收,虽有旱涝虫害之扰,然幸得陛下庇佑,日子尚过得去,只盼今年风调雨顺,能有个好收成,缴上赋税,余下也够一家老小糊口。” 应以安闻后,当下命侍从取来赏赐之物,不多时,便将或是白花花的银锭若干,崭新精良的农具,几匹色泽鲜亮、质地柔软的上好布料,一一呈于前。 她亲手将这些赏赐递与农夫,和声说道:“你等勤勉,朕已悉知,此些物件,聊表朕意。” 那声音中满含嘉许与鼓励。 农夫先是一愣,随后赶忙伏地叩首,额头紧紧贴于地面,激动地高呼:“谢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其声高亢嘹亮,在空旷的田野上回荡不息。 于夏苗盛事中,应以安又颁诏天下,关乎农桑诸务。 其诏曰: “农桑者,国之根基,民之命脉。今朕观天下之农情,深知百姓之辛劳,特颁此诏,以解民困,兴农事。为体恤民情,着户部核议,减免各州府赋税两成,使百姓得以轻徭薄赋,无饥馁之虞,可安居乐业,尽享太平。” “亦诏令各地官府,当以农务为要,不可懈怠。需广推先进之农业技术,遣能吏贤员深入田间,教民灌溉之巧法,使水源得以充分利用,无旱涝之忧;授民施肥之良方,令土壤肥沃,滋养作物;传民除虫之妙策,保禾苗茁壮,免受虫害之祸。期以此举,增进农产,仓廪充实,国库丰盈,富国裕民。” 此诏一出,百姓欢呼雀跃,感恩戴德,各地官府亦领命而动,积极筹备相关事宜。 不远处。 辛允冷眼瞧着身旁那起居注官,其神色亢奋,在纸上笔走龙蛇,一副全神贯注之态,嘴里还念叨不停,“此夏苗之典,上达天听,天帝亦感其诚,降祥瑞于世间;下抚黎庶,百姓皆受其惠,颂圣恩于四方。真乃盛朝之佳话,千古之美谈也,此事必为后人所传颂,激励着后世君主以农为本,恩泽万民。” 又看了一眼田间的应以安,从牙缝中挤出了两个字:“做作。”那语调中满是不屑与轻蔑。 在她眼中,这不过是一场虚有其表的戏码,徒具形式罢了。 第54章 夺头筹 梦中。 应以安抱着昏睡的辛允,眉梢轻挑,那深邃眼眸中闪过得意之色,唇畔随即浮起一抹玩味的浅笑,戏谑之言脱口而出:“既已闯入朕的罗网,便如那笼中雀,焉能轻易脱逃?” 惊醒。 寅时。 辛允下意识打量自身,见身上衣物完好无损,并未有丝毫欠缺,心中稍安,然目光游移间,却瞥见右手上,不知何时竟多了几圈纱布缠绕。 巳时二刻。 龙旗猎猎,迎风招展,应以安率领着一众臣子与精锐侍卫,踏入猎场,而那些随同前来的家眷们,则被妥善安置在猎场边缘的帐篷中休憩。 帐篷错落有致地分布着,材质上乘,帐篷内,家眷们或坐或卧,有的轻声交谈,有的默默等待,只待猎场那边传来捷报与欢呼声。 应以安高坐马背,道:“朕设一头筹,若能于狩猎场中射中那吊睛白额猛虎者,便可拔得头筹,朕当重赏。” 此令既出,一众王孙贵族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刹那间,马蹄扬尘,众人纷纷驱马入林。 猎场中顿时如开了锅一般,冲在最前的便是骆卿衍,其座下骏马四蹄腾跃,瞬间消失在林荫中。 紧接着,几位皇室宗亲不甘示弱,他们身着华丽锦袍,却毫无娇贵之态,昌王应以海手中紧握弓箭,口中呼喝着催马向前,座下的枣红马嘶鸣不已,奋力追赶骆卿衍的背影。 众人在树林中疾驰,惊起无数飞鸟走兽,野兔、山鸡四处逃窜,慌不择路。 应以安在猎场外,如梦初醒般想起了一件事。 忽见,骆卿衍骑着骏马如疾风般飞奔而回,她端坐于马背上,怀中却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兔子,那兔子毛色纯净如雪,双眸似红宝石般璀璨,在骆卿衍怀中打颤。 骆卿衍一刻未曾停歇,慌忙勒住缰绳,翻身下马,手中紧握着缰绳,扔给了侍卫,脚步匆匆直往帐篷里赶去。 入得帐篷。 她面上带着些许得意与期待,唤道:“娘子,娘子,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傅晚竹原本正静坐于帐篷中,闻得骆卿衍声音,抬眸望去,只见她怀中那只白兔,遂轻声道:“兔子?” 伸手接过。 骆卿衍兴致勃勃,眉飞色舞地说道:“是啊,我方才在猎场中,一眼便瞧见这只兔子,彼时那昌王也正欲对它下手,我眼疾手快,一箭射出,硬生生从那昌王手里抢了回来,昌王恼羞成怒,还欲再射,若不是我箭术极佳,这兔子呀,最后怕是要被那昌王一箭射死了。” 傅晚竹听得,唇畔绽出一抹温笑,旋即柔声道:“相公真厉害。” 骆卿衍闻得这软糯夸赞,心间似有蜜流淌,情难自抑地上前一步,俯身在傅晚竹的脸颊上落下轻柔一吻,“娘子且等着,我再去给你猎回来一只兔子,定要让它们成双,而后繁衍出许多小兔子,伴于娘子身畔,为娘子解闷添趣。” 言罢,转身阔步而出,身影很快消失在帐篷外,只余傅晚竹在帐内,手抚着那只白兔,目光中满是期待与幸福的憧憬。 对,应以安竟然把骆卿衍从不杀生这件事给忘得一干二净,无奈下,只好骑马进入林中。 山鸡、野兔这些小猎物,丝毫不能吸引辛允的目光,她心中只有凶猛无比的白额吊睛虎,唯有擒获此虎,方能独占头筹,安然离宫。 不多时。 “莫要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 应以安面色冷峻,双腿轻夹马腹,驾马疾驰,便追上了骆卿衍,她勒住缰绳,与骆卿衍并驾齐驱。 骆卿衍却仿若无事一般,只是轻笑一声,那笑声在风中飘荡,带着几分不羁与宠溺,“答应了又如何?我娘子最大,在她面前,任何承诺都可暂放一旁,我但求博她欢心。” 语毕,还挑衅似的瞥了应以安一眼。 “……” 应以安被这突如其来的回应,堵得哑口无言。 正行间,前方树林突然一阵剧烈晃动,繁茂的枝叶相互摩擦碰撞,沙沙作响之声不绝于耳。 辛允心中陡然一紧,当下毫不犹豫,猛地用力勒住缰绳,那缰绳在她手中绷得笔直,座下骏马吃痛,长嘶一声,声震四野,前蹄高高扬起,在空中奋力挣扎几下后,方才重重踏落地面,溅起一片尘土。 这异动,也引来了不远处的骆卿衍和应以安,二人对视一眼,遂迅速策马,朝着辛允所在之处赶去。 霎时,一只巨大的白额吊睛虎从树林中窜出,它体型庞大,虎目圆睁,血盆大口发出震天动地的咆哮,声浪滚滚,震得人耳中嗡嗡作响。 这虎毫无惧色,反而主动发起攻击,它身形如电,朝着辛允扑去,辛允反应迅速,抬手一箭射出,正中老虎臀部。 老虎吃痛,心中凶性更盛,再次狂怒扑去,辛允却神色镇定,不慌不忙之间,借助马身之力,身子敏捷地侧身一闪,与此同时,左手顺势快速抽出腰间长剑,老虎此次扑空,庞大的身躯重重落地,震得地面微抖。 可它并未罢休,眼中凶光毕露,突然高高跃起,犹如一片乌云压顶,那马匹何曾见过如此凶猛阵仗,瞬间受惊,长嘶不已,前蹄慌乱地四处乱踢。 辛允猝不及防,被马匹猛地甩落,整个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后,重重地摔在地上,但她迅速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长剑横于胸前,死死盯着老虎。 等老虎再次扑来,找准时机,一个箭步上前,身形一跃而起,稳稳骑在了老虎背上,双手高高举起长剑,汇聚全身之力,准备给予老虎致命一击。 就在辛允挥剑欲下时,一支冷箭精准击中她手中长剑,只听‘哐当’一声脆响,长剑脱手飞出,远远落在了草丛中,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辛允瞬间陷入被动。 老虎也趁此机会,猛地发力,将辛允从背上甩落,辛允在地上翻滚数圈,狼狈不堪。 然而,就在老虎转身欲再次扑向辛允时,又一支利箭如流星赶月般呼啸而至,‘嗖’的一声,刺入老虎的脑袋。 老虎庞大的身躯瞬间僵住,摇晃几下后,轰然倒地,扬起一片尘土。 辛允惊愕之余,转头望去,便看到了骆卿衍。 “可不是我抢了你的头筹。” 说着,骆卿衍潇洒地拉着缰绳往旁边走了走,让出身后之人。 目光顺势移去,只见应以安正端坐在马背上,手持弓箭,眉心皱紧。 两人对望,心中皆是五味杂陈。 骆卿衍嘴角漾出一抹浅笑,仿佛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幕。 第55章 筵席 骆卿衍眼睛里闪烁着狡黠,故意拖长尾音说道:“你这两箭,可是伤了人家的心啊~”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应以安和辛允都听得清楚,而应以安本就烦闷,听到这话,眉头皱得更紧,抬眼狠狠瞪向骆卿衍。 骆卿衍只是轻轻耸了耸肩,脸上的笑意更浓,她想在这看似平静的局面中,搅起一丝波澜,好让这沉闷气氛变得有趣起来。 此时,只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众身着精良甲胄的侍卫们如疾风般迅速赶来,他们在靠近事发地的瞬间,利落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齐声高呼:“陛下英勇!” 与此同时,其他王孙贵族们也从四面八方赶来,有的神色匆匆中仍不忘保持着优雅的仪态,拱手弯腰,毕恭毕敬;有的则按捺不住内心的惶恐与谄媚,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 但无一例外,皆齐声恭贺。 福才迈着小碎步快速趋前,而后深深地弯腰,用那刻意拔高且带着颤音的语调说道:“此虎凶猛异常,气势汹汹,然在陛下的神威下,竟也毫无招架之力,不过瞬息之间便被制服,实乃我朝之福,有陛下这般圣明神武之君,定能保我朝江山永固,社稷安宁,实乃天下之幸啊!” 言罢,还微微抬起头,偷偷瞥向应以安,生怕自己的这番言辞,未能讨得应以安的欢心。 其他贵族们也纷纷附和,一时间,阿谀奉承之词不绝于耳。 应以安依旧端坐在高大的马背上,她仅是微微颔了颔首,冷峻地接受着众人此起彼伏、谄媚阿谀的朝拜恭贺。 然而,在那深邃眼眸深处,却隐隐涌动着一丝难以消散的愁色,仿若心底藏着无尽的烦忧与纠结,与此刻这猎杀成功的‘荣耀’场景格格不入。 辛允就那样站在原地,良久,才缓缓站起身来,她直勾勾盯着马背上的应以安,那眼眶因情绪的激荡早已泛红,似有火焰在其中燃烧,心里满是愤懑与疑惑,明明猎物已近在咫尺,明明成功只差那关键一步,可为何应以安要出手抢夺?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相同的场景如噩梦般重演,她满心的不甘与失落,却又无从诉说,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身离开,认为或许在应以安眼中,自己不过是一个用来消遣解闷的玩物,毫无尊严可言。 午时。 猎场外,一排排精美的桌椅整齐摆放着,其上摆满了珍馐美馔,山珍海味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佳肴与酒盏相互映衬。 众人簇拥着应以安来到筵席上,她神色稍缓,却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沉郁。 待应以安入座,乐师们奏乐曲,舞姬们翩然起舞。 应以安只是浅饮辄止,目光偶尔扫过席间,似在寻找着什么。 原来,她在人群中寻觅的正是辛允,那眼中的失望与愤懑,始终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深知自己此举或许伤了她的心,可其中隐情却又不便当众言说。 而辛允并未出现在这热闹筵席中。 欧阳广端起酒盏,起身向应以安敬酒,口中尽是溢美之词:“陛下今日猎虎之举,必将成为坊间美谈,陛下神武之威,定能使我朝威震四方!” 余下众人见欧阳广率先起身敬酒,急忙纷纷端起酒盏,毕恭毕敬地站起身来,有的贵族微微低头,眼神中满是崇敬与谄媚,用那刻意抬高的声音说道:“陛下之勇,冠绝古今,此猎虎盛事,定当铭刻于我朝青史,传颂千秋万代。” 有的则满脸堆笑,脸上的肥肉因笑容而挤作一团,声音带着几分阿谀奉承的油腻:“陛下龙威大展,实乃我等之楷模,我朝有陛下掌舵,必能乘风破浪,永享太平盛世。” 众人七嘴八舌,整个筵席热闹非凡,却又透着一股浓厚的阿谀奉承之气。 应以安淡然道:“这头筹,骆卿亦有功劳,朕便将虎皮赐予骆卿,其余众卿亦各有赏赐,共享此乐。” 话音刚落,众人脸上皆露出了欣喜若狂的神色,齐刷刷地跪地谢恩,衣袍在地上铺散开来。 “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赞颂声此起彼伏,在筵席上久久回荡。 “该得赏的人却没有赏赐,这不该赏的……倒是一大片。” 骆卿衍的这一番话,令众人惊愕,看向她离去的背影,又惶恐偷瞄向应以安。 应以安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紧紧握着手中酒杯,那压抑气息让整个筵席变得格外凝重。 越哲文见势不妙,赶忙出声打圆场,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眼神却在应以安与骆卿衍离去方向来回游移:“州主大人怕是今日在猎场太过劳累,又多饮了几杯酒,以致胡言乱语,陛下仁慈,万勿怪罪。” 其余众人也纷纷附和。 “……众卿继续,朕有些乏了。” 应以安起身,说罢,她在侍从的簇拥下,转身向着筵席后走去,身影逐渐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筵席上,众人起初因应以安离席还有些拘谨,但在片刻的寂静后,那压抑氛围渐渐被打破,毕竟,在这难得盛事中,美酒佳肴当前。 于是,众人又开始强颜欢笑,继续推杯换盏,只是那笑容里多少带了些勉强,欢声笑语中也夹杂着几声刻意提高音量的交谈。 邸自清端起酒杯,在席间扫视一圈,高声说道:“来来来,陛下虽有倦意,然今日之喜不可不贺,我等当尽兴才是。” 众人听闻,纷纷响应,举起酒杯畅饮。 帐篷内,气氛略显沉闷。 欧阳晓曼涨红了脸,她气呼呼抱怨着:“这皇帝也太小心眼了!口口声声说什么官员家眷一律不准进猎场,哼,我看她就是故意的,还把我爹安排在猎场最外围,不就是怕我爹抢了猎虎的头筹嘛,真是太可气了!” 越轻语无奈地看着辛允,叹了口气,眼神里满是担忧:“妹妹啊,你也太任性了,我知道你一直想离宫,可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呀,你看看你手上的伤口,才愈合一点,现在又裂开了,这得多疼啊。” 邸玉临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辛允身上,轻声安慰道:“妹妹,你别伤心了,虽然现在暂时不能离宫,但以后肯定会有机会的。” 辛允却仿若未闻,只是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像是在跟谁赌气。 欧阳晓曼、越轻语与邸玉临三人紧紧围在辛允身旁,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温暖圈。 “妹妹,你别往心里去,那皇帝的心思咱猜不透,可咱不能让她把咱的好心情都给搅了。” “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会陪着你。” “辛妹妹,你要振作起来,以后的路还长,定有转机出现。” …… …… …… 第56章 计划离京 福才身姿微躬,语调不高却清晰沉稳地说道:“三位贵妃娘娘,筵席已然妥当,还请娘娘们移驾。” 他低垂着眼眸,双手规矩地垂在身侧,态度甚是恭顺。 三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不用费神去猜,便知福才此来定是奉命行事,而那背后的主使,无疑是应以安。 正欲往帐篷外走去。 恰在此时,应以安过来了。 欧阳晓曼狠狠瞪向应以安,越轻语与邸玉临同时向应以安投去充满敌意的目光,三个人的眼神交汇在一起,仿佛能在空气中擦出火花。 “哼!” 那三人扬起下巴。 “……” 应以安却似浑然不觉那如芒在背的注视,未曾将那三人的威怒放在心上。 帐篷内。 静谧得唯有彼此的呼吸声可闻。 应以安眼神中带着一丝复杂难明的情愫,试图从辛允的面容上,探寻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她声音轻柔且诚恳:“……夺你头筹,并非我本意。” 辛允听闻此言,站起身来,直视应以安,满是哀怨,“你是不是觉得这样戏弄我很好玩?” 话语间,她的声音已然染上了几分哽咽。 应以安似是被那目光所刺痛,下意识地别过头去,避开辛允那灼灼逼人的视线。 沉默片刻,才轻声说道:“没有。”这二字出口,虽轻若蚊蚋,却在这寂静中清晰可闻。 辛允泪盈于睫,声声泣诉:“你若是早些立后生子,我又怎会进皇宫?我本应自在逍遥,无拘无束……” 泪如断了线的珠串滚落。 “……” 应以安默默无言,只是下意识地抬起手,欲为辛允拭去泪珠,然辛允满心悲戚与愤懑,将应以安的手用力推开,带着几分倔强与不甘,抬起手臂,用那绣着精美花纹的袖子,狠狠擦着脸上的泪水,“还说什么让我陪你演戏,你便放我出宫,如今看来,那些不过是你哄骗我的,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想反驳,又怎会反驳的了。 那些预先准备好的说辞,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被辛允的悲切与愤怒冲击得七零八落。 确实,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辛允离开。 所谓的承诺,不过是哄骗她留在身边的话术,今日的狩猎活动,亦是精心设计的骗局,往年夏苗所猎之物,皆是些小动物,如野兔、山鸡之类,场面看似热闹,实则毫无危险与波澜,而此次,之所以把头筹设成猛虎,无非是想让辛允知难而退。 她所用的弓箭,材质劣质,弓弦松弛,即便有绝佳的射术,也难以对那猛虎造成致命伤,手中看似锋利的长剑,实则未开刃,不过是徒有其表的装饰品,做做样子。 如此处心积虑,只为将辛允困在自己身边,可如今看着她伤心欲绝的模样,内心却并未如预期般感到满足,反而被愧疚与不安所占据,隐隐作痛。 “你走啊骗子,我不想看见你!” 辛允推着她往帐篷外去。 应以安眸光中透着苦涩,缓缓开口道:“我也想放你离开,可我虽位居皇位,却不过是个空架子,手中并无实权,朝堂上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我处处受限,身不由己。” 辛允听闻此言,愣了愣,那如断了线珠子般滚落的泪水竟渐渐止住了,她抬起头,眼中仍带着一丝怀疑与期许。 应以安继续说,“你且耐心等待,等我有朝一日真正拿到兵政大权,能够掌控这朝局时,定会履行诺言,放你离开皇宫,还你自由之身。” “……我才不信骗子的话。”辛允抽抽噎噎,带着哭腔道。 应以安轻叹一声,“我知你不信我,若你现在仍想离开,我倒是有个主意。” 辛允闻言,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哼!” 应以安自顾自地说道:“的确有个前提,我必须跟着你,且不能走官道。” 见辛允没有回应,她又接着解释,“京城因夏苗之事,近日进出不需要路引,可出了京城后,去往哪个州,过城门时皆需要路引,若你走官道,根本过不去,甚至若被人认出来了,会引起不小的麻烦。” 在皇宫中,诸多事务皆有着严苛的规制与流程,凡进宫之人,其路引皆由内侍院和掖庭局妥善保管。 内侍院负责统筹协调各类宫廷内务事宜,对于人员的进出信息把控严格,而掖庭局则侧重于管理后宫相关事务,包括身份核查与登记。 “……我们为什么不能兵分两路?” 辛允心中对应以安的跟随实在抵触,只是碍于她天子威严,才将这份反感强压心底,不敢稍露分毫。 应以安微微一顿,“你莫要忘了,皇宫外非太平盛世,你一人独行,一旦遭遇歹人或是被有心之人察觉,后果不堪设想,而我亦想借此机会微服私访,深入民间体察民情,若能出行,既可助你逃离,又能让我为日后掌控大局、整饬朝纲积累资本,此乃一举两得之事。” “……” 辛允垂首,陷入沉思。 应以安见她这般模样,轻声问道:“不哭了?” 语罢,嘴角上扬,瞧这情形,此计谋怕是已然撩动了辛允的心弦,让她颇为意动,于她而言,恰似困鸟出笼,自是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思及此处,应以安深邃眼眸中笑意更浓,只待辛允的下文。 “……哭。” 辛允话语似有犹豫,“可你是皇帝,这样偷偷出宫是不是不太好?” 在她内心深处,是极不情愿让应以安与自己同行,每多与应以安相处一刻,便多一分危险与变数。 “你无需担心。” 应以安嘴角一抹自信笑意浮现,旋即屈指弹出一记脆响。 霍然。 帐外两个太监走近,他们低着头,脚步轻缓,待他们抬起头时,辛允不禁惊得后退一步,这二人竟与她和应以安长得如出一辙,无论是面容轮廓还是身形气质,都仿若复制。 “我以往出宫,都是这么干的。” 应以安言语间云淡风轻,似这般偷天换日之举,于她而言不过雕虫小技。 辛允抬眸,直视应以安,眼中仍有犹疑:“那我们何时出发?” 应以安毫不犹豫地道:“此刻便走,事不宜迟。” 说罢,四人走向帐内屏风后。 第57章 出京城 片刻工夫。 在那营帐中,两人手脚麻利地换上了太监服饰,事宜准备就绪后,应以安果断牵起辛允的手,旋即带着辛允快步走到了帐外。 “这般行事,未免太过鲁莽了吧?” 向来寻常逃跑,好似那鼠窃狗盗之辈所为,需得遮遮掩掩、谨小慎微,于暗处东躲西藏,四处藏匿形迹。 然如今这般堂而皇之地携手而去,毫无避讳,令辛允不禁暗自揣测,这应以安究竟是真心实意携自己逃离,亦或是又巧设了什么阴谋诡计。 “无需担忧,她们已准备好了。” “她们?” 恰在此时,两人来到了一辆马车旁,骆卿衍掀起帘子,和声说道:“上来吧。” 应以安微微欠身,右手臂轻柔且有力地挽住辛允的臂弯,左手顺势握住她的手腕,小心搀扶,她右手轻提裙摆,左脚踏上马车的踏凳,借力使力,迈入车厢,应以安随后亦登上马车。 入目之处,以深色檀木打造,其上精心雕刻着细腻云纹,触手冰凉且质感十足,一旁放置着小巧香炉,散发出淡雅薰香气。 中间两侧座位上,铺设着柔软锦垫,绣着细密云纹,触感细腻。 而在马车后部,安置着一张精致床榻,床榻四周垂落着淡紫色纱幔,床面铺设着厚实柔软锦褥,其上整齐叠放着锦被。 两两相对而坐。 骆卿衍神色温和,她伸手带着几分亲昵,拍了拍傅晚竹的手,“娘子,她便是我跟你提过的故人之女。” 而后,将视线移向辛允。 辛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带着几分少女的娇俏与腼腆。 傅晚竹轻轻抿嘴,微微颔了颔首,柔声细语地说道:“听卿衍讲起,你们二人要前往沧州,此去路途迢迢,山水相阻,我和卿衍放心不下,便在这包袱中,备下了一些银子,可供你们一路上花销,里面有几件衣物,另有干粮,唯盼这些能助你们一路顺遂。” 说完,她双手捧起身旁的包袱,递向辛允。 辛允赶忙接过那递来的包袱,入手便觉沉甸甸的。 “以安,你定要悉心照料好她。”傅晚竹话语中满含嘱托。 应以安颔首,“自然。” 骆卿衍轻摇其头,哂笑道:“娘子,她说的话大多不可信,你且瞧瞧她这副模样,连自身都难以周全,又怎能指望其照顾他人?” 傅晚竹蛾眉轻蹙,似有不悦,而后缓声道:“以安是天子,身负江山社稷,自是比旁人操劳万分。” 此一言,那‘旁人’二字,虽未指名道姓,然那有所指之意,昭然若揭,其所暗指者,正是那在身侧的骆卿衍。 言罢,傅晚竹抬眸,目光在骆卿衍脸上轻轻一扫,似有深意。 骆卿衍一听这话,脸色顿时微微一沉,向前凑了凑身子,眼中带着委屈,急切地说道:“娘子,你可不能嫌弃我……” 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傅晚竹,似在等待着她的回应,那模样,像极了一个生怕被丢弃的孩童,惹人怜爱又让人忍俊不禁。 傅晚竹见骆卿衍如此模样,便抬手摸了一下她的脸颊,眸中含着宠溺与温柔,“不嫌弃。” 说罢,她微微倾身,靠在骆卿衍的肩头。 “咳、咳。” 这两声咳嗽突兀地在马车中响起,应以安与辛允仿若心有灵犀般,同时低头,以袖掩口,尴尬地咳嗽了两声。 应以安那原本冷峻威严的神情,此刻也多了几分不自在,辛允则是双颊滚烫,慌乱地不知该看向何处。 两人目光偶然交汇,又迅速移开,那空气中弥漫的尴尬之意,愈发浓烈。 骆卿衍与傅晚竹先是对视一眼,两人微微抿嘴,她们皆心知肚明,随后,看向对面的应以安和辛允。 傅晚竹轻抬素手,咳一声,打破了尴尬,“以安,待你将手头诸事繁忙完毕,便将卿衍这州主之位收回吧,另予有能之人。” “为何?” 应以安皱眉,满脸疑惑之色,目光在傅晚竹与骆卿衍之间游移。 “我与卿衍但求做一对寻常夫妻,相伴度日,况且,卿衍的脾性你亦知晓,她行事素来瞻前顾后,优柔寡断,且心地纯善,不忍苛责,这州主之位,实非她所能驾驭。” 傅晚竹转头看向骆卿衍,骆卿衍见状,轻点臻首,她可不想如应以安那般操劳。 “……日后再说吧。” 这事儿让应以安颇感为难,只得暂且将此事搁置,留待日后再做思量。 半个时辰后。 两人着手换下那身太监服,从包袱中取出新衣。 应以安一袭踏金墨,腰挂配剑;辛允一身青白竹,脖挂雪色披帛,腰间挂青龙玉。 马车外。 “就此别过吧。” 话音落下,两个侍从快步走来,各自牵着一匹毛色鲜亮的上好骏马,将那缰绳递到应以安和辛允的手中。 骆卿衍与傅晚竹此次返程云州,路途向北,而应以安与辛允奔赴沧州,则需取道向东。 傅晚竹走上前,将辛允温柔揽入怀中,双臂环绕着她,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宛如一位亲切的长姐,在叮嘱即将远行的小妹,轻声说道:“得空了,可来云州做客。” 那话语中满是诚挚的邀请与不舍的牵挂。 “嗯。” 辛允点头应着。 “走吧,娘子,趁天色还早,多赶些路。”骆卿衍站在一旁,看着相拥的二人,虽心中亦有不舍,但也知晓行程不宜耽搁,扯了扯傅晚竹的衣袖,语气中带着急切的催促。 傅晚竹松开辛允,与骆卿衍转身走向马车。 应以安与辛允手中紧握着缰绳,目光随着骆卿衍与傅晚竹渐行渐远的马车而移动。 轮廓渐渐模糊。 风轻轻拂过,吹动她们的衣袂发丝,四周一片静谧,唯有马的响鼻声,偶尔打破这份寂静。 许久之后。 辛允转头望向应以安,脆生生说道:“有一句话叫,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嗯?” 应以安被这没头没脑的话,弄得一头雾水,尚未来得及深思其中含义。 辛允便趁她愣神之际,朝着她的脑袋打了一巴掌,随即身姿轻盈跃上马背,那马便如离弦之箭般飞奔而出,风中传来她得意的笑语:“你能奈我何?” 应以安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宠溺的笑意,无奈地摇了摇头,旋即翻身上马,双腿轻夹马腹,骏马嘶鸣,奋起四蹄,紧紧追着。 马蹄扬起的尘土在身后飘荡,似在诉说着她们一路的欢闹。 第58章 迷路 若非应以安离京,骆卿衍与傅晚竹亦不会匆忙折返。 实则,此二人心中亦有几分欣然,只因应以安自幼性喜静僻,落落寡合,常使骆卿衍与傅晚竹为之挂怀,如今这如木讷顽石,竟有幸逢心仪之人,二人自是欣喜不已。 马车内。 锦褥绣枕,一应俱全。 傅晚竹旅途劳顿,本打算躺下稍作休息,却在不经意间瞥见锦被下似有异物,她掀起锦被一角,原来是一张牛皮舆图。 “这图,你没给她们?” 这舆图,本是特意为应以安和辛允两人准备的。 骆卿衍见傅晚竹发现了舆图,不慌不忙地伸手接过舆图,手腕轻扬,那图便飘飘然飞出了马车车窗。 她还故作姿态,说道:“啧,娘子,你这就不懂为夫的用心良苦了。” 傅晚竹听闻此言,不禁柳眉倒竖,伸出青葱玉指揪住骆卿衍的耳尖,嗔怒道:“且不说你是否用心,难道你就不怕她们两个走丢了路?” 骆卿衍挑眉道:“娘子,她们便是走丢了,也不过是小事,若能借此促成她们二人的姻缘,那才当真是美事一件。” 原来,那包袱中的舆图,竟是骆卿衍有意为之的假物。 申时六刻。 应以安与辛允二人骑于骏马上,鬃毛在疾风中肆意狂舞,马蹄扬起的尘土弥漫半空,直至人马皆疲,才在一弯潺潺流淌的小溪边勒住缰绳停下。 那两匹马儿仿若知晓人意,甫一停步,便迫不及待走向溪边,俯首畅饮那清冽溪水。 辛允与应以安翻身下马,拖着略显疲惫的身躯来到溪边,蹲下身子,双手捧起一掬溪水,泼洒在自己的脸上,顿感一阵清爽。 二人洗净尘埃后,便在溪边寻了处平坦地坐下。 天色尚早。 辛允抬眸望向应以安,提醒道:“你这一路可都没能追上我,眼下正在休息,你可不许对我动手。” 应以安神色平静,微微点头应道:“好。” 可谁料,话音刚落,她的手便探入身旁溪水中,瞬间水沾满了手,紧接着手臂一挥,水珠如细密的雨丝般甩落在辛允那脸颊上。 “……你说话不算话。” 辛允下意识地抬手,用衣袖轻轻擦拭着脸颊上的水珠,话中带着一丝颤抖与埋怨,唇瓣微微嘟起,眼神直直盯着应以安,似在无声谴责她的‘背信弃义’。 应以安却面不改色,挑眉淡然道:“我并未打你,只是以牙还牙。” 说着,嘴角悄然浮现笑意。 辛允不仅对仇怨之事耿耿于怀,且秉持着有仇必报。 彼时,她带着一抹决然的气势直逼应以安身后,未及应以安有所反应,她那纤细却有力的手臂已如藤蔓,迅速环在了应以安的脖子上。 与此同时,双腿紧紧夹在应以安的腰际,整个人恰似那顽固的秤砣,死死挂附,纹丝不动。 应以安眼神中带着几分惊愕,呐呐问道:“你……干什么?” 辛允却扬了扬那眉梢,眼中闪烁着狡黠,“我累了,只想让你背我。” 还得意般地晃了晃身形。 应以安毫不费力的背着她起身,面上佯装出几分无奈与挣扎,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扰得不知所措,实则内心窃喜,能与辛允这般亲近。 “若我背着你,那马匹不要了?” 语气里虽带着几分推托与为难。 辛允听闻这话,神情也不禁为之一顿。 那两匹马儿,此刻正悠闲地在溪边啃食着青草,不时甩动一下尾巴,驱赶着恼人的飞虫,马背上的行囊,还装着她们一路所需的物品和盘缠。 辛允心中虽仍存着想要‘刁难’应以安的念头,可此刻,也不得不认真思量起马匹的安置问题。 “……放过你了。” 撇了撇嘴,心不甘情不愿地嘟囔着,松开紧扣着应以安的双腿,双手也缓缓从其脖颈间撤离,从应以安的身上跳落下来。 然而,她那记仇劲儿却丝毫未减,趁着应以安尚未完全回神,纤手如电,快速地在应以安的臀部一拍。 辛允仿若无事发生,嘴角勾起一抹促狭的笑意,转身迈着轻快的小碎步朝着马匹所在的方向跑去。 应以安先是一怔,待回过神来,脸上那红晕从耳尖蔓延至脸颊,微微低头,嘴角噙着一抹宠溺的浅笑,眼神中满是无可奈何却又心甘情愿的温柔。 少顷。 她转身,边走边轻声说道:“看看舆图,我们现要往哪边去?” 辛允走到马匹旁,解开包袱上的系带,随后在其中仔细翻找,取出那张舆图,再将包袱重新仔细系好后,将舆图展开。 目光沿着图上的山川河流、路径标记游走,试图在这密密麻麻的线条与标识间精准地找寻出她们二人当下所处的位置。 片刻之后。 辛允眼中满是困惑与疑虑,喃喃道:“这图上,好似并未绘有这条小溪,难不成……我们迷了路?” 应以安闻言,急忙快步走到她的身旁,那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指,沿着图上的线条,逐寸逐寸地查看,不放过任何一处细微的标记或是模糊的线条。 然一番仔仔细细端详过后,应以安的眼眸中依旧未能浮现出笃定与释然,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难以掩饰的怀疑。 两人眉头紧锁,这图怎会如此? 再次凝神细看,竟发觉这张舆图的绘制,存在诸多错漏之处,山水走势错乱无序,路径标识模糊不清且多有偏差,全然无法与眼前的实景相契合。 “我们……是不是被骗了?”辛允眼中满是纠结与不愿置信,双唇微抿,尽管心底对骆卿衍的信任仍在拉扯,可眼前这张舆图确凿存在的问题,让她无法忽视。 京城本该是在平原地区,但那绘着高山的部分,却将京城围的水泄不通,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似一个突兀的谎言,无情地戳破了她心中的信任。 “好像是吧。” 应以安微微点头,神色间也透着几分疑虑,目光在舆图与周围环境间来回游移,试图寻找出哪怕一丝合理之处,却一无所获。 辛允满心狐疑,将图给了应以安。 她走到小溪边,先朝北边极目远眺,试图发现什么端倪,接着又向西探察,不放过任何一处细微景象。 正值两人眉头深锁、满心忧虑。 “小安子,你看!” 辛允兴奋不已,那手紧紧拉着应以安的胳膊,另一只手指向小溪东岸。 目光随之逡巡而去,只见远处那树林后,几缕炊烟正升腾而起。 第59章 入林 当下,二人翻身上马,一抖缰绳,骏马长嘶一声,驮着她们踏入小溪中。 这溪水不深,只是水流湍急,溅起的水花四处乱飞,不停地拍打着溪流两岸,当马匹踏入溪水,立刻就感受到那强大水势,尽管拼尽全力抬起蹄子向前迈进,可速度却十分缓慢,每走一步都要停顿好久。 马蹄在水中不断搅动,使得水流变得更加紊乱,而那溪水也一股接一股,冲击着马腿,仿佛要把马掀倒在水里。 好在吉人天相,未历太久波折,她们终是安然渡过湍急溪流,顺利登上对岸。 二人勒马而立,举目远眺,只见那前方坦途已近绝踪,唯余稍陡的高坡横亘眼前,那坡土石相杂,几株野草扎根其间。 再继续往前走,便是一片树林,树木长得郁郁葱葱,枝叶十分茂密,几乎把天空和太阳都遮蔽住了,只能听到风刮过树林时发出的声音,隐隐约约有虎啸龙吟。 “你害怕吗?” 辛允然那话语中的忧惧之意,如丝缕不绝。 环目四顾,只见这林子幽深得紧,枝叶蔽日,唯余几缕微光艰难穿透,星星点点洒于地面,周遭静谧得可怕,似有什么暗中窥视,伺机而动。 她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心头,莫名的危险之感如芒在背,却又委实说不出究竟是哪般古怪,只觉这林中似藏有无数秘密与危险。 “不怕。” 应以安那尸山血海、刀光剑影都未能使她动容分毫,眼前这一片树林,虽透着阴森诡异,可在她眼中,不过是蝼蚁之扰,不值一提。 就在此时,一阵豪迈的山歌声隐隐传来。 “山高水远哟路漫长,斧头起落哟响叮当,砍得柴木换银两,日晒雨淋心不慌,苦累只为福泽长,大树参天哟随风荡,恰似催咱志更刚,林间飞鸟哟莫要嚷,且听俺把山歌唱——” 两人瞬间警觉,迅速环顾四周,周遭枝叶层层叠叠,根本无法一眼看穿那声音来源。 片刻之后。 两人视线交汇,从彼此眼神中都读出了对这未知歌声的好奇与探究之意,于是,她们默契地握紧马缰,牵引着马匹,缓缓朝着树林深处走去。 马蹄踏在厚厚的落叶与松软的泥土上。 “人在那里。” 两人加快了步伐,身影渐渐没入那一片翠绿幽森中。 只见一位脸上横着刀疤的樵夫,他肩扛着沉甸甸的柴捆,独自站在树林深处,放开喉咙。 见有人来,歌声戛然而止,咧嘴笑道:“两位姑娘,是迷路了吗?” 辛允点头询问,“樵夫大哥,这附近可有什么村子或者客栈?” 刀疤樵夫一笑,那饱经风霜的面容上,刀疤显得更为狰狞,犹如一条蜿蜒的蜈蚣趴在脸颊,“客栈倒是没有……” 说着,便迈步走近辛允与应以安,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 因辛允是左撇子,自然而然地站在了马匹的左侧,与站在右侧的应以安恰好形成了一种默契对称,两人各执缰绳,稳稳站在两匹马中间。 那刀疤樵夫想要打量她们,却因这马匹的阻隔,无法自如绕着圈子审视,只能直愣愣站在对面,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游走,而辛允与应以安也敏锐察觉到了那道审视目光,心中不禁暗自戒备起来。 但辛允被盯的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往应以安身旁靠了靠,应以安反倒坦然迎上刀疤樵夫的视线,若此刻在宫中,以她往昔的脾性,敢如此无礼直视之人,恐早已身首异处,但如今远离皇宫,她虽收敛了许多锋芒,可那骨子里的威严依旧潜藏于心。 刀疤樵夫在两人面前踱步,打量完才停下脚步,说道:“两位姑娘生得这般水灵,不像是附近的人,不过别怕,我就住在那村子里,沿着小路一直走,大概三里地便到了。” 他扛起柴捆,继续赶路。 “山高水远哟路漫长,斧头起落哟响叮当——” 林间又响起那山歌声。 待樵夫沿小路走远后。 思虑片刻后的应以安刚欲抬步前行,辛允却伸手稳稳拦住了她的去路。 “怎么了?” 辛允当即用手指,轻轻戳了戳应以安的脑袋,“你哄骗我时,点子层出不穷,怎的如今却这般迟钝?你这脑子莫不是坏掉了?” “……” 应以安顿时语塞,满脸黑线,心中暗自腹诽:唤自己小安子也就罢了,竟如此直白地数落自己,还质疑自己的脑子,实在是可气。 辛允见她这般模样,继续说道:“你且瞧瞧那樵夫,脸上偌大一个刀疤,狰狞可怖,你难道就不曾心生疑虑?寻常樵夫,怎会有如此骇人的疤痕?这背后定有蹊跷,绝非一个普通砍柴之人该有的。” “你才脑子坏掉了。” 应以安全然未理会辛允所言之事,手指径直伸出,捏住了辛允的脸颊。 那脸颊肌肤细腻,触感极佳,她微微用力,便被捏出了一个可爱的弧度,那双唇也不自觉嘟起。 “……” 应以安的目光,牢牢锁在辛允那唇瓣,她眼眸渐渐深邃,吞咽下口水,那轻微的动作里满是难以抑制的情愫,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此前两人亲吻的画面,那一瞬间的柔软与温热。 “你干什么?快放手!”辛允娇嗔地喊道,声音因脸颊被捏而变得有些含糊不清,眼中满是惊愕与羞愤,挣脱了应以安的手。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脑子没坏掉,而此林阴森,前路未卜,我们对这里一无所知,再说了,夜幕将至,若继续在林中徘徊,难保不遭遇野兽或其他未知危险,那村子,或许是当下唯一能寻得庇护之所。” 应以安将头扭了过去,脸上的羞涩,不想在辛允面前表露出来。 “你说得也有道理,但我们进村后,还是得多加小心。” “那是自然,我脑子可没坏掉。” 应以安扬起下巴,话语中那股子傲娇劲儿,眉梢眼角都透着一股自信。 “是是是,你脑子没坏掉。” 辛允如捣蒜般连连点头,唇角勾起浅笑,在马颈上拍了拍,牵起缰绳,沿着蜿蜒的小路继续前行。 应以安随即快步跟上。 两人一马,在这幽林小道中渐行渐远。 行了约莫三里地。 辛允与应以安终于步出那片茂密树林,眼前豁然开朗,一座石碑静静矗立在路边,尽管岁月的侵蚀让它略显斑驳,但碑上的字迹,还算清楚,上面写着三个字——石木村。 抬眸望去,只见不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 第60章 石木村(一) 村落远远看,衰败而寂寥,村口还远处,几株枯槐歪歪斜斜地立着,树干皲裂,树下有一座简易的茅草亭摇摇欲坠,茅草稀疏且杂乱,有的已经霉烂,露出了框架。 里面坐着一位老乞丐,乱发遮面,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满是补丁,正对着一只缺口的瓦罐发呆,眼神浑浊无光,满脸皱纹,手中握着一根粗糙木棍,身旁有条瘦狗蜷缩着,皮毛灰暗,肋骨根根可数,正无精打采地舔着身上的伤口。 天色渐晚。 辛允瞧见那衣衫褴褛的老人和瘦骨嶙峋的狗,心中怜悯顿生,忙从包袱里取出一张白面饼,掰作两半,分别递向老人与狗。 许是久未进食,瞬间如饿狼扑食般将饼吞咽下肚,吃相甚是凶狠,辛允见状,不由得惊惶失措,往后退了几步。 千钧一发之际,应以安迅速伸手扶住她,这才免于踩到身后石头而崴伤脚。 辛允稳了稳心神,转而向老人轻声问道:“老人家,这村子里可有能借宿之处?我们会付钱的,只求住上一晚,明日便启程离开。” 待那老人将面饼吃完,缓缓抬起头,浑浊的双眼打量二人,干裂的嘴唇颤抖着,刚要言语,却被一人匆匆打断。 “原来是方才遇到的那两位姑娘。” 定睛一看,竟是此前在树林中遇到的樵夫,那樵夫生得一脸凶相,一道刀疤自脸颊斜贯而下。 “两位姑娘若要借宿,不妨前往村中,这老头不过是个四处流浪的乞丐,神志不清,嘴里尽是些胡言乱语,姑娘大可不必理会。”刀疤樵夫咧着嘴,努力挤出热情的笑容,极力邀请二人进村。 “想必这一路走下来,你们也累得够呛了,要不,就让我帮你们牵牵马,让你们松快松快。” 刀疤樵夫满脸堆笑,边说边凑上前,作势就要伸手去牵马缰绳。 应以安眼神瞬间冷了下来,语气强硬无比:“不必了。”那不容置疑的口吻,让空气仿佛都凝住了几分。 刀疤樵夫讨了个没趣,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忙不迭地应道:“……好,那两位姑娘就跟我一起进村吧,我这就带你们去找住的地方,保准能让二位住得舒舒服服的。” 说完,他便转身在前头引路。 辛允与应以安对视一眼,心中虽有些许疑虑,但又暂无他处可去。 犹豫片刻,还是决定随刀疤樵夫进村。 走进村子,只见两侧茅屋低矮简陋,屋顶的茅草在风雨侵蚀下变得稀疏,多处还长出了杂草,有的地方甚至已经塌陷,露出屋内阴暗潮湿的一角,墙壁是用泥和着少量石块堆砌而成,泥墙剥落,露出里面的竹篾骨架,屋前的小院,用木棍胡乱围起,门扉只是一块破旧的木板,歪斜地挂着。 辛允和应以安发觉此处,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村子里男男女女着实不少,乍一看熙熙攘攘,颇具烟火气息,可待她们稍稍留意,心中不禁一惊,只见这里几乎人人皆是大腹便便,挺着肚子或坐或站于门前闲聊,即便是些年纪尚幼的孩童,腹部也高高隆起。 那些人,行动迟缓,眼神空洞,脸上不见任何的喜悦与光彩;而那些大肚腩的男人,慵懒地靠在墙边,话语间也尽是些家长里短。 人人衣衫褴褛,赤着双脚,头发如乱麻般纠结,脸脏兮兮的,而他们对于自己这突兀的体态仿若浑然不觉。 辛允与应以安满心疑惑,彼此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在这看似寻常却又处处透着反常的村子里,一种莫名的危机如影随形。 “说起来啊,倒也不怕二位姑娘笑话,咱这村子,名叫石木村,向来靠着开采矿石、贩卖木材过活,日子倒也还算安稳,可谁能想到啊,村里的人不知怎的,都染上了一种怪病,就因为这,外村的人都管咱这儿叫大肚村。” 那刀疤脸樵夫一边说着,一边咧着嘴嘿嘿笑着,眼神却时不时地在辛允和应以安脸上打转,似是有意要借着这番说辞,将二人的注意力转移开来。 可那遮遮掩掩的模样,反倒让辛允和应以安心中的疑虑愈发浓重起来。 辛允秀眉轻蹙,眼中满是好奇与疑惑:“怪病?村里难道就没有能医治的大夫吗?如此病症,就任其在村中蔓延,无人可解?” 她似要从刀疤樵夫的话语中,探寻端倪。 刀疤樵夫看着辛允两人,叹气道,“以前倒是有,不过那大夫医治不了,甚至也怕自己到了这种怪病,早早的就跑了,这路过的游医也有,但也对这种病束手无策。” “那就没有想过去村子之外,或者镇上找一些医术比较好的大夫吗?”辛允继续不依不饶地追问着。 那刀疤樵夫听了,脸上顿时露出一抹苦涩与无奈,重重叹了口气,才缓缓开口道:“哎!姑娘啊,我们又何尝不想,只是咱这村子,向来就穷得叮当响,大家伙儿一年到头忙活矿石和木材的营生,也不过勉强糊口罢了,哪有什么余钱去请那医术高明的大夫,况且啊,咱这村子地处偏远,离着镇子远得很呐,路途又崎岖难行,就算想请大夫,又有哪个大夫愿意大老远地跑这一趟,就为了给我们这些穷苦人治病嘞,唉,也只能这么熬着咯。” 说着,他又无奈摇了摇头,听着倒也着实可怜。 村中央,有一座华屋赫然而立。 此屋,以整齐的青石奠基,墙面刷得雪白,乌木大门油光发亮,铜质门环雕刻精美,闪烁着微光,门顶悬着一块朱红匾额,上书‘聚福堂’三字,屋檐下挂着几盏红灯笼,微风吹过,轻轻晃动。 刀疤樵夫停顿了一下,随后以一种极其僵硬的姿态伸手,那只手,皮肤粗糙且布满青筋,像是干枯的树枝,指甲缝里嵌着黑色的污垢,随着‘嘎吱’声,门被推开了。 屋后,有一方小院,以圆润鹅卵石精心铺就的地面,院中有桂树一棵,亭亭如华盖,其枝叶繁茂,石榴树依傍而立,树干粗壮。 树下,整齐排列着六张竹制躺椅,均由上好的紫竹精心制作而成,每张躺椅都散发着淡雅竹香,每张躺椅畔,皆设有一张精巧小桌,桌面乃是用上好的檀木制成,纹理细腻华美,桌上所陈茶具更是精美绝伦,那茶壶以是金银壶,壶身镌刻着莲花与鲤鱼的图案,壶嘴弯弯,恰似鹰嘴,仿若欲衔来富贵。 “两位姑娘……进来吧。” 他缓缓转过头来,嘴角向上咧起,却丝毫不见笑意,反而扯出一个怪异至极的弧度。 第61章 石木村(二) 这般诡异非常,休说是柔弱女子,便是那胆色过人的豪杰,见了怕也得两股战战,如何敢轻易举步迈入。 尤为可怖者,当那门扉开启之际,只见一众先前挺着大肚子的人,仿若被无形丝线牵引,齐刷刷围拢过来,他们个个形如行尸,目光呆滞却又直勾勾地死盯着辛允与应以安。 那眼神中空洞无物,偏又透着一种莫名的热切,仿若饥饿者乍见珍馐。 辛允与应以安顿觉周身寒彻,脊背发凉,似有无数阴寒小手在轻抚脊骨,心中警兆大作。 应以安下意识将辛允护在身后,只是那双腿却似被定住了一般,进亦不敢,退亦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越逼越近。 莫说辛允、应以安二人已觉毛骨悚然,便是那懵懂畜类亦为这邪异之气所惊。 辛允所乘的马匹,忽的引颈长嘶,划破这如死般诡异的氛围。 那马受此惊悚氛围催逼,猛然昂首,双蹄奋力扬起,似是要将这周遭的不祥之气驱散。 转瞬之间,马身剧烈颤栗不休,鬃毛根根直立,好似周身钢针倒竖,它奋力拉扯缰绳,那缰绳深深嵌入马颈,勒出一道道醒目且令人心疼的痕迹。 辛允敏锐察觉马匹这般异样,侧目望去,见其双耳早已紧紧贴向脑后,此乃马匹惧意达于极致之态,她索性松开手中缰绳,口中假意安抚,声音却故意在马耳旁如洪钟般炸响。 “小安子!你怎么了?!” 那语调中虽有几分焦急,却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抬眸细瞧,那些围拢过来的人,身上散发着一股浓烈刺鼻的腐臭气息,令人欲呕,想必是这味道亦马匹大为不适。 应以安起初懵懂,满心皆以为辛允那声声呼唤乃是冲着自己而来,遂愣在原地,只等辛允后续言语,待见辛允抚触马匹,嘴里念念有词,这方恍然大悟,原来那声‘小安子’而非是在唤她,暗嘲自己这一番会错意。 马匹受刺激,猛然扬起后蹄,猛踢向身后的那些人,只听得‘砰砰’几声闷响,五六个人便向后倒去,个个双手捂着肚子,在地上痛苦翻滚呻吟。 受惊的马嘶鸣一声,似是挣脱了牢笼的飞鸟,不顾一切地往村子外狂奔而去。 辛允赶忙追了上去,她边跑边喊,声嘶力竭:“小安子你别跑!” 那马四蹄生风,扬起一路尘土,渐渐消失在辛允的视线中。 辛允一边追着马匹,一边频频回首望向仍伫立原地的应以安,应以安心领神会,当下足尖轻点,身姿矫健地翻身上马,双手迅疾握住缰绳,轻喝一声,控马疾驰而来,很快便已至辛允身侧。 “快上来。” 她于马背上压低身形,俯身探手,辛允借力奋力跃起,顺势猛地一拉,辛允便平稳落于马背上,二人同乘一骑。 辛允为不使那刀疤樵夫及一众怪人起疑,遂转头高声呼喊:“樵夫大哥,劳烦您先将屋子收拾停当,我们去追回马匹,即刻便归,定要为我们留着呀,我们去去就回!” 那声音在风中飘散,带着几分佯装急切,而后向着村外奔去。 不多时,辛允与应以安二人策马疾驰,已然进入那片林中。 那马渐渐放缓了蹄步,终至停稳。 辛允见状,利落地翻身下马,重新将缰绳牵回手中,另一只手在马颈上缓缓摩挲:“小安子,已无事了。” 那声音轻柔似梦呓,马似能通人意,原本躁动的情绪慢慢平复,安静站在原地,轻轻喷着鼻息。 此时,应以安跃下马背,手顺势牵住缰绳,朝着辛允的方向走来,言语中满是嗔怪,“我的名字,只能是我的,断不能随意给予旁人,更何况是牲口。” 言罢,她轻轻拍了拍辛允马匹的脖颈,那动作看似轻柔,实则带着几分较劲的意味,眼神中醋意微漾,仿佛在向这匹马宣告着主权,又像是对辛允做法的抗议。 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这份对名字的执着背后,藏着的是对辛允独有的情愫,一丝酸酸的醋意正悄然在心底蔓延。 辛允见应以安神色有异,心下以为她恼怒了,赶忙致歉,“方才事态紧急,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啊。” “……我、我其实也没有那么生气。”应以安瞧着辛允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心中顿时软了下来,实不愿见她如此自责,便轻咳一声,急忙转移道:“那我们是离开,还是回去?” “……” 辛允听闻,心内登时陷入纠结,沉吟不语。 回去,那诡异之地着实可怖,前路凶吉难测,更何况她们两个势单力薄;离开,可心中又有诸多疑惑未解,且村民们的异样也令她难以释怀。 “你决定吧。” 应以安凝视着辛允,目光中带着关切与探寻,似是将抉择之权全然交予了她。 “你是皇帝,他们亦是你的子民,你也希望回去,对吧。”辛允抬眸,目光灼灼地望着应以安。 她深知应以安身为皇帝,肩负着守护天下百姓的重任,那些村民虽行径怪异,可终究是这一国之民,如今他们遭遇这般莫名的状况,怎能轻易弃之不顾?定要解开谜团,让这片土地重回安宁。 这应以安究竟是何等样人,其实她不清楚。 诸多君主,皆以尊位为基,担万民福祉,护苍生安宁,此乃天命所系,故而义不容辞,可此类话语,于应以安而言,早已听得双耳起茧,却不以为然,心中亦不过是付之一笑,在她看来中,所谓天命,亦不过是强者掌控天下的托辞罢了。 权力倾轧、双手染血,杀过众多性命,早已将他人性命视作草芥,随意践踏,又怎会因这区区村民之事,而动恻隐之心?人命不过是权谋路上的蝼蚁,可随意碾死,她丝毫不会泛起半分同情。 见应以安不语,辛允心中恰似乱麻纠葛,疑虑丛生,轻声试探道:“你……是不是不想去了?” 似怕听到那否定回应。 应以安沉声道:“我回去,无关身份,只因为你。” 四目相投,彼此眸光交错。 辛允听后,她那秋水般的眼眸瞬间瞪大,直直望向应以安,“……因为我?你想回去就回去,还说什么因为我。” 话语间尽是迷惑不解。 她以往所见所闻皆为刀光剑影、宫中争斗与侠义恩仇,唯有一次,偶然得见一本有关情爱的话本,乃是骆卿衍所着,书中所叙,皆是与傅晚竹的爱恋,那故事里的一字一句,于她而言,似是另一个陌生而又新奇。 此刻,与应以安这般情境相对,她却仍难以将那话本里的情愫与之相连。 于这等隐晦情丝、缱绻心意,仿若雾里看花,懵然不知,在她心中,诸事皆凭公理道义、局势利害而定。 第62章 石木村(三) 辛允只觉应以安言辞闪烁,故弄玄虚,心下不禁起了一丝怨意。 应以安并非生性凉薄,而是因其中过于复杂:其一,朝廷财力物力有限,若全面救助所有苦难之人,恐会使国库空虚,影响国家整体的军事防御、大型工程建设等关乎社稷根基之事;其二,若担忧过度的直接干预,会打破地方原有的势力平衡与治理,一些地方官员可能会借救助之名,中饱私囊或推诿责任,使得救助效果大打折扣,反而引发更多的纷争与混乱;其三,身为皇帝需权衡不同阶层利益,若全力帮扶某一部分苦难群体,可能会触动其他阶层的利益,引发他们不满与抵制,从而威胁到皇权统治,为了维持各方势力的微妙平衡,不得不对一些苦难暂时搁置。 更何况,她还是一个没有实权的皇帝。 “……” 辛允懵懂,未解其言中深意,她欲语还休,羞于直白倾诉,只得以秋波暗送,然辛允觉得莫名其妙。 天色渐暗。 辛允手抚马脖,那骏马似通人意,低嘶一声,刨了刨蹄子,“既已决心回去探清此事,便不能贸然行事,依我之见,得筹谋一条妙计方可。” “……” 应以安呆呆伫立在原地,往昔那一幕幕画面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尤其是那方才暗送秋波却未得回应之事,令她满心怅惘,神思恍惚,思绪早已飘远。 辛允继续说道:“我瞧那些人肚子鼓胀,不似染病,倒有几分像是身怀有孕,不如,我们分开行事,我先回去,若遇变故,你便回返搬救兵。”她的手掌贴上马嘴,触感柔软,手指沿着马的唇边缓缓移动,那马并未闪躲,反而凑了上来。 “不行。” 应以安不假思索便脱口反对,话语冷硬如冰,那脸庞上,写满了不情愿,对这提议有着极大抵触。 “那换你回去也不可行,你总板着张脸,任你如何言说,旁人也难信半分。”辛允见她这般执拗,无奈摇了摇头,细细解释着其中利害。 “可……” 应以安仍心有不甘,眼眸中闪烁着想要争辩,试图再做反驳。 “好了,就这般定了,你也休想用你那皇帝的语气命令我。”辛允戳了戳应以安的肩膀,毫不留情地截断她的话头。 言罢,牵着缰绳,沿着林中蜿蜒的小路渐行渐远。 应以安在原地怔愣,望着那远去背影,眼神中满是无奈,却又莫可奈何,微风拂过,枝叶沙沙作响,似在低叹。 突然,茂密树冠簌簌而动,枝叶摇晃间,六条黑影如鬼魅般疾掠而下,他们身着劲装,转瞬间,便齐齐单膝跪地于应以安面前。 “陛下。” 每个人的头颅皆低垂,目光敬畏落在应以安脚前的土地上,不敢有丝毫僭越。 原本因情思而忧郁的眼眸,刹那间仿若寒星坠入深潭。 “此地归何人管辖?” “回禀陛下,此地是青州和中州的交界地,因地势复杂,各方势力交错,故而无人管辖。” “把她盯紧了。”应以安的声音不自觉提高了几分,话语中满是掩饰不住的关切与担忧。 辛允此去可能遭遇诸多未知风险,虽聪慧果敢,可孤身一人终究让她放心不下,那眉梢眼角的忧虑如影随形,冷峻的面容下,是一颗为她而悬起的心,生怕辛允在这险象环生的境地里遭遇哪怕一丝一毫的伤害。 “是。” 众人齐声应和。 村中。 家家户户门前,皆悬着红色灯笼,那光在风中摇曳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光影下,村民们青惨惨地透着一股子从地府深处散发出来的腐气,眼神空茫而幽滞,犹如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木然无感地杵在原地。 除此之外,他们身前放置着一个瓦罐,罐中所盛之物隐匿于黑暗里,唯能嗅得浓烈药香,在这夜里弥漫开来,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只是一碗接一碗地将那药汤灌入口中,直至瓦罐见底才停歇。 辛允牵着马踏入村子,那刀疤樵夫瞧见后,原本紧绷在脸上的凶恶纹路,瞬间堆满笑。 他手提灯笼,跑了过来,灯笼的光影在地上晃荡出扭曲的形状。 “哟,姑娘,你可算回来了。”刀疤樵夫的声音里透着一丝谄媚,然目光触及辛允身后时,又不禁皱起眉头,“唉?怎么少了一个人?” 辛允神色平静,“天黑了,我和她不小心走散了。”说着,她自袖中取出一块金子,递向刀疤樵夫,“对了,我住哪里?” 刀疤樵夫瞧见金子,眼中贪婪之光顿起,赶忙接过,放入口中咬了咬,确认无误后,脸上笑意更盛,“姑娘,这边来。” 他大踏步向前,引着辛允向村内走去。 此时,那些肚子高高隆起、行动略显迟缓的人,纷纷摇摇晃晃地跟了上来,他们眼神麻木,盯着辛允,脚步拖沓却又极为执拗。 辛允顿感一股寒意从脊梁升起,频频扭头,审视着身后那群怪异的人,他们的身影在灯笼的微光下显得愈发阴森。 “都给我回去!老实喝药!” 刀疤樵夫察觉辛允的不安,蓦地扭过头,对着那群挺着大肚子的人厉声吼道。 那些人像是被这一吼惊醒,身子微微颤抖,脸上露出怯生生的神情,脚步踌躇着,最终还是缓缓地退了回去,然而,他们的目光却依旧黏在辛允身上。 “姑娘莫害怕,他们只是许久不曾见过生人了。”刀疤樵夫干笑两声,那笑声比夜猫子叫春还难听。 “樵夫大哥,这村子里,难道仅有你一人未被那怪病沾染?”辛允一手紧紧攥着缰绳,那马似乎也感知到这周遭的阴森,她只能用另一只手极力安抚,生怕马再受惊失控。 刀疤樵夫身形猛地一僵,脚步也随之顿住,脸上强挤出一丝笑意,“我……我自幼在这村子里吃百家饭长大,如今他们有难,我不过是在报恩罢了。” “那你脸上那道疤又是怎么落下的?”辛允只想把心里的疑惑一股脑都问出来,似乎想要从他的回答中撕开一道探寻真相的口子。 刀疤樵夫的手不自觉摸向脸上的疤痕,眼神闪躲,支支吾吾道:“姑娘,这……这只是不小心掉入捕猎的陷阱时被尖木划伤的,当时伤口极深,又缺医少药,才留下了这难看的疤。” 他声音有些颤,那只摸着疤痕的手也略显局促,害怕辛允再瞧出什么端倪。 第63章 石木村(四) 辛允秋水双眸中透着一抹懵懂,“哦。”点了点头,那模样似懂非懂。 刀疤樵夫心下稍安,一直紧绷的神经方觉松了些许,暗自庆这女子并未过多纠缠。 “我还以为你是混道上的人。” 言语间似有打趣之意。 “……姑娘是在说笑吧,我可不是……”刀疤樵夫赶忙摆手,脸上勉强挤出些笑意,只是那笑容因脸上的刀疤显得有些怪异。 辛允漫不经心地说道,“不然,我方才怎么会给你一块金子。” 那刀疤樵夫闻得此言,脚步戛然而止。 俄顷。 他面色凝重,伸出那只粗糙且布满老茧的手,握住灯笼的提柄,将灯笼从身侧慢慢抬起,随着手臂的上升,灯笼也逐渐升高,光晕摇曳,一寸寸蔓延过,最终将辛允的面容笼罩其中。 “木本固财,金叶何时落我家?”刀疤樵夫眉头微皱,眼神中带着一丝审视与试探,低沉的嗓音在夜色中更显神秘。 辛允旋即启齿:“云聚月缺,敛财楼自分金银。” 那刀疤樵夫听了,眉头皱得更紧,眼中满是狐疑与惊诧,似是不敢相信眼前这女子竟能如此轻易地对上暗语。 “进去说吧,这里……耳朵太多了。”辛允压低了声音说道,她的笑不再那般单纯无邪,倒像是突然变脸的天气,方才还阳光明媚,瞬间便阴霾笼罩。 刀疤樵夫转身,稍一用力,厚重的木门便打开了,发出一阵沉闷的‘吱呀’声,他侧身而立,做了个请的姿势,引着辛允踏入聚福堂。 踏入堂内,只见一小厮快步上前,接过缰绳,将马匹牵往马厩安置,辛允抬眸环顾四周,只见这聚福堂六间客房呈环形分布,但见其中五间房门紧闭,显然已有住客,唯西边最后一间尚有空余。 二人无言,径直朝着那间空房走去。 房内的布置简单质朴,一桌、一椅、一榻、一柜,皆是寻常木料所制,雕饰花纹亦极为普通,毫无独特之处。 房门关上。 “你真是敛财堂的人?”刀疤樵夫浓眉紧皱,眼中的疑虑如浓雾不散,他上上下下打量着辛允,尽管那暗语准确无误,可自己在敛财堂沉浮数十载,却从未见过此女子出现在堂中,这让他心中的疑惑如杂草般疯长,难以消散。 辛允走到桌前,解开包袱的系带,将这些银子一一取出,在桌面上端端正正地摊开。 “知道敛财堂的三堂主吗?”辛允声音不高,却隐约透着一股威严。 “你是……了见远?” 刀疤樵夫先是一愣,随即瞪大了眼睛,眼中满是震惊与狐疑,他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似乎想要确认眼前的景象是否真实。 “不可能,我虽未曾见过他,但我听过他的声音,是个男人。”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不停地摇头,那脸上刀疤随着肌肉的牵动,显得愈发狰狞,内心波澜可见一斑。 辛允拿起一锭银子,嘴角微微上扬,绽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是……这样吗?” 那声音竟然变得低沉醇厚,带着几分潇洒不羁。 只见她双眸中,神采亦随之变幻,原本的纯质悄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邃狡黠,让人难以捉摸。 “属下唐龙,见过三堂主,方才多有得罪,望三堂主勿怪。”刀疤樵夫急忙将揣在怀里那块辛允所赠的金子取出,放回桌面,随后双腿一弯,跪倒在地,双手抱拳,头也深深埋下。 还未等辛允有所回应,旁边客房内陡然间打破了平静。 先是一阵女子极为痛苦的呻吟声乍然响起,尖锐且高亢,这呻吟声中饱含着难以忍受的剧痛,每一声都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其间还夹杂着粗重的喘息,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狠狠拧绞着她的脏腑,紧接着,婴儿呱呱坠地的啼哭声传了出来,那哭声响亮而清脆。 可以想象,客房内那女子正躺在床榻上,汗水湿透了她的发丝,双手紧紧抓着被褥,身体不住地颤抖抽搐,在接生婆的协助下,拼尽全身的力量将新生命带到这个世间,而那刚刚诞生的婴儿,挥舞着稚嫩的小手小脚,张着小嘴,用哭声宣告着自己的降临。 辛允却似未闻,神色依旧淡定从容,坐了下来,“说说吧,你在这里做什么生意?”她直视着跪在地上的唐龙。 江湖中,向来不乏神秘莫测之辈,而这敛财堂的三堂主,更是其中翘楚,仿若那隐匿于云雾深处的蛟龙,仅闻其名,难见其形。 其踪迹缥缈,似有若无,见过他庐山真面目的人屈指可数,整个敛财堂内,除了与他同列的其余三位堂主外,其余偶然见过他的人,也不过是瞧见其以面具遮面的模样。 那面具样式更是别具一格,狰狞似修罗恶鬼,让人望而生畏,难测其背后的真实容颜与喜怒心思。 故而,关于这位三堂主的身份来历、相貌性情,皆成为江湖中众说纷纭却又无解的谜题,引得无数好奇者心驰神往,却又始终无法一探究竟。 唐龙低着头,战战兢兢地说道,“属下是奉四堂主的命令,来此地制造货源。” “细说。”辛允眼神冰冷,声音虽平静却让人不寒而栗。 “那些大着肚子的人,并非生病,皆是有了身孕,他们多是象姑馆或是花瓣楼里的风尘人,在那等风月场所有了身孕,相貌极佳者所生之人,定能卖出个好价钱,四堂主便将他们悄悄带到此处,圈养起来,只待孩子生下,便可作为敛财堂的货品售卖,或卖入富贵人家为奴,或售往偏僻之地为婢。” 唐龙不敢有丝毫隐瞒,如实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道出。 辛允继续问道:“价格?” 唐龙赶忙回应:“此地有不少中州人,她们天生易受孕,那些容貌普通者,价格低廉,不过几纹钱,容貌较佳者几吊钱便能出手,而对于已分化之人,若是 a、β、w 三类,且长相出众者,便会被卖入象姑馆或花瓣楼,这类皆以黄金定价,毕竟能为那些风月场所招揽更多客人,若是 a、β 两类,但长相欠佳者,则卖给富贵人家为奴为婢,也算有些用处,最为特殊的是 w,其有潮期,会被当作泄欲品卖出,仅供那些寻求特殊癖好之人玩乐。” 第64章 石木村(五) “将他们养在如此恶劣的地方,怎会生出好的货品?”辛允语带质疑。 养人如养花,若想花开的好,定要下不少功夫。 “三堂主不必担心,有曹神人在,我们便可花小钱得大利。”唐龙那话中带着些得意之色,想必其中获利不在少数。 辛允的手指不紧不慢地轻叩着桌面,一下又一下,示意唐龙起身就座,“你坐下跟我继续说说。” “是。”唐龙应了一声,这才小心翼翼从地上站起身来,弓着身子,坐在辛允对面,目光始终低垂着,不敢与辛允对视,“三堂主应该还记得那位曹神人吧。” “咳,多年不在堂内,略有耳闻。”辛允轻咳嗽一声。 唐龙抬眼,偷偷觑了辛允一眼,见辛允神色未变,这才轻声开口,详述着其中的门道,“这曹神人给了四堂主一味药,名叫滋焕。只需让他们日日饮下,不但可保他们康健,还能使他们变得温顺,对我们言听计从。待孩子生出来后,再由曹神人细细查看其骨骼,以此判定资质。资质上乘者,便送往善养堂精心抚养长大,日后定能卖个好价钱;资质下乘者,则交予流民所,随便安置,也能换得些许蝇头小利。” 听完,只道利字当头。 还有婴儿那尚在稚嫩襁褓之中、发育远未成熟的骨骼,便妄图判定一个人长大后的模样,此事在辛允听来,着实如同一出荒诞不经的笑话。 要知道,婴儿的骨骼不过是初成形,仿若春日里刚刚破土而出的幼芽,尚需历经漫长岁月的滋养与磨砺,方可逐渐生长、发育、变化。 而人之相貌,岂是这般简单就能预判的?其受诸多因素交织影响,犹如一张细密繁杂的大网,遗传根基,奠定了大致的轮廓与特征;营养恰似滋养的甘霖,充沛与否影响着成长的态势;生活习惯仿若雕琢的刻刀,于细微处改变着面容的线条;环境则似那环绕的氛围,或润泽或磨砺着人的模样。 如此种种,错综复杂,仅凭婴儿时期那脆弱且不断变化的骨骼形态,又怎能准确无误预测出一个人成年之后的外貌?简直是异想天开,滑天下之大稽! 辛允伸手轻轻撩起一缕垂落耳畔的鬓发,双眉微微蹙起,似有心事萦绕心头,问道:“一旁房间里的孩子已诞下,那姓曹的究竟何时会来?” 唐龙听得辛允此问,毕恭毕敬地回道:“约莫还需稍迟些时候。” 他似是突然忆起了什么,目光中带着疑惑,却又不敢肆意张扬,只是低声问道:“三堂主,您这许多年皆如人间蒸发般隐匿踪迹,从未现于众人之前,江湖上流言蜚语纷纷扬扬,皆传言您已……遭遇不测。” 辛允稍作停顿,似在心中细细斟酌言辞,良久,方开口,言辞间透着无奈与怅惘:“不过是被那官府鹰犬有所察觉,四处缉拿我,故而不便轻易现身露面罢了。” 唐龙面上不禁露出恳切之色,诚挚劝道:“三堂主,您还是宜当尽早归堂,与大堂主见上一面才是,您不在的这些年,堂中众兄弟皆为您忧心忡忡,日夜难安,茶饭不思,每念及您,皆盼您归心似箭呐。” 辛允仍有顾虑,叹了口气:“我自是知晓,且待些时日吧,眼下这周遭形势,还需从长计议,方保万全。” 唐龙抱拳向辛允行了一礼,神色间带着几分愧疚与恭顺,说道:“三堂主所言极是,方才确是属下考虑欠妥,还望海涵,事务较多,我且先去处理,您也劳累了一日,还请早些安歇。” 言罢,他倒退数步,直至门槛处,方转身轻手轻脚合上房门。 此时,那五间相邻的房内,婴儿的啼哭声交错响起,有的房间里,婴儿哭得极为响亮,像是吹响了尖锐的竹哨,“哇——哇——”声划破寂静的夜空,每一声都伴随着奋力的挣扎,仿佛在宣告着自己的不满与不安;有的婴儿则是抽抽噎噎,哭声时断时续,发出“呜……呜……”的低泣,那微弱的声音里透着无尽的委屈;更有甚者,啼哭声忽高忽低,高时如汹涌的海浪拍打着礁石,低时又似涓涓细流在石缝中呜咽,“哇——呜——哇——” 唐龙于辛允门外驻足片刻,眉头轻皱,侧耳倾听房内动静,随后才举步离去。 林中。 应以安静坐在营帐中,面前的茶盏升腾着袅袅热气,她面容沉静如水,手指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目光透过帐帘缝隙,落在那帐外的惨烈景象上。 帐外。 十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瘫倒在草丛中,死状各异,有的瞪大双眼,仿佛死前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物;有的肢体扭曲,显然经历了一番激烈的挣扎。 鲜血如蜿蜒的溪流,从他们身下缓缓渗出,渐渐浸染了周围的草地,那原本翠绿的色泽被一片刺目的殷红所取代,更有甚者,在打斗过程中,血液飞溅到了旁边的树干上,刺鼻的血腥气息弥漫开来,与林中原本的清新草木香相互交融碰撞,形成了一种极为怪异且令人作呕的味道。 “陛下,那辛允自称是敛财堂三堂主了见远。” 一名影卫猫着腰在屋外悄然偷听了许久,而后神色匆匆奔回,单膝跪地于营帐外,头颅低垂,声音压得极低。 应以安将茶饮下,那温热的茶汤顺着喉咙滑下,却未能驱散她心中的疑虑,缓缓开口道:“了见远……那人不是早就被抓了吗?” 微微皱起的眉头,泄露了她内心的困惑。 “是,他人在刑狱司大牢关着。”影卫的回答干脆利落,却让这凝重的气氛愈发压抑。 营帐内一时静谧无声,唯有那茶盏放回桌面时发出的轻微磕碰声,似是打破了这沉默。 应以安试图在这混乱的局面中,理出一丝头绪,她眼眸微微眯起,沉思良久后,缓缓吐出四个字:“静观其变。” 仿佛一切皆在掌控中,只需等待恰当时机。 影卫单干脆利落道:“是。” 随后身形一晃,便如鬼魅般消失在这林间,只留下一片寂静,唯有那微风拂过枝叶的沙沙声。 第65章 石木村(六) 丑时。 林中。 应以安毫无倦意,异常清醒地坐在营帐内,显然,她在等辛允那边传来的消息。 “嗯昂,嗯昂——” 一声驴叫突兀地打破了夜的沉静。 不远处,一点微弱亮光摇曳闪烁,只见一位头戴斗笠的驴夫坐在驴车前端,手中缰绳紧握,驴车后坐着一位道士,那人身着道袍,手持浮尘,浮尘在空中有气无力地挥舞着,像是在驱赶蚊虫,而应以安所处之地,恰是通往村子的必经之路。 “前面是何人挡路?”那头戴斗笠的驴夫高声呼喊,声音里透着几分恼怒与疑惑。 这条路他熟稔于心,往来无数次皆畅通无阻,偏生今夜遇着这等状况,有人竟在路中安营扎寨,将去路堵了个严严实实,驴车再难行进分毫。 就连坐在驴车后面的道士,也按捺不住,拂袖起身,迈着方步下了车,面色阴沉,上前几步,质问道:“知道我是谁吗?敢拦我的路?” 那话语中,是自恃身份的骄矜,仿若其名号便能震退一切阻碍,令这挡路之人乖乖避让。 此时。 营帐外的两名影卫迅速反应,举起手中的火把,应以安自帐中稳步踏出,步伐不疾不徐,透着与生俱来的威严,信手抽出影卫腰间的佩剑,随着她的前行,剑尖在地上拖拉,划出一道深深痕迹。 “曹识,朕瞧你生活过得甚是滋润,怕是忘了你自己该做什么事了。” “……陛、陛下。” 曹识借着火把的光亮,看清了应以安的面容,刹那间,惊慌失措之色浮于脸上,大脑似被惊得一片空白,一时间竟呆愣原地,不知所措。 站在一旁的驴夫,本就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吓得有些懵怔,他常年奔波于这条道路,哪曾见过这般架势。 此前还满心愤懑地叫嚷着被人挡了路,却听到曹识口口声声唤着“陛下”,又那般恭敬惶恐的模样,虽不曾见过应以安,更不知晓她是皇帝,但也瞬间明了眼前之人身份非凡。 当下。 驴夫那原本因赶路而疲惫的双腿一软,赶忙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身子伏低,脑袋紧紧贴着地面,不敢有任何不敬之举,暗自揣测着自己方才的叫嚷是否已然触怒了这位贵人。 曹识目光触及应以安手中那剑,顿时打了个寒颤,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双膝一软,扑通跪地,额头如捣蒜般连连叩首,语无伦次地说道,“草民曹识拜见陛下,陛下对草民的大恩大德,草民永生永世记在心中,只是、只是时机还未到……” 突然,他像是记起了什么紧要之事,手臂猛地一缩,从袖中抽出一柄匕首,刺向身旁的驴夫。 瞬间,匕首狠狠刺入驴夫的心脏。 “你、你……” 一刀,两刀,三刀。 “莫怪我。” “……” 驴夫瞪大了双眼,脸上满是痛苦与惊愕,双手下意识地捂住胸口,却也无力回天,身体摇晃几下后倒地,鲜血在地上蔓延开来,与夜色融为一体。 在这等关乎秘密的情形下,应以安自是不会允许无关之人知晓太多,即便曹识未抢先出手,其身旁那些对应以安忠心耿耿的影卫也定会果断动手。 曹识这一番举动,实是心思缜密,他深知谈论之事隐秘且关键,多一人知晓便多一分风险,提前下手杀了驴夫,既能向应以安表明自己的忠心与果决,得以继续在其麾下效力,又能在敛财堂那边维持住自己的地位,继续暗中敛财。 两边都不耽误,妄图以此在这复杂诡谲的局势里为自己谋得一条安稳的后路。 “陛下恕罪,草民只是怕这贱民的血,有辱陛下双手,故而方才斗胆行事。”曹识满脸谄媚地奉承道,他跪在地上,脑袋深深埋着,声音带着讨好的颤音,仿佛这般做就能将自己方才那番心思全然掩盖,让应以安只看到他这份对皇帝的‘赤胆忠心’。 还未等应以安言语,一道黑影自营帐内疾掠而出,将一张低矮木桌放置在众人眼前,紧接着,又有两名影卫如鬼魅般闪现,曹识只觉眼前一花,双臂便被这两名影卫铁钳般的大手牢牢擒住。 “陛下!陛下!草民还不想死,陛下,留草民一条小命!” 本能地想要反抗,然而那双手臂上传来的力量,让他的挣扎显得如此无力,那两名影卫将曹识强行架至桌前,曹识的双脚在地上慌乱地蹬踏,却无法阻止身体的前冲之势。 ‘砰’的一声闷响,曹识的左手手掌被狠狠地按压在桌面上,他的五指被迫张开,掌心紧贴着桌面的纹理,那清晰的触感让他心底涌起无尽恐惧。 曹识惊恐地望向应以安,额头上的汗珠滚滚而落,滴落在桌面,溅起微小的水花,“陛下!陛下!草民还有能利用的地方,求陛下留草民一条小命!陛下……” “朕命你找寻的账册,你却迟迟未能呈上,朕继而令你寻那名册,你依旧毫无所获,拖了一年又一年,你的指头少了一根又一根。” 她边说边缓缓踱步上前,“你且好好数数,如今你那左手,还余下几根可供朕来砍的?莫非要等到仅存一颗脑袋在肩头摇晃时,才肯将东西交出来?” 言罢,应以安身形陡然一动,挥下手中长剑。 “你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 剑光闪过,曹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啊——!陛下,陛下……” 左手中指应声而断,鲜血瞬间染红了桌面,此时的曹识,左手仅剩下小拇指与无名指在颤抖。 应以安却丝毫未为所动,面无表情地将染血的长剑顺势一架,冰冷的剑刃紧紧贴在曹识那颤抖不止的脖颈上,只需轻轻一抹,便能取其性命。 “你这种人,非得放点血,才会长记性。” 眼神中透着毫不留情的决绝,猛地抬起右脚,狠狠踩在曹识受伤的左手手指头上。 “啊——!”曹识顿时发出一声更为惨烈的嚎叫,仿佛灵魂都要被这剧痛撕裂,随着这一脚落下,鲜血如汹涌的洪流,汩汩而出,将周遭染成一片刺目的血红。 他涕泪横流,身体在剧痛中剧烈抽搐着,却因影卫的按压而无法挣脱,只能拼尽全力求饶,那凄惨哀求声在林中回荡,“陛下、陛下,您看在草民曾经帮过您的份上,饶过……饶草民一条贱命吧……” 第66章 石木村(七) “只是抓了个小小了见远,你就敢向朕邀功?好大的胆子。” 应以安眸光中闪过冷酷与不屑,她那穿着精致靴履的右脚,脚尖顺势前压,带着一种肆意的蹂躏之意,在指头上反复搓捻、转动。 “……陛下……草民不敢了……” 曹识的手指在这无情践踏下,发出轻微“嘎吱”声,仿佛是骨骼与血肉在痛苦呻吟。 将本就脆弱的伤口进一步碾碎,每番挤压揉捻,都让曹识的身体剧烈颤抖,他双眼圆睁,布满血丝,喉咙里发出的惨叫早已不成人声。 鲜血在脚的四周飞溅、流淌,将地面的泥土与落叶迅速浸湿,形成一片令人作呕的血腥泥泞。 寅时。 唐龙望着村外小路,见那辆驴车的轮廓在夜色中缓缓浮现。 赶忙提起灯笼,迎向驴车。 待看清车上的曹识时,唐龙只觉头皮发麻,一股寒意从脊梁直冲脑门,曹识歪斜在车辕上,面色如纸一般惨白,嘴唇毫无血色还微微颤抖着,衣衫被鲜血浸透,那刺目的红色在黯淡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惊悚,有些血渍已经干涸,结成暗红色的斑块,而新的伤口还在不断渗血,一滴一滴地落在车板上,发出令人胆寒的滴答声。 唐龙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内心的慌乱,疾步上前,伸出手去探曹识的脉搏,那脉搏微弱,时隐时现,若有若无。 “曹兄,到底发生了何事?” 然而曹识却无法回应,他喉咙里只能发出微弱的‘咯咯’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哽在其间,难以成言,随后便一头栽倒在驴车上,陷入昏迷。 唐龙坐在驴车上,刚准备走,他便下意识拽紧了缰绳,令那驴车停住,警惕环顾四周,许久,唐龙见无异样,才微微松了口气,扬手中马鞭,驱使驴车驶入村子。 不多时。 驴车来到了聚福堂前,唐龙刚要起身下车,就见聚福堂那扇朱漆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两个身着短衫的小厮快步走了出来,他们便迅速来到驴车旁,小心翼翼将曹识从车上抬下。 曹识此时面容憔悴,手上的伤口还在隐隐渗血,两个小厮的动作极为轻缓,抬着曹识,慢慢将其放置在竹椅上,高高举起灯笼,唐龙急忙蹲下身子,打开脚边的一个雕花药箱,药箱内各种药品摆放得整整齐齐,手指在其间快速地翻动着,很快便挑出了一瓶金疮药和一叠干净的纱布。 拧开药瓶,那药粉如霜雪般簌簌落下,洒在曹识血肉模糊的伤口上,身躯猛地一缩,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牙关紧咬,下唇已被咬出深深的齿痕,然而,他右手死死攥住竹椅扶手,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牙齿在上下磕碰间发出‘咯咯’的声响,“疼死了……” 从他那几乎被咬破的唇间艰难地挤出。 唐龙看着曹识这般惨状,心急如焚,眼眶中隐隐有怒火在燃烧,他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下来,手上包扎的动作愈发快速而利落,那白色纱布缠绕在曹识受伤的手上,一圈又一圈,却又极为小心,问道:“到底发生何事,你左手怎的又断了一根手指?” 曹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拉扯着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那驴夫竟是官府的鹰犬,我一路上便觉得他鬼祟,心中便起了疑窦,那厮在路上二话不说,便断我一根手指,好在我拼死抵抗,用尽全身的力气,方将他反杀。” 唐龙为他处理伤口,待包扎完毕,抬头说道:“活着就好,对了,有一事要告知你,三堂主回来了,此刻正在最西边的那间房里休憩。” “三堂主?!” 曹识听闻,眉头瞬间紧锁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往昔。 了见远,那个屡屡在堂中反对他提议之人,让他心怀怨恨,直至一次,听闻有人重金悬赏了见远,他在贪念与恨意的驱使下,将了见远出卖。 按常理而言,了见远应当早已被擒获,绝无可能归来,可如今,若是他真的回来了,必定会来找自己算账。 曹识心里清楚,一旦如此,他便再无可能在敛财堂立足,就连在应以安那里,他也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倚仗,手心渐渐沁出冷汗,心中暗自盘算着应对之策。 唐龙笑道,“只是未曾想到,这三堂主竟会是个女人。” “女人?!”曹识不禁脱口而出,面上满是惊疑之色,然心中却在刹那间闪过一丝明亮,若三堂主当真是个女人,此事或许尚存回旋余地。 他眉头稍稍松开些许,急切道:“快,快带我去见她。” 此时,在房内。 辛允自是毫无睡意,原本盘算着待外面动静消停,便出去探寻一番,期望能觅得些许有用线索,怎奈外面孩童哭声此起彼伏,杂乱的走动声亦不绝于耳,无奈只能枯坐屋内静候,好不容易盼得外面归于寂静,却又传来阵阵惨呼,只得继续在椅上干坐发呆。 “三堂主,您睡下了吗?”唐龙在门外轻声问询。 辛允闻得声音,赶忙端正身子,应道:“进来吧。” 唐龙推开房门,小心搀扶着曹识走进屋内。 曹识刚踏入屋内时,目光还满是忐忑,然而,当他的视线落在辛允身上,看清辛允的面容后,竟突然笑了起来,扬声道:“三堂主啊,真是久违了!” 对自己而言,简直是天赐良机。 既然众人皆误认辛允是三堂主,那不妨就将错就错,让她在石木村继续当个三堂主,如此一来,自己不仅能免去被了见远报复的危机,或许还能借助辛允,在应以安面前重新站稳脚跟,继续谋取自己的利益。 曹识弓着身,和声说道:“三堂主,从前曹某多有冒犯之处,您大人有大量,切莫与我一般见识,您看,往后咱们携手共进,依旧为敛财堂尽心竭力,共创大业,如何?” 说话间,目光紧盯住辛允,那模样看似诚恳,实则心怀鬼胎,每个字都像是精心算计的筹码,妄图在这微妙的局势里为自己谋得最大的利益与生机。 第67章 石木村(八) 那曹识定是已然见过了见远,现今将自己当成了见远,辛允觉此事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蹊跷,其间关节,必然错综复杂,绝非表面这般简单。 但有一点却清晰可辨,他这般冒充之举,定是在暗中精心谋划,对他自身而言,有着难以估量的好处与利益。 “身为敛财堂的人,效忠自是天经地义,职责所在,可公事与私事,我还是分得清,你莫要以为凭几句敷衍之辞,便能将往昔种种恩怨情仇一笔勾销,我行事,向来讲求恩怨分明,待到该清算总账之日,自是会将每笔旧账细细盘算,哪怕是一丝一毫之差,亦不会轻易放过。” 辛允话音落下,曹识与唐龙二人脸上原本堆砌的笑容,瞬间变得僵硬无比,嘴角抽搐,仅余下几分难以掩饰的尴尬。 曹识眼神闪烁,欲言又止,似在思量应对之策;唐龙则悄悄侧目,望向曹识,眼神中带着些许慌乱。 “更深漏残,二位此时过来,想必不会仅仅是因念及旧情,前来与我闲话家常吧?”辛允从木凳上站起,绕着曹识不紧不慢地踱步。 只见曹识衣衫上,血迹斑驳,尚未干涸的血渍透着腥味,其左手上包扎的布帛略显凌乱,隐隐有血丝渗出,辛允心念电转,暗自笃定,此般模样,定是不久前与人激烈相搏,遭人重创所致。 “三堂主,你我确已多年未见,此番前来,自是对三堂主满怀挂念,肺腑之言,绝无半分虚与委蛇。”曹识微微躬身,身姿虽显谦逊,然其眼眸中,却有狡黠之色。 “此番冒昧叨扰,为的是货品查验一事,现下我受伤,恐在护送货品中有所差池,三堂主武功卓绝,定能保诸事顺遂,万无一失。”说着,他抬头望向辛允。 “堂里就仅派了你一人前来?” 偌大一个敛财堂,在这江湖中威名赫赫,怎会只遣他一人护送货品?此事太过蹊跷,难保其中不是暗藏陷阱。 “并非堂中无人,人多势众虽看似稳妥,却易引人注目,稍有不慎,便会引起各方势力猜疑,恐惹来诸多无端祸事。” 曹识竭力牵动嘴角肌肉,试图让那笑容绽得更为绚烂,以显真诚可信,只是那笑容未及心底,便已被心底无尽的惶恐与算计吞噬,消散于无形。 少顷。 他伸出那难掩颤抖的手,“三堂主,这边请。” “姓曹的,往后可要谨言慎行,好生做人,否则,你日后失去的可不止是左手这般简单,说不定,整只臂膀都会被砍了。”辛允特意将视线凝于曹识的左手上,旋即,狠狠捏住曹识受伤处,丝毫不留情面。 此时,那伤口处的血液迅速渗透了纱布,曹识额头青筋暴起,冷汗如雨般自额头滚落,却强忍着不吭一声,他紧咬牙,直至牙根泛酸,拼尽全力扯出一抹微笑,艰难说道:“……多谢三堂主教诲,曹某定当刻骨铭心,没齿难忘。” “……” 唐龙于一旁瞧见,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暗自庆幸辛允的怒火未曾殃及自己。 血液缓缓渗透纱布,几缕血丝渗出,沾染在辛允的手上,那殷红格外刺目,辛允眉头一蹙,旋即松开了对伤口的箝制,面无表情抬起手,重重在曹识肩膀上拍了两下,冷声道:“你好自为之。” 那动作倒像是无言警告。 随后,辛允跟着小厮出去了,只留下曹识与唐龙二人在原地。 “曹兄,这……” 唐龙面露忧色,欲言又止,目光在曹识那渗血的伤口与远去的辛允背影之间游移不定。 曹识咬着牙,强自镇定地说道,“……暂时死不了,走吧。”他低首看了看伤口,随即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杆。 院内。 驴车上摆放着六个硕大竹筐,而那棵桂树下,六把竹椅静静陈列,每个竹椅上皆安置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婴儿们小脸粉嫩,睡眼惺忪,对周遭的一切浑然不觉。 四名小厮面色凝重,手中高举着火把。 此时,其中一小厮上前,“曹神人,已经准备好了。” 曹识身着道袍,手中紧握着浮尘,浮尘的丝缕间沾染着血迹,站在竹椅前,竭力稳住身形,闭眼,口中念念有词:“天地玄宗,万炁本根,赐我神眼,以观古今,诸般因果,尽现吾前,通幽洞微,破尽迷障。” 随着咒语念动,他猛地挥动浮尘,只见那浮尘先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弧,手腕翻转,浮尘旋转起来,而后手臂陡然一振,浮尘直直向上挑起,又以极快速度落下。 语罢,他抬起右手,那手在空中停顿片刻,随后将食指放入嘴中,猛地一咬,齿尖瞬间刺破肌肤,一道细小伤口裂开,殷红血液流出。 他用染血的手指在额头正中间落下,随着指尖移动,一道殷红的竖线逐渐清晰,似能沟通阴阳两界。 “开天眼!” 低喝一声,猛的睁开双眼。 此时,身旁小厮赶忙递过来一盏灯笼。 曹识手提灯笼,一步一步朝着那些婴儿面前走去,弯下腰,将灯笼凑近婴儿,仔细打量。 “面如满月,骨如琼瑶,此子天生丽质,日后定是个美人坯子,其容色必能倾国倾城,送去善养堂。”曹识轻声呢喃,目光中带着惊叹。 “下巴尖尖,耳朵贴脑,瞧这模样,容貌清秀雅致,透着一股灵秀之气,自有一番婉约风姿,送去善养堂。”他边说边点头。 “嗯,这孩子面色苍白,眉毛稀疏,虽生得乖巧,只是容貌平平,送去流民所。”话语间,他眼神稍有停顿,便又移向下一个。 “这骨架瘦小,头发稀疏,略显柔弱,恐体质欠佳,容貌亦不佳,且身材瘦弱,送去流民所。腮边有痣,眼尾上翘,此女日后容貌妩媚动人,送去善养堂。” “耳轮薄软,头发卷曲,此相不佳,送去流民所。” 曹识摇头,叹息一声,并将手中灯笼递给了小厮。 辛允站在一旁,冷眼瞧着曹识那一番又是开天眼又是评面相的举动,只觉此人行事荒诞不经,荒唐之举简直多不胜数,冷冷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切。” 第68章 石木村(九) 曹识仔细观察、打量着眼前这些婴儿,他眼神中透着贪婪与算计,仿佛在审视着一件件待价而沽的货品。 那因恶行受伤而流血的指头,肆意地在婴儿细嫩的脸上、身体上划动,鲜血沾染在婴儿的肌肤上,与他们惊恐的泪水交织在一起。 婴儿们瑟缩着,眼神里满是恐惧与绝望,他们试图躲避曹识的触碰,却因被束缚而动弹不得,而曹识却丝毫不在意他们的恐惧与抗拒,嘴角甚至还时不时露出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他目光扫向身旁的小厮,“把这些孩子都放进竹筐里吧。”将流血的手指含在嘴里,舌尖触碰到伤口,传来一阵刺痛与咸涩,脚步后移,眼神冷漠。 尚在襁褓、懵懂无知的小生命,不过是他达成目的、获取财富的工具罢了,内心毫无波澜,亦不会有半分怜悯与同情滋生。 那些小厮行事莽撞,全然不顾及婴儿的脆弱,对那几个婴儿的啼哭声更是充耳不闻,毫无怜惜之情,他们手臂僵硬,随意拎起婴儿,将婴儿们一股脑地装进竹筐里,过程中,有婴儿的脑袋被重重磕碰在竹筐边缘,尽管身体被宽大布帛包裹着,可那冲击力对于稚嫩婴儿来说,仍是难以承受的剧痛。 “哇——” 刹那间,尖锐哭声此起彼伏,婴儿们小脸涨得通红,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后汹涌而出,小小的身躯在竹筐里扭动挣扎,仿佛在抗议这粗暴的对待。 “呜呜哇哇——” 随后,他们猛地一甩,便将竹筐丢掷在驴车上,竹筐重重落下,发出沉闷响声,伴随着婴儿们的哭声,场面一片混乱与凄惨,而小厮们却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辛允目睹着眼前这令人揪心的情形,面容看似冷峻镇定,然而,她垂在身侧的双手却不自觉地缓缓收紧,渐渐握成了拳头。 就在她双眼紧盯着那残忍情形,双拳紧握、怒火暗涌时,唐龙的身影走了过来,她瞧见唐龙靠近,面上神色未改,可那原本攥得死紧的两只拳头却悄然松开了,仿若刚刚那抑制不住的愤怒只是一场无人知晓的暗涌。 “三堂主,这运送货品的事,就麻烦您了。”唐龙说着,恭恭敬敬将驴鞭递到了辛允的跟前。 辛允的目光只是在驴鞭上短暂停留,便又看向了那装着婴儿的驴车,“我驾车?”她语调上扬,带着疑惑与不情愿。 唐龙刚打算开口,曹识就抢先了,“我身上有伤,有些不便,只能劳烦三堂主了。” 一边说着,一边抬起那受伤的左手,伤口处的纱布还渗着血迹,以佐证自己所言非虚。 实则心中另有盘算,虽说是左手受伤,可右手依旧能够驾车,只是他不敢,辛允对自己这般明显的敌意,他怎会不知,若他在前面驾车,难保辛允不会一时冲动对自己下手;而让辛允驾车,自己也好在一旁时刻留意,以策安全。 “那你可要坐好了,可别被甩了出去。”辛允极不情愿地从唐龙手里接过驴鞭,话语中带着几分冷意与警告,随即款步走到驴车后面。 曹识不紧不慢地回应着,“我相信三堂主不会让我甩出去的。” 稳坐在了驴车后面,他那脸上的笑容,透着一种笃定,觉着辛允身为女子,内心必定有着柔软之处,尤其是面对这些无辜的幼儿时,这份柔软更会被无限放大。 所以他笃定辛允驾车定会极为平稳且缓慢,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而他只需在车后安然坐镇,静待行程的推进,让计划一步步走向既定的方向。 两小厮得快步走到大门前,将大门敞开,随着‘吱呀’一声响,门轴转动。 辛允冷哼了一声,那声音中满是不屑与愤懑,手中驴鞭轻轻一挥,在空中甩出一个脆响,口中轻喝一声“驾”,那驴子便迈开四蹄,缓缓向前走去,拉着载满婴儿的驴车,驶出了大门。 村子里,那些肚子高高隆起的人此刻都已沉浸在梦乡之中。 辛允驾着驴车驶过,此起彼伏的打鼾声清晰可闻,那声音或粗重,或轻缓,驴车的木轮在坑洼不平的村道上颠簸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也不多带个人,就不怕我路上把你宰了吗?”辛允声音冷硬,那话语如出鞘利刃,直刺向身后的曹识。 “三堂主是不会把我宰了的,我可是敛财堂的摇钱树。”曹识不慌不忙地回应着,眼神却始终盯着手上包扎着的伤口,而他话语里的那份笃定,却好似已将辛允的心思拿捏得死死的,全然不担心辛允真会对他不利。 “那如果我告诉你,我不是了见远呢?”辛允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路上愈发冷冽,带着毫不掩饰的决然。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依旧不敢杀我。”曹识依旧不慌不忙,靠在驴车后部,那副悠然自得的模样,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因为你想知道的事,或许我能帮你。” 他眯起双眼,话语里满满都是对辛允的拿捏,认定辛允为了心中所求之事,决然不会对他下手,哪怕此刻她已表明并非了见远,可那份渴望知晓秘密的心思,却足以让他性命无虞。 辛允沉默着,一言不发。 这曹识,瞧着就跟个神神叨叨的牛鼻子老道似的,本以为只是个会些旁门左道的家伙,没想到还真有几分能耐。 曹识悠悠然开了口,“你既然能骗过唐龙,足以证明你真的见过了见远。” 那自以为掌控全局的得意劲儿,仿佛已将辛允的路数摸得一清二楚,就等着看辛允接下来会如何应对。 辛允心忧车上孩子颠簸,果如曹识所料,她将驴车驱驰得极为缓慢,驴车吱呀前行,婴儿们的啼哭声此起彼伏,自离了村子,便未曾停歇。 曹识安然坐于车后,左手虽负创,却丝毫不减那番从容气度,右手徐徐抬起,习惯性摩挲着颌下长须,再度开口问道:“你跟他究竟是何关系?” 既已确知她见过了见远,那辛允十有八九是了见远的下属,此中关联,定要探个明白。 辛允却似不愿回应,瞥向驴车上哭闹不休的孩子,轻声说道:“……你若闲来无事,便哄哄孩子。” 如此场景于曹识而言,不过是司空见惯,遂淡然道:“无需哄劝,哭累了自然止歇。” 说完,闭目养神。 辛允见他如此,也不再言语,只默默驾车。 行至片刻。 曹识忽睁双目,目光穿透林叶间隙,见前路林影渐疏,遂出言提醒:“出了林子,记得停下,再顺着小溪向东而行。” “中途为何停下?” “但听我言,不必多问。” “……装模作样。” 第69章 石木村(十) 驴车驶出了茂密而幽森的树林后,小溪流水声传入耳中,抬头望去,皎洁明月高高悬挂在夜空中,给周围的一切都披上了一层银纱。 辛允紧握住手中缰绳,随着她手臂微微用力一扯,口中轻喝一声:“吁——” 那驴车便慢慢止住了前行的步伐,停在了原地。 此时,两人目光皆被不远处的一点光亮所吸引,但见那茫茫夜色中,一人手提灯笼,朝着驴车的方向走来。 曹识原本镇定自若的面庞瞬间变色,他手脚略显慌乱,急忙从驴车后面跳了下来。 落地后,他迅速整理了一下衣衫,强自镇定下来,而后紧紧握着手中的灯笼,快步向着来人迎了上去。 待走到近前,曹识那腰弯得极低,随后直起身来,脸上堆满了恭敬至极的笑容,伸出一只手臂,说道:“陛下,这边请。” 他侧身站定,低头做出一个请的姿势,而后引领着应以安朝着驴车所在之处徐徐走去。 行至驴车旁。 曹识快走几步,来到自己先前乘坐的位置,他用衣袖掸了掸位上的些许尘土,接着便极为细致地开始擦拭起来,从这一端到那一端,每一处都不放过,纤尘不染。 “陛下,您请坐……” 转过身,准备言语告知应以安那擦拭得一尘不染,恭请应以安就坐时,双眼猛地圆睁,瞳仁骤缩,将那丝笑意彻底淹没。 抬眼细瞧,应以安不知在何时悄然无声端坐在了驴车前的左边。 “小安子?” 辛允本就坐于驴车前的右边,见到来人竟是应以安,不免有些意外。 “大胆!陛下的名讳岂是你能随意称呼的?” 曹识乍闻这‘小安子’三字,心底亦着实对辛允的胆量暗暗钦佩,在这尊卑森严、礼仪繁复的世道里,辛允竟敢如此直白无忌地称呼应以安,此等气魄绝非寻常人所能企及。 然他心思何等机敏,转瞬之间,便已在脑海中权衡利弊,当下这情形,若是义正言辞维护应以安,再顺势巧言令色,献上几句谄媚阿谀之词,说不准便能讨得应以安的欢心与赏识。 如此一来,于自己日后那深不可测的仕途之路,定然会如鱼得水,平步青云。 于是,他赶忙深吸一口气,将惊愕之色换作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脚下生风般向前跨出一大步。 “你还不赶紧跪下来向陛下磕头谢罪!陛下仁德,定不会与你计较!”曹识以一种趾高气昂的姿态高声说道。 尚未等辛允启唇回应,应以安便冷冷地自牙缝中挤出一个“滚”字,那声音虽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违抗的冷冽。 曹识满心以为应以安是在呵斥辛允,遂趁热打铁,继续接话道:“听到没有?陛下仁慈,让你赶紧滚!” 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仿佛自己已然在应以安跟前立了一功。 “我说的是你,滚后面去。”应以安语气裹挟着厌恶与不耐,交代的事一件都办不成,反而是这种拍马屁、狗仗人势的事,他倒是办的利索。 曹识张了张嘴,想要辩驳几句,却生生把话咽了回去,心内惶恐,脚步虚浮地挪向驴车后面。 他不时地抬手,手指微微颤抖着抚摸自己的胡须,这辛允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敢对应以安如此无礼,难道她亦是皇家血脉?若果真如此,今日这一番行径,无异于自掘坟墓,怕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搭进去了。 “你怎么在前面驾车,怎么不让他来?” 驴车缓缓前行,发出‘吱呀吱呀’的低吟,车身随着颠簸的道路微微摇晃。 辛允闻得应以安的询问,微微扬起下颌,提高了音量,“他无非是惧怕我从后面突施辣手,如此坐在后面,一旦事有不妙,便可逃跑。” 曹识一听,顿时急得面红耳赤,连连反驳道:“唉,你这话就是在污蔑,血口喷人!陛下明鉴,切莫听她在此胡言乱语,我曹识对陛下忠心耿耿,天日可表,若是有逃跑之心,早在先前便已远遁,何必滞留于此,平白遭你诬陷。” 一时间,只觉自己言语莽撞,全然不顾后果,此刻悔意顿生,却也知晓说话的速度永远赶不上脑子运转,满心懊恼之下,只能抬手给自己的嘴巴一巴掌,那‘啪’的一声脆响,似是对自己的惩戒。 越想越怕,在驴车后部如坐针毡,备受煎熬,只盼着能早日抵达目的地,再想法子弥补自己的过错,以求保住性命。 没人理会他。 应以安将手中的灯笼,放于驴车一处平稳角落,“若觉疲累,便由我来替你吧。” 辛允摇了摇头,“无事。” 语罢,扭头望向了坐在驴车后面的曹识,旋即问道:“他是你的人?” 这曹识从始至终一口一个陛下,言辞之间尽显恭敬,尊崇有加,想来定是与应以安有关联。 应以安神色间略显迟疑,尽管心中有些不愿承认,可在短暂沉默后,还是轻轻吐出一个字:“……是。” 她垂眸,长睫如扇,掩住了眼中复杂情绪,只因她已然猜到辛允接下来会问自己什么,但事已至此,又无法回避。 “那他既是你的人,所以他所做的事,从一开始你都知道,对吗?” 辛允语气中满是沉重与失望。 石木村,往昔的祥和宁静早已不复存在,只剩一片惨不忍睹的景象,村中百姓皆大腹便便,被无尽麻木紧紧缠绕,而那些刚刚呱呱坠地的幼儿,他们的第一声啼哭,没有换来家人的欣喜与呵护,反而在这破败的村落里陷入绝境,稚嫩的小脸被饥饿侵袭,弱小的身躯在简陋的襁褓中瑟瑟发抖,他们懵懂无知,纯净眼眸里却是那些利益熏心之人的残酷与无情。 辛允多多少少有些愤懑,应以安身为当朝天子,既已早知晓曹识的恶行,却袖手旁观,任由这罪恶火焰熊熊燃烧,吞噬着无数鲜活生命。 在她看来,这样的人端坐于皇位上,统治天下,是何其荒谬,何其可笑之事。 第70章 石木村(十一) 曹识呵斥道:“你休要胡说,陛下可是北朝开国以来难得的明君,年纪轻轻就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我像陛下那么大的时候,还在流落街头乞讨,若不是陛下广施仁政,我恐早已横尸荒野。” 他涨红了脸,梗着脖子争辩。 虽说应以安在一些事情上手段狠厉了些,可也不能因此就全盘否定,她让边疆得以稳固,商贸逐渐繁荣,多少荒田被开垦成了沃野,多少流离失所之人如今有了安身之所,这些都是实打实的政绩。 曹识眼中满是对应以安的维护与对辛允偏见的不满。 “闭嘴……” 应以安看似恼怒的眼神深处,实则潜藏着一丝期待,巴不得曹识能再多说几句。 毕竟,曹识的话语或许能在这沉闷压抑的氛围里,搅起一丝波澜,亦或能让她从辛允那里暂时解脱。 曹识仍自顾自地说着:“陛下,就算您让我闭嘴,我也要与她把这事儿掰扯明白了。” 言罢,他一个纵身,从驴车上跃下,提着灯笼,几个箭步便走到了驴车前方。 曹识看着辛允,语重心长道:“姑娘,这世间向来是弱肉强食,即便没有敛财堂,其他州郡也会有类似石木村之事,你年纪尚轻,未经世事,想法太过单纯,与我们这些在尘世中摸爬滚打之人相比,终究稚嫩。” 辛允一双明眸中满是愤懑与不解,语气里带着质问,高声道:“那她分明有机会施救,为何袖手旁观?” 声音在这略显寂静氛围里显得格外清亮,她是在为无辜之人鸣不平,她就是要讨个说法,要让这其中的不公被摆到明面上来,让那些看似理所应当的冷漠,无所遁形。 曹识缓缓说道:“其中复杂纠葛,你难以领会,只知有‘牵一发而动全身’之理,陛下此举乃是顾全大局,正如战场上需有牺牲,方能护佑万千百姓安宁。” 他继续说道,声音里透着一股急切与诚恳,仿佛想要将心底的想法一股脑儿地全掏出来,让辛允明白一般。 “试问姑娘,这世上有谁一生下来就想做坏人,谁不想平稳度过一生?谁想日日都过着在刀尖上舔血的活计?那些如今被人视作恶人的,又有几个不是被这世道所逼,被无奈的处境一步步推着,才走上了那条看似满是罪恶的路啊。陛下她身处高位,所面对的局势错综复杂,很多时候看似狠厉的抉择,实则是为了护住更多人的安稳,为了这天下能有长久的太平啊。”说着,他叹了口气,眼中满是无奈与感慨,望向辛允的目光里也多了几分期许,盼着她能试着去理解这背后的诸多不易。 辛允紧咬下唇,不再言语,陷入了沉默。 曹识抬头看了看天色,眉头微皱,对着辛允催促:“你快些挥动鞭子,让这驴车跑起来,照这慢吞吞的速度,怕是天亮了都难以抵达。” 不得不说,这速度,简直堪比那蹒跚慢行的八十老妪。 他一撩衣摆,在驴车后部坐下了。 “……” 应以安看着辛允欲言又止,只觉满心话语如鲠在喉,不知如何解释方能让辛允理解自己的苦衷与这背后盘根错节的局势。 驴车在道上颠簸前行,车辙在土地上留下浅浅的痕迹,辛允扬鞭轻策,那驴儿不紧不慢地迈着蹄子,沿着潺潺流淌的小溪一路向东。 驴车上,竹筐里躺着那六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紧闭双眼,小脸粉嫩,偶尔发出几声微弱的啼哭声,辛允的目光时不时地落在那些竹筐上,眼中满是担忧。 一路上,辛允专注赶着车,应以安则静静望着辛允,皆一言未发。 夜幕深沉。 四周静谧得只剩下驴蹄声和曹识偶尔的打鼾声,应以安与辛允毫无困意,心中似各有所思,曹识坐在驴车尾,脑袋一点一点,不时被车身的晃动震醒,却又很快陷入半梦半醒的迷糊。 行了一段路程。 前方道路渐宽,向右拐去的岔路出现在眼前,辛允轻拉缰绳,驴车顺势右转。 辰时一刻。 祭城的轮廓在视野中逐渐清晰,城门口,两列守卫森严而立,他们皆身着玄色硬甲,腰间束着宽厚的黑色腰带,挂着长刀,检查台旁还站着两个官差,个个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紧盯着每一个靠近的行人与车辆。 行人靠近,官差上前一步,左臂迅速横抬,手掌伸直,做出一个阻拦手势,同时沉声道:“止步!” 紧接着,另一位官差跨步上前,眼神紧紧锁定行人,他双手快速伸向行人所携带的包袱,将包袱从行人肩头卸下,放置于一旁的检查台上,逐一翻找其中的物品,每拿起一件东西,都会放在眼前仔细端详,眼睛微微眯起,目光在物品上一寸一寸扫视,时而将物品翻转过来查看背面,时而又对着阳光举起,观察是否有异样的阴影或痕迹。 遇到可疑容器,官差小心揭开盖子,将鼻子凑近嗅闻,鼻翼扇动,不放过一丝异常的气味。 动作突然一顿,小心地打开盒盖,一股淡淡的香味飘散出来。 眼神里的警觉化作了冷峻的严厉,大声喝道:“这是什么东西?从何而来?” 周围守卫听到喝声,迅速围拢过来,他们握紧腰间长刀,刀身出鞘半截,寒光闪烁,如临大敌般注视着那行人,只要有任何异动,便会毫不犹豫地拔刀相向。 “……小人,小人就是个卖药的讨口饭吃,这不是听说城里需要这药的人多,就想得过来多卖一些,官爷,您行行好,放我过去吧,我已经有一天没吃东西了。”那行人见势不妙,赶忙满脸堆笑,声音带着几分颤抖与谄媚,身体也弯曲,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官差却不为所动,脸色一沉,厉声道:“胡说八道,城里没人需要这种药,来人!把他抓起来,扔牢里。” 说罢,一挥手,几个守卫冲上前,一把擒住那行人的胳膊。 行人听闻官差要将自己抓进牢里,他试图挣脱守卫的钳制,双脚乱蹬,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官爷,冤枉啊!我真的只是个卖药的啊!” 他声音带着哭腔,愈发高亢尖锐,然而,守卫们的手丝毫不为所动,依旧冷酷拖着往前行,不顾挣扎与叫嚷,强行往城内的牢狱方向拖去。 不远处。 “把守这么严,我们怎么过去?” 辛允一边拉紧缰绳,一边扭头望向驴车后的曹识,此时的曹识早已被困意席卷,脑袋如小鸡啄米般一点一点的。 突然,车身猛地一颠,曹识一个重心不稳,整个人从驴车上栽了下去,正好将受伤的手重重压在地上。 刹那间,曹识那钻心疼痛,让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啊——!” 疼得在地上打滚,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他咬着牙,用另一只手撑地起身,满脸怒容地瞪向驴车,气急败坏地说道:“你这是怎么赶车的?!差点要了我的老……” 被应以安狠狠瞪了一眼后,原本到了嘴边的怨言硬生生咽了回去,他脖子一缩,脸上怒容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 “……我先去前面探个路,你们在这里等着。” 曹识低声说道,眼神中还带着畏惧与讨好。 第71章 石木村(十二) 祭城,乃青州所辖之地,其繁华盛景冠绝青州诸地,于十九州中,声名远扬的三大青楼——醉春楼、贪欢楼与销魂楼赫赫在列,而那销魂楼正坐落于祭城内。 此楼得以存续,税收自是不可小觑,然更为紧要者,却是其作为官员往来密所。 城外。 应以安与辛允坐在驴车上等着曹识,驴车上竹筐内,婴儿许是哭倦了,声息渐悄。 辛允频频将目光投向那装着婴儿的竹筐,满心都是对小生命的担忧与挂怀,正沉浸于这份思绪时,眼角余光却瞥见应以安正瞧着自己。 这瞬间,思绪被扯回夜晚,那时自己语气中满是冲劲,如今想来,不过是一时怒火攻心,全然未曾深思熟虑。 “晚上的事,我不是故意……” 即便事后弥补,也恐难消弭伤痕,可她还是觉得,不能任由误会种子在彼此心间肆意生长。 “我知道。” 应以安唇畔轻勾。 辛允心下仍存纠结,欲言又止间终是启唇:“……不行,我必须……” 话到此处,却又被应以安堵住了。 应以安轻盈跃下驴车,移至辛允身畔,双臂缓缓舒展,“若你真心怀歉意,那……便以这一抱作赔,权当是化解你我之间的小小芥蒂了。” “抱……你?” 辛允满是惊诧,那神情好似听闻了世间最荒诞离奇之事,声音亦不自觉发颤。 “我是皇帝,金银珠宝于我而言,不过是寻常俗物,皆可随手弃掷,更何况,我什么都不缺。” 应以安语气温和却又不容置疑,那身份所赋予的威严与自信,在言语间展露无遗,仿若世间万物皆在其掌控中,唯有这情感纠葛,才是真正值得在意。 “我其实也没……” 辛允嗫嚅着,心中原本澄澈的想法此刻被搅得混乱不堪。 本以为,只需几句诚恳致歉之语,却未曾料到,应以安竟会如此直白索要这般特殊的补偿,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期,令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抱我,往昔嫌隙便可就此烟消云散。” 应以安双臂自始至终未曾放下,那姿态坚决而又带着几分执拗,眸中满含着对辛允的期待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辛允面上似有淡淡红晕悄然晕染,低声的嘟囔,似是自我安慰,又似是无奈妥协,“……算了,亲都亲过了,抱一下便抱一下。” 下了驴车,身子前一倾,径直将应以安拥入怀中,那一下又一下的轻拍,似在诉说着思念。 遥忆当年,那未曾送出去的药,被尘封在记忆深处,而此刻,紧紧相拥,所有痛苦与遗憾,似乎都得到了补偿。 不料。 “你们……怎得如此亲昵?竟抱在一处?” 曹识捂着嘴,满是惊愕望着二人。 他不过是去往城门口与官差略作交谈,只是须臾之间,待折返归来,却见两人于驴车旁相拥。 辛允顿觉尴尬万分,双颊瞬间染上一抹红晕,忙松开双臂,匆匆坐回驴车上,“咳,那个……我们该如何过去?” 应以安垂落双手,然其眼眸中,隐隐有怒火闪烁,她轻瞥曹识一眼,那目光中,似有责怪,又似有嗔怒,仿若在怨他来得太过唐突,搅扰了这难得的温情时刻。 曹识心下明了,此刻唯有装作对应以安视而不见,方为上策。 他神色镇定:“……那些官差皆为自家兄弟,无需忧虑,径直驱驰而过即可,决然不会有所阻拦。” 说完,似是刻意避开那仍萦绕在二人之间的微妙氛围,转身佯装忙碌,整理起驴车上的竹筐,再坐回驴车后。 应以安也坐回了驴车上。 “出发。” 辛允见二人已就绪,遂双手握住缰绳,口中轻喝一声,那驴车便向前挪动,三人向城中行去。 待驴车行至城门口,那两位值守的官差迅速左右散开,其中一位官差,昂首阔步向前,双手挥舞,口中高声喝道:“众人速速避让,莫要挡路!” 另一位官差警惕地扫视着周围人群,似在威慑任何欲有异议之人。 排队行人面面相觑,虽有不满之色在眉眼间隐现,亦有低声的嘟囔抱怨,但见官差神情肃穆、气势汹汹,料定驴车上三人是有特殊来头,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纷纷向两侧挪动脚步,让出一条宽敞通道。 驴车辚辚,蹄声哒哒,三人神色平静,仿若视此为寻常之事,就这般在众人瞩目的目光下,光明正大驶入城中。 城中繁华景象渐次映入眼帘,叫卖声、欢笑声、嘈杂声不绝于耳。 街道两旁,商铺林立,酒旗飘扬;绸缎庄内,绫罗绸缎色泽绚烂;茶肆中,茶香袅袅,萦绕鼻尖。 行人熙熙攘攘,或行色匆匆,或悠然漫步,有富家公子手摇折扇,风度翩翩;亦有小家碧玉,面纱后的双眸顾盼生辉。 应以安端坐在一旁,辛允专注驾驭着驴车,避开往来人流与货摊。 曹识转头,对辛允叮嘱道:“径直前行,待瞧见一座学堂,彼时向左折转,善养堂便到了。” 正行间,忽闻一阵喧嚣声,原是街头艺人于路中施展杂耍,引得众人纷纷围聚,喝彩声此起彼伏。 驴车上,那原本静谧安睡的婴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喧闹惊扰,顿时哇哇大哭起来,小脸涨得通红,哭声虽响,却被那更为嘈杂的人声与喝彩声所淹没。 行人们皆沉浸于杂耍,无人留意到这驴车上还有婴儿在啼哭。 辛允皱眉,手中缰绳略紧,加快了驴车的速度,恐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她眸光在街道两旁飞速扫视,生恐一个眨眼便错过那学堂的所在。 正专注于寻路,心却毫无征兆地急剧跳动了一下,似是某种冥冥中的牵引。 驴车速度渐渐缓了下来,直至完全停住。 应以安察觉异样,轻声问询,“怎么了?” 曹识嘴角噙着戏谑笑意,扬声打趣道,“哟,小姑娘,想不到你竟还有这等雅兴。” 顺着辛允的目光望去,只见那驴车正停在了声名远扬的销魂楼前。 彩绸飘舞,脂粉香气隐隐飘散,进进出出之人,或满面春风,或眼神迷离,好一幅尘世声色犬马之景。 辛允旋即仓促回过神来,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说道:“……没事,许是这一路奔波,身体有些乏累了。” 言罢,她轻甩了一下缰绳,驴车蹄声哒哒,继续在街道上前行。 然而,她眼眸深处却仍残留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慌乱与迷茫,似有什么隐秘之事在心底悄然搅动。 应以安温声道:“不妨换我来,你稍作休憩,养养精神。” 辛允微微摇头,额前几缕发丝随风轻舞,“不必了,我已望见那学堂的青瓦飞檐,片刻即可到。”手中缰绳不自觉又紧了几分。 第72章 石木村(十三) 善养堂矗立,青瓦白墙,围起一方安宁天地,入内,庭院深深,几进几出的院落错落有致,一间间房舍虽不奢华,却也整齐干净,床铺紧实,膳堂敞亮,灶火终年不熄,房梁上悬挂着各类熏肉。 堂主决策诸事,调度有方;账房先生算盘拨弄,精打细算,管理钱粮物资,锱铢必较;庖厨们手艺精湛,每日精心烹制菜肴,肥美的肉脯、鲜嫩的禽肉,或炖或炒,盛于盘中,热气腾腾;杂役们往来忙碌,打扫庭院,担水劈柴,维持堂内的干净整洁与日常运转;还有郎中,背着药箱,穿梭于各个房舍之间,为伤病者把脉问诊,施药救治。 巷尾。 流民所简陋非常,泥墙土瓦,几间房舍破败不堪,屋顶的茅草稀疏,似乎难以遮挡风雨,屋内光线昏暗,地面高低不平,仅有一些破旧的草席铺于地上。 仅有一位里正,统管诸事,然诸事繁杂,难免顾此失彼,数位义工,心怀善念,协助里正分发微薄的物资,多是粗粮糙米,偶尔才有一点肉食,且一月之中,仅有寥寥数日能见到荤腥,义工亦会帮忙修缮那摇摇欲坠的屋舍,尽力让流民们有个遮风挡雨之处。 驴车在善养堂前停下。 “到了。” 门口的两个家丁一直候着,见到驴车过来,赶忙小跑迎了上去,目光落在驴车上的竹筐,拱手向车上的曹识问道:“曹神人,把哪几个留下来?” 应以安心里清楚,辛允心软仁慈,见此情形,便轻咳了一声。 这一声轻咳,曹识如何不懂其中深意,若是依着往日他行事的风格,定会仔细斟酌留下哪些孩子,可如今应以安在侧,他知晓自己不能那般说出心中所想。 “全留下。” 家丁闻言,不敢多问,转身又喊来了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六个竹筐里的婴儿小心翼翼全搬了下来。 “曹神人!” 此时,堂主马肃也听闻动静,匆匆走了出来,年约五十,面容清瘦,一头华发半数已被岁月染白。 “曹神人,这货品较以往愈发上乘,实乃全仗您那神药,小人心中满是敬仰与感激啊!”马肃咧开嘴,脸上挂着谄媚的笑,目光在那些竹筐上流连,仿佛已经看到了日后的利益与好处。 “哈哈哈,少恭维我了马堂主。” 曹识连连摆手,脸上虽带着几分谦逊,可眼神里却透着自得。 马肃目光游移,很快便注意到了静静站在一旁的辛允和应以安,他微微抬了抬下巴,眼神里带着审视与疑惑,缓声问道:“这两位是……?” 曹识心思急转,应以安身为当朝皇帝,其身份尊贵无比且绝不能随意泄露,而辛允身份同样神秘莫测,此刻只能设法巧妙糊弄过去。 解释道:“……此二人,是三堂主的下属,她们二人近日随我研习些药理之术,今日特来一同办事,好在旁协助一二,还望马堂主多多关照。” 说话间,向辛允与应以安递去一个隐晦眼神,期望她们能够心领神会,莫要在言语或神情间露出破绽。 二人相视一眼,点了点头。 “既是三堂主的下属,那自是贵客,欢迎之至,所有花销皆由我来付!”马肃豪爽地一挥手,尽显东道主的慷慨。 辛允随即轻声问道:“多少银子你都给?” “……当然。” 马肃下意识地应了一句,话出口后才微微愣了愣,心中隐隐泛起不安,却又一时说不出缘由,只是觉得眼前辛允的问题似乎别有所指,可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再多做追问。 巳时。 应以安与辛允被安置于堂内休憩,虽住所未并,却也相近,仅隔了几处回廊。 沿着曲折的回廊,不多时,便来到应以安的居室外,顿住,抬手欲叩门,却又迟疑,那手悬在半空,良久,终是轻轻落下,叩出三声清响。 “……小安子,你睡了吗?”辛允话带着一丝小心,怕惊扰了屋内之人的清梦,又藏着几分按捺不住的期待。 应以安在屋内,其实并未歇息。 她就那样静静站在门后,眼神透过门缝,盯着外面看了半晌,那目光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更多的却是在等待辛允敲门时的执着。 “进来吧。” 言语平稳,却难掩其中欣然。 辛允推开门,先警惕向门外探首张望,待确定空无一人之后,才悄然将门扉闭合,转身,便瞧见应以安端坐于桌前。 应以安的目光直直迎上辛允,其中似有一丝难以名状的情愫,辛允稳步向前,于桌前落坐。 一时间,屋内唯余那轻微的呼吸声与茶盏中升腾的热气在缠绕。 辛允神色凝重,“我来是想问问你,那石木村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应以安听闻此言,心中不禁多了几分失望。 她原以为辛允前来,是想与她畅叙彼此的心怀,倾诉那些未曾言说的情愫。 “此事可是极为棘手?”辛允目含忧色,双手下意识揪着衣角。 应以安瞧出她的挂怀,心下念头一转,想着既然辛允如此关切,那谈谈也罢。 她轻轻抬眼,面容重归平静,“并无难处,早已办好,石木村上下村民皆已妥善转运至他处安身,而后一把火焚尽,村落化作焦土残垣,所有旧迹皆消弭于火海中。” 言毕,端起茶盏,轻嗅茶香,浅饮一口,欲借这袅袅茶雾,掩去心底那一抹对旧事的复杂思绪。 “陛下行事,向来让人放心!我替那些无辜百姓先谢过陛下了!”辛允赶忙起身,握住那茶壶,手腕轻转,琥珀色的热茶便落入杯中。 待茶盏满盈,“那陛下好生歇着,我就先退下了。” 倒退几步,转身准备离去。 这才刚坐下来没多久,应以安怎会容她如此轻易离去。 “等等。” 辛允脚步瞬间顿住。 应以安绕过桌案,那目光中,似藏着无尽情思,又似有千言万语在其间翻涌,几欲喷薄而出。 “……你如此着急离开,是有什么事吗?还是回去休息?不如在我这儿休息……”她拉着辛允的衣袖,音语中带着期待与挽留,像在祈求,又似在暗示。 辛允避开那炽热的目光,“我不累,我只是想出去逛逛。” 那微微颤动的衣角,却又似泄露了心底莫名的慌乱。 第73章 人性本恶(一) 应以安原本精心擘画,意图等待曹识顺利拿到名册与账册时,再以雷厉风行之势对各方势力展开行动。 只有这般,方能在悄无声息间掌控全局,在猎物毫无察觉之际给予致命一击,将各方势力一举剿灭,且不会因过早暴露而陷入被动之境,使计划功败垂成。 然而,辛允那明亮而充满期待的眼眸,蕴含的热望与信任,让应以安动摇了,也知辛允对自己寄予了深切厚望,若此时为求稳妥而按兵不动,虽于大局有利,却定会让辛允的一腔热忱化为乌有,那失望恐怕会如阴霾般笼罩其心间。 思忖之下,应以安在心底幽幽长叹,‘罢了。’ 哪怕此举会令局势变得波谲云诡,可既不忍伤了辛允,便唯有将计划提前。 应以安双眸中满是关怀与疼惜,“如此熬煎,恐身体有损……” “承蒙陛下眷顾,可陛下亦是彻夜未眠,快去好生歇息,我先行告退了。” 她羞怯不已,便欲转身离去,只得稍稍使了些力气,终让那衣袖从应以安的指间滑脱。 那门扉缓缓地在眼前闭合,仅余下窄窄的一道缝隙,两人的目光在狭小空间里相互交错,一时间,仿佛有千言万语在目光中流淌,却终究在这无声凝视里默言。 午时。 辛允携着马肃所予的钱袋子,出了善养堂,融入熙熙攘攘的街市。 长街两侧,货品星罗棋布,珠翠闪耀,绫罗飘舞,诸般精巧玩物与实用之物交相辉映,本应夺人眼目,令人驻足流连。 然辛允心中似被一团迷雾笼罩,神思恍惚,对这一切繁华盛景视若无睹,不知不觉间,已至那众人皆晓的销魂楼前。 楼前。 那老鸨恰似一只盛装的彩蝶,身披绚丽夺目的华丽锦缎,面上妆容厚重浓艳,香风阵阵。 见辛允渐近,她那本就堆满笑容的脸愈发灿烂,扭动着那柔软腰肢,娇声媚气道:“哟~这位客官瞧着真是眼生得紧,想必是第一次来咱这销魂楼哟。” 辛允伸手入怀,须臾,指尖夹出一块金条,轻轻一掂,随即开口,“把你这儿最好的姑娘叫来陪我。” 老鸨的目光瞬间被那金条牢牢锁住,她急不可耐地伸手接过金条,那金条入手,方觉心安,脸上笑意更盛,连眼角的细纹都透着谄媚:“那不知这位客官,是想吃荤的,还是素的?” 辛允面露疑惑:“嗯?” 老鸨见状,忙以手轻拍自己的额头,佯作懊恼之态:“瞧我这脑子,竟忘了客官是第一次来玩,自是有诸多不懂,这素的呀,皆是才人,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可伴君吟诗弄月,尽享文雅之趣。这荤的嘛……” 正说得眉飞色舞时,她突然凑近辛允,拉起辛允的手,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若客官钟情于雏儿,那可巧了,我这儿恰新来了个娇俏可人儿,只是这雏儿向来是众人争抢的香饽饽,供不应求,所以价格嘛……” 她故意拖长尾音,言语间的暗示之意再明显不过,无非是要告知辛允,此等尤物,价必高昂。 辛允眉梢轻挑,“多少两?” 那老鸨闻得此问,脸上笑意盈盈,“价钱嘛,眼下还未曾确定,客官您不如先进去瞧瞧,说不准那里面呐,此刻已是竞价正酣了。” 言罢,眼神闪烁,目光在辛允身上来回打量,似在估量其财力。 辛允往内里而去,老鸨待她身影渐入,方将目光收回,瞅见手中金条,置于齿间轻咬,验明正身后,才心满意足地将其藏入袖中。 继而,又堆起满脸笑容,扭动着腰肢,继续在这门前招揽过往客人,口中吆喝之声此起彼伏,直欲将这世间之人皆引入其中。 于这风月场中,所谓销魂,不过是财帛堆砌的幻梦,没有黄白之物,何来纸醉金迷、温柔缱绻? 那金砖金条,是开启这销魂的密匙,有了它,方能在这脂粉阵里沉醉,于软玉温香中尽享欢愉,否则,一切皆为空谈,只剩门外的清冷与寂寥,看着他人在金辉笼罩下销魂蚀骨。 销魂楼内,格局独特,共分作两厅。 其一为莲厅,踏入其间,仿若踏入了一方文雅天地,厅中常闻悠悠琴音,悦耳清心;时有对弈之声传来,落子清脆;墙上挂着的书画名作,更是增添了几分高雅韵味。 其二为花厅,又是另一番别样景象。 花厅中,翩翩起舞,那舞姿或婀娜多姿,或风情万种,叫人看得目不暇接,个个红光满面,酒兴正浓,身旁佳人亲昵低语,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香与脂粉香,杯盏交错间,尽显尘世的欲望与放纵,似是置身于能让人忘却一切烦恼的温柔乡、酒醉肉池。 辛允原本的脚步是朝着莲厅迈去的,然而,就在她即将踏入莲厅之际,花厅那边突然传来的敲锣声,那敲锣声带着一种别样的喧嚣与热闹,引得她好奇心顿起。 想起了那老鸨说过的‘竞价’。 犹豫了片刻后,还是按捺不住,向着花厅的方向走。 花厅。 花台上,一红衣女子于台上翩翩起舞,似一朵盛开在暗夜中的红莲,纤腰款摆,如弱柳扶风,轻盈之态尽显无遗,长袖善舞间,尽是楚楚怜意。 小厮敲锣叫嚷,声浪一波接着一波:“这位!是新来的花容姑娘,恰似天仙下凡,求欢逐乐的客官们,速来品鉴,起价五百两!” 观者无不被其舞姿吸引。 辛允摸向钱袋,入手的触感让她的心猛地一沉,袋中仅有五百两,这点儿钱,如何能从这虎狼之穴中救下那女孩? 她紧咬下唇,目光在台上女子与周围人群间游移,硬抢自是不行,且不说这周围有多少护院打手,可若不救,那女子的命运便如飘零之叶,只能在这泥沼中沉沦。 “我出五千两!” 一声高喊自二楼雅座传来。 只见那雅座中,一位公子哥懒散地倚着锦榻,身着华丽锦袍,头戴玉冠,腰束玉带,满身贵气四溢。 此等豪举,仿若一道霹雳,瞬间让原本蠢蠢欲动、欲要喊价之人皆噤若寒蝉,不敢再出一言。 辛允本就为囊中羞涩而愁眉不展,此刻见这公子哥如此阔绰,心中更是忧苦万分。 五千两,于她而言遥不可及,而此般情形,莫说营救,便是想要再争上一争,亦是毫无可能。 第74章 人性本恶(二) 周围众人亦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纷纷交头接耳,不住地感慨。 “五千两啊,这花容姑娘果真是貌若天仙,竟引得这般天价。” “此价一出,怕是无人再敢争锋,这花容姑娘的去处,算是尘埃落定咯。” “楼上的那雅座好像是……郭公子!” 人群中,不知是谁突然道出这一身份。 “那可真的比不了,就算有人敢降价,就凭他爹的官儿,在这祭城里谁敢跟他对着干?”一人附和着,声音里满是忌惮与无奈。 “得罪不起,还是别叫价了,省得惹一身麻烦。” 又有人如此劝诫道,众人纷纷点头,深以为然。 一时间。 整个花厅唯余众人的窃窃私语,目光不时偷瞄向二楼雅座,却又赶忙收回。 再无第二个人敢站出来叫价,花容姑娘的命运似乎就此被郭公子的这一掷千金所定夺,而辛允满心的焦急与无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却毫无办法改变眼前的局面。 “想买下她吗?” 一温润声音在辛允身后蓦然响起,那声音带着几分熟悉,似春日里的微风,悄然撩动着人心。 急忙扭头,映入眼帘的正是应以安那清俊的面容。 “小安……” “你若是想买下她,便在我这里赊账。” 应以安勾唇,似笑非笑,可那笑容里却藏着几分无奈。 其实啊,她心底着实不愿出这份钱替辛允买下那女子的初夜,毕竟若让骆卿衍知晓此事,还不知会怎样嘲笑自己呢,可看着辛允那急切又期待的模样,终究还是开了口。 “好。” 辛允几乎想也没想,便赶忙应了下来。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只觉应以安为人正直,绝非是什么坏人,此刻有了她这一句话,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满心都是能救下花容姑娘的希望,哪还顾得上其他呢。 “一万两。” 应以安话音刚落,那高喊声便在花厅中炸开,震得众人半晌回不过神来,整个花厅瞬间鸦雀无声,再无人敢贸然开口,就连花容姑娘也停了下来。 二楼雅座上的郭公子,原本正悠哉游哉地等着抱得美人归,闻得这声喊价,顿时气得脸色涨红,‘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他本想继续叫价,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狠狠压下去,可身旁的家丁赶忙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那郭公子听后,更是怒不可遏,一脚狠狠踢翻了眼前的桌子,桌上杯盏碎了一地,酒水溅落四处。 随后,便怒气冲冲下了楼。 “让我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敢跟老子抢人?” 带着四个家丁气势汹汹地从楼上奔了下来。 楼下众人见状,深知这郭公子平日里仗着自家权势飞扬跋扈,谁也招惹不起呀,赶忙往两旁退去。 眨眼间,应以安和辛允的周围便空荡荡的了,只余下她们二人站在原地,直面这汹汹来势。 辛允心中虽有些忐忑,却也倔强地挺直了腰背,而应以安神色淡然,只是静静看着那郭公子,对这等场面毫不畏惧。 郭公子满脸戾气,上上下下将应以安和辛允打量了一番,嘴里嘟囔着:“瞧着有些面生。” 话音未落,一个家丁急不可耐地窜上前,狐假虎威道:“你知不知道,你面前的这位是谁啊?这可是中书侍郎家的大公子,郭子豪,郭大公子,在这地界儿,那可是响当当的人物!识相的,就赶紧把人让出来,再乖乖跪下磕三个响头,麻溜儿地滚蛋,别在我家公子跟前自找不痛快!” 辛允听闻,嘴角不禁泛起一抹笑意,只觉好笑。 眼下竟有人这般狂妄地来挑衅,还妄图以权势压人,若不是此次出行身份需保密,她真恨不得立刻将应以安是皇帝的身份大声宣告于众,看这郭公子及其家丁还能如此嚣张否。 “你笑什么笑?!怎么?你爹有我爹厉害吗?说出来让我听听。”郭子豪见辛允发笑,自觉被人小瞧,恼羞成怒地吼道,那嚣张的模样,仿佛人人都得对他俯首称臣。 应以安哪受得了这般气,脸色一沉,当即就想上前去与他理论一番,可刚迈出一步,却被辛允伸手拦住了。 辛允不慌不忙地走上前,悠悠说道:“没钱就赶紧滚,有钱你便往上加价。” “你……” 郭子豪一听这话,气得脸都憋红了,可一时之间却又无可奈何。 他这段时日花销实在太大,手头上根本拿不出再多的钱来继续加价,可就这么灰溜溜地走了,又实在拉不下这脸面。 僵持片刻后。 郭子豪只得梗着脖子,强装大度道:“本公子不跟你这种小人计较,不就是个女人吗?让给你又怎么了?这楼里老子睡的人多了去了,不差那一个了!” 说罢,气地一甩衣袖,转身就走,那四个家丁见状,赶忙跟了上去,只留下一群还在惊愕中的旁人。 “郭公子您别生气啊,要不下次来给您打折……”小厮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地试图靠近郭子豪,想要用折扣来平息这位爷的怒火。 可盛怒之下的郭子豪哪能听得进去,恶狠狠地瞪着那小厮,“滚啊!看见你我就来气!” 那架势仿佛要将这小厮生吞活剥了一般,只见他飞起一脚便踹向那小厮,小厮毫无防备,被这一脚踹中胸口,重重摔在地上,疼得他五官扭曲,差点叫出声来。 可忌惮于郭子豪的权势,硬是把到了嘴边的痛呼咽了回去,匆忙爬起身来,还不忘强挤出一丝谄媚的笑容,高声喊道:“……郭公子慢走!” 那声音里带着颤抖和讨好,目送着郭子豪远去的背影,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不见,才如释重负般地松了口气,手捂着胸口,一瘸一拐地慢慢挪回楼里。 脸上满是无奈与苦涩,心中暗自哀叹,今日算是彻底得罪了这尊瘟神,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楼外。 老鸨瞧见郭子豪气冲冲地出来,心里头虽有些发怵,但想着或许能趁机讨好一番,捞点好处。 于是,她赶忙堆起满脸笑容,扭着腰肢迎上前去,刚要开口说几句谄媚的好话,郭子豪却看也不看她一眼,扬起手来,‘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老鸨脸上。 老鸨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得晕头转向,她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眼中满是惊恐与委屈,原本想好的讨好之词,瞬间卡在了喉咙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第75章 人性本恶(三) 楼外。 老鸨被捂着脸,眼里先是闪过惊惶,但瞬间又被谄媚与讨好取代。 她顾不得脸上的疼痛与羞愤,急忙又颠颠地凑到郭子豪跟前,“郭公子,您息怒呀,是哪不长眼的小贱人惹您不痛快,我这就去好好教训她!” 老鸨边说边点头哈腰,脸上努力挤出笑容,试图平息郭子豪的怒火,“您大人有大量,可千万别跟我们这些小人一般见识,这销魂楼还得仰仗您多多关照呢,下次您来,我定给您安排最好的姑娘,最烈的酒,最好的雅间,绝不收您一文钱,只求您能消消气。” 她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只盼着郭子豪能高抬贵手,莫要计较。 郭子豪哼了一声,斜睨了老鸨一眼,脸色依旧带着几分余怒未消的阴沉,不过那语气倒是缓和了些许,说道:“还是你有眼力见。” 他心里其实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这段日子在外花销实在太大,手头都有些紧巴了,刚刚这一通发脾气,倒也正好能省下不少钱,权当是回回血了。 此刻老鸨这般低声下气地讨好,况且她都已经许下承诺,往后自己再来这销魂楼,还能享受最好待遇,想到这儿,那满腔怒火也渐渐平息了下去。 虽说今儿个没能把那花容姑娘弄到手,心里头还有些不痛快,可一想到日后能省下不少银子,免费在这儿逍遥快活,倒也觉得不算太亏,便就坡下驴,想着改日再来这销魂楼寻乐子也不迟。 于是,他冷哼一声,朝老鸨摆了摆手,不耐烦地说道:“行了行了,今儿个就暂且作罢,你可别忘了答应我的事儿。” 说罢,便甩了甩衣袖,大踏步地离开了,那背影看着仍是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 只留下老鸨站在原地,望着郭子豪的背影,长舒一口气,暗自庆幸这场风波总算是暂且平息了下来。 花厅。 小厮敲得铜锣当当响,扯着嗓子高喊:“恭喜这位客官,以一万两价格拍下花容姑娘,客官,楼上雅间有请,且等花容姑娘妆束片刻,马上便去雅间找您。” 辛允点头,应了一声:“嗯。”便抬脚欲走。 不想刚迈出一步,就被小厮唤住了。 “客官,这雅间只能你一个人去,后面的那位……”小厮话未说完,意思却已再明显不过,摆明了是说应以安不能同往。 辛允眉头一蹙,神色不悦道:“这是我的侍卫,负责贴身保护我安全的,一刻也不能离身。” 一旁的应以安听到这话,先是微微一愣,随即嘴角情不自禁地高扬起来,一抹笑意悄然爬上脸庞。 她微微低下头,像是怕旁人瞧见自己这副模样,嘴里喃喃自语着:“一刻也不能离身。” 那语调里满是藏不住的欢喜,只觉得辛允这话虽说只是为了应付那小厮,可听在耳中,却别样顺耳,让她心情大好。 小厮面露难色,苦着脸道:“这……” 他只是奉命行事,上头交代雅间的规矩,可眼前这位客官又这般坚持,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站在原地,眼巴巴地望着辛允,盼着能有个两全之策。 就在这僵持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动静。 几个杂役哼哧哼哧地抬着四个大箱子走了进来,轻轻放下,应以安走上前去,伸手将两箱子打开,箱内白花花的银子在灯光的映照下泛着亮眼的光泽,朗声道:“一万两白银,分文不差。” 辛允瞥了那小厮一眼,带着几分赌气的意味说道:“钱我都付了,这点小要求你都答应不了,既然如此,那算了,你还是去把那位郭大公子请来吧,让他用那五千两啊,买那姑娘吧。” 她气呼呼地转身,把那箱子的盖子‘啪’的一声合上了,大有转身就走的架势。 那小厮见状,顿时急了,赶忙满脸堆笑地追了上去,嘴里不住地喊道:“客官留步,客官留步,两位楼上请,是小的刚才说话让您生气了,您宽宏大量,切莫与小的计较,楼上雅间已给您准备好了。” 他心里可清楚着呢,能挣这一万两银子,那可比挣那五千两强多了,更何况那出五千两的郭子豪,脾气暴躁又刁钻,可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儿,万万不能就这么把到手的肥羊给放走了呀,只盼着这两位客官能消消气,上楼去好好享受一番。 两人一前一后顺着楼梯缓缓而上,不多时便来到了那雅间中。 这雅间布置得极为精致奢华,脚下是绣着繁复花纹的柔软地毯,踏上去悄无声息,墙壁上挂着色泽温润的丝绸帷幔,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帷幔间点缀着几幅精美的山水画卷,房间中央摆放着一张雕花檀木圆桌,周围环绕着几个檀木圆凳,凳面上铺着绣有金线的锦缎坐垫。 一侧是宽敞卧榻,卧榻上堆着锦被绣枕,材质皆是上乘,一旁设有一个小巧的香炉,正散发着淡雅的熏香气,靠近窗户处,摆放着一盆盛开的兰花,清香幽幽,窗户是雕花镂空木窗,窗棂间糊着薄如蝉翼窗纸,透过窗户,可将楼下庭院尽收眼底。 此刻,雅间里静悄悄的,就只有她们两个人。 辛允心里头满是好奇,“我们的钱好像没那么多,你不会是向马堂主借的吧?”她眨巴着眼睛,实在想不明白,这一万两银子是应以安从哪里弄来的。 应以安听了,只是笑着摇了摇头,神色淡然又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霸气,“这天下都是我的,那钱自然都是我的,你不用担心。” “哇~” 辛允不禁发出一声惊叹,那眼中瞬间满是羡慕之色,心里暗自想着,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这般阔绰,随手花出去一万两银子都跟玩儿似的,完全不放在心上。 突然,一阵轻轻敲门声,打破了雅间内的静谧。 “进来。” 随着那门缓缓被推开,一道婀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只见那姑娘生得花容月貌,肌肤似雪,一双明眸,顾盼之间,尽显灵动与娇羞,她朱唇不点而红,微微抿着,带几分怯意,身穿一袭淡粉色的罗裙,裙摆轻曳,当真是我见犹怜。 想必,这便是用一万两银子方才买下的花容姑娘了。 第76章 人性本恶(四) “快进来吧。” 辛允赶忙热情招呼着,脸上带着和善的笑容,边说边站起身来,上前几步将花容拉进屋里,随后转身把门关上了,这才又走回原来的位置坐下。 那花容姑娘进了屋,抬眸瞧见屋中竟有两个人,先是一愣,随后心里便有些怯生生的了,她低下头,不敢直视二人,双脚不安地挪动着,原本娇俏的模样此刻多了几分拘谨,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只是站在那儿,等待着两人吩咐。 “不用客气,坐下吧,我只是有些事想找你聊聊。”辛允看着花容那怯生生的模样,语气格外温和,还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 听到这话,花容心里那块大石头才落了地,悄悄松了口气。 她还以为这两人花大价钱买下自己,是打算要她一同伺候呢,心里正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此刻知晓仅是要聊聊事儿,顿时放松了不少。 欠了欠身,带着几分羞涩,走到一旁的凳子前坐下,只是那双手还是下意识地放在膝上,规规矩矩地叠着,抬眸看向辛允,等着下文,眼中仍残留着些许紧张之色。 辛允看着花容轻声询问道:“我想问问花容姑娘,如果这里的人想要赎身,需要多少银两?” 花容听到这话,先是愣了愣,显然没料到辛允会问出如此问题。 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有些犹豫地回答道:“……一万两,黄金。” 说这话时,她眼神里透着无奈与苦涩,毕竟那可是一笔天价,对于他们这些深陷此处的人来说,想要攒够赎身钱,简直难如登天。 应以安听闻辛允的话,眉头皱起,眼中划过复杂神色,语气里带着几分探究问道:“你想替她赎身?” 她心里头可是泛起了嘀咕,买下花容姑娘的初夜也就罢了,权当是一时兴起,生了怜悯之心,若是还打算把人彻底买回去,那可没法答应。 辛允身边的位置哪能随便让旁人占去,哪怕只是出于辛允的想法,也不愿有这样的情况发生,只盼着辛允可别真动了那心思才好。 “没事,我就随口问问。”辛允嘴上虽是这么说,神色也维持着平静的模样,可那微微躲闪的眼神,却像是在努力隐藏着什么,仿佛心底有着别样的心思,只是不想轻易袒露出来,故作轻松地想把这话题就此揭过,可那隐隐透露出的不自然,还是让旁人能察觉到些许异样。 赶忙移话,对花容说道:“对了,花容姑娘,我想知道,卖身之人……我只是问问,没有别的意思,你别误会,我只是有些疑惑不解的地方,那个……你们会喝避子汤吗?” 她心里一直有些想不通,若是喝了避子汤便不会怀孕,那石木村的事怎么还会发展到如此严重的地步,又怎么会有那么多人不愿意喝避子汤呢? 花容听到这个问题,先是脸一红,透着几分娇羞与难为情,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足勇气,用那细若蚊蝇的声音小声说道:“原本是会喝的,妈妈不允许我们有孕,这是规矩,可那汤药实在伤身呀,整个人都没了精气神,喝了便等于要了半条命,身子弱的便直接死了。” “不过妈妈说,即使怀了孕也能去别处养身子,对我们来说,那又未尝不是一个好去处,好歹能离开这烟花之地,喘口气,所以也都不再那么抗拒了。” 说罢,她轻轻咬了咬嘴唇,似在感慨着这无奈的命运。 很明显,花容说的养身子之处,便是与那石木村相似的地方,想来那些身处风尘、无奈卖笑的姑娘们,一旦有了身孕,便会被老鸨安排到石木村那样偏僻隐蔽的所在。 在他们想象中,那里虽算不得什么富贵地,可好歹能暂避这青楼里的纷扰,不用再强颜欢笑去伺候那些往来的客人,也算是一种别样的‘解脱’。 只是他们未曾料到,原以为的‘好去处’,实则是另一个可怕的深渊。 “不对啊,话本里那些避子药,只会把孩子打掉,而且对身体伤害不是特别的大,休息一阵子便会好的差不多,更不会要了人命。”辛允皱着眉头,一脸疑惑地说着,在她的认知里,话本里描绘的避子药似乎并没有这般可怕,哪像这般,喝下去简直如同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姑娘不是烟花之地的人,自是不懂。” 花容抬眸看向辛允,解释道,“我们喝的避子汤,可与话本里写的不一样,所谓避子汤,不过是个虚假幻想,实则是喝下寒凉药,伤其根本,再由小厮用木棍将孩子活生生打死,或用水银避孕,大多中毒而亡,再者吞食……” 说着、说着,她便停住了,那脸上带着几分惆怅。 辛允听了花容的话,眼中满是震惊与不忍,双手攥紧了衣角,好似为这些人所遭受的苦难感到无比痛心。 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眼眶泛红的她,缓缓转头看向应以安,嘴唇嗫嚅着,似乎有千言万语,却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只是那目光里满是无助。 “……” 应以安看着辛允这般模样,心疼不已,起身走到辛允身边,将辛允温柔抱在怀里。 辛允像是找到了依靠一般,伸手紧紧抱住应以安,把头埋在怀里,肩膀微微耸动着。 安慰道:“……我会做到的。” 那话语里,似是在向辛允承诺,无论如何,她都会竭尽全力去改变这一切,绝不让那些残忍的事再继续发生,让这些可怜之人不再遭受这般苦难。 花容静静地看着眼前相拥的两人,眼中满是感激与羡慕,她微微欠身,行了一礼,轻声说道:“我知两位姑娘善良,今日之事,谢过二位了,若非两位姑娘这般关心我们这些苦命之人的遭遇,我也难得有机会说出这些话来。若无他事,我便不打扰两位了。” 她欠身,眼里带着羞涩与局促,准备转身离开雅间,不想再多做停留,免得坏了眼前这有些温情又略带暧昧的氛围。 第77章 人性本恶(五) 华灯初上,销魂楼内一片喧嚣。 一万两黄金沉甸甸地摆在老鸨面前,那黄澄澄的色泽刺得人眼热,却也成了花容的庇佑。 辛允并未夺了花容的初夜,只言暂且欠着,老鸨在这风月场中摸爬滚打多年,自是深谙规矩,当下便眉开眼笑,点头哈腰地将花容送往了莲厅。 自此,花容与那花厅的莺莺燕燕隔离开来,只需专注于琴棋书画,与客人们谈风弄雅。 楼上雅间,静谧中透着沉闷。 小厮们鱼贯而入,手中捧着一壶壶美酒,辛允坐于桌前,一杯接一杯地饮着,那酒仿若不是穿肠毒药,而是忘忧良方。 一壶又一壶的酒水下肚,她身形渐渐摇晃起来,终是不堪酒力,趴在了桌上,左手却仍下意识地把玩着那酒壶,手指轻轻摩挲着壶身的纹路,又似在借此排解心中那烦闷与惆怅。 辛允微微抬起头,眼中带着醉意与落寞,对着坐在一旁的应以安轻声问道:“小安子,你知道我今日为何要来这销魂楼吗?” 应以安深知此刻辛允或许只是想倾诉,便也未加劝阻,只是摇了摇头,说道:“不知。” 辛允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笑意,说道:“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我小爹曾经就在这销魂楼……我听我爹讲,他们初次邂逅之时,亦是这般情境,我爹他豪掷一万两白银,买下了小爹的初夜。自那之后,小爹便入了我爹心底。而后,我爹又用一万两黄金为小爹赎身,几年过后,便有了我……” 言罢,又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酒水顺着嘴角滑落,似是那心底难以言说的愁绪在蔓延。 “我儿时,常因这事与邻家几个孩子起争执,大打出手,他们肆意嘲笑我小爹出身风尘,话语不堪入耳,提及我小爹时那轻蔑的神情与口吻,至今仍如刺般扎在我心。” 她顿了顿,“今日,我见这销魂楼,思绪便不由自主飘向小爹,想象他在此处的过往,待听了花容的经历,心中对小爹的怜惜更是如潮水般泛滥,难以抑制,总在想他曾于此遭受了多少苦难折磨。” 应以安目光平静,对这类家人间的柔情过往浑不在意,只是淡淡地问道:“所以你分化了,对吗?” 辛允低低应了一声:“嗯……” 应以安本微微皱起的眉头,在瞧见辛允那醉酒后楚楚可怜的模样时,又缓缓松开,余下的唯有无奈与关切。 辛允醉眼朦胧,满是疑惑地嘟囔着:“我就是纳闷,我爹不过是个小小县令,究竟从何而来那般多钱财?” 家里一年能积攒三十两白银已属难能可贵,更遑论黄金。 她爹辛自苦又是个热心肠,喜管闲事之人,邻里修房筑屋等事务,他总会慷慨解囊,故而家中常入不敷出。 往昔日子里,辛允也曾随父入山打猎,于田间挖野菜充饥,那些清苦岁月的记忆,此刻在醉意的催化下,愈发清晰。 应以安对辛允的问题了然于心,她看着辛允困惑的模样,只是默默坐在一旁,未发一言,任由辛允在醉意中继续思索着那费解的往事。 辛自苦,本乃礼部尚书,一生清正廉洁,刚正不阿。 彼时,他向皇帝进献从各州挑选质子之策,此计甚得皇帝心意,龙颜大悦之下,当即赏赐他一万两白银。 辛自苦领赏后,便启程赶赴各州。 一路奔波,行至祭城。 当地官员与富商们听闻他到来,纷纷前来阿谀奉承,极尽讨好之能事,不由分说地将他簇拥着带到了销魂楼,欲以美酒佳肴、声色歌舞来博其欢心。 辛自苦本就厌烦此类应酬,然而盛情难却,只好勉强应付,却不想,就在这纸醉金迷、充满脂粉气息的销魂楼里,遇到了裳华,而这位裳华,便是日后辛允的小爹。 那一眼,似是命中注定,辛自苦被裳华的才情与风姿所倾倒,心中激荡起从未有过的情愫,在这风月场所的相遇,让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倾尽所有,以一万两白银买下了裳华的初夜。 然而,一万两白银远远不够那高昂的赎身费用,辛自苦只得求助于当地的官员与富商,费尽周折凑齐了一千两黄金,可仍差九千两之多。 但他心意已决,毅然在销魂楼中赊下了九千两黄金,随后便不顾夜色深沉,匆匆踏上了赶回京城的路途,心中只盼着早日帮裳华从烟花之地解救出来。 面圣时,辛自苦向皇帝恳请,言若事成,望皇帝再赐一万两黄金,皇帝对其忠心与能力深信不疑,当即应允。 两月后。 辛自苦亦未辜负圣恩,成功从各国、各州带回质子,他精心谋划,巧妙安排,借质子以稳固了北朝的统治根基,令各国、各州俯首称臣,不敢起二心。 彼时应以安身为太子,听闻辛自苦向皇帝索要重金之事,满心疑惑,在她知道辛自苦一向为官清廉,怎会突然狮子大开口?后来从父皇的只言片语中才知晓了缘由。 皇帝谈及此事时,语气中是不满与责备,称辛自苦身为朝廷重臣,竟为一个风尘之人耗费如此巨资,实乃有失体统,有辱官威,一怒之下,下令扣除了辛自苦数月俸禄,以儆效尤。 此事,在当年宫廷内外传得沸沸扬扬,众人皆对辛自苦的行为议论纷纷。 应以安心中明了,辛自苦对辛允隐瞒这些过往,必定有着难言之隐,或许,有些秘密,掩埋在岁月尘埃里,未尝不是一种保护。 辛允只需在关爱下无忧无虑,无需被那些复杂而沉重的往事所累,是以,她默言守着,从未想过要将真相轻易透露。 辛允端起酒杯,又仰头灌下一口酒,带着几分感慨问道:“小安子,你说,这天下何时才能真正太平啊,让所有人都能安居乐业,不必再去遭受那命苦的日子呢?” 应以安沉默了一瞬,只轻轻吐出三个字:“再等等。” 辛允听闻,撇了撇嘴,自顾自地说道:“我觉得吧,你如今身为皇帝,这龙椅看着威风,可其中牵扯的利害关系实在太多了,做什么事都得瞻前顾后,顾虑重重,哪像我这般自在随性,想干什么便干什么,也不用顾忌这许多。不过嘛……” 她似是想起了什么,脸上浮现出几分懊恼,“之前在宫里,我冲动之下扇了你那一巴掌,但到底还是有所顾忌,毕竟我怕因为自己莽撞而连累到家中双亲。” 说着,她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 第78章 人性本恶(六) 辛允素手高擎酒壶,酒水在壶中晃荡,映着她双眸中灼灼燃烧的决然,“此后,你若遇无法可解之事,我愿为你手中利刃,破除万难,你护我家人周全,我们……携手创太平盛世,海晏河清。” 瞧她如此笃定,想来绝非等闲之辈。 言罢,将酒壶送至唇边,仰首饮下一大口,酒水顺着嘴角滑落,滴在衣衫上。 应以安皱眉,目光在辛允脸上一扫,见她双颊泛红,眼神中虽透着一股认真劲儿,却也难掩醉意,轻声叹息,只道:“你喝醉了。” “酒不醉人,除非人自醉。” 辛允晃着手中酒壶,发出清脆的酒水撞击声,随即仰头又是一大口酒入喉,“我想待在这销魂楼,那郭子豪……” 说到此处,眼神陡然一寒,“哼,瞧他今日在楼下所言,简直将他人清白视如粪土,肆意践踏,用那极尽淫荡之辞去污蔑诋毁,如此恶人,实在令人不齿。” 脑海中不断浮现郭子豪那丑恶嘴脸与嚣张话语,咬咬牙道:“杀了他,或许这世间便能少些腌臜之事,多几分清净太平。” 应以安眉心轻蹙,凝视辛允,眼中疑虑未消:“只是为了这虚无缥缈的天下太平?” 这世人,皆有私欲,她不信有人能公正至此,毫无杂念。 辛允微微垂首,手紧攥着衣角,片刻后,声若蚊蝇却清晰可闻:“确有私心。” 应以安墨色眼眸深邃如海,沉默良久,“……可是为了了见远?” 依她对辛允的了解,从最初的抵触,到如今看似接受,这其中转变,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怪异。 以辛允的性子,断不可能毫无缘由地这般接纳自己。 方才那番话,她心中愈发笃定,那估计不过是想在自己这儿讨个赏罢了,或许便是在世间消失的了见远。 终是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辛允听闻,直接举起酒壶,对着嘴倾洒,酒水如注,肆意流淌过她的唇角,打湿了胸前的衣衫。 “……” 应以安看着眼前之人这般失态,心中五味杂陈,依旧沉默不言。 辛允似是借酒浇愁,几大口烈酒下肚,已是双颊酡红,眼神也渐趋迷离,缓缓放下酒壶,用衣袖随意地抹了抹嘴角,带着哽咽喃喃道:“他是一个对我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我找不到他了……” “……” 应以安心中顿时明了,往昔辛允对自己的那些亲昵之举,无论是那突如其来的吻,还是那毫无顾忌的拥抱,此刻都有了答案。 原以为她只是懵懂于情爱,不晓其中深意,却不想竟是心有所属,早已将另一人视作生命中至重,眼眸深处藏着难以名状的情绪,似失落。 “你若是倦了,不妨早早安歇。此处非我所喜之地,我先行回善养堂了。” “嗯。” 应以安起身,阔步离开。 销魂楼外。 人潮汹涌,喧闹非凡,璀璨灯火将夜色驱散,映照得长街如同白昼。 应以安并未折返回善养堂,心中似有秘事,脚步迈向茶楼。 茶楼。 “客官,里面请。” 小二热情招呼着。 上二楼,目寻得一处紧邻街道的位置坐下,此处,可俯瞰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 未过多久。 一位壮年男子匆匆而至。 此人着装朴素,一袭青布衣衫,虽无华服加身,却透着一股干练,径直走向应以安对面坐下。 “小二!上壶好茶!” 那人中气十足,话语间带着几分豪爽与急切,似是赶了许久的路,正需一盏香茗来润润喉咙,解解乏意。 “好咧!客官请稍等!” 小二应道,脚步轻快,不多时,便端着茶盘匆匆而来,盘中一壶茶,两只杯盏,“两位客官慢用。”他脸上挂着殷勤的笑意,随即转身退下。 只见那茶汤色泽温润,泛着淡淡的金黄,热气袅袅升腾。 应以安端起茶盏,送至唇边,轻抿一口,顿觉一股清香在舌尖散开,先是微微的苦涩,而后是悠长的回甘。 对面之人也端起茶盏,却未急于饮用,只是看着应以安,似有千言万语欲要诉说,却又在这茶香四溢中暂且隐忍。 “说吧。” 应以安放下茶,将目光投向了长街中来来往往的人群。 “陛下,石木村之事虽已平息,然所拘数人,未及一时辰便暴毙,其后敛财堂的人也未再出现,线索就此中断。” 牧武,他身为应以安的随行卫队统领,肩负护驾重责,常隐于市井,化身布衣,悄然相随。 应以安目光幽沉,她端起茶盏,轻啜一口,然心思全然不在这茶香上,“像是被人早早预谋了一般。” “还有一事陛下,那了见远身上的伤,好差不多了,属下……”牧武欲言又止,眼神中透着犹豫与狠厉。 “有话直说。” “陛下如此折磨他,他也未曾透露只言片语,干脆杀了。” 牧武抬头直视应以安,话语中满是无奈与暴躁,那被囚之人的顽强抵抗,已然磨光了他的耐心。 应以安缓缓吐出三个字,“中州人。” “陛下在说什么?” 牧武一脸疑惑,眉头紧蹙,实在不解应以安此刻提及此三字是何意。 “若记得没错,他是中州人。” “陛下,这……有什么不对吗?” “中州人与已分化之人,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东和国、西离国、南国、北朝与十九州共存,而中州人是最特别的,已分化之人与中州人无法结合,更别提什么孕育子嗣、延续血脉的。 世俗常理视此为禁忌。 如此一来,仿若置身于狂风暴雨中的孤舟,难以在世间寻得安稳立足之地。 “啊?” 牧武瞪大了双眼,满脸惊愕,实在是想不明白应以安这话里藏着的深意。 他压根就未曾知晓了见远竟是中州人,此刻在他看来,这与处置了见远的生死又能有何关联呢? 只觉得一头雾水,望着应以安,盼着她能再多说些什么,好让自己这糊涂的脑袋能理出个头绪来。 “没什么,既然他伤好了,那就继续审,太医署那边又不缺什么良药。”应以安语气淡淡,似这事儿于她而言不过是寻常之举罢了。 她悠悠端起茶盏,又轻抿了一口,那茶香在唇齿间萦绕,却也难驱散在心头的烦闷。 繁华街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好一番热闹景象,却无心欣赏。 那了见远着实是块难啃的硬骨头,之前种种手段施展开来,反复折磨之下,竟也没能从他口中套出一星半点有用的线索。 到如今,应以安已然对能从他那儿获取关键线索不抱什么希望了,只是这审讯,反倒渐渐成了一种别样的‘乐趣’,似是要和那了见远较上劲儿,定要看看他到底能嘴硬到几时。 牧武听闻此言,虽仍有些疑惑,却也不敢再多问,当下便抱拳应道:“是,陛下,属下这就去安排。” 说罢,正准备转身快步离去,脚步刚抬起,便听得身后传来一声:“等等。” 那声音虽不大,却让他生生止住了脚步。 “陛下可还有其他事?”牧武赶忙回身,恭敬地抱拳问道。 “朕与那了见远相比,谁更胜一筹?” 应以安微微仰起头,目光中带着几分探究,似是想从牧武这儿得到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答案,又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可那话语中的较劲之意,却隐隐可察。 “自然是陛下,陛下之能,犹如皓月当空,那了见远不过是萤火之光,岂可与陛下比肩?陛下胜他,犹如泰山压顶,不费吹灰之力,胜他万分。” 牧武一脸正色。 在他心中,应以安贵为陛下,又聪慧果敢,自是远胜那被囚之人,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没有半分虚假,满是对应以安的尊崇与信服。 应以安摆了摆手,牧武即刻领命,朝着楼下快步走去,那渐行渐远的背影,透着一股雷厉风行的劲儿。 不消片刻。 独留应以安一人,她修长的手指抚着茶盏,盯着那茶汤,语气中带着几分冷厉,低声呢喃道:“呵,什么重要之人?朕……必取而代之。” 第79章 人性本恶(七) 次日,晨曦微现。 辛允悠悠转醒,她轻揉双眸,环顾四周,心下念及昨夜种种,不禁有些恍惚,待思绪回笼,移至窗前,推开雕花窗棂。 稍作迟疑。 目光瞥见门前走廊似有人影晃动,心想定是那老鸨安排的人在守着,若从正门出去,只怕又要被那贪财之人缠着索要银子。 虽说自己在这销魂楼花销不菲,可谁又能嫌银子多呢? 思及此,辛允咬了咬牙,心一横,提起裙摆,踩着窗沿,纵身一跃,翩然落入庭院中。 落地时,她微微屈膝,稳住身形,而后悄然向着庭院小径快步走去。 长街上。 辛允一路疾行,避开繁华主道,专拣那幽僻小巷穿梭,行至一处相对安静的街市,只见街边有个简陋的粥摊,热气腾腾的白粥在锅中翻滚,散发着阵阵米香。 “老板,来碗粥。” 说完,便在小摊儿的破旧木凳上坐下。 那老板是个憨厚之人,见有客来,忙不迭地应了一声:“好嘞!” 随即手脚麻利地拿起粗瓷大碗,探入锅中,满满盛了一碗白粥,端到辛允面前,脸上堆满笑容,说道:“客官,您慢用。” 辛允轻声问道:“对了老板,你知道郭子豪吗?” 此音一落,周遭空气似都冷了几分。 在这祭城中,其恶行昭彰,臭名远扬,百姓们皆避之不及。 那老板闻得此言,手中的动作猛地一滞,抬眸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位面容姣好的姑娘,心中满是狐疑与担忧,不禁开口劝道:“……小姑娘,你问这个做甚?” “我是外地来的,听到有人总提他,就好奇。”辛允随口一编。 “小姑娘啊,你听我一句劝,看见他就避着走。”老板突然警惕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然后弯着腰压低声音继续说道,“这祭城里啊,没人敢惹他。就算是本地官员,也对他畏如蛇蝎。他爹是中书侍郎,有如此背景,在这城里啊,可谓是无恶不作。奸淫掳掠,杀人放火这等恶行,他都肆意妄为,你可千万要小心点儿。” 辛允秀眉微蹙,问道:“就算他爹官大,没有其他官员上报朝廷吗?” 老板叹了口气,脸上满是无奈与悲哀,“两年前确实有个小官,因他夫人被强奸,儿子被打死,愤而上报。可此事之后,便如石沉大海,毫无动静。没过几天,那小官也离奇死去。自那以后,再无人敢触此霉头。” 郭子豪跟瘟神似的,百姓唯恐避之不及,谁敢去惹? 辛允又问道:“难道就没有人出来反抗他吗?” 话语中带着几分不甘与愤懑。 老板苦笑着摇头,脸上写满了无奈与恐惧:“谁敢啊?惹他的下场都是死路一条。我们不过是普通百姓,手无寸铁,只盼着能本本分分过日子,哪怕受些委屈,也只能忍气吞声。” 正说着,有新客到来,喊道:“老板来碗粥!” 老板闻得呼喊,忙高声回应:“好勒!这就来!”而后转身对着辛允轻声道:“慢用,我去忙了。” 如此恶人,活在这世上到底有什么用? 这般恶行累累,却能逍遥法外,实在是天理难容。 辛允恨不得即刻当街将那郭子豪杀了,然刹那间,应以安浮现在她脑海中,那股冲动便如潮水遇礁,瞬间消散。 她心下明白,无论如何,应以安乃是当今天子,自己若真在这闹市中手刃郭子豪,其爹身为中书侍郎,怎会善罢甘休?定会火速上报朝廷,恳请应以安下令严查。 届时,应以安虽有心维护自己,却也会陷入两难之境,朝廷上,众目睽睽,各方势力相互制衡,她即便贵为天子,亦不能肆意妄为。 万一为平众怒,无奈找个替死鬼顶罪,那自己岂不间接成了杀人凶手?唯有遵循律法,方能妥善处置此恶徒,还祭城一片安宁,亦不陷应以安于困境。 辛允刚捧起粥碗,轻抿一口,却忽感对面似有身影落座。 未及抬眸,便闻一声戏谑:“带钱了吗?就敢出来吃饭。” 放下粥碗,抬眼一看,是应以安。 她心下先是一怔,随即忆起,骆卿衍与傅晚竹所赠的包裹里虽装有不少银子,但全遗落在了石木村。 念头一转,辛允挑眉应道:“那不是还有你吗?实在不行,我可以找马堂主帮我付,反正他不是说了所有花销他都出。” 言罢,目光带着几分狡黠与坦然,直视应以安的双眸,“那个郭子豪,我想你也忘不了他吧?他那副德行,看见就烦。” 应以安刚要追问,“你真想……” 辛允截住话头,“为了不给你添麻烦,我决定想办法让他认罪伏法,让律法来惩处。” 说实话,应以安只听见了前一句,心中满是欢喜,嘴角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直点头。 她着实没想到,辛允竟也会有替自己着想,那感觉就好似春日暖阳照进心底,暖融融的。 “我打算以身入局,引他上钩。” “不行。” 应以安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殆尽,眉头紧紧皱起。 先前听闻了太多郭子豪那些恶劣行径,让辛允去以身入局,这跟送羊入虎口有何分别?她怎会答应? “又不行?那你上?”辛允挑眉看向应以安,话语中带着几分赌气的意味。 上次在石木村,也是如此。 “我……” 应以安一时语塞,确实,让她去也不行呀。 光凭着那爱面子的性子,就根本演不了什么戏,许是长久端着皇帝架子,已然习惯了,如今让她放下架子去做戏引郭子豪上钩,实在是太为难她了。 辛允压低声音说道:“那郭子豪本就是个好色之徒,见了我这般模样,定会上钩的。到时候呀,你只要听到我叫,便即刻带官府的人冲进去,当场将他抓个正着就好啦。如此一来,人证物证俱在,任他爹再有能耐,也没法颠倒黑白,只能让律法来好好惩处他了。” 这主意乍一听确实不错。 应以安撇了撇嘴,说道:“那郭子豪又岂是好糊弄的?你贸然去勾引他,万一他起了疑心,察觉出异样,不仅抓不住他,反而会让你陷入险境,这可如何是好?你呀,莫要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 其中变数太多,万一哪个环节出了差池,那后果可不堪设想,她又怎能放心让辛允去冒这个险呢? 第80章 人性本恶(八) 应以安与辛允相对而坐,她心中斟酌着词句,欲将这残酷真相告知辛允,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 瞧着辛允那满是期待心的模样,知晓她此刻一心扑在惩处郭子豪之事上,若此刻直言,无异于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祭城中,郭子豪的势力盘根错节,那些个官员平日里见了郭子豪,皆阿谀奉承,谄媚至极,无人敢有半分忤逆,应是知晓,这上报朝廷的路子,怕是行不通的。 朝廷中,想必郭子豪也有他爹做靠山,即便呈递了证据,也只会如泥牛入海,了无音信,这其中官官相护,又如何看不明白? 哪怕真有机会将郭子豪抓个现行,可后续的种种阻碍,也足以让此事不了了之。 但辛允坐在那里,眼神中透着一股执拗劲儿,应以安实在不忍,便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默默在心中盘算着。 辛允微微抬起下颌,目光直直看向应以安,话语中略带自嘲,“我知道,你是不是想跟我说官官相护?又想说我想法简单,对吗?” 那声音里带着倔强。 应以安一滞,眼中闪过讶异,她本以为自己隐藏得极好,未曾想竟被辛允这般轻易地看穿。 沉默片刻。 她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辛允在这等事情上如此敏锐,竟能这般准确地洞悉应以安的心思,倒是让她有些始料未及了。 “这可能是我唯一能想到不麻烦你的办法,就算没用,我也想试一试。” 那神情中满是义无反顾。 应以安听到这话,心头猛地一颤,原本深不可测的眼眸中瞬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惊喜与感动,她未曾料到,辛允在谋划此事时,竟将自己的处境考虑得如此周全。 话仍在耳边回响,起初那感动还在心底萦绕,可转瞬之间,便散了。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个让她心生芥蒂的名字——了见远。 一想到辛允这般,或许只是为了日后让自己动用皇帝的权力去寻找了见远,应以安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 一股难以言喻的恼怒在胸腔中翻腾,将刚刚因辛允而生出的那点温情焚烧殆尽,本以为辛允的关心纯粹而真挚,却没想到可能背后另有隐情,这让她如何能不生气? 辛允放下粥碗,眉眼弯弯地看向应以安,“我饱了,先去溜街了,你慢慢吃,不着急。” 只留下应以安一人坐在那里,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眼神中闪着复杂情绪,有无奈,有宠溺,还有一丝尚未消散的愠怒,最终都化作了一声悠长的叹息,而后消散。 长街上。 渐渐喧闹起来,辛允在人群中穿梭着,双眸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寻着郭子豪可能出现的踪迹。 说来也巧。 不过片刻工夫,那熟悉而又令人厌恶的身影便落入了她的眼帘。 郭子豪大摇大摆地走在街心,脸上挂着肆意张狂的笑容,身后依旧跟着那几个如狼似虎的家丁。 此时。 只见他带着家丁,把一位身着素色长袍、头戴方巾的书生围堵着。 那几个家丁咧着嘴,脸上带着淫邪的笑,嘴里说着不三不四的调笑话,那刺耳声音让周围空气都变得污浊不堪。 一个家丁流里流气地说道:“哟,瞧这弱不禁风的小白脸,拿着本书就当自己是大才子啦?我看你啊,就是想勾引我们公子,是不是想着对我们公子投怀送抱啊?哈哈哈。” 另一个跟着起哄:“就是,看你这细皮嫩肉的,是不是没见过什么世面,要不跟我们公子去乐呵乐呵,让你尝尝人间快活呀!哈哈哈。” 还有两人一边动手动脚,拉扯书生的衣袖,一边污言秽语道:“你这书呆子,整天之乎者也,哪懂得什么叫真正的乐子,今天让我们公子好好教教你啊。” 书生面色涨红,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紧攥着手中的书卷,“……有辱斯文,简直就是有辱斯文!” 他带着哭腔的呼喊,被家丁们的哄笑声无情淹没,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眼神中满是惊恐与无助,频频向周围投去求救的目光。 然而。 周围的路人虽面露不忍,却慑于郭子豪的淫威,只是匆匆一瞥,便赶紧加快脚步离开,无人敢上前阻拦,生怕惹祸上身。 郭子豪此刻就像一只在街头耀武扬威的恶犬,嘴角上扬,扯出一个充满恶意的弧度,那模样仿佛在欣赏一场有趣的闹剧,又像是在炫耀自己的权势能够为所欲为。 他双手抱胸,一副悠然自得、高高在上的姿态,仿佛在他眼中,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他平日里消遣。 偶尔,还会发出几声刺耳的大笑,笑声中满是张狂,目光在书生的惊恐和家丁的恶行之间来回游移,眼神中闪烁着一种病态的兴奋,似乎从他人的痛苦和屈辱中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 辛允见状,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 “郭公子好巧啊,在这里都能遇到。”她强忍着内心的厌恶,脸上挤出一丝看似友善的笑容。 “你……” 郭子豪先是一愣,看着辛允的面容,似乎脑海中一片空白,一时没能想起她是谁。 这时,旁边一个尖嘴猴腮的家丁赶忙凑到郭子豪耳边,低语道:“公子,她就是昨个跟您抢女人的贱人。” 郭子豪一听,脸上瞬间狰狞,原本迷茫的眼神立刻变得凶狠起来,死死盯着辛允。 辛允眼中毫无惧意,坦然自若直视郭子豪,干脆利落地承认:“是我。” 与此同时。 那书生趁着众人注意力被辛允吸引,瞅准时机,慌慌张张拨开人群,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郭子豪脸上露出一丝阴狠冷笑,咬牙切齿道:“你还敢自己送上门来?” 说罢,他眼神示意身旁的家丁。 那四个家丁立刻心领神会,不怀好意地狞笑着,‘嘎吱嘎吱’活动着筋骨,围向辛允,将她困在中间。 尽管身处险境,她眼神却依旧坚定,没有丝毫退缩之意。 “郭公子,我今天来了,是打算跟您讲和的。”辛允脸上瞬间堆满了笑意,直把郭子豪给弄懵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初来乍到,不懂这儿的规矩呀,昨日是莽撞了,冲撞了您,还望您宰相肚里能撑船,千万别放在心上。” 辛允一边说着,一边抱拳,做出一副恭敬的模样,“况且我要是早知道您爹是中书侍郎,位高权重,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肯定不敢跟您抢呀,您就当我是个不懂事的,饶过我这一回呗。” 郭子豪眉头皱起,狐疑地打量着辛允,也不知她这话的真假。 那几个原本摩拳擦掌准备动手的家丁,也都面面相觑,一时没了动作,只等着郭子豪一声令下,再做定夺。 辛允继续说道:“我对这祭城,着实还不太熟呢,郭公子您熟门熟路的,要不您挑个地儿?咱俩寻个雅座,好好喝杯酒,权当昨日那不愉快的事儿压根没发生过,往后咱们便做个兄弟,您是大哥,我当小弟如何?” 说到这儿,辛允停顿,观察着郭子豪的神色,见他似有几分意动,便趁热打铁:“而且呀,日后若郭公子您还想去销魂楼那样的地儿寻乐子,我都替您付银子,绝不含糊,您看如何?” 郭子豪听了这话,脸上的警惕渐渐褪去,转而换上了几分得意的神色,心里琢磨着既能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服软,往后还能有免费消遣,倒也划算。 那几个家丁见主子神色缓和,也都放松了下来,不再如方才那般虎视眈眈了。 第81章 人性本恶(九) 郭子豪与辛允相对而立。 咳一声,“罢了罢了,本公子行得端、坐得正,自非那等宵小之徒,你既是初临祭城,我便领你四处游赏一番,你我二人,便当作……当作……” 言至此处,语塞,手指慌乱于空中虚点几下,终是未能道出那后半句。 辛允面露疑色,“嗯?” 郭子豪正窘迫之际,身旁家丁趋近,附耳低语:“公子,那唤作‘化干戈为玉帛’。” 闻言,如梦初醒,忙不迭点头应和:“对,对,就是这个。”目光落于辛允身上,清了清嗓子,问道:“姑娘,还未请教芳名?” 辛允眸光一闪,不疾不徐道:“了见远。” 此三字一出,郭子豪先是一怔,随即放声大笑:“这怎可能?哪有姑娘家取这般名字?” 辛允眼中满是不解,追问道:“为何不可能?名字不过是父母所取,随心而至,有何不可?” 郭子豪瞧着辛允那副认真模样,笑意未减,摆了摆手道:“就当是了见远,走走走,这祭城的繁华,且容我慢慢说与你听。” 侧身一引,与辛允并肩步入那喧闹长街,家丁们则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一行人身影渐远,隐没于市井中。 繁华长街,一座雕梁画栋的楼阁突兀而立,门匾上书‘享乐楼’三个大字。 此楼声名远扬,却并非因其雕饰精美,而是所售之酒,其所酿美酒,香气醇厚浓烈,传闻只需浅尝一口,那馥郁芬芳便能在舌尖萦绕数日,经久不散,故而引得众多酒客慕名而来。 然而,蹊跷之处在于,众人皆是匆匆买酒便走,无人敢在楼内稍作停留,酒客们置身其中,只觉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莫名的恐惧如影随形,使得他们不敢久留。 “此处美酒,定会叫你一饮难忘,回味终生。”郭子豪嘴角扬起,眼神却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诡谲。 辛允聪慧敏锐,总觉得这番言语背后似乎暗藏玄机,绝非仅仅是夸赞酒美这般简单。 可瞧着郭子豪那副故作镇定的模样,她也不点破,只是浅笑道:“既得大哥如此盛赞,我自是满怀期待。” 她率先朝楼内走去。 郭子豪一怔,旋即快步跟上,那高悬的‘享乐楼’三字,在风中轻轻晃动,似是发出声声无声的叹息,仿佛知晓即将有不同寻常之事发生。 楼内。 一股冷清气扑面而来,使得辛允不由微微一颤,郭子豪却似习以为常,他昂首阔步,高声喊道:“掌柜的!有客上门,还不快来招呼?” 不多时,刘掌柜匆匆从后堂闪出,脸上堆满谄媚笑容,一路小跑至郭子豪身前,躬身行礼:“郭公子!许久不见,您可是稀客呐,今日大驾光临,真乃小店荣幸。” 郭子豪挑起一边的眉毛,眼神略带深意地瞥向辛允,说道:“我这不是……带人来了嘛。” 刘掌柜眼珠一转,心领神会,点头哈腰:“哦~小的明白,小的明白,这就去给您安排上最好的雅间。” 说完,转身快步离去,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吩咐着店小二准备酒菜。 辛允站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看着郭子豪和刘掌柜在自己面前这般一唱一和,暗自思量,这看似平常的寒暄背后,恐怕是暗流涌动,从刘掌柜那过分的殷勤和郭子豪意味深长的眼神中,能敏锐地察觉到,此次前来这享乐楼,绝非仅仅是为了品尝美酒这般简单。 打量着周围环境,只见这楼内装饰虽华丽,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往来的小二皆是行色匆匆,眼神闪躲,辛允微微抿起嘴角,心中愈发笃定,今日这‘酒局’,怕是一场鸿门宴。 “上楼吧。” 郭子豪侧头轻声对辛允说道,随即迈步踏上楼梯,辛允紧跟其后,四个家丁一言不发地跟在两人身后。 雅间。 “这享乐搂的酒可是极好的,在这祭城里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了,你可要好好尝尝,多喝几杯。 辛允哂笑,瞧着郭子豪这副极力推荐的模样,只觉此人实在是憨傻得紧,心思全写在脸上,他那挤眉弄眼的劲儿,嘴角还时不时地往上扬,眼神中透着一股按捺不住的急切与得意,仿佛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就差没直白告诉别人这酒有问题。 桌上酒壶散发着幽冷光泽,杯中佳酿在微光中泛着琥珀色的光,酒香袅袅萦绕,却也难掩这气氛中的诡谲。 “你是大哥,这酒自然该你先饮,以尽地主之谊。”辛允起身,眼神却透着几分狡黠,直直地看向郭子豪,将郭子豪面前的酒杯倒满了。 郭子豪眼神闪躲了一瞬,随即干笑两声,说道:“哎呀,瞧你这话说的,有道是远来……远来即是客,你初来乍到,这第一杯理应你品尝,我嘛,往后有的是机会。” 说话间,他的手指不自觉在桌案上轻轻敲击。 辛允笑意更浓,却故作嗔怪道:“这怎么成呢?小弟自幼受教,敬重兄长,这酒自然得大哥先喝,也好让小弟见识见识这享乐楼佳酿的滋味。” 边说着,边将自己面前的酒杯轻轻推至郭子豪面前。 一时间,雅间内陷入了短暂僵局。 “你莫要再推辞,此番前来享乐楼,便是为了让你尝尝这酒的滋味。我嘛,这楼中来去自如,随时皆可畅饮,可你怕是机会难得,还是快些喝了吧!”郭子豪神色略显急切,紧紧握着酒杯,酒水在杯中微微荡漾,倒映着他眼中慌乱。 辛允却也不示弱,眼波流转间笑意盈盈,可那笑容却未达眼底,轻声说道:“大哥这是何意?这酒钱自然是小弟出,只为孝敬大哥,大哥但饮无妨。” 说着,便将手中的酒杯稳稳递向郭子豪,手臂笔直,没有丝毫退缩之意。 二人僵持不下,言语间的劝说已然失效,只见郭子豪咬了咬牙,猛地起身,双手端着酒杯朝着辛允嘴边快速凑去;辛允身形一闪,轻盈避开,同时反手将自己手中的酒杯往郭子豪唇边送。 你来我往,杯影交错,这酒,仿佛成了烫手山芋,谁也不愿轻易接下。 那四个家丁看情况,也不好下手。 第82章 人性本恶(十) 如此情景,不过片刻,辛允终于忍无可忍,手中酒盏一扬,酒水便泼向郭子豪那张令人厌恶的脸。 “哎呀,大哥不好意思,手滑。”辛允微微挑眉,嘴角扯出一抹看似无辜的浅笑,眼神却冰冷如霜,毫无歉意。 郭子豪脸上的肌肉瞬间扭曲,眼中怒火中烧,他猛地用袖子狠狠地擦了擦脸,吼道:“……什么意思啊?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继而转头对身旁几个家丁怒目而视,“你们几个还愣着干嘛?给我灌她酒,让她给我喝!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好声好气地让你喝,你不喝,非得让我动手。” 说罢,几个身形魁梧的家丁面露凶光,拿起酒壶,作势便要冲向辛允。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忽闻楼内一阵嘈杂,有声音在高喊:“不能进去啊,真的不能进去——” 其声惶急,透着几分无奈。 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未等众人反应过来,‘砰’的一声巨响,门已被人踹开。 只见一人立在门口,厉声喝道:“逆子!你在这里干什么?今日可是你娘的生辰,你竟然还有心思在这里喝花酒?给我滚回家去!” 此人龙行虎步,气势汹汹,径直揪着郭子豪的耳朵便往门外拽去。 “……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郭子豪一脸懵,他爹是正三品中书令郭锋,每年回家不超过三次,父子俩的关系也很一般。 可一见面,就被揪着耳朵了。 疼得龇牙咧嘴,嘴里还嘟囔着:“爹,你松开!这么多人看着的?太丢脸了。” 挣开郭锋的手后,赶忙抬手揉了揉那被揪得通红的耳朵,哪晓得郭锋岂会轻易饶他,见状怒从心起,抬手又是一巴掌重重地打在郭子豪脸上,‘啪’的一声脆响,直打得郭子豪脑袋一偏,脸颊瞬间浮现出一个红红的掌印。 “你还知道丢人了?混账东西!平日里给我捅出了多少篓子,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今日定要打死你这逆子!”郭锋额上青筋暴起,边骂边再次揪着郭子豪的耳朵,大步流星地往门外走去。 这郭子豪平日里仗着家世嚣张跋扈,如今他爹回来了,辛允料想他也该消停些时日了,况且这郭锋瞧着倒是一脸正气,想来为官应是公正严明,此事说不定能有个公正的了断。 念及此处,辛允整了整衣衫,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这一切,实则是应以安精心筹备的局面。早在昨日,他便迅速写就一封信函,唤来影卫,命其快马加鞭送往京城郭锋府邸。 那信中内容简洁明了,告知郭锋自己已抵达祭城微服私访,其间目睹其子在祭城内肆意妄为、作威作福,百姓苦不堪言,念及郭锋平日也算尽忠职守,便特许他休沐几日,即刻回府处理这等家事,以正家风,莫要让其孽子继续败坏门庭,扰乱地方安宁,也好给当地百姓一个交代。 郭锋于府中收到那封信时,双手不禁颤抖,顿感大祸将至,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皇帝此次微服私访却特意传信于他,必是对其子的恶行已然忍无可忍。 此事关乎家族荣辱兴衰,若稍有差池,不能将诸事处理得妥妥当当让皇帝满意,恐那灭顶之灾转瞬即至,祸连全家老小。 郭锋不敢耽搁,即刻吩咐下人备马,连夜快马加鞭朝着祭城飞驰而去,一路上心焦如焚,只盼能尽快赶回,在皇帝面前求得宽宥的机会,保全家平安无虞。 郭府。 “爹!这都到家门口了,你松手,耳朵都要被你扯掉了!” 郭子豪脸上的掌印愈发红肿,身子使劲儿往一旁扭着,试图挣脱郭锋。 “我恨不得现在就把你打死!”郭锋额上青筋暴跳,眼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怒火,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几乎要把郭子豪的耳朵扯下一块来。 “那你打呀!到时娘生气了又一病不起,我看你能怎么办?” 郭子豪心中虽惧,可嘴上仍不饶人,眼神中透着狡黠,仗着母亲平日里的疼爱,以此来拿捏父亲。 郭锋一听这话,心中一紧,想起夫人的身体,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地松了松,但仍是怒目而视,喘着粗气,满腔的怒火,“你……你个……混账东西!今日可是你娘的生辰,若是再敢胡言乱语,我定家法伺候你!” “切。” 郭子豪不屑地撇了撇嘴,脸上写满了不以为然,丝毫没有把郭锋的威胁放在心上。 “你……” 郭锋被这一声气得七窍生烟,抬起的手在空中颤抖着,终是强忍着没有落下,只觉得一口闷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郭子豪一边揉着被揪得生疼的耳朵,一边抬眼望向府门,心中满是疑惑,“爹,那府门口站的谁呀?看着有点眼熟。” 正欲抬手用手指向那人,突然,‘啪’的一声脆响,郭锋的巴掌又重重地落在了他的脸上。 “这是贵客!你若是再没大没小,我定不饶你!”郭锋压低声音怒斥道,眼神中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与惶恐。 这一巴掌下去,打这逆子也是无奈之举,若不加以惩戒,让其肆意妄为,恐会惹得那贵客不悦。 而此刻站在府门口的,正是当今皇帝应以安。 今日之事若处理不当,莫说前程,怕是整个郭府都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郭子豪被父亲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得脸上火辣辣地疼,他委屈又愤怒地喊道:“……爹!” 郭锋此刻满心忧虑,既担心儿子的无礼行径彻底触怒皇帝,又害怕皇帝迁怒于郭家,他怒目圆睁,冲着郭子豪吼道:“滚回家去!” 只想先将这个闯祸精支开,以免再生事端。 郭子豪虽心有不满,但见父亲这般模样,也不敢再多言,只能悻悻地转身,朝家中走去。 满心不忿,耷拉着脑袋往家走去,路过府门前时,脚步顿了一顿,心中那股子不服气的劲儿又冒了出来。 侧过脑袋,斜着眼睛,故意朝应以安瞥了一眼,带着几分挑衅与不屑,仿佛根本没把眼前这位‘贵客’放在眼里。 可刚与应以安的目光对上,那眼底深处的怯意便不由自主地露了出来,他赶忙又收回视线,加快脚步,灰溜溜地进了家门,那背影看着竟有几分做贼心虚的狼狈模样。 此时。 郭锋强压下内心的紧张与惶恐,疾步快走几步来到应以安身前,他身姿弯折,深深躬身作揖,说道:“陛下,这边请。” 第83章 人性本恶(十一) 辛允自那处离开后,便没再继续跟随,而是回了善养堂。 善养堂。 曹识瞧见辛允,开口打趣道:“三堂主,莫不是当真在那销魂楼过了一夜?” 辛允点头应道:“嗯。”继而话锋一转,问道:“对了,你家陛下去了何处?” 曹识回道:“三堂主说笑了,我家陛下日理万机,行踪不定,我也不知其去向。” 辛允眉梢轻挑,喃喃说道:“罢了,我且再去街上寻寻吧。” 便又转身迈出善养堂。 街上。 辛允四处寻觅,却始终未见应以安踪影,心中不免有些焦急,正行间,忽闻小巷深处隐隐传来阵阵声响,心下一动,便顺着那声音步入了一条小巷中。 一股浓烈而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 那是血腥、腐臭与烧焦毛发混合的气味。 伤口化脓散发的腐臭气息令人作呕,丝丝缕缕钻进鼻腔,新鲜血液的腥味也在其中若隐若现,烧焦的毛发味带着一种焦糊的苦涩,附着在空气里,久久无法散去。 辛允忍不住抬手掩住口鼻,眼中的不忍愈发浓烈,心间被这股气味搅得翻涌不息。 只见这巷子里竟是聚集了许多猫狗,模样凄惨至极,有的后腿无力地耷拉着,显然是断了;有的身上皮开肉绽,伤口处血肉模糊;更有甚者,身上的毛被烧得精光,露出大片被灼伤的皮肤,散发着阵阵焦糊味。 而这些受伤的猫狗像是被人刻意驱赶到此处堆积在一起,杂乱地蜷缩在角落里,不时发出微弱的哀鸣声。 郭府。 应以安和郭锋刚在书房中欲商讨要事,未及开口,便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砰’的一声,门被猛然撞开,一个奴婢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 “贱婢!你怎敢如此没规矩?!”郭锋站了起来,大声斥责。 应以安此次本是微服私访,行踪隐秘,所议之事绝不能泄露分毫,此刻这奴婢莽撞闯入,万一听到了只言片语,后果不堪设想。 “老爷,奴婢不是有意的,只是夫人她、夫人……”那奴婢吓得浑身颤抖,脸色煞白如纸。 “夫人?夫人怎么了?” 郭锋听闻提及夫人,原本满是怒容的脸上满是紧张,眉头紧紧皱起,急切地追问道,向前快走了几步,盯着那跪地的奴婢,心中已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只盼着夫人莫要出了什么大事才好。 话语似是哽在了喉头,半晌才又接着说道,“大夫说夫人已无力回天,让老爷您……去见夫人最后一面……” “怎会如此……” 郭锋此刻,满心担忧夫人安危,已然顾不上其他,脚步匆匆地径直朝门外奔去。 应以安目光一凝,知晓此刻情况紧急,也不及多想,便快步跟在郭锋身后。 两人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廊尽头。 东院。 主卧,静谧而压抑。 “夫人!夫人!我回来了。” 郭锋一路疾奔,冲进屋内,神色慌张,一把用力推开站在床边呆愣着的郭子豪,双手紧紧握住张丽佳那日渐冰冷的手,仿佛要用自己的体温将她暖热。 张丽佳面色惨白如纸,气若游丝,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道:“……老爷,好生待子豪,他只是孩子性子,本性不坏,莫要罚他而伤了你们父子间的感情。” 每一个字都似是从牙缝中艰难挤出,却饱含着一位母亲对儿子的眷恋与不舍。 “夫人……是我对不起你。”郭锋的声音哽咽,眼眶泛红,顺着脸颊簌簌滚落,滴落在张丽佳的手上。 他满心懊悔与自责,只恨自己让夫人一人抚养孩子。 张丽佳眼神中满是不舍与牵挂,她的目光缓缓从郭锋脸上移向一旁低着头的郭子豪,嘴唇微微颤抖着,又费力地说道:“老爷,子豪他年纪尚幼,做事难免莽撞,往后还需你多多提点教导,切不可让他走上歪路。还有,我娘家那边……虽不常走动,但终究是血脉相连,若有难处,能帮衬便帮衬些……” 她声音越来越微弱,用尽全身力气将心中最后的牵挂与嘱托一一交代,那眼中的光芒也随着话语的延续渐渐黯淡下去。 应以安站在一旁,本就不喜卷入这般令人揪心的家事中,只觉此刻留在此处,自己倒像是个多余之人。 于是,悄然转身,脚步放轻,朝着门外走去。 巷子里。 辛允脚步匆匆,怀中抱着在街上买来的许多包子,这些包子还散发着腾腾热气。 她小心翼翼将包子掰开,一块块喂给那些受伤的猫猫狗狗,看着它们狼吞虎咽的模样,眼中满是怜悯。 没有谁会愿意收养这些受伤的猫猫狗狗,更不会有人停下奔波忙碌的脚步,为它们施舍哪怕一丝一毫的关怀与照料。 毕竟,在世人眼中,这些流浪的生灵不仅毫无价值,甚至因为浑身的伤痛与脏乱,让人唯恐避之不及,只因接触它们便可能会染上疫病。 这微不足道的喂食之举,或许已是她唯一能为它们做的事了。 “你怎会在这里?” 应以安声音里透着几分诧异,皱起眉头,目光落在巷中蹲着的辛允身上。 辛允听到声音,缓缓起身,拍了拍衣角沾着的些许灰尘,神色平静地回道:“日行一善。” 应以安眉头紧皱,抬手微微掩住口鼻,试图阻挡那愈发浓烈刺鼻的味道,那是血腥、腐臭与焦糊味混杂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可即便如此,还是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往巷中走去,每迈出一步,那难闻的气味便更浓烈几分,仿佛要直直往人鼻腔里钻,脸色也越发难看,但眼中透着一股执拗,脚步未曾有丝毫停顿,就这般缓缓向着巷子深处行去,身影逐渐融入那昏暗且满是凄惨景象的巷子里。 “你可曾养过猫狗?我儿时倒是养过小狗,只可惜被那狗贩子毒死了。”辛允看向那些受伤的猫狗,忆起了幼时那只小狗的身影,活泼地围着自己打转,摇着尾巴,亲昵地蹭着自己的腿。 可转瞬,画面又变成小狗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渐渐没了气息的凄惨模样。 “没养过,但我遇见了一只小白猫,它……很可爱。” 应以安微微眯起眼睛,似乎陷入了回忆中,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我在宫里的时候怎么没见过?” 辛允眉头轻皱,心中满是疑惑,按说宫里若有这般可爱的小猫,自己怎会毫无印象呢。 应以安脸上的笑意瞬间消散,眼神变得幽深而黯淡,声音也低沉了几分,透着一股压抑情绪,“它在我五岁时便死了。” “啊?”辛允瞪大了眼睛,实在难以想象那样可爱的小猫会以何种方式离去。 “我杀的,把它剁成了两截。” 应以安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诉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可那话语里透出的狠厉。 “……” 辛允只是愣愣地看着应以安。 应以安微微垂首,避开辛允那带着复杂情绪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苦笑,声音低低地问道:“我……很可怕吧?” 那话语里透着落寞与无奈,仿佛过往的那一幕也是他心底无法言说的伤痛,此刻袒露出来,竟也带着几分怯意,等待着辛允的回应,又害怕听到那否定的答案。 第84章 人性本恶(十二) “……你为何要杀它?” 辛允不解,眼神中尽是对眼前之人的陌生。 应以安面色冷峻,缓步上前,牵起辛允那冰凉的手,带着她走出小巷,“我只是在去书房的路上瞧见了它,瞧着可怜,便将糕点分与它一块。怎料,竟被父皇撞见了。” 说到此处,顿了顿。 太上皇以为,将来这天下的大权是要交付于应以安手中的,但作为一个帝王,怎可被那些无用的情感所左右?心慈手软、柔弱多情,那是为君者的大忌。 唯有斩断情丝,变得冷酷无情,方能在这朝堂上站稳脚跟,将这天下的权柄紧紧攥在掌心,不容有一丝松动。 历朝历代的兴衰更替,多少帝王便是毁于一个‘情’字,前车之鉴,不可不察,而那只小白猫的鲜血,不过是迈向帝王之路的一个小小警示罢了。 辛允望向应以安,轻声问道:“所以……” 那未尽之言,似有千般疑问、万般担忧,皆随着这二字飘荡在两人之间。 应以安神色一黯,微微别过头去,似是不愿让辛允瞧见他眼中的那一抹伤痛与无奈。 良久。 她才缓缓开口,“所以,父皇给了我一把剑。” 应以安跪在太上皇的面前,恳请饶过小白猫,太上皇却道:“朕的江山从不需要软弱之人,今日你若不杀这猫,朕便杀了你那两个侍从。” 应以安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惶与挣扎,望向一旁瑟瑟发抖的小白猫,又看向那两个侍从,双手紧握。 小白猫似乎也感受到了危险的临近,叫声愈发凄厉,割扯着应以安的心,侍从也面露惊恐,却又强忍着不敢出声,只是用眼神哀求着小主人。 最终,鲜血飞溅,几点嫣红溅落在应以安白皙的脸上。 太上皇眼神冷漠地看着这一切,丝毫没有让应以安擦拭的意思,只是冷冷抛下一句:“便在这里跪着思过吧。” 于是,应以安就这样直挺挺地跪在那石板地上,雨滴淅淅沥沥地落下,打在她的身上,混合着脸上那已经干涸的血迹,缓缓淌下,将她身前的地面染成一片刺目的红色。 岁月悠悠流转,宫墙内的日子仿若被血浸染。 自那只小白猫惨死后,应以安似变了一个人。 起初,被太上皇带着去狩猎场,被迫拿起弓箭,瞄准那些鲜活的猎物,弓弦震颤,利箭离弦,每一次命中目标,看着猎物倒下挣扎,鲜血汩汩涌出,她的心便被痛苦狠狠撕扯,可面容却逐渐冷峻坚毅,似是麻木,又似是认命。 再后来,太上皇让她试着杀死囚。 囚牢中弥漫着腐臭与绝望的气息,囚犯蓬头垢面,眼神或空洞或充满恐惧与哀求,当应与安站在那囚犯跟前,高高举起手中的刀时,她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落下瞬间,鲜血喷涌而出,温热液体溅洒在她的脸上、身上,那黏腻的触感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欲作呕,但她明白,要么杀戮,要么被屠戮,没有第三条路可选,若不如此,倒下的便是自己和自己在乎的人。 逼着自己去凝视那鲜血的红,去习惯这血腥,任由那曾经纯净的心,在权力的旋涡中被一点点侵蚀、扭曲,直至面目全非。 “……” 辛允望着应以安,那平日里冷峻面容,此刻满是疲惫与落寞,眼中藏着的痛苦仿佛怎么也抹不去,她张了张嘴,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那满目同情早已将她的心思展露无遗。 应以安抬眸,看着辛允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轻声问道:“是想安慰我吗?” 那声音很轻,却好似带着些许期待。 辛允听闻,点了点头,轻轻应了一声:“……嗯。” 应以安见状,缓缓向前迈了一小步,张开了双臂,眼中流露出一丝脆弱,低声说道:“那便抱着我吧。” 此刻的她,褪去了那层坚硬的外壳,不再是那个在宫廷权谋中挣扎的冷酷之人,只是一个渴望温暖与慰藉的孤独灵魂。 “啊?” 辛允心中虽满是同情,可真到了要上前拥抱的这一刻,却还是有些迟疑。 她咬着下唇,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一般,手也不自觉攥紧了衣角,目光中透着犹豫与羞涩,毕竟这般亲密举动于她而言,着实有些难为情。 应以安将辛允的迟疑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无奈又带着些许狡黠的弧度,慢悠悠地开口道:“你还欠我一万两……” 那话语轻飘飘地落下,却好似重锤一般敲在了辛允的心上。 她顿时瞪大了眼睛,没成想此刻竟被应以安拿来‘要挟’。 辛允一咬牙,也顾不上那些羞涩与迟疑了,赶忙走上前,紧紧地抱着应以安,仿佛要用这个拥抱来堵住她的嘴,让她莫要再提那一万两的事儿,又好似想通过这拥抱传递自己真切的关怀,让她能寻得片刻心安。 “对了,你方才去哪里了?” “郭府。” “郭府?” “嗯。” 辛允压低声音问道:“可有打探到什么?” 她心里一直惦记着郭子豪的事,想着那郭子豪平日里就仗着自家的权势肆意妄为,嚣张跋扈得很,如今他爹郭锋回府了,也不知他会不会因为父亲的归来而有所收敛,就此消停,所以急切地想从应以安这儿知晓些消息,好心里有个底。 “郭锋的夫人,去世了。” 应以安神色黯然,自古慈母多败儿,那郭子豪平日里张狂无忌,净干些荒唐事儿,想来他造的那些孽,都降在了他母亲身上。 辛允听后,脸上的期待瞬间转为惊愕,继而被浓浓的哀伤取代,她长叹了一口气道:“怎么会……哎。” 两人默言片刻。 辛允脸颊泛红,眼神中透着几分羞涩与尴尬,轻咳了一声,小声说道:“那个,我们还要抱多久?” 她想要挣脱这略显亲昵姿势的局促。 应以安眼中闪过一丝促狭,不紧不慢地回应道:“你觉得一万两白银,能抱你多久?” 话语里分明带着几分调侃的意味,仿佛这拥抱此刻成了一桩明码标价的交易,让辛允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觉得又羞又恼,却又不好立刻松开手臂,只能红着脸僵在那儿,心中暗暗埋怨应以安的‘无赖’做派。 第85章 人性本恶(十三) 街边的摊贩们早已支起了摊位,曹识慢悠悠地穿梭在人群中,行至一处拐角,他忽地顿住了脚步,眼睛瞬间瞪得溜圆。 只见应以安与辛允正紧紧相拥在街边,全然不顾周围行人的往来。 曹识满脸惊愕,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幸而此处并非集市中心,行人虽有但不算熙攘。 “你们怎又抱着了? 辛允急忙将应以安推开,脚步踉跄地退到一旁,双手慌乱地摆弄着衣角,眼神飘忽不定。 应以安双目含嗔,狠狠瞪着曹识。 曹识嘴角一抽,扯出尴尬的干笑,连忙拱手作揖,声音带着几分慌张:“陛下恕罪!陛下恕罪!您也晓得我这毛病,向来是嘴贱,口无遮拦,实在是无意冲撞。” 说话间,他用右手扇了几下嘴巴,却悄悄将左手背在了身后,那左手如今仅剩下两根手指,往昔遭惩的惨痛还历历在目,心中暗自警醒,此番可千万不能再触怒龙颜,否则,这仅剩的手指恐怕也保不住了。 应以安冷冷问道:“你来做甚?” 曹识神色谄媚,上前一步,微微躬身道:“昨日见三堂主右手有伤,心中实在担忧,特意寻了这上好的伤药来。” 说罢,双手呈上一个精致的雕花瓷瓶。 辛允站在一旁,闻言不禁嗤笑一声:“这么好心?” 那语气满是怀疑与嘲讽。 曹识嘴角上扬,堆起讨好的笑容,说道:“那是自然,三堂主冰雪聪明、倾国倾城,又与陛下如此亲密无间。依我看,若是在宫中,凭借三堂主的风姿与陛下的宠爱,至少也得封个妃位。” “你别乱说。”辛允赶忙出声呵斥道,那话语里带了些急切与羞恼,话音刚落,她那脸颊连带着耳根也变得红彤彤的。 应以安瞧见辛允这般模样,心中不禁一动,认为曹识方才那番话说中了她的心事,所以她才会这般脸红害羞。 想着想着,目光锁在辛允身上,似是想要从她的神情里探寻出那藏在心底的心思,可又怕自己的这份探究太过明显,便只能努力克制着,佯装出一副淡然的模样。 曹识眼珠子滴溜一转,见应以安这般沉默,莫不是陛下不满意自己的话,便赶忙清了清嗓子,继续谄媚地说道:“三堂主这是哪里的话,若是夺得陛下恩宠,这往后啊,莫说是妃位,便是那母仪天下的皇后之位,也是指日可待的。” 辛允听闻,摆了摆手,说道:“得了吧,我跟你说,你家陛下早就有喜欢的人了,你这番心思还是省省吧。” 说罢,双手抱胸,眼神中透着几分笃定。 应以安心中一紧,看向辛允,那眼神中隐隐含着一丝紧张与期待,还夹杂着些许被人看穿心思的窘迫,自以为对辛允的那番心意,早已被她瞧在眼里。 曹识亦是满脸狐疑,他瞧了瞧应以安,又看了看辛允,忍不住开口问道:“陛下喜欢的不是你?” 在他想来,这着实有些不合常理,毕竟陛下与辛允二人相拥都已有两回,这般亲昵之举,任谁瞧了去,都会觉得多少该是有些情意的。 辛允缓缓说道:“之前在宫里,她因喜欢的人不喜欢她,满心悲戚,便在寝殿中喝得酩酊大醉。那模样,啧啧啧。” 似是在为应以安那段求而不得的情愫而感慨。 应以安的神色瞬间黯淡了下来,那被深埋心底的酸涩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有这事?” 曹识瞪大了双眼,实在难以想象,那个平日里高高在上、威严冷峻,仿佛掌控着天下苍生命运的皇帝,竟然也会有为情爱之事而黯然神伤、买醉消愁的一天。 在他心中,应以安是超脱于儿女情长,心系江山社稷的存在。 辛允眉梢轻挑,“我亲眼所见,那还有假?况且还是我哄的她。” 那语气中隐隐带着些许自豪。 二人边说边向前走,全然没有注意到早已被他们远远丢在后面的应以安。 应以安望着他们的背影,眼神中流露出了几分无奈与落寞。 郭府。 丫鬟小厮们皆步履匆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未干的泪痕,管家早已强忍着悲痛,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众人。 灵堂迅速在正厅布置起来,黑色帷幔从梁上层层垂下,白色灯笼在微风中摇曳,似是在低泣着逝者的离去。 灵堂正中央,摆放着一口雕花楠木棺材,棺盖半掩,露出张佳丽安详面容,香案上,一对洁白蜡烛燃烧着,蜡泪缓缓滑落,堆积在烛台下。 灵堂角落里,几盆白色菊花摆放得错落有致,花旁,是用白色宣纸糊成的招魂幡,上面写着张佳丽的生辰八字和往生咒文,在寂静中摆动,似是在召唤着她远去的灵魂归来。 整个灵堂,沉浸在一片哀伤中。 郭锋颤颤巍巍地来到灵堂,望着爱妻的遗容,浑浊的眼中泪水决堤而出,双手紧紧抓住棺材边缘,“夫人,你怎能就这样舍我而去……” 众人皆沉浸在悲痛中,身着素白孝服,面色悲戚,或低声啜泣,或默默垂泪。 而郭子豪,虽说跪在灵堂前,却身姿松散,全然不见一丝哀伤之情,眼神游离地四处张望着,仿佛这肃穆庄重之地与他毫无关联。 片刻后,他不耐烦地捶了捶自己的腿,撇着嘴抱怨道:“这还要跪多长时间啊?我的腿都快疼死了。” 那声音在灵堂中,引得周围投来几道愤怒与诧异的目光。 郭锋本就因爱妻的离去而肝肠寸断,此时听到郭子豪这大逆不道的话,顿时怒从心头起,火冒三丈。 他双眼瞬间布满血丝,好似被激怒的猛兽一般,几步跨到郭子豪身前,抬脚狠狠踹了过去。 郭子豪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脚踹翻在地,狼狈地趴在地上。 “逆子!” 郭锋气得浑身颤抖,手指着郭子豪,“若不是你平日里顽劣不堪,屡屡闯下大祸,你娘何苦为你日夜操劳、忧心忡忡,以致于积劳成疾,早早离世?你这不孝的东西,怎还有脸在此抱怨!!!” “我没脸?”郭子豪好像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狂笑,“哈哈哈……” 他站了起来,“你居然说我没脸?” 郭锋面色铁青,想要开口呵斥,却又被这荒谬的场面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你就有脸了?这么多年,你将我们母子二人抛在此地,不闻不问,自己却在这京城之中逍遥自在,尽享荣华富贵。你可知道我和娘过的是什么日子?” “若不是你,娘何至于一个弱女子独自撑起这个家,其中的艰辛你又怎会知晓?”郭子豪越说越激动,上前一步,伸手指着郭锋,“如今娘去了,你却在这里假惺惺地摆出一副痛心……” 啪—— 郭锋那满含愤怒与痛心的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打在了郭子豪脸上。 这巴掌的力道极大,郭子豪的脑袋被打得偏向一侧,脸上瞬间浮现出一个通红的掌印,嘴角也溢出了一丝血迹。 郭锋气得浑身发抖,声音着几分哽咽:“祭城,当初是你非让你娘陪你来的,我在京城虽不能时刻相伴,但我从京城寄来的银两,哪一笔不是盼着能让你们母子过得安稳舒适?可你倒好,竟全都拿去喝花酒了,整日里花天酒地,不思进取,把我对你的期望全都抛诸脑后!” 他喘了几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着,继续痛斥道:“这些年,你在外面做下的那些龌龊事,桩桩件件都足以让郭家蒙羞,若不是我在京城四处求人,拉下老脸去为你揽下那些丑事,你以为你还能如此逍遥自在?你娘啊,她是着实疼你,不舍得你受一点委屈,哪怕知道你那些劣迹,也总是为你求情,我也是念在她的这份心意,想着你能慢慢懂事,这才一直纵容你!” “可你倒好,你娘这才刚过世,尸骨未寒呐,你就在这灵堂上如此大逆不道,毫无半点人子该有的样子。我郭家世代良善,怎会出了你这个混账……” 话未说完,郭锋只觉得一阵气血上涌,眼前一黑,身子晃了几晃,便朝着地上倒了下去。 “老爷!老爷!” “快去请大夫!快去请大夫!” “老爷!老爷!” 众人顿时乱作一团,丫鬟小厮们惊慌地呼喊着,赶忙上前去搀扶郭锋,有人着急地掐人中,有人则跑去请大夫,整个灵堂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搅得更加混乱不堪。 此刻,郭子豪望着郭锋那惨白的面容,心中没有一丝怜悯与担忧,相反,一个阴暗而罪恶的念头在心底悄然滋生——巴不得郭锋就此追随母亲而去。 若如此,郭家便是他做主了。 第86章 人性本恶(十四) 郭子豪,自出生便有些异状,未足月便在母胎中拳打脚踢,闹得郭夫人孕期便不得安宁,产子时更是艰难非常,似是带着满身戾气。 一岁时,尚在襁褓中的郭子豪便显露出了狠厉之态,奶娘喂哺时,竟狠狠一口咬下奶娘乳头,鲜血瞬间渗出,奶娘吃痛,他却不哭反笑,一双小眼闪烁着诡异,似是将奶娘的疼痛当作乐事。 此后更是常常如此,仿若不知此举乃为恶行,只把奶娘的痛苦当作玩物一般,吓得奶娘每每喂哺都胆战心惊,却又不敢声张。 三岁生辰,郭府宾客盈门,皆是前来祝贺的达官显贵及其家眷孩童,府中庭院内摆满了珍馐美馔与精巧玩物。 郭子豪见一幼儿手中拿着个木偶,甚是喜欢,便上前抢夺,那幼儿自是不依,紧紧握住木偶,他伸手扯住那幼儿的头发,用力一拉,幼儿顿时疼得哇哇大哭。 一旁大人见状,赶忙上前制止,郭子豪却趁乱伸出指甲,在那幼儿脸颊上狠狠一划,一道血痕立现,众宾客见状,皆面露惊愕,交头接耳,暗自咋舌,郭锋觉面上无光,但见夫人爱子,心中有袒护之意,只草草将此事带过,未加严惩。 自此,郭子豪的恶名悄然传开,而他的恶行,才只是刚刚开始…… 四岁时,在石桥上,他与一同玩耍的孩童起了争执,只因那孩子手中的糖人儿引来了他的觊觎,几番索要不得,趁着旁人不注意,猛地将那孩子从桥上推了下去,水花溅起,众人皆惊惶失措。 待众人纷纷指责时,郭子豪却面不改色,“是他自己掉下去的!”言辞之间毫无惧意与愧疚。 那落水孩童的爹娘听闻此事,悲愤交加,上门理论,待那一家三口坐上马车准备离去时,郭子豪瞅准时机,拿着炮仗,仍到马前,炮仗瞬间炸响,马儿受惊,前蹄高高扬起,发出嘶鸣,发疯般地狂奔起来。 马车在剧烈的颠簸中摇摇欲坠,最终‘哐当’一声甩翻在地,车上的三人被狠狠地甩出,摔在石板路上,顿时头破血流,郭子豪看着眼前的惨状,笑的前仰后合。 在京城,郭子豪的顽劣之名愈发响亮,街头巷尾都流传着他的恶行,郭锋听闻后,深感颜面无存,自觉管教无方,手持戒尺,对着郭子豪的手心狠狠打了下去,边打边斥责,而郭子豪虽疼,却硬是咬牙不吭声,心中恨意更浓。 挨了打的郭子豪,转头便跑到母亲张佳丽的房中,哭诉道:“娘,爹这般狠心打我,孩儿不过是玩耍时不小心罢了。这京城的人都对孩儿不怀好意,孩儿实在待不下去了,求娘带孩儿回老家祭城吧,在那儿便没人会这般欺负孩儿了。” 张佳丽心疼不已,搂着郭子豪轻声安慰,心中对郭锋的做法也颇有微词。 当日,张佳丽便向郭锋施压,郭锋无奈下,只得应允夫人带着郭子豪回老家祭城,郭子豪得知这个消息后,心中暗自盘算着回到祭城后便更加无人能管束自己。 祭城。 五岁稚龄,在学堂中,老先生手持书卷,摇头晃脑讲授圣贤之理,他却在台下肆意嬉闹,捉弄同窗。 老先生厉声呵斥,欲以戒尺训诫,他竟趁先生转身,将一只死耗子置于老先生脸上,老先生惊见,怒极攻心,喷出一口鲜血,瘫倒在地,而郭子豪却在一旁拍手大笑。 十三岁,此时的郭子豪更是胆大妄为,无法无天,学堂本是传道授业,他却将其玷污,白日里,仗着家世,公然在学堂中对学生行不轨之事。 此事瞬间在城中掀起轩然大波,众人义愤填膺,将郭子豪告至官府,但官官相护,他仗势是在公堂上,当着那些学生爹娘面,将不轨之事又做了一遍。 待到夜幕降临,他带着一群家丁,手持火把,闯入那些告发者的家中,将一家老小困于屋内,随后纵火焚烧,伴随着凄厉的惨叫,他却冷眼旁观。 弱冠之年,他的恶行已罄竹难书,因平日里欺人太甚,被欺压者们在街上放恶犬咬伤了他,这一口咬出了他心中无尽的怒火与报复欲,后带着一群家丁,手持棍棒,在城中大肆搜寻。 但凡见到猫狗,便是一阵棍棒交加,一时间,城中惨叫连连,街边百姓敢怒不敢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场血腥的屠戮,而郭子豪却在这血腥中肆意宣泄着。 善养堂。 “公子。” 应以安刚要踏进养善堂,便被匆匆赶来的牧武叫住。 两人移步至一角。 “何事?” 牧武喘了口气,压低声音回道:“陛下,郭锋被郭子豪气晕了。” 听闻此言,应以安轻叹道:“郭锋为官数载,清正廉洁,口碑载道,若因此事而死,着实可惜。” 遥想郭锋,出身名门,自幼饱读诗书,其在朝为官,刚正不阿,屡次直谏,却不想今日,竟被自己的亲生儿子气得昏厥于灵堂,这其中曲折,怕也是郭家的一场劫难。 牧武欲言又止,嘴唇微张:“那……” 应以安负手而立,“既然郭锋下不了手,倒不如让朕推他一把。” 郭子豪的恶行早已是祭城上下心照不宣的丑闻,若不加以惩处,天理难容,国法难彰。 其爹郭锋虽为一代忠臣,却在亲子之事上优柔寡断,如此下去,不仅郭家百年清誉将毁于一旦,更会让那些心怀不轨之徒有了可乘之机,以为朝廷对恶行姑息纵容。 横竖今日这郭子豪必死,而郭锋必会丢去官职。 善养堂。 辛允刚刚与曹识说着话,一回神想起应以安来,赶忙转身环顾四周,却哪里还有应以安的身影,脱口而出道:“嗯?你家陛下怎么又不见了?” 那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又藏着些许担忧,毕竟应以安身为一国之君,这行踪飘忽,着实让身边之人时刻提着一颗心。 曹识倒是神色从容,微微摇头,不紧不慢地开口道:“莫着急,陛下定是有事要忙,忙完了便回来。” 他略知应以安的脾性,此刻不见了踪影,想必又是察觉到了什么亟待解决的要事,去处理了。 辛允抬脚便小跑起来,朝着善养堂外奔去。 “哎?三堂主你干什么去啊?” 身后传来曹识的呼喊。 辛允脚步不停,边跑边扭头回了一句:“当然是去寻她了。” 应以安的性子,那可是个极为要面子的主儿呀,还易与人犯冲,况且以她不会打圆场的做派,一旦与人起了冲突,怕是难以妥善收场。 想着这些,辛允的脚步愈发急促了。 第87章 人性本恶(十五) 郭府。 门前。 应以安和牧武二人被家丁拦住了去路,高声喝问:“你们是什么人?” 牧武面色沉稳,右手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府衙办案,找你们家主有要事相商,莫要耽搁,快带路!” 家丁侧身弯腰,说道:“里面请。” 东院。 屋外。 婢女端着刚熬好的药,正欲往屋内走去。 说时迟那时快,牧武身形一闪,拦住了她的去路,低沉而简短地吐出两个字:“给我。” 婢女怯生生地抿了抿嘴,双手微微颤抖着将药盏递了过去。 接过药后,牧武转身利落地推开门扉,应以安迈进屋内,牧武环顾四周,审视一圈,确定周围无人窥探后,才将门合上。 屋内。 郭锋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锦被随意地堆在一旁,几缕白发凌乱地散落在额前,他胸脯微微起伏,突然剧烈地咳了几声。 牧武一手稳稳端着那碗尚冒着热气的汤药,另一只手则顺势一拖,将一把椅子轻巧地放置在床边,随后应以安坐下。 突然,郭锋抬眼看到进来的应以安,先是一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与惶恐,慌忙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双手撑着床铺,身体却有些不听使唤地颤抖着。 “陛下……” 郭锋带着几分虚弱与激动。 应以安摇头,“卿家身体不适,就无需多礼了。” 郭锋一怔,眼中泛起感动的泪花,犹豫片刻后,缓缓说道:“……谢陛下。” 随后缓缓靠在床头,气息仍有些许急促。 “这刚熬好的药,卿家可要趁热喝。” 应以安接过牧武手中的药碗,递在了郭锋的面前。 药香升腾而起,在两人之间弥漫开,似在诉说着这份关怀,又似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暗涌。 郭锋望着那碗递至眼前的药,瞳孔微收,自古帝王赐药,多半是毒药,他的手在锦被下悄然握紧,目光在药碗与应以安的脸上来回游移,可映入眼帘的唯有应以安那深不可测的眼神和嘴角那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 药香飘散着,似在催促着郭锋做出抉择。 长街上。 辛允一路仔细探寻,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嘴里喃喃自语:“小安子啊,你究竟去哪里了?” 就在此时,一阵喧闹声传来。 郭子豪满脸骄横之气,带着一群家丁浩浩荡荡走来,他远远瞧见辛允,嘴角上扬,露出嘲讽的笑意,高声喊道:“知道本公子在找你,所以你自己送上门来了?” 那声音尖锐刺耳,引得街边路人侧目,旋即又匆匆离开,生怕招惹上是非。 家丁们迅速散开,将辛允团团围住,个个摩拳擦掌,眼神不善。 辛允看向郭子豪,赶忙开口说道:“你有没有见过跟我同行的那个人,就是那个长得高高的,模样很凶,好似看谁都像欠她钱一样的那个人。” 说着,还抬手比划了几下,试图将应以安的模样更形象地描述出来,心里想着与其这般毫无头绪地在这大街小巷里盲目寻找,倒不如碰碰运气,找人问问,说不定就能知晓应以安的去向了。 郭子豪先是一愣,旋即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他双手抱胸,慢悠悠地围着辛允踱步,上下打量了一番后,才回道:“怎么,人丢了?你着急?活该啊哈哈哈哈。” 那笑声里满是幸灾乐祸,回荡在这长街上,愈发显得刺耳。 啪—— 一记清脆巴掌声陡然响起,瞬间让那刺耳笑声戛然而止。 郭子豪瞪大了双眼,满脸的不可置信,他怎么也没想到辛允竟敢当着这么多家丁的面扇自己耳光,脸上瞬间浮现出一个通红的巴掌印,火辣辣地疼。 “你个贱……” 刚想破口大骂,出口的话还没等骂完。 啪—— 又是一记脆响,辛允毫不犹豫地再次扬起手,结结实实地扇了他一巴掌。 这一下打得郭子豪脑袋都有些发懵,身子晃了几晃,差点没站稳,眼中满是愤怒与惊愕交织的神色,死死瞪着辛允,那模样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去跟辛允拼个你死我活一般。 “你……” 郭子豪气得嘴唇直哆嗦,刚想开口反驳,可目光触及辛允那扬起的手,顿时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抬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脸,眼中满是惊恐与忌惮,身子也不自觉往后缩了缩,仿佛生怕辛允那巴掌再一次毫不留情地落下来。 周围的家丁们面面相觑,想上前帮忙,却又被自家公子这副怯懦的模样给唬住,一时之间都杵在原地。 辛允问道:“知道错了吗?” 她只是浅浅教训一下郭子豪,并没有打算把事情闹大。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别别别打我了。” 郭子豪那嚣张气焰早已消散得无影无踪,此刻他满脸惊恐,连滚带爬地跑到了一旁,身子还止不住打着哆嗦,嘴里不迭求饶着,那副狼狈模样与方才趾高气昂简直判若两人。 可不过眨眼工夫,他像是突然回过神来,觉得自己这般示弱太过丢脸,脸上神色一狠,立马又挺直了腰杆,色厉内荏地吼道:“错你大爷!本公子才没有错!给我打她!狠狠的打!往死里打!!!” 那话语带着满满的愤恨,手一挥,示意家丁们赶紧动手。 家丁们纷纷抄起家伙,朝着辛允冲了过去。 辛允不慌不忙,侧身一闪,轻松避开了最前方家丁迅猛的一击,紧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起一脚,精准踢在另一个家丁的腹部,家丁瞬间倒地,疼得蜷缩起来,手中的棍棒也滚落一旁。 此时,又有两个家丁从两侧夹击,辛允一个后仰,双手撑地,双腿如凌厉的鞭子般快速扫出,那两个家丁被踢中下巴,向后踉跄几步,尚未站稳,辛允已借力起身,猛地挥出一拳,正中其中一家丁的鼻梁,鲜血顿时喷涌而出。 剩下的三个家丁面露惧色,但仍硬着头皮进攻,辛允或拳或掌,招招制敌,她迅速擒住其中一个家丁的手腕,用力一扭,家丁惨叫一声,棍棒掉地。 随后,辛允转身一个肘击,将身后扑来的家丁打翻在地,最后一个家丁惊恐地想要逃跑,却被辛允一把抓住衣领,重重摔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刹那间。 六个家丁全部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而辛允则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 郭子豪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身子抖如筛糠,带着哭腔喊道:“我真错了,我这次真的知道错了……” 眼巴巴地望着辛允,仿佛在祈求着对方能高抬贵手,饶恕了自己这一回。 街边的角落里、屋檐下,那些原本小心翼翼躲起来围观的百姓们,此刻都探出头来,他们看着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六个家丁,以及狼狈跪地求饶的郭子豪,先是面面相觑,似乎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幕。 “好!打得好!” 但不过转瞬之间,不知是谁率先鼓起了掌,刹那间,叫好声、鼓掌声此起彼伏。 那声音里充满了对辛允的钦佩与赞赏,也饱含着长久以来对郭子豪这般恶人的不满与愤恨得到宣泄后的畅快。 一张张质朴的脸上洋溢着扬眉吐气的神情,他们交头接耳,纷纷对辛允的身手和勇气赞不绝口,全然不顾可能会因此惹上麻烦。 第88章 人性本恶(十六) 知府齐中全一直惦记着郭锋,听闻他从京城归来,满心想着前去拜访,没成想,刚要动身,又闻听郭锋的夫人骤然过世,当下便匆匆乘上马车赶赴郭府吊唁。 行至街市。 但见前方人头攒动,一群百姓围成一个偌大的圈子,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喧闹声中,不时传出阵阵鼓掌叫好之声,那声音此起彼伏,竟将道路堵得死死的,马车一时难以通行。 齐中全心中焦急,忙令衙役去驱散人群。 “让开!都让开!速速给知府老爷让路!” 衙役们领命,高声呼喊,费力挤入人群中,试图开辟出一条通道来。 百姓们被这突如其来的衙役队伍惊到,纷纷侧目,却仍有几个好事者,一边不情愿地挪动着脚步,一边还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往那圈子中间张望,似是不舍得错过什么精彩之事。 好一会儿,人群才在衙役的驱赶下逐渐散开。 街衢中。 郭子豪狼狈跪地,衣衫凌乱,发髻松散,往昔那意气风发的公子哥儿模样已不见踪影,待他瞧见齐中全的马车,扯着嗓子嘶声喊道:“齐中全!快来救本公子!” 磕磕绊绊,好不容易跑到马车前,脚下不知被什么一绊,整个人向前猛地扑了出去,摔了个狗啃泥。 马车中的齐中全闻得此声,急忙撩起车帘,匆匆下得车来。 只见郭子豪脸颊红肿,鲜明巴掌印高高隆起,齐中全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堂堂中书侍郎家的儿子,何人竟如此大胆,敢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将他伤成这般模样? 疾步上前,俯身将郭子豪扶起,口中关切问道:“郭公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谁下此毒手?” “就是那个贱人。” 郭子豪颤抖着手指向辛允,眼中满是怨毒与愤恨,“齐中全,快把她抓起来!给我狠狠地打!往死里打!待打到半死不活时,再给我扔到销魂楼里卖身为娼,让她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那恶毒的话语,声声刺耳。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她抓起来给郭公子出气!”齐中全一声令下,衙役们闻令而动,手持明晃晃的钢刀,迅速将辛允团团围住。 辛允双手紧握成拳头,被郭子豪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肆意侮辱,这口恶气,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 当两名衙役上前欲擒住辛允时,她一脚踹出,正中一名衙役胸膛,那衙役惨叫一声,飞了出去,撞倒一片杂物,摔在地上狼狈不堪。 另一名衙役见状,恼羞成怒,抡起钢刀兜头劈下,辛允不慌不忙侧身一闪,那刀贴着她的衣衫劈下,趁此间隙,她素手疾伸,抓住衙役持刀手腕,用力一掰,衙役吃痛,手一松,刀摇摇欲坠。 辛允眼明脚快,稳稳接住,紧接着足尖一挑,那刀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她顺势握住刀柄,架在了衙役脖颈上,锋刃紧贴肌肤。 “我原本只是想找个人,你偏要出来拦着,若是把你揍出个好歹来,那也怪不得我。” 这些衙役,她根本就不放在眼里。 辛允手中利刃紧压在衙役脖颈,那衙役吓得脸色惨白,双腿发软,若不是辛允持刀相逼,怕是早已瘫倒在地。 “上啊!砍她啊!” 郭子豪跳脚嘶吼,全然不顾被挟持的衙役,只想将辛允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恨,声嘶力竭地对着身边那些衙役呼喊着,唾沫星子横飞。 “这……她手上还有我们的人。” 齐中全面露犹豫之色,本意只是抓人,若因此折损一名手下,实非他所愿,况且府衙近来事务繁多,人手本就捉襟见肘,再少一人,诸多事宜更难开展。 郭子豪猛地一步上前,揪住齐中全的衣领,恶狠狠地啐道:“好你个齐中全,本公子还比不过你手下的一条走狗是吧?” 言罢,未等众人反应,他已夺过身旁衙役手中刀,架在了齐中全脖颈上。 “你们若是不把她杀了,我就把你们知府杀了!” 郭子豪咆哮着。 在场众人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立当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齐中全声音颤抖得厉害,“郭公子,我平日里待你可不薄啊!那些鞍前马后的效劳,公子难道都忘了?” 他眼中满是求生的渴望,试图唤醒郭子豪的一丝良知。 顿了顿,急声说道:“再说了……令尊、令尊他回来了!公子这般行事,若被令尊知晓,定会雷霆大怒,绝不会轻饶公子啊!” “我爹他算个什么东西?他马上就要死了!整个郭家都是我说了算!” 郭子豪将刀刃又往齐中全脖子上紧了紧,一丝鲜血顺着刀刃缓缓滑落。 “我数三个数,你们再不上去把她抓住,我就让你们知府先去死!” 周围衙役们面面相觑,手中兵器颤抖,陷入了两难的绝境,不知是该听从郭子豪这疯狂的命令,还是顾及知府的安危。 “一!” 那声音好似裹挟着愤怒与癫狂。 “二!” 辛允思索着,若贸然出手,这周围虎视眈眈的衙役必定不会袖手旁观;可若不动,知府一旦有个好歹,局面只会更加混乱不堪;但束手就擒,恐怕…… 啪叽—— 一颗鸡蛋砸在了郭子豪脸上。 “坏人!” 一声稚嫩呼喊,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街边一瘦小孩童满脸涨红。 蛋液顺着郭子豪的脸颊流下,他抬手将脸上的蛋液抹下,眼神中满是不可置信与愤怒,咒骂道:“死孩子……” 说着,松开了紧揪着齐中全衣领的手,挥舞着手中的刀,转身朝着那孩子大步走去。 见此情景,围观的百姓们心中的怒火被彻底点燃。 他们平日里虽对郭子豪的恶行敢怒不敢言,但此刻见这孩子遭受威胁,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愤慨。 “今日可算遭报应了!” “真当咱好欺负呐! “你这无恶不作的狗东西,仗着你爹的权势为非作歹,今日便是老天开眼来收你这孽障!” “郭家怎生出你这般败类,净干些伤天害理的勾当,祸害咱这一方百姓,就该遭千人指万人骂!” “平日里横行霸道,现在还想伤人,看我们今天不好好教训你,让你知道啥叫天理难容!” …… …… …… 鸡蛋、菜叶子如雨点般纷纷朝着郭子豪飞去,百姓们边扔边骂,辛允放下了手上的刀,那衙役直接腿软跪下了。 郭子豪脚下连连后退,慌乱中竟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他手中的刀,此刻只能胡乱挥舞着,妄图以此抵挡那铺天盖地飞来的‘袭击’。 “等着,你们……你们都给我等着!” 可那虚张声势的话,却被百姓们的叫骂声轻易淹没。 眼见招架不住,也顾不上再去寻仇,把那所谓的威风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想着赶紧逃离这让他狼狈不堪的地方。 他扔了刀,猫着腰,在鸡蛋和菜叶子的‘夹击’下,跌跌撞撞地朝着人群外冲去,头也不回地朝着郭府方向狼狈奔逃。 第89章 人性本恶(十七) 郭府。 郭子豪直入府门,冲着迎上来的管家葛壮大喊道:“快!把所有家丁都召集过来!” 葛壮满脸忧色,上前一步,苦劝道:“公子啊,眼下这形势,府里人心惶惶,您就莫要再折腾了!” 府里的下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说院里来了两位大官,直接进了郭锋的屋子,想着是郭子豪平日里的恶行传到了朝廷耳中,如今派人来惩处他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更有甚者,已悄悄回房收拾细软,只待局势不妙便逃,生怕被郭府牵连,遭受无妄之灾。 郭子豪一把甩开葛壮的手,吼道:“你算什么东西?还敢对我指手画脚?你不过是我郭家的一个狗奴才罢了!” 话音未落,他抬起脚便踹在了葛壮的身上,葛壮身形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却仍强撑着挺直腰背。 郭子豪继续恶狠狠地说道:“我爹马上就要死了,整个郭家都是我说了算,到时候我第一个打死你!” 突然。 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只见从院子各处涌出许多家丁,他们冲向郭子豪,未等郭子豪有所反应,家丁们便一拥而上,将他按倒在地。 郭子豪大惊失色,拼命挣扎,嘴里叫嚷着:“你们干什么?!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我是谁!给我放开!” 然而,家丁们仿若未闻,手上的力道丝毫不减,牢牢制住了他。 这时,郭锋拄着拐杖,走了过来,他面色苍白如纸,身形也显得极为虚弱,站定后,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把这逆子……拖到灵堂。” 郭子豪被家丁们押着,一边奋力挣扎,一边朝着郭锋喊叫:“老东西,快让他们把我放开!” 然而家丁们却似未闻其声,紧紧押着他前行,手臂上的肌肉紧绷,丝毫不敢有半分松懈,生怕这疯狂的郭子豪挣脱了束缚,再生出什么事端来,赶忙向着灵堂的方向拖去。 街上。 知府齐中全被郭子豪吓得脸色惨白,双脚发软,也顾不上什么吊唁了,匆匆忙忙地带着衙役离开了。 人群散开后,辛允行色匆匆地穿梭于街市,眼神急切地扫过每一个角落,口中喃喃:“应以安,你到底在哪?” 她轻咬下唇,从容淡定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满心的恼怒,怪应以安出门不带随从,也不告知自己她的行踪,她可是皇帝啊!安危关系重大,若出了事,第一个被抄家灭族的就是自己。 想到此处,辛允脸色愈发阴沉,焦虑与愤懑交织在心头,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加快搜寻的步伐,期望能尽快找到那个让人操心的皇帝身影,以免大祸临头。 正满心焦急,眉头都快拧成了疙瘩,在街头四处张望着,嘴里还在小声嘟囔着埋怨的话。 “吃糖葫芦吗?” 一声清朗的询问突然传入耳中。 辛允一抬眸,就瞧见应以安正从对面慢悠悠地走过来,脸上带着那副漫不经心却又透着惬意的笑容,手上还举着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递到了自己的面前。 那糖葫芦好似这恼人的事,随着一抹亮色淡了几分,可辛允看着眼前的人,刚刚压下去的火气,一下又冒了起来。 “……” 她看着应以安,满心的话都卡在了嗓子眼儿里,心里那团火正烧得旺呢,可眼前站着的是皇帝呀,这怒火再盛,也只能强压下去,哪敢随意发泄出来。 犹豫再三,还是伸出手,接过了应以安递来的那串糖葫芦,咬了咬嘴唇,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吃。” 那模样,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却又不得不咽下这口气,手里攥着糖葫芦的竹签,那眼神里的无奈与隐忍怎么也藏不住。 “你是不是担心我了?” 应以安微微歪着头,目光落在辛允憋得通红的脸上,见她那副模样,心中已然猜到,她定是因为四处找寻自己,太过着急才这般模样,嘴角上扬,眼眸中有笑意流转,又透着一丝探究,想看看辛允会如何回应。 辛允紧握着糖葫芦,轻咬下一口,她垂眸,犹豫了一瞬,还是轻轻应了一声:“嗯。” 那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羞赧,仿佛承认这份担心是件极为难为情的事,绯红悄悄爬上了她的脸颊,她不敢再去看应以安的眼睛,只是盯着手中的糖葫芦,佯装专注地又咬了一口。 “这糖葫芦好酸啊。” 辛允皱着眉头,那酸劲儿让她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原本想问应以安究竟去哪里了的话,一下子就被这酸涩的滋味给堵了回去。 她咂了咂嘴,舌尖还残留着那浓郁的酸味,让她的五官都快挤到一块儿去了。 应以安看着辛允那被酸得皱成一团的可爱模样,不禁笑了起来,“酸?要不……” 话还没说完,辛允就迫不及待地打断了她,迫切问道:“你在哪儿买的糖葫芦?” 那语气里满是想要弄清楚源头的着急劲儿。 “……啊?” 应以安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了神,怎么也没想到辛允会突然问出这么个问题,原本想好的话也都被噎了回去,脸上露出些许茫然的神色,呆呆地看着辛允,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辛允皱着眉头,气呼呼地环视了一圈四周,很快就瞧见了不远处一个卖糖葫芦的大叔。 她二话不说,攥着手里那串糖葫芦,脚步生风般快步走了过去。 到了跟前。 辛允扬了扬手中的糖葫芦,满脸不悦地冲那大叔说道:“大叔,你卖的糖葫芦也太酸了吧。” 大叔一听这话,立马瞪大了眼睛,不服气地反驳道:“怎么可能?我用的山楂可都是最好的呀,向来没人说过酸呢。” 辛允把糖葫芦往大叔面前一递:“你尝尝,真的很酸。” 大叔将信将疑地接过来咬了一口,咂巴咂巴嘴,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先是点头承认:“……确实酸。” 可紧接着,他像是回过神来,眉头一皱,盯着辛允说道:“不对啊,你怎么确定你的糖葫芦是在我这里买的,而不是在别人那里买的,你不会是想坑我的糖葫芦吧?” 说着,还把手里的糖葫芦攥得更紧了些,像是生怕辛允会硬抢过去一般。 “可这附近也只有你一个卖糖葫芦的呀。” 辛允说着,扭头往身旁看去,这才发觉应以安还落在后面,并没有跟过来,她心里一急,也顾不上别的了,赶忙撒腿小跑了回去,伸手拽住应以安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就把应以安拉到了卖糖葫芦的大叔跟前。 第90章 人性本恶(十八) 应以安站在那儿,心里别提多不情愿了,那副模样就像是个被抓住了小辫子的孩子,满心想着逃避,可今儿个却难得被辛允拉着,虽仍有些扭捏,脚下却也没挣扎着要离开,就这么不情不愿地跟着,任由辛允拉着自己。 只是那脸上的神色依旧透着老大的不情愿,仿佛即将面临的是一件极为为难的事。 “你看看,她有没有买过你的糖葫芦。” 然而,不知道为何,应以安这会儿总是低着头,怎么都不肯抬起来。 辛允心里又添了几分疑惑,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想让她把头抬起来,可没想到她竟然伸出手挡住了脸,那闪躲的样子,让辛允越发觉得古怪了,心里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越发想要弄明白她这是在搞什么名堂。 “是她,我认得她!”那卖糖葫芦的大叔眼睛一亮,即便应以安一个劲儿地遮挡着脸,可还是被大叔给认了出来。 大叔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了指应以安,脸上满是笃定的神情,“虽然说我的糖葫芦也卖出去了几串,不过印象最深的也就是她了。别人买糖葫芦,都是要最甜的,图个好吃,可她倒好,非要让我给她做一串最酸的,当时我还挺纳闷呢,想着问问原因,但她出手那叫一个大方啊,给的银子实在多,我一看这,也就没好意思再多过问了。” 大叔一边回忆着,一边啧啧称奇,目光在应以安和辛允身上来回打量,似乎在好奇这其中的缘由呢。 “我也想知道啊。” 辛允把目光落在了应以安身上,嘴角扯起的弧度透着几分勉强,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应以安,似在等她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那模样,大有她不说清楚就绝不罢休的架势。 “哦,我知道了!是不是酸儿辣女?姑娘你是不是有孕了?”卖糖葫芦的大叔在辛允身上来回打量,那眼神里带着几分自以为猜到真相的得意。 辛允一听这话,顿时瞪大了眼睛,急得连连摆手,赶忙解释道:“我没有怀孕,孩子也不是她的……” 可这一解释,却好似越描越黑了,那话里的意思让人听着越发觉得暧昧不明,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变得尴尬起来。 “不是,我没有红杏出墙!我、我我真没有。” 应以安原本还有些担心被追问糖葫芦的事,此刻听到辛允这慌乱的解释,眉眼间反倒是多了些笑意。 卖糖葫芦的大叔在一旁瞧着这两人之间的气氛越发不对劲。 “糖葫芦——!酸甜好吃的糖葫芦呦!” 他可不想卷入这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儿里呀,当下也顾不上别的了,赶忙抱起插满糖葫芦的草把子,一边吆喝着,一边脚步匆匆地往其他地方走去,只盼着离这怪异氛围越远越好,省得平白惹上什么麻烦。 “我方才去了郭府。” 应以安抬眸看了辛允一眼,眼神里透着想要转移话题的急切,心想只要说起这郭府之事,或许就能让辛允暂时忘了那糖葫芦的事儿了。 辛允一听,追问道:“然后呢?” 应以安赶忙接着说:“我带你去看看。” 说这话时,她微微挺直了腰背,似在表明自己所言非虚,心中暗暗期待着辛允能被这个提议吸引,从而放过对那糖葫芦缘由的追问了。 当时,应以安带着牧武入郭府,去见了郭锋,郭锋本就病体虚弱,她也不兜圈子,将那碗汤药倒在了地上,并告诉郭锋那碗汤药是毒药,而这毒,便是郭子豪下的,郭锋听闻这话,如遭雷击。 他心中明白,连皇帝都亲自来插手自家这摊子事儿了,那无论如何都得给个说法,绝不能含糊过去,强撑着病体,朝着应以安拱了拱手,说一炷香后,必定交一个满意的答复,妥善处置此事。 “就算我们现在过去了,那也不过才半炷香。” 辛允瞥向应以安,这话一出口,任谁都能听出她的心思,无非就是还惦记着把话给扯回来,心心念念地想再问问那糖葫芦的事。 应以安一听,哪能不明白辛允的小算盘呀,赶忙说道:“那我们……也可走得慢一些。” 边说边故意放缓了脚步,试图拖延时间。 像应以安这般死要面子的人,这种事儿哪能轻易说得出口。 那酸糖葫芦背后的缘由,其实是跟骆卿衍学来的小心思,本满心期待地谋划着,想着等辛允尝了糖葫芦,忍不住说酸的时候,自己便可以顺势问她要不要吃块糖,再借着这个由头,吻她。 那画面在她脑海里不知构想了多少遍,每一处细节都设想得妥妥当当,就等着按这甜蜜的计划进行了。 可谁能料到,偏偏不按原定的计划发生,先是被辛允拉着去找卖糖葫芦的大叔理论,接着又差点被追问个底儿朝天,搞得这原本美好的设想全乱了套,只留应以安这会儿暗自懊恼。 “你是不是故意想折磨我?” 辛允气鼓鼓地瞪着应以安,那眼神里满是埋怨,心里想着应以安肯定没安好心,不然怎么会弄这么一出。 “嗯?” 应以安显然没料到辛允会这么想。 “你是不是觉得我给你惹麻烦了,所以你才故意给我吃酸的糖葫芦?” 辛允越说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应以安赶忙摇了摇头,一脸急切地想要否认,“不是。” “那你说,你为什么给我吃酸的糖葫芦?”辛允可没打算轻易放过她,步步紧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应以安被问得有些窘迫,心里直打鼓,可又实在不想说出实情,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了,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以为你喜欢吃酸的。”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喜欢吃酸的?” 辛允眉头皱得更紧了,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应以安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非得让自己吃酸糖葫芦呀,这事越想越不对劲。 “我听曹识说的。” 应以安赶忙把曹识给搬了出来,企图趁机甩锅,想着只要把事往别人身上推,自己就能从这尴尬又难缠的追问里脱身了。 第91章 人性本恶(十九) 辛允蹙眉,口中轻念:“曹识?” 这曹识无端猜测自己喜酸,实在是蹊跷,自与他在石木村结下仇怨后,便知此人怕是伺机报复,如今这莫名的‘喜好’传言,想必也是其手段之一。 “……算了,我们走吧。” 当务之急乃是前往郭府一探究竟,也不知郭府现今是何种景况。 “好。” 应以安微微颔首,轻舒一口气,暗自庆幸此番侥幸躲过一劫。 路上。 辛允和应以安徐徐踱步,却见周围人影渐密,且皆身着家丁或婢女服饰。 卖菜的摊主不经意间抬眼,瞥见熟悉的身影,不禁高声喊道:“哎?老高,你怎么背着包袱出来了?” 老高脚步略显沉重,听到呼喊,无奈地叹了口气,停下脚步应道:“当然是出来找活计了。” 摊主听闻,更加好奇,放下手中的秤,追问道:“我记得你不是在郭府里干活吗?可是被那郭子豪赶了出来?” 老高苦笑着摇了摇头,脸上的皱纹仿佛更深了几分,“唉,别提了,郭老爷不知为何,突然把家里的下人全都遣散了。我还要养家糊口,这不,赶紧出来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寻个新差事。” 说罢,便匆匆离去,融入了人群中。 辛允与应以安听到家丁老高的话后,两人迅速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加快了步伐。 郭府内,一片素白。 灵堂。 郭锋面色沉痛,死死地盯着郭子豪,吼道:“还不过来给你娘上炷香?” 郭子豪却嘴角一撇,满脸的不屑一顾,双手抱胸,吊儿郎当地回道:“人都死了,上香有什么用?” 他眼中毫无哀伤之情,甚至带着几分厌恶,继续恶语道,“除了会把这晦气染到我身上,还有什么用?” 一副忤逆不孝的模样。 郭锋佝偻着身子,拄着拐杖,一步一步缓慢却又沉重地走到郭子豪面前,浑浊的眼眸中满是悔恨与自责,他抬手拍了拍郭子豪的肩膀,喃喃道:“如果当年我把你跟你娘留在身边,说不定,你现在就不是这副样子了……” 郭子豪却像是被触到了逆鳞,猛地一甩肩膀,将郭锋的手甩开,满脸戾气,“老东西,你把我带到这里到底要干什么?” 在他看来,郭锋唯一的价值,便是把家中的钱财都留到自己手中罢了,若不是惦记着那可能到手的财富,怎会耐着性子站在此处,听这老头儿絮絮叨叨说这些个没用的话。 满心满眼都只想着郭锋的那些家底,对于眼前郭锋的真情流露,全然当作是无关紧要的聒噪,丝毫不为所动。 郭锋却目光中满是追忆,声音有些发颤地说道,“你小时候特别喜欢让我抱着,那时候啊,你在我怀里笑得可甜了。可自从你走后,这么多年,我再也没抱过你了。” 说着,眼中隐隐有泪花闪动。 郭子豪皱起眉头,“……一直叨叨个不停,你烦不烦啊。” 他语气里尽是厌烦与抵触。 “爹想再抱你一回,就一回。” “……我看你是老糊涂了。” 哪知郭锋竟不再多言,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郭子豪,嘴里低声喃喃着:“也是最后一回……” 就在他丢下拐杖,抱住郭子豪的那电光火石的瞬间,藏在袖子里的刀被他拔出,那利刃便刺进了郭子豪的腹部。 “啊!你……” 郭子豪顿时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叫,用尽全身力气将郭锋一把推开,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而后‘扑通’一声,捂着肚子上那还插着的刀柄,重重地跪在了地上,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郭锋身形微微摇晃,“我在刀上……染了毒。” 郭子豪瞪大了双眼,眼中满是愤恨与难以置信,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个老东西……” 可话还没能全说出口,身子一歪,便倒在了地上,没了丝毫气息。 “哈哈哈……” 郭锋望着郭子豪的尸首,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一般,缓缓瘫坐在地上,先是爆发出一阵近乎癫狂的放声大笑,那笑声在寂静的灵堂里回荡,透着悲戚、畅快与解脱。 “啊……” 可笑着笑着,泪水便夺眶而出,他又哭了起来,哭声越来越大,似是要把这些年积攒的痛苦、悔恨以及对郭子豪的失望,全都随着这哭声宣泄而出。 没过多久。 辛允和应以安赶到了郭府,眼前的一幕让她们一愣。 只见郭锋早已没了方才那癫狂又悲戚的模样,而是双手捧着官服,跪在地上,朝着应以安的方向,喊道:“陛下……臣有错!臣徇私枉法,实在是愧对陛下,望陛下……成全!” 说罢,全然一副甘愿领罪的姿态。 “卿家既已大义灭亲,可功过相抵。” 应以安神色沉稳,边说着边亲手将那象征着身份与职责的官帽戴在了郭锋的头上。 郭锋见状,先是对应以安连磕了几个响头,随后,又缓缓将官服和头上刚被戴上的官帽取下,轻轻地放在了地上,声音带着哽咽:“陛下仁慈,我……” 即便知晓应以安宽宥,却仍无法轻易释怀自己犯下的过错,那沉重的负罪感依旧死死地压在心头,让他难以坦然接受这份宽容。 郭锋起身,脚步虚浮,如同失了魂一般,一步一步朝着郭子豪倒下的地方挪去。 到了近前,他颤抖着双手,握住插在郭子豪腹部的刀,咬着牙,一用力将刀拔了出来,那刀刃上还沾染着鲜血,迈着缓慢而沉重的步伐,朝着自己夫人的牌位走去。 辛允瞬间洞悉了郭锋那危险的想法,赶忙想要上前阻止,刚迈出一步,却被应以安拦住了。 应以安一把拉住辛允的手,稍一用力,便将辛允紧紧抱在了怀里,“别去。” 此刻去阻拦也无济于事,也不忍让辛允直面那即将发生的一幕,只希望能借这怀抱给予辛允安抚,让她暂且避开这令人痛心的场景。 郭锋走到夫人的牌位前,眼神中终于有了一丝光亮,自语着:“我们一家人,又能在一起了……” 话音刚落,他举起手中那还沾着鲜血的利刃,朝着自己的脖颈狠狠划去。 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染红了他身前的地面,他的身子晃了几晃,终是缓缓倒下,倒在了离自己夫人牌位不远的地方。 辛允起初还在应以安的怀里用力挣扎着,她满心焦急,只想冲上前去阻止郭锋那极端的行为。 然而,当那利刃‘哐当’一声落地,紧接着便是重物倒地发出的沉闷声响传来时,她的身子猛地一僵,停止了挣扎。 第92章 人性本恶(二十) “生则死,死则生,你若希望他活着,便是让他活在自责和愧疚中,倒不如让他死了,也不失为一种解脱。” 不管应以安出于何种目的,而郭锋死后最大的受益者便是她了。 辛允不知道朝堂纷争,也不知道郭锋有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她只知道自己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死在自己面前,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不久后,一群官兵瞬间将郭府围得水泄不通,一箱箱金银细软被抬出府门。 应以安和辛允离开了郭府,走在街上。 辛允低声问道:“郭子豪已经死了,而郭锋明明可以活着,为什么非要走上绝路?” 应以安曾承诺过会赦免他,况且他大义灭亲,手刃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这本该是他将功赎罪的好机会。 应以安微微眯起双眼,“那你说郭子豪为何做了如此多的坏事,朝廷上却未曾传出半点风声呢?这其中的水,深得很。” 辛允紧咬下唇,“所以他们父子定然是里应外合,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享受着朝廷赐予的优厚俸禄,占据着高人一等的官职,到底还有什么不知足的?这本应是百姓的父母官,如今却成了为祸一方的罪人,实在是可恶至极!” 显然是被这对父子的恶行气得不轻。 “相较人性纯善之论,我更倾向于人性本恶之说。毕竟人处于利益的漩涡中,每逢抉择时,往往会将自身得失置于首位,即便此举会折损他人权益,亦难以抗拒这般本能的驱使。” 应以安声量虽未高昂,却在这喧闹的街市中落于辛允耳畔,言辞间满是笃定 辛允柳眉轻蹙,脚下步伐稍滞,须臾便又与应以安并肩齐行,“我有着与你不同的见解。即便人性初始存有恶念,但这并不意味着人便丧失了为善的可能。恰恰是由于明晰人性中的这一暗影,我们才更应珍视与推崇良善之德,并借助律法等规制,匡扶人心所向,以此推动人与人之间融洽共处。” 应以安微微点头,“确实,或许唯有律法的严苛,才能有效约束人性深处潜藏的恶念,使其不至于肆意蔓延。” 二人正说着,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喧闹声。 抬眼望去,只见街中心已然围聚成了一个密实的圈,人潮涌动,情绪高涨。 那些百姓们个个面红耳赤,嘴里不停地叫骂着,激烈而愤慨,有的甚至高举着手中的菜篮子,奋力朝着圈内投掷着各种杂物,场面一片混乱不堪。 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洒在这条平日里还算安宁的街道上,此时却显得格外刺眼,人群围成的圈子里,叫骂声此起彼伏,一句句尖锐的话语如同利剑般刺向圈内。 “让你狗仗人势,让你狐假虎威!”一个中年男子涨红了脸,脖子上青筋暴起,嘶吼着将手中的一只破布鞋狠狠掷向圈内。 “现在知道求饶了?晚了!”一位老妇人拄着拐杖,气得身子直发抖,她浑浊的双眼满是怒火,嘴里不停咒骂着。 “以前敢鱼肉百姓,现在你就等着饿死吧!”一个年轻后生挥舞着拳头,声嘶力竭地喊道,眼神中满是对圈内之人的愤恨。 …… …… …… 辛允满心好奇与担忧,想要挤进去看个究竟,侧身试图从人群的缝隙中穿过,然而人群却如铜墙铁壁一般,纹丝不动。 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着寻找突破口,但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无法突破这层层人墙,只能无奈地在人群外围徘徊。 “上来吧。” 应以安蹲下身子,眼眸中带着几分温和与宠溺,抬手示意辛允骑到自己的肩膀上,似乎在这混乱场面中,她眼里只有辛允想要看个究竟的那份急切。 辛允也没多作犹豫,微红的脸颊上露出一丝欣喜,双手轻轻搭在应以安的肩头,借力一跨,稳稳骑在了她的肩膀上。 此时,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能够越过层层叠叠的人群,看到圈子里的情况。 这一幕,却让跟在后面、乔装打扮的几个随行卫队的人吓得脸色煞白,他们彼此交换着眼神,却又因眼前的状况而不知所措。 应以安那可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是万民敬仰、主宰天下的九五之尊,皇家的威严与体面犹如泰山之重,不容有丝毫亵渎与损伤。 而如今,皇帝竟然在市井中蹲下身子,让一个女子骑在自己肩上,这般情景若是传扬出去,定会让皇家的颜面扫地,威严尽失。 他们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袖中匕首,既不敢贸然上前阻止,以免触怒龙颜,又担心这一幕被更多人瞧见。 “看到了吗?” “看到了,看到了!瞧那狼狈的样子,好像是那个知府。哼,郭子豪平日里在这城中作威作福、肆意欺压百姓,行径恶劣至极。背后要是没有他这个知府的撑腰纵容,郭子豪怎敢如此张狂?如今他落到这般田地,真是罪有应得!” 应以安昨日派人快马加鞭带着郭锋的信件疾驰而去,而一同送回的,还有她的密函。 这祭城的腐朽已深入骨髓,非下猛药不能根治,于是,安排人拟了旨,不仅要革去郭锋的官职,将郭家抄没,把财富充实国库,以儆效尤;更要将这祭城内所有大小官员的官职一概革除,不论职位高低,全部贬为庶人,他们的财产也充入国库。 郭子豪的恶行在这城中早已不是秘密,百姓们敢怒不敢言,而官场之中亦是沆瀣一气,相互遮掩包庇,应以安以郭子豪为突破口,顺势对祭城内那些与之有牵连或者同样腐败无能的官员,进行大规模的清查与处置,毫不留情地拔掉了城中多数官职。 这些空缺出来的职位,便是她安插自己心腹与得力人手的绝佳契机。 应以安微微仰头,看向骑在自己肩上的辛允,眼神中带着几分温和,轻声说道:“看够了我们就回去吧。” 辛允收回一直紧盯着圈内的目光,轻轻拍了拍应以安的肩膀,“好。” 她脸上还残留着些许愤慨的神色,不过此刻也多了几分轻松,仿佛刚刚目睹了那贪官得到报应的场景,心中的一口闷气也出了大半。 应以安缓缓蹲下身子,待辛允落地后,才直起身来,二人沿小巷回了善养堂。 第93章 猜忌 善养堂。 刚要关门,就听见背后有动静,回头一瞧,是应以安站在那儿,那架势明摆着是要跟着进去。 辛允人皱了皱眉头,心里犯嘀咕,嘴上就问:“你不回你自个儿住处?” 应以安听了,低下头琢磨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辛允人,“……我想跟你相互坦诚,进去说比较合适。” 辛允正好有一肚子问题想问。 顿了顿,侧过身,朝里摆了摆手,说:“那就进来吧。 屋内。 两人相对而坐。 应以安双眸紧锁辛允,问道:“你跟了见远究竟是何关系?” 这件事在她心中已盘桓许久,尽管自己贵为皇帝,身份地位自是高于那了见远,让她拥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自信,然而,每当面对辛允时,心底的不安如影随形。 此番询问,实则存了试探辛允口风,渴望知晓在她心中,了见远究竟占据着怎样的位置。 可应以安既害怕听到那个不愿面对的答案,又无法抑制地想要去探寻真相,这种矛盾在她心间交织,看似平静,但内心早已波涛汹涌。 辛允神色坦然,丝毫不见外,“了见远是我的未婚夫婿。他这人向来习性不羁,行事随心所欲,时常不见踪影,可即便如此,他也曾对我许下诺言,说定会在我们成婚之前回到我身边。而我被选进宫,实属意外。还有,他是私户出身,我与他的婚事只能隐瞒,不敢声张。” 她也知道了见远是中州人。 应以安牙关紧咬,腮边肌肉微微鼓动,重重地点了点头,那模样好似要将牙齿咬碎。 不得不承认,了见远还真是好手段,竟能将自己心仪之人哄得死心塌地,甘愿在这漫长岁月中苦等他归。 想到此处,深吸一口气,极力压制着内心的愤懑。 不止如此,了见远对北朝律法如此透彻,那条成婚之前死刑缓期执行的律例,竟被他拿捏得死死的,想必他一早便有恃无恐,料定自己不敢贸然杀他,只要熬到那一天,他就会出狱,届时,他便会借机隐遁。 “轮到我问了,这善养堂你打算怎么办?” 辛允定了定神,目望向应以安。 如今局势已然明了,若放任善养堂不管,那石木村的惨事定会再度重演,无数无辜性命将深陷水火,可若是管了,且不说要耗费多少心力,单是各方势力的掣肘与阻拦,便如重重荆棘横亘在前。 “善养堂,绝非仅在祭城一隅扎根,其余分堂必定隐匿,不然曹识那般精明之人,又怎会耗费多年却毫无显着进展?” 应以安面色沉静,不疾不徐地提起茶壶,将两杯茶斟满,一杯轻推至辛允面前,自己则端起另一杯,轻抿一口,随后放下茶盏,手指在桌面轻轻叩击,似在思索着什么,“若能顺着现有的线索逐一排查,寻得那些分堂所在并非全无可能,只是这一路怕也不会顺遂。” 凡事皆有其规律与时机,掌权之事,更是不可急于一时。 辛允轻抿一口茶,“我又忆起今日你与我提及的‘人性本恶’之论。你既对此观点颇为赞同,那便也不能排除你亦如此。若当真如此,朝廷之事或许并非你所言那般单纯,并非水有多深,而是你有意视而不见。” 她这会儿就好似换了个人,全然沉浸在自己的分析里,说得那叫一个头头是道。 “郭府遭抄家,知府被革职查办,如今细细想来,这一切倒是顺理成章了,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个毫无实权的皇帝,可如今瞧这祭城之事,幕后最大的受益者,恐怕就是你吧,陛下。” 应以安并未抬头,只是盯着眼前的茶盏。 须臾。 “若我当真存了那般心思,恐怕此刻不会安然坐在这里,与你坦然相谈了。这世间诸多事,若都以功利算计来衡量,那人与人之间哪还有什么真心可讲,我又怎会愿意陷自己于不堪之地,让你如此猜忌我呢?” 说罢,应以安微微叹了口气,似有满腹的委屈与苦衷,只能借着这寥寥话语,试着去打消辛允心中的疑虑。 修长手指缓缓摩挲着茶盏边缘,那动作似带着几分落寞,她抬眸望向辛允,眼中透着受伤,轻声道:“原来,在你心里,我竟是这样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暗中操控一切,只为谋取私利么?” 辛允赶忙摆手,面上满是急切,解释道:“不是……我,我那只是胡乱猜测罢了,只是这一路走来,诸多事情进展得太过顺利,又太过巧合,我心里就不由得多想了一点,绝非有意要误解,对不起嘛。” 说话间,带着愧疚,希望应以安能相信自己这一番诚恳的解释。 应以安放下手中摩挲许久的茶盏,微微别过头去,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委屈,“你既对我有了猜忌,哪怕解释,可那猜忌已然刻在我心里了,怕是会一直记着,难以抹去。” 她眼眶泛红,那平日里总是透着威严的眼眸中,此刻满是酸涩,隐隐有泪花在打转。 辛允瞪大了双眼,她怎么也没想到,当今皇帝,竟会因为自己的话而红了眼睛,甚至似要落下泪来。 她难以置信地喃喃道:“……你,你哭了?”心中一阵慌乱,自己竟然把皇帝给气哭了。 辛允凑上前去,“陛下,我真的不是有意要猜忌你呀,方才你不还说要相互坦诚嘛?我这才如实把心里所想的都跟你交代了呀。” 她心中顿时涌起一阵懊恼,刚刚那番话,似乎确实有些欠妥啊,这般直白又莽撞的说话方式,也难怪会惹得应以安心里不痛快了。 “对不起嘛,是我思虑不周,让你心里不好受了,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了呀,要不这样,我去给你买糖葫芦,挑最甜的请你吃,好不好?” 她边说边观察着应以安的神色,满心期望能用这样的方式哄得应以安消消气,抹去那因自己而起的不愉快。 听到辛允这番诚恳的哄着自己,应以安神色渐渐舒缓开来,那泛红的眼眶也恢复了常态,脸上已然没了刚才的那份委屈。 她微微勾唇,轻轻应了一声:“好啊。”话里透着几分释然,仿佛之前的不愉快就随着这简单的两个字烟消云散了。 第94章 质问 “我这就去。” 辛允神色匆匆,脚步急切,如一阵风般直往屋外冲去。 刚至庭院口。 曹识那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三堂主,又作甚去?” 见辛允这般匆忙模样,他上前一步拱手问道。 辛允脚步稍顿,瞧了瞧曹识,却并未停下脚步,只是边继续前行边说道:“我去给你家陛下买糖葫芦吃。” 似是想起自己没银子了。 她转过身来,竟朝着曹识的方向折返而去。 曹识尚在疑惑之际,辛允已奔至他身前,二话不说,伸手便拽住了曹识腰间的钱袋子,将钱袋子牢牢抓在手中。 “唉?” “你若是没事,不如我们一起?” 未等曹识回应,辛允便伸手紧紧抓住曹识的胳膊,用力一拉。 “嗯?” 曹识随着辛允的力量向前移动,他皱眉,但看着辛允那兴致勃勃的模样,到嘴边的拒绝之语又咽了回去。 善养堂外。 街道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买个糖葫芦而已,何必拉着我?真是大材小用。”曹识一边低声嘟囔着,一边不紧不慢地整理着自己微皱的衣衫,眼中透着些许无奈与高傲。 “哼!” 辛允冷哼一声,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猛地伸出左手,狠狠掐住曹识的脖子,顺势将他狠狠按在了身后的墙壁上,“为什么骗小安子说我喜欢吃酸的?这么快就坐不住了?” 手上力道也加重了几分,似乎在等待着曹识一个满意的答复,否则绝不善罢甘休。 “……什么骗?咳咳咳……什么酸?” 曹识脑子一转,想来了应是皇帝让自己背锅,那能怎么办呢?皇帝让自己背,那自己就必须背呀! 他脸色涨红,双手艰难地掰着辛允的手指,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连忙喊道:“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我是说过,陛下只是投其所好,她心悦你。” 辛允眉头一皱,手上的力道松了几分,却还是将信将疑地瞪着他。 “胡说八道!你若是以后再敢乱说,我就拧了你的脖子。” 说罢,松开手。 曹识如一滩软泥般滑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上还残留着惊恐之色。 辛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现下曹识还有利用价值,暂且留他一命。 曹识从地上慢慢爬起来,咳着说道:“……我确实胡说,那陛下问我我能怎么办?只能随口编了一句,谁曾想,陛下还真信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轻抚着自己被掐得生疼的脖子,眼神中透着无奈。 辛允停下脚步,转头望向曹识,神色稍缓,却仍带着几分冷意:“你倒是挺会编。” 曹识撇撇嘴,刚想反驳,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辛允扭头,盯着善养堂的牌匾,“对了,除了在祭城,还有什么地方有善养堂?” 曹识身处敛财堂多年,却始终仿若置身其外。 大堂主与二堂主对他而言,从未真切见过,所接触的,仅仅是三堂主和四堂主,在有限的往来中,试图从他们的言行里拼凑出敛财堂的全貌,终究只是管中窥豹。 至于他对敛财堂的了解,实在是微乎其微,上层与下层之间,唯一的联系纽带便是那寥寥数语的书信,时断时续。 曹识侧身,凑近辛允,压低声音道:“出了城,可一路向东,那中州有两处,只是……” 辛允急切追问道:“什么?” 曹识眉头紧锁,缓缓说道:“中州的水,可比祭城深的多,两者相较,祭城那点事儿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中州,有九成之众皆为未分化之人,其风气以男尊女卑,与周边各州大相径庭,故而显得格格不入。 朝廷尊重中州那源远流长的文化传承,因此多年来并未对其实施强制吞并之举,使得中州得以维持着自身独有的风貌和相对独立的地位,继续遵循着祖辈流传下来的古老规矩。 近年来,随着其他州百姓的流入,新思潮如潮水般涌进,‘人人平等,无性别对立’的观念开始在中州传播。 然而,男尊女卑的传统观念,早已根深蒂固,如顽石般难以撼动。 有一些百姓勇敢站出来反抗不公,却遭遇了重重阻碍,那些守旧势力,以传统之名打压着这些反抗,使得反抗之举难以掀起波澜,渐渐陷入沉寂。 随着矛盾的不断激化与演变,中州竟逐渐分化出三种势力。 其一,是以顽固守旧的男子为代表,他们执着地坚守着男尊女卑的陈规,坚决抵制任何改变;其二,是部分觉醒的女子及少数支持平权的男子所组成的力量,她们高举着以女为尊的旗帜,试图颠覆长久以来的不公;而第三种势力,则是由一些温和且理性的人汇聚而成,他们渴望在这片土地上建立起男女和平相处的新秩序,既尊重传统中的合理部分,又吸纳新思想中的平等精髓,艰难在两种极端势力的夹缝中寻求平衡。 辛允对中州也有所耳闻,犹记当时,了见远提及中州时,只是简单地对自己说道:“若你未分化,又是女子,在中州根本活不下去。” 那语气虽平淡,却好似带着千斤重的警告意味,当时便想问个究竟,可还未等她开口细究,了见远便岔开了话题,不愿再多说什么。 长街一隅 “你莫不是想和陛下去中州吧?” “确有打算。” 起初,辛允不过是回沧州罢了,然而因皇帝应以安执意要随行,此行性质便全然改变,不再仅仅是返乡,皇帝既已决定微服私访,那便意味着要将沿途有问题的地方逐一解决。 当今局势下,应以安处于一个微妙而艰难的境地,手中未握着实权,犹如龙困浅滩,但这趟出行,却恰似一场天赐的契机。 不仅能够近距离接触到各地的百姓,深入了解民间的疾苦与诉求,还可亲自为百姓解决一些实际问题,从而在百姓心中树立起威望,达到笼络民心的目的。 一旦民心所向,那这星星之火,或许便足以助她重掌大权。 中州既是块硬骨头,那就必须啃下。 第95章 争辩 曹识额上青筋微微跳动,眼中满是鄙夷,斥责道:“陛下年轻气盛,行事莽撞无状,冲动任性,如今朝堂局势错综复杂,一步错便可能满盘皆输,你不晓得尽心竭力地劝谏引导陛下走上正道,却只知一味迎合,跟着瞎凑什么热闹?” 辛允因这番话瞬间变得冷峻,双手握拳,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再说一遍?” “我说的是实话,中州离祭城骑马最快也要半月,这一路山高水长,途中经过的地方也不少,盗匪横行、疫病肆虐、地形复杂,哪个不是危险重重?陛下万金之躯,若有个什么好歹,你担得起吗?” 这或许是他在辛允面前,最有底气的一次抗争。 辛允不紧不慢地抬起手,轻轻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随后负手而立,声音悠悠传来,“如此说来,你倒是对那些地方挺熟啊,不如,跟着我们一起上路吧?” 那语气像是在打趣,又似藏着更深的算计,眼神在曹识身上轻轻一扫,便将其所有的反应尽收眼底。 想来,一路上可能遭遇艰难险阻,不仅有荒野中的盗匪随时可能呼啸而出,还有那防不胜防的疫病在暗处蛰伏,更别提那些复杂多变、稍不留神就会迷失方向的险峻地形。 而这还不算完,同行的皇帝性情捉摸不定,时而和颜悦色,时而雷霆震怒,让人无从防备。 再加上辛允那家伙,看自己的眼神就像饿狼盯着猎物,似乎时刻都在找寻机会置自己于死地。 相较之下,祭城简直就是人间天堂,有舒适的宅邸、精致的佳肴,还有安稳的日子,何苦跟着去受那份罪? 曹识缩了缩脖子,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多少有些僵硬,他弓着身子,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几圈,连连摆手说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我呢,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真的不熟,那些地方到底啥样,我也就是听旁人偶尔提起过几句。更何况陛下派给我的还有任务呢,这任务繁琐得很,时间又紧,我若是想去,也分身乏术啊。” 一边说着,一边偷偷抬眼瞟了瞟辛允的脸色,心里默默祈祷着能逃过这一劫。 辛允双眼一眯,正欲张口继续与曹识辩驳,唇齿微张之际,一阵响亮而熟悉的吆喝声远远传来。 “糖葫芦呦!好吃的糖葫芦,酸酸甜甜的糖葫芦哟,快来买呀!” 辛允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那位身着粗布麻衣、满脸皱纹却洋溢着质朴笑容的卖葫芦大叔,正站在街角。 她暂且将与曹识的争论搁置一旁,眼神微微松,瞥了曹识一眼,冷那意思仿佛在说“今日暂且放过你”,便快步朝着卖糖葫芦的大叔走去。 曹识站在原地,暗暗松了一口气,抬手擦了擦额头上汗珠,脸上露出侥幸的神情。 “大叔,能帮我做一串最甜、最甜的糖葫芦吗?” 卖糖葫芦的大叔抬眼瞧见辛允,先是微微一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 这姑娘他怎会不记得? 不久前还和那位女公子跟自己要了一串最酸、最酸的糖葫芦,那较真的模样至今让他印象深刻,如今却又改口要最甜的,着实令人费解。 不过,做买卖的,哪有将客人往外推的道理? 大叔挠了挠头,面露难色,有些犹豫地说道:“姑娘,这山楂本就是酸甜之味,要做出一串最甜的糖葫芦,只怕有些为难。” 辛允环顾四周,见旁边正好有个卖蜜饯的小摊,眼眸一亮,计上心来。 她迅速走到蜜饯摊前,精心挑选了一些甜滋滋的蜜饯,又匆匆折回。 辛允将手中的蜜饯递到大叔面前,“大叔,有这些蜜饯,不就能做出最甜的糖葫芦了吗?” 大叔接过蜜饯,仔细端详,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连连点头:“姑娘这法子倒是新奇,值得一试。” “大叔,只要能做出来,银子不是问题,您放心大胆地做。” 辛允看着大叔仍有些担忧的神情,便找腰间的钱袋子直接递到大叔手里。 大叔感受到钱袋子的分量,又听闻有赏,心中一喜,应道:“好嘞,姑娘放心。” 卖糖葫芦的大叔手中握着那根插满糖葫芦的木棍,思量着,这两位主顾行事作风实在让人捉摸不透,先是要最酸的糖葫芦,又改要最甜的,真真是怪人一对,不过,瞧这姑娘出手如此大方,那钱袋子沉甸甸的,里面的银子,怕是够自己不用再辛苦叫卖好些时日了。 这年头,谁会跟银子过不去呢?只要能挣着钱,些许怪异又何妨。 大叔抬头看了看辛允,脸上堆满了笑容,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几分,忙应道:“好好好,我现在就回家去给你做!把这最甜的糖葫芦做得让姑娘满意,吃得开心。” 说罢,便匆匆往家赶去。 片刻后。 大叔一路脚步匆匆,回到家中小院,立刻进了简陋厨房,先是洗净了双手,随后取出那些蜜饯,放在案板上。 接着,打开一个陈旧的陶罐,从里面抓出一把精选的山楂,洗净、去核,随后,把蜜饯切成小块儿塞到山楂里,再用竹签做成串。 一旁支起了小火炉,锅中倒入少许清水,放入糖块,慢慢搅动着,看着糖块逐渐融化。 待冰糖熬成浓稠糖液后,大叔迅速将串好的山楂在糖液中均匀翻滚,裹上一层厚厚的糖衣。 而后,把剩余的蜜饯细细切碎,均匀地撒在裹好糖衣的山楂上,再轻轻按压,确保蜜饯紧紧黏附。 日头渐渐西斜,天边被染成一片橙红,燥热的空气依旧弥漫在街巷中。 “姑娘,糖葫芦做好了。” 大叔把糖葫芦递向辛允。 辛允上前接过,目光落在那串糖葫芦上,只见山楂颗颗饱满,裹着一层晶亮的糖衣,蜜饯镶嵌其中。 她点头,“谢谢大叔,劳您费心了。” 语罢,从衣袖中取出一个干净的纸袋,小心翼翼包裹起来。 此时,正值盛夏,骄阳似火,街道上尘土飞扬,此举,正是担忧糖葫芦融化,更怕那肆意的尘土玷污。 辛允快步往善养堂赶。 第96章 抓药 善养堂。 辛允手中拿着刚买来的糖葫芦,笑意盈盈,“陛下,糖葫芦我给你买回来了,快尝尝,保证甜。” 然,屋内悄无声息。 她上前欲推门而入,却惊觉门扉竟被反锁,于是抬手叩门,连唤几声,“陛下,您是睡了吗?” 只闻屋内死寂一片。 俄而。 屋内传来‘哗啦’一声脆响,那是杯盏坠地碎裂的声音。 辛允不及多想,抬腿猛地踹开了门。 见应以安瘫坐在地,往日白皙的面庞此刻双颊绯红,恰似晚霞染就,星眸蒙雾,唇色娇艳欲滴,额前碎发被汗水浸湿,几缕发丝黏在脸颊。 那模样分明像是被人下了药一般。 辛允匆忙奔至应以安身前,屈膝半跪,小心翼翼地将人扶起,触手滚烫,“你这是怎么了?” 应以安眼神迷离,恍惚间似看到辛允,本能地往其怀中靠去,嘤咛一声,气息灼热地喷在辛允颈侧。 “嗯……” “……你到底怎么了?是被下药了还是病了?要不要我去帮你找大夫?” “……” 应以安推开辛允,身子止不住地颤抖,双颊的绯红一路蔓延至耳根,紧咬下唇,似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那甜腻的费洛蒙,不受控制地在屋内弥漫开来,丝丝缕缕,撩拨着辛允的心弦。 辛允呆愣当场,直直地盯着应以安,下意识地呢喃:“你竟然是……” 后半句被惊愕哽在喉间,未及出口。 “……离开这……” 应以安将身子蜷缩在角落,艰难地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身子因克制本能的冲动而微微抽搐,平日里清冷的眼眸此刻蒙上了一层迷离的水雾,贝齿轻咬下唇,渗出丝丝血迹,那嫣红的色泽刺得辛允心口发疼。 那费洛蒙愈发浓郁。 她身体像是被烈火灼烧,每一寸肌肤都在渴望着抚慰,可理智却在拼命拉扯,告诫她不可沉沦。 泄露的费洛蒙似有灵性,在空气中蜿蜒缠绕,勾着辛允的心。 “我……” “……滚!” 应以安死死咬着下唇,直至血腥味在口中弥漫,才从牙缝中挤出那破碎的字,饱含着羞耻与挣扎。 “……我让你滚啊!滚!” 她猛地抬头,发丝凌乱,双颊如火,眼中泪光闪烁,那娇弱之态与平日的清冷高傲判若两人,声声嘶吼皆似重锤。 应以安身为w的秘密仿若沉重枷锁,往昔太上皇那偶露的犹疑目光,如芒在背,似反悔将这皇位传予她了。 北朝历代,a稳坐皇位已成铁律,众人皆视此为正统,而她,却似这既定规则中的异数,一旦真相昭然于世,朝堂之上必是暗流涌动,众臣的质疑、轻蔑乃至公然反对,皆会如汹涌潮水般将她淹没,民心亦会随之动摇,四方诸侯更可能借此兴风作浪,以‘顺应天命’之名,行篡权夺位之实。 抑阴丸,本是用以维持这摇摇欲坠表象的救命稻草,如今却似成了将她拖入深渊的绳索。 常人仅需一克剂量便能暂且安稳,于她而言,却如填不满的壑,非得三四倍的药量方能勉强遏制那汹涌的费洛蒙。 在这过量服用的歧途上渐行渐远,往昔规律的潮期如今仿若脱缰野马,肆意奔窜,全然没了章法。 辛允望着应以安那痛苦又隐忍的模样,心乱如麻,那费洛蒙让她几乎难以自持,咬了咬牙,狠狠心说道:“你坚持住,我去给你买药。” 说罢,转身匆匆离去,临出门时,还特意将门紧紧关上,似要将那满室的旖旎与危险隔绝在外。 出了门。 辛允拔腿狂奔,风在耳边呼啸,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些,再快些。 恰在此时。 曹识的身影映入眼帘,不及多想,辛允如一阵风般冲至曹识身前,伸手敏捷夺下他腰间的钱袋子。 “你……” 曹识瞪大了眼睛,他方才从库房里拿出了一袋,又被辛允抢走了。 刚要出口让辛允归还,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一想到辛允可能借此与自己纠缠去中州之事,他撇了撇嘴,满心无奈与不舍地将到口的话憋了回去。 屋内。 应以安盯着地上那纸袋子包裹着的糖葫芦,鲜艳欲滴的糖衣,此刻也失去了光彩,变得黯淡无光。 本是满心欢喜的一天,可谁能料到,命运竟如此弄人,潮期毫无征兆地汹涌袭来,瞬间将所有的喜悦冲得支离破碎。 身子因羞耻与懊恼而颤抖。 那私密且一直极力隐藏,就这般在辛允面前暴露无遗,像是被人强行剥开了层层伪装,将最脆弱、最不堪的一面赤裸裸地展示出来。 她脸颊滚烫,不知是潮期的生理反应,还是内心深处那灼烧般的羞愧所致。 那散落一地的,不只是被打翻的茶盏和凌乱的发丝,更是她破碎的尊严与骄傲。 她害怕又期待。 那如影随形的本能,会在辛允未归的间隙将自己吞噬,害怕被陌生的a粗暴标记,从此身不由己,尊严尽失,沦为欲望的囚徒。 每一丝空气中游离的陌生气息,都似尖锐的针,刺痛着她紧绷的神经,让她的恐惧如荒草般肆意蔓延。 而在那恐惧的深渊之下,又潜藏着期待。 期待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能冲破这令人窒息的困境,带着救赎降临,可一想到辛允归来后的种种未知,她的心又仿若被重石所压。 生理性的冲动如脱缰之兽,横冲直撞,让应以安在理智与本能的边缘苦苦挣扎。 非她所愿。 这失控的感觉令自己憎恶,却又无力挣脱,就这般被困在这方寸之地,在害怕与期待的旋涡中,独自沉沦,等待着命运无情审判或温柔赦免。 万全堂。 辛允一路狂奔,发丝凌乱,气息尚未平稳,便冲着药铺内高声喊:“抓药!我要抓药!能抑制费洛蒙的药。” 声音中满是焦急与慌张,引得店内其他顾客纷纷侧目。 药铺伙计见此情景,不紧不慢地走过来,上下打量了辛允一番,问:“是a服用还是w服用?” “w,给我拿最好的。” 说话间,她将怀中那满满一袋银两塞到药铺伙计手中。 药铺伙计接过钱袋,掂量了几下,转身去抓药,忍不住说道:“像女公子这般心疼w的a,着实少见。” 在这世间,大多数a在面对w潮期的费洛蒙诱惑时,往往难以自控,遵循本能直接标记,鲜有人会像辛允这般,在紧急时刻,心心念念着为对方抓药抑制,而非贪图一时欢愉。 第97章 被嘲 “您的药,拿好。” 药铺伙计满脸堆笑,将包好的药递向辛允。 辛允此时满心都在想着应以安的状况,脑海里皆是应以安那痛苦又难堪的模样。 一时没回过神来。 待她终于缓过神,看向手中的药时,眉头瞬间皱起,脸色一沉,当即质问道:“我让你拿的是药丸,你为什么给我几包药材?” 话里满是焦急,眼中更是透着怒火。 要知道,按应以安此刻的状况,这药若是还得再花上半个时辰或者一个时辰去熬煮,那简直就是要命的事啊,应以安定然会在那难熬的潮期中痛苦挣扎,饱受折磨,怕是会被折磨得不成样子。 药铺伙计听了辛允的质问,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赶忙解释:“可您这袋子里的银两,也只够购买药材呀,买药丸的话,这钱可是远远不够呢。” 说着,还无奈地摊了摊手,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祭城中。 药铺本就寥寥无几,偏生那销魂楼日日笙歌,对各类滋补药材需求甚巨,如饕餮之口,吞噬着大量的珍贵药源,使得药铺的供货愈发捉襟见肘。 而且,郭子豪这恶徒,在城中横行无忌,对大小商铺小贩皆伸出贪婪之手,索要那所谓的‘保护费’。 稍有不从或所给不足,便会砸摊毁物,毫不留情,这药铺也曾惨遭其毒手,店门被拆得七零八落,珍贵的药材散落一地,遭人践踏毁坏,心血付诸东流。 那时节。 店家们苦苦支撑,每日所得尚不够糊口,更遑论弥补损失、进购新药,直至今日,听闻郭子豪已死,店家们这才敢将药材价格提升,勉强回本。 辛允眉头紧皱,心急如焚,脱口而出:“我没带够钱,先赊账,记在善养堂曹识名下。” 她想着曹识在祭城,也算有些名头,赊个账应不是难事,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赶紧把药带回去给应以安解燃眉之急。 那药铺伙计一听,却是面露怀疑之色,撇了撇嘴说道:“女公子,一看您就是外地人,善养堂是什么地方?我还是清楚的,更别提那曹神人了,那可是在这祭城响当当的人物啊!你若当真认得他,怎会如此没钱?” 话语里满是质疑,显然是觉得辛允在拿曹识的名头唬人,根本不相信她与曹识有什么关联,只当她是走投无路想编个借口来赊账罢了。 善养堂,名义上说是收留所,可在这祭城中,但凡长了双眼的,心里都跟明镜似的,知晓那绝非寻常之地。 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嘴上不多说罢了。 那堂里的人,哪怕看着再怎么穷困潦倒,可一旦出手,那用的可都是黄澄澄的金子呀,哪会像辛允这般,为了抓药的钱都犯愁,囊中羞涩到要赊账的地步呢。 “女公子,如果您真是着急,我看您腰间的那块玉就挺值钱的,不如先放我这儿抵押,等你有钱了再赎回去。” 药铺伙计趴在柜台前,目光紧紧锁住辛允腰间的青龙玉,那眼中的贪婪之色都快溢出来了。 这块青龙玉质地温润,雕工精细,一看便知绝非寻常之物,价值不菲那是自然的。 要知道,青龙玉可不简单呐,却也只有当官的才识得它。 “……” 辛允面露犹豫,手不自觉地抚上腰间的青龙玉,指尖摩挲着那温润的玉身,心中纠结万分。 青龙玉于她而言意义非凡,哪能轻易就抵押出去,但眼下应以安情况危急,急需这药来缓解,她着实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药铺伙计见状,立马就看出了辛允的不情愿,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阴阳怪气地说:“哎呀,像女公子您这样又没钱又不想抵押东西,还想拿药,唉,我原以为您是真的疼心上人呢,原来也只是做做样子啊,说到底,还是舍不得钱。” 那话语里满是挖苦,仿佛认定了辛允只是虚情假意,故意拿曹识的名头和没钱做幌子,实则根本没把所谓‘心上人’的安危放在心上。 旁边抓药的顾客听了药铺伙计那番阴阳怪气的话,也跟着凑起了热闹,附和着说:“都潮期了,还买什么药啊?留着那钱养孩子,现下,你就赶紧回家快活去吧,哈哈哈,省得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话里满是低俗的调侃,眼神里尽是不屑与玩味,仿佛辛允此刻的窘迫,在他们眼中成了绝佳的笑料。 另一个顾客也紧接着开口:“刚才还喊那么大声,我还以为多有钱呢,也不过如此嘛。” 边说边用那种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辛允,嘴角挂着嘲讽的笑,似乎很是享受看辛允陷入这般难堪的境地,全然不顾他人的难处与焦急,只一味地说着风凉话来彰显自己那点可怜的优越感。 “拿药。” 辛允眼中闪过一抹决然,也不再纠结了。 人命关天,哪能因舍不得一块玉就耽误应以安的救治,那可比什么钱财都重要得多了。 说着,她将腰间的青龙玉放在了柜台上。 “这才对嘛,来,女公子,您拿好。” 药铺伙计赶忙从里屋拿出了一个小药瓶,殷勤地递给了辛允,那态度与之前的阴阳怪气简直判若两人,眼中还隐隐透着几分得逞后的得意之色。 辛允目光一凛,冷冷扫了药铺伙计一眼,语气森然:“若药不能解她潮期之苦,我必拆了你这药铺。” 这口恶气,实在咽不下去。 “赶紧回家去吧,也不怕说大话闪了舌头。” 那药铺伙计却不以为然,撇了撇嘴,满脸的轻蔑,根本没把辛允的狠话放在心上,只当她是恼羞成怒后口出狂言罢了。 “记住啊,以后没钱别装作有钱人的样,省得在这儿打脸,这要是换做我,我都嫌丢人,巴不得找个地缝赶紧钻进去呢,哈哈哈哈。” 旁边的顾客也跟着起哄,嘲讽讥笑。 那哄笑声在药铺里回荡着,越发显得刺耳。 “哈哈哈。” 众人肆意地笑着,仿佛看辛允出丑是这平淡日子里最有意思的事儿。 辛允紧攥着拳头,心中怒火中烧,若不是应以安此刻还深陷潮期的痛苦中亟待这药去解救,她定要冲上前去,将这些落井下石、嘴碎刻薄的家伙狠狠暴打一顿,让他们也尝尝苦头。 当下形势,容不得她再多做纠缠,只能强压下满腔的愤懑,狠狠瞪了那些人一眼后,便拔腿快步离开了药铺。 “哈哈哈哈哈——” 而那些人见辛允匆匆离去,不仅没有收敛,反倒越发张狂起来,哄笑声愈发响亮,还自以为是,觉得辛允是被他们说得无地自容,狼狈不堪地逃跑了,脸上尽是得意,仿佛打了一场大胜仗般,继续在药铺里你一言我一语地嘲讽着。 第98章 出气 善养堂。 屋内。 “药……我买回来了。” 辛允将那小瓶药置于应以安身旁。 此时的应以安,双眼迷离,平日里的清冷已然不见,只被那恼人的潮期折磨得没了理智。 倏地抓住辛允,口中喃喃,“快,浸染我……” 那是本能的渴望。 辛允猝不及防,被扑倒在地。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应以安的唇已急切地覆了上来,堵住了她所有的惊愕与无措。 唇上传来的温热触感让她瞬间大脑空白,应以安的吻带着潮期特有的迷乱与炽热,令辛允的心跳陡然加快。 “要我……” 她的双手微颤,起初有些无措地悬在空中,随后像是被牵引,落在应以安的背上,轻触着那微抖的身躯。 应以安的气息急促而紊乱,喷洒在辛允的脸颊上,带着淡淡香气,那是属于皇帝的威严与独特气息,此刻却混着几分脆弱与渴望。 “好不好……” 辛允的唇被应以安急切地厮磨着,一种酥麻的感觉从唇尖蔓延至全身,只觉自己像是陷入了一团炽热的火焰中,理智在这汹涌的情感浪潮里渐渐飘摇。 她能感受到应以安内心深处的痛苦与需求,那通过这个吻毫无保留地传达给了应以安。 望着眼前意乱情迷的应以安,潮期中痛苦难捱,而自己是她唯一的慰藉。 “……嗯。” 她抬手,回抱住应以安,试图安抚这狂乱的灵魂。 辛允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与应以安的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呼哧呼哧……” 二人紊乱的心跳声、交缠的呼吸声以及唇齿间那炽热而又缠绵的触感,让辛允沉沦其中,难以自拔。 偶尔。 嘴唇分开又贴合时,发出轻微的“啵啵”声,舌尖相互触碰、纠缠时,发出若有似无的“滋滋”声,为这炽热的吻增添了几分暧昧与缠绵,就连喉咙间,也会不自觉地发出低低的闷哼声。 那是情动之时,无法抑制的反应,或轻或重地从鼻腔和喉咙中溢出。 突然。 ‘……不行。’ 理智在疯狂拉扯。 ‘万不能趁人之危。’ 应以安一向洁身自好、清冷自持,若在此时沉沦,待她清醒过来,必然会对自己心生怨怼,她们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的情谊也将毁于一旦。 更何况她贵为皇帝,这私密之事一旦泄露,若让天下人知晓,定会掀起轩然大波。 ‘我有婚约在身,你又是皇帝……’ 辛允咬了咬牙,强忍着内心的冲动,将应以安轻轻翻身压在地上,快速拿起那瓶药,用牙齿咬开塞子,将药倒入口中,随后,一手抬着应以安的脖子,一手扶着她的脸颊,吻了下去,舌尖灵巧地将药丸推至应以安的舌根处,同时微微用力抬起应以安的下巴,迫使她将药丸吞咽下去。 因没有茶水辅助,辛允只能用自己的口液去润滑应以安的喉咙,以助药丸顺利下咽,她眼睛紧闭,全身心地感受着应以安的反应,直到药丸完全被咽下,才缓缓松开嘴,结束了这个漫长而又煎熬的吻。 之后。 把将应以安横抱而起,安置在床上,又在床边坐下,左手细细理着应以安那凌乱的发丝。 就在这时,一阵刺痛从右手传来,低头看去,原来是之前的伤口不知何时又裂开了,鲜血正缓缓渗出。 辛允无奈地皱了皱眉,扯下一块窗帘布,用左手将布缠绕在右手的伤口上,简单包扎了一下。 一切处理妥当后,看了一眼床上的应以安,还是转身,离开了。 眼下,还有事需要处理。 辛允一把拉住路过的下人,“你可知曹识在何处?” 那下人回道:“曹神人在院里喝酒呢,就在那边,您一直往前走便是。” 她道了声谢,便匆匆朝着所指方向赶去。 庭院。 树下。 “再给我点钱。” 辛允一脸急切,也顾不上什么委婉客气了。 曹识一听,眉头立马皱了起来,忍不住抱怨道:“三堂主,花钱也不是按你这种花的呀,你今日可都已经拿走我两袋的钱了,怎么这会儿还要找我要钱呢?” 辛允坐了下来。 解释说,“我方才去买药了,那药铺的药太贵,带的钱不够。” 曹识一听更觉诧异了,瞪大了眼睛追问:“你买的什么药啊?这么贵?” 辛允犹豫了一下,咬了咬牙,压低声音回道:“……抑阴丸。” “什么?” 曹识震惊之下,连嘴里的茶水都喷了出来,“你不会又去销魂楼快活了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辛允,心里想着辛允莫不是在那销魂楼里胡天胡地,把人给搞怀孕了,才会去买这抑阴丸。 辛允却满不在乎地回道:“对,那怎么了?我去药铺买药时,报你的名字,根本没人不信,没办法,就只好把青龙玉押了。” 既然他都给了自己一个编谎话的理由,那便顺着编下去,总不能把应以安的私密事说出来。 “什么?青龙玉?!你把青龙玉押了!?你疯了啊?!” 曹识一下子急了,站起身来,声调都拔高了几分,“这事陛下知道吗?那青龙玉可不是寻常物件,若是陛下知晓你这般胡来,定不会轻饶了你啊!” 急得他在原地来回踱步,心中又气又急。 “我只是押给药铺了呀,又没弄丢,我现在就带你去把青龙玉赎回来,这样一来,你家陛下不就不会知道这事儿了嘛。”辛允赶忙解释,心里盼着曹识能跟自己走,好尽快解决问题。 曹识一听,脸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焦急地催促,“你押给哪家药铺了?赶紧走啊!若是被陛下知晓被你拿去抵押,咱俩可吃罪不起!” 说着,他已经抬脚大步向前走去,还频频回头示意辛允跟上,那匆忙的背影尽显慌张。 半炷香的工夫转瞬即逝,两人匆匆来到了万全堂。 刚入药铺门。 那药铺伙计便眼尖地瞧见了曹识,立马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点头哈腰地说道:“曹神人,您买药啊,什么药需要您亲自来买呀?您只管吩咐人来取药就行,何须劳烦您亲自过来呢。” 那副恭维的模样尽显。 曹识却没心思跟他寒暄,直截了当地说道:“她今日在你这儿抵押了一块玉,我来把那块玉赎回来。” 药铺伙计一听,赶忙摆了摆手,脸上的笑容愈发谄媚,“既然是曹神人的玉,哪还用赎呀,直接拿走就是了。咱们这小店能得曹神人关照本就是荣幸,哪敢收您的抵押物呀,您这太见外了,现在就给您取去。” 说着,便麻溜地转身往内堂走去。 辛允见状,顿时气得翻了白眼,心里暗自腹诽,这伙计对曹识的态度和对自己的态度简直是天壤之别啊。 越想越气不过。 此时。 那伙计满脸堆笑地捧着青龙玉走了出来,恭敬地递向曹识:“曹神人,您的玉。” 话还没说完,辛允一个箭步上前,一把就将玉抢了过来,利落挂在了自己腰间,而后斜睨着曹识,故意说道:“反正你都这么有钱,我若是把他打伤了,你也付得起吧?” 曹识刚张了张嘴,准备转身走,可哪能料到辛允动作如此之快,压根儿不给他留一丝机会,直接飞起一脚,狠狠踹在了自己屁股上,毫无防备,整个人被踹得向后飞去, “哎哟”一声。 趴在了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还没缓过神来,就听到‘哐当’一声巨响,辛允已然用力把门给关上了。 曹识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啊啊啊啊——” “女公子我错了,女公子我错了……” …… …… …… 药铺里不断传来阵阵惨叫声,那声音一阵高过一阵,此起彼伏的,光是听着就知道辛允在里面大打出手了。 第99章 寻她 辛允打了那药铺伙计后,两人便准备离开了。 不经意抬眼望向那高悬于夜空的明月,这才惊觉已然这么晚了,心下想着,应以安或许还未醒,目光在街边的店铺中搜寻,一心想要为应以安买些合口味的吃食,好让她醒来便能填饱肚子,也能稍稍缓解身体的不适。 “你知道小安子喜欢吃什么吗?” 辛允侧头看向曹识。 曹识摇摇头,回道:“圣意……我可不敢妄加揣测。” 辛允嘴角抽了抽,满脸无语:“……” 这曹识,果真油滑,还跟自己打哑谜。 辛允只好在街边的食肆买了两张刚出炉的酥饼,又切了些酱牛肉,色泽诱人,用粗纸包好。 二人带着食物,加快了回善养堂的脚步,想着应以安还在床榻上等待,此番回去,好歹能让她吃上些热乎的吃食。 善养堂。 屋前。 辛允见门未关,直接推门而入。 屋内。 烛火摇曳,光影在墙壁上晃荡,却不见应以安的身影,将手中还温热的饼和牛肉放在桌上。 “这么晚了,又跑哪儿去了?” 辛允低声呢喃,想起今日应以安在潮期服下抑阴丸后,本该好好调养休息,可她这副不让人省心的性子,着实让辛允头疼。 细细想来,她此刻想必是出去透气散心了,毕竟白日里潮期突发一事,实在是尴尬。 不过,辛允平日里行事向来直白无忌,从不知矜持委婉为何物,更遑论所谓的面子了,潮期一事在她看来,不过是人之常情,又何须遮遮掩掩、耿耿于怀。 可应以安是皇帝,金尊玉贵,这面子于她而言,犹如身上的龙袍,是尊严与地位的象征,自是看得极重。 “她不会想不开吧……” 辛允脑海中突然闪过这一念头,顿时慌了神,不敢再往下细想,转身就往门外跑去,边跑边四处张望。 一出门,见着个人便赶忙上前询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个子高高的,看谁都像欠自己钱一样的人,就住在那个屋子里。” “没见过。” 一个小厮低着头。 “没见过。” 一个丫鬟说道。 “好像见过一个,但已经出去了。” 一个家丁开口。 辛允的心猛地一沉,“出去了?” “是,小的瞧着她那个样子,像是身体不大舒服,便好心问了一句,需不需要帮她找大夫,可她……她就让小的赶紧滚远点。” 家丁往后退了一步,似乎仍心有余悸。 “谢谢。” 辛允此时也顾不上其他,匆匆丢下一句,便跑了出去。 街道两旁的红灯笼,摇曳生辉,人群熙攘,笑语喧哗,猜灯谜处围满了人,或蹙眉思索,或恍然顿悟,孩童们举着糖人你追我赶,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外面如此热闹,找个人真是难如登天。 辛允内心的担忧愈发浓重,犹如铅块沉沉压在心底,此次应以安的潮期来势汹汹,若那抑阴药丸效力不逮,未能彻底平息体内的躁动,在这鱼龙混杂的街头,万一遭遇其他a,后果将不堪设想。 眼见寻人无果,赶忙寻了一位画师,描述着应以安的容貌特征,画师笔走龙蛇,须臾间,应以安的肖像跃然纸上,那眉眼、那神情,宛如真人浮现眼前。 辛允手持画像,一头扎进喧闹的人群之中,不顾旁人的推搡挤撞,逢人便问:“你有没有见过这个画上的人?” 然而,得到的回应皆是一次次失望。 “没见过,没见过。” 卖货郎摇头摆手,眼神未曾在画像上多作停留,便又忙着招呼其他客人。 “没见过。” 路过的书生匆匆瞥了一眼,便绕过辛允快步离去,似是被这无端的询问扰了雅兴。 “没见过。” 街边嬉戏的孩童也跟着起哄,随后又跑远了,笑声在风中飘荡。 辛允眼神愈发黯淡,却仍未放弃,执着地在人群里继续探寻着,每次询问都被嘈杂淹没,每次寻找都在拥挤中落空。 …… …… …… 夜色渐深。 辛允手持画像,在人群中不知疲倦地穿梭,一遍又一遍地询问着路人。 兜兜转转,不知不觉间,那间药铺又出现在眼前。 辛允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抬脚迈进了药铺,伙计正在柜台后忙碌地整理药材,听到门响,下意识地抬头,待看清来人是辛允时,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把最好的抑阴丸拿给我。” “好、好,我这就去,这就去。” 伙计吓得声音都变了调,手忙脚乱地转身在药柜里翻找起来,暗自祈祷着这次能让这位煞神满意,莫要再生事端。 看着哆哆嗦嗦的药铺伙计拿着药瓶过来,“赊账,记曹识账上。” 说罢,拿着递来的四个小药瓶,塞进怀里,随后,转身大步流星朝门口走去。 药铺伙计长舒一口气,心有余悸地抚着胸口。 辛允怀揣着刚拿到的药瓶,再次没入人流,继续寻找应以安。 月光洒在石板路上,泛起清冷的光。 此时,刚好踏上了石桥,桥身的石栏在月光下隐隐泛着光,而就在不远处,‘嗖’的一声,一枚烟花骤然升空,紧接着‘砰’地炸开。 五彩斑斓的烟火相继绽放,来来往往的百姓纷纷停下了脚步,仰起头,目光被那绚丽多彩的烟花牢牢吸引。 辛允对那漫天绽放、璀璨夺目的烟花全然视而不见,眼中唯有寻找应以安这一件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被挤得狼狈不堪。 ‘死皇帝,狗皇帝,你到底跑哪儿去了?等我找到你,一定要把你绑起来,看你还怎么乱跑……’ 发丝有些凌乱地贴在脸颊上,深吸一口气,再次扎进人群,继续着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寻找,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 这时。 朝辛允迎面走来了一个脸上戴着面具的人,本就心急如焚,一心只想赶紧从旁边绕过去继续寻人,于是脚步一侧,欲从左边绕开。 可谁料,那人竟也跟着往左边挪了一步,恰好又挡在了辛允身前。 辛允眉头一蹙,心中的火气一下就冒了起来,赶忙又往右边挪了一步,想着这下总能过去了吧。 哪成想,那戴面具的人竟好似故意作对一般,也跟着往右挪了一步,依旧牢牢地拦住了辛允的去路。 辛允本就因为找人找得一肚子火,此刻又被这么个不知来路的人故意阻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脸都涨得通红。 “麻烦你让一下!” 她咬着牙,话里压抑着的怒火,边说还边活动着手腕,那架势,仿佛对方再不让开,下一刻就要挥拳而上了。 “你那么着急……不是在找我吗?” 待看清眼前之人真的是应以安,那满腔的怒火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 辛允一时语塞,看着应以安把面具摘了下来,恰在此时,一朵烟花炸开,璀璨的光芒洒落在应以安的脸上,映照出她那带着几分含着温柔的笑容。 长舒一口气,嘴上却仍忍不住埋怨道:“……害我一通好找。” 可那话里,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怒气,满满的都是庆幸。 第100章 担心你 应以安此次前往沧州,本是她暗中布局的契机,想着一路上,将自己的心腹安插于各州要职,为日后大业筑牢根基。 怎奈这汹涌潮期,恰似命运无情捉弄。 如今,自身安危尚在风雨飘摇中,谈何掌控全局? 若此时折返京城,那梦寐以求的兵权和政权,不知要到猴年马月才能落入掌心,生母含冤而死的血海深仇,亦不知何时方能得报。 那冰冷宫墙内的冤魂,夜夜入梦,声声泣血,催促着她要快些、再快些。 又想起辛允,应以安的脸庞泛起一抹红,潮期难耐,意识混沌之际,辛允竟撞破了自己最为脆弱的模样,费洛蒙缠绕两人,只剩下唇齿相依间的温热。 ‘唔……’ 应以安的心跳陡然加快,可怀疑很快就占了上风,于是,拖着因服用抑阴丸而绵软无力的身躯,出善养堂。 那多疑的性子,却驱使她强撑着病体出来,清楚自己此时应当在床榻上安心调养,但内心的猜忌让她无法安歇。 应以安对辛允,实是难以放心。 一想到自己潮期时的脆弱模样被辛允瞧了去,恐惧便攥紧了她的心,倘若辛允将此事宣扬出去,朝堂上定会掀起惊涛骇浪,那些虎视眈眈的王公贵族们,岂会放过这等扳倒自己的绝佳机会?届时,这尚未坐稳的皇位必定岌岌可危。 然,辛允早已入驻她心间,情根深种,但无奈,多年来在太上皇的教导下,让多疑成了本能,这份怀疑居然渐渐压过了心底的喜欢。 是以,应以安决心此番要试探辛允一番,若辛允能出来寻自己,便说明自己并未看错人,辛允对自己是真心实意,值得托付信任。 可若辛允毫无动静,那便意味着她对自己别有所图,或许还盼着自己遭遇不测,如此一来,便要早做打算。 夜中。 烟花轰然绽放,但在这夺目的美丽之下,却隐藏着应以安的层层算计。 这些烟花,皆是她暗中授意牧武所放。 其心思在烟火映照下,愈发深沉难测,若辛允果真是怀着不轨之心接近自己,那么这漫天烟火,便权当是她们缘分终结。 最初,二人因一场绚丽烟花而邂逅,彼时的眸光交汇,恰似这烟火般绚烂,却未料到如今竟走到这般相互猜忌的境地,倘若辛允真的包藏祸心,那么今夜这烟火,便是她们之间故事的落幕,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各奔东西。 假的。 她的爱,终究是危险的。 那看似深情眼神背后,隐藏着极端的偏执与占有欲,得不到的便要毁掉,不愿承认、更无法忍受失去的痛苦,于是选择用毁灭来填补内心的空洞,让一切美好的、渴望的,都与自己一同沉沦于深渊,不留一丝生机。 而另一边,她的心底又尚存一丝期许,盼着辛允能冲破这重重疑虑,在这烟火盛放之时,不顾一切地出来寻自己,若当真如此,那漫天华彩便成了她致以歉意的礼物,今后会放下所有防备,将真心捧于掌心,从此全心全意信任辛允。 与此同时。 街边与桥上人头攒动,百姓们的欢声笑语交织在烟火的轰鸣声中。 然在这看似寻常的热闹场景里,却暗藏玄机。 百姓中,不少是应以安的随行卫队乔装,粗略一数,有四五十人,他们隐匿在百姓中间,时刻等待着应以安的一声令下,一旦应以安确认辛允心怀异志,他们便会冲上前将辛允迅速就地正法。 “你真的是担心我才出来寻我的吗?” 应以安那精致面容,在烟花的映照下愈发显得俊美,笑意如同春日破冰的溪流,不受控制地流淌出来。 这一刻,她仿佛卸下了所有的心防与伪装,只渴望得到真心回应,满心欢喜眼前之人只为寻自己而来。 “不出来找你,难道我还有闲心来这里赏烟花吗?” 辛允看着眼前这个让自己又气又无奈的人,将怀里早已准备好的四个药瓶,不由分说地塞在了应以安的怀里,“给你备了些药,下次莫要再如此莽撞,不顾自己的身子了。” 烟花还在头顶不断绽放,绚丽的光彩洒在二人身上。 “好,我记住了。”应以安伸出手去触碰那四个药瓶,指尖触碰到药瓶的瞬间,不偏不倚,正好压在了辛允的手上。 她嘴角微扬,那一闪而过的狡黠藏在眼底,也不知这看似不经意的举动究竟是巧合,还是心底暗藏的小小计谋。 那害羞的温度,顺着脖颈一直蔓延到心底,辛允有些不自然,“……咳。” “别老说嘴上记住了,下次你再敢乱跑,我定拿绳子绑你。” 嗔怪的话语脱口而出,试图掩盖内心那一瞬间的慌乱,为了缓解这份尴尬,她连忙将手抽了回来,似是触碰到了炽热炭火。 而后,故作镇定抬头望向漫天烟花,那绚丽色彩倒映在她的眼眸中,光芒闪烁,恰似此刻起伏不定的心绪。 烟花接连绽放,光芒将两人的身影勾勒得越发清晰。 她们站在人群中,一个含笑注视着身旁人,一个佯装专注于夜空烟火,但那微妙的气氛却在两人之间流淌,似有情丝在这烟火下缠绕。 待烟花燃尽,绚烂过后的夜空重归寂静,只余下淡淡的硝烟味儿在空气中弥散。 “走吧。” 辛允作势就要离开。 “不了,我想……” 应以安望着辛允的背影。 辛允脚步一顿,并未回头,她是真怕应以安再不顾惜自己的身体,又闹出什么乱子来,“什么都不要想,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回去好生休息,若是再想着乱跑,我现在就找绳子把你绑起来。” “我在你心里……是不是很重要?” 应以安像是鼓足了勇气,上前一步。 “重要,非常重要,你要是出了事,我第一个就被诛九族,你说重要不重要?” 辛允终是回过头来,看着应以安那副紧张模样,没好气地说道,可话里的调侃却也掩盖不住那真心实意的在乎。 虽说这理由听起来带着几分无奈,可两人心里都明白,这份重要早已超越了那些外在的利害关系,在不知不觉间,彼此已然在对方心里占据了旁人无可替代的位置。 第101章 小打小闹 桥下河水潺潺流淌,泛起粼粼波光。 应以安立于桥上,“……你是害怕被诛九族才来找我的?” 她只是希望,若自己是个平凡百姓,辛允也能温柔相待,无关乎权势与地位,只凭一颗真心罢了。 “不然呢?” 辛允上前一步,抬手欲拉住应以安的手,却被她侧身躲过,尴尬悬在半空。 的确是因为这身份,两人才相识。 应以安恨恨说道,“我不想回去了,你自己回吧。” 言罢,她转身,快步朝着桥的另一端走去。 辛允望着她的背影,低声呢喃道:“我就没见过你这么有脾气的……” 话到嘴边,‘皇帝’二字被她咽了回去。 想起此番二人是偷偷溜出来,这要是在外面还敢称呼她为皇帝,怕是要惹出不少麻烦。 “都这么晚了,你还想去哪儿啊?”辛允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焦急与讨好,心里也清楚,此时应以安正在气头上。 应以安听到辛允的声音,脚步顿了一下,“不用你管。” 但心中的怒火仍未消散,索性加快了步伐,似乎想要甩开身后的人。 一个在前疾行,一个在后紧追。 辛允不敢过于冒进,只能跟在后面,嘴里像倒豆子般不停地说着软话,试图挽回这局面。 “哎呀,你到底怎么了?” 实在不明白,为何刚刚还好好的她,转眼间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若是因为今日那事,我跟你道歉好不好?” 努力回想着白天发生的种种,试图从那些细节中找到她生气的缘由,不管是不是自己的错,先道歉总归是没错的,只盼着能让她停下脚步。 “小安子,我们回去吧,已经很晚了。” 抬眼望了望天色,又看了看她那倔强的背影。 辛允一边追一边解释着,“我也知道做那事对你不好,可当时情急。” 然而应以安却似铁了心一般,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依旧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 …… …… …… 夜色愈发深沉。 辛允好话说尽,可应以安依旧不为所动,她的耐心渐渐消磨殆尽,心中萌生出一个念头,索性不再哄劝,直接快步朝着应以安冲了上去,意图将她打晕。 然。 应以安早有防备,身形敏捷地往旁边一闪,轻松躲过,与此同时,她手一挥,一把白色粉末朝着辛允飘去。 辛允躲避不及,被粉末呛得连连后退,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你撒的这是什么?” 慌乱地挥舞着袖子,试图驱散面前的粉末。 应以安嘴角勾起狡黠的笑,“迷药。” 辛允被那粉末呛得咳个不停,“咳咳咳……你发的哪门子疯?我对你一片赤诚、掏心掏肺,你……” 那因咳嗽而涨红的脸上,写满了被背叛的恼怒。 应以安却不以为意,“不过是瞧你太过聒噪,想让你这张嘴歇上一歇罢了。” 欺近辛允,将她一把扛起置于肩头,辛允只觉眼前天旋地转,胃中一阵翻腾,不由得干呕起来。 “呕……你真恶毒,待药效过了,我……定要让你好看!呕……”虽被扛着,却仍逞强地叫嚷着,只是那声音因干呕而断断续续,失了几分威慑力。 应以安闻之,脚下不停,却轻笑出声:“不必了,我本就生得花容月貌,还用得着你来说?” 她扛着辛允大步前行,丝毫不在意辛允的挣扎与叫骂。 “……不要以为你是皇帝,我就不敢还手……” 辛允涨红了脸,拼尽全力嘶吼道,但那声音却随着药效的发作渐渐微弱,只觉四肢百骸逐渐绵软无力,脑袋也昏昏沉沉。 应以安柳眉一蹙,侧首看向肩上的辛允,“既吸了迷药,就老实闭嘴,若再听到你多嘴一句,我就要打你屁股了。” 她的话虽冷硬,却透着几分亲昵。 “……” 辛允听了这话,想要反驳,可喉咙像是被堵住一般,最终在药物的作用下,沉沉地昏了过去。 应以安察觉到肩上之人没了动静,微微叹了口气,脚下的步伐却未停歇。 两人相处,都伴随着争吵与小打小闹,习惯了用这种看似幼稚的方式,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宣泄出内心深处那无法言说的情感。 街巷沉浸在一片死寂中。 “陛下。” 只见牧武的身影从幽深黑暗的巷子里浮现。 “说吧,她已经晕了。” 应以安声音清冷。 牧武微微躬身,“担心陛下累着,已经派人去寻了马车。” 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辛允,身为臣子,对皇帝的忠心日月可鉴,自是担心皇帝的安危,而辛允,这个能在皇帝身边长久周旋且让皇帝如此‘特别对待’的人,也难免心生一丝同情。 这两日,他虽旁观,也知辛允在皇帝身边的不易,如今见她这般狼狈模样,心中也有些许不忍。 “没其他事,你便退下吧。” 应以安的声音打断了牧武的思绪。 “……是。” 牧武应了一声,便退下。 应以安就是要这般折腾辛允,让辛允满心满眼都是自己,哪怕有朝一日,两人分开,那些打打闹闹、磕磕绊绊的过往,也会如烙印般刻在辛允心间,让她永远无法忘怀自己这道独特而又‘讨厌’的人。 想到此处,他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似是对自己的‘计划’颇为满意,又似是对这复杂情感的一种无奈自嘲。 翌日。 善养堂。 屋内。 雕花床榻上,辛允转醒,只觉脑袋昏沉,如宿醉般难受,她抬手揉着太阳穴,方才的事如潮水般涌入脑海,顿时气血上涌。 “应以安!你个……你个登徒子!” 想起应以安的行径,脸颊泛红,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嘴里不停嘟囔着,自己一片赤诚相待,却换来那般‘欺负’。 应以安搁下茶盏,抬眸望向辛允,“我只是嘴上说说,又未曾真的动手打你。况且,即便我打了你,你难道还怕没机会还手?我何时说过不让你打回来?” 似是在故意逗弄她。 辛允听闻此言,一时语塞,只觉心中那股无名火更旺,烧得双颊泛红,恰似春日枝头的烂漫桃花。 “……你个无赖!” 直直朝着应以安扑了过去,手指紧揪住应以安脸颊上的软肉,狠狠一扯,嘴里还叫嚷着。 第102章 她走了 应以安虽被辛允扯着脸颊,却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心底暗自沉醉于这亲昵的调弄,“我何德何能被冠以登徒子之名?又怎无端成了无赖之徒?这莫须有的罪名,叫我好生委屈。” 她上扬尾音里,带着些微的撒娇意,一双波光潋滟,直勾勾地望向辛允,眼角眉梢尽是风情,那模样哪里像是真的委屈,分明是情人间的嗔怪与逗弄。 辛允面上似染了层薄怒的红晕,斥道:“哼!你这行径与那登徒子何异?我被你下了迷药,昨夜又共处一室,谁能担保你未曾趁我昏睡之际,行那逾矩不轨之事,如今却还巧言令色!” 她匆匆躲至床榻上,扯过那绣着并蒂莲的锦被,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 辛允可是与了见远有婚约在身的,清白大防犹如天堑,若真因昨夜之事传出什么风言风语,致使名节有损,那和了见远的婚约怕是要如水中泡影般作废了。 念及此,她心中更是恼意横生,望向应以安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忧惧与嗔怪。 应以安袍袖一挥,发出一声嗤笑,“我会对你行不轨之事?简直荒谬绝伦!我后宫粉黛如云,个个貌若天仙,环肥燕瘦各具风姿,哪个不比你这姿色平平之辈强上百倍,倒是你,昨日趁我潮期虚弱无力,无法反抗之际,对我——上下其手。” 最后四个字,她顿了顿,方才逐字读出。 辛允反驳,“说谁姿色平平呢?!我堂堂方圆县县花,打从及笄以来,每逢出门,街头巷尾多少人为我倾心!若不是昨日形势危急,你以为我乐意亲你?莫要自作多情!” 那瞪向应以安的眼神,仿佛能喷出火来。 晨光熹微。 应以安微微仰起头,眼神中满是傲娇之色,“罢了罢了,我生得如此花容月貌,你昨日一时情难自抑也是有的,我大人大量,便不与你计较了。” 说罢,还抬手拂了拂衣袖。 “……” 辛允顿时无语至极,只觉额角青筋微微跳动,红唇紧抿,那眼中的神情似是在看一个不可理喻之人。 应以安却视而不见,依旧自顾自地说道,“你与了见远早有婚约在身,不过若你真心对我情根深种,我倒也不介意费些周折,差人将那劳什子婚约一笔勾销,也算保全了你的名声,省得日后落人口舌,被人指指点点。” 她一边说,一边端起桌上的茶盏,轻轻吹散热气,浅抿一口。 辛允脸上一阵白一阵红,那是被气极的羞恼之色,真的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应以安起身走到床边,瞧见辛允双颊泛红、眼神游移的模样,还以为她是因自己方才所言而害羞、欣喜若狂。 她嘴角挂着戏谑的笑,上前一步,身形微微前倾,靠近辛允,“怎么?难不成是高兴得傻了,连话都不会说了?” 辛允只觉鼻间满是她身上散发的淡淡冷香,搅得她心乱如麻,“……有病。” 她双手用力一推,将应以安搡开,随后迅速从床边疾走而出。 应以安被辛允这突如其来的一推,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你干什么去?”那声音在屋内回荡,隐隐带着一丝委屈,还以为辛允定是害羞了,不敢直面自己才落荒而逃。 辛允听到背后的喊声,脚步未作丝毫停顿,头也不回地疾行向前,脸颊因为羞愤和紧张而涨得通红。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自若,高声回道,“……我觉得你有病,给你抓药去。” “我身子已经好了。” 应以安几步便跨出了房门,匆忙追了出去 。 辛允柳眉倒竖,回头怒瞪了应以安一眼,“谁要管你身子好不好!你是脑子有病!” 话语间满是厌烦与嗔怒,脚下步伐愈发急促。 刚穿过一回廊,便瞧见曹识在院里舒展身姿,活动身体。 曹识见两人行色匆匆,不禁好奇问道,“这一大早,两位这是干什么去啊?” 辛允神色未平,胸脯微微起伏,看了一眼身旁的应以安,“当然是给她抓药治脑子。” 那语气好似裹挟着冰霜,又带着被旁人撞见的羞赧。 应以安快走两步,跟在辛允身后,满脸不解,“你为何觉得我脑子有病?” 那模样,仿佛对辛允的说法一头雾水。 辛允听到这话,冷哼一声,脚步猛地一顿,她转过身来,带着几分赌气的意味,毫不客气地回道,“呵,就是因为有病,所以有病。” 那话语虽然毫无逻辑,可从她那气鼓鼓的模样里,却能让人清晰地感受到她此刻对应以安的满腹牢骚和满心厌烦,小脸因着生气而泛着淡淡的红晕,恰似熟透的樱桃般,格外惹人注目。 曹识看着眼前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僵持着,心里已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这分明就是闹别扭吵架了呀,自己肯定得上去劝一劝才是。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笑着对应以安说道:“她的意思是,陛下您不懂她。” 应以安听闻此言,先是一怔,而后将目光从曹识身上移开,又看向辛允,可又一时摸不着头脑,眉头不自觉皱起,站在那儿陷入了沉思。 “懂我又怎样?不懂我又何妨?再说了,你我本就不是一路人,我也算是看清你了,往后的路,你便自己去微服私访吧,我辛允不奉陪了。” 辛允走到曹识面前,带着几分理所当然,迅速将曹识腰间的钱袋子一把夺走。 这回家路途遥远,一路上吃喝住行肯定要花费不少银钱,可自己如今身无分文,这曹识银子也不少,应急自是应当。 她将钱袋藏于袖中,瞥了一眼应以安,神色坦然,“这钱,全当是我陪你等这几日劳心费力的报酬吧。” 也不顾曹识那瞬间惊愕的神情,转身便走。 曹识伸手指向辛允离去的方向,急得喊了一声,“唉你……” 他忍不住暗自腹诽,这都第三次了呀,每次这辛允都是这般风风火火,自己的钱袋子也被抢了三次了,可真是够倒霉的。 越想越觉得无语,转头看向应以安,一脸急切地劝道,“陛下,您不追吗?辛姑娘看样子是真生气了,要是就这么走了,往后可不好再相见了呀。” 阳光斑驳,洒在应以安身上,却驱不散她眼眸里那抹落寞。 望着辛允渐行渐远的背影,“本就留不住,追上去又有何用?” 而她那原本随意垂在身侧的双手,此刻不自觉握成了拳,仿佛是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翻涌的情绪,可那微微颤抖的双拳,还是泄露了心底深处的不舍与挣扎,就好似眼睁睁看着珍视之物即将消逝,却又无能为力一般。 第103章 抵达余州 这青州地界的祭城,向来繁华富饶,在这一片可是拔尖儿的存在。 自从中书侍郎郭锋被朝廷查抄,此事在青州激起了千层浪,他这一倒,祭城那些与他有牵连的大小官员,全都被革职查办。 没了这些贪官污吏的盘剥压榨,青州其他城的百姓也松了口气,日子渐渐安稳起来,而各城官员见此情形,也都收敛了往日的作威作福,开始学着做些利民的好事,生怕步了祭城官员的后尘。 只要拿下祭城,就如同扼住了青州的咽喉,其他小城便不足为惧,青州便算是掌控在应以安手中了。 辛允拿着从曹识那得来的钱袋,买了一匹骏马,而后快马加鞭,离开了祭城。 说来也怪。 出城时竟无人阻拦,更无人查验路引,辛允以为或许是入城时,曹识在前头开路,那些守城的人便将她这一行人的模样记在了心里,如今见她一人出城,只当是正常往来,便也未加盘问。 一路上,辛允不敢停歇。 路过茶水铺时,瞧见那歇脚的樵夫,还有渔夫,她赶忙上前询问回沧州的路途。 那樵夫放下手中的柴担,挠了挠头,操着一口粗粝的嗓音说道,“姑娘,这要是快马加鞭一刻不停,那也得三个月才能到沧州嘞。” 一旁的渔夫也附和道:“是啊,姑娘,若是绕着中州走,道儿可就远咯,怕是要五个月咧。” 三个月的路程,且不说路上是否会遭遇变故,单是马匹和人也经不住如此折腾,思量再三,她决定向南前往余州,想着到了那儿,再从水路回沧州,如此或许能快上一些。 主意既定,辛允勒紧缰绳,调转马头,向着余州的方向疾驰而去。 一路向南,直奔余州。 余州境内,河网交错纵横,河流多得像大地的脉络,当地的百姓大多以捕鱼为生,一艘艘小船在河面上往来穿梭,每当收获时节,满舱的鱼儿活蹦乱跳,一片繁忙景象。 靠着这些河道,余州与各州之间贸易频繁,商船来来往往,装卸着各类货物,码头之上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在余州,有一条极为特殊的河,它浩浩荡荡,一路奔腾,最终通向那广袤无垠的大海。 不少大胆的渔人,被大海中丰富的鱼获所吸引,不顾海上变幻莫测的风险,顺着这条河扬帆起航,驶向大海深处,然而,这条水路并非坦途,沿途要经过梧州、巫州和幽州的边界,各方势力交错,稍有不慎便会陷入麻烦。 辛允在前往余州途中,风餐露宿,饿了就从包袱里掏出早已发硬的馒头,勉强果腹,有时干粮实在难以下咽,便只能在路边寻些野果充饥,或者到河里抓上几条鱼,生起火来烤着吃。 日夜兼程,马不停蹄赶了四天的路,终于,抵达余州地界。 当看到那块刻着‘余州’二字的地界碑时,一股浓烈刺鼻的鱼腥味也随之扑面而来,她勒住缰绳,望着不远处的城门,眉头紧锁,心中正为没有路引无法进城而发愁。 这时,几位行人路过,她赶忙下马询问。 其中一位老者说道,“姑娘,这城里如今正忙着筹备丰渔节呢,不需要路引也能进城。” 多年前,当地渔民为了多捕鱼换钱,大肆过度捕捞,搞得河里的鱼越来越少,好多渔民辛苦出海,却打不上多少鱼,一家人都快揭不开锅了,后来朝廷颁布了休渔期,鱼群数量总算慢慢多起来了,可休渔期里,渔民们没了收入,日子还是艰难。 朝廷见余州渔业困境,忧心民生,遂派遣了经验丰富的种植业官员前往,这些官员带着满心的期许与专业的知识,向当地百姓悉心传授种植莲藕、茭白、水芹、荸荠等水生作物的技巧,期望能借此帮助他们拓宽生计,缓解因渔业衰退而带来的生活压力。 然,对于长期依赖捕鱼为生的百姓而言,这一转变并非易事。 种植那些农作物,虽能勉强维持一家温饱,可与出海捕鱼所获的丰厚利润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 微薄收益难以支撑家中的各项开支,因此,大部分百姓对种植之事颇为抵制,固执坚守着他们熟悉的捕鱼本行。 如此一来。 出海捕鱼的渔民数量,并未因渔业衰竭而有所下降,反而有增无减,随着出海频率的增加,在海上遭遇不幸、丧失生命的人数也在节节攀升,尽管危险重重,但渔民们为了生计,为了弥补休渔期的亏损,依然没有停下出海的脚步。 后来,有一群渔民,在走投无路下,齐心协力打造了一艘巨型渔船,想凭借那艘大船,驶向更远更深的海域,捕获更多的鱼,熬过艰难的日子,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在那艘寄托着众多渔民希望的大船扬帆出海之前,余州城内举行了一场盛大而庄重的祈福仪式。 德高望重的大巫师身着绣满神秘符文的长袍,设坛做法,他口中念念有词,手中的法铃随着咒语声晃动,众人皆虔诚跪地叩首,祈愿海神庇佑大船平安归来,鱼虾满仓。 而今日,正是大船归航之时。 天还未亮,码头便已聚集了熙熙攘攘的人群,男女老少皆满怀期待,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 “今天就是大船回来的日子,大家伙赶紧去码头凑个热闹吧。”一位年轻的后生兴奋招呼着。 “对呀,我听说,还是大巫亲自挑选的黄道吉日,那肯定是大丰收啊!”旁边一位老者捋着胡须,语气笃定地说道。 “如果真能大丰收,就算不依靠朝廷拨的那些什么农作物,我们也能过得舒坦。”一位身形魁梧的中年汉子双手抱胸,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 …… …… …… 为了欢庆有望大丰收的日子,亦为了让更多外州人见识余州的丰渔节盛况,官府下令暂不查验路引。 辛允心中自是暗喜,牵着马匹,混在人群中,顺利进入了城内。 第104章 浪海生还(一) 临城。 刚一进城,便见市井之间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店铺鳞次栉比,可细细瞧去,那些摊位上摆放的物件、铺子里陈列的商品,竟大多是些水货。 虽说品质不佳,却也丝毫不影响街道上的热闹。 今日,那艘众人瞩目的大船即将归来,怪不得引得全城百姓都无心生意,纷纷涌上街头翘首以盼。 辛允本就是个爱瞧新鲜、爱凑热闹的性子,如此盛事,岂会错过?当下便随着人潮,朝着码头的方向行去。 行至码头附近。 只见那桥上、楼上、岸边,凡是能瞧见水面的地方,早已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有衣着朴素的市井百姓,手中还拿着未做完的活计;也有身着华服的富家公子小姐,在丫鬟小厮的簇拥下,占据着视野极佳的位置。 辛允牵着那马,但见人潮如涌,几番尝试,皆因这马匹的阻碍,难以挤入人群中,只好寻得一处稍显偏远的斜角,垫脚引颈,方能望见码头。 “船归矣!船归矣!” 那站在码头最前端、身着玄色长袍、头戴高冠的大巫高呼出声。 “天佑吾临城!海神护吾临城!” 当地的渔民们闻听大巫这呼喊,纷纷屈膝跪地,双手合十,向着船归的方向,虔诚高声呼喊着同样的话语。 那呼喊声连绵不绝。 不多时。 大船缓缓靠近码头,放下舷板,船上的人两两而下。 辛允拍了拍身旁马儿脖颈,定睛望去,只见那些归来的人,个个衣衫褴褛,有的甚至身负重伤,被同伴搀扶着艰难行走。 刹那间,原本喧闹的码头陷入沉默。 方才还在虔诚祈祷的渔民们,此刻脸上的喜悦瞬间消失。 “怎么都受伤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颤抖着声音率先发问,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没人了吗?怎么就你们几个?” 另一个声音紧接着响起,带着焦急与不敢置信。 “其他的人怎么还没下船?是不是在里面搬运水货?需不需要我们上去帮忙?” 从船上走下的,只有区区六个人。 无论谁目睹这般场景,心中都会涌起无尽的疑惑,这艘船出海时,可是足足有五十个人啊! “他们都……死了。” 低沉而沙哑的声音,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说话的人是王佑一,此次出海之行的船长,“是我没有,没能护住他们……” 他双腿一弯,朝着那些渔民们跪了下来。 在他身后,还有五个人朱志、吕平、曹如风、冯巧阳与何守言。 众人望着这六名幸存者。 “那是他们活该,不怪你。”何守言站出来替王佑一说话,“若不是王大哥护着我,我另一只胳膊也得被他们砍了。” 原本围在四周来看热闹的人,听闻此言,顿时没了声响,他们面面相觑,眼中疑惑渐渐化为震惊与唏嘘。 “没错!” 曹如风向前踏出一步,紧握着拳头,脸上满是愤慨之色,“王大哥当时好心好意出钱,帮我们建大船,带我们出海,本想着能一起过上好日子。可他们呢?刚打捞出来一点货物,就被贪婪蒙蔽了心智,着急分货,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后来,遇到了风暴,船在海上迷失了方向,我们被困在海上一段时间,连食物也都快吃完了,他们竟丧心病狂地想把打捞出来的那些水货占为己有,还要对我们动手。要不是我们六个一条心,躲在货舱里熬过了那一夜,恐怕早就命丧黄泉,被那些海匪杀了。真是老天开眼,让他们这些自私自利的人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他们死有余辜!” 曹如风的声音因激动而变得高亢,似要将这份委屈与愤怒宣泄而出,让所有人都听到他们这一路走来的艰辛与不易。 “不可能,我家那口子老实得很,才不会做这种事,你简直就是污蔑!” 只见一个妇人,双眼通红,怀抱着一个年幼的孩子,不顾一切地冲了出来。 她头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猛地伸手推了曹如风一把,曹如风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我看你就是怨恨,之前来我家借钱没借给你,你就想着报仇,把我家那口子杀了,我现在就去报官……把你抓起来!” 妇人声嘶力竭地喊叫着,怀中的孩子被吓得‘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小手在空中挥舞着。 朱志急忙上前劝阻,“大嫂,我知你生气,但这确实是真的,我们都是亲眼所见,不可能有假。” 这边在激烈争吵,而在码头的另一边,辛允被人群阻隔在外,什么都听不到,只看到众人的神情,知道大家好像没那么开心了。 正疑惑间,远远瞧见了一个熟人。 “佑一!王——佑——一!” 声音穿透了人群。 她扯着嗓子大声呼喊着,然后用力地挥了挥手。 码头上的王佑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下意识地循声望去,看到了远远有个人伸着脑袋,正朝自己摆手。 他定睛细看,那人确实有些熟悉,眼下这边虽然有争吵之事亟待解决,来不及细想,便直接站起身来,拨开人群,挤了出去。 “哎王大哥,你干什么去啊?” 吕平高声询问着,然王佑一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人群中,只留下一脸茫然的众人和尚未平息的争吵。 街边一处。 辛允与王佑一并肩而立。 她带着几分调侃之意,抬手拍了拍王佑一的胳膊,说道:“我看你现在混得还可以啊,竟然都出海了。” 王佑一的神色却有些凝重,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与戒备,沉默片刻后问道,“……阁主怎么来临城了?不应该在皇宫吗?” 辛允微微一怔,笑容稍敛,似有不悦,反问道:“看你的样子,好像不太欢迎我来?” 王佑一连忙低头拱手,“不敢,阁主大驾光临,自是欢迎。” 只是那言语间,仍隐隐透着疏离与不安。 辛允微微皱眉,“别一口一个阁主的叫我了,早就散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码头众人,“对了,我看大家情况有些不对,你们出海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王佑一低下头,“……嗯,死了不少人。 第105章 浪海生还(二) 江湖上,传闻有四阁鼎立。 麒麟阁神秘莫测,阁中密探似蛛丝遍布各州,天下诸事皆难遁其耳目,然阁主身份成谜,无人得见其真容。 凤凰阁,阁主念怀,一袭白衣若仙,身负起死回生之术,名药良方藏于阁中无数,其出入朝堂,为当朝国师。 青龙阁,阁主应以安,龙袍加身,位居九五,掌控天下人脉,政令既出,江湖朝堂皆能应其号召而动,可谓权倾天下,一呼百诺。 白虎阁,荡平世间不公事,初代阁主了见远,后因故传位于辛允,为安众人之心,定下师徒名分与婚约,初时阁中尚安,岂料了见远离去未及两载,白虎阁便人心离散,终至分崩离析。 临城。 街边。 王佑一眉头微皱,“先不提我的事,阁……你此番出来,可是从皇宫偷跑出来的?” 她入宫这件事,亲近的兄弟们都知道。 辛允神色间透着几分不羁,轻笑道,“哪能呢?是陛下恩准我返家探亲。” 她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是偷跑出来的,那样太没面子了。 王佑一双手抱胸,一脸狐疑地打量着辛允,摇了摇头,“即便是探亲,依礼也不应走这余州小道,况且此路并非官道,你若说没有猫腻,谁能信?” 稍微动一动脑子,就知道她在撒谎了。 辛允摆了摆手,“罢了罢了,就当我是偷跑出来的,这总成了吧?” 果然,和熟人之间真的装不了一点。 “这才是我所熟知的那个你,向来随性洒脱,哪能被那些宫廷规矩束缚住手脚。” “宫里处处皆是规矩方圆,实在憋闷得紧。” 辛允挠了挠头,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凑近王佑一,“我瞧你如今混得风生水起,手头定是宽裕,不如给我介绍个能挣钱的营生?” 王佑一目光在辛允身上一扫,“你这是欠了多少银子?” 辛允轻咳一声,眼神有些闪躲,“咳咳,也……也还行吧,就一万多两白银而已。” 心里现在还惦记着应以安那一万两白银,还有曹识那三袋钱,面上虽然拿着大方的很,但终归是欠钱的,还是要还。 王佑一瞪大了双眼,嘴角微微抽搐,“……且不说临城什么活儿来钱最快最多,单这一万多两白银,便是我去做一辈子的苦工,那也挣不来啊。” 那可是一万多两白银呢,寻常百姓一辈子都挣不来,除非打家劫舍。 “……” 辛允一时语塞,的确不是个小数目。 王佑一看着辛允这副模样,“罢了,若你实在着急,那大船上有六箱从海底捞出来的宝贝,可先借你应应急用。” 再怎么说,她曾是自己的阁主,也曾救自己于水火,如今有难,肯定是要帮的。 辛允眼睛一亮,随即又有些犹豫,“这……这能行吗?万一有个闪失,我可怎么还你。” “你且放心,我既肯借你,自然有法子应对。只是你日后可要长些记性,莫要再肆意挥霍钱财。” “好兄弟,你放心,等我日后有了进项,马上还你。” 但想到此处,她又觉得有些不对劲,“你不是只出海打鱼吗?怎的这次出海,还捞着宝贝了?” 王佑一想了想,“这事儿啊,我也说不清楚。也许是上天怜悯我多年来在这海上漂泊的艰辛,故而赐予我这份意外之喜,又或许,只是纯粹的运气使然罢了。” 辛允听闻,不禁咋舌,啧啧称奇道,“这天意和运气,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不过不管怎么说,都是好事一桩啊!” 王佑一微笑着点点头,眼神中透着一丝庆幸,“是啊,这等好事,怕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只是这宝贝虽好……” 突然。 “巡检使大人到!闲杂人等速速退让!” 官差一手高高执着令牌,另一只手紧牵着马绳,马背上坐着一位身着便服的巡检使,她面容冷峻,眼神中透着一股锐利和威严,让人不敢直视。 码头上的争吵,也停了下来。 “巡检使?我看是唬人的吧?” 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站在街边,满脸不屑地说道,“咱这临城,早就被朝廷忘到九霄云外去喽,那些个当官的,跑得比兔子还快,哪还会有什么巡检使啊?莫不是看咱这儿穷得叮当响,还想来捞点油水吧?” 他的话引起了周围一些人的共鸣,众人纷纷低声议论起来。 “是啊是啊,还嫌咱这个地方不够穷啊?” “咱这临城,日子本就过得紧巴巴,他们这些当官的,平日里不见踪影,这会子来了,能有啥好事?” “唉,朝廷啊,养了一群酒囊饭袋,什么都不会,只会搜刮民脂民膏。” “这什么巡检史一来,以后我们哪有什么好日子。” …… ……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抱怨、叹息,而巡检使坐在马上,听着那些诛心之语,面色凝重。 “大胆!巡检使大人也是你等敢随便妄议的?” 官差一听,手中的马鞭在空中挥舞了一下,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你们这些刁民,莫要不知好歹,巡检使大人此次前来,是为了巡查民情,维护治安,岂容你们在此污蔑诋毁!” 这时,巡检使开口道,“无碍,我知晓大家对朝廷心存误解,然今日确是奉令特来此巡查。大家有何问题,尽可放心直言,届时我定会如实向朝廷禀报,绝不虚言。” “哼!依我看,这巡查不过是幌子罢了。还解决问题?我瞧着啊,你是想把我们这些有问题的人都给解决掉,好让这临城彻底没人敢吭声吧!” 一个精瘦的男子从人群中挤出,满脸狐疑与愤懑,眼中的不信任似要溢出来。 巡检使微微皱眉,却也不恼,“既然大家如此不信任于我,那我便从你们当中随意挑选一人出来,且说一说这临城现今的弊端。也好让大家知晓朝廷的诚心。” 虽身着便服,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众人听了巡检使的话,心中半信半疑,但见她不似作伪,一时间都安静了下来。 官差松开缰绳,巡检使轻轻一夹马腹,骑着那匹高头大马沿着街道缓缓前行,来回仔细寻看着街边百姓。 片刻后。 她勒住缰绳,在人群中逡巡一番,最终落定在一人身上,“那就……你来说。” 辛允用手指了指自己,“我?你确定?” 那巡检使正是应以安,她在心里抱怨,真是阴魂不散,走在哪里都能遇到。 应以安嘴角微微上扬,点了点头,“嗯。” 辛允略作迟疑,而后挺直脊梁,“大人,此地百姓生活着实贫苦不堪。缺衣少食,房屋破败,恳请大人回朝后,将此番景象如实禀报陛下,望陛下能微服私访,来临城巡视一二。若陛下无暇前来,也望能多施利民之策。毕竟,临城的百姓,同样是陛下的子民,不应被如此遗忘、冷落。” 言罢,辛允微微抱拳,向应以安行礼,周围的百姓也纷纷投来期盼的目光。 应以安下马,“陛下身负江山社稷之重任,日理万机,虽不能即刻亲临,但朝廷恩泽定不会遗漏此地。我此番回去,会将临城的艰难处境详尽禀报,陛下亦定会权衡斟酌,给临城百姓一个满意的交代。” 她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把辛允扶了起来。 这众人心中燃起了些许希望的火苗,百姓们交头接耳,虽仍有疑虑,但眼中也多了几分期待之色。 第106章 浪海生还(三) 临城也曾昌盛一时,通衢广陌,商肆林立,引得众多官员赴任,皆慕其富裕之名,彼时繁华犹可追念。 然花开花落,时过境迁,如今的临城却似繁华梦断,街巷之间尽显萧瑟之景,百姓困窘,民生维艰。 那些为官者,便常嗔怪朝廷所予俸禄难以满足其欲壑,如今这临城凋敝,更是无法从穷困的百姓处榨取分毫油水。 于是,心野者纷纷弃官而逃,另觅高枝;恋栈者亦无心政事,在其位而不谋其职,每日只盼着能寻机谋取私利,哪管百姓死活,即便听闻朝廷将遣巡检使前来查访,也不过是略施小计,妄图蒙蔽上听。 仅仅在城门口随意安置了两个官差站岗,那二人面色慵懒,身形懈怠,不过是摆摆样子,做做门面功夫,应付了事而已。 “大人,大人,巡检使大人,您可要为民妇做主啊!” 一声凄厉的呼喊传来。 只见一妇人跌跌撞撞地挤过人群,她发丝凌乱,身上的衣衫破旧不堪,补丁层层叠叠,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孩子。 未及靠近应以安,妇人便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额头触地有声,地面的尘土沾满了她的发丝和脸颊,其情状甚是可怜。 “莫要如此,先起身回话。” 应以安当即快步走上前去,扶起妇人,试图安抚妇人激动的情绪,以便了解这其中的冤情。 妇人怀抱着尚在襁褓中嘤嘤啼哭的婴孩,“大人,求您救救我丈夫!”她泪如雨下,“家中贫寒,米缸见底,丈夫为了能让我和孩子吃上一口饱饭,咬牙跟着他们出海去了。那是怎样的凶险,他心中怎会不知,可为了这个家,他还是去了啊!” 她怀中的孩子也哭得声嘶力竭。 “谁曾想,这一去,等来的竟是噩耗。他们回来了,却只有六个人,他们竟污蔑我丈夫,说他心地不纯,在海上要害他们。可这街坊四邻都能作证,我丈夫平日里善良憨厚,连只蝼蚁都不忍心伤害,怎会做出如此歹毒之事?” 妇人又跪了下来磕头。 “这让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活啊?孩子还这么小,他不能没有爹啊!大人,您是朝廷派来的官,您一定要为我们做主,还我丈夫一个清白!” 额头瞬间红肿破皮。 辛允上前将人搀扶,“她是个好官,肯定会为你做主的,先起来吧。” 应以安抱起地上的孩子。 此时,人群中不知是谁,压低声音却又故意让众人听到,“在这临城啊,大巫才是真正说了算的主儿。哪怕是朝廷派来的大人,没有大巫点头,恐怕这事儿也难办哟……” 话语刚落,百姓们挪动脚步,让出了一条狭窄的路。 路的那头,海风裹挟着淡淡的鱼腥味儿吹来,一个身影逐渐清晰,那人身着绣满神秘符文的长袍,右手握着法铃,正是掌控着临城人心的大巫。 “哼!” 大巫走近,鼻腔中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目光轻蔑地扫过应以安,“我们临城,虽在朝廷版图内,然护佑这一方水土的,乃是那威严莫测的海神。海神之威,可翻云覆雨,能保我等风调雨顺、鱼虾满仓,那才是临城百姓真正的衣食父母。这城中之事,自然该由我们遵循海神的旨意自行解决,你们这些朝廷的人,还是莫要多管闲事,免得触怒了海神,给临城带来灾祸。” 不得不说,这大巫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带着某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在百姓的耳边回响,让他们深信不疑。 那绣满符文的长袍,那高深莫测的法术,以及他平日里展现出的一些‘神迹’,都使得当地百姓对其敬畏有加,心甘情愿地将家中最好的供奉献于他的面前,仿佛他就是海神在人间的传话人,掌控着临城的生死祸福。 “你既觉得海神才是衣食父母,那……我现在就要一刀砍了你,看他会不会出来护着你。” 应延安眼中寒芒一闪,声若冷雷,刹那间,围观的人群中发出一阵抽气声。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她右手猛地一探,从鸡翅环得胜钩上‘唰’地拔出长剑,脚下步伐轻点,手中长剑裹挟着呼呼风声,直刺向大巫的咽喉要害。 这一剑,气势如虹。 大巫面色骤变,那故作镇定的神情下难掩一丝惊惶,但毕竟是在这临城之中作威作福久矣,深谙操控人心之道,须臾间便强压下内心的慌乱,嘴角扯出一抹僵硬的冷笑,“你不敢杀我,就算你想杀我,临城百姓也不会答应。” 此言一出,果不其然。 周围的百姓如被点燃的火药桶,躁动了起来,一张张被贫苦与愚昧蒙蔽的脸庞上,此刻满是愤怒与决绝。 “管你是什么狗屁巡检使!只要是对大巫不敬,赶紧滚出临城!这里不欢迎你!”一个满脸胡茬、身材魁梧的渔夫,挥舞着手中粗壮的鱼叉。 “你若当真是朝廷的人,若当真为我们着想,就不要对大巫不敬,若大巫生气了,海神就会惩罚我们临城的百姓,到时候我们都得饿死。”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妪,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挤到前面。 “滚出临城!” 不知是谁率先喊出来,瞬间被众人齐声高呼,声浪滚滚,直冲云霄。 应以安环顾四周,看着这些被蛊惑至深的百姓,心中满是无奈,眼前这道由愚昧与迷信筑起的高墙,比那大巫更为棘手。 “把她做成畜人,献给海神大人!” 这句残忍的话,点燃了众人心中的狂热。 “做畜人!”“做畜人!” 这些百姓一步步往前挤,将原本宽敞空旷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狭小得让人窒息。 应以安和辛允面对这失控的局面无计可施之时,王佑一挺身而出,挡在众人面前,高声喊道:“大家不要冲动,先听我说。” 冯巧言面露焦急与不解,赶忙上前拉住王佑一的衣角,劝说道,“王大哥,你这是何必呢?为何要护着这个外来人?若因为他而冲撞了海神大人,我们以后可都没活路了!” “你先把剑放下。” 王佑一看向应以安。 应以安一怔,手中紧握着的长剑下意识地紧了紧,似是在诉说着内心的挣扎与犹豫。 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开始信任别人的,早已习惯了独自面对风雨,习惯了用手中的剑去斩断一切,信任于她而言,是一种奢侈,更是一种不敢轻易触碰的东西。 然而此刻,她的心中却没有丝毫怀疑与抗拒,只因为辛允,只要是辛允相信的人,她便毫不犹豫地选择相信,哪怕眼前的局势如此紧张,哪怕放下剑可能会让自己陷入危险中,她也没有任何犹豫。 应以安垂下了手中的剑,那一瞬间,人群中似乎有一阵轻微的骚动,但很快便又安静了下来。 第107章 浪海生还(四) 应以安刚收起了剑。 瞬息。 “不能用我的孩子,不能用我的孩子……” 突兀的喊声打破了这压抑的宁静。 那妇人面容惊恐,疯了似的扑向应以安,抢夺她怀中的孩子,随后紧紧搂在怀里,转身奔逃。 辛允不假思索地追了过去。 王佑一望着那妇人离去的方向,继而转头面向众人,“朝廷既派了巡检使前来,自是要解我临城之困,若能借此破除献祭之法,于我等而言,实为幸事。” 大巫却脸上绘着奇异的纹路,眼神阴鸷,手中的法铃不时发出轻微的撞击声,似在宣泄着他的不满。 “无知小儿,莫要妄言!海神之怒岂是你等所能承受?若停了献祭,灾祸将至,你担当得起吗?” 众人听闻,顿时噤若寒蝉。 “我相信海神不会。”王佑一目光坚定,扫视着周围的百姓,继而提高音量,“敢问各位父老乡亲,如果不用献祭,朝廷愿意帮我们渡过难关,大家是否乐意听这位巡检使的?” 人群中开始有了窃窃私语,声音起初如蚊蝇嗡嗡,而后逐渐大了起来。 “这王佑一,平日里不总是与大巫一唱一和吗?怎的今日倒像是变了副心肠?” “可不是嘛,往昔对大巫言听计从,如今却当众唱起了反调,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咱们到底该依着谁才好啊?” …… …… …… 众人面上虽仍有犹疑,但一提到献祭,那恐惧之色便在眼中闪现,往日,为了筹备献祭之事,整个临城都笼罩在阴霾下,家家户户都在担忧自己的孩子被选中成为祭品,谁又会真心愿意将亲生骨肉送上祭台呢? 若这位巡检使真能如他所言,代表朝廷帮助大家摆脱这可怕的困境,那无疑是将他们从深渊中解救出来,自是求之不得。 应以安见众人神情松动,“大家都是陛下的子民,若陛下知道她的子民愿意信奉海神而去献祭,才换来片刻安宁,想必陛下也不愿意看到这一幕。” 百姓们静静聆听着那字字千钧的话语,犹如破土的新芽,怯生生却又顽强地在众人心中滋生开来,那源自海神献祭的彻骨寒意,也被这微光驱散了些许。 “好,那便姑且信朝廷一次!” “哼!朝廷若敢诓骗我们,届时便将你这巡检使献给海神!” “对!” 众人齐声呐喊。 “诸位乡亲莫要忧心,且先宽心度日。在陛下的拨款尚未抵达临城之前,我王佑一为大家牢牢看顾着巡检使,绝不让她跑了。” 王佑一掷地有声地承诺。 “王大哥,我们信你!” 附和声一个接一个。 那大巫站在一旁,眼见众人对王佑一的拥护,狠狠瞪了王佑一一眼,眼神仿佛能喷出火来,最终,他一甩衣袖,带着满心的愤懑与不甘,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离去时,他的黑袍随风飘动,恰似一片不祥的乌云,给这暂时平静的局面又添了几分阴霾,而王佑一望着大巫离去的背影,眉头皱起。 大巫负气离去后,百姓们渐渐四散而去。 应以安牵着马匹,正打算去寻辛允,刚走几步,却见王佑一快步跟了上来。 “我带你去找她。” 王佑一主动提出帮忙。 应以安猛地止步,双眸紧紧盯着王佑一,冷冷开口,“你是她什么人?” 暗探可都跟自己汇报了,说他们两个人举止亲密,有说有笑。 王佑一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弄得微微一怔,但很快便恢复了镇定,嘴角上扬,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是朋友,亦是兄弟,我看你们两个好像认识?” 应以安那醋意转瞬即逝,却被王佑一捕捉到了,她带着骄傲与倔强说道,“我跟她的关系,比跟你的关系要深。” 说罢,便不再理会王佑一的反应,牵着马径直向前走去。 “哦?” 王佑一微微挑眉,又追了上去,“那她有没有跟你说过,她欠了一万多两白银?” 应以安脚步一顿,脸上瞬间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她怎么可能没有听说过这笔债务,那其中的一万两,恰恰就是欠自己的。 “你看你能出多少钱?替她还些。”王佑一双手抱胸,似笑非笑地看着应以安,那眼神仿佛在说,看你能为她做到什么程度。 应以安撇了撇嘴,眼神中透露出不耐烦,用力拉了一下缰绳,马儿吃痛嘶鸣了一声,“还钱的事不用你操心,我会替她还的。” 说着,他便牵着马,头也不回地自顾自往前走了,留下王佑一一人站在原地。 王佑一望着应以安远去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这人脾气如此怪,辛允是怎么交到这种人做朋友的?” 他喃喃自语道,心中对应以安和辛允的关系愈发感到好奇。 小院。 入目是一圈矮矮的泥墙,虽有些斑驳,但还牢固地立在那里,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圈起。 此时的辛允,站在院子当中,观察着四周。 那妇人紧紧抱着孩子,蜷缩在角落里,拼命地想把自己和孩子藏进这狭间里。 “他们……他们会抢走我孩子的,他们会抢走我孩子的。” 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窥视着她的孩子,眼中满是恐惧,却遮不住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惊惶。 “放心,你已经回家了,没人会抢你孩子的。” 辛允放轻脚步,缓缓走向妇人,蹲下身子。 “不,肯定会有人抢我孩子的,肯定会有人抢我孩子的,他们会抢我孩子的。”妇人根本听不进辛允的话,情绪愈发癫狂。 她把孩子搂得更紧了,孩子被勒得有些难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可妇人却似毫无察觉,只是重复着那几句绝望的话语,双手在孩子身上不停地摸索、拍打,像是要用自己的身体为孩子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堡垒,抵御那想象中的危险。 辛允见安慰无果,眉眼中闪过果断。 于是,索性抬手上去,迅速在妇人颈后重重一击,妇人的眼神瞬间黯淡,倒了下去。 她一手扶住妇人,一手轻柔地抱起孩子,将妇人慢慢扶到床榻上,再抱着孩子在院中哄着。 孩子在辛允的怀里渐渐停止了哭泣,小手紧紧揪着她的衣襟。 第108章 浪海生还(五) 王佑一侧首对着身旁的应以安说道,“她人在前方那处小院子里。” 院内。 马蹄声止,应以安手中牵着缰绳,寻得一处角落,那里有一根粗壮的木桩,走上前将马缰绳系于其上,还轻轻拍了拍马的脖颈。 王佑一一刻未停,大步流星地走向迎上来的辛允,“关嫂现下如何了?” 忆起初来临城时,人生地不熟,幸得关嫂一家好心收留,在那漏风的破屋中,关嫂不辞辛劳,为他缝补破旧衣衫;在那食不果腹的日子里,关嫂一家宁可自己忍饥挨饿,也要匀出一口吃食给他。 这份恩情,一直铭记于心。 如今关大哥已死,他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也要保得关嫂周全,又怎能不心急如焚地询问其安危? 辛允摇了摇头,回道,“方才情况紧急,我已将关嫂暂且打晕,扶至屋内歇息了,只是你二人可还顺遂?” 当时瞧见关嫂神情恍惚,怀中紧紧抱着孩子,那摇摇欲坠的模样让人心焦不已,满心担忧,生怕她一个踉跄或是精神崩溃做出什么伤害孩子的举动,便不假思索地追了过去。 那一刻,眼中、心中只有关嫂母子的安危,全然忘却了应以安和王佑一还在与那大巫对峙。 王佑一目光冷凝,对着应以安冷冷开口,“朝廷若肯拨款、捐粮,你或可安然返归;若朝廷无此旨意,这临城……我断不会容你轻易离去。” 简言之,就是不给钱、不给粮别想走。 顿了顿。 他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又道,“不要以为与辛允有旧,我便会出手相助于你。” 应以安眉梢高挑,神色间满是不屑,轻哼一声,“自以为是,我岂会无能到需你施以援手?” 那语调高高扬起,带着几分骄傲与清冷。 王佑一闻言,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转头望向辛允,压低声音道,“你这友人,当真是世间奇人,我与她多说一句,都觉心累。” 那话中抱怨,一点也不遮掩。 辛允叹气,“她向来如此,心高气傲,习惯便好。” 那与生俱来的傲气仿若天成,毕竟,仅仅是那皇帝身份,便撑起了她的骄傲,想要让她收敛锋芒、不再恃傲,无疑是难如登天。 应以安眉梢轻挑,眸间闪过一丝嗔意,“我听得真切,你们在谈论我。” 瞧瞧这两人,可真是够气人的,自己这么个大活人站在这儿呢,就跟把自己当成了空气一般,让人心里头窝火,也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 辛允连忙满脸堆笑,伸手招呼着两人,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讨好与熟稔:“哎呀,哪有的事?来来来,别要站着,快快坐下,咱们谈谈正事要紧。” 说话间,侧身让开,指向那几张低矮的桌椅。 应以安和王佑一先是对视了一眼,彼此的眼神中都有无奈、有隐忍,随后,二人便依言走过去落座。 辛允满脸的困惑与急切,对着王佑一追问道,“向海神祭祀到底献祭的是什么物事?为何关嫂会怕成那般模样?” 她满心都是萦绕不去的疑惑。 当时众人皆言,要将应以安做成畜人献祭,可她怎么也想不通,为何关嫂会如此惊恐万状,紧紧抱着孩子奔逃,那孩子的啼哭声、关嫂绝望的呼喊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可这其中的缘由却好似迷雾。 “……” 王佑一猛地一僵。 辛允心中疑惑愈发浓重,盯着王佑一,再次开口道,“到底怎么了?你在临城生活得久,此地的百姓又信服你,其中隐情,你定然知晓。” 一旁的应以安斜睨向王佑一,“这献祭的勾当,恐怕他也脱不了干系。” 辛允双眼紧盯着王佑一,脸上满是探究与狐疑之色,再次开口时,声音也冷了几分,“以你往日里那容不得半分委屈的性子,若是有人无端冤枉了你,怕是早就跳起来反驳了。可如今这般情形,你却像个闷葫芦似的不吭一声,这实在不符你的脾性。难不成……海神之说、献祭之事,当真与你有联系?” 应以安嘴角挂着讥讽,眼神里透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慢悠悠吐出一句,“呵,看来有些人交友不慎,可悲、可叹呐。” 她的话如同一把把盐,撒在这已然紧张万分的局面上,让王佑一的脸色愈发难看。 “你我相识已久,过往岁月情谊非浅。若你心中仍认我这个朋友,便不要再隐瞒,如实将所知之事告知于我。即便你此刻守口如瓶,我也定会想尽办法,去从当地百姓口中探出真相。” 听了辛允的话,王佑一低垂着头,内心似有天人交战,几次欲言又止,往昔的回忆与眼前的困境交织,让他陷入挣扎中。 应以安双手抱胸,瞥了王佑一一眼,语气淡漠,“不必再问了,瞧他这副模样,定是铁了心不会吐露半字。我们也不要在此浪费时间,还是尽早寻个机会,去问问当地的百姓吧。” 王佑一抬起头,大声道:“谁说我不会说的?”他胸膛剧烈起伏,似乎被应以安的话激起了满心的斗志,“你觉得我不会开口,那我今儿还偏要一吐为快了。” 激将法果然奏效。 应以安挑眉,似是对这意料之中的结果感到满意,又似在嘲讽王佑一的轻易上钩。 王佑一在临城遇到辛允,这是他从来没想到过的事,现下只能交代了,“自咱们兄弟四散后,大家伙儿都各奔东西去谋求生计了。我呢,一路漂泊流浪,最后来到了临城。刚到时,就发现此地已然十分落魄了。也恰在那时,来了一个大巫,他出手阔绰,一下子给了我好大一笔钱,我当时实在是穷困潦倒,鬼迷心窍般就应下了他,帮着他四处散播海神之说。” 大巫着实狡猾诡谲,有着诸多蛊惑人心的手段,他自称能够观风看雨,预知风向转变与天气变化,在沿海的临城,渔民出海全凭老天爷赏脸,天气的好坏直接关系着他们的生死存亡,他便借此故弄玄虚,每逢风雨将至,便提前在城中宣扬,起初百姓们也半信半疑,可几次下来,预言竟屡屡应验,众人便开始对他敬畏有加。 不仅如此,他还时常在众人面前施展一些障眼法,佯装与海神沟通,声称得到了海神的旨意,要大家虔诚供奉,否则将降下灾祸。 百姓们被这接二连三的把戏哄得晕头转向,在艰难的生活中,他们急需一个精神寄托,于是便陷入了海神之说的圈套,对大巫的话深信不疑。 辛允眉头紧皱,语气严肃又带着质问,“你当时缺钱,想挣些钱财度日,我能理解,但献祭又是怎么一回事?我们当初心怀的信仰,那可是为了荡平世间一切不公之事。” 话里话外,明摆着斥责王佑一曾经的糊涂,也在为被扭曲的信仰鸣不平。 第109章 浪海生还(六) 两人自祭城分开,应以安虽嘴上说着不去追,但实际上偷偷在后面跟着。 辛允一路风餐露宿,以为自己随手采摘的野果皆是山林间自然生长的馈赠,却不知应以安暗中派人寻遍各地,将那些果树提前移栽于所经之地。 她在溪边,抓到的鱼,又怎会知晓,是应以安命手下在集市上买到的活鱼,拍晕后又放入水中,让辛允误以为是自己的好运气。 某些人一旦有了心系之人,便甘愿为她在无声处,铺就一路繁花,尽管那人从未察觉。 小院中。 三人围坐于低矮木桌前。 王佑一面露惭色,“我……我实是一时迷了心窍,但见你来了,知晓躲不过,便想着定要将功补过,弥补往昔过错。” 应以安悠悠接话,“哦?依我听来,他这言下之意,莫不是说,你若不来临城,他便要在错路上狂奔不止,一路错到底咯?” 随时添上几句火上浇油的话,好让局面朝着所期望的方向发展。 只要让这两人吵得不可开交,甚至大打出手,辛允定会对那王佑一厌烦至极,如此一来,往后在辛允身旁能亲近她的,便唯有自己了。 王佑一急声辩解,“你莫要这般血口喷人!我虽之前犯过错,可也断不会存着如此恶劣的心思。” 他狠狠地瞪了应以安一眼,心中满是懊恼,真不该轻易与应以安结下梁子,瞧她如今这副模样,摆明了是要在辛允面前将自己往死里踩,每句风凉话都似那带刺的荆棘,直扎得自己在辛允面前毫无招架之力。 若能重来,他定会对应以安退避三舍,哪怕是低声下气些,也总好过像现在这般,被人拿捏着把柄肆意羞辱,还无力反驳,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在辛允心中的形象愈发不堪。 辛允以为眼下查明临城现况,才是重中之重,实在不愿在无谓的争吵上浪费时间与精力。 她强压下心头的火气,声音冷硬地说道,“算了,我没心思与你纠缠过往,若真想将功赎罪,就赶紧把临城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讲清楚。” 王佑一吓得脖子一缩,怯生生地抬起眼睛,快速地瞄了一眼辛允的脸色,然后又赶忙低下头去,“我要是接着说,你定要保证不打我啊。” 说罢,他身子又往回缩了缩,似乎生怕辛允下一秒就会动手。 辛允不耐烦了,“啰嗦,快讲!” 王佑一艰难地吞咽了几下口水,喉结滚动间,似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才颤抖着声音说出,“那海神祭祀,用的基本都是……幼童。” 话语出口之际,他目光偷偷飘向辛允,只见辛允身姿僵硬,脸上虽强装镇定,可那微微颤抖的双手却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王佑一不敢停顿,声音愈发低弱地继续说道,“那造畜人之术,十个幼童里能活下来的最多也就一个……” “王——佑——一!” 这一瞬,辛允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怒了,她快速将怀中孩子递给应以安,随后身形猛地一动,那脚带着满腔怒火狠狠踹了出去。 “……” 王佑一瞧着辛允那裹挟着怒火的一脚踹来,情急之下,他猛地将身体后仰,整个人重重地倒在地上,这才险险避开了那凌厉的攻击。 他大口喘着粗气,脸上满是惊恐与委屈,喊道,“不是,你方才明明说过不打我的!” 辛允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我是说过不打你,可我也没说过不打死你!你如此丧心病狂,还敢与我谈条件?” 王佑一见状,哪还敢多留,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站起身来,转身拔腿就跑。 边跑还边回头喊,“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辛允怒极反笑,“你都敢干出这等伤天害理的害人之事,还妄想我对你言而有信?今日我若不将你就地正法,怎对得起那些无辜的性命!” 言罢,她环顾四周,瞥见墙角靠着一把扫帚,疾步上前抄起扫帚,便朝着王佑一逃窜的方向追去。 应以安抱着怀中熟睡的孩子,身姿闲适,仿若眼前这场追逐与打斗只是一场闹剧,她的目光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人。 半炷香后。 王佑一被追打得狼狈不堪,鼻青脸肿,衣衫褴褛,脚步踉跄得好似随时都会倒下。 终于,他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地,有气无力地哀嚎 “……你,你这下手也太狠了。” 辛允持着扫帚的手微微颤抖,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胸脯剧烈起伏,显然是累极了。 她冷笑一声,眼中怒火却未完全熄灭,“狠?这还狠?我留你一条命已是天大的仁慈!” 她一甩衣袖,走回桌椅旁坐下,重重将扫帚拍在地上,“别装死,反正你还剩一口气,继续说!” 王佑一躺在地上,虚弱地抬手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满脸哀怨:“我如今只剩半条命了,你可不能再打了。” 辛允不耐烦地瞪他一眼,没好气地回道,“行,我保证不打死你,快讲!再敢慢慢吞吞,我定让你后悔活在这世上!” 王佑一畏缩地蜷缩在地上,在心里苦苦抱怨,哪是自己不想说呀,这一说她就打自己,一说她就打,换谁来谁敢说,那不就是妥妥找打吗? “……那大巫蛊惑临城百姓,宣称普通祭祀的供品皆为俗物,而海神尊贵非凡,祭祀之法自然迥异。便掳来幼童,将那些幼童与牲畜一同圈养数日,而后划开幼童的皮肉,披上牲畜皮……” 话未说完,辛允只觉一股热血直冲脑门,眼前阵阵发黑,双手紧紧抠住身旁那张木桌,怒吼一声,生生将其搬起,朝着王佑一狠狠砸去。 桌腿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带起呼呼风声。 “你还是不是人了?我今日……便要打得你去见阎王!” 辛允双目几欲喷火,此刻的她,宛如复仇夜叉。 又过去半炷香工夫。 小院里一片狼藉,王佑一被打得趴在地上哼哼唧唧,进气少出气多,已然没了先前那挣扎狡辩的力气。 辛允呢,也打得精疲力竭,双手撑着膝盖。 应以安悠哉游哉地晃了晃怀里仍在熟睡的孩子,“我说你们两个,这架打得也够久了吧,到底打够了没?瞧瞧都到晌午了,肚子都开始咕咕叫了,谁去做饭呀?” 她一副事不关己又满是调侃的模样。 第110章 浪海生还(七) “……即便关嫂家中有存粮,如今怕也所剩无几了,关嫂一人守着那屋子,能熬过这些时日已属不易,哪里还经得起我们盘算。” 王佑一躺在地上,早已鼻青脸肿,气息奄奄,肿胀的眼皮艰难地撑开一条缝,血水顺着嘴角蜿蜒而下,洇红了一片泥土。 辛允一抹嘴角淤青,啐出一口血水,闷哼道,“所幸我包袱中尚有几枚野果、些许干饼,暂可支撑。” 她眉头一蹙,“啧,把马匹落在街上了,我去寻回来。” 当时只顾着去追人了,没想那么多。 王佑一费力想要坐直身子,却因周身伤痛而身形不稳,只能斜倚着墙角,苦笑着劝阻,“别去了,这世道,人都如饿狼一般,你一转身,那马怕是早被人牵走宰杀,填了他人辘辘饥肠。” 他缓了口气。 “……那船舱中,还有些鱼,若此时赶去,兴许能抢在他人之前得些吃食。” “那就依你所言,去那船舱碰碰运气。” 辛允拍了拍衣上尘土,顺带将王佑一也拉了起来,转头望向坐在矮桌前的应以安,“小安子,你留在这好生照看关嫂的孩子,不要乱跑,我去去就回。” 言罢,快步走向角落里。 牵过缰绳,将疼得直哼哼的王佑一扶了起来,费了些力气才将他安置在马背上。 王佑一刚碰到马背,便忍不住“哎哟”一声,此时的他,鼻青脸肿,衣衫破碎,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钻心地疼,而且被颠簸折腾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直犯恶心。 小院外。 “你这是真想让我死啊?” 王佑一有气无力地抱怨着,声音虚弱却带着不满。 辛允转头看了他一眼,露出不羁的笑,“你这不是还没死吗?别在这装模作样,赶紧把眼睛睁开,指条路。” 王佑一强忍着不适,眯着肿胀的眼睛看了看四周,缓了缓神道,“走左边吧,这条道近些……嘶,可千万别再颠了,走慢些。” “这打的已经算轻的了。你也清楚,按照咱们阁里的规矩,你犯下这等错事,早就该被大卸八块,以儆效尤了。”辛允的话语带着刺骨杀意。 王佑一强忍着身上的剧痛,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托你的福,幸好阁里散伙了,不然今日我还真就要命丧黄泉。如此看来,这一顿打,竟像是你的恩赐了。” 他话语中是自嘲与庆幸交织,话说得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辛允听闻,脚步一顿,转过头来,“听你的意思,早就盼着散伙了?怕不是在阁里就已存了二心?” 王佑一避开那灼灼目光。 沉默良久。 “……如果他还在阁里,以他的脾性,恐怕见到我的第一面,就会毫不犹豫将我杀了。哪里会像你这般,只是给我一顿拳脚,留我一条性命。” 他闭上了眼睛。 辛允仰头,似是陷入了过往的回忆中,“见远平日里是对你们严苛了些,可他本心也只是想让阁中上下严守规矩。你们只看到他的严厉,却不知他私下里也有着慈善的一面。” 王佑一躺在马背上,脸上露出难以捉摸的神情,“……或许吧。” 想了一下。 “不过相比之下,我倒是觉得你那个朋友不错,虽然嘴巴是欠了点、说话毒了些,但就今日短暂相处来看,人确实比了见远要好。” 他声音虚弱却透着几分坚定,像是认定了什么一般。 辛允眉头一蹙,有些不满地反驳道,“你才跟她相处了多久?不过是今天刚碰面,你何以至于肯定说她好?” 一边牵着马前行,一边侧头看向王佑一。 王佑一费力睁开肿胀的眼睛,目光中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笃定,“她看你的眼神……很不一样。” 他说得很慢,似乎每一字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辛允闻言,不禁哂笑出声,“眼神?这世上,谁不是长着两个眼睛,又能有何不同?” 不以为意,只当王佑一是在说些无稽之谈。 王佑一却摇了摇头,固执地说道,“不,她与了见远完全不同。那眼神里透着的东西,我能感觉到……嘶……” 他话未说完,便因一阵疼痛而紧皱眉头,中断了话语。 辛允冷哼一声,“那是自然,她与了见远本就是不同的两个人,又怎会相同?跟了见远自然是比不了的。” 在她心里,了见远比应以安强上千倍、万倍。 王佑一强在马背上艰难撑起身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我知晓你与他有师徒名分,又有婚约在身,你当真打心底里喜欢他?” 回想起了见远平日里的行事作风,王佑一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在白虎阁中,人人对了见远噤若寒蝉,他手段狠辣,稍有不慎便会招来杀身之祸。 兄弟们心中虽满是怨言,可面对如此强势的了见远,却也只能将满腹牢骚硬生生咽回肚子里,毕竟那些曾向了见远直言进谏的兄弟,都已化作了一抔黄土。 辛允眸光中,有怀念,有愧疚,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迷茫。 她轻声说,“那是自然。见远倾囊相授,教我一身本领,还将白虎阁阁主之位托付于我,这份信任,我怎能辜负?只是如今……我终究还是负了他的信任。” 她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不可闻。 王佑一长叹一声,“唉,你虽读过诸多风花雪月的话本,可到底还是不明白,何为爱啊。” 辛允像是被王佑一的话刺痛了一般,猛地转过头来,“我对见远难道不算爱吗?我们彼此信任,又有婚约为证,这难道还不够吗?” 话中带着颤抖,像是在极力说服自己,又像是在向王佑一寻求一个肯定的答案。 王佑一苦笑,摇了摇头,继续追问,“……信任,我们之间也有。那我且问你,倘若你与他之间没了这婚约,你待他又会如何?” 他的问题像是一把锐利的刀,直直地切入了问题重心,让辛允避无可避。 而辛允,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击中了要害,整个人瞬间愣住了,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了见远的面容。 可当她试图去探寻自己内心深处对了见远的感情时,却发现,原本以为清晰的情感,如今被一团迷雾所笼罩,让自己看不清,也摸不透。 陷入了怀疑。 王佑一看着辛允那陷入沉思的模样,心中不禁泛起一阵同情,“在我看来,你对他的这份情,并非是爱。只不过是因为有这婚约的束缚,让你误以为这便是爱罢了。” 第111章 浪海生还(八) 应以安坐在低矮椅上,怀中抱着孩子,瞧着不远处的王佑一和辛允,全然没有将自己放在眼里。 自己堂堂天子,平日里众人皆对自己恭敬有加,如今却被忽视,实在是有些憋屈,更何况,她根本不可能让王佑一和辛允独处,又怎么可能一直待在这里看孩子呢? 王佑一和辛允二人离开小院后。 恰在此时。 与她一同前来、隐于暗处的官差,趁着四下无人,利落翻过院墙。 那官差单膝跪地,压低声音道,“陛下,那两人出院门后便向左而去,此刻已经走远了。” 应以安点头,将怀中孩子小心递给官差,沉声道,“来,你看着孩子,屋内还有个妇人,你也一并照顾好,切不可出任何差错。” “遵旨!” 官差双手接过孩子。 应以安看了一眼孩子和那紧闭的屋门,而后朝着王佑一和辛允离去的方向追去。 另一边。 王佑一先前抛出的那个问题,如同一块沉甸甸的石头,让辛允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 就在这沉默的间隙,变故突生。 只见前方巷道中,快速涌出几道身影,转瞬便来到他们面前,一字排开,将去路严严实实地拦住。 辛允抬眸望去,只见来者共有五人,分别是朱成、吕平、曹如风、冯巧阳和何守言。 这五人手中皆握着棍棒,隐隐散发着一股肃杀气。 吕平往前踏出一步,“王大哥,你今日在众人面前公然反对大巫,如此大胆之举,可曾想过后果?” 此时的王佑一,因之前被辛允一顿痛打,早已是遍体鳞伤,整个人虚弱地趴在马背上,听到吕平的话,他费力地抬起眼皮,勉强看了看眼前拦住去路的几人。 “想过。” 冯巧阳冷声说道,“大巫有令,你若不能乖乖做个听话的棋子,那就只能沦为被舍弃的废人。” 王佑一闻言,只是轻轻抬了抬眼皮,脸上依旧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似乎眼前的威胁对他来说不过是过眼云烟,丝毫引不起他的在意。 他微微动了动身子,因伤痛而皱了皱眉,却仍强撑着说道:“所以,就派你们五个来杀我了?” 那语气中带着几分嘲讽,又有着不屑。 朱成重重吐出一个字:“……对。” 王佑一眼中闪过轻蔑,“省省吧。你们五个和我过招,哪次能讨得了好去?而如今我被打成这副惨样,皆是拜这个牵马人所赐。” 说着,他用下巴朝辛允的方向扬了扬。 辛允站在一旁,神色平静,只是微微握紧了拳头,周身隐隐散发着一股内敛的气势。 众人听闻王佑一的话,目光纷纷投向辛允,眼中不禁多了几分忌惮,王佑一的武功在他们之上,既然王佑一都不是眼前这人的对手,那他们想要拿下此人,恐怕绝非易事。 王佑一叹了口气,他知大巫的手段,若是今日不能妥善解决此事,眼前这几个兄弟也必然会受到牵连,“你们还是带我去见大巫吧。省得他到时候怪罪下来,为难你们。”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们虽奉了大巫之命前来处置王佑一,可如今这局面,却远超他们的预料,若是真将王佑一带去见大巫,大巫是否会怪罪他们办事不力?可若是不听从王佑一的提议,以他们的实力,又确实难以对付王佑一和辛允。 “既然你们犹豫不决,做不了选择,那……就由我来替你们做决定。” 话音刚落。 辛允便将挂在马背上的剑鞘拔出,朱成等人见状,脸色骤变,纷纷握紧手中棍棒,摆出防御的架势。 仅仅片刻功夫。 朱成、吕平、曹如风、冯巧阳和何守言五人,全都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鼻青脸肿,痛苦地嗷嗷乱叫,他们的棍棒早已被辛允剑鞘击落在地,此刻只能捂着伤口,在地上翻滚呻吟。 辛允看着躺在地上的五人,语气平淡却又充满压迫感地问道,“现在,能带着我们两个去见那个大巫了吧?” 地上的五人哪里还敢有丝毫反抗,连忙不迭地点头,声音中带着哭腔说道,“能能能。” 王佑一在一旁看着这一切,对即将见到大巫的事情隐隐有些担忧。 但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还磨蹭什么,赶紧带路!” 辛允牵着马。 那五个被打得狼狈不堪的家伙,此刻只能将手中的棍棒当作拐杖,一瘸一拐地在前面引路。 他们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脚步虚浮,但在辛允的威慑下,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边走……” 曹如风有气无力地说着。 路上,众人沉默不语,只有脚步声和马匹偶尔的响鼻声,街道两旁的行人见这一行人怪异的模样,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但又不敢多做停留。 不多时,转过几条街巷,众人来到了码头。 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一艘大船格外引人注目,那船高大巍峨,船头高昂。 王佑一强忍着身上的伤痛,双手紧紧抓住马鞍,艰难地挪动着身子,试图从马匹上下来,辛允立刻上前一步,伸手扶住王佑一,“小心些。” 在辛允的帮助下,王佑一总算稳稳地站在了地上。 此时。 那五个带路的人,朝着船上大声喊道:“大巫,大巫!我们把人带来了!” 大船气势恢宏,船身以坚硬厚实的黑木打造,船身两侧装饰着繁复精美的雕花,船头翘起,船首下方,尖锐的撞角隐藏在水中,船帆高高扬起,足有几丈之高,上面绣着一个巨大的黑色符文,桅杆粗壮结实,其上绳索纵横交错,如同一张巨大的蜘蛛网。 霎时。 一道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 那人身上穿着一身崭新的官服,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脸上那奇异的图案,让人一眼就能认出,这人正是大巫。 令人诧异的是,大巫身边竟没有一个随从。 但很快,众人的注意力便被大巫身后出现的八条狗吸引了过去。 这些狗体型庞大,比寻常的狗要大上好几倍有余,它们的舌头短而粗,不像普通狗那样总是伸在外面。 更奇怪的是,它们安静得诡异,没有发出一丝狗吠声,尾巴也特别短,紧紧地贴在身后,一动不动,丝毫没有普通狗见到陌生人时那种摇尾示好或警惕摇动的迹象。 第112章 浪海生还(九) 大船停靠在码头。 “既见大巫,为何不拜?” 尖锐而又怪异的声音突兀响起。 只见八只狗,此刻竟口吐人言,让人毛骨悚然。 辛允没有丝毫恐惧与慌乱,瞬间便联想到了王佑一曾提及的造畜之术,想到此处,心中涌起一股怒火,下意识握紧了拳头,恨不得立刻冲上去,将那大巫狠狠惩治一番。 在她抬脚欲冲时,王佑一迅速伸出手,拦住了她,低声说,“别冲动,此时贸然行动,对方的底细和布局我们都还不清楚。” 辛允咬了咬下唇,强压下心中怒火。 这时。 那八只狗突然如疯了一般,从船上一跃而下,它们一边狂奔,一边嘴里不停地大喊着,“海神赐福!速去大船!” 随着诡异的呼喊声,临城百姓们像是受到了什么驱使,纷纷从家中涌出,朝着码头方向汇聚而来。 眨眼间,街头巷尾全是涌动的人群,他们互相推搡着,向着那艘散发着诡异气息的大船靠近。 朱成、吕平、曹如风、冯巧阳和何守言五人,趁着王佑一和辛允分神,鬼鬼祟祟地摸上了大船。 他们身形狼狈,步履蹒跚。 船上。 那大巫见五人上船,冲五人点头示意,他们拖着伤体,艰难朝着船舱走去。 船舱内。 阴暗潮湿,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腥味,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阵,终于找到了六个箱子。 五人相互对视一眼,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这六个大箱子缓缓抬出船舱。 与此同时。 码头边已经聚集了大量百姓。 辛允站在人群中,看着这一幕,心中的怒火再也抑制不住。 她转头看向王佑一,压声埋怨:“你刚才就不应该拦着我,他现在又要妖言惑众了。” 双手紧紧握拳,仿佛随时准备再次冲上去。 王佑一微微叹了口气,“即使我不拦着你,你上去就算打了他又能如何?依旧解决不了问题。他如此明目张胆地行事,必定早有准备。我们对他的邪术和背后的阴谋还知之甚少。” 辛允虽然明白王佑一的话有道理,但看着那些即将被蒙骗的百姓,她实在是心急如焚,“难道我们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胡作非为吗?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啊。” 王佑一低声安慰道,“别急,我们再观察观察。” 大巫站在高处,俯瞰着码头上密密麻麻的百姓。 “临城的百姓们!此次出海虽损失惨重,可海神看到了我们的诚意,赐下了这六箱宝贝。” 所有人仰头望着那六个箱子,满心满眼都是好奇与期待。 朱成、吕平、曹如风、冯巧阳和何守言,依次走到箱子前,在众人注视下 打开了箱子。 ‘哗啦’一声,箱子开启,众人定睛一看,脸上的期待瞬间化作失望。 只见箱子里面装的全部都是鱼,这些鱼泛着冷冷的光,湿漉漉地堆叠在一起,看起来丝毫没有什么值钱的地方。 人群中响起一片嗡嗡的抱怨声。 “大巫,这些鱼怎会是宝贝?” “就是,就算拿去卖,也换不了几个钱。” 大巫却神色平静,“莫要急躁,这些鱼内藏玄机。” 说完,他不慌不忙地俯下身,从箱子里抓起一条鱼,伸出手掰开鱼的嘴巴,然后从里面掏了掏。 就在众人疑惑不解时。 “快看呐!” 有人惊呼出声。 只见大巫的手上,有一颗圆润的珍珠散发着迷人的光。 百姓们瞬间沸腾了起来。 他们眼睛里重新燃起了贪婪的火焰,他们开始疯狂向前拥挤,嘴里喊着“我要珍珠”“给我一颗” ,场面瞬间失控,王佑一和辛允也被他们在人海中挤来挤去。 “信奉海神者,皆可得!” 码头上的百姓们看到那颗圆润珍珠,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纷纷跪在地上,脑袋重重磕在地面,口中不停地呼喊着,“海神赐福——!海神赐福——!” 声音在码头边回荡,场面十分疯狂。 大巫见状,接着又高声说,“海神本是仁慈的,为大家准备了许多宝贝。可偏偏有人亵渎海神,触怒了海神的威严,致使海神大怒,这才引发了海上的风暴,许多人因此丢了性命。” 话中带着几分责备和惋惜,让那些迷信的百姓们心中愈发惶恐不安。 “海神供我们吃,供我们喝,究竟是谁这么大逆不道?” “是啊,到底是谁?” 众人开始四处张望,似乎想要立刻找出那个亵渎海神的‘罪人’。 大巫突然伸出手,直指人群中站立不跪的辛允和王佑一,大声喝道:“就是他们两个!”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辛允和王佑一,眼神中充满了愤怒、怀疑和指责。 一时间。 周围气氛变得剑拔弩张,仿佛只要有人一声令下,他们就会立刻将辛允和王佑一撕成碎片。 大巫将身上的官服一抖,扯着嗓子,用近乎癫狂的语调叫嚷道,“海神派使者送了我一身官服,就是希望我带领临城的百姓惩处他们!” 这话一出口,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我就知道她和那个巡检使是一伙的!” 一个尖细的声音从人群中响起,像是找到了发泄口,众人的怒火被彻底点燃。 “对!两人一唱一和的,就是为了哄骗我们。” “还说什么朝廷会帮我们?都他娘的是狗屁!” “王大哥,万万没有想到你竟是这种人,会帮着外人对付我们。” 人群里,那些平日与王佑一有些交情的乡亲邻里,此刻也满脸怒容,似乎随时准备冲上去给王佑一来上一拳。 百姓们被大巫的言辞煽动得情绪愈发激动,他们一步一步朝着辛允和王佑一逼近,每张脸上都写满了愤怒与狂热,嘴里骂骂咧咧,手中还举着各种简陋的武器,诸如木棍、石头之类 。 辛允眼见着愤怒的人群涌来,赶忙大声呼喊,试图让众人冷静下来,“大家别冲动,都别被那个大巫骗了,他就是个大骗子。” 可回应她的却是更多质疑与谩骂。 王佑一也紧跟其后,“没错!我可以作证,这家伙一直在欺骗大家!” 但百姓们已然被大巫煽动起来的情绪蒙蔽了双眼,根本听不进去。 “王大哥,朝廷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死心塌地为他们说话?” “大巫一心为我们考虑,怎么会骗我们呢!” …… …… …… 百姓们越逼越近,辛允和王佑一被围在中间,四周是如林的手臂和高举的棍棒,空气仿佛都被这股疯狂的气息点燃。 在这群被蛊惑的百姓面前,讲道理已经无济于事,而那大巫必定在一旁暗自得意,坐收渔翁之利。 第113章 浪海生还(十) 王佑一在辛允未踏入临城前,便一直与大巫有所勾结。 不过,他所做之事,多是在市井街巷间散播些荒诞不经的谣言,或是在祭祀仪式上,随声附和大巫的种种说辞,以助大巫在百姓心中营造出一种神秘而不可侵犯的威严。 忽然。 辛允身旁的马匹却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危险,毫无征兆地嘶叫起来,前蹄高高扬起,一副即将失控的模样。 周围百姓们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得后退,皆面露惊恐之色,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靠近。 “……” 辛允抓着缰绳,使出浑身解数想要控制住这匹受惊的马,生怕它挣脱束缚后伤到无辜百姓,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勉强让马匹安静下来。 与此同时。 码头那艘巨大的船上,大巫见百姓们被这小小插曲吓得不敢向前,脸上多了些不悦。 他随即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向着天空大声呼喊起来,“恭迎海神使者——!” 百姓们闻声,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了大船,只见宝箱上,缠绕着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 只见那蛇身人面的怪物,顶着一张小孩子的脸,可这张脸却毫无孩童该有的纯真与生气,面色惨白如纸,泛着青灰,两颊消瘦得厉害,仿佛一层薄皮紧紧贴在突兀的颧骨上。 双眼大而空洞,黑眸中满是惊惶与恐惧,只能木然地瞪着,恰似被惊吓得灵魂出窍,干裂的嘴唇微颤抖,因过度惊恐而无法闭合,露出还未长齐、带着稚气的乳牙,嘴角边挂着几缕干涸的涎水。 身体是蛇身,鳞片呈现出深灰色,蛇身粗壮而修长,蜿蜒曲折地盘踞在地上,表面还布满了一道道不规则的黑色纹路。 百姓们望着那诡异的‘蛇身人面怪物’,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们的心神,双腿发软,不由自主地纷纷跪在了地上,口中附和着大巫的呼喊,“恭迎海神使者——!” 辛允和王佑一看到那怪物的瞬间,也是惊得呆立当场。 哪里是什么海神使者?分明就是一个没办法开口说话的孩子!被迫伪装成恐怖的模样,来愚弄众人。 想到此处,辛允心中涌起一股愤怒,对大巫这种利用百姓迷信、残害无辜的行径感到不齿。 这时。 大巫那高昂而带着蛊惑的声音再次响起,“使者大人降临,定是有人冒犯了海神,致使海神动怒。唯有将那二人献祭给海神,方能平息神怒,保我临城渔业兴旺、鱼虾满仓 !” 此言一出,百姓们像是被某种莫名的恐惧与狂热冲昏了头脑,纷纷跟着高呼起来:“献祭!献祭!” 那声音汇聚在一起,仿佛汹涌的潮水,一波接着一波。 在这盲目与疯狂中,理智似乎已经被彻底抛诸脑后。 俗话说得好,擒贼先擒王。 辛允看着眼前混乱而荒谬的场景,心中的愤怒再也无法遏制,她再也等不及了,也实在不想再看下去这荒唐的闹剧继续上演。 ‘唰’地一声拔出腰间佩剑。 紧接着,双腿猛地发力,借助这股冲劲高高跃起,在空中身形一转,精准地踩着那些跪地百姓的肩膀,一步一步朝着大船快速跃进。 几个起落,便上了船。 大巫原本正沉浸在自己一手营造的‘神罚’中,脸上带着得意又诡异的笑。 可当他看到辛允突然出现在面前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却强装镇定,喝道:“大胆狂徒!惊扰海神使者降临,你这是要给临城带来灭顶之灾!” 辛允却对大巫的喝止充耳不闻,手中的剑握得更紧了,剑身颤动,似是迫不及待地饮下恶人的鲜血,“把你那些哄骗百姓的鬼把戏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告诉他们真相,否则,我立刻就一剑送你下地狱!” 大巫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没想到竟有人敢在这众目睽睽下如此公然地挑战自己,面目狰狞地怒声吼道,“你竟敢当众亵渎神灵?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说罢,他撮起嘴唇,吹了个尖锐的口哨。 刹那间。 只见八条狗,它们目露凶光,口中涎水直流,咆哮着朝辛允扑来,而那被伪装成‘蛇身人面怪物’的孩子,也扭动着身躯,一同向辛允逼去。 辛允暗自咒骂大巫的阴险狡诈。 瞬间明了了,大巫笃定自己不敢轻易动手,毕竟那些狗和被伪装成怪物的,都是无辜的小孩子,稍有不慎,便会伤到他们。 面对攻击,只能躲闪。 辛允身形疾迅,在那八条恶犬与怪物的围攻中左突右闪,巧妙利用船上的杂物作为掩护。 恶犬一次次凶狠地扑来,都被她敏捷避开,那锋利的爪子仅仅擦过衣角,而那由孩子伪装成的‘蛇身人面怪物’,行动迟缓可轻易躲过。 一番周旋后,辛允瞅准了破绽。 趁着一条恶犬扑空落地、还未及转身的瞬间,倏地发力,借着力道如离弦之箭般朝着大巫冲去,那些恶犬狂吠着想要阻拦,却被辛允用凌厉的剑招逼退。 眨眼间。 辛允便已逼至大巫身前。 大巫惊恐瞪大了眼睛,想要躲避却发现自己早已无路可退。 辛允手中的剑架在了大巫的脖子上,锋利的剑刃微微陷入大巫的皮肤,一丝鲜血顺着剑刃缓缓流下。 “现在,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是你自己把真相告诉百姓,还是要我动手?” 大巫见剑架在脖子上,已渗了血,“不要杀我,我说我都说。” 他说话的声音很小,底下的百姓根本就听不到。 辛允并未放松警惕,手中剑依旧架在大巫脖颈处,只要对方稍有异动,便能立刻取其性命。 码头上的百姓们都屏气敛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大船上这紧张的对峙。 就在这时。 大巫瞅准辛允因留意百姓反应而稍有分神的瞬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他将瓷瓶摔碎,一阵刺鼻的白色烟雾迅速弥漫开来,眨眼间就把辛允笼罩其中。 辛允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脑袋昏沉得厉害,四肢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握着剑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 “……卑鄙小人。” 大巫见辛允中招,脸上露出了阴险的笑,快速向后退了几步,与辛允拉开距离。 他整了整衣衫,仰起头对着码头上的百姓大声喊道,“这是海神赐予我的神药!此人如此大胆,公然亵渎神灵,海神自然要降下惩罚。你们都看到了,这就是冒犯神灵的下场!” 辛允强忍着眩晕带来的不适,咬着牙,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必须做点什么,否则,不仅自己性命不保,大巫还会继续欺骗百姓,让更多无辜的人受害 。 那大巫知道辛允不是个好惹的人,如果等药效过了,再想对付她估计就更难了。 “来,成为海神的贡品吧!” 说着,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朝着辛允逼近。 第114章 浪海生还(十一) 码头。 摩肩接踵,王佑一身处人潮中,身上的伤令他举步维艰,勉强支撑着身体,看着辛允陷入危险,心中满是焦虑与无奈,却又不知该如何冲破困局。 大船上。 坐以待毙只有死路一条,辛允怎会轻易屈服? 右手伤口方才在勒马时,已隐隐有撕裂之势,此刻,她手指的指甲狠狠朝着伤口按去。 刹那间,钻心的刺痛如同一把利刃,瞬间传遍全身,剧痛让她的身体颤抖,但她的眼神却愈发清明,仿佛能驱散迷药带来的昏沉之感。 辛允左手迅速握住剑柄,动作一气呵成,毫无拖泥带水,向上划出一道凌厉的剑弧。 与她对峙的大巫,本以为辛允已中迷药,无力反抗,但见她突然发难,躲避已然不及,只能匆忙用手中的匕首抵挡。 然而,长剑的威力又岂是匕首可比,只听‘嗤’的一声,大巫的左臂被锋利的长剑划开一道口子,鲜血瞬间涌出。 底下原本就有些躁动不安的马匹,不知受到了何种惊吓,突然齐声嘶叫起来,码头上的百姓四处奔逃、冲撞,场面彻底失控。 与此同时,一道寒光从辛允身侧如闪电般划过。 辛允下意识侧身躲避。 那寒光去势不减,直直地刺向了大巫的心脏,大巫瞪大了双眼,脸上满是惊恐与难以置信,不明白突如其来的飞镖究竟从何而来。 他的身体摇晃了几下,随后重重倒在了甲板上,激起一片灰尘。 辛允望着眼前这混乱的场景,心中疑惑丛生,这莫名的飞镖究竟是谁所发?是敌是友?还有那突然受惊的马匹。 她深吸一口气,警惕地环顾四周。 那八只恶犬和顶着人面的蛇,见大巫倒下,便逃下了大船。 “快跑啊!快跑啊!” “海神使者下船吃人了!” “畜人来报复了!” “啊——!” …… …… …… 众人如同惊弓之鸟,慌不择路地四处奔逃,有的摔倒在地,却又立刻爬起来继续跑,生怕被这些怪物追上;有的紧紧抱住身边的亲人,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知所措。 整个码头乱成了一锅粥。 大巫瘫倒在甲板上,脸色惨白如纸,嘴唇不停地颤抖,“啊……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双手慌乱地在袖口里摸索着,几乎将袖口都要撕裂,只想找到那救命的药,可命运似乎并不打算给他机会。 就在大巫手指刚刚触碰到药瓶的瞬间,适才还在挣扎的双手瞬间停住,他的眼睛瞪得极大,鲜血从胸口汩汩涌出,洇黑了他的衣衫,在甲板上蔓延。 辛允满心都在思索这突如其来变故背后的缘由,骤然间,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看向大巫所在位置,只见大巫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连忙快步上前。 在大巫身旁蹲下身子,拍了拍大巫的脸。 “还活着吗?” 仔细查看,大巫胸口那伤口处流出的鲜血,颜色竟黑如墨汁。 心中了然,这飞镖上显然淬了剧毒。 可究竟是谁发出的这致命一击?为何又偏偏在这个时候? 正当辛允陷入沉思时。 船舷边传来一阵拖沓而沉重的脚步声,她抬眼望去,只见王佑一正一瘸一拐地艰难走上大船。 “他没伤到你吧?” 王佑一走到辛允身边,强忍着疼痛,声音中满是焦急与担忧。 辛允抬起头,看了看王佑一,摇了摇头,“……还好,就是有些头晕。” 她体内的迷药药效还在持续发作,四肢乏力,脑袋也昏昏沉沉的。 王佑一盯着辛允的右手,那伤口还在不断渗出血珠,殷红的血顺着她的手指缓缓滑落,滴在甲板上,“你对自己还真是狠。” 他知道辛允是为了保持清醒,才会用如此极端的方式去刺激伤口。 辛允顺着王佑一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右手,“不这么做,我怕自己撑不住。” 顿了顿。 目光再度落在大巫的尸体上,神色凝重地开口问道,“你在船下的时候,可有看到有人扔飞镖?” 王佑一无奈地摇了摇头,脸上还带着几分心有余悸的神情,“没有,当时大家都在慌忙逃窜。我一个没站稳,还被人撞倒在地上,周围全是慌乱的脚步,差点就被踩死了 ,根本没注意到飞镖从哪里来。” 回想起刚才那惊险一幕,他仍忍不住发怵。 两人说话间,望向码头和街道。 此时,那里早已没了刚才的喧嚣与混乱,人基本上都跑光了。 辛允收回目光,沉思片刻后,“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从这大船上查起。” “啊?” 王佑一听罢一愣,显然没想到辛允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辛允紧接着说道:“你忘了?关嫂说她丈夫是被冤枉的,而你又是生还者之一。” 整整五十人一同出海,最后却仅有六人活着回来,这对那些遇难者的亲人而言,无疑是如天塌般的巨大打击。 “事实就是,出海的时候遭遇了海匪,我跟其他五个兄弟躲在了货舱里,这才躲过了一劫。” 说这话时,王佑一的语气有些平淡。 辛允听闻,眼中多了几分怀疑,“王佑一,你自己说的话,你自己信吗?” 哪有如此凑巧? 五十人出海,偏偏他们六人躲进货舱就能逃过一劫,她绝不相信,事情会如此简单。 “为何不信?我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点虚假。” 王佑一眉头拧成了个川字,眼底满是恼意。 辛允毫无退让,“王佑一,你敢发誓吗?若背弃白虎阁誓言,万苦自受,万痛自承,万灾降己,万世为畜,永不得解脱……你敢吗?” 她步步紧逼,就是要探一探王佑一的真假。 王佑一像是被这话狠狠击中,不可置信,失声道,“你居然怀疑我?” 他怎么也想不到,辛允竟对自己起了这么重的疑心,心中顿时一阵又气又恼。 辛允嘴角扯出一抹带着嘲讽的冷笑,“是你编的这套说辞太过敷衍,偏偏就你们六人躲进那货舱便毫发无损?稍有脑子的人,又怎会信你这漏洞百出的话?” 王佑一气得满脸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大声吼道,“你若是不信就进去查,尽管去查!” 那架势仿佛在说,他根本不怕辛允去查,自己问心无愧。 第115章 浪海生还(十二) “你这是作甚,如此激动?不过是同你开个玩笑罢了。”辛允嘴角轻扬,露出一抹不以为意的浅笑。 王佑一却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面色一凛,严肃道,“玩笑虽可开,但阁中誓言岂容拿来戏耍?” 辛允摊开双手,平日里都是称兄道弟的,不过是一时兴起开个玩笑,怎么就生这么大气呢? 实在是让她想不通。 于是,满不在乎地说道,“好了好了,一个要再板着你那张脸了。瞧你紧张的,去寻个地方坐下,好好歇息一番。关嫂托付之事,我自会去办,总得给她一个交代。” 王佑一纵然心中仍有忧虑,却也知此时再说什么也是无用,便微微点头,不再多言。 辛允独自探查去了。 先是在甲板上踱步查看,不放过任何一处角落,仔细审视着,接着,又深入船舱内部,从舱室到储物间,逐一探查。 无论是昏暗的角落,还是堆积杂物的地方,都被她认真检查了一遍。 然而,一番探查下来,船上并未发现任何异常之处,也没有一丝相关线索。 辛允不禁皱起了眉头。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道线索真的隐匿,还是自己遗漏了什么关键之处 ? 辛允正暗自懊恼,不经意间垂眸向下看去,目光扫过脚下甲板。 紧接着,像是察觉到什么,抬头开始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风呼呼地吹,浪轻轻拍打着船身,这本该是一艘刚经历出海打捞作业的船,可她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突然。 辛允眼睛一亮,终于捕捉到了这船上唯一怪异之处——太干净了! 要知道,出海打捞是个极为繁杂的活儿,水会泼溅,打捞器械频繁使用,鱼虾等生物也会留下痕迹,怎么可能甲板一尘不染,舱室整整齐齐,毫无寻常出海打捞后该有的杂乱与污渍? 辛允心中不禁泛起嘀咕:这里面必定有猫腻,看来这一趟探查,总算有了点方向。 蹲下身子,伸出手轻轻触摸甲板,指尖刚一触碰到木板,便感觉到丝丝凉意,定睛一看,那上面竟还有一层薄薄的水膜。 这船必定是被人仔仔细细打扫过了,否则绝不可能如此干净,且还残留有水渍,可若只是寻常打扫,又何必这般大费周章? 她绝不相信,所有线索都会被这一场清洗全然抹去,于是,决定再进行一次更为细致的搜查。 再次从船头开始,一寸一寸地查看甲板的缝隙,哪怕是极微小的孔洞,都用手指去摸索一番,看是否藏有异物。 进入船舱后,辛允将各个舱室的床铺掀起,检查床板下方;又把柜子里的物品一一拿出,查看柜子的角落和底部。 在厨房,她仔细查看炉灶的缝隙,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藏污纳垢的地方。 随后,辛允来到船帆和绳索处,顺着绳索一寸寸地查看,眼睛紧紧盯着每一处绳结和磨损的地方。 终于,在一处被绳索缠绕的船帆边缘,发现了一丝极淡的痕迹,凑近仔细一看,竟是淡淡的血迹,尽管血迹已经被清洗过。 除此之外,在旁边的绳索上,又陆续发现了几处同样残留着血迹的地方。 辛允凝视着那抹淡得几乎难以察觉的血迹,王佑一之前说过的话,此刻在脑海中回响。 王佑一曾提及,他们在海上遭遇了海匪,辛允心想,这血迹大概率就是那时留下的。 转身快步走向货舱。 王佑一曾描述,他们当时正是躲进了这里,才侥幸逃过一劫。 来到货舱门口,辛允发现舱门半掩着,厚重的木门上有不少划痕,像是被尖锐的器械胡乱划过。 推开门,货舱内部十分宽敞,纵深很长,左右两侧是一排排高大的木质货架,原本应是用来放置货物的,但此刻,架上大多空空如也。 货舱的顶部是用粗壮的横梁支撑着,在货舱的角落里,有破旧的麻袋、鱼网、木桶和木箱。 她在货舱里来回踱步。 可一番查看下来,看起来确实没什么奇怪的。 能杀掉船上四十四人,想来那海匪的数量定然不少,绝非寥寥几人能够做到。 辛允念头急转,突然,想到了什么,大步退回到货舱门前,将木门关上,随后落了锁。 站定,盯着眼前这扇紧闭的木门,周身气息陡然一沉,猛地抬起腿,卯足全力,狠狠一脚踹去。 ‘砰’的一声巨响,那木门直接被踹开,木屑纷飞。 望着眼前这被轻易踹开的门,辛允的眼神瞬间锐利如鹰,如此轻易便能解决的事,为何门上会有密密麻麻、深浅不一的划痕?若说海匪只是做做样子,并不想杀人,可这说法根本站不住脚,毕竟那些海匪已然残忍杀害了四十四人,怎会唯独放过这躲在货舱里的六个人? 实在是太过蹊跷。 辛允又迈进了货舱。 在昏暗的货舱中来回扫视,走着走着,角落里那堆物件——破旧的麻袋、纠缠的鱼网、落灰的木桶,还有一只陈旧的木箱,再次吸引了她的注意。 “箱子!” 辛允一拍脑门。 对啊,今日那大巫还从箱子里取出了珍珠。 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涌上心头。 她箭一般冲向木箱,到了跟前,也顾不上许多,双手伸向木箱的盖子,用力一掀。 吱呀—— 木箱打开了,一股浓烈的鱼腥味扑面而来,熏得辛允不禁皱起了眉头,下意识用手捂住口鼻。 “呕……” 这股味道,又腥又臭,像是多年未曾清理的鱼摊散发出来的。 “……” 辛允强忍着不适,眯着眼向箱子里看去,试图在这股刺鼻气味的掩盖下,发现些什么。 顾不上那股刺鼻的气味,一咬牙将手探进箱子里。 入手一片湿滑,箱壁上湿漉漉的,明显不久前装过东西。 就在这时。 一阵轻微从外面传来,像是有人刻意压低脚步声。 还没等辛允转身,货舱门便被关上了。 辛允立刻警惕起来,眼睛死死盯着舱门的方向,努力适应这突如其来的黑暗。 第116章 浪海生还(十三) 昏暗货舱内。 辛允隐匿于黑暗中,听闻那脚步声由远及近,逐渐清晰,心弦紧绷,全身的力气汇聚于一处,蓄势待发 。 忽然。 一道亮光在眼前乍现,原是火折子被点燃了,那豆大的火苗在黑暗中摇曳,好似随时都会被黑暗扑灭。 与此同时。 “哈——!” 应以安故意发出一声大喊,试图震慑辛允。 借着这微弱且闪烁不定的火光,两人四目相对。 “……” 辛允不见丝毫慌乱。 应以安满心疑惑,不禁脱口问道,“……你不惧?” 此番作为,本是蓄意为之,只为吓唬辛允,想瞧她惊慌失措的模样,寻些趣味。 辛允想斥责几句,毕竟应以安是皇帝,早已不是懵懂孩童,行事却如此幼稚荒唐,着实无聊至极。 “……” 可话到嘴边,被她强咽了回去 。 这时。 又鬼使神差般,伸出双手,捧起应以安的脸颊,目光中透着探究与好奇,左右反复打量着应以安的面庞。 应以安没料到辛允会有如此举动,不过她反应极为敏捷,迅速将手中那散发着微弱光芒的火折子拿远了一些。 两人周身再度陷入半明半暗的暧昧中,唯有彼此的身影在朦胧光影里若隐若现。 就这般静静凝视着对方,连呼吸似乎也变得黏稠起来,每一丝呼吸都交织缠绕。 应以安率先败下阵来。 一抹红晕爬上了她的耳根,迅速蔓延至整张脸庞,她侧过头,眼神中带着羞涩与紧张,低声问道:“……为何盯着我看?” 心不受控制地快速跳动。 那专注的眼神,让应以安脑海中不禁闪过一个念头,一个令她既惊喜又有些不敢置信的念头——或许,辛允已然情根深种,真的爱上自己了。 “王佑一说,你看我的眼神跟别人不一样。” 辛允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应以安方才还因那暧昧氛围而双颊绯红、神色羞涩,乍一听到‘王佑一’这名字,瞬间收敛了脸上的旖旎神色,眉头紧紧蹙起,重复道,“王佑一?” 此刻,货舱内分明只有她们二人,可这第三者的名字却骤然横插进来,让她心里莫名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 辛允仿若未察觉到她情绪的细微变化,神色平静,语气笃定,“确实不一样。” 简单几个字,却如同刀,划在应以安的心尖上。 她呼吸一滞,眸光中闪过一丝慌乱与期许,试探着问,“……你知道了?” 以为辛允看透了自己心底那藏得极深的心思,那些因她而起的波澜,那些未曾宣之于口的情愫。 辛允看着应以安紧张的模样,眼中笑意更浓,吐出两个字,“很傻。” 话虽然说的直,但说的对。 “……” 应以安语塞,目光怔怔地望着辛允,既为自己心思未被洞悉而生气,又因辛允这难以捉摸的态度而满心困惑 。 “你怎会在此处?我不是嘱托你照料关嫂与她的孩子吗?你这一走,她们二人便无人照应了。” 辛允临走时,还特意交代过。 应以安不慌不忙地说道,“你不必忧心,早已安排妥当,派人去了,我之所以跟来,是怕你一人应付不来。” 担心她是真的,说不出口也是真的。 辛允微微摇头,“即便你不来,我一人也能应付。只是蹊跷之事接二连三,实在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说来听听,兴许我能解。” 应以安想知道她到底都查到了多少。 辛允来回踱步,边思忖边说,“我当时不过是对那大巫挑了一剑,绝不至于取他性命。可就在那时,人群中不知是谁,竟暗中扔出一只有毒的飞镖。这已然是十分怪异。再者,听闻这大船出海时,船上足足有五十人,可归来的却仅有六人。据说其余四十四人皆被海匪所害。但细细想来,这其中漏洞百出。那六人声称躲在货舱中,才逃过一劫,可这简直匪夷所思。” 说着说着,便走到了木箱前。 “我适才查看了一番货舱里的箱子,依我之见,那几箱价值连城的宝贝极有可能就藏在此处。若我是海匪,断没有放过这六人,又不抢夺宝贝的道理。可事实却是,海匪既未屠戮货舱里的人,也未动那几箱宝贝,实在是令人费解。” 应以安双眉紧拧,略作沉吟后说道:“此事确实透着蹊跷,依我之见,不如即刻将那六人拿下审问一番。他们作为此次出海的幸存者,对其间种种定是了如指掌,或许能从他们口中问出关键线索。” 辛允点头,“王佑一是这六人中的一个,可我与他相识已久,我信他不会诓骗于我。” 之前已经用玩笑话试探过了,看他那认真的样子不像是在骗人,况且若是在试探,会将他们多年的信任撕破 。 应以安神色凝重,“人心隔肚皮,即便你与他相识,也不可毫无防备。” 她的醋意大过信任。 辛允不禁叹了口气,“原本是有机会从他们口中问出实情的,可其余那五人趁乱脚底抹油,已然逃之夭夭。王佑一倒是留了下来,按道理,他这会儿应当在外面坐着歇息。” 应以安立刻回道,“我进来时,外面空荡荡的,并未瞧见有人。” 百姓们惊恐,几乎都躲回家了,生怕遇到畜人和怪物。 辛允听闻应以安所言,脱口而出,“不可能。” 王佑一怎会无故消失?她不假思索地朝着舱外奔去。 一到外面,辛允脚步不停,迅速环视周遭。 目光急切地扫过角落,街边的杂物堆、空荡的码头,可寻遍四方,都不见王佑一的身影。 应以安迈着稳步,缓缓从后面跟了出来。 看着辛允满脸的焦急,她开口安抚,“不必过于担心。在来此处的途中,我已将那五个逃走的人一举擒获,还让人把他们绑回了小院中。” 辛允急切问道,“可你这般安排,能确保他们五人的安危吗?” 应以安一怔,面露疑惑之色,反问道,“此话怎讲?” 适才的那通分析,她根本就没听进去多少,只顾着盯着辛允看了。 辛允心急如焚,语气不自觉加重,“我方才已然同你讲过,人群中有人暗中投掷毒飞镖,将那大巫置于死地。此人既然如此处心积虑,显然是不想让我们查出真相。依我推断,他极有可能会对这船上幸存的六人,乃至所有与大巫有所关联之人痛下杀手,以绝后患 。那五个被你擒获的人,此刻处境怕是极为危险。” 第117章 浪海生还(十四) 辛允指了指甲板上那六个箱子,转头看向应以安,“你在此处看好甲板上的箱子,莫要让任何人靠近,我先行一步回小院。” 言罢,未等应以安回应,便如离弦之箭般匆匆离去,她的身影在船舷与码头间迅速穿梭,脚步急切,转瞬之间便消失在了街巷。 应以安望着辛允远去,低声喃喃道,“又不让我一同去。” 那些线索,逐渐明晰的真相,绝不能再度断开,定要将这一切串联起来,探寻到背后的秘密。 小院中。 辛允脚下生风般赶回。 院门未关,一脚踏入。 只见朱成、吕平、曹如风、冯巧阳和何守言五人被粗麻绳紧紧捆绑在一处,身形狼狈,动弹不得,他们嘴巴被布条狠狠缠住,呜呜的声音被堵在喉咙里,眼中满是惊恐,泪水不停落下。 瞧见五人尚还安好,辛允心中一松,不知是自己脚程快,赶在危险之前到了,还是此前的担忧不过是自己想多了。 可这念头还未从脑海中散去。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轰然爆发,仿若天崩地裂,气浪裹挟着沙石、木屑汹涌袭来,整个小院瞬间被爆炸的火光与浓烟吞噬。 就在此时。 王佑一不知从何处疾奔而出。 然而,比他更快的是应以安。 在王佑一还未赶到前,便已扑到辛允身前,她双臂用力一揽,将辛允紧紧护在怀中,随后身体一转,用自己的后背挡住了那扑面而来的爆炸冲击。 轰!轰!轰——! 身后小院中,爆炸声接连不断地响起,三声巨响震得人耳鼓生疼,大地都在这剧烈的震动中微微颤抖。 熊熊火光冲天而起,将整个小院笼罩在一片火海之中,滚滚浓烟遮天蔽日,根本没有给里面的人留下一丝生还的可能。 王佑一被爆炸的气浪掀翻在地,他挣扎着爬起身。 应以安紧紧护着辛允,感受着背后传来的炽热高温和强烈冲击,她咬着牙,紧闭双眼。 片刻。 辛允转醒,入目便是应以安近在咫尺的面容,她眉头紧蹙,额头上布满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两人身侧的土地上。 “没事了……” 还没等辛允开口,一个身影匆匆闯入视线。 王佑一几步上前,满脸怒容,用力拽住应以安,将她整个人拉得踉跄,未等应以安反应过来,他高扬起拳头,带着呼呼风声砸向她的脸颊。 砰—— 一声闷响。 “……” 应以安本就因护着辛允耗尽了力气,身体虚弱得厉害,根本无力抵挡这突如其来的攻击,被打得歪倒在地,昏了过去。 “你干什么?!” 辛允见状,顾不上自己身体的痛,起身一个箭步冲过去,推了一把王佑一,而后张开双臂拦在王佑一和应以安中间。 王佑一后退了几步,此时也红了眼,愤愤点头,“好,你不是很想知道真相吗?我现在便告诉你。” 大巫曾解读,‘四’这个数字,对应着东、南、西、北四方,它是天地秩序的一种映射,寓意着天圆地方。 而‘十四’则更为玄妙,它代表着从生到死的十四个生命周期,囊括了世间万物从萌芽、生长、繁盛直至衰亡的完整历程。 当‘四’与’十四‘结合在一起,组成‘四十四’这个数字时,便象征着一种覆盖天下、贯穿完整生命周期的至高无上。 正因如此。 祭祀仪式中,献祭四十四人成为了一种向海神祈求恩赐的极端方式。 将四十四人的生命,连同天下和百姓的命运一同献给海神,便能换来海神的庇佑与恩赐。 他们的鲜血会被洒入大海,殷红的血在湛蓝的海水中逐渐散开,如同盛开在深海的诡异之花,带着对未知的敬畏与恐惧,融入波涛,献给海神。 王佑一伸手指向应以安,“你知道为什么不杀十九人,而非要杀四十四人献祭吗?那是因为你身后的人!她是皇室的人!!” 这一声嘶吼,辛允瞬间愣住。 王佑一接着说道,“十九是阳数之极,代表着极致与巅峰,和皇权紧密相关,哪怕是献祭,都不能与皇室沾边,也得避着,生怕触怒天威。所以才选了四十四人,既能完成那所谓献给海神的仪式,又不用冒着得罪皇室的风险!” 辛允神色间却未有丝毫动摇,她知道应以安是皇室的人,但她不相信应以安会干出这种事情,尽管两个人之间有小打小闹。 王佑一看着辛允不为所动的模样,又往前踉跄几步,“你还不明白吗?这所谓的献祭……根本就是为皇家而生的!是他们用来巩固统治、蒙蔽世人的手段!” 然而,话音刚落。 王佑一突然喉头一甜,‘噗’的一声,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喷出,在身前的地面上溅开,双腿一软,便重重跪在了地上,身体摇摇欲坠,仿佛被抽去了所有力气。 抬起头,“……都到这般田地,你还要护着她?献祭背后定与皇室脱不了干系,而她身为皇室之人,如何能撇清?” 爆炸掀起的尘土还在空中肆意弥漫,刺鼻的硝烟味呛得人喘不过气。 辛允迅速蹲下身子,双手扶住王佑一摇摇欲坠的肩膀,脱口而出,“你这是怎么了?” 目光落在王佑一身下那滩不断蔓延的血迹上,眉头瞬间拧成了个死结,若仅仅是爆炸冲击,绝不可能让王佑一流出如此多血。 王佑一惨然一笑,声音微弱却透着决然,“就像他说的那样,我可能只是一枚棋子,一枚无关紧要的棋子。” “……什么?” 辛允听得一头雾水。 他顿了顿,眼神中流露出对自由的渴望,“也许,棋子有了自己的意识,想要摆脱操控者,可棋子心里清楚,一旦有了这个念头,就只有死路一条,即便如此,这枚棋子也想拼尽全力,为自己活一次。” 辛允看着王佑一嘴角不断涌出的鲜血,忙劝道,“先别说话了,我带你去找大夫。” 说着,便要扶起王佑一。 王佑一却摇了摇头,气息愈发微弱:“没用了,我逃不掉的……你别再深究,离她远些……” 他嘴唇颤抖,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刚发出模糊不清的音节,原本笔直指向应以安的手,便不受控制地垂落,在半空中划过一道无力的弧线,身体也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瘫软地向一侧倒去,摔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激起一阵尘埃。 “……” 辛允就那样呆愣在原地,双眼望着王佑一的尸体,大脑一片空白。 脑海中不断回想着王佑一方才还在说话的模样,可眨眼间,人便已没了气息,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让她根本无法接受。 第118章 醒时未见她 亥时。 夜深沉沉。 “陛下醒了!陛下醒了!” 尖锐的呼喊,瞬间吓得屏风后的一众官员身子一颤。 知府、县令,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官员,此刻都在屏风后面齐齐跪着,他们的脊背挺得笔直,却又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今日爆炸声传遍了临城,那些官员听闻爆炸之事,起初都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想着不过是场意外,本没打算理会。 可谁能想到,没过多久,就传来一个惊天的消息——皇帝竟微服私访至此,还在爆炸中不幸被炸伤。 这消息仿若一道晴天霹雳,直直地劈在他们头上。 微服私访暂且不提,若是皇帝在他们的地盘上出了什么三长两短,他们这一颗颗项上人头,可就都保不住了。 想到这儿,众人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脊梁,浑身的血液都好似凝固了一般。 之后,从应以安被匆匆抬进屋子,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五个时辰。 那五个时辰里,他们就一直这样跪着,双腿早已麻木得没了知觉,可他们却连动一下的勇气都没有。 他们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这里是何处?” 应以安缓缓揉着胀痛欲裂的脑袋,强撑着坐起身来。 入目之处,身上不少地方都被细密的纱布层层缠绕,环顾四周,周遭的一切显得格外陌生。 这所住处,布置得精巧雅致,虽不见那种极致奢华的张扬,却也处处透着不俗,可确定绝非在临城。 “回陛下,此处是弘城。” 内侍元寿赶忙上前。 应以安沉默片刻,开口问,“……可还有其他人受伤?” 面上波澜不惊,并未直接提及辛允的名字。 曾栋回禀,“下官带人赶到时,现场一片狼藉,只瞧见陛下您一人躺在地上,便立刻命人仔仔细细彻查了现场。在那废墟中,一共发现了七具尸体,其中有五具男尸、一具女尸,还有一个尚在襁褓的孩子。” 如此看来,辛允和王佑一不见了踪影,也不知是生是死,究竟去了何处?又是否遭遇了不测?种种念头在脑海中飞速盘旋,搅得她心烦意乱。 思索及此处。 应以安不假思索地掀开锦被,抬脚便要下床,想着必须尽快找到辛允。 然而,她的动作却被一旁的元寿迅速拦住。 元寿双膝跪地,苦苦恳求道,“陛下龙体刚刚苏醒,伤势未愈,实在不宜操劳。请陛下回宫安心休养。” 屏风后面跪着的一众官员,听闻元寿所言,也纷纷出声附和,“恳请陛下回宫休养。” 元寿既到了余州,看来宫里那边怕是已经露馅,想要再瞒下去,怕是难如登天,只好将计就计。 “那现在便起程,连夜回京。” “这……” 元寿面露难色,微微抬起头,嗫嚅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敢贸然开口。 “朕待在这里也不是,立刻回去也不是,怎么,你一个小小的内侍也能束缚朕了?” 应以安眉头一皱,眸中带着几分不悦与质问。 “奴才不敢!奴才去备马车。” 元寿吓得脸色惨白,连忙伏在地上,说罢,他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 “你们又跪在这里做什么?莫不是眼巴巴盼着朕来嘉奖,跟朕好好唠唠你们在临城干的那些‘丰功伟绩’?” 应以安脸色阴沉,话语仿若裹挟着腊月的寒霜,冷得在场众人心里直发怵 。 “陛下开恩呐!臣等鬼迷心窍,才犯了错,求陛下饶恕!” 屏风后的官员们吓得面如土色,将脑袋磕向地面,额头撞击地面的闷响接连不断,声声哀告求饶,就像惊弓之鸟般惶惶不可终日 。 “鬼迷心窍?” 应以安怒极反笑,动作麻利地穿好衣衫,胸腔中怒火好似即将喷发的火山,炽热又猛烈,一把将那屏风狠狠推倒。 只听 ‘哐当’ 一声响,屏风倒地,砸在几个官员身上,疼得他们发出阵阵痛苦。 “啊——!” “在临城不好好为民做主,偏跑到弘城贪图享乐。你们真以为耍些小伎俩,便能把朕蒙在鼓里了?” 应以安大步跨到官员们面前,冷冷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眼神里的嫌恶与愤怒毫无遮掩。 也曾听闻‘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句俗语,心里明白,其中说的是上面颁布新举措,下面就会想出应付的法子。 不过以往只是听说,没什么实感,可近来经历的种种,算是真切体会到了这话的含义。 那些人表面上对新规满口应和,背地里却小动作不断,阳奉阴违。 “陛下,北朝律法明确规定,朝廷命官哪怕行为失范,犯下再大过错,最重惩处也不过贬为庶人。太上皇执政时,也多次提及,治国应当以仁德为根本,杀伐惩戒为辅,行事务必三思而后行,审慎而为。望陛下网开一面呐!” 曾栋硬着头皮,强装镇定地进谏。 众人皆知,应以安向来以孝闻名,对太上皇的教诲言听计从,此刻搬出太上皇的训诫,试图用这层关系来让应以安心软,或许能给自己这些人谋得一线生机。 “呵,” 应以安闻言,发出一声冷笑,那笑声里满是不屑,“这是朕的天下!朕……才是皇帝,更何况,朕所立之律法,从来不会庇护有罪之人。” …… …… …… 暮色沉沉。 树林被染成了墨色,辛允拖着沉重的步子,在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终于,她寻到一处乱坟地,四周荒草丛生,几座孤坟歪歪斜斜地立着。 借着月色,见一处显眼的地方,一口棺材被挖出半截,盖子歪在一旁,里头的陪葬品想必早已被洗劫一空,显然是遭了盗墓贼的毒手。 辛允望着那棺材,稍作犹豫,还是咬咬牙,费力地将王佑一的尸体拖了过去,并将王佑一安置进棺材,随后,又捧起一抔抔泥土,洒在棺材上。 “今日你说的那些话,我怎么想都觉得奇怪。” 辛允声音沙哑,带着几分哽咽,边填土边喃喃说道,“但我知道,你走得不甘心。先安心躺着,等我办完了自己的事就回来。” 许久。 她转身,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影子,消失在暮色深处 。 丑时。 马车在官道上,扬起一路尘土。 车内。 应以安端坐着沉思。 片刻后,拿起案几上的一封信,抬手递出了马车窗口。 “将信交于翰林院。” “是!” 飞骑卫接过信后,把其放于胸口,快马加鞭,向着京城的方向疾驰。 第119章 回沧州 应以安那封亲笔书信,看似寻常,实则暗藏玄机。 令翰林院依言拟旨,以整顿地方吏治作为堂皇理由,便可将信中提及之人,逐一安插至余州的各个关键要职。 那些长期尸位素餐、毫无作为的官员,发配到偏远之地,或便斩首示众,以正国法、平民愤。 如此一来,整个余州便如同囊中之物,尽落自己手中。 余州,虽不比那些繁华富饶之地,却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水路通运,若是日后能够成功解决海匪问题,那可不仅仅是节约人力和畜力这般简单。 这一手棋,下得妙啊! 在太平年间,水运繁荣,往来商船络绎不绝,商税自然会大幅增加,充实府库,而一旦到了战争时期,这水路更是意义非凡,它能成为军队调动的快捷通道;同时,也是补给物资的生命线,保障前线的粮草军械供应。 应以安嘴上说回京,也只是说说而已,想趁着夜色赶路,无非就是想借机,悄无声息地遁逃。 此刻不走,更待何时? 另一边。 辛允将王佑一妥善安葬。 可眼下,容不得她过多沉湎于哀伤,她决然转身,踏上了返回临城的路。 抵达临城码头后。 在一艘艘船只间扫过,最终寻得一艘小船。 她跳上船,操起船桨,顺着水路驶离,虽说对水路一窍不通,可心中那股归家的执念让她无所畏惧。 途中。 但凡瞧见船只,她都会奋力划过去,高声询问,好在这世间不乏心善之人,偶有船只上的人邀她同行,这才让她少了些漂泊的艰难。 终于靠岸。 辛允逢人便打听回沧州的路,一番探寻后,她选择了走官道。 官道平坦宽阔,沿途往来行人多,不仅安全,路程相较其他小路也短些,可棘手的是路引问题,不过她已做好打算,只要进城,就藏在别人的马车底下,或是蜷缩进散发着酸臭味的泔水桶,无论多艰难,都无法阻挡她回沧州的脚步 。 吃饭问题,辛允倒并不发愁。 实在没办法了,随便寻个破碗,往街边一坐,向路过的行人讨口饭吃,倒也能勉强果腹;山林间,野果随处可见,运气好的话,也能填饱肚子;要是碰上清澈的小溪,便下去抓鱼,生火烤熟,也是一顿美味。 此刻,她身上唯一算得上值钱的物件,便是那块青龙玉,可在那场爆炸里,这玉生生裂成了两段。 每每瞧见碎玉,辛允心里就泛起一阵酸涩的愧疚,这愧疚自然是对应以安的,之前花了她一万两白银,如今又把她的玉给弄碎了,下次若与她相见,该如何启齿? …… …… …… 不知不觉间,三个月已然过去。 辛允站在沧州锦城的城外,抬眼望向那熟悉又亲切的方向,心中满是激动与期待,离回家,真的已经不远了,只要跨过眼前这道城门,再走上一小段路,就能回到朝思暮想的家。 可此刻,她满心的欢喜中却夹杂着深深的愁绪,那便是如何顺利进城? 在沧州,辛允名声颇响,平日里她没少帮衬邻里,还时常劫富济贫,行侠仗义,是众人眼中的大好人。 正因如此,她进宫的事也被很多人知晓,如今她这般模样回来,万一被有心之人发现,怕是会惹来不少麻烦 ,她爹为官多年,兢兢业业,可就因为自己这一任性之举,被罢免还是小事,要是因此被发配到苦寒之地,缺衣少食,日子该怎么过? 辛允站在城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巧了。 一丧葬队伍抵达城外。 队伍最前方,一面引魂幡在风中瑟瑟飘动,引魂幡后,是一口厚重的灵柩,由十名身强力壮的汉子抬着,灵柩两侧,簇拥着一众孝子贤孙,他们头戴孝帽,身披粗糙麻衣,每个人的面容都被悲戚笼罩。 行进间,队伍里的长子突然停下脚步,缓缓转身,面向灵柩,跪地叩首,泪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肆意流淌,口中悲恸呼喊,“爹——!孩儿送您最后一程!” 听到长子的哭喊,其他人也都纷纷跪地,悲切得让人揪心。 辛允也顾不上许多了。 自己这一路奔波,灰头土脸,浑身脏兮兮的,料想没人能认出自己,当机立断,几步上前,混入人群,跟着哭了起来。 “老天爷啊!为何要这么早带走他!呜呜呜……” 她扯着嗓子,哭得声泪俱下,用满是污渍的袖子紧紧遮着脸,脑袋埋得低低的,生怕被人瞧出破绽,就这样一点点挤到了人群深处。 这时。 队伍里有个管事模样的人快步上前,满脸堆笑地和城门守卫说明情况,同时不着痕迹地递上几两银子。 “放行!” 守卫接过银子,在手里掂量了下,脸上露出满意神色,大手一挥,立即下令打开城门,示意丧葬队伍先行入城。 顺利入城后。 辛允知道还不能掉以轻心,顺手捡起一个破碗,一路佯装成乞丐,蓬头垢面地乞讨前行。 辗转到了方圆县,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随手将那破碗一丢,朝着家的方向飞奔而去。 “爹!我回来了!” 可即便到了自家门口,也不敢走正门,她左右张望,确认无人注意后,利落翻身上墙,跳进了院子里。 院中。 辛自苦惬意躺在竹椅上,脸上盖着一本书,手边石桌上放着一杯刚沏好的茶,正欲伸手拿茶,好好品上一口。 “……” 熟悉的呼喊骤然打破了这份宁静,惊得他浑身一哆嗦,手中的动作猛地顿住,坐起身,循声望去,就见翻墙而入的辛允。 辛自苦脸上并无太多惊讶之色,似乎早就料到辛允会归来,他太了解自己的女儿了,辛允看着天不怕地不怕,实则心里最念家。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寻思着,凭你的性子,怎么也得在外面多待些时日。” “我小爹呢?” 辛允急切地在院子里搜寻,满心期待着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可四处都不见小爹的踪迹,便忍不住开口问。 “咳……他,出去买菜了吧。”辛自苦的回答有些含糊,眼睛下意识往别处瞥去,声音也微微发虚,好像在刻意回避什么。 “我都多大了,你还拿这些话来诓骗我?” 辛允立马便察觉到不对劲。 第120章 针锋相对 (一) 见实在瞒不住,辛自苦长叹一口气,只能把实情告诉了她,“唉,自从你走后,你小爹就搬出去了,说……要等你回来之后,他才回家。” 辛允被选入宫的那天,裳华坚决不同意,情绪激动得不行,甚至扬言要带她逃。 但辛允心里明白,违抗圣旨是灭九族的大罪,整个家都会被牵连,为了家人的安危,她只能入宫。 谁能想到,就因这件事,裳华负气出走,从那以后,便再未踏入这个家门一步。 “我现在臭得不行,快三个月没洗了,我先去烧点热水好好洗个澡,等洗完,你就带我出去找小爹。” 说完,还抹了一把脸上的灰,丝毫不在意形象。 辛自苦看着女儿这副模样,摆了摆手说:“你快去,记得洗干净点。” 恰在此时。 一阵‘笃笃笃’的叩门声从院外传进来。 “谁啊?” 辛自苦朝着院门走去。 待他打开门扉,只见一位身着月白色锦袍的女公子卓然而立,眉眼间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贵气,正是应以安。 “你找谁?” 辛自苦上下打量着眼前之人。 “找你。” 应以安言简意赅。 语罢,仿若在自家一般,抬脚便往院内走去。 “……” 辛自苦望着应以安那径直走进院子的背影,一时愣在原地,这人自称是来找自己的,可这般毫不客气地径直入内,着实让人费解。 他摇了摇头,关上院门,快步跟了上去,心中满是狐疑。 应以安入院子后,将周遭打量一番,“进屋说吧。” 她并未停下脚步,边说边朝着正屋走去,那语气仿佛她才是这院子的主人。 辛自苦心中无奈又好气,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到底是谁的家?自己还未开口相邀,这人不仅大大咧咧地进了院子,如今竟还堂而皇之地招呼起自己进屋。 轻叹一声,抬脚跟了上去,心中暗自琢磨,等进了屋,定要问个清楚,莫名登门究竟有何来意。 辛自苦与应以安刚走到屋门口,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骤然响起。 转头望去,只见辛允手提一个木桶跑来。 “小安子?” 辛允瞧见应以安的瞬间,满脸的惊讶之色,那木桶也因她一激动,‘哐当’一声掉落在地,桶里的水溅了一地。 辛允几步上前,“你可有受伤?那日实在对不住,我并非有意抛下你。当时听到有人喊你,情况紧急,我只好先带着王佑一离开了 。” 说着,双手就忙不迭地在应以安身上摸索起来,像是要确认眼前人是否安然无恙,还拉着应以安转了好几圈,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生怕遗漏了什么。 辛自苦站在一旁,心想,这‘小安子’究竟是何身份?为何辛允见到她如此激动,实在是透着一股不寻常的意味。 依照应以安平日里的脾性,要是有个满身脏兮兮的人在自己身上肆意摸来摸去,恐怕早就大发雷霆了。 可眼前之人是辛允,情况就截然不同了,非但不生气,心里甚至还盼着辛允能再多摸一会儿,那眼神里满是藏不住的温柔与纵容。 应以安嘴角微微上扬,“我没事,你过得怎么样?” 那声音轻柔得能滴出水来。 辛自苦站在一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看着两人之间这股不太寻常的氛围,顿感事情蹊跷。 他不由分说地直接挤到两人中间,“你们认识?” 那眼神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 “嗯,她是……” 辛允刚要开口,可话还没说完,就被辛自苦打断。 “我不管你是谁,”辛自苦眉头拧成个疙瘩,满脸不悦,指着应以安说道,“少跟我女儿凑那么近,离她远点!” “爹,不是这样的,她……”辛允着急地想解释,可话还没冒全,又被截断。 “她什么她?” 辛自苦吹胡子瞪眼,火气更大了,“瞅瞅她那模样,就不是什么正经人。跟那个叫啥来着……对,了见远,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没一个看着踏实的,你以后少跟她来往!” “爹,求您别说了!” 辛允又羞又急,脸颊泛红,拉着辛自苦的胳膊直晃,试图让他住嘴。 “我偏要说!怎么了?” 辛自苦脖子一梗,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我还要当着她面说。”怒火在他眼中燃烧,越说越激动,仿佛面前的应以安犯下了天大的过错。 面对辛自苦一连串的数落,应以安神色未改,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那笑容从容温和,仿佛这些话于她而言,不过是无关痛痒的喃喃低语 ,掀不起一丝波澜。 辛允脸上一阵白一阵红,费了好大劲,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爹,她就是当朝皇帝应以安,你少说点儿吧。” 辛自苦一听这话,非但没有半分畏惧,反而挺直了腰杆,神色傲然,“我跟你说,咱家怕谁都可能,唯独不怕皇帝。” “……为什么?” 辛允瞪大了眼睛问道。 “别问那么多了,哪来这么多为什么!”辛自苦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眉头微皱,“你赶紧去洗洗,收拾收拾自己,瞅瞅你现在这一身脏的,再这么下去,非得把方圆十里的苍蝇都给招来不可!” “那我先去洗了。” 辛允不放心地看了眼应以安,又转过头来,可怜巴巴地看着辛自苦,再三叮嘱,“爹,你可千万别再对她这么凶巴巴的了。” “行行行。” 辛自苦敷衍地应着。 辛允无奈叹了口气,俯身将掉落在地的木桶提起,桶身还挂着刚才溅出的水滴,她拢了拢有些凌乱的发丝,匆匆向井口走去。 到了井口。 她熟练地放下木桶,握住辘轳的把手,一圈又一圈地转动,木桶缓缓落入深井之中,不一会儿,桶身被井水灌满,再将水桶摇起。 提着沉甸甸的水桶,路过正屋时看了两人一眼,便去了厨房。 厨房。 柴禾堆在角落,她把水桶搁置一旁,拿起火石,熟练地生火 。 屋内。 应以安目光平静如水,将茶盏放回桌上,发出一声轻响,手指轻轻搭在杯沿,不紧不慢地开口,“辛大人,我所问之事,你应该已经猜到了。” 辛自苦闻言,眉头拧成个死结,“那又如何?我这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喝完茶就赶紧回去吧。” 第121章 针锋相对(二) 辛家满门忠烈,世代皆投身军旅。 战场上,他们金戈铁马,冲锋陷阵,寒来暑往,不知历经多少生死搏杀,那累累军功,是他们对家国的赤诚见证。 前人深知,荣耀背后亦藏着无尽危机。 为保子孙后代安稳,毅然决然地用赫赫军功换来了丹书铁券,这丹书铁券,承载着皇家的承诺,也是辛家的一道护身符。 岁月转瞬。 辛自苦步入仕途,官至礼部尚书。 他才思敏捷,见解独到,时常为太上皇出谋划策,每逢朝会,众人对棘手难题争论不休时,他总能冷静分析,寥寥数语便切中要害,提出精妙绝伦的解决之法。 久而久之,声名在朝堂上如雷贯耳。 太上皇言,“得辛自苦,可拥半壁江山。” 更是让众人知道了太上皇对他的倚重。 后来,太上皇亲手递给他一道圣旨,颤抖着双手接过,展开一看,竟是一道无字圣旨。 辛自苦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心头。 圣恩似渊。 不久,他就辞官了。 屋内。 应以安端坐椅上,神色间带着几分志在必得的自信,“辛大人,我与令爱情投意合,也有意立她为后,届时,辛大人作为国丈,封国公、享太庙,尊荣加身,辛家满门皆沐皇恩 。” 辛自苦坐在另一侧,心中暗自冷笑。 在官场中摸爬滚打了多年,什么样的风浪他没见过,应以安那点心思,他岂会看不明白? “省省吧。”辛自苦冷哼一声,“我辛家有丹书铁券护身,又手握无字圣旨。” 他站起身来,“你若妄图以抗旨之名治我死罪,也不过是痴心妄想。” 刹那间。 “……” 应以安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没想到辛自苦如此强硬。 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屋外。 辛允提着木桶,脚步轻盈却又刻意放缓,装作不经意地频频路过门口,每次路过,都忍不住竖起耳朵,试图捕捉传来的只言片语。 屋内。 气氛剑拔弩张。 应以安面色阴沉如水,一字一顿,“若我执意如此呢?”她微微仰头,带着上位者与生俱来的倨傲,“我既为天下之主,手握乾坤,独掌大权。这江山社稷,上至朝堂衮衮诸公,下至市井黎民百姓,何事不是我说了算?” 话里藏刀,弦外之音再明白不过。 丹书铁券又如何?无字圣旨又怎样?在这至高无上的皇权面前,一切皆如蝼蚁,她若铁了心,只需一道口谕,便能让这些所谓的保命符化为乌有,想给辛自苦定什么罪,不过是她一念之间的事。 辛自苦也没想到,应以安竟会如此蛮不讲理,“你堂堂一个皇帝,身负天下苍生之重任,一言一行皆关乎社稷兴衰,怎能跟个泼皮无赖一般?” “辛大人,只要你肯道出当年的事,我保证不为难你。” 应以安眼中多了几分狠厉,“可若是你不答应,我回宫第一件事,便将你官复原职,再把你妻女接回京城。”她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我有的是手段,这京城,可不一定是你想象中那般安稳。” 辛自苦听闻,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向前跨出一步,手指几乎戳到应以安的鼻尖,怒声吼道,“你跟我女儿是绝对不可能的!我就算答应她跟那个了见远在一起,也绝不会答应她跟你在一起!你们俩道不同不相为谋,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应以安非但不恼,脸上反而挂起了一抹肆意又欠揍的笑,一双眼睛弯成月牙,嘴角咧到快耳根。 她脑袋微微歪着,带着几分得意劲儿,“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跟她……殊途同归啊,国丈大人。” 说着,眼睛眯起,那眸光里满是戏谑与调侃,活脱脱一副笃定拿自己毫无办法,看你能奈我何的无赖模样 。 辛自苦一听这话,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应以安,半天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儿。 他才憋出一句,“你这脸皮厚的,跟那骆卿衍有的一比!简直是厚颜无耻!!!” 此时。 云州。 骆卿衍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几十个卫兵在城中巡逻。 忽的抬手,半举在空中,随后稳稳勒住缰绳,马儿一声嘶鸣,止步不前。 身后的卫兵们,瞬间严阵以待,脚步整齐划一,迅速摆好防御姿势,手中长枪紧握,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校尉见状,驱马上前,神色关切又带着几分疑惑,拱手问道,“州主大人可是发现了什么?” 话音刚落。 “啊啾!” 一声喷嚏突兀响起。 骆卿衍揉了揉鼻子,脸上却浮现出一抹得意的笑,眉飞色舞地说,“嗯,我家娘子定是想我了。” 她还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全然不顾周围卫兵们憋笑的表情,紧接着,大手一挥,“你们继续巡逻,我先回去了。” 卫兵们早已对自家州主这副模样习以为常,看着骆卿衍策马离去的背影,无奈相视一笑,继续执行巡逻任务。 另一边。 屋内仿若寒冬腊月的冰窖,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两人就这么僵持着,谁也不肯先让步。 应以安双手抱胸,身子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辛大人可要想清楚了。” 语气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却又暗藏威胁。 “我此番可是偷溜出宫的,若是被人发现我来了你这里,你说……”她故意拖长了尾音,“有心之人会怎么想?一个多年前就辞官的人,突然又跟当朝皇帝搅和在一起,这传出去,是想官复原职了?还是说,背后另有隐情?” 她挑眉,那模样就像一只等着猎物上钩的狐狸。 “……” 辛自苦紧攥着拳头,应以安这话绝非危言耸听。 思忖良久。 “你不就是想知道当年安国侯府被灭门的事,我可以告诉你。”辛自苦顿了顿,“但你要承诺,不许对我女儿有任何非分之想。” 听到这话,应以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不过转瞬即逝。 轻描淡写地吐出一个字,“好。” 可只有她自己清楚,内心深处泛起了一阵难以言说的波澜。 第122章 当年真相(一) 应以正,当今太上皇。 从前不过是最不起眼的五皇子,他生母位分低微,在宫里没什么倚仗,自幼便习惯了被众人冷落。 春日里,宫中诗会盛办,满是繁华之景。 应以正信步其间,本想寻个清静角落,躲开那些或谄媚或轻蔑的目光,却不想,在一处桃林旁,他遇见了安国侯安兆赫之女安素。 彼时,安素正手持书卷,那眉眼间的灵动与温婉,撞进了应以正心里,而安素抬眸,瞧见眼前温润如玉的应以正,亦是心中一动。 此后,两人往来渐密,情谊在这春日的暖风中滋长。 安兆赫得知此事后,并未阻拦。 他半生在朝堂摸爬滚打,深知荣华富贵皆是过眼云烟,只盼女儿能寻得良人,安稳度日。 应以正虽不受宠,却性子纯善,又胸无大志,若能与女儿相伴,做个闲散王爷,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然而,命运却陡然一转。 靖边将军衡承志,手握天下兵马大权,在朝中威望极高,他为人杀伐果断,战场上威风凛凛,可膝下无子,唯有一女衡清瑶。 这衡清瑶自出生起,便被衡承志捧在手心里宠爱,视为珍宝。 且说衡清瑶年满及笄,这可是衡府的头等大事。 当日,衡府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达官贵人、皇亲国戚纷至沓来,所携贺礼皆是价值连城。 衡清瑶身着华服,面带浅笑,在众人的祝福声中,一举一动尽显大家闺秀的风范。 可谁能料到,暗处竟有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盯上了她,刺客隐匿在人群中,寻得时机,突然发难,寒光一闪,利刃直逼衡清瑶。 “姑娘快躲开!” 应以正恰好路过,眼见此景,来不及多想,飞身挡在衡清瑶身前,利刃没入他的肩胛,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衫。 “啊!快来人呐!” 衡清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花容失色,待回过神来,看着倒在自己怀中的应以正,心中满是感动。 自那日后。 衡清瑶的脑海中便时常浮现出应以正为自己挡刀的画面,那一瞬间的挺身而出,如同烙印一般刻在了她的心上,令她念念不忘。 久而久之,相思成疾,衡清瑶竟一病不起。 衡承志看着日渐憔悴的女儿,心疼不已,一番探寻后,知晓女儿得的是相思病,而这病根便是应以正。 在衡承志眼中,应以正不过是个不受宠、胸无大志的皇子,一无是处。 自己身为堂堂靖边将军,手握重兵,威名赫赫,满心期望自己的女婿能有经天纬地之才,文能安邦、武可定国,如此才配得上自己捧在手心疼爱的女儿。 可衡清瑶心意已决,无论父亲如何反对,她的心里都只有应以正,每日茶不思饭不想,只盼能再见应以正一面,这份深情,在病榻上愈发浓烈,令衡承志也束手无策 。 恰逢。 皇帝眼见多年征战,国库渐虚,民生疲敝,便打算以‘停战,休养生息’为由,收回朝中大将手中的兵权,首当其冲的,便是手握重兵的靖边将军衡承志。 衡承志何等精明,一眼便看穿了皇帝的心思,他心里清楚,一旦兵权被收,自己就如同没了爪牙的猛虎,被皇帝拿捏住命脉,生死不由己。 多年来,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威名远扬,如今要他乖乖交出兵权,任人宰割,他如何肯依? 权衡再三,衡承志心中一横,决定铤而走险。 神武六年。 夜黑风高,衡承志以‘清君侧’之名,率领麾下精锐,趁夜逼宫。 皇宫内顿时喊杀声震天,火光映红了夜空,守卫皇宫的禁军虽奋力抵抗,却怎敌衡承志的虎狼之师,防线迅速被攻破。 一夜之间,皇宫血流成河。 除了应以正,大多皇家子嗣皆死于这场政变。 天蒙蒙亮时。 衡承志站在宫殿前,望着被鲜血染红的台阶,高声宣布,“陛下被身边奸臣所害,如今五皇子应以正顺应天命,登基为帝!” 为了安抚民心,他将罪责都推到了所谓的‘奸臣’身上。 应以正登基后,朝堂局势波谲云诡,册立皇后一事,成了各方势力暗中角力的焦点。 大朝会上。 “朕心意已决,安素是朕的发妻,皇后之位只能是她的。”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众人皆知,这意味着衡清瑶只能屈居妃位。 散朝后。 衡承志径直闯入思政殿,走到应以正面前,毫不客气地说道,“陛下可别忘了,是谁扶你登上皇位的,是我!我既然能把你扶上去,亦能把你拉下来!” 他实在难以接受自己的女儿,堂堂靖边将军府的掌上明珠,竟不能成为皇后。 “……清瑶立后之事,朕会考虑的。” 应以正只能敷衍了事。 自立后风波过去一月。 宫中忽然传出喜讯,衡清瑶有了身孕。 衡府上下一片欢腾,衡承志更是喜不自胜,自觉女儿虽未登上后位,却有了这皇嗣傍身,往后在宫中的地位也能稳如泰山。 转瞬六个月过去。 这日,天空阴沉,细雨如丝。 衡清瑶坐在妆台前,对着身旁的贴身宫女轻声念叨,“陛下心系天下百姓,每日都为朝政劳心费神,长此以往,身子如何吃得消。” 说罢,便去了御膳房。 在氤氲的热气中,衡清瑶亲自守着炉火,精心熬煮着参汤,不时轻轻搅拌,待参汤熬好,她又仔细地装入精致的食盒,在一众宫女太监的簇拥下,朝着思政殿小心翼翼地走。 一路上,她脚步匆忙却又不失端庄,脑海里都是应以正忙碌的身影,只盼着这碗参汤能为他驱散些许疲惫 。 可雨大路滑,行至一处转角,一个小太监脚下一滑,撞向了衡清瑶,衡清瑶躲避不及,摔倒在地。 “啊——!” 凄厉的惨叫划破雨幕,众人慌作一团。 待太医匆匆赶来时,衡清瑶已面色惨白,下身鲜血汩汩流出,一番全力抢救后,孩子还是没能保住,更残酷的是,她因失血过多,身体遭受重创,再也无法生育。 消息传出,衡承志更是怒发冲冠,认定是有人蓄意谋害自己女儿,便将矛头直指皇后安素。 第123章 当年真相(二) 神武七年。 安素怀胎十月,即将临盆,然而,就在这关键之时,衡承志却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安国侯胆敢谋逆!实在是罪该万死!现奉陛下旨意,将安国侯府上下满门抄斩!” 他以莫须有的‘谋逆’罪名,率领重兵,将安国侯府团团围住。 “给我杀!一个活口都不能留!!!” 一时间,喊杀声、哭喊声交织在一起,鲜血染红了侯府的每一寸土地,安国侯府满门上下,无一幸免。 安素在宫中听闻这灭顶噩耗,悲痛得几近昏厥,精神恍惚间,腹部一阵剧痛,竟提前生产。 历经九死一生,孩子终于艰难降生。 可她还未来得及感受初为人母的喜悦,衡承志便再度发难。 衡承志联合朝中党羽,在朝堂上疯狂施压,对应以正厉声威胁,“这皇后之位,必定得是我女儿的,这刚出生的孩子,也得算作我女儿名下。不然,我大可以扶持这个孩子登基称帝,让你去冷宫陪着那个贱人!” “……” 应以正紧咬着牙关,可在衡承志的强权威逼之下,他终究还是不敢反抗,只能默默咽下这口屈辱的气。 沉默许久,无奈妥协了。 他下诏改立衡清瑶为皇后。 在为孩子赐名时,手止不住地颤抖,缓缓写下一个‘安’字,以此默默寄托自己对安素以及惨遭灭门的安国侯府的愧疚。 衡承志为了让外孙坐稳未来储君之位,大肆造势。 他买通钦天监官员,对外宣称:“天降祥瑞,有飞龙盘桓于九天之上,此乃太子降世之吉兆!” 流言传遍京城内外,百姓们议论纷纷,都道这孩子将来必成大统。 此后。 衡承志仍不满足,他一心想斩草除根,将安素彻底从这宫中抹去。 没过多久。 他便暗中派人,趁夜潜入冷宫,安素的两个贴身婢女被活活烧死,安素目睹这一切,精神彻底崩溃,她蜷缩在冷宫角落里,嘴里喃喃自语,已然被逼疯。 可即便如此,衡承志也没打算放过她,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与绝望中,安素再也不堪忍受,她用自己衣带,在冷宫房梁上自尽。 衡承志仍觉不解恨,下令将安素的尸体焚烧。 从那以后,曾经显赫一时的安国侯府,如今成了所有人避之不及的禁忌。 朝堂上,大臣们心照不宣,无人敢在皇帝面前提起安国侯府半个字,生怕惹来杀身之祸。 后宫中,妃嫔们也都缄口不言,安素的名字,消失得无影无踪。 日子一天天过去,关于安国侯府和安素的记忆,在众人刻意的遗忘中渐渐模糊,就连宫中史官,在撰写史书时,也按照衡承志的意思,将安国侯谋逆的事,写的言之凿凿。 而对于安素的死,更是歪曲事实,大言不惭地记载着她是因愧对皇帝,才选择悬梁自尽。 神武九年。 朝堂迎来新的变数。 衡承志多年征战,落下一身伤病,旧疾突然复发,整个人虚弱不堪,只能卧床不起。 辛自苦找准时机,向应以正进言,“陛下,衡将军如今病重,正是您展现孝心的好时机,不如派人床前悉心侍奉,以全君臣之义。” 应以正心中明白,这是夺回兵权的绝佳契机,便欣然应允。 果不其然。 衡承志在感受到皇帝‘关怀备至’后,心中虽有疑虑,却也难以拒绝这份‘好意’,在多方压力下,最终交出了手中兵权。 兵权一到手,应以正彻底变了模样。 曾经那个在衡承志威压下谨小慎微的皇帝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手段狠辣的掌权者,他派人将自己流落民间的子嗣一一找回。 原来。 在应以正与安素于诗会初遇之前,他便已是那皇宫高墙外的常客,彼时,身为不受宠的皇子,宫中的压抑与冷漠让他心生逃离之意。 每至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便会悄悄溜出皇宫,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市,来到那烟花柳巷之地。 红灯摇曳,丝竹声声,在繁华喧嚣中肆意放纵,沉醉于温柔乡内,忘却了身为皇子的身份与忧愁。 与歌姬们围坐一处,酒盏交错,欢声笑语回荡在灯火阑珊处,歌姬们朱唇轻启,婉转悠扬的歌声如潺潺流水,淌过他的心间,让他沉醉其中,在这纸醉金迷的温柔乡寻得片刻欢愉。 日子久了,他对这份宫外的逍遥愈发贪恋。 后来,他索性在宫外购置了一座隐秘府邸,专门寻来那些才艺出众的歌姬养在其中,白日里,在皇宫中谨小慎微地扮演着本分皇子;夜晚,便奔赴这秘密之所,肆意享受这远离宫廷争斗的自在时光,仿佛这里才是他真正的归宿 。 多年后。 应以安顺利即位,登基大典的余韵还未散去,皇宫处处张灯结彩,却也透着几分新朝初立的紧张与肃穆。 即位当夜,万籁俱寂,唯有月色如水,静静洒落在宫殿的琉璃瓦上。 应以正独自窝在寝宫,面前的酒壶已经空了好几个,他一杯接一杯,烈酒顺着喉咙滑下,灼烧着五脏六腑,却浇不灭他心中的万千愁绪。 往昔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那些被岁月掩埋的爱恨情仇,此刻将他彻底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 他摇摇晃晃起身,一路跌跌撞撞走向思政殿。 殿内。 应以安正专注地处理着登基后的繁杂事务,见应以正醉成这般模样闯进来,连忙放下手中文书,快步上前搀扶。 “父皇。” 应以正抬眼,朦胧醉眼里,应以安的面容与记忆深处的那张脸渐渐重合,心口一阵抽痛,他声音颤抖,带着浓烈的醉意与藏了多年的愧疚,缓缓开口,“你与你母妃,眉眼间真是像啊,是我对不住她……” 应以安一怔,下意识以为应以正又在念叨从前烟花柳巷里的风流韵事。 这些年,宫中关于应以正早年的那些传闻,她多少也听过些,心里难免有些轻视,于是,赶忙接口,“父皇醉糊涂了,儿臣扶您回寝宫歇息。” 应以正却恍若未闻,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继续喃喃自语,“她叫安素,是朕的结发妻子,是你的生母,也是真正的皇后。你如今登上皇位,若安素泉下有知,也能放宽心了……” 听到‘安素’二字,应以安脸上的神色瞬间僵住,这才惊觉。 第124章 当年真相(三) 衡承志被褫夺兵权,随后,一封国公的虚衔诏书被送到他手中,看似荣耀,实则是一场变相囚禁。 他心中明了,应以正绝非善类。 如今没了兵权,在应以正眼中,怕是已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为了自保,他毅然舍弃了世俗的一切,入了青莲寺。 入寺之后,他身披僧袍,手持佛珠,对着古佛青灯长跪不起。 每日诵经、虔诚修行。 然而,即便他已如此退让,躲进这与世无争的寺庙,也未能躲过应以正的报复。 不足一月。 暗夜如墨。 唯有禅房后的一处小院,还透着微弱的烛光,衡承志身披僧袍,正就着孤灯,诵读着佛经。 突然,一阵细微的声响传来。 衡承志刚欲起身查看,几道黑影便破窗而入。 “你们是何人?”他厉声喝道。 为首的黑衣人冷哼一声,“衡国公,别来无恙啊。陛下有令,要给你一点小小的教训。” 应以正终究还是不肯放过他。 还未等衡承志开口,为首的影卫身形矫健,紧紧扣住衡承志的脖颈,将他狠狠往后一拽,衡承志重心不稳,踉跄着往后倒去。 “来人啊……” 与此同时,另外两名影卫迅速冲至他的身侧,一人抱住他的一条腿,用力一拉,衡承志整个人便摔倒在地。 “……来人啊!” 紧接着,他们膝盖重重压在衡承志的背上和腿上,让他丝毫动弹不得。 这时,一名影卫从怀中掏出一块脏兮兮的布料,不由分说地掰开衡承志的嘴,将布料狠狠塞了进去。 “……” 影卫头目手持利刃,“衡承志,快谢恩吧。” 说罢,刺向衡承志的眼睛。 “……” 那只眼睛鲜血直流,剧痛让他几近昏厥,但影卫们并未就此罢休,他们又打断了衡承志的胳膊和腿。 “……” ‘咔嚓’几声,骨头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衡承志的胳膊和腿扭曲变形。 影卫们见目的达成,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应以安却从未见过衡承志,只听到过。 一次宫宴上。 众人正沉浸在这欢愉中,衡清瑶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轻声说道,“也不知衡国公在青莲寺过得如何……” 话还未说完,原本还面带笑容的应以正,脸色瞬间一沉,手中的酒杯顿在桌上。 热闹的宴席,刹时安静了几分,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出声。 衡清瑶也知自己大势已去,更依仗不了自己的父亲,只能委屈求全,保住自己的地位。 …… …… …… 辛自苦把自己知道的事都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怎料。 应以安沉声道,“辛大人,你所言之事空口无凭,我实在难以辨明真假。还望辛大人莫要见怪。” 辛自苦一听这话,质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应以安悠悠说道:“朕离宫已有些时日,想必挂念朕的人不在少数,这不……有人来接朕回去了。” 此时,院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夹杂着兵器碰撞声和人马嘶鸣声。 “你……” 辛自苦刚要发作,却被应以安抬手制止。 “辛大人,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一是做朕的谋士,为朕出谋划策;二是……” 就在此刻。 ‘哐当’一声巨响,院门被一股蛮横的力量狠狠踹开,扬起一阵尘土,两队身着厚重铠甲的卫兵冲了进来,铠甲碰撞发出‘咔咔’声响,脚步声整齐。 元寿脸上带着几分焦急与惶恐,快步紧跟其后。 待走到屋门外,他迅速收住脚步,弓下身子,脊背弯成了一道谦卑的弧线,尖着嗓子说道,“奴才奉太上皇旨意,特来请陛下回宫!” 应以安整了整衣袍,起身走到屋外。 目光在一众卫兵身上淡淡扫过,不疾不徐地开口,“辛美人思家心切,整日以泪洗面,朕心不忍,特意陪她回来探亲。如今中秋将至,佳节团圆,那便让她多陪在家人身边几日吧。” 微风拂过,撩动她的衣袂。 的确,中秋佳节马上就要到了,此地距离京城路途遥远,纵是即刻启程,加快行程赶路,一个月也难以抵达。 既然无法赶回京城与皇室宗亲共度中秋,那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让辛允留在家里陪伴辛自苦,自己独自回宫便是。 元寿弓着身,“陛下,马车已停在门外,还请陛下移步。” 应以安点头,抬脚朝马车走去。 待走到马车旁,侍从赶忙上前,撩起车帘,应以安微微弯腰,坐进了马车中。 随着一声清脆的鞭响,车轮碾压着地面,发出‘吱呀’的声响。 而在这期间,辛自苦始终没有从屋里出来,他背对着空荡荡的院子,陷入了沉思。 一个时辰后。 官道上,车马粼粼。 辛允骑着一头灰驴,从后方匆匆赶来。 她发丝微乱,神色焦急,口中不住呼喊,“等等我!” 那声音在风中被扯得有些破碎,带着几分急切。 然而,前行队伍仿若未闻,依旧有条不紊地朝着既定方向行进,车轮滚滚,马蹄哒哒,未有丝毫停滞。 马车中。 应以安正闭目养神,听闻车外隐隐传来的呼喊声,不禁皱眉,缓缓睁开双眸,“车外是何声响?” 随行的元寿赶忙上前,回禀道,“陛下,是辛美人骑着驴追赶上来了。” 应以安神色一怔,旋即不假思索地传令,“速速停车!” 分明已下令让她留在家中过节,辛允为何会执意赶来。 “原地待命——!” 元寿扯着嗓子高喝一声。 这一声令下,原本行进中的队伍瞬间停了下来,车轮不再转动,马蹄也稳稳踏在地面,四周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马车里的应以安,忍不住从马车窗口探出身子,搜寻着辛允的身影。 “……等等我。” 恰好,看到辛允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那模样带着几分狼狈,却又有着别样的倔强。 见状,应以安便准备下车去迎接。 这边元寿刚要放下踏脚蹬,方便皇帝下车,还未等踏脚蹬完全放稳,那边辛允仗着自己腿长,心急之下,直接疾步朝着马车跨了上去。 巧的是,应以安也正好掀开车帘,两人动作在这一瞬间撞了个正着。 辛允只觉脚下一滑,暗叫不好,以为自己肯定要摔个狼狈不堪,可就在这时,一双有力的手臂稳稳地环住了她,两人就这般抱在了一起。 顷刻之间,周围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待反应过来,辛允眼中透着灵动,“谢了。” 说完,她嘴角一弯,率先迈进了马车,端起桌上的茶杯,轻抿一口茶,润了润干涩的喉咙,平复着方才慌乱的心跳。 “咳。” 应以安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抬手理了理略显凌乱的衣袖,随后也进了马车。 她坐在辛允对面,目光微微闪躲,不知该从何说起。 稍作停顿。 “出发——!” 车外传来元寿的传令声,马蹄声再次响起 。 第125章 回宫 九月金秋,天高气爽。 马车车轮吱呀作响,碾过满是细碎石子的道路。 车内。 辛允拉住应以安的手腕,动作看似亲昵,实则指尖在她掌心缓慢游走,写下‘隔窗有耳’四字。 应以安先是一愣,微微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辛允往她身旁凑近,几乎与她的肩相依,声音压得极低,仿若呢喃,“我们这般悄声说话,旁人便难以听清了。” 那声音轻柔,带着九月独有的凉意,传入应以安耳中。 她本就是偷跑出来,原以为能避开诸多纷扰,如今却被轻易寻到,想必暗处有人一直紧盯着,当下小心行事是必然的。 如此亲近的相处,还能自在交谈,应以安认为实是难得。 正思忖间,便听辛允又轻声道,“我想与你一同回宫……” 听闻此言,应以安心头一惊,下意识便要转头追问,全然忘了辛允正紧挨着自己。 这一转头,两人的脸瞬间近在咫尺,险些便要双唇相触。 “……” 应以安那白玉般的面庞,染上一层红潮。 辛允旋即抬手轻轻将应以安的脑袋摆正,而后再度凑近她耳畔,继续细语,“与你历经诸多,我才知天下并非自己所想的那般太平。我决心参军,我爹还给了我一道无字圣旨,嘱咐我将其交予你,说你定会助我成就这番志向 。” 那温热气息一下下扑在应以安耳畔,痒意直钻心底,她强忍着这种酥麻之感,努力集中精神去听辛允的话语,双手放在膝盖上,握成了拳头。 待辛允说完,应以安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紊乱的心跳,很自然拉过辛允的手,在她手心缓缓写下一个“嗯”字,以示回应。 辛允又惊又喜,将脸凑近,温热再度扑向应以安的耳畔,“你当真同意了?” 本是极不情愿同意此事的。 辛允若从军,此路必定艰难险阻,刀光剑影之下,稍有不慎便会性命不保,如何能放心? 可转瞬间,又想到辛允所说的那道无字圣旨,这定是辛自苦深思熟虑后的安排。 辛自苦老谋深算,在朝中摸爬滚打多年,对局势的洞察远超常人,他既同意辛允从军,又让辛允将圣旨交予自己,想必是有谋划的。 这般想着,应以安微微颔首,再次握紧辛允的手,以指尖在她掌心轻点,传递着肯定的答复 。 辛允满心的欢喜再也抑制不住。 她眉眼弯弯,嘴角高高扬起,迫不及待地探出车窗,对着车外的蓝天白云高声呼喊:“好开心呐——!” 突如其来的一声喊叫,把马车外的一众随行卫队惊得浑身一颤,那些骑马护卫在旁的侍卫,手中的缰绳都险些滑落;负责驾车的车夫,原本稳稳握着的马鞭猛地一抖,差点抽到马背上。 应以安看着辛允那毫不掩饰的开心模样,自己的心也跟着柔软起来,眼中满是宠溺。 漫漫旅途。 二人时而轻声交谈,欢声笑语时不时从马车中传出。 休息时,马车上那并不宽敞的锦榻,挤一挤倒也能容下两人。 辛允毫无顾忌,寻了个舒适的位置,很快便安然睡去。 反观应以安,身旁睡着心心念念之人,心中既欢喜又有些局促,侧身躺着,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的动作惊扰到辛允,这一路睡得颇不自在。 …… …… …… 两个多月后,终于抵达京城。 “恭迎陛下回宫——!” 一众大臣早已整齐地守在宫门口,齐声高呼。 元寿连忙上前,掀起车帘。 应以安踏出马车,目光扫过众人,“朕离宫多日,让众爱卿劳心费力了。皆是朕德行有亏,未顾礼法宫规。” 大臣们纷纷跪地,高呼,“陛下折煞臣等!” “朕决定择日重新操办一场中秋宴,一来与诸位爱卿共叙情谊,二来也算是朕向诸位爱卿赔礼致歉了。” 她微微侧身,目光不经意间落在马车内辛允身上。 辛允一心从军,自己定要为她寻得一位良师,这场中秋宴,便是绝佳的契机。 朝中诸位将军,定会在宴会上一展身手、尽显谋略,要借此机会,仔细观察,为辛允挑选出一位武艺高强、谋略过人且品性纯良的将军,好让辛允在从军路上,能有良师指引,少些波折。 众臣面面相觑。 “陛下,臣以为当下应先整饬吏治,肃清朝堂风气,此乃治国之根基啊!” 一位年长的大臣率先起身,神色急切。 “陛下,边防之事也不容小觑,加强军备,巩固边防,方能保我朝太平。” 话音刚落,另一位武将高声说道。 “陛下,民生才是重中之重,当务之急是减免赋税,让百姓休养生息。” 又一位大臣匆匆出列,拱手进言。 …… …… …… 又来了,每次都是这般。 大臣们你一言我一语,争先恐后地表述自己的意见,他们涨红了脸,每个人都好似有满肚子的治国良策急于倾诉。 应以安看得满心疲惫。 这些大臣每次看见自己,都要在自己面前上演一出好戏,他们不觉得累,自己这个当皇帝的都累得够呛。 烦了。 应以安神色笃定,“朕意已定,明日便着手筹备中秋宴,此事无需再议。” 语毕,转身坐回马车中。 车轮滚动,马车缓缓朝着宫门驶去。 大臣们一听,瞬间急了眼,追在马车后面,一边气喘吁吁地小跑,一边扯着嗓子高呼。 “陛下!筹备中秋宴时间紧迫,若仓促行事,稍有差池便是皇家颜面受损,还望陛下收回成命,从长计议!” “陛下归朝,本是大喜,可如今政务积压,此时大办宴席,恐百姓误解,以为陛下重享乐而轻民生,还请陛下斟酌!” “陛下,前几日臣所奏关于边防军饷一事尚无定论,当务之急应是解决军国大事,中秋宴可否延期?” “陛下圣明,臣深知您举办中秋宴是为与臣等共叙情谊,可眼下朝中事务繁杂,若能缓办,待诸事理顺,再办盛宴,岂不更圆满?” “陛下不可啊!仓促筹备,难以周全,到时宴会上出了纰漏,陛下威严何在?恳请陛下三思!” …… …… …… 然而,守卫们如同一堵不可逾越的人墙,迅速上前,将大臣们拦在了宫门口。 大臣们被挡在门外,只能眼睁睁看着马车远去。 马车内。 应以安微微向后靠去,叹了口气,侧过头,看向辛允,柔声道:“一路舟车劳顿,你肯定累坏了。先送你回宫,好好歇一歇。明日便是中秋宴,你心心念念的事,朕记着呢,定会说到做到。” “谢谢你。” 辛允听了,猛地凑近,抱住了应以安。 她脸颊贴在应以安的肩头,温热气息拂过应以安的脖颈,发丝微微散乱,几缕碎发落在应以安的胸前,痒痒的。 应以安一僵,随即放松下来,抬起手,拍了拍辛允的后背,“无需言谢,你我之间,不必如此见外。” 回想起之前的几次拥抱,每次应以安以回抱时那下意识收紧的手臂,每次她脸上不自觉浮现的温柔笑意,还有那眷恋不舍的眼神,都让辛允捕捉到了。 应以安喜欢这样的接触。 有了先例,辛允心里便有了底。 “这个拥抱,我想多抱一会儿。” 说着,手臂微微用力,把应以安抱得更紧,似乎是想表达自己的谢意。 应以安听到这话,心里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酥麻又欢喜,“好~那就多抱一会儿。” 那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纵容,仿佛这世间再没有比这更让她乐意的事。 第126章 中秋宴 辛允自小怀揣凌云壮志,她的目光从不局限于庭院,而是那金戈铁马的战场,心中只有一个炽热:上战场,安天下。 当初,与了见远相识相交,整日混在一起时,便知会有今日之事,他心中满是忧虑,自己半生操劳,膝下唯有辛允这一个宝贝女儿,视若掌上明珠,怎能忍心看着女儿奔赴战场,置身于生死边缘? 可又深知女儿的脾性,倔强且执着。 若强行阻拦,以辛允的性子,往后必定会瞒着他偷偷行事,到那时,她孤身一人,无人照拂,处境只会更加危险。 如今,辛允回到家中,心中忐忑,她此次要与辛自苦商议参军一事,必定艰难,然而,却发现事情进展得超乎顺利。 玉泉行宫。 背倚青山,前临碧水,殿宇错落,花木扶疏,景色清幽。 是日,行宫内外张灯结彩,华烛高照。 酉时,皇帝銮驾至。 龙辇所过之处,百官伏地,山呼万岁。 步入宴厅后,众人方敢起身。 宴厅。 应以安高坐其上,仪态威严而不失亲和,两侧依次排列着王公大臣、后宫嫔妃之席,席上摆满了珍馐美馔、琼浆玉液。 戌时,宴会开始。 应以安举杯,环顾众人,笑道:“月圆人聚,朕特于此设宴,望诸卿抛开繁文缛节,尽欢畅饮,共赏此良辰美景。” 言罢,一饮而尽。 众人皆起身谢恩,举杯同饮。 宴间,舞姬长袖,身姿婀娜,惊鸿掠影;歌者嗓音婉转,余音绕梁。 众臣沉浸其中,不时发出阵阵喝彩。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兴致愈浓。 有大臣起身,吟诗赋词,以颂太平盛世,或赞明月之皎洁,或抒家国之情怀。 应以安频频点头,以示嘉许。 夜色渐深,明月高悬,洒下银白的光辉,照亮了整个玉泉行宫。 露台上。 应以安仰头,感慨道:“月圆人圆,国泰民安,此乃朕之夙愿。愿我朝江山永固,百姓皆能在这太平盛世中,各得其所,尽享天伦之乐。” 话音刚落,露台下,一众文武百官、后宫妃嫔纷纷跪地,他们身姿伏低,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亥时。 宫宴正酣,灯火辉煌,觥筹交错间,欢声笑语不断,一派热闹非凡。 福才匆匆上前,在应以安身侧低声启奏,“陛下,国师云游回来了。” “……” 应以安手中的酒杯一顿,面上闪过一丝诧异。 自她记事起,这位国师便如同缥缈的幻影,只知晓,多年前国师便去云游了,一走,便是悠悠二十余载,与国师最近的一次交集,便是她托人送来的一瓶抑阴丸。 那药药效卓绝,寻常的抑阴丸与之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只需服下一粒,便能抵得上平常的四五粒,效果立竿见影,令人称奇。 应以安抬眸,问,“可曾邀她赴宴?” 福才连忙说,“回陛下,已经请了。只是国师称自己生性不喜热闹,不愿前来。特意嘱托奴才,一定要向陛下恭请圣安。” 应以安点头,“朕知晓了。” 这国师,行事向来神秘莫测,神龙见首不见尾,虽说以往交集甚少,可她不远万里托人送来的抑阴丸,实实在在地帮了自己,于情于理,这份恩情不可不报。 直至夜深,宴会方散。 应以安高声道,“欧阳将军留步。” 欧阳广脚步一顿,转身,抱拳行礼,“陛下有何吩咐?” 他神色间带着几分疑惑。 平日里,皇帝对自己总是爱搭不理,即便自己满心热忱地前往思政殿,与她谈天说地,她也不过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行态举止尽显敷衍,自己满腔话语如同撞在一堵无形墙上,激不起半分回应。 可今日却着实反常,太阳好似打西边出来了一般,皇帝竟主动与自己说话。 应以安微微侧身,对着殿外轻声说道:“出来吧。” 语气多了几分温和。 一阵微风裹挟着些许夜的凉意涌入。 辛允从殿外阔步走进,她身着一袭黑色劲装,腰间一条腰带束紧,更衬得身姿挺拔,乌黑长发束于脑后,几缕碎发在鬓边微微飘动,更添几分不羁。 行至欧阳广面前,抱拳,“见过欧阳将军。” 欧阳广看着辛允,下意识地问道:“她是?” 目光在辛允和应以安之间来回打量。 应以安介绍,“辛允,辛自苦之女。朕记得,辛自苦曾对你有提携之恩。” 欧阳广听闻,眼中满是敬重与感慨,“当年若不是辛大人举荐,臣恐怕至今还只是个在军营后厨烧火做饭的伙头兵,哪有机会上阵杀敌,建功立业。辛大人的这份恩情,臣铭记于心,没齿难忘。” 遥想当年,他胸腔中同样燃烧着一腔炽热的报国热血,那时的他,本以为能在沙场上奋勇杀敌,建功立业,可初入军营,日子远没有想象中那般美好。 在那狭小营帐间,时常遭受人欺压,繁重杂役一桩接着一桩,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更让他绝望的是,那些奔赴战场、冲锋陷阵的机会,似乎总是与他擦肩而过。 空有一身武艺,满心壮志,却只能在这日复一日的琐碎与委屈中,默默消磨时光。 “军中正是用人之际,我观你身手不凡,既心怀壮志,便在这军中不应只做些粗使杂役,应得个上阵杀敌的机会,去一展抱负。” 在辛自苦的举荐下,上了战场,这份恩情,他一直铭记于心,从未忘却。 之后听闻辛自苦有意辞官的消息,欧阳广只觉心头一震,仿佛天塌了一般,犹记当时还抱着他的大腿,不让离开。 应以安从袖中取出一道圣旨,递向欧阳广,“这是无字圣旨,朕命你收辛允为徒,带她参军历练。” 欧阳广也知当年应以正赐给了辛自苦一道无字圣旨,只是没想到会以这种情形重现。 闻言,脸色骤变,连忙跪地,“陛下,恕臣难以从命。她既是恩公的掌上明珠,臣于情于理,更没有理由让她上战场。” “这是辛自苦的意思。倘若他不同意,又怎会把无字圣旨交给朕?” 说罢,应以安上前一步,拍了拍欧阳广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满朝众多将军中,朕最信任的便是你。把辛允交给你,朕放心,辛自苦也放心。” 第127章 送花 “臣……领旨。” 欧阳广接过那道无字圣旨。 “陛下,”他起身,神色忧虑,“如今边防频繁生事,局势愈发紧张。东和国、西离国与南国,在边界处无端寻衅,屡屡越界犯境,烧杀抢掠,百姓苦不堪言。各州匪患亦是猖獗,占山为王,祸害乡里,更有海匪阻断通运,致使商贾难行,物资匮乏。若真到了开战之时,还需借陛下的虎符调兵遣将,方能保我朝疆土安宁,百姓太平。” 应以安闻言,皱眉反问道,“虎符?不是由你保管吗?” 她微微眯起双眸,陷入回忆。 记得登基那年,太上皇告诉自己,欧阳广是北朝的栋梁之材,这虎符已交由他保管。 欧阳广一听这话,扑通一声再次跪地,声音都颤抖起来了,“陛下明鉴!就算借臣十个胆子,臣也不敢私藏虎符啊!” 私藏虎符乃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自己辛苦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熬到如今的地位,还没来得及享受清福,若是被这莫须有的罪名扣上,那可就完了。 应以安望着跪地的欧阳广,虽已有所怀疑,但眼下确实不宜过早摊牌,她轻咳一声,脸上露出一抹似有似无的歉意,缓缓说道,“……是朕醉酒,糊涂了。既如此,那辛允便交给你了,朕先回宫了。” 话一说完,她不禁心中忐忑起来,用眼角的余光小心翼翼偷瞄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辛允。 仅仅只是这匆匆一瞥,便让她的心弦猛地一颤,不敢再对视。 随后,在一众太监宫女的簇拥下离开了。 待应以安的身影消失后,欧阳广才缓缓站起身来,长舒了一口气,抬手擦去额头上的冷汗,理了理衣袖。 转过身,目光落在辛允身上,嘴角带着几分笑,“那你便随我回府吧,明早天色一亮,我带你去军营。在这之前,你可得好好准备准备,军营里的日子,可不像你想象的那般轻松。” 辛允点头,她既兴奋又紧张。 就这样,两人一路上,言语不断。 辛允瞧着欧阳广,眼中透着几分好奇与疑惑,忍不住开口问道,“欧阳将军方才好像很怕她的样子。” 歪着头,脸上写满了不解。 欧阳广闻言,神色一正,语重心长道,“那是自然,她是皇帝,手握天下生杀大权,我不过是她的臣子。君为臣纲,在她面前,岂敢有半分懈怠?稍有不慎,便是满门抄斩的大祸。” 辛允摇了摇头,“其实她人挺好的,就是看起来凶。” 欧阳广嘴角浮起一抹淡淡的苦笑,不以为然道,“那可能只是对你好罢了。陛下的心,深似海,对旁人就不一定了。” …… …… …… 应以安在回宫的路上,琢磨着,虎符既然不在欧阳广手中,那会在谁的手里?朝中众将里,位高权重的也只有欧阳广了,其他将军就算给他们一万个胆子,也不敢私藏虎符,那这虎符究竟去了何处? 越想越觉得不安 。 亥时。 思政殿。 烛火如豆,明明灭灭跳跃着,将殿内映照得影影绰绰,无端添了几分静谧。 应以安深邃的目光锁住御案。 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杂乱地摆放着,旁边一个素净的花瓶格外显眼,瓶中几枝白山茶花肆意绽放,洁白的花瓣在摇曳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可奇怪的是,思政殿的各个角落,都错落摆放着白山茶花。 “此花何来?” 福才急忙上前几步,连声道,“启禀陛下,是国师派人送来的,数量甚多。因思政殿实在难以容纳,奴才斗胆,将多余花卉送往陛下寝宫安置。” 应以安神色未变,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朕不喜花,着人速速将这些花撤去,尽数归还国师。告知国师,其心意朕已领会,日后无需再送。” “谨遵陛下旨意。夜深露重,陛下操劳一日,还请早些回寝宫安歇。”福才劝道。 应以安从鼻腔里轻轻“嗯”了一声。 护国将军府。 朱红色府门在月色下愈发显得庄严肃穆。 府内。 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假山池沼相映成趣,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似在低语着将军府的荣耀。 欧阳广带着辛允,穿过一条回廊,廊下的灯笼散发着昏黄光晕。 终于,在一间幽静的屋子前停下。 欧阳广轻轻推开房门,屋内陈设简单却不失整洁,一张雕花床榻,一张古朴的书桌,还有几把椅子,被收拾得井井有条。 “你今晚就睡这间屋子吧。”他声音带着长辈特有的关怀,“明日去了军营,军规森严,记得喊我将军,私下里,叫我叔父就行。” “记住了,叔父。” “早些休息。” 欧阳广满心的欢喜都快溢出来了。 想起当年,对辛自苦的恩情,无处报答,时常为此感到愧疚。 如今,辛自苦的女儿就站在自己眼前,老天总算是给了他这个报恩的机会,便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像对待亲生女儿一般,好好照顾辛允,护她周全。 又想到往后辛允会甜甜地喊自己叔父,欧阳广就觉得心里暖烘烘的,像是冬日里晒到了暖阳。 他甚至有些孩子气地想,虽说这是为了报恩,可听着辛允叫叔父,自己也算是占了点‘便宜’,毕竟这份亲近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如此想着,笑意更浓了,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向着自己的住处走去。 这一夜,月色如水,却未能安抚两颗同样不平静的心。 清心宫。 应以安坐在榻上,周身被浓重的夜色笼罩,唯有案头那盏孤灯散发着微弱的光,在她脸上勾勒出明暗交错的轮廓。 绞尽脑汁,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这虎符究竟会隐匿在何处,又会落在谁的手里? 想来想去,诸多可疑之人中,最怀疑的便是太上皇应以正。 毕竟,太上皇总是对自己的治国理政多有不满,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 可仅仅因为这一点,就将怀疑的矛头指向太上皇,又觉得理由太过牵强,实在难以说服自己,但无论如何,都决定明日找太上皇试探一番。 好不容易将思绪从虎符之事上收回,脑海中又浮现出辛允的身影,明日便要去军营了,忍不住担心,辛允是否能够适应。 另一边。 护国将军府的客房内。 烛火摇曳,映照着辛允那难以抑制兴奋的面庞,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双眼闪烁着熠熠光芒,毫无睡意。 一想到明天就要踏入军营,那些金戈铁马、驰骋沙场的画面不断浮现,让她热血沸腾,激动得难以入眠。 第128章 下马威(一) 翌日。 寅时七刻。 辛允跟着欧阳广出发去了军营。 卯时三刻。 由于欧阳广要赶着去上早朝,时间紧迫,他无法与军营中的其他同僚详谈,只能草草地向他们交代几句话,便走了。 卯时四刻。 “都给老子快点!磨蹭什么呢!” 校尉孙恩民扯着嗓子怒吼,一袭黑色劲装勾勒出结实的肌肉线条,腰间挂着佩剑。 士兵们纷纷从营帐中涌出,动作迅速却又有条不紊,他们身着布衫,束着简单的腰带。 擂台上。 孙恩民伸手猛地将身旁的辛允往前推搡了一把,高声喊道,“今日营里来了个新面孔,都没点儿胆色?谁上来跟她比划比划?” 四下里一片死寂,士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敢挪动分毫,也不知道校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都想观望观望。 “都怂了?这可是护国大将军亲自送来的人,你们这些老兵,也不表示表示,带带新人?”孙恩民眉头拧成个疙瘩,语气里满是不耐烦。 辛允被推得脚步踉跄,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抬头一瞧,只见众人哪有半分欢迎的意思,那一道道目光像尖刺一样,刺得她心里直发慌。 “我来!” 一道干脆利落的声音骤然响起。 众人闻声纷纷转头望去,只见一名身形矫健如猎豹般的士兵,正迈着大步流星的步伐迅速地跨上了擂台,他穿着劲装,腰间紧紧束着一条黑色布带,英气十足的面庞上。 “在下杨森,小丫头,待会儿可别哭鼻子喊爹娘!”杨森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黄牙,双手抱拳行了个礼。 辛允神色平静,不露丝毫怯意,同样抱了抱拳,“还望手下留情。” 话音刚落,杨森脚下猛地一蹬地,借这股冲劲,右拳朝辛允面门砸去,拳风凌厉,足见这一拳力道之重。 辛允反应极快,脚尖轻点,侧身一闪,那呼啸而来的拳头擦过。 单瞧杨森出拳的架势,弓腰沉肩,手臂肌肉紧绷,每个动作都流畅而凶狠,显然没打算手下留情,可辛允却不管杨森如何进攻,都只是一味躲闪,身形灵动,左躲右闪间,巧妙地避开了所有攻击,却始终不见还手之意。 擂台下。 孙恩民看着两人的比试,眉头皱在一起,仿佛能夹死一只苍蝇,那深深的褶皱犹如一道道沟壑般横亘在额头之上,使得他原本就严肃的面容此刻更是显得狰狞可怖。 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扯开嗓门,吼道,“为何不出手?难道上了战场要当逃兵吗?” 周围的人都不禁被吓得浑身一颤。 这话确实在理,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一味防守,就如同困兽,迟早会被敌人逼入绝境,唯有懂得进攻,主动出争,才能掌握先机,在生死较量中求得一线生存 。 突然间,台下的士兵也跟着起哄了。 “我看这护国将军送来的人也不怎么样啊!”一面容黝黑的士兵正站在那里摇头晃脑地大声嚷嚷着,仿佛眼前这位由护国将军亲自送来的人在他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这种一看就胆小懦弱,以后还上什么战场啊?不如趁早回家,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一身材魁梧的大汉跟着叫嚷,声音粗哑,脸上带着几分嘲讽的讥笑,还夸张地挥了挥手,仿佛在驱赶什么令人厌恶的东西。 “就是就是,咱们军营可不是养闲人、胆小鬼的地方!” 另一士兵随声附和,边说边跟身旁的人挤眉弄眼,脸上带着看好戏的神情 。 刺耳的话语,像一阵尖厉寒风,朝着擂台上的辛允刮去 。 …… …… …… 这些闲言碎语,辛允原本并未放在心上,可一想到不能给叔父丢人,顿时眼神一凛,开始反击。 刹那间,她就像换了个人,出拳速度极快,发出呼呼的声响,若杨森刚才没能躲开,这一拳必定重重砸在他脸上。 辛允的拳头没有收回,顺势一转,胳膊肘如同一把坚硬的铁杵,狠狠朝着杨森的下巴撞去。 这一招又快又狠,让人防不胜防。 杨森反应也算迅速,连忙往后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他下意识抹了抹嘴角,一看,手上沾染了血迹。 “承让。” 辛允收拳抱拳,向杨森行了一礼。 她一向秉持点到为止的原则,这一场比试,胜负已分,也没必要再穷追猛打。 辛允行礼的手还未完全放下,杨森却还没等她抬头,就双眼通红,牙关紧咬,快步欺身上前,砂锅大的拳头裹挟着呼呼风声,朝着她的面门狠狠砸去。 然而,辛允反应更快,躲闪的同时抬起手臂,稳稳用拳头抵住了杨森的脑门,这一下,杨森的攻势瞬间被遏制住,他的拳头僵在半空中。 “适可而止吧,不过是场比试,何必下死手?” 辛允眉头微皱。 但杨森根本听不进去劝,他收回拳头,借着转身的力道,将全身的力气汇聚在右拳上,朝着辛允的胸口捶过去。 这一拳又狠又重,毫无留手的余地。 ‘砰’的一声闷响,辛允被这一拳打得连连后退几步,胸口一阵剧痛袭来,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台下的士兵们见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哈哈哈!” “这新人还是太嫩了!” 就连校尉孙恩民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他双手抱在胸前,脸上挂着玩味的笑容,饶有兴致地看着擂台上的这一幕,仿佛在看一场精彩的闹剧 。 辛允忍不住问道,“不是点到为止吗?” 她直直看向孙恩民,实在不理解这样的比试到底有什么意义? 孙恩民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冷冷开口,“点到为止?若这是在战场上,刀光剑影、生死一瞬,你还指望敌人会对你手下留情,点到为止?” 他声音冰冷。 辛允不假思索地辩驳,“可这里是军营,我们同为袍泽,又不是不共戴天的敌人,实在没必要下此狠手。” 她满心期待能得到理解。 “天真!”孙恩民只是冷哼一声,随后高声下令,“都别愣着了!准备晨练!” 校场上,士兵们迅速行动起来,没人理会辛允的问题。 她就那样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第129章 下马威(二) 校场。 一众士兵已然整齐列阵,仿若松林般肃穆。 “你,愣在那儿作甚?护国将军把你送来,是让你在这儿游山玩水的吗?若想在这军营里待下去,就立马给我滚到队伍里去!” 一声暴喝如雷贯耳。 孙恩民在军中素以严苛着称,平日里最是厌恶那些凭借关系入营的人,此刻瞧见辛允这般模样,心中怒火一下就烧了起来。 辛允被这吼声震得身形一颤,心中纵有万般委屈,却也只能强忍着,从那略显空旷的擂台上快步走下,小跑着融入了队伍中。 “往后,你便跟着站在最左边的那人。他叫赵建业,是你的伍长。”孙恩民余怒未消,伸手指向队伍边缘,语气依旧冰冷。 在军营规制里,五人为一伍。 除了伍长赵建业,其余三人分别是李秀存、薛学礼和贾松。 孙恩民目光如隼,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辛允身上,“既然来了新人,那就把之前练过的,都给我重新练一遍!让新来的好好见识见识,咱们这军营可不是养闲人的地方!” 方才那番呵斥,恐还不足以让这关系户知晓军营的厉害,非得再添把火,多施些压力不可。 言罢,朝着一众士兵发问,“都给我听好了!告诉她,咱们这儿最大的规矩是什么?” 士兵们齐声吼,声震云霄,“军令如山——!” 孙恩民满意地点点头,紧接着又厉声追问道,“不从者,当如何?” “立斩——!” 回应之声仿若滚滚惊雷,带着不容置疑的肃杀之气。 孙恩民仍不罢休,继续高声喝问,“应进不进,应退不退,应做不做,应起不起,应簇不簇,应捺不捺,当如何?” “严惩——!” 一字一顿,杀意弥漫,回荡在整个校场。 如此明晃晃的针对,辛允又怎会感受不到? 然而,这只是刚开始。 “所有人!坐!” 孙恩民一挥手,众士兵整齐划一,膝盖弯曲,稳稳落座,动作行云流水,毫无拖沓之感,仿若训练有素的木偶。 辛允见状,也赶忙依葫芦画瓢,学着众人的样子,迅速坐下。 然而,还未等她缓过神来,孙恩民的下一道命令又如疾风骤雨般袭来,“起!” 士兵们像是被上了发条,齐刷刷地站起身,身姿挺拔,犹如苍松劲柏,傲然挺立。 可就在这时,孙恩民的目光如同一把锐利的匕首,刺向辛允,扯着嗓子怒喝,“那个新来的,你不会快一点吗?连这都跟不上,还想在这儿混?” 吼声里,是毫不掩饰的嫌弃与刁难。 辛允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是被点燃的火苗,羞愧与愤怒在心底交织翻涌。 这明摆着就是赤裸裸的针对,自己初来乍到,究竟该如何在这严苛又充满敌意的环境中生存下去? “继续!伏!” 士兵们整齐地向前扑倒,双肘撑地,上身紧贴地面,动作流畅而迅速,尽显训练有素的风范。 辛允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好不容易稳住,以最快的速度趴了下去,想着只要自己足够努力,能跟上大家的节奏,便能融入这个集体,结束无端的刁难。 但现实却如同一盆冷水。 正当她努力调整呼吸,试图适应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辛允前面的士兵,在趴下的瞬间,竟故意往后蹬了一脚,那一脚扬起一片尘土,裹挟着沙砾,直朝着辛允的脸扑去。 一时间,尘土弥漫,辛允根本来不及躲避,只能本能地闭上双眼,任由那土灰糊满了脸庞,呛得她连连咳嗽,鼻腔、口腔里全是泥土的腥味。 “……” 辛允紧咬着牙关,眼眶因为愤怒和委屈微微泛红,此刻反抗毫无意义,只能硬生生地将这口气咽下。 “起!马步扎好!” 士兵们利落地站起身,双腿迅速分开,稳稳扎下马步。 辛允强忍着不适,努力跟上众人的节奏,可就在她刚扎好马步时,孙恩民那尖锐又充满威慑力的声音再次传来,“那个新来的,你要是再敢乱动,你们五个人都要受罚!” 满心委屈,却又无从辩解。 方才在擂台上被打在肚子上的那一拳,此刻竟成了她的‘催命符’,让她难以保持身子的稳定。 汗珠从辛允额头滚落,顺着脸颊滑下,滴落在干燥土地上,瞬间消失不见。 此刻已然没有退路,若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连累同伍的四人受罚,那她在这军营里,恐怕再难有立足之地。 于是,她只能拼尽全力,强撑着身体,苦苦坚持。 辰时一刻。 “晨练已毕,速往伙房用饭。”孙恩民清了清嗓子,高声发令。 原本整齐列阵的士兵们瞬间朝着伙房的方向飞奔而去,那急切的模样,仿若饿狼扑食,只为能早些填饱辘辘饥肠。 辛允有心跟上,双腿却似灌了铅一般沉重,方才高强度的训练,早已让她的双腿抖个不停,每迈出一步,都似是踩在棉花上,绵软无力,连走路都变得异常艰难。 待她好不容易挪到伙房,眼前的景象让她的心沉入了谷底。 伙房里,蒸笼大敞,原本满满当当的白面馒头早已被一抢而空,只留下几缕若有若无的蒸汽,而那些盛放白米粥和豆腐炖白菜的木桶,同样空空如也,桶壁上残留的些许汤汁。 辛允呆立在原地,望着空荡荡的蒸笼和木桶,朝一旁正收拾器具的灶夫开口问道,“还有饭吗?” 她声音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与期待。 灶夫停下手中动作,抬眼打量她一番,嘴角扯出一抹无奈的笑,“一看你就是新来的。记住咯,往后吃饭可得跑快点,慢一步就啥都没啦。这顿你就先饿着吧,就当长长记性。” 说罢,便又低下头,继续手上的忙活。 初入军营,本想着能凭借自身努力闯出一番天地,可现实却满是荆棘,处处遭人针对不说,如今竟连一顿热饭都吃不上,心有不甘,却又无力反抗,只能拖着那依旧颤抖不止的双腿,缓缓朝营帐走去。 看着身旁士兵们或蹲或坐,大快朵颐,饭菜的香气不断钻进鼻腔,她的肚子也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起来,那声音仿佛在无情地提醒着她此刻的饥饿。 辛允只能苦笑着,轻轻拍了拍肚子,像是在安抚一个受委屈的孩子,“再忍忍吧,总会好起来的。” 这般自我安慰,在清冷的军营里,显得格外单薄,却也是她此刻唯一的慰藉。 第130章 劝她离开军营 所幸床铺离营帐口近,无需去在意他人投来的目光,那些目光里,或有冷漠,或有揣测,都让辛允心生烦闷。 一进营帐,便直直地躺倒在床上,背对着营帐内的其他人。 “吃吧。” 听到声音,辛允立刻睁开了双眼,并坐了起来。 “……” 只见伍长赵建业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菜,放在了床铺上,那菜香,瞬间勾起了辛允腹中的饥饿。 李秀存、薛学礼和贾松也依次走上前来。 李秀存身形清瘦,脸上带着几分憨厚之色,将一个馒头放在辛允面前;薛学礼目光透着朴实,搁下馒头;贾松则是一脸热忱,把馒头塞到辛允手里。 谁不是从新兵一步步走来的?大家都清楚,最开始那段训练的日子是最难熬的。 辛允作为新兵,自然也不例外。 他们都能想象到,辛允经过这样的训练,双腿肯定酸痛得厉害,走路都成了问题。 到了饭点,军营里的士兵们蜂拥着去抢饭,场面混乱不堪,他们知道辛允拖着这样疲惫的身体,肯定抢不过那些身强体壮、已经习惯了这种节奏的老兵,到最后大概率只能饿肚子。 出于对辛允的关心,赵建业、李秀存、薛学礼和贾松几人早早便来到伙房,费了好大的劲,才帮辛允抢到了饭菜,可又担心校尉孙恩民会借机再次针对辛允,要是被他看到给辛允带饭,说不定又会生出什么事端,只能先把饭菜带回营帐,想着等辛允回来,能吃上一口热乎的。 薛学礼抬手拍了拍辛允的肩膀,和声说道:“多吃些,你才刚进营,训练强度大,一时跟不上也实属正常。” 李秀存跟着搭话,“对嘞!就算因为你,我们跟着受罚,大伙也断不会怪你的。都是同伍的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 贾松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我琢磨着,可能是因为你是护国将军送来的人,那孙校尉又最烦走关系进来的,因此才处处针对你。” 辛允听着他们的话,心中感动不已,拿起碗筷便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一口馒头就着一口菜,吃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 咽下嘴里的食物后,她也不避讳,坦诚说道,“我确实走了后门,不过我就是一心想参军,绝不是来混日子的。” 赵建业开口问,“如此说来,那你也该算富家子弟了吧?放着富贵安逸的日子不过,何苦来这军中吃苦遭罪?” 辛允笑着摇摇头,神色坦然,“我还算不上富家子弟。不瞒各位兄长,我其实是后宫中人,所以想来军中,也只能走关系。” “后宫?” 薛学礼满脸惊愕,不禁脱口而出。 贾松更是震惊得合不拢嘴,下意识地拔高音量:“……你是……陛下的人?!” 话一出口,才倏地回过神,赶紧捂住嘴巴,眼神慌乱地看向四周,生怕这话被旁人听了去。 辛允先重重地点了点头,旋即又像拨浪鼓一般快速摇头,急切解释道,“嗯……但我跟陛下没见过面,也不熟。就是机缘巧合,通过护国将军的关系才来的。” 营中本就等级森严、关系复杂,辛允凭借护国将军的举荐入营,这身份已如芒在背,遭众人侧目,若再传出与皇帝还有关联,那无疑是在这艰难处境上火上浇油。 孙恩民必定会借机大做文章,给她扣上各种莫须有的罪名,煽动更多士兵与自己为敌,到那时,在营中怕是连立足之地都没有,别说实现抱负,能平安度日都是奢望 。 赵建业满脸忧虑地看向辛允,语重心长地劝道,“我真心劝你早些离开。你是没见识过这军营里的残酷,每日天不亮就得起身操练,不管严寒酷暑,都得在那训练场上摸爬滚打,风吹日晒,落下一身伤病都是常事。平日里吃的是粗茶淡饭,住的是简陋营帐,稍有不慎,还得遭训斥责罚。这日子苦得没边儿,真不是你能承受的,你又何苦来受这份罪呢?” 实在想不通,辛允明明能在外面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衣食无忧,尽享太平,为何偏偏要跑到这军营里来吃苦受累,放着好好的舒坦日子不过,偏要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 “我不走,既然来了,就不会当逃兵。” 辛允坚定自己的立场。 李秀存轻轻拍了拍辛允的胳膊,劝道,“伍长可全是为你着想。你细想想,这军营里的日子,风里来雨里去,又苦又累不说,你还遭人针对,往后的日子可太难熬了。听哥一句劝,早早离开,总比在这儿强。” 辛允嘴里塞着馒头,腮帮子鼓鼓的,含糊不清却又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是不会走的。” 说完,又夹起一大筷子菜,大口吃了起来。 赵建业看着辛允固执的模样,微微叹了口气,“你身手确实不错,可我们这里不会给你任何建功立业的机会。” 辛允闻言,手上的动作突然顿住,着急问道,“为什么?” 赵建业解释,“我们铁纪营满编一千人,分黑白两阵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摆下擂台,双方较量。赢的阵营能外出剿山匪、杀海匪,既能立下赫赫战功,又有丰厚的赏赐,顿顿有肉吃;输的呢,只能困在这营中,日复一日地训练,每天的吃食就只有馒头、白粥和豆腐炖白菜。我们黑营已经足足五年没出去过了,在你来之前,我们伍里的一个兄弟,就在那擂台上,被人失手打死了。这擂台,表面是切磋,实则凶险万分,稍有不慎,就是丢了性命。你初来乍到,不了解这里面的弯弯绕绕,这地方,远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铁纪营,在众多声名远扬的军营中,不过是最不起眼的存在,营中简陋,士兵们日常训练与生活条件艰苦,与其他精锐军营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而欧阳广将辛允安排到此处,也并无让她长期在军营生活的打算,只是想着让她来体验几天这艰难日子,知难而退,早早放弃这参军的念头。 贾松一脸羡慕地看着辛允,感慨道,“我要是有你那般锦衣玉食的生活,每日不愁吃穿,还有人伺候,再瞧瞧军营又脏又累的,何苦呢?” 李秀存目光中闪过一丝落寞,苦笑着说道,“这么多年,我都没敢写信告诉我爹,我在军营里过的都是什么生活。每天训练累得要死,吃的还都是些清汤寡水,要是被他知道了,以他那暴脾气,肯定会气得吐血。可我又能怎么办呢,只能咬着牙坚持。” 薛学礼长叹一声,“唉,家道中落,以前的富贵日子一去不复返。如今为了养家糊口,让家里人能有口饭吃,只能投身军营,盼着能挣些军饷,维持生计。” 辛允听着几人的话,也在思索。 若在这铁纪营一待就是五年,每日周而复始地训练,却从未有机会踏出营门去建功立业,那自己抛却安逸生活,顶着压力来到此处,可不是为了碌碌无为。 抱怨根本改变不了现状,这世上本就没有不劳而获的成功,一味诉苦,只会在困境里越陷越深。 想到这儿。 辛允放下碗筷,“咱们现在日子苦,可这只是暂时的,只要我们刻苦训练,把本事练得过硬,出去建功立业就只是时间问题!到时候,咱们一起杀敌立功,让所有人都知道,咱们黑营的人,不是孬种!” 第131章 试探(一) 辰时六刻。 宫墙内,檐下铜铃轻摇,随着那一声“退朝——”,身着朝服的官员们鱼贯而出,步履间带着朝堂议事的余韵。 应以安眉眼间藏着几分凝重,阔步朝着太极殿的方向走去。 不多时,便来到了太极殿。 殿门巍峨,朱漆闪耀,两旁侍卫如松般挺立。 “陛下驾到——” 福才那尖细声响起,划破了殿内的静谧,众人整齐跪地行礼,只闻衣袂摩挲声 。 “真是稀客,我倒要看看,是哪阵风把某个扬言再也不来这太极殿的不孝子给吹来了。”应以正满脸不悦,扫兴地将手中筷子重重搁下,发出清脆声响,打破了殿内原本略显沉闷的气氛。 前些时日,福才那家伙匆匆赶来,一脸惶恐又带着几分无奈,将应以安的话如实转达,说陛下往后再也不来太极殿请安,还说要将每日饮食缩减至四菜一汤。 这话一出口,可把应以正给气坏了,他当时只觉一股怒火直往脑门冲,手都忍不住颤抖,堂堂一国之君,怎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不来请安,这是要将父子情分置于何地?缩减饮食,这不是明摆着在朝堂众人面前打他这个太上皇的脸吗? 应以安神色不变,嘴角上扬,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不紧不慢地摆了摆手,一旁候着的宫女会意上前,手脚麻利地添了一副碗筷。 “父皇这话从何说起,儿臣心中对父皇的牵挂从未有过片刻消减,只是近来朝中事务繁杂,千头万绪,实在抽不开身,才许久未能前来给父皇请安,还望父皇恕罪。” 每个字都似是经过精心斟酌。 应以安平静如水,向太上皇应以正和太后衡清瑶行了礼。 礼毕,她仿若无事人一般,走到桌前,撩起衣袍下摆,落座。 将过往的龃龉都抛诸脑后,只留下此刻在父母面前的寻常模样 ,可那眼底深处偶尔闪过的微光,却又似藏着不为人知的思量。 “事务繁忙?”应以正冷笑,“我看是忙着陪你后宫那个美人游山玩水吧?倒是逍遥快活,难道这也算事务繁忙?” 字字饱含责备与不满,似是对应以安的行径极为失望。 坐在一旁静静听着的衡清瑶,忍不住开口维护。 “可不能这么说。安儿身为皇室血脉,为皇室开枝散叶、绵延子嗣,本就是她的责任与使命。况且,她平日里处理政务也尽心尽力,丝毫不敢懈怠。”又继续言道,“安儿,这都过去数月有余了,母后一直记挂着呢,那辛美人的肚子可有动静了?” 应以安闻言,神色一滞,随即脸上浮现出愧疚之色,垂首应道,“……母后,是儿臣不够努力,至今还未让辛美人怀上龙嗣。”话中带着自责,仿佛未能完成使命是莫大的过错。 衡清瑶听闻,原本舒展的眉头瞬间蹙起,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这都数月过去,辛美人的肚子却毫无动静,不知道究竟是应以安的身体出了状况,还是那辛美人有什么隐疾。 急切地追问,“这……可让御医瞧过了?莫不是身体有什么不妥之处?皇室子嗣绵延可是大事,若真有问题,得赶紧医治才是。” 说罢,她探身向前,皇室子嗣关乎社稷根基,容不得半点马虎。 应以安摇了摇头,如实回答 ,“未曾。儿臣忙于政务,倒是疏忽了此事。” 辛允没能怀上孩子,是意料之中。 毕竟,她们之间最亲密的举动也不过是浅尝辄止的亲吻。 此刻,应以安目光微微下移,落在自己腹部,脑海中竟闪过一个荒诞又令她脸颊发烫的念头——要是论及怀孕的可能性,身为w的自己,似乎反倒比辛允更有‘优势’。 衡清瑶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叮嘱,“有时间务必让御医给辛美人把把脉,开些滋补的药方调理调理身体。国事固然重要,可皇室血脉的延续才是重中之重,关系着江山社稷的千秋万代。这件事,安儿你可要时刻放在心上,不能再拖延了。” 在她看来,皇室子嗣的昌盛,是国之根本,关乎江山社稷的千秋万代,一想到可能出现的状况,衡清瑶的心就揪紧了,暗自祈祷,千万不要是应以安的身体出了问题,倘若真是如此,那无疑是一场笑话。 堂堂一国之君,若是连生育子嗣都成了难题,传扬出去,必定会沦为天下人的笑柄,届时,北朝的威严何在?皇室颜面又该往何处安放? 应以安知道再聊子嗣问题只会让气氛更压抑,于是轻咳一声,找准时机,话锋一转,“嗯,儿臣此次前来,实是有要事需与父皇商讨。” 应以正抬了抬眼,脸上闪过一丝戏谑,语气还带着些许调侃,“何事竟需要陛下亲自屈尊来跟我商讨啊?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你如今贵为天子,自行决断不就好了?” 但这话落在应以安耳中,却另有深意。 应以正虽已退居太上皇之位,可多年身居高位养成的掌控欲哪能轻易消散,看似不经意的一问,实则是在试探应以安的态度,想看看这个当朝天子遇到难题时,是否还会如往昔般尊重他的意见,又会如何处理棘手之事。 哪怕已不再身处权力旋涡中心,还是忍不住以这种方式,试图在朝堂诸事上留下自己的印记。 应以安面色凝重,“父皇,近来边防匪患之事频发,局势愈发严峻。可就在此时,儿臣竟发现那护国将军欧阳广胆大包天,私自藏匿虎符。儿臣实在为此事头疼不已,他既是父皇心腹旧臣,多年来又为我北朝南征北战,立下赫赫军功,儿臣实在不知该如何惩处他,才能既不失国法威严,又顾全各方情理。” “私藏虎符?” 应以正不禁眉头一皱,重复道。 这件事的严重性他自然知晓,虎符乃调兵遣将的关键之物,私藏虎符形同谋逆。 “是啊,”应以安接着回道,“正因为他与父皇的这层关系,儿臣投鼠忌器,多有顾虑。为了不失偏颇,也为了尊重父皇,儿臣特意前来询问父皇的意思,还望父皇能为儿臣指点一二。” 她将姿态放得很低。 第132章 试探(二) 往日早朝,日光爬上殿檐,到了巳时,朝堂才会传来“退朝”的呼声。 但今日不同,朝臣们还未完全舒展困意,便听应以安肃然开口,“朕离朝多日,许久未见太上皇与太后,思念深切。诸位有事便速速启奏,若无要事,便即刻退朝。” 这话一出,朝堂瞬间安静下来,大臣们面面相觑,心里都明白,陛下这是在提醒众人少啰嗦,别拿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耽误她去太极殿请安。 谁要是不识趣,拿琐碎事务纠缠,那就是自讨没趣,日后仕途,怕是要蒙上阴影。 太极殿。 “这……” 应以正听到这话,脸上闪过一丝犹豫,手指不自觉地敲击着桌面,一时语塞,欧阳广私藏虎符是大罪,但毕竟是自己多年的心腹,往昔情谊与朝堂局势在心头交织,一时间难以抉择。 应以安见应以正这般神情,语气加重了几分,缓缓说道,“儿臣知他军功卓着,在朝中根基深厚,想要惩处他,着实困难重重。但国法如山,私藏虎符乃是谋逆大罪,此风绝不可长。这次就算父皇为他求情,儿臣也断不会轻饶。父皇也明白功高震主的道理,若他真有谋逆之心,皇室恐怕危在旦夕,被他血洗成河也并非没有可能。” “安儿既如此说了,想必是有了自己的打算。” 应以正长叹一口气,知道应以安已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此事已没有太多转圜余地。 “儿臣想灭他满门,以儆效尤。只有如此,方能震慑朝堂内外,让心怀不轨之人不敢再有非分之想,也能还我北朝一个太平稳固的朝堂。” 此话一出,只见应以正与衡清瑶脸色瞬间煞白。 这场景,像极了多年前安国侯府被灭门那一幕,如噩梦般再次袭来,二人心中暗忖,还好应以安不知当年真相,否则不知又要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其实,应以安这般含沙射影,又何尝不是有意试探,表面上是在向应以正请教惩处护国将军欧阳广之策,可心底也藏着对过往某些隐秘之事的怀疑。 应以正很快回过神来,神色复杂地问道,“灭门?那安儿可有想过天下百姓会如何编排你?欧阳广毕竟军功赫赫,你贸然灭他满门,百姓们或许会觉得你为君不仁,不念功臣,这于你名声不利啊。” “父皇,自古以来,功高震主之人,又有几个能得以善终?儿臣若不果断处置,恐留大患。只需给欧阳广安上一个谋逆的罪名,而天下百姓向来如同墙边柔弱之草,见风便倒。” 应以安微微一顿,“一旦知晓欧阳广意图谋反,为求自保,无论是天下百姓还是朝堂诸臣,定会顺应大势,转而支持儿臣,如此一来,舆论便不足为惧。” 如此狠辣果决的想法与计谋,从应以安口中说出,着实把应以正与衡清瑶惊得心头一颤。 “哈哈哈哈!” 起初,应以正神情凝滞,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话语打得措手不及,不过转瞬之间,他便仰头大笑起来,那笑声肆意张扬,在空旷的殿内不断回响,仿佛在这一刻,看到了当年那个登上皇位、意气风发的自己。 应以安问,“父皇因何发笑?可是觉得儿臣哪里说的不对?还望父皇明示。” 她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应以正,暗自揣摩,也不知应以正是否已洞悉自己暗藏的心思,猜透这一番言语背后的真正用意,内心不禁有些忐忑,却又强装镇定。 “我的安儿长大了。” 应以正眼中闪过欣慰与感慨,声音不自觉带上一丝喟叹,他转头,目光落在福才身上,吩咐道:“去把虎符拿出来吧。” “虎符?” 应以安眯起双眸。 “是。” 福才应了一声,弓着腰,小跑到不远处的暗格前,取出盒子,他双手捧着,毕恭毕敬地走到应以安面前,将盒子递了过去。 “从前只当你年轻气盛,行事不够稳重,还总担心你担不起一国之君的重任。”应以正摇头,“现在看来,倒是我这做父皇的狭隘了,我的安儿,已然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帝王。” 说着,手指抚过盒盖,随后,缓缓揭开,只见盒子里,那枚虎符静静横卧。 应以安垂眸,略作沉吟,待情绪酝酿到位,缓缓抬眼,面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一丝难以置信的神情,“所以,父皇当初是有意诓骗儿臣?” 她心里门儿清,可还是装出一副刚发现真相的模样,仿佛是被这‘真相’狠狠伤了心,试图从应以正的反应里再套出些有用的消息。 应以正长叹一口气,“没错,我当初故意告诉你,朝堂上分为三党,还说兵权牢牢握在欧阳广手中。可事实并非如此,我这么做,不过是希望他们能尽心尽力地辅佐你,帮你在这朝堂上站稳脚跟。” 果然如此。 应以安一直有所怀疑,眼下得到证实,也不算意外,应以正从前对自己的偏见,就像横亘在两人间的一道鸿沟,深不见底。 原来,那些所谓的朝堂纷争、兵权旁落,不过是设下的局,如今知晓了真相,往后的路,便要由自己主宰。 可很快,一个新发现让她不由得泛起疑虑。 福才,这位在宫中侍奉多年的老人,自应以安登基后就一直跟在身旁伺候,他平日里行事极为低调,事事都处理得妥帖,让应以安挑不出一丝毛病。 然,就在刚刚,当福才双手捧着装有虎符的盒子,递到自己面前时,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他的面容,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心底油然而生。 福才会不会是应以正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 自应以正退位以来,福才就来到了自己身边,这看似平常的安排,背后会不会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目的? 每当处理政务、与朝臣商议要事,福才都在一旁,看似是在尽职伺候,实则会不会是在暗中观察、收集消息,然后汇报给应以正。 应以正瞧着愣神的应以安,打趣道:“安儿,你怎么傻愣愣的,是拿到虎符太兴奋了?” 应以安迅速收起思绪,“只是想到能得到父皇认可,一时激动,竟出了神,还望父皇莫要见怪。” 她回答得滴水不漏,可内心对福才的身份依旧存疑,想着福才在身旁伺候的那些日子,有无异常举动,又是否向应以正传递过什么消息;一边又安慰自己,或许是多想了。 但无论如何,虎符已然到手,这才是现下最为关键的事。 衡清瑶在一旁看着两人,脸上满是温柔的笑意,“好了好了,误会解开就好,赶紧趁热吃吧,再不吃,这粥可就彻底凉透了。” 第133章 布局 太极殿内。 应以安端坐于桌前,手中玉箸轻拨着盘中珍馐,神色淡漠,每一口进食都像是在完成一项不得不做的任务。 身旁应以正和衡清瑶正絮絮叨叨地说着些什么,却未真正钻进应以安耳中。 她心不在焉地敷衍着,时不时望向殿外,那眼底掠过几分疏离与不耐。 好不容易熬过早膳,应以安如获大赦,匆匆起身,急切的离开太极殿,向着思政殿而去,就连龙辇都不坐了。 一踏入思政殿。 熟悉的静谧让应以安放松,她抬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刚坐下,乔柯便出现了。 “陛下,兵权既已握在掌中,那谋定之事,是否该……” 他压低声音。 这话未说完,却意有所指。 应以安抬手,摆了摆,神色平静却又透着深不可测,“不急,再探几日。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操之过急。” 杀应以正和衡清瑶,看似简单,实则千头万绪,为保万全,多些时日观察,无疑是最稳妥的选择。 乔柯似是对这等待有些不甘,思索片刻后,又道,“再过七日,便是陛下千秋之辰,节庆时,宫中人多繁杂,守卫亦会有所松懈,依属下之见,这或许是个绝佳时机。” 应以安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恍然,竟是连自己的生辰都险些忘却,这些日子,满心满眼皆是兵权之事,将自己的生辰抛诸脑后。 缓步至御案前,修长手指随意一挑,便将那礼部呈上的奏折拿起。 展开细看,只见上面将生辰庆典礼仪流程细细罗列,从百官朝贺时的站位、行礼规制,到祭祀环节中祭品的选用、祭文的撰写,桩桩件件,巨细靡遗。 放下礼部奏折,又顺手拿起工部所呈。 其中,宫殿修缮计划详尽,哪处宫殿需翻新漆面,哪片屋顶要更换琉璃瓦,临时观礼台搭建在何处,工程预算精确到每一块砖石、每一根木料的花费,工期安排紧凑合理,施工人员调配也清晰有序。 还有,钦天监的奏折映入眼帘。 上头白纸黑字写着经反复推演选定的生辰庆典良辰吉日,还附上了对当日天象的详细观测与解读,从日月星辰的位置,到星象所预示的国运民生。 …… …… …… 案前,一大摞奏折高高垒起,皆候着应以安朱笔一挥,批准执行。 她斜倚在龙椅上,叩击着扶手,眸中幽光闪烁,反复权衡着乔柯所言,细细思量,七日后,这千秋节之际,或许真的是个绝佳时机。 抬手招来乔柯,低声吩咐,“即刻安排心腹,将宫廷内外消息传递牢牢把控,太上皇身侧侍从、宫女,皆需严密监视,一有异动,格杀勿论,绝不能让计划走漏半分风声。” 顿了顿。 又道,“再让亲信在宫中和朝堂散布谣言,就说太上皇妄图干预朝政,心怀不轨,意图危害朕,务必让众人对他心生嫌隙。” 一些旧部多年来深受应以正恩荫,盘根错节,朝堂上下、军中内外皆有他们的眼线与爪牙。 哪怕应以正已然退位,那些人仍忠心耿耿,一旦知晓自己的计划,势必会拼死反抗,到时,局面恐将失控,自己多年筹谋便会付诸东流。 “找些由头,把太上皇身边护卫、亲信官员调走或是软禁起来,让他孤立无援。再以商讨政务之名,把相关官员诓入宫中,一举拿下。” 仅靠目前这些计划,远远不足以对付应以正旧部那错综复杂的势力,必须再细致谋划,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另外安排人混入太上皇居所当差,把原来的侍卫、宫女替换掉,行动之时,可里应外合。提前在宴会场中布下杀手、伏兵,寻机动手。同时,用虎符调动军队在皇宫内外戒严,太上皇若有残余势力反抗,或是外部势力干涉,一律镇压,绝不能让此次计划功亏一篑。” 每一个细节、每一处谋划,都在她脑海中反复推演了无数遍。 宴会场地被打造成了一座密不透风的牢笼,而皇宫内外,军队层层戒严,每道宫门、每条通道,都有心腹将领严密把控。 在反复确认了所有环节后,应以安紧绷的眉头舒展开来。 乔柯领命,应了声“属下现在就去办”,转身抬脚正要离开。 “乔柯。” 在他即将迈出殿门时,应以安突然出声,那言语带着几分捉摸不透的意味。 乔柯脚步猛地顿住,迅速转身跪地,单膝重重砸在地面,垂首道,“陛下,可是还有其他吩咐?” 应以安起身,一步一步从龙椅前走下,脚步不紧不慢,每一步都似踏在人心上,她走到乔柯面前,居高临下,目光如刀般在乔柯身上打量。 良久。 吐出一句,“朕……能信你吗?” 声音里满是狐疑与猜忌。 深宫里局势诡谲,疑心重如泰山,除了自己和辛允,似乎谁都难以让她全然放下防备。 乔柯匍匐在地,一字一句道,“属下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死侍,自儿时起,便将一生都献给了帝王,绝不敢有半分二心,日月可鉴。” 殿内陷入死寂。 应以安沉默不语,眉头依旧紧锁,怀疑的阴云仍在心头翻涌。 片刻后。 她踱步至旁边的架子前,握住剑柄,‘唰’地一声拔出长剑。 乔柯非但没有丝毫惧色,反而挺直了脊梁,“陛下若是还信不过属下,大可动手杀了属下。属下这条贱命,本就是陛下赐予的,能死在陛下手里,那是属下的荣幸,绝无怨言。” 回应他的,依旧是沉默。 乔柯咬了咬牙,又言,“……陛下也曾信任过属下。” “何时?” 应以安终于开口,但听不出波澜。 乔柯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追忆,“陛下为了辛美人出宫,让属下扮作您的模样坐在龙椅上。那时,属下便深知陛下的信任,此生能得陛下重用,已无悔。” 应以安紧握着剑柄的手缓缓松开。 若乔柯真有反心,过去那么多绝佳时机,随便一次都能让自己陷入绝境,如今,整个计划已到了关键节点,身边可用之人不多,却唯有乔柯最熟悉自己的心思,行事也最得力。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 应以安将长剑插回剑鞘,沉声道,“起来吧,朕信你,此事就全权交由你去办,务必万无一失。” 第134章 负重训练 巳时,骄阳高悬。 校尉孙恩民一脸冷峻,负手而立,喝道,“今日训练,照旧行事!最后归营者,莫要指望能吃上饭!” 言罢,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辛允身上,冷笑道,“尔等莫要忘了,今日营中来了新人。若是被这新来的甩在身后,哼,今晚统统加训!” 这话一出,士兵们的目光纷纷投向辛允,有好奇,有质疑,更有几分幸灾乐祸。 辛允初来乍到,已然成为众矢之的。 抬眼望去,不远处的空地上,堆叠着密密麻麻的圆木头,每一根都粗壮结实,这些圆木,每一根重达四十斤,而他们的任务,便是将这些沉重的木头扛在肩头,穿过不远处的树林,而后负重登山,绕山一圈后再折返回来。 老兵们对这样的训练早已习以为常,他们心里清楚,以自己的实力,申时到酉时之间定能顺利归营。 孙恩民对辛允明显怀有敌意,一上来就安排如此高强度的训练。 “开始吧!” 一声令下,如裂帛划破长空。 刹时。 一众士兵仿若脱缰野马,蜂拥而上,朝着那堆圆木狂奔而去,一人抄起一根,扛在肩头便朝着营外发足狂奔,卷起滚滚烟尘。 辛允试图在人群中寻得一丝缝隙,好抢先拿到圆木,可那汹涌的人潮好似浪涛,一波接着一波,将她狠狠挤来推去。 脚步踉跄,身形在人群中左摇右晃,一次次努力向前,却又一次次被无情地推回,无奈之下,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其他人纷纷扛着圆木远去,自己成为最后一个扛起圆木出营的人。 这圆木重达四十斤,入手便是一股沉甸甸的压力,辛允双臂猛地一沉,肩膀处传来一阵剧痛,仿佛要被生生压垮。 同伍的四人见状,面露不忍,脚步微微挪动,似有上前帮忙之意。 然,他们眼角余光瞥见孙恩民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不紧不慢地跟在队伍后面,手中握着一条长鞭,鞭梢在风中肆意舞动,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仿佛在警告着众人。 四人心中一寒,刚迈出的脚步瞬间僵住,脸上露出无奈与恐惧之色,只能眼睁睁看着辛允独自承受重压。 巳时一刻。 老兵们到底是久经训练,脚步轻快且富有节奏,不过须臾之间,便将辛允远远甩在了身后。 他们身影矫健,穿梭在树林间,扛着圆木的身姿依旧利落,仿佛那沉重的木头于他们而言不过是轻飘飘的物件。 反观辛允,才走了没多远,额头上便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她的呼吸急促而沉重,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迈出一步都显得极为艰难。 果不其然。 还没走出多远,那沉重的木头便从她颤抖的肩膀上滑落,‘砰’的一声砸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 辛允望着地上的圆木,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孙恩民骑着高头大马,从前面折返回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辛允,“现在想放弃,还来得及。” 那语气带着轻蔑与不屑,仿佛在看一个不堪一击的弱者。 “……” 辛允紧咬着牙关,面对孙恩民那充满嘲讽与不屑的话语,她充耳不闻,只是垂着眼帘,执拗与倔强在眼底翻涌。 二话不说,俯身,双手牢牢攥住圆木,拼尽全身力气,将那沉甸甸的圆木再度扛上肩头。 “既一心求苦,那就随你。” 孙恩民瞧她这般固执,脸上瞬间浮起一抹不耐,马匹前蹄高高跃起,驮着他疾驰而去。 辛允深吸一口气,肩头的圆木压得她身形微沉,可那脊梁却挺得笔直,从未有过一丝弯折。 稳了稳姿势,一步一步朝着树林深处迈进。 未时四刻。 大多士兵已陆续折返,虽说汗水湿透衣衫,可神色间透着几分轻松,相互谈笑着。 反观辛允,才堪堪走完一半路程。 她的身影在蜿蜒山路上显得格外单薄,沉重的圆木压得脊背微弯,汗水顺着额头、脸颊,不断滑落,浸湿了脚下的土地。 路过的不少士兵,瞧见辛允这副模样,眼中闪过不屑,冷嘲热讽声随之起伏。 一瘦高个士兵扯着嗓子,尖声喊道,“哟,瞧瞧这是谁啊!这新来的可真是‘厉害’,别人都快回营歇着了,她还在挪步子呢,怕不是把训练当成游山玩水了?照这速度,今晚怕是连口热汤都喝不上咯!” 话落,周围响起一阵哄笑。 一满脸横肉的士兵,接话道,“就这体能,还想在咱军营混?我看她还是趁早回家,别在这丢人现眼了!” 还有人阴阳怪气地附和,“可不是嘛,也不知道那护国将军怎么想的,放进来了这么个累赘,今天这训练,怕是要被她拖到天黑了!” 更有甚者,一身形壮硕的士兵故意撞向辛允,辛允本就体力不支,一个踉跄,肩头的圆木滚落,顺着陡峭的山坡,一路滚回了山底。 “……” 辛允望着滚落山底的圆木,满心愤懑,双手不自觉地攥紧,可在怒火即将喷涌而出时,脑海中浮现出应以安与欧阳广那充满期许的面容。 于是,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要忍,千万不能惹事生非,这可是入营的第一天,要是第一天就被赶回去,往后还有何颜面去见应以安和欧阳广?又怎么对得起他们二人对自己的赏识? 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满心的怒火,松开拳头,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一步步朝着山底的圆木走去。 亥时。 军营里一片静谧,所有士兵都已回营休息,鼾声此起彼伏,唯有辛允,还在那崎岖的山路上艰难跋涉,驮着圆木,一步一步往回赶。 此刻的她,早已精疲力竭,汗水早已湿透了衣衫,又被山风吹干,目光却紧紧盯着前方的路,那是回营的方向。 下山时。 辛允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脚步虚浮,一个不稳,脚下一滑,整个人便朝着山下栽去。 慌乱中,下意识抱紧圆木,顺着陡峭山坡直接滚了下去,树枝划破了她的皮肤,鲜血渗出,与汗水混在一起,强忍着疼痛,任由身体在山石与荆棘间翻滚。 不知过了多久。 辛允终于停了下来,她躺在地上,没了意识。 之后。 若不是孙恩民骑着马,循着路找了过来,恐怕她真的就要在这荒山野岭里过夜了。 第135章 留在军营 丑时。 营帐内烛火摇曳,将欧阳广和孙恩民的身影拉长在营帐的布幔上。 欧阳广满脸怒容,大步跨到孙恩民面前,指着不远处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辛允,质问道,“老孙啊,不是我说你,我好端端给你送来一个人,怎么到你这儿,就变成了这副伤痕累累的模样?” 瞧着躺在榻上的辛允,他满心都是疼惜。 回想起昨日初见,辛允还是那般活蹦乱跳,浑身透着朝气,身姿矫健得像头初生牛犊。 可谁能想到,仅仅过了一晚,此刻的辛允就一动不动地躺在这儿,毫无生气,身上除了缠满了层层绷带,有的地方渗出血迹,在白色绷带上晕染出刺目的红。 短短一日,孙恩民竟把辛允折磨成这副模样,每一道伤口都像划在他自己身上一样,疼得他眼眶微微泛红。 孙恩民眉头一挑,双手抱胸,神色不以为然,反驳道,“这可不能怪我。我早就让她放弃了,是她自己偏要硬撑着去完成训练。” 欧阳广一听这话,火气更旺了,上前一步揪住孙恩民,几乎是怒吼道,“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我把她托付给你,不是让你这么折腾她的!” 本想着稍微给辛允来点训练,意思意思,敲打敲打她,权当是新人入营的磨砺,没想到孙恩民竟这般较真。 “哼!” 孙恩民用力挣脱开欧阳广的手,后退一步,语气强硬,“军营的训练本就如此,弱肉强食,受不了就趁早滚蛋!这军营,可不是让她来享福的地方!” 说罢,别过头去。 欧阳广一脸焦急与无奈,冲着孙恩民嚷道,“你看在她是我举荐来的份上,就不能稍微通融通融,放放水吗?” “放水?” 孙恩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竟被气笑了,他仰起头,笑声在营帐内回荡,满是嘲讽与不可置信。 笑罢。 他双目如炬地盯着欧阳广,斥道,“亏你说得出口!” 而后,猛地转身,手指向昏迷的辛允,疾言厉色道,“放什么水?战场上,哪有人会手下留情?这训练不过是最基础的磨砺,若是连这区区四十斤的圆木都扛不住,日后上了战场,那动辄上百斤重的盔甲武器,她又如何承受?又凭什么去打仗?来军营难道是过家家吗?” 欧阳广急得跺脚,连忙解释,“谁说让她上战场了?我本意不过是想让她吃点苦头,琢磨着她受不了就不会再来了。谁承想你一上来就给她安排这样的训练!” 他满脸懊悔。 又接着嘟囔,“都怪我,要是上早朝没那么急,能多跟你交代几句,哪会出今日这样的事!这下可好,人都被折腾成这样了 。” 说着,又心疼地看向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辛允。 孙恩民冷笑,“合着你是把军营当成她玩乐的地儿了?来这儿体验一番就拍拍屁股走人?这里是保家卫国的军营!不是她任性胡来的地方!!!” 他想起找到辛允时的场景,那时的辛允虽浑身狼狈,却仍死死护着圆木,本以为这是个有种的人,没想到背后竟是欧阳广这般打算,不由得感到一阵荒唐。 “亏我还真以为她是个能吃苦、有担当的,值得好好培养。闹了半天,敢情是你给安排的一场儿戏。” 他瞥了一眼欧阳广。 “我……” 欧阳广刚欲发声,话却如鲠在喉,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被床榻那边传来的细微声响打断。 “并非如此……我是真心来参军,日后也定要奔赴战场,保家卫国。” 辛允强撑着从床上坐起,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抗议,可她牙关紧咬。 欧阳广和孙恩民闻声,迅速转头看向辛允。 欧阳广满脸写满心疼,箭步上前,双手稳稳扶住辛允,急切劝道,“孩子,你才刚醒,身子还虚,快躺下,可别逞强。” 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他可怎么跟辛自苦交代呀! 孙恩民拧着眉,一脸不耐烦,斜眼瞟了瞟辛允,“你还是早早回家去吧,就你这小身板,哪扛得住这训练?要是出点什么事,欧阳将军不得跟我拼命?” 他双臂环抱胸前,眼里尽是怀疑,仿佛在说辛允根本不是这块料。 更何况,在他看来,辛允这点伤痛实在不值一提。 不过是些皮外伤,在军营训练里再平常不过,就这么点小伤,欧阳广却跟自己大呼小叫,简直不可理喻,要是辛允真掉了块肉,或者断了胳膊腿,欧阳广还不得像一头发狂的猛兽,跟自己拼个你死我活? 辛允一听,眼眶瞬间红了。 她强忍着浑身伤痛,倔强地挺直了脊梁,掷地有声道,“我能进这军营,确实多亏欧阳将军。但往后训练,全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绝不会再让将军为我操心。孙校尉,求您别赶我走了,不管多苦多累,我都能撑下去。” 孙恩民双手抱胸,脸上的不耐烦都快溢出来了,撇着嘴说,“就你这样的,我见一个烦一个,别在这儿硬撑了,赶紧跟欧阳将军回去吧,军营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瞅着你就闹心。” 嘴上虽这么说,可他的目光却在辛允身上来回打量,试图判断辛允还能扛多久。 “孙校尉。” 辛允向前跨出一大步。 “只要您点头,哪怕现在就让我扛起那圆木,再跑个来回,我眉头都不皱一下,求您给我个机会。” 欧阳广一脸焦急,上前拉了拉孙恩民的胳膊,催促道,“老孙,你好歹给个准话啊!” “……咳。” 孙恩民心想话都讲到这份上,必须得把态度亮明了。 “这军营里,死人是常有的事。你要是铁了心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一心求死,我可没闲工夫拦着。” “……” 辛允没听出来,以为孙恩民没答应,脑袋瞬间像霜打的茄子耷拉下去。 啪—— 欧阳广一巴掌拍在辛允肩膀上,又急又喜地说,“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谢谢孙校尉,他这是答应让你留下来了!” 这突如其来的话语,让辛允猛地回过神,眼中重新燃起光亮,又惊又喜地看向孙恩民。 “谢孙校尉!嘶……” 辛允满心欢喜,迫不及待地抱拳行礼,可动作刚做到一半,一阵剧痛从受伤的手上袭来,这才想起自己手上有伤。 疼得五官都微微皱起,她却还是一边咧着嘴,一边故作轻松甩了甩刺痛的手,强装镇定,“没事,小伤小伤。” 尽管疼意阵阵,她的笑容依旧灿烂。 “好话歹话都听不明白,蠢得要命。” 孙恩民板着脸,数落着辛允,可他藏在眼底的那一丝欣慰,还是不经意漏了出来。 其实,当看到辛允这般执着,他打心底里感到高兴,觉得这孩子有股不服输的劲儿,是个可塑之才。 说完,他便转过身,双手背在身后,迈着大步离开,那故作冷淡的背影里,分明藏着对辛允的认可与期待。 第136章 见情敌 十一月十七。 是夜。 天牢内,烛火幽微。 了见远拖着满是伤痕的身躯,勉力从草堆上坐起,见那熟悉的身影踏入牢中,嘴角扯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沙哑着嗓子开口,“陛下这是又有闲情雅致,来探望我了?” 他面上虽平静,眼底却藏着几分嘲讽与不甘。 前些时日,他遭受酷刑折磨,遍体鳞伤,近日又被医治,身体稍有好转,只是这大起大落间,心境早已千疮百孔。 应以安负手而立,仿若在看一只蝼蚁,“哼,自然是来瞧瞧你这命硬之人,到底死了没。” 声音低沉,在阴森天牢里回荡,无端添了几分寒意。 了见远闻言,咳嗽几声,笑声却从喉间溢出,带着几分癫狂,“陛下一向仁慈,若真想要我的命,我又岂会活到今日?” 这两人,天生八字不合,每次碰面都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一句比一句尖锐,好似不嘲讽对方一句,浑身就不自在。 应以安微微挑眉,眼中闪过一抹诧异,“仁慈?” 她轻声重复这两个字,声音里满是自嘲,这两个字,实在是太过陌生。 了见远靠着潮湿的墙壁,面上虽挂着伤,神色却依旧坦然,缓声道,“陛下可知,如今这宫中宫外,人人皆对陛下心存畏惧。尤其是宫里那些人,将陛下视作活阎王,还传言陛下寝殿中,日日点着那人头灯,彻夜通明。” 宫闱内外流言蜚语如漫天飞絮,都说应以安寝殿高悬人头灯,彻夜长明,鬼气森森,似那修罗地狱。 实则不过是夸张臆测,以讹传讹。 应以安确实常常彻夜点灯,却并非为了邪祟之事,而是因她身处高位,心怀重重顾虑,生性多疑。 他叹了口气,“可我与陛下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又怎会不知陛下的为人?陛下虽平日面冷如霜,却是心善。就说这大牢中,陛下曾杀了不少人,那场面一度血流成河,可细细想来,陛下所杀之人,皆是犯下滔天罪行的死囚,罪有应得啊。” 以往二人一见面,字字句句都似淬了毒的暗器,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可谁能料到,今日了见远竟转了性子,那好话竟然能从他嘴里说出来。 应以安神色未动,“说了这么多好话,打的什么主意?莫不是盼着朕能饶你一命?” 话里没有一丝温度,似能将潮湿空气都冻住。 了见远摇头,眼中闪过一抹神秘的笑意,“并非如此。陛下有所不知,这大牢里几日前便传开了,都在说,明日便是陛下的生辰。” “嗯,朕特意过来,便是想给你送份断头饭。” 应以安神色依旧淡漠。 了见远轻笑一声,不慌不忙地说道,“陛下今日倒是奇怪,怎么不问我敛财堂的事了?莫不是陛下已有了十足的把握,好事将近,已经不需要从我这儿套取消息了?” 抓自己回来,不就是为了知道敛财堂的事吗?谁让敛财堂组织势力庞大,暗中操控诸多买卖,钱财源源不断流入。 应以安眯起双眼,“你无需知晓太多,你只要清楚,辛允如今已与朕互生情愫,两情相悦,朕明日便要封她为皇后,这后宫之主的位置,非她莫属。” 近来心思繁杂,诸多事务缠身,敛财堂的事,如今确实没那么想知道了,可于了见远而言,情况却大不相同,他被囚于天牢,诸多屈辱暂且咽下,而眼下唯一能让他怒从心头起的,便是提及辛允。 了见远紧咬着牙关,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冷哼,“……呵,你了解她吗?” 和辛允约定婚期的日子越来越近,却听到应以安得意洋洋地宣称她们相爱了。 从被盯梢起的那天,他就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应以安身为帝王,觊觎自己未婚妻也并非毫无可能,只是,即便早有心理准备,可真正面对这一切时,他还心有不甘。 应以安向前踏出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了见远,眼神中满是鄙夷,“那你呢?你又何尝真正了解她?不过是利用北朝律法中,那条成婚之前死刑缓期执行的律例,妄图保全自己的性命。仅凭一纸婚书,就这般哄骗她,你不配。” 在她看来,了见远这样的人根本就配不上辛允,绝非出于真心,不过是自私自利的算计,反观自己与辛允相处,真心相待,爱意在点滴间滋长。 应以安坚信,只有自己才是真正懂辛允、爱辛允的人,能给予她安稳与荣宠,了见远又怎能与自己相提并论。 “你根本不懂沐霖。” 了见远周身散发着愤懑之气,狠狠瞪着应以安,“你不过是仗着权势将她留在身边,又怎么可能教会她什么是爱?在你眼中,爱或许只是权力的附属品,可沐霖需要的,你给不了。” 辛允,字沐霖。 她笄礼之前,漫长旱季让大地一片荒芜,庄稼无精打采,溪流干涸见底,百姓们日日祈雨,却始终盼不到一滴湿润。 可就在她笄礼当日,浓云滚滚而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倾盆而下,干裂的土地在雨水的滋润下逐渐复苏,草木也开始焕发生机。 因那场及时雨,她被赋予了‘沐霖’这个寓意深刻的字。 “朕懂不懂辛允,何时轮到你置喙?”应以安睨着了见远,语气不带温度,“赶紧趁热把饭吃了,明日便是你的死期。” 说着,还嫌恶地踢了一脚脚边的食盒,那食盒摇晃了几下。 了见远仰头看向她,眼中并无畏惧,反倒涌起一丝怜悯,“我有些同情你了。” “朕用不着你同情。” 应以安身为帝王,坐拥江山,翻云覆雨,向来只有她予人怜悯,何时轮得到别人来同情自己?更何况,还是了见远这样阶下囚身份的人! 这所谓的同情,跟施舍毫无区别,简直是对她尊严的极大冒犯,当真是下贱至极。 了见远未察觉她的怒意,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你这样的性子生在帝王家,猜忌、算计如影随形,真是为难你了。” 话里透着几分感慨。 应以安面色一沉,那些帝王世家的诡计算计,桩桩件件都如藏在暗处的荆棘,刺痛又难为人言。 下意识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入掌心,本就冷硬的眼神愈发森寒,“……不要以为朕给你送饭,就是打算赦免你。你一个将死之人,朕岂会有此念头?不过是念在辛允的份上,怕她知晓你这般下场后伤心难过,才替她来给你送行。” 家丑不可外扬,那些腌臜事,绝不能在天牢对着了见远提及半分。 “你也该知足了,能在死前吃上这顿饭,全是看在她的面子上。” 应以安不再多言。 说罢,便转身大步离去,在昏暗的牢狱中迅速消失。 明天的生辰宴,是计划实施的关键节点,这场精心筹备的布局,每一步都容不得差错,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所以必须早些回去做最后部署,绝不能打草惊蛇。 许久。 了见远嘴唇微微颤动,低声喃喃,“你或许是个好皇帝,只可惜你我立场相悖,各为其主。” 第137章 变故 十一月十八。 卯时,天色尚朦胧。 孙恩民高声呼喝,“今日乃是陛下生辰,陛下恩泽广布,伙房特意炖了肉。想多吃一碗,就凭本事!辰时一刻前跑完回来的,都能多添一碗!” 这话一出,原本还有些睡眼惺忪的士兵们瞬间来了精神,只因他们日子清苦,已许久不知肉味,一听到有肉吃,众人眼里都燃起兴奋的光,相互推搡着。 “孙校尉,这可是真的?”有士兵两眼放光地询问。 一听便知这士兵是黑营的人。 长久以来,军营里白营和黑营时常擂台比试,可每次胜出的都是白营,作为奖赏,白营的人顿顿都有肉吃,而黑营只能眼馋。 对黑营众人而言,虽对白营因胜而得肉的‘特权’心生不满,但肉终究是稀罕物,多吃点也没坏处,再者,要是此次能因为陛下生辰多得些肉,说不定还能反过来气气白营那些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家伙,何乐而不为呢? 孙恩民笑道,“本校尉还能诓你不成?都给我麻溜儿地,跑得慢了,汤都喝不着!” 在这一片喧闹中,唯有辛允一人沉默不语。 她听闻应以安生辰一事,先是一怔,后细细算来,自己与应以安已将近十天未曾谋面,不过此刻身处军营,想见一面,谈何容易。 ‘生辰年年都有,还是建功立业比较重要。’ 辛允在心底默默念。 皇帝生辰,举国同庆、万民欢腾。 京城仿若被喜乐的浪潮包裹,处处张灯结彩。 青石板铺就长街两侧,朱红灯笼高高悬起,五彩绸缎随风轻舞,街边店铺纷纷挂出精心准备的招牌,售卖着各种应景的小物件,糕点铺里飘出甜香。 城中百姓们皆身着崭新衣衫,脸上洋溢着藏不住的喜悦,小孩子在人群中嬉笑穿梭,手中紧紧攥着爹娘给的饴糖,时不时塞进嘴里,老人们坐在街边看热闹。 “听闻陛下今日要出宫露面,咱可得好好瞧一瞧。” “正是,往年里只能远远地望个模糊影子,这次定要瞧仔细咯。” 众人皆满心期待着能沾一沾皇家的喜气,亲眼目睹当今陛下的风采。 皇宫内。 处处洋溢着热火朝天的忙碌景象。 御花园的花匠们精心修剪花枝,红的、粉的、紫的花朵在日光下争奇斗艳;内务府的太监们往来如织,从库房搬出一箱箱精美绝伦的器物;御膳房更是烟火升腾…… 但—— 殿外,大臣们身着朝服,偶尔传来衣袍相互摩擦的细微声响,虽不敢大声喧哗,却还是忍不住交头接耳。 “吉时都已过了,怎么还没动静?” “以往陛下生辰,吉时一到便会准时出现,今年实在反常。” “是啊,这一直干站着,也不是个事啊!” “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莫要胡乱猜测!皇家之事,自有定数,咱们耐心等着便是。只是这仪式若再推迟,诸多环节怕是要被打乱。” “说不定是昨夜准备庆典太过劳累,陛下起晚了?可即便如此,也该有个通报。” …… …… …… 再这么说,也该派个太监过来传话,可大殿内一片寂静,不见皇帝的身影,更没太监前来通报,只有偶尔的风声,在殿外徘徊,更添几分诡异与不安。 辰时七刻。 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来了来了。” 不知是谁轻声提醒了一句。 “快站好,快站好。” 大家互相提醒着,迅速整理好自己的朝服,目不斜视地盯着大殿正门。 只见元寿神色匆匆地从大殿内走出,脚步急促,袍角带起一阵风,手中高举着明黄色的诏书,一路小跑到台阶上,身形站定,抬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 他清了清嗓子,大声宣读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以寡德,承继大统,本应勤勉政事,以安天下。然,朕不思进取,沉溺于声色犬马,忽视了百姓福祉,荒废了国家大计。今特颁此诏,向天下臣民谢罪,为示反省,朕自囚天牢三日,以正其过。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钦此——!” 诏书声落,殿前一片哗然。 谁都未曾料到,就在众人满心欢喜地等待着皇帝颁布赦令,赦免一些罪犯,或是宣布一些利国利民的举措,为这欢庆之日再添几分祥和时,等来的,却是皇帝的罪己诏。 午时。 军营中。 贾松匆匆钻进营帐,满脸的惊疑不定,压低声音急切说,“我刚从孙校尉营帐旁路过,你们猜怎么着?听说陛下竟给自己下了罪己诏,还打算去大牢里待上几日,自我反省呢!这到底是出了啥大事啊?” “罪己诏?” 正擦拭兵器的赵建业手中动作一顿,“陛下向来圣明,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儿,逼得陛下出此下策?” “这可真是怪事儿,”有士兵一骨碌坐起,嘟囔着,“我还眼巴巴盼着陛下能多赏咱军营些肉,让大伙好好打打牙祭呢!这下可好,这事儿一出,吃肉怕是没指望咯。” 角落里,一直沉默的士兵皱着眉头开口,“会不会是战事吃紧?我听说边防最近有些不太平。” “不像,”李秀存反驳道,“若是战事问题,朝廷肯定会先征兵调粮,哪会让陛下罪己?” 薛学挠挠头,猜测,“该不会是民间出了大灾荒,陛下自责救灾不力?” 赵建业撇撇嘴,“要真是灾荒,那开仓放粮才是正事儿,去大牢反省能有啥用?” …… …… …… 营帐内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始终理不出头绪。 辛允此刻正全神贯注地雕琢着一块木头。 这块木头是她在伙房灶台旁偷拿的,形状规整、大小合宜,一眼就相中了,想着把应以安雕刻出来,并将这木雕作为生辰礼,下次见面时送给应以安。 可听到‘罪己诏’三字,周遭一切都没了声响,手里的刀一滑,刀刃无情划过手指。 殷红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渗了出来,一滴、两滴,落在木头上,洇出诡异痕迹,她却全然没感觉到手指上传来的痛。 第138章 背叛 卯时。 清心宫,寂静异常。 应以安起身准备,按惯例会有侍女候着伺候她更衣。 可扬声唤了好几遍,却没得到一丝回应。 等了许久,外面仍旧毫无动静。 无奈之下,只能自己动手,从衣架上取下龙袍,神色复杂地穿戴起来。 没过多久。 应以安身着华丽龙袍,刚迈出步子准备出门,却见两旁禁军竟交叉长矛,将她的去路拦得严严实实。 “陛下,请回。” 两名禁军齐声说道,虽垂首,可身姿笔挺如松,没有丝毫退让之意。 应以安双眸一凛,“谁给你们的胆子?” 如此放肆,当真无法无天了。 其中一禁军说道,“陛下,卑职也是奉命行事,还望陛下恕罪。 恰在此时。 殿外传来一声拖长的尖细通报,“太上皇驾到——” 只见应以正带着福才、元寿等一众侍从稳步走来,他抬了抬手,门外阻拦应以安的两个禁军立刻乖乖收回长矛,毕恭毕敬地退至一旁。 “今日是安儿生辰,父皇特地备下了一份大礼。” 说完,他抬腿便朝殿内走去,经过应以安身边时,肩膀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 应以安望着应以正的背影,眼中先是闪过诧异,转瞬被怒火填满,双手下意识地狠狠攥紧,极力压抑着心头翻涌的情绪,随后转身,跟了进去。 厚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上。 殿内。 抬眼望去,福才、元寿等一众侍从,这些人往日里总围绕在自己身边,或恭顺地端茶递水,或机灵地回应差遣,声声“陛下”喊得热络,可如今,他们眼神闪躲,不敢与自己对视。 更让应以安难以置信的是,还看到了乔柯,这人是她最为信任的,诸多机密要事都与之商议,堪称左膀右臂。 霎时。 应以安盯着这些熟悉的面孔,心中一沉,不用多想,便知自己精心筹备的计划怕是已毁于一旦。 她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试图从他们神色中寻出一丝愧疚或是不忍,可回应他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与刻意回避的眼神。 “安儿,这些人……都是老熟人了吧?我记得从你年少时起,他们就鞍前马后,侍奉左右,想来你对他们再熟悉不过。” 应以正稳步踱至御案前,不紧不慢地坐下。 他抬起手,食指在空中轻点,逐一点向那些侍从,动作看似随意,可那目光扫过之处,众人皆自觉低下头。 应以安的脸色瞬间阴沉如墨。 “还记得我曾千叮万嘱、反复告诫你的话吗?”应以正微微向后靠,整个人陷进那雕龙绘凤的座椅中,双眼半眯。 应以安努力压制着内心翻涌的情绪,“记得,这宫中,任何人的话都不可轻信,哪怕是自己最为信任之人,也不可全然托付。” 话一出口,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来。 “呵,你能铭记于心,甚好。” 应以正嘴角扯起那似笑非笑的弧度,像是冬日里的薄霜,透着股让人捉摸不透的寒意。 就在这一瞬间。 他眼神陡然变得犀利如刀,大手一挥,抓起御案上的一本折子,手臂带着劲风,狠狠朝着应以安的脸甩了过去。 “……” 一声脆响,折子结结实实地砸在应以安脸上,纸张散开,像被狂风卷起的落叶,缓缓飘落在地。 “你若真把我的话听进去了,就绝做不出这般糊涂事!”应以正怒发冲冠,声若雷霆。 这突如其来的一击,让应以安身形猛地一晃,脸上迅速浮现出一道红印,可她沉默不语,漆黑的双眸中燃烧着倔强的火焰。 “你行事之前,到底有没有掂量过后果?” 应以正稍稍压下心头的怒火,眉头却依旧紧皱着,死死盯着应以安,好似要将她心底的想法都挖出来。 “……想过,但不后悔。” 应以安双眸充血。 从知晓真相的那一刻起,仇恨的种子便在她心底疯狂扎根。 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她恨啊,恨应以正的懦弱无能,恨自己的无能为力,这份恨意令她几乎窒息。 应以正定了定神,“在你心里,就真的这般恨我?!” “我生母因你而死!”应以安胸膛剧烈起伏,眼眶泛红,泪水却被她强行憋了回去,“这么多年,你可曾有过一丝愧疚?你难道就没有错吗?!!!” 音语里带着哭腔,似要将多年来的压抑与不甘统统宣泄而出。 “可你如今享有的一切荣华富贵,还有这皇位,都是我给予你的!”应以正试图以这沉甸甸的恩赐唤起应以安的感恩,“我给了你常人难以企及的尊荣,你为何就不能体谅我的苦衷?” “苦衷?” 应以安眸光中透着几分讥讽,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紧接着爆发出一阵笑,“哈哈哈哈!” 那笑声带着些许悲凉,笑到最后,她分不清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还是心底的伤痛被彻底撕开,让她难以自抑。 “你所说的苦衷?”应以安怒极反笑,眼中满是讥讽,“不过是你软弱无能的借口罢了!这么多年,你抚养我长大,又给我皇位,真以为我会感激涕零?不过是你为了弥补对我生母那点可怜的愧疚!” 她向前跨了一步,逼视着应以正,“你既然早就察觉我的谋划,却一直不动声色,任由我折腾,无非是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把我当猴耍!说到底,这皇位,终究还是牢牢攥在你手里,不是吗?” 压抑多年的痛苦与愤怒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她恨不得将眼前这个男人的虚伪面具狠狠撕下。 那一众侍从把头垂得极低,恨不能将自己藏进地缝里。 “不愧是我的孩子,我的安儿啊!” 应以正脸上笑意渐浓,眼中却藏着旁人难以察觉的锐利,“可惜啊,你还是太过稚嫩,这朝堂上、宫廷中,水有多深,你还没彻底看清。有些事,光靠勇气和决心可不够,还得有足够的城府和耐心。” 正满心激愤,与应以正对峙。 忽然间。 应以安双腿却陡然一软,不受控制跪了下去,双手下意识撑地,拼尽全力想要站起身,然而,全身力气却像是被瞬间抽干,绵软无力,连一根手指都难以挪动。 “瞧瞧你现在这副模样。” 应以正缓缓走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应以安,脸上挂着一抹冰冷刺骨的笑,那笑容里,没有一丝身为父亲的慈爱,只有上位者的冷酷与决绝,“你身上这件龙袍,可是我特意命人在软筋水里浸泡了整整一天,才让你穿上的。” 早在前几日,便派人将龙袍浸入备好的软筋水中,足足浸泡了一整天,才将其取出晾晒。 等到龙袍晒干,应以正仍觉不保险,生怕药效随着时间流逝而散尽,他又心生一计,命人将特制的软筋散精心封入龙袍袖子里,从外表看去,龙袍依旧华丽,没有丝毫异样。 他俯身,凑近应以安的耳畔,一字一顿地说道,“滋味如何?是不是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连反抗的余地都没了?” 那话如同寒夜中的冷风,钻进应以安的心底,让她感到彻骨寒意。 第139章 狼狈为奸 应以安跪在殿中,脑海里如走马灯般闪过那些年的桩桩件件,只觉满心荒唐,可笑至极。 多年来,殚精竭虑、苦心经营,各种筹谋层出不穷,本以为布下天罗地网,将应以正一举拿下,然而,命运似乎总爱捉弄人。 局势逆转—— 所信任的心腹,却是应以正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 直到此刻才如梦初醒,原来这么多年,从始至终,自己都是孤身一人,那些所谓的忠诚与拥护,不过是镜花水月,一触即碎。 禄丰和元寿得了应以正的眼色,哪敢有半分耽搁,两人弓着身子,一路小跑上前,一左一右,迅速架住应以安的胳膊,那双手死死扣住,让应以安动弹不得。 福才战战兢兢地跟在禄丰和元寿身后,他那双手抖得愈发厉害,指尖刚触碰到那顶冕旒,又缩了回来。 咽了咽唾沫,心里比谁都清楚,这冕旒一摘,龙袍一脱,便是改天换地。 可身后应以正冰冷的目光如芒在背,福才不敢再有半分迟疑,咬着牙,心一横,双手再次颤巍巍地伸了出去,取下那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冕旒,又解开龙袍的系带,将那绣着金龙的华服从应以安身上剥离。 再看应以安,像是被抽去了脊梁骨,整个人彻底瘫软,眼神从最初的愤怒、不甘,逐渐变得空洞死寂,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再掀不起一丝波澜,头发凌乱地散落在脸上,衬得她狼狈不堪。 此刻的应以安,就像一只待宰羔羊,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任由他人肆意摆弄。 应以正的食指和拇指狠狠捏住应以安的下巴,用力往上一挑,声音喑哑,“你这张脸……倒是越长越像你生母了。每次我醉意上头,恍惚之间瞧见你,就好像她又回到了我身边一样……” 说着,他眼神愈发迷离,整个人不受控制地缓缓朝着应以安靠近,那模样好似真的透过应以安看到了安素。 “国师驾到——” 就在此时,殿门打开。 应以正听到这声音,动作猛地一滞,脸上瞬间挂着不悦,他松开了捏着应以安下巴的手,嘴里嘟囔着埋怨了一句,“……真扫兴。” 还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打扰坏了兴致。 “太上皇。” 满脸不耐还未褪去,一袭白衣胜雪的国师念怀便已踏入殿内。 念怀如雪中红梅般明艳动人,可眼中却透着不容触犯的凛冽,“时机未到就贸然行动,你是想毁了我们之间的约定吗?” 应以正脸上浮起一抹嘲讽的轻笑,睨着念怀,“呵,收起你那教训人的口吻,少在我面前摆架子,你心里那点盘算,真当我不清楚?这事儿,你不也眼巴巴盼着?” “肮脏。” 念怀雪白的面庞上写满了不屑,眼前的应以正让她连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彼此彼此,你我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谁也别装清高。” 应以正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掸了掸衣袖,看似随意的动作里,却藏着与念怀针锋相对的意味。 两人这番对话,旁人听来如同打哑谜,可其中的深意,只有他们彼此知晓。 “把东西给我。” 念怀神色淡然,素手轻抬,自广袖中取出一道明黄卷轴,递给了应以正。 应以正伸手接过,动作沉稳却难掩眼中的急切,他双手展开圣旨,只见那上面黑墨行文,一应诏告内容已然完备,只在末尾处,一方朱红印泥的空位格外醒目,只等那御印落下,便可昭告天下。 他大步走到被架着的应以安面前,将圣旨高高展开,故意凑近,几乎贴到应以安的脸上,“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这是罪己诏!可是我专门为你精心准备的。” 那语气中带着戏谑。 应以正神色倨傲,随意地摆了摆手。 禄丰和元寿见状,像拎起两只小鸡般,架起应以安便走,应以安双脚拖地,双臂被钳制得死死的,肩膀仿佛要被撕裂,疼得钻心,却连一丝反抗的力气都使不出,只能任由拖拽,狼狈至极。 “我要你亲眼看着,我如何落下这印玺。” 他的声音森冷如冰碴,圣旨已被铺于御案上。 “朕以寡德,承继大统,本应勤勉政事,以安天下。然,朕不思进取,沉溺于声色犬马,忽视百姓福祉,荒废国家大计。” 应以安闭上双眼,长睫微微颤动,不愿再看眼前这宣告自己失败的场景。 眼睑落下瞬间,往昔的雄心壮志、权谋争斗,都如过眼云烟般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今特颁此诏,向天下臣民谢罪,为示反省,朕自囚天牢三日,以正其过。布告天下,咸使闻知。钦此。” 念罢,应以正拿起桌上的印玺,随后落下,朱红的印泥在圣旨上洇开。 念怀望着被架在一旁、衣衫凌乱的应以安,心底一阵酸涩,她别过头,对着殿外扬声吩咐,“来人,天凉了,给陛下换身衣裳。” 应以正听到这话,脸色瞬间阴沉,像是被触到了逆鳞,冷笑一声,满脸嫌恶地啐道,“换什么衣裳?都快成阶下囚了,还讲究这些?难不成要她穿金戴银去蹲大牢,享福?” 那副傲慢模样,仿佛整个天下都在他脚下。 “她即便失势,也是帝王,何苦连一丝体面都不留?” 应以正张狂地大笑起来,笑声戛然而止后,他上前两步,“你少在这儿自作多情,巴巴地讨好她。她心里装的只有那个辛允,你就算把心掏出来,她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说罢,他得意地扬起下巴,脸上的嘲讽愈发浓烈。 没错,应以安满心满眼都是辛允。 念怀对她的心意,恰似那落花有意,奈何流水无情,早前,精心挑选的山茶花,满怀期待地送与应以安,却原封不动被退了回来。 那退回的花枝,像是狠狠抽在念怀心上的鞭子,让她明白,在应以安心里,根本没有她的位置。 “……” 念怀听到这话,紧咬下唇,贝齿几乎嵌入肌肤,一言不发。 应以正看到念怀这般模样,脸上浮现出一抹得意的笑,仿佛在这场口舌之争中获得了极大的满足,“这就对了嘛,识时务点,省得大家都麻烦。” 在他眼中,念怀行事全凭感情,毫无章法,就拿谋划一事来说,念怀好几次因念及旧情,态度稍显迟疑。 应以正便在心里笃定,如此感情用事之人,终究难成大事。 又转头看向禄丰和元寿,“直接把她拖进大牢,药效差不多快过了,可别让她在半路上醒过来,再闹出什么幺蛾子。” 那声线冰冷,不带一丝感情,仿佛被拖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毫无价值的东西。 第140章 被关大牢 刑狱司。 牢内。 了见远双手抱胸,斜倚在牢门旁,“陛下,我们又见面了,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当真是巧极了——” 他拖长了语调。 原是见应以安身着囚服走来。 “聒噪。” 应以安抬眼,冷冷瞥了了见远一眼,“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尽管沦为阶下囚,可骨子里的帝王之气依旧未减。 了见远见应以安这副落魄模样,心中那股子得意劲儿愈发浓烈,不气她几句,浑身都不舒坦。 他往前凑近几步,脸上挂着让人作呕的笑,“这些时日,可多亏陛下对我家沐霖的‘照顾’了。陛下恩泽深厚,我与沐霖都铭记于心。日后,我与她成婚之时,陛下哪怕身在这牢笼之中,也记得一定要来喝杯喜酒。” 言语间,满是挑衅与炫耀。 应以安听了这话,拳头在袖中暗暗握紧,咬着牙,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你最好是有命能活到那天,千万别被无常世事提前收了阳寿。” 似在警告了见远,莫要高兴得太早。 “那就借陛下吉言了。” 了见远嘴角扬起,刚转身佯装要走,却又猛地停住脚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慢悠悠转过身来,说道,“事已至此,倒也不妨告诉陛下,我姓廖,中州廖家。” …… 天字号牢房内。 昏暗光线仿若一层薄纱,将腐朽与绝望的气息肆意渲染,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霉味,地上污水横流,墙角布满了斑驳的青苔。 邸自清衣衫略显凌乱,头发蓬乱,她一手紧紧抓着牢栅,另一只手使劲挥舞着,大声招呼道,“欸?陛下,您怎么也进来了?” 有几分意外,又透着些许无奈。 见狱卒带着应以安转身欲走,她双手死死扒住牢栅,身子前倾,扯着嗓子喊道,“留步!” “我们这儿牢房空着不少地方,宽敞得很呐,陛下身份尊贵,住这儿也合适,彼此还能有个照应。” 边说,边心急如焚地在袖兜里摸索,掏出一锭成色上好的银子,递到狱卒跟前,“一点小意思,留着买些茶水点心。” 狱卒面露难色,下意识推脱,“左相,这……恐怕不合规矩,要是被发现了,小的可担待不起啊。” “啧,陛下好不容易来一次,就这一回,行个方便,快收着。” 又把银子往狱卒手里塞了塞。 “……左相,就这一次,千万别声张。” 狱卒得了邸自清的银子,略作犹豫后,还是依言打开了牢门。 他一手拽着应以安的胳膊,稍稍用力,便将其推进了牢房。 伴随着‘哐当’一声巨响,牢门轰然关上。 此时的应以安,双手双脚都戴着沉重的镣铐,脚链拖地,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如今身处这囚牢中,即便心中有万般不甘,也只能默默承受,沦为阶下囚的她,似乎连反抗的力气都被这沉重的镣铐消磨殆尽。 欧阳广气势不减,声音洪亮,“陛下无需担忧,太上皇他也只是想关我们几日,定不会为难太久。” 越哲文抬手理了理略显凌乱的头发,试图在这狼狈的处境中维持几分体面。 随后,他快步上前,“陛下,恕臣唐突,臣实在费解,不知您是如何惹到太上皇了?” 听他们这话,那熟稔又随意的语气,任谁都能猜出,这三人必定是这牢房的常客。 瞧他们这自在的模样,全然没有初入牢狱之人的惊慌失措,只不知他们犯了何事,才被关进牢房,着实猜不透。 邸自清也来了兴致,几步凑到跟前,眼睛亮晶晶的,“是啊陛下,臣心里可太好奇了,到底是咋回事儿啊?” 欧阳广也在一旁附和,脸上挂着讨好的笑,陛下,您就说出来给我们听听呗,也好让我们心里有个数。” 这三人像是许久没找到乐子一般,你一言我一语,全然没把这牢房的困境放在心上,叽叽喳喳,吵得人耳根不得清净。 正经事只字不提,却对八卦之事兴致勃勃。 “……” 应以安沉默不语,周身散发着拒人千里的气息。 三人面面相觑,也不好再追问下去。 邸自清瞧了瞧桌上那几盘简单的牢饭,又看看站在一旁的应以安,干笑两声,“陛下,您饿吗?” 这牢饭,是不久前才送来的。 “要不一起吃点儿?虽说牢里的饭菜比不上御膳房,好歹能垫垫肚子。”欧阳广脸上堆着笑,殷切地看向应以安。 越哲文拿起筷子,指了指桌上的粗瓷碗,里面盛着颜色寡淡的青菜和糙米饭,“对啊陛下,您就当是应应急,别饿坏了身子。” 应以安依旧背对着他们沉默不语,仿佛一尊雕像般矗立在原地,三人相互对视一眼,叹了口气。 欧阳广率先落座,端起碗来,时不时看向应以安,越哲文也跟着坐下,轻轻整理了一下袖口,才缓缓拿起筷子,举止间还保留着朝堂上的几分优雅。 虽说手里忙着吃饭,可这三张嘴却一刻也没闲着。 欧阳广边嚼着饭菜,边低声嘟囔,“陛下到底怎么惹到太上皇了?竟也被关了起来。” 越哲文放下筷子,喝了口清水,接话道,“我也想知道啊,今日可是陛下的生辰,被关在牢房里,实在是太不吉利了。” 邸自清扒拉了几口饭,抬起头来,“唉,真搞不懂太上皇怎么想的,就算要惩戒,也不该挑这时候啊。” …… …… ……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声音虽不大,却在这狭小的牢房里不断回荡,和着碗筷碰撞的声音,倒也让这压抑的氛围多了几分别样的嘈杂。 “……” 应以安本就满心烦闷,在牢房里,那三人的喋喋不休,更是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真是受不了了!” “……” 欧阳广、邸自清和越哲文三人正吃得投入,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吓得一哆嗦。 他们手里还端着饭碗,筷子悬在半空,原本还热络的讨论戛然而止,互相看看,又瞅瞅气呼呼的应以安。 “我告诉你们三个,” 应以安伸手指向三人,厉声吼道,“自登基那日起,便受够了你们!朝堂上,下朝后,整日里絮絮叨叨,一刻都不得安宁,跟那围着腐肉嗡嗡乱飞的苍蝇有何区别?能不能闭上你们的嘴?让我耳根清净清净!” 尽管发泄完了心中怒火,但余怒未消,她重重哼了一声,大步走到牢房角落,一屁股坐下,背对着三人面壁。 牢房里瞬间安静下来。 第141章 权衡 思政殿。 应以正抬手随意挑了一个折子,徐徐展开,散漫扫过其上密密麻麻的字迹。 不过须臾。 那折子被他扔在了地上,纸张在地上卷曲。 “也不知是我许久未理政,还是如今这些折子愈发乏味了,瞧着竟满心烦躁。” 细细算来,他已八年未曾执政,退居太上皇位后,一直安享清福。 福才赶忙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劝道:“太上皇万金之躯,批折子这等劳神费力的苦差事,哪能让您亲力亲为呢?”他顿了顿,眼珠子滴溜一转,接着说道,“依老奴看,陛下也受了惩戒,不如就网开一面,让陛下从牢狱中出来,也好继续为太上皇分忧解难呐。” “哼,我膝下的孩子,又岂止她一人?”应以正负手而立,眼底掠过几分阴鸷。 “你们都说说,除了安儿,还有谁能登上这皇位?又有谁,甘愿做我手中的提线木偶,乖乖听话?” “……” 这话一出,福才、元寿、乔柯等一众侍从,皆垂首敛目,大气都不敢出。 他们心中清楚,这问题犹如一道高悬的利刃,稍有不慎,便会惹来杀身之祸。 “我这一辈子,什么没见过,什么没掌控过。”应以正仰头,眼神望向殿顶,“如今就想寻个听话的,来坐这皇位。” 应以安不过是个被他攥在掌心随意摆弄的人偶,此前事事顺从,他倒也觉得便利,可如今这曾经俯首帖耳的人竟有了忤逆之心,妄图挣脱自己的掌控,简直是不可饶恕的僭越。 既然不肯乖乖听话,那就待在牢里好好反省,而且,北朝的皇子又不止应以安一个,还怕找不到一个能任由自己拿捏的? 再寻个听话的,至于自己,依旧稳居太上皇之位,逍遥自在,把天下都握在股掌间。 一旁的念怀缓步上前,“皇子虽有不少,可论起治国理政之才,论起这江山社稷的托付,实无一人能比陛下更为合适。” 她所言,句句在理,声声都透着为江山社稷着想的恳切。 然而,在应以正听来,这些话里似乎藏着别样的情愫。 念怀这番为应以安求情,莫不是心底那份情爱作祟? 一个被情爱迷了心智的人,所言所语难免失了偏颇,又怎能轻易采信?所以,还得细细思量、反复斟酌,断不可贸然听之、信之。 日至中天,檐下铜狮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这时。 禄丰跨进殿内,身后紧随着了见远。 “禀太上皇,遵照吩咐,人已从牢狱中安然接回。” 了见远跪地,“臣廖建元,叩见太上皇,愿太上皇圣体安康,福寿绵延。” 应以正端坐在上位,神色淡然,微微颔首,说道,“这几年,倒是辛苦你了。” 廖建元本就是安排出去的一枚棋子,派他出去故意吸引应以安的注意,就是要让应以安以为抓住了关键,放松警惕,连被抓入牢房,也是计划之一。 牢狱看似凶险,实则是最好的掩护,还能麻痹应以安,让她误以为大局已定。 廖建元抬起头,“既为太上皇手中棋子,亦是北朝臣子,此乃臣之本分,不足挂齿。” “好好好!” 应以正神色舒展,连道三声好。 “看在你多年来鞍前马后,劳苦功高,但凡你想要的奖赏,我必定毫不吝啬!” “……” 廖建元伏地不起,一时难以抉择,只能沉默以对。 应以正身子前倾,双手交叠搁在御案上,“瞧你踌躇不定,所思所想,逃不过这两件事,是惦记着廖家家主的位子?还是想从我这儿要走一个人?” 廖建元与应以正那犀利眼神相撞,又瞬间慌乱垂下,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心思,竟被应以正轻而易举猜中。 “我倒是记起来了,”应以正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你对那辛允,似乎也有着别样的心思。” 他抬眸,眼中闪过一丝兴味,“不如我今日就下道旨意,成全你们二人的婚事,也算是一段佳话,如何?” 廖建元心中一震,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迅速俯下身,“谢太上皇厚爱,只是婚姻大事,关乎终生,还望太上皇收回成命。” 辛允生性自由洒脱,最是厌恶被人强迫,若真的用一道旨意将他们绑在一起,恐怕只会适得其反,自己又怎能忍心让辛允去做不情愿的事呢? 感情之事,强求不来,顺其自然,才是最好的选择。 应以正悠悠坐在高位,眼神先是落在廖见元身上,肆意打量一番后,又轻飘飘移到念怀那儿。 他扯了扯嘴角,“既然喜欢,就别磨蹭,赶紧把事儿办了,拖下去,可有你们后悔的。”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话音落下,廖见元与念怀皆是一怔,两人对视一眼,满心疑惑,不知这话究竟是冲谁去的,又暗藏着什么玄机。 殿内安静了一瞬。 应以正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看向廖见元,“想好了吗?到底想要什么赏赐?” “臣……恳请前往军营,为北朝效力,还望太上皇恩准。” “找辛允用得着如此大费周章?只要你点头,朕现在就下旨赐婚。凭借这道旨意,她必然得乖乖回来,与你喜结连理,你又何苦绕这么大圈子?” 廖见元一脸肃然,郑重说道,“回禀太上皇,此事无关儿女情长,臣一心只为北朝尽忠效力。” “随你吧。” 应以正神色略显倦怠,摆了摆手,不想在这件事上多费唇舌。 廖见元那副铁了心的模样,显然是心意已决,他觉得这种被感情冲昏头脑的人,说再多道理也是对牛弹琴,根本毫无用处,索性就不再管了。 “……都退下吧。” 这找傀儡一事,可真是让他为难,反复思量,在心底权衡利弊,不得不承认,放眼整个北朝,确实没有人比应以安更适合做这个傀儡。 可一想到应以安那桀骜不驯的性子,应以正又忍不住头疼起来。 应以安绝非轻易能被拿捏掌控之人,这颗棋子,用好了是助力,稍有差池,便可能反受其害,实在是棘手至极。 “是。” 一众侍从赶忙齐声应道,弓着身子,倒退着走出大殿,念怀和廖见元也退下了。 第142章 用刑 未时。 邸自清、越哲文与欧阳广三人,此刻正被狱卒领着往牢外走去。 他们一步三回头,眼中多了些许担忧与不舍,走到牢门前,纷纷紧抓着那冰冷的牢栅。 邸自清眼眶泛红,声音带着几分哽咽,“陛下,臣等就先出去了,这阴森的牢房,您一人在此,可要多多保重自己啊。” 越哲文也赶忙附和,神色恳切,“陛下,太上皇不过是一时动怒,相信很快就会放您出去的。” 欧阳广用力地点点头,信誓旦旦道,“陛下,倘若太上皇执意不放您,臣等定会常来看您,给您送些热乎饭菜,绝不让您饿着。” 然而,坐在阴暗角落里的应以安,此刻却满心烦躁。 她动也未动,连头都懒得扭一下,“滚!” 这三人虽一片赤诚,却太过聒噪,只盼着他们能速速离去,让自己寻得片刻清净。 未时二刻。 牢房深处。 应以安被绑在十字架上,囚服早已被皮鞭抽打得破碎不堪,条条鞭痕交错纵横,皮开肉绽之处,鲜血汩汩涌出,顺着她的身躯,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未时七刻。 牢内阴暗压抑,腐臭气息弥漫。 念怀疾步而入,见被缚在十字架上、伤痕累累的应以安,心猛地一揪,当即厉声喝道,“停手!” 不过短短三四个时辰,原本安然无恙的应以安,竟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不成人形,皮开肉绽之处鲜血淋漓,衣衫破碎,任谁看了都痛心疾首。 她厉声叱问,“到底是谁给了你们僭越的胆子,竟敢私自对陛下施以酷刑?律法何在?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皇室威严?” 福才仰着脑袋,尖声尖气道,“太上皇有令,这不懂事、不听话的傀儡皇帝,就该狠狠惩戒一番!” 话落,他拿眼角余光斜瞟了下狱卒,轻轻一挑眉,狱卒立马心领神会,再度高高抡起鞭子,恶狠狠地朝着应以安抽去。 电光火石间。 念怀攥住了那来势汹汹的鞭子,“陛下若是因你们有个好歹,你们觉得自己有几条命能担待得起?” 应以安贵为一国之君,即便眼下沦为阶下囚,龙威不再,可也不该被这些卑贱的下等奴才肆意欺凌。 他们怎敢如此大胆,竟将残酷刑罚轻易施加于皇帝之身?堂堂天子,即便时运不济,也绝非他们可以随意折辱的,这般行径,实在是目无尊上、悖逆至极。 福才脸上挂着谄媚又带着几分得意的假笑,凑近念怀,轻声细语却又暗藏威胁,“国师,太上皇早料到您会插手此事,特意嘱咐奴才给您带个话。您要是执意阻拦,那可是亲手断送我北朝的国运呐。这其中的轻重缓急,您肯定能掂量得清楚。” 太上皇已然下达了指令,这些人哪敢违抗? 在他们心中,得罪任何人都不能触怒太上皇,毕竟太上皇才是他们真正的靠山与主子,只要太上皇一声令下,他们便会毫不犹豫地执行,哪怕是对皇帝动用酷刑,也毫无顾忌,只想着讨好上头,全然不顾天理国法与君臣纲常。 念怀此刻满心都是对应以安的担忧,哪还顾得上福才这番威胁话语。 她双目通红,眼中燃烧着怒火,掐住福才的脖子,将福才整个人都提了起来。 “咳咳咳……” 福才双脚离地,双手拼命挣扎着想要掰开念怀的手,脸上瞬间涨得通红。 “……” 那狱卒见福才被掐得双脚乱蹬、面色紫涨,一哆嗦,手一松,鞭子‘啪嗒’一声重重跌落在满是污垢的地上。 念怀冲那狱卒吼道,“我明明白白说了不许打了,你是耳朵塞了棉花?还是真聋了?连人话都听不懂了?” 福才被掐得呼吸困难,却仍强撑着,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停……停了鞭子,便是打断祭祀……国师,您可知道这后果……” 话还没说完,便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 刹那间。 “祭祀……” 牢里响起应以安气若游丝的声音,“听闻余州临城有一海神,一袭素白衣衫,身姿绰约,这海神……莫不是你?” 她拼尽力气撑开沉重的眼皮,嘴角鲜血顺着下颌蜿蜒滑落,在破旧的衣衫上晕染出刺目的血痕。 “……” 念怀听到这话,钳制福才的手猛地一松,好似被什么狠狠蜇了一下。 “呼呼呼……” 福才瘫倒在地,大口喘息。 “……” 念怀垂眸,双唇紧抿,默认了这一切。 见此。 应以安牵动嘴角,那笑容似是被苦意浸透,嘴角干涸的血迹被这动作扯裂,新的血珠渗了出来,顺着下巴滚落,“……照这般看来,那些以活人祭祀的恶行,皆是你在幕后操控,对吗?” 念怀眼眸低垂,掩盖住眼底翻涌的情绪,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你是安素的孩子,只要我还在,就不会让你出事。” 她对安素,那是深入骨髓的一往情深。 从前,无数次凝视着安素的身影,目光中满是深情与眷恋,可这份炽热的爱意,自始至终都隐匿于心底,从未向任何人吐露分毫。 如今,眼前的应以安,作为安素在这世间留下的骨血,她又怎能坐视不管?念及对安素的那份深情,也定会拼尽全力,护应以安周全。 应以安惨然一笑,扯动伤口,鲜血顺着他的指尖缓缓滴落在地上,她气息微弱,“我如今已被折磨得遍体鳞伤,没多少时日可活了,不如把所有真相毫无保留地告诉我,也好……让我死个明白。” 回首过往,所历经的林林总总,就如同被精心编排,每一步都似早有定数,怎么也想不明白,太上皇与国师究竟在筹谋什么,为何非要举行祭祀?又为何要让那么多无辜之人惨遭屠戮? 念怀眸中满是疼惜,疾步上前,“我绝对不会让你死的,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会护你周全。” 恰在此时。 一阵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有几个身着道袍的人快步走进来,动作麻利却又不失小心地将应以安抬起。 念怀看向一旁的福才,“回去转告太上皇,人我带走了。” 第143章 拦截 申时。 念怀带着几名道袍猎猎的弟子,小心翼翼地抬着重伤昏迷的应以安,匆匆朝着刑狱司大门赶去。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踏出大门的瞬间,嘎吱—— 大门轰然关闭。 “国师,你这是要将我的安儿带往何处啊?” 一道低沉而威严的声音,从大厅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应以正身着一袭玄色长袍,袍身绣着繁复精致的暗金龙纹,双手负于身后,从大厅走出。 “她是安素在这世间唯一的孩子,血脉相连,骨肉至亲。你却如此狠心,纵容手下对她严刑拷打,他日到了黄泉之下,你又该如何面对安素?又有何颜面与她相见?” 念怀满心愤懑,为安素深感不值,想不通当年安素究竟看上了应以正哪一点,是他的身份,还是那冷漠又狠辣的心肠。 应以正语气冰冷而轻蔑,“不过是个死去多年的人罢了,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谁还会像你这般,如此迂腐,整日将一个亡魂挂在嘴边,难以释怀。” 说罢,他摆了摆手,仿佛过往的相识相知,不过是一场不值一提的笑话。 “你若执意阻拦我带走她,往后那药丹,你便休想再服下一颗。”念怀大有一副与应以正玉石俱焚的架势。 应以正听闻,脸上笑容瞬间僵住,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阴鸷,他向前逼近一步,双眼眯成一条缝,“你莫不是忘了你那徒弟秦问的下场?他妄想违抗于我,落得个什么结局,你心里清楚得很。你若不能乖乖为我所用,那就和他一样,只有死路一条。” 话音刚落。 侍卫们冲了上来,念怀左手迅速探入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瓷瓶,随着手腕轻抖,瓶口打开,一股肉眼难见的细密粉末,如烟雾般朝着冲在最前面的侍卫飘去。 这粉末看似轻柔,实则暗藏玄机,是念怀精心研制的迷魂散,只需吸入少许,便会头晕目眩、四肢乏力。 冲在最前方的几个侍卫,吸入了迷魂散,一瞬间,他们脚步踉跄,手中的剑也拿捏不稳,‘哐当’落地。 其中一人身体摇晃起来,一头栽倒在地;另一人则使劲儿摇头,试图保持清醒,可双腿发软,怎么也站不稳,只能扶着身旁的同伴,勉强支撑。 但后面的侍卫并未退缩,他们见状,立刻调整阵型,呈扇形散开,从两侧包抄念怀,一名身形魁梧的侍卫,大喝一声,高高跃起,手中长剑如一道寒光,直刺念怀胸口。 念怀眼神一凛,避开这凌厉一击,与此同时,她右手迅速从腰间抽出一条软鞭,鞭梢如灵蛇般舞动,抽向那侍卫的手腕,侍卫反应不及,手腕被鞭梢击中,吃痛之下,长剑脱手飞出。 就在此时。 又有两名侍卫从念怀身后突袭而来。 念怀似有所感,猛地转身,手中瓷瓶再次晃动,这次洒出的是红色粉末,乃特制的灼痛粉,沾到皮肤便会如火烧般剧痛。 “啊啊啊啊……” 两名侍卫躲避不及,脸上、手上沾上粉末,瞬间发出痛苦的惨叫,双手捂住脸,在地上翻滚挣扎,手中的剑也被丢到一旁。 而那几个身穿道袍的人,显然不谙武功之道,只能搀扶着受伤昏迷的应以安,左躲右闪,朝着一旁的角落退去。 念怀与侍卫们打得难解难分。 忽然。 “噗……” 应以正原本还满脸阴鸷地看着这场争斗,身体却剧烈颤抖起来,强烈痉挛过后,一大口鲜血从口中喷射而出,在脚下的石板上溅开,殷红的血滴肆意蔓延,形成血渍。 那些正与念怀打得火热的侍卫们,听到这突兀的声响,转头望去。 见此情景,众人皆是一愣,手中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整个刑狱司内安静得可怕,只有应以正剧烈的喘息声。 “……” 应以正呆呆看着地上那滩殷红的鲜血。 “是你……” 他回过神来,猛地抬起头,恶狠狠地看向念怀,那模样仿佛要将念怀生吞活剥。 念怀缓缓收起软鞭,“我给你的药丹,能让你延年益寿不假,可它也是最毒的毒药,若是不按时服用,你便等着全身肌肤一寸一寸地溃烂,慢慢咽下最后一口气吧。” 她对应以正的为人了如指掌,那是个极度狠辣、野心勃勃之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眼里只有权势与利益。 若不在药丹上做手脚留后手,以应以正的行事风格,一旦觉得自己没了利用价值,或者稍有忤逆,自己早晚有一天会不明不白横死在应以正手上。 “快!快把药丹给我!” 应以正声音颤抖,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与急切。 他绝不想死,统一天下的野心,长命百岁、永享荣华的美梦,还在脑海中不断盘旋,又怎么能甘心在这时候倒下? 那些未尽的欲望,如同无数只利爪,撕扯着他的心。 “放我们离开。” “你休想!想从我眼皮子底下把人带走,简直是白日做梦!” “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在这耗着,看谁先死?我倒要看看,你没了我的药丹,能撑多久。”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气氛剑拔弩张,谁都不愿退一步,更不想让对方占得丝毫上风。 这时。 应以正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开口道,“你就算带走她又能如何?没了我在背后扶持,她怎么坐稳这北朝天子之位?离了我,她就是个任人拿捏的废人!” 顿了顿。 像是想到了什么绝妙主意,接着道,“不如这样,也都别争了,让她自己选,看她究竟是想跟你走,还是想留在我身边。” 应以正心里清楚,应以安自幼在自己身边长大,对权力的渴望早已被自己深深植入,离开自己,应以安便没了权力的庇护,什么都不是。 他绝不允许应以安脱离自己的掌控,哪怕用这种看似公平的方式,也要把应以安留在身边,继续做自己操控朝堂的傀儡。 第144章 忍辱含垢 两名道袍加身的弟子,一左一右,将应以安搀扶起来,此刻的她,全靠这两人架着才能勉强站立。 念怀脚下生风般快步来到应以安身前,“安儿,跟我回去,好不好?” 她深知应以正的狠辣与权谋,在那权力旋涡的中心,暗箭与算计从未停歇,不愿看到应以安再被卷入这无尽的纷争,沦为权力的牺牲品。 觉着应以安的人生不该被阴谋与争斗填满,念怀只想带她远离这一切,寻一处宁静之地,让她在平凡的日子里,平安度过此生,远离所有的伤害与危险。 “……” 应以安费力地撑开眼皮,眸中净是混沌与迷茫,好似被一层浓雾笼罩,先是看向眼前的念怀,随后,看向不远处的应以正。 一边是在艰难时刻给予自己庇护的念怀,一边是主宰自己命运的应以正,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与回忆交织在一起,让应以安陷入了两难境地。 “安儿,” 应以正抬了抬下巴,“你若是执意跟她走,的确能苟延残喘,可你想过没有,一旦不跟我回去,你失去的不止是皇位,还有你心心念念的辛允。” 他懂得拿捏应以安的软肋。 从应以安幼时起,就不断灌输着不要轻信任何人、莫要沾染多余感情的观念,一心想将其雕琢成一个只听自己号令、无情无义的傀儡。 在他的谋划中,应以安该是自己手中最锋利的刀,不问缘由,只知杀伐,可没想到,这个被他悉心‘栽培’的孩子,竟偷偷学会了信任旁人,还胆大地爱上了辛允。 在应以正看来,这简直是离经叛道,那些他亲手埋下的‘种子’,似乎并未按照自己的预期生根发芽。 “安儿,你静下心来想想你母亲。” 念怀声音发颤。 “她在天之灵,定不希望你继续深陷其中,每日都活得如履薄冰。跟我回去吧,离开这充满算计与阴谋的地方,去过平静安稳的日子。” 念怀捧住应以安的脸,双眼与自己对视,“那里没有尔虞我诈,没有勾心斗角,只有安宁与快乐。好不好?” 与此同时。 应以正眉头紧皱,眼神里隐隐透着焦急与期待,他向前走了两步,“安儿,你自幼聪慧,父皇对你寄予厚望,一路悉心栽培,为的就是让你能挑起这北朝大梁。如今,大好的江山与无上的权力就在眼前,你可不要让父皇失望啊。” 俶尔。 应以安眼眸中,闪过一抹抗拒之意,恰似寒星划过暗夜。 她紧咬下唇,倔强地扭过头,并挣开了念怀的手,声若冷玉般说道,“……别碰我。” 接着,拼尽全力挣扎。 “放手……” 身旁两个搀扶着的人一时没稳住,松开了手,这一松,应以安失去支撑,倒在了地上。 “安儿。” 念怀不假思索地快步上前,想要将她扶起,可手还未触碰到应以安,就被应以安冰冷的话语制止。 “我说了……别碰我。” 那语气没有一丝温度,仿佛他们之间横亘着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念怀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只觉一股寒意从心底猛地蹿起,视线紧锁在应以安身上,为何自己的满腔爱意,换来的却是应以安如此决绝的抗拒。 应以安调动起全身残余的力气,慢慢往上提气,脚下的土地好似在不断旋转、塌陷,可她眸中满是坚韧,死死盯着前方某一点,以此为支撑。 在一番艰难挣扎后,她终于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子。 “父皇……” 她双腿剧烈颤抖,每一丝肌肉都在痉挛,仿佛下一秒便会绵软无力,整个人栽倒尘埃,可目光恰似寒夜中永不熄灭的苍狼之眸,熠熠生辉,透着坚毅,任那如注鲜血顺着伤处汩汩涌出,洇红衣衫,也未能令其有半分退缩,一步一步,朝着应以正走去。 她的每一步落下,都有殷红的血迹从伤口处渗出,在地面上留下一串血印,每迈出一步,都似重重地踏在念怀的心上,碾碎了念怀的所有期待。 看到这一幕,应以正仰起头,笑声肆意而张狂,“哈哈哈,果然,我的安儿从来都不会让我失望!” 眼见应以安发丝凌乱如荒草般肆意披散,遮住了大半张脸,拖着蹒跚且血迹斑驳的脚步缓缓走来,所有侍卫纷纷后退,眨眼间,便让出了一条宽敞笔直的路。 当应以安终于挪到应以正面前时,膝盖一弯,跪在了地上。 “父皇……” 她身子发颤,像深秋枝头一片摇摇欲坠的枯叶,低垂的头颅隐没在阴影里,让人瞧不见她此刻的神情,唯有那带着几分喑哑、透着疲惫的声音传出,“儿臣……知错了。” 这声音轻飘飘的。 而在不远处,念怀目睹这一幕,一股滚烫的怒火烧红了她的双眼。 应以正居高临下地睨着跪在脚下的应以安,冷哼一声,声音带着不加掩饰的嫌恶,“是吗?” 他抬起腿,铆足了劲,一脚踹在了应以安身上。 满心的怨愤都找到了宣泄口,不仅是对眼前忤逆自己的应以安,还有对念怀的恼恨,全都一股脑地发泄出来。 这一脚力道极大,应以安本就虚弱不堪,被踹得整个人向后倒去。 应以正如此疯狂的行径,令念怀眼睛瞬间瞪得滚圆,血丝布满眼球,“她都答应跟你回去了!你还想怎样!” 恨不得立刻冲上前,可刚跨出一步,几名侍卫便迅速围拢,紧紧扣住念怀的肩膀和手臂,让她动弹不得。 “应以正!” “你难道就不怕天道报应?” “当真如此铁石心肠,非要置她于死地不可?她可是你的亲生骨肉,身上流着与你相同的血,你怎下得去这般毒手!” 侍卫们不管念怀如何奋力挣扎、高声怒吼,都无动于衷。 反观应以正,脸上挂着扭曲的冷笑,大踏步向前走去,高高抬起脚,倏地踩在应以安脸上。 “……” 应以安的脸被死死压在地上,只能从喉咙里挤出几声痛苦的闷哼。 “她是我的孩子,” 应以正像是不解气一般,靴底开始反复碾压,似乎要把应以安的尊严和反抗意志彻底碾碎,让她彻彻底底地臣服。 “我想如何惩处便如何惩处,轮不到你对我指手画脚!” 那语气嚣张至极,仿佛应以安不过是他手中随意拿捏、肆意摆弄的物件。 “……” 应以安只觉嘴里满是铁锈味,温热的鲜血源源不绝地从嘴角涌出,滴滴答答砸在地面,溅起一朵朵细碎的血花。 她全身上下的骨头仿佛都散了架,钻心的剧痛让她几乎失去意识。 但即便如此,还是强咬着牙,喉咙艰难滚动,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父皇所赐,皆是……荣恩。” 那声音微弱,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酸的执拗。 “哈哈哈哈……” 应以正垂眸看向瘫倒在地、满脸是血的应以安,享受着这种将他人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掌控一切的感觉。 第145章 重逢 应以正生性狭隘,见不得旁人日子顺遂,哪怕是对那些为他忠心耿耿、鞍前马后之人,亦是如此。 廖建元便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他本以为自己谋得校尉一职,且被分到黑营,便能与辛允相见,可应以正暗中作梗,偏将他遣去了白营。 如此一来,他与辛允仿若置身于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成了对立阵营之人。 酉时。 军营中气氛肃穆。 孙恩民高声传令,“众将士听令!速速集合,今日带你们结识新来的校尉!” 士兵们迅速在擂台前列成整齐队列,如同一排排苍松。 孙恩民抬手,指向一旁的廖建元,“这位便是新来的白营校尉,廖建元廖校尉!今后,尔等需听从廖校尉调遣,不得有误!” “廖校尉好——!” 士兵们齐声高呼。 廖建元的思绪骤然飘远,只因他在队列中,一眼便捕捉到了辛允的身影。 眼前的辛允,模样已与往昔大不相同,身形更为硬朗壮实,如此变化,想必是在这军营中吃了无数苦头。 而台下的辛允,目光触及台上那人,熟悉又陌生的面容映入眼帘,怎么也没想到,多年未见,再会之时,竟是在军营中,且对方摇身一变成了自己的校尉。 往昔种种,一闪而过。 孙恩民转过身,“廖校尉,这往后营中弟兄们的训练,便交由你全权监督!切不可懈怠。” 言罢,他微微点头,以示嘱托,而后离去。 所有士兵严阵以待。 廖建元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缓缓挪开紧盯着辛允的目光,他心里清楚,军营乃规矩森严之地,自己初来乍到,若不施展些手段,立威树信,日后怕是难以服众。 “众将士听令!即刻整队,奔赴靶场演练箭术!今日哪营脱靶之人多,晚饭便免了!” 士兵们不敢有丝毫懈怠,迅速行动,井然有序地朝着靶场奔去。 片刻。 众人抵达靶场。 这靶场位于军营一隅,地势开阔,四周黄土飞扬,地上的尘土被无数双军靴反复踩踏,远处,一排箭靶伫立,靶身布满密密麻麻的箭痕。 白营与黑营的士兵们依令分开,他们两两一组,手中紧握着长弓,箭在弦上,蓄势待发。 千人齐聚靶场,一场激烈较量就此展开。 起初,弓弦震响交织,士兵们箭无虚发,场面好不热闹,但随着时间推移,差距逐渐显现。 白营士兵出手,箭似流星,稳稳扎入靶心,命中率颇高,反观黑营,虽也奋力施为,可脱靶、偏靶的情况时有发生。 没过多时。 这场比拼便落下帷幕。 胜负结果一目了然,白营拔得头筹,究其缘由,白营平日里伙食丰盛,将士们营养充足,体格健壮,且他们常外出剿匪,甚至有过征战沙场的经历,实战磨砺让他们在体能与骑射技艺上都更胜一筹。 相比之下,黑营因训练资源有限,实战机会少,在这场较量中便稍显逊色。 廖建元将这场比试的结果尽收眼底。 白营大获全胜,黑营的表现却不尽人意,他并不知晓白营因伙食与实战经验而占优的内情,只当是黑营众人训练时偷懒耍滑,才导致如此悬殊的结果。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在黑营队伍中搜寻,最终定格在辛允身上,心中顿时一阵纠结,辛允身处黑营,实在于心不忍对其进行惩处,可身为校尉,若对黑营的糟糕表现视若无睹,不加惩处,必定会被视作纵容偏袒,往后如何能在军中树立威严,让众人信服? 况且,只需再过短短数日,便是外出剿匪、建立功勋的时机,这等良机,千载难逢,关乎他与辛允重续往日情谊、携手奋进的绝佳契机。 可眼下,瞧着黑营在射靶比试中的糟糕表现,廖建元心里明白,若想在剿匪时让黑营发挥出应有的实力,当务之急是让他们有所警醒、迅速提升。 他面色一沉,“罚你们加训一个时辰!倘若有谁敢违抗命令,杖责三十军棍!” 黑营的士兵们迅速俯身,抄起地上的弓箭,他们迅速散开,站定在靶位前,一个个屏气敛息,拉弓搭箭,开始新一轮的射靶练习。 弓弦声声,不断震颤,箭镞带着呼啸之声,朝着靶心飞驰而去。 然而,尽管他们全力以赴,可训练成果依旧不尽人意,脱靶的箭矢散落一地,仿佛在无声诉说着他们的疲惫与力不从心。 不知不觉已至戌时。 由于先前的惩罚,他们练完后连一口饭食都没有,个个饥肠辘辘、精疲力竭,只能相互搀扶着,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一心只想赶紧回到营帐,在硬邦邦的床铺上好好躺一躺,缓解这无尽的疲倦。 而在这一众士兵拖着步子散开之时,唯有辛允被廖建元单独传唤。 戌时一刻。 廖建元营帐中。 “沐霖,折腾许久,定是饿坏了吧?快过来用些吃食。” 廖建元端起一碗热气腾腾的羊汤,手里还拿着一张刚出炉不久的大饼,放在了桌上,他看向辛允,嘴角噙着一抹温和笑意,抬手示意,“来,汤还滚烫着呢,喝上几口,也好暖暖身子。” 眼前的廖建元,笑容依旧和煦,语气仍旧温柔,一举一动,都带着往昔的影子,仿佛还是那个与自己一同惩恶扬善、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然而,历经军营磨砺的辛允,早已今非昔比。 在军营中,除了军令如山倒,无人敢违抗,还有众将士们同甘共苦,荣辱皆系于一身。 如今,黑营的兄弟们因为训练不佳,被罚没了晚饭,此刻正饿着肚子,疲惫地躺在营帐里。 若自己独自享用这美食,便是将同袍们的困苦抛诸脑后,如此行为,实在有违自己在营中所坚守的道义与情谊。 “廖校尉,若无其他事,属下先行告退。” 辛允垂首后,便利落转身,准备迈步离开营帐。 “沐霖!” 廖建元急忙出声唤道。 辛允脚步顿住,却并未回头。 廖建元缓缓走近,轻声问道,“自我们上次分别已过去多年,重逢于此,你……当真没有只言片语,想与我倾诉?” “能看到你平安,便已足够。” “……” 廖建元心中一痛,终是咬了咬牙,追问,“……那你我曾经定下的婚约,又该如何?” 营帐内瞬间安静下来,唯有烛火摇曳,映照着两人相对无言的身影,过往的情谊与当下的窘迫,在这一问一答间,纠缠不休。 第146章 扯平 营帐内。 光影在粗糙的帐壁上不安地晃动。 “过往种种,只当是你我年少轻狂、懵懂无知,犯下的糊涂事罢了。” 廖建元听完辛允的话,声音略带哽咽,仿若被从前的回忆刺痛,“沐霖,你可知,那些年我历经了什么?想过一死了之,彻底解脱。可每当我生出这般念头,脑海中便会浮现出你的模样。只要一想到你,我都能咬着牙忍下来。” 他面上神色看似平静,可唯有自己知晓,那些无法言说的屈辱、绝望,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心底层层堆积,将他的灵魂啃噬得支离破碎。 廖建元满心以为,这所有的苦难皆源自当今皇帝应以安,每一次皮开肉绽,每一回痛彻心扉,都让他对应以安的恨意愈发深沉。 然而,他并不知道,这背后真正的黑手竟是太上皇应以正。 应以正暗中操控,强制要求对廖建元施以酷刑,只因廖建元知晓太多他的隐秘之事,这些秘密如芒在背,让应以正日夜难安,非得将廖建元折磨得彻底屈服,或是彻底消失,方能安心。 每一次于昏迷与清醒间挣扎,脑海中浮现的都是应以安的面容,却不知真正的罪魁祸首,正躲在深宫中,冷冷注视着这一切。 “见远,” 辛允别过头去,“你常年在外闯荡,这世间的纷乱你比我看得更透彻。我一心投身军营,只为能让这天下早日太平,百姓得以安稳度日。若旁人知晓你我曾有婚约,依军中规矩,我定会被驱逐出去。你最清楚我的志向,这是我一生所求,断不能因此而毁。” 廖建元只觉心中一阵刺痛,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你的意思是,我们二人之间多年的感情,还有那白纸黑字的婚约,就这般作废了?辛沐霖,你当真能如此狠心,将过往一切都抛诸脑后?” “白虎阁已然遣散,此事是我辜负了你,但你连名字都对我有所隐瞒,如此一来,我们也算扯平了。” 辛允艰涩开口。 关于廖建元身份的消息,在军营中不胫而走,原来他竟是中州廖家之人。 廖家,那可是赫赫有名的武器世家,所打造的武器,品类繁多,工艺精湛,平日里,他们打造的上乘兵器常被皇家纳入囊中;可在背地里,为了谋取更多钱财,廖家也会将一些武器,以高价贩卖给其他买家。 廖建元心中焦急万分,口中急切唤道,“沐霖,我不是有意要欺瞒于你,我……” 话到嘴边,却又怎么也说不下去,他满心苦涩,实在是有难言之隐。 自己身为应以正暗中豢养的势力,为其做了诸多隐秘之事,件件都干系重大,稍有不慎便会招来杀身之祸。 更何况,应以正此人生性多疑且手段狠辣,绝非良善之辈,这营帐外,谁能保证没有眼线?稍有不慎隔墙有耳,若是这些话传入应以正耳中,以那老匹夫的性子,辛允定会被牵连。 如此,到了嘴边的话,只能咽下。 辛允看着廖建元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虽有波澜,却也渐渐平静下来,神色柔和了几分,“我知道,自知晓你是白虎阁阁主那日起,我便明白你诸多行事身不由己。我理解你的苦衷,但也希望你体谅我的志向。” 言罢,辛允不再多言,转身迈出营帐。 帐外,夜色深沉,寒风呼啸而过,廖建元望着那离去的背影,久久伫立,直到那身影消失在黑暗中,他才仿若失了魂一般,瘫坐在地。 黑营帐内。 李秀存窝在角落里,一边揉着酸痛的胳膊,一边嘟囔道,“我说,这新来的廖校尉可真是铁石心肠,严苛得没边儿了!” 贾松闻言,重重地叹了口气,接口道,“谁说不是呢!以往孙校尉在时,虽说也有训练,可至少没这么折腾人。就拿今晚来说,孙校尉哪会不让咱们吃晚饭呐,这新来的可好,练得大伙都快散架了,还不让吃饭,真把人当铁打的了。” 他肚子也适时地‘咕噜’叫了一声,引得众人一阵苦笑。 薛学礼有气无力地哀叹,“哎哟,再这么下去,我感觉我都要饿死在这营帐里了。” 李秀存皱着眉头,一脸不解,继续说道,“真搞不懂上头咋想的,非得让咱们事事都跟那白营的比。这不是明摆着让咱们难堪嘛!咱们黑营,要么是新来的,啥都不懂;要么就是老弱病残,身子骨本就不行。跟人家白营那些身强力壮、训练有素的比,这不是鸡蛋碰石头,自取其辱嘛!” 贾松无奈摇摇头,“是啊,咱黑营这情况,大家心里都清楚。上头还非要搞这种对比,也不知道是图啥。难不成真以为咱们能一夜之间变得跟白营一样厉害?” 丁南懊悔不已地嘀咕,“早晓得新来的校尉这般严苛,平日里训练就不该偷懒,这下可好,遭罪咯。”正说着,他鼻翼突然翕动几下,神色一振,“等等,你们有没有闻到啥味儿?我咋觉着好像是羊肉的香气呢!” 赵建业一脸嫌弃,“你怕不是饿昏头,出现幻觉了吧?这地方哪来的羊肉味儿。” 丁南急得站起身来,连连摆手,“真没骗你们,你们仔细嗅嗅。” 这时。 贾松像是突然反应过来,目光落在一旁的辛允身上,几步凑过去,上下打量,“辛允,你身上咋一股子羊肉味儿?该不会是你偷偷背着我们打牙祭,偷吃羊肉了吧?”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辛允身上。 辛允耸了耸肩,“哪有那等好事?我不过是饿得实在受不了,就偷偷溜到伙房去,想寻摸点吃的。可伙房没现成的吃食,我也就只能站在那儿,狠狠闻了闻味儿,过过干瘾,这不才刚回来嘛。” 李秀存咂了咂嘴,调侃道,“啧啧啧,还得是你呀,辛允。这法子都能想得出来,换作旁人,怕是压根儿想不到跑去伙房闻味儿解解馋。” 众人因这一番对话,稍稍放松了些,气氛里多了几分哭笑不得的意味。 皇宫。 思政殿。 “那廖建元对我给他的安排还满意吗?” 应以正高坐于龙椅上,他微微抬眸,目光扫向一旁恭立的福才。 “太上皇圣明,” 福才赶忙上前一步,“您所做的安排,那自是天衣无缝。廖建元即便有天大的胆子,也只会感恩戴德,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 应以正目光又落在面前的御案上,案上摆放着一个大盒子,这盒子里,装的可不是寻常物件,而是丹书铁券。 他之所以迟迟未对辛允下手,是因辛自苦的一番动作。 辛自苦似乎早有预料,提前将丹书铁券送了过来,想来,是料到应以正有可能对自己女儿不利,于是连夜快马加鞭赶回京城,只为能赶在应以正发难之前,为自己女儿求得一线生机。 “他此次回来,定不简单。” 辛自苦虽不在朝,却根基深厚,人脉广泛。 福才见应以正神色凝重,弓着身子,赔着笑脸进言,“太上皇圣明,不过依奴才看,说不定辛大人此番是真的想通了呢。您想啊,他把丹书铁券都送来了,这分明是向您示好,愿意诚心归服呀,再说了,他女儿还不是在您手中吗?” 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余光偷偷观察着应以正。 “哼,他若是真想通了,心甘情愿为我所用,那自然再好不过,有他帮忙也能顺遂几分。” 话锋一转。 “可要是他敢对我怀有二心,妄图借着此耍什么花样,呵,也休怪我不顾及往昔君臣情分!” 应以正越说越激动,猛地一拍龙椅扶手,震得福才浑身一颤,忙不迭地低下头。 第147章 ‘算计\\\’ 半月转瞬即逝。 清心宫内。 应以安因伤卧于床榻,已然休养了大半个月,这段时日,宫中倒也未生什么惊天动地之事,只是她总觉耳边喧嚣,扰人清宁。 自那日毅然选择站在应以正这一边,而后随其回宫,便一心专注于养伤。 可堆积如山的奏折,亟待处理,而应以正,生来便非愿为琐事操劳之人,自是不会亲自伏案批阅。 这日。 应以正将所有皇嗣皆召至跟前。 一众皇嗣,或神色惶恐,或眼神暗藏期待,鱼贯而入,整齐立于殿下。 “如今宫中有诸多政事需处理,这奏折,便由你们来批。” 只可惜,应以正终究是高看了这些皇嗣。 他们目光短浅如豆,胸无半点鸿鹄大志,满心所念不过是一生坐拥荣华富贵,安安稳稳地度过此生。 如今陡然被要求努力上进,肩负起批阅奏折、处理宫务这般重任,于他们而言,不啻于天方夜谭。 众皇嗣人手一份奏折,那薄薄的纸张,在他们手中却似有千钧之重,有的眉头紧蹙,双眼茫然地盯着折子上的字迹,仿佛面对的是天书;有的则烦躁地抓耳挠腮,额头上沁出细密汗珠,手中毛笔更是迟迟落不下,在宣纸上方徒劳地悬着,未曾留下一丝墨痕。 应以正端坐于上首,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紧咬后槽牙,忍不住低声咒骂,“怎就养出这群没出息的东西!” 他满心皆是困惑与恼怒,自己这般英伟不凡,血脉之中流淌着的皆是称霸天下、纵横捭阖的气魄,怎么就生出了这群只知贪图享乐、不堪重任的孩子,甚至挑不出来一个可以替代应以安的,真真令他大失所望。 而这些皇嗣哪有心思处理政务,盼着能早日离宫,回自己封地享那逍遥日子,其中,逸王应以泰按捺不住,率先挑头,每日,他都捧着那要命的奏折,着急忙慌赶到清心宫,跪在应以安的寝殿外。 彼时正值一月。 寒冬凛冽,冷风似刀子般割着人的脸,琉璃瓦上覆着一层薄雪,檐下垂着晶莹剔透的冰锥。 可即便天寒地冻,这群皇嗣竟真有如此耐心,在门外一等就是许久。 他们身着厚重裘皮,却仍挡不住彻骨寒意,双手缩在袖笼里,时不时抽出来呵口热气,白气瞬间消散在冷风中。 尽管如此,谁也没打退堂鼓,就为了等应以安醒来,好摆脱这批阅奏折的苦差,这般执着,倒也让人有些意外。 “皇姐,您快醒醒吧!”应以泰扯着嗓子,声音里满是焦急与哀求,那模样,仿佛应以安一睁眼,便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我们实在扛不住啦,我好想回自己的封地啊!”应以丰一边嘟囔,一边用膝盖挪了挪位置,脸上的无奈都快溢出来了。 “皇姐,您身子究竟何时才能好全呀?”应以轩这一问,尾音都带着哭腔了。 在皇嗣里,年纪小的不过八九岁,满脸稚气未脱,还处在贪玩的年纪,却被这政务折腾得没了主意;年纪稍大些的,也大不了应以安三四岁,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哪曾应对过这般棘手之事,如今也是焦头烂额,只能跟着应以泰在这儿诉苦。 他们跪在寝殿外,姿态狼狈而无奈,一手颤颤巍巍地握着毛笔,在奏折上勉强划动,另一手则时不时抬起,抹一把脸上的愁容,口中念念有词。 “皇姐,您快些好起来吧,这奏折实在是难煞我等了!” “是啊,每日对着这些,头晕脑胀,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求皇姐大发慈悲,救救我们!” 声声祈求,皆盼着应以安能早日苏醒,好将他们从这繁重政务的苦海中解救出来。 起初,应以安于寝殿内,伤病缠身,意识尚有些迷糊,听闻殿外传来的隐隐哭诉,只觉仿若缥缈之音,不甚真切,心想,许是自己伤势过重,神志不清,故而产生了如此荒诞梦境。 可时日一长,她的伤势渐有起色,意识愈发清醒,那些声音却愈发高亢、愈发吵闹,每一声哀求,都清晰地钻进耳中,搅得她心绪不宁。 眼下,这声音已不再是虚幻梦境,而是实实在在、扰人清净的现实,让她想忽视都难。 “……你们在这儿跪着,所为何事?” 应以安拖着仍显虚弱的身子,缓缓打开门,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与困惑,目光扫过殿外乌压压跪了一地皇嗣。 瞧着这场景,不知情的,怕真以为他们在这儿哭丧呢。 一众皇嗣正哭天抹泪地诉苦,冷不防见应以安推开了门,场面彻底失控。 他们眼睛瞪得如同铜铃,满是不可思议,随即被狂喜所取代,兴奋劲儿一上来,谁也顾不上谁了,有的人手里还高举着奏折,人却早已像脱缰的野马般冲了出去,将应以安紧紧围在中间,好似生怕她下一秒又消失不见。 应以泰哭得那叫一个凄惨,紧紧抱住应以安,仿佛抱住了救命稻草,“皇姐,您可算醒了,呜呜呜……” 这几日被奏折折腾得够呛,满腹苦水都化作了泪水,一股脑儿宣泄出来。 应以康满脸通红,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可算盼到这一天了,我终于能回封地了!” 手中的奏折被他攥得不成样子,在他眼中,这就是囚禁自己的枷锁,此刻马上就能重获自由,怎不让他欣喜若狂。 年纪尚小的应以欢,不过八岁,小小的身子使劲往应以安怀里拱,哭得抽抽搭搭,“皇姐,我都不知道,自己竟能如此想您!” 这段日子对他来说,简直暗无天日,如今见到应以安,委屈瞬间决堤,只能用哭声来诉说心中的委屈。 一大群人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应以安,七手八脚地将她往寝殿里迎,待她稳稳坐在椅子上,这群皇嗣立马各显神通,有的麻溜地跑去倒茶,滚烫的茶水在杯中晃荡,一路小跑过来,殷勤地递到应以安手边;有的则站到她身后,双手有模有样地捏起了肩膀,手法虽不算娴熟,却也使足了劲儿;还有人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为她揉腿。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应以安被这突如其来的殷勤弄得一头雾水。 以往这些皇嗣见面,大多是客气疏离,现下这般热情过头,反倒让她心里直发毛,总觉得平静表象下,暗藏着什么不好的事儿,好似暴风雨来临前的诡异宁静。 “皇姐,您都能下床走动了,想必伤势已然大好,身子修养妥帖了吧?”应以泰满脸堆笑,眼睛里却透着一丝狡黠,率先开了口。 “……嗯。” 应以安不疑有他,声音里还带着几分刚从嘈杂中缓过神来的迷糊。 “既然如此,皇姐不如……批个奏折,权当活络脑筋,开心开心!”应以泰这话一出口,其余皇嗣纷纷附和,脸上的笑容愈发明显,那模样,仿佛批奏折是什么天大的乐事。 “嗯?” 应以安闻言,瞬间瞪大了眼睛,刚要开口询问,却见这群人动作麻利,像一阵风般突然跑到殿外。 只见他们手忙脚乱地将那些被扔在一旁的奏折捡起,而后又匆匆跑回,把奏折整整齐齐地堆在桌上,那小山似的奏折,此刻在应以安眼中,格外刺眼。 “那我们便不打扰皇姐批折子了,臣弟告退!” 话落。 一众皇嗣如获大赦,脸上洋溢着解脱的畅快,不等应以安反应过来,便脚底抹油,一窝蜂似的跑了个干净。 只留下应以安呆坐在原地,望着那堆奏折,又好气又好笑,这才明白过来,自己被这群皇嗣给‘算计’了。 第148章 剿匪(一) 军营。 转瞬间,便到了擂台比试之日。 因剿匪之事迫在眉睫,需提前多日筹备。 以往黑营与白营相较量,胜算几近于无,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廖建元虽身在白营,却不会任由黑营落败。 擂台比试规定,向来是白营与黑营各出五百人捉对厮杀,最终胜出人数多的一方为胜,可此次,廖建元思量再三,以节省时间、减少不必要的伤员为由,力主将规则改为双方各出十人,泥潭混战。 如此一来,局面大不相同,黑营的胜算顿时增添几分。 黑营中,辛允实力最为强劲,仿若鹤立鸡群,廖建元对辛允满怀信心,信她有以一敌百的实力,再怎么说,辛允还是自己一手栽培的得意弟子,一招一式皆得亲传。 果不其然。 辛允以雷霆万钧之势力压众人,成功为黑营赢得了这场至关重要的比试,争得了剿匪立功的宝贵机会。 那剿匪之地,位于京城西南方向,宜州边境的一处险峻山头上。 此地山匪猖獗已久,而当地官府却腐朽不堪,不仅未对山匪加以清剿,反而与他们狼狈为奸,沆瀣一气,百姓深受其害,苦不堪言,无数状纸如雪片般飞向朝廷,朝中大臣们也纷纷将此事以折子的形式呈递上去,一时间,弹劾之声不绝于耳。 应以安阅览诸多折子后,终是批准了剿匪之事,而这折子能顺利获批,背后缘由是应以正此次并未阻拦,想来是觉得山匪在山中藏匿的金银财宝已然积攒到了相当可观的数目,若能将其一举剿灭,收缴的财物正好可充实国库。 彼时。 苍穹阴云翻涌,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飘洒而下,须臾间,便将天地妆点成一片苍茫银白。 廖建元一行人率领黑营将士,于这冰天雪地中,艰难跋涉前行,雪花肆意飞舞,不停地落在众人肩头、盔帽上,眨眼间便积起一层薄薄的雪霜。 然而,军令威严似山,纵是老天爷有意刁难,他们也绝无半分耽搁行程的余地,只因诏令中写,务必在天黑之前将山匪一举荡平,否则全体将士皆要遭受严惩。 这道诏令沉甸甸压在众人心头,驱使着他们在这风雪交加、崎岖难行的道路上。 待艰难行至山匪盘踞的山寨前。 骑都尉邱三双腿一夹马腹,胯下骏马嘶鸣一声,向前疾奔数步。 他挺胸抬头,气运丹田,高声呼喊,“寨中的贼寇听好了!此刻速速缴械投降,尚可饶你们性命!” 山寨中。 一个雄浑的声音如破锣般响起,“呸!你当你爷爷我是谁?我周狂在此处逍遥自在,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想让我投降?门儿都没有!” 说话之人,正是山匪头子周狂,此人在这山寨占山为王多年。 骑都尉邱三闻言,高声回应道,“好!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便下来与我痛痛快快过两招!若是你赢了我,今日我等立马退兵,绝不再踏入此地半步;可若是你输了,那就乖乖跟我回牢里待着!” “哈哈哈哈!” 周狂又是一阵狂笑,“弟兄们,给我打开寨门!今日我定要去会一会这不知死活的老东西,让他知道你爷爷我的厉害!” 山寨大门‘嘎吱嘎吱’缓缓打开。 周狂手持一柄大刀,身披黑色披风,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凛冽寒风中,那披风随风猎猎作响,倒也颇有几分威风。 邱三见周狂果真敢出来应战,赞了一声,“有胆量!” 周狂已然走到阵前,将大刀往地上重重一插,大声吼道,“听好了!牢牢记住你爷爷我的名字,你爷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叫周狂!今日便要让你等朝廷鹰犬见识见识我的手段!” 一声暴喝,双手紧握住大刀刀柄,手臂肌肉暴起条条青筋,浑身散发着一股凶悍之气,脚下一蹬,朝着邱三凶猛冲去,刀刃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好似要将这冰天雪地一劈两半。 旁人或许对周狂的身份一无所知,可廖建元与辛允却再熟悉不过,周狂乃是白虎阁的一员猛将,自然是武艺高强,绝非一般草寇可比。 辛允听到周狂的名字时,将目光投向廖建元,好歹二人相处多年,默契十足,一个眼神便已心领神会。 廖建元稳坐马背,高呼,“邱都尉,莫要再打了,你且先行回来。” 邱三与周狂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已然僵持了几十个回合,只见刀光闪烁,寒芒夺目,二人身影交错,厮杀得难解难分。 凛冽的寒风如刀子般刮过,卷动着地上的积雪,却丝毫未能影响二人激烈战局。 邱三刀法刚猛,砍向周狂时,风声呼啸;而周狂凭借着在江湖中摸爬滚打练就的敏捷身法,左躲右闪,手中大刀时而格挡,时而反击,与邱三斗得旗鼓相当。 几十个回合下来,终究难分胜负,二人皆是气喘,在这寒冷的天气里,竟也蒸腾起丝丝热气。 闻令,邱三收刀,退回了阵中。 周狂不屑地叫嚷道,“哼!这朝廷的将领也不过如此嘛!我还当有多大能耐,折腾半天,连我一根汗毛都伤不着!” 说罢,他将大刀扛在肩头。 廖建元亦知周狂绝非泛泛之辈,邱三虽勇,却难以在短时间内将其制服,为今之计,唯有派辛允上场,方能打破僵局,才可能顺利剿匪。 他转头看向辛允,点头示意,辛允心领神会,抱拳领命。 阵前。 周狂见又有人上前,不禁仰头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这冲锋带头的都败下阵来,现在又给我换了个小兵,这不是明摆着来送死吗?” 他一边笑,一边用大刀指着辛允,满脸嘲讽,“瞧瞧,瞧瞧!这小娃娃模样稚嫩得很,你们朝廷没人了吗?也不怕丢尽颜面!” 再度将大刀一横,摆出一副随时准备迎战的架势,似乎迫不及待要将辛允斩于刀下。 而辛允将会永远记得这一日。 天地间一片肃杀,似要将世间万物都掩埋于这无边无际的洁白之下。 第149章 剿匪(二) 不远处。 只见那周狂满脸络腮胡,目露凶光,手持一柄大刀,骑在高头大马上,对着前来的辛允高声喝道,“小娃娃,那朝廷究竟给了你何种好处,竟让你这般不知死活地前来送死?莫不是许了你高官厚禄,还是赏赐了你数不尽的金银财宝?哼,若是为了钱财,你倒不如投了我这山寨,我周某在此保证,定让你一生荣华富贵,绝不比那朝廷给予的差!” “周叔,” 辛允不慌不忙摘下头盔,露出一张年轻却坚毅的面庞,“是我啊。” 周狂闻言,定睛朝着辛允仔细观察。 待看清眼前之人果真是自己熟悉之人后,他将手中大刀往地上一丢,‘哐当’一声,大刀落地。 “沐霖?!” 周狂迅速翻身下马,大步朝着辛允奔了过去,“真的是你!” 跑到近前。 他伸出那双粗糙有力的大手,拍了拍辛允肩膀,但那欣喜的笑容陡然间便收了回去,忍不住埋怨,“怎么黑了这么多啊?还瘦成这副模样,是不是朝廷的人虐待你了?” 辛允全然没了往昔模样。 一想到这儿,周狂只觉一股怒火烧得他胸腔都滚烫。 遥想在白虎阁时,他是何等珍视辛允,生怕这孩子有一丝一毫的不开心,只要自己一得空,便会想尽办法去逗辛允开心,将她捧在手心里呵护着。 再看看现在,自己曾经捧在掌心、悉心爱护的人变成这副模样,他怎能不气? 周狂越想越气,指向邱三等人,扯着嗓子怒吼,“老匹夫!你有本事过来,再跟我大战三百回合!今日非得跟你讨个说法不可!” 辛允一把拉住周狂那高高举起、怒指邱三等人的手,“周叔,我这次过来,是有要事要跟你商量。” 周狂正满心怒火,打算冲上去与邱三等人拼个高下,听到辛允这话,愣了一下,不过旋即咧嘴一笑,拍着胸脯说道,“我知道,你不就是想让你周叔我给他们点颜色瞧瞧,把他们打得屁滚尿流,对吧?放心,这点事儿包在你周叔身上,我现在就冲过去收拾他们!” 说罢,作势又要往前冲。 辛允见周狂误会了自己的来意,急忙用力拽住他,“不是的周叔,我今日过来,是为劝降一事。” “……劝降?” 周狂嘴巴张得老大,他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周叔,我知你为人绝非那等劫掠百姓、滥杀无辜之辈,但朝廷诏令上,却写你肆意残害周边百姓。周叔,只要您肯率寨中弟兄归降,主动接受朝廷安置,这些谣言自会不攻自破。” “你一心向着朝廷,莫非……” 话刚说一半,周狂大喊,“快躲开!” 几乎在同一瞬间,他疾冲向辛允,狠狠将辛允推开。 就在这时。 一支羽箭‘嗖’地从辛允身后射来,贴着辛允的脸颊一掠而过。 辛允扭头看向放箭之人,竟是廖建元。 “辛允以身诱敌,当立头功!放箭!” 随着廖建元这一声令下,密密麻麻的羽箭好似倾盆大雨一般,朝着辛允和周狂的方向疾射而去。 毫无防备的两人,手中空空如也,面对这遮天蔽日的箭雨,虽奋力腾挪闪躲,勉强避开了起初几支夺命羽箭,但随着箭势愈发密集,局势愈发危急,难以招架。 周狂看着不断逼近的羽箭,他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辛允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于是—— 他用自己的身躯当作盾牌,为辛允挡住所有的箭矢。 一支支羽箭无情地射在周狂的背上,他却始终没有挪动分毫,辛允眼睁睁看着这一幕,眼眶瞬间被泪水填满,“周叔……” 寨中的弟兄们见廖建元一众人毫突然放箭,顿时怒不可遏,纷纷破口大骂。 “无耻之徒!行这等背后偷袭之事,简直是小人行径!” “卑鄙啊!有本事光明正大地对决,放冷箭,算什么英雄好汉!” “你们这群腌臜货,必遭天谴!” …… …… …… 周狂明白自己占山为王,终有一日会与朝廷兵戎相见,拼个你死我活,因而在此次出寨前,他便交代寨中弟兄,自己出寨后,不论遭遇何种变故,生死与否,这寨门,绝不能开。 廖建元见周狂后背已然插满数支羽箭,身形摇摇欲坠,料定他命不久矣,缓缓举起手,半空中停住,随后冷冷下令,“杀人,可换赏!” 得了令的将士们,收起弓箭,手持长矛,朝着寨门疯狂冲去,而辛允孤零零地跪在地上。 周狂气息微弱,嘴角渗出血丝,却还强撑着露出一丝笑容,断断续续说道,“……沐霖,周叔这双手太笨,那草兔子编了那么多次,到死都没学会编得像你喜欢的那般精巧……” 辛允初入白虎阁时,带来了一只活泼机灵的兔子,可这兔子太过精明,趁人不备,从半掩的门溜了出去。 说来也巧。 当日周狂手下在山林中捕获了一只野兔,没承想竟与辛允跑丢的那只极为相似,便当作野味呈给了周狂。 他哪里知晓其中曲折,只当是寻常加餐,吩咐人架上火堆,将兔子烤了。 后来才惊觉闯了祸。 为弥补过错,周狂赶忙上街,一口气买了好几只兔子,到辛允面前赔罪,可辛允对这些新兔子并不买账,依旧闷闷不乐。 又四处打听,听闻编草兔能哄人开心,便特意跑去跟手艺精湛的老艺人学习,他那双常年舞刀弄棒的大手,摆弄起纤细的草茎,别提多笨拙了,不是编得歪七扭八,就是散了架,但他铁了心要哄好辛允,不厌其烦地反复尝试。 终于,一只勉强能看出兔子模样的草编兔成了。 周狂拿着它,跑到辛允面前,一本正经地哄骗说,她的那只兔子,就附身在这草编兔子上,辛允瞧着那模样怪异的草编兔,边笑边打趣,说是四不像。 过往的欢声笑语,如今竟落得这般生死相隔的境地。 辛允泪水决堤,不断摇头,满是自责,“……周叔不笨,都是沐霖的错。要是我当初没有执意投军、急着立功,也不会害得周叔……” 她已泣不成声。 周狂闭上了眼睛,他心中没有痛苦,只有释然。 此时。 廖建元骑着马,马蹄声哒哒作响,从跪地的辛允与已然气绝的周狂身旁路过。 他微微低下头,目光带着几分审视与冷漠,看向辛允,“无需太过悲伤,若他今日不死,那死的可就是你了。从大局来看,他的死,值了。” 若传出辛允与周狂交情匪浅,应以正定会以此为把柄,大做文章,唯有让周狂死,才能将这诱敌的首功记在辛允头上,进一步确保辛允在军中的地位。 而他之所以果断下令放箭,便是精准拿捏住了周狂对辛允的袒护之心,笃定一旦箭雨袭来,周狂定会护住辛允。 事实,也正如廖建元所想。 辛允听了廖建元的话,恍然大悟。 若朝廷仅仅意在收服这群山匪,本无需动用精锐的骑兵队,骑兵队行动迅猛、冲击力强,更适合进行大规模厮杀,对于剿灭山寨这类据守险要之地的势力,并非最佳选择。 然而,此番却特意派遣了骑兵队,还让以强硬狠辣着称的邱三前来剿匪,这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显然,朝廷此番并非抱着招抚的态度,而是铁了心要踏平山寨。 此刻。 山寨已然沦为人间炼狱,哀嚎四起,血水横流。 第150章 一晃四年 永宁十一年。 悠悠四载时光,如白驹过隙。 自晨曦初照,应以安便端坐于龙椅,与群臣商议国事,从朝堂大政到民生琐事,桩桩件件,皆亲力亲为。 待散朝之后,也不得闲,又马不停蹄地前往太上皇与太后宫中,行那晨昏定省之礼,言语谦卑,尽显孝道。 而后,便一头扎进堆积如山的奏折中。 其实,朝中诸多事务,大可不必如此操劳,有干练臣子可分担,可太上皇却执意要求,她行事必须亲力亲为,且每做一事,都要说一句,“朕虽贵为天子,坐拥江山,然生性愚钝,资质平平。今之所为,皆仰仗太上皇悉心教导,方能稍有建树。” 平日里,她常身着素袍,前往古刹,于那香烟袅袅中,虔诚诵经祈福,祈愿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又时常微服出巡,深入市井街巷,隐去身份,听百姓的疾苦与诉求。 夏日,骄阳似火,她于田间地头,查看庄稼长势,询问农户收成;冬日,寒风凛冽,她走进贫寒人家,送去棉衣与粮食,慰藉百姓疾苦…… 一时间,朝野上下,街头巷尾,众人皆赞,“北朝有太上皇这般贤明之人,实乃我朝之福也!” 应以安仿若不知疲倦的孤影,于这山河之间四处奔忙,寒来暑往,不曾有一刻得以停歇。 偶然间。 应以安对镜整冠,惊觉两鬓不知何时已生出了白发,那如雪的发丝,在乌发间显得格外刺眼。 这四年,于辛允而言,时光恰似上满弦的弓弩,一刻不得松弛。 曙光初绽。 她已置身校场,长枪在手中虎虎生风,一招一式反复打磨,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浸湿了衣衫。 日复一日,高强度的训练,早已成为她生活的底色。 或是周边村庄被匪患侵扰,跟随廖建元成功收服山匪,村庄重归安宁。 或是于村庄的义工事务,帮着村民修缮损毁的房屋,肩挑背扛砖石木料。 此外,还与其他军营的比试切磋,各军营精锐汇聚,辛允凭借平日练就的过硬本领,在比试中屡展锋芒。 一日,夜幕沉沉。 思政殿。 “陛下,太上皇有口谕。” 前来传讯之人,并非以往常见的福才,而是禄丰。 正伏案审阅奏折的应以安,手中朱笔一顿,缓缓抬起头,目光中带着几分倦怠与挑剔,语气冷淡,“朕听惯了福才传话,让他来。你,先退下。” “陛下,今时不同往日,” 禄丰嘴角一勾,眼中满是不屑,开口道,“您可不再是当初的天子,不过是个任人摆布的傀儡罢了。既然是傀儡,就该有傀儡的样子,别再使这些小性子,乖乖听着便是。” 说话间,他不但语气轻慢无礼,更是挺直了腰杆,昂着头,全然没了以往面对天子时那副点头哈腰、毕恭毕敬的模样,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傲慢气,仿佛眼前的应以安已不再是天下之主,而他自己才是。 应以安听闻禄丰这番大逆不道的话,手中朱笔只是微微一顿,旋即搁下。 “朕即便是傀儡,这皇位亦是朕的,身份从未改变。你身为奴才,在朕面前就该谨守本分,低下你那不该抬起的头。在太上皇跟前,你尽可摇尾讨好,当好他的忠仆。” 说着,她抬手。 “但在朕这里,莫要忘了自己是谁。” 应以安将毛笔上的墨水用力甩向禄丰,墨点溅落在禄丰身上,好似一朵朵悄然绽开的墨花。 禄丰心中愤懑如潮,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脸上一阵白一阵红。 “……” 可当他对上应以安那平静却暗藏威严的目光,又不得不强压怒火。 眼下太上皇应以正指望着应以安帮忙,哪会为了自己这点事儿出头,要是搁在几年前,太上皇对自己宠信有加,应以安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这般对自己。 没办法,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 禄丰极不情愿地弯下了腰,拱手作揖,话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怨愤,“……是奴才僭越了。” 时移世易,也只能咽下这口气。 应以安神色平静,仿若刚才的风波从未发生,“说吧。” “回陛下,” 虽心中仍有不甘,但禄丰已收敛了方才的傲慢,恭声禀报,“太上皇有令,命陛下您即刻征兵,筹备攻打中州之事。另外,太上皇还嘱咐,此番出征,陛下需御驾亲征。” “为何一定要朕御驾亲征?” 应以安太清楚御驾亲征意味着什么,这绝非小事,背后定有缘由,此前朝中诸多事务已被应以正插手操控,如今这突如其来的御驾亲征之令,更让她觉得蹊跷,应以正此举,究竟意欲何为? 禄丰垂首,不与应以安对视,恭声回道,“太上皇说了,若陛下御驾亲征,将士们见天子亲临,士气必定大振,如此便能一鼓作气拿下中州。” 然而,事实并非如禄丰所言这般简单。 虽说应以正要求应以安行事前,都要宣称是受自己教导才为之,使得民间百姓与朝堂大臣皆对自己赞誉有加。 可即便如此,他心中仍有隐忧,应以安身为天子,尽管手中权力受限,但其身份所蕴含的影响依旧不容小觑,若让应以安久居朝堂,难免会有朝臣暗中依附,时日一长,恐会对自己的权力构成威胁。 此番命应以安御驾亲征,是让她远离朝堂权力中枢,军队在前线作战,瞬息万变,应以安即便有再大能耐,也难以在短时间内培植新的势力,如此一来,便能在后方安稳巩固自己的权力。 “中州今年上贡准时,所献贡品数量更是远超往年,足见其恭顺之意。他们所贡的精密武器,于我朝军备大有益处。若贸然兴兵灭了中州,往后这些紧要物件,又该从何处购置?其中利害,太上皇当真未曾权衡?” 应以安对中州的重要性了如指掌,这些年来,中州不仅按时进贡,且贡品中的精密武器,极大充实了北朝军备。 一旦开战,双方势必生灵涂炭,北朝也会失去一个重要的军备供应源。 禄丰垂手而立,“陛下,太上皇之令已下,您照办即可。至于为何如此,自有太上皇的考量,陛下无需多问。” 他直起腰杆,似乎在强调应以安不过是个奉命行事的傀儡。 “朕知道了。你回去转告太上皇,朕自会即刻着手筹备,绝不耽搁。” 第151章 提议 翌日。 雍华宫。 应以安一得闲便赶来,欲与应以正商讨要事。 然而,当她来到宫殿门口,却被禄丰和元寿二人伸手拦住。 “陛下,止步。” 禄丰脑袋扬起,脸上带着几分倨傲,翻了翻眼皮,“太上皇此刻正在安歇,陛下若所谋之事并非刻不容缓,恳请陛下暂且回宫。若确系十万火急,还望陛下在此处稍作候教,待太上皇醒转,奴才即刻通禀。” 元寿在一旁,阴阳怪气地搭腔,“太上皇的休憩时间,那可金贵得很,哪能随便让人搅和了。” 应以安也未多言,便在宫殿外等待。 日头渐高,她硬生生站了两个时辰。 好不容易,宫殿内传来些许动静,似是太上皇已然起身,禄丰进去通报后,出来告知,“陛下,请吧。” 应以安抬脚正要迈进宫殿,却不想刚迈出一步,禄丰再次伸出手臂拦住,语调尖酸地说道,“陛下,您是贵人多忘事,可别失了‘礼数’,让人看了笑话。” 元寿在一旁,捂着嘴发出一阵低低的嗤笑。 自从应以安休养醒来,应以正心中的戒备犹如决堤洪水,层层高涨,对她的防范愈发森严。 每日用膳时,应以正身边的太监必先手持细长银针,在每一道菜肴上仔细戳刺,戳刺完毕,还得由太监先行尝上一口,待过了片刻,确认太监无恙,应以正才会稍稍动筷。 平日里喝茶,应以正亦是丝毫不敢松懈,太监将滚烫的茶水倒入杯中,他便紧盯着那纤细的银针缓缓探入,直至整根没入茶汤,良久,才抽出银针,仔细端详,确认银针毫无变色,才敢端起茶杯,轻抿一口。 而对于所有要进入自己宫殿的人,应以正更是谨慎到了极致,但凡有人靠近,禄丰和元寿便上前,在来人身上反复摸索,稍有可疑之处,便会招来更严苛的搜查,甚至,在某些时候,若来人身份被极度怀疑,会被要求褪去全身衣物,赤身裸体进入宫殿,如此才能让应以正稍稍安心。 这一幕,任谁看了都觉得是明晃晃地在羞辱应以安。 “你们两个狗奴才,好大的狗胆!” 应以安脸上寒霜密布,二话不说,抬手便是‘啪’‘啪’两声脆响,一人赏了一巴掌,这两巴掌力道十足,打得禄丰和元寿脑袋一偏,脸上瞬间泛起红红的掌印。 “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敢搜朕的身?太上皇都还未开口说要搜朕,你们两个倒是急不可耐了。怎么,眼里是压根没把太上皇放在眼里,才敢肆意妄为?” 禄丰和元寿被这一巴掌打得眼冒金星,又被应以安一番怒斥吓得浑身发抖,他们哪还敢再伸手阻拦。 今日这亏是吃定了,非但没办成差事,还白白挨了打,若再不知趣,只怕下场更惨。 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应以安朝着宫殿内走去。 殿内。 应以正身着一袭宽松的暗纹长袍,侧身慵懒地斜倚在雕花榻上,手中随意把玩着一枚温润玉佩,神色间透着几分闲适,却又隐隐带着一丝警惕。 应以安快步上前,俯身行了一礼,声音清朗,“儿臣特来向父皇请安。” “请安?” 应以正目光并未立刻投向应以安,而是依旧盯着手中玉佩,嘴角勾起,似笑非笑,“哼,我看你这来意,可不单单是请安吧?” “父皇明鉴,儿臣确实有一事相询,对于攻打中州,儿臣苦思良久,却不知以何种理由兴兵,还望父皇赐教。” “……” 攻打中州一事,诸多谋划尚在暗中布局,应以正哪能轻易向应以安透露。 他轻咳一声,将玉佩置于榻边小几,缓缓坐直身子,目光迎向应以安,反问道,“哦?这倒有趣了。你身为一朝之君,对此事可有什么高见?不妨说来听听。” 如此一问,其中深意便昭然若揭了。 此役一旦开启,必将引发诸多波澜,无论是朝堂上的激烈争论,还是其他各州的潜在不满,都可能带来难以预估的麻烦。 而将应以安推至台前,让她来落实此事的具体名目与执行,这一布局,不可谓不精明。 倘若日后此事引发朝堂震荡,或是其他各州以此发难,怒火与指责的矛头,都会指向应以安,毕竟,名义上是应以安在主导推进此事,而应以正,则可以稳坐幕后,避开可能面临的诸多责难,依旧维持着太上皇那超然且安稳的地位,继续在暗中把控局势。 “高见不敢当,儿臣倒是有些愚见。”应以安欠身,神色谦逊,然眼中却透着胸有成竹的笃定。 “呵。” 应以正那声音里带着些许不以为意,似乎在暗示应以安莫要班门弄斧。 但应以安并未受影响,不慌不忙地继续说,“父皇,若我朝贸然兴兵攻打中州,其他各州必定会对我北朝产生诸多看法,甚者,恐生抵抗之心。依儿臣观察,中州如今势力分为三派,其中乾坤派行事最为乖张,最难约束,相较之下,其余两派则显得恭顺许多。儿臣以为,我朝可联合这恭顺的两派,三面合围,一同攻打乾坤派。如此形成围剿之势,定能一举将其歼灭。此役若胜,既能在各州面前立我北朝之威,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又可趁势重塑中州格局,使其更顺服于我朝统治。” 应以正听着应以安的一番陈词,原本眯起的眼睛缓缓睁大,神色也从最初的漫不经心转为认真思索。 这计策确实巧妙,既避开了直接与中州全面开战可能引发的各州反抗,又能借刀杀人,将最难缠的乾坤派一举铲除,只要能找到一个堂皇理由对乾坤派动手,之后如何善后,他自能运筹帷幄。 “这倒是个好主意。”话语虽简洁,却已然认可了应以安的谋划,在他心中,只要能达成目的,过程手段皆可随意变通,至于其他,他又怎会放在心上。 应以安皱眉,脸上浮现出佯装为难的神情,嗫嚅道,“虽是个好主意,但……” “有话就直说。” 应以正的声音陡然提高。 应以安心中得意,面上却依旧恭敬,顿了顿后说道,“儿臣知道,父皇麾下有一人唤作廖建元,此人是廖家人。而那中州乾坤派的家主,同样出自廖家。儿臣忧虑,若对乾坤派动手,这廖建元会不会……” 话说到此处,她没有再往下明言,只是微微抬眸,观察着应以正。 “……” 应以正脸色瞬间沉了下去,眼中闪过一抹狠厉,他自然明白应以安话里的深意,廖建元身为廖家人,若中州乾坤派遭攻打,难免不会生出异心。 略一思忖。 “先削了他的官职,若有必要,直接将他绑到中州去。此次攻打中州,你大可放手去做,不必有后顾之忧。” 廖建元对应以正而言,不过是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罢了,关键时刻,为了达成大业,随时都能舍弃。 应以安暗自冷笑,表面上却立刻谢恩,“儿臣定不负父皇所托。” 这一来,攻打中州的计划,也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推进了。 第152章 押送粮草 应以正深居九重,心思缜密,他知兵权之重,为防应以安染指兵权,进而危及自身权柄,因此把虎符交于了威武大将军。 这威武大将军赵破天,出身草莽,却绝非等闲之辈,虽未历经那书香墨染、兵法韬略的系统研习,然天赋异禀,对兵法之道无师自通,最为擅长骑兵作战,他所率领的骑兵,在战场上犹如狂飙突进,常令敌军猝不及防,战术更是灵活多变,神出鬼没,时而迂回包抄,时而正面强攻,叫人难以捉摸。 遥想当年,赵破天因行事冲动,杀人无数,犯下大案,被官府四处追捕,竟躲进了当时还是王爷的应以正的私宅,这一躲,便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应以正见收留了他,自此,赵破天便成为了应以正私宅中的一名护卫,对应以正忠心耿耿,鞍前马后,效命多年。 只是这赵破天性子急躁,在朝中,他与欧阳广素来不合,二人皆是军中大将,位高权重,本应携手共卫社稷,可因性格、行事风格等诸多差异,矛盾积怨已久。 此行应以安被派去御驾亲征,却被应以正刻意限制,只能在一旁撑个场面,连那至关重要的虎符都不得碰。 欲行攻伐之举,必然要与瑶光派、两仪派辖下的诸位郡守短兵相接,唯有如此,方能徐徐形成合围之势,一举将乾坤派拿下,此乃关乎战局胜负的关键布局,容不得半分差池。 至于前去交涉一事,着实令应以安犯难。 放眼满朝文武,寻不出一个能让她毫无保留信任之人,这朝堂上,人心似海,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相互倾轧,要觅得忠诚不二之士,谈何容易。 然而,静下心来却又发觉,并非全然无人可用,邸自清与越哲文这二人,平日里唠叨的作风实在令她心生厌恶,瞧着便觉得浑身不舒坦,可不得不承认,此二人在口才一道上,堪称一绝,辩才无碍。 若是派遣他人前往,怕是难以达成预期效果,而这邸、越二人,凭借那三寸不烂之舌,定能在交涉中占得先机。 如此,派他们二人前去,不失为眼下的上上之选。 再谈及此次征伐中州的军事部署,军队的调度安排至关重要。 军中诸多营伍,铁纪营堪称特殊,其麾下士卒数量,在各营中最为稀少,满打满算不过千人之数,反观其余军营,兵员充足,每营人数均在五千以上,规模远超铁纪营。 这铁纪营虽人数不占优,却向来以军纪严明、训练有素闻名,此次肩负重任,先行押运粮草辎重。 同时。 威武营、飞骑营、龙骑营、天罡营、地煞营、神武营与顺天营,七路大军浩浩荡荡,各有其进军方向。 威武营奔赴桐丘郡,飞骑营直驱丹阳郡,龙骑营剑指寿春郡,天罡营前往浈昌郡,地煞营开赴曲塘郡,神武营进驻桃源郡,顺天营则向长溪郡进发。 此七郡分布于中州周边,七路大军各据要地,意图通过对桐丘郡、丹阳郡、寿春郡、浈昌郡、曲塘郡、桃源郡与长溪郡的联合,逐渐形成一张严密的包围网,将天水郡、太平郡、锦绣郡和泾阳郡紧紧围困其中,进而实施围剿,力求一举荡平。 永宁十一年。 春。 廖建元被冠以‘办事不利’之罪,投入天牢。 随着廖建元革职,职位空缺亟待填补,护粮校尉一职,最终花落辛允。 辛允自接到任命那一刻起,日夜忙碌于营地之间,精心挑选押运士卒,仔细检查粮草辎重,反复规划押运路线,将一切可能出现的风险隐患降至最低。 不多时,押运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长长的车队在蜿蜒的官道上前行,士卒们身着厚重铠甲,手持长枪利刃,守护在粮草车旁,时刻留意着四周动静。 行至一处宽阔之地,队伍稍作停歇。 几个士卒聚在一旁,趁着这难得的闲暇,低声交谈起来。 其中杜汤忍不住率先开口,“你们说,咱们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呀?好端端的,为何突然要大动干戈,兴兵攻打中州呢?这一仗打下来,得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又不知要有多少将士埋骨他乡,百姓流离失所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摇头。 徐铁紧了紧腰间的佩刀,凑上前去,压低声音,“我可听说了,陛下这次可是下了血本,决心要一举拿下中州。听闻一口气调了七个营的兵力呢,威武营、飞骑营、龙骑营……好家伙,各个都是精锐之师。这阵仗,可见陛下对中州那是势在必得啊。” 吴冬听闻徐铁所言,满脸困惑,“只是攻打一个州,需得动用这么多兵力吗?中州虽说富庶,可也不至于让陛下如此大动干戈,兴师动众啊。” 他还挠了挠头,似乎怎么也想不通这其中的缘由。 赵建业赶忙环顾四周,见无人注意,“啧,你们都闭嘴吧,在背后议论陛下的决策,这可是杀头的大罪,不想活了吗?都收敛些。”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高悬的利刃,正对准自己的脖颈。 此时。 众人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辛允。 熊志刚上前一步,问道,“辛校尉,依你看,陛下此番决策究竟有何深意?” 众人神色各异,或坐或站,脸上满是疲惫与焦虑,只能百无聊赖地等待着辛允的回应。 行军前路未卜,且营中大多都是初出茅庐、没上过战场的新兵,他们第一次踏上行军之路,内心难免慌乱,生怕自己这一去便有去无回,因而,都盼着能从带队的辛允口中,探得些消息,寻得一丝安慰,心里也好有个底,能稍稍安定下来。 “陛下既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那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其中自有她的道理。咱们身为陛下的臣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只需将手中的差事办得妥妥当当,确保粮草安全送达,便是对陛下最大的忠心。” 辛允缓缓地、细细地擦拭着那柄随身配剑,顺着剑身纹理,一下又一下。 “至于陛下的战略谋划,绝非我们这些底层将士该妄加揣测的。” 众人听了辛允这番话,虽心中仍有疑惑,但也明白她所言在理,纷纷闭上了嘴。 第153章 抵达寿春郡 自古道,先礼而后兵,此乃常理。 然,应以安行事果决,竟礼与兵并行,那瑶光派、两仪派即便心中不愿,怎奈大军已如黑云压境,陈于郡外,迫于这等威势,纵有万般不忿,亦不得不从。 自京城一路向东进发,直抵青州,未作过多停歇,大军再度拔营,朝着东方继续前行,一路风餐露宿,历经艰难,约莫耗费一月有余,终踏入中州地界。 且说辛允,身为护粮校尉,此次需押送粮草,前往寿春郡的丰谷仓。 丰谷仓。 于寿春郡内,其周身以坚实砖石为基,辅以粗壮木材架构,屋檐高翘起,其上整齐覆着青灰瓦片。 此仓高大宽敞,内部空间极为广阔,仓壁厚实,每隔数丈便巧妙设有通风口,大小适中,位置精妙,微风拂过,能顺畅穿堂而过,带走湿气,为仓内粮食保得干爽通风,使其长久不坏。 仓内,只见一排排木质粮囤整齐罗列,井然有序,这些粮囤皆是匠人精心打造,用来囤放稻谷、小麦等各类粮食。每个粮囤上,皆贴有醒目标签,标签上笔墨清晰,详细记录着粮食种类、入仓时日等关键信息,方便仓吏管理调度,确保仓中粮食有条不紊,万无一失。 诸多工人往来奔忙,搬运着堆积如山的粮食,他们身着粗布麻衣,虽朴素简陋,却满是干劲,有的弓着身子,将沉甸甸的麻袋稳稳扛在肩头,脚步匆匆;有的则推着简易小车,车上装满粮食,在众人开辟出的通道中穿梭,车轮辘辘作响,与工人们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 粮仓入口处,一座木制栅栏威严伫立,分隔着内外,门楼上方,高悬着一幅写有‘丰谷仓’三个大字的横幅。 门楼前。 几位身着官服、模样干练的官员正忙碌不已,他们手持簿册,仔细核查每一批进出的货物,对往来人员的身份也一一甄别,随后认真地将信息记录在案。 丰谷仓除了气势恢宏的主粮仓外,周边还错落分布着诸多附属建筑,几间宽敞明亮的办公用房,是仓吏们日常办公、核算粮储的地方;一旁的守卫宿舍;还有那马厩。 崔继儒双手抱拳,脸上笑意满盈,“辛校尉押送粮草,一路栉风沐雨,舟车劳顿,着实辛苦。不如先带着麾下兄弟们前往客栈,好生歇脚。客栈那边我已精心打点,食宿诸事,皆由我一力承担,绝不让校尉与兄弟们费神。还望校尉即刻应下,随我前往。” “如此,那我便代兄弟们谢过崔仓督的厚意了。” 辛允立刻还礼。 说罢,便领着一众将士,整齐有序地跟在崔继儒身后,朝着客栈方向而去,众人脚步透着轻快,长途奔波积攒的疲惫,似乎也因这即将来临的休憩,淡去了几分。 醉仙居。 “听好了!” 只见一名身着盔甲的军士,猛地一拍柜台,“我们将军今晚就要住这家客栈!” 客栈掌柜身形微胖,连连作揖,赔着小心,“军爷,实在对不住啊。原本给将军安排的客栈在前面那条街。小店今日是专门接待押送粮草的将士,实在是腾不出房间来,还望军爷海涵呐。” 那军士一听,双眼一瞪,犹如铜铃,“什么腾不出!我们将军何等尊贵,想住哪儿那是你们的福气。今儿个必须把最好的房间给将军腾出来,动作麻利点!要是惹得将军不快,小心脑袋搬家!” 说罢,还抽出腰间长刀,往柜台上重重一砍,刀身没入木头半截。 “……这。” 掌柜被吓得双腿颤抖。 围观的百姓们三三两两聚在客栈周边,脸上满是愤懑之色,纷纷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这都什么人呐!我们本就不愿打仗,他们倒好,还在这儿肆意折腾。” “可不是嘛,官府给他们安排了住处,已经是仁至义尽,哪曾想如此得寸进尺,提这么多无理要求,真该让他们去大街上睡一晚,尝尝苦头。” “三派多年来一直井水不犯河水,各安其分。朝廷偏要强行介入,一脚横插进来,搅得整个中州不得安宁,无端挑起事端,苦的还不是咱百姓!” …… …… …… 百姓皆是唉声叹气,脸上愁云密布,对这群蛮横军士的行径和朝廷的贸然干预,满是怨怼。 崔继儒眼见客栈前乱作一团,军士凶神恶煞,百姓怨声载道,这般剑拔弩张的情形,心里直发怵,忙侧身挡在辛允身前,小声劝道,“辛校尉,此时局势混乱,咱们还是别往前凑了,莫要惹祸上身。” 可辛允二话不说,拨开崔继儒的阻拦,朝着人群挤去。 好不容易挤过层层围观的百姓,来到客栈门前,对着那蛮横军士双手抱拳,“在下是铁纪营新校尉,辛允。敢问阁下是哪位将军麾下的?” 那军士原本还在盛怒中,斜眼打量辛允一番,见她不过是个年轻后生,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弧度,嗤笑一声,“呵,就你也配问?我可是威武营赵将军手下的精锐,你这小小铁纪营,不过是负责押运粮草,也敢跟我们争客栈?真是自不量力!” 辛允闻言,不卑不亢,“这话差矣。各营职责不同,并无高低之分。且客栈已提前安排妥当,咱们行军打仗,纪律为先,怎能随意强占他人之所,坏了规矩。” 军士一听,脸上的不耐烦更甚,上前一步,几乎贴到辛允面前,“规矩?拳头硬就是规矩!我们将军说了今晚要住这儿,谁敢阻拦?你一个新来的校尉,别在这儿瞎逞能,赶紧滚一边去!” 说罢,还伸手作势要推辛允。 面对那军士嚣张的推搡,她不闪不避,左手握住对方手腕,狠狠一掰,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军士的手腕关节扭曲变形,疼得他惨叫,声音尖锐凄厉,瞬间盖过了周围嘈杂的人声。 “疼疼疼!你赶紧给我松开!” 那军士五官扭曲成一团,嘴里一边破口大骂,一边还不忘威胁,“要是让将军知道了,定扒了你的皮,把你大卸八块!” “威胁我?我倒要看看,是你将军的惩罚厉害,还是军法处置更重。” 辛允不为所动,手上劲道丝毫不减,“若我记得没错,按行军部署,威武营该前往桐丘郡布防,为何擅自转道,来了寿春郡?” 此话一出,周围百姓原本还在小声议论,此刻瞬间安静下来,一个个伸长脖子,想看看这军士如何作答。 那军士疼得哪还有心思狡辩,只能咬着牙,“这……这是将军的命令,我哪知道那么多!你快松手!” “将军的命令?” 辛允眸子中多了一丝狐疑。 手上却没有立刻松开,而是继续逼问道,“那调令文书何在?今日你若不说清楚,我定要将此事上报。” 第154章 拉拢 “都围在此处作甚?还不速速散开!” 只见一支军队走来。 醉仙居前的人群顿时惊慌失措,像受惊的鸟兽般赶紧散开。 “如此长时间,还未处置妥当?” 一位面如重枣的将军翻身下马,他身形魁梧,此人正是军中赫赫有名的赵破天。 “将军,就是她!是她阻拦于我!” 那名军士见自家将军现身,赶忙带着哭腔告状。 辛允松开了那军士的手腕,双手抱拳,“铁纪营护粮校尉辛允,见过赵将军。” 按原计划,该来寿春郡的将军本是郦将军,然,赵破天官职更高,威势更盛,郦将军迫于他的压力,不得不与他交换了行军之地。 “你带着所有将士,对了,还有铁纪营的,先去安顿下来,我便在此处落脚。”赵破天转过身,对着身旁的副将吩咐道。 副将领命,随后转身,挥动令旗,指挥着军队继续向前行进。 周围那些还在围观的百姓,见此情形,哪还敢停留,四散而开。 赵破天嘴角微微上扬,目光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辛允,“我于此处落脚,不会扰了辛校尉吧?” 他语调看似随意,却隐隐在试探辛允的反应。 辛允神色恭谨,“能与将军同宿一家客栈,实乃属下莫大的福气。” 她姿态谦逊有礼,眼中透着对赵破天的敬重,可那眼底深处,又似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警惕。 赵破天闻言,哈哈大笑起来。 “掌柜的!把你这店里最好的酒拿出来!今日,我定要与辛校尉开怀畅饮一番!” 掌柜哪敢怠慢,忙一路小跑着去酒窖挑选店里珍藏的佳酿。 不一会儿。 掌柜便抱着一坛封着红布的美酒匆匆赶来,将酒坛放在桌上,又从柜台后拿来两只大碗。 “两位官爷,小店的招牌酒来啦,这可都是精心窖藏的佳酿,入口绵柔,回味悠长,保管二位满意。您二位就放开了喝,有啥需要尽管吩咐,小的随叫随到!” 哈着腰说完就走了。 这赵破天行事实在蹊跷。 城内亦不乏高门大户愿殷勤接待,他却舍弃这些,偏要与自己同宿这客栈,怎能不让她心生疑窦。 这时。 客栈伙计便将菜肴一一端上桌来。 热气腾腾的牛肉,纹理间浸满了醇厚的汤汁;红烧鱼外焦里嫩,鱼身浇着红亮浓稠的酱汁;大肘子肥而不腻,表皮被烤得金黄酥脆;炒虾个个饱满,虾肉在鲜亮的红油中若隐若现;还有那鸡汤,奶白色的汤汁上浮着一层金黄的油花,光是闻着,就让人垂涎欲滴。 可赵破天似乎全然没把满桌佳肴放在眼里,自始至终,他手中只端着一碗酒,自坐下起,便一刻都未曾从辛允身上移开。 辛允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只觉如芒在背,虽说腹中早已饥肠辘辘,可面对这满桌美食,却丝毫不敢动筷子。 两人就这般干坐着。 瞧着赵破天只顾端着酒碗,对满桌佳肴视而不见,心中虽警惕,面上却挂着温和笑意,“赵将军,酒虽好,可别空肚饮,吃些菜垫垫,也好有个滋味。” 言罢,她伸出筷子,正要夹一筷子牛肉。 哪知。 赵破天陡然出手,手中筷子直冲着辛允的眼睛疾刺而去,那速度之快,让人猝不及防,可辛允仿若未觉危险,既不闪躲,也未抬手格挡,神色镇定自若,甚至连眼皮都未曾轻眨一下。 “……” 她缓缓抬眸,目光直直对上赵破天的双眼。 旋即。 “哈哈哈哈!” 赵破天收手,“好胆量!” “将军若有话,大可坦诚相告。” 想起赵破天从见面起,先是上下打量自己,如今又使出手试探。 “敞亮!那本将军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赵破天将手中酒碗往桌上一放,“听闻你师承欧阳广,此事可是当真?” “欧阳将军于我不仅有举荐之恩,更将他毕生所学倾囊相授,辛允没齿难忘。” “你是个好苗子,有胆识、有气魄,不如拜我为师?日后跟着我,定能让你在军中闯出一番大业!” “……啊?” 辛允闻言,不禁轻呼一声,万没想到赵破天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竟是为了此事。 欧阳广待辛允,那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他并非不愿辛允追随自己在外闯荡,纵横沙场,而是太清楚外面处处潜藏着凶险,刀光剑影无眼,稍有不慎,便是性命之忧。 “怎么,你这神色,可是瞧不上我?”赵破天见辛允一脸怔愣,迟迟未答复,语气里也多了几分自负与急切。 他伸手探入怀中,眨眼间,便将虎符掏了出来,‘啪’地一声,拍在桌上。 “你可看清楚了,这便是虎符。若你拜我为师,日后做个将军,不过是小菜一碟。莫说是将军,只要你有这野心,就算你想当皇帝,凭我手中的兵力与谋略,也定能助你登上那至高之位!” 赵破天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敲击着虎符,那‘笃笃’的声响,仿佛是他对权力掌控的宣言,自己既能扶持应以正上位,那想扶持谁都是轻而易举。 如今这天下,可不应了那句“皇位轮流坐,明年到我家”。 在赵破天眼中,皇位的归属,其实并无太大差别,因他心中有更为深远的盘算,治理天下绝非易事,需得有经天纬地之才,环顾世间,认定唯有应以安,能担此重任,朝中诸事,无论大小,经她之手,皆能条理清晰地妥善处置。 未来若能登顶,便要让应以安继续做傀儡,如此,他赵破天便能手握兵权,稳坐权力之巅,尽享荣华富贵,同时又能保天下大体安宁,实乃一举两得之策。 不过,也难怪赵破天会有这般心思。 从前他为应以正鞍前马后,不辞辛劳,可谓是忠心耿耿,出生入死,战场上,冲锋陷阵,刀光剑影中拼杀,不知洒下了多少血,立下了多少汗马功劳。 可换来的不过是一个威武大将军的封号罢了。 更令他难以释怀的是,即便得了这封号,却还要屈居于欧阳广之下,让他对权力的渴望愈发强烈,不甘心永远居于人下,想要打破这既定的格局,于是便有了如今招揽辛允,妄图谋划更大权力的举动,只有站在权力的巅峰,才能洗刷曾经的‘屈辱’。 醉仙居内。 辛允望着桌上那虎符,又看了看赵破天信誓旦旦的模样,心中犹如翻江倒海,这突如其来的邀约,太过震撼,让她一时语塞,只能沉默以对。 “你如此犹豫,莫不是怕我夺了那小皇帝的位置,惹得她心中不快?” 辛允与应以安相识,且应以安对辛允颇为关照,赵破天全都知道。 她或许是因着这份情谊,才对自己的提议有所顾虑,担心自己一旦称帝,会与小皇帝产生冲突,亦或是让小皇帝处境尴尬。 赵破天继续说道,“辛校尉,你该清楚,我与小皇帝并非不能共事,只要她愿为我所用,我定不会亏待于她。而且只是让她做个傀儡罢了,我有何可惧?” 他端起酒碗,仰头一饮而尽。 “赵将军为何独独找上我?难道因我是欧阳将军的徒弟?” 辛允实在想不通,偌大的军中,人才济济,赵破天却偏偏对自己抛出这样极具诱惑又暗藏风险的橄榄枝。 “你是那小皇帝软肋的事,宫里军中谁人不知?”赵破天脸上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嘲讽,又似有对辛允懵懂的无奈,“恐怕这世间,也就只有你自己还蒙在鼓里。” 第155章 拜师 赵破天所言,辛允已是一个字都无法轻信。 想他拥兵自重,觊觎皇位之心昭然若揭,这般野心勃勃之人,每一句话怕是都暗藏机锋,心思深沉似海,叫人如何能将其言语当真? 可若不答应他所提条件,既已对自己吐露诸多,断不会留活口,自己下场必然是死路一条,但若贸然答应,谁又知晓其中是否藏着更深的阴谋与算计?这当真是应了那句‘进亦忧,退亦忧’,着实让辛允陷入两难之境,心下彷徨。 醉仙居。 “我所提条件,难道还不够优渥?” 赵破天已许下承诺,可助辛允成为将军,甚至登上那皇位,岂有不动心之理? 赵破天追问,“莫不是你毫无野心?” “……实非我心之所向。” 辛允端起桌上酒碗,轻抿一口。 赵破天语气陡然强硬起来,“此事可由不得你。常言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话既已出口,便如泼出去的水,断无收回之理。今日,你非得做个抉择不可!” “若我不答应,将军可会杀我灭口?” “哈哈,杀你?倒也不至于。” “既如此,那我不答应。” “啧!”赵破天眉头紧皱,满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这后生,摆在你面前的是多少人梦寐以求,你却轻易舍弃,愚蠢!” “陛下于我有恩,谋逆篡位之事,违背天理人伦,亦有负陛下信任。” “……罢了罢了,看你如此固执,倒也有几分憨直。你拜我为师,我便不再为难你。” 赵破天孤身半生,膝下并无一儿半女,旁人瞧着,皆觉他这一身绝世本领恐后继无人,念头急转,辛允是辛自苦之女,又想起欧阳广得了辛允这么个好徒弟,心有不甘。 ‘哼,欧阳广那老儿,何德何能竟收了徒?’ 他自认无论本事还是见识,哪点输于欧阳广?欧阳广能占这便宜,自己为何占不得? 赵破天愈发觉得让辛允拜自己为师,是再正当不过的事。 再者,欧阳广传授给辛允的本领,怎能与自己相提并论?眼前这辛允,资质上佳,实乃不可多得的好苗子,如果能收入门下,悉心培养,日后必能传承自己的衣钵,将自己的一身绝学与雄图霸业延续下去。 如此良机,错过实在可惜。 技多不压身的道理,多年来但凡遇有一技之长的能人,辛允便虚心求教,拜师之事更是不计其数,向来是来者不拒,又有谁会拒绝这等精进自身的美事? “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辛允双膝跪地,俯身叩拜。 “好好好!” 赵破天半生戎马,战功赫赫,可此时被辛允这一声“师父”叫得,竟觉比往昔立下无数军功时还要喜悦。 “单凭你这一声‘师父’,为师便向你保证,日后定叫你封侯拜将,尽享荣华!” 说着,他上前一步,伸手虚扶,示意辛允起身,“快些起来,莫要拘礼,且坐下吃好喝好,养足精神。今夜,我们便出发。” “师父,我们要去往何处?” 依照原定任务,粮草押送任务一完成,自己便该整顿兵马,返程了。 赵破天一边嚼着嘴里的牛肉,一边斜睨了辛允一眼,漫不经心地问,“杀过人吗?” 那语气,就好似在谈论今日的饭菜合不合口味一般随意。 “……” 辛允顿时语塞,神色间闪过一丝不自然。 自幼便笃信人性本善,秉持着这份信念,在过往剿匪的经历中,她几乎从未动过杀念,每至匪巢,她总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试图劝降那些误入歧途之人,即便是为恶之人,心中也尚存一丝善念,只要耐心引导,定能使其改邪归正。 因此,杀戮之事,于辛允而言,有些陌生。 赵破天有言在先,“若你存仁心,连杀人这种小事都做不到,那你我师徒之缘,便到此为止,你也不必拜我为师了。” 他在沙场上纵横驰骋,历经无数恶战,双手早已沾满鲜血,杀人于他而言,真如俯身捏死一只蝼蚁般轻而易举。 在这弱肉强食的世间,赵破天凭借着果敢狠辣的手段,闯出赫赫威名,如今,自己好不容易收了辛允这么个徒弟,自然是期望她能传承自己的本事与气魄。 若自己的徒弟连最基本的杀伐决断都做不到,日后传扬出去,旁人定会嗤笑,说他赵破天教出来的徒弟心慈手软、难当大任,那岂不是硬生生砸了自己的招牌,毁了多年打拼积累下的声誉? 辛允也明白,有些时候或许真的难以避免杀戮。 犹豫片刻后,她握紧了拳头,抬起头,目光迎着赵破天的注视,“……我能杀人。”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 赵破天似是并不满意这个回答,“哼,说得轻巧,那你能杀多少个?” 口出豪言者众多,声称能杀人者,或许在生死攸关的瞬间,真能鼓起勇气挥出致命一击,可这‘能杀’与‘敢杀’,其间实有天壤之别。 能杀,不过是具备了夺取他人性命的能力,而敢杀,尤其是敢多杀,那需要的是远超常人的胆量与决然。 战场上,若只是偶然能杀一人,面对成群结队的敌人时,便畏缩不前,心生怯意,又怎能成就大事?辛允虽答能杀人,可赵破天深知,这离自己心中合格徒弟的标准还差得远。 他要的,是一个在血雨腥风中能毫无惧色,手起刀落,视敌人如草芥,敢杀、能杀且多杀的无畏之人。 “……” 辛允再度语塞,她从未想过杀人还需用数量衡量,剿匪劝降时,能成功说服一人,她便觉是大功一件,哪曾想过要杀多少人。 赵破天冷哼,“连杀人都无法做到果断决绝,如你这般心软,还谈何封侯拜将?若不能做到杀人不眨眼,你便收拾行囊,趁早返程回营去吧,莫要在此浪费时间。” 说罢,他端起碗,仰头灌下一口酒,不再看辛允。 “需杀多少,我……便杀多少。” 辛允只觉一股寒意从脊梁骨蹿升而起,双手也微微颤抖起来,可在赵破天面前,她不愿露怯,只能强撑着。 赵破天听闻,不置可否,用手中筷子指了指醉仙居后院的方向,“口说无凭。这店后院想来该养着鸡鸭牲畜之类,你此刻便去,除马匹外,将它们尽数宰杀。若等我把这顿饭吃完,你还未杀完,那咱们师徒缘分,就此作罢,往后便当从未见过。” 他自顾自地夹起菜,吃了起来,仿佛辛允的去留,不过是件无关紧要之事。 第156章 出城 辛允已无路可退,唯有依言而行。 她奔至后院,从马鞍旁取下自己的佩剑。 余光瞥见一旁的牛,那牛正嚼着草料,辛允手臂却似有千斤重,剑悬在半空,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 于是,看向不远处的猪圈。 圈里的猪正慵懒地趴着,哼哼唧唧,辛允心想,这猪总比牛容易下手些吧,然而,当她再次举起剑,目光触及猪那懵懂的模样,手却又不听使唤地颤抖起来,终究还是没能刺下去。 转头又瞧见了鸡圈。 圈里有只母鸡,正带着一群毛茸茸的小鸡仔踱步觅食,小鸡们叽叽喳喳,簇拥在母鸡身旁,一片温馨,辛允原本鼓起的勇气瞬间消散,手中的剑也无力垂了下去。 若不将这些牲畜尽数屠戮,那赵破天便绝不会收自己为徒,更别提带自己奔赴战场,实现心中壮志了。 可又如何能狠得下心来…… 此时。 客栈的掌柜瞧见辛允那副模样,“军爷,莫不是将军觉着桌上的菜肴不够丰盛?若要宰杀牲畜,这等粗鄙小事,交给我们这些下人来办便是,您只管安心坐着,静待佳肴上桌即可。” 说着,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哦,对了!将军特意吩咐我,让我转告军爷,他此刻已然吃到半饱了。” 眼下这情形,实在容不得再有半分耽搁。 “掌柜的,你平日里宰杀这些牲畜时,会想些什么?” 掌柜一怔,不过很快便回过神来,咧着嘴笑道,“军爷你这问的,能想啥呢?咱这开店做生意的,自然是一门心思要把各位食客伺候得舒舒服服。只要店里的名声响亮了,往来的客人多了,挣的银钱自然也就水涨船高咯。这么一想,杀牲畜的时候,那劲头都更足几分呢。说到底,宰杀这些牲畜,可不就是为了给大伙做菜吃嘛,再往深了说,还不是为了多挣些钱财。这人活在世上,奔波劳碌,可不就图个吃穿用度、荣华富贵嘛,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掌柜的,你不会有……愧疚吗?” 掌柜哈哈大笑起来,脸上的褶子都跟着抖动,“军爷,您莫不是在跟小的说笑呢?杀这些牲畜,有啥可愧疚的呀。您是没瞧见,平日里它们要是发起性子来,那可没少折腾人,一不小心还能把人给伤了。咱养着它们,不就是为了这会儿派上用场嘛。填饱肚子,这才是顶顶重要的事儿。再者说了,我精心饲养它们一场,如今它们能化作盘中餐,供将军享用,这也算是一种回报,咱和它们,可不就是互利互惠嘛。” 辛允听着掌柜这番话,若有所思。 人为了生存与发展,总在权衡利弊,做出取舍,就像掌柜为了经营客栈、谋求生计,宰杀牲畜,这是他在尘世烟火中求存的方式。 推及战场,亦是如此。 若要护国安民,让万千百姓免受战乱之苦,过上安稳日子,自己就必须变得强大,有能力拿起武器,直面敌人。 在战场上,每一次的厮杀都是为了身后的亲人和家园,牺牲在所难免,若因一时的心慈手软,无法突破内心的障碍,又怎能在残酷的战场上保护那些需要守护的人? 世间万物皆有因果,想要达成目标,就需承受相应的代价,若想成为赵破天的徒弟,踏上战场,就不能被怜悯束缚,这并非是对生命的漠视,而是为了更宏大的使命与责任,学会在艰难抉择中蜕变。 这般思量,辛允眼中的迷茫渐渐褪去。 没过多时。 掌柜跑得气喘吁吁,双手撑着膝盖,弯着腰大口喘气,“……将军!将军呐!您可快去后院瞅瞅吧!那位军爷像是发了疯似的!也不知咋的,后院里所有的牲畜都被她给……给杀了!” 他眼中仍残留着目睹那血腥场景后的惊惶,仿佛还沉浸在那骇人的画面中。 “不愧是我看上的人。” 赵破天伸手入怀,取出两块黄澄澄的金子,放在桌子上,声音洪亮且带着几分豪爽,“这些就当是买下了院子里的牲畜,权当给掌柜的赔个不是。” 掌柜迫不及待地一把抓起金子,塞进嘴里,狠狠地咬了咬,感受着金子的质地,确认无疑后,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谢将军!谢将军赏赐!” 后院。 辛允朝着牛颈狠狠劈下,利刃瞬间切入厚实的皮肉,血如泉涌,溅射到了脸上、身上,牛挣扎了几下,便轰然倒地,殷红的血在泥地上迅速蔓延。 转身去猪圈。 圈中的肥猪受了惊,发出尖锐的嚎叫,四处乱撞,辛允纵身跃进猪圈,剑刃精准地刺入猪的脖颈、胸膛,一头头肥猪接连倒下,有的猪还在抽搐,猪的惨叫声、鲜血喷溅声交织在一起,猪圈瞬间被血雾笼罩,地上满是横七竖八的猪尸,血水混合着泥污,一片狼藉。 又去了羊圈。 圈里的羊‘咩咩’哀鸣,挤作一团,辛允挥剑砍杀,羊毛被鲜血浸湿,有的羊腿还在抽搐,羊血淌出,与地上的草料混在一起,散发着刺鼻腥气。 不远处的鸭子也未能幸免,剑起剑落,鸭子们在血雾中扑腾着翅膀,发出凄厉的叫声,白色的鸭毛沾满了鲜血,漂浮在血水上。 …… 待一切尘埃落定。 辛允伫立在这片血腥狼藉里,她的衣衫被鲜血浸透,斑斑血迹触目惊心,手中的佩剑也滴着血,剑身因剧烈杀戮而微微颤抖,眼神中既有突破自我的复杂情绪,又带着对血腥场面的些许怔忡。 “将军,我……做到了。” 周身沾满牲畜的斑斑血迹,那血已然开始干涸,在日光下泛着暗沉的褐红,将衣物死死黏在皮肤上,勾勒出一副可怖的模样。 发间夹杂着鸡鸭鹅的羽毛,有的耷拉在额头,有的缠在鬓角,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更添几分狼狈。 赵破天将辛允的模样尽收眼底,眼中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赞许,“速去净身。” 他抬手从腰间解下一条拭巾,手臂轻挥,那拭巾朝辛允飞去,辛允接住拭巾,对着赵破天抱拳行礼。 申时到戌时四刻,约三个多时辰。 二人各骑快马,相邻县距三十到五十公里,他们一路疾驰,跨越五个县,向着寿春郡与锦绣郡交界处奔去。 街巷早已没了白日的喧嚣,唯有哒哒的马蹄声。 至城门口。 守城的士兵见是赵破天,赶忙打开城门,两人飞驰出城。 第157章 攻城 戌时七刻。 泺阳城外,寒风呼啸,似鬼哭狼嚎,刮过一片黑压压的军马阵营,旗帜在风中烈烈作响。 营帐连绵不绝,如同钢铁堡垒,将泺阳城围得水泄不通,士兵们身披重甲,肃然而立。 主帐内。 “报——” 帐外传来一声疾呼,一名斥候匆匆而入,单膝跪地,气喘吁吁道,“将军,陛下有令,需等城中信号方可攻城。” “好,本将军知晓了,你且退下,继续留意城中动静。” 待斥候退下。 沙盘边的几位将领,他们各个神情凝重,盯着沙盘上的山川城池。 “诸位,”赵破天开口,“此次攻城,切不可有丝毫懈怠。虽说要等信号,但在此之前,我们必须将战术再细细推演一番。” 说罢,他伸出手,指向沙盘上的泺阳城,“泺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城门坚固,两侧又有箭楼居高临下,贸然强攻,必然损失惨重,此刻,我等唯有静下心来耐心等候。那信号一旦出现,里应外合,便立即让冲车在前开道,城门一破,大军便直冲入城!” 范策闻言,拱手说道,“将军,据属下听闻,其他三郡皆已沦陷,如今仅剩下这锦绣郡还未被攻破。时不我待,我们是不是该加快攻城的步伐?” 赵破天重重地哼了一声,语气中满是愤懑,“只能怪那乾坤派太过狡诈,竟做出如此下作之事!他们竟将妇孺当作人质,高悬于城门之上。天水郡本就人口稀少,地势又平坦开阔,本是极易攻下,却因这等卑鄙行径,白白耽误了大好时机!” 范策轻叹一声,“这等手段,实在令人不齿。” “不管他们耍弄什么手段,我军既定的战略不能乱。继续等信号,我就不信,他们还能一直拿妇孺当挡箭牌!” 苏咎双凝视着沙盘,手中的令旗缓缓划过代表锦绣郡的区域,“依目前局势来看,我军不妨将所有兵力集结一处,全力攻打锦绣郡,以求速战速决。” “中州七郡,已将临近城门尽数封锁,任何人不得出入。此番我们进城之后,无需犹豫,见人就杀!” “将军,” 此言一出,辛允忍不住拱手问道,“您所言见人就杀,可是要不留活口?” “陛下心怀仁慈,打算留些活口,还特意派遣了精兵前去保护妇孺。只可惜,乾坤派抢先一步将妇孺当作人质。如今这局势,若你不果断出手,见人就杀,反遭杀害的或许就是你自己。” 赵破天瞧了瞧身旁的辛允,她虽通过了考验,可那眉眼间的仁善还未褪去,这里是战场,血光与死亡如影随形,真刀真枪的拼杀可容不得半分心软,更不想让辛允倒在这场战役里。 “我再提醒你一遍,莫要手下留情!若你甘愿送死,我绝不阻拦!” 转眼便到了丑时。 城外,大军早已整装待发,静待着进攻的信号。 丑时五刻。 一道亮光骤然划破夜空,信号弹在空中炸响。 “立功的机会来了!”赵破天振臂一呼,瞬间点燃了士兵们的斗志。 随着这一声令下,冲车率先出动,巨大的车轮滚滚向前,数十名士兵齐声呐喊,推动着冲车,朝着城门猛冲而去。 一下、两下……十几下后,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城门开了。 “杀——!” 赵破天一声怒吼,声震四野。 所有将士一哄而上,那气势,仿佛要将整个城池都吞噬。 城中。 凄厉的哭泣声、震耳欲聋的喊杀声,火光冲天而起,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 赵破天骑在高头大马上,手持长剑,每一次挥舞,都带起一道血光,冲入敌群的他,如入无人之境,剑起剑落间,敌人的头颅、四肢横飞,滚烫的鲜血溅射到他的脸上、身上,将他的铠甲染得通红。 反观辛允,在这一片混乱与杀戮中,显得格格不入。 她在微弱的火光中,瞧见一个婴孩,正躺在死去母亲的身旁,襁褓中满是鲜血。 来不及多想,迅速冲了过去,身旁不断有人倒下,鲜血汩汩地流,汇聚成暗红色的小溪,周围的士兵还在疯狂厮杀,马蹄肆意践踏,兵器碰撞声不绝于耳。 辛允左躲右闪,脚下满是泥泞的血水和残肢,终于来到了婴孩身边,小心将孩子抱起,护在怀中。 四处张望。 她发现了一个狭窄的角落,赶忙跑了过去,用杂物将角落遮挡起来。 街道上血流成河,浓稠的鲜血顺着地势流淌,汇聚在低洼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断肢残臂随处可见,分不清是敌是友,房屋在战火中熊熊燃烧,热浪扑面而来,偶尔有燃烧的房梁掉落,惊起一片火星。 辛允将孩子妥善安置后,刚走没多远,便瞧见三个满脸血污的人,正满脸惊恐地盯着自己,她下意识握紧剑柄,将佩剑抽出半截。 “军爷饶命啊!” 其中一人跪地,“我们虽是乾坤派的,可都是本分良民,求军爷高抬贵手,饶我们一命!” 辛允心中一软,没多作思考便将剑收回鞘中,可就在这时,两人突然起身,辛允躲避不及,被死死抱住,佩剑也被远远丢了出去。 “哈哈,竟碰上这么个憨货!随便装装可怜就信了,真是好骗!” “模样倒是周正。” “带她一起跑,路上还能当伴儿!” 三人肆意地哄笑着。 “大哥,那边还有个孩子。” 有人眼尖,瞥见了角落里的婴孩。 “弄死算了,哭哭啼啼的,万一招来官兵就麻烦了。” 那人伸手便要去抓孩子。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如枯枝折断,一人的鼻梁在辛允的重拳之下,瞬间塌陷,整个人像被抽去筋骨,直挺挺向后倒去,砸在满是血水与泥泞的地面上,溅起一片令人作呕的血泥。 几乎同时,辛允身形一转,手肘如铁,狠狠撞向另一人的脖颈,那人脖子以诡异的角度弯折,双眼圆睁,直挺挺地栽倒,当场气绝。 眨眼间,三人便只剩一个。 这人吓得面如土色,仍强撑着把将角落里的孩子揪起,高高举过头顶,疯狂叫嚷,“你别过来,再往前一步,我就摔死这小崽子!” 孩子被倒提着,吓得哇哇大哭。 “把孩子放下!” 可回应她的,只有那人癫狂的嘶吼。 “反正都是死,那就一起死!!!” 那人拽着孩子的双腿,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将其向地面砸去。 “不要——” 辛允不顾一切扑向孩子,可距离太远,她的指尖只能抓到一把虚空,整个人都趴在了血水里。 砰—— 小小的身躯砸落在满是血水与泥泞的地面,溅起大片浑浊的血花,原本裹在身上的襁褓此刻被血水浸透,孩子紧闭双眼,原本粉嫩的小脸此刻沾满了泥土与鲜血,那小小的身躯安静得可怕,没有一丝动静。 这一幕,狠狠剜着她的心。 那个罪魁祸首见着辛允失魂的模样,以为逃生的机会来了,拔腿就跑,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意外踢到一具尸体的手臂,瞬间失去平衡。 还没等他缓过神,后衣领就被一股强大到近乎蛮横的力量狠狠揪住。 “你以为,你还能活吗?” 第158章 再次重逢 第158章再次重逢 只听一连串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嚓’声,那人双手扭曲成了诡异形状,骨头从皮肉之中刺出,鲜血四溅,碎骨渣混着血肉飞溅开来,又是两声沉闷脆响,那人膝关节处反向弯曲,殷红鲜血顺着裤腿汩汩流下。 “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可辛允充耳不闻。 她在地上拖行,那人的身体在粗糙的地面上划过,衣衫被磨得破烂不堪,后背的皮肉被生生撕下,露出鲜红的血肉。 辛允一把揪住那人的头发,将那人的脑袋狠狠往下压,让他直面那已然没了气息的孩子。 “拿你的命来偿。” 一下又一下地往地上磕去。 “饶了我吧!我,我身上还有一些碎银子,你拿走吧,求你饶了我吧,我知道错了……” 那人额头早已皮开肉绽,碎骨和血肉飞溅,起初还在拼命挣扎,发出含糊不清的求饶声,可随着辛允疯狂的撞击,声音越来越微弱,最终只剩下喉咙里发出的‘咯咯’声。 辛允依旧死命地磕着那人的脑袋,地面上,鲜血、碎骨和脑浆混作一团,一片狼藉,直至那人的脑袋彻底凹陷,面目全非,才缓缓松开手。 杀戮还在继续。 战鼓擂动,喊杀声冲破云霄。 自西南的锦绣郡,一路向着东北的太平郡,他们一路势如破竹,所过之地,城垣崩塌,尸横遍野,河水都被鲜血染成了暗红色,河面上漂浮着密密麻麻的尸体。 连下六座城池,终于,七营大军汇聚。 他们战甲上沾满了敌人的鲜血,有的已经干涸,结成了暗红色的血痂;有的还在缓缓滴落,在脚下汇聚成一滩滩血洼。 辛允周身浴血,分不清究竟是敌人的血,还是自己溅上的,衣衫被利刃划得破破烂烂,斑斑血迹层层叠叠,凝在衣角,沉重又黏腻,手中长剑已然卷刃,刃上的血混着细碎的肉末,在厮杀的余热中,蒸腾起一股令人作呕的腥味。 环顾四周,横七竖八的尸体铺满了地面,断臂残肢散落各处,鲜血汇聚成溪,蜿蜒着流向低洼之处。 此时,天空忽然暗沉下来,细密的雨丝纷纷扬扬飘落。 “结束了……” 辛允仰头,任由冰凉的雨水肆意冲刷着脸庞,雨滴混着脸上的血水,顺着下巴滑落,滴答滴答砸在脚下的土地里。 那紧绷许久的心弦,此刻终于缓缓松弛。 她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积压的血腥气随着呼气一同吐出,如今尘埃落定,心中满是劫后余生的解脱。 不远处,有一些将士红着眼,在堆积如山的尸体旁,割取左耳的动作娴熟又疯狂。 ‘嗤啦——’ ‘嗤啦——’ 皮肉被割裂,温热的鲜血溅射到将士们的脸上、身上,与他们额头上的汗珠混在一起,分不清究竟是血还是汗,有人割下一只耳朵,兴奋地高举在手中,脸上满是贪婪与狂热,向着他人炫耀自己的‘战果’。 唯有辛允站在那里,手中长剑随意垂在身侧,刃上的血一滴滴落在地面。 雨幕中。 她闭上双眼,久违的轻松感,仿佛能将这一身罪孽都洗刷干净。 “辛允。” 一声呼唤,好似裹挟着往昔的温柔。 辛允转过头,目光扫过一具具冰冷的尸体,穿过那还未散尽、呛得人喘不过气的硝烟,最终,落在不远处的一人身上。 看清那人面容的瞬间,辛允的瞳孔骤缩, 怎么也想不到,时隔四年,她们竟会在尸骸堆积如山的修罗场重逢。 开战前夕,应以安被欧阳广派人囚于桃源郡的府邸,虽不清楚辛允在军中如何,但笃定她一定会随军征战。 于是,趁守卫松懈,走到院墙下的狗洞,钻了过去,衣衫被砖石划破,尘土沾满发梢,也顾不上整理,一逃出后,随便套上一件破旧的士兵盔甲,混进军队。 长达两月的杀伐,大地被鲜血反复浸透,泥泞的土地里满是深浅不一的脚印,其间还交错着一道道血痕,残旗上沾染着斑斑血迹,被炮火熏得漆黑。 应以安身着沉重的战甲,手持长枪,奋力拼杀,然有不慎,被敌方的长刀划过手臂,剧痛瞬间袭来,鲜血顺着手臂汩汩涌出,染红了战甲,硬是在敌阵中杀出一条血路。 深夜。 她深知是偷跑进军队的,不能暴露身份,必须小心谨慎,趁着夜色,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避开营帐中忙碌的士兵和军医,一瘸一拐地朝营地外走去,蹒跚着走到树下,靠着粗糙的树干缓缓坐下,露出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伤口周围的皮肉已经翻卷,鲜血还在缓缓渗出,艰难地拿起一旁的绷带和草药,开始给自己包扎,将绷带一圈又一圈缠绕在伤口上,每一圈都带着她对活下去的渴望,对与辛允重逢的期盼。 只要能再次相见,一切苦难都变得不值一提,这份信念,支撑着她在孤独中艰难前行,只为那重逢的一刻。 威武营、飞骑营、龙骑营、天罡营、地煞营、神武营与顺天营,七路大军终于汇聚在一处。 营地内外,一片嘈杂。 应以正的眼线或许正隐匿在暗处,注视着应以安的一举一动,可她已然顾不上这些,依旧执着搜寻着那个魂牵梦绕的身影。 “小安子。” 那声音虽虚弱,却无比熟悉。 两人在尸横遍野中,脚步急切地向对方靠近。 辛允的手一点点松开,那柄染满鲜血的长剑,指尖还残留着剑柄的温度,可此刻,所有的力气正随着这声响迅速消散,身体像是被抽去了筋骨,绵软无力。 意识在黑暗边缘摇摇欲坠,四周的喧嚣、血腥,都逐渐化作混沌的嗡鸣,她尽力张开了双臂。 一瞬。 应以安箭步跨上前,稳稳接住,急促的呼吸声在辛允耳畔回响。 细密的雨丝,在天地间织起一层朦胧的纱幕。 她闭上双眼,将唇贴在辛允的额头上,泪水混着雨水,肆意流淌。 应以安在心底默默发誓,以后再也不会让她们之间的距离如此遥远。 第20章 医者‘仁\\\’心(三) “哦。” 辛允点头便坐了下来,按照册子上的时间段,找到了今年和前年的登记册。 冯岭与麦冬噤若寒蝉,见辛允如此一丝不苟地翻阅,愈发确信她是来此地巡视的。 二人额头上不禁渗出细密的汗珠,宛如晨露般晶莹,已汇聚成豆粒般大小。 翻阅陈旧纸张,审视其中文字记载。 “万病草采买数量还挺多。”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方缓缓启齿,道出心中疑惑。 “宫中人口日增,药材之需,自然也水涨船高,姑娘对这些药材之事如此上心,实属难得。”冯岭赶忙接话。 辛允抬头,“冯御医过誉了,我只是对草药好奇而已。” 暂且不论太医署内,何人最为可疑,只观眼前局势,似人人皆有嫌疑,个个难逃干系,如此便需时刻保持警惕,不可有丝毫松懈。 “在宫中能有人如姑娘这般纯真好奇,实乃我等医者之幸。”他虽身为医者,却也不失圆滑,多多少少也会拍点马屁,以讨得宫中人的欢心。 辛允敏锐察觉到冯岭话中恭维之意,赶忙转移话题,以免陷入尴尬:“冯御医,我有个问题想请教,太医署用药是否严谨?我平日里爱看些话本,里面写的那些毒医圣手,用起药来似乎都颇为厉害,不知是否真的如此?” 冯岭闻言,神色变得凝重起来,深知宫中用药之事非同小可,稍有不慎便可能引来大祸。 “姑娘大可放心,凡太医署所存生药,统由御药房负责切造炮制,开列本方的药性和治疗法,医官、太监会在月日下署名,进呈陛下阅览,奏本既具,即行登记入册,由内侍院收掌,以凭稽考。” “在宫中为太后、妃、嫔、贵人等诊治疾病,处方用药,传诊宫眷的名位和应诊医官的姓名,都须按规定制成簿册,以备查考,如太监、宫女等有病诊治,也是如此。” 冯岭稍作停顿,接着说道。 “至于姑娘说的毒医圣手,下官也闻所未闻,太医署每一种药材,皆经过严格挑选,不仅要观其形,嗅其味,更要验其效,药材之事,关乎性命,我等不敢有丝毫马虎。” “冯御医对医道的见解,真可谓是高屋建瓴,令人心生敬仰。” “医者,本应如此。” 辛允眸中却带了些异色,“那这万病草有何药效?” “万病草,又名细辛,其药效非凡,可祛风散寒、通窍止痛。” 尽管冯岭就在身旁,任何问题都可以直接向他询问,但辛允心中却另有打算,自然不能让冯岭在场,微微一笑,计上心来。 “冯御医,你医术高超,事务繁忙,要不先去处理你的要务吧?我在这里随便翻阅一下医书,并无其他要紧的事。”话中带着几分温柔与善解人意,实让人难以拒绝。 知这位姑娘身份尊贵,不是他能轻易揣测,恭敬地行了一礼,“那姑娘若有任何需要或疑问,随时唤我便是。” 说完,冯岭便转身在屋外候着,留下辛允一人。 “嗯。” 辛允见状,心头不禁暗自窃喜,开始在屋内四处探寻册子,先是踱至桌旁,掀起桌布,细细查看;继而步入抽屉前,拉开抽屉,搜寻着每一寸角落;又移至柜旁,推开柜门,将手探入,一一翻找,将所有相关的册子都寻了出来,捧在手中,一页页仔细翻阅。 册子中详细记载着每一味药材的入库、出库时间,以及它们的去向,随着一页页翻动,一抹疑虑悄然浮上心头。 对比着往年登记册,发现万病草采买数量不仅今年异常多,即便是往年也显得颇为可观。 这一惊人发现,让辛允不禁警觉起来,紧握着册子。 为了不打草惊蛇,辛允表面上依旧保持着轻松神色,但已开始暗中留意起那些册子,趁没人注意,悄悄地将几本药册藏在了袖中,准备带回去仔细研究。 缓步走出门外。 “冯御医,今日真是打扰了,我在太医院受益匪浅。”欠身,话中带着几分赞赏。 冯御医忙不迭地答道:“能为姑娘效劳,实乃下官之幸,姑娘日后若有所需,尽管吩咐便是。” “那我便不再过多叨扰了,以免让陛下那边等着急了。改日若得闲,定当再来拜访。” 辛允轻抬衣袖,语声温婉,微微欠身。 “姑娘慢走。” 缓步走出太医署大门。 行至门外,辛允吩咐身旁侍女,“去清心宫。” 侍女闻言,立刻恭敬地应了一声,转身吩咐身后的侍卫们。 辛允裙摆轻扬,迈入肩舆中,待她坐定,稳稳向前。 一路上。 辛允端坐于肩舆中,闭目养神,思绪却如同脱缰的野马般纷飞,回想着方才在太医署的种种。 随着肩舆晃动,辛允逐渐收敛心神,将思绪拉回。 袖中藏着几本册子,心中已有了初步的打算,要想揭开谜团,只要循着这条线索追查下去,真相总会水落石出。 肩舆抬起,行至太医署有一段距离,辛允心里的石头才放下来,毕竟干的是偷东西的事。 清心宫。 应以安的寝宫。 交代大理寺卿保管尸体,调查人口失踪后,便回去等辛允消息。 未时。 肩舆轻缓地驻足于宫门前,辛允心急如焚,步履匆匆,径直入内,侍卫随即合拢沉重的宫门,隔绝外界喧嚣。 步入殿前,推开那扇雕花木门,跨过门槛,脚步带起一阵微风,匆匆而过,直抵寝宫深处。 寝殿内,唯有应以安一人,孤身端坐于案前,手指轻轻翻动着一卷古籍,眉宇间透露出专注与沉静。 辛允行至应以安身旁,躬身行礼。 “查的如何?可有进展?” 应以安抬头望向辛允。 “已有些眉目。”将藏在袖中的那几本册子拿了出来。 应以安放下手中书卷,目光自书页间抬起,温柔望向辛允,那眼神中似乎藏着千言万语,却终是化作一句淡淡的话语。 “辛苦了。” 辛允有些无措。 ‘她这么看着我干什么?眼神好奇怪……’ 两人对视片刻。 应以安抬手示意辛允坐下,两人继续交谈,探讨案情。 辛允便去搬了张椅子,坐在了案旁。 “陛下,这是我从太医署偷……借的两本登记册,细细对比,可以看出有一味名万病草的药,采买数量相比其他草药多出不少。” “我问了冯御医,万病草又叫细辛,有祛风、散寒、通窍、止痛之效,后来又查了医书,在用细辛配伍时,需注意用量。” “如此说来,它有毒?” “嗯,我当时还在桌子上发现了未写完的登记册,说不定下次我再去时,会有新线索。” “那登记册……” 应以安倒是提醒了辛允。 “对了,冯御医说在整理成册前,会呈陛下阅览初本,正好趁此查查。” 第21章 医者‘仁\\\’心(四) “冯兄站在这里作甚?” 御医蒋荣光、御医彭远阳、太医董慎、太医秦问与太医方无误,五位身着官袍的医官,走近太医署门前,却见冯岭独自一人站在门口,凝望着远处。 冯岭转过头,目光扫过五位同僚,“诸位同僚有所不知,方才有位大人物来了我们太医署。” “哦?究竟是何人,能让冯兄这般看重?”彭远阳眉眼一挑。 冯岭压低声音道:“此人可非同小可,正是昨晚为陛下侍寝的女子。” 方无误皱眉,脑海中念头一闪,回想片刻后道:“莫不就是那冷宫中的女子?” “正是她。”冯岭点头,眼中似有深意。 “那女子侍寝之事,今日这宫墙内外可都传了个遍,如今怕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董慎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蒋荣光忍不住插话道:“她怎会突然来我们太医署?难道是身体有恙,想让冯御医为她诊断一番?” 冯岭摇头,“诸位同僚莫要多想,她不过是话本看多了,心血来潮,来此逛逛罢了。” 秦问闻言,不禁哑然失笑:“原来如此,这女子倒是颇有几分趣味,只是,她身在冷宫服侍陛下,又怎会有此等闲情逸致?” 方无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或许,她心中另有打算,也未可知。” “无论她有何打算,我们太医署都需谨言慎行,以免惹祸上身,毕竟,她可是陛下的枕边人。”彭远阳轻叹一声。 董慎笑道,眼中透着几分豁达:“无妨无妨,我等只需恪尽职守,做好本职之事即可。” 众人闻言,皆点头称是。 清心宫。 “初本我几日前便已细细审过,未发现丝毫端倪。” “所以……太医署一旦将医案册完成,便会交由其他人妥善保管,届时,若想再查,怕是难上加难。” 原本是想早些结案,再借机向应以安讨些赏赐,也好早日脱离这皇宫。 应以安眉眼弯弯似新月,眸中笑意盈盈。 “麻烦?依我看,倒不如……我陪你一同查。” 辛允听闻,赶忙摆手,神色惶恐:“不用,有青龙玉在,我能在这皇宫中自由来去。” 应以安微微摇头,轻笑道:“青龙玉虽能让你在宫中畅行无阻,你若遇险境,又当如何?” 目光灼灼,执意要同往。 “带上我,定能为你省去不少麻烦。” 辛允犹豫,“陛下,您贵为天子,若是一同查探,定会惊动凶手,这宫中人多眼杂,万一走漏风声,恐生变数。” 身怀武艺,本就不担心会遇到什么危险,可带着皇帝查案,跟招摇过市无两样。 应以安却神色自若,“无需担忧,我自有办法,不会被人发觉。” 辛允还是踌躇不定:“可是……” 话未说完,应以安突然凑近,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辛允甚至能感受到应以安温热的呼吸。 “你嫌弃朕?” 眼神中闪过委屈。 辛允猛地抬头,与应以安的目光撞个正着,惶恐道:“我……我没有,陛下,您是九五之尊,我怎敢嫌弃您,只有您嫌弃臣的份儿……” 借她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厌烦皇帝。 “既然如此,那便带上朕一起。” 半晌。 应以安身着一袭素色婢女装,略施粉黛,原本那冷峻威严的双眸,在轻扫蛾眉、淡点朱唇后,竟似被云雾遮掩的寒星,掩去了帝王威严,多了几分女子的柔美,脸上所戴面纱,如同一层朦胧的梦境。 清心宫外。 肩舆已在宫道旁静静停放,垂落丝绦在微风中轻晃。 “去太医署。” 语毕,稳步踏上肩舆,端坐在其中。 肩舆缓缓前行,微微晃动,辛允眉头微皱,心中似有万千思绪。 而应以安,此刻身着婢女服饰,虽略作修饰,却难掩那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默默跟在肩舆旁。 宫道尽头,太医署的建筑渐渐浮现,朱红的大门、古朴的匾额,都已然在眼前。 “麦冬见过辛美人。” 药童麦冬行礼,远远地就瞧见了辛允一行人往这边走来,格外引人注目。 应以安搀扶着辛允下肩舆,嘴角含笑,眼中满是热忱,“太医署的药书,真乃妙趣横生,不过才离开片刻,我便觉浑身不自在,茶饭不思,实在难耐,这不,我迫不及待地来了。” 麦冬行礼后,“辛美人对药书之痴迷,真乃令人钦佩,这些药书能得美人垂青,也算是得遇知音了。” 小小年纪,人情世故倒是懂得不少。 “哈哈,麦冬,你这小机灵鬼,嘴儿真甜。” 抬脚便往御药房走去,那步伐尽显急切之心。 “那我这便去唤老师前来。”麦冬作势就要转身离去,脚步已微微挪动。 辛允摆了摆手,制止了麦冬,言辞恳切,“无需如此,我与我的婢女小安子自行过去便好,冯御医每日为皇宫上下的安康劳心费力,想必此时正忙于诸多要事,切莫前去叨扰。” 小安子,这简简单单三个字,就像一道惊雷在应以安耳畔炸响,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 堂堂一国之君,何时被人这般称呼过?可如今为了陪辛允一探究,竟也接受了这样的身份,眼中闪过无奈,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是。”麦冬恭敬地应了一声,侧身站定,为辛允让出道路,垂首静立一旁。 辛允款步向前,带着应以安往御药房走去。 一路上,微风轻柔地拂过,似有若无地轻撩起两人的发丝与衣袂,同时带起了阵阵药香,那药香或浓郁、或淡雅,交织一起,如无形之网,笼罩着一方天地。 “当真小瞧你了。” 应以安狭长双眸微微眯起,原以为对辛允了如指掌,却没料到还有这般本事。 “承蒙夸奖,多谢。” 跟在辛允身后,看似神色如常,但那双明眸却如鹰眼般锐利,时刻机警地留意着周遭的动静,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异常。 御药房内。 辛允和应以安缓缓踏入,门扉在她们身后悄然闭合,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显得格外突兀,药香如无形烟雾,瞬间将她们包裹,浓郁得几乎令人窒息。 一排排高大书架,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药册,有的崭新如初,有的却破旧不堪。 走向桌案,将医案册拿到手中,字迹崭新,笔画间的墨水似刚蘸染,还未被纸张完全吸纳。 “你看。” 辛允眉头微皱,眼神中透着凝重,拿起医案册伸至应以安面前,“上面的内容尚未写完,墨迹如新,还未来得及干涸,想必是才写不久。” “嗯。” 应以安点头,快速扫视四周,“如此说来,那书写医案册之人,想必未曾走远,亦或是仍在此处……” 就在此时。 书架深处传来一阵模糊不清的声响,辛允和应以安对视一眼。 第22章 医者‘仁\\\’心(五) 药香弥漫的御药房内,御医陈致正踩在梯子上,于高大药柜间找寻一味药材,全然未觉周遭异样。 已年过五旬,身姿清瘦,一袭月白色长袍加身,虽已有些年头,却浆洗得干净,透着古朴韵味,头发大半已染上银白,如同山顶未融的积雪,仅余几缕乌丝夹杂其中,这些发丝被整齐地梳起,用一根木质发簪固定在脑后。 忽闻内房传来细微声响,似有人声。 陈致轻手轻脚从梯子上下来,放轻脚步朝内房走去,便见两名女子,手中正拿着自己尚未写完的医案册。 “……辛美人?您此刻不是正在休息吗?” 定睛一瞧,认出来了,她就是被自己在冷宫救治的嫔妃。 “你是……陈御医。” 眼中有一丝尴尬,想起来了,自己中毒还是他帮忙医治的。 应以安看着手中那医案册,只得将其置于桌案,册子落桌,微微躬身行礼,缓缓退至一旁,低垂双眸,藏住眼底波澜,唯恐引人注目。 “幸得陈御医妙手回春,我方能恢复如初,在此谢过了。”辛允言罢,盈盈抱拳拜下。 “辛美人言重了,救死扶伤乃下官分内之事。只是不知美人为何在此?” 陈致皱眉,忙微微欠身。 “我……我对太医署心生好奇,便想在此处多停留。”辛允眼中闪过慌乱,却仍强自镇定。 陈致面露难色,作揖道:“辛美人如今虽已无大碍,还是早些回冷宫修养为好,若陛下知晓辛美人在此,下官恐难脱罪责,还望辛美人莫要让下官为难。” 只觉辛允说得轻巧,太医署岂是后宫嫔妃随意可留之地,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他恐有大祸临头。 “……是陛下允过来的,喏,你看,这是陛下赐我的青龙玉,特意让我在这宫里四处瞧瞧,更何况这是在太医署,若我身子有恙,也方便陈御医在旁医治不是吗?”辛允边说边将腰间那温润剔透的青龙玉取了下来,嘴角似有得意之色。 陈致心中大骇,犹如惊涛骇浪拍击,见玉如见皇帝:“拜见陛下!” 慌得立马‘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陈御医快起来,我就在这里安安静静的看看,绝不会打扰到你。” 陈致缓缓起身,心中满是无奈与忐忑,却不敢违抗,只得应道:“……是。” 深知已无法阻拦,只盼这位辛美人不要惹出什么乱子才好,否则自己怕是要被牵连。 此时。 “下官见过辛美人。”来者正是御医冯岭,他微微躬身行礼。 “冯御医,真是巧,又遇见了。”辛允寒暄过后,便迅速将话语主权揽于自身。 “冯御医来这御药房所为何事?” “确有要事需处理。” 冯岭神色一正,低声回道。 “若下官告知,还望辛美人莫要向陛下提及此事。” “那是自然。” 辛允点头。 “近年宫中人口渐多,染病之人亦不少,太医署虽有上百人,却仍忙不过来,这医案册陛下虽看过初本,然已有几年未曾整理成册。” “如此说来,你是来整理医案册的?”辛允问罢,目光不经意往旁边应以安身上移了移。 冯岭怎也料想不到,当今陛下竟扮作婢女在旁聆听,而应以安也着实没料到,自己几年都未发现端倪,连内侍院也敢瞒着。 “是。” 辛允眼中透着几分怀疑,“若真如你所言,已有几年未曾整理,仅靠你一人之力,当真可以写完?” “辛美人有所不知,这医案册内容繁杂,下官一人之力确实难以完成,故而趁今日稍闲,便让其他同僚一同前来帮忙,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冯岭一脸正色,拱手说道。 言毕,目光投向了陈致。 恰在此时。 蒋荣光、秦问、彭远阳和方无误四人急匆匆地赶来,跑得气喘吁吁,额上已有薄汗,见到辛允后,赶忙躬身行礼,齐声说道:“下官见过辛美人,有失远迎,还望恕罪。”神色间带着几分惶恐。 今日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几人正悠闲地喝着茶,却不想,药童麦冬来告知,说是辛允来了,原本惬意的氛围顿时消散,正在喝茶的几人,直奔御药房而去。 “免礼,几位是……” 辛允看着眼前几个陌生面孔问道。 “这几个人便是在下的同僚,也是过来写医案册的。”冯岭赶忙回答。 “下官蒋荣光。” 已至花甲之年,其面如老树皮,然双目炯炯,精擅疑难杂症,望闻问切间,病之症结无所遁形,所开之方,药到病除,于太医院中威望甚高,众人皆敬。 “下官彭远阳。” 五十五岁,身姿犹健,面善而儒雅,其深悟经络之学,针灸之术炉火纯青,每一针落,不差毫厘,可妙调气血,令病者重焕生机,于中风偏瘫之症有奇法。 “下官董慎。” 正值壮年,英气勃发,面呈健康麦色,轮廓分明,擅外科,手法利落,跌打刀剑之伤,皆有妙法,尤精正骨,能使错位之骨归位,所制金疮药,效甚佳。 “下官秦问。” 正值而立之年,面如冠玉,于医术一途,天赋卓然,尤擅研读古籍,各类医书经典,皆在其涉猎之内,纵是晦涩如天书,亦或只言片语之医理,皆难不倒。 “下官方无误。” 方二八,面若朝霞,朝气四溢,唇红齿白,其钟情儿科,独具慧眼,能察孩童细微之症,用药温和精准,擅调孩童之体,令体弱之童渐强。 辛允双眸澄澈如秋水,“如今此事干系重大,不知可否帮上一二?”语罢,望向冯岭,眼中满是期待。 “这……” 冯岭稍作停顿,目光从辛允身上移开,看向身旁几位同僚,像是在无声询问。 辛允见冯岭犹豫,赶忙说道:“你们无需这般为难,我瞧着这事儿,不就是誊抄医案册吗?你们大可放心。” 却不想,话音刚落,便有人高声说道:“此举万万不可!自古以来,后宫之人从不插手太医署之事,今日若破了例,日后恐生大乱,还望辛美人莫要让我等为难。”陈致神色严肃,不容丝毫辩驳。 辛允轻叹一声,嘴角却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唉,既然这是不合规矩之事,那你们要写医案册的事,我这脑子啊,可能一不小心就向陛下说漏嘴了呢。”说着,眨了眨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脸无辜地看着众人。 众人顿时无言,面面相觑。 陈致皱眉,继续反驳道:“可您已经受伤了,手上缠着纱布,根本无法动笔啊。” 辛允却不慌不忙,莞尔一笑,看向陈致,“陈御医有所不知,我是个左撇子呢。” 本就心思剔透,冰雪聪明,绝非愚钝之人。 彼时,那刀刃裹挟着凛冽寒光,寻常人遇此情形,怕是会因惊恐而失了分寸,下意识地用那常用之手,去挡那刀刃,可她不会。 第23章 医者‘仁\\\’心(六) 看来,这誊抄医案册之事,辛允非参与不可。 “既然无可推脱,那便有劳辛美人了。” 冯岭拱手作揖。 御药房内。 辛允与几位医官正襟危坐于桌案前, 案上摆放着一摞摞医案册,各个神情严肃,执手中笔在医案册上,留下一行行工整字迹。 应以安为辛允研墨,石砚中的墨块随着研磨,渐渐化为浓郁的墨汁。 伏于案前,辛允已誊抄许久,手臂似有千斤重,酸痛感如蚁噬般蔓延,手指也变得僵硬,应以安在旁看得心疼,不时轻柔地握住辛允的手指,细细揉捏。 那医案册也似故意刁难,不少纸张已然破损,其上字迹更是模糊难辨,辛允秀眉紧蹙,努力分辨那模糊内容。 更恼人的是,部分医理晦涩非常,辛允常常陷入困惑,每当此时,应以安便急忙去翻寻药书。 不知不觉间,整整三个时辰已过。 辛允长舒一口气,这才缓缓搁下手中毛笔,活动着那早已酸涩不堪的手腕,稍作舒缓后,她又拿起抄写好的医案册,目光如炬,逐字逐句地仔细审视,确认无误后,她才起身,身姿略显摇晃。 应以安上前搀扶,走出太医署,上了肩舆后,身心放松的她,竟不知不觉直接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肩舆停在了清心宫前。 应以安靠近,瞧着辛允沉睡的面容,心生怜惜,本欲将她抱起,就在这时,辛允却悠悠转醒,眼中还残留着几分朦胧睡意,低声道:“……不用抱,我可以自己下去。” 下了肩舆,仰头伸了个懒腰,似要将一身的疲惫都驱散,随后,向着寝殿走去。 殿内。 一片明亮映入眼帘,烛火通明,将整个大殿照得如同白昼,桌上,晚膳已然早早备好,热气腾腾的饭菜散发着诱人香气,勾人食欲。 应以安轻轻将门合上,转身看向正盯着晚膳的辛允。 “陛下,快坐下吃饭了。” 此时辛允早已按捺不住,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像是饿了许久一般,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全然不顾及形象,腮帮鼓鼓的,倒有几分可爱。 应以安并未坐下与辛允一同用膳,走到辛允身后,为她捏起了肩膀,力度恰到好处,眼神中满是心疼,“今日……辛苦你了。” 本应是如春日暖阳般温馨的氛围,那烛火摇曳,似也沉醉在这脉脉温情中。 哪知,画风突变。 “陛下,你捏我肩膀,我会忍不住耸肩,很不自在,还打扰到我吃饭了……” 辛允无奈地放下手中筷子,伸手拉住应以安,眼神中带着几分嗔怪,让应以安坐在了自己旁边的凳子上,后递了一双筷子。 “但陛下也辛苦,理当多吃些。” 应以安正欲言语,却见辛允狼吞虎咽,那副忙着果腹的模样,便将话语咽了回去。 只见一手托着碗,微微倾斜,另一只手迅速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色泽诱人的红烧肉,红烧肉颤颤巍巍地在筷子上,似要掉落,她赶忙将肉送入口中,贝齿轻咬,肉香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三两下咽下口中食物。 唯饭为要,这便是辛允。 应以安拿起碗筷,嘴角不由泛起一抹宠溺,眸中温情缱绻,似有千般意在其中。 瞄准了那盘鲜嫩欲滴的翡翠玉簪虾,手腕轻转,筷头精准地夹住虾身,那虾肉饱满,放入口中。 辛允正吃得畅快,忽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抬眸望去,便瞧见应以安正盯着自己,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放下手中碗筷,伸向前方那盘鲜美的虾,拿起一只,手指灵活地在虾身上摆弄,虾壳便一点点剥落,不多时,一只完整的虾肉便呈现在眼前。 将剥好的虾肉放在应以安的碗里,嘴角噙着笑,“陛下,尝尝,这虾很好吃的。” “嗯。”应以安应了一声,毫不犹豫地夹起碗中的虾肉,送入口中,虾的鲜美滋味瞬间盈满口腔,微微点头。 那盘色泽诱人的蜜汁叉烧,筷尖分开,辛允迅速夹起一块,叉烧上的蜜汁在烛光下泛着晶亮的光,顺着叉烧缓缓流下,滴落在盘中,溅起微小的蜜渍。 良久。 辛允吃得心满意足,不自觉地打了一个饱嗝,那声音在静谧殿中略显突兀,随后,放下手中碗筷,轻舒了一口气。 “我饱了。” “那谈谈正事吧。” 言罢,应以安缓缓放下碗筷,起身阔步走向桌案前坐下,拿起一本奏折,目光随着页面的翻动而移动,时而凑近奏折,眉头微皱,用手轻抚奏折纸面,似是要把那些小字看穿。 辛允也不拖沓,利落地搬起凳子,坐在了应以安旁边。 “可是大理寺卿那边有消息了?” “嗯,那些被害之人,皆是病入膏肓,内务府以放归为由,记录在册,可这些人均未离宫,便已死在宫中,门官玩忽职守,出入册一半抄写,一半伪造。” 应以安声音低沉,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紧握着奏折,脸上明显多了些许怒气。 往日里,那暴烈的脾气一旦被点燃,便如燎原之火难以熄灭,定会让侍从即刻行动,将内务府一干相关人等和那些玩忽职守的门官全部缉拿,他们的下场唯有一死。 辛允眼见应以安怒不可遏,心中担忧,急忙握住应以安,劝慰道:“陛下,别气、别气,气坏身子怎么办?” 试图平息应以安的怒火。 “再说了,虽然这条线索断了,但太医署那边我们不是已经查到了吗?” 微微歪头,看着应以安,提醒她案情并非毫无转机。 “……你担心我?” 应以安目光缓缓从辛允的脸上移到她握着自己的手上,神情惊讶,随后又被温柔所取代。 怒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辛允连连点头。 于理,应以安身为帝王,身负天下之重,其喜怒哀乐,皆系国运兴衰,于情,二人有姐妹之谊。 “那我们继续?” 辛允轻声问道。 “嗯。” 应以安眼中怒火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冷静与沉着。 此刻,不是被情绪左右的时候,她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第24章 医者‘仁\\\’心(七) “奏折中还写,今日申时三刻,在御花园内一棵古树下,又现两具尸体,尸身上存在多处大小不等的伤痕,或深或浅,纵横交错,且从种种迹象可断,皆为奸杀,费解的是,衣物完整,未有丝毫凌乱之象,恐怕凶手有意为之,又或者是有什么特殊缘由。” 应以安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嘴唇微张,似是有些犹豫,不知当讲不当讲。 “还有一条线索……”面色微红,合上奏折,似是对接下来要说的内容,有些不好意思。 “嗯?” 辛允眼中疑惑更甚,盯着应以安,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应以安为了缓解尴尬,假装咳嗽一声,“咳,尸体脖子上均有咬痕,并未成结。” “这么说,尸体生前被a浸染了?” 辛允眼神一亮,对于这种问题毫不避讳。 w,为下位者,每月有固定潮期,期间精神涣散,浑身无力,分泌费洛蒙;a,为上位者,部分存在燎期,欲望难抑、无法控制费洛蒙。 “那凶手定是个a,从尸体数量上来看,凶手有燎期,并不愿意用药物控制费洛蒙。” 抑阳丸,通常是a用来防止费洛蒙外泄,但价格昂贵。 “而这个侵染非终生,也不排除有w什么把柄在凶手手上,如此,那些w才会找凶手帮忙,防止自身费洛蒙外泄。” 抑阴丸,通常是w用来防止费洛蒙外泄,但效果有限,副作用强。 “看来,凶手还真是聪明。” 两人一言一语,案情已被分析出了大致的轮廓。 “当务之急,是要排查太医署,对了,今日誊抄医案册,可有发现什么疑点?” “有,我偷偷撕掉的。” 辛允素手轻抬,自袖中取出一叠泛黄纸,也不知她是何时悄悄撕下的,就连向来心思缜密的应以安都毫无察觉。 彼时,应以安为辛允忙得不可开交,不是在书架间匆忙奔走,忙着为辛允找寻医书,就是在药柜旁仔细翻寻,忙着为辛允物色药材,如此忙碌之下,自是无暇注意辛允那些不易察觉的小动作。 1有一病者,男子,年已不惑,四十有余,手足逆冷,面色苍白,脉细弱,诊断为血虚寒厥。 处方:当归四逆汤。 当归 4钱、芍药 3钱、细辛 1钱、甘草 1钱、通草 1钱、大枣 5枚 用法:水煎,温服。 2病者,女,而立又三载,持续低热,身体疼痛,精神不振,欲寐,诊断为少阴病。 处方:麻黄附子细辛汤。 麻黄 2钱半、附子 2钱半(煎)、细辛 1钱半(研细末) 用法:水煎,分两次温服。 “细辛不过钱,此乃医家铁律。”应以安眉头紧锁,心中疑窦丛生。 辛允点头,“嗯,这处方明显用量,且散剂会使人中毒。” “若是医官誊抄时,遇到错误之处,会加以修正,可病者不同,他们视医家之言为金科玉律,甚至,不会怀疑药方。” 律法规定,若医案册出现问题,所涉及医官皆要扣除当月俸禄一两银子,而御医每月俸禄是四两银子,太医俸禄三两银子,本来俸禄就少,相互包庇也实属正常。 两人今日誊抄时,查了不少医书,对中药也多多少少有些理解。 “医案册初本里,不止这一例过量,混搅了汤剂和散剂。” 医书中,白纸黑字记载得清清楚楚,细辛两钱,便是那阴阳之隔的界限,当细辛以两钱之量入了汤剂,在水与火的交织下,毒性变得温顺,侵害也随之减小,可一旦这两钱细辛化为散剂,情况便急转直下。 “你瞧,这几张医案甚是古怪。”辛允眉头紧皱,指着医案说道,“其上所用药物,竟都和细辛的药性相反,就说这张,药方里用了细辛与附子,二者皆是温热性药物,如此同用,毒性必然大增,再看这张,细辛与防己配伍,药效相互抵消,还有这张,与黄连药性相反,那张和龙胆草同用,会降低细辛药效。” 一边讲述,一边有条不紊地把那些纸张在桌案上徐徐铺展开来,继续道:“最令人心惊的是,这些药方上的署名,正是今日那七位医官。” 二人对视,眼中满是震惊与怀疑。 应以安眉心紧蹙,眼眸中透着凝重,“绝无可能是疏忽,定有蹊跷。” “我看了那署名字迹,虽是七人的名字,却如出一辙,细察笔锋走势无不相同,很显然是一人所为,每人名下皆附若干处方,或药石错配,或剂量有误。” 辛允顿了顿,又道,“若是询问,估摸着也问不出来什么,医案册经手之人众多,时日一长,怕是他们自己也记不真切了。” “明日怕是还要再去一趟。”应以安双眼紧锁在桌案那些纸张上。 以当下所掌握线索而言,即便寻到了那凶手,也无法将其绳之以法,只因缺乏关键证据。 辛允应了一声,“嗯。” “你且早些歇息,我尚有要事需处理,这便要走了。”语落,应以安长身而起。 辛允满脸疑惑,“此处是你的寝殿,你这是要去往何处?” 夜已深沉。 “大理寺卿在思政殿等着,与我商讨今日所调查之事。” “我也想同去。” 应以安脚步一顿,回首看向辛允,“你今日奔波劳碌,已然疲惫不堪,还是尽早歇息为好,若商讨有了结果,我自会来告知于你,不必忧心。” “……嗯。”辛允眉头轻皱,极为勉强地应了一声。 恰在此时。 老太监福才微微躬身,尖细嗓音传来:“陛下,龙辇已备好,只待陛下起驾。” 待应以安出殿门,款步向龙辇走去。 福才尖声高喝:“移驾思政殿——!” 那声音传向四方。 立刻转身,小碎步快速来到龙辇前,掀起龙辇那绣着金龙锦帘。 应以安缓缓回头,看向清心宫,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期待与落寞。 微风轻轻拂过,吹起她的发丝。 “也不知道出来送送我。”低声自语。 一旁侍从们皆单膝跪地,头埋得极低,不敢有丝毫僭越之举。 轻叹一口气,后上了龙辇。 侍从们稳稳抬起龙辇,福才则在一旁碎步跟随。 第25章 医者‘仁\\\’心(八) ‘既然你不带我,那便兵分两路行动。’ 辛允看着应以安远去的背影,却并未挪动分毫,只因心中那大胆的计划在悄然萌动。 夜幕低垂,银辉如瀑,洒在清心宫的琉璃瓦上,映出一道纤细身影。 她轻启窗棂,如同一片落叶,悄然飘出,双手轻搭墙沿,腰身一拧,便似游丝般滑过墙头,无声落地。 足音轻若狸猫,踏在房檐上,青瓦微凉,却未能减慢她分毫。 巡逻守卫的铠甲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光泽,长枪尖端闪烁着寒光,脚步声在石板路上回响,沉闷而有力。 辛允静伏于房梁暗处,稳住身形。 巡逻守卫渐渐远去,方从房梁滑落,脚尖轻点地面,再次起跃。 太医署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四周夜色仿若浓稠的墨,沉甸甸地压下来,没有一丝风,只有那不知疲倦的蛐蛐,偶尔发出几声鸣叫,更显得这夜静谧得可怕。 她屏着呼吸,蹑手蹑脚来到御药房门前,小心翼翼去推那扇木门,发出了轻微的‘吱呀’声。 门开了。 屋内那股淡淡药香和陈旧纸张气息扑面而来,关上门,后背紧紧贴在门上,警惕地聆听着周围动静。 又从袖里拿出一个火折子,轻轻吹一声,‘呼’,微弱火光在黑暗中亮起。 凭借着这点光亮,走到桌案前刚要触碰到医案册。 哒哒哒—— 房檐上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步步逼近。 辛允立即合上盖子,躲在了药柜一侧。 门外。 一黑衣人从屋檐上飞掠而下,稳稳落地后,推开御药房的门,他没有丝毫犹豫,径直朝着桌案奔去,脚步急促。 到了桌案前,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用力一吹,‘呼’的一声,火折子燃起,他将桌案上的蜡烛点燃,昏黄烛光在黑暗中摇曳不定,黑衣人带着头巾和脸布,看不清面容。 随后,他拿起桌子上的一本医案册,将其凑近烛火,火苗瞬间舔上医案册边缘,纸张开始燃烧,那橘红色火焰迅速蔓延,吞噬着医案册上的字迹,仿佛要将其中的秘密永远埋葬在这熊熊烈火中。 “住手!” 辛允大喊。 黑衣人一惊,手中动作猛地一滞,眼神中闪过慌乱,辛允趁此机会,率先发难,右拳紧握,朝着黑衣人面门直击而去,拳风呼啸,黑衣人连忙抬手格挡,拳头重重砸在他的手臂上,发出一声闷响,黑衣人只觉手臂一阵酸麻。 此时,桌案上已显火势渐起,医案册一本连着一本烧了起来。 辛允不给黑衣人喘息的机会,紧接着一个扫堂腿,向着黑衣人下盘攻去,黑衣人高高跃起,躲过这一击,却不料辛允借着扫堂腿的惯性,单掌触地,一个转身,另一条腿如长鞭般抽向黑衣人。 黑衣人仓促间用手掌去挡,被这一脚踢得向后退了几步,稳住身形后,眼神变得凶狠起来,向着辛允冲了过去,双掌齐出,带着凌厉掌风。 辛允不避不让,双臂交叉于胸前,硬接了这两掌,那黑衣人眼见自己不占上风。 刹那间。 他索性将手中蜡烛连带烛台狠狠朝着一旁打翻,烛台翻滚着,滚烫蜡油飞溅而出,如同点点流星,在黑暗中划过一道道滚烫的弧线。 蜡烛掉落瞬间,火焰猛地一蹿,周围纸张瞬间被点燃,火势迅速蔓延,张牙舞爪地朝着四周扑去。 辛允眼中满是愤怒,“你……” 可火势却在此时突然增大,凶猛的大火肆虐,燃烧着周围一切还未被吞噬的事物。 辛允用衣袖捂住口鼻,咬了咬牙,转身冲向火势蔓延的方向,将桌案推翻,直接用脚踩火,但那火势宛如脱缰野马,根本毫无作用。 浓烟滚滚,呛得辛允咳嗽不止,火势越发凶猛,甚至发出震耳欲聋的爆鸣声和闪光,整个御药房都被火海笼罩。 就在这时。 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是巡逻守卫赶来,还有一些夜值的医官。 “走水了!快救火!” 他们扯着嗓子大声呼喊,打破了皇宫的寂静。 有的冲向附近水井,摇动辘轳打水;有的组织起队伍,传递水桶,搬移易物品,试图阻止火势蔓延。 整个场面一片混乱,呼喊声、脚步声交织在一起。 辛允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 此刻的她,已经被火势逼得连连后退,每次呼吸都像是在吸入滚烫利刃,无奈之下,只能逃离。 她回首望向那片火海,其间紫色火焰与淡蓝火焰不时交相闪现,眸中怒火似要将这漫天火光比下,而黑衣人早已没了踪影。 正当趁乱逃离时。 “那边有刺客!快追!” 身后不远处,有一队巡逻守卫发现了她,瞬间如潮水般围了上来,想截断辛允的去路。 辛允眼神一凛,没有丝毫犹豫,猛地一跺脚,借力一跃而起,身姿轻盈飞上了房檐。 身影在屋脊上几个起落,巡逻守卫在下方仰头张望,月光被乌云遮了几分,他们只能看到一个模糊黑影,在房檐上穿梭。 “追!别让刺客跑了!” 领队一声令下,巡逻守卫迅速朝着辛允逃离方向追去。 可辛允速度极快,现下已熟悉宫中路径,在房顶上如履平地,越过一道道屋脊,穿过一片片宫墙。 很快就将紧追不舍的那一队巡逻守卫远远甩开,但身后巡逻守卫不止一队。 “刺客在这边!” 随着阵阵呼喊声,越来越多的守卫聚集在了一起,那嘈杂的脚步声仿佛雷鸣,他们从四面八方涌来,火把被高高举起。 ‘真难缠。’ 辛允额上已渗出细密汗珠。 一旦被这如蚁群般的守卫围住,便插翅难逃,甚至还会暴露身份,引起怀疑。 心下明了,于这房檐上奔走,无异于将自身置于明晃晃靶心,将行踪暴露于守卫眼底,盘算着往其他宫殿里跑,或许能借助复杂的地形摆脱追捕。 然而,那些宫殿对她来说,一旦贸然闯入,稍有差池就可能得罪某人,那后果将不堪设想,只能在这附近辗转腾挪。 突然。 一只手从黑暗角落里伸出,如铁钳般紧紧拽住辛允,那人用力一拉,她毫无防备,整个人被猛地拉进了角落里。 这突如其来的牵拉,惊得辛允差点叫出声来,可还未等声音冲出喉咙,另一只手便迅速捂住了她的嘴。 那手带着温热,却让她的心瞬间悬到了嗓子眼。 四周一片黑暗,不知来人是敌是友,浑身肌肉瞬间绷紧,暗暗凝力,准备反击。 “嘘,是我。” “……陛下?” 辛允眼中警惕化作了疑惑。 第26章 医者‘仁\\\’心(九) 应以安宣称要回思政殿与大理寺卿一同商讨案情,可这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回到思政殿,迅速换上一身夜行衣,去了太医署。 当赶到太医署时,已经比黑衣人和辛允晚了些许,只见一黑影从太医署窜出。 应以安正欲轻功追上前去,却猛地瞧见太医署浓烟滚滚,爆炸声频频传来,火势瞬间蔓延,焰色映照在她的眼中,映出一片复杂神色。 又想趁乱进入太医署拿几本医案册,竟瞧见辛允那熟悉的身影,连忙隐入暗处。 只见辛允身姿轻盈,仿若飞燕,在屋宇之间飞檐走壁,丝毫不费力。 那轻功,让应以安不禁眉头紧锁。 ‘难不成是三党安排在朕身边的奸细?’ 应以安心中疑云密布,借着夜色和阴影的掩护,一路尾随而去。 直至辛允慌不择路地跑进了一条死胡同。 前方是高耸围墙,再无去路,辛允身形猛地顿住。 “蹲下,剩下的交给我。” 应以安压低声音,松开了手。 辛允闻声,没有丝毫犹豫,迅速蹲下身子。 “这边!快!” 一声急促的呼喊,四、五队巡逻守卫闻声而动,朝着此处围了过来。 “大胆刺客,竟敢夜袭皇宫!速速束手就擒!” 说话之人,正是南门禁军统领楼明,身着厚重铠甲,站在众人前。 堂堂禁军统领,担负守护皇宫之责,向来以治军严谨、防卫无隙而着称。 可如今,竟被一个不知来路的刺客,在这皇宫之中如入无人之境般,周旋了这么多圈,却仍未能将其捉拿,简直是奇耻大辱! 剑出鞘,剑柄被他下意识地越握越紧,青筋暴起,仿佛要把满腔的羞愤和不甘,统统化作力量,注入到这之中,定要在今夜将那可恶的刺客擒获,否则,一旦此事在宫中传开,明日自己必将沦为一个天大笑话,而这禁军统领之位,也将蒙羞。 “你装甚?转过来!” 楼明怒吼一声,带着满腔怒火。 统领禁军多年,在这皇宫无数个日夜,遭遇过形形色色的刺客,那些刺客或狡黠、或凶狠、或诡计多端,但从未见过眼前这般摆架子之人。 此人竟敢背对自己,那姿态仿佛根本没把他这个禁军统领放在眼里,无疑是对他权威的最大挑衅。 楼明只觉得心中那团火‘噌’地一下就烧起来了,熊熊火焰几乎要将理智吞噬,双眼像是要喷出火来,死死地盯着那人背影,“说你呢!耳聋了?!” 应以安转身,竟忘了辛允还蹲在自己身前,双手紧紧扯着自己的裙摆,仓促一转,直接让辛允向前一个趔趄,狼狈地踉跄跪地。 从远处望去,在应以安腿边突然多了个人影,这场面实在怪异。 “……” 辛允抬眼间,目光触及那群如狼似虎的守卫,眼中瞬间闪过惊恐之色,不敢有丝毫耽搁,如受惊的兔子般,迅速又往应以安身后躲去。 “陛下!恕臣无礼!”楼明大惊失色,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手中的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双膝下跪,身体因恐惧而颤抖。 在他身后,那些原本气势汹汹的守卫们也如梦初醒,跪了下来,一时间,周围只余一片沉重呼吸声。 楼明不敢抬头,“陛下,臣失职,竟未认出陛下,还望陛下恕罪。” “望陛下恕罪——!” 巡逻守卫随声附和。 “起来吧,今日之事,不得外传。”应以安目光冰冷地扫过众人。 “谢陛下——!” 楼明额头冷汗顺着脸颊滑落。 “不知陛下这么晚是有何事?是否需要臣备下肩舆……”壮着胆子问道,虽不敢直视应以安,但身为禁军统领,职责所在,还是忍不住开口。 “朕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过问?” 应以安声音提高了几分,格外凌厉。 楼明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一边说着,一边狠狠地扇了自己几个耳光。 啪啪啪—— 每一下都用尽了全力。 不一会儿,嘴角就渗出了血丝。 “陛下恕罪!是臣乱说话,该掌嘴!” 辛允扯了扯应以安的裙摆,似乎是在替楼明求情。 犹豫再三,依旧不想让辛允失望,“……行了,自去刑狱司领二十笞杖。” “谢陛下不杀之恩!臣领命!”楼明先是一怔,旋即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砰砰’声响,没有任何怨言,只庆幸着劫后余生。 他知道,这已算是应以安格外开恩了,二十笞杖虽会痛苦不堪,但至少,性命是保住了。 转身准备往刑狱司而去。 “慢着。” 应以安将辛允扶起。 “备好肩舆,护送辛美人回宫休息。” 话语间,满是对辛允关怀。 楼明赶忙领命,“是,那陛下……”这多嘴的毛病,怕是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 “还敢多嘴?” “……臣这就去办。”楼明赶忙低下头,不敢再多言半句。 巡逻守卫高擎着火把,火把上的火焰在夜风中跳动,那橘红色光芒向四周扩散,将胡同照得一片通明。 “更深露重,你早些回去歇息吧。”应以安纤手轻抬,从袖子中掏出一方手帕,那手帕似带着她的体温与柔情。 靠近辛允,手帕拂过辛允的脸颊,温柔擦去那脸上黑色污迹,显然被乌烟狠狠熏染过。 辛允接过手帕,抬眸看向应以安,“你不回去吗?” “我事务繁杂,一时走不开,今夜便不回了。” 夜风吹过,火把的光晃了晃。 巡逻守卫立刻向两侧分开,手中长枪整齐划一地移动,瞬间隔出了一条通道。 应以安渐渐远去。 “恭送陛下!” 巡逻守卫们齐声高呼,随后齐刷刷跪地,他们的铠甲与地面碰撞,发出整齐而沉闷的声响,直至应以安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 楼明弯下身子,作了一个‘请’的手势,“辛美人,请。” 辛允点头,登上肩舆。 那华丽肩舆,在一群守卫合力抬起。 半炷香后。 清心宫。 才下肩舆,辛允便提着裙摆,一路狂奔,发丝凌乱贴在脸颊两侧。 “当真与众不同,难怪陛下喜欢的紧啊!” 楼明站在一旁,眼中满是惊叹。 脸上还带着未洗净的污渍,可辛允全然顾不上这些,更别说洗脸了。 一冲进屋子,转身将门关上,直奔桌前,还没站稳,便急忙将手伸进袖子里,手指快速摸索着,终于,掏出了藏在袖中的两本医案册,迫不及待将医案册放在桌上摊开。 “果然有问题。” 第27章 医者‘仁\\\’心(十) 思政殿。 “陛下,那辛允可是奸细?” 说话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今日行刺应以安的刺客,乔柯。 历朝历代皇帝身旁,皆有专门精心培养的贴身死侍,而他,便是其中翘楚,如同应以安藏在暗处的一把利刃。 乔柯最厉害之处,便是那堪称一绝的易容术,凭借此术,能随心所欲地变换容貌,无论是五官的细微之处,还是整体的气质神态,皆可模仿得惟妙惟肖,即便是与被模仿者朝夕相处之人,也难以识破伪装。 也正因如此,才能在这戒备森严的皇宫中来去自如,宫中侍卫虽多,巡逻频繁,可在乔柯精妙无双的易容术面前,那些盘查都成了无用功。 此次乔柯前来行刺,内中实是暗藏玄机,不过是虚晃一枪、佯装为之罢了。 皇宫中暗流涌动,每有外人欲近应以安身侧,便有一场行刺之事悄然安排,那行刺场面仅仅是看似惊险非常。 而这一次次的行刺,恰似一场场精心编排,其背后主谋之意,乃在借此试探那些外人真心。 于这风云变幻宫廷争斗中,真心唯有历经这般生死,方能辨其真伪。 “……朕倒希望她不是。” 辛允侍寝时,总是一副柔弱娇怯之态,仿若那娇花不堪一折,任谁见了都要心生怜惜,可谁能想到,当刺客亮出利刃时,她竟能毫不犹豫地挡刀,探查消息时,她更是机灵非常,就连吃饭这般小事,以为她惯用右手,可实际上,她是个左撇子。 这细微之处,不知是有意隐藏,还是无心之举。 而今晚,她竟又趁着夜色潜入太医署,那身法轻盈如燕,如此高超轻功,在宫中可不多见。 这般种种行径,实在是很难不让人对她心生怀疑,不知她究竟怀揣着怎样的秘密,又在为谁效力。 “是否抓了严刑拷打?” 古往今来,无人在酷刑下能守住秘密,不吐实话,那严酷刑罚,无论是夹棍之痛,还是烙铁之灼,都能让最硬的骨头也化为绕指柔,必能从口中撬出有用情报。 “不了。“ 应以安微微眯眼,神色冷峻,似有深意,“即便是把无柄利刃,割破肌肤,鲜血淋漓,可又何妨?朕仍要将她紧握手中,不会松开分毫。” 清心宫。 辛允目光一凝,只见册页内夹藏着一些棕黄色粉末,若不仔细瞧,极易被忽视。 手指小心翼翼地将那些颗粒搓揉开来,柔顺感自指尖蔓延,随后缓缓放在鼻子前,嗅了嗅,可气味淡薄了些。 不禁喃喃自语道:“……这到底是什么?” 细细回想起来,可能是一种易燃物。 御药房燃起大火,那火势凶猛至极,连焰色也不同,岂是区区一个黑衣人手中的一盏烛台就能引发的?如此惊人火势,背后定有蹊跷,若有其他助燃物从中作祟,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翌日。 卯时三刻。 辛允仔细地整了整衣衫,确定并无不妥后,便抬脚迈出了房门,先是吩咐侍女在前领路,朝着御花园的方向而去,看似不动声色,实则心中正盘算着,想去那发现尸体的古树周围寻找关键线索。 不多时。 御花园已在眼前,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群守卫,他们如铜墙铁壁般团团围着,个个神色严肃,手持兵器。 辛允眉头微皱,本想上前一探究竟,却被守卫无情地拦下,丝毫不让靠近,就算手持青龙玉也不行。 昨夜应以安心中对辛允生出疑惑,料想以辛允的行事,定会去探查御花园,便吩咐了下去。 无奈,辛允只能带着侍女原路返回,准备先回去用早膳,再另做打算。 辰时五刻。 她又去了太医署。 御药房建筑被大火肆虐过,屋顶有大片坍塌,烧焦的梁木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还冒着缕缕青烟,墙壁被熏得漆黑,部分墙体出现倒塌,一片破败之象。 御药房中储存大量珍贵药材也在火中化为灰烬,或是被烧焦、烧糊,散发着刺鼻焦味,存放药材的库房被烧得不成样子,架子倾倒,损失惨重。 太医署的杂役、学徒等人员早早地就开始清理,他们有人拿着扫帚、铲子等工具,清扫地面上的灰烬、残渣和废墟中的杂物;有人负责搬运烧毁物品,将它们集中堆放到指定地点,以便后续处理。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疲惫和悲伤神情,一边忙碌地工作,一边惋惜着这场大火带来的损失。 大理寺卿在现场进行调查,面色严肃,仔细地查看火灾现场的每一处痕迹,向太医署相关人员询问火灾发生时的情况。 麦冬垂首行礼,“见过辛美人。” “我昨日睡得太过沉酣,竟不知外面发生了何事,只是今日晨起,听闻太医署似有变故,你且与我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辛允缓步下肩舆。 “辛美人,昨夜御药房突然蹿出了火势,那熊熊烈焰映红了半边天,待到火势稍减,前去查看时,御药房已然被烧得一干二净,那些珍贵药材、配制的药丸,还有医书,都在大火中化为了灰烬。” “竟有此事?”辛允佯装惊讶。 麦冬舒了口气,继续说道:“幸得上天庇佑,此次大火虽凶猛至极,有不少人都中毒了,好在中毒不深。” 说着,他抬眼看向辛允,“辛美人若是前来找寻师父,他此刻正在大堂之中,师父与其他医官们昨夜未曾合眼,一直在大堂里忙碌着,现正赶忙重新书写那些余下的医案册,容不得半分耽搁。” “既如此,那就有劳你带路了。” 大堂里。 极为宽敞,面阔足有七间,地面是由一块块打磨光滑的青石板铺就而成,更显古朴厚重。 那里摆放着数张案几,皆是用上等檀木制成,纹理精美,散发着淡淡木香,案几上整齐地摆放着笔墨纸砚,太师椅分列两旁,椅背上精雕细琢着云纹图案,医官们或正襟危坐,眉头紧锁地书写医案,或起身踱步,与同僚商讨疑难杂症。 墙壁上,高悬着一幅幅医学名家画像,画像旁边还挂有一些装裱书法作品,写着诸如‘医者仁心’‘妙手回春’之类的话语。 窗扇上雕刻着人体经络图和各种草药模样,大堂两侧和后方还设有通风口,让这弥漫着药香与墨香的大堂不至于沉闷。 止步在大堂前。 “这时上前,定会打扰到诸位医官,麦冬,不如你帮我寻一本药书解闷吧。” 第28章 医者‘仁\\\’心(十一) “是。” 麦冬去书架上为辛允寻了一本医书,转身走到大堂角落一张雕花桌旁,上摆放着青花瓷瓶,插着几支淡雅素馨花,清幽花香萦绕在周围,将药书放下,翻开书页。 辛允坐在那椅子上,看似全神贯注阅览药书,修长手指搭在书页边缘,可心思却全然不在其上,她微微垂眸。 昨夜大火后的余烬,仍在她心头萦绕,太医署这场变故定有蹊跷,余光打量着周围,留意着医官们的神情、话语,试图从中找到蛛丝马迹,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异样。 ‘不行,必须得想个对策。’ 猛地站起身来,一把抄起医书,佯装沉浸其中,实则悄然打量着每位医官的神情。 彼时,那些医官皆正忙于桌前,奋笔补写昨夜那场大火中遗失的医案记录,无暇他顾。 辛允大堂内缓步踱着。 若那黑衣人真是凶手,仅从身形上,便可将年长者剔除嫌疑,且那黑衣人身手矫健,哪有半分老者的迟缓之态,必是年轻力壮之人所为。 如此一来,陈致、彭远阳、蒋荣光与冯岭,皆可排除嫌疑,然当日情景,陈致竟出言阻拦,此中蹊跷,令辛允心中疑窦丛生,怀疑是多人合谋作案。 “其药与麻黄相伍,疗风寒之感冒,可增发散风寒、止咳平喘之效,仿若军中良将得强援,力克病邪;与桂枝相配,于风寒湿痹之症恰如其分,能强祛风散寒、温经止痛之功,似暖阳照冰雪,融寒湿之痹……” 步移过道间,手持书卷半掩面容,悄然看向两旁医官所写内容,那医官们或伏案疾书,或蹙眉深思,而辛允脚步不停,只盼不被他人察觉了心思。 “细辛,若与川芎合用,治头痛之疾,尤对风寒所致者,止痛之效更甚,如利斧破竹,驱痛无忧;与羌活共施,医风寒湿痹,可令祛风除湿、通络止痛之能大增,宛如劲风扫残云,痹痛消散;与苍耳子相佐,治鼻渊、鼻鼽等鼻部疾患,通鼻窍之力更强,似清风开幽径,气息畅然……” 口中故意吐出‘细辛’二字,看似漫不经心扫视着周围众人脸庞,心中却在暗暗留意,若那凶手在此,这两个字或许会成为一把利刃,挑破其伪装的平静。 说不定,那凶手会因这突如其来的触动,下意识地抬头,与自己目光相接,从而暴露出。 “与白芷配伍,于风寒感冒、头痛之症,可增强祛风散寒、通窍止痛之效,如金钟罩体,病邪难侵;其与生姜配伍,疗风寒感冒,发散风寒之功更上一层楼,似千帆竞渡,风助船行;若与半夏并用,治寒痰咳嗽,温化寒痰、止咳之效显着,仿若春雨润土,化痰止咳。” 堂中众人,竟无一人将目光投向她,可她岂会轻易作罢?心中那团火焰,驱使着挺直了脊梁,深吸一口气,再次启唇,声音提高了几分,继续诵读。 “彼等与细辛类同之效,白芷,可祛风散寒、通窍止痛,常为风寒感冒、头痛、鼻塞等症之良药。其效仿若细辛,能解病者之苦;苍耳子,善通鼻窍,于鼻渊、鼻鼽等鼻部疾患疗效甚佳,与细辛在通窍之功上颇为相……” “辛美人。” 陈致开口,放笔起身,脸色有些难看。 “恕下官直言,您是后宫之人,常来此处,怕是多有不妥,宫闱内,人多眼杂,流言蜚语若起,于您于宫规,皆为不利。”躬身,他显而易见是先礼后兵。 辛允摇头,“陈御医此言差矣,我虽身为后宫之人,但心系的是陛下与后宫众人的安康,太医署司职宫廷医药,关乎性命,岂是寻常之地?我常来便是尽分内之责。” “再说了,我行事一向坦荡,若因此被人非议,亦无所畏惧,倒是陈御医,不思如何更好为陛下效力,却在此拿宫规说项,莫不是有失职之处?” 辛允神色淡然,扬起下巴,没有丝毫退缩之意。 话音落下。 堂内气氛瞬间如紧绷之弦,众人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游移。 ‘这辛美人看似柔弱,却有如此凌厉之势,不可小觑。”陈御医面色一沉,正欲反驳,却见辛允神色淡然如初。 满堂目光注视下,辛允一副‘任风雨来袭,我自岿然不动’的模样。 “辛夷,有发散风寒、通鼻窍之能,鼻塞、流清涕之症可用之,其通鼻之效不逊细辛;羌活,具祛风除湿、止痛之功,风寒湿痹、头痛之患皆可治,此中亦有与细辛相似之效,恰似病痛之劲敌;川芎,能活血行气、祛风止痛,头痛、风湿痹痛之症可用其缓解,亦有近似细辛之妙处。” 见陈致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双唇张合却吐不出一个字,辛允轻抬眼眸,扫视一圈周围众人,随后便神色如常,继续诵读。 陈致气得面色涨红,狠狠一甩袖袍,猛地坐下,“哼!” 如今局面,堂内是无法再待了,留在此处,于调查之事毫无益处,必须另寻他处。 巳时一刻。 辛允手持医书,在太医署中信步闲逛,走着走着,便来到了生药库附近,只见麦冬正在不远处晾晒药材,各种药材在竹篾中铺展开来。 小院里,一块块平整石板上摆满了竹篾,麦冬正忙着晒药材,蒸熟的鲜茯苓,趁热切薄片,仔细将其摆放整齐,确保没有一块重叠,以便湿气能顺利散去。 旁边还有黄芪,细长根须铺在竹篾上,金银花,被晾晒成干花后,花瓣微微蜷缩,另外,还有车前草,叶片宽大而厚实,被洗净后铺展开来…… 辛允微微俯身,看着落在竹篾上的药材,赞叹道,“麦冬,你这晾晒药材的手艺真是精巧,我瞧着这些药材,个个都被打理得不错。” “辛美人谬赞了,我不过是在这太医署做事久了,熟能生巧罢了。”麦冬闻声放下手中药材,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既然麦冬在太医署做药童已久,每日与药材打交道,必定识得不少药材,于是,抬起手臂,探入衣袖中。 少顷。 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材质上乘,似是天蚕丝所制,正是应以安的手帕,那手帕被叠成了四方块,边角整齐。 展开手帕,里面夹藏着的,是昨夜在医案册中发现的棕黄色粉末。 辛允将手帕往麦冬面前递了递,轻声道:“你可识得这个?” 麦冬见状,赶忙伸手,捏起一些粉末,放在指尖搓捻,眉头微皱,似在努力回忆。 半晌后。 眼中闪过恍然:“好像是……孢子。” “孢子?”辛允面露疑惑,不自觉地靠近了麦冬,“什么孢子?可否与我细说?” 第29章 医者‘仁\\\’心(十二) “《本草纲目》中记载:海金沙其色黄如细沙也,谓之海者,神异之也。俗名竹园荽,象叶形也。” 麦冬,虽不过是一介小小药童,然其于医理之道,亦颇有涉猎。 随师父研习医术,每日勤勤恳恳,不敢有丝毫懈怠,深知医者,乃救死扶伤之神圣职业,责任重大,故而对每味药材都了如指掌,对每种病症都仔细钻研。 顿了顿,继续说道:“因为它的孢子是金黄色的,且细如海沙,故而得名海金沙,往往数百斤的海金沙藤,却打不下数金海金沙,不知怎么的,近月这孢子所涉药材用量也颇大,往常数月才用些许,如今一月之内,用量竟数倍于往昔。” 辛允眼神一凛,追问,“可知是哪些方子中会用?是哪位医官所开?” 麦冬挠了挠头,“这我就不太清楚了,只是按吩咐取药配药,具体是哪位医官所开,还得去查一查配药册。” “那……海金沙可是易燃之物?”辛允眼中透着几分思索。 这海金沙被夹藏于册页之内,定有其缘由,要么是身含剧毒,要么便是有那助燃之性。 麦冬微微点头道:“正是,干燥的孢子极易燃烧,一旦燃起,便会发出爆鸣声,同时伴有耀眼的闪光,待其燃尽,不会留下丝毫灰渣,宛如从未存在过一般,故而,此物需妥善存放于干燥阴凉处。” 麦冬笑着,又言,“辛美人有此思问,若不做医官,当真是世间一大憾事。” 辛允听闻,嘴角轻扬,可不过须臾,便摇了摇头。 “我若能当医官,猪都会上树了。”言罢,自己也忍俊不禁。 麦冬先是一愣,“哈哈哈。” 如此,所有线索如丝线交织,一切都清晰明了。 辛允在御药房时,凶手纹丝未动,待辛允一走,凶手便将海金沙洒于册页内,其意图昭然若揭,想在夜间燃起大火,烧毁御药房,而那时,陈致、冯岭、彭远阳、蒋荣光、董慎、秦问和方无误这七位医官都在御药房中。 “对了,麦冬。” 辛允望向麦冬,眼中透着好奇,“那陈致、冯岭、彭远阳、蒋荣光、董慎、秦问、还有方无误,这七位医官,你最是喜欢哪位?” 看似随意问着,可眼中却闪过不易察觉的锐利,此番询问,实则是想从麦冬口中套出些线索。 麦冬旋即嘴角上扬,眼中满是崇敬与爱戴:“那必是我师父冯御医啊,师父他老人家医术精湛自不必说,对我和两位师兄,那真是关怀备至,如同亲生父亲一般,在这宫里,师父就是我们的依靠,有他在,我们便安心。” “师兄?”辛允疑惑。 “是哪两位师兄?” “便是秦问师兄和方无误师兄。” 麦冬耐心解释道,“师兄们对我极好,我从他们身上学到了许多。” 辛允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追问:“那他们两个人怎么样?” “他们都极为厉害,无论是疑难杂症,还是常见病症,经他们诊治,总能妙手回春,师父常说,他们二人是未来太医署的门面,就连那向来眼光极高的陈御医,都对师兄们青睐有加,多次想把他们抢到自己门下当徒弟呢。” 麦冬说得眉飞色舞,眼中满是对师兄们的骄傲。 “陈御医没有徒弟吗?”辛允双眸微眯。 “有,董太医就是他的徒弟。”麦冬点头,继续说道,“董太医同样是天赋异禀之人,医术了得,不过,陈御医他老人家甚是严厉,那脾气也大得很,我们这些药童、肄业生每次见到他,都如同老鼠见了猫一般,害怕得紧。”说着,身子微微瑟缩了一下。 辛允嘴角依然带着浅笑,心中却在思索着,“既然你师兄他们都如此厉害,为什么还只是个太医职位?” 麦冬皱眉,“这其中缘由复杂,师兄们虽医术精湛,但太医署晋升并非只看医术,每年都要进行一次考核,那是太医署极为重要之事,每三年还有一次大考,规模更是严格非常,我的两个师兄,当真厉害非凡,每次考核都是并列第一,董太医位居其后。” 稍作思忖后。 “师兄多年前出宫义诊,本是一桩善举,却不知怎地出了岔子,他们施针时,不知为何竟医死了人,那事儿可闹得不小,若不是师父和陈御医全力保下,他们哪还能保住官职,就因为这事儿,近年来,御医职位的晋升都因他们三个受到影响而延期,若今年不再延期,按常理,晋升职位的名额,便理应给董太医了。” ‘难道此次御药房之事,与这晋升纠葛有关?’ 辛允看向麦冬,又问道:“那你可知,当年义诊之事,可有什么奇怪之处?”满心都在这蹊跷事上。 “我也不清楚,自从那件事后,师兄们便一直守口如瓶,不愿提及,我曾好奇询问,可师兄们要么顾左右而言他,要么沉默不语。”麦冬神色有些为难。 如此,嫌疑最大的,便是那三个相对年轻的太医。 辛允知晓,若总是这般直白询问,难免会显得刻意,引起麦冬的怀疑,她俯身,皓腕轻抬,端起竹篾,也上手帮忙晒药材。 于是,把医书塞到了怀里,一边摆弄着药材,一边与麦冬闲聊:“这药材晾晒应该也有诸多讲究,就如同宫中诸事,稍有差池便会出乱子,昨晚起火,想必也是出了岔子,麦冬,你还记得昨天晚上,谁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御药房吗?” 那话语巧妙,引向关键处,如同在平静湖面下,暗暗搅动着暗流。 麦冬停下手中活计,略作沉思,而后回道:“是董太医,当时我正准备离开,就瞧见董太医神色匆忙地往回走,说是屋里蜡烛忘吹灭了,半路折了回去,我便继续走了,并未在意。” “他既是最后一个离开,这嫌疑便如那墨落宣纸,难以洗脱。” 辛允笃定。 皇宫中,事事皆有因果,御药房起火这般大事,定不是偶然,董太医折回之举本就可疑。 此中关节,不可不察。 第30章 医者‘仁\\\’心(十三) 麦冬急忙摆手,神色认真:“不可能,董太医没理由烧毁御药房,他向来性格随和,待人和善,在这宫中这么久,从未与人起过冲突,而且,他几乎日日都待在御药房里研习医术,那股子勤奋劲儿,连我那两位师兄都比不上。” 这番言语,一下引起了辛允注意。 少顷。 “那你知道董太医现在在何处吗?我有些问题想要向他请教。” “应该还在大堂内吧。” 思政殿。 乔柯领了应以安的旨意,寅时七刻,去了清心宫盯梢辛允,只要有一丝风吹草动,便会即刻回去向应以安汇报。 “果然如陛下所料,辛美人当真去了御花园,如今正在太医署,方才她还与陈御医呛了几句,但瞧那架势,丝毫不落下风。” 早朝,因那尸体案,朝堂上仿若炸开了锅,群臣争论不休,嘈杂声此起彼伏,直搅得众人皆是人心惶惶。 应以安坐在龙椅上,眉头紧蹙,那不绝于耳的吵闹声,如尖针般,直直往脑袋里钻,疼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本想着早朝后能与辛允一同享用早膳,舒缓一下紧绷,可一想到那堆积如山的奏折,瞬间便将念头给压了下去。 应以安手中朱笔不停,“她可吃过早膳?”头也未抬。 “吃过了。” 乔柯垂首。 应以安叹气,手中朱笔蘸了蘸墨,继续批改,“既然有力气,那便随她吧。” “是。” 乔柯应道。 太医署。 大理寺卿柳泉派人把方无误、秦问和董慎,带到了御药房的废墟前细细盘问。 不多时。 三人结束盘问,齐头并肩离开御药房。 一路上,他们谈笑风生,似未被方才的盘问所影响,正巧,辛允迎面走来,可不知怎的,她恰好踩到了自己的裙摆。 “……” 原以为会狼狈摔倒在地,却在千钧一发之际,方无误和董慎稳稳扶住了她。 秦问急忙上前,仔细打量着辛允,“辛美人可有伤着?可有哪里不适?” 辛允嘴角扯出一抹微笑,“我无大碍。” 方无误长舒一口气,立刻松开手,拱手道,“情况紧急,多有唐突,还望辛美人见谅。” 辛允点头,“嗯。” “辛美人,您手上的伤,不知可需换药?”董慎目光落在辛允手上,躬身行礼后,问道。 话音刚落,秦、方两人同时看向了董慎。 秦问眼中闪过惊讶,‘这董慎平日里看着木讷,今日怎会如此主动?’眸中多了几分审视。 方无误若有所思,‘董慎向来稳重,今日此举有些反常。’ “那便有劳了。” 辛允垂眸看向自己手上的伤口,随后抬头看向董慎。 医诊室。 辛允坐在椅子上,董慎从药箱中取出一方干净帕子,浸入温水中,再拧干,握住受伤的手腕,用帕子轻轻拂去伤口周围已经干涸的血迹,每一下触碰都极为小心,伤口因为干涸血迹有些粘连,他轻轻吹了吹。 清理完血迹后,他拿出一瓶金疮药,打开瓶盖,用特制的小勺挖出一些药膏,慢慢涂抹在伤口上,一层一层,均匀而细致。 换药归换药,该问还得问。 “听闻今年太医署考核,晋升名额已给了董太医,这可真是喜事一桩,那我便提前恭贺了。”辛允话语落下,仿若投石入水,激起千层浪。 瞬间。 方无误、秦问和董慎三人同时看向了辛允,有惊讶、有疑惑,亦有不安。 董慎赶忙躬身行礼,神色紧张,急忙说道:“辛美人,还请慎言,此事尚无定论,可不敢随意乱说,晋升职位,向来是各凭实力,在医术一途上,我怎比得上方太医和秦太医精湛,断不可妄下定论。” 说罢,额头竟隐隐有薄汗渗出。 辛允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眼眸中闪着狡黠,“董太医可太谦虚了,你医术之高,众人皆知,那些疑难杂症到了你这儿,就如同冰雪遇骄阳,无不化解,且你在外的名声,那也是一等一的好,哪个不称赞您妙手回春?” 董慎脸色通红,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索性躬身行礼,“辛美人,您莫要再说了,此事……此事,我……我还有急事,先行告辞了。” 转身就走,脚步都有些踉跄。 “哎?你别走啊,得给我上完药包扎好再走啊。” 辛允眼中满是惊愕,随即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有几分尴尬,又有几分无奈,没想到自己一番夸赞,竟让董慎如临大敌般要逃。 嘴角弧度愈发僵硬,无奈叹口气,转而望向方无误和秦问,眼中带着求助:“那两位……谁能帮个忙,我这手伤成这样,总不能就晾在这儿吧。” 秦问眼神凝重,“让方太医来吧,我手有旧疾,使力不稳,易抖,恐在包扎过程中有所差池,累及辛美人伤势,不敢贸然行事,先行告退。” 行礼后,也离开了,脚步略显慌乱。 辛允只能看向方无误,露出一个略带苦涩笑,“那就劳烦方太医帮忙了。” 方无误作辑躬身。 涂好药膏后,他拿起干净纱布,在辛允的手腕处轻轻绕了一圈,打了一个活结,后一圈一圈地将纱布缠绕在伤口上。 虽然说走了两个,但也不妨碍询问。 辛允歪着头,一脸好奇问道:“对了,方才秦太医说他手容易抖,可他是医官啊,怎么会手抖呢?这难道是病吗?” 正专心为辛允包扎着伤口,听到辛允询问后,手上动作戛然而止,面露沉痛之色。 半晌才缓过神来。 方无误继续为辛允包扎,只是那动作有些沉重,“实不相瞒,我与秦太医是师兄弟,曾经一同出宫义诊,本是一片好心,欲救百姓于病痛,怎料,遇到一患者故意隐瞒病情,在秦师弟施针时,那患者突然发病,没了气息,突如其来的变故,对秦师弟打击极大,自那之后,他的手只要拿起银针,便会不由自主地颤抖,已然成了他的心疾,想要医治,怕是难如登天。” 第31章 医者‘仁\\\’心(十四) “这么说来,那病者离世,也不全怪秦太医啊,他又何苦如此苛责自己。” “那是他第一次出宫义诊,彼时他还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心怀济世之志,谁料遭此变故,初涉世事便遇如此挫折,大抵少年心性皆是如此,易将过错全揽于自身。” 方无误顿了顿,继续说道。 “不过这心疾终究还需心药医,若有朝一日他能想开,放下执念,说不定这手抖之症便会痊愈。” 辛允惋惜,“秦太医若是能如方太医这般豁达,想必也不会被心病所困,以他的医术,若没这心魔,说不定早就晋升为御医,能更好地施展其才华了。” 方无误只是抿了抿嘴,并未言语,手上依旧有条不紊地为辛允包扎着伤口。 片刻后。 方无误起身,而后轻声:“此伤已然结痂,往后只需多加留意,莫要使力过猛,应是不会再有渗血之虞,最快半月,伤口便可完全愈合如初。” “嗯,我会小心的。” 辛允点头。 方无误躬身行礼,退了出去,房门在他身后悄然闭合,只留下辛允独自在养息。 这半日光阴,匆匆而逝。 辛允在询问了诸多事,可心中依旧有团迷雾,总觉得似是遗漏了什么。 盯着手上缠绕的纱布,陷入思绪漩涡中,久久难以自拔。 须臾之间,那手竟已紧紧攥成了拳头,手上缠绕的纱布,微微扭曲。 “嘶,伤口……” 一阵钻心刺痛自伤口处传来,犹如针尖狠狠扎入肌肤,让她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低呼出声。 可也正是这阵刺痛,瞬间让一个念头如同破土而出的种子,在心底迅速生根发芽。 “尸体……对!尸体还没查过!” 辛允猛地抬起头来,再顾不得其他,一把提起繁复裙摆,脚下生风一般,飞奔着冲出门外。 辛允本就是个性情洒脱之人,兴奋全然溢于言表,哪里还顾得上坐肩舆呀。 身旁宫女、太监们见状,先是一愣,随后赶忙纷纷加快脚步去追,那脚步是又急又乱,嘴里还不停呼喊着:“辛美人!您慢些!” 可辛允似是全然未曾听闻一般,只顾着自己向前跑着。 再看后面抬着肩舆的侍卫们,一个个也是着急忙慌,抬着肩舆在后面一路紧追不舍,那肩舆本就有些分量,此刻被他们抬着在这宫中的道路上颠簸摇晃,太监们跑得额头直冒汗珠,那一颗颗汗珠顺着脸颊滚落,却也没空去擦拭,只是一个劲儿地喊着,追着。 “辛美人!您慢些!您慢些!” 侍卫们哪怕此刻追得气喘吁吁,手中抬着肩舆的力道,也不敢松半分。 辛允一路跑着,先是跑过了那繁花似锦的花园,一路上带起了阵阵花香,而后又穿过了一道道宫门,那精心梳起的发髻,渐渐散落开来,几缕发丝垂落在脸颊旁,却更添了几分随性与娇俏。 一炷香后。 守在殿外的老太监福才,远远便瞧见辛允赶来,立即过去阻拦。 廊道内。 他满脸堆笑,“辛美人,您现在不能进去,陛下正在与大理寺卿商讨要事。” 辛允停下了脚步,回头望着气喘吁吁追上来的众人,歉意地笑了笑,后扭头看着福才,“哦。” 应了一声,微微点头,旋即转身。 福才悄悄松了口气。 谁能料到。 眨眼间,辛允双眉一挑,眸中闪过狡黠,猛地回身,趁福才还未回过神来,飞速从他身旁掠过,直奔殿内而去。 “陛下!陛下!” 辛允边跑边喊,声音响亮。 福才急得直跺脚,在后面追着呼喊着:“辛美人不可!辛美人不可啊!” 辛允哪还顾得上自己发髻已散、仪态稍乱这些琐碎之事,脚步未停,径直朝着那扇门奔了过去,伸出手用力一推,那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思政殿内。 应以安和柳泉正眉头紧皱,对着桌上摊开的卷宗,你一言我一语地仔细分析着案情,气氛本是严肃且凝重。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让他俩皆是一愣,下意识停下了话语,纷纷转头,看向了门口站着的辛允。 应以安眼眸中先是诧异,似是没想到辛允会这般风风火火闯进来,不过那诧异之色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不易察觉的关切,目光在辛允显凌乱发丝和泛红脸颊上停留了一瞬。 应以安看着辛允,眸中满是疼惜,赶忙温声道:“累着了吧,快坐下休息。” 说着,便起身将那龙椅的位置让给了她。 一旁的柳泉见状,顿时瞪大了双眼,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在皇宫中,谁人不知那龙椅的尊贵与威严,寻常人莫说是坐上去,便是靠近几分,那都是逾矩。 辛允也丝毫没有推辞,大大方方,直接坐了过去,看着柳泉那下巴都快惊掉了的模样,便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陛下让我坐的。” 那语气里,还带着几分小得意。 就在这时。 福才着急忙慌地跑了过来,边跑边喊着:“陛下恕罪,老奴没有拦住辛……哎呦……” 许是跑得太着急了,慌乱中竟没有注意到那门槛,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直接被绊了一下,‘扑通’一声,毫无防备地摔倒在了地上。 福才顾不上身上疼痛,赶忙爬起身来,待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抬起头时,一眼就瞧见了辛允坐在那龙椅上。 顿时。 他双眼瞪得如同铜铃一般大,嘴巴张得能塞下个鸡蛋去,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 殿内一时陷入了寂静,唯有福才那粗重的喘息声在回荡。 应以安看着福才这副模样,皱了皱眉头,语气还算平和地说道:“你先退一下吧。” “……是,老奴告退。”福才回过神来,身子颤抖着,赶忙应了一声。 说罢,也不敢再多看一眼,低着脑袋,往后退去。 临出门时,还差点又被门槛给绊了一下,待出了门,才敢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第32章 医者‘仁\\\’心(十五) 应以安目光沉静看着辛允,心中满是疑惑,终是开口问道:“说说吧,何事让你如此慌张?” 辛允坐在龙椅上,抬眸看向应以安,语气急促回道:“陛下,我想去看看那些尸体。” 说罢,仍紧紧盯着,似是在等待一个应允的答复。 应以安转身,看向站在后面的柳泉,那眼神交汇之间,柳泉心领神会。 当即上前一步,拱手行礼后,开口禀报道:“那诸多尸体此前已让仵作做了细细查验,只是一番勘察下来,发现有线索之处,仅在御花园发现的那三具尸体,这三具尸体着实怪异,身上尽是密密麻麻的小孔,瞧着甚是渗人,且那小孔周围已然出现了脓肿,不敢耽搁,当下便已差人去请太医署的冯御医前去再作检查,望能从那细微之处探出些端倪来,也好早日查明真相,让此案水落石出。” 殿内一时静谧无声。 辛允抬眸,“陛下,我思得一计,或可引出那凶手。” 应以安身子前倾,问:“是何计策?” 辛允继续说:“不过,需要冯御医配合。” 午时。 应以安身着一袭华服,亲自来到太医署,而后大手一挥,吩咐众人开始精心布置起考核所需的一应事宜。 是以,整个太医署上下都知晓这场考核的分量,人人皆是严阵以待,不敢马虎大意。 太医署内。 应以安端坐在主位上,其身前立着一扇精美屏风,将她的身形半遮半掩,身旁随侍着几位已然身为御医的人,他们个个皆是一脸正色,眼眸中满是谨慎,毕竟,这可是陛下极为关注之事,容不得半分差池。 辛允扮成了侍卫,在堂内一侧站着。 堂内正中,摆放着一桌一椅,那桌椅看上去虽朴拙,却在这庄重的场合里显得格外瞩目。 而此次考核,钦点了董慎、秦问和方无误三人,这三人皆盼着能在这场考核里一展所学,顺利脱颖而出。 他们站在堂下,却没人敢随意挪动分毫,静静等待着考核开始,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 只见福才尖着嗓子喊道:“今次考核,旨在选拔贤能,擢升可担御医之重任者,考题共三道,为病者把脉、开方剂、施针三项,由陛下亲自抽签定考题和次序。” 语毕。 一位身形略显佝偻,肩部似有痛楚的中年男子在麦冬搀扶下,慢慢踏入了大堂,在诊案桌前坐下。 这时,福才手捧着签筒,放在了应以安面前,应以安摇晃起那签筒,竹签在筒内碰撞发出声响,几下后,伸手从中抽出一支竹签,给了福才。 福才躬身接过,来到堂内站定,清了清嗓子,高声道:“今日这医术考核,全凭陛下抽签来定,以示公平公正,望诸位莫要慌张,各凭本事便是。” 而后宣读:“董慎,把脉。” 众人目光便齐刷刷投向了站在那里的董慎。 董慎微微一愣,随即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衫,上前一步,朝着主位恭敬行了一礼。 便坐到了早已准备好的诊案一侧。 先是让那男子平心静气,伸出右手,轻轻搭于脉枕之上,自己则敛神闭目,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男子的寸、关、尺三部脉象之处,仿若能透过指尖与那脉象言语一般。 感受那脉象浮沉,若脉象轻取不应,重按始得,此乃沉脉,或暗示病在里,而肩胛之疾,若为寒湿等邪入里,往往可见这般脉象;若脉象浮而有力,又可能是外感风邪等留滞肩胛周围经络所致。 继而感受脉象迟数,迟脉一息不足四至,若为迟脉,兴许是体内气血运行迟缓,使得肩胛处气血不畅,不通则痛;数脉一息五六至,若是数脉,便可能是有内火蕴结,扰了那肩胛周遭气血的平和。 再细细体会脉象有力无力,有力者多为实证,或气滞,或血瘀,或痰湿痹阻肩胛经络;无力者常为虚证,许是气血亏虚,难以濡养肩胛,致使疼痛不适。 良久,董慎才缓缓睁开双眼,心中已对这肩胛之疾有了几分思量。 起身,向主位拱手行礼,立于诊案两步距离。 应以安伸手从中又抽出一支竹签,给了福才。 福才躬身接过,来到堂内站定,清了清嗓子,高声道:“方无误,开方剂。” 方无误上前一步,朝着主位恭敬行了一礼,便坐到了诊案一侧。 董慎将所诊脉象道出,方无误思忖片刻后,便下堂取来纸笔。 落笔写下‘羌活’一钱二分,此药辛苦温,入膀胱、肾经,犹如春日暖阳,能解表散寒、祛风胜湿,驱散肩胛寒湿,令经络复通;继而添‘防风’八分,其辛甘微温,归膀胱、肝、脾经,助羌活祛风;接着写‘姜黄’八分,辛苦温,归脾、肝经,若肩胛经络瘀血阻滞,便如利斧破木,化开瘀血,使气血畅行以缓疼痛;再书‘桑枝’一钱二分,味苦性平归肝经,祛风湿、通经络、利关节,渐消肩胛僵硬疼痛;又加‘黄芪’二钱,甘微温入肺、脾经,补气佳,肩胛之疾易伤正气,黄芪补足气血,如甘霖润地,助病处恢复生机。 随后又斟酌着添了几味辅药,精心配伍。 起身,向主位拱手行礼,立于董慎身旁。 应以安将最后一支竹签,给了福才。 福才躬身接过,来到堂内站定,清了清嗓子,高声道:“秦问,施针。” 秦问上前一步,朝着主位恭敬行了一礼,便站到了病者一侧。 下堂取了一套银针,让那男子解开衣衫,露出肩胛部位。 先是找准了‘肩髃穴’,此穴位于肩部,三角肌上,臂外展,或向前平伸时,当肩峰前下方凹陷处,乃是治疗肩部诸疾的要穴,手法娴熟又轻巧地将银针刺入穴位,捻转之间,似在与穴位中的气血交流,引导着它们冲破阻滞,重新恢复有序的流动。 接着是‘肩髎穴’,在肩部,肩髃后方,当臂外展时,于肩峰后下方呈现凹陷处,针入此穴,可进一步疏通肩部的少阳经气,如同疏通河道一般,让那原本瘀滞的气血沿着经络这条河道畅快流淌,减轻肩胛处的肿痛与不适。 而后找到了‘秉风穴’,在肩胛部,冈上窝中央,天宗直上,举臂有凹陷处,一针落下,仿佛唤醒此处蛰伏的气血之力,滋养那受损的肩胛肌肉与经络。 随着一根根银针精准刺入穴位,那男子原本紧皱的眉头竟渐渐舒展开来,只觉肩胛处似有一股温热之感蔓延,疼痛也消减了几分。 向主位拱手行礼,立于方无误身旁。 第33章 医者‘仁\\\’心(十六) 待一切诊治完毕。 应以安抬眸,先是落在了陈致身上,继而又看向冯岭,二人当即心领神会,恭敬拱手行礼,而后向着堂内走去。 堂内。 董慎、方无误与秦问瞧见陈致、冯岭二人渐近,赶忙垂首,身姿低伏。 陈致和冯岭脚步沉重,先审视了方无误所写药方上的每味药材和剂量,继而,他们小心翼翼将施于病者身上的银针一根根取下。 随后,病者忙起身行礼,退下堂。 二人面色凝重得似有乌云笼罩,嘴唇抿得紧紧的,久久都不愿开口。 “既然陈御医与冯御医不愿开此口,那便由我来说吧。”辛允神色从容,向前迈出一步,而后朝着屏风后的应以安行礼,礼数周全。 董慎、方无误和秦问却是一惊,他们怎么也未曾想到,辛允竟会扮作侍卫模样在此。 应以安唇角勾起弧度,那笑容中藏着几分期待,修长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敲击,“准。” 哪知。 “放肆!”陈致怒目圆睁,额上青筋暴起,“你这后宫之人,休要胡搅蛮缠!太医署之事,岂容你置喙!” 一旁的冯岭欲劝阻,伸出的手尚未触及陈致衣角,便被他狠狠一瞪,紧接着,他大手一挥,将冯岭一把推开。 “……” 冯岭趔趄几步,险些摔倒,满脸惊愕与无奈。 辛允面无惧色,柳眉一挑,“我何曾放肆?在场诸位皆可作证,是陛下亲口允准我说话,若论放肆,陈御医您这般行径,才是真正的目无陛下。” 众人皆如木雕泥塑般,一双双眼睛紧紧盯着那二人,静待这场风波如何发展,而坐在主位的应以安,似在审视,又似在权衡,她心思如同迷雾,让人捉摸不透。 陈致气得浑身发抖,那手指哆哆嗦嗦指向辛允,扯着嗓子怒吼,“你……你身在后宫,当守后宫之规,如今却越俎代庖,是何居心?莫不是要祸乱我朝根基?妄图蛊惑陛下!” 言罢,眼中凶光毕露,似要将辛允生吞活剥。 “我知您惜才心切,可杀人就是杀人,无论您如何袒护,这罪孽都已铸下,莫要再执迷不悟了。” “……” 陈致双唇微张,半晌吐不出一个字,他身形猛地一僵,眸光瞬间黯淡,那模样,似乎是真被辛允说中了,满心辩驳之词,都噎在了喉间。 辛允看着愣住的陈致,缓了缓语气继续说道:“陈御医,国法在上,人命关天,您执意袒护,又如何对得起那些冤死之人?今日若放过此等恶行,日后必有人效仿,岂是您想看到之景?” 转而言。 “秦太医,莫要等刑罚加身才知悔悟。” 陈御医闻声,面色如灰,眸中光芒彻底熄灭,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坐在了地上,嘴唇微微颤抖,似是仍在挣扎于心中的执念与眼前的现实。 秦问负手而立,听到辛允质问,神色淡然如初,那神情好似在听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当着陛下的面,话可不能乱讲。” “若是血口喷人,便是诋毁朝廷命官之罪,你担得起吗?”他眉梢轻挑间,似有一股无形气势蔓延,眼神中尽是挑衅,仿佛在看跳梁小丑。 辛允冷笑,上前一步,向陛下盈盈一拜,“陛下在此,自有公道,更何况,我话还没讲完。” 继续言语。 “两日前,在冷宫发现了数十具尸体,而昨日又在御花园挖出三具尸体,仵作和冯御医细细查验,他们皆是经验老到之人,不会有差,那些尸身上布满了密密麻麻如蜂巢般的小细孔,这些细孔整齐而细小,正是银针所刺,且那小孔周围已然出现了脓肿,而方才,秦太医在施针时,想必大家都知道问题所在。” 眼神坚定地看向秦太医,似要将他的伪装尽数撕开。 秦太医眉头一挑,嘴角勾起嘲讽的笑意,“能有什么问题?连我师傅跟陈御医都没说什么,你一个外行又懂什么?休要在此胡言乱语,企图污蔑我。”神色倨傲,仿佛辛允的指控是这世间最荒谬的笑话。 突然。 那扇屏风后面,传来了应以安的声音,让所有人都为之一凛。 “未仔细检查针具,此乃医者大忌,如同领军之将不知兵器优劣,何以为医?” 语调上扬,“未消毒,这是罔顾病患安危,将人置于染病危境,视生命如草芥,岂是仁医所为?”话语掷地有声。 声音越发严厉,似要穿透屏风,“未磨针,可见行事敷衍,粗陋至此,针如钝器,伤人经络,此般行径,岂是尽职?” “还有,未润针,更是有违医道常理,干涩之针入体,如同旱魃过处,徒增痛苦,你身为医官,怎可如此?” 如此安排,这便是辛允的绝妙点子,堂内除了那诊案和病者,再无其他,而此次考察所需的其他用品,无论是银针、药材,还是各类辅助器具,皆由参与考察的三人下堂后自行准备。 此时,大殿中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看向秦问,等待着他的回应。 “陛下明鉴!是臣的疏忽。” 秦问‘噗通’一声跪下,额头触地,“臣承认在施针一事上有诸多不当之处,臣有罪,甘愿受罚,但臣绝未杀过人,陛下,臣对天发誓,那些人的死与臣无关啊!望陛下明察,莫让小人蒙蔽圣听。” ‘事到如今,还想狡辩,还敢说我是小人?真是厚颜无耻!’ 辛允不信,眼神犀利地盯着秦问,那眼神如同一把把锋利的刀子,仿佛要在他身上戳出几个窟窿来,“陛下,我……” “讲。”应以安信她,也知她所想,眼中带着鼓励。 辛允抬起下巴,“按北朝律例,官员所穿的官服,向来有两身以便替换,为的就是保证官员仪容整洁,而换洗下来的衣物,皆要详细登记在册,后交于浣衣局清洗。” “昨夜你在太医署放火,那藏在袖子里的海金沙已悄然黏在官服里面,当时太医署火势凶猛,你虽有心将其丢进火海一同燃烧销毁证据,可周围人多眼杂,你根本找不到机会,无奈之下,只好按例交于浣衣局清洗,但这宫中人员众多,清洗工序繁杂,自是不会洗得那么快,而我,早已派人从浣衣局取回。” 秦问被辛允直视时,心中猛地一紧,他努力维持着表面镇定,可眼神却忍不住闪烁。 第34章 医者‘仁\\\’心(十七) 秦问大声辩驳道:“我平日里就在太医署忙碌,成天与各类药材打交道,这药材的粉末、汁液什么的,一不小心就会沾到衣服上,那也实属正常之事,怎能仅凭衣服上有药材残留,就如此污蔑于我?哼!” 说罢,还梗着脖子,眼神恶狠狠瞪向辛允。 “你身上所沾药材,若是寻常药材也罢,可为何是海金沙?这海金沙可不是太医署中常用之药,何况,还出现在你昨夜所穿官服之上,昨夜太医署着火,海金沙又有引火之能,你又作何解释?” 这让秦问脸色愈发难看。 辛允微微眯眼,语气不急不慢,“听闻秦太医有手抖之症,好似是多年前出宫义诊时,遭遇了变故,从此便落下了难治的心疾,至今未痊愈,可方才在这众人面前施针,却也未见你手颤,这难道不奇怪吗?我猜测,那些在尸体上的小孔,应是秦太医为克服自己的心魔,拿他们练手留下的吧。” 秦问脸色骤变,额上青筋暴起,怒喝道:“你休要胡说!我作为医者,怎会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 双手紧握成拳,不知是因愤怒还是心虚。 “秦太医,我可没有胡说,你方才是施针疏忽之处甚多,想必是在尸体上练习时,也甚是随意,且只练穴位,如此,你施针才会惯性施针。” 顿了顿。 “换句话说,你将那位病者看做了尸体。” 辛允话音刚落,周围一片哗然。 应以安的面容上笼罩着一层寒霜,身旁的其他臣官、太监们个个脸色惊恐,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指控震惊;有的则眉头紧锁,目光在辛允和秦问之间来回游移,像是在思考这其中的可信度;还有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时看向秦问。 宫女和侍卫们也都噤若寒蝉,却又忍不住用眼角余光打量。 秦问整个人瞬间癫狂起来,双眼瞪得极大,布满血丝,“我没有!我没有!” 辛允察觉到秦问对‘尸体’两字格外敏感,心中越发笃定,便继续说道,“近几年,细辛一药的采买数量悄然增多,宫中人数众多,平日里各类药材的用量本就繁杂,所以即便细辛的采买量有所增加,也并未引发过多的怀疑,而你,秦太医,恰恰就是利用了这一点,用细辛的毒性暗中对那些无辜之人痛下杀手,除此之外,你知道他们每月有固定潮期,在此期间,会精神涣散,浑身无力,毫无反抗之力,你便趁机将他们浸染,以此为要挟。” 只能听见秦问那声声嘶力竭的吼叫,在堂内不断回荡。 “他们该死!他们都该死!” 秦问如同疯魔了一般,声嘶力竭地吼着,尖锐而又凄厉,慌乱与恐惧在他脸上肆意蔓延。 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着,像是被无形的恐惧紧紧缠绕,拼命地想要将眼前那些可怕如鬼魅般的回忆或是幻觉统统驱散。 列在两旁的侍卫听,几步上前就将仍在癫狂吼叫的秦问紧紧按住,粗壮有力的大手如同铁钳一般,死死扣住秦问的肩膀与手臂,让他动弹不得。 秦问依旧在挣扎扭动,“若不是他们,我早已晋升御医。” 那心魔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其心。 “我自幼便起早贪黑,日夜苦学医术,历经无数艰辛,好不容易才得以进入太医署,以为从此能平步青云,一展抱负,可哪知道,第一次出宫义诊,就出了事,那人本就有心痹之症,不过是恰好死在了我施针之时,可他们却不分青红皂白,污蔑我,说什么医术不精,害了人命,等我回宫后,那些人更是把这事当作茶余饭后的闲谈,肆意传播,因为这莫须有的罪名,整整害了我十二年!十二年啊!” 身子剧烈颤抖着,往日的沉稳、高傲早已荡然无存,此刻就像是一个被恶鬼附身的可怜虫,在绝望中发出最后的、癫狂的嘶吼。 在侍卫的压制下,秦问那疯狂的模样,渐渐被无力的挣扎所取代。 “我一直都只是个被人瞧不起的小小太医,受尽了冷眼与嘲讽,他们如此践踏我的前程,毁我声誉,难道他们不该死吗?!” 边说边剧烈挣扎着,仿佛要将这多年来积压的怨恨,一股脑儿地宣泄出来。 宫女们面露愧疚之色,不敢直视前方,为自己曾参与那些闲谈而自责;侍卫们紧抿嘴唇,神色中带着一丝懊恼,手握剑柄的手微微放松了些,回想起曾不经意间参与的议论,此刻内心满是不安;太监们更是满脸羞愧,眼神慌乱又愧疚,额头上沁出细密汗珠,那是内心的煎熬。 “可你别忘了,医者仁心。” 辛允走到秦问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庞因愤怒而泛红,“你把他们当作你宣泄愤怒的对象,这与那吃人的野兽有何分别?你亲手玷污了医者的圣名,所作所为是对‘医者’二字的亵渎,忘却了医者的慈悲,只余下兽性的残忍。” “将自己的痛苦无限放大,却把他人的生命看得如此轻贱,这与医道背道而驰,你根本不是在行医,而是在作恶,是在以医者之名,行魔鬼之事。” “你所谓的遭遇不公,绝不是你变成恶魔的理由,一个真正的医者,在困境中更应坚守仁心,用善良和医术去对抗恶意,而你却选择了最黑暗的道路。” 秦问起初还带着几分癫狂的反抗,但在辛允的注视下,那目光竟让他有一瞬畏缩,“你不再是医者,你,只是一个刽子手。” 此时。 陈致双手艰难地在冰冷地面上拖动着身体前行,爬到秦问身旁,抓住秦问的胳膊:“别让怨念蒙蔽了你,秦问,回头吧……” 他惜才,不忍见秦问在歧途上越走越远。 “哈哈哈哈……当真可笑至极!可笑至极!” 秦问眼中的疯狂之色虽有消减,却仍透着一股执拗与不甘,他别过头,露出自嘲的苦笑。 “医者仁心?在这宫中,何来真正的仁心?我努力半生,却被打入深渊,那些人怎会无辜?他们不以为然的茶余饭后,字字句句割在我身,痛入骨髓,将我的尊严和名誉割得千疮百孔,犹如凌迟,我不过以恶治恶,何错之有?”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那是对自己扭曲信念的坚守。 秦问看向周围众人,眼中尽是怨恨,“你等皆高高在上,立于道德高丘,以圣人之姿对我横加指责。” 奋力扭动身子,试图挣脱侍卫的束缚。 “我本应如明月,却被世俗浊流搅得支离破碎,我不会认错,绝不认!是你们逼我至此!都是你们的错!” 第35章 医者‘仁\\\’心(十八) 尸体藏于冷宫池底,只因当时冷宫无人居住,且荒凉,连门前那道路都鲜少有人来往。 御膳房中,那刺目的血迹,无疑是散播恐惧。 秦问彼时神情,已然趋近癫狂之态,杀人成瘾,那些人在他的毒手下,面露极度恐惧,有人惊声尖叫,却未能唤醒被魔鬼占据的灵魂;有人苦苦哀求,涕泪横流,然而秦问却视若无睹,嘴角甚至还挂着扭曲的笑。 心已然被变态之欲所占据,寻常恶行已难满足,此刻,他就像一个在黑暗中越陷越深的恶鬼,每一次残害,都像是在为他心中的祭坛献上祭品,灵魂似已坠入无尽深渊,被无尽的黑暗所吞噬,徒留一副被魔鬼掌控的躯壳,在皇宫中肆意妄为,酿下这等惨祸。 细细思忖,如此行径,便不难看出,秦问此人实乃记仇之辈,心性狭隘,睚眦必报,往昔仇怨皆铭记于心,未曾有半分忘却。 也正是因为如此,昨夜他和辛允交手,因处于下风,心有不甘,今日辛允不慎脚下踉跄,身形摇晃,险些摔倒,秦问距之最近,本可轻易上前搀扶,竟纹丝未动,只见他眉头一皱,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但随即被冷漠所取代,双手紧握成拳,藏于袖中,似在压抑着某种情绪,显然,他心中那滔滔恨意,早已将那点仅存的善意彻底淹没。 “秦问,你错了。” 辛允眼中满是复杂,有痛心、有惋惜、有恨铁不成钢的愤懑。 “医者仁心并非虚妄,在皇宫中亦不乏赤诚之人,只是你被仇恨蒙蔽了双眼,那些闲言碎语不是伤害你的刀,你心里的怨恨才是。” 秦问嘴角微微抽搐,似哭似笑,喉咙里发出一阵沙哑而又凄厉的笑声:“哈哈哈哈……你说再多废话又有什么用?” 他一边说着,一边剧烈地喘息着,身体摇晃不定,“反正我已回不了头,但我不曾后悔!” “杀了我,杀了我吧!” 秦问突然向前冲了几步,却因侍卫的阻拦而摔倒在地,他却丝毫不在意,趴在地上仍朝着前方嘶喊,“哈哈哈哈……求陛下赐我一死!臣,秦问,请求陛下赐死!”笑声在大堂中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陈致眼中闪过惊愕,似是不敢相信秦问竟会如此决绝,眼中的痛惜愈发浓烈。 “……” 沉默片刻,他起身向前一步,似想靠近秦问,却又被秦问那疯狂的模样和决绝的话语生生止住了脚步,双手无力地垂在两侧。 恰在斯时。 “将秦问打入天牢,罚……陈致五年俸禄,以儆效尤。”厚重的屏风遮不住应以安那浑身散发的威严与冷峻,她双眸似结了一层寒霜。 闻声,陈致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哆哆嗦嗦跪地,连磕数头,“臣,谢陛下隆恩!” 一旁的福才低垂着头,听到旨意后,用那阴鸷的目光扫了秦问一下,随即尖着嗓子喊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将罪犯秦问押入天牢!” 两旁侍卫齐声领命,“是!” 他们面无表情地拖着秦问向着堂外走去,那粗壮的手臂如同铁钳一般架起秦问,秦问拼命地挣扎着,眼神中满是绝望与疯狂,双脚在地上胡乱蹬踹,口中不停呼喊着:“陛下!杀了我吧!让我死!让我死……” 一心求死,只为了痛快了结,可若是活着便要受尽折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此案,落幕了。 应以安起身,身旁侍奉多年的福才赶忙亦步亦趋地跟上,准备离开太医署。 众人见状,急忙纷纷跪地,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齐声高呼:“恭送陛下!” 福才始终弓着身子,眼睛紧盯着地面,当他们刚走到堂下,应以安却突然止步,猛地扭头,看向堂内有些发愣的辛允,皱起眉头,语气威严而不容拒绝:“还不跟上。” “……是。” 辛允赶忙回过神来,应了一声,急忙迈着小碎步快速跟上。 太医署外。 辛允仿若未闻周遭动静,站在原地,眼中透出沉思之色。 “怎么不上来?是对朕的决定不满意吗?”应以安弯腰,先行踏入龙辇坐定。 身子一颤,赶忙回过神来,“不敢,只是在想秦问的事……” 话还未说完,辛允便双腿一曲,直直地跪了下去,膝盖与地面碰撞,发出沉闷声响。 “嗯?” 应以安眉头轻皱,眼中满是不解,她微微探身,从龙辇中看向跪在地上的辛允,眼神中疑惑更甚,不明白辛允此举是为何意,心中暗思,是否自己方才的决定让辛允生出了别样的想法。 “恳请陛下在太医署内设心医,如今宫中众人,或因琐事,或因重压,心中多有郁结,病者之苦,不仅在身,更在心,心若病了,即便体肤之疾得愈,亦难全愈。” 辛允望向龙辇中的应以安,语气诚恳而迫切,“设心医,此之谓可医治病者心疾,心医可引导病者疏解心中愁闷,让他们与自己和解,放下执念,若能如此,宫中众人皆可免受心疾之苦,秦问之事,便是警示。他便是因心中积郁成疾,为心魔所控,才酿成大错,若有了心医,或许能防患于未然,宫中或将不再出现秦问这般因心疾而误入歧途之人。” 应以安听闻,原本就威严的面容更添几分凝重之色,手抚上下巴,指尖轻轻摩挲,似在权衡利弊,又似在考量其中得失。 所有人都在屏气凝神,等待回应,那凝重犹如一张无形大网,笼罩着在场每个人。 片刻后。 “如此周全,那合适的人选,想必你心中应是有数了。”终于打破了沉默,应以安的话语中带着试探,又有着几分对辛允的期待。 “太医署董慎、方无误,可堪重用,此二人皆是德才兼备之辈,于医术一道浸淫多年,经验颇丰,更是心思细腻之人,能敏锐察觉病者情绪变化,且为人随和,毫无架子,对待众人一视同仁,可让病者不自觉放下心防,如此品行与能力,实乃心医的不二人选,若让此二人在太医署兼任心医之职,定能解宫中众人心中之疾,保皇廷安宁。” 应以安轻笑,那笑容中蕴含着对辛允的欣赏,“此事,于宫廷、于众人皆是幸事,朕自会准你所请,设此心医之职。” 辛允听先是一愣,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提议这么快就得到了应以安的认可。 随后,脸上绽放出惊喜交加的神色,赶忙伏地叩首:“陛下圣明!此举必能护宫廷祥和,嫔妾代宫中众人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值此之际。 周围的宫女、太监、侍卫以及太医署门前的那些医官们,纷纷跪地。 一时间。 ‘噗通’声此起彼伏,他们皆齐声高呼:“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呼喊声似要让整个宫廷都知晓皇帝的英明决策。 应以安挑眉,眼中带着几分调侃,“好了,不要给朕整那些虚礼了,朕既已准奏,现在……可以上来了吧?莫要让朕再等了。”语气中虽有催促,但也含着对辛允的认可。 起身后,辛允仍难掩激动,嘴角笑意怎么也藏不住,就像一个心愿得偿的孩子。 第36章 讨赏 龙辇中。 辛允眼中透着几分期待,看向身旁的应以安,轻声道:“陛下,破获此案,我也算竭尽心力,陛下亦有所见,我不敢妄言功劳卓绝,但也算是有些微末之功吧?即便陛下不认可这是功劳,可我为案情东奔西走、殚精竭虑,苦劳总是有的吧?” 言下之意,分明是在暗示应以安,理应对她有所赏赐。 应以安神色温和,“此次确实功劳不小。” 辛允闻言,眼眸一亮,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急忙追问:“陛下既也认可,那我斗胆,可否向陛下讨个赏赐?” 龙辇缓缓前行,二人轻声交谈。 应以安怎会猜不出辛允想要何种赏赐,只是故意不遂辛允的意。 “赏赐?我不是已经给过了吗?”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悠悠开口。 辛允一脸茫然,眨了眨眼睛:“嗯?陛下何时给过赏赐了?” 应以安双眸微挑,“方才不是已经答应你在太医署设立心医之职了吗?这难道不算赏赐吗?” 话语中带着几分戏谑,仿佛在欣赏辛允此刻的反应。 “……” 辛允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倔强,她怎肯轻易放弃这近在咫尺的赏赐,轻咬下唇,继续开口辩解道:“陛下设心医之职,那是陛下心怀天下、圣明之举,此乃利国利民之策,必将名留青史。” 心中暗自得意,这伎俩乃是从话本中学来,那些奸臣用此等方法,总能得偿所愿,今日自己也定能成功。 辛允拱手,嘴角依旧挂着谄媚的笑意,“可与我此次破案之功无关联,并非是我讨要的赏赐,我为破案,身心俱疲,还望陛下怜我劳苦。” 瞧着辛允那副不依不饶的模样,知晓今日怕是难以躲过她的讨要了。 应以安神色一顿,继而缓缓开口道:“不就是讨要赏赐吗?两日后便是狩猎之期,若你能在众将士与王公贵族之中拔得头筹,莫说是那些个寻常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之类的赏赐,便是加官进爵,于我而言,又有何难?我亦给得起。” 那眼中复杂的情愫,似有不舍,又似有期待,只是掩饰得极好。 只要能将她多留一日,便是好的,哪怕只是用这赏赐之事拖住她,也好过她即刻离去。 辛允气得脸颊鼓鼓囊囊,仿若一只气鼓鼓的小松鼠,满心愤懑,明明就只差这最后一步,她就能离开这禁锢自己的皇宫了,可偏偏横生枝节。 但念头一转,她猛地意识到此刻自己正坐在应以安的龙辇中,而应以安就在身旁,那皱起的眉头瞬间舒展开来,赶忙换上一副笑脸,和声细语地说道:“陛下,你这不是在为难我吗?我不过是一柔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那些王公贵族、什么将士的,个个身怀武功,我如何能在狩猎中拔得头筹?若是陛下实在不想给赏赐,直说便是,何苦这般捉弄我呢。” “弱女子?” 应以安唇角勾起调笑之意,眼眸中闪过玩味。 “嗯。” 辛允忙不迭地点头,一脸无辜。 “可昨夜,我亲眼所见,你轻功卓绝,竟把禁军耍得团团转,这难道就是你口中所谓的弱女子?”应以安似笑非笑地盯着辛允。 “……” 辛允双唇紧抿,陷入了沉默。 既然昨夜之事已被应以安知晓,瞒是瞒不住了,可她又不想承认,怕因此再生事端。 应以安见她双唇紧闭,不愿再多言,也不再为难于她。 “不想解释便罢了。”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似有无奈,又似有一丝宠溺。 此刻只愿她能顺遂心意,哪怕这心意与自己的期望背道而驰。 “我先送你回清心宫歇息,这几日朕要筹备狩猎之事,繁忙得很,你在宫中,定要照顾好自己。” 言罢,摆了摆手,龙辇速度似乎也快了几分,向着清心宫驶去。 辛允低垂着眼眸,神色间满是落寞。 良久。 “我……还是想回冷宫住。” 清心宫,是应以安的寝宫,既已下定决心离开皇宫,便要与她拉开距离,才不会再有过多牵扯。 应以安嘴角那笑容里似有嘲讽,又似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那里面可藏过尸体,你难道不害怕?” 辛允似是下了很大决心般说道:“……方便祭拜你的生母。” 那冷宫再可怕,但对应以安而言,却有着对生母的思念,当做借口再合适不过了。 应以安不禁一愣,显然未曾料到辛允竟会是这个缘由,心中似有暖流涌起,又夹杂着复杂情绪。 “停辇。” 话语威严。 龙辇外的老太监福才赶忙躬身询问:“陛下可是有事吩咐?” 应以安双眸微凛,“在龙辇到冷宫之前,迅速派人将冷宫收拾干净,若有差池,定要你们提头来见。” 言如寒风,在众人耳边呼啸而过,令人胆寒。 福才赶忙应道,“老奴遵旨!” 不敢有半分耽搁,立刻起身,一路小跑着差人去冷宫准备,那仓促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宫道尽头。 龙辇晃晃悠悠地向着冷宫而去,两人坐在其中,皆沉默不语,只有龙辇前行时发出声响,她们各自怀揣着心事,眼神看向不同方向,像是隔着一层纱。 直至冷宫。 辛允下辇,朝着龙辇深深一揖,“恭送陛下。” 龙辇微微晃动,再次缓缓驶行,扬起些许尘土,逐渐远去,只留下辛允独自站在冷宫之前。 酉时。 应以安坐在思政殿中,面前的奏疏如小山般堆积,眉头轻皱,此次狩猎,关乎朝廷各方势力,牵一发而动全身,若安排不当,恐生乱子。 “陛下,您今晨未去太极殿请安,太上皇和太后有些……”福才弓着身子,声音也压得极低,那未说完的话语似有千钧重。 应以安头也未抬,手中朱笔依旧在奏疏上不停地批写着,语气平淡,“奏疏繁重,闲不容息,以后朕都不会再去了。” 福才听了应以安的话,顿时愣在原地,吓出了一身冷汗,在心里叫苦不迭,这可让他犯了难。 太极殿里的那两位可不好糊弄,如今皇帝如此强硬,他却不知该如何去回禀,才能让太上皇和太后息怒。 哆嗦地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在原地踌躇,满心焦虑几乎要将他淹没。 第37章 饭后消食(一) 片刻后。 应以安目光从手中折子上移开,眼中带着温柔,吩咐道:“从今往后,朕每食之膳,皆分予辛美人一份,所需当足量有余,莫要怠慢了她。” 福才听闻此言,旋即明白过来,这位辛美人在陛下心中的分量,如今看来,怕是圣宠更甚了,他一时有些出神,竟愣在了原地。 见福才没有立刻行动,眉头一蹙,加重了语气,“还愣着干什么?”声音里有了几分不耐。 “老……老奴这就去。” 福才赶忙回过神来,躬身行礼,随后便匆匆退下。 冷宫。 酉时五刻。 膳房太监们各个神色恭谨,他们先是有条不紊地摆好膳桌,而后将桌单精心铺展,每一个褶皱都抚平。 待那开膳时,太监们鱼贯而入,每人皆手捧朱红漆盒,他们队列整齐,秩序井然,似一条蜿蜒长龙。 转瞬间,太监们便将漆盒中的各种菜肴、精巧的糕点、香浓的汤羹迅速而又稳稳端上桌,每道菜品都放置于规定之位,不差分毫。 一切安置妥当后,无关之人皆颔首低眉,徐徐退下,只余下几个侍膳太监于一旁垂手而立。 顿时,静谧下来。 水炼犊滋味醇厚,燕窝鸡丝汤,那是用最上等的燕窝与鲜嫩的鸡丝精心熬制而成,海参烩猪筋,新鲜的海参与劲道的猪筋在浓稠的汤汁中翻滚,海带猪肚丝羹,海带似绿色的绸带缠绕着猪肚丝,二者在羹中缠绵,释放出独特咸香,鲍鱼烩珍珠菜,鲍鱼如同黑宝石般镶嵌在珍珠菜的翠玉之间,鱼翅蚌蟹羹,鱼翅如丝般滑嫩,蚌蟹的鲜嫩,麻姑煨鸡,鸡肉软烂入味,鲫鱼舌烩熊掌,鲫鱼舌细腻,熊掌醇厚。 还有蒸鹿尾、野鸡片汤、炖猪肚、鹅肫掌羹、玉带虾仁、西施乳、甲鱼肉片子汤、挂炉走油鹅、羊杂什、白蒸鸭仔、白面饽饽、梅花包子、什锦火烧、雪茶酥、百花糕、青梅脯,及四两琼花露。 膳桌上还摆放了金质碗、碟、盘等器皿,每一道纹路都仿佛在诉说着皇家的奢华。 这时,辛允步入膳桌前坐下,准备用膳,四名太监垂手立于辛允身后,一名年长的侍膳太监则站在一旁,负责给辛允布菜。 辛允看着那侍膳太监,“你们可以出去吗?我想一个人吃饭。” 禄丰赶忙向前一步,躬身道,“陛下特意派我等前来侍奉,不敢违圣命,还请辛美人莫要为难。” 辛允神色从容,“陛下让你们来侍奉,那你们是听陛下的话,对吗?”她向来以能言善辩、擅长讲理,此时更是将这一能力发挥得淋漓尽致。 “是。” 太监们不敢有丝毫犹豫,齐声回答。 辛允微微扬起下巴,嘴角似有若无地上扬,那自信的模样仿佛掌控着一切,“陛下宠幸我,你们也是知道的,对吧?” 众太监点头,“对。” “陛下既然宠幸我,那我说什么陛下肯定都会答应我的,对吧?”辛允眼神中透着狡黠,嘴角微微上扬。 太监们面面相觑,短暂沉默后,禄丰硬着头皮应道,“……对。” “那这么说,我的话,就等同于陛下的话,我让你们出去,换言之,就是陛下的意思。”辛允步步紧逼,语气愈发坚定,那架势仿佛已经将胜券握在手中。 “……” 太监们一时语塞,满脸惊愕与惶恐,不知该如何回应这突如其来的局面。 “所以,你们出去吧。” 太监们面露难色,彼此交换着惊恐又无奈的眼神,禄丰嘴唇微微颤抖,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被辛允那犀利的目光堵了回去。 犹豫再三,他们终是不敢违逆这看似‘等同于陛下旨意’的话语,一个个低垂着头,脚步沉重地向屋外退去。 禄丰满心忐忑,却也只好带着众人回去向陛下复命了,只盼陛下不会降罪于他们。 屋内。 “也就她喜欢吃饭被人伺候着。” 辛允一边用勺子盛了碗鲜汤,一边小声嘟囔着,那话语虽轻,却似带着刺,在暗指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 清心宫。 应以安坐在膳桌前,往日里,为了遵循皇家的规矩,维护自身仪态,向来是食不过三,每样菜品浅尝辄止,可如今,毫无顾忌地品尝着,该吃吃,该喝喝,举手投足间少了几分端庄,多了几分随性。 福才越发谨慎,皇帝的心思难以捉摸,可不敢贸然开口劝说,否则稍有差池,脑袋就没了。 “陛下。” 一道略显急促的声音传来。 禄丰从冷宫一路赶回,此刻已来到殿内。 “如此快?”应以安放下手中筷子,眼中闪过惊讶与疑惑,原以为禄丰等人前去侍奉辛允,少不得要在冷宫里耗上些时辰。 “奴才们被辛美人……赶了回来。” 禄丰战战兢兢地说着,心中满是惶恐,只能将头埋得更低。 应以安语气中听不出丝毫恼怒,摆了摆手,仿佛无关紧要,那平静的面容下,似有旁人不易察觉的宠溺,“无碍,都随她。” 戌时三刻。 辛允既然厌恶被人监视,应以安便下令让所有侍卫都撤去。 用罢膳食,腹部已满是饱足感,沉甸甸的,连带着身体也变得慵懒起来,若是这般长久坐着不动,积食怕是在所难免,活动一番自是必要之举。 她想到了能让自己畅快自在的法子。 转身准备更换衣物,不消片刻,便着一身束袖服重新出现在院内。 那衣服袖口处紧束,不仅使得她举手投足间毫无阻碍,更彰显出一种利落干脆,尤为奇妙的是,在翻墙时极为便利,没有多余的配饰和累赘的裙摆。 月色如银。 辛允双眸一凛,双腿猛地后撤步,带起地上的几片落叶,刹那间,身形化作一道虚影,向着宫墙奔去,在即将撞上宫墙时,右脚用力一蹬,砖石缝隙中的灰尘簌簌而落,整个人借力腾空而起,双手在墙面上一撑,借着那股巧劲,身体便如轻烟般向上窜去。 眨眼间,已然翩然立于墙顶,其速之快,恰似流星赶月,又似微风轻拂。 眼中满是烦闷,语气中透着浓浓的厌倦:“甚是无趣,这皇宫跟个囚笼似的,毫无生气。” 突然。 脑海中出现了昨晚禁军的身影,那画面如同火苗,点燃了眼中的兴致。 “找禁军玩去。”声音里,是藏不住的狡黠和兴奋。 她未有分毫停滞,足尖若轻羽,身形再度跃起,于飞檐上借力,悄无声息。 第38章 饭后消食(二) 夜色沉沉。 两名守卫一脸担忧,左右搀扶着楼明。 楼明眉头紧皱,那臀上的伤痛,连走一步,都似有尖针狠刺,直教他步伐踉跄,狼狈不堪。 “统领,您这也太恪尽职守了,要不您回去休息吧,属下会替您值好岗的。”守卫满脸关切劝道。 楼明摇头,“不可!我岂因些许小伤而擅离职守?传出去尽惹人笑话!” 昨夜在刑狱司,主动领了二十笞杖,刑狱司众人皆知他为人正直,实不忍重罚,然他执意要公正严明,以儆效尤。 “嘶……慢点儿慢点儿。”楼明言罢,却因动作稍大,牵扯伤口,痛得他额头冷汗直冒,话语尾音都带上了几分虚弱。 正值此时。 一巡逻守卫神色惶急,如奔雷之矢般奔至楼明身前,仓促行礼后,急声禀道:“楼统领,南门忽现刺客,钱统领特遣属下前来,请您速去增援。” 楼明闻之,眉头深锁,眼中寒芒乍现,怒道:“最近究竟是何状况?竟有如此多刺客频频潜入宫中,当真放肆!” 又因动作过大,臀上伤痛加剧,却强行咬牙忍住。 “你们赶紧先过去,我……我,不用管我。”强撑着,向身后的巡逻守卫们挥了挥手。 巡逻守卫面露犹豫,楼明见状,厉声道:“此乃军令,休要耽搁,速去!” “是。” 巡逻守卫们抱拳一礼,旋即向着南门奔去,唯留楼明一人。 月光下,只见那身影如狡兔般跃动,在高低错落的屋脊间穿梭自如,双脚轻点瓦片,仅惊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尘埃。 辛允不时回头观察追兵的动向,而下方禁军们在宫墙下急速追逐,他们高举着火把,将周围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明暗不定的光影。 “快!莫让刺客逃了!” 南门禁军统领钱战声嘶力竭地呼喊,声音在空旷宫道中撞出回音。 禁军们脚步如密集的鼓点,震得石板路颤抖,每步都扬起小片尘土。 钱战身形暴起,冲向宫墙,然而因为身穿沉重盔甲的缘故,几经波折才攀住墙沿,手臂上青筋暴起,奋力一撑,翻身上墙,又马不停蹄地追去。 思政殿。 应以安皱眉,将手中奏折放下,那奏折落在案几上,发出一声闷响,似也在为这混乱局势而叹息。 一旁的福才赶忙躬身,“回陛下,是外面有刺客,钱统领正带人抓捕呢。” 应以安冷笑一声,“这刺客身手想必不错,竟然把朕的禁军耍得团团转。” 言语中,似对这等情形既恼怒又有几分好奇。 福才谨小慎微,试探问:“陛下,可需要加派人手,前去支援钱统领捉拿刺客?”他低垂着头,不敢直视。 “不必了,正好让他们活动活动筋骨,若真是抓不到,只能解明……朕养了一群酒囊饭袋的废物!” 应以安声音如三九寒天的冰棱,寒意彻骨,眼眸中怒火灼灼,那是对禁军的极度不满,也是对宫禁防卫疏漏的盛怒。 她猛地扬起手臂,手中折子,‘啪’的一声,狠狠砸在地上。 福才身子抖如筛糠,重重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陛下息怒,莫要气坏了身子。”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唯恐盛怒降罪于己。 这时。 只见一道黑影从窗户那边闪入,稳稳落地后,正是乔柯。 他单膝跪地,躬身行礼,神色凝重回答道:“陛下,是她。” “咳……” 应以安原本愤怒的神色,微微一滞,随即轻咳了一声,像是要掩饰什么。 起身踱步至方才折子掉落之处,将其捡起,回到案前,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审阅批改,那专注的神情,就好像方才的暴怒如同一缕轻烟,从未在这殿中出现过。 殿内气氛却依旧紧绷,福才虽仍跪在地上,但眼中已露出疑惑,不知这“她”究竟是何人,竟能让陛下瞬间收起怒火。 西门。 楼明牙关紧咬,强忍着臀上伤口传来的剧痛,一手紧紧握着剑柄,一手高擎着火把,每迈出一步,都似用尽了全身力气,额上汗珠不断滚落,在火光映照下格外清晰。 “这浑刺客,着实可恶!若是让我抓到了,必将其大卸……嘶八块……”楼明一边恶狠狠咒骂着,一边因牵动伤口而倒吸凉气,走半步对他而言都似跨越天堑,双腿如灌了铅般沉重,仅挪动一下,那钻心疼痛便从臀部蔓延至全身。 尽管如此,却也难挡他一步一步向着南门挪动。 辛允在宫墙上奔逃,眼见禁军越追越近,那密密麻麻的火把,渐渐向她围拢,人数也越来越多,借着宫墙高度,直接从宫墙上跳了下去。 在下落瞬间,悄无声息融入夜色中,身后禁军瞬间失去了目标,望着那一片黑暗,面面相觑,钱战眉头紧锁,大手一挥,只能下令逐寸搜寻。 “给我……给我抓活的!”钱战扶着身旁的石柱,大口喘着粗气,确实是好久没这么飞檐走壁地追逐刺客了,让他只觉肺部像火烧一般,连呼吸都扯得喉咙生疼,还有些喘不上气,但双眼依然死死盯着刺客可能逃窜的方向。 辛允如狂风般在宫墙间狂奔,衣袂烈烈作响,眼中满是懊恼,着实有些后悔自己此番冲动之举。 本以为能如以往那般轻松脱身,却没料到这次禁军反应如此快,追得如此紧,若是被抓住,便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脑海中不断思索着脱身之计,脚下步伐愈发急促。 辛允慌不择路地狂奔着,一个转弯过后,突然一阵强烈不适感从腹部涌起,顿觉天旋地转,赶忙伸手扶住宫墙,“呕……” 许是今晚吃饭时没个节制,腹中本就积食,又经方才那般剧烈的飞檐走壁、夺命奔逃,身体着实有些吃不消了。 她双眼紧闭,只盼着这难受劲儿能快些过去,可胃里却依旧如翻江倒海般折腾着。 那呕吐后的不适感,一时间如影随形,怎么也缓不过来。 “何人在哪儿?!” 楼明艰难挪动着脚步,那伤口似有火在烧,连平日里能轻易拔出的腰间佩剑,此刻都仿佛有千钧重,费了好大劲儿也拔不出来。 第39章 饭后消食(三) 楼明面色凝重,绝不能让刺客损了自己禁军统领的颜面,他眉头一皱,索性将手中火把弃于地,双手握住剑柄,费了半晌工夫,佩剑终被拔出。 “……大胆刺客!还不束手就擒!”大喝一声,紧握着手中长剑,剑指宫墙边那模糊的身影。 辛允扭头,赶忙出声。 “楼统领……是我,辛允,昨日还是你送我回清心宫的。”努力挺直腰板,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心中却忐忑不安,不知楼明是否记得自己。 楼明眉头微皱,眼中满是疑惑,手中的剑却并未放下,只是微微垂下几分,剑尖仍指向辛允的方向。 “辛美人?这都已经宵禁了,您怎会在此处?” “我……我……” 辛允面色涨红,一手仍扶着宫墙,那宫墙的砖石似有了温度,烫得她手心冒汗,另一只手慌乱地在身侧摆动,不知该置于何处。 双唇微张,想要解释一二,却仿若有鱼刺哽在喉间,话语在嘴边打转,就是无法出口,令她无所适从。 “辛美人,此处凶险,我送您回去吧,如今宫里有刺客在四处流窜,万一伤了您,可就糟了。”楼明神色一凛,看向辛允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担忧。 言罢,他咬了咬牙,将腰间配剑缓缓插回鞘中,那动作因屁股上的伤口而略显迟缓,连一个细微动作,都疼得额头青筋微微跳动,但他还是强忍着,蹲下身子,伸手去捡那掉落在地的火把。 火把的光在地上摇曳,映照着楼明因疼痛而略显苍白的脸庞。 辛允眸中闪过一丝诧异,凑近楼明,目光在楼明身上细细打量,“楼统领,你这是怎么了?” “辛美人,实不相瞒,昨晚那二十笞杖……真的很疼。”楼明苦笑一声,眉头因疼痛而皱起,说话间不自觉地吸了口凉气。 “确实。”辛允点头,轻咬下唇,眼中闪过些许歉意。 透着火把的亮光,可见楼明额上汗珠不断滚落,浸湿了衣衫,那狼狈之态尽显,可见他所言非虚,是真的疼入骨髓。 “不过没事,你多涂些药再揉揉,吸收药效会加快,如此循环往复,便好了。”辛允认真地说着,还伸手拍了拍楼明的胳膊,似在安慰。 “揉……揉?”楼明听到这两个字,瞬间愣住,一脸懵然。 他只觉那伤口处似有火在烧、有刀在割,疼得每走一步都如踩在刀尖上,连正常走路都成了天大的难题,更别说去揉了。 哪怕只是轻轻按一下,他都觉得自己会忍不住大声喊出来,那疼痛实在是难以忍受。 辛允一手扶着宫墙,边走边说,楼明则举着火把,一瘸一拐地在后面慢吞吞跟着,步子中带着疼痛的隐忍。 “楼统领乃是铁血男儿,为了能早愈如初,这般小痛,我想于你而言,应当是能忍的。”辛允回首,明眸望向楼明,嘴角噙着一丝浅笑,似在鼓励。 二人在左侧御道悠然徐行,而仅一宫墙之隔的另一条御道上,大批禁军举着火把狂奔,他们是在抓捕那潜藏的刺客,急促的脚步声似战鼓擂动,呼喊声如雷鸣贯耳,“快!在这边!抓刺客!” 不过,这一切似乎都与左侧御道上的两人毫无瓜葛。 ‘铁血男儿’这四个字,瞬间激起了楼明心中被疼痛压制的勇气。 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在他胸腔中颤抖,似也在惧怕即将到来的疼痛,左手在空中犹豫了半天,像是被无形丝线牵扯着,迟迟无法落下。 终于,他一咬牙,闭上眼睛,左手带着决绝猛地拍在了屁股上。 “啊——!” 一声痛呼从楼明口中脱口而出,他疼得身子一弓,左手握拳,狠狠捶在了宫墙上,眼中因这剧痛而泛出泪花,额上青筋也随之暴起。 辛允闻声急忙回头,双眸中满是疑惑,她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了?” 那声音似一根绷紧的弦。 楼明此时疼得几乎要站不稳,眼里闪着泪花,可骨子里那股子傲气,让他硬是将嘴角艰难扬起,扯出一丝笑意,“……没……没什么。” 虽有些颤抖,却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不想在辛允面前失了尊严。 但瞧他这副模样,嘴角那勉强挤出的笑意,看着着实有些怪异,不仅透着股子傻气,那因疼痛而泛红的双眼,配上这似笑非笑的神情,竟还隐隐透着几分可怕劲儿,仿佛是从哪处阴森之地冒出来的怪人一般,全然没了平日里禁军统领的威风。 楼明为了缓解这令人窘迫的尴尬,只得硬着头皮转移话题,他轻咳一声,目光看向辛允,开口问道:“对了辛美人,你还未曾告知于我,缘何这般晚了,你却仍在宫苑外徘徊?” 辛允一愣,随即抿了抿嘴巴,眼神有些飘忽,犹豫了一下才轻声道:“嗯……消食。” “消食?”楼明不禁微微皱起眉头,眼中闪过一丝狐疑。 “就是吃饱了没事干,出来散散步,溜达溜达,没承想便碰到了楼统领。”辛允说得倒是轻巧,可心里却有些打鼓,只盼着楼明能信了这说辞。 楼明听着这解释,细细一琢磨,倒也觉着颇有几分道理,便点了点头,“……哦。” “楼统领,我想我还是自行回冷宫去吧。”辛允眸中闪过一丝慌乱。 在这宵禁间偷跑出来的事,知晓的人自是越少越好,可不能因此再生出什么事端来。 楼明不禁面露疑惑,“冷宫?辛美人不是和陛下同住清心宫吗?”心中不禁起了疑,暗自琢磨着这辛允是不是失宠了。 “陛下近日政务繁忙,还是不去打扰了。”辛允抱拳拱手,“楼统领此刻不还得忙着抓捕那刺客吗?往前也快到冷宫了,便不劳你再相送了。” 说罢,一路小跑起来。 “好。”楼明应了一声,也随之拱手作别,拖着那疲惫身躯往西门赶去。 冷宫。 辛允一路小跑回来,心在胸腔中剧烈跳动,她迅速关上大门,而后又急忙转身回睡房,一把关紧房门,背靠着门大口喘气,稳了稳心神,走向烛台,‘呼’地一下吹灭了灯,四周瞬间陷入黑暗。 她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到床边,掀开被子钻了进去,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第40章 无聊的早朝 金銮殿。 文官戴进贤冠,冠顶呈方形,前低后高,两侧各有垂珠,朝服以黑色为主,腰间束革带,皮带扣为金银制成,两侧悬挂玉佩,手持笏板,列于左侧。 武官戴鹖冠,冠顶呈圆形,前高后低,两侧各有垂翅,朝服以红色为主,腰间束革带,站于右侧,唯有护国大将军欧阳广可持剑上朝。 邸自清身着朝服,手中笏板紧握,神色凝重地向前迈出一步,朗声道:“陛下,臣有本要奏。” 龙椅上的应以安皱眉,她身着玄色龙袍,头戴十二旒冕,那精致面容下,却是难掩的疲惫。 抬眸看向邸自清,语气淡淡:“左相今日又要参何人?” “臣要参……护国大将军欧阳广。” “什么?!” 欧阳广本在队列中静立,闻听此言,顿时瞪大了双眼,忍不住高呼。 又要开始了。 应以安早就听得厌烦透顶,在心中暗自叹息,只觉得一阵头疼。 “欧阳将军是打牌欠左相钱了?还是又偷喝了左相的酒?”那十二旒冕垂下的珠帘微微晃动,遮住了她脸上那一抹浓浓的无奈。 每每早朝,就没个安宁的时候。 正儿八经关乎国运民生的事没几个人上奏,净是些莫名其妙的事儿,邸自清、越哲文和欧阳广这仨人,如稚童戏耍般,整天变着花样折腾,那场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新戏班子在表演呢。 “臣也要参欧阳将军一本。”越哲文说着,嘴角挂笑,而后上前一步,那姿态,仿佛准备在朝堂闹剧里再添把火、加点油。 欧阳广怒目圆睁,刚要开口反驳,却听应以安慵懒的声音传来:“欧阳将军,不如说说你到底做了什么事,让朕的两位卿家都要参你一本?” 这仨人为了些莫名之事纠缠不休,此刻,她已无心再听他们争吵,随手拿起御案上的奏折,自顾自阅览了起来。 那仨人目光交汇,刹那间便心领神会,一场‘好戏’就此拉开。 邸自清上前一步,神色变得义正言辞:“陛下,昨夜宫中竟有刺客出没,那刺客在皇宫中肆意乱窜,可负责皇宫安保的禁军,竟连一个小小刺客都抓不到,成何体统!” 欧阳广一听,顿时火冒三丈,满脸不服气地吼道:“他们抓不到那是他们的事!和我有何干系?!你参我作甚?!”他双拳紧握,双眼像是要喷出火来。 “你们同为武官,你身为护国大将军,就该为他们树立楷模,昨夜那般情形,理当将那刺客擒获,可结果呢?闹了那么大动静,刺客却还在逍遥法外,我不参你参谁?”越哲文不急不缓地说着,眼中是得逞的狡黠。 欧阳广气得满脸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简直是胡扯!禁军和我毫无干系!八竿子都打不着!这禁军是归殿前司管辖,与我何干啊?!”吼声在朝堂上回荡。 他怒视着越哲文和邸自清,被无端指责气得不轻,心中满是愤懑。 邸自清故意顿了顿,继续说道:“殿前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都虞候、指挥使,哪个没在你手下当过兵?” 边说边向前迈一小步。 “你们两个若是再敢在这般污蔑我,信不信……我,我现在就在大殿上劈了你俩!让你俩来个血溅当场!!!” 欧阳广气得浑身发抖,脸庞涨得通红,猛地大喝一声,右手迅速握住腰间剑柄,‘噌’的一声将佩剑拔出,高高举起,剑身寒光凛凛,向前跨出一大步,手臂伸直,剑尖直直地指着对面两人,胸膛剧烈起伏。 越哲文下巴一扬,眼中毫无畏惧之色,甚至带着几分挑衅,大声吼道:“来啊!有本事你就劈了我!” 说着,他还向前挺了挺胸膛,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朝堂上的其他文官们见状,顿时慌了神,急忙纷纷跑上前去拉架,有的文官伸出双手试图抓住越哲文的衣角,把他往后拽;有的则满脸焦急地呼喊着‘莫冲动’、‘莫要伤了和气’。 邸自清冷笑,她觉得这局面还不够热闹,笏板插在腰间,猛地一个箭步冲上去,用力推了一把欧阳广,口中还喊着:“你以为拿个破剑我们就怕你啊?!真当我们文官是白吃饭的?!” 脸上带着不屑。 欧阳广没料到邸自清会突然出手,被推得向后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气得咬牙切齿,怒吼道:“好好好,我今日就劈死你们!!!” 说罢,举起手中的剑,准备向两人冲去。 右边武官们大惊失色,一拥而上,有的抱住欧阳广的腰,有的抓住他举剑的手臂,拼尽全力阻拦着他。 “你等臭文官!平日里不过是会食粟饱腹、诵读经书,毫无用处,若真临那沙场,还不得倚仗我等武官奋勇杀敌!你们皆是怯懦之徒,有何颜面在此对我指手画脚!” 猛地发力,肌肉贲张,奋力挣脱周遭武官如藤蔓般缠上来的束缚。 邸自清气得面红似血,“休得胡言乱语!你等武官皆是莽汉,行事之时从不思量后果,蛮牛一般,只知舞刀弄剑、杀伐征战,却无半分智谋,依我看,当以豚脑食之,好好补补你等那愚笨之躯!免得整日在此胡搅蛮缠,徒增笑料!” 欧阳广再次怒吼,“我敬佩你们有如此胆量,跟我大放厥词,来!!拿起你的笔杆子,与我手中的剑一较高下!看看是你笔锋锐利,还是我剑芒更胜一筹!” 眼神中尽是不屑与寻衅之意。 越哲文亦挣开身旁拉扯他的人,顺手拿起笏板,紧紧握在手中,将其当作武器,摆出一副决然战斗之态,大声叱道:“来战啊!你岂敢视我等文官为酒囊饭袋、任人欺凌之辈?今日便让你知晓,我等文官亦有铮铮傲骨,不惧你等武夫之威!” …… …… …… 一时间,朝堂上仿若市井闹市,争吵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大臣们或面红耳赤,怒目相向,或在一旁焦急劝阻,整个朝堂乱成了一锅粥。 内侍元寿满脸忧色地看向应以安,“陛下,这……” 欲言又止。 “且让他们吵去吧,吵累了,自然也就安分了。”应以安微微皱眉,摆了摆手,语气中带着几分听之任之的意味,她对这种闹剧已经习以为常。 内侍元寿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陛下,还有一事,那西门禁军统领钱战,在思政殿前跪了一夜。” 朝堂上的争吵声愈发激烈,毫无退减之意,更甚至,竟相互打掉对方官帽,扯住对方的朝服,朝服在挣扎中变得皱巴巴,有的地方还出现了撕裂,丝线在拉扯中断裂,发出轻微的‘呲啦’声。 他们全然不顾往日的仪态与尊严,试图在混战中占得上风。 “……让他回去吧,朕无意责罚他。”应以安随即叹了口气。 元寿默默退至一旁,想着陛下的心思真令人难以捉摸,之前因太医署有刺客纵火之事没抓到人,陛下龙颜大怒,让南门统领楼明领了足足二十笞杖,可今日却免去了对西门禁军统领钱战的责罚,陛下如此宽容,真是让人猜不透这其中缘由。 第41章 下朝 散朝的钟声,一圈圈扩散,撞在朱红色宫墙上,又反弹回来,悠悠回荡在宫阙间。 退朝石阶上。 越哲文负手而立,微微颔首,目光中透着玩味,开口道:“今日这场戏唱的着实不错!” 说罢,他抬手将进贤冠重新戴正,那帽子有些歪斜,抖了抖有些破烂的朝服,后利落地重新穿在身上。 欧阳广抱拳躬身,神色中带着歉意:“方才多有得罪,二位见谅、见谅。”话语诚恳,抱拳的双手久久未放,似是在为朝堂上的针锋相对而致歉。 回想起方才早朝时的场景,真是一片混乱。 起初还只是佯装市井无赖般推搡、争吵,可渐渐地,情绪如脱缰之马,场面愈发失控,真的动起手来,那朝堂上,一时间,喊叫声、怒斥声交织在一起,其余文武官员,也被他们三人带入了这场闹剧。 邸自清洒脱地摆了摆手,嘴角带着不羁的笑,“哪里的话?不就是破了件衣服吗?回去补补还能穿。” 她边说边扯了扯那有些破损的袖口,那袖口像是在朝堂混乱中被扯出了几道口子,眼中没有丝毫懊恼,那浑不在意的模样,仿佛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看似平常的朝堂闹剧背后,实则隐藏着三人的良苦用心。 左丞相邸自清足智多谋,每个计谋都像是棋盘上精心布置的棋子;右丞相越哲文心思缜密,能在复杂局势中洞察先机;护国大将军欧阳广有勇有谋,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朝堂上亦是刚正不阿。 他们三人一心培养年轻的皇帝,可谓是煞费苦心,于是,便想出了这独特的‘演戏’之法,让皇帝在这看似荒唐的朝堂纷争中,学会应对复杂局势,锻炼那稚嫩心性。 越哲文转头,望向那金碧辉煌的宫殿,眼神中满是欣慰,赞叹道:“我观陛下今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有所长进啊!” 欧阳广听了这话,眼中瞬间一亮,他兴奋地双手一拍,“何止啊,陛下还能在这吵闹中,安然自若的看奏折,如此定力,甚好!” 脑海中浮现出陛下在朝堂上镇定自若的画面,让他满心欢喜。 邸自清却没了方才的轻松惬意,她蛾眉紧蹙,眉心处仿佛藏着一团化不开的愁云,停下脚步,发出轻微叹息,“眼下,还有一件令人头疼的事。” 欧阳广满脸疑惑,他那原本明亮的眼睛此刻写满了急切,询问道:“什么事?” 实在想不明白,在今日这般顺利的情况下,还有何事能让邸自清如此发愁。 “明日上朝,我们该演什么戏?”邸自清嘴角扯出苦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三人相视。 一时间,只有那无声的目光在彼此之间交流,似在询问,又似在思索。 应以安下朝后,神色略显疲惫,龙袍下摆随着步伐晃动,她一言不发,径直朝着思政殿走去。 “陛下……” 钱战声音如洪钟般粗犷,双膝重重跪在地上,眼神一刻也不曾挪开,就那样直直注视着皇帝早已消失在殿外的背影。 他就这般纹丝未动,跪了整整一夜。 应以安仿若未闻,脚步未停,径直踏入思政殿,那扇厚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似将一切纷扰都隔绝在外。 那钱战深知应以安的脾性,那是如寒霜般凛冽、如烈火般灼人的性子,在皇宫中,上至年迈的嬷嬷,下至新来的小太监,谁人不知皇帝的喜怒无常? 再说了,那南门禁军统领楼明,不也是因没有抓到纵火刺客,领了二十笞杖吗?他怎敢轻易离开? 在钱战心中,这说不定就是皇帝对自己忠心的考验,若此时走了,便是不忠,日后在宫中便再无立足之地。 “……陛下,臣有罪,自请去刑狱司领二十笞杖。”钱战神色决然,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声响,向皇帝表明自己的忠心不二。 磕完头后,他便起身离开,那背影竟有几分视死如归。 “这……”元寿在原地愣了愣,他没料到钱战会如此决绝,望着钱战远去,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对钱战的敬佩,也有对宫廷人心难测的无奈。 微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洒在思政殿内。 福才轻手轻脚地忙碌着,不多时,便已将早膳在桌上精心摆放好,他随后躬身而立,身体微微前倾,那姿态尽显谦卑,毕恭毕敬地开口说道:“陛下,早膳已备好。” 应以安正坐在御案前,似在思索着什么,听闻福才的话,问道:“辛美人那边可送去了?” 那话语里,不经意间便带出了几分温柔。 福才赶忙回应:“回陛下,禄丰早就送去了,但禄丰说,辛美人只拿了一碗清粥和两个包子,将余下的都退了回来,今晨送去时,辛美人已经将昨夜未吃完的饭菜在锅中热了热,还说……” 他的话语有些犹豫,偷瞄了一眼皇帝的神色。 应以安眉头皱得更紧了,语气中多了几分急切:“说什么?” 福才咽了下口水:“辛美人说陛下过于铺张浪费,不懂得节俭。”他说完后,大气都不敢出。 大殿陷入一片寂静。 “她说的对,皇宫中人口众多,每一份用度皆关乎百姓血汗,朕身为一国之君,理当以身作则,为万民表率,即日起,将各宫各殿的饮食减至四菜一汤。”应以安站在殿中,身姿挺拔如松。 福才面露难色,心中担忧此举会引起后宫不满,“陛下,这恐怕……” 宫中贵人早已习惯了奢华饮食,突然削减,怕是会掀起不小波澜。 “若有异议者,只管来找朕。”应以安语气威严,不容置疑。 冷宫。 辛允静静坐在桌前,看着面前摆满了昨晚的剩菜剩饭,不禁皱起了眉头,满脸感慨地说道:“这么多剩菜剩饭,早知道皇宫里吃饭如此奢侈,就应该向皇帝讨要几头猪、几只鸡、几只鸭养养,让我一个人吃,真是浪费。” 言语中,透着一股无奈,与对皇宫奢靡之风的不满。 第42章 州主夫妇入京 京城。 街头巷尾,人潮如涌。 有富家公子哥儿,身着锦缎长袍,腰束玉带,头戴玉冠,手持折扇,风度翩翩,摇着扇子在人群中穿梭,身旁跟着小厮,那模样甚是潇洒;也有美人佳丽,身着绫罗,面若桃花,发间珠翠轻晃,莲步轻移,身后丫鬟紧紧相随,偶尔在珠翠摊前停下,眼中满是喜爱;更有那布衣百姓,神色匆匆,或为生计奔波,或挎着菜篮,在这繁华中寻找着生活烟火。 宝马香车,辘辘而过。 “翡翠珠翠,瞧一瞧!看一看!”珠翠摊前的摊主是个中年妇人,头插一支简约珠花,身着绸缎,眉眼含笑,招呼着围聚的佳人。 “热气腾腾的包子哟!”包子铺的老板是个胖大叔,脸上的肉随着他的动作抖个不停,系着油渍麻花的围裙,双手不停忙活,白雾腾腾,香气弥漫,引得孩童们围聚。 “糖葫芦~好吃的糖葫芦~快来买啊!”那小贩身着粗布麻衣,腰间系着个破旧钱袋。 …… …… …… 福才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两个年轻太监,他们身着统一宫服,面容青涩,眼神中透着机灵劲儿,旁边四个侍卫身披铠甲,一行人风尘仆仆。 七双眼睛像觅食的鹰眼般四处观望,那眼神急切,像是在寻找什么。 突然,福才眼睛一亮,他脸上瞬间绽出笑容,脚下生风般赶忙跑了过去,带起一阵尘土。 “姑娘是否来串糖葫芦?我家的糖葫芦,可是这京城里一等一的甜!” 那小贩满脸堆笑,眼中透着热情与期待,手中举着的糖葫芦在阳光下红得透亮,糖衣泛着诱人的光泽。 “给我来一串。” 那女子买完糖葫芦便兴冲冲地来到另一个女子面前,后者身着淡蓝色衣裳。 两人相视一笑,如同春日里盛开的繁花。 “娘子,尝尝。” 她便是十九州州主,骆卿衍,那面庞似美玉,唇角总是带着笑意,透着亲切和蔼,让人觉得她毫无架子,身姿高挑,一袭青白色绣金长袍,腰间束着青白色嵌红宝石的腰带,彰显着尊贵却不张扬。 只听‘嘎吱’一声,山楂的酸涩与糖衣的甜蜜瞬间在口中交融,但酸味偏重,使那女子微微蹙眉。 “有些……酸涩。” 傅晚竹,当朝太尉之女,眉梢似藏着无尽的情思,眸中似有盈盈秋水,那樱桃般的朱唇不点而红,身着一袭蓝色衣裙,裙身并无过多繁饰,低调而华贵,腰间束着同色丝带,乌发仅用羊乳白玉簪子挽起部分发丝,其余的则随意散落在背后,似是从画卷中走出的仙子。 繁华热闹的京城街头,人来人往。 骆卿衍嘴角噙着坏笑,看着眼前娇美的傅晚竹,悠悠说道:“这京城的糖葫芦,本就比不过我们云州,不如……我为娘子添些糖饧。” 她声音低沉,在嘈杂的街市中却清晰地传入傅晚竹的耳中。 “嗯?” 傅晚竹微微仰头,眼中满是疑惑,那澄澈的眼眸犹如山间清泉,纯净而动人,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骆卿衍已倾身向前,当即便亲了上去。 那唇带着独有的温热,轻轻触碰。 “是不是比方才甜了许多?”骆卿衍缓缓松开,眼中满是爱意与宠溺,嘴角挂着那得意。 傅晚竹双颊绯红,眼中闪过一丝羞涩,轻垂眼眸,声若蚊呐:“嗯,甜。” 这时,福才一路小跑着匆匆赶来,躬身行礼,那姿态低得不能再低,声音带着一丝焦急:“州主大人,陛下已在宫中等候良久,那神情甚是急切,还请您速速随老奴进宫。” “什么州主?这里哪有什么州主?” 骆卿衍眉头微皱,似有不满,旋即又舒展开来,一把揽过傅晚竹的纤腰,将她紧紧拥在怀中,“这里只有一对恩爱夫妻,我说的对不对啊?娘子~” 眼神中满是眷恋,仿佛世间万物都不及眼前人重要。 傅晚竹无奈地笑了笑,轻轻拍了拍骆卿衍的手臂:“好了,莫要贫嘴了,既然有事,就先去忙吧。” 骆卿衍眉头一蹙,眼中醋意大发,“娘子怎么如此着急催我进宫,莫不是想见她了?”盯着傅晚竹的眼睛,似要从那里面找出一丝心虚,原本带着笑意的嘴角微微下垂,双手也不自觉地松开了傅晚竹的腰肢。 “哼,娘子就这么想我离开?”语气中带着委屈与不甘,像个讨要关注却被忽视的孩童,周围空气仿佛都因她这醋意而变得有些酸溜溜。 吃醋是理所应当的,毕竟,傅晚竹与应以安可是青梅竹马。 “相公吃醋了?”傅晚竹轻笑着看向骆卿衍,眼中满是爱意与调侃,“当着孩子的面吃醋可不好。”说着,拉过骆卿衍的手,温柔地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 她的腹部微微隆起,虽不太明显,但已能隐约感觉到新生命在其中孕育。 骆卿衍的手触碰到那微微凸起之处,瞬间愣住,眼中的醋意如冰雪遇暖阳般迅速消融,取而代之的是满满柔情。 “嗯,娘子先回府吧。”她轻轻拍了拍傅晚竹的手,嘴角重新勾起温柔,“想必岳父岳母也心心念念盼着娘子回家呢。” 她看向傅晚竹的眼眸中满是不舍,但还是松开了手。 “我现在便进宫去会那厮。” 话语中,虽仍有对被皇帝召见的不满,但已没了方才的醋意,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似要速去速回,好能尽快回到傅晚竹身边。 冷宫。 辛允用过饭食后,觉着腹中饱胀,浑身慵懒,她素来不喜在屋中枯坐,如今闲来无事,便又准备出去溜达了。 自她被皇帝宠幸以来,她的名字在宫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些雕栏玉砌的宫道上,哪怕是刚入宫不久、脸庞还带着青涩懵懂的宫女太监,也都识得她。 每每当她走过,宫女们便会恭敬地屈膝行礼,太监们则弯腰问安。 第43章 商讨要事 思政殿。 应以安端坐在御案前,手中朱笔在奏折上落下批注,骆卿衍慵懒地靠在茶椅上,手中把玩着茶盏,嘴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目光在她身上打转。 “瞧你当了这几年皇帝,可真是老了许多啊。”骆卿衍眼中满是戏谑,“哪像我,还是一如既往的风流倜傥。” 应以安眉心处褶皱深深,手中朱笔顿然停滞,于奏折上洇出一团墨渍,似一朵盛开在雪白宣纸上的黑色牡丹。 她强抑心中烦闷,徐徐搁下朱笔,那朱笔与御案相触,发出轻微声响,继而抬首,直视骆卿衍,肃然道:“今日找你前来,实有要事相商。” 骆卿衍却仿若置身事外,对这凝重氛围浑然不顾,嘴角勾起狡黠笑意,手指端起桌上茶盏,轻抿一口,茶香在唇齿间散开,故意扬声道:“哦?你怎知晓我与我家娘子情比金坚、如胶似漆?晨起,为娘子梳妆;暮时,与娘子共赏斜阳,啧啧啧,此等生活,神仙亦羡。” 言罢,晃了晃手中茶盏,茶水在盏中轻摇,似也在附和她的话语,神色得意,恰似顽童般天真又顽劣。 应以安深吸一气,似带着火星,令她胸膛起伏不定,竭力压制满腔怒火,“……我确有要事与你商讨。” 从牙缝中挤出话语,带着寒意。 骆卿衍却愈发张狂,声调又高几分,她又饮了一口茶,随后道:“你怎知我娘子有喜了?这等福气,可不是人人都有。” 其状之傲,令人愤懑,仿佛这世间只她有喜事。 “……你若有病,速去诊治!”应以安怒不可遏,猛地抓起奏折,手臂一挥,奏折如雪花般朝骆卿衍奋力掷去。 奏折在空中纷飞,似片片白羽,裹挟着帝王怒气,带着凌厉之势,直向骆卿衍而去。 “好了好了,莫要生气。” 骆卿衍嘴角带着促狭的笑,身形一闪,灵巧地躲过了飞来的奏折,“我不过是逗你玩儿罢了,怎的还当真了?” 说着,她快步上前,将那些散落奏折一一捡起,规整好后放在了御案上,“瞧你,真是不禁逗,说吧,到底是何事?” 应以安面色稍缓,语气凝重道:“马上便要到狩猎日了,我身为一国之君,于情于理都不能在狩猎中拔得头筹,以免落人口实,此次狩猎,欧阳广有旧伤在身,你武艺高强,所以希望你此次能在狩猎中一举夺魁。” “没了?” 骆卿衍细长的眉眼一挑,眼中划过讶异,随即被满不在乎的神色取代,那神情仿佛听到了一个不值一提的小事。 “……嗯。” 应以安神色凝重而淡然,微微颔首,双眸深邃如渊,静静注视着骆卿衍,那目光中似有千言万语,却又在这一个字中戛然而止。 骆卿衍轻哼一声,“我不信。” “此次的猎物数不胜数,你可以多猎几只带回去,给晚竹多添几身过冬保暖的披肩。” “我云州珍贵的披肩有上万件,也不差你狩猎场上的破烂毛皮。”骆卿衍嗤笑一声,下巴微微扬起,神色间透着几分骄傲。 应以安沉默了,双唇紧抿,久久不语,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显示出她内心并非如表面这般平静。 “……” “若你再不坦诚相告,我可就要回去找我家娘子了。” 骆卿衍太了解应以安了,知晓她所求之事定没那么简单,索性使出了激将法,作势就要往殿外走去,眼神却一直留意着应以安的反应。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都出来好长时间了,想必我家娘子定是思念极了我。”骆卿衍一边说着,一边朝着殿门的方向迈了几步,脸上满是急切。 “我不在身边,我家娘子定是茶饭不思,坐立难安,我还是赶紧回去吧,若是她因此伤了心神,我会心疼……” “我想让你……帮我留住一个人。” 应以安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站了起来,声音有些沙哑,目光中透着复杂的情绪,有无奈,有挣扎。 骆卿衍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眸中带着不满,又带着些许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早说实话,我不就答应了吗?何必拐那么多弯子?” “……” 应以安又是一阵沉默,眉头紧锁,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巳时四刻。 百花园。 “这么多花,酿酒应该非常好喝吧。”辛允兴奋在花丛间穿梭,被繁花吸引得目不暇接,正沉浸在对美酒的幻想中时,却瞧见福才沿着小道往这边走来。 这条小道本就狭窄,仅容三人并行,辛允心打算佯装未看到,悄悄往小道边挪一挪,好给他们腾出个位置过去,再或者蹲在花丛里躲一躲。 可谁料,这福才走到跟前时,竟突然停住,躬身行了个礼,“见过辛美人。” “……嗯、嗯。” 辛允眉头一皱,极其不情愿地点了点头,随后又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那笑容显得有些生硬。 骆卿衍剑眉一挑,眼中闪过一丝好奇,目光在辛允身上打量,“你姓辛?” “是。” 辛允微微垂首,神色有些拘谨。 “那个侍寝的?”骆卿衍嘴角挂笑,但那笑容却不达眼底。 “……对。”辛允嘴角扯了扯,心中涌起一丝不悦。 尽管在这宫中,她完全有横着走的资本,可她打心底里不喜欢这样的殊荣,只因旁人总是把‘侍寝’这两个字摆在最前面。 “你是谁啊?”她抬眸看向骆卿衍,眼中带着几分疑惑与不满。 福才在一旁恭敬地说道,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辛美人,这位是州主大人,方才与陛下商讨完要事,老奴正要送州主大人出宫。” “州主?你是十九州州主……白衣卿相骆卿衍?” 辛允眼中满是惊讶,原本平淡的神色,瞬间多了几分敬畏。 骆卿衍微微点头,神色间透着一丝傲然,“嗯。” “州主大人的话本,在沧州可谓是家喻户晓。”辛允的声音因激动而略显高亢,“无论是街边的孩童,还是深闺中的小姐,亦或是茶馆里的老叟,都对洲主大人的话本赞不绝口。” “哦,有眼光。”骆卿衍嘴角上扬,眼中流露出几分得意。 随后转身看向福才,神色一凛,“我跟这位辛美人聊几句,你回去吧,跟她聊完,我自行出宫便是了。” “是。” 福才躬身告退,沿着原路返回去复命了,只留下骆卿衍和辛允二人在这小径上。 第44章 禁足 “你既姓辛,家又在沧州,那你爹可叫辛自苦?” 骆卿衍神情有些严肃。 辛允一脸惊愕,“州主怎知我爹的名字?” 骆卿衍并未回答,只是转身看向小径边那一片姹紫嫣红,缓步走去,在那繁花似锦中仔细挑选着,手指拂过花瓣,似在感受那娇嫩触感。 最终,她在几株开得最为绚烂的花前停下,俯身将它们摘下,那花儿在手中,更显娇艳欲滴。 骆卿衍低头看着手中的花,眼中柔情一闪而过,“我家娘子还在家中等着我,便只能与你长话短说了。” 话语间,已有了几分急切,迫不及待想要回到傅晚竹身边,将这几株饱含心意的花儿献于她。 “世人只知白衣卿相骆卿衍,可却鲜少有人知‘白衣卿相’这四字,出自你爹辛自苦之口。”骆卿衍看向辛允,眸中似有岁月的沧桑与感慨,“当年,我仅是个六岁孩童,若不是他对我说这四个字,我又何苦在皇宫中做十年质子。” 辛允双唇紧抿,眼中满是震惊与疑惑,却不知该从何问起,只是站在那里。 “走了,某个无实权之人,亦不希望你知道的太多。”骆卿衍甩了甩衣袖,神色复杂地看了辛允一眼,那目光中似有怜悯,又似有警告。 她手里拿着几朵娇嫩的花,随即转身,脚步匆匆,只留下辛允在原地久久伫立。 辛允眉头紧皱,脑海中不断回响着方才那一番话。 怎么也想不明白,在她记忆里,辛自苦一直只是个本本分分的小县令,每日处理的不过是些乡间琐事,怎么会和眼前这位十九州州主骆卿衍有如此渊源? 其中的隐秘仿佛是一团迷雾,将她紧紧包裹,让她满心困惑。 这骆卿衍前脚刚走,那身影还未彻底消失在辛允的视线中,后脚应以安便疾步走了过来。 “陛下。” 辛允瞧见应以安,忙唤了一声。 只见应以安神色冷峻似冰,然眼眸深处那缕急切却难掩,仿若燎原之火欲破霜雪而出,她紧紧盯着辛允,问道:“她与你说了什么?” “她说……” 辛允先是眉头微蹙,似有踌躇,然转瞬便舒展开来,面上笑意盈盈,“她说她是十九州州主骆卿衍,陛下,我平日里可喜欢看她写的话本,今日竟然能见到真人。” 尽管她已尽力佯装,用谎言将此事遮掩,妄图瞒天过海,可应以安何等敏锐,又怎会毫无察觉?那细微神色变化、话语中闪躲之意,皆如蛛丝马迹般落入应以安眼中。 “狩猎日将至,宫中鱼龙混杂,各方人等皆会出没,你本就身份特殊,稍有差池,便会掀起波澜,莫要在这时节出来招惹是非,还是乖乖待在冷宫为好,莫要让朕费心。”应以安语气威严,每一字都似冰棱般落下。 可在那看似冰冷的表象下,心中却是另有他想,将辛允禁于冷宫,虽无情,实想护她周全。 语毕,一直候在旁边的福才赶忙小碎步上前一步,恭敬弯腰,声音平稳却带着催促之意,“辛美人,肩舆已在园外候着了,还请您尽快移步吧。” “……” 辛允听闻,眼中满是哀怨与不甘,却也深知圣意难违,只能默默福了福身,转身向着园外走去。 园门外。 辛允面色阴沉,眸中怒火几欲喷薄而出,身形疾动,对着空无一物之处,拳似流星,脚若奔雷,似在与无形之敌奋力相搏,实则是满心愤懑无从宣泄,只得借这一番挥打,聊以自慰。 想她本就被困于宫墙内,不得外出,心中那股子烦闷早已如野草般疯长,如今,又遭禁足之罚,好似飞鸟被缚住双翼,困于牢笼。 这重重压抑之下,满腔火气,炽热而汹涌。 待回到冷宫,恰是午膳时分。 以她那闲云野鹤般的心性,怎会在这孤寂冷宫中枯坐终日?定是要寻些事情来打发时光的。 太监们将食盒放下,便转身离去,辛允提起食盒,足尖轻点,如飞燕般轻盈坐上宫墙。 宫墙下,宫女们身着淡雅宫装,莲步匆匆,似是怕误了主子差遣;太监们个个神色恭谨,弓着腰,眼睛只盯着前方地面,小碎步快速交替;巡逻守卫们身披甲胄,阳光下铠甲泛着寒光,每步落下都伴随着铿锵之声。 她坐在高处,一边将食盒中的精致点心送入口中,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些宫墙内的匆匆过客,时而还会眉开眼笑地与他们搭话闲聊。 那模样,在旁人眼中,可不就像冷宫中失了心智、疯癫无状的妃子?但又有谁知,她不过是在这囚笼般的宫中,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寻找着一丝乐趣与慰藉罢了。 思政殿。 福才低垂着头,整个身子深深躬下,语调里满是谨慎:“陛下,禄丰刚传来消息,辛美人那情形瞧着像是得了癔症。” 应以安眉梢一蹙,原本伸向佳肴的手微微一顿,旋即放下了手中筷子,抬眸问道,“癔症?” 这才禁足不到一个时辰,竟然出了事。 福才赶忙继续说道:“辛美人提着食盒端坐于宫墙上,举止全然异于平常,在宫墙上又是坐又是言语无忌,此番行径已吓到了不少往来的宫人,此事已在宫中小范围传开,奴才不敢有所隐瞒,特向陛下禀报。” 还未及应以安启唇回应,禄丰已如一阵风般从殿外仓皇奔入。 “陛、陛下……” 他的气息颇不匀整。 福才当即轻声呵斥道:“何事如此大惊小怪?难道没见陛下正在用膳吗?” 言罢,福才偷眼望向皇帝,见其脸色已隐隐不悦,心中暗暗叫苦,只盼这禄丰莫要再说出什么更惊扰圣驾的言语来。 禄丰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言语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惶,“回陛下,辛、辛美人在宫墙上睡下了,奴才们不敢轻举妄动,特来请示陛下。” 福才在一旁听了,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目光偷偷投向皇帝。 只见应以安的面容上瞬间布满阴霾,眉头紧锁,眼神中满是诧异与恼怒交织。 第45章 那年初见(一) 华灯初上,夜幕低垂。 皇宫内张灯结彩,一片金碧辉煌,珍馐美馔摆满了一桌又一桌,酒香果香交织弥漫。 殿堂中。 千秋宴。 达官显贵、皇亲国戚齐聚,众人目光皆聚焦于那身着华服的小小身影,当朝太子应以安。 此时,乐师们奏响丝竹雅乐,婉转悠扬之声,似潺潺溪流环绕殿堂,应以安款步向前,仪态优雅从容,向众人深施一礼。 挥毫泼墨,只见其小手紧握狼毫笔杆,笔锋轻点墨汁,于宣纸之上龙蛇游走,运笔时而刚劲有力。 未几,一幅山水图跃然纸上,山峦巍峨耸立,云雾缭绕其间,溪流奔腾而下,溪边草木葱茏,观之仿若身临其境,引得众人阵阵惊叹。 继而,应以安吟诵起一首自作诗篇,诗中描绘了北朝壮丽山河、百姓安居乐业,用词精妙,意境深远。 随后,又展示武艺,手持一柄木剑,刺剑如流星赶月,挑剑似长虹贯日,劈剑若泰山压顶,步伐矫健,辗转腾挪间尽显英武之气,台下众人赞叹之声此起彼伏。 虽年仅六岁,然其仪态仿若久经沙场的将军,沉稳大气;又似学富五车的鸿儒,温文尔雅。 面对众人夸赞,她神色淡然,不见丝毫骄矜,嘴角噙着一抹淡笑,谦逊而温和,轻轻拱手向诸位宾客致谢,仿若演练多次。 “太子殿下,此等年纪便能吟诗作画,出口成章,实乃天赋异禀,我等望尘莫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臣颤巍巍地站起,浑浊的双目满是惊叹与赞赏,花白的胡须随着话语抖动。 其身后众人纷纷附和。 “太子殿下不但文思敏捷,听闻武艺亦有小成,假以时日,必成大器,文韬武略冠绝天下!”一位身披重甲的武将霍然起身,刚毅的脸庞涨得通红,眼神中满是炽热的崇敬。 “有太子殿下这般麒麟之才,实乃我北朝之福,江山社稷后继有人,百姓之福泽绵延无尽矣!”一位身着华服的皇室宗亲满脸堆笑。 …… …… …… 应以安稚嫩的脸上依旧沉稳,只是微微颔首,以示谦逊,然而那明亮眼眸中,却隐隐闪烁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深邃。 随后,她沿着大殿边缘,渐渐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 寻得一处静谧庭院角落的书房,她静坐于案前,重拾书卷,周遭喧嚣纷扰似与她全然隔绝。 正专注时,窗边传来轻微的窸窣声响。 抬眸望去,只见两只小手如春笋般努力地从窗台下探出,那小手白白嫩嫩,突然,一个小巧的脑袋慢慢从窗沿下冒了上来,那圆润的脸蛋涨得通红,额前碎发被汗水浸湿,几缕凌乱贴在额头上,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满是倔强与好奇。 可许是手臂力量终究有限,那小脑袋才刚刚稳住,便晃了晃,又‘扑通’一下掉了下去,只余下两只小手还在窗台上徒劳地抓着。 但小女孩显然并未放弃,短暂喘息后,伴随着轻微哼哧声,两只小手再次用力,小脑袋又一点点升了起来,这一次她咬着下唇,眼睛瞪得大,拼尽全身力气。 然而好景不长,身体晃动还是让她再次失去平衡,‘哎呀’一声又消失在窗边。 如此反复多次,终于,伴随着‘嘎吱’声,书房门被推开,小女孩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脸上却洋溢着笑容。 “我看到你了!” 清脆童音打破了屋内寂静,一个身着粉色衣裙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走了进来。 她径直走到近前,歪着脑袋,眼睛里满是疑惑与不解,脆生生地说道:“外面那么热闹,你怎么在屋里看这些讨人厌的东西。” “……什么?” 应以安眉头微微皱起,眼神中带着茫然,看着眼前这位突然闯入的小女孩儿,不明白她口中所谓‘讨人厌的东西’,究竟所指何物。 那小女孩儿话音未落,直指应以安手中书卷,一心想要将其夺下,可应以安却将书卷举过头顶,她身量尚小,纵使高高跃起,伸出的小手也与书差了老大一截,只能无奈地在半空中挥舞。 她眼珠滴溜溜一转,瞥见旁边的椅子,索性手脚并用,将椅子拖到书案旁,费力爬了上去。 站在书案上,她一把抓起毛笔,蘸了蘸墨汁,在一张空白的纸上歪歪扭扭,写下一个大大的‘烦’字,那笔画虽稚嫩,却也透着一股孩童的倔强。 “我爹爹说,看这么讨人厌的东西,心里一定会难过,只有将这个字写在纸上,然后撕成小碎片……” 小女孩儿站在桌子上,一本正经说道,眼神中透着对父亲话语的深信不疑。 写罢。 她将纸折了几折,而后双手用力,把纸撕成了许多小碎片,将那些小碎片奋力往高空一洒,纸片在空中打着旋儿,洋洋洒洒地布满了书案和周围地面。 看着这一幕,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她一边说,一边拍着小手。 粉面上绽着纯澈无垢笑靥,双眸亮晶晶,恰似星子落于秋水,直视应以安,那眼神中,盼意昭然若揭,“我爹爹说,睹此景状,心间亦会若烟火盛放,愁绪尽散,欢愉自生。” 言罢,又自顾自笑了起来。 小女孩双膝稳稳跪在椅子上,那椅子的朱红漆面与她粉色裙裳相互映衬,她弓着背,整个身子努力向前倾去,双眼盯着应以安,眸中满是急切与好奇,一心只想努力凑近,缩短与应以安之间的距离。 “就像……” 她奶声奶气地说着,同时伸出那双肉嘟嘟、如白玉般可爱的小手,轻轻捏住应以安的嘴角,往两边扯动,硬是扯出了一个略显生硬的笑容,“这样。” 下一秒,变故陡生。 小女孩一个不慎,便失了平衡,身体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向前倾倒,直直朝着应以安扑了过去。 应以安本正沉浸于这突如其来的小插曲,眼疾手快,不假思索地将手中书卷往旁一丢,而后伸出双臂,将小女孩接住。 第46章 那年初见(二) “当心。” 应以安轻声说道,同时双手稳稳扶住了小女孩。 小女孩眼神里满是期待与兴奋,“姐姐,今日外面热闹非凡,我带你去看烟火吧。” 言罢,急切地从应以安怀中跳下,落地时,裙摆似花朵般轻轻翻涌,被带得微微飞起,小手如钳子般紧紧攥住应以安的手,掌心温热瞬间传递,拉着就往屋外拽去。 脚步轻快,仿佛带着风,迫不及待要与应以安分享外面那热闹绚丽的世界。 “快走呀,姐姐!”她边喊边迈动步伐,小小身躯前倾,双脚交替的频率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 应以安被这突如其来的拉力带动,不由自主向前跟去。 两人一路小跑,小女孩的粉色裙摆在风中肆意飞舞,发带也飘扬起来,她时不时回头,催促着应以安。 “姐姐快走!要开始啦!” 所经之处,廊下宫灯摇曳,光影在她们身上交错。 桥畔。 俄顷,一声尖啸划破长空,仿若利箭离弦,应以安下意识蹙眉,目光随之追寻而去,只见一道亮光如流星般疾驰而上,瞬间冲破夜幕的束缚,紧接着,轰然一声巨响,那烟花绽放在高空。 “哇!姐姐,你看那个烟花好漂亮!” 身旁的小女孩兴奋得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小手不时指向天空中那些绚丽绽放的烟花,她那欢呼声依然清晰可闻,应以安垂首看向她,眼眸中倒映着烟花的绚烂盛景,恰似繁星落入了清泉,明亮而纯净,那张小脸仿若盛开的桃花。 时而跳跃,时而拍手,那模样仿佛世间所有的烦恼都与她绝缘。 ‘嗖’的一声,又一道亮光冲向夜空。 应以安站在那里,微风轻轻拂过她的发丝,带来些许烟火的气息,再次将目光投向夜空,此时烟花愈发繁密。 目光有些迷离,她从未想过,这外界的热闹竟有如此迷人之处。 总是被困于一方小小的天地,或埋头苦读,或谨守宫廷礼仪,而此刻,她真切地感受到,这份热闹不再是远处的风景。 伫立在烟花下,心中竟也被这小女孩的欢愉所感染,泛起一丝久违的波澜,那绚烂烟花映照在应以安的眼眸,似乎也在心底深处点亮了一抹微光。 正当烟花在夜空中肆意绽放,那绚烂尚未看够,桥的另一边,便传来呼唤声。 “小宝,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声音中带着几分焦急与关切。 寻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朝服的中年男人匆匆走来。 行至近前,他先是一眼看到了自家的小女孩,眼神中流露出些许宠溺与无奈,随后才瞥见一旁的应以安。 赶忙整了整衣冠,向应以安躬身行礼,朗声道:“太子殿下千秋令节,愿君福履绥之,若小女有得罪之处,还望太子殿下宽宏大量。” 应以安神色平静,摆了摆手,语气淡然地说道:“无碍。” 那模样尽显皇家的气度与风范,虽年纪尚幼,却已有了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 “爹爹!” 随即,她意识到可能是自己的某些行为让爹爹有所顾虑,小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换上了些许紧张,揪着应以安的衣角,偷偷地瞧了瞧应以安,又看向自己的爹爹,嘴唇微微嘟起,欲言又止,脚步也不自觉地往爹爹身边挪了挪。 “我错了……”小女孩糯糯的声音里带着委屈与害怕,她低着头,不敢直视爹爹的眼睛,小手不安地搓着衣角。 辛自苦蹲下身子,“爹爹是不是跟你说过不许在外面乱跑,今日宫里热闹,人也多,万一你走丢了,爹爹找不到你了怎么办?” “辛尚书莫要吓着她了。” 应以安轻声出言相劝,目光始终停留在小女孩身上,见她那眼眶泛红、下唇轻咬,可怜兮兮站在原地,小手还在不自觉揪着裙摆的模样,心中不忍愈发浓烈。 在皇宫重重枷锁下,自己的童真早已被繁文缛节和课业吞噬,实在不忍眼前的小女孩也遭受这般压抑,哪怕只是片刻惊吓。 “太子殿下教育的是。” 辛自苦颔首,面上严霜渐化,转为一抹无奈与忧色,“非是臣欲苛责,实乃小女自幼体娇,连番高烧,数日未退,今日进宫,求诊于御医,臣不过暂离须臾,孰料她竟偷偷溜了。” 叹了口气,眼神中满是对女儿的疼惜。 “爹爹,我错了,我回去一定好好吃药,不让爹爹担心,好不好?”小女孩一头扑进辛自苦的怀中,小手紧紧拽着他的衣角。 辛自苦俯身将她轻轻抱起,转身朝向应以安,恭敬道:“殿下,臣尚有事务缠身,先行告退。” “嗯。” 应以安目光随着那一大一小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于夜色烟火中,思绪却仍在方才情境里徘徊。 次日。 应以安早早在那下朝必经的台阶处,耐心等候着。 直至下朝钟声回荡于宫墙内,官员们鱼贯而出,她目不转睛,逐一审视,生怕错漏了。 时间缓流,人群渐次散去,空旷台阶前唯余她一人,孤寂而又执着。 终是按捺不住内心焦急,疾步向前,拉住了最后一位官员。 “臣见过太子殿下。” 那官员赶忙行礼。 应以安声音中隐隐透着一丝紧张,“免礼,本殿且问你,今日为何未见礼部尚书辛大人?” “回殿下,听闻昨夜礼部尚书辛大人连夜辞官还乡,陛下自是不愿的,可无奈辛大人又哭又闹,甚至以死相逼,只得应允,陛下念其功劳,让他在沧州当了个县令。” 应以安身形猛地一僵。 “臣告退。”那官员拱手作揖,沿着宫道离去,留下应以安一人,呆呆站在原地。 那眼眸中原本的期待瞬间黯淡,嘴唇微微颤抖,喃喃道:“怎会如此……” 那神情,极为落寞。 思绪飘回与小女孩相处的短暂时光,那一抹粉色的活泼身影,那欢快的笑声,都还历历在目。 应以安的手不自觉用力,将那精致药盒紧紧攥在掌心,这药盒里所盛的,是她好不容易从太医署寻来的良药,此药向来珍贵非常,唯有皇亲贵胄才有资格享用。 可如今,那本该接受这份心意的人却已离宫,这药,又该送往何处?她满心的失落与怅惘,都随着这紧紧攥住药盒的动作,一点点蔓延开来。 小女孩的离去,仿若带走了她与那段邂逅的唯一联系,皇宫的冰冷与孤寂再次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若无你,我当如何愁绪尽散,欢愉自生……” 第47章 失神 思政殿。 气氛沉闷压抑。 应以安眉头紧皱,满脸无奈与恼怒,高声道:“随她吧,朕不管了!” 语罢,伸手拿起桌上筷子,欲要夹菜,可心中那股子焦躁却如影随形。 不经意间瞥见身旁的太监如木雕泥塑般纹丝不动,仿若未闻圣谕,顿时怒目圆睁,一股怒火直窜心头,将手中筷子狠狠摔回桌上。 “还不去多找些人看着?是想让她从墙上掉下来,摔死吗!?” 应以安的吼声在殿内回荡,震得福才与禄丰身躯一颤,忙不迭地跪地求饶:“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奴才这就去办,这就去办。” 连滚带爬地退出思政殿。 嘴上虽决然地说着不想管,可那心底深处的牵挂,如何也斩不断,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辛允的模样,若是睡熟了,一个不留神,便会从高处坠下,那摔落的画面光是想想,都让她的心猛地揪紧。 自知身为帝王,本不该被儿女情长羁绊,可那辛允却似一颗独特的石子,硬生生闯进心间,搅乱了一池心湖。 冷宫。 “下来吧,我接着你。” 应以安方才心中的气恼似汹涌潮水,一波一波地翻涌不息,忆起骆卿衍那戏谑的话语,嘲讽自己不能行人道,而身为帝王却毫无实权的挫败感,更是如火上浇油,怒火彻底爆发。 在殿内来回踱步,肆意宣泄着满腔愤懑,直至那汹涌的情绪渐渐退去。 福才和禄丰二人吩咐众侍卫把守宫道两头,空旷的宫道中央,只余下她们二人。 辛允惬意躺在宫墙上,柔软衣裙被她巧妙地拉扯着,用以遮挡那刺目阳光,她微闭双眸,对周遭投来的异样目光与窃窃私语仿若未闻,在她心中,旁人的看法不过是过眼云烟,唯有自身的自在逍遥才是真切可感的。 “陛下看的话本子,怕是比我都多。” 那些话本子里描绘的浪漫情节,于她而言,早已司空见惯,心中那层免疫屏障,任凭何种浪漫也难以穿透。 再者,凭她那轻功,足以在宫墙间来去自如。 应以安话语中带着关切与忐忑,轻声问道:“……你生气了?” 辛允正躺在宫墙上,闻得此言,身形陡然一动,如飞燕掠水般从宫墙上一跃而下,应以安见状,下意识地欲伸手相迎,然刹那间,似是想起了什么,手在身侧生生顿住,旋即缓缓收回,两只拳头在袖中悄然握紧。 她走向应以安,“陛下,能否再来一次相互坦诚?” 言罢,微微蹙起眉头,心中那诸多疑问似团团迷雾,萦绕不去,憋闷感在胸臆间不断翻涌,令她着实难受至极。 应以安面色沉静,一步一步向着辛允走去,紧紧盯着辛允的眼睛,辛允步步后退,直至后背抵上那冰冷的宫墙,欺身而上,将她困于宫墙与自己之间。 “好啊~如何坦诚?” 语罢,唇畔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那笑容透着轻佻,向前微倾身躯,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近得能清晰听见彼此的呼吸交错,甚至,故意让温热气息缓缓拂过辛允耳畔,惹得她几缕发丝轻轻飘动。 “如上次一般,所问必有答案,绝不欺瞒。” 辛允言辞恳切,似要将这话钉入她心底。 话音落时,只觉脸颊蓦地一热,仿若有火在烧,那热度一路蔓延至耳根,可她生性倔强,硬是强撑着,脖颈微微扬起,双眸毫不退缩地直视着应以安的眼睛,那眼神中写满了执拗与不甘示弱。 “那这次换我先问,你来答。” “问吧。” 应以安双手负于身后,声音有些抖颤,似是这问题牵扯出了她心底深处的某些隐秘情思,“若你……于年少之际,逢倾慕之人,然岁月悠悠,数载别过,再度相逢时,那人却已将往昔相识之事尽付忘川,你将何为?” “既已忘却,便当视作过眼云烟,散于风中罢了,又何必执念,徒生烦恼。”辛允目光平静如水,仿若谈及之事,与己毫无瓜葛。 应以安闻之,身躯竟微不可察地一震,双唇轻颤,欲语还休。 半晌。 她神色安然若素,悄然别过脸去,似恐辛允窥破那眸中一闪而过的落寞与挣扎。 “……答的好。” 话语出口,却似有千钧重。 应以安故作洒脱,可心底那抹幽微酸涩,却如涟漪轻漾,别过身去,藏于袖中的双手,不自觉蜷起,似在极力压抑着内心波澜。 自顾自呢喃,声音极低,几不可闻,“好一个过眼云烟,好一个徒生烦恼……” “陛下,你的问题我回答了,该我问了。”辛允轻步,微微探头,目光中带着急切。 “忘了便忘了……” 应以安仿若被那无形往昔之绳紧紧缚住,整个人陷入失神之境,行于迷雾中,双耳似被一层轻纱隔绝,对外界诸般声响皆不闻不问。 只见她身形缓缓移动,一步一惆怅,一步一感慨,那落寞背影,在宫墙下,显得格外孤寂。 “陛下?” 辛允又轻声唤了一句,声音里已带了几分担忧,满心都是疑惑,应以安怎会这般失魂落魄?她想,莫不是自己的回答触碰到了陛下的痛处? 脚步匆匆,追在应以安身后,急声说道:“陛下,你若是不满意这个答案,我再换一个。” 口中虽言要换一个答案,然其心中却对那先前的回应笃定非常,在她看来,人生在世,诸多纷扰,若皆挂怀于心,势必活得沉重不堪,唯有秉持自在洒脱之念,方能寻得一方安宁。 那忘却之事,既已尘封于岁月,又何苦翻出徒惹烦恼?是以,她所言换答,不过是为安抚应以安当下的落寞之态,实则心底仍坚守那‘过眼云烟,不必纠结’的洒脱之道。 应以安的脚步顿了一下,却并未回头,只是沉默片刻后,低声道:“不必了,朕只是有些乏了。” 声音略显沙哑,透着深深的无力感,目光变得幽深而遥远,似是陷入了回忆的泥沼,难以自拔。 福才见此情景,赶忙上前,恭恭敬敬将辛允拦下,“辛美人,止步吧。” 望着应以安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阻拦在身前的福才,心中虽有不甘,但也只能无奈停住脚步,眼睁睁看着应以安渐渐消失在宫墙转角处。 第48章 听‘曲\\\’ 御道上。 福才弓着身,“陛下,您今儿个已操劳许久,若感疲累,不妨上龙辇稍作歇息。” 抬手指向不远处停放着的龙辇。 应以安微微颔首,拖着略显沉重的步伐迈向龙辇,眼眸深处似有难以言说的凝重,心神难以平定。 登上龙辇。 她靠在锦榻上,轻闭双眸,试图让自己纷乱的思绪平静,可眉心那一抹微蹙依旧未曾舒展。 缓声道:“朕……想听曲了。” 此语一出,辇下众人如遭寒霜,心内骤凉。 新入宫者尚懵懂,然福才这等资深侍从,却深谙其可怕意味,这‘听曲’并非寻常赏乐,乃是帝王动怒,欲往刑狱司惩治罪人,以严刑峻法‘奏响’哀嚎之曲。 福才面色一白,却也不敢阻拦,扬声高呼: “移驾刑狱司——!” 龙辇随之启动。 未时。 刑狱司大牢,阴森之气弥漫四野,应以安面色冷峻,端坐在那龙椅之上,仿若主宰生死的阎君,她单手托腮,眼神淡漠地凝视着前方。 那受刑之人被紧紧绑缚在十字架上,粗粝的绳索深深勒进肌肤,衣衫褴褛破碎,露出的肌肤早已无一处完好,行刑者袒露着上身,肌肉贲张,手中刑鞭由粗粝的牛皮制成,鞭梢处还缀着尖锐碎铁。 他挥动鞭子时,大喝一声,带着呼呼风声,狠狠抽在受刑者身上。 一鞭落下,先是一道深深的血痕乍现,须臾间,皮肉翻卷,鲜血如泉涌,顺着受刑者的身体汩汩流淌,在脚下汇聚成一滩暗红色的血池,受刑者的身躯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嘶吼,那声音在牢房的石壁间来回撞击,尖锐而凄厉。 再一鞭,碎铁嵌入肉中,带出几缕血丝与碎肉,受刑者额头上青筋暴突,汗珠混合着血水从脸颊滑落,紧咬牙关,每次落下,都带起一片血肉模糊,溅起的血珠在昏暗大牢中飞洒。 应以安高坐龙椅上,眼神似幽潭深不见底,波澜不起,对眼前血腥惨状视若无睹,“这才几鞭,又昏了。” 她薄唇轻启,语带嫌弃,端起酒盏,仰首一饮而尽,酒水滑过喉间,溅湿领口也浑然不觉,“换人,继续。” 一时间,大牢内哀嚎惨绝,此起彼伏。 施刑之人,手中皮鞭在空中呼啸作响,瞬间绽出条条血痕,深浅不一;视线平移,那置于熊熊炭火中的烙铁已被烧至通红,猛地贴上受刑者的肌肤,‘滋滋’声中,白烟升腾,皮肉焦糊之气,令人作呕;再看那行刑台上,竹签被行刑者狠狠钉入受刑者的指尖,十指连心,钻心剧痛让其面容扭曲;更有那钝刀,在行刑者手中缓缓割向受刑者的皮肉,每一寸切割都伴随着受刑者的颤抖与绝望哀嚎,直抵灵魂深处的疼痛,真真叫人毛骨悚然,仿若置身阿鼻地狱,不见天日。 不足一炷香工夫,已有不下十人昏死过去,横七竖八的身躯倒在血泊中,残肢断臂与刑具交错,景象惨烈至极。 旁观的刑狱司官员们,个个两股战战,冷汗如浆,湿透重衣,他们低垂着头,不敢稍动,目光偷偷瞥向应以安,心中暗自祈祷莫要触怒这尊冷面煞神,生怕须臾间便步上那些受刑者的后尘,血溅当场,魂归地府。 应以安缓缓起身,手执着酒杯,身躯在酒意的侵袭下略显摇晃,一步一步,似踩着虚浮的梦,行至那牢房中央。 诸般罪人各有惨状,有的蓬头垢面蜷缩于角落,只剩一具苟延残喘的躯壳,有的昔日绫罗绸缎加身的富态早已不见,只剩瘦骨嶙峋的身躯,裹着散发着腐臭的草席,瑟瑟发抖。 她音语中夹带着醉意慵懒:“朕今日心情甚佳,尔等若有谁曲子唱得好,朕便赐他黄金万两,许他封侯拜相,享那无尽荣华……” 言罢,嘴角勾起冷笑,肩臂一扬,将手中酒杯狠狠摔于地上,‘啪’的一声,酒水四溅,似破碎的梦。 “谁想来?” 她目光横扫。 刹那间。 那牢里的犯人似被点燃的火焰,一个个眼中放光,争先恐后地呼喊着: “陛下!让我来!我曾是乐坊名角,定能博陛下欢心!” “陛下!我耐打!便是唱得不好,陛下随意惩处,绝不求饶!” “陛下!我来!愿为陛下献曲!” …… …… …… 那此起彼伏的叫嚷声,在牢房中回荡,似要冲破这禁锢枷锁。 …… …… …… 酷刑过后。 唯见一人独存于血泊中央,他那原本健全身躯,如今已残缺不全,一只手臂齐根而断,伤口处血肉模糊,白骨森然可见,令人不忍直视,裸露肌肤上,密密麻麻的烙铁印记,散发着焦糊恶臭,脚趾间的竹签根根刺入,鲜血如涓涓细流,汇聚成泊,将他身下染成一片刺目殷红。 那人面容因剧痛而扭曲狰狞,五官几近移位,然而嘴角却不可思议扬起可怕的笑,笑中满是疯狂与执着,混合着血水从牙缝间渗出,沿着下颚滴答滑落,在血泊中溅起微小的血花。 身体的重创让他双腿无力支撑,只能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姿态,在那片血的沼泽里艰难地向着应以安蠕动爬行,每前行一寸,都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虽痛苦万分却仍执拗地向前。 “陛下,您允诺过的,黄金万两,封侯拜相,无尽荣华……”他声音破碎,仿若来自九幽地府的索命哀嚎。 周围的旁观者们早已被这惊悚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脸色惨白如纸,双腿发软,踉跄着连连后退,仿佛生怕沾染上一丝这血腥的厄运。 反观应以安神色镇定自若,深邃眼眸中不见丝毫畏惧,反倒涌起饶有兴致的审视,站起身来,将手中酒壶递向那血人。 那人颤抖着伸出仅剩的手臂接过酒杯,然而身体的剧痛却让他难以自控,酒水如失控的溪流顺着嘴角淌落,滴洒在满是伤痕的躯体上,仿若强酸蚀骨,令他猛地一颤,手中酒壶再也拿捏不住,‘哐当’一声砸落在地,酒水四溅,与血水交融。 “朕赐你的酒,必须喝完……” 第49章 醉酒问心 “……陛下赏赐的,我喝、我喝。” 那血人如蒙大赦,惶恐急切地俯身趴于血泊中,将那混合着自身鲜血的酒水大口吞咽,酒水与血水顺着嘴角肆意流淌,浸湿了他身前一片地面,其模样狼狈又可怖,恰似一只濒死仍在挣扎求存的困兽。 应以安目睹此景,忽尔仰头狂笑,笑声如夜枭啼鸣,在牢房内回荡不绝,令人毛骨悚然。 “哈哈哈哈……” 她双眸中狠厉乍现,身形陡然一转,素手疾伸,利落拔过身旁侍卫腰间佩剑,寒光闪烁间,手持长剑,直刺而下,那锋利的剑刃瞬间贯穿血人的脖颈。 剑锋一转。 “……” 血人瞪大双眼,脸上残留的狰狞笑意尚未褪去,便已一命呜呼,倒在血泊中。 应以安再猛一用力,将剑拔出,鲜血如泉涌,四处飞溅,有几点血渍溅落在一旁太监那早已吓得煞白的脸上,太监身躯剧震,却因极度恐惧而不敢抬手擦拭,只能眼睁睁地任那温热的鲜血在脸颊上缓缓滑落,眼神中满是惊恐与无助,仿佛生怕自己稍有动作便会惹来杀身之祸。 “……无趣,回宫。” 她唇角微撇,满脸厌烦之色,冷冷道。 不顾地上的血水会污了龙袍,径直踏过那片被鲜血染得殷红刺目的地面,每步落下,都溅起微小血花,她却仿若未闻未见,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漠然,身后的侍从们战战兢兢地赶忙跟上。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牢房尽头,那股浓稠得化不开的血腥与压抑便如潮水般汹涌回涨,一众官员面如死灰,彼此偷偷交换着惊恐眼神,只能在这死寂的牢房里,独自品味着那深入骨髓的恐惧。 戌时四刻。 辛允心中执念难消,那未解之惑如鲠在喉,尽管她知晓此举颇为不妥,可那股子想要找应以安问清事情真相的强烈渴望,终究还是占了上风。 苦苦等到夜幕沉下,将整个皇宫都笼罩其中,为她潜入提供了些许掩护。 清心宫。 辛允略一停顿,观察片刻后,借着墙角阴影的掩护,翻墙而入。 入得宫中,只见一片寂静,唯有应以安的寝殿内尚有光亮透出。 辛允未发出丝毫声响,缓缓靠近窗扉,侧目倾听屋内动静,确认无异样后,才如狸猫般从那半掩的间隙侧身而入。 只见一人衣衫略显凌乱,独自瘫坐在床榻畔,她手中执着酒壶,一杯接一杯地往口中灌酒。 “……为什么……” 此时的应以安,已然沉醉至深,仿若陷入一场无法醒来的迷梦,其双眸失去了往昔的锐利,被一层朦胧的醉意所笼罩,眼神迷离而恍惚,双颊被酒力晕染出艳丽的酡红,那平日里如霜雪般冷峻、令人望而生畏的面容,在酒意侵蚀下,竟也奇迹般地有了几分柔和与哀伤。 “她忘了……” 喃喃自语着,只是那话语被酒意搅得含糊不清。 辛允站在窗边,瞧见应以安如此消沉、烂醉的模样,往昔那高高在上、威严肃穆的形象全然不见,然而,那些积压在心头、困扰她许久的重重疑问,驱使着她,哪怕此刻应以安已然酊酩大醉,她也定要在今夜问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陛下……”她轻声唤道。 语落,朝着应以安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 应以安深陷于今日之事的泥沼,思绪如乱麻般纠结缠绕,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那一幕幕如同尖锐的刺,深深扎进她心底,令她痛苦万分,唯有借酒浇愁,妄图在酒意中寻得片刻解脱。 当辛允的身影映入她那被酒意朦胧的双眼时,应以安不假思索地伸出手,紧紧抓住辛允的手腕,酒壶掉落。 “你……” 紧接着用力一拉,辛允全然未曾料到应以安会有如此举动,脚下踉跄,整个人便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倒,落入应以安的怀中。 “……松开。” 刹那间,一股浓烈酒气扑面而来。 辛允只觉脸颊蓦地滚烫,心下慌乱,欲要起身,却被以安紧紧箍住,动弹不得。 “陛下,您吩咐的酒已送来。”福才恰于此时,领着两名太监,手捧酒壶匆匆而至,瞧见二人紧紧相贴,福才慌忙低头,不敢直视。 辛允无奈,只得任由应以安将自己锁住,羞赧之意顿生,心中又恐旁人窥见这暧昧情形,一时思绪纷杂。 应以安双眸被酒意氤氲,却仍执拗地紧锁住辛允的身形,身形微微摇晃,口齿不甚清晰地喃喃低语:“……今日坦诚之时,我未能听得心中所念,你且换作他言,再……述与我听。” 言罢,手臂微微抬起,似是想要抓住些什么,又因酒力而力不从心。 辛允心中一惊,她未曾料到应以安在这烂醉时,仍纠结之前的问答,眼眸中闪过一丝犹豫与困惑,还是轻声回应道:“陛下,我不知您所指何意,还请陛下明示。” 福才轻抬眼眸,悄然瞥见眼前这一幕:辛允双颊似火在烧,眼神中满是羞怯与惊惶欲起未起的身姿微微颤抖,双手下意识撑在身侧,似是要借力挣脱,却又不敢有太大动作,带着几分慌乱的娇弱;而应以安双眸深邃,那有力的双臂仿若铁箍,紧紧环住辛允的腰肢,将她牢牢禁锢在怀中,一只手似不经意地微微摩挲着她的后背,似在安抚,又似在宣告主权,另一只手则紧扣着她的手腕,不容她有丝毫逃脱。 二人之间,似有情意袅袅缠绕,这般浓情蜜意,几乎要将周围的空气都熏染得甜腻起来。 福才心下明了,此刻莫要做那不知趣之人,于是他微微抬手,示意身后两个太监莫要出声,蹑手蹑脚,带着人缓缓退至一旁,垂首而立。 应以安将辛允又拉近了几分,“我年少倾慕之人……”酒气混合着她身上的薰香气,萦绕在辛允鼻尖,“将往昔相识之事,尽数忘却,我……当如何?” 声音虽因醉酒而略显沙哑,却透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辛允听闻此言,心尖似被什么轻轻触动,她抬眸望向应以安,见其醉态中满是落寞与惆怅,那平日被威严掩盖的深情,此刻尽显。 有了前车之鉴,才有后车之师。 她略作思忖,轻声道:“陛下,情深自难忘,可人事无常,或可徐徐图之,以新忆续接旧情,往昔既美好,便有重燃之机,陛下不妨相伴于侧,再塑往昔之缘。” 应以安听着,嘴角泛起苦笑,“相伴于侧……” 说罢,她松开了手,仿佛陷入了更深的醉意与沉思之中。 第50章 有人撑腰 “若那人是你,可愿……相伴于侧?” 应以安眸中波光潋滟,借那酒意醺醺,脱口而出,话音虽轻,却撞入辛允心间。 “……” 辛允心尖一颤,她垂首避开应以安灼灼目光,“陛下醉了,还是早些休息吧。”见应以安手臂松开,她匆匆起身,已似一只惊弓之鸟般逃跑了。 福才手捧酒壶,碎步上前,“陛下。” 他偷觑一眼应以安神色,见其目光仍焦着于辛允离去方向,面上醉意未消,眼神却透着一丝落寞与不甘,忙又低声道:“陛下,这酒……” “放下吧。” 应以安的声音清冷,较之前更多了几分清醒与克制。 福才颔首,领着另外两名太监,脚步轻盈地趋近,将那酒壶置于应以安脚下,不敢多留,忙带着太监们躬身退下。 在那绘着山水画卷的屏风后,蓦地闪出一人身影,正是乔柯,他稳步上前,双手拱起,沉声道:“陛下,万不可因儿女情长而乱了脚步,此乃大忌。” 应以安抬眸,瞥向乔柯,嘴角透着几分冷意,“无能之辈才会落得个鱼和熊掌皆不可得的境地。” 言罢,握住一壶酒,仰头便饮,酒水如银线般倾泻入喉,须臾,她似是力竭,又似被那酒意与思绪双重裹挟,身形一晃,瘫软在那床榻上,“朕,绝非无能之辈……” 话语虽掷地有声,却在这空荡殿内,隐隐有几分寂寥与不甘回荡。 宫道悠长。 辛允思绪却仍深陷于方才那番场景。 ‘这皇帝既有所爱之人,还有霍霍其他清白人家,哼!不得所爱也是活该!’ 越想越恼,脚下步伐不自觉地加快了几分,似是要将这恼人的思绪远远甩在身后。 “辛美人!您且慢些!”福才那尖细嗓音在宫道中回荡,透着几分焦急,他一路小跑,身后还跟着抬着肩舆的侍卫。 辛允闻声止步,转身,“福公公可是有事?” 福才气喘吁吁地赶到近前,脸上堆满讨好的笑,“辛美人,这去往冷宫的路途着实遥远,陛下忧心您劳累,特命老奴前来,辛美人请上舆吧,老奴也好送您回宫安歇。” “不必了,我大可以自己走回去。”她语气中带着疏离与倔强。 福才微微弯着腰,脸上的笑意却丝毫不减,“辛美人还是上舆吧,近来宫中不太平,刺客频现,且宵禁时间也提前了不少,您若是独自走回去,恐生意外,到时老奴也不好向陛下交代,还请辛美人莫要为难老奴。” 辛允站在原地,心中权衡片刻。 于是,走上了肩舆。 福才忙不迭地指挥侍卫,一行人向着冷宫行去。 翌日清晨。 应以安借身体不适为由,未上早朝。 思政殿内。 “陛下,您昨夜醉酒,此刻怕是头痛欲裂,这醒酒汤趁热喝了,方能稍解不适。”福才双手稳稳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醒酒汤,弓着腰,满脸关切说道。 应以安坐在御案前,单手托着脑袋,双眸紧闭,似在竭力压制着体内的不适与心头的烦乱。 “……再等等。” “陛下,要不先传些早膳?莫要饿坏了龙体。” 福才声音中满是焦虑,这北朝历代皇帝皆命运多舛,寿数难永,太上皇那般早早让位,恐怕也是为求多些年月可享,如今陛下这般不爱惜身体,怎不让人忧心忡忡。 “朕说过了再等等,你耳朵是不想要了吗?” 应以安猛地睁开双眼,眼中满是恼怒与烦躁,手臂一挥,福才手中那碗醒酒汤便被打翻在地,热汤四溅,瓷碗破碎的声响在殿内格外刺耳,汤汁在地上蔓延开来,氤氲起一片热气,可这热气却也驱散不了此刻殿内陡然凝结的紧张。 福才被这突如其来的暴怒,吓得浑身猛地一抖,双腿一软,赶忙跪在地上,将头深深埋下,口中连连高呼:“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滚!” 应以安怒吼一声,话语中的不耐与愤怒尽显无疑。 她就是要这般作弄自己,非要让自己这般难受煎熬,就是要等到那辛允前来好生哄着自己,否则这心头的烦闷与委屈便怎么也散不去。 想到此处,应以安紧紧攥着扶手,满心满念皆是那辛允的身影,可又因昨夜之事,心中又气又盼,矛盾情绪在胸腔翻涌不息。 福才哪敢再多留片刻,连滚带爬地往后退去,直至退出殿外,才敢稍稍缓口气,可心依旧因方才那骇人的一幕而怦怦直跳。 反观冷宫这边,倒是一片祥和热闹。 今儿个辛允用早膳时,可不是形单影只、独自一人。 “妹妹,你昨日被那皇帝禁足,就该差人来告知我等呀。”欧阳晓曼皱着眉头。 邸玉临边说边拍了拍脑袋,一脸懊恼,“是啊,这几日我们都在陪着你欧阳姐姐,在演武场上练靶子,玩得太投入了,竟把你给忽略了。” “妹妹莫怕,那臭皇帝竟然敢让你禁足,哼!我们吃完饭就去找她理论!”越轻语柳眉倒竖,义愤填膺地喊着。 这三人一大早便急匆匆地赶了过来,皆是听闻了辛允的遭遇,心中替她不平。 她们三人也早听说了,近日辛允在宫中可是立了大功,破获了一起大案,正满心欢喜地替她高兴着呢,结果就听闻她被皇帝禁足这等倒霉事儿,当下便气得火冒三丈,心急火燎奔来了冷宫。 “有三位哥哥姐姐如此挂怀担忧我,便是我受了天大的委屈,也甘愿忍着……” 辛允说着,眼眶泛红,委屈地抬手揉了揉眼睛,那模样瞧着让人心疼。 “别伤心了妹妹,先吃饱饭才有力气呀,等你填饱了肚子,咱们就一道带着你去找她好好算账!”欧阳晓曼边给辛允夹菜边愤愤说道。 “对呀,就算罚俸禄又能怎样?咱谁稀罕她那几个臭钱呐?”邸玉临亦是满脸不屑,挥舞着手臂高声嚷着。 “可不嘛,为那种人生气,真真不值得。”越轻语轻拍着辛允的后背,劝慰着。 “嗯” 有三个人替自己撑腰,她着实开心。 第51章 找她算账 宫闱内,夏苗之期将至,而狩猎之行亦在紧锣密鼓筹备中。 内监与侍从们领了圣命,率先奔赴猎场,数百人分散开来,细细清理猎场中的碎石断枝,又逐一检查猎场围栏,那围栏以粗壮圆木制成,历经风雨,多有破损之处,工匠们手提工具,将朽木替换,松动处加固,务使围栏如铜墙铁壁,既阻猎物逃窜,亦防人员意外走失。 更有精悍之士,深入猎场腹地,他们隐匿身形,观察猎物的一举一动,遇着大型猎物,如威风凛凛之虎豹,或是鹿群、野猪群聚集之处,便悄然标记,以便狩猎之时,诸公能有的放矢,尽显身手。 若猎场之中猎物数量稍欠,另有一批人马则前往周边山林湖泽,他们设下精巧机关,或布下罗网,捕获野兔、鹿儿、野猪等常见狩猎对象,而后将其运至猎场,适量补充,以壮猎场声色。 宫廷马厩中,马夫们忙得不可开交,他们目光挑剔,只为挑选出最为强壮、敏捷之马匹以供狩猎,选定后,便是严苛训练,手持缰绳,口中呼喝,令马匹或疾奔,或骤停,或跨越障碍,直至马匹全然听从指挥。 而猎手助手们亦未闲着,他们将备用的强弓劲弩、锋利长矛、佩剑一一整理,那强弓劲弩,需提前调试弦力,试射数矢,以保射程远近随心,精准无误,长矛佩剑,皆置于磨刀石上,霍霍之声不绝,直至刃口吹毛可断。 为保众人安全,皮质的护腕、护膝,金属打造的头盔等防护装备一一备好,于皇帝与重要大臣所用之物,更有能工巧匠镶嵌宝石、金银,使其既实用又显华丽非凡,彰显尊贵身份。 夏苗狩猎,祭礼不可免。 太常寺官员筹备丰富祭品,牛羊肥硕,美酒香醇,谷物满仓,又有精美祭器、香炉等物,皆擦拭一新。 御膳房内,御厨们大展身手,精致点心,花样百出,或为玉兔望月,或为繁花盛绽;烤肉滋滋冒油,香气四溢;新鲜水果,或红或紫或青,堆于盘中;美酒佳酿,盛于玉壶金樽。 此等食物,既为狩猎野餐之需,亦是狩猎结束盛宴所用。 另有侍从搬运帐篷材料,以便在猎场之中搭建临时休憩之所,免受日晒雨淋之苦。 大批侍卫早已行动,他们身披甲胄,手持兵器,提前在猎场周围巡逻,草丛中,树林内,皆细细排查,无论是隐藏的盗匪,还是阴险的陷阱,皆无所遁形,待狩猎时,他们亦将环绕队伍,时刻警戒,护皇帝与众人周全。 宫廷御医亦不敢疏忽,背起药箱,箱中装满草药、绷带、金疮药等诸般医疗用品,随队而行,以应不时之需,若有伤者,便可即时施救。 …… …… …… 冷宫。 “真的要去啊?” 辛允面上满是惊愕,原以为他们只是闲来无事,岂料这三人竟如此较真,铁了心般拉着自己就要走。 “那当然了!这种事怎么能做假?”欧阳晓曼行至辛允身前,竟将辛允如扛米袋般径直扛于肩头,便往宫外大步而去。 辛允在其肩头,四肢乱舞,口中高呼:“……快放我下来,此事……实在不妥!” 越轻语俏立一旁,双手环胸,“说过要找她理论的,肯定就要去找她理论!本宫行事,向来说一不二,岂有退缩之理?” 那眼神中透着决然,似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我……我只是说说而已,能不能不去?”辛允此刻全然没了先前的气势,声音颤抖,带着几分哀求,往昔的意气风发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唯剩满心的惶恐。 即得罪谁,也不可得罪皇帝。 过过嘴瘾,或尚可侥幸无事,然若真付诸行动,前往理论,此等行径无异于捋虎须,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欧阳晓曼、邸玉临与越轻语三人,皆出身名门望族,家大业大,莫说被罚俸禄,便是金银珠宝散去些许,亦不过九牛一毛。 可辛允却全然不同,其家境贫寒,父亲仅为小县令,本就无多少积蓄,所得俸禄亦仅够勉强维持家用,若因自己一时莽撞而遭皇帝处罚,哪怕只是些许罚金,亦足以令家中生计陷入绝境,恐真要揭不开锅了。 邸玉临面上露出满意之色,轻声道:“莫要再推辞了,有我们在,妹妹你无需怕。” 辛允心中虽有千般不愿,然身单力薄,如何能敌得过这三人的强行拖拽,欧阳晓曼力气极大,拽着辛允一只臂膀;邸玉临与越轻语则在旁或推或拉,辛允一路挣扎,却也无济于事,只能被他们这般拖拖拉拉地向着思政殿而去。 行至思政殿,却见禄丰早已候在殿前。 禄丰拱手行礼:“几位来晚了,陛下已经回了养心殿。” 四人听闻,只得又拖拖拉拉转身朝着养心殿的方向前行。 路上。 欧阳晓曼鼓励道:“莫要怕!有我等在,定不会让你吃亏!” 辛允苦笑摇头,却也未敢言语。 不多时,众人来到养心殿。 福才正站在殿门口,见四人前来,赶忙躬身行礼,低声说道:“陛下此时正在殿内沐浴,几位且先在外等候。” 说罢,福才垂首立在一旁。 养心殿内,水汽氤氲。 应以安正于那温热泉水中,闭目舒缓。 殿外。 欧阳晓曼相对镇定,她轻拍辛允的肩膀,低声安慰道:“莫慌,三打一,我们有胜算。” 辛允心中忐忑不安,对方可是皇帝,议论都只敢在背后蛐蛐,这打……还是算了。 福才犹豫片刻后,上前一步,朝着辛允轻声说道:“辛美人,您是知道的,陛下最是宠爱您了,昨夜陛下酗酒,直至今日尚未用过早膳,如此下去,恐伤龙体,您向来与陛下情谊深厚,这宫中众人里,唯有您去劝上一二,或许能让陛下回心转意,用些膳食。” 微微躬身,语中带着恳求。 第52章 安神药 辛允下意识往后退一步,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嗫嚅道:“我……我如何能担此大任?要不,还是换三位姐姐去吧。” 声音带着颤抖,眼神中满是无助。 欧阳晓曼赶忙上前拉住辛允的手,“妹妹,此刻你若能劝她用膳,便是大功一件,讨要个黄金万两,也不是问题。” 邸玉临点头,“对!” 越轻语在一旁推了辛允一把,催促道:“快去吧,这可是个好机会。” 辛允在催促与劝说下,才深吸了一口气,随后朝着养心殿的大门迈去,仿佛脚下的路是通往刀山火海。 然,就在即将踏入殿门之际,她心一横,牙关紧咬,让自己的双腿一软,顺势假装晕倒,双眼紧闭,柔弱的身躯在冰冷的地面上显得愈发楚楚可怜。 众人见状,皆大惊失色。 欧阳晓曼率先反应过来,急忙奔至辛允身旁,蹲下身子,轻轻摇晃着她的肩膀,焦急地呼唤道:“妹妹,你这是怎么了?快醒醒!” “快来人呐!辛美人晕倒了!”福才那尖细的嗓音中满是焦急,音调都因慌乱而有些变了形,扯着嗓子大声呼喊着。 就在此时。 殿门打开,应以安身着一袭宽松锦袍,发梢还带着未干的水珠,显然是被外面的动静所惊扰。 她一眼便看到了晕倒在地的辛允,迅速穿过众人,俯身将辛允抱起,神色冷峻,对着侍从们喝道:“还愣着做什么?速去传御医!” 侍从们脚步慌乱地飞奔而去,她心急如焚,奋力抱起辛允,踏入殿中,径直走向锦榻,轻轻放下辛允后,眉头拧着心中犹如乱麻。 “朕不过沐浴片刻,怎会发生如此变故?”应以安在一旁来回踱步,口中喃喃自语,那声音里透着几分焦灼。 片刻之间。 冯岭背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赶来,知晓事态紧急,不及拭去额头汗珠,便急忙跪在锦榻前,先恭恭敬敬向应以安行了大礼,而后才伸出手,搭在辛允腕间,静心凝神地把脉。 “脉象正常……” 冯岭话刚出口,便见应以安皱眉,眼神中满是质疑。 “正常?正常她会晕倒?”应以安的声音陡然提高,话语中带着不满。 “臣、臣再诊、再诊。” 冯岭赶忙低下头,再次搭脉,心中却满是困惑,思索着,脉象正常却晕倒的离奇之事,究竟缘由何在。 辛允躺在锦榻上,看似昏迷不醒,实则心中犹如惊涛骇浪,这要是露了馅,那可是欺君大罪,灭族之祸都有可能降临。 一想到此处,手心便沁出了冷汗,指尖也不自觉微微颤抖起来,只能在心底默默祈祷,但愿能侥幸蒙混过关,逃过此劫。 可应以安心细如发,指尖的轻颤,便如平静湖面泛起的波纹,即刻被察觉。 “她怎会无事?这手心汗湿,面色亦红……” 言罢,应以安故意轻揉辛允指尖,又顺势抚上那粉嫩脸颊。 辛允心内大骇,不敢再佯装,生怕应以安再有逾矩之举,忙不迭开口,终止这令她窘迫万分的局面。 “咳咳……陛下,我无事。” “放宽心,冯御医医术精湛,定能为你诊出个所以然来。” “……” 辛允闻言,心中暗自叫苦。 一旁的冯岭闻得此话,额头上的冷汗瞬间冒出,后背的衣衫也被汗水浸湿了一片,这没病之人,却要被逼着找出病症,实在是棘手至极,可君命难违,只能硬着头皮再次搭上辛允的脉搏,苦思冥想该如何应对这两难之境,生怕一个不小心,触怒龙颜。 “许是……未用早膳,致此昏厥。” 辛允心思急转,忽得一策,此计既能解当下困窘,又可劝应以安用膳,真乃一举两得。 欧阳晓曼、邸玉临与越轻语三人面面相觑,满脸疑云,他们分明记得,辛允晨间一人就吃了四个大包子,两个鸡蛋,喝了一碗粥,如此食量,把他们三个人都吓到了。 辛允这般欺瞒,应以安岂会轻易罢休。 应以安唇角轻扬,勾勒一抹似有深意的弧度,缓声道:“既如此,冯御医且为辛美人开些安神药吧。” “不用了吧……” 辛允面露难色,轻声推辞。 “药必须得吃,饭亦不可或缺,闲杂人等若无他事,便退下吧。” 应以安目光扫过众人,欧阳晓曼、邸玉临与越轻语相视一眼,觉得她们眼中似有暧昧情愫流动,便也无意搅扰,冯岭随应以安步出殿外,低声言语几句,福才亦领命而去,传那早膳。 辛允刚欲起身,却见应以安折返而回,忙不迭又躺回榻中,脸上勉强挤出尴尬笑意,眼神中透着局促。 “一同用早膳吧。” 应以安仿若未察其窘态,神色平静,手中持一药瓶。 辛允见应以安如此说道,心中稍定,起身移至桌旁坐下。 桌上珍馐琳琅,热气腾腾。 应以安似是看出了辛允的拘谨,亲自为她盛了一碗香粥,语气温柔道:“先吃些热粥,暖暖身子。” “陛下如此穿着,怕是有些不妥吧,您方才沐浴完,寒气易侵,还是着厚衣为好。”辛允看着仅着一件锦袍的应以安,语带关切。 如此炎热天气,倒也不必穿的过厚。 “嗯。” 应以安遂起身朝着内室走去。 辛允见应以安离去,心下暗喜,此乃天赐良机,她轻轻拿起那放置于上的小药瓶,目光在药瓶与应以安的碗盏间游走,略作迟疑后,终是拔开了瓶塞,小心将瓶口倾斜,让那药水缓缓滴入应以安的碗中,随即又迅速往碗中,盛了些热粥,再搅拌,使其与食物相融。 待一切完毕,她将药瓶放回原处,仿佛方才那胆大包天之事从未发生,而后,她回到自己的座位,端然而坐,神色平静如初。 “陛下,我给你盛了碗粥,趁热吃。” 少顷,应以安便已理好衣装,身着深色锦袍,腰束玉带。 两人相对而坐于桌前,各自伸手,端起面前那碗温润的热粥,吃了起来。 辛允凑近碗沿,吹散热气,接连几口,很快那碗粥便见了底。 “可还合口味?” 辛允听闻,忙将手中空碗放下,“嗯,合口。” 语毕,抬眸望向应以安。 但那放在一旁的药瓶,辛允还是忍不住看过去,令她心中暗自忐忑,不知应以安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应以安神色平静,顺着辛允的目光,看向桌上的药瓶,语调淡然,“这……不是安神药,而是解药。” 说着,便伸手捏住瓶身,拔开瓶塞,微微仰头,将瓶中水倾入口中,一饮而尽。 放下空瓶,嘴角挂着浅笑,仿若在无声诉说着早已洞悉一切的从容。 此时。 辛允忽觉脑袋一阵晕眩,她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目光却有些迷离地落在自己眼前的粥碗上,似是意识到了什么。 “你故意的……” 抬眸望向应以安。 她也顾不上许多,趁着残留在身躯中的力气尚未消散,决然起身,朝着放置药瓶奋力冲去。 应以安早有防备,拿起药瓶举过头顶,辛允扑空之下,收势不住,整个人向前倾去,径直扑入了应以安的怀中。 第53章 夏苗 祥光瑞霭,宫闱深处,庄重纶音乍然传开,今岁夏苗之期,应以安心怀农桑,大殿上,福才代宣告夏苗起始。 “夏苗关乎国本,民以食为天,此乃社稷大事,朕望诸卿全力筹备,一应祭祀礼器,需精挑细选,务使神明悦纳;田亩规划,当清晰有序,不可错乱。且需传令地方,着农户悉心照料苗稼,朕欲亲见四野葱茏,谷穗饱满之景,以昭朕敬农重农之意。” 音落后,即威严下令诸臣筹备相关一切事宜。 而在这之前,应以安已然虔诚斋戒,又以清泉涤身沐浴,内外皆净。 养心殿。 “……” 应以安尚在怔愣恍惚之际,辛允陡然欺近,瞬间揽住应以安的脖颈,未等应以安回神,双唇已然紧紧相贴。 俄顷之间。 辛允长驱直入,肆意纵横捭阖,似是执意要于这方寸之间,觅得那或许残留的解药。 应以安又惊又羞。 辛允此举,只觉那解药虽可使自己暂得清醒,寻机逃脱,然若失了意识,清白之躯必陷应以安之手,此等耻辱,万不能受。 “你休想……” 拼尽全身力气挣扎而起,经此一番折腾,晕眩感毫无征兆地骤然袭来,只觉眼前一黑,四肢百骸仿若被抽去了力气,瞬间绵软无力,终是无可奈何,又复落入应以安那早已张开的怀抱中。 应以安眉梢一挑,继而幽幽叹了口气,“其实,那瓶中并非解药,甚至可说……不存在解药。” 言罢,双臂猛地一收,将辛允紧紧搂于怀中,而后迈着那从容不迫,向着内室悠然归去,唯留一路无言的寂静。 应以安未曾对辛允有半分越矩之行。 彼时,不过是因见辛允伤疤,念及此伤不过寥寥数日,竟已将纱布除下,她心忧伤势,遂寻了些珍稀药膏,轻柔为其涂抹,待药膏匀覆,又仔细包扎妥当,也未多做停留,仅多瞥一眼,便回思政殿了。 至吉日。 晨曦才刚在天际怯生生露出一丝微光,皇宫大内便已是钟鼓齐鸣,应以安身着绣龙织锦,气宇轩昂,仿若神只降世,一步一步登上那华丽舆轿。 刹那间。 仪卫执事各就各位,簇拥着应以安,率着那文东武西的百官,气势磅礴向着郊外沃野浩荡进发。 再看那仪仗队伍,旌幡招展,蔽日遮天,似五彩祥云飘落凡尘,甲胄在晨曦映照下,寒光凛凛,戈戟林立,恰似一片钢铁丛林,威风开道。 所经之处,百姓们如被春风拂过的劲草,皆伏地虔诚叩首,口中高呼“陛下万岁、万万岁——” 呼声此起彼伏,似海浪奔腾,连绵不绝,直上云霄,于天地间久久回荡。 既至农田,但见阡陌纵横,田亩如茵,应以安步下御驾,身姿端凝,神情庄严肃穆,亲自主持祭祀大典。 香案上,牲醴齐备,三牲鲜血殷红刺目,醴酒清醇散发着馥郁香气,应以安先朝天穹,昂首挺立,双手高举祭文,朗声道:“朕率子民,虔诚叩拜,赐福吾朝,使风调雨顺,旱涝不兴,百姓得安,社稷永固。” 言罢,深深拜下,其额几近触地。 复又对地祗行礼,应以安俯身而拜,“佑土地肥沃,滋养诸般稼穑,使田野丰饶,仓廪充实。” 言辞恳切,满含敬意。 再祭农神后稷,应以安恭敬躬身,“佑五谷丰登,百姓饱暖,农桑兴盛,国富民强。” 香烟袅袅升腾,钟磬和鸣悠扬。 众人皆随应以安三跪九叩,头落扬起之间,唯闻呼吸凝重与心跳悸动。 “朕亲耕籍田,为百姓表率,愿上苍垂怜,赐福我朝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使万民无饥馁之苦。” 祭礼毕,应以安手持耒耜,步入田中,毅然挽起绣着金龙的袍袖,那袍袖滑落,露出小臂,肌肤虽不似农夫那般古铜黝黑、筋肉虬结,只见她奋力翻土,耒耜切入泥土,溅起泥花,将对土地丰收与祈盼融入一耕一锄中。 百官皆于旁垂手侍立,皆身着朝服,头戴官帽,观应以安亲耕,有的大臣微微点头,暗自钦佩应以安对农事的重视;有的则若有所思,似在思量日后如何更好地推行农政,以不负皇恩,不怠农时。 亲耕既罢,应以安悠然漫步于田间,抬眸四顾,视察作物生长,但见那新苗嫩绿欲滴,行至田埂转角处,遇一农夫。 那农夫身着粗布麻衣,面容饱经风霜,却透着质朴与憨厚,应以安便携着几位近臣,款步上前,和颜悦色地问询农事艰辛。 农夫赶忙垂首,恭敬作答,“草民凭祖上传下的本事与气力,春种秋收,虽有旱涝虫害之扰,然幸得陛下庇佑,日子尚过得去,只盼今年风调雨顺,能有个好收成,缴上赋税,余下也够一家老小糊口。” 应以安闻后,当下命侍从取来赏赐之物,不多时,便将或是白花花的银锭若干,崭新精良的农具,几匹色泽鲜亮、质地柔软的上好布料,一一呈于前。 她亲手将这些赏赐递与农夫,和声说道:“你等勤勉,朕已悉知,此些物件,聊表朕意。” 那声音中满含嘉许与鼓励。 农夫先是一愣,随后赶忙伏地叩首,额头紧紧贴于地面,激动地高呼:“谢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其声高亢嘹亮,在空旷的田野上回荡不息。 于夏苗盛事中,应以安又颁诏天下,关乎农桑诸务。 其诏曰: “农桑者,国之根基,民之命脉。今朕观天下之农情,深知百姓之辛劳,特颁此诏,以解民困,兴农事。为体恤民情,着户部核议,减免各州府赋税两成,使百姓得以轻徭薄赋,无饥馁之虞,可安居乐业,尽享太平。” “亦诏令各地官府,当以农务为要,不可懈怠。需广推先进之农业技术,遣能吏贤员深入田间,教民灌溉之巧法,使水源得以充分利用,无旱涝之忧;授民施肥之良方,令土壤肥沃,滋养作物;传民除虫之妙策,保禾苗茁壮,免受虫害之祸。期以此举,增进农产,仓廪充实,国库丰盈,富国裕民。” 此诏一出,百姓欢呼雀跃,感恩戴德,各地官府亦领命而动,积极筹备相关事宜。 不远处。 辛允冷眼瞧着身旁那起居注官,其神色亢奋,在纸上笔走龙蛇,一副全神贯注之态,嘴里还念叨不停,“此夏苗之典,上达天听,天帝亦感其诚,降祥瑞于世间;下抚黎庶,百姓皆受其惠,颂圣恩于四方。真乃盛朝之佳话,千古之美谈也,此事必为后人所传颂,激励着后世君主以农为本,恩泽万民。” 又看了一眼田间的应以安,从牙缝中挤出了两个字:“做作。”那语调中满是不屑与轻蔑。 在她眼中,这不过是一场虚有其表的戏码,徒具形式罢了。 第54章 夺头筹 梦中。 应以安抱着昏睡的辛允,眉梢轻挑,那深邃眼眸中闪过得意之色,唇畔随即浮起一抹玩味的浅笑,戏谑之言脱口而出:“既已闯入朕的罗网,便如那笼中雀,焉能轻易脱逃?” 惊醒。 寅时。 辛允下意识打量自身,见身上衣物完好无损,并未有丝毫欠缺,心中稍安,然目光游移间,却瞥见右手上,不知何时竟多了几圈纱布缠绕。 巳时二刻。 龙旗猎猎,迎风招展,应以安率领着一众臣子与精锐侍卫,踏入猎场,而那些随同前来的家眷们,则被妥善安置在猎场边缘的帐篷中休憩。 帐篷错落有致地分布着,材质上乘,帐篷内,家眷们或坐或卧,有的轻声交谈,有的默默等待,只待猎场那边传来捷报与欢呼声。 应以安高坐马背,道:“朕设一头筹,若能于狩猎场中射中那吊睛白额猛虎者,便可拔得头筹,朕当重赏。” 此令既出,一众王孙贵族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刹那间,马蹄扬尘,众人纷纷驱马入林。 猎场中顿时如开了锅一般,冲在最前的便是骆卿衍,其座下骏马四蹄腾跃,瞬间消失在林荫中。 紧接着,几位皇室宗亲不甘示弱,他们身着华丽锦袍,却毫无娇贵之态,昌王应以海手中紧握弓箭,口中呼喝着催马向前,座下的枣红马嘶鸣不已,奋力追赶骆卿衍的背影。 众人在树林中疾驰,惊起无数飞鸟走兽,野兔、山鸡四处逃窜,慌不择路。 应以安在猎场外,如梦初醒般想起了一件事。 忽见,骆卿衍骑着骏马如疾风般飞奔而回,她端坐于马背上,怀中却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兔子,那兔子毛色纯净如雪,双眸似红宝石般璀璨,在骆卿衍怀中打颤。 骆卿衍一刻未曾停歇,慌忙勒住缰绳,翻身下马,手中紧握着缰绳,扔给了侍卫,脚步匆匆直往帐篷里赶去。 入得帐篷。 她面上带着些许得意与期待,唤道:“娘子,娘子,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傅晚竹原本正静坐于帐篷中,闻得骆卿衍声音,抬眸望去,只见她怀中那只白兔,遂轻声道:“兔子?” 伸手接过。 骆卿衍兴致勃勃,眉飞色舞地说道:“是啊,我方才在猎场中,一眼便瞧见这只兔子,彼时那昌王也正欲对它下手,我眼疾手快,一箭射出,硬生生从那昌王手里抢了回来,昌王恼羞成怒,还欲再射,若不是我箭术极佳,这兔子呀,最后怕是要被那昌王一箭射死了。” 傅晚竹听得,唇畔绽出一抹温笑,旋即柔声道:“相公真厉害。” 骆卿衍闻得这软糯夸赞,心间似有蜜流淌,情难自抑地上前一步,俯身在傅晚竹的脸颊上落下轻柔一吻,“娘子且等着,我再去给你猎回来一只兔子,定要让它们成双,而后繁衍出许多小兔子,伴于娘子身畔,为娘子解闷添趣。” 言罢,转身阔步而出,身影很快消失在帐篷外,只余傅晚竹在帐内,手抚着那只白兔,目光中满是期待与幸福的憧憬。 对,应以安竟然把骆卿衍从不杀生这件事给忘得一干二净,无奈下,只好骑马进入林中。 山鸡、野兔这些小猎物,丝毫不能吸引辛允的目光,她心中只有凶猛无比的白额吊睛虎,唯有擒获此虎,方能独占头筹,安然离宫。 不多时。 “莫要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 应以安面色冷峻,双腿轻夹马腹,驾马疾驰,便追上了骆卿衍,她勒住缰绳,与骆卿衍并驾齐驱。 骆卿衍却仿若无事一般,只是轻笑一声,那笑声在风中飘荡,带着几分不羁与宠溺,“答应了又如何?我娘子最大,在她面前,任何承诺都可暂放一旁,我但求博她欢心。” 语毕,还挑衅似的瞥了应以安一眼。 “……” 应以安被这突如其来的回应,堵得哑口无言。 正行间,前方树林突然一阵剧烈晃动,繁茂的枝叶相互摩擦碰撞,沙沙作响之声不绝于耳。 辛允心中陡然一紧,当下毫不犹豫,猛地用力勒住缰绳,那缰绳在她手中绷得笔直,座下骏马吃痛,长嘶一声,声震四野,前蹄高高扬起,在空中奋力挣扎几下后,方才重重踏落地面,溅起一片尘土。 这异动,也引来了不远处的骆卿衍和应以安,二人对视一眼,遂迅速策马,朝着辛允所在之处赶去。 霎时,一只巨大的白额吊睛虎从树林中窜出,它体型庞大,虎目圆睁,血盆大口发出震天动地的咆哮,声浪滚滚,震得人耳中嗡嗡作响。 这虎毫无惧色,反而主动发起攻击,它身形如电,朝着辛允扑去,辛允反应迅速,抬手一箭射出,正中老虎臀部。 老虎吃痛,心中凶性更盛,再次狂怒扑去,辛允却神色镇定,不慌不忙之间,借助马身之力,身子敏捷地侧身一闪,与此同时,左手顺势快速抽出腰间长剑,老虎此次扑空,庞大的身躯重重落地,震得地面微抖。 可它并未罢休,眼中凶光毕露,突然高高跃起,犹如一片乌云压顶,那马匹何曾见过如此凶猛阵仗,瞬间受惊,长嘶不已,前蹄慌乱地四处乱踢。 辛允猝不及防,被马匹猛地甩落,整个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后,重重地摔在地上,但她迅速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长剑横于胸前,死死盯着老虎。 等老虎再次扑来,找准时机,一个箭步上前,身形一跃而起,稳稳骑在了老虎背上,双手高高举起长剑,汇聚全身之力,准备给予老虎致命一击。 就在辛允挥剑欲下时,一支冷箭精准击中她手中长剑,只听‘哐当’一声脆响,长剑脱手飞出,远远落在了草丛中,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辛允瞬间陷入被动。 老虎也趁此机会,猛地发力,将辛允从背上甩落,辛允在地上翻滚数圈,狼狈不堪。 然而,就在老虎转身欲再次扑向辛允时,又一支利箭如流星赶月般呼啸而至,‘嗖’的一声,刺入老虎的脑袋。 老虎庞大的身躯瞬间僵住,摇晃几下后,轰然倒地,扬起一片尘土。 辛允惊愕之余,转头望去,便看到了骆卿衍。 “可不是我抢了你的头筹。” 说着,骆卿衍潇洒地拉着缰绳往旁边走了走,让出身后之人。 目光顺势移去,只见应以安正端坐在马背上,手持弓箭,眉心皱紧。 两人对望,心中皆是五味杂陈。 骆卿衍嘴角漾出一抹浅笑,仿佛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幕。 第55章 筵席 骆卿衍眼睛里闪烁着狡黠,故意拖长尾音说道:“你这两箭,可是伤了人家的心啊~”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应以安和辛允都听得清楚,而应以安本就烦闷,听到这话,眉头皱得更紧,抬眼狠狠瞪向骆卿衍。 骆卿衍只是轻轻耸了耸肩,脸上的笑意更浓,她想在这看似平静的局面中,搅起一丝波澜,好让这沉闷气氛变得有趣起来。 此时,只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众身着精良甲胄的侍卫们如疾风般迅速赶来,他们在靠近事发地的瞬间,利落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齐声高呼:“陛下英勇!” 与此同时,其他王孙贵族们也从四面八方赶来,有的神色匆匆中仍不忘保持着优雅的仪态,拱手弯腰,毕恭毕敬;有的则按捺不住内心的惶恐与谄媚,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 但无一例外,皆齐声恭贺。 福才迈着小碎步快速趋前,而后深深地弯腰,用那刻意拔高且带着颤音的语调说道:“此虎凶猛异常,气势汹汹,然在陛下的神威下,竟也毫无招架之力,不过瞬息之间便被制服,实乃我朝之福,有陛下这般圣明神武之君,定能保我朝江山永固,社稷安宁,实乃天下之幸啊!” 言罢,还微微抬起头,偷偷瞥向应以安,生怕自己的这番言辞,未能讨得应以安的欢心。 其他贵族们也纷纷附和,一时间,阿谀奉承之词不绝于耳。 应以安依旧端坐在高大的马背上,她仅是微微颔了颔首,冷峻地接受着众人此起彼伏、谄媚阿谀的朝拜恭贺。 然而,在那深邃眼眸深处,却隐隐涌动着一丝难以消散的愁色,仿若心底藏着无尽的烦忧与纠结,与此刻这猎杀成功的‘荣耀’场景格格不入。 辛允就那样站在原地,良久,才缓缓站起身来,她直勾勾盯着马背上的应以安,那眼眶因情绪的激荡早已泛红,似有火焰在其中燃烧,心里满是愤懑与疑惑,明明猎物已近在咫尺,明明成功只差那关键一步,可为何应以安要出手抢夺?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相同的场景如噩梦般重演,她满心的不甘与失落,却又无从诉说,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身离开,认为或许在应以安眼中,自己不过是一个用来消遣解闷的玩物,毫无尊严可言。 午时。 猎场外,一排排精美的桌椅整齐摆放着,其上摆满了珍馐美馔,山珍海味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佳肴与酒盏相互映衬。 众人簇拥着应以安来到筵席上,她神色稍缓,却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沉郁。 待应以安入座,乐师们奏乐曲,舞姬们翩然起舞。 应以安只是浅饮辄止,目光偶尔扫过席间,似在寻找着什么。 原来,她在人群中寻觅的正是辛允,那眼中的失望与愤懑,始终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深知自己此举或许伤了她的心,可其中隐情却又不便当众言说。 而辛允并未出现在这热闹筵席中。 欧阳广端起酒盏,起身向应以安敬酒,口中尽是溢美之词:“陛下今日猎虎之举,必将成为坊间美谈,陛下神武之威,定能使我朝威震四方!” 余下众人见欧阳广率先起身敬酒,急忙纷纷端起酒盏,毕恭毕敬地站起身来,有的贵族微微低头,眼神中满是崇敬与谄媚,用那刻意抬高的声音说道:“陛下之勇,冠绝古今,此猎虎盛事,定当铭刻于我朝青史,传颂千秋万代。” 有的则满脸堆笑,脸上的肥肉因笑容而挤作一团,声音带着几分阿谀奉承的油腻:“陛下龙威大展,实乃我等之楷模,我朝有陛下掌舵,必能乘风破浪,永享太平盛世。” 众人七嘴八舌,整个筵席热闹非凡,却又透着一股浓厚的阿谀奉承之气。 应以安淡然道:“这头筹,骆卿亦有功劳,朕便将虎皮赐予骆卿,其余众卿亦各有赏赐,共享此乐。” 话音刚落,众人脸上皆露出了欣喜若狂的神色,齐刷刷地跪地谢恩,衣袍在地上铺散开来。 “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赞颂声此起彼伏,在筵席上久久回荡。 “该得赏的人却没有赏赐,这不该赏的……倒是一大片。” 骆卿衍的这一番话,令众人惊愕,看向她离去的背影,又惶恐偷瞄向应以安。 应以安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紧紧握着手中酒杯,那压抑气息让整个筵席变得格外凝重。 越哲文见势不妙,赶忙出声打圆场,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眼神却在应以安与骆卿衍离去方向来回游移:“州主大人怕是今日在猎场太过劳累,又多饮了几杯酒,以致胡言乱语,陛下仁慈,万勿怪罪。” 其余众人也纷纷附和。 “……众卿继续,朕有些乏了。” 应以安起身,说罢,她在侍从的簇拥下,转身向着筵席后走去,身影逐渐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筵席上,众人起初因应以安离席还有些拘谨,但在片刻的寂静后,那压抑氛围渐渐被打破,毕竟,在这难得盛事中,美酒佳肴当前。 于是,众人又开始强颜欢笑,继续推杯换盏,只是那笑容里多少带了些勉强,欢声笑语中也夹杂着几声刻意提高音量的交谈。 邸自清端起酒杯,在席间扫视一圈,高声说道:“来来来,陛下虽有倦意,然今日之喜不可不贺,我等当尽兴才是。” 众人听闻,纷纷响应,举起酒杯畅饮。 帐篷内,气氛略显沉闷。 欧阳晓曼涨红了脸,她气呼呼抱怨着:“这皇帝也太小心眼了!口口声声说什么官员家眷一律不准进猎场,哼,我看她就是故意的,还把我爹安排在猎场最外围,不就是怕我爹抢了猎虎的头筹嘛,真是太可气了!” 越轻语无奈地看着辛允,叹了口气,眼神里满是担忧:“妹妹啊,你也太任性了,我知道你一直想离宫,可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呀,你看看你手上的伤口,才愈合一点,现在又裂开了,这得多疼啊。” 邸玉临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辛允身上,轻声安慰道:“妹妹,你别伤心了,虽然现在暂时不能离宫,但以后肯定会有机会的。” 辛允却仿若未闻,只是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像是在跟谁赌气。 欧阳晓曼、越轻语与邸玉临三人紧紧围在辛允身旁,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温暖圈。 “妹妹,你别往心里去,那皇帝的心思咱猜不透,可咱不能让她把咱的好心情都给搅了。” “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会陪着你。” “辛妹妹,你要振作起来,以后的路还长,定有转机出现。” …… …… …… 第56章 计划离京 福才身姿微躬,语调不高却清晰沉稳地说道:“三位贵妃娘娘,筵席已然妥当,还请娘娘们移驾。” 他低垂着眼眸,双手规矩地垂在身侧,态度甚是恭顺。 三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不用费神去猜,便知福才此来定是奉命行事,而那背后的主使,无疑是应以安。 正欲往帐篷外走去。 恰在此时,应以安过来了。 欧阳晓曼狠狠瞪向应以安,越轻语与邸玉临同时向应以安投去充满敌意的目光,三个人的眼神交汇在一起,仿佛能在空气中擦出火花。 “哼!” 那三人扬起下巴。 “……” 应以安却似浑然不觉那如芒在背的注视,未曾将那三人的威怒放在心上。 帐篷内。 静谧得唯有彼此的呼吸声可闻。 应以安眼神中带着一丝复杂难明的情愫,试图从辛允的面容上,探寻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她声音轻柔且诚恳:“……夺你头筹,并非我本意。” 辛允听闻此言,站起身来,直视应以安,满是哀怨,“你是不是觉得这样戏弄我很好玩?” 话语间,她的声音已然染上了几分哽咽。 应以安似是被那目光所刺痛,下意识地别过头去,避开辛允那灼灼逼人的视线。 沉默片刻,才轻声说道:“没有。”这二字出口,虽轻若蚊蚋,却在这寂静中清晰可闻。 辛允泪盈于睫,声声泣诉:“你若是早些立后生子,我又怎会进皇宫?我本应自在逍遥,无拘无束……” 泪如断了线的珠串滚落。 “……” 应以安默默无言,只是下意识地抬起手,欲为辛允拭去泪珠,然辛允满心悲戚与愤懑,将应以安的手用力推开,带着几分倔强与不甘,抬起手臂,用那绣着精美花纹的袖子,狠狠擦着脸上的泪水,“还说什么让我陪你演戏,你便放我出宫,如今看来,那些不过是你哄骗我的,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想反驳,又怎会反驳的了。 那些预先准备好的说辞,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被辛允的悲切与愤怒冲击得七零八落。 确实,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辛允离开。 所谓的承诺,不过是哄骗她留在身边的话术,今日的狩猎活动,亦是精心设计的骗局,往年夏苗所猎之物,皆是些小动物,如野兔、山鸡之类,场面看似热闹,实则毫无危险与波澜,而此次,之所以把头筹设成猛虎,无非是想让辛允知难而退。 她所用的弓箭,材质劣质,弓弦松弛,即便有绝佳的射术,也难以对那猛虎造成致命伤,手中看似锋利的长剑,实则未开刃,不过是徒有其表的装饰品,做做样子。 如此处心积虑,只为将辛允困在自己身边,可如今看着她伤心欲绝的模样,内心却并未如预期般感到满足,反而被愧疚与不安所占据,隐隐作痛。 “你走啊骗子,我不想看见你!” 辛允推着她往帐篷外去。 应以安眸光中透着苦涩,缓缓开口道:“我也想放你离开,可我虽位居皇位,却不过是个空架子,手中并无实权,朝堂上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我处处受限,身不由己。” 辛允听闻此言,愣了愣,那如断了线珠子般滚落的泪水竟渐渐止住了,她抬起头,眼中仍带着一丝怀疑与期许。 应以安继续说,“你且耐心等待,等我有朝一日真正拿到兵政大权,能够掌控这朝局时,定会履行诺言,放你离开皇宫,还你自由之身。” “……我才不信骗子的话。”辛允抽抽噎噎,带着哭腔道。 应以安轻叹一声,“我知你不信我,若你现在仍想离开,我倒是有个主意。” 辛允闻言,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哼!” 应以安自顾自地说道:“的确有个前提,我必须跟着你,且不能走官道。” 见辛允没有回应,她又接着解释,“京城因夏苗之事,近日进出不需要路引,可出了京城后,去往哪个州,过城门时皆需要路引,若你走官道,根本过不去,甚至若被人认出来了,会引起不小的麻烦。” 在皇宫中,诸多事务皆有着严苛的规制与流程,凡进宫之人,其路引皆由内侍院和掖庭局妥善保管。 内侍院负责统筹协调各类宫廷内务事宜,对于人员的进出信息把控严格,而掖庭局则侧重于管理后宫相关事务,包括身份核查与登记。 “……我们为什么不能兵分两路?” 辛允心中对应以安的跟随实在抵触,只是碍于她天子威严,才将这份反感强压心底,不敢稍露分毫。 应以安微微一顿,“你莫要忘了,皇宫外非太平盛世,你一人独行,一旦遭遇歹人或是被有心之人察觉,后果不堪设想,而我亦想借此机会微服私访,深入民间体察民情,若能出行,既可助你逃离,又能让我为日后掌控大局、整饬朝纲积累资本,此乃一举两得之事。” “……” 辛允垂首,陷入沉思。 应以安见她这般模样,轻声问道:“不哭了?” 语罢,嘴角上扬,瞧这情形,此计谋怕是已然撩动了辛允的心弦,让她颇为意动,于她而言,恰似困鸟出笼,自是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思及此处,应以安深邃眼眸中笑意更浓,只待辛允的下文。 “……哭。” 辛允话语似有犹豫,“可你是皇帝,这样偷偷出宫是不是不太好?” 在她内心深处,是极不情愿让应以安与自己同行,每多与应以安相处一刻,便多一分危险与变数。 “你无需担心。” 应以安嘴角一抹自信笑意浮现,旋即屈指弹出一记脆响。 霍然。 帐外两个太监走近,他们低着头,脚步轻缓,待他们抬起头时,辛允不禁惊得后退一步,这二人竟与她和应以安长得如出一辙,无论是面容轮廓还是身形气质,都仿若复制。 “我以往出宫,都是这么干的。” 应以安言语间云淡风轻,似这般偷天换日之举,于她而言不过雕虫小技。 辛允抬眸,直视应以安,眼中仍有犹疑:“那我们何时出发?” 应以安毫不犹豫地道:“此刻便走,事不宜迟。” 说罢,四人走向帐内屏风后。 第57章 出京城 片刻工夫。 在那营帐中,两人手脚麻利地换上了太监服饰,事宜准备就绪后,应以安果断牵起辛允的手,旋即带着辛允快步走到了帐外。 “这般行事,未免太过鲁莽了吧?” 向来寻常逃跑,好似那鼠窃狗盗之辈所为,需得遮遮掩掩、谨小慎微,于暗处东躲西藏,四处藏匿形迹。 然如今这般堂而皇之地携手而去,毫无避讳,令辛允不禁暗自揣测,这应以安究竟是真心实意携自己逃离,亦或是又巧设了什么阴谋诡计。 “无需担忧,她们已准备好了。” “她们?” 恰在此时,两人来到了一辆马车旁,骆卿衍掀起帘子,和声说道:“上来吧。” 应以安微微欠身,右手臂轻柔且有力地挽住辛允的臂弯,左手顺势握住她的手腕,小心搀扶,她右手轻提裙摆,左脚踏上马车的踏凳,借力使力,迈入车厢,应以安随后亦登上马车。 入目之处,以深色檀木打造,其上精心雕刻着细腻云纹,触手冰凉且质感十足,一旁放置着小巧香炉,散发出淡雅薰香气。 中间两侧座位上,铺设着柔软锦垫,绣着细密云纹,触感细腻。 而在马车后部,安置着一张精致床榻,床榻四周垂落着淡紫色纱幔,床面铺设着厚实柔软锦褥,其上整齐叠放着锦被。 两两相对而坐。 骆卿衍神色温和,她伸手带着几分亲昵,拍了拍傅晚竹的手,“娘子,她便是我跟你提过的故人之女。” 而后,将视线移向辛允。 辛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带着几分少女的娇俏与腼腆。 傅晚竹轻轻抿嘴,微微颔了颔首,柔声细语地说道:“听卿衍讲起,你们二人要前往沧州,此去路途迢迢,山水相阻,我和卿衍放心不下,便在这包袱中,备下了一些银子,可供你们一路上花销,里面有几件衣物,另有干粮,唯盼这些能助你们一路顺遂。” 说完,她双手捧起身旁的包袱,递向辛允。 辛允赶忙接过那递来的包袱,入手便觉沉甸甸的。 “以安,你定要悉心照料好她。”傅晚竹话语中满含嘱托。 应以安颔首,“自然。” 骆卿衍轻摇其头,哂笑道:“娘子,她说的话大多不可信,你且瞧瞧她这副模样,连自身都难以周全,又怎能指望其照顾他人?” 傅晚竹蛾眉轻蹙,似有不悦,而后缓声道:“以安是天子,身负江山社稷,自是比旁人操劳万分。” 此一言,那‘旁人’二字,虽未指名道姓,然那有所指之意,昭然若揭,其所暗指者,正是那在身侧的骆卿衍。 言罢,傅晚竹抬眸,目光在骆卿衍脸上轻轻一扫,似有深意。 骆卿衍一听这话,脸色顿时微微一沉,向前凑了凑身子,眼中带着委屈,急切地说道:“娘子,你可不能嫌弃我……” 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傅晚竹,似在等待着她的回应,那模样,像极了一个生怕被丢弃的孩童,惹人怜爱又让人忍俊不禁。 傅晚竹见骆卿衍如此模样,便抬手摸了一下她的脸颊,眸中含着宠溺与温柔,“不嫌弃。” 说罢,她微微倾身,靠在骆卿衍的肩头。 “咳、咳。” 这两声咳嗽突兀地在马车中响起,应以安与辛允仿若心有灵犀般,同时低头,以袖掩口,尴尬地咳嗽了两声。 应以安那原本冷峻威严的神情,此刻也多了几分不自在,辛允则是双颊滚烫,慌乱地不知该看向何处。 两人目光偶然交汇,又迅速移开,那空气中弥漫的尴尬之意,愈发浓烈。 骆卿衍与傅晚竹先是对视一眼,两人微微抿嘴,她们皆心知肚明,随后,看向对面的应以安和辛允。 傅晚竹轻抬素手,咳一声,打破了尴尬,“以安,待你将手头诸事繁忙完毕,便将卿衍这州主之位收回吧,另予有能之人。” “为何?” 应以安皱眉,满脸疑惑之色,目光在傅晚竹与骆卿衍之间游移。 “我与卿衍但求做一对寻常夫妻,相伴度日,况且,卿衍的脾性你亦知晓,她行事素来瞻前顾后,优柔寡断,且心地纯善,不忍苛责,这州主之位,实非她所能驾驭。” 傅晚竹转头看向骆卿衍,骆卿衍见状,轻点臻首,她可不想如应以安那般操劳。 “……日后再说吧。” 这事儿让应以安颇感为难,只得暂且将此事搁置,留待日后再做思量。 半个时辰后。 两人着手换下那身太监服,从包袱中取出新衣。 应以安一袭踏金墨,腰挂配剑;辛允一身青白竹,脖挂雪色披帛,腰间挂青龙玉。 马车外。 “就此别过吧。” 话音落下,两个侍从快步走来,各自牵着一匹毛色鲜亮的上好骏马,将那缰绳递到应以安和辛允的手中。 骆卿衍与傅晚竹此次返程云州,路途向北,而应以安与辛允奔赴沧州,则需取道向东。 傅晚竹走上前,将辛允温柔揽入怀中,双臂环绕着她,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宛如一位亲切的长姐,在叮嘱即将远行的小妹,轻声说道:“得空了,可来云州做客。” 那话语中满是诚挚的邀请与不舍的牵挂。 “嗯。” 辛允点头应着。 “走吧,娘子,趁天色还早,多赶些路。”骆卿衍站在一旁,看着相拥的二人,虽心中亦有不舍,但也知晓行程不宜耽搁,扯了扯傅晚竹的衣袖,语气中带着急切的催促。 傅晚竹松开辛允,与骆卿衍转身走向马车。 应以安与辛允手中紧握着缰绳,目光随着骆卿衍与傅晚竹渐行渐远的马车而移动。 轮廓渐渐模糊。 风轻轻拂过,吹动她们的衣袂发丝,四周一片静谧,唯有马的响鼻声,偶尔打破这份寂静。 许久之后。 辛允转头望向应以安,脆生生说道:“有一句话叫,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嗯?” 应以安被这没头没脑的话,弄得一头雾水,尚未来得及深思其中含义。 辛允便趁她愣神之际,朝着她的脑袋打了一巴掌,随即身姿轻盈跃上马背,那马便如离弦之箭般飞奔而出,风中传来她得意的笑语:“你能奈我何?” 应以安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宠溺的笑意,无奈地摇了摇头,旋即翻身上马,双腿轻夹马腹,骏马嘶鸣,奋起四蹄,紧紧追着。 马蹄扬起的尘土在身后飘荡,似在诉说着她们一路的欢闹。 第58章 迷路 若非应以安离京,骆卿衍与傅晚竹亦不会匆忙折返。 实则,此二人心中亦有几分欣然,只因应以安自幼性喜静僻,落落寡合,常使骆卿衍与傅晚竹为之挂怀,如今这如木讷顽石,竟有幸逢心仪之人,二人自是欣喜不已。 马车内。 锦褥绣枕,一应俱全。 傅晚竹旅途劳顿,本打算躺下稍作休息,却在不经意间瞥见锦被下似有异物,她掀起锦被一角,原来是一张牛皮舆图。 “这图,你没给她们?” 这舆图,本是特意为应以安和辛允两人准备的。 骆卿衍见傅晚竹发现了舆图,不慌不忙地伸手接过舆图,手腕轻扬,那图便飘飘然飞出了马车车窗。 她还故作姿态,说道:“啧,娘子,你这就不懂为夫的用心良苦了。” 傅晚竹听闻此言,不禁柳眉倒竖,伸出青葱玉指揪住骆卿衍的耳尖,嗔怒道:“且不说你是否用心,难道你就不怕她们两个走丢了路?” 骆卿衍挑眉道:“娘子,她们便是走丢了,也不过是小事,若能借此促成她们二人的姻缘,那才当真是美事一件。” 原来,那包袱中的舆图,竟是骆卿衍有意为之的假物。 申时六刻。 应以安与辛允二人骑于骏马上,鬃毛在疾风中肆意狂舞,马蹄扬起的尘土弥漫半空,直至人马皆疲,才在一弯潺潺流淌的小溪边勒住缰绳停下。 那两匹马儿仿若知晓人意,甫一停步,便迫不及待走向溪边,俯首畅饮那清冽溪水。 辛允与应以安翻身下马,拖着略显疲惫的身躯来到溪边,蹲下身子,双手捧起一掬溪水,泼洒在自己的脸上,顿感一阵清爽。 二人洗净尘埃后,便在溪边寻了处平坦地坐下。 天色尚早。 辛允抬眸望向应以安,提醒道:“你这一路可都没能追上我,眼下正在休息,你可不许对我动手。” 应以安神色平静,微微点头应道:“好。” 可谁料,话音刚落,她的手便探入身旁溪水中,瞬间水沾满了手,紧接着手臂一挥,水珠如细密的雨丝般甩落在辛允那脸颊上。 “……你说话不算话。” 辛允下意识地抬手,用衣袖轻轻擦拭着脸颊上的水珠,话中带着一丝颤抖与埋怨,唇瓣微微嘟起,眼神直直盯着应以安,似在无声谴责她的‘背信弃义’。 应以安却面不改色,挑眉淡然道:“我并未打你,只是以牙还牙。” 说着,嘴角悄然浮现笑意。 辛允不仅对仇怨之事耿耿于怀,且秉持着有仇必报。 彼时,她带着一抹决然的气势直逼应以安身后,未及应以安有所反应,她那纤细却有力的手臂已如藤蔓,迅速环在了应以安的脖子上。 与此同时,双腿紧紧夹在应以安的腰际,整个人恰似那顽固的秤砣,死死挂附,纹丝不动。 应以安眼神中带着几分惊愕,呐呐问道:“你……干什么?” 辛允却扬了扬那眉梢,眼中闪烁着狡黠,“我累了,只想让你背我。” 还得意般地晃了晃身形。 应以安毫不费力的背着她起身,面上佯装出几分无奈与挣扎,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扰得不知所措,实则内心窃喜,能与辛允这般亲近。 “若我背着你,那马匹不要了?” 语气里虽带着几分推托与为难。 辛允听闻这话,神情也不禁为之一顿。 那两匹马儿,此刻正悠闲地在溪边啃食着青草,不时甩动一下尾巴,驱赶着恼人的飞虫,马背上的行囊,还装着她们一路所需的物品和盘缠。 辛允心中虽仍存着想要‘刁难’应以安的念头,可此刻,也不得不认真思量起马匹的安置问题。 “……放过你了。” 撇了撇嘴,心不甘情不愿地嘟囔着,松开紧扣着应以安的双腿,双手也缓缓从其脖颈间撤离,从应以安的身上跳落下来。 然而,她那记仇劲儿却丝毫未减,趁着应以安尚未完全回神,纤手如电,快速地在应以安的臀部一拍。 辛允仿若无事发生,嘴角勾起一抹促狭的笑意,转身迈着轻快的小碎步朝着马匹所在的方向跑去。 应以安先是一怔,待回过神来,脸上那红晕从耳尖蔓延至脸颊,微微低头,嘴角噙着一抹宠溺的浅笑,眼神中满是无可奈何却又心甘情愿的温柔。 少顷。 她转身,边走边轻声说道:“看看舆图,我们现要往哪边去?” 辛允走到马匹旁,解开包袱上的系带,随后在其中仔细翻找,取出那张舆图,再将包袱重新仔细系好后,将舆图展开。 目光沿着图上的山川河流、路径标记游走,试图在这密密麻麻的线条与标识间精准地找寻出她们二人当下所处的位置。 片刻之后。 辛允眼中满是困惑与疑虑,喃喃道:“这图上,好似并未绘有这条小溪,难不成……我们迷了路?” 应以安闻言,急忙快步走到她的身旁,那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指,沿着图上的线条,逐寸逐寸地查看,不放过任何一处细微的标记或是模糊的线条。 然一番仔仔细细端详过后,应以安的眼眸中依旧未能浮现出笃定与释然,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难以掩饰的怀疑。 两人眉头紧锁,这图怎会如此? 再次凝神细看,竟发觉这张舆图的绘制,存在诸多错漏之处,山水走势错乱无序,路径标识模糊不清且多有偏差,全然无法与眼前的实景相契合。 “我们……是不是被骗了?”辛允眼中满是纠结与不愿置信,双唇微抿,尽管心底对骆卿衍的信任仍在拉扯,可眼前这张舆图确凿存在的问题,让她无法忽视。 京城本该是在平原地区,但那绘着高山的部分,却将京城围的水泄不通,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似一个突兀的谎言,无情地戳破了她心中的信任。 “好像是吧。” 应以安微微点头,神色间也透着几分疑虑,目光在舆图与周围环境间来回游移,试图寻找出哪怕一丝合理之处,却一无所获。 辛允满心狐疑,将图给了应以安。 她走到小溪边,先朝北边极目远眺,试图发现什么端倪,接着又向西探察,不放过任何一处细微景象。 正值两人眉头深锁、满心忧虑。 “小安子,你看!” 辛允兴奋不已,那手紧紧拉着应以安的胳膊,另一只手指向小溪东岸。 目光随之逡巡而去,只见远处那树林后,几缕炊烟正升腾而起。 第59章 入林 当下,二人翻身上马,一抖缰绳,骏马长嘶一声,驮着她们踏入小溪中。 这溪水不深,只是水流湍急,溅起的水花四处乱飞,不停地拍打着溪流两岸,当马匹踏入溪水,立刻就感受到那强大水势,尽管拼尽全力抬起蹄子向前迈进,可速度却十分缓慢,每走一步都要停顿好久。 马蹄在水中不断搅动,使得水流变得更加紊乱,而那溪水也一股接一股,冲击着马腿,仿佛要把马掀倒在水里。 好在吉人天相,未历太久波折,她们终是安然渡过湍急溪流,顺利登上对岸。 二人勒马而立,举目远眺,只见那前方坦途已近绝踪,唯余稍陡的高坡横亘眼前,那坡土石相杂,几株野草扎根其间。 再继续往前走,便是一片树林,树木长得郁郁葱葱,枝叶十分茂密,几乎把天空和太阳都遮蔽住了,只能听到风刮过树林时发出的声音,隐隐约约有虎啸龙吟。 “你害怕吗?” 辛允然那话语中的忧惧之意,如丝缕不绝。 环目四顾,只见这林子幽深得紧,枝叶蔽日,唯余几缕微光艰难穿透,星星点点洒于地面,周遭静谧得可怕,似有什么暗中窥视,伺机而动。 她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心头,莫名的危险之感如芒在背,却又委实说不出究竟是哪般古怪,只觉这林中似藏有无数秘密与危险。 “不怕。” 应以安那尸山血海、刀光剑影都未能使她动容分毫,眼前这一片树林,虽透着阴森诡异,可在她眼中,不过是蝼蚁之扰,不值一提。 就在此时,一阵豪迈的山歌声隐隐传来。 “山高水远哟路漫长,斧头起落哟响叮当,砍得柴木换银两,日晒雨淋心不慌,苦累只为福泽长,大树参天哟随风荡,恰似催咱志更刚,林间飞鸟哟莫要嚷,且听俺把山歌唱——” 两人瞬间警觉,迅速环顾四周,周遭枝叶层层叠叠,根本无法一眼看穿那声音来源。 片刻之后。 两人视线交汇,从彼此眼神中都读出了对这未知歌声的好奇与探究之意,于是,她们默契地握紧马缰,牵引着马匹,缓缓朝着树林深处走去。 马蹄踏在厚厚的落叶与松软的泥土上。 “人在那里。” 两人加快了步伐,身影渐渐没入那一片翠绿幽森中。 只见一位脸上横着刀疤的樵夫,他肩扛着沉甸甸的柴捆,独自站在树林深处,放开喉咙。 见有人来,歌声戛然而止,咧嘴笑道:“两位姑娘,是迷路了吗?” 辛允点头询问,“樵夫大哥,这附近可有什么村子或者客栈?” 刀疤樵夫一笑,那饱经风霜的面容上,刀疤显得更为狰狞,犹如一条蜿蜒的蜈蚣趴在脸颊,“客栈倒是没有……” 说着,便迈步走近辛允与应以安,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 因辛允是左撇子,自然而然地站在了马匹的左侧,与站在右侧的应以安恰好形成了一种默契对称,两人各执缰绳,稳稳站在两匹马中间。 那刀疤樵夫想要打量她们,却因这马匹的阻隔,无法自如绕着圈子审视,只能直愣愣站在对面,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游走,而辛允与应以安也敏锐察觉到了那道审视目光,心中不禁暗自戒备起来。 但辛允被盯的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往应以安身旁靠了靠,应以安反倒坦然迎上刀疤樵夫的视线,若此刻在宫中,以她往昔的脾性,敢如此无礼直视之人,恐早已身首异处,但如今远离皇宫,她虽收敛了许多锋芒,可那骨子里的威严依旧潜藏于心。 刀疤樵夫在两人面前踱步,打量完才停下脚步,说道:“两位姑娘生得这般水灵,不像是附近的人,不过别怕,我就住在那村子里,沿着小路一直走,大概三里地便到了。” 他扛起柴捆,继续赶路。 “山高水远哟路漫长,斧头起落哟响叮当——” 林间又响起那山歌声。 待樵夫沿小路走远后。 思虑片刻后的应以安刚欲抬步前行,辛允却伸手稳稳拦住了她的去路。 “怎么了?” 辛允当即用手指,轻轻戳了戳应以安的脑袋,“你哄骗我时,点子层出不穷,怎的如今却这般迟钝?你这脑子莫不是坏掉了?” “……” 应以安顿时语塞,满脸黑线,心中暗自腹诽:唤自己小安子也就罢了,竟如此直白地数落自己,还质疑自己的脑子,实在是可气。 辛允见她这般模样,继续说道:“你且瞧瞧那樵夫,脸上偌大一个刀疤,狰狞可怖,你难道就不曾心生疑虑?寻常樵夫,怎会有如此骇人的疤痕?这背后定有蹊跷,绝非一个普通砍柴之人该有的。” “你才脑子坏掉了。” 应以安全然未理会辛允所言之事,手指径直伸出,捏住了辛允的脸颊。 那脸颊肌肤细腻,触感极佳,她微微用力,便被捏出了一个可爱的弧度,那双唇也不自觉嘟起。 “……” 应以安的目光,牢牢锁在辛允那唇瓣,她眼眸渐渐深邃,吞咽下口水,那轻微的动作里满是难以抑制的情愫,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此前两人亲吻的画面,那一瞬间的柔软与温热。 “你干什么?快放手!”辛允娇嗔地喊道,声音因脸颊被捏而变得有些含糊不清,眼中满是惊愕与羞愤,挣脱了应以安的手。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脑子没坏掉,而此林阴森,前路未卜,我们对这里一无所知,再说了,夜幕将至,若继续在林中徘徊,难保不遭遇野兽或其他未知危险,那村子,或许是当下唯一能寻得庇护之所。” 应以安将头扭了过去,脸上的羞涩,不想在辛允面前表露出来。 “你说得也有道理,但我们进村后,还是得多加小心。” “那是自然,我脑子可没坏掉。” 应以安扬起下巴,话语中那股子傲娇劲儿,眉梢眼角都透着一股自信。 “是是是,你脑子没坏掉。” 辛允如捣蒜般连连点头,唇角勾起浅笑,在马颈上拍了拍,牵起缰绳,沿着蜿蜒的小路继续前行。 应以安随即快步跟上。 两人一马,在这幽林小道中渐行渐远。 行了约莫三里地。 辛允与应以安终于步出那片茂密树林,眼前豁然开朗,一座石碑静静矗立在路边,尽管岁月的侵蚀让它略显斑驳,但碑上的字迹,还算清楚,上面写着三个字——石木村。 抬眸望去,只见不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 第60章 石木村(一) 村落远远看,衰败而寂寥,村口还远处,几株枯槐歪歪斜斜地立着,树干皲裂,树下有一座简易的茅草亭摇摇欲坠,茅草稀疏且杂乱,有的已经霉烂,露出了框架。 里面坐着一位老乞丐,乱发遮面,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满是补丁,正对着一只缺口的瓦罐发呆,眼神浑浊无光,满脸皱纹,手中握着一根粗糙木棍,身旁有条瘦狗蜷缩着,皮毛灰暗,肋骨根根可数,正无精打采地舔着身上的伤口。 天色渐晚。 辛允瞧见那衣衫褴褛的老人和瘦骨嶙峋的狗,心中怜悯顿生,忙从包袱里取出一张白面饼,掰作两半,分别递向老人与狗。 许是久未进食,瞬间如饿狼扑食般将饼吞咽下肚,吃相甚是凶狠,辛允见状,不由得惊惶失措,往后退了几步。 千钧一发之际,应以安迅速伸手扶住她,这才免于踩到身后石头而崴伤脚。 辛允稳了稳心神,转而向老人轻声问道:“老人家,这村子里可有能借宿之处?我们会付钱的,只求住上一晚,明日便启程离开。” 待那老人将面饼吃完,缓缓抬起头,浑浊的双眼打量二人,干裂的嘴唇颤抖着,刚要言语,却被一人匆匆打断。 “原来是方才遇到的那两位姑娘。” 定睛一看,竟是此前在树林中遇到的樵夫,那樵夫生得一脸凶相,一道刀疤自脸颊斜贯而下。 “两位姑娘若要借宿,不妨前往村中,这老头不过是个四处流浪的乞丐,神志不清,嘴里尽是些胡言乱语,姑娘大可不必理会。”刀疤樵夫咧着嘴,努力挤出热情的笑容,极力邀请二人进村。 “想必这一路走下来,你们也累得够呛了,要不,就让我帮你们牵牵马,让你们松快松快。” 刀疤樵夫满脸堆笑,边说边凑上前,作势就要伸手去牵马缰绳。 应以安眼神瞬间冷了下来,语气强硬无比:“不必了。”那不容置疑的口吻,让空气仿佛都凝住了几分。 刀疤樵夫讨了个没趣,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忙不迭地应道:“……好,那两位姑娘就跟我一起进村吧,我这就带你们去找住的地方,保准能让二位住得舒舒服服的。” 说完,他便转身在前头引路。 辛允与应以安对视一眼,心中虽有些许疑虑,但又暂无他处可去。 犹豫片刻,还是决定随刀疤樵夫进村。 走进村子,只见两侧茅屋低矮简陋,屋顶的茅草在风雨侵蚀下变得稀疏,多处还长出了杂草,有的地方甚至已经塌陷,露出屋内阴暗潮湿的一角,墙壁是用泥和着少量石块堆砌而成,泥墙剥落,露出里面的竹篾骨架,屋前的小院,用木棍胡乱围起,门扉只是一块破旧的木板,歪斜地挂着。 辛允和应以安发觉此处,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村子里男男女女着实不少,乍一看熙熙攘攘,颇具烟火气息,可待她们稍稍留意,心中不禁一惊,只见这里几乎人人皆是大腹便便,挺着肚子或坐或站于门前闲聊,即便是些年纪尚幼的孩童,腹部也高高隆起。 那些人,行动迟缓,眼神空洞,脸上不见任何的喜悦与光彩;而那些大肚腩的男人,慵懒地靠在墙边,话语间也尽是些家长里短。 人人衣衫褴褛,赤着双脚,头发如乱麻般纠结,脸脏兮兮的,而他们对于自己这突兀的体态仿若浑然不觉。 辛允与应以安满心疑惑,彼此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在这看似寻常却又处处透着反常的村子里,一种莫名的危机如影随形。 “说起来啊,倒也不怕二位姑娘笑话,咱这村子,名叫石木村,向来靠着开采矿石、贩卖木材过活,日子倒也还算安稳,可谁能想到啊,村里的人不知怎的,都染上了一种怪病,就因为这,外村的人都管咱这儿叫大肚村。” 那刀疤脸樵夫一边说着,一边咧着嘴嘿嘿笑着,眼神却时不时地在辛允和应以安脸上打转,似是有意要借着这番说辞,将二人的注意力转移开来。 可那遮遮掩掩的模样,反倒让辛允和应以安心中的疑虑愈发浓重起来。 辛允秀眉轻蹙,眼中满是好奇与疑惑:“怪病?村里难道就没有能医治的大夫吗?如此病症,就任其在村中蔓延,无人可解?” 她似要从刀疤樵夫的话语中,探寻端倪。 刀疤樵夫看着辛允两人,叹气道,“以前倒是有,不过那大夫医治不了,甚至也怕自己到了这种怪病,早早的就跑了,这路过的游医也有,但也对这种病束手无策。” “那就没有想过去村子之外,或者镇上找一些医术比较好的大夫吗?”辛允继续不依不饶地追问着。 那刀疤樵夫听了,脸上顿时露出一抹苦涩与无奈,重重叹了口气,才缓缓开口道:“哎!姑娘啊,我们又何尝不想,只是咱这村子,向来就穷得叮当响,大家伙儿一年到头忙活矿石和木材的营生,也不过勉强糊口罢了,哪有什么余钱去请那医术高明的大夫,况且啊,咱这村子地处偏远,离着镇子远得很呐,路途又崎岖难行,就算想请大夫,又有哪个大夫愿意大老远地跑这一趟,就为了给我们这些穷苦人治病嘞,唉,也只能这么熬着咯。” 说着,他又无奈摇了摇头,听着倒也着实可怜。 村中央,有一座华屋赫然而立。 此屋,以整齐的青石奠基,墙面刷得雪白,乌木大门油光发亮,铜质门环雕刻精美,闪烁着微光,门顶悬着一块朱红匾额,上书‘聚福堂’三字,屋檐下挂着几盏红灯笼,微风吹过,轻轻晃动。 刀疤樵夫停顿了一下,随后以一种极其僵硬的姿态伸手,那只手,皮肤粗糙且布满青筋,像是干枯的树枝,指甲缝里嵌着黑色的污垢,随着‘嘎吱’声,门被推开了。 屋后,有一方小院,以圆润鹅卵石精心铺就的地面,院中有桂树一棵,亭亭如华盖,其枝叶繁茂,石榴树依傍而立,树干粗壮。 树下,整齐排列着六张竹制躺椅,均由上好的紫竹精心制作而成,每张躺椅都散发着淡雅竹香,每张躺椅畔,皆设有一张精巧小桌,桌面乃是用上好的檀木制成,纹理细腻华美,桌上所陈茶具更是精美绝伦,那茶壶以是金银壶,壶身镌刻着莲花与鲤鱼的图案,壶嘴弯弯,恰似鹰嘴,仿若欲衔来富贵。 “两位姑娘……进来吧。” 他缓缓转过头来,嘴角向上咧起,却丝毫不见笑意,反而扯出一个怪异至极的弧度。 第61章 石木村(二) 这般诡异非常,休说是柔弱女子,便是那胆色过人的豪杰,见了怕也得两股战战,如何敢轻易举步迈入。 尤为可怖者,当那门扉开启之际,只见一众先前挺着大肚子的人,仿若被无形丝线牵引,齐刷刷围拢过来,他们个个形如行尸,目光呆滞却又直勾勾地死盯着辛允与应以安。 那眼神中空洞无物,偏又透着一种莫名的热切,仿若饥饿者乍见珍馐。 辛允与应以安顿觉周身寒彻,脊背发凉,似有无数阴寒小手在轻抚脊骨,心中警兆大作。 应以安下意识将辛允护在身后,只是那双腿却似被定住了一般,进亦不敢,退亦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越逼越近。 莫说辛允、应以安二人已觉毛骨悚然,便是那懵懂畜类亦为这邪异之气所惊。 辛允所乘的马匹,忽的引颈长嘶,划破这如死般诡异的氛围。 那马受此惊悚氛围催逼,猛然昂首,双蹄奋力扬起,似是要将这周遭的不祥之气驱散。 转瞬之间,马身剧烈颤栗不休,鬃毛根根直立,好似周身钢针倒竖,它奋力拉扯缰绳,那缰绳深深嵌入马颈,勒出一道道醒目且令人心疼的痕迹。 辛允敏锐察觉马匹这般异样,侧目望去,见其双耳早已紧紧贴向脑后,此乃马匹惧意达于极致之态,她索性松开手中缰绳,口中假意安抚,声音却故意在马耳旁如洪钟般炸响。 “小安子!你怎么了?!” 那语调中虽有几分焦急,却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抬眸细瞧,那些围拢过来的人,身上散发着一股浓烈刺鼻的腐臭气息,令人欲呕,想必是这味道亦马匹大为不适。 应以安起初懵懂,满心皆以为辛允那声声呼唤乃是冲着自己而来,遂愣在原地,只等辛允后续言语,待见辛允抚触马匹,嘴里念念有词,这方恍然大悟,原来那声‘小安子’而非是在唤她,暗嘲自己这一番会错意。 马匹受刺激,猛然扬起后蹄,猛踢向身后的那些人,只听得‘砰砰’几声闷响,五六个人便向后倒去,个个双手捂着肚子,在地上痛苦翻滚呻吟。 受惊的马嘶鸣一声,似是挣脱了牢笼的飞鸟,不顾一切地往村子外狂奔而去。 辛允赶忙追了上去,她边跑边喊,声嘶力竭:“小安子你别跑!” 那马四蹄生风,扬起一路尘土,渐渐消失在辛允的视线中。 辛允一边追着马匹,一边频频回首望向仍伫立原地的应以安,应以安心领神会,当下足尖轻点,身姿矫健地翻身上马,双手迅疾握住缰绳,轻喝一声,控马疾驰而来,很快便已至辛允身侧。 “快上来。” 她于马背上压低身形,俯身探手,辛允借力奋力跃起,顺势猛地一拉,辛允便平稳落于马背上,二人同乘一骑。 辛允为不使那刀疤樵夫及一众怪人起疑,遂转头高声呼喊:“樵夫大哥,劳烦您先将屋子收拾停当,我们去追回马匹,即刻便归,定要为我们留着呀,我们去去就回!” 那声音在风中飘散,带着几分佯装急切,而后向着村外奔去。 不多时,辛允与应以安二人策马疾驰,已然进入那片林中。 那马渐渐放缓了蹄步,终至停稳。 辛允见状,利落地翻身下马,重新将缰绳牵回手中,另一只手在马颈上缓缓摩挲:“小安子,已无事了。” 那声音轻柔似梦呓,马似能通人意,原本躁动的情绪慢慢平复,安静站在原地,轻轻喷着鼻息。 此时,应以安跃下马背,手顺势牵住缰绳,朝着辛允的方向走来,言语中满是嗔怪,“我的名字,只能是我的,断不能随意给予旁人,更何况是牲口。” 言罢,她轻轻拍了拍辛允马匹的脖颈,那动作看似轻柔,实则带着几分较劲的意味,眼神中醋意微漾,仿佛在向这匹马宣告着主权,又像是对辛允做法的抗议。 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这份对名字的执着背后,藏着的是对辛允独有的情愫,一丝酸酸的醋意正悄然在心底蔓延。 辛允见应以安神色有异,心下以为她恼怒了,赶忙致歉,“方才事态紧急,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啊。” “……我、我其实也没有那么生气。”应以安瞧着辛允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心中顿时软了下来,实不愿见她如此自责,便轻咳一声,急忙转移道:“那我们是离开,还是回去?” “……” 辛允听闻,心内登时陷入纠结,沉吟不语。 回去,那诡异之地着实可怖,前路凶吉难测,更何况她们两个势单力薄;离开,可心中又有诸多疑惑未解,且村民们的异样也令她难以释怀。 “你决定吧。” 应以安凝视着辛允,目光中带着关切与探寻,似是将抉择之权全然交予了她。 “你是皇帝,他们亦是你的子民,你也希望回去,对吧。”辛允抬眸,目光灼灼地望着应以安。 她深知应以安身为皇帝,肩负着守护天下百姓的重任,那些村民虽行径怪异,可终究是这一国之民,如今他们遭遇这般莫名的状况,怎能轻易弃之不顾?定要解开谜团,让这片土地重回安宁。 这应以安究竟是何等样人,其实她不清楚。 诸多君主,皆以尊位为基,担万民福祉,护苍生安宁,此乃天命所系,故而义不容辞,可此类话语,于应以安而言,早已听得双耳起茧,却不以为然,心中亦不过是付之一笑,在她看来中,所谓天命,亦不过是强者掌控天下的托辞罢了。 权力倾轧、双手染血,杀过众多性命,早已将他人性命视作草芥,随意践踏,又怎会因这区区村民之事,而动恻隐之心?人命不过是权谋路上的蝼蚁,可随意碾死,她丝毫不会泛起半分同情。 见应以安不语,辛允心中恰似乱麻纠葛,疑虑丛生,轻声试探道:“你……是不是不想去了?” 似怕听到那否定回应。 应以安沉声道:“我回去,无关身份,只因为你。” 四目相投,彼此眸光交错。 辛允听后,她那秋水般的眼眸瞬间瞪大,直直望向应以安,“……因为我?你想回去就回去,还说什么因为我。” 话语间尽是迷惑不解。 她以往所见所闻皆为刀光剑影、宫中争斗与侠义恩仇,唯有一次,偶然得见一本有关情爱的话本,乃是骆卿衍所着,书中所叙,皆是与傅晚竹的爱恋,那故事里的一字一句,于她而言,似是另一个陌生而又新奇。 此刻,与应以安这般情境相对,她却仍难以将那话本里的情愫与之相连。 于这等隐晦情丝、缱绻心意,仿若雾里看花,懵然不知,在她心中,诸事皆凭公理道义、局势利害而定。 第62章 石木村(三) 辛允只觉应以安言辞闪烁,故弄玄虚,心下不禁起了一丝怨意。 应以安并非生性凉薄,而是因其中过于复杂:其一,朝廷财力物力有限,若全面救助所有苦难之人,恐会使国库空虚,影响国家整体的军事防御、大型工程建设等关乎社稷根基之事;其二,若担忧过度的直接干预,会打破地方原有的势力平衡与治理,一些地方官员可能会借救助之名,中饱私囊或推诿责任,使得救助效果大打折扣,反而引发更多的纷争与混乱;其三,身为皇帝需权衡不同阶层利益,若全力帮扶某一部分苦难群体,可能会触动其他阶层的利益,引发他们不满与抵制,从而威胁到皇权统治,为了维持各方势力的微妙平衡,不得不对一些苦难暂时搁置。 更何况,她还是一个没有实权的皇帝。 “……” 辛允懵懂,未解其言中深意,她欲语还休,羞于直白倾诉,只得以秋波暗送,然辛允觉得莫名其妙。 天色渐暗。 辛允手抚马脖,那骏马似通人意,低嘶一声,刨了刨蹄子,“既已决心回去探清此事,便不能贸然行事,依我之见,得筹谋一条妙计方可。” “……” 应以安呆呆伫立在原地,往昔那一幕幕画面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尤其是那方才暗送秋波却未得回应之事,令她满心怅惘,神思恍惚,思绪早已飘远。 辛允继续说道:“我瞧那些人肚子鼓胀,不似染病,倒有几分像是身怀有孕,不如,我们分开行事,我先回去,若遇变故,你便回返搬救兵。”她的手掌贴上马嘴,触感柔软,手指沿着马的唇边缓缓移动,那马并未闪躲,反而凑了上来。 “不行。” 应以安不假思索便脱口反对,话语冷硬如冰,那脸庞上,写满了不情愿,对这提议有着极大抵触。 “那换你回去也不可行,你总板着张脸,任你如何言说,旁人也难信半分。”辛允见她这般执拗,无奈摇了摇头,细细解释着其中利害。 “可……” 应以安仍心有不甘,眼眸中闪烁着想要争辩,试图再做反驳。 “好了,就这般定了,你也休想用你那皇帝的语气命令我。”辛允戳了戳应以安的肩膀,毫不留情地截断她的话头。 言罢,牵着缰绳,沿着林中蜿蜒的小路渐行渐远。 应以安在原地怔愣,望着那远去背影,眼神中满是无奈,却又莫可奈何,微风拂过,枝叶沙沙作响,似在低叹。 突然,茂密树冠簌簌而动,枝叶摇晃间,六条黑影如鬼魅般疾掠而下,他们身着劲装,转瞬间,便齐齐单膝跪地于应以安面前。 “陛下。” 每个人的头颅皆低垂,目光敬畏落在应以安脚前的土地上,不敢有丝毫僭越。 原本因情思而忧郁的眼眸,刹那间仿若寒星坠入深潭。 “此地归何人管辖?” “回禀陛下,此地是青州和中州的交界地,因地势复杂,各方势力交错,故而无人管辖。” “把她盯紧了。”应以安的声音不自觉提高了几分,话语中满是掩饰不住的关切与担忧。 辛允此去可能遭遇诸多未知风险,虽聪慧果敢,可孤身一人终究让她放心不下,那眉梢眼角的忧虑如影随形,冷峻的面容下,是一颗为她而悬起的心,生怕辛允在这险象环生的境地里遭遇哪怕一丝一毫的伤害。 “是。” 众人齐声应和。 村中。 家家户户门前,皆悬着红色灯笼,那光在风中摇曳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光影下,村民们青惨惨地透着一股子从地府深处散发出来的腐气,眼神空茫而幽滞,犹如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木然无感地杵在原地。 除此之外,他们身前放置着一个瓦罐,罐中所盛之物隐匿于黑暗里,唯能嗅得浓烈药香,在这夜里弥漫开来,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只是一碗接一碗地将那药汤灌入口中,直至瓦罐见底才停歇。 辛允牵着马踏入村子,那刀疤樵夫瞧见后,原本紧绷在脸上的凶恶纹路,瞬间堆满笑。 他手提灯笼,跑了过来,灯笼的光影在地上晃荡出扭曲的形状。 “哟,姑娘,你可算回来了。”刀疤樵夫的声音里透着一丝谄媚,然目光触及辛允身后时,又不禁皱起眉头,“唉?怎么少了一个人?” 辛允神色平静,“天黑了,我和她不小心走散了。”说着,她自袖中取出一块金子,递向刀疤樵夫,“对了,我住哪里?” 刀疤樵夫瞧见金子,眼中贪婪之光顿起,赶忙接过,放入口中咬了咬,确认无误后,脸上笑意更盛,“姑娘,这边来。” 他大踏步向前,引着辛允向村内走去。 此时,那些肚子高高隆起、行动略显迟缓的人,纷纷摇摇晃晃地跟了上来,他们眼神麻木,盯着辛允,脚步拖沓却又极为执拗。 辛允顿感一股寒意从脊梁升起,频频扭头,审视着身后那群怪异的人,他们的身影在灯笼的微光下显得愈发阴森。 “都给我回去!老实喝药!” 刀疤樵夫察觉辛允的不安,蓦地扭过头,对着那群挺着大肚子的人厉声吼道。 那些人像是被这一吼惊醒,身子微微颤抖,脸上露出怯生生的神情,脚步踌躇着,最终还是缓缓地退了回去,然而,他们的目光却依旧黏在辛允身上。 “姑娘莫害怕,他们只是许久不曾见过生人了。”刀疤樵夫干笑两声,那笑声比夜猫子叫春还难听。 “樵夫大哥,这村子里,难道仅有你一人未被那怪病沾染?”辛允一手紧紧攥着缰绳,那马似乎也感知到这周遭的阴森,她只能用另一只手极力安抚,生怕马再受惊失控。 刀疤樵夫身形猛地一僵,脚步也随之顿住,脸上强挤出一丝笑意,“我……我自幼在这村子里吃百家饭长大,如今他们有难,我不过是在报恩罢了。” “那你脸上那道疤又是怎么落下的?”辛允只想把心里的疑惑一股脑都问出来,似乎想要从他的回答中撕开一道探寻真相的口子。 刀疤樵夫的手不自觉摸向脸上的疤痕,眼神闪躲,支支吾吾道:“姑娘,这……这只是不小心掉入捕猎的陷阱时被尖木划伤的,当时伤口极深,又缺医少药,才留下了这难看的疤。” 他声音有些颤,那只摸着疤痕的手也略显局促,害怕辛允再瞧出什么端倪。 第63章 石木村(四) 辛允秋水双眸中透着一抹懵懂,“哦。”点了点头,那模样似懂非懂。 刀疤樵夫心下稍安,一直紧绷的神经方觉松了些许,暗自庆这女子并未过多纠缠。 “我还以为你是混道上的人。” 言语间似有打趣之意。 “……姑娘是在说笑吧,我可不是……”刀疤樵夫赶忙摆手,脸上勉强挤出些笑意,只是那笑容因脸上的刀疤显得有些怪异。 辛允漫不经心地说道,“不然,我方才怎么会给你一块金子。” 那刀疤樵夫闻得此言,脚步戛然而止。 俄顷。 他面色凝重,伸出那只粗糙且布满老茧的手,握住灯笼的提柄,将灯笼从身侧慢慢抬起,随着手臂的上升,灯笼也逐渐升高,光晕摇曳,一寸寸蔓延过,最终将辛允的面容笼罩其中。 “木本固财,金叶何时落我家?”刀疤樵夫眉头微皱,眼神中带着一丝审视与试探,低沉的嗓音在夜色中更显神秘。 辛允旋即启齿:“云聚月缺,敛财楼自分金银。” 那刀疤樵夫听了,眉头皱得更紧,眼中满是狐疑与惊诧,似是不敢相信眼前这女子竟能如此轻易地对上暗语。 “进去说吧,这里……耳朵太多了。”辛允压低了声音说道,她的笑不再那般单纯无邪,倒像是突然变脸的天气,方才还阳光明媚,瞬间便阴霾笼罩。 刀疤樵夫转身,稍一用力,厚重的木门便打开了,发出一阵沉闷的‘吱呀’声,他侧身而立,做了个请的姿势,引着辛允踏入聚福堂。 踏入堂内,只见一小厮快步上前,接过缰绳,将马匹牵往马厩安置,辛允抬眸环顾四周,只见这聚福堂六间客房呈环形分布,但见其中五间房门紧闭,显然已有住客,唯西边最后一间尚有空余。 二人无言,径直朝着那间空房走去。 房内的布置简单质朴,一桌、一椅、一榻、一柜,皆是寻常木料所制,雕饰花纹亦极为普通,毫无独特之处。 房门关上。 “你真是敛财堂的人?”刀疤樵夫浓眉紧皱,眼中的疑虑如浓雾不散,他上上下下打量着辛允,尽管那暗语准确无误,可自己在敛财堂沉浮数十载,却从未见过此女子出现在堂中,这让他心中的疑惑如杂草般疯长,难以消散。 辛允走到桌前,解开包袱的系带,将这些银子一一取出,在桌面上端端正正地摊开。 “知道敛财堂的三堂主吗?”辛允声音不高,却隐约透着一股威严。 “你是……了见远?” 刀疤樵夫先是一愣,随即瞪大了眼睛,眼中满是震惊与狐疑,他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似乎想要确认眼前的景象是否真实。 “不可能,我虽未曾见过他,但我听过他的声音,是个男人。”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不停地摇头,那脸上刀疤随着肌肉的牵动,显得愈发狰狞,内心波澜可见一斑。 辛允拿起一锭银子,嘴角微微上扬,绽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是……这样吗?” 那声音竟然变得低沉醇厚,带着几分潇洒不羁。 只见她双眸中,神采亦随之变幻,原本的纯质悄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邃狡黠,让人难以捉摸。 “属下唐龙,见过三堂主,方才多有得罪,望三堂主勿怪。”刀疤樵夫急忙将揣在怀里那块辛允所赠的金子取出,放回桌面,随后双腿一弯,跪倒在地,双手抱拳,头也深深埋下。 还未等辛允有所回应,旁边客房内陡然间打破了平静。 先是一阵女子极为痛苦的呻吟声乍然响起,尖锐且高亢,这呻吟声中饱含着难以忍受的剧痛,每一声都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其间还夹杂着粗重的喘息,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狠狠拧绞着她的脏腑,紧接着,婴儿呱呱坠地的啼哭声传了出来,那哭声响亮而清脆。 可以想象,客房内那女子正躺在床榻上,汗水湿透了她的发丝,双手紧紧抓着被褥,身体不住地颤抖抽搐,在接生婆的协助下,拼尽全身的力量将新生命带到这个世间,而那刚刚诞生的婴儿,挥舞着稚嫩的小手小脚,张着小嘴,用哭声宣告着自己的降临。 辛允却似未闻,神色依旧淡定从容,坐了下来,“说说吧,你在这里做什么生意?”她直视着跪在地上的唐龙。 江湖中,向来不乏神秘莫测之辈,而这敛财堂的三堂主,更是其中翘楚,仿若那隐匿于云雾深处的蛟龙,仅闻其名,难见其形。 其踪迹缥缈,似有若无,见过他庐山真面目的人屈指可数,整个敛财堂内,除了与他同列的其余三位堂主外,其余偶然见过他的人,也不过是瞧见其以面具遮面的模样。 那面具样式更是别具一格,狰狞似修罗恶鬼,让人望而生畏,难测其背后的真实容颜与喜怒心思。 故而,关于这位三堂主的身份来历、相貌性情,皆成为江湖中众说纷纭却又无解的谜题,引得无数好奇者心驰神往,却又始终无法一探究竟。 唐龙低着头,战战兢兢地说道,“属下是奉四堂主的命令,来此地制造货源。” “细说。”辛允眼神冰冷,声音虽平静却让人不寒而栗。 “那些大着肚子的人,并非生病,皆是有了身孕,他们多是象姑馆或是花瓣楼里的风尘人,在那等风月场所有了身孕,相貌极佳者所生之人,定能卖出个好价钱,四堂主便将他们悄悄带到此处,圈养起来,只待孩子生下,便可作为敛财堂的货品售卖,或卖入富贵人家为奴,或售往偏僻之地为婢。” 唐龙不敢有丝毫隐瞒,如实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道出。 辛允继续问道:“价格?” 唐龙赶忙回应:“此地有不少中州人,她们天生易受孕,那些容貌普通者,价格低廉,不过几纹钱,容貌较佳者几吊钱便能出手,而对于已分化之人,若是 a、β、w 三类,且长相出众者,便会被卖入象姑馆或花瓣楼,这类皆以黄金定价,毕竟能为那些风月场所招揽更多客人,若是 a、β 两类,但长相欠佳者,则卖给富贵人家为奴为婢,也算有些用处,最为特殊的是 w,其有潮期,会被当作泄欲品卖出,仅供那些寻求特殊癖好之人玩乐。” 第64章 石木村(五) “将他们养在如此恶劣的地方,怎会生出好的货品?”辛允语带质疑。 养人如养花,若想花开的好,定要下不少功夫。 “三堂主不必担心,有曹神人在,我们便可花小钱得大利。”唐龙那话中带着些得意之色,想必其中获利不在少数。 辛允的手指不紧不慢地轻叩着桌面,一下又一下,示意唐龙起身就座,“你坐下跟我继续说说。” “是。”唐龙应了一声,这才小心翼翼从地上站起身来,弓着身子,坐在辛允对面,目光始终低垂着,不敢与辛允对视,“三堂主应该还记得那位曹神人吧。” “咳,多年不在堂内,略有耳闻。”辛允轻咳嗽一声。 唐龙抬眼,偷偷觑了辛允一眼,见辛允神色未变,这才轻声开口,详述着其中的门道,“这曹神人给了四堂主一味药,名叫滋焕。只需让他们日日饮下,不但可保他们康健,还能使他们变得温顺,对我们言听计从。待孩子生出来后,再由曹神人细细查看其骨骼,以此判定资质。资质上乘者,便送往善养堂精心抚养长大,日后定能卖个好价钱;资质下乘者,则交予流民所,随便安置,也能换得些许蝇头小利。” 听完,只道利字当头。 还有婴儿那尚在稚嫩襁褓之中、发育远未成熟的骨骼,便妄图判定一个人长大后的模样,此事在辛允听来,着实如同一出荒诞不经的笑话。 要知道,婴儿的骨骼不过是初成形,仿若春日里刚刚破土而出的幼芽,尚需历经漫长岁月的滋养与磨砺,方可逐渐生长、发育、变化。 而人之相貌,岂是这般简单就能预判的?其受诸多因素交织影响,犹如一张细密繁杂的大网,遗传根基,奠定了大致的轮廓与特征;营养恰似滋养的甘霖,充沛与否影响着成长的态势;生活习惯仿若雕琢的刻刀,于细微处改变着面容的线条;环境则似那环绕的氛围,或润泽或磨砺着人的模样。 如此种种,错综复杂,仅凭婴儿时期那脆弱且不断变化的骨骼形态,又怎能准确无误预测出一个人成年之后的外貌?简直是异想天开,滑天下之大稽! 辛允伸手轻轻撩起一缕垂落耳畔的鬓发,双眉微微蹙起,似有心事萦绕心头,问道:“一旁房间里的孩子已诞下,那姓曹的究竟何时会来?” 唐龙听得辛允此问,毕恭毕敬地回道:“约莫还需稍迟些时候。” 他似是突然忆起了什么,目光中带着疑惑,却又不敢肆意张扬,只是低声问道:“三堂主,您这许多年皆如人间蒸发般隐匿踪迹,从未现于众人之前,江湖上流言蜚语纷纷扬扬,皆传言您已……遭遇不测。” 辛允稍作停顿,似在心中细细斟酌言辞,良久,方开口,言辞间透着无奈与怅惘:“不过是被那官府鹰犬有所察觉,四处缉拿我,故而不便轻易现身露面罢了。” 唐龙面上不禁露出恳切之色,诚挚劝道:“三堂主,您还是宜当尽早归堂,与大堂主见上一面才是,您不在的这些年,堂中众兄弟皆为您忧心忡忡,日夜难安,茶饭不思,每念及您,皆盼您归心似箭呐。” 辛允仍有顾虑,叹了口气:“我自是知晓,且待些时日吧,眼下这周遭形势,还需从长计议,方保万全。” 唐龙抱拳向辛允行了一礼,神色间带着几分愧疚与恭顺,说道:“三堂主所言极是,方才确是属下考虑欠妥,还望海涵,事务较多,我且先去处理,您也劳累了一日,还请早些安歇。” 言罢,他倒退数步,直至门槛处,方转身轻手轻脚合上房门。 此时,那五间相邻的房内,婴儿的啼哭声交错响起,有的房间里,婴儿哭得极为响亮,像是吹响了尖锐的竹哨,“哇——哇——”声划破寂静的夜空,每一声都伴随着奋力的挣扎,仿佛在宣告着自己的不满与不安;有的婴儿则是抽抽噎噎,哭声时断时续,发出“呜……呜……”的低泣,那微弱的声音里透着无尽的委屈;更有甚者,啼哭声忽高忽低,高时如汹涌的海浪拍打着礁石,低时又似涓涓细流在石缝中呜咽,“哇——呜——哇——” 唐龙于辛允门外驻足片刻,眉头轻皱,侧耳倾听房内动静,随后才举步离去。 林中。 应以安静坐在营帐中,面前的茶盏升腾着袅袅热气,她面容沉静如水,手指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目光透过帐帘缝隙,落在那帐外的惨烈景象上。 帐外。 十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瘫倒在草丛中,死状各异,有的瞪大双眼,仿佛死前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物;有的肢体扭曲,显然经历了一番激烈的挣扎。 鲜血如蜿蜒的溪流,从他们身下缓缓渗出,渐渐浸染了周围的草地,那原本翠绿的色泽被一片刺目的殷红所取代,更有甚者,在打斗过程中,血液飞溅到了旁边的树干上,刺鼻的血腥气息弥漫开来,与林中原本的清新草木香相互交融碰撞,形成了一种极为怪异且令人作呕的味道。 “陛下,那辛允自称是敛财堂三堂主了见远。” 一名影卫猫着腰在屋外悄然偷听了许久,而后神色匆匆奔回,单膝跪地于营帐外,头颅低垂,声音压得极低。 应以安将茶饮下,那温热的茶汤顺着喉咙滑下,却未能驱散她心中的疑虑,缓缓开口道:“了见远……那人不是早就被抓了吗?” 微微皱起的眉头,泄露了她内心的困惑。 “是,他人在刑狱司大牢关着。”影卫的回答干脆利落,却让这凝重的气氛愈发压抑。 营帐内一时静谧无声,唯有那茶盏放回桌面时发出的轻微磕碰声,似是打破了这沉默。 应以安试图在这混乱的局面中,理出一丝头绪,她眼眸微微眯起,沉思良久后,缓缓吐出四个字:“静观其变。” 仿佛一切皆在掌控中,只需等待恰当时机。 影卫单干脆利落道:“是。” 随后身形一晃,便如鬼魅般消失在这林间,只留下一片寂静,唯有那微风拂过枝叶的沙沙声。 第65章 石木村(六) 丑时。 林中。 应以安毫无倦意,异常清醒地坐在营帐内,显然,她在等辛允那边传来的消息。 “嗯昂,嗯昂——” 一声驴叫突兀地打破了夜的沉静。 不远处,一点微弱亮光摇曳闪烁,只见一位头戴斗笠的驴夫坐在驴车前端,手中缰绳紧握,驴车后坐着一位道士,那人身着道袍,手持浮尘,浮尘在空中有气无力地挥舞着,像是在驱赶蚊虫,而应以安所处之地,恰是通往村子的必经之路。 “前面是何人挡路?”那头戴斗笠的驴夫高声呼喊,声音里透着几分恼怒与疑惑。 这条路他熟稔于心,往来无数次皆畅通无阻,偏生今夜遇着这等状况,有人竟在路中安营扎寨,将去路堵了个严严实实,驴车再难行进分毫。 就连坐在驴车后面的道士,也按捺不住,拂袖起身,迈着方步下了车,面色阴沉,上前几步,质问道:“知道我是谁吗?敢拦我的路?” 那话语中,是自恃身份的骄矜,仿若其名号便能震退一切阻碍,令这挡路之人乖乖避让。 此时。 营帐外的两名影卫迅速反应,举起手中的火把,应以安自帐中稳步踏出,步伐不疾不徐,透着与生俱来的威严,信手抽出影卫腰间的佩剑,随着她的前行,剑尖在地上拖拉,划出一道深深痕迹。 “曹识,朕瞧你生活过得甚是滋润,怕是忘了你自己该做什么事了。” “……陛、陛下。” 曹识借着火把的光亮,看清了应以安的面容,刹那间,惊慌失措之色浮于脸上,大脑似被惊得一片空白,一时间竟呆愣原地,不知所措。 站在一旁的驴夫,本就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吓得有些懵怔,他常年奔波于这条道路,哪曾见过这般架势。 此前还满心愤懑地叫嚷着被人挡了路,却听到曹识口口声声唤着“陛下”,又那般恭敬惶恐的模样,虽不曾见过应以安,更不知晓她是皇帝,但也瞬间明了眼前之人身份非凡。 当下。 驴夫那原本因赶路而疲惫的双腿一软,赶忙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身子伏低,脑袋紧紧贴着地面,不敢有任何不敬之举,暗自揣测着自己方才的叫嚷是否已然触怒了这位贵人。 曹识目光触及应以安手中那剑,顿时打了个寒颤,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双膝一软,扑通跪地,额头如捣蒜般连连叩首,语无伦次地说道,“草民曹识拜见陛下,陛下对草民的大恩大德,草民永生永世记在心中,只是、只是时机还未到……” 突然,他像是记起了什么紧要之事,手臂猛地一缩,从袖中抽出一柄匕首,刺向身旁的驴夫。 瞬间,匕首狠狠刺入驴夫的心脏。 “你、你……” 一刀,两刀,三刀。 “莫怪我。” “……” 驴夫瞪大了双眼,脸上满是痛苦与惊愕,双手下意识地捂住胸口,却也无力回天,身体摇晃几下后倒地,鲜血在地上蔓延开来,与夜色融为一体。 在这等关乎秘密的情形下,应以安自是不会允许无关之人知晓太多,即便曹识未抢先出手,其身旁那些对应以安忠心耿耿的影卫也定会果断动手。 曹识这一番举动,实是心思缜密,他深知谈论之事隐秘且关键,多一人知晓便多一分风险,提前下手杀了驴夫,既能向应以安表明自己的忠心与果决,得以继续在其麾下效力,又能在敛财堂那边维持住自己的地位,继续暗中敛财。 两边都不耽误,妄图以此在这复杂诡谲的局势里为自己谋得一条安稳的后路。 “陛下恕罪,草民只是怕这贱民的血,有辱陛下双手,故而方才斗胆行事。”曹识满脸谄媚地奉承道,他跪在地上,脑袋深深埋着,声音带着讨好的颤音,仿佛这般做就能将自己方才那番心思全然掩盖,让应以安只看到他这份对皇帝的‘赤胆忠心’。 还未等应以安言语,一道黑影自营帐内疾掠而出,将一张低矮木桌放置在众人眼前,紧接着,又有两名影卫如鬼魅般闪现,曹识只觉眼前一花,双臂便被这两名影卫铁钳般的大手牢牢擒住。 “陛下!陛下!草民还不想死,陛下,留草民一条小命!” 本能地想要反抗,然而那双手臂上传来的力量,让他的挣扎显得如此无力,那两名影卫将曹识强行架至桌前,曹识的双脚在地上慌乱地蹬踏,却无法阻止身体的前冲之势。 ‘砰’的一声闷响,曹识的左手手掌被狠狠地按压在桌面上,他的五指被迫张开,掌心紧贴着桌面的纹理,那清晰的触感让他心底涌起无尽恐惧。 曹识惊恐地望向应以安,额头上的汗珠滚滚而落,滴落在桌面,溅起微小的水花,“陛下!陛下!草民还有能利用的地方,求陛下留草民一条小命!陛下……” “朕命你找寻的账册,你却迟迟未能呈上,朕继而令你寻那名册,你依旧毫无所获,拖了一年又一年,你的指头少了一根又一根。” 她边说边缓缓踱步上前,“你且好好数数,如今你那左手,还余下几根可供朕来砍的?莫非要等到仅存一颗脑袋在肩头摇晃时,才肯将东西交出来?” 言罢,应以安身形陡然一动,挥下手中长剑。 “你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 剑光闪过,曹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啊——!陛下,陛下……” 左手中指应声而断,鲜血瞬间染红了桌面,此时的曹识,左手仅剩下小拇指与无名指在颤抖。 应以安却丝毫未为所动,面无表情地将染血的长剑顺势一架,冰冷的剑刃紧紧贴在曹识那颤抖不止的脖颈上,只需轻轻一抹,便能取其性命。 “你这种人,非得放点血,才会长记性。” 眼神中透着毫不留情的决绝,猛地抬起右脚,狠狠踩在曹识受伤的左手手指头上。 “啊——!”曹识顿时发出一声更为惨烈的嚎叫,仿佛灵魂都要被这剧痛撕裂,随着这一脚落下,鲜血如汹涌的洪流,汩汩而出,将周遭染成一片刺目的血红。 他涕泪横流,身体在剧痛中剧烈抽搐着,却因影卫的按压而无法挣脱,只能拼尽全力求饶,那凄惨哀求声在林中回荡,“陛下、陛下,您看在草民曾经帮过您的份上,饶过……饶草民一条贱命吧……” 第66章 石木村(七) “只是抓了个小小了见远,你就敢向朕邀功?好大的胆子。” 应以安眸光中闪过冷酷与不屑,她那穿着精致靴履的右脚,脚尖顺势前压,带着一种肆意的蹂躏之意,在指头上反复搓捻、转动。 “……陛下……草民不敢了……” 曹识的手指在这无情践踏下,发出轻微“嘎吱”声,仿佛是骨骼与血肉在痛苦呻吟。 将本就脆弱的伤口进一步碾碎,每番挤压揉捻,都让曹识的身体剧烈颤抖,他双眼圆睁,布满血丝,喉咙里发出的惨叫早已不成人声。 鲜血在脚的四周飞溅、流淌,将地面的泥土与落叶迅速浸湿,形成一片令人作呕的血腥泥泞。 寅时。 唐龙望着村外小路,见那辆驴车的轮廓在夜色中缓缓浮现。 赶忙提起灯笼,迎向驴车。 待看清车上的曹识时,唐龙只觉头皮发麻,一股寒意从脊梁直冲脑门,曹识歪斜在车辕上,面色如纸一般惨白,嘴唇毫无血色还微微颤抖着,衣衫被鲜血浸透,那刺目的红色在黯淡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惊悚,有些血渍已经干涸,结成暗红色的斑块,而新的伤口还在不断渗血,一滴一滴地落在车板上,发出令人胆寒的滴答声。 唐龙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内心的慌乱,疾步上前,伸出手去探曹识的脉搏,那脉搏微弱,时隐时现,若有若无。 “曹兄,到底发生了何事?” 然而曹识却无法回应,他喉咙里只能发出微弱的‘咯咯’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哽在其间,难以成言,随后便一头栽倒在驴车上,陷入昏迷。 唐龙坐在驴车上,刚准备走,他便下意识拽紧了缰绳,令那驴车停住,警惕环顾四周,许久,唐龙见无异样,才微微松了口气,扬手中马鞭,驱使驴车驶入村子。 不多时。 驴车来到了聚福堂前,唐龙刚要起身下车,就见聚福堂那扇朱漆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两个身着短衫的小厮快步走了出来,他们便迅速来到驴车旁,小心翼翼将曹识从车上抬下。 曹识此时面容憔悴,手上的伤口还在隐隐渗血,两个小厮的动作极为轻缓,抬着曹识,慢慢将其放置在竹椅上,高高举起灯笼,唐龙急忙蹲下身子,打开脚边的一个雕花药箱,药箱内各种药品摆放得整整齐齐,手指在其间快速地翻动着,很快便挑出了一瓶金疮药和一叠干净的纱布。 拧开药瓶,那药粉如霜雪般簌簌落下,洒在曹识血肉模糊的伤口上,身躯猛地一缩,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牙关紧咬,下唇已被咬出深深的齿痕,然而,他右手死死攥住竹椅扶手,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牙齿在上下磕碰间发出‘咯咯’的声响,“疼死了……” 从他那几乎被咬破的唇间艰难地挤出。 唐龙看着曹识这般惨状,心急如焚,眼眶中隐隐有怒火在燃烧,他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下来,手上包扎的动作愈发快速而利落,那白色纱布缠绕在曹识受伤的手上,一圈又一圈,却又极为小心,问道:“到底发生何事,你左手怎的又断了一根手指?” 曹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拉扯着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那驴夫竟是官府的鹰犬,我一路上便觉得他鬼祟,心中便起了疑窦,那厮在路上二话不说,便断我一根手指,好在我拼死抵抗,用尽全身的力气,方将他反杀。” 唐龙为他处理伤口,待包扎完毕,抬头说道:“活着就好,对了,有一事要告知你,三堂主回来了,此刻正在最西边的那间房里休憩。” “三堂主?!” 曹识听闻,眉头瞬间紧锁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往昔。 了见远,那个屡屡在堂中反对他提议之人,让他心怀怨恨,直至一次,听闻有人重金悬赏了见远,他在贪念与恨意的驱使下,将了见远出卖。 按常理而言,了见远应当早已被擒获,绝无可能归来,可如今,若是他真的回来了,必定会来找自己算账。 曹识心里清楚,一旦如此,他便再无可能在敛财堂立足,就连在应以安那里,他也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倚仗,手心渐渐沁出冷汗,心中暗自盘算着应对之策。 唐龙笑道,“只是未曾想到,这三堂主竟会是个女人。” “女人?!”曹识不禁脱口而出,面上满是惊疑之色,然心中却在刹那间闪过一丝明亮,若三堂主当真是个女人,此事或许尚存回旋余地。 他眉头稍稍松开些许,急切道:“快,快带我去见她。” 此时,在房内。 辛允自是毫无睡意,原本盘算着待外面动静消停,便出去探寻一番,期望能觅得些许有用线索,怎奈外面孩童哭声此起彼伏,杂乱的走动声亦不绝于耳,无奈只能枯坐屋内静候,好不容易盼得外面归于寂静,却又传来阵阵惨呼,只得继续在椅上干坐发呆。 “三堂主,您睡下了吗?”唐龙在门外轻声问询。 辛允闻得声音,赶忙端正身子,应道:“进来吧。” 唐龙推开房门,小心搀扶着曹识走进屋内。 曹识刚踏入屋内时,目光还满是忐忑,然而,当他的视线落在辛允身上,看清辛允的面容后,竟突然笑了起来,扬声道:“三堂主啊,真是久违了!” 对自己而言,简直是天赐良机。 既然众人皆误认辛允是三堂主,那不妨就将错就错,让她在石木村继续当个三堂主,如此一来,自己不仅能免去被了见远报复的危机,或许还能借助辛允,在应以安面前重新站稳脚跟,继续谋取自己的利益。 曹识弓着身,和声说道:“三堂主,从前曹某多有冒犯之处,您大人有大量,切莫与我一般见识,您看,往后咱们携手共进,依旧为敛财堂尽心竭力,共创大业,如何?” 说话间,目光紧盯住辛允,那模样看似诚恳,实则心怀鬼胎,每个字都像是精心算计的筹码,妄图在这微妙的局势里为自己谋得最大的利益与生机。 第67章 石木村(八) 那曹识定是已然见过了见远,现今将自己当成了见远,辛允觉此事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蹊跷,其间关节,必然错综复杂,绝非表面这般简单。 但有一点却清晰可辨,他这般冒充之举,定是在暗中精心谋划,对他自身而言,有着难以估量的好处与利益。 “身为敛财堂的人,效忠自是天经地义,职责所在,可公事与私事,我还是分得清,你莫要以为凭几句敷衍之辞,便能将往昔种种恩怨情仇一笔勾销,我行事,向来讲求恩怨分明,待到该清算总账之日,自是会将每笔旧账细细盘算,哪怕是一丝一毫之差,亦不会轻易放过。” 辛允话音落下,曹识与唐龙二人脸上原本堆砌的笑容,瞬间变得僵硬无比,嘴角抽搐,仅余下几分难以掩饰的尴尬。 曹识眼神闪烁,欲言又止,似在思量应对之策;唐龙则悄悄侧目,望向曹识,眼神中带着些许慌乱。 “更深漏残,二位此时过来,想必不会仅仅是因念及旧情,前来与我闲话家常吧?”辛允从木凳上站起,绕着曹识不紧不慢地踱步。 只见曹识衣衫上,血迹斑驳,尚未干涸的血渍透着腥味,其左手上包扎的布帛略显凌乱,隐隐有血丝渗出,辛允心念电转,暗自笃定,此般模样,定是不久前与人激烈相搏,遭人重创所致。 “三堂主,你我确已多年未见,此番前来,自是对三堂主满怀挂念,肺腑之言,绝无半分虚与委蛇。”曹识微微躬身,身姿虽显谦逊,然其眼眸中,却有狡黠之色。 “此番冒昧叨扰,为的是货品查验一事,现下我受伤,恐在护送货品中有所差池,三堂主武功卓绝,定能保诸事顺遂,万无一失。”说着,他抬头望向辛允。 “堂里就仅派了你一人前来?” 偌大一个敛财堂,在这江湖中威名赫赫,怎会只遣他一人护送货品?此事太过蹊跷,难保其中不是暗藏陷阱。 “并非堂中无人,人多势众虽看似稳妥,却易引人注目,稍有不慎,便会引起各方势力猜疑,恐惹来诸多无端祸事。” 曹识竭力牵动嘴角肌肉,试图让那笑容绽得更为绚烂,以显真诚可信,只是那笑容未及心底,便已被心底无尽的惶恐与算计吞噬,消散于无形。 少顷。 他伸出那难掩颤抖的手,“三堂主,这边请。” “姓曹的,往后可要谨言慎行,好生做人,否则,你日后失去的可不止是左手这般简单,说不定,整只臂膀都会被砍了。”辛允特意将视线凝于曹识的左手上,旋即,狠狠捏住曹识受伤处,丝毫不留情面。 此时,那伤口处的血液迅速渗透了纱布,曹识额头青筋暴起,冷汗如雨般自额头滚落,却强忍着不吭一声,他紧咬牙,直至牙根泛酸,拼尽全力扯出一抹微笑,艰难说道:“……多谢三堂主教诲,曹某定当刻骨铭心,没齿难忘。” “……” 唐龙于一旁瞧见,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暗自庆幸辛允的怒火未曾殃及自己。 血液缓缓渗透纱布,几缕血丝渗出,沾染在辛允的手上,那殷红格外刺目,辛允眉头一蹙,旋即松开了对伤口的箝制,面无表情抬起手,重重在曹识肩膀上拍了两下,冷声道:“你好自为之。” 那动作倒像是无言警告。 随后,辛允跟着小厮出去了,只留下曹识与唐龙二人在原地。 “曹兄,这……” 唐龙面露忧色,欲言又止,目光在曹识那渗血的伤口与远去的辛允背影之间游移不定。 曹识咬着牙,强自镇定地说道,“……暂时死不了,走吧。”他低首看了看伤口,随即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杆。 院内。 驴车上摆放着六个硕大竹筐,而那棵桂树下,六把竹椅静静陈列,每个竹椅上皆安置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婴儿们小脸粉嫩,睡眼惺忪,对周遭的一切浑然不觉。 四名小厮面色凝重,手中高举着火把。 此时,其中一小厮上前,“曹神人,已经准备好了。” 曹识身着道袍,手中紧握着浮尘,浮尘的丝缕间沾染着血迹,站在竹椅前,竭力稳住身形,闭眼,口中念念有词:“天地玄宗,万炁本根,赐我神眼,以观古今,诸般因果,尽现吾前,通幽洞微,破尽迷障。” 随着咒语念动,他猛地挥动浮尘,只见那浮尘先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弧,手腕翻转,浮尘旋转起来,而后手臂陡然一振,浮尘直直向上挑起,又以极快速度落下。 语罢,他抬起右手,那手在空中停顿片刻,随后将食指放入嘴中,猛地一咬,齿尖瞬间刺破肌肤,一道细小伤口裂开,殷红血液流出。 他用染血的手指在额头正中间落下,随着指尖移动,一道殷红的竖线逐渐清晰,似能沟通阴阳两界。 “开天眼!” 低喝一声,猛的睁开双眼。 此时,身旁小厮赶忙递过来一盏灯笼。 曹识手提灯笼,一步一步朝着那些婴儿面前走去,弯下腰,将灯笼凑近婴儿,仔细打量。 “面如满月,骨如琼瑶,此子天生丽质,日后定是个美人坯子,其容色必能倾国倾城,送去善养堂。”曹识轻声呢喃,目光中带着惊叹。 “下巴尖尖,耳朵贴脑,瞧这模样,容貌清秀雅致,透着一股灵秀之气,自有一番婉约风姿,送去善养堂。”他边说边点头。 “嗯,这孩子面色苍白,眉毛稀疏,虽生得乖巧,只是容貌平平,送去流民所。”话语间,他眼神稍有停顿,便又移向下一个。 “这骨架瘦小,头发稀疏,略显柔弱,恐体质欠佳,容貌亦不佳,且身材瘦弱,送去流民所。腮边有痣,眼尾上翘,此女日后容貌妩媚动人,送去善养堂。” “耳轮薄软,头发卷曲,此相不佳,送去流民所。” 曹识摇头,叹息一声,并将手中灯笼递给了小厮。 辛允站在一旁,冷眼瞧着曹识那一番又是开天眼又是评面相的举动,只觉此人行事荒诞不经,荒唐之举简直多不胜数,冷冷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切。” 第68章 石木村(九) 曹识仔细观察、打量着眼前这些婴儿,他眼神中透着贪婪与算计,仿佛在审视着一件件待价而沽的货品。 那因恶行受伤而流血的指头,肆意地在婴儿细嫩的脸上、身体上划动,鲜血沾染在婴儿的肌肤上,与他们惊恐的泪水交织在一起。 婴儿们瑟缩着,眼神里满是恐惧与绝望,他们试图躲避曹识的触碰,却因被束缚而动弹不得,而曹识却丝毫不在意他们的恐惧与抗拒,嘴角甚至还时不时露出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他目光扫向身旁的小厮,“把这些孩子都放进竹筐里吧。”将流血的手指含在嘴里,舌尖触碰到伤口,传来一阵刺痛与咸涩,脚步后移,眼神冷漠。 尚在襁褓、懵懂无知的小生命,不过是他达成目的、获取财富的工具罢了,内心毫无波澜,亦不会有半分怜悯与同情滋生。 那些小厮行事莽撞,全然不顾及婴儿的脆弱,对那几个婴儿的啼哭声更是充耳不闻,毫无怜惜之情,他们手臂僵硬,随意拎起婴儿,将婴儿们一股脑地装进竹筐里,过程中,有婴儿的脑袋被重重磕碰在竹筐边缘,尽管身体被宽大布帛包裹着,可那冲击力对于稚嫩婴儿来说,仍是难以承受的剧痛。 “哇——” 刹那间,尖锐哭声此起彼伏,婴儿们小脸涨得通红,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后汹涌而出,小小的身躯在竹筐里扭动挣扎,仿佛在抗议这粗暴的对待。 “呜呜哇哇——” 随后,他们猛地一甩,便将竹筐丢掷在驴车上,竹筐重重落下,发出沉闷响声,伴随着婴儿们的哭声,场面一片混乱与凄惨,而小厮们却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辛允目睹着眼前这令人揪心的情形,面容看似冷峻镇定,然而,她垂在身侧的双手却不自觉地缓缓收紧,渐渐握成了拳头。 就在她双眼紧盯着那残忍情形,双拳紧握、怒火暗涌时,唐龙的身影走了过来,她瞧见唐龙靠近,面上神色未改,可那原本攥得死紧的两只拳头却悄然松开了,仿若刚刚那抑制不住的愤怒只是一场无人知晓的暗涌。 “三堂主,这运送货品的事,就麻烦您了。”唐龙说着,恭恭敬敬将驴鞭递到了辛允的跟前。 辛允的目光只是在驴鞭上短暂停留,便又看向了那装着婴儿的驴车,“我驾车?”她语调上扬,带着疑惑与不情愿。 唐龙刚打算开口,曹识就抢先了,“我身上有伤,有些不便,只能劳烦三堂主了。” 一边说着,一边抬起那受伤的左手,伤口处的纱布还渗着血迹,以佐证自己所言非虚。 实则心中另有盘算,虽说是左手受伤,可右手依旧能够驾车,只是他不敢,辛允对自己这般明显的敌意,他怎会不知,若他在前面驾车,难保辛允不会一时冲动对自己下手;而让辛允驾车,自己也好在一旁时刻留意,以策安全。 “那你可要坐好了,可别被甩了出去。”辛允极不情愿地从唐龙手里接过驴鞭,话语中带着几分冷意与警告,随即款步走到驴车后面。 曹识不紧不慢地回应着,“我相信三堂主不会让我甩出去的。” 稳坐在了驴车后面,他那脸上的笑容,透着一种笃定,觉着辛允身为女子,内心必定有着柔软之处,尤其是面对这些无辜的幼儿时,这份柔软更会被无限放大。 所以他笃定辛允驾车定会极为平稳且缓慢,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而他只需在车后安然坐镇,静待行程的推进,让计划一步步走向既定的方向。 两小厮得快步走到大门前,将大门敞开,随着‘吱呀’一声响,门轴转动。 辛允冷哼了一声,那声音中满是不屑与愤懑,手中驴鞭轻轻一挥,在空中甩出一个脆响,口中轻喝一声“驾”,那驴子便迈开四蹄,缓缓向前走去,拉着载满婴儿的驴车,驶出了大门。 村子里,那些肚子高高隆起的人此刻都已沉浸在梦乡之中。 辛允驾着驴车驶过,此起彼伏的打鼾声清晰可闻,那声音或粗重,或轻缓,驴车的木轮在坑洼不平的村道上颠簸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也不多带个人,就不怕我路上把你宰了吗?”辛允声音冷硬,那话语如出鞘利刃,直刺向身后的曹识。 “三堂主是不会把我宰了的,我可是敛财堂的摇钱树。”曹识不慌不忙地回应着,眼神却始终盯着手上包扎着的伤口,而他话语里的那份笃定,却好似已将辛允的心思拿捏得死死的,全然不担心辛允真会对他不利。 “那如果我告诉你,我不是了见远呢?”辛允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路上愈发冷冽,带着毫不掩饰的决然。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依旧不敢杀我。”曹识依旧不慌不忙,靠在驴车后部,那副悠然自得的模样,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因为你想知道的事,或许我能帮你。” 他眯起双眼,话语里满满都是对辛允的拿捏,认定辛允为了心中所求之事,决然不会对他下手,哪怕此刻她已表明并非了见远,可那份渴望知晓秘密的心思,却足以让他性命无虞。 辛允沉默着,一言不发。 这曹识,瞧着就跟个神神叨叨的牛鼻子老道似的,本以为只是个会些旁门左道的家伙,没想到还真有几分能耐。 曹识悠悠然开了口,“你既然能骗过唐龙,足以证明你真的见过了见远。” 那自以为掌控全局的得意劲儿,仿佛已将辛允的路数摸得一清二楚,就等着看辛允接下来会如何应对。 辛允心忧车上孩子颠簸,果如曹识所料,她将驴车驱驰得极为缓慢,驴车吱呀前行,婴儿们的啼哭声此起彼伏,自离了村子,便未曾停歇。 曹识安然坐于车后,左手虽负创,却丝毫不减那番从容气度,右手徐徐抬起,习惯性摩挲着颌下长须,再度开口问道:“你跟他究竟是何关系?” 既已确知她见过了见远,那辛允十有八九是了见远的下属,此中关联,定要探个明白。 辛允却似不愿回应,瞥向驴车上哭闹不休的孩子,轻声说道:“……你若闲来无事,便哄哄孩子。” 如此场景于曹识而言,不过是司空见惯,遂淡然道:“无需哄劝,哭累了自然止歇。” 说完,闭目养神。 辛允见他如此,也不再言语,只默默驾车。 行至片刻。 曹识忽睁双目,目光穿透林叶间隙,见前路林影渐疏,遂出言提醒:“出了林子,记得停下,再顺着小溪向东而行。” “中途为何停下?” “但听我言,不必多问。” “……装模作样。” 第69章 石木村(十) 驴车驶出了茂密而幽森的树林后,小溪流水声传入耳中,抬头望去,皎洁明月高高悬挂在夜空中,给周围的一切都披上了一层银纱。 辛允紧握住手中缰绳,随着她手臂微微用力一扯,口中轻喝一声:“吁——” 那驴车便慢慢止住了前行的步伐,停在了原地。 此时,两人目光皆被不远处的一点光亮所吸引,但见那茫茫夜色中,一人手提灯笼,朝着驴车的方向走来。 曹识原本镇定自若的面庞瞬间变色,他手脚略显慌乱,急忙从驴车后面跳了下来。 落地后,他迅速整理了一下衣衫,强自镇定下来,而后紧紧握着手中的灯笼,快步向着来人迎了上去。 待走到近前,曹识那腰弯得极低,随后直起身来,脸上堆满了恭敬至极的笑容,伸出一只手臂,说道:“陛下,这边请。” 他侧身站定,低头做出一个请的姿势,而后引领着应以安朝着驴车所在之处徐徐走去。 行至驴车旁。 曹识快走几步,来到自己先前乘坐的位置,他用衣袖掸了掸位上的些许尘土,接着便极为细致地开始擦拭起来,从这一端到那一端,每一处都不放过,纤尘不染。 “陛下,您请坐……” 转过身,准备言语告知应以安那擦拭得一尘不染,恭请应以安就坐时,双眼猛地圆睁,瞳仁骤缩,将那丝笑意彻底淹没。 抬眼细瞧,应以安不知在何时悄然无声端坐在了驴车前的左边。 “小安子?” 辛允本就坐于驴车前的右边,见到来人竟是应以安,不免有些意外。 “大胆!陛下的名讳岂是你能随意称呼的?” 曹识乍闻这‘小安子’三字,心底亦着实对辛允的胆量暗暗钦佩,在这尊卑森严、礼仪繁复的世道里,辛允竟敢如此直白无忌地称呼应以安,此等气魄绝非寻常人所能企及。 然他心思何等机敏,转瞬之间,便已在脑海中权衡利弊,当下这情形,若是义正言辞维护应以安,再顺势巧言令色,献上几句谄媚阿谀之词,说不准便能讨得应以安的欢心与赏识。 如此一来,于自己日后那深不可测的仕途之路,定然会如鱼得水,平步青云。 于是,他赶忙深吸一口气,将惊愕之色换作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脚下生风般向前跨出一大步。 “你还不赶紧跪下来向陛下磕头谢罪!陛下仁德,定不会与你计较!”曹识以一种趾高气昂的姿态高声说道。 尚未等辛允启唇回应,应以安便冷冷地自牙缝中挤出一个“滚”字,那声音虽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违抗的冷冽。 曹识满心以为应以安是在呵斥辛允,遂趁热打铁,继续接话道:“听到没有?陛下仁慈,让你赶紧滚!” 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仿佛自己已然在应以安跟前立了一功。 “我说的是你,滚后面去。”应以安语气裹挟着厌恶与不耐,交代的事一件都办不成,反而是这种拍马屁、狗仗人势的事,他倒是办的利索。 曹识张了张嘴,想要辩驳几句,却生生把话咽了回去,心内惶恐,脚步虚浮地挪向驴车后面。 他不时地抬手,手指微微颤抖着抚摸自己的胡须,这辛允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敢对应以安如此无礼,难道她亦是皇家血脉?若果真如此,今日这一番行径,无异于自掘坟墓,怕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搭进去了。 “你怎么在前面驾车,怎么不让他来?” 驴车缓缓前行,发出‘吱呀吱呀’的低吟,车身随着颠簸的道路微微摇晃。 辛允闻得应以安的询问,微微扬起下颌,提高了音量,“他无非是惧怕我从后面突施辣手,如此坐在后面,一旦事有不妙,便可逃跑。” 曹识一听,顿时急得面红耳赤,连连反驳道:“唉,你这话就是在污蔑,血口喷人!陛下明鉴,切莫听她在此胡言乱语,我曹识对陛下忠心耿耿,天日可表,若是有逃跑之心,早在先前便已远遁,何必滞留于此,平白遭你诬陷。” 一时间,只觉自己言语莽撞,全然不顾后果,此刻悔意顿生,却也知晓说话的速度永远赶不上脑子运转,满心懊恼之下,只能抬手给自己的嘴巴一巴掌,那‘啪’的一声脆响,似是对自己的惩戒。 越想越怕,在驴车后部如坐针毡,备受煎熬,只盼着能早日抵达目的地,再想法子弥补自己的过错,以求保住性命。 没人理会他。 应以安将手中的灯笼,放于驴车一处平稳角落,“若觉疲累,便由我来替你吧。” 辛允摇了摇头,“无事。” 语罢,扭头望向了坐在驴车后面的曹识,旋即问道:“他是你的人?” 这曹识从始至终一口一个陛下,言辞之间尽显恭敬,尊崇有加,想来定是与应以安有关联。 应以安神色间略显迟疑,尽管心中有些不愿承认,可在短暂沉默后,还是轻轻吐出一个字:“……是。” 她垂眸,长睫如扇,掩住了眼中复杂情绪,只因她已然猜到辛允接下来会问自己什么,但事已至此,又无法回避。 “那他既是你的人,所以他所做的事,从一开始你都知道,对吗?” 辛允语气中满是沉重与失望。 石木村,往昔的祥和宁静早已不复存在,只剩一片惨不忍睹的景象,村中百姓皆大腹便便,被无尽麻木紧紧缠绕,而那些刚刚呱呱坠地的幼儿,他们的第一声啼哭,没有换来家人的欣喜与呵护,反而在这破败的村落里陷入绝境,稚嫩的小脸被饥饿侵袭,弱小的身躯在简陋的襁褓中瑟瑟发抖,他们懵懂无知,纯净眼眸里却是那些利益熏心之人的残酷与无情。 辛允多多少少有些愤懑,应以安身为当朝天子,既已早知晓曹识的恶行,却袖手旁观,任由这罪恶火焰熊熊燃烧,吞噬着无数鲜活生命。 在她看来,这样的人端坐于皇位上,统治天下,是何其荒谬,何其可笑之事。 第70章 石木村(十一) 曹识呵斥道:“你休要胡说,陛下可是北朝开国以来难得的明君,年纪轻轻就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我像陛下那么大的时候,还在流落街头乞讨,若不是陛下广施仁政,我恐早已横尸荒野。” 他涨红了脸,梗着脖子争辩。 虽说应以安在一些事情上手段狠厉了些,可也不能因此就全盘否定,她让边疆得以稳固,商贸逐渐繁荣,多少荒田被开垦成了沃野,多少流离失所之人如今有了安身之所,这些都是实打实的政绩。 曹识眼中满是对应以安的维护与对辛允偏见的不满。 “闭嘴……” 应以安看似恼怒的眼神深处,实则潜藏着一丝期待,巴不得曹识能再多说几句。 毕竟,曹识的话语或许能在这沉闷压抑的氛围里,搅起一丝波澜,亦或能让她从辛允那里暂时解脱。 曹识仍自顾自地说着:“陛下,就算您让我闭嘴,我也要与她把这事儿掰扯明白了。” 言罢,他一个纵身,从驴车上跃下,提着灯笼,几个箭步便走到了驴车前方。 曹识看着辛允,语重心长道:“姑娘,这世间向来是弱肉强食,即便没有敛财堂,其他州郡也会有类似石木村之事,你年纪尚轻,未经世事,想法太过单纯,与我们这些在尘世中摸爬滚打之人相比,终究稚嫩。” 辛允一双明眸中满是愤懑与不解,语气里带着质问,高声道:“那她分明有机会施救,为何袖手旁观?” 声音在这略显寂静氛围里显得格外清亮,她是在为无辜之人鸣不平,她就是要讨个说法,要让这其中的不公被摆到明面上来,让那些看似理所应当的冷漠,无所遁形。 曹识缓缓说道:“其中复杂纠葛,你难以领会,只知有‘牵一发而动全身’之理,陛下此举乃是顾全大局,正如战场上需有牺牲,方能护佑万千百姓安宁。” 他继续说道,声音里透着一股急切与诚恳,仿佛想要将心底的想法一股脑儿地全掏出来,让辛允明白一般。 “试问姑娘,这世上有谁一生下来就想做坏人,谁不想平稳度过一生?谁想日日都过着在刀尖上舔血的活计?那些如今被人视作恶人的,又有几个不是被这世道所逼,被无奈的处境一步步推着,才走上了那条看似满是罪恶的路啊。陛下她身处高位,所面对的局势错综复杂,很多时候看似狠厉的抉择,实则是为了护住更多人的安稳,为了这天下能有长久的太平啊。”说着,他叹了口气,眼中满是无奈与感慨,望向辛允的目光里也多了几分期许,盼着她能试着去理解这背后的诸多不易。 辛允紧咬下唇,不再言语,陷入了沉默。 曹识抬头看了看天色,眉头微皱,对着辛允催促:“你快些挥动鞭子,让这驴车跑起来,照这慢吞吞的速度,怕是天亮了都难以抵达。” 不得不说,这速度,简直堪比那蹒跚慢行的八十老妪。 他一撩衣摆,在驴车后部坐下了。 “……” 应以安看着辛允欲言又止,只觉满心话语如鲠在喉,不知如何解释方能让辛允理解自己的苦衷与这背后盘根错节的局势。 驴车在道上颠簸前行,车辙在土地上留下浅浅的痕迹,辛允扬鞭轻策,那驴儿不紧不慢地迈着蹄子,沿着潺潺流淌的小溪一路向东。 驴车上,竹筐里躺着那六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紧闭双眼,小脸粉嫩,偶尔发出几声微弱的啼哭声,辛允的目光时不时地落在那些竹筐上,眼中满是担忧。 一路上,辛允专注赶着车,应以安则静静望着辛允,皆一言未发。 夜幕深沉。 四周静谧得只剩下驴蹄声和曹识偶尔的打鼾声,应以安与辛允毫无困意,心中似各有所思,曹识坐在驴车尾,脑袋一点一点,不时被车身的晃动震醒,却又很快陷入半梦半醒的迷糊。 行了一段路程。 前方道路渐宽,向右拐去的岔路出现在眼前,辛允轻拉缰绳,驴车顺势右转。 辰时一刻。 祭城的轮廓在视野中逐渐清晰,城门口,两列守卫森严而立,他们皆身着玄色硬甲,腰间束着宽厚的黑色腰带,挂着长刀,检查台旁还站着两个官差,个个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紧盯着每一个靠近的行人与车辆。 行人靠近,官差上前一步,左臂迅速横抬,手掌伸直,做出一个阻拦手势,同时沉声道:“止步!” 紧接着,另一位官差跨步上前,眼神紧紧锁定行人,他双手快速伸向行人所携带的包袱,将包袱从行人肩头卸下,放置于一旁的检查台上,逐一翻找其中的物品,每拿起一件东西,都会放在眼前仔细端详,眼睛微微眯起,目光在物品上一寸一寸扫视,时而将物品翻转过来查看背面,时而又对着阳光举起,观察是否有异样的阴影或痕迹。 遇到可疑容器,官差小心揭开盖子,将鼻子凑近嗅闻,鼻翼扇动,不放过一丝异常的气味。 动作突然一顿,小心地打开盒盖,一股淡淡的香味飘散出来。 眼神里的警觉化作了冷峻的严厉,大声喝道:“这是什么东西?从何而来?” 周围守卫听到喝声,迅速围拢过来,他们握紧腰间长刀,刀身出鞘半截,寒光闪烁,如临大敌般注视着那行人,只要有任何异动,便会毫不犹豫地拔刀相向。 “……小人,小人就是个卖药的讨口饭吃,这不是听说城里需要这药的人多,就想得过来多卖一些,官爷,您行行好,放我过去吧,我已经有一天没吃东西了。”那行人见势不妙,赶忙满脸堆笑,声音带着几分颤抖与谄媚,身体也弯曲,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官差却不为所动,脸色一沉,厉声道:“胡说八道,城里没人需要这种药,来人!把他抓起来,扔牢里。” 说罢,一挥手,几个守卫冲上前,一把擒住那行人的胳膊。 行人听闻官差要将自己抓进牢里,他试图挣脱守卫的钳制,双脚乱蹬,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官爷,冤枉啊!我真的只是个卖药的啊!” 他声音带着哭腔,愈发高亢尖锐,然而,守卫们的手丝毫不为所动,依旧冷酷拖着往前行,不顾挣扎与叫嚷,强行往城内的牢狱方向拖去。 不远处。 “把守这么严,我们怎么过去?” 辛允一边拉紧缰绳,一边扭头望向驴车后的曹识,此时的曹识早已被困意席卷,脑袋如小鸡啄米般一点一点的。 突然,车身猛地一颠,曹识一个重心不稳,整个人从驴车上栽了下去,正好将受伤的手重重压在地上。 刹那间,曹识那钻心疼痛,让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啊——!” 疼得在地上打滚,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他咬着牙,用另一只手撑地起身,满脸怒容地瞪向驴车,气急败坏地说道:“你这是怎么赶车的?!差点要了我的老……” 被应以安狠狠瞪了一眼后,原本到了嘴边的怨言硬生生咽了回去,他脖子一缩,脸上怒容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 “……我先去前面探个路,你们在这里等着。” 曹识低声说道,眼神中还带着畏惧与讨好。 第71章 石木村(十二) 祭城,乃青州所辖之地,其繁华盛景冠绝青州诸地,于十九州中,声名远扬的三大青楼——醉春楼、贪欢楼与销魂楼赫赫在列,而那销魂楼正坐落于祭城内。 此楼得以存续,税收自是不可小觑,然更为紧要者,却是其作为官员往来密所。 城外。 应以安与辛允坐在驴车上等着曹识,驴车上竹筐内,婴儿许是哭倦了,声息渐悄。 辛允频频将目光投向那装着婴儿的竹筐,满心都是对小生命的担忧与挂怀,正沉浸于这份思绪时,眼角余光却瞥见应以安正瞧着自己。 这瞬间,思绪被扯回夜晚,那时自己语气中满是冲劲,如今想来,不过是一时怒火攻心,全然未曾深思熟虑。 “晚上的事,我不是故意……” 即便事后弥补,也恐难消弭伤痕,可她还是觉得,不能任由误会种子在彼此心间肆意生长。 “我知道。” 应以安唇畔轻勾。 辛允心下仍存纠结,欲言又止间终是启唇:“……不行,我必须……” 话到此处,却又被应以安堵住了。 应以安轻盈跃下驴车,移至辛允身畔,双臂缓缓舒展,“若你真心怀歉意,那……便以这一抱作赔,权当是化解你我之间的小小芥蒂了。” “抱……你?” 辛允满是惊诧,那神情好似听闻了世间最荒诞离奇之事,声音亦不自觉发颤。 “我是皇帝,金银珠宝于我而言,不过是寻常俗物,皆可随手弃掷,更何况,我什么都不缺。” 应以安语气温和却又不容置疑,那身份所赋予的威严与自信,在言语间展露无遗,仿若世间万物皆在其掌控中,唯有这情感纠葛,才是真正值得在意。 “我其实也没……” 辛允嗫嚅着,心中原本澄澈的想法此刻被搅得混乱不堪。 本以为,只需几句诚恳致歉之语,却未曾料到,应以安竟会如此直白索要这般特殊的补偿,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期,令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抱我,往昔嫌隙便可就此烟消云散。” 应以安双臂自始至终未曾放下,那姿态坚决而又带着几分执拗,眸中满含着对辛允的期待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辛允面上似有淡淡红晕悄然晕染,低声的嘟囔,似是自我安慰,又似是无奈妥协,“……算了,亲都亲过了,抱一下便抱一下。” 下了驴车,身子前一倾,径直将应以安拥入怀中,那一下又一下的轻拍,似在诉说着思念。 遥忆当年,那未曾送出去的药,被尘封在记忆深处,而此刻,紧紧相拥,所有痛苦与遗憾,似乎都得到了补偿。 不料。 “你们……怎得如此亲昵?竟抱在一处?” 曹识捂着嘴,满是惊愕望着二人。 他不过是去往城门口与官差略作交谈,只是须臾之间,待折返归来,却见两人于驴车旁相拥。 辛允顿觉尴尬万分,双颊瞬间染上一抹红晕,忙松开双臂,匆匆坐回驴车上,“咳,那个……我们该如何过去?” 应以安垂落双手,然其眼眸中,隐隐有怒火闪烁,她轻瞥曹识一眼,那目光中,似有责怪,又似有嗔怒,仿若在怨他来得太过唐突,搅扰了这难得的温情时刻。 曹识心下明了,此刻唯有装作对应以安视而不见,方为上策。 他神色镇定:“……那些官差皆为自家兄弟,无需忧虑,径直驱驰而过即可,决然不会有所阻拦。” 说完,似是刻意避开那仍萦绕在二人之间的微妙氛围,转身佯装忙碌,整理起驴车上的竹筐,再坐回驴车后。 应以安也坐回了驴车上。 “出发。” 辛允见二人已就绪,遂双手握住缰绳,口中轻喝一声,那驴车便向前挪动,三人向城中行去。 待驴车行至城门口,那两位值守的官差迅速左右散开,其中一位官差,昂首阔步向前,双手挥舞,口中高声喝道:“众人速速避让,莫要挡路!” 另一位官差警惕地扫视着周围人群,似在威慑任何欲有异议之人。 排队行人面面相觑,虽有不满之色在眉眼间隐现,亦有低声的嘟囔抱怨,但见官差神情肃穆、气势汹汹,料定驴车上三人是有特殊来头,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纷纷向两侧挪动脚步,让出一条宽敞通道。 驴车辚辚,蹄声哒哒,三人神色平静,仿若视此为寻常之事,就这般在众人瞩目的目光下,光明正大驶入城中。 城中繁华景象渐次映入眼帘,叫卖声、欢笑声、嘈杂声不绝于耳。 街道两旁,商铺林立,酒旗飘扬;绸缎庄内,绫罗绸缎色泽绚烂;茶肆中,茶香袅袅,萦绕鼻尖。 行人熙熙攘攘,或行色匆匆,或悠然漫步,有富家公子手摇折扇,风度翩翩;亦有小家碧玉,面纱后的双眸顾盼生辉。 应以安端坐在一旁,辛允专注驾驭着驴车,避开往来人流与货摊。 曹识转头,对辛允叮嘱道:“径直前行,待瞧见一座学堂,彼时向左折转,善养堂便到了。” 正行间,忽闻一阵喧嚣声,原是街头艺人于路中施展杂耍,引得众人纷纷围聚,喝彩声此起彼伏。 驴车上,那原本静谧安睡的婴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喧闹惊扰,顿时哇哇大哭起来,小脸涨得通红,哭声虽响,却被那更为嘈杂的人声与喝彩声所淹没。 行人们皆沉浸于杂耍,无人留意到这驴车上还有婴儿在啼哭。 辛允皱眉,手中缰绳略紧,加快了驴车的速度,恐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她眸光在街道两旁飞速扫视,生恐一个眨眼便错过那学堂的所在。 正专注于寻路,心却毫无征兆地急剧跳动了一下,似是某种冥冥中的牵引。 驴车速度渐渐缓了下来,直至完全停住。 应以安察觉异样,轻声问询,“怎么了?” 曹识嘴角噙着戏谑笑意,扬声打趣道,“哟,小姑娘,想不到你竟还有这等雅兴。” 顺着辛允的目光望去,只见那驴车正停在了声名远扬的销魂楼前。 彩绸飘舞,脂粉香气隐隐飘散,进进出出之人,或满面春风,或眼神迷离,好一幅尘世声色犬马之景。 辛允旋即仓促回过神来,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说道:“……没事,许是这一路奔波,身体有些乏累了。” 言罢,她轻甩了一下缰绳,驴车蹄声哒哒,继续在街道上前行。 然而,她眼眸深处却仍残留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慌乱与迷茫,似有什么隐秘之事在心底悄然搅动。 应以安温声道:“不妨换我来,你稍作休憩,养养精神。” 辛允微微摇头,额前几缕发丝随风轻舞,“不必了,我已望见那学堂的青瓦飞檐,片刻即可到。”手中缰绳不自觉又紧了几分。 第72章 石木村(十三) 善养堂矗立,青瓦白墙,围起一方安宁天地,入内,庭院深深,几进几出的院落错落有致,一间间房舍虽不奢华,却也整齐干净,床铺紧实,膳堂敞亮,灶火终年不熄,房梁上悬挂着各类熏肉。 堂主决策诸事,调度有方;账房先生算盘拨弄,精打细算,管理钱粮物资,锱铢必较;庖厨们手艺精湛,每日精心烹制菜肴,肥美的肉脯、鲜嫩的禽肉,或炖或炒,盛于盘中,热气腾腾;杂役们往来忙碌,打扫庭院,担水劈柴,维持堂内的干净整洁与日常运转;还有郎中,背着药箱,穿梭于各个房舍之间,为伤病者把脉问诊,施药救治。 巷尾。 流民所简陋非常,泥墙土瓦,几间房舍破败不堪,屋顶的茅草稀疏,似乎难以遮挡风雨,屋内光线昏暗,地面高低不平,仅有一些破旧的草席铺于地上。 仅有一位里正,统管诸事,然诸事繁杂,难免顾此失彼,数位义工,心怀善念,协助里正分发微薄的物资,多是粗粮糙米,偶尔才有一点肉食,且一月之中,仅有寥寥数日能见到荤腥,义工亦会帮忙修缮那摇摇欲坠的屋舍,尽力让流民们有个遮风挡雨之处。 驴车在善养堂前停下。 “到了。” 门口的两个家丁一直候着,见到驴车过来,赶忙小跑迎了上去,目光落在驴车上的竹筐,拱手向车上的曹识问道:“曹神人,把哪几个留下来?” 应以安心里清楚,辛允心软仁慈,见此情形,便轻咳了一声。 这一声轻咳,曹识如何不懂其中深意,若是依着往日他行事的风格,定会仔细斟酌留下哪些孩子,可如今应以安在侧,他知晓自己不能那般说出心中所想。 “全留下。” 家丁闻言,不敢多问,转身又喊来了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六个竹筐里的婴儿小心翼翼全搬了下来。 “曹神人!” 此时,堂主马肃也听闻动静,匆匆走了出来,年约五十,面容清瘦,一头华发半数已被岁月染白。 “曹神人,这货品较以往愈发上乘,实乃全仗您那神药,小人心中满是敬仰与感激啊!”马肃咧开嘴,脸上挂着谄媚的笑,目光在那些竹筐上流连,仿佛已经看到了日后的利益与好处。 “哈哈哈,少恭维我了马堂主。” 曹识连连摆手,脸上虽带着几分谦逊,可眼神里却透着自得。 马肃目光游移,很快便注意到了静静站在一旁的辛允和应以安,他微微抬了抬下巴,眼神里带着审视与疑惑,缓声问道:“这两位是……?” 曹识心思急转,应以安身为当朝皇帝,其身份尊贵无比且绝不能随意泄露,而辛允身份同样神秘莫测,此刻只能设法巧妙糊弄过去。 解释道:“……此二人,是三堂主的下属,她们二人近日随我研习些药理之术,今日特来一同办事,好在旁协助一二,还望马堂主多多关照。” 说话间,向辛允与应以安递去一个隐晦眼神,期望她们能够心领神会,莫要在言语或神情间露出破绽。 二人相视一眼,点了点头。 “既是三堂主的下属,那自是贵客,欢迎之至,所有花销皆由我来付!”马肃豪爽地一挥手,尽显东道主的慷慨。 辛允随即轻声问道:“多少银子你都给?” “……当然。” 马肃下意识地应了一句,话出口后才微微愣了愣,心中隐隐泛起不安,却又一时说不出缘由,只是觉得眼前辛允的问题似乎别有所指,可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再多做追问。 巳时。 应以安与辛允被安置于堂内休憩,虽住所未并,却也相近,仅隔了几处回廊。 沿着曲折的回廊,不多时,便来到应以安的居室外,顿住,抬手欲叩门,却又迟疑,那手悬在半空,良久,终是轻轻落下,叩出三声清响。 “……小安子,你睡了吗?”辛允话带着一丝小心,怕惊扰了屋内之人的清梦,又藏着几分按捺不住的期待。 应以安在屋内,其实并未歇息。 她就那样静静站在门后,眼神透过门缝,盯着外面看了半晌,那目光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更多的却是在等待辛允敲门时的执着。 “进来吧。” 言语平稳,却难掩其中欣然。 辛允推开门,先警惕向门外探首张望,待确定空无一人之后,才悄然将门扉闭合,转身,便瞧见应以安端坐于桌前。 应以安的目光直直迎上辛允,其中似有一丝难以名状的情愫,辛允稳步向前,于桌前落坐。 一时间,屋内唯余那轻微的呼吸声与茶盏中升腾的热气在缠绕。 辛允神色凝重,“我来是想问问你,那石木村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应以安听闻此言,心中不禁多了几分失望。 她原以为辛允前来,是想与她畅叙彼此的心怀,倾诉那些未曾言说的情愫。 “此事可是极为棘手?”辛允目含忧色,双手下意识揪着衣角。 应以安瞧出她的挂怀,心下念头一转,想着既然辛允如此关切,那谈谈也罢。 她轻轻抬眼,面容重归平静,“并无难处,早已办好,石木村上下村民皆已妥善转运至他处安身,而后一把火焚尽,村落化作焦土残垣,所有旧迹皆消弭于火海中。” 言毕,端起茶盏,轻嗅茶香,浅饮一口,欲借这袅袅茶雾,掩去心底那一抹对旧事的复杂思绪。 “陛下行事,向来让人放心!我替那些无辜百姓先谢过陛下了!”辛允赶忙起身,握住那茶壶,手腕轻转,琥珀色的热茶便落入杯中。 待茶盏满盈,“那陛下好生歇着,我就先退下了。” 倒退几步,转身准备离去。 这才刚坐下来没多久,应以安怎会容她如此轻易离去。 “等等。” 辛允脚步瞬间顿住。 应以安绕过桌案,那目光中,似藏着无尽情思,又似有千言万语在其间翻涌,几欲喷薄而出。 “……你如此着急离开,是有什么事吗?还是回去休息?不如在我这儿休息……”她拉着辛允的衣袖,音语中带着期待与挽留,像在祈求,又似在暗示。 辛允避开那炽热的目光,“我不累,我只是想出去逛逛。” 那微微颤动的衣角,却又似泄露了心底莫名的慌乱。 第73章 人性本恶(一) 应以安原本精心擘画,意图等待曹识顺利拿到名册与账册时,再以雷厉风行之势对各方势力展开行动。 只有这般,方能在悄无声息间掌控全局,在猎物毫无察觉之际给予致命一击,将各方势力一举剿灭,且不会因过早暴露而陷入被动之境,使计划功败垂成。 然而,辛允那明亮而充满期待的眼眸,蕴含的热望与信任,让应以安动摇了,也知辛允对自己寄予了深切厚望,若此时为求稳妥而按兵不动,虽于大局有利,却定会让辛允的一腔热忱化为乌有,那失望恐怕会如阴霾般笼罩其心间。 思忖之下,应以安在心底幽幽长叹,‘罢了。’ 哪怕此举会令局势变得波谲云诡,可既不忍伤了辛允,便唯有将计划提前。 应以安双眸中满是关怀与疼惜,“如此熬煎,恐身体有损……” “承蒙陛下眷顾,可陛下亦是彻夜未眠,快去好生歇息,我先行告退了。” 她羞怯不已,便欲转身离去,只得稍稍使了些力气,终让那衣袖从应以安的指间滑脱。 那门扉缓缓地在眼前闭合,仅余下窄窄的一道缝隙,两人的目光在狭小空间里相互交错,一时间,仿佛有千言万语在目光中流淌,却终究在这无声凝视里默言。 午时。 辛允携着马肃所予的钱袋子,出了善养堂,融入熙熙攘攘的街市。 长街两侧,货品星罗棋布,珠翠闪耀,绫罗飘舞,诸般精巧玩物与实用之物交相辉映,本应夺人眼目,令人驻足流连。 然辛允心中似被一团迷雾笼罩,神思恍惚,对这一切繁华盛景视若无睹,不知不觉间,已至那众人皆晓的销魂楼前。 楼前。 那老鸨恰似一只盛装的彩蝶,身披绚丽夺目的华丽锦缎,面上妆容厚重浓艳,香风阵阵。 见辛允渐近,她那本就堆满笑容的脸愈发灿烂,扭动着那柔软腰肢,娇声媚气道:“哟~这位客官瞧着真是眼生得紧,想必是第一次来咱这销魂楼哟。” 辛允伸手入怀,须臾,指尖夹出一块金条,轻轻一掂,随即开口,“把你这儿最好的姑娘叫来陪我。” 老鸨的目光瞬间被那金条牢牢锁住,她急不可耐地伸手接过金条,那金条入手,方觉心安,脸上笑意更盛,连眼角的细纹都透着谄媚:“那不知这位客官,是想吃荤的,还是素的?” 辛允面露疑惑:“嗯?” 老鸨见状,忙以手轻拍自己的额头,佯作懊恼之态:“瞧我这脑子,竟忘了客官是第一次来玩,自是有诸多不懂,这素的呀,皆是才人,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可伴君吟诗弄月,尽享文雅之趣。这荤的嘛……” 正说得眉飞色舞时,她突然凑近辛允,拉起辛允的手,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若客官钟情于雏儿,那可巧了,我这儿恰新来了个娇俏可人儿,只是这雏儿向来是众人争抢的香饽饽,供不应求,所以价格嘛……” 她故意拖长尾音,言语间的暗示之意再明显不过,无非是要告知辛允,此等尤物,价必高昂。 辛允眉梢轻挑,“多少两?” 那老鸨闻得此问,脸上笑意盈盈,“价钱嘛,眼下还未曾确定,客官您不如先进去瞧瞧,说不准那里面呐,此刻已是竞价正酣了。” 言罢,眼神闪烁,目光在辛允身上来回打量,似在估量其财力。 辛允往内里而去,老鸨待她身影渐入,方将目光收回,瞅见手中金条,置于齿间轻咬,验明正身后,才心满意足地将其藏入袖中。 继而,又堆起满脸笑容,扭动着腰肢,继续在这门前招揽过往客人,口中吆喝之声此起彼伏,直欲将这世间之人皆引入其中。 于这风月场中,所谓销魂,不过是财帛堆砌的幻梦,没有黄白之物,何来纸醉金迷、温柔缱绻? 那金砖金条,是开启这销魂的密匙,有了它,方能在这脂粉阵里沉醉,于软玉温香中尽享欢愉,否则,一切皆为空谈,只剩门外的清冷与寂寥,看着他人在金辉笼罩下销魂蚀骨。 销魂楼内,格局独特,共分作两厅。 其一为莲厅,踏入其间,仿若踏入了一方文雅天地,厅中常闻悠悠琴音,悦耳清心;时有对弈之声传来,落子清脆;墙上挂着的书画名作,更是增添了几分高雅韵味。 其二为花厅,又是另一番别样景象。 花厅中,翩翩起舞,那舞姿或婀娜多姿,或风情万种,叫人看得目不暇接,个个红光满面,酒兴正浓,身旁佳人亲昵低语,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香与脂粉香,杯盏交错间,尽显尘世的欲望与放纵,似是置身于能让人忘却一切烦恼的温柔乡、酒醉肉池。 辛允原本的脚步是朝着莲厅迈去的,然而,就在她即将踏入莲厅之际,花厅那边突然传来的敲锣声,那敲锣声带着一种别样的喧嚣与热闹,引得她好奇心顿起。 想起了那老鸨说过的‘竞价’。 犹豫了片刻后,还是按捺不住,向着花厅的方向走。 花厅。 花台上,一红衣女子于台上翩翩起舞,似一朵盛开在暗夜中的红莲,纤腰款摆,如弱柳扶风,轻盈之态尽显无遗,长袖善舞间,尽是楚楚怜意。 小厮敲锣叫嚷,声浪一波接着一波:“这位!是新来的花容姑娘,恰似天仙下凡,求欢逐乐的客官们,速来品鉴,起价五百两!” 观者无不被其舞姿吸引。 辛允摸向钱袋,入手的触感让她的心猛地一沉,袋中仅有五百两,这点儿钱,如何能从这虎狼之穴中救下那女孩? 她紧咬下唇,目光在台上女子与周围人群间游移,硬抢自是不行,且不说这周围有多少护院打手,可若不救,那女子的命运便如飘零之叶,只能在这泥沼中沉沦。 “我出五千两!” 一声高喊自二楼雅座传来。 只见那雅座中,一位公子哥懒散地倚着锦榻,身着华丽锦袍,头戴玉冠,腰束玉带,满身贵气四溢。 此等豪举,仿若一道霹雳,瞬间让原本蠢蠢欲动、欲要喊价之人皆噤若寒蝉,不敢再出一言。 辛允本就为囊中羞涩而愁眉不展,此刻见这公子哥如此阔绰,心中更是忧苦万分。 五千两,于她而言遥不可及,而此般情形,莫说营救,便是想要再争上一争,亦是毫无可能。 第74章 人性本恶(二) 周围众人亦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纷纷交头接耳,不住地感慨。 “五千两啊,这花容姑娘果真是貌若天仙,竟引得这般天价。” “此价一出,怕是无人再敢争锋,这花容姑娘的去处,算是尘埃落定咯。” “楼上的那雅座好像是……郭公子!” 人群中,不知是谁突然道出这一身份。 “那可真的比不了,就算有人敢降价,就凭他爹的官儿,在这祭城里谁敢跟他对着干?”一人附和着,声音里满是忌惮与无奈。 “得罪不起,还是别叫价了,省得惹一身麻烦。” 又有人如此劝诫道,众人纷纷点头,深以为然。 一时间。 整个花厅唯余众人的窃窃私语,目光不时偷瞄向二楼雅座,却又赶忙收回。 再无第二个人敢站出来叫价,花容姑娘的命运似乎就此被郭公子的这一掷千金所定夺,而辛允满心的焦急与无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却毫无办法改变眼前的局面。 “想买下她吗?” 一温润声音在辛允身后蓦然响起,那声音带着几分熟悉,似春日里的微风,悄然撩动着人心。 急忙扭头,映入眼帘的正是应以安那清俊的面容。 “小安……” “你若是想买下她,便在我这里赊账。” 应以安勾唇,似笑非笑,可那笑容里却藏着几分无奈。 其实啊,她心底着实不愿出这份钱替辛允买下那女子的初夜,毕竟若让骆卿衍知晓此事,还不知会怎样嘲笑自己呢,可看着辛允那急切又期待的模样,终究还是开了口。 “好。” 辛允几乎想也没想,便赶忙应了下来。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只觉应以安为人正直,绝非是什么坏人,此刻有了她这一句话,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满心都是能救下花容姑娘的希望,哪还顾得上其他呢。 “一万两。” 应以安话音刚落,那高喊声便在花厅中炸开,震得众人半晌回不过神来,整个花厅瞬间鸦雀无声,再无人敢贸然开口,就连花容姑娘也停了下来。 二楼雅座上的郭公子,原本正悠哉游哉地等着抱得美人归,闻得这声喊价,顿时气得脸色涨红,‘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他本想继续叫价,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狠狠压下去,可身旁的家丁赶忙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那郭公子听后,更是怒不可遏,一脚狠狠踢翻了眼前的桌子,桌上杯盏碎了一地,酒水溅落四处。 随后,便怒气冲冲下了楼。 “让我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敢跟老子抢人?” 带着四个家丁气势汹汹地从楼上奔了下来。 楼下众人见状,深知这郭公子平日里仗着自家权势飞扬跋扈,谁也招惹不起呀,赶忙往两旁退去。 眨眼间,应以安和辛允的周围便空荡荡的了,只余下她们二人站在原地,直面这汹汹来势。 辛允心中虽有些忐忑,却也倔强地挺直了腰背,而应以安神色淡然,只是静静看着那郭公子,对这等场面毫不畏惧。 郭公子满脸戾气,上上下下将应以安和辛允打量了一番,嘴里嘟囔着:“瞧着有些面生。” 话音未落,一个家丁急不可耐地窜上前,狐假虎威道:“你知不知道,你面前的这位是谁啊?这可是中书侍郎家的大公子,郭子豪,郭大公子,在这地界儿,那可是响当当的人物!识相的,就赶紧把人让出来,再乖乖跪下磕三个响头,麻溜儿地滚蛋,别在我家公子跟前自找不痛快!” 辛允听闻,嘴角不禁泛起一抹笑意,只觉好笑。 眼下竟有人这般狂妄地来挑衅,还妄图以权势压人,若不是此次出行身份需保密,她真恨不得立刻将应以安是皇帝的身份大声宣告于众,看这郭公子及其家丁还能如此嚣张否。 “你笑什么笑?!怎么?你爹有我爹厉害吗?说出来让我听听。”郭子豪见辛允发笑,自觉被人小瞧,恼羞成怒地吼道,那嚣张的模样,仿佛人人都得对他俯首称臣。 应以安哪受得了这般气,脸色一沉,当即就想上前去与他理论一番,可刚迈出一步,却被辛允伸手拦住了。 辛允不慌不忙地走上前,悠悠说道:“没钱就赶紧滚,有钱你便往上加价。” “你……” 郭子豪一听这话,气得脸都憋红了,可一时之间却又无可奈何。 他这段时日花销实在太大,手头上根本拿不出再多的钱来继续加价,可就这么灰溜溜地走了,又实在拉不下这脸面。 僵持片刻后。 郭子豪只得梗着脖子,强装大度道:“本公子不跟你这种小人计较,不就是个女人吗?让给你又怎么了?这楼里老子睡的人多了去了,不差那一个了!” 说罢,气地一甩衣袖,转身就走,那四个家丁见状,赶忙跟了上去,只留下一群还在惊愕中的旁人。 “郭公子您别生气啊,要不下次来给您打折……”小厮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地试图靠近郭子豪,想要用折扣来平息这位爷的怒火。 可盛怒之下的郭子豪哪能听得进去,恶狠狠地瞪着那小厮,“滚啊!看见你我就来气!” 那架势仿佛要将这小厮生吞活剥了一般,只见他飞起一脚便踹向那小厮,小厮毫无防备,被这一脚踹中胸口,重重摔在地上,疼得他五官扭曲,差点叫出声来。 可忌惮于郭子豪的权势,硬是把到了嘴边的痛呼咽了回去,匆忙爬起身来,还不忘强挤出一丝谄媚的笑容,高声喊道:“……郭公子慢走!” 那声音里带着颤抖和讨好,目送着郭子豪远去的背影,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不见,才如释重负般地松了口气,手捂着胸口,一瘸一拐地慢慢挪回楼里。 脸上满是无奈与苦涩,心中暗自哀叹,今日算是彻底得罪了这尊瘟神,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楼外。 老鸨瞧见郭子豪气冲冲地出来,心里头虽有些发怵,但想着或许能趁机讨好一番,捞点好处。 于是,她赶忙堆起满脸笑容,扭着腰肢迎上前去,刚要开口说几句谄媚的好话,郭子豪却看也不看她一眼,扬起手来,‘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老鸨脸上。 老鸨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得晕头转向,她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眼中满是惊恐与委屈,原本想好的讨好之词,瞬间卡在了喉咙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第75章 人性本恶(三) 楼外。 老鸨被捂着脸,眼里先是闪过惊惶,但瞬间又被谄媚与讨好取代。 她顾不得脸上的疼痛与羞愤,急忙又颠颠地凑到郭子豪跟前,“郭公子,您息怒呀,是哪不长眼的小贱人惹您不痛快,我这就去好好教训她!” 老鸨边说边点头哈腰,脸上努力挤出笑容,试图平息郭子豪的怒火,“您大人有大量,可千万别跟我们这些小人一般见识,这销魂楼还得仰仗您多多关照呢,下次您来,我定给您安排最好的姑娘,最烈的酒,最好的雅间,绝不收您一文钱,只求您能消消气。” 她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只盼着郭子豪能高抬贵手,莫要计较。 郭子豪哼了一声,斜睨了老鸨一眼,脸色依旧带着几分余怒未消的阴沉,不过那语气倒是缓和了些许,说道:“还是你有眼力见。” 他心里其实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这段日子在外花销实在太大,手头都有些紧巴了,刚刚这一通发脾气,倒也正好能省下不少钱,权当是回回血了。 此刻老鸨这般低声下气地讨好,况且她都已经许下承诺,往后自己再来这销魂楼,还能享受最好待遇,想到这儿,那满腔怒火也渐渐平息了下去。 虽说今儿个没能把那花容姑娘弄到手,心里头还有些不痛快,可一想到日后能省下不少银子,免费在这儿逍遥快活,倒也觉得不算太亏,便就坡下驴,想着改日再来这销魂楼寻乐子也不迟。 于是,他冷哼一声,朝老鸨摆了摆手,不耐烦地说道:“行了行了,今儿个就暂且作罢,你可别忘了答应我的事儿。” 说罢,便甩了甩衣袖,大踏步地离开了,那背影看着仍是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 只留下老鸨站在原地,望着郭子豪的背影,长舒一口气,暗自庆幸这场风波总算是暂且平息了下来。 花厅。 小厮敲得铜锣当当响,扯着嗓子高喊:“恭喜这位客官,以一万两价格拍下花容姑娘,客官,楼上雅间有请,且等花容姑娘妆束片刻,马上便去雅间找您。” 辛允点头,应了一声:“嗯。”便抬脚欲走。 不想刚迈出一步,就被小厮唤住了。 “客官,这雅间只能你一个人去,后面的那位……”小厮话未说完,意思却已再明显不过,摆明了是说应以安不能同往。 辛允眉头一蹙,神色不悦道:“这是我的侍卫,负责贴身保护我安全的,一刻也不能离身。” 一旁的应以安听到这话,先是微微一愣,随即嘴角情不自禁地高扬起来,一抹笑意悄然爬上脸庞。 她微微低下头,像是怕旁人瞧见自己这副模样,嘴里喃喃自语着:“一刻也不能离身。” 那语调里满是藏不住的欢喜,只觉得辛允这话虽说只是为了应付那小厮,可听在耳中,却别样顺耳,让她心情大好。 小厮面露难色,苦着脸道:“这……” 他只是奉命行事,上头交代雅间的规矩,可眼前这位客官又这般坚持,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站在原地,眼巴巴地望着辛允,盼着能有个两全之策。 就在这僵持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动静。 几个杂役哼哧哼哧地抬着四个大箱子走了进来,轻轻放下,应以安走上前去,伸手将两箱子打开,箱内白花花的银子在灯光的映照下泛着亮眼的光泽,朗声道:“一万两白银,分文不差。” 辛允瞥了那小厮一眼,带着几分赌气的意味说道:“钱我都付了,这点小要求你都答应不了,既然如此,那算了,你还是去把那位郭大公子请来吧,让他用那五千两啊,买那姑娘吧。” 她气呼呼地转身,把那箱子的盖子‘啪’的一声合上了,大有转身就走的架势。 那小厮见状,顿时急了,赶忙满脸堆笑地追了上去,嘴里不住地喊道:“客官留步,客官留步,两位楼上请,是小的刚才说话让您生气了,您宽宏大量,切莫与小的计较,楼上雅间已给您准备好了。” 他心里可清楚着呢,能挣这一万两银子,那可比挣那五千两强多了,更何况那出五千两的郭子豪,脾气暴躁又刁钻,可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儿,万万不能就这么把到手的肥羊给放走了呀,只盼着这两位客官能消消气,上楼去好好享受一番。 两人一前一后顺着楼梯缓缓而上,不多时便来到了那雅间中。 这雅间布置得极为精致奢华,脚下是绣着繁复花纹的柔软地毯,踏上去悄无声息,墙壁上挂着色泽温润的丝绸帷幔,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帷幔间点缀着几幅精美的山水画卷,房间中央摆放着一张雕花檀木圆桌,周围环绕着几个檀木圆凳,凳面上铺着绣有金线的锦缎坐垫。 一侧是宽敞卧榻,卧榻上堆着锦被绣枕,材质皆是上乘,一旁设有一个小巧的香炉,正散发着淡雅的熏香气,靠近窗户处,摆放着一盆盛开的兰花,清香幽幽,窗户是雕花镂空木窗,窗棂间糊着薄如蝉翼窗纸,透过窗户,可将楼下庭院尽收眼底。 此刻,雅间里静悄悄的,就只有她们两个人。 辛允心里头满是好奇,“我们的钱好像没那么多,你不会是向马堂主借的吧?”她眨巴着眼睛,实在想不明白,这一万两银子是应以安从哪里弄来的。 应以安听了,只是笑着摇了摇头,神色淡然又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霸气,“这天下都是我的,那钱自然都是我的,你不用担心。” “哇~” 辛允不禁发出一声惊叹,那眼中瞬间满是羡慕之色,心里暗自想着,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这般阔绰,随手花出去一万两银子都跟玩儿似的,完全不放在心上。 突然,一阵轻轻敲门声,打破了雅间内的静谧。 “进来。” 随着那门缓缓被推开,一道婀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只见那姑娘生得花容月貌,肌肤似雪,一双明眸,顾盼之间,尽显灵动与娇羞,她朱唇不点而红,微微抿着,带几分怯意,身穿一袭淡粉色的罗裙,裙摆轻曳,当真是我见犹怜。 想必,这便是用一万两银子方才买下的花容姑娘了。 第76章 人性本恶(四) “快进来吧。” 辛允赶忙热情招呼着,脸上带着和善的笑容,边说边站起身来,上前几步将花容拉进屋里,随后转身把门关上了,这才又走回原来的位置坐下。 那花容姑娘进了屋,抬眸瞧见屋中竟有两个人,先是一愣,随后心里便有些怯生生的了,她低下头,不敢直视二人,双脚不安地挪动着,原本娇俏的模样此刻多了几分拘谨,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只是站在那儿,等待着两人吩咐。 “不用客气,坐下吧,我只是有些事想找你聊聊。”辛允看着花容那怯生生的模样,语气格外温和,还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 听到这话,花容心里那块大石头才落了地,悄悄松了口气。 她还以为这两人花大价钱买下自己,是打算要她一同伺候呢,心里正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此刻知晓仅是要聊聊事儿,顿时放松了不少。 欠了欠身,带着几分羞涩,走到一旁的凳子前坐下,只是那双手还是下意识地放在膝上,规规矩矩地叠着,抬眸看向辛允,等着下文,眼中仍残留着些许紧张之色。 辛允看着花容轻声询问道:“我想问问花容姑娘,如果这里的人想要赎身,需要多少银两?” 花容听到这话,先是愣了愣,显然没料到辛允会问出如此问题。 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有些犹豫地回答道:“……一万两,黄金。” 说这话时,她眼神里透着无奈与苦涩,毕竟那可是一笔天价,对于他们这些深陷此处的人来说,想要攒够赎身钱,简直难如登天。 应以安听闻辛允的话,眉头皱起,眼中划过复杂神色,语气里带着几分探究问道:“你想替她赎身?” 她心里头可是泛起了嘀咕,买下花容姑娘的初夜也就罢了,权当是一时兴起,生了怜悯之心,若是还打算把人彻底买回去,那可没法答应。 辛允身边的位置哪能随便让旁人占去,哪怕只是出于辛允的想法,也不愿有这样的情况发生,只盼着辛允可别真动了那心思才好。 “没事,我就随口问问。”辛允嘴上虽是这么说,神色也维持着平静的模样,可那微微躲闪的眼神,却像是在努力隐藏着什么,仿佛心底有着别样的心思,只是不想轻易袒露出来,故作轻松地想把这话题就此揭过,可那隐隐透露出的不自然,还是让旁人能察觉到些许异样。 赶忙移话,对花容说道:“对了,花容姑娘,我想知道,卖身之人……我只是问问,没有别的意思,你别误会,我只是有些疑惑不解的地方,那个……你们会喝避子汤吗?” 她心里一直有些想不通,若是喝了避子汤便不会怀孕,那石木村的事怎么还会发展到如此严重的地步,又怎么会有那么多人不愿意喝避子汤呢? 花容听到这个问题,先是脸一红,透着几分娇羞与难为情,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足勇气,用那细若蚊蝇的声音小声说道:“原本是会喝的,妈妈不允许我们有孕,这是规矩,可那汤药实在伤身呀,整个人都没了精气神,喝了便等于要了半条命,身子弱的便直接死了。” “不过妈妈说,即使怀了孕也能去别处养身子,对我们来说,那又未尝不是一个好去处,好歹能离开这烟花之地,喘口气,所以也都不再那么抗拒了。” 说罢,她轻轻咬了咬嘴唇,似在感慨着这无奈的命运。 很明显,花容说的养身子之处,便是与那石木村相似的地方,想来那些身处风尘、无奈卖笑的姑娘们,一旦有了身孕,便会被老鸨安排到石木村那样偏僻隐蔽的所在。 在他们想象中,那里虽算不得什么富贵地,可好歹能暂避这青楼里的纷扰,不用再强颜欢笑去伺候那些往来的客人,也算是一种别样的‘解脱’。 只是他们未曾料到,原以为的‘好去处’,实则是另一个可怕的深渊。 “不对啊,话本里那些避子药,只会把孩子打掉,而且对身体伤害不是特别的大,休息一阵子便会好的差不多,更不会要了人命。”辛允皱着眉头,一脸疑惑地说着,在她的认知里,话本里描绘的避子药似乎并没有这般可怕,哪像这般,喝下去简直如同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姑娘不是烟花之地的人,自是不懂。” 花容抬眸看向辛允,解释道,“我们喝的避子汤,可与话本里写的不一样,所谓避子汤,不过是个虚假幻想,实则是喝下寒凉药,伤其根本,再由小厮用木棍将孩子活生生打死,或用水银避孕,大多中毒而亡,再者吞食……” 说着、说着,她便停住了,那脸上带着几分惆怅。 辛允听了花容的话,眼中满是震惊与不忍,双手攥紧了衣角,好似为这些人所遭受的苦难感到无比痛心。 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眼眶泛红的她,缓缓转头看向应以安,嘴唇嗫嚅着,似乎有千言万语,却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只是那目光里满是无助。 “……” 应以安看着辛允这般模样,心疼不已,起身走到辛允身边,将辛允温柔抱在怀里。 辛允像是找到了依靠一般,伸手紧紧抱住应以安,把头埋在怀里,肩膀微微耸动着。 安慰道:“……我会做到的。” 那话语里,似是在向辛允承诺,无论如何,她都会竭尽全力去改变这一切,绝不让那些残忍的事再继续发生,让这些可怜之人不再遭受这般苦难。 花容静静地看着眼前相拥的两人,眼中满是感激与羡慕,她微微欠身,行了一礼,轻声说道:“我知两位姑娘善良,今日之事,谢过二位了,若非两位姑娘这般关心我们这些苦命之人的遭遇,我也难得有机会说出这些话来。若无他事,我便不打扰两位了。” 她欠身,眼里带着羞涩与局促,准备转身离开雅间,不想再多做停留,免得坏了眼前这有些温情又略带暧昧的氛围。 第77章 人性本恶(五) 华灯初上,销魂楼内一片喧嚣。 一万两黄金沉甸甸地摆在老鸨面前,那黄澄澄的色泽刺得人眼热,却也成了花容的庇佑。 辛允并未夺了花容的初夜,只言暂且欠着,老鸨在这风月场中摸爬滚打多年,自是深谙规矩,当下便眉开眼笑,点头哈腰地将花容送往了莲厅。 自此,花容与那花厅的莺莺燕燕隔离开来,只需专注于琴棋书画,与客人们谈风弄雅。 楼上雅间,静谧中透着沉闷。 小厮们鱼贯而入,手中捧着一壶壶美酒,辛允坐于桌前,一杯接一杯地饮着,那酒仿若不是穿肠毒药,而是忘忧良方。 一壶又一壶的酒水下肚,她身形渐渐摇晃起来,终是不堪酒力,趴在了桌上,左手却仍下意识地把玩着那酒壶,手指轻轻摩挲着壶身的纹路,又似在借此排解心中那烦闷与惆怅。 辛允微微抬起头,眼中带着醉意与落寞,对着坐在一旁的应以安轻声问道:“小安子,你知道我今日为何要来这销魂楼吗?” 应以安深知此刻辛允或许只是想倾诉,便也未加劝阻,只是摇了摇头,说道:“不知。” 辛允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笑意,说道:“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我小爹曾经就在这销魂楼……我听我爹讲,他们初次邂逅之时,亦是这般情境,我爹他豪掷一万两白银,买下了小爹的初夜。自那之后,小爹便入了我爹心底。而后,我爹又用一万两黄金为小爹赎身,几年过后,便有了我……” 言罢,又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酒水顺着嘴角滑落,似是那心底难以言说的愁绪在蔓延。 “我儿时,常因这事与邻家几个孩子起争执,大打出手,他们肆意嘲笑我小爹出身风尘,话语不堪入耳,提及我小爹时那轻蔑的神情与口吻,至今仍如刺般扎在我心。” 她顿了顿,“今日,我见这销魂楼,思绪便不由自主飘向小爹,想象他在此处的过往,待听了花容的经历,心中对小爹的怜惜更是如潮水般泛滥,难以抑制,总在想他曾于此遭受了多少苦难折磨。” 应以安目光平静,对这类家人间的柔情过往浑不在意,只是淡淡地问道:“所以你分化了,对吗?” 辛允低低应了一声:“嗯……” 应以安本微微皱起的眉头,在瞧见辛允那醉酒后楚楚可怜的模样时,又缓缓松开,余下的唯有无奈与关切。 辛允醉眼朦胧,满是疑惑地嘟囔着:“我就是纳闷,我爹不过是个小小县令,究竟从何而来那般多钱财?” 家里一年能积攒三十两白银已属难能可贵,更遑论黄金。 她爹辛自苦又是个热心肠,喜管闲事之人,邻里修房筑屋等事务,他总会慷慨解囊,故而家中常入不敷出。 往昔日子里,辛允也曾随父入山打猎,于田间挖野菜充饥,那些清苦岁月的记忆,此刻在醉意的催化下,愈发清晰。 应以安对辛允的问题了然于心,她看着辛允困惑的模样,只是默默坐在一旁,未发一言,任由辛允在醉意中继续思索着那费解的往事。 辛自苦,本乃礼部尚书,一生清正廉洁,刚正不阿。 彼时,他向皇帝进献从各州挑选质子之策,此计甚得皇帝心意,龙颜大悦之下,当即赏赐他一万两白银。 辛自苦领赏后,便启程赶赴各州。 一路奔波,行至祭城。 当地官员与富商们听闻他到来,纷纷前来阿谀奉承,极尽讨好之能事,不由分说地将他簇拥着带到了销魂楼,欲以美酒佳肴、声色歌舞来博其欢心。 辛自苦本就厌烦此类应酬,然而盛情难却,只好勉强应付,却不想,就在这纸醉金迷、充满脂粉气息的销魂楼里,遇到了裳华,而这位裳华,便是日后辛允的小爹。 那一眼,似是命中注定,辛自苦被裳华的才情与风姿所倾倒,心中激荡起从未有过的情愫,在这风月场所的相遇,让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倾尽所有,以一万两白银买下了裳华的初夜。 然而,一万两白银远远不够那高昂的赎身费用,辛自苦只得求助于当地的官员与富商,费尽周折凑齐了一千两黄金,可仍差九千两之多。 但他心意已决,毅然在销魂楼中赊下了九千两黄金,随后便不顾夜色深沉,匆匆踏上了赶回京城的路途,心中只盼着早日帮裳华从烟花之地解救出来。 面圣时,辛自苦向皇帝恳请,言若事成,望皇帝再赐一万两黄金,皇帝对其忠心与能力深信不疑,当即应允。 两月后。 辛自苦亦未辜负圣恩,成功从各国、各州带回质子,他精心谋划,巧妙安排,借质子以稳固了北朝的统治根基,令各国、各州俯首称臣,不敢起二心。 彼时应以安身为太子,听闻辛自苦向皇帝索要重金之事,满心疑惑,在她知道辛自苦一向为官清廉,怎会突然狮子大开口?后来从父皇的只言片语中才知晓了缘由。 皇帝谈及此事时,语气中是不满与责备,称辛自苦身为朝廷重臣,竟为一个风尘之人耗费如此巨资,实乃有失体统,有辱官威,一怒之下,下令扣除了辛自苦数月俸禄,以儆效尤。 此事,在当年宫廷内外传得沸沸扬扬,众人皆对辛自苦的行为议论纷纷。 应以安心中明了,辛自苦对辛允隐瞒这些过往,必定有着难言之隐,或许,有些秘密,掩埋在岁月尘埃里,未尝不是一种保护。 辛允只需在关爱下无忧无虑,无需被那些复杂而沉重的往事所累,是以,她默言守着,从未想过要将真相轻易透露。 辛允端起酒杯,又仰头灌下一口酒,带着几分感慨问道:“小安子,你说,这天下何时才能真正太平啊,让所有人都能安居乐业,不必再去遭受那命苦的日子呢?” 应以安沉默了一瞬,只轻轻吐出三个字:“再等等。” 辛允听闻,撇了撇嘴,自顾自地说道:“我觉得吧,你如今身为皇帝,这龙椅看着威风,可其中牵扯的利害关系实在太多了,做什么事都得瞻前顾后,顾虑重重,哪像我这般自在随性,想干什么便干什么,也不用顾忌这许多。不过嘛……” 她似是想起了什么,脸上浮现出几分懊恼,“之前在宫里,我冲动之下扇了你那一巴掌,但到底还是有所顾忌,毕竟我怕因为自己莽撞而连累到家中双亲。” 说着,她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 第78章 人性本恶(六) 辛允素手高擎酒壶,酒水在壶中晃荡,映着她双眸中灼灼燃烧的决然,“此后,你若遇无法可解之事,我愿为你手中利刃,破除万难,你护我家人周全,我们……携手创太平盛世,海晏河清。” 瞧她如此笃定,想来绝非等闲之辈。 言罢,将酒壶送至唇边,仰首饮下一大口,酒水顺着嘴角滑落,滴在衣衫上。 应以安皱眉,目光在辛允脸上一扫,见她双颊泛红,眼神中虽透着一股认真劲儿,却也难掩醉意,轻声叹息,只道:“你喝醉了。” “酒不醉人,除非人自醉。” 辛允晃着手中酒壶,发出清脆的酒水撞击声,随即仰头又是一大口酒入喉,“我想待在这销魂楼,那郭子豪……” 说到此处,眼神陡然一寒,“哼,瞧他今日在楼下所言,简直将他人清白视如粪土,肆意践踏,用那极尽淫荡之辞去污蔑诋毁,如此恶人,实在令人不齿。” 脑海中不断浮现郭子豪那丑恶嘴脸与嚣张话语,咬咬牙道:“杀了他,或许这世间便能少些腌臜之事,多几分清净太平。” 应以安眉心轻蹙,凝视辛允,眼中疑虑未消:“只是为了这虚无缥缈的天下太平?” 这世人,皆有私欲,她不信有人能公正至此,毫无杂念。 辛允微微垂首,手紧攥着衣角,片刻后,声若蚊蝇却清晰可闻:“确有私心。” 应以安墨色眼眸深邃如海,沉默良久,“……可是为了了见远?” 依她对辛允的了解,从最初的抵触,到如今看似接受,这其中转变,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怪异。 以辛允的性子,断不可能毫无缘由地这般接纳自己。 方才那番话,她心中愈发笃定,那估计不过是想在自己这儿讨个赏罢了,或许便是在世间消失的了见远。 终是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辛允听闻,直接举起酒壶,对着嘴倾洒,酒水如注,肆意流淌过她的唇角,打湿了胸前的衣衫。 “……” 应以安看着眼前之人这般失态,心中五味杂陈,依旧沉默不言。 辛允似是借酒浇愁,几大口烈酒下肚,已是双颊酡红,眼神也渐趋迷离,缓缓放下酒壶,用衣袖随意地抹了抹嘴角,带着哽咽喃喃道:“他是一个对我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我找不到他了……” “……” 应以安心中顿时明了,往昔辛允对自己的那些亲昵之举,无论是那突如其来的吻,还是那毫无顾忌的拥抱,此刻都有了答案。 原以为她只是懵懂于情爱,不晓其中深意,却不想竟是心有所属,早已将另一人视作生命中至重,眼眸深处藏着难以名状的情绪,似失落。 “你若是倦了,不妨早早安歇。此处非我所喜之地,我先行回善养堂了。” “嗯。” 应以安起身,阔步离开。 销魂楼外。 人潮汹涌,喧闹非凡,璀璨灯火将夜色驱散,映照得长街如同白昼。 应以安并未折返回善养堂,心中似有秘事,脚步迈向茶楼。 茶楼。 “客官,里面请。” 小二热情招呼着。 上二楼,目寻得一处紧邻街道的位置坐下,此处,可俯瞰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 未过多久。 一位壮年男子匆匆而至。 此人着装朴素,一袭青布衣衫,虽无华服加身,却透着一股干练,径直走向应以安对面坐下。 “小二!上壶好茶!” 那人中气十足,话语间带着几分豪爽与急切,似是赶了许久的路,正需一盏香茗来润润喉咙,解解乏意。 “好咧!客官请稍等!” 小二应道,脚步轻快,不多时,便端着茶盘匆匆而来,盘中一壶茶,两只杯盏,“两位客官慢用。”他脸上挂着殷勤的笑意,随即转身退下。 只见那茶汤色泽温润,泛着淡淡的金黄,热气袅袅升腾。 应以安端起茶盏,送至唇边,轻抿一口,顿觉一股清香在舌尖散开,先是微微的苦涩,而后是悠长的回甘。 对面之人也端起茶盏,却未急于饮用,只是看着应以安,似有千言万语欲要诉说,却又在这茶香四溢中暂且隐忍。 “说吧。” 应以安放下茶,将目光投向了长街中来来往往的人群。 “陛下,石木村之事虽已平息,然所拘数人,未及一时辰便暴毙,其后敛财堂的人也未再出现,线索就此中断。” 牧武,他身为应以安的随行卫队统领,肩负护驾重责,常隐于市井,化身布衣,悄然相随。 应以安目光幽沉,她端起茶盏,轻啜一口,然心思全然不在这茶香上,“像是被人早早预谋了一般。” “还有一事陛下,那了见远身上的伤,好差不多了,属下……”牧武欲言又止,眼神中透着犹豫与狠厉。 “有话直说。” “陛下如此折磨他,他也未曾透露只言片语,干脆杀了。” 牧武抬头直视应以安,话语中满是无奈与暴躁,那被囚之人的顽强抵抗,已然磨光了他的耐心。 应以安缓缓吐出三个字,“中州人。” “陛下在说什么?” 牧武一脸疑惑,眉头紧蹙,实在不解应以安此刻提及此三字是何意。 “若记得没错,他是中州人。” “陛下,这……有什么不对吗?” “中州人与已分化之人,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东和国、西离国、南国、北朝与十九州共存,而中州人是最特别的,已分化之人与中州人无法结合,更别提什么孕育子嗣、延续血脉的。 世俗常理视此为禁忌。 如此一来,仿若置身于狂风暴雨中的孤舟,难以在世间寻得安稳立足之地。 “啊?” 牧武瞪大了双眼,满脸惊愕,实在是想不明白应以安这话里藏着的深意。 他压根就未曾知晓了见远竟是中州人,此刻在他看来,这与处置了见远的生死又能有何关联呢? 只觉得一头雾水,望着应以安,盼着她能再多说些什么,好让自己这糊涂的脑袋能理出个头绪来。 “没什么,既然他伤好了,那就继续审,太医署那边又不缺什么良药。”应以安语气淡淡,似这事儿于她而言不过是寻常之举罢了。 她悠悠端起茶盏,又轻抿了一口,那茶香在唇齿间萦绕,却也难驱散在心头的烦闷。 繁华街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好一番热闹景象,却无心欣赏。 那了见远着实是块难啃的硬骨头,之前种种手段施展开来,反复折磨之下,竟也没能从他口中套出一星半点有用的线索。 到如今,应以安已然对能从他那儿获取关键线索不抱什么希望了,只是这审讯,反倒渐渐成了一种别样的‘乐趣’,似是要和那了见远较上劲儿,定要看看他到底能嘴硬到几时。 牧武听闻此言,虽仍有些疑惑,却也不敢再多问,当下便抱拳应道:“是,陛下,属下这就去安排。” 说罢,正准备转身快步离去,脚步刚抬起,便听得身后传来一声:“等等。” 那声音虽不大,却让他生生止住了脚步。 “陛下可还有其他事?”牧武赶忙回身,恭敬地抱拳问道。 “朕与那了见远相比,谁更胜一筹?” 应以安微微仰起头,目光中带着几分探究,似是想从牧武这儿得到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答案,又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可那话语中的较劲之意,却隐隐可察。 “自然是陛下,陛下之能,犹如皓月当空,那了见远不过是萤火之光,岂可与陛下比肩?陛下胜他,犹如泰山压顶,不费吹灰之力,胜他万分。” 牧武一脸正色。 在他心中,应以安贵为陛下,又聪慧果敢,自是远胜那被囚之人,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没有半分虚假,满是对应以安的尊崇与信服。 应以安摆了摆手,牧武即刻领命,朝着楼下快步走去,那渐行渐远的背影,透着一股雷厉风行的劲儿。 不消片刻。 独留应以安一人,她修长的手指抚着茶盏,盯着那茶汤,语气中带着几分冷厉,低声呢喃道:“呵,什么重要之人?朕……必取而代之。” 第79章 人性本恶(七) 次日,晨曦微现。 辛允悠悠转醒,她轻揉双眸,环顾四周,心下念及昨夜种种,不禁有些恍惚,待思绪回笼,移至窗前,推开雕花窗棂。 稍作迟疑。 目光瞥见门前走廊似有人影晃动,心想定是那老鸨安排的人在守着,若从正门出去,只怕又要被那贪财之人缠着索要银子。 虽说自己在这销魂楼花销不菲,可谁又能嫌银子多呢? 思及此,辛允咬了咬牙,心一横,提起裙摆,踩着窗沿,纵身一跃,翩然落入庭院中。 落地时,她微微屈膝,稳住身形,而后悄然向着庭院小径快步走去。 长街上。 辛允一路疾行,避开繁华主道,专拣那幽僻小巷穿梭,行至一处相对安静的街市,只见街边有个简陋的粥摊,热气腾腾的白粥在锅中翻滚,散发着阵阵米香。 “老板,来碗粥。” 说完,便在小摊儿的破旧木凳上坐下。 那老板是个憨厚之人,见有客来,忙不迭地应了一声:“好嘞!” 随即手脚麻利地拿起粗瓷大碗,探入锅中,满满盛了一碗白粥,端到辛允面前,脸上堆满笑容,说道:“客官,您慢用。” 辛允轻声问道:“对了老板,你知道郭子豪吗?” 此音一落,周遭空气似都冷了几分。 在这祭城中,其恶行昭彰,臭名远扬,百姓们皆避之不及。 那老板闻得此言,手中的动作猛地一滞,抬眸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位面容姣好的姑娘,心中满是狐疑与担忧,不禁开口劝道:“……小姑娘,你问这个做甚?” “我是外地来的,听到有人总提他,就好奇。”辛允随口一编。 “小姑娘啊,你听我一句劝,看见他就避着走。”老板突然警惕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然后弯着腰压低声音继续说道,“这祭城里啊,没人敢惹他。就算是本地官员,也对他畏如蛇蝎。他爹是中书侍郎,有如此背景,在这城里啊,可谓是无恶不作。奸淫掳掠,杀人放火这等恶行,他都肆意妄为,你可千万要小心点儿。” 辛允秀眉微蹙,问道:“就算他爹官大,没有其他官员上报朝廷吗?” 老板叹了口气,脸上满是无奈与悲哀,“两年前确实有个小官,因他夫人被强奸,儿子被打死,愤而上报。可此事之后,便如石沉大海,毫无动静。没过几天,那小官也离奇死去。自那以后,再无人敢触此霉头。” 郭子豪跟瘟神似的,百姓唯恐避之不及,谁敢去惹? 辛允又问道:“难道就没有人出来反抗他吗?” 话语中带着几分不甘与愤懑。 老板苦笑着摇头,脸上写满了无奈与恐惧:“谁敢啊?惹他的下场都是死路一条。我们不过是普通百姓,手无寸铁,只盼着能本本分分过日子,哪怕受些委屈,也只能忍气吞声。” 正说着,有新客到来,喊道:“老板来碗粥!” 老板闻得呼喊,忙高声回应:“好勒!这就来!”而后转身对着辛允轻声道:“慢用,我去忙了。” 如此恶人,活在这世上到底有什么用? 这般恶行累累,却能逍遥法外,实在是天理难容。 辛允恨不得即刻当街将那郭子豪杀了,然刹那间,应以安浮现在她脑海中,那股冲动便如潮水遇礁,瞬间消散。 她心下明白,无论如何,应以安乃是当今天子,自己若真在这闹市中手刃郭子豪,其爹身为中书侍郎,怎会善罢甘休?定会火速上报朝廷,恳请应以安下令严查。 届时,应以安虽有心维护自己,却也会陷入两难之境,朝廷上,众目睽睽,各方势力相互制衡,她即便贵为天子,亦不能肆意妄为。 万一为平众怒,无奈找个替死鬼顶罪,那自己岂不间接成了杀人凶手?唯有遵循律法,方能妥善处置此恶徒,还祭城一片安宁,亦不陷应以安于困境。 辛允刚捧起粥碗,轻抿一口,却忽感对面似有身影落座。 未及抬眸,便闻一声戏谑:“带钱了吗?就敢出来吃饭。” 放下粥碗,抬眼一看,是应以安。 她心下先是一怔,随即忆起,骆卿衍与傅晚竹所赠的包裹里虽装有不少银子,但全遗落在了石木村。 念头一转,辛允挑眉应道:“那不是还有你吗?实在不行,我可以找马堂主帮我付,反正他不是说了所有花销他都出。” 言罢,目光带着几分狡黠与坦然,直视应以安的双眸,“那个郭子豪,我想你也忘不了他吧?他那副德行,看见就烦。” 应以安刚要追问,“你真想……” 辛允截住话头,“为了不给你添麻烦,我决定想办法让他认罪伏法,让律法来惩处。” 说实话,应以安只听见了前一句,心中满是欢喜,嘴角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直点头。 她着实没想到,辛允竟也会有替自己着想,那感觉就好似春日暖阳照进心底,暖融融的。 “我打算以身入局,引他上钩。” “不行。” 应以安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殆尽,眉头紧紧皱起。 先前听闻了太多郭子豪那些恶劣行径,让辛允去以身入局,这跟送羊入虎口有何分别?她怎会答应? “又不行?那你上?”辛允挑眉看向应以安,话语中带着几分赌气的意味。 上次在石木村,也是如此。 “我……” 应以安一时语塞,确实,让她去也不行呀。 光凭着那爱面子的性子,就根本演不了什么戏,许是长久端着皇帝架子,已然习惯了,如今让她放下架子去做戏引郭子豪上钩,实在是太为难她了。 辛允压低声音说道:“那郭子豪本就是个好色之徒,见了我这般模样,定会上钩的。到时候呀,你只要听到我叫,便即刻带官府的人冲进去,当场将他抓个正着就好啦。如此一来,人证物证俱在,任他爹再有能耐,也没法颠倒黑白,只能让律法来好好惩处他了。” 这主意乍一听确实不错。 应以安撇了撇嘴,说道:“那郭子豪又岂是好糊弄的?你贸然去勾引他,万一他起了疑心,察觉出异样,不仅抓不住他,反而会让你陷入险境,这可如何是好?你呀,莫要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 其中变数太多,万一哪个环节出了差池,那后果可不堪设想,她又怎能放心让辛允去冒这个险呢? 第80章 人性本恶(八) 应以安与辛允相对而坐,她心中斟酌着词句,欲将这残酷真相告知辛允,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 瞧着辛允那满是期待心的模样,知晓她此刻一心扑在惩处郭子豪之事上,若此刻直言,无异于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祭城中,郭子豪的势力盘根错节,那些个官员平日里见了郭子豪,皆阿谀奉承,谄媚至极,无人敢有半分忤逆,应是知晓,这上报朝廷的路子,怕是行不通的。 朝廷中,想必郭子豪也有他爹做靠山,即便呈递了证据,也只会如泥牛入海,了无音信,这其中官官相护,又如何看不明白? 哪怕真有机会将郭子豪抓个现行,可后续的种种阻碍,也足以让此事不了了之。 但辛允坐在那里,眼神中透着一股执拗劲儿,应以安实在不忍,便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默默在心中盘算着。 辛允微微抬起下颌,目光直直看向应以安,话语中略带自嘲,“我知道,你是不是想跟我说官官相护?又想说我想法简单,对吗?” 那声音里带着倔强。 应以安一滞,眼中闪过讶异,她本以为自己隐藏得极好,未曾想竟被辛允这般轻易地看穿。 沉默片刻。 她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辛允在这等事情上如此敏锐,竟能这般准确地洞悉应以安的心思,倒是让她有些始料未及了。 “这可能是我唯一能想到不麻烦你的办法,就算没用,我也想试一试。” 那神情中满是义无反顾。 应以安听到这话,心头猛地一颤,原本深不可测的眼眸中瞬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惊喜与感动,她未曾料到,辛允在谋划此事时,竟将自己的处境考虑得如此周全。 话仍在耳边回响,起初那感动还在心底萦绕,可转瞬之间,便散了。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个让她心生芥蒂的名字——了见远。 一想到辛允这般,或许只是为了日后让自己动用皇帝的权力去寻找了见远,应以安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 一股难以言喻的恼怒在胸腔中翻腾,将刚刚因辛允而生出的那点温情焚烧殆尽,本以为辛允的关心纯粹而真挚,却没想到可能背后另有隐情,这让她如何能不生气? 辛允放下粥碗,眉眼弯弯地看向应以安,“我饱了,先去溜街了,你慢慢吃,不着急。” 只留下应以安一人坐在那里,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眼神中闪着复杂情绪,有无奈,有宠溺,还有一丝尚未消散的愠怒,最终都化作了一声悠长的叹息,而后消散。 长街上。 渐渐喧闹起来,辛允在人群中穿梭着,双眸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寻着郭子豪可能出现的踪迹。 说来也巧。 不过片刻工夫,那熟悉而又令人厌恶的身影便落入了她的眼帘。 郭子豪大摇大摆地走在街心,脸上挂着肆意张狂的笑容,身后依旧跟着那几个如狼似虎的家丁。 此时。 只见他带着家丁,把一位身着素色长袍、头戴方巾的书生围堵着。 那几个家丁咧着嘴,脸上带着淫邪的笑,嘴里说着不三不四的调笑话,那刺耳声音让周围空气都变得污浊不堪。 一个家丁流里流气地说道:“哟,瞧这弱不禁风的小白脸,拿着本书就当自己是大才子啦?我看你啊,就是想勾引我们公子,是不是想着对我们公子投怀送抱啊?哈哈哈。” 另一个跟着起哄:“就是,看你这细皮嫩肉的,是不是没见过什么世面,要不跟我们公子去乐呵乐呵,让你尝尝人间快活呀!哈哈哈。” 还有两人一边动手动脚,拉扯书生的衣袖,一边污言秽语道:“你这书呆子,整天之乎者也,哪懂得什么叫真正的乐子,今天让我们公子好好教教你啊。” 书生面色涨红,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紧攥着手中的书卷,“……有辱斯文,简直就是有辱斯文!” 他带着哭腔的呼喊,被家丁们的哄笑声无情淹没,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眼神中满是惊恐与无助,频频向周围投去求救的目光。 然而。 周围的路人虽面露不忍,却慑于郭子豪的淫威,只是匆匆一瞥,便赶紧加快脚步离开,无人敢上前阻拦,生怕惹祸上身。 郭子豪此刻就像一只在街头耀武扬威的恶犬,嘴角上扬,扯出一个充满恶意的弧度,那模样仿佛在欣赏一场有趣的闹剧,又像是在炫耀自己的权势能够为所欲为。 他双手抱胸,一副悠然自得、高高在上的姿态,仿佛在他眼中,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他平日里消遣。 偶尔,还会发出几声刺耳的大笑,笑声中满是张狂,目光在书生的惊恐和家丁的恶行之间来回游移,眼神中闪烁着一种病态的兴奋,似乎从他人的痛苦和屈辱中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 辛允见状,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 “郭公子好巧啊,在这里都能遇到。”她强忍着内心的厌恶,脸上挤出一丝看似友善的笑容。 “你……” 郭子豪先是一愣,看着辛允的面容,似乎脑海中一片空白,一时没能想起她是谁。 这时,旁边一个尖嘴猴腮的家丁赶忙凑到郭子豪耳边,低语道:“公子,她就是昨个跟您抢女人的贱人。” 郭子豪一听,脸上瞬间狰狞,原本迷茫的眼神立刻变得凶狠起来,死死盯着辛允。 辛允眼中毫无惧意,坦然自若直视郭子豪,干脆利落地承认:“是我。” 与此同时。 那书生趁着众人注意力被辛允吸引,瞅准时机,慌慌张张拨开人群,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郭子豪脸上露出一丝阴狠冷笑,咬牙切齿道:“你还敢自己送上门来?” 说罢,他眼神示意身旁的家丁。 那四个家丁立刻心领神会,不怀好意地狞笑着,‘嘎吱嘎吱’活动着筋骨,围向辛允,将她困在中间。 尽管身处险境,她眼神却依旧坚定,没有丝毫退缩之意。 “郭公子,我今天来了,是打算跟您讲和的。”辛允脸上瞬间堆满了笑意,直把郭子豪给弄懵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初来乍到,不懂这儿的规矩呀,昨日是莽撞了,冲撞了您,还望您宰相肚里能撑船,千万别放在心上。” 辛允一边说着,一边抱拳,做出一副恭敬的模样,“况且我要是早知道您爹是中书侍郎,位高权重,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肯定不敢跟您抢呀,您就当我是个不懂事的,饶过我这一回呗。” 郭子豪眉头皱起,狐疑地打量着辛允,也不知她这话的真假。 那几个原本摩拳擦掌准备动手的家丁,也都面面相觑,一时没了动作,只等着郭子豪一声令下,再做定夺。 辛允继续说道:“我对这祭城,着实还不太熟呢,郭公子您熟门熟路的,要不您挑个地儿?咱俩寻个雅座,好好喝杯酒,权当昨日那不愉快的事儿压根没发生过,往后咱们便做个兄弟,您是大哥,我当小弟如何?” 说到这儿,辛允停顿,观察着郭子豪的神色,见他似有几分意动,便趁热打铁:“而且呀,日后若郭公子您还想去销魂楼那样的地儿寻乐子,我都替您付银子,绝不含糊,您看如何?” 郭子豪听了这话,脸上的警惕渐渐褪去,转而换上了几分得意的神色,心里琢磨着既能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服软,往后还能有免费消遣,倒也划算。 那几个家丁见主子神色缓和,也都放松了下来,不再如方才那般虎视眈眈了。 第81章 人性本恶(九) 郭子豪与辛允相对而立。 咳一声,“罢了罢了,本公子行得端、坐得正,自非那等宵小之徒,你既是初临祭城,我便领你四处游赏一番,你我二人,便当作……当作……” 言至此处,语塞,手指慌乱于空中虚点几下,终是未能道出那后半句。 辛允面露疑色,“嗯?” 郭子豪正窘迫之际,身旁家丁趋近,附耳低语:“公子,那唤作‘化干戈为玉帛’。” 闻言,如梦初醒,忙不迭点头应和:“对,对,就是这个。”目光落于辛允身上,清了清嗓子,问道:“姑娘,还未请教芳名?” 辛允眸光一闪,不疾不徐道:“了见远。” 此三字一出,郭子豪先是一怔,随即放声大笑:“这怎可能?哪有姑娘家取这般名字?” 辛允眼中满是不解,追问道:“为何不可能?名字不过是父母所取,随心而至,有何不可?” 郭子豪瞧着辛允那副认真模样,笑意未减,摆了摆手道:“就当是了见远,走走走,这祭城的繁华,且容我慢慢说与你听。” 侧身一引,与辛允并肩步入那喧闹长街,家丁们则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一行人身影渐远,隐没于市井中。 繁华长街,一座雕梁画栋的楼阁突兀而立,门匾上书‘享乐楼’三个大字。 此楼声名远扬,却并非因其雕饰精美,而是所售之酒,其所酿美酒,香气醇厚浓烈,传闻只需浅尝一口,那馥郁芬芳便能在舌尖萦绕数日,经久不散,故而引得众多酒客慕名而来。 然而,蹊跷之处在于,众人皆是匆匆买酒便走,无人敢在楼内稍作停留,酒客们置身其中,只觉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莫名的恐惧如影随形,使得他们不敢久留。 “此处美酒,定会叫你一饮难忘,回味终生。”郭子豪嘴角扬起,眼神却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诡谲。 辛允聪慧敏锐,总觉得这番言语背后似乎暗藏玄机,绝非仅仅是夸赞酒美这般简单。 可瞧着郭子豪那副故作镇定的模样,她也不点破,只是浅笑道:“既得大哥如此盛赞,我自是满怀期待。” 她率先朝楼内走去。 郭子豪一怔,旋即快步跟上,那高悬的‘享乐楼’三字,在风中轻轻晃动,似是发出声声无声的叹息,仿佛知晓即将有不同寻常之事发生。 楼内。 一股冷清气扑面而来,使得辛允不由微微一颤,郭子豪却似习以为常,他昂首阔步,高声喊道:“掌柜的!有客上门,还不快来招呼?” 不多时,刘掌柜匆匆从后堂闪出,脸上堆满谄媚笑容,一路小跑至郭子豪身前,躬身行礼:“郭公子!许久不见,您可是稀客呐,今日大驾光临,真乃小店荣幸。” 郭子豪挑起一边的眉毛,眼神略带深意地瞥向辛允,说道:“我这不是……带人来了嘛。” 刘掌柜眼珠一转,心领神会,点头哈腰:“哦~小的明白,小的明白,这就去给您安排上最好的雅间。” 说完,转身快步离去,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吩咐着店小二准备酒菜。 辛允站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看着郭子豪和刘掌柜在自己面前这般一唱一和,暗自思量,这看似平常的寒暄背后,恐怕是暗流涌动,从刘掌柜那过分的殷勤和郭子豪意味深长的眼神中,能敏锐地察觉到,此次前来这享乐楼,绝非仅仅是为了品尝美酒这般简单。 打量着周围环境,只见这楼内装饰虽华丽,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往来的小二皆是行色匆匆,眼神闪躲,辛允微微抿起嘴角,心中愈发笃定,今日这‘酒局’,怕是一场鸿门宴。 “上楼吧。” 郭子豪侧头轻声对辛允说道,随即迈步踏上楼梯,辛允紧跟其后,四个家丁一言不发地跟在两人身后。 雅间。 “这享乐搂的酒可是极好的,在这祭城里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了,你可要好好尝尝,多喝几杯。 辛允哂笑,瞧着郭子豪这副极力推荐的模样,只觉此人实在是憨傻得紧,心思全写在脸上,他那挤眉弄眼的劲儿,嘴角还时不时地往上扬,眼神中透着一股按捺不住的急切与得意,仿佛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就差没直白告诉别人这酒有问题。 桌上酒壶散发着幽冷光泽,杯中佳酿在微光中泛着琥珀色的光,酒香袅袅萦绕,却也难掩这气氛中的诡谲。 “你是大哥,这酒自然该你先饮,以尽地主之谊。”辛允起身,眼神却透着几分狡黠,直直地看向郭子豪,将郭子豪面前的酒杯倒满了。 郭子豪眼神闪躲了一瞬,随即干笑两声,说道:“哎呀,瞧你这话说的,有道是远来……远来即是客,你初来乍到,这第一杯理应你品尝,我嘛,往后有的是机会。” 说话间,他的手指不自觉在桌案上轻轻敲击。 辛允笑意更浓,却故作嗔怪道:“这怎么成呢?小弟自幼受教,敬重兄长,这酒自然得大哥先喝,也好让小弟见识见识这享乐楼佳酿的滋味。” 边说着,边将自己面前的酒杯轻轻推至郭子豪面前。 一时间,雅间内陷入了短暂僵局。 “你莫要再推辞,此番前来享乐楼,便是为了让你尝尝这酒的滋味。我嘛,这楼中来去自如,随时皆可畅饮,可你怕是机会难得,还是快些喝了吧!”郭子豪神色略显急切,紧紧握着酒杯,酒水在杯中微微荡漾,倒映着他眼中慌乱。 辛允却也不示弱,眼波流转间笑意盈盈,可那笑容却未达眼底,轻声说道:“大哥这是何意?这酒钱自然是小弟出,只为孝敬大哥,大哥但饮无妨。” 说着,便将手中的酒杯稳稳递向郭子豪,手臂笔直,没有丝毫退缩之意。 二人僵持不下,言语间的劝说已然失效,只见郭子豪咬了咬牙,猛地起身,双手端着酒杯朝着辛允嘴边快速凑去;辛允身形一闪,轻盈避开,同时反手将自己手中的酒杯往郭子豪唇边送。 你来我往,杯影交错,这酒,仿佛成了烫手山芋,谁也不愿轻易接下。 那四个家丁看情况,也不好下手。 第82章 人性本恶(十) 如此情景,不过片刻,辛允终于忍无可忍,手中酒盏一扬,酒水便泼向郭子豪那张令人厌恶的脸。 “哎呀,大哥不好意思,手滑。”辛允微微挑眉,嘴角扯出一抹看似无辜的浅笑,眼神却冰冷如霜,毫无歉意。 郭子豪脸上的肌肉瞬间扭曲,眼中怒火中烧,他猛地用袖子狠狠地擦了擦脸,吼道:“……什么意思啊?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继而转头对身旁几个家丁怒目而视,“你们几个还愣着干嘛?给我灌她酒,让她给我喝!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好声好气地让你喝,你不喝,非得让我动手。” 说罢,几个身形魁梧的家丁面露凶光,拿起酒壶,作势便要冲向辛允。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忽闻楼内一阵嘈杂,有声音在高喊:“不能进去啊,真的不能进去——” 其声惶急,透着几分无奈。 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未等众人反应过来,‘砰’的一声巨响,门已被人踹开。 只见一人立在门口,厉声喝道:“逆子!你在这里干什么?今日可是你娘的生辰,你竟然还有心思在这里喝花酒?给我滚回家去!” 此人龙行虎步,气势汹汹,径直揪着郭子豪的耳朵便往门外拽去。 “……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郭子豪一脸懵,他爹是正三品中书令郭锋,每年回家不超过三次,父子俩的关系也很一般。 可一见面,就被揪着耳朵了。 疼得龇牙咧嘴,嘴里还嘟囔着:“爹,你松开!这么多人看着的?太丢脸了。” 挣开郭锋的手后,赶忙抬手揉了揉那被揪得通红的耳朵,哪晓得郭锋岂会轻易饶他,见状怒从心起,抬手又是一巴掌重重地打在郭子豪脸上,‘啪’的一声脆响,直打得郭子豪脑袋一偏,脸颊瞬间浮现出一个红红的掌印。 “你还知道丢人了?混账东西!平日里给我捅出了多少篓子,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今日定要打死你这逆子!”郭锋额上青筋暴起,边骂边再次揪着郭子豪的耳朵,大步流星地往门外走去。 这郭子豪平日里仗着家世嚣张跋扈,如今他爹回来了,辛允料想他也该消停些时日了,况且这郭锋瞧着倒是一脸正气,想来为官应是公正严明,此事说不定能有个公正的了断。 念及此处,辛允整了整衣衫,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这一切,实则是应以安精心筹备的局面。早在昨日,他便迅速写就一封信函,唤来影卫,命其快马加鞭送往京城郭锋府邸。 那信中内容简洁明了,告知郭锋自己已抵达祭城微服私访,其间目睹其子在祭城内肆意妄为、作威作福,百姓苦不堪言,念及郭锋平日也算尽忠职守,便特许他休沐几日,即刻回府处理这等家事,以正家风,莫要让其孽子继续败坏门庭,扰乱地方安宁,也好给当地百姓一个交代。 郭锋于府中收到那封信时,双手不禁颤抖,顿感大祸将至,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皇帝此次微服私访却特意传信于他,必是对其子的恶行已然忍无可忍。 此事关乎家族荣辱兴衰,若稍有差池,不能将诸事处理得妥妥当当让皇帝满意,恐那灭顶之灾转瞬即至,祸连全家老小。 郭锋不敢耽搁,即刻吩咐下人备马,连夜快马加鞭朝着祭城飞驰而去,一路上心焦如焚,只盼能尽快赶回,在皇帝面前求得宽宥的机会,保全家平安无虞。 郭府。 “爹!这都到家门口了,你松手,耳朵都要被你扯掉了!” 郭子豪脸上的掌印愈发红肿,身子使劲儿往一旁扭着,试图挣脱郭锋。 “我恨不得现在就把你打死!”郭锋额上青筋暴跳,眼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怒火,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几乎要把郭子豪的耳朵扯下一块来。 “那你打呀!到时娘生气了又一病不起,我看你能怎么办?” 郭子豪心中虽惧,可嘴上仍不饶人,眼神中透着狡黠,仗着母亲平日里的疼爱,以此来拿捏父亲。 郭锋一听这话,心中一紧,想起夫人的身体,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地松了松,但仍是怒目而视,喘着粗气,满腔的怒火,“你……你个……混账东西!今日可是你娘的生辰,若是再敢胡言乱语,我定家法伺候你!” “切。” 郭子豪不屑地撇了撇嘴,脸上写满了不以为然,丝毫没有把郭锋的威胁放在心上。 “你……” 郭锋被这一声气得七窍生烟,抬起的手在空中颤抖着,终是强忍着没有落下,只觉得一口闷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郭子豪一边揉着被揪得生疼的耳朵,一边抬眼望向府门,心中满是疑惑,“爹,那府门口站的谁呀?看着有点眼熟。” 正欲抬手用手指向那人,突然,‘啪’的一声脆响,郭锋的巴掌又重重地落在了他的脸上。 “这是贵客!你若是再没大没小,我定不饶你!”郭锋压低声音怒斥道,眼神中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与惶恐。 这一巴掌下去,打这逆子也是无奈之举,若不加以惩戒,让其肆意妄为,恐会惹得那贵客不悦。 而此刻站在府门口的,正是当今皇帝应以安。 今日之事若处理不当,莫说前程,怕是整个郭府都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郭子豪被父亲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得脸上火辣辣地疼,他委屈又愤怒地喊道:“……爹!” 郭锋此刻满心忧虑,既担心儿子的无礼行径彻底触怒皇帝,又害怕皇帝迁怒于郭家,他怒目圆睁,冲着郭子豪吼道:“滚回家去!” 只想先将这个闯祸精支开,以免再生事端。 郭子豪虽心有不满,但见父亲这般模样,也不敢再多言,只能悻悻地转身,朝家中走去。 满心不忿,耷拉着脑袋往家走去,路过府门前时,脚步顿了一顿,心中那股子不服气的劲儿又冒了出来。 侧过脑袋,斜着眼睛,故意朝应以安瞥了一眼,带着几分挑衅与不屑,仿佛根本没把眼前这位‘贵客’放在眼里。 可刚与应以安的目光对上,那眼底深处的怯意便不由自主地露了出来,他赶忙又收回视线,加快脚步,灰溜溜地进了家门,那背影看着竟有几分做贼心虚的狼狈模样。 此时。 郭锋强压下内心的紧张与惶恐,疾步快走几步来到应以安身前,他身姿弯折,深深躬身作揖,说道:“陛下,这边请。” 第83章 人性本恶(十一) 辛允自那处离开后,便没再继续跟随,而是回了善养堂。 善养堂。 曹识瞧见辛允,开口打趣道:“三堂主,莫不是当真在那销魂楼过了一夜?” 辛允点头应道:“嗯。”继而话锋一转,问道:“对了,你家陛下去了何处?” 曹识回道:“三堂主说笑了,我家陛下日理万机,行踪不定,我也不知其去向。” 辛允眉梢轻挑,喃喃说道:“罢了,我且再去街上寻寻吧。” 便又转身迈出善养堂。 街上。 辛允四处寻觅,却始终未见应以安踪影,心中不免有些焦急,正行间,忽闻小巷深处隐隐传来阵阵声响,心下一动,便顺着那声音步入了一条小巷中。 一股浓烈而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 那是血腥、腐臭与烧焦毛发混合的气味。 伤口化脓散发的腐臭气息令人作呕,丝丝缕缕钻进鼻腔,新鲜血液的腥味也在其中若隐若现,烧焦的毛发味带着一种焦糊的苦涩,附着在空气里,久久无法散去。 辛允忍不住抬手掩住口鼻,眼中的不忍愈发浓烈,心间被这股气味搅得翻涌不息。 只见这巷子里竟是聚集了许多猫狗,模样凄惨至极,有的后腿无力地耷拉着,显然是断了;有的身上皮开肉绽,伤口处血肉模糊;更有甚者,身上的毛被烧得精光,露出大片被灼伤的皮肤,散发着阵阵焦糊味。 而这些受伤的猫狗像是被人刻意驱赶到此处堆积在一起,杂乱地蜷缩在角落里,不时发出微弱的哀鸣声。 郭府。 应以安和郭锋刚在书房中欲商讨要事,未及开口,便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砰’的一声,门被猛然撞开,一个奴婢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 “贱婢!你怎敢如此没规矩?!”郭锋站了起来,大声斥责。 应以安此次本是微服私访,行踪隐秘,所议之事绝不能泄露分毫,此刻这奴婢莽撞闯入,万一听到了只言片语,后果不堪设想。 “老爷,奴婢不是有意的,只是夫人她、夫人……”那奴婢吓得浑身颤抖,脸色煞白如纸。 “夫人?夫人怎么了?” 郭锋听闻提及夫人,原本满是怒容的脸上满是紧张,眉头紧紧皱起,急切地追问道,向前快走了几步,盯着那跪地的奴婢,心中已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只盼着夫人莫要出了什么大事才好。 话语似是哽在了喉头,半晌才又接着说道,“大夫说夫人已无力回天,让老爷您……去见夫人最后一面……” “怎会如此……” 郭锋此刻,满心担忧夫人安危,已然顾不上其他,脚步匆匆地径直朝门外奔去。 应以安目光一凝,知晓此刻情况紧急,也不及多想,便快步跟在郭锋身后。 两人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廊尽头。 东院。 主卧,静谧而压抑。 “夫人!夫人!我回来了。” 郭锋一路疾奔,冲进屋内,神色慌张,一把用力推开站在床边呆愣着的郭子豪,双手紧紧握住张丽佳那日渐冰冷的手,仿佛要用自己的体温将她暖热。 张丽佳面色惨白如纸,气若游丝,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道:“……老爷,好生待子豪,他只是孩子性子,本性不坏,莫要罚他而伤了你们父子间的感情。” 每一个字都似是从牙缝中艰难挤出,却饱含着一位母亲对儿子的眷恋与不舍。 “夫人……是我对不起你。”郭锋的声音哽咽,眼眶泛红,顺着脸颊簌簌滚落,滴落在张丽佳的手上。 他满心懊悔与自责,只恨自己让夫人一人抚养孩子。 张丽佳眼神中满是不舍与牵挂,她的目光缓缓从郭锋脸上移向一旁低着头的郭子豪,嘴唇微微颤抖着,又费力地说道:“老爷,子豪他年纪尚幼,做事难免莽撞,往后还需你多多提点教导,切不可让他走上歪路。还有,我娘家那边……虽不常走动,但终究是血脉相连,若有难处,能帮衬便帮衬些……” 她声音越来越微弱,用尽全身力气将心中最后的牵挂与嘱托一一交代,那眼中的光芒也随着话语的延续渐渐黯淡下去。 应以安站在一旁,本就不喜卷入这般令人揪心的家事中,只觉此刻留在此处,自己倒像是个多余之人。 于是,悄然转身,脚步放轻,朝着门外走去。 巷子里。 辛允脚步匆匆,怀中抱着在街上买来的许多包子,这些包子还散发着腾腾热气。 她小心翼翼将包子掰开,一块块喂给那些受伤的猫猫狗狗,看着它们狼吞虎咽的模样,眼中满是怜悯。 没有谁会愿意收养这些受伤的猫猫狗狗,更不会有人停下奔波忙碌的脚步,为它们施舍哪怕一丝一毫的关怀与照料。 毕竟,在世人眼中,这些流浪的生灵不仅毫无价值,甚至因为浑身的伤痛与脏乱,让人唯恐避之不及,只因接触它们便可能会染上疫病。 这微不足道的喂食之举,或许已是她唯一能为它们做的事了。 “你怎会在这里?” 应以安声音里透着几分诧异,皱起眉头,目光落在巷中蹲着的辛允身上。 辛允听到声音,缓缓起身,拍了拍衣角沾着的些许灰尘,神色平静地回道:“日行一善。” 应以安眉头紧皱,抬手微微掩住口鼻,试图阻挡那愈发浓烈刺鼻的味道,那是血腥、腐臭与焦糊味混杂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可即便如此,还是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往巷中走去,每迈出一步,那难闻的气味便更浓烈几分,仿佛要直直往人鼻腔里钻,脸色也越发难看,但眼中透着一股执拗,脚步未曾有丝毫停顿,就这般缓缓向着巷子深处行去,身影逐渐融入那昏暗且满是凄惨景象的巷子里。 “你可曾养过猫狗?我儿时倒是养过小狗,只可惜被那狗贩子毒死了。”辛允看向那些受伤的猫狗,忆起了幼时那只小狗的身影,活泼地围着自己打转,摇着尾巴,亲昵地蹭着自己的腿。 可转瞬,画面又变成小狗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渐渐没了气息的凄惨模样。 “没养过,但我遇见了一只小白猫,它……很可爱。” 应以安微微眯起眼睛,似乎陷入了回忆中,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我在宫里的时候怎么没见过?” 辛允眉头轻皱,心中满是疑惑,按说宫里若有这般可爱的小猫,自己怎会毫无印象呢。 应以安脸上的笑意瞬间消散,眼神变得幽深而黯淡,声音也低沉了几分,透着一股压抑情绪,“它在我五岁时便死了。” “啊?”辛允瞪大了眼睛,实在难以想象那样可爱的小猫会以何种方式离去。 “我杀的,把它剁成了两截。” 应以安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诉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可那话语里透出的狠厉。 “……” 辛允只是愣愣地看着应以安。 应以安微微垂首,避开辛允那带着复杂情绪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苦笑,声音低低地问道:“我……很可怕吧?” 那话语里透着落寞与无奈,仿佛过往的那一幕也是他心底无法言说的伤痛,此刻袒露出来,竟也带着几分怯意,等待着辛允的回应,又害怕听到那否定的答案。 第84章 人性本恶(十二) “……你为何要杀它?” 辛允不解,眼神中尽是对眼前之人的陌生。 应以安面色冷峻,缓步上前,牵起辛允那冰凉的手,带着她走出小巷,“我只是在去书房的路上瞧见了它,瞧着可怜,便将糕点分与它一块。怎料,竟被父皇撞见了。” 说到此处,顿了顿。 太上皇以为,将来这天下的大权是要交付于应以安手中的,但作为一个帝王,怎可被那些无用的情感所左右?心慈手软、柔弱多情,那是为君者的大忌。 唯有斩断情丝,变得冷酷无情,方能在这朝堂上站稳脚跟,将这天下的权柄紧紧攥在掌心,不容有一丝松动。 历朝历代的兴衰更替,多少帝王便是毁于一个‘情’字,前车之鉴,不可不察,而那只小白猫的鲜血,不过是迈向帝王之路的一个小小警示罢了。 辛允望向应以安,轻声问道:“所以……” 那未尽之言,似有千般疑问、万般担忧,皆随着这二字飘荡在两人之间。 应以安神色一黯,微微别过头去,似是不愿让辛允瞧见他眼中的那一抹伤痛与无奈。 良久。 她才缓缓开口,“所以,父皇给了我一把剑。” 应以安跪在太上皇的面前,恳请饶过小白猫,太上皇却道:“朕的江山从不需要软弱之人,今日你若不杀这猫,朕便杀了你那两个侍从。” 应以安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惶与挣扎,望向一旁瑟瑟发抖的小白猫,又看向那两个侍从,双手紧握。 小白猫似乎也感受到了危险的临近,叫声愈发凄厉,割扯着应以安的心,侍从也面露惊恐,却又强忍着不敢出声,只是用眼神哀求着小主人。 最终,鲜血飞溅,几点嫣红溅落在应以安白皙的脸上。 太上皇眼神冷漠地看着这一切,丝毫没有让应以安擦拭的意思,只是冷冷抛下一句:“便在这里跪着思过吧。” 于是,应以安就这样直挺挺地跪在那石板地上,雨滴淅淅沥沥地落下,打在她的身上,混合着脸上那已经干涸的血迹,缓缓淌下,将她身前的地面染成一片刺目的红色。 岁月悠悠流转,宫墙内的日子仿若被血浸染。 自那只小白猫惨死后,应以安似变了一个人。 起初,被太上皇带着去狩猎场,被迫拿起弓箭,瞄准那些鲜活的猎物,弓弦震颤,利箭离弦,每一次命中目标,看着猎物倒下挣扎,鲜血汩汩涌出,她的心便被痛苦狠狠撕扯,可面容却逐渐冷峻坚毅,似是麻木,又似是认命。 再后来,太上皇让她试着杀死囚。 囚牢中弥漫着腐臭与绝望的气息,囚犯蓬头垢面,眼神或空洞或充满恐惧与哀求,当应与安站在那囚犯跟前,高高举起手中的刀时,她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落下瞬间,鲜血喷涌而出,温热液体溅洒在她的脸上、身上,那黏腻的触感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欲作呕,但她明白,要么杀戮,要么被屠戮,没有第三条路可选,若不如此,倒下的便是自己和自己在乎的人。 逼着自己去凝视那鲜血的红,去习惯这血腥,任由那曾经纯净的心,在权力的旋涡中被一点点侵蚀、扭曲,直至面目全非。 “……” 辛允望着应以安,那平日里冷峻面容,此刻满是疲惫与落寞,眼中藏着的痛苦仿佛怎么也抹不去,她张了张嘴,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那满目同情早已将她的心思展露无遗。 应以安抬眸,看着辛允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轻声问道:“是想安慰我吗?” 那声音很轻,却好似带着些许期待。 辛允听闻,点了点头,轻轻应了一声:“……嗯。” 应以安见状,缓缓向前迈了一小步,张开了双臂,眼中流露出一丝脆弱,低声说道:“那便抱着我吧。” 此刻的她,褪去了那层坚硬的外壳,不再是那个在宫廷权谋中挣扎的冷酷之人,只是一个渴望温暖与慰藉的孤独灵魂。 “啊?” 辛允心中虽满是同情,可真到了要上前拥抱的这一刻,却还是有些迟疑。 她咬着下唇,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一般,手也不自觉攥紧了衣角,目光中透着犹豫与羞涩,毕竟这般亲密举动于她而言,着实有些难为情。 应以安将辛允的迟疑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无奈又带着些许狡黠的弧度,慢悠悠地开口道:“你还欠我一万两……” 那话语轻飘飘地落下,却好似重锤一般敲在了辛允的心上。 她顿时瞪大了眼睛,没成想此刻竟被应以安拿来‘要挟’。 辛允一咬牙,也顾不上那些羞涩与迟疑了,赶忙走上前,紧紧地抱着应以安,仿佛要用这个拥抱来堵住她的嘴,让她莫要再提那一万两的事儿,又好似想通过这拥抱传递自己真切的关怀,让她能寻得片刻心安。 “对了,你方才去哪里了?” “郭府。” “郭府?” “嗯。” 辛允压低声音问道:“可有打探到什么?” 她心里一直惦记着郭子豪的事,想着那郭子豪平日里就仗着自家的权势肆意妄为,嚣张跋扈得很,如今他爹郭锋回府了,也不知他会不会因为父亲的归来而有所收敛,就此消停,所以急切地想从应以安这儿知晓些消息,好心里有个底。 “郭锋的夫人,去世了。” 应以安神色黯然,自古慈母多败儿,那郭子豪平日里张狂无忌,净干些荒唐事儿,想来他造的那些孽,都降在了他母亲身上。 辛允听后,脸上的期待瞬间转为惊愕,继而被浓浓的哀伤取代,她长叹了一口气道:“怎么会……哎。” 两人默言片刻。 辛允脸颊泛红,眼神中透着几分羞涩与尴尬,轻咳了一声,小声说道:“那个,我们还要抱多久?” 她想要挣脱这略显亲昵姿势的局促。 应以安眼中闪过一丝促狭,不紧不慢地回应道:“你觉得一万两白银,能抱你多久?” 话语里分明带着几分调侃的意味,仿佛这拥抱此刻成了一桩明码标价的交易,让辛允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觉得又羞又恼,却又不好立刻松开手臂,只能红着脸僵在那儿,心中暗暗埋怨应以安的‘无赖’做派。 第85章 人性本恶(十三) 街边的摊贩们早已支起了摊位,曹识慢悠悠地穿梭在人群中,行至一处拐角,他忽地顿住了脚步,眼睛瞬间瞪得溜圆。 只见应以安与辛允正紧紧相拥在街边,全然不顾周围行人的往来。 曹识满脸惊愕,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幸而此处并非集市中心,行人虽有但不算熙攘。 “你们怎又抱着了? 辛允急忙将应以安推开,脚步踉跄地退到一旁,双手慌乱地摆弄着衣角,眼神飘忽不定。 应以安双目含嗔,狠狠瞪着曹识。 曹识嘴角一抽,扯出尴尬的干笑,连忙拱手作揖,声音带着几分慌张:“陛下恕罪!陛下恕罪!您也晓得我这毛病,向来是嘴贱,口无遮拦,实在是无意冲撞。” 说话间,他用右手扇了几下嘴巴,却悄悄将左手背在了身后,那左手如今仅剩下两根手指,往昔遭惩的惨痛还历历在目,心中暗自警醒,此番可千万不能再触怒龙颜,否则,这仅剩的手指恐怕也保不住了。 应以安冷冷问道:“你来做甚?” 曹识神色谄媚,上前一步,微微躬身道:“昨日见三堂主右手有伤,心中实在担忧,特意寻了这上好的伤药来。” 说罢,双手呈上一个精致的雕花瓷瓶。 辛允站在一旁,闻言不禁嗤笑一声:“这么好心?” 那语气满是怀疑与嘲讽。 曹识嘴角上扬,堆起讨好的笑容,说道:“那是自然,三堂主冰雪聪明、倾国倾城,又与陛下如此亲密无间。依我看,若是在宫中,凭借三堂主的风姿与陛下的宠爱,至少也得封个妃位。” “你别乱说。”辛允赶忙出声呵斥道,那话语里带了些急切与羞恼,话音刚落,她那脸颊连带着耳根也变得红彤彤的。 应以安瞧见辛允这般模样,心中不禁一动,认为曹识方才那番话说中了她的心事,所以她才会这般脸红害羞。 想着想着,目光锁在辛允身上,似是想要从她的神情里探寻出那藏在心底的心思,可又怕自己的这份探究太过明显,便只能努力克制着,佯装出一副淡然的模样。 曹识眼珠子滴溜一转,见应以安这般沉默,莫不是陛下不满意自己的话,便赶忙清了清嗓子,继续谄媚地说道:“三堂主这是哪里的话,若是夺得陛下恩宠,这往后啊,莫说是妃位,便是那母仪天下的皇后之位,也是指日可待的。” 辛允听闻,摆了摆手,说道:“得了吧,我跟你说,你家陛下早就有喜欢的人了,你这番心思还是省省吧。” 说罢,双手抱胸,眼神中透着几分笃定。 应以安心中一紧,看向辛允,那眼神中隐隐含着一丝紧张与期待,还夹杂着些许被人看穿心思的窘迫,自以为对辛允的那番心意,早已被她瞧在眼里。 曹识亦是满脸狐疑,他瞧了瞧应以安,又看了看辛允,忍不住开口问道:“陛下喜欢的不是你?” 在他想来,这着实有些不合常理,毕竟陛下与辛允二人相拥都已有两回,这般亲昵之举,任谁瞧了去,都会觉得多少该是有些情意的。 辛允缓缓说道:“之前在宫里,她因喜欢的人不喜欢她,满心悲戚,便在寝殿中喝得酩酊大醉。那模样,啧啧啧。” 似是在为应以安那段求而不得的情愫而感慨。 应以安的神色瞬间黯淡了下来,那被深埋心底的酸涩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有这事?” 曹识瞪大了双眼,实在难以想象,那个平日里高高在上、威严冷峻,仿佛掌控着天下苍生命运的皇帝,竟然也会有为情爱之事而黯然神伤、买醉消愁的一天。 在他心中,应以安是超脱于儿女情长,心系江山社稷的存在。 辛允眉梢轻挑,“我亲眼所见,那还有假?况且还是我哄的她。” 那语气中隐隐带着些许自豪。 二人边说边向前走,全然没有注意到早已被他们远远丢在后面的应以安。 应以安望着他们的背影,眼神中流露出了几分无奈与落寞。 郭府。 丫鬟小厮们皆步履匆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未干的泪痕,管家早已强忍着悲痛,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众人。 灵堂迅速在正厅布置起来,黑色帷幔从梁上层层垂下,白色灯笼在微风中摇曳,似是在低泣着逝者的离去。 灵堂正中央,摆放着一口雕花楠木棺材,棺盖半掩,露出张佳丽安详面容,香案上,一对洁白蜡烛燃烧着,蜡泪缓缓滑落,堆积在烛台下。 灵堂角落里,几盆白色菊花摆放得错落有致,花旁,是用白色宣纸糊成的招魂幡,上面写着张佳丽的生辰八字和往生咒文,在寂静中摆动,似是在召唤着她远去的灵魂归来。 整个灵堂,沉浸在一片哀伤中。 郭锋颤颤巍巍地来到灵堂,望着爱妻的遗容,浑浊的眼中泪水决堤而出,双手紧紧抓住棺材边缘,“夫人,你怎能就这样舍我而去……” 众人皆沉浸在悲痛中,身着素白孝服,面色悲戚,或低声啜泣,或默默垂泪。 而郭子豪,虽说跪在灵堂前,却身姿松散,全然不见一丝哀伤之情,眼神游离地四处张望着,仿佛这肃穆庄重之地与他毫无关联。 片刻后,他不耐烦地捶了捶自己的腿,撇着嘴抱怨道:“这还要跪多长时间啊?我的腿都快疼死了。” 那声音在灵堂中,引得周围投来几道愤怒与诧异的目光。 郭锋本就因爱妻的离去而肝肠寸断,此时听到郭子豪这大逆不道的话,顿时怒从心头起,火冒三丈。 他双眼瞬间布满血丝,好似被激怒的猛兽一般,几步跨到郭子豪身前,抬脚狠狠踹了过去。 郭子豪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脚踹翻在地,狼狈地趴在地上。 “逆子!” 郭锋气得浑身颤抖,手指着郭子豪,“若不是你平日里顽劣不堪,屡屡闯下大祸,你娘何苦为你日夜操劳、忧心忡忡,以致于积劳成疾,早早离世?你这不孝的东西,怎还有脸在此抱怨!!!” “我没脸?”郭子豪好像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狂笑,“哈哈哈……” 他站了起来,“你居然说我没脸?” 郭锋面色铁青,想要开口呵斥,却又被这荒谬的场面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你就有脸了?这么多年,你将我们母子二人抛在此地,不闻不问,自己却在这京城之中逍遥自在,尽享荣华富贵。你可知道我和娘过的是什么日子?” “若不是你,娘何至于一个弱女子独自撑起这个家,其中的艰辛你又怎会知晓?”郭子豪越说越激动,上前一步,伸手指着郭锋,“如今娘去了,你却在这里假惺惺地摆出一副痛心……” 啪—— 郭锋那满含愤怒与痛心的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打在了郭子豪脸上。 这巴掌的力道极大,郭子豪的脑袋被打得偏向一侧,脸上瞬间浮现出一个通红的掌印,嘴角也溢出了一丝血迹。 郭锋气得浑身发抖,声音着几分哽咽:“祭城,当初是你非让你娘陪你来的,我在京城虽不能时刻相伴,但我从京城寄来的银两,哪一笔不是盼着能让你们母子过得安稳舒适?可你倒好,竟全都拿去喝花酒了,整日里花天酒地,不思进取,把我对你的期望全都抛诸脑后!” 他喘了几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着,继续痛斥道:“这些年,你在外面做下的那些龌龊事,桩桩件件都足以让郭家蒙羞,若不是我在京城四处求人,拉下老脸去为你揽下那些丑事,你以为你还能如此逍遥自在?你娘啊,她是着实疼你,不舍得你受一点委屈,哪怕知道你那些劣迹,也总是为你求情,我也是念在她的这份心意,想着你能慢慢懂事,这才一直纵容你!” “可你倒好,你娘这才刚过世,尸骨未寒呐,你就在这灵堂上如此大逆不道,毫无半点人子该有的样子。我郭家世代良善,怎会出了你这个混账……” 话未说完,郭锋只觉得一阵气血上涌,眼前一黑,身子晃了几晃,便朝着地上倒了下去。 “老爷!老爷!” “快去请大夫!快去请大夫!” “老爷!老爷!” 众人顿时乱作一团,丫鬟小厮们惊慌地呼喊着,赶忙上前去搀扶郭锋,有人着急地掐人中,有人则跑去请大夫,整个灵堂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搅得更加混乱不堪。 此刻,郭子豪望着郭锋那惨白的面容,心中没有一丝怜悯与担忧,相反,一个阴暗而罪恶的念头在心底悄然滋生——巴不得郭锋就此追随母亲而去。 若如此,郭家便是他做主了。 第86章 人性本恶(十四) 郭子豪,自出生便有些异状,未足月便在母胎中拳打脚踢,闹得郭夫人孕期便不得安宁,产子时更是艰难非常,似是带着满身戾气。 一岁时,尚在襁褓中的郭子豪便显露出了狠厉之态,奶娘喂哺时,竟狠狠一口咬下奶娘乳头,鲜血瞬间渗出,奶娘吃痛,他却不哭反笑,一双小眼闪烁着诡异,似是将奶娘的疼痛当作乐事。 此后更是常常如此,仿若不知此举乃为恶行,只把奶娘的痛苦当作玩物一般,吓得奶娘每每喂哺都胆战心惊,却又不敢声张。 三岁生辰,郭府宾客盈门,皆是前来祝贺的达官显贵及其家眷孩童,府中庭院内摆满了珍馐美馔与精巧玩物。 郭子豪见一幼儿手中拿着个木偶,甚是喜欢,便上前抢夺,那幼儿自是不依,紧紧握住木偶,他伸手扯住那幼儿的头发,用力一拉,幼儿顿时疼得哇哇大哭。 一旁大人见状,赶忙上前制止,郭子豪却趁乱伸出指甲,在那幼儿脸颊上狠狠一划,一道血痕立现,众宾客见状,皆面露惊愕,交头接耳,暗自咋舌,郭锋觉面上无光,但见夫人爱子,心中有袒护之意,只草草将此事带过,未加严惩。 自此,郭子豪的恶名悄然传开,而他的恶行,才只是刚刚开始…… 四岁时,在石桥上,他与一同玩耍的孩童起了争执,只因那孩子手中的糖人儿引来了他的觊觎,几番索要不得,趁着旁人不注意,猛地将那孩子从桥上推了下去,水花溅起,众人皆惊惶失措。 待众人纷纷指责时,郭子豪却面不改色,“是他自己掉下去的!”言辞之间毫无惧意与愧疚。 那落水孩童的爹娘听闻此事,悲愤交加,上门理论,待那一家三口坐上马车准备离去时,郭子豪瞅准时机,拿着炮仗,仍到马前,炮仗瞬间炸响,马儿受惊,前蹄高高扬起,发出嘶鸣,发疯般地狂奔起来。 马车在剧烈的颠簸中摇摇欲坠,最终‘哐当’一声甩翻在地,车上的三人被狠狠地甩出,摔在石板路上,顿时头破血流,郭子豪看着眼前的惨状,笑的前仰后合。 在京城,郭子豪的顽劣之名愈发响亮,街头巷尾都流传着他的恶行,郭锋听闻后,深感颜面无存,自觉管教无方,手持戒尺,对着郭子豪的手心狠狠打了下去,边打边斥责,而郭子豪虽疼,却硬是咬牙不吭声,心中恨意更浓。 挨了打的郭子豪,转头便跑到母亲张佳丽的房中,哭诉道:“娘,爹这般狠心打我,孩儿不过是玩耍时不小心罢了。这京城的人都对孩儿不怀好意,孩儿实在待不下去了,求娘带孩儿回老家祭城吧,在那儿便没人会这般欺负孩儿了。” 张佳丽心疼不已,搂着郭子豪轻声安慰,心中对郭锋的做法也颇有微词。 当日,张佳丽便向郭锋施压,郭锋无奈下,只得应允夫人带着郭子豪回老家祭城,郭子豪得知这个消息后,心中暗自盘算着回到祭城后便更加无人能管束自己。 祭城。 五岁稚龄,在学堂中,老先生手持书卷,摇头晃脑讲授圣贤之理,他却在台下肆意嬉闹,捉弄同窗。 老先生厉声呵斥,欲以戒尺训诫,他竟趁先生转身,将一只死耗子置于老先生脸上,老先生惊见,怒极攻心,喷出一口鲜血,瘫倒在地,而郭子豪却在一旁拍手大笑。 十三岁,此时的郭子豪更是胆大妄为,无法无天,学堂本是传道授业,他却将其玷污,白日里,仗着家世,公然在学堂中对学生行不轨之事。 此事瞬间在城中掀起轩然大波,众人义愤填膺,将郭子豪告至官府,但官官相护,他仗势是在公堂上,当着那些学生爹娘面,将不轨之事又做了一遍。 待到夜幕降临,他带着一群家丁,手持火把,闯入那些告发者的家中,将一家老小困于屋内,随后纵火焚烧,伴随着凄厉的惨叫,他却冷眼旁观。 弱冠之年,他的恶行已罄竹难书,因平日里欺人太甚,被欺压者们在街上放恶犬咬伤了他,这一口咬出了他心中无尽的怒火与报复欲,后带着一群家丁,手持棍棒,在城中大肆搜寻。 但凡见到猫狗,便是一阵棍棒交加,一时间,城中惨叫连连,街边百姓敢怒不敢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场血腥的屠戮,而郭子豪却在这血腥中肆意宣泄着。 善养堂。 “公子。” 应以安刚要踏进养善堂,便被匆匆赶来的牧武叫住。 两人移步至一角。 “何事?” 牧武喘了口气,压低声音回道:“陛下,郭锋被郭子豪气晕了。” 听闻此言,应以安轻叹道:“郭锋为官数载,清正廉洁,口碑载道,若因此事而死,着实可惜。” 遥想郭锋,出身名门,自幼饱读诗书,其在朝为官,刚正不阿,屡次直谏,却不想今日,竟被自己的亲生儿子气得昏厥于灵堂,这其中曲折,怕也是郭家的一场劫难。 牧武欲言又止,嘴唇微张:“那……” 应以安负手而立,“既然郭锋下不了手,倒不如让朕推他一把。” 郭子豪的恶行早已是祭城上下心照不宣的丑闻,若不加以惩处,天理难容,国法难彰。 其爹郭锋虽为一代忠臣,却在亲子之事上优柔寡断,如此下去,不仅郭家百年清誉将毁于一旦,更会让那些心怀不轨之徒有了可乘之机,以为朝廷对恶行姑息纵容。 横竖今日这郭子豪必死,而郭锋必会丢去官职。 善养堂。 辛允刚刚与曹识说着话,一回神想起应以安来,赶忙转身环顾四周,却哪里还有应以安的身影,脱口而出道:“嗯?你家陛下怎么又不见了?” 那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又藏着些许担忧,毕竟应以安身为一国之君,这行踪飘忽,着实让身边之人时刻提着一颗心。 曹识倒是神色从容,微微摇头,不紧不慢地开口道:“莫着急,陛下定是有事要忙,忙完了便回来。” 他略知应以安的脾性,此刻不见了踪影,想必又是察觉到了什么亟待解决的要事,去处理了。 辛允抬脚便小跑起来,朝着善养堂外奔去。 “哎?三堂主你干什么去啊?” 身后传来曹识的呼喊。 辛允脚步不停,边跑边扭头回了一句:“当然是去寻她了。” 应以安的性子,那可是个极为要面子的主儿呀,还易与人犯冲,况且以她不会打圆场的做派,一旦与人起了冲突,怕是难以妥善收场。 想着这些,辛允的脚步愈发急促了。 第87章 人性本恶(十五) 郭府。 门前。 应以安和牧武二人被家丁拦住了去路,高声喝问:“你们是什么人?” 牧武面色沉稳,右手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府衙办案,找你们家主有要事相商,莫要耽搁,快带路!” 家丁侧身弯腰,说道:“里面请。” 东院。 屋外。 婢女端着刚熬好的药,正欲往屋内走去。 说时迟那时快,牧武身形一闪,拦住了她的去路,低沉而简短地吐出两个字:“给我。” 婢女怯生生地抿了抿嘴,双手微微颤抖着将药盏递了过去。 接过药后,牧武转身利落地推开门扉,应以安迈进屋内,牧武环顾四周,审视一圈,确定周围无人窥探后,才将门合上。 屋内。 郭锋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锦被随意地堆在一旁,几缕白发凌乱地散落在额前,他胸脯微微起伏,突然剧烈地咳了几声。 牧武一手稳稳端着那碗尚冒着热气的汤药,另一只手则顺势一拖,将一把椅子轻巧地放置在床边,随后应以安坐下。 突然,郭锋抬眼看到进来的应以安,先是一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与惶恐,慌忙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双手撑着床铺,身体却有些不听使唤地颤抖着。 “陛下……” 郭锋带着几分虚弱与激动。 应以安摇头,“卿家身体不适,就无需多礼了。” 郭锋一怔,眼中泛起感动的泪花,犹豫片刻后,缓缓说道:“……谢陛下。” 随后缓缓靠在床头,气息仍有些许急促。 “这刚熬好的药,卿家可要趁热喝。” 应以安接过牧武手中的药碗,递在了郭锋的面前。 药香升腾而起,在两人之间弥漫开,似在诉说着这份关怀,又似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暗涌。 郭锋望着那碗递至眼前的药,瞳孔微收,自古帝王赐药,多半是毒药,他的手在锦被下悄然握紧,目光在药碗与应以安的脸上来回游移,可映入眼帘的唯有应以安那深不可测的眼神和嘴角那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 药香飘散着,似在催促着郭锋做出抉择。 长街上。 辛允一路仔细探寻,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嘴里喃喃自语:“小安子啊,你究竟去哪里了?” 就在此时,一阵喧闹声传来。 郭子豪满脸骄横之气,带着一群家丁浩浩荡荡走来,他远远瞧见辛允,嘴角上扬,露出嘲讽的笑意,高声喊道:“知道本公子在找你,所以你自己送上门来了?” 那声音尖锐刺耳,引得街边路人侧目,旋即又匆匆离开,生怕招惹上是非。 家丁们迅速散开,将辛允团团围住,个个摩拳擦掌,眼神不善。 辛允看向郭子豪,赶忙开口说道:“你有没有见过跟我同行的那个人,就是那个长得高高的,模样很凶,好似看谁都像欠她钱一样的那个人。” 说着,还抬手比划了几下,试图将应以安的模样更形象地描述出来,心里想着与其这般毫无头绪地在这大街小巷里盲目寻找,倒不如碰碰运气,找人问问,说不定就能知晓应以安的去向了。 郭子豪先是一愣,旋即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他双手抱胸,慢悠悠地围着辛允踱步,上下打量了一番后,才回道:“怎么,人丢了?你着急?活该啊哈哈哈哈。” 那笑声里满是幸灾乐祸,回荡在这长街上,愈发显得刺耳。 啪—— 一记清脆巴掌声陡然响起,瞬间让那刺耳笑声戛然而止。 郭子豪瞪大了双眼,满脸的不可置信,他怎么也没想到辛允竟敢当着这么多家丁的面扇自己耳光,脸上瞬间浮现出一个通红的巴掌印,火辣辣地疼。 “你个贱……” 刚想破口大骂,出口的话还没等骂完。 啪—— 又是一记脆响,辛允毫不犹豫地再次扬起手,结结实实地扇了他一巴掌。 这一下打得郭子豪脑袋都有些发懵,身子晃了几晃,差点没站稳,眼中满是愤怒与惊愕交织的神色,死死瞪着辛允,那模样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去跟辛允拼个你死我活一般。 “你……” 郭子豪气得嘴唇直哆嗦,刚想开口反驳,可目光触及辛允那扬起的手,顿时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抬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脸,眼中满是惊恐与忌惮,身子也不自觉往后缩了缩,仿佛生怕辛允那巴掌再一次毫不留情地落下来。 周围的家丁们面面相觑,想上前帮忙,却又被自家公子这副怯懦的模样给唬住,一时之间都杵在原地。 辛允问道:“知道错了吗?” 她只是浅浅教训一下郭子豪,并没有打算把事情闹大。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别别别打我了。” 郭子豪那嚣张气焰早已消散得无影无踪,此刻他满脸惊恐,连滚带爬地跑到了一旁,身子还止不住打着哆嗦,嘴里不迭求饶着,那副狼狈模样与方才趾高气昂简直判若两人。 可不过眨眼工夫,他像是突然回过神来,觉得自己这般示弱太过丢脸,脸上神色一狠,立马又挺直了腰杆,色厉内荏地吼道:“错你大爷!本公子才没有错!给我打她!狠狠的打!往死里打!!!” 那话语带着满满的愤恨,手一挥,示意家丁们赶紧动手。 家丁们纷纷抄起家伙,朝着辛允冲了过去。 辛允不慌不忙,侧身一闪,轻松避开了最前方家丁迅猛的一击,紧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起一脚,精准踢在另一个家丁的腹部,家丁瞬间倒地,疼得蜷缩起来,手中的棍棒也滚落一旁。 此时,又有两个家丁从两侧夹击,辛允一个后仰,双手撑地,双腿如凌厉的鞭子般快速扫出,那两个家丁被踢中下巴,向后踉跄几步,尚未站稳,辛允已借力起身,猛地挥出一拳,正中其中一家丁的鼻梁,鲜血顿时喷涌而出。 剩下的三个家丁面露惧色,但仍硬着头皮进攻,辛允或拳或掌,招招制敌,她迅速擒住其中一个家丁的手腕,用力一扭,家丁惨叫一声,棍棒掉地。 随后,辛允转身一个肘击,将身后扑来的家丁打翻在地,最后一个家丁惊恐地想要逃跑,却被辛允一把抓住衣领,重重摔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刹那间。 六个家丁全部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而辛允则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 郭子豪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身子抖如筛糠,带着哭腔喊道:“我真错了,我这次真的知道错了……” 眼巴巴地望着辛允,仿佛在祈求着对方能高抬贵手,饶恕了自己这一回。 街边的角落里、屋檐下,那些原本小心翼翼躲起来围观的百姓们,此刻都探出头来,他们看着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六个家丁,以及狼狈跪地求饶的郭子豪,先是面面相觑,似乎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幕。 “好!打得好!” 但不过转瞬之间,不知是谁率先鼓起了掌,刹那间,叫好声、鼓掌声此起彼伏。 那声音里充满了对辛允的钦佩与赞赏,也饱含着长久以来对郭子豪这般恶人的不满与愤恨得到宣泄后的畅快。 一张张质朴的脸上洋溢着扬眉吐气的神情,他们交头接耳,纷纷对辛允的身手和勇气赞不绝口,全然不顾可能会因此惹上麻烦。 第88章 人性本恶(十六) 知府齐中全一直惦记着郭锋,听闻他从京城归来,满心想着前去拜访,没成想,刚要动身,又闻听郭锋的夫人骤然过世,当下便匆匆乘上马车赶赴郭府吊唁。 行至街市。 但见前方人头攒动,一群百姓围成一个偌大的圈子,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喧闹声中,不时传出阵阵鼓掌叫好之声,那声音此起彼伏,竟将道路堵得死死的,马车一时难以通行。 齐中全心中焦急,忙令衙役去驱散人群。 “让开!都让开!速速给知府老爷让路!” 衙役们领命,高声呼喊,费力挤入人群中,试图开辟出一条通道来。 百姓们被这突如其来的衙役队伍惊到,纷纷侧目,却仍有几个好事者,一边不情愿地挪动着脚步,一边还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往那圈子中间张望,似是不舍得错过什么精彩之事。 好一会儿,人群才在衙役的驱赶下逐渐散开。 街衢中。 郭子豪狼狈跪地,衣衫凌乱,发髻松散,往昔那意气风发的公子哥儿模样已不见踪影,待他瞧见齐中全的马车,扯着嗓子嘶声喊道:“齐中全!快来救本公子!” 磕磕绊绊,好不容易跑到马车前,脚下不知被什么一绊,整个人向前猛地扑了出去,摔了个狗啃泥。 马车中的齐中全闻得此声,急忙撩起车帘,匆匆下得车来。 只见郭子豪脸颊红肿,鲜明巴掌印高高隆起,齐中全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堂堂中书侍郎家的儿子,何人竟如此大胆,敢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将他伤成这般模样? 疾步上前,俯身将郭子豪扶起,口中关切问道:“郭公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谁下此毒手?” “就是那个贱人。” 郭子豪颤抖着手指向辛允,眼中满是怨毒与愤恨,“齐中全,快把她抓起来!给我狠狠地打!往死里打!待打到半死不活时,再给我扔到销魂楼里卖身为娼,让她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那恶毒的话语,声声刺耳。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她抓起来给郭公子出气!”齐中全一声令下,衙役们闻令而动,手持明晃晃的钢刀,迅速将辛允团团围住。 辛允双手紧握成拳头,被郭子豪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肆意侮辱,这口恶气,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 当两名衙役上前欲擒住辛允时,她一脚踹出,正中一名衙役胸膛,那衙役惨叫一声,飞了出去,撞倒一片杂物,摔在地上狼狈不堪。 另一名衙役见状,恼羞成怒,抡起钢刀兜头劈下,辛允不慌不忙侧身一闪,那刀贴着她的衣衫劈下,趁此间隙,她素手疾伸,抓住衙役持刀手腕,用力一掰,衙役吃痛,手一松,刀摇摇欲坠。 辛允眼明脚快,稳稳接住,紧接着足尖一挑,那刀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她顺势握住刀柄,架在了衙役脖颈上,锋刃紧贴肌肤。 “我原本只是想找个人,你偏要出来拦着,若是把你揍出个好歹来,那也怪不得我。” 这些衙役,她根本就不放在眼里。 辛允手中利刃紧压在衙役脖颈,那衙役吓得脸色惨白,双腿发软,若不是辛允持刀相逼,怕是早已瘫倒在地。 “上啊!砍她啊!” 郭子豪跳脚嘶吼,全然不顾被挟持的衙役,只想将辛允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恨,声嘶力竭地对着身边那些衙役呼喊着,唾沫星子横飞。 “这……她手上还有我们的人。” 齐中全面露犹豫之色,本意只是抓人,若因此折损一名手下,实非他所愿,况且府衙近来事务繁多,人手本就捉襟见肘,再少一人,诸多事宜更难开展。 郭子豪猛地一步上前,揪住齐中全的衣领,恶狠狠地啐道:“好你个齐中全,本公子还比不过你手下的一条走狗是吧?” 言罢,未等众人反应,他已夺过身旁衙役手中刀,架在了齐中全脖颈上。 “你们若是不把她杀了,我就把你们知府杀了!” 郭子豪咆哮着。 在场众人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立当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齐中全声音颤抖得厉害,“郭公子,我平日里待你可不薄啊!那些鞍前马后的效劳,公子难道都忘了?” 他眼中满是求生的渴望,试图唤醒郭子豪的一丝良知。 顿了顿,急声说道:“再说了……令尊、令尊他回来了!公子这般行事,若被令尊知晓,定会雷霆大怒,绝不会轻饶公子啊!” “我爹他算个什么东西?他马上就要死了!整个郭家都是我说了算!” 郭子豪将刀刃又往齐中全脖子上紧了紧,一丝鲜血顺着刀刃缓缓滑落。 “我数三个数,你们再不上去把她抓住,我就让你们知府先去死!” 周围衙役们面面相觑,手中兵器颤抖,陷入了两难的绝境,不知是该听从郭子豪这疯狂的命令,还是顾及知府的安危。 “一!” 那声音好似裹挟着愤怒与癫狂。 “二!” 辛允思索着,若贸然出手,这周围虎视眈眈的衙役必定不会袖手旁观;可若不动,知府一旦有个好歹,局面只会更加混乱不堪;但束手就擒,恐怕…… 啪叽—— 一颗鸡蛋砸在了郭子豪脸上。 “坏人!” 一声稚嫩呼喊,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街边一瘦小孩童满脸涨红。 蛋液顺着郭子豪的脸颊流下,他抬手将脸上的蛋液抹下,眼神中满是不可置信与愤怒,咒骂道:“死孩子……” 说着,松开了紧揪着齐中全衣领的手,挥舞着手中的刀,转身朝着那孩子大步走去。 见此情景,围观的百姓们心中的怒火被彻底点燃。 他们平日里虽对郭子豪的恶行敢怒不敢言,但此刻见这孩子遭受威胁,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愤慨。 “今日可算遭报应了!” “真当咱好欺负呐! “你这无恶不作的狗东西,仗着你爹的权势为非作歹,今日便是老天开眼来收你这孽障!” “郭家怎生出你这般败类,净干些伤天害理的勾当,祸害咱这一方百姓,就该遭千人指万人骂!” “平日里横行霸道,现在还想伤人,看我们今天不好好教训你,让你知道啥叫天理难容!” …… …… …… 鸡蛋、菜叶子如雨点般纷纷朝着郭子豪飞去,百姓们边扔边骂,辛允放下了手上的刀,那衙役直接腿软跪下了。 郭子豪脚下连连后退,慌乱中竟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他手中的刀,此刻只能胡乱挥舞着,妄图以此抵挡那铺天盖地飞来的‘袭击’。 “等着,你们……你们都给我等着!” 可那虚张声势的话,却被百姓们的叫骂声轻易淹没。 眼见招架不住,也顾不上再去寻仇,把那所谓的威风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想着赶紧逃离这让他狼狈不堪的地方。 他扔了刀,猫着腰,在鸡蛋和菜叶子的‘夹击’下,跌跌撞撞地朝着人群外冲去,头也不回地朝着郭府方向狼狈奔逃。 第89章 人性本恶(十七) 郭府。 郭子豪直入府门,冲着迎上来的管家葛壮大喊道:“快!把所有家丁都召集过来!” 葛壮满脸忧色,上前一步,苦劝道:“公子啊,眼下这形势,府里人心惶惶,您就莫要再折腾了!” 府里的下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说院里来了两位大官,直接进了郭锋的屋子,想着是郭子豪平日里的恶行传到了朝廷耳中,如今派人来惩处他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更有甚者,已悄悄回房收拾细软,只待局势不妙便逃,生怕被郭府牵连,遭受无妄之灾。 郭子豪一把甩开葛壮的手,吼道:“你算什么东西?还敢对我指手画脚?你不过是我郭家的一个狗奴才罢了!” 话音未落,他抬起脚便踹在了葛壮的身上,葛壮身形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却仍强撑着挺直腰背。 郭子豪继续恶狠狠地说道:“我爹马上就要死了,整个郭家都是我说了算,到时候我第一个打死你!” 突然。 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只见从院子各处涌出许多家丁,他们冲向郭子豪,未等郭子豪有所反应,家丁们便一拥而上,将他按倒在地。 郭子豪大惊失色,拼命挣扎,嘴里叫嚷着:“你们干什么?!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我是谁!给我放开!” 然而,家丁们仿若未闻,手上的力道丝毫不减,牢牢制住了他。 这时,郭锋拄着拐杖,走了过来,他面色苍白如纸,身形也显得极为虚弱,站定后,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把这逆子……拖到灵堂。” 郭子豪被家丁们押着,一边奋力挣扎,一边朝着郭锋喊叫:“老东西,快让他们把我放开!” 然而家丁们却似未闻其声,紧紧押着他前行,手臂上的肌肉紧绷,丝毫不敢有半分松懈,生怕这疯狂的郭子豪挣脱了束缚,再生出什么事端来,赶忙向着灵堂的方向拖去。 街上。 知府齐中全被郭子豪吓得脸色惨白,双脚发软,也顾不上什么吊唁了,匆匆忙忙地带着衙役离开了。 人群散开后,辛允行色匆匆地穿梭于街市,眼神急切地扫过每一个角落,口中喃喃:“应以安,你到底在哪?” 她轻咬下唇,从容淡定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满心的恼怒,怪应以安出门不带随从,也不告知自己她的行踪,她可是皇帝啊!安危关系重大,若出了事,第一个被抄家灭族的就是自己。 想到此处,辛允脸色愈发阴沉,焦虑与愤懑交织在心头,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加快搜寻的步伐,期望能尽快找到那个让人操心的皇帝身影,以免大祸临头。 正满心焦急,眉头都快拧成了疙瘩,在街头四处张望着,嘴里还在小声嘟囔着埋怨的话。 “吃糖葫芦吗?” 一声清朗的询问突然传入耳中。 辛允一抬眸,就瞧见应以安正从对面慢悠悠地走过来,脸上带着那副漫不经心却又透着惬意的笑容,手上还举着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递到了自己的面前。 那糖葫芦好似这恼人的事,随着一抹亮色淡了几分,可辛允看着眼前的人,刚刚压下去的火气,一下又冒了起来。 “……” 她看着应以安,满心的话都卡在了嗓子眼儿里,心里那团火正烧得旺呢,可眼前站着的是皇帝呀,这怒火再盛,也只能强压下去,哪敢随意发泄出来。 犹豫再三,还是伸出手,接过了应以安递来的那串糖葫芦,咬了咬嘴唇,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吃。” 那模样,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却又不得不咽下这口气,手里攥着糖葫芦的竹签,那眼神里的无奈与隐忍怎么也藏不住。 “你是不是担心我了?” 应以安微微歪着头,目光落在辛允憋得通红的脸上,见她那副模样,心中已然猜到,她定是因为四处找寻自己,太过着急才这般模样,嘴角上扬,眼眸中有笑意流转,又透着一丝探究,想看看辛允会如何回应。 辛允紧握着糖葫芦,轻咬下一口,她垂眸,犹豫了一瞬,还是轻轻应了一声:“嗯。” 那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羞赧,仿佛承认这份担心是件极为难为情的事,绯红悄悄爬上了她的脸颊,她不敢再去看应以安的眼睛,只是盯着手中的糖葫芦,佯装专注地又咬了一口。 “这糖葫芦好酸啊。” 辛允皱着眉头,那酸劲儿让她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原本想问应以安究竟去哪里了的话,一下子就被这酸涩的滋味给堵了回去。 她咂了咂嘴,舌尖还残留着那浓郁的酸味,让她的五官都快挤到一块儿去了。 应以安看着辛允那被酸得皱成一团的可爱模样,不禁笑了起来,“酸?要不……” 话还没说完,辛允就迫不及待地打断了她,迫切问道:“你在哪儿买的糖葫芦?” 那语气里满是想要弄清楚源头的着急劲儿。 “……啊?” 应以安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了神,怎么也没想到辛允会突然问出这么个问题,原本想好的话也都被噎了回去,脸上露出些许茫然的神色,呆呆地看着辛允,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辛允皱着眉头,气呼呼地环视了一圈四周,很快就瞧见了不远处一个卖糖葫芦的大叔。 她二话不说,攥着手里那串糖葫芦,脚步生风般快步走了过去。 到了跟前。 辛允扬了扬手中的糖葫芦,满脸不悦地冲那大叔说道:“大叔,你卖的糖葫芦也太酸了吧。” 大叔一听这话,立马瞪大了眼睛,不服气地反驳道:“怎么可能?我用的山楂可都是最好的呀,向来没人说过酸呢。” 辛允把糖葫芦往大叔面前一递:“你尝尝,真的很酸。” 大叔将信将疑地接过来咬了一口,咂巴咂巴嘴,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先是点头承认:“……确实酸。” 可紧接着,他像是回过神来,眉头一皱,盯着辛允说道:“不对啊,你怎么确定你的糖葫芦是在我这里买的,而不是在别人那里买的,你不会是想坑我的糖葫芦吧?” 说着,还把手里的糖葫芦攥得更紧了些,像是生怕辛允会硬抢过去一般。 “可这附近也只有你一个卖糖葫芦的呀。” 辛允说着,扭头往身旁看去,这才发觉应以安还落在后面,并没有跟过来,她心里一急,也顾不上别的了,赶忙撒腿小跑了回去,伸手拽住应以安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就把应以安拉到了卖糖葫芦的大叔跟前。 第90章 人性本恶(十八) 应以安站在那儿,心里别提多不情愿了,那副模样就像是个被抓住了小辫子的孩子,满心想着逃避,可今儿个却难得被辛允拉着,虽仍有些扭捏,脚下却也没挣扎着要离开,就这么不情不愿地跟着,任由辛允拉着自己。 只是那脸上的神色依旧透着老大的不情愿,仿佛即将面临的是一件极为为难的事。 “你看看,她有没有买过你的糖葫芦。” 然而,不知道为何,应以安这会儿总是低着头,怎么都不肯抬起来。 辛允心里又添了几分疑惑,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想让她把头抬起来,可没想到她竟然伸出手挡住了脸,那闪躲的样子,让辛允越发觉得古怪了,心里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越发想要弄明白她这是在搞什么名堂。 “是她,我认得她!”那卖糖葫芦的大叔眼睛一亮,即便应以安一个劲儿地遮挡着脸,可还是被大叔给认了出来。 大叔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了指应以安,脸上满是笃定的神情,“虽然说我的糖葫芦也卖出去了几串,不过印象最深的也就是她了。别人买糖葫芦,都是要最甜的,图个好吃,可她倒好,非要让我给她做一串最酸的,当时我还挺纳闷呢,想着问问原因,但她出手那叫一个大方啊,给的银子实在多,我一看这,也就没好意思再多过问了。” 大叔一边回忆着,一边啧啧称奇,目光在应以安和辛允身上来回打量,似乎在好奇这其中的缘由呢。 “我也想知道啊。” 辛允把目光落在了应以安身上,嘴角扯起的弧度透着几分勉强,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应以安,似在等她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那模样,大有她不说清楚就绝不罢休的架势。 “哦,我知道了!是不是酸儿辣女?姑娘你是不是有孕了?”卖糖葫芦的大叔在辛允身上来回打量,那眼神里带着几分自以为猜到真相的得意。 辛允一听这话,顿时瞪大了眼睛,急得连连摆手,赶忙解释道:“我没有怀孕,孩子也不是她的……” 可这一解释,却好似越描越黑了,那话里的意思让人听着越发觉得暧昧不明,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变得尴尬起来。 “不是,我没有红杏出墙!我、我我真没有。” 应以安原本还有些担心被追问糖葫芦的事,此刻听到辛允这慌乱的解释,眉眼间反倒是多了些笑意。 卖糖葫芦的大叔在一旁瞧着这两人之间的气氛越发不对劲。 “糖葫芦——!酸甜好吃的糖葫芦呦!” 他可不想卷入这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儿里呀,当下也顾不上别的了,赶忙抱起插满糖葫芦的草把子,一边吆喝着,一边脚步匆匆地往其他地方走去,只盼着离这怪异氛围越远越好,省得平白惹上什么麻烦。 “我方才去了郭府。” 应以安抬眸看了辛允一眼,眼神里透着想要转移话题的急切,心想只要说起这郭府之事,或许就能让辛允暂时忘了那糖葫芦的事儿了。 辛允一听,追问道:“然后呢?” 应以安赶忙接着说:“我带你去看看。” 说这话时,她微微挺直了腰背,似在表明自己所言非虚,心中暗暗期待着辛允能被这个提议吸引,从而放过对那糖葫芦缘由的追问了。 当时,应以安带着牧武入郭府,去见了郭锋,郭锋本就病体虚弱,她也不兜圈子,将那碗汤药倒在了地上,并告诉郭锋那碗汤药是毒药,而这毒,便是郭子豪下的,郭锋听闻这话,如遭雷击。 他心中明白,连皇帝都亲自来插手自家这摊子事儿了,那无论如何都得给个说法,绝不能含糊过去,强撑着病体,朝着应以安拱了拱手,说一炷香后,必定交一个满意的答复,妥善处置此事。 “就算我们现在过去了,那也不过才半炷香。” 辛允瞥向应以安,这话一出口,任谁都能听出她的心思,无非就是还惦记着把话给扯回来,心心念念地想再问问那糖葫芦的事。 应以安一听,哪能不明白辛允的小算盘呀,赶忙说道:“那我们……也可走得慢一些。” 边说边故意放缓了脚步,试图拖延时间。 像应以安这般死要面子的人,这种事儿哪能轻易说得出口。 那酸糖葫芦背后的缘由,其实是跟骆卿衍学来的小心思,本满心期待地谋划着,想着等辛允尝了糖葫芦,忍不住说酸的时候,自己便可以顺势问她要不要吃块糖,再借着这个由头,吻她。 那画面在她脑海里不知构想了多少遍,每一处细节都设想得妥妥当当,就等着按这甜蜜的计划进行了。 可谁能料到,偏偏不按原定的计划发生,先是被辛允拉着去找卖糖葫芦的大叔理论,接着又差点被追问个底儿朝天,搞得这原本美好的设想全乱了套,只留应以安这会儿暗自懊恼。 “你是不是故意想折磨我?” 辛允气鼓鼓地瞪着应以安,那眼神里满是埋怨,心里想着应以安肯定没安好心,不然怎么会弄这么一出。 “嗯?” 应以安显然没料到辛允会这么想。 “你是不是觉得我给你惹麻烦了,所以你才故意给我吃酸的糖葫芦?” 辛允越说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应以安赶忙摇了摇头,一脸急切地想要否认,“不是。” “那你说,你为什么给我吃酸的糖葫芦?”辛允可没打算轻易放过她,步步紧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应以安被问得有些窘迫,心里直打鼓,可又实在不想说出实情,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了,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以为你喜欢吃酸的。”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喜欢吃酸的?” 辛允眉头皱得更紧了,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应以安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非得让自己吃酸糖葫芦呀,这事越想越不对劲。 “我听曹识说的。” 应以安赶忙把曹识给搬了出来,企图趁机甩锅,想着只要把事往别人身上推,自己就能从这尴尬又难缠的追问里脱身了。 第91章 人性本恶(十九) 辛允蹙眉,口中轻念:“曹识?” 这曹识无端猜测自己喜酸,实在是蹊跷,自与他在石木村结下仇怨后,便知此人怕是伺机报复,如今这莫名的‘喜好’传言,想必也是其手段之一。 “……算了,我们走吧。” 当务之急乃是前往郭府一探究竟,也不知郭府现今是何种景况。 “好。” 应以安微微颔首,轻舒一口气,暗自庆幸此番侥幸躲过一劫。 路上。 辛允和应以安徐徐踱步,却见周围人影渐密,且皆身着家丁或婢女服饰。 卖菜的摊主不经意间抬眼,瞥见熟悉的身影,不禁高声喊道:“哎?老高,你怎么背着包袱出来了?” 老高脚步略显沉重,听到呼喊,无奈地叹了口气,停下脚步应道:“当然是出来找活计了。” 摊主听闻,更加好奇,放下手中的秤,追问道:“我记得你不是在郭府里干活吗?可是被那郭子豪赶了出来?” 老高苦笑着摇了摇头,脸上的皱纹仿佛更深了几分,“唉,别提了,郭老爷不知为何,突然把家里的下人全都遣散了。我还要养家糊口,这不,赶紧出来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寻个新差事。” 说罢,便匆匆离去,融入了人群中。 辛允与应以安听到家丁老高的话后,两人迅速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加快了步伐。 郭府内,一片素白。 灵堂。 郭锋面色沉痛,死死地盯着郭子豪,吼道:“还不过来给你娘上炷香?” 郭子豪却嘴角一撇,满脸的不屑一顾,双手抱胸,吊儿郎当地回道:“人都死了,上香有什么用?” 他眼中毫无哀伤之情,甚至带着几分厌恶,继续恶语道,“除了会把这晦气染到我身上,还有什么用?” 一副忤逆不孝的模样。 郭锋佝偻着身子,拄着拐杖,一步一步缓慢却又沉重地走到郭子豪面前,浑浊的眼眸中满是悔恨与自责,他抬手拍了拍郭子豪的肩膀,喃喃道:“如果当年我把你跟你娘留在身边,说不定,你现在就不是这副样子了……” 郭子豪却像是被触到了逆鳞,猛地一甩肩膀,将郭锋的手甩开,满脸戾气,“老东西,你把我带到这里到底要干什么?” 在他看来,郭锋唯一的价值,便是把家中的钱财都留到自己手中罢了,若不是惦记着那可能到手的财富,怎会耐着性子站在此处,听这老头儿絮絮叨叨说这些个没用的话。 满心满眼都只想着郭锋的那些家底,对于眼前郭锋的真情流露,全然当作是无关紧要的聒噪,丝毫不为所动。 郭锋却目光中满是追忆,声音有些发颤地说道,“你小时候特别喜欢让我抱着,那时候啊,你在我怀里笑得可甜了。可自从你走后,这么多年,我再也没抱过你了。” 说着,眼中隐隐有泪花闪动。 郭子豪皱起眉头,“……一直叨叨个不停,你烦不烦啊。” 他语气里尽是厌烦与抵触。 “爹想再抱你一回,就一回。” “……我看你是老糊涂了。” 哪知郭锋竟不再多言,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郭子豪,嘴里低声喃喃着:“也是最后一回……” 就在他丢下拐杖,抱住郭子豪的那电光火石的瞬间,藏在袖子里的刀被他拔出,那利刃便刺进了郭子豪的腹部。 “啊!你……” 郭子豪顿时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叫,用尽全身力气将郭锋一把推开,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而后‘扑通’一声,捂着肚子上那还插着的刀柄,重重地跪在了地上,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郭锋身形微微摇晃,“我在刀上……染了毒。” 郭子豪瞪大了双眼,眼中满是愤恨与难以置信,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个老东西……” 可话还没能全说出口,身子一歪,便倒在了地上,没了丝毫气息。 “哈哈哈……” 郭锋望着郭子豪的尸首,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一般,缓缓瘫坐在地上,先是爆发出一阵近乎癫狂的放声大笑,那笑声在寂静的灵堂里回荡,透着悲戚、畅快与解脱。 “啊……” 可笑着笑着,泪水便夺眶而出,他又哭了起来,哭声越来越大,似是要把这些年积攒的痛苦、悔恨以及对郭子豪的失望,全都随着这哭声宣泄而出。 没过多久。 辛允和应以安赶到了郭府,眼前的一幕让她们一愣。 只见郭锋早已没了方才那癫狂又悲戚的模样,而是双手捧着官服,跪在地上,朝着应以安的方向,喊道:“陛下……臣有错!臣徇私枉法,实在是愧对陛下,望陛下……成全!” 说罢,全然一副甘愿领罪的姿态。 “卿家既已大义灭亲,可功过相抵。” 应以安神色沉稳,边说着边亲手将那象征着身份与职责的官帽戴在了郭锋的头上。 郭锋见状,先是对应以安连磕了几个响头,随后,又缓缓将官服和头上刚被戴上的官帽取下,轻轻地放在了地上,声音带着哽咽:“陛下仁慈,我……” 即便知晓应以安宽宥,却仍无法轻易释怀自己犯下的过错,那沉重的负罪感依旧死死地压在心头,让他难以坦然接受这份宽容。 郭锋起身,脚步虚浮,如同失了魂一般,一步一步朝着郭子豪倒下的地方挪去。 到了近前,他颤抖着双手,握住插在郭子豪腹部的刀,咬着牙,一用力将刀拔了出来,那刀刃上还沾染着鲜血,迈着缓慢而沉重的步伐,朝着自己夫人的牌位走去。 辛允瞬间洞悉了郭锋那危险的想法,赶忙想要上前阻止,刚迈出一步,却被应以安拦住了。 应以安一把拉住辛允的手,稍一用力,便将辛允紧紧抱在了怀里,“别去。” 此刻去阻拦也无济于事,也不忍让辛允直面那即将发生的一幕,只希望能借这怀抱给予辛允安抚,让她暂且避开这令人痛心的场景。 郭锋走到夫人的牌位前,眼神中终于有了一丝光亮,自语着:“我们一家人,又能在一起了……” 话音刚落,他举起手中那还沾着鲜血的利刃,朝着自己的脖颈狠狠划去。 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染红了他身前的地面,他的身子晃了几晃,终是缓缓倒下,倒在了离自己夫人牌位不远的地方。 辛允起初还在应以安的怀里用力挣扎着,她满心焦急,只想冲上前去阻止郭锋那极端的行为。 然而,当那利刃‘哐当’一声落地,紧接着便是重物倒地发出的沉闷声响传来时,她的身子猛地一僵,停止了挣扎。 第92章 人性本恶(二十) “生则死,死则生,你若希望他活着,便是让他活在自责和愧疚中,倒不如让他死了,也不失为一种解脱。” 不管应以安出于何种目的,而郭锋死后最大的受益者便是她了。 辛允不知道朝堂纷争,也不知道郭锋有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她只知道自己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死在自己面前,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不久后,一群官兵瞬间将郭府围得水泄不通,一箱箱金银细软被抬出府门。 应以安和辛允离开了郭府,走在街上。 辛允低声问道:“郭子豪已经死了,而郭锋明明可以活着,为什么非要走上绝路?” 应以安曾承诺过会赦免他,况且他大义灭亲,手刃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这本该是他将功赎罪的好机会。 应以安微微眯起双眼,“那你说郭子豪为何做了如此多的坏事,朝廷上却未曾传出半点风声呢?这其中的水,深得很。” 辛允紧咬下唇,“所以他们父子定然是里应外合,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享受着朝廷赐予的优厚俸禄,占据着高人一等的官职,到底还有什么不知足的?这本应是百姓的父母官,如今却成了为祸一方的罪人,实在是可恶至极!” 显然是被这对父子的恶行气得不轻。 “相较人性纯善之论,我更倾向于人性本恶之说。毕竟人处于利益的漩涡中,每逢抉择时,往往会将自身得失置于首位,即便此举会折损他人权益,亦难以抗拒这般本能的驱使。” 应以安声量虽未高昂,却在这喧闹的街市中落于辛允耳畔,言辞间满是笃定 辛允柳眉轻蹙,脚下步伐稍滞,须臾便又与应以安并肩齐行,“我有着与你不同的见解。即便人性初始存有恶念,但这并不意味着人便丧失了为善的可能。恰恰是由于明晰人性中的这一暗影,我们才更应珍视与推崇良善之德,并借助律法等规制,匡扶人心所向,以此推动人与人之间融洽共处。” 应以安微微点头,“确实,或许唯有律法的严苛,才能有效约束人性深处潜藏的恶念,使其不至于肆意蔓延。” 二人正说着,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喧闹声。 抬眼望去,只见街中心已然围聚成了一个密实的圈,人潮涌动,情绪高涨。 那些百姓们个个面红耳赤,嘴里不停地叫骂着,激烈而愤慨,有的甚至高举着手中的菜篮子,奋力朝着圈内投掷着各种杂物,场面一片混乱不堪。 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洒在这条平日里还算安宁的街道上,此时却显得格外刺眼,人群围成的圈子里,叫骂声此起彼伏,一句句尖锐的话语如同利剑般刺向圈内。 “让你狗仗人势,让你狐假虎威!”一个中年男子涨红了脸,脖子上青筋暴起,嘶吼着将手中的一只破布鞋狠狠掷向圈内。 “现在知道求饶了?晚了!”一位老妇人拄着拐杖,气得身子直发抖,她浑浊的双眼满是怒火,嘴里不停咒骂着。 “以前敢鱼肉百姓,现在你就等着饿死吧!”一个年轻后生挥舞着拳头,声嘶力竭地喊道,眼神中满是对圈内之人的愤恨。 …… …… …… 辛允满心好奇与担忧,想要挤进去看个究竟,侧身试图从人群的缝隙中穿过,然而人群却如铜墙铁壁一般,纹丝不动。 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着寻找突破口,但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无法突破这层层人墙,只能无奈地在人群外围徘徊。 “上来吧。” 应以安蹲下身子,眼眸中带着几分温和与宠溺,抬手示意辛允骑到自己的肩膀上,似乎在这混乱场面中,她眼里只有辛允想要看个究竟的那份急切。 辛允也没多作犹豫,微红的脸颊上露出一丝欣喜,双手轻轻搭在应以安的肩头,借力一跨,稳稳骑在了她的肩膀上。 此时,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能够越过层层叠叠的人群,看到圈子里的情况。 这一幕,却让跟在后面、乔装打扮的几个随行卫队的人吓得脸色煞白,他们彼此交换着眼神,却又因眼前的状况而不知所措。 应以安那可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是万民敬仰、主宰天下的九五之尊,皇家的威严与体面犹如泰山之重,不容有丝毫亵渎与损伤。 而如今,皇帝竟然在市井中蹲下身子,让一个女子骑在自己肩上,这般情景若是传扬出去,定会让皇家的颜面扫地,威严尽失。 他们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袖中匕首,既不敢贸然上前阻止,以免触怒龙颜,又担心这一幕被更多人瞧见。 “看到了吗?” “看到了,看到了!瞧那狼狈的样子,好像是那个知府。哼,郭子豪平日里在这城中作威作福、肆意欺压百姓,行径恶劣至极。背后要是没有他这个知府的撑腰纵容,郭子豪怎敢如此张狂?如今他落到这般田地,真是罪有应得!” 应以安昨日派人快马加鞭带着郭锋的信件疾驰而去,而一同送回的,还有她的密函。 这祭城的腐朽已深入骨髓,非下猛药不能根治,于是,安排人拟了旨,不仅要革去郭锋的官职,将郭家抄没,把财富充实国库,以儆效尤;更要将这祭城内所有大小官员的官职一概革除,不论职位高低,全部贬为庶人,他们的财产也充入国库。 郭子豪的恶行在这城中早已不是秘密,百姓们敢怒不敢言,而官场之中亦是沆瀣一气,相互遮掩包庇,应以安以郭子豪为突破口,顺势对祭城内那些与之有牵连或者同样腐败无能的官员,进行大规模的清查与处置,毫不留情地拔掉了城中多数官职。 这些空缺出来的职位,便是她安插自己心腹与得力人手的绝佳契机。 应以安微微仰头,看向骑在自己肩上的辛允,眼神中带着几分温和,轻声说道:“看够了我们就回去吧。” 辛允收回一直紧盯着圈内的目光,轻轻拍了拍应以安的肩膀,“好。” 她脸上还残留着些许愤慨的神色,不过此刻也多了几分轻松,仿佛刚刚目睹了那贪官得到报应的场景,心中的一口闷气也出了大半。 应以安缓缓蹲下身子,待辛允落地后,才直起身来,二人沿小巷回了善养堂。 第93章 猜忌 善养堂。 刚要关门,就听见背后有动静,回头一瞧,是应以安站在那儿,那架势明摆着是要跟着进去。 辛允人皱了皱眉头,心里犯嘀咕,嘴上就问:“你不回你自个儿住处?” 应以安听了,低下头琢磨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辛允人,“……我想跟你相互坦诚,进去说比较合适。” 辛允正好有一肚子问题想问。 顿了顿,侧过身,朝里摆了摆手,说:“那就进来吧。 屋内。 两人相对而坐。 应以安双眸紧锁辛允,问道:“你跟了见远究竟是何关系?” 这件事在她心中已盘桓许久,尽管自己贵为皇帝,身份地位自是高于那了见远,让她拥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自信,然而,每当面对辛允时,心底的不安如影随形。 此番询问,实则存了试探辛允口风,渴望知晓在她心中,了见远究竟占据着怎样的位置。 可应以安既害怕听到那个不愿面对的答案,又无法抑制地想要去探寻真相,这种矛盾在她心间交织,看似平静,但内心早已波涛汹涌。 辛允神色坦然,丝毫不见外,“了见远是我的未婚夫婿。他这人向来习性不羁,行事随心所欲,时常不见踪影,可即便如此,他也曾对我许下诺言,说定会在我们成婚之前回到我身边。而我被选进宫,实属意外。还有,他是私户出身,我与他的婚事只能隐瞒,不敢声张。” 她也知道了见远是中州人。 应以安牙关紧咬,腮边肌肉微微鼓动,重重地点了点头,那模样好似要将牙齿咬碎。 不得不承认,了见远还真是好手段,竟能将自己心仪之人哄得死心塌地,甘愿在这漫长岁月中苦等他归。 想到此处,深吸一口气,极力压制着内心的愤懑。 不止如此,了见远对北朝律法如此透彻,那条成婚之前死刑缓期执行的律例,竟被他拿捏得死死的,想必他一早便有恃无恐,料定自己不敢贸然杀他,只要熬到那一天,他就会出狱,届时,他便会借机隐遁。 “轮到我问了,这善养堂你打算怎么办?” 辛允定了定神,目望向应以安。 如今局势已然明了,若放任善养堂不管,那石木村的惨事定会再度重演,无数无辜性命将深陷水火,可若是管了,且不说要耗费多少心力,单是各方势力的掣肘与阻拦,便如重重荆棘横亘在前。 “善养堂,绝非仅在祭城一隅扎根,其余分堂必定隐匿,不然曹识那般精明之人,又怎会耗费多年却毫无显着进展?” 应以安面色沉静,不疾不徐地提起茶壶,将两杯茶斟满,一杯轻推至辛允面前,自己则端起另一杯,轻抿一口,随后放下茶盏,手指在桌面轻轻叩击,似在思索着什么,“若能顺着现有的线索逐一排查,寻得那些分堂所在并非全无可能,只是这一路怕也不会顺遂。” 凡事皆有其规律与时机,掌权之事,更是不可急于一时。 辛允轻抿一口茶,“我又忆起今日你与我提及的‘人性本恶’之论。你既对此观点颇为赞同,那便也不能排除你亦如此。若当真如此,朝廷之事或许并非你所言那般单纯,并非水有多深,而是你有意视而不见。” 她这会儿就好似换了个人,全然沉浸在自己的分析里,说得那叫一个头头是道。 “郭府遭抄家,知府被革职查办,如今细细想来,这一切倒是顺理成章了,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个毫无实权的皇帝,可如今瞧这祭城之事,幕后最大的受益者,恐怕就是你吧,陛下。” 应以安并未抬头,只是盯着眼前的茶盏。 须臾。 “若我当真存了那般心思,恐怕此刻不会安然坐在这里,与你坦然相谈了。这世间诸多事,若都以功利算计来衡量,那人与人之间哪还有什么真心可讲,我又怎会愿意陷自己于不堪之地,让你如此猜忌我呢?” 说罢,应以安微微叹了口气,似有满腹的委屈与苦衷,只能借着这寥寥话语,试着去打消辛允心中的疑虑。 修长手指缓缓摩挲着茶盏边缘,那动作似带着几分落寞,她抬眸望向辛允,眼中透着受伤,轻声道:“原来,在你心里,我竟是这样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暗中操控一切,只为谋取私利么?” 辛允赶忙摆手,面上满是急切,解释道:“不是……我,我那只是胡乱猜测罢了,只是这一路走来,诸多事情进展得太过顺利,又太过巧合,我心里就不由得多想了一点,绝非有意要误解,对不起嘛。” 说话间,带着愧疚,希望应以安能相信自己这一番诚恳的解释。 应以安放下手中摩挲许久的茶盏,微微别过头去,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委屈,“你既对我有了猜忌,哪怕解释,可那猜忌已然刻在我心里了,怕是会一直记着,难以抹去。” 她眼眶泛红,那平日里总是透着威严的眼眸中,此刻满是酸涩,隐隐有泪花在打转。 辛允瞪大了双眼,她怎么也没想到,当今皇帝,竟会因为自己的话而红了眼睛,甚至似要落下泪来。 她难以置信地喃喃道:“……你,你哭了?”心中一阵慌乱,自己竟然把皇帝给气哭了。 辛允凑上前去,“陛下,我真的不是有意要猜忌你呀,方才你不还说要相互坦诚嘛?我这才如实把心里所想的都跟你交代了呀。” 她心中顿时涌起一阵懊恼,刚刚那番话,似乎确实有些欠妥啊,这般直白又莽撞的说话方式,也难怪会惹得应以安心里不痛快了。 “对不起嘛,是我思虑不周,让你心里不好受了,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了呀,要不这样,我去给你买糖葫芦,挑最甜的请你吃,好不好?” 她边说边观察着应以安的神色,满心期望能用这样的方式哄得应以安消消气,抹去那因自己而起的不愉快。 听到辛允这番诚恳的哄着自己,应以安神色渐渐舒缓开来,那泛红的眼眶也恢复了常态,脸上已然没了刚才的那份委屈。 她微微勾唇,轻轻应了一声:“好啊。”话里透着几分释然,仿佛之前的不愉快就随着这简单的两个字烟消云散了。 第94章 质问 “我这就去。” 辛允神色匆匆,脚步急切,如一阵风般直往屋外冲去。 刚至庭院口。 曹识那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三堂主,又作甚去?” 见辛允这般匆忙模样,他上前一步拱手问道。 辛允脚步稍顿,瞧了瞧曹识,却并未停下脚步,只是边继续前行边说道:“我去给你家陛下买糖葫芦吃。” 似是想起自己没银子了。 她转过身来,竟朝着曹识的方向折返而去。 曹识尚在疑惑之际,辛允已奔至他身前,二话不说,伸手便拽住了曹识腰间的钱袋子,将钱袋子牢牢抓在手中。 “唉?” “你若是没事,不如我们一起?” 未等曹识回应,辛允便伸手紧紧抓住曹识的胳膊,用力一拉。 “嗯?” 曹识随着辛允的力量向前移动,他皱眉,但看着辛允那兴致勃勃的模样,到嘴边的拒绝之语又咽了回去。 善养堂外。 街道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买个糖葫芦而已,何必拉着我?真是大材小用。”曹识一边低声嘟囔着,一边不紧不慢地整理着自己微皱的衣衫,眼中透着些许无奈与高傲。 “哼!” 辛允冷哼一声,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猛地伸出左手,狠狠掐住曹识的脖子,顺势将他狠狠按在了身后的墙壁上,“为什么骗小安子说我喜欢吃酸的?这么快就坐不住了?” 手上力道也加重了几分,似乎在等待着曹识一个满意的答复,否则绝不善罢甘休。 “……什么骗?咳咳咳……什么酸?” 曹识脑子一转,想来了应是皇帝让自己背锅,那能怎么办呢?皇帝让自己背,那自己就必须背呀! 他脸色涨红,双手艰难地掰着辛允的手指,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连忙喊道:“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我是说过,陛下只是投其所好,她心悦你。” 辛允眉头一皱,手上的力道松了几分,却还是将信将疑地瞪着他。 “胡说八道!你若是以后再敢乱说,我就拧了你的脖子。” 说罢,松开手。 曹识如一滩软泥般滑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上还残留着惊恐之色。 辛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现下曹识还有利用价值,暂且留他一命。 曹识从地上慢慢爬起来,咳着说道:“……我确实胡说,那陛下问我我能怎么办?只能随口编了一句,谁曾想,陛下还真信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轻抚着自己被掐得生疼的脖子,眼神中透着无奈。 辛允停下脚步,转头望向曹识,神色稍缓,却仍带着几分冷意:“你倒是挺会编。” 曹识撇撇嘴,刚想反驳,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辛允扭头,盯着善养堂的牌匾,“对了,除了在祭城,还有什么地方有善养堂?” 曹识身处敛财堂多年,却始终仿若置身其外。 大堂主与二堂主对他而言,从未真切见过,所接触的,仅仅是三堂主和四堂主,在有限的往来中,试图从他们的言行里拼凑出敛财堂的全貌,终究只是管中窥豹。 至于他对敛财堂的了解,实在是微乎其微,上层与下层之间,唯一的联系纽带便是那寥寥数语的书信,时断时续。 曹识侧身,凑近辛允,压低声音道:“出了城,可一路向东,那中州有两处,只是……” 辛允急切追问道:“什么?” 曹识眉头紧锁,缓缓说道:“中州的水,可比祭城深的多,两者相较,祭城那点事儿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中州,有九成之众皆为未分化之人,其风气以男尊女卑,与周边各州大相径庭,故而显得格格不入。 朝廷尊重中州那源远流长的文化传承,因此多年来并未对其实施强制吞并之举,使得中州得以维持着自身独有的风貌和相对独立的地位,继续遵循着祖辈流传下来的古老规矩。 近年来,随着其他州百姓的流入,新思潮如潮水般涌进,‘人人平等,无性别对立’的观念开始在中州传播。 然而,男尊女卑的传统观念,早已根深蒂固,如顽石般难以撼动。 有一些百姓勇敢站出来反抗不公,却遭遇了重重阻碍,那些守旧势力,以传统之名打压着这些反抗,使得反抗之举难以掀起波澜,渐渐陷入沉寂。 随着矛盾的不断激化与演变,中州竟逐渐分化出三种势力。 其一,是以顽固守旧的男子为代表,他们执着地坚守着男尊女卑的陈规,坚决抵制任何改变;其二,是部分觉醒的女子及少数支持平权的男子所组成的力量,她们高举着以女为尊的旗帜,试图颠覆长久以来的不公;而第三种势力,则是由一些温和且理性的人汇聚而成,他们渴望在这片土地上建立起男女和平相处的新秩序,既尊重传统中的合理部分,又吸纳新思想中的平等精髓,艰难在两种极端势力的夹缝中寻求平衡。 辛允对中州也有所耳闻,犹记当时,了见远提及中州时,只是简单地对自己说道:“若你未分化,又是女子,在中州根本活不下去。” 那语气虽平淡,却好似带着千斤重的警告意味,当时便想问个究竟,可还未等她开口细究,了见远便岔开了话题,不愿再多说什么。 长街一隅 “你莫不是想和陛下去中州吧?” “确有打算。” 起初,辛允不过是回沧州罢了,然而因皇帝应以安执意要随行,此行性质便全然改变,不再仅仅是返乡,皇帝既已决定微服私访,那便意味着要将沿途有问题的地方逐一解决。 当今局势下,应以安处于一个微妙而艰难的境地,手中未握着实权,犹如龙困浅滩,但这趟出行,却恰似一场天赐的契机。 不仅能够近距离接触到各地的百姓,深入了解民间的疾苦与诉求,还可亲自为百姓解决一些实际问题,从而在百姓心中树立起威望,达到笼络民心的目的。 一旦民心所向,那这星星之火,或许便足以助她重掌大权。 中州既是块硬骨头,那就必须啃下。 第95章 争辩 曹识额上青筋微微跳动,眼中满是鄙夷,斥责道:“陛下年轻气盛,行事莽撞无状,冲动任性,如今朝堂局势错综复杂,一步错便可能满盘皆输,你不晓得尽心竭力地劝谏引导陛下走上正道,却只知一味迎合,跟着瞎凑什么热闹?” 辛允因这番话瞬间变得冷峻,双手握拳,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再说一遍?” “我说的是实话,中州离祭城骑马最快也要半月,这一路山高水长,途中经过的地方也不少,盗匪横行、疫病肆虐、地形复杂,哪个不是危险重重?陛下万金之躯,若有个什么好歹,你担得起吗?” 这或许是他在辛允面前,最有底气的一次抗争。 辛允不紧不慢地抬起手,轻轻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随后负手而立,声音悠悠传来,“如此说来,你倒是对那些地方挺熟啊,不如,跟着我们一起上路吧?” 那语气像是在打趣,又似藏着更深的算计,眼神在曹识身上轻轻一扫,便将其所有的反应尽收眼底。 想来,一路上可能遭遇艰难险阻,不仅有荒野中的盗匪随时可能呼啸而出,还有那防不胜防的疫病在暗处蛰伏,更别提那些复杂多变、稍不留神就会迷失方向的险峻地形。 而这还不算完,同行的皇帝性情捉摸不定,时而和颜悦色,时而雷霆震怒,让人无从防备。 再加上辛允那家伙,看自己的眼神就像饿狼盯着猎物,似乎时刻都在找寻机会置自己于死地。 相较之下,祭城简直就是人间天堂,有舒适的宅邸、精致的佳肴,还有安稳的日子,何苦跟着去受那份罪? 曹识缩了缩脖子,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多少有些僵硬,他弓着身子,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几圈,连连摆手说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我呢,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真的不熟,那些地方到底啥样,我也就是听旁人偶尔提起过几句。更何况陛下派给我的还有任务呢,这任务繁琐得很,时间又紧,我若是想去,也分身乏术啊。” 一边说着,一边偷偷抬眼瞟了瞟辛允的脸色,心里默默祈祷着能逃过这一劫。 辛允双眼一眯,正欲张口继续与曹识辩驳,唇齿微张之际,一阵响亮而熟悉的吆喝声远远传来。 “糖葫芦呦!好吃的糖葫芦,酸酸甜甜的糖葫芦哟,快来买呀!” 辛允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那位身着粗布麻衣、满脸皱纹却洋溢着质朴笑容的卖葫芦大叔,正站在街角。 她暂且将与曹识的争论搁置一旁,眼神微微松,瞥了曹识一眼,冷那意思仿佛在说“今日暂且放过你”,便快步朝着卖糖葫芦的大叔走去。 曹识站在原地,暗暗松了一口气,抬手擦了擦额头上汗珠,脸上露出侥幸的神情。 “大叔,能帮我做一串最甜、最甜的糖葫芦吗?” 卖糖葫芦的大叔抬眼瞧见辛允,先是微微一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 这姑娘他怎会不记得? 不久前还和那位女公子跟自己要了一串最酸、最酸的糖葫芦,那较真的模样至今让他印象深刻,如今却又改口要最甜的,着实令人费解。 不过,做买卖的,哪有将客人往外推的道理? 大叔挠了挠头,面露难色,有些犹豫地说道:“姑娘,这山楂本就是酸甜之味,要做出一串最甜的糖葫芦,只怕有些为难。” 辛允环顾四周,见旁边正好有个卖蜜饯的小摊,眼眸一亮,计上心来。 她迅速走到蜜饯摊前,精心挑选了一些甜滋滋的蜜饯,又匆匆折回。 辛允将手中的蜜饯递到大叔面前,“大叔,有这些蜜饯,不就能做出最甜的糖葫芦了吗?” 大叔接过蜜饯,仔细端详,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连连点头:“姑娘这法子倒是新奇,值得一试。” “大叔,只要能做出来,银子不是问题,您放心大胆地做。” 辛允看着大叔仍有些担忧的神情,便找腰间的钱袋子直接递到大叔手里。 大叔感受到钱袋子的分量,又听闻有赏,心中一喜,应道:“好嘞,姑娘放心。” 卖糖葫芦的大叔手中握着那根插满糖葫芦的木棍,思量着,这两位主顾行事作风实在让人捉摸不透,先是要最酸的糖葫芦,又改要最甜的,真真是怪人一对,不过,瞧这姑娘出手如此大方,那钱袋子沉甸甸的,里面的银子,怕是够自己不用再辛苦叫卖好些时日了。 这年头,谁会跟银子过不去呢?只要能挣着钱,些许怪异又何妨。 大叔抬头看了看辛允,脸上堆满了笑容,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几分,忙应道:“好好好,我现在就回家去给你做!把这最甜的糖葫芦做得让姑娘满意,吃得开心。” 说罢,便匆匆往家赶去。 片刻后。 大叔一路脚步匆匆,回到家中小院,立刻进了简陋厨房,先是洗净了双手,随后取出那些蜜饯,放在案板上。 接着,打开一个陈旧的陶罐,从里面抓出一把精选的山楂,洗净、去核,随后,把蜜饯切成小块儿塞到山楂里,再用竹签做成串。 一旁支起了小火炉,锅中倒入少许清水,放入糖块,慢慢搅动着,看着糖块逐渐融化。 待冰糖熬成浓稠糖液后,大叔迅速将串好的山楂在糖液中均匀翻滚,裹上一层厚厚的糖衣。 而后,把剩余的蜜饯细细切碎,均匀地撒在裹好糖衣的山楂上,再轻轻按压,确保蜜饯紧紧黏附。 日头渐渐西斜,天边被染成一片橙红,燥热的空气依旧弥漫在街巷中。 “姑娘,糖葫芦做好了。” 大叔把糖葫芦递向辛允。 辛允上前接过,目光落在那串糖葫芦上,只见山楂颗颗饱满,裹着一层晶亮的糖衣,蜜饯镶嵌其中。 她点头,“谢谢大叔,劳您费心了。” 语罢,从衣袖中取出一个干净的纸袋,小心翼翼包裹起来。 此时,正值盛夏,骄阳似火,街道上尘土飞扬,此举,正是担忧糖葫芦融化,更怕那肆意的尘土玷污。 辛允快步往善养堂赶。 第96章 抓药 善养堂。 辛允手中拿着刚买来的糖葫芦,笑意盈盈,“陛下,糖葫芦我给你买回来了,快尝尝,保证甜。” 然,屋内悄无声息。 她上前欲推门而入,却惊觉门扉竟被反锁,于是抬手叩门,连唤几声,“陛下,您是睡了吗?” 只闻屋内死寂一片。 俄而。 屋内传来‘哗啦’一声脆响,那是杯盏坠地碎裂的声音。 辛允不及多想,抬腿猛地踹开了门。 见应以安瘫坐在地,往日白皙的面庞此刻双颊绯红,恰似晚霞染就,星眸蒙雾,唇色娇艳欲滴,额前碎发被汗水浸湿,几缕发丝黏在脸颊。 那模样分明像是被人下了药一般。 辛允匆忙奔至应以安身前,屈膝半跪,小心翼翼地将人扶起,触手滚烫,“你这是怎么了?” 应以安眼神迷离,恍惚间似看到辛允,本能地往其怀中靠去,嘤咛一声,气息灼热地喷在辛允颈侧。 “嗯……” “……你到底怎么了?是被下药了还是病了?要不要我去帮你找大夫?” “……” 应以安推开辛允,身子止不住地颤抖,双颊的绯红一路蔓延至耳根,紧咬下唇,似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那甜腻的费洛蒙,不受控制地在屋内弥漫开来,丝丝缕缕,撩拨着辛允的心弦。 辛允呆愣当场,直直地盯着应以安,下意识地呢喃:“你竟然是……” 后半句被惊愕哽在喉间,未及出口。 “……离开这……” 应以安将身子蜷缩在角落,艰难地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身子因克制本能的冲动而微微抽搐,平日里清冷的眼眸此刻蒙上了一层迷离的水雾,贝齿轻咬下唇,渗出丝丝血迹,那嫣红的色泽刺得辛允心口发疼。 那费洛蒙愈发浓郁。 她身体像是被烈火灼烧,每一寸肌肤都在渴望着抚慰,可理智却在拼命拉扯,告诫她不可沉沦。 泄露的费洛蒙似有灵性,在空气中蜿蜒缠绕,勾着辛允的心。 “我……” “……滚!” 应以安死死咬着下唇,直至血腥味在口中弥漫,才从牙缝中挤出那破碎的字,饱含着羞耻与挣扎。 “……我让你滚啊!滚!” 她猛地抬头,发丝凌乱,双颊如火,眼中泪光闪烁,那娇弱之态与平日的清冷高傲判若两人,声声嘶吼皆似重锤。 应以安身为w的秘密仿若沉重枷锁,往昔太上皇那偶露的犹疑目光,如芒在背,似反悔将这皇位传予她了。 北朝历代,a稳坐皇位已成铁律,众人皆视此为正统,而她,却似这既定规则中的异数,一旦真相昭然于世,朝堂之上必是暗流涌动,众臣的质疑、轻蔑乃至公然反对,皆会如汹涌潮水般将她淹没,民心亦会随之动摇,四方诸侯更可能借此兴风作浪,以‘顺应天命’之名,行篡权夺位之实。 抑阴丸,本是用以维持这摇摇欲坠表象的救命稻草,如今却似成了将她拖入深渊的绳索。 常人仅需一克剂量便能暂且安稳,于她而言,却如填不满的壑,非得三四倍的药量方能勉强遏制那汹涌的费洛蒙。 在这过量服用的歧途上渐行渐远,往昔规律的潮期如今仿若脱缰野马,肆意奔窜,全然没了章法。 辛允望着应以安那痛苦又隐忍的模样,心乱如麻,那费洛蒙让她几乎难以自持,咬了咬牙,狠狠心说道:“你坚持住,我去给你买药。” 说罢,转身匆匆离去,临出门时,还特意将门紧紧关上,似要将那满室的旖旎与危险隔绝在外。 出了门。 辛允拔腿狂奔,风在耳边呼啸,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些,再快些。 恰在此时。 曹识的身影映入眼帘,不及多想,辛允如一阵风般冲至曹识身前,伸手敏捷夺下他腰间的钱袋子。 “你……” 曹识瞪大了眼睛,他方才从库房里拿出了一袋,又被辛允抢走了。 刚要出口让辛允归还,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一想到辛允可能借此与自己纠缠去中州之事,他撇了撇嘴,满心无奈与不舍地将到口的话憋了回去。 屋内。 应以安盯着地上那纸袋子包裹着的糖葫芦,鲜艳欲滴的糖衣,此刻也失去了光彩,变得黯淡无光。 本是满心欢喜的一天,可谁能料到,命运竟如此弄人,潮期毫无征兆地汹涌袭来,瞬间将所有的喜悦冲得支离破碎。 身子因羞耻与懊恼而颤抖。 那私密且一直极力隐藏,就这般在辛允面前暴露无遗,像是被人强行剥开了层层伪装,将最脆弱、最不堪的一面赤裸裸地展示出来。 她脸颊滚烫,不知是潮期的生理反应,还是内心深处那灼烧般的羞愧所致。 那散落一地的,不只是被打翻的茶盏和凌乱的发丝,更是她破碎的尊严与骄傲。 她害怕又期待。 那如影随形的本能,会在辛允未归的间隙将自己吞噬,害怕被陌生的a粗暴标记,从此身不由己,尊严尽失,沦为欲望的囚徒。 每一丝空气中游离的陌生气息,都似尖锐的针,刺痛着她紧绷的神经,让她的恐惧如荒草般肆意蔓延。 而在那恐惧的深渊之下,又潜藏着期待。 期待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能冲破这令人窒息的困境,带着救赎降临,可一想到辛允归来后的种种未知,她的心又仿若被重石所压。 生理性的冲动如脱缰之兽,横冲直撞,让应以安在理智与本能的边缘苦苦挣扎。 非她所愿。 这失控的感觉令自己憎恶,却又无力挣脱,就这般被困在这方寸之地,在害怕与期待的旋涡中,独自沉沦,等待着命运无情审判或温柔赦免。 万全堂。 辛允一路狂奔,发丝凌乱,气息尚未平稳,便冲着药铺内高声喊:“抓药!我要抓药!能抑制费洛蒙的药。” 声音中满是焦急与慌张,引得店内其他顾客纷纷侧目。 药铺伙计见此情景,不紧不慢地走过来,上下打量了辛允一番,问:“是a服用还是w服用?” “w,给我拿最好的。” 说话间,她将怀中那满满一袋银两塞到药铺伙计手中。 药铺伙计接过钱袋,掂量了几下,转身去抓药,忍不住说道:“像女公子这般心疼w的a,着实少见。” 在这世间,大多数a在面对w潮期的费洛蒙诱惑时,往往难以自控,遵循本能直接标记,鲜有人会像辛允这般,在紧急时刻,心心念念着为对方抓药抑制,而非贪图一时欢愉。 第97章 被嘲 “您的药,拿好。” 药铺伙计满脸堆笑,将包好的药递向辛允。 辛允此时满心都在想着应以安的状况,脑海里皆是应以安那痛苦又难堪的模样。 一时没回过神来。 待她终于缓过神,看向手中的药时,眉头瞬间皱起,脸色一沉,当即质问道:“我让你拿的是药丸,你为什么给我几包药材?” 话里满是焦急,眼中更是透着怒火。 要知道,按应以安此刻的状况,这药若是还得再花上半个时辰或者一个时辰去熬煮,那简直就是要命的事啊,应以安定然会在那难熬的潮期中痛苦挣扎,饱受折磨,怕是会被折磨得不成样子。 药铺伙计听了辛允的质问,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赶忙解释:“可您这袋子里的银两,也只够购买药材呀,买药丸的话,这钱可是远远不够呢。” 说着,还无奈地摊了摊手,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祭城中。 药铺本就寥寥无几,偏生那销魂楼日日笙歌,对各类滋补药材需求甚巨,如饕餮之口,吞噬着大量的珍贵药源,使得药铺的供货愈发捉襟见肘。 而且,郭子豪这恶徒,在城中横行无忌,对大小商铺小贩皆伸出贪婪之手,索要那所谓的‘保护费’。 稍有不从或所给不足,便会砸摊毁物,毫不留情,这药铺也曾惨遭其毒手,店门被拆得七零八落,珍贵的药材散落一地,遭人践踏毁坏,心血付诸东流。 那时节。 店家们苦苦支撑,每日所得尚不够糊口,更遑论弥补损失、进购新药,直至今日,听闻郭子豪已死,店家们这才敢将药材价格提升,勉强回本。 辛允眉头紧皱,心急如焚,脱口而出:“我没带够钱,先赊账,记在善养堂曹识名下。” 她想着曹识在祭城,也算有些名头,赊个账应不是难事,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赶紧把药带回去给应以安解燃眉之急。 那药铺伙计一听,却是面露怀疑之色,撇了撇嘴说道:“女公子,一看您就是外地人,善养堂是什么地方?我还是清楚的,更别提那曹神人了,那可是在这祭城响当当的人物啊!你若当真认得他,怎会如此没钱?” 话语里满是质疑,显然是觉得辛允在拿曹识的名头唬人,根本不相信她与曹识有什么关联,只当她是走投无路想编个借口来赊账罢了。 善养堂,名义上说是收留所,可在这祭城中,但凡长了双眼的,心里都跟明镜似的,知晓那绝非寻常之地。 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嘴上不多说罢了。 那堂里的人,哪怕看着再怎么穷困潦倒,可一旦出手,那用的可都是黄澄澄的金子呀,哪会像辛允这般,为了抓药的钱都犯愁,囊中羞涩到要赊账的地步呢。 “女公子,如果您真是着急,我看您腰间的那块玉就挺值钱的,不如先放我这儿抵押,等你有钱了再赎回去。” 药铺伙计趴在柜台前,目光紧紧锁住辛允腰间的青龙玉,那眼中的贪婪之色都快溢出来了。 这块青龙玉质地温润,雕工精细,一看便知绝非寻常之物,价值不菲那是自然的。 要知道,青龙玉可不简单呐,却也只有当官的才识得它。 “……” 辛允面露犹豫,手不自觉地抚上腰间的青龙玉,指尖摩挲着那温润的玉身,心中纠结万分。 青龙玉于她而言意义非凡,哪能轻易就抵押出去,但眼下应以安情况危急,急需这药来缓解,她着实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药铺伙计见状,立马就看出了辛允的不情愿,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阴阳怪气地说:“哎呀,像女公子您这样又没钱又不想抵押东西,还想拿药,唉,我原以为您是真的疼心上人呢,原来也只是做做样子啊,说到底,还是舍不得钱。” 那话语里满是挖苦,仿佛认定了辛允只是虚情假意,故意拿曹识的名头和没钱做幌子,实则根本没把所谓‘心上人’的安危放在心上。 旁边抓药的顾客听了药铺伙计那番阴阳怪气的话,也跟着凑起了热闹,附和着说:“都潮期了,还买什么药啊?留着那钱养孩子,现下,你就赶紧回家快活去吧,哈哈哈,省得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话里满是低俗的调侃,眼神里尽是不屑与玩味,仿佛辛允此刻的窘迫,在他们眼中成了绝佳的笑料。 另一个顾客也紧接着开口:“刚才还喊那么大声,我还以为多有钱呢,也不过如此嘛。” 边说边用那种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辛允,嘴角挂着嘲讽的笑,似乎很是享受看辛允陷入这般难堪的境地,全然不顾他人的难处与焦急,只一味地说着风凉话来彰显自己那点可怜的优越感。 “拿药。” 辛允眼中闪过一抹决然,也不再纠结了。 人命关天,哪能因舍不得一块玉就耽误应以安的救治,那可比什么钱财都重要得多了。 说着,她将腰间的青龙玉放在了柜台上。 “这才对嘛,来,女公子,您拿好。” 药铺伙计赶忙从里屋拿出了一个小药瓶,殷勤地递给了辛允,那态度与之前的阴阳怪气简直判若两人,眼中还隐隐透着几分得逞后的得意之色。 辛允目光一凛,冷冷扫了药铺伙计一眼,语气森然:“若药不能解她潮期之苦,我必拆了你这药铺。” 这口恶气,实在咽不下去。 “赶紧回家去吧,也不怕说大话闪了舌头。” 那药铺伙计却不以为然,撇了撇嘴,满脸的轻蔑,根本没把辛允的狠话放在心上,只当她是恼羞成怒后口出狂言罢了。 “记住啊,以后没钱别装作有钱人的样,省得在这儿打脸,这要是换做我,我都嫌丢人,巴不得找个地缝赶紧钻进去呢,哈哈哈哈。” 旁边的顾客也跟着起哄,嘲讽讥笑。 那哄笑声在药铺里回荡着,越发显得刺耳。 “哈哈哈。” 众人肆意地笑着,仿佛看辛允出丑是这平淡日子里最有意思的事儿。 辛允紧攥着拳头,心中怒火中烧,若不是应以安此刻还深陷潮期的痛苦中亟待这药去解救,她定要冲上前去,将这些落井下石、嘴碎刻薄的家伙狠狠暴打一顿,让他们也尝尝苦头。 当下形势,容不得她再多做纠缠,只能强压下满腔的愤懑,狠狠瞪了那些人一眼后,便拔腿快步离开了药铺。 “哈哈哈哈哈——” 而那些人见辛允匆匆离去,不仅没有收敛,反倒越发张狂起来,哄笑声愈发响亮,还自以为是,觉得辛允是被他们说得无地自容,狼狈不堪地逃跑了,脸上尽是得意,仿佛打了一场大胜仗般,继续在药铺里你一言我一语地嘲讽着。 第98章 出气 善养堂。 屋内。 “药……我买回来了。” 辛允将那小瓶药置于应以安身旁。 此时的应以安,双眼迷离,平日里的清冷已然不见,只被那恼人的潮期折磨得没了理智。 倏地抓住辛允,口中喃喃,“快,浸染我……” 那是本能的渴望。 辛允猝不及防,被扑倒在地。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应以安的唇已急切地覆了上来,堵住了她所有的惊愕与无措。 唇上传来的温热触感让她瞬间大脑空白,应以安的吻带着潮期特有的迷乱与炽热,令辛允的心跳陡然加快。 “要我……” 她的双手微颤,起初有些无措地悬在空中,随后像是被牵引,落在应以安的背上,轻触着那微抖的身躯。 应以安的气息急促而紊乱,喷洒在辛允的脸颊上,带着淡淡香气,那是属于皇帝的威严与独特气息,此刻却混着几分脆弱与渴望。 “好不好……” 辛允的唇被应以安急切地厮磨着,一种酥麻的感觉从唇尖蔓延至全身,只觉自己像是陷入了一团炽热的火焰中,理智在这汹涌的情感浪潮里渐渐飘摇。 她能感受到应以安内心深处的痛苦与需求,那通过这个吻毫无保留地传达给了应以安。 望着眼前意乱情迷的应以安,潮期中痛苦难捱,而自己是她唯一的慰藉。 “……嗯。” 她抬手,回抱住应以安,试图安抚这狂乱的灵魂。 辛允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与应以安的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呼哧呼哧……” 二人紊乱的心跳声、交缠的呼吸声以及唇齿间那炽热而又缠绵的触感,让辛允沉沦其中,难以自拔。 偶尔。 嘴唇分开又贴合时,发出轻微的“啵啵”声,舌尖相互触碰、纠缠时,发出若有似无的“滋滋”声,为这炽热的吻增添了几分暧昧与缠绵,就连喉咙间,也会不自觉地发出低低的闷哼声。 那是情动之时,无法抑制的反应,或轻或重地从鼻腔和喉咙中溢出。 突然。 ‘……不行。’ 理智在疯狂拉扯。 ‘万不能趁人之危。’ 应以安一向洁身自好、清冷自持,若在此时沉沦,待她清醒过来,必然会对自己心生怨怼,她们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的情谊也将毁于一旦。 更何况她贵为皇帝,这私密之事一旦泄露,若让天下人知晓,定会掀起轩然大波。 ‘我有婚约在身,你又是皇帝……’ 辛允咬了咬牙,强忍着内心的冲动,将应以安轻轻翻身压在地上,快速拿起那瓶药,用牙齿咬开塞子,将药倒入口中,随后,一手抬着应以安的脖子,一手扶着她的脸颊,吻了下去,舌尖灵巧地将药丸推至应以安的舌根处,同时微微用力抬起应以安的下巴,迫使她将药丸吞咽下去。 因没有茶水辅助,辛允只能用自己的口液去润滑应以安的喉咙,以助药丸顺利下咽,她眼睛紧闭,全身心地感受着应以安的反应,直到药丸完全被咽下,才缓缓松开嘴,结束了这个漫长而又煎熬的吻。 之后。 把将应以安横抱而起,安置在床上,又在床边坐下,左手细细理着应以安那凌乱的发丝。 就在这时,一阵刺痛从右手传来,低头看去,原来是之前的伤口不知何时又裂开了,鲜血正缓缓渗出。 辛允无奈地皱了皱眉,扯下一块窗帘布,用左手将布缠绕在右手的伤口上,简单包扎了一下。 一切处理妥当后,看了一眼床上的应以安,还是转身,离开了。 眼下,还有事需要处理。 辛允一把拉住路过的下人,“你可知曹识在何处?” 那下人回道:“曹神人在院里喝酒呢,就在那边,您一直往前走便是。” 她道了声谢,便匆匆朝着所指方向赶去。 庭院。 树下。 “再给我点钱。” 辛允一脸急切,也顾不上什么委婉客气了。 曹识一听,眉头立马皱了起来,忍不住抱怨道:“三堂主,花钱也不是按你这种花的呀,你今日可都已经拿走我两袋的钱了,怎么这会儿还要找我要钱呢?” 辛允坐了下来。 解释说,“我方才去买药了,那药铺的药太贵,带的钱不够。” 曹识一听更觉诧异了,瞪大了眼睛追问:“你买的什么药啊?这么贵?” 辛允犹豫了一下,咬了咬牙,压低声音回道:“……抑阴丸。” “什么?” 曹识震惊之下,连嘴里的茶水都喷了出来,“你不会又去销魂楼快活了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辛允,心里想着辛允莫不是在那销魂楼里胡天胡地,把人给搞怀孕了,才会去买这抑阴丸。 辛允却满不在乎地回道:“对,那怎么了?我去药铺买药时,报你的名字,根本没人不信,没办法,就只好把青龙玉押了。” 既然他都给了自己一个编谎话的理由,那便顺着编下去,总不能把应以安的私密事说出来。 “什么?青龙玉?!你把青龙玉押了!?你疯了啊?!” 曹识一下子急了,站起身来,声调都拔高了几分,“这事陛下知道吗?那青龙玉可不是寻常物件,若是陛下知晓你这般胡来,定不会轻饶了你啊!” 急得他在原地来回踱步,心中又气又急。 “我只是押给药铺了呀,又没弄丢,我现在就带你去把青龙玉赎回来,这样一来,你家陛下不就不会知道这事儿了嘛。”辛允赶忙解释,心里盼着曹识能跟自己走,好尽快解决问题。 曹识一听,脸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焦急地催促,“你押给哪家药铺了?赶紧走啊!若是被陛下知晓被你拿去抵押,咱俩可吃罪不起!” 说着,他已经抬脚大步向前走去,还频频回头示意辛允跟上,那匆忙的背影尽显慌张。 半炷香的工夫转瞬即逝,两人匆匆来到了万全堂。 刚入药铺门。 那药铺伙计便眼尖地瞧见了曹识,立马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点头哈腰地说道:“曹神人,您买药啊,什么药需要您亲自来买呀?您只管吩咐人来取药就行,何须劳烦您亲自过来呢。” 那副恭维的模样尽显。 曹识却没心思跟他寒暄,直截了当地说道:“她今日在你这儿抵押了一块玉,我来把那块玉赎回来。” 药铺伙计一听,赶忙摆了摆手,脸上的笑容愈发谄媚,“既然是曹神人的玉,哪还用赎呀,直接拿走就是了。咱们这小店能得曹神人关照本就是荣幸,哪敢收您的抵押物呀,您这太见外了,现在就给您取去。” 说着,便麻溜地转身往内堂走去。 辛允见状,顿时气得翻了白眼,心里暗自腹诽,这伙计对曹识的态度和对自己的态度简直是天壤之别啊。 越想越气不过。 此时。 那伙计满脸堆笑地捧着青龙玉走了出来,恭敬地递向曹识:“曹神人,您的玉。” 话还没说完,辛允一个箭步上前,一把就将玉抢了过来,利落挂在了自己腰间,而后斜睨着曹识,故意说道:“反正你都这么有钱,我若是把他打伤了,你也付得起吧?” 曹识刚张了张嘴,准备转身走,可哪能料到辛允动作如此之快,压根儿不给他留一丝机会,直接飞起一脚,狠狠踹在了自己屁股上,毫无防备,整个人被踹得向后飞去, “哎哟”一声。 趴在了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还没缓过神来,就听到‘哐当’一声巨响,辛允已然用力把门给关上了。 曹识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啊啊啊啊——” “女公子我错了,女公子我错了……” …… …… …… 药铺里不断传来阵阵惨叫声,那声音一阵高过一阵,此起彼伏的,光是听着就知道辛允在里面大打出手了。 第99章 寻她 辛允打了那药铺伙计后,两人便准备离开了。 不经意抬眼望向那高悬于夜空的明月,这才惊觉已然这么晚了,心下想着,应以安或许还未醒,目光在街边的店铺中搜寻,一心想要为应以安买些合口味的吃食,好让她醒来便能填饱肚子,也能稍稍缓解身体的不适。 “你知道小安子喜欢吃什么吗?” 辛允侧头看向曹识。 曹识摇摇头,回道:“圣意……我可不敢妄加揣测。” 辛允嘴角抽了抽,满脸无语:“……” 这曹识,果真油滑,还跟自己打哑谜。 辛允只好在街边的食肆买了两张刚出炉的酥饼,又切了些酱牛肉,色泽诱人,用粗纸包好。 二人带着食物,加快了回善养堂的脚步,想着应以安还在床榻上等待,此番回去,好歹能让她吃上些热乎的吃食。 善养堂。 屋前。 辛允见门未关,直接推门而入。 屋内。 烛火摇曳,光影在墙壁上晃荡,却不见应以安的身影,将手中还温热的饼和牛肉放在桌上。 “这么晚了,又跑哪儿去了?” 辛允低声呢喃,想起今日应以安在潮期服下抑阴丸后,本该好好调养休息,可她这副不让人省心的性子,着实让辛允头疼。 细细想来,她此刻想必是出去透气散心了,毕竟白日里潮期突发一事,实在是尴尬。 不过,辛允平日里行事向来直白无忌,从不知矜持委婉为何物,更遑论所谓的面子了,潮期一事在她看来,不过是人之常情,又何须遮遮掩掩、耿耿于怀。 可应以安是皇帝,金尊玉贵,这面子于她而言,犹如身上的龙袍,是尊严与地位的象征,自是看得极重。 “她不会想不开吧……” 辛允脑海中突然闪过这一念头,顿时慌了神,不敢再往下细想,转身就往门外跑去,边跑边四处张望。 一出门,见着个人便赶忙上前询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个子高高的,看谁都像欠自己钱一样的人,就住在那个屋子里。” “没见过。” 一个小厮低着头。 “没见过。” 一个丫鬟说道。 “好像见过一个,但已经出去了。” 一个家丁开口。 辛允的心猛地一沉,“出去了?” “是,小的瞧着她那个样子,像是身体不大舒服,便好心问了一句,需不需要帮她找大夫,可她……她就让小的赶紧滚远点。” 家丁往后退了一步,似乎仍心有余悸。 “谢谢。” 辛允此时也顾不上其他,匆匆丢下一句,便跑了出去。 街道两旁的红灯笼,摇曳生辉,人群熙攘,笑语喧哗,猜灯谜处围满了人,或蹙眉思索,或恍然顿悟,孩童们举着糖人你追我赶,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外面如此热闹,找个人真是难如登天。 辛允内心的担忧愈发浓重,犹如铅块沉沉压在心底,此次应以安的潮期来势汹汹,若那抑阴药丸效力不逮,未能彻底平息体内的躁动,在这鱼龙混杂的街头,万一遭遇其他a,后果将不堪设想。 眼见寻人无果,赶忙寻了一位画师,描述着应以安的容貌特征,画师笔走龙蛇,须臾间,应以安的肖像跃然纸上,那眉眼、那神情,宛如真人浮现眼前。 辛允手持画像,一头扎进喧闹的人群之中,不顾旁人的推搡挤撞,逢人便问:“你有没有见过这个画上的人?” 然而,得到的回应皆是一次次失望。 “没见过,没见过。” 卖货郎摇头摆手,眼神未曾在画像上多作停留,便又忙着招呼其他客人。 “没见过。” 路过的书生匆匆瞥了一眼,便绕过辛允快步离去,似是被这无端的询问扰了雅兴。 “没见过。” 街边嬉戏的孩童也跟着起哄,随后又跑远了,笑声在风中飘荡。 辛允眼神愈发黯淡,却仍未放弃,执着地在人群里继续探寻着,每次询问都被嘈杂淹没,每次寻找都在拥挤中落空。 …… …… …… 夜色渐深。 辛允手持画像,在人群中不知疲倦地穿梭,一遍又一遍地询问着路人。 兜兜转转,不知不觉间,那间药铺又出现在眼前。 辛允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抬脚迈进了药铺,伙计正在柜台后忙碌地整理药材,听到门响,下意识地抬头,待看清来人是辛允时,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把最好的抑阴丸拿给我。” “好、好,我这就去,这就去。” 伙计吓得声音都变了调,手忙脚乱地转身在药柜里翻找起来,暗自祈祷着这次能让这位煞神满意,莫要再生事端。 看着哆哆嗦嗦的药铺伙计拿着药瓶过来,“赊账,记曹识账上。” 说罢,拿着递来的四个小药瓶,塞进怀里,随后,转身大步流星朝门口走去。 药铺伙计长舒一口气,心有余悸地抚着胸口。 辛允怀揣着刚拿到的药瓶,再次没入人流,继续寻找应以安。 月光洒在石板路上,泛起清冷的光。 此时,刚好踏上了石桥,桥身的石栏在月光下隐隐泛着光,而就在不远处,‘嗖’的一声,一枚烟花骤然升空,紧接着‘砰’地炸开。 五彩斑斓的烟火相继绽放,来来往往的百姓纷纷停下了脚步,仰起头,目光被那绚丽多彩的烟花牢牢吸引。 辛允对那漫天绽放、璀璨夺目的烟花全然视而不见,眼中唯有寻找应以安这一件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被挤得狼狈不堪。 ‘死皇帝,狗皇帝,你到底跑哪儿去了?等我找到你,一定要把你绑起来,看你还怎么乱跑……’ 发丝有些凌乱地贴在脸颊上,深吸一口气,再次扎进人群,继续着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寻找,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 这时。 朝辛允迎面走来了一个脸上戴着面具的人,本就心急如焚,一心只想赶紧从旁边绕过去继续寻人,于是脚步一侧,欲从左边绕开。 可谁料,那人竟也跟着往左边挪了一步,恰好又挡在了辛允身前。 辛允眉头一蹙,心中的火气一下就冒了起来,赶忙又往右边挪了一步,想着这下总能过去了吧。 哪成想,那戴面具的人竟好似故意作对一般,也跟着往右挪了一步,依旧牢牢地拦住了辛允的去路。 辛允本就因为找人找得一肚子火,此刻又被这么个不知来路的人故意阻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脸都涨得通红。 “麻烦你让一下!” 她咬着牙,话里压抑着的怒火,边说还边活动着手腕,那架势,仿佛对方再不让开,下一刻就要挥拳而上了。 “你那么着急……不是在找我吗?” 待看清眼前之人真的是应以安,那满腔的怒火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 辛允一时语塞,看着应以安把面具摘了下来,恰在此时,一朵烟花炸开,璀璨的光芒洒落在应以安的脸上,映照出她那带着几分含着温柔的笑容。 长舒一口气,嘴上却仍忍不住埋怨道:“……害我一通好找。” 可那话里,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怒气,满满的都是庆幸。 第100章 担心你 应以安此次前往沧州,本是她暗中布局的契机,想着一路上,将自己的心腹安插于各州要职,为日后大业筑牢根基。 怎奈这汹涌潮期,恰似命运无情捉弄。 如今,自身安危尚在风雨飘摇中,谈何掌控全局? 若此时折返京城,那梦寐以求的兵权和政权,不知要到猴年马月才能落入掌心,生母含冤而死的血海深仇,亦不知何时方能得报。 那冰冷宫墙内的冤魂,夜夜入梦,声声泣血,催促着她要快些、再快些。 又想起辛允,应以安的脸庞泛起一抹红,潮期难耐,意识混沌之际,辛允竟撞破了自己最为脆弱的模样,费洛蒙缠绕两人,只剩下唇齿相依间的温热。 ‘唔……’ 应以安的心跳陡然加快,可怀疑很快就占了上风,于是,拖着因服用抑阴丸而绵软无力的身躯,出善养堂。 那多疑的性子,却驱使她强撑着病体出来,清楚自己此时应当在床榻上安心调养,但内心的猜忌让她无法安歇。 应以安对辛允,实是难以放心。 一想到自己潮期时的脆弱模样被辛允瞧了去,恐惧便攥紧了她的心,倘若辛允将此事宣扬出去,朝堂上定会掀起惊涛骇浪,那些虎视眈眈的王公贵族们,岂会放过这等扳倒自己的绝佳机会?届时,这尚未坐稳的皇位必定岌岌可危。 然,辛允早已入驻她心间,情根深种,但无奈,多年来在太上皇的教导下,让多疑成了本能,这份怀疑居然渐渐压过了心底的喜欢。 是以,应以安决心此番要试探辛允一番,若辛允能出来寻自己,便说明自己并未看错人,辛允对自己是真心实意,值得托付信任。 可若辛允毫无动静,那便意味着她对自己别有所图,或许还盼着自己遭遇不测,如此一来,便要早做打算。 夜中。 烟花轰然绽放,但在这夺目的美丽之下,却隐藏着应以安的层层算计。 这些烟花,皆是她暗中授意牧武所放。 其心思在烟火映照下,愈发深沉难测,若辛允果真是怀着不轨之心接近自己,那么这漫天烟火,便权当是她们缘分终结。 最初,二人因一场绚丽烟花而邂逅,彼时的眸光交汇,恰似这烟火般绚烂,却未料到如今竟走到这般相互猜忌的境地,倘若辛允真的包藏祸心,那么今夜这烟火,便是她们之间故事的落幕,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各奔东西。 假的。 她的爱,终究是危险的。 那看似深情眼神背后,隐藏着极端的偏执与占有欲,得不到的便要毁掉,不愿承认、更无法忍受失去的痛苦,于是选择用毁灭来填补内心的空洞,让一切美好的、渴望的,都与自己一同沉沦于深渊,不留一丝生机。 而另一边,她的心底又尚存一丝期许,盼着辛允能冲破这重重疑虑,在这烟火盛放之时,不顾一切地出来寻自己,若当真如此,那漫天华彩便成了她致以歉意的礼物,今后会放下所有防备,将真心捧于掌心,从此全心全意信任辛允。 与此同时。 街边与桥上人头攒动,百姓们的欢声笑语交织在烟火的轰鸣声中。 然在这看似寻常的热闹场景里,却暗藏玄机。 百姓中,不少是应以安的随行卫队乔装,粗略一数,有四五十人,他们隐匿在百姓中间,时刻等待着应以安的一声令下,一旦应以安确认辛允心怀异志,他们便会冲上前将辛允迅速就地正法。 “你真的是担心我才出来寻我的吗?” 应以安那精致面容,在烟花的映照下愈发显得俊美,笑意如同春日破冰的溪流,不受控制地流淌出来。 这一刻,她仿佛卸下了所有的心防与伪装,只渴望得到真心回应,满心欢喜眼前之人只为寻自己而来。 “不出来找你,难道我还有闲心来这里赏烟花吗?” 辛允看着眼前这个让自己又气又无奈的人,将怀里早已准备好的四个药瓶,不由分说地塞在了应以安的怀里,“给你备了些药,下次莫要再如此莽撞,不顾自己的身子了。” 烟花还在头顶不断绽放,绚丽的光彩洒在二人身上。 “好,我记住了。”应以安伸出手去触碰那四个药瓶,指尖触碰到药瓶的瞬间,不偏不倚,正好压在了辛允的手上。 她嘴角微扬,那一闪而过的狡黠藏在眼底,也不知这看似不经意的举动究竟是巧合,还是心底暗藏的小小计谋。 那害羞的温度,顺着脖颈一直蔓延到心底,辛允有些不自然,“……咳。” “别老说嘴上记住了,下次你再敢乱跑,我定拿绳子绑你。” 嗔怪的话语脱口而出,试图掩盖内心那一瞬间的慌乱,为了缓解这份尴尬,她连忙将手抽了回来,似是触碰到了炽热炭火。 而后,故作镇定抬头望向漫天烟花,那绚丽色彩倒映在她的眼眸中,光芒闪烁,恰似此刻起伏不定的心绪。 烟花接连绽放,光芒将两人的身影勾勒得越发清晰。 她们站在人群中,一个含笑注视着身旁人,一个佯装专注于夜空烟火,但那微妙的气氛却在两人之间流淌,似有情丝在这烟火下缠绕。 待烟花燃尽,绚烂过后的夜空重归寂静,只余下淡淡的硝烟味儿在空气中弥散。 “走吧。” 辛允作势就要离开。 “不了,我想……” 应以安望着辛允的背影。 辛允脚步一顿,并未回头,她是真怕应以安再不顾惜自己的身体,又闹出什么乱子来,“什么都不要想,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回去好生休息,若是再想着乱跑,我现在就找绳子把你绑起来。” “我在你心里……是不是很重要?” 应以安像是鼓足了勇气,上前一步。 “重要,非常重要,你要是出了事,我第一个就被诛九族,你说重要不重要?” 辛允终是回过头来,看着应以安那副紧张模样,没好气地说道,可话里的调侃却也掩盖不住那真心实意的在乎。 虽说这理由听起来带着几分无奈,可两人心里都明白,这份重要早已超越了那些外在的利害关系,在不知不觉间,彼此已然在对方心里占据了旁人无可替代的位置。 第101章 小打小闹 桥下河水潺潺流淌,泛起粼粼波光。 应以安立于桥上,“……你是害怕被诛九族才来找我的?” 她只是希望,若自己是个平凡百姓,辛允也能温柔相待,无关乎权势与地位,只凭一颗真心罢了。 “不然呢?” 辛允上前一步,抬手欲拉住应以安的手,却被她侧身躲过,尴尬悬在半空。 的确是因为这身份,两人才相识。 应以安恨恨说道,“我不想回去了,你自己回吧。” 言罢,她转身,快步朝着桥的另一端走去。 辛允望着她的背影,低声呢喃道:“我就没见过你这么有脾气的……” 话到嘴边,‘皇帝’二字被她咽了回去。 想起此番二人是偷偷溜出来,这要是在外面还敢称呼她为皇帝,怕是要惹出不少麻烦。 “都这么晚了,你还想去哪儿啊?”辛允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焦急与讨好,心里也清楚,此时应以安正在气头上。 应以安听到辛允的声音,脚步顿了一下,“不用你管。” 但心中的怒火仍未消散,索性加快了步伐,似乎想要甩开身后的人。 一个在前疾行,一个在后紧追。 辛允不敢过于冒进,只能跟在后面,嘴里像倒豆子般不停地说着软话,试图挽回这局面。 “哎呀,你到底怎么了?” 实在不明白,为何刚刚还好好的她,转眼间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若是因为今日那事,我跟你道歉好不好?” 努力回想着白天发生的种种,试图从那些细节中找到她生气的缘由,不管是不是自己的错,先道歉总归是没错的,只盼着能让她停下脚步。 “小安子,我们回去吧,已经很晚了。” 抬眼望了望天色,又看了看她那倔强的背影。 辛允一边追一边解释着,“我也知道做那事对你不好,可当时情急。” 然而应以安却似铁了心一般,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依旧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 …… …… …… 夜色愈发深沉。 辛允好话说尽,可应以安依旧不为所动,她的耐心渐渐消磨殆尽,心中萌生出一个念头,索性不再哄劝,直接快步朝着应以安冲了上去,意图将她打晕。 然。 应以安早有防备,身形敏捷地往旁边一闪,轻松躲过,与此同时,她手一挥,一把白色粉末朝着辛允飘去。 辛允躲避不及,被粉末呛得连连后退,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你撒的这是什么?” 慌乱地挥舞着袖子,试图驱散面前的粉末。 应以安嘴角勾起狡黠的笑,“迷药。” 辛允被那粉末呛得咳个不停,“咳咳咳……你发的哪门子疯?我对你一片赤诚、掏心掏肺,你……” 那因咳嗽而涨红的脸上,写满了被背叛的恼怒。 应以安却不以为意,“不过是瞧你太过聒噪,想让你这张嘴歇上一歇罢了。” 欺近辛允,将她一把扛起置于肩头,辛允只觉眼前天旋地转,胃中一阵翻腾,不由得干呕起来。 “呕……你真恶毒,待药效过了,我……定要让你好看!呕……”虽被扛着,却仍逞强地叫嚷着,只是那声音因干呕而断断续续,失了几分威慑力。 应以安闻之,脚下不停,却轻笑出声:“不必了,我本就生得花容月貌,还用得着你来说?” 她扛着辛允大步前行,丝毫不在意辛允的挣扎与叫骂。 “……不要以为你是皇帝,我就不敢还手……” 辛允涨红了脸,拼尽全力嘶吼道,但那声音却随着药效的发作渐渐微弱,只觉四肢百骸逐渐绵软无力,脑袋也昏昏沉沉。 应以安柳眉一蹙,侧首看向肩上的辛允,“既吸了迷药,就老实闭嘴,若再听到你多嘴一句,我就要打你屁股了。” 她的话虽冷硬,却透着几分亲昵。 “……” 辛允听了这话,想要反驳,可喉咙像是被堵住一般,最终在药物的作用下,沉沉地昏了过去。 应以安察觉到肩上之人没了动静,微微叹了口气,脚下的步伐却未停歇。 两人相处,都伴随着争吵与小打小闹,习惯了用这种看似幼稚的方式,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宣泄出内心深处那无法言说的情感。 街巷沉浸在一片死寂中。 “陛下。” 只见牧武的身影从幽深黑暗的巷子里浮现。 “说吧,她已经晕了。” 应以安声音清冷。 牧武微微躬身,“担心陛下累着,已经派人去寻了马车。” 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辛允,身为臣子,对皇帝的忠心日月可鉴,自是担心皇帝的安危,而辛允,这个能在皇帝身边长久周旋且让皇帝如此‘特别对待’的人,也难免心生一丝同情。 这两日,他虽旁观,也知辛允在皇帝身边的不易,如今见她这般狼狈模样,心中也有些许不忍。 “没其他事,你便退下吧。” 应以安的声音打断了牧武的思绪。 “……是。” 牧武应了一声,便退下。 应以安就是要这般折腾辛允,让辛允满心满眼都是自己,哪怕有朝一日,两人分开,那些打打闹闹、磕磕绊绊的过往,也会如烙印般刻在辛允心间,让她永远无法忘怀自己这道独特而又‘讨厌’的人。 想到此处,他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似是对自己的‘计划’颇为满意,又似是对这复杂情感的一种无奈自嘲。 翌日。 善养堂。 屋内。 雕花床榻上,辛允转醒,只觉脑袋昏沉,如宿醉般难受,她抬手揉着太阳穴,方才的事如潮水般涌入脑海,顿时气血上涌。 “应以安!你个……你个登徒子!” 想起应以安的行径,脸颊泛红,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嘴里不停嘟囔着,自己一片赤诚相待,却换来那般‘欺负’。 应以安搁下茶盏,抬眸望向辛允,“我只是嘴上说说,又未曾真的动手打你。况且,即便我打了你,你难道还怕没机会还手?我何时说过不让你打回来?” 似是在故意逗弄她。 辛允听闻此言,一时语塞,只觉心中那股无名火更旺,烧得双颊泛红,恰似春日枝头的烂漫桃花。 “……你个无赖!” 直直朝着应以安扑了过去,手指紧揪住应以安脸颊上的软肉,狠狠一扯,嘴里还叫嚷着。 第102章 她走了 应以安虽被辛允扯着脸颊,却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心底暗自沉醉于这亲昵的调弄,“我何德何能被冠以登徒子之名?又怎无端成了无赖之徒?这莫须有的罪名,叫我好生委屈。” 她上扬尾音里,带着些微的撒娇意,一双波光潋滟,直勾勾地望向辛允,眼角眉梢尽是风情,那模样哪里像是真的委屈,分明是情人间的嗔怪与逗弄。 辛允面上似染了层薄怒的红晕,斥道:“哼!你这行径与那登徒子何异?我被你下了迷药,昨夜又共处一室,谁能担保你未曾趁我昏睡之际,行那逾矩不轨之事,如今却还巧言令色!” 她匆匆躲至床榻上,扯过那绣着并蒂莲的锦被,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 辛允可是与了见远有婚约在身的,清白大防犹如天堑,若真因昨夜之事传出什么风言风语,致使名节有损,那和了见远的婚约怕是要如水中泡影般作废了。 念及此,她心中更是恼意横生,望向应以安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忧惧与嗔怪。 应以安袍袖一挥,发出一声嗤笑,“我会对你行不轨之事?简直荒谬绝伦!我后宫粉黛如云,个个貌若天仙,环肥燕瘦各具风姿,哪个不比你这姿色平平之辈强上百倍,倒是你,昨日趁我潮期虚弱无力,无法反抗之际,对我——上下其手。” 最后四个字,她顿了顿,方才逐字读出。 辛允反驳,“说谁姿色平平呢?!我堂堂方圆县县花,打从及笄以来,每逢出门,街头巷尾多少人为我倾心!若不是昨日形势危急,你以为我乐意亲你?莫要自作多情!” 那瞪向应以安的眼神,仿佛能喷出火来。 晨光熹微。 应以安微微仰起头,眼神中满是傲娇之色,“罢了罢了,我生得如此花容月貌,你昨日一时情难自抑也是有的,我大人大量,便不与你计较了。” 说罢,还抬手拂了拂衣袖。 “……” 辛允顿时无语至极,只觉额角青筋微微跳动,红唇紧抿,那眼中的神情似是在看一个不可理喻之人。 应以安却视而不见,依旧自顾自地说道,“你与了见远早有婚约在身,不过若你真心对我情根深种,我倒也不介意费些周折,差人将那劳什子婚约一笔勾销,也算保全了你的名声,省得日后落人口舌,被人指指点点。” 她一边说,一边端起桌上的茶盏,轻轻吹散热气,浅抿一口。 辛允脸上一阵白一阵红,那是被气极的羞恼之色,真的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应以安起身走到床边,瞧见辛允双颊泛红、眼神游移的模样,还以为她是因自己方才所言而害羞、欣喜若狂。 她嘴角挂着戏谑的笑,上前一步,身形微微前倾,靠近辛允,“怎么?难不成是高兴得傻了,连话都不会说了?” 辛允只觉鼻间满是她身上散发的淡淡冷香,搅得她心乱如麻,“……有病。” 她双手用力一推,将应以安搡开,随后迅速从床边疾走而出。 应以安被辛允这突如其来的一推,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你干什么去?”那声音在屋内回荡,隐隐带着一丝委屈,还以为辛允定是害羞了,不敢直面自己才落荒而逃。 辛允听到背后的喊声,脚步未作丝毫停顿,头也不回地疾行向前,脸颊因为羞愤和紧张而涨得通红。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自若,高声回道,“……我觉得你有病,给你抓药去。” “我身子已经好了。” 应以安几步便跨出了房门,匆忙追了出去 。 辛允柳眉倒竖,回头怒瞪了应以安一眼,“谁要管你身子好不好!你是脑子有病!” 话语间满是厌烦与嗔怒,脚下步伐愈发急促。 刚穿过一回廊,便瞧见曹识在院里舒展身姿,活动身体。 曹识见两人行色匆匆,不禁好奇问道,“这一大早,两位这是干什么去啊?” 辛允神色未平,胸脯微微起伏,看了一眼身旁的应以安,“当然是给她抓药治脑子。” 那语气好似裹挟着冰霜,又带着被旁人撞见的羞赧。 应以安快走两步,跟在辛允身后,满脸不解,“你为何觉得我脑子有病?” 那模样,仿佛对辛允的说法一头雾水。 辛允听到这话,冷哼一声,脚步猛地一顿,她转过身来,带着几分赌气的意味,毫不客气地回道,“呵,就是因为有病,所以有病。” 那话语虽然毫无逻辑,可从她那气鼓鼓的模样里,却能让人清晰地感受到她此刻对应以安的满腹牢骚和满心厌烦,小脸因着生气而泛着淡淡的红晕,恰似熟透的樱桃般,格外惹人注目。 曹识看着眼前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僵持着,心里已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这分明就是闹别扭吵架了呀,自己肯定得上去劝一劝才是。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笑着对应以安说道:“她的意思是,陛下您不懂她。” 应以安听闻此言,先是一怔,而后将目光从曹识身上移开,又看向辛允,可又一时摸不着头脑,眉头不自觉皱起,站在那儿陷入了沉思。 “懂我又怎样?不懂我又何妨?再说了,你我本就不是一路人,我也算是看清你了,往后的路,你便自己去微服私访吧,我辛允不奉陪了。” 辛允走到曹识面前,带着几分理所当然,迅速将曹识腰间的钱袋子一把夺走。 这回家路途遥远,一路上吃喝住行肯定要花费不少银钱,可自己如今身无分文,这曹识银子也不少,应急自是应当。 她将钱袋藏于袖中,瞥了一眼应以安,神色坦然,“这钱,全当是我陪你等这几日劳心费力的报酬吧。” 也不顾曹识那瞬间惊愕的神情,转身便走。 曹识伸手指向辛允离去的方向,急得喊了一声,“唉你……” 他忍不住暗自腹诽,这都第三次了呀,每次这辛允都是这般风风火火,自己的钱袋子也被抢了三次了,可真是够倒霉的。 越想越觉得无语,转头看向应以安,一脸急切地劝道,“陛下,您不追吗?辛姑娘看样子是真生气了,要是就这么走了,往后可不好再相见了呀。” 阳光斑驳,洒在应以安身上,却驱不散她眼眸里那抹落寞。 望着辛允渐行渐远的背影,“本就留不住,追上去又有何用?” 而她那原本随意垂在身侧的双手,此刻不自觉握成了拳,仿佛是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翻涌的情绪,可那微微颤抖的双拳,还是泄露了心底深处的不舍与挣扎,就好似眼睁睁看着珍视之物即将消逝,却又无能为力一般。 第103章 抵达余州 这青州地界的祭城,向来繁华富饶,在这一片可是拔尖儿的存在。 自从中书侍郎郭锋被朝廷查抄,此事在青州激起了千层浪,他这一倒,祭城那些与他有牵连的大小官员,全都被革职查办。 没了这些贪官污吏的盘剥压榨,青州其他城的百姓也松了口气,日子渐渐安稳起来,而各城官员见此情形,也都收敛了往日的作威作福,开始学着做些利民的好事,生怕步了祭城官员的后尘。 只要拿下祭城,就如同扼住了青州的咽喉,其他小城便不足为惧,青州便算是掌控在应以安手中了。 辛允拿着从曹识那得来的钱袋,买了一匹骏马,而后快马加鞭,离开了祭城。 说来也怪。 出城时竟无人阻拦,更无人查验路引,辛允以为或许是入城时,曹识在前头开路,那些守城的人便将她这一行人的模样记在了心里,如今见她一人出城,只当是正常往来,便也未加盘问。 一路上,辛允不敢停歇。 路过茶水铺时,瞧见那歇脚的樵夫,还有渔夫,她赶忙上前询问回沧州的路途。 那樵夫放下手中的柴担,挠了挠头,操着一口粗粝的嗓音说道,“姑娘,这要是快马加鞭一刻不停,那也得三个月才能到沧州嘞。” 一旁的渔夫也附和道:“是啊,姑娘,若是绕着中州走,道儿可就远咯,怕是要五个月咧。” 三个月的路程,且不说路上是否会遭遇变故,单是马匹和人也经不住如此折腾,思量再三,她决定向南前往余州,想着到了那儿,再从水路回沧州,如此或许能快上一些。 主意既定,辛允勒紧缰绳,调转马头,向着余州的方向疾驰而去。 一路向南,直奔余州。 余州境内,河网交错纵横,河流多得像大地的脉络,当地的百姓大多以捕鱼为生,一艘艘小船在河面上往来穿梭,每当收获时节,满舱的鱼儿活蹦乱跳,一片繁忙景象。 靠着这些河道,余州与各州之间贸易频繁,商船来来往往,装卸着各类货物,码头之上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在余州,有一条极为特殊的河,它浩浩荡荡,一路奔腾,最终通向那广袤无垠的大海。 不少大胆的渔人,被大海中丰富的鱼获所吸引,不顾海上变幻莫测的风险,顺着这条河扬帆起航,驶向大海深处,然而,这条水路并非坦途,沿途要经过梧州、巫州和幽州的边界,各方势力交错,稍有不慎便会陷入麻烦。 辛允在前往余州途中,风餐露宿,饿了就从包袱里掏出早已发硬的馒头,勉强果腹,有时干粮实在难以下咽,便只能在路边寻些野果充饥,或者到河里抓上几条鱼,生起火来烤着吃。 日夜兼程,马不停蹄赶了四天的路,终于,抵达余州地界。 当看到那块刻着‘余州’二字的地界碑时,一股浓烈刺鼻的鱼腥味也随之扑面而来,她勒住缰绳,望着不远处的城门,眉头紧锁,心中正为没有路引无法进城而发愁。 这时,几位行人路过,她赶忙下马询问。 其中一位老者说道,“姑娘,这城里如今正忙着筹备丰渔节呢,不需要路引也能进城。” 多年前,当地渔民为了多捕鱼换钱,大肆过度捕捞,搞得河里的鱼越来越少,好多渔民辛苦出海,却打不上多少鱼,一家人都快揭不开锅了,后来朝廷颁布了休渔期,鱼群数量总算慢慢多起来了,可休渔期里,渔民们没了收入,日子还是艰难。 朝廷见余州渔业困境,忧心民生,遂派遣了经验丰富的种植业官员前往,这些官员带着满心的期许与专业的知识,向当地百姓悉心传授种植莲藕、茭白、水芹、荸荠等水生作物的技巧,期望能借此帮助他们拓宽生计,缓解因渔业衰退而带来的生活压力。 然,对于长期依赖捕鱼为生的百姓而言,这一转变并非易事。 种植那些农作物,虽能勉强维持一家温饱,可与出海捕鱼所获的丰厚利润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 微薄收益难以支撑家中的各项开支,因此,大部分百姓对种植之事颇为抵制,固执坚守着他们熟悉的捕鱼本行。 如此一来。 出海捕鱼的渔民数量,并未因渔业衰竭而有所下降,反而有增无减,随着出海频率的增加,在海上遭遇不幸、丧失生命的人数也在节节攀升,尽管危险重重,但渔民们为了生计,为了弥补休渔期的亏损,依然没有停下出海的脚步。 后来,有一群渔民,在走投无路下,齐心协力打造了一艘巨型渔船,想凭借那艘大船,驶向更远更深的海域,捕获更多的鱼,熬过艰难的日子,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在那艘寄托着众多渔民希望的大船扬帆出海之前,余州城内举行了一场盛大而庄重的祈福仪式。 德高望重的大巫师身着绣满神秘符文的长袍,设坛做法,他口中念念有词,手中的法铃随着咒语声晃动,众人皆虔诚跪地叩首,祈愿海神庇佑大船平安归来,鱼虾满仓。 而今日,正是大船归航之时。 天还未亮,码头便已聚集了熙熙攘攘的人群,男女老少皆满怀期待,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 “今天就是大船回来的日子,大家伙赶紧去码头凑个热闹吧。”一位年轻的后生兴奋招呼着。 “对呀,我听说,还是大巫亲自挑选的黄道吉日,那肯定是大丰收啊!”旁边一位老者捋着胡须,语气笃定地说道。 “如果真能大丰收,就算不依靠朝廷拨的那些什么农作物,我们也能过得舒坦。”一位身形魁梧的中年汉子双手抱胸,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 …… …… …… 为了欢庆有望大丰收的日子,亦为了让更多外州人见识余州的丰渔节盛况,官府下令暂不查验路引。 辛允心中自是暗喜,牵着马匹,混在人群中,顺利进入了城内。 第104章 浪海生还(一) 临城。 刚一进城,便见市井之间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店铺鳞次栉比,可细细瞧去,那些摊位上摆放的物件、铺子里陈列的商品,竟大多是些水货。 虽说品质不佳,却也丝毫不影响街道上的热闹。 今日,那艘众人瞩目的大船即将归来,怪不得引得全城百姓都无心生意,纷纷涌上街头翘首以盼。 辛允本就是个爱瞧新鲜、爱凑热闹的性子,如此盛事,岂会错过?当下便随着人潮,朝着码头的方向行去。 行至码头附近。 只见那桥上、楼上、岸边,凡是能瞧见水面的地方,早已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有衣着朴素的市井百姓,手中还拿着未做完的活计;也有身着华服的富家公子小姐,在丫鬟小厮的簇拥下,占据着视野极佳的位置。 辛允牵着那马,但见人潮如涌,几番尝试,皆因这马匹的阻碍,难以挤入人群中,只好寻得一处稍显偏远的斜角,垫脚引颈,方能望见码头。 “船归矣!船归矣!” 那站在码头最前端、身着玄色长袍、头戴高冠的大巫高呼出声。 “天佑吾临城!海神护吾临城!” 当地的渔民们闻听大巫这呼喊,纷纷屈膝跪地,双手合十,向着船归的方向,虔诚高声呼喊着同样的话语。 那呼喊声连绵不绝。 不多时。 大船缓缓靠近码头,放下舷板,船上的人两两而下。 辛允拍了拍身旁马儿脖颈,定睛望去,只见那些归来的人,个个衣衫褴褛,有的甚至身负重伤,被同伴搀扶着艰难行走。 刹那间,原本喧闹的码头陷入沉默。 方才还在虔诚祈祷的渔民们,此刻脸上的喜悦瞬间消失。 “怎么都受伤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颤抖着声音率先发问,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没人了吗?怎么就你们几个?” 另一个声音紧接着响起,带着焦急与不敢置信。 “其他的人怎么还没下船?是不是在里面搬运水货?需不需要我们上去帮忙?” 从船上走下的,只有区区六个人。 无论谁目睹这般场景,心中都会涌起无尽的疑惑,这艘船出海时,可是足足有五十个人啊! “他们都……死了。” 低沉而沙哑的声音,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说话的人是王佑一,此次出海之行的船长,“是我没有,没能护住他们……” 他双腿一弯,朝着那些渔民们跪了下来。 在他身后,还有五个人朱志、吕平、曹如风、冯巧阳与何守言。 众人望着这六名幸存者。 “那是他们活该,不怪你。”何守言站出来替王佑一说话,“若不是王大哥护着我,我另一只胳膊也得被他们砍了。” 原本围在四周来看热闹的人,听闻此言,顿时没了声响,他们面面相觑,眼中疑惑渐渐化为震惊与唏嘘。 “没错!” 曹如风向前踏出一步,紧握着拳头,脸上满是愤慨之色,“王大哥当时好心好意出钱,帮我们建大船,带我们出海,本想着能一起过上好日子。可他们呢?刚打捞出来一点货物,就被贪婪蒙蔽了心智,着急分货,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后来,遇到了风暴,船在海上迷失了方向,我们被困在海上一段时间,连食物也都快吃完了,他们竟丧心病狂地想把打捞出来的那些水货占为己有,还要对我们动手。要不是我们六个一条心,躲在货舱里熬过了那一夜,恐怕早就命丧黄泉,被那些海匪杀了。真是老天开眼,让他们这些自私自利的人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他们死有余辜!” 曹如风的声音因激动而变得高亢,似要将这份委屈与愤怒宣泄而出,让所有人都听到他们这一路走来的艰辛与不易。 “不可能,我家那口子老实得很,才不会做这种事,你简直就是污蔑!” 只见一个妇人,双眼通红,怀抱着一个年幼的孩子,不顾一切地冲了出来。 她头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猛地伸手推了曹如风一把,曹如风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我看你就是怨恨,之前来我家借钱没借给你,你就想着报仇,把我家那口子杀了,我现在就去报官……把你抓起来!” 妇人声嘶力竭地喊叫着,怀中的孩子被吓得‘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小手在空中挥舞着。 朱志急忙上前劝阻,“大嫂,我知你生气,但这确实是真的,我们都是亲眼所见,不可能有假。” 这边在激烈争吵,而在码头的另一边,辛允被人群阻隔在外,什么都听不到,只看到众人的神情,知道大家好像没那么开心了。 正疑惑间,远远瞧见了一个熟人。 “佑一!王——佑——一!” 声音穿透了人群。 她扯着嗓子大声呼喊着,然后用力地挥了挥手。 码头上的王佑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下意识地循声望去,看到了远远有个人伸着脑袋,正朝自己摆手。 他定睛细看,那人确实有些熟悉,眼下这边虽然有争吵之事亟待解决,来不及细想,便直接站起身来,拨开人群,挤了出去。 “哎王大哥,你干什么去啊?” 吕平高声询问着,然王佑一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人群中,只留下一脸茫然的众人和尚未平息的争吵。 街边一处。 辛允与王佑一并肩而立。 她带着几分调侃之意,抬手拍了拍王佑一的胳膊,说道:“我看你现在混得还可以啊,竟然都出海了。” 王佑一的神色却有些凝重,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与戒备,沉默片刻后问道,“……阁主怎么来临城了?不应该在皇宫吗?” 辛允微微一怔,笑容稍敛,似有不悦,反问道:“看你的样子,好像不太欢迎我来?” 王佑一连忙低头拱手,“不敢,阁主大驾光临,自是欢迎。” 只是那言语间,仍隐隐透着疏离与不安。 辛允微微皱眉,“别一口一个阁主的叫我了,早就散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码头众人,“对了,我看大家情况有些不对,你们出海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王佑一低下头,“……嗯,死了不少人。 第105章 浪海生还(二) 江湖上,传闻有四阁鼎立。 麒麟阁神秘莫测,阁中密探似蛛丝遍布各州,天下诸事皆难遁其耳目,然阁主身份成谜,无人得见其真容。 凤凰阁,阁主念怀,一袭白衣若仙,身负起死回生之术,名药良方藏于阁中无数,其出入朝堂,为当朝国师。 青龙阁,阁主应以安,龙袍加身,位居九五,掌控天下人脉,政令既出,江湖朝堂皆能应其号召而动,可谓权倾天下,一呼百诺。 白虎阁,荡平世间不公事,初代阁主了见远,后因故传位于辛允,为安众人之心,定下师徒名分与婚约,初时阁中尚安,岂料了见远离去未及两载,白虎阁便人心离散,终至分崩离析。 临城。 街边。 王佑一眉头微皱,“先不提我的事,阁……你此番出来,可是从皇宫偷跑出来的?” 她入宫这件事,亲近的兄弟们都知道。 辛允神色间透着几分不羁,轻笑道,“哪能呢?是陛下恩准我返家探亲。” 她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是偷跑出来的,那样太没面子了。 王佑一双手抱胸,一脸狐疑地打量着辛允,摇了摇头,“即便是探亲,依礼也不应走这余州小道,况且此路并非官道,你若说没有猫腻,谁能信?” 稍微动一动脑子,就知道她在撒谎了。 辛允摆了摆手,“罢了罢了,就当我是偷跑出来的,这总成了吧?” 果然,和熟人之间真的装不了一点。 “这才是我所熟知的那个你,向来随性洒脱,哪能被那些宫廷规矩束缚住手脚。” “宫里处处皆是规矩方圆,实在憋闷得紧。” 辛允挠了挠头,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凑近王佑一,“我瞧你如今混得风生水起,手头定是宽裕,不如给我介绍个能挣钱的营生?” 王佑一目光在辛允身上一扫,“你这是欠了多少银子?” 辛允轻咳一声,眼神有些闪躲,“咳咳,也……也还行吧,就一万多两白银而已。” 心里现在还惦记着应以安那一万两白银,还有曹识那三袋钱,面上虽然拿着大方的很,但终归是欠钱的,还是要还。 王佑一瞪大了双眼,嘴角微微抽搐,“……且不说临城什么活儿来钱最快最多,单这一万多两白银,便是我去做一辈子的苦工,那也挣不来啊。” 那可是一万多两白银呢,寻常百姓一辈子都挣不来,除非打家劫舍。 “……” 辛允一时语塞,的确不是个小数目。 王佑一看着辛允这副模样,“罢了,若你实在着急,那大船上有六箱从海底捞出来的宝贝,可先借你应应急用。” 再怎么说,她曾是自己的阁主,也曾救自己于水火,如今有难,肯定是要帮的。 辛允眼睛一亮,随即又有些犹豫,“这……这能行吗?万一有个闪失,我可怎么还你。” “你且放心,我既肯借你,自然有法子应对。只是你日后可要长些记性,莫要再肆意挥霍钱财。” “好兄弟,你放心,等我日后有了进项,马上还你。” 但想到此处,她又觉得有些不对劲,“你不是只出海打鱼吗?怎的这次出海,还捞着宝贝了?” 王佑一想了想,“这事儿啊,我也说不清楚。也许是上天怜悯我多年来在这海上漂泊的艰辛,故而赐予我这份意外之喜,又或许,只是纯粹的运气使然罢了。” 辛允听闻,不禁咋舌,啧啧称奇道,“这天意和运气,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不过不管怎么说,都是好事一桩啊!” 王佑一微笑着点点头,眼神中透着一丝庆幸,“是啊,这等好事,怕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只是这宝贝虽好……” 突然。 “巡检使大人到!闲杂人等速速退让!” 官差一手高高执着令牌,另一只手紧牵着马绳,马背上坐着一位身着便服的巡检使,她面容冷峻,眼神中透着一股锐利和威严,让人不敢直视。 码头上的争吵,也停了下来。 “巡检使?我看是唬人的吧?” 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站在街边,满脸不屑地说道,“咱这临城,早就被朝廷忘到九霄云外去喽,那些个当官的,跑得比兔子还快,哪还会有什么巡检使啊?莫不是看咱这儿穷得叮当响,还想来捞点油水吧?” 他的话引起了周围一些人的共鸣,众人纷纷低声议论起来。 “是啊是啊,还嫌咱这个地方不够穷啊?” “咱这临城,日子本就过得紧巴巴,他们这些当官的,平日里不见踪影,这会子来了,能有啥好事?” “唉,朝廷啊,养了一群酒囊饭袋,什么都不会,只会搜刮民脂民膏。” “这什么巡检史一来,以后我们哪有什么好日子。” …… ……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抱怨、叹息,而巡检使坐在马上,听着那些诛心之语,面色凝重。 “大胆!巡检使大人也是你等敢随便妄议的?” 官差一听,手中的马鞭在空中挥舞了一下,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你们这些刁民,莫要不知好歹,巡检使大人此次前来,是为了巡查民情,维护治安,岂容你们在此污蔑诋毁!” 这时,巡检使开口道,“无碍,我知晓大家对朝廷心存误解,然今日确是奉令特来此巡查。大家有何问题,尽可放心直言,届时我定会如实向朝廷禀报,绝不虚言。” “哼!依我看,这巡查不过是幌子罢了。还解决问题?我瞧着啊,你是想把我们这些有问题的人都给解决掉,好让这临城彻底没人敢吭声吧!” 一个精瘦的男子从人群中挤出,满脸狐疑与愤懑,眼中的不信任似要溢出来。 巡检使微微皱眉,却也不恼,“既然大家如此不信任于我,那我便从你们当中随意挑选一人出来,且说一说这临城现今的弊端。也好让大家知晓朝廷的诚心。” 虽身着便服,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众人听了巡检使的话,心中半信半疑,但见她不似作伪,一时间都安静了下来。 官差松开缰绳,巡检使轻轻一夹马腹,骑着那匹高头大马沿着街道缓缓前行,来回仔细寻看着街边百姓。 片刻后。 她勒住缰绳,在人群中逡巡一番,最终落定在一人身上,“那就……你来说。” 辛允用手指了指自己,“我?你确定?” 那巡检使正是应以安,她在心里抱怨,真是阴魂不散,走在哪里都能遇到。 应以安嘴角微微上扬,点了点头,“嗯。” 辛允略作迟疑,而后挺直脊梁,“大人,此地百姓生活着实贫苦不堪。缺衣少食,房屋破败,恳请大人回朝后,将此番景象如实禀报陛下,望陛下能微服私访,来临城巡视一二。若陛下无暇前来,也望能多施利民之策。毕竟,临城的百姓,同样是陛下的子民,不应被如此遗忘、冷落。” 言罢,辛允微微抱拳,向应以安行礼,周围的百姓也纷纷投来期盼的目光。 应以安下马,“陛下身负江山社稷之重任,日理万机,虽不能即刻亲临,但朝廷恩泽定不会遗漏此地。我此番回去,会将临城的艰难处境详尽禀报,陛下亦定会权衡斟酌,给临城百姓一个满意的交代。” 她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把辛允扶了起来。 这众人心中燃起了些许希望的火苗,百姓们交头接耳,虽仍有疑虑,但眼中也多了几分期待之色。 第106章 浪海生还(三) 临城也曾昌盛一时,通衢广陌,商肆林立,引得众多官员赴任,皆慕其富裕之名,彼时繁华犹可追念。 然花开花落,时过境迁,如今的临城却似繁华梦断,街巷之间尽显萧瑟之景,百姓困窘,民生维艰。 那些为官者,便常嗔怪朝廷所予俸禄难以满足其欲壑,如今这临城凋敝,更是无法从穷困的百姓处榨取分毫油水。 于是,心野者纷纷弃官而逃,另觅高枝;恋栈者亦无心政事,在其位而不谋其职,每日只盼着能寻机谋取私利,哪管百姓死活,即便听闻朝廷将遣巡检使前来查访,也不过是略施小计,妄图蒙蔽上听。 仅仅在城门口随意安置了两个官差站岗,那二人面色慵懒,身形懈怠,不过是摆摆样子,做做门面功夫,应付了事而已。 “大人,大人,巡检使大人,您可要为民妇做主啊!” 一声凄厉的呼喊传来。 只见一妇人跌跌撞撞地挤过人群,她发丝凌乱,身上的衣衫破旧不堪,补丁层层叠叠,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孩子。 未及靠近应以安,妇人便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额头触地有声,地面的尘土沾满了她的发丝和脸颊,其情状甚是可怜。 “莫要如此,先起身回话。” 应以安当即快步走上前去,扶起妇人,试图安抚妇人激动的情绪,以便了解这其中的冤情。 妇人怀抱着尚在襁褓中嘤嘤啼哭的婴孩,“大人,求您救救我丈夫!”她泪如雨下,“家中贫寒,米缸见底,丈夫为了能让我和孩子吃上一口饱饭,咬牙跟着他们出海去了。那是怎样的凶险,他心中怎会不知,可为了这个家,他还是去了啊!” 她怀中的孩子也哭得声嘶力竭。 “谁曾想,这一去,等来的竟是噩耗。他们回来了,却只有六个人,他们竟污蔑我丈夫,说他心地不纯,在海上要害他们。可这街坊四邻都能作证,我丈夫平日里善良憨厚,连只蝼蚁都不忍心伤害,怎会做出如此歹毒之事?” 妇人又跪了下来磕头。 “这让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活啊?孩子还这么小,他不能没有爹啊!大人,您是朝廷派来的官,您一定要为我们做主,还我丈夫一个清白!” 额头瞬间红肿破皮。 辛允上前将人搀扶,“她是个好官,肯定会为你做主的,先起来吧。” 应以安抱起地上的孩子。 此时,人群中不知是谁,压低声音却又故意让众人听到,“在这临城啊,大巫才是真正说了算的主儿。哪怕是朝廷派来的大人,没有大巫点头,恐怕这事儿也难办哟……” 话语刚落,百姓们挪动脚步,让出了一条狭窄的路。 路的那头,海风裹挟着淡淡的鱼腥味儿吹来,一个身影逐渐清晰,那人身着绣满神秘符文的长袍,右手握着法铃,正是掌控着临城人心的大巫。 “哼!” 大巫走近,鼻腔中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目光轻蔑地扫过应以安,“我们临城,虽在朝廷版图内,然护佑这一方水土的,乃是那威严莫测的海神。海神之威,可翻云覆雨,能保我等风调雨顺、鱼虾满仓,那才是临城百姓真正的衣食父母。这城中之事,自然该由我们遵循海神的旨意自行解决,你们这些朝廷的人,还是莫要多管闲事,免得触怒了海神,给临城带来灾祸。” 不得不说,这大巫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带着某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在百姓的耳边回响,让他们深信不疑。 那绣满符文的长袍,那高深莫测的法术,以及他平日里展现出的一些‘神迹’,都使得当地百姓对其敬畏有加,心甘情愿地将家中最好的供奉献于他的面前,仿佛他就是海神在人间的传话人,掌控着临城的生死祸福。 “你既觉得海神才是衣食父母,那……我现在就要一刀砍了你,看他会不会出来护着你。” 应延安眼中寒芒一闪,声若冷雷,刹那间,围观的人群中发出一阵抽气声。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她右手猛地一探,从鸡翅环得胜钩上‘唰’地拔出长剑,脚下步伐轻点,手中长剑裹挟着呼呼风声,直刺向大巫的咽喉要害。 这一剑,气势如虹。 大巫面色骤变,那故作镇定的神情下难掩一丝惊惶,但毕竟是在这临城之中作威作福久矣,深谙操控人心之道,须臾间便强压下内心的慌乱,嘴角扯出一抹僵硬的冷笑,“你不敢杀我,就算你想杀我,临城百姓也不会答应。” 此言一出,果不其然。 周围的百姓如被点燃的火药桶,躁动了起来,一张张被贫苦与愚昧蒙蔽的脸庞上,此刻满是愤怒与决绝。 “管你是什么狗屁巡检使!只要是对大巫不敬,赶紧滚出临城!这里不欢迎你!”一个满脸胡茬、身材魁梧的渔夫,挥舞着手中粗壮的鱼叉。 “你若当真是朝廷的人,若当真为我们着想,就不要对大巫不敬,若大巫生气了,海神就会惩罚我们临城的百姓,到时候我们都得饿死。”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妪,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挤到前面。 “滚出临城!” 不知是谁率先喊出来,瞬间被众人齐声高呼,声浪滚滚,直冲云霄。 应以安环顾四周,看着这些被蛊惑至深的百姓,心中满是无奈,眼前这道由愚昧与迷信筑起的高墙,比那大巫更为棘手。 “把她做成畜人,献给海神大人!” 这句残忍的话,点燃了众人心中的狂热。 “做畜人!”“做畜人!” 这些百姓一步步往前挤,将原本宽敞空旷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狭小得让人窒息。 应以安和辛允面对这失控的局面无计可施之时,王佑一挺身而出,挡在众人面前,高声喊道:“大家不要冲动,先听我说。” 冯巧言面露焦急与不解,赶忙上前拉住王佑一的衣角,劝说道,“王大哥,你这是何必呢?为何要护着这个外来人?若因为他而冲撞了海神大人,我们以后可都没活路了!” “你先把剑放下。” 王佑一看向应以安。 应以安一怔,手中紧握着的长剑下意识地紧了紧,似是在诉说着内心的挣扎与犹豫。 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开始信任别人的,早已习惯了独自面对风雨,习惯了用手中的剑去斩断一切,信任于她而言,是一种奢侈,更是一种不敢轻易触碰的东西。 然而此刻,她的心中却没有丝毫怀疑与抗拒,只因为辛允,只要是辛允相信的人,她便毫不犹豫地选择相信,哪怕眼前的局势如此紧张,哪怕放下剑可能会让自己陷入危险中,她也没有任何犹豫。 应以安垂下了手中的剑,那一瞬间,人群中似乎有一阵轻微的骚动,但很快便又安静了下来。 第107章 浪海生还(四) 应以安刚收起了剑。 瞬息。 “不能用我的孩子,不能用我的孩子……” 突兀的喊声打破了这压抑的宁静。 那妇人面容惊恐,疯了似的扑向应以安,抢夺她怀中的孩子,随后紧紧搂在怀里,转身奔逃。 辛允不假思索地追了过去。 王佑一望着那妇人离去的方向,继而转头面向众人,“朝廷既派了巡检使前来,自是要解我临城之困,若能借此破除献祭之法,于我等而言,实为幸事。” 大巫却脸上绘着奇异的纹路,眼神阴鸷,手中的法铃不时发出轻微的撞击声,似在宣泄着他的不满。 “无知小儿,莫要妄言!海神之怒岂是你等所能承受?若停了献祭,灾祸将至,你担当得起吗?” 众人听闻,顿时噤若寒蝉。 “我相信海神不会。”王佑一目光坚定,扫视着周围的百姓,继而提高音量,“敢问各位父老乡亲,如果不用献祭,朝廷愿意帮我们渡过难关,大家是否乐意听这位巡检使的?” 人群中开始有了窃窃私语,声音起初如蚊蝇嗡嗡,而后逐渐大了起来。 “这王佑一,平日里不总是与大巫一唱一和吗?怎的今日倒像是变了副心肠?” “可不是嘛,往昔对大巫言听计从,如今却当众唱起了反调,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咱们到底该依着谁才好啊?” …… …… …… 众人面上虽仍有犹疑,但一提到献祭,那恐惧之色便在眼中闪现,往日,为了筹备献祭之事,整个临城都笼罩在阴霾下,家家户户都在担忧自己的孩子被选中成为祭品,谁又会真心愿意将亲生骨肉送上祭台呢? 若这位巡检使真能如他所言,代表朝廷帮助大家摆脱这可怕的困境,那无疑是将他们从深渊中解救出来,自是求之不得。 应以安见众人神情松动,“大家都是陛下的子民,若陛下知道她的子民愿意信奉海神而去献祭,才换来片刻安宁,想必陛下也不愿意看到这一幕。” 百姓们静静聆听着那字字千钧的话语,犹如破土的新芽,怯生生却又顽强地在众人心中滋生开来,那源自海神献祭的彻骨寒意,也被这微光驱散了些许。 “好,那便姑且信朝廷一次!” “哼!朝廷若敢诓骗我们,届时便将你这巡检使献给海神!” “对!” 众人齐声呐喊。 “诸位乡亲莫要忧心,且先宽心度日。在陛下的拨款尚未抵达临城之前,我王佑一为大家牢牢看顾着巡检使,绝不让她跑了。” 王佑一掷地有声地承诺。 “王大哥,我们信你!” 附和声一个接一个。 那大巫站在一旁,眼见众人对王佑一的拥护,狠狠瞪了王佑一一眼,眼神仿佛能喷出火来,最终,他一甩衣袖,带着满心的愤懑与不甘,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离去时,他的黑袍随风飘动,恰似一片不祥的乌云,给这暂时平静的局面又添了几分阴霾,而王佑一望着大巫离去的背影,眉头皱起。 大巫负气离去后,百姓们渐渐四散而去。 应以安牵着马匹,正打算去寻辛允,刚走几步,却见王佑一快步跟了上来。 “我带你去找她。” 王佑一主动提出帮忙。 应以安猛地止步,双眸紧紧盯着王佑一,冷冷开口,“你是她什么人?” 暗探可都跟自己汇报了,说他们两个人举止亲密,有说有笑。 王佑一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弄得微微一怔,但很快便恢复了镇定,嘴角上扬,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是朋友,亦是兄弟,我看你们两个好像认识?” 应以安那醋意转瞬即逝,却被王佑一捕捉到了,她带着骄傲与倔强说道,“我跟她的关系,比跟你的关系要深。” 说罢,便不再理会王佑一的反应,牵着马径直向前走去。 “哦?” 王佑一微微挑眉,又追了上去,“那她有没有跟你说过,她欠了一万多两白银?” 应以安脚步一顿,脸上瞬间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她怎么可能没有听说过这笔债务,那其中的一万两,恰恰就是欠自己的。 “你看你能出多少钱?替她还些。”王佑一双手抱胸,似笑非笑地看着应以安,那眼神仿佛在说,看你能为她做到什么程度。 应以安撇了撇嘴,眼神中透露出不耐烦,用力拉了一下缰绳,马儿吃痛嘶鸣了一声,“还钱的事不用你操心,我会替她还的。” 说着,他便牵着马,头也不回地自顾自往前走了,留下王佑一一人站在原地。 王佑一望着应以安远去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这人脾气如此怪,辛允是怎么交到这种人做朋友的?” 他喃喃自语道,心中对应以安和辛允的关系愈发感到好奇。 小院。 入目是一圈矮矮的泥墙,虽有些斑驳,但还牢固地立在那里,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圈起。 此时的辛允,站在院子当中,观察着四周。 那妇人紧紧抱着孩子,蜷缩在角落里,拼命地想把自己和孩子藏进这狭间里。 “他们……他们会抢走我孩子的,他们会抢走我孩子的。” 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窥视着她的孩子,眼中满是恐惧,却遮不住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惊惶。 “放心,你已经回家了,没人会抢你孩子的。” 辛允放轻脚步,缓缓走向妇人,蹲下身子。 “不,肯定会有人抢我孩子的,肯定会有人抢我孩子的,他们会抢我孩子的。”妇人根本听不进辛允的话,情绪愈发癫狂。 她把孩子搂得更紧了,孩子被勒得有些难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可妇人却似毫无察觉,只是重复着那几句绝望的话语,双手在孩子身上不停地摸索、拍打,像是要用自己的身体为孩子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堡垒,抵御那想象中的危险。 辛允见安慰无果,眉眼中闪过果断。 于是,索性抬手上去,迅速在妇人颈后重重一击,妇人的眼神瞬间黯淡,倒了下去。 她一手扶住妇人,一手轻柔地抱起孩子,将妇人慢慢扶到床榻上,再抱着孩子在院中哄着。 孩子在辛允的怀里渐渐停止了哭泣,小手紧紧揪着她的衣襟。 第108章 浪海生还(五) 王佑一侧首对着身旁的应以安说道,“她人在前方那处小院子里。” 院内。 马蹄声止,应以安手中牵着缰绳,寻得一处角落,那里有一根粗壮的木桩,走上前将马缰绳系于其上,还轻轻拍了拍马的脖颈。 王佑一一刻未停,大步流星地走向迎上来的辛允,“关嫂现下如何了?” 忆起初来临城时,人生地不熟,幸得关嫂一家好心收留,在那漏风的破屋中,关嫂不辞辛劳,为他缝补破旧衣衫;在那食不果腹的日子里,关嫂一家宁可自己忍饥挨饿,也要匀出一口吃食给他。 这份恩情,一直铭记于心。 如今关大哥已死,他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也要保得关嫂周全,又怎能不心急如焚地询问其安危? 辛允摇了摇头,回道,“方才情况紧急,我已将关嫂暂且打晕,扶至屋内歇息了,只是你二人可还顺遂?” 当时瞧见关嫂神情恍惚,怀中紧紧抱着孩子,那摇摇欲坠的模样让人心焦不已,满心担忧,生怕她一个踉跄或是精神崩溃做出什么伤害孩子的举动,便不假思索地追了过去。 那一刻,眼中、心中只有关嫂母子的安危,全然忘却了应以安和王佑一还在与那大巫对峙。 王佑一目光冷凝,对着应以安冷冷开口,“朝廷若肯拨款、捐粮,你或可安然返归;若朝廷无此旨意,这临城……我断不会容你轻易离去。” 简言之,就是不给钱、不给粮别想走。 顿了顿。 他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又道,“不要以为与辛允有旧,我便会出手相助于你。” 应以安眉梢高挑,神色间满是不屑,轻哼一声,“自以为是,我岂会无能到需你施以援手?” 那语调高高扬起,带着几分骄傲与清冷。 王佑一闻言,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转头望向辛允,压低声音道,“你这友人,当真是世间奇人,我与她多说一句,都觉心累。” 那话中抱怨,一点也不遮掩。 辛允叹气,“她向来如此,心高气傲,习惯便好。” 那与生俱来的傲气仿若天成,毕竟,仅仅是那皇帝身份,便撑起了她的骄傲,想要让她收敛锋芒、不再恃傲,无疑是难如登天。 应以安眉梢轻挑,眸间闪过一丝嗔意,“我听得真切,你们在谈论我。” 瞧瞧这两人,可真是够气人的,自己这么个大活人站在这儿呢,就跟把自己当成了空气一般,让人心里头窝火,也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 辛允连忙满脸堆笑,伸手招呼着两人,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讨好与熟稔:“哎呀,哪有的事?来来来,别要站着,快快坐下,咱们谈谈正事要紧。” 说话间,侧身让开,指向那几张低矮的桌椅。 应以安和王佑一先是对视了一眼,彼此的眼神中都有无奈、有隐忍,随后,二人便依言走过去落座。 辛允满脸的困惑与急切,对着王佑一追问道,“向海神祭祀到底献祭的是什么物事?为何关嫂会怕成那般模样?” 她满心都是萦绕不去的疑惑。 当时众人皆言,要将应以安做成畜人献祭,可她怎么也想不通,为何关嫂会如此惊恐万状,紧紧抱着孩子奔逃,那孩子的啼哭声、关嫂绝望的呼喊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可这其中的缘由却好似迷雾。 “……” 王佑一猛地一僵。 辛允心中疑惑愈发浓重,盯着王佑一,再次开口道,“到底怎么了?你在临城生活得久,此地的百姓又信服你,其中隐情,你定然知晓。” 一旁的应以安斜睨向王佑一,“这献祭的勾当,恐怕他也脱不了干系。” 辛允双眼紧盯着王佑一,脸上满是探究与狐疑之色,再次开口时,声音也冷了几分,“以你往日里那容不得半分委屈的性子,若是有人无端冤枉了你,怕是早就跳起来反驳了。可如今这般情形,你却像个闷葫芦似的不吭一声,这实在不符你的脾性。难不成……海神之说、献祭之事,当真与你有联系?” 应以安嘴角挂着讥讽,眼神里透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慢悠悠吐出一句,“呵,看来有些人交友不慎,可悲、可叹呐。” 她的话如同一把把盐,撒在这已然紧张万分的局面上,让王佑一的脸色愈发难看。 “你我相识已久,过往岁月情谊非浅。若你心中仍认我这个朋友,便不要再隐瞒,如实将所知之事告知于我。即便你此刻守口如瓶,我也定会想尽办法,去从当地百姓口中探出真相。” 听了辛允的话,王佑一低垂着头,内心似有天人交战,几次欲言又止,往昔的回忆与眼前的困境交织,让他陷入挣扎中。 应以安双手抱胸,瞥了王佑一一眼,语气淡漠,“不必再问了,瞧他这副模样,定是铁了心不会吐露半字。我们也不要在此浪费时间,还是尽早寻个机会,去问问当地的百姓吧。” 王佑一抬起头,大声道:“谁说我不会说的?”他胸膛剧烈起伏,似乎被应以安的话激起了满心的斗志,“你觉得我不会开口,那我今儿还偏要一吐为快了。” 激将法果然奏效。 应以安挑眉,似是对这意料之中的结果感到满意,又似在嘲讽王佑一的轻易上钩。 王佑一在临城遇到辛允,这是他从来没想到过的事,现下只能交代了,“自咱们兄弟四散后,大家伙儿都各奔东西去谋求生计了。我呢,一路漂泊流浪,最后来到了临城。刚到时,就发现此地已然十分落魄了。也恰在那时,来了一个大巫,他出手阔绰,一下子给了我好大一笔钱,我当时实在是穷困潦倒,鬼迷心窍般就应下了他,帮着他四处散播海神之说。” 大巫着实狡猾诡谲,有着诸多蛊惑人心的手段,他自称能够观风看雨,预知风向转变与天气变化,在沿海的临城,渔民出海全凭老天爷赏脸,天气的好坏直接关系着他们的生死存亡,他便借此故弄玄虚,每逢风雨将至,便提前在城中宣扬,起初百姓们也半信半疑,可几次下来,预言竟屡屡应验,众人便开始对他敬畏有加。 不仅如此,他还时常在众人面前施展一些障眼法,佯装与海神沟通,声称得到了海神的旨意,要大家虔诚供奉,否则将降下灾祸。 百姓们被这接二连三的把戏哄得晕头转向,在艰难的生活中,他们急需一个精神寄托,于是便陷入了海神之说的圈套,对大巫的话深信不疑。 辛允眉头紧皱,语气严肃又带着质问,“你当时缺钱,想挣些钱财度日,我能理解,但献祭又是怎么一回事?我们当初心怀的信仰,那可是为了荡平世间一切不公之事。” 话里话外,明摆着斥责王佑一曾经的糊涂,也在为被扭曲的信仰鸣不平。 第109章 浪海生还(六) 两人自祭城分开,应以安虽嘴上说着不去追,但实际上偷偷在后面跟着。 辛允一路风餐露宿,以为自己随手采摘的野果皆是山林间自然生长的馈赠,却不知应以安暗中派人寻遍各地,将那些果树提前移栽于所经之地。 她在溪边,抓到的鱼,又怎会知晓,是应以安命手下在集市上买到的活鱼,拍晕后又放入水中,让辛允误以为是自己的好运气。 某些人一旦有了心系之人,便甘愿为她在无声处,铺就一路繁花,尽管那人从未察觉。 小院中。 三人围坐于低矮木桌前。 王佑一面露惭色,“我……我实是一时迷了心窍,但见你来了,知晓躲不过,便想着定要将功补过,弥补往昔过错。” 应以安悠悠接话,“哦?依我听来,他这言下之意,莫不是说,你若不来临城,他便要在错路上狂奔不止,一路错到底咯?” 随时添上几句火上浇油的话,好让局面朝着所期望的方向发展。 只要让这两人吵得不可开交,甚至大打出手,辛允定会对那王佑一厌烦至极,如此一来,往后在辛允身旁能亲近她的,便唯有自己了。 王佑一急声辩解,“你莫要这般血口喷人!我虽之前犯过错,可也断不会存着如此恶劣的心思。” 他狠狠地瞪了应以安一眼,心中满是懊恼,真不该轻易与应以安结下梁子,瞧她如今这副模样,摆明了是要在辛允面前将自己往死里踩,每句风凉话都似那带刺的荆棘,直扎得自己在辛允面前毫无招架之力。 若能重来,他定会对应以安退避三舍,哪怕是低声下气些,也总好过像现在这般,被人拿捏着把柄肆意羞辱,还无力反驳,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在辛允心中的形象愈发不堪。 辛允以为眼下查明临城现况,才是重中之重,实在不愿在无谓的争吵上浪费时间与精力。 她强压下心头的火气,声音冷硬地说道,“算了,我没心思与你纠缠过往,若真想将功赎罪,就赶紧把临城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讲清楚。” 王佑一吓得脖子一缩,怯生生地抬起眼睛,快速地瞄了一眼辛允的脸色,然后又赶忙低下头去,“我要是接着说,你定要保证不打我啊。” 说罢,他身子又往回缩了缩,似乎生怕辛允下一秒就会动手。 辛允不耐烦了,“啰嗦,快讲!” 王佑一艰难地吞咽了几下口水,喉结滚动间,似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才颤抖着声音说出,“那海神祭祀,用的基本都是……幼童。” 话语出口之际,他目光偷偷飘向辛允,只见辛允身姿僵硬,脸上虽强装镇定,可那微微颤抖的双手却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王佑一不敢停顿,声音愈发低弱地继续说道,“那造畜人之术,十个幼童里能活下来的最多也就一个……” “王——佑——一!” 这一瞬,辛允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怒了,她快速将怀中孩子递给应以安,随后身形猛地一动,那脚带着满腔怒火狠狠踹了出去。 “……” 王佑一瞧着辛允那裹挟着怒火的一脚踹来,情急之下,他猛地将身体后仰,整个人重重地倒在地上,这才险险避开了那凌厉的攻击。 他大口喘着粗气,脸上满是惊恐与委屈,喊道,“不是,你方才明明说过不打我的!” 辛允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我是说过不打你,可我也没说过不打死你!你如此丧心病狂,还敢与我谈条件?” 王佑一见状,哪还敢多留,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站起身来,转身拔腿就跑。 边跑还边回头喊,“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辛允怒极反笑,“你都敢干出这等伤天害理的害人之事,还妄想我对你言而有信?今日我若不将你就地正法,怎对得起那些无辜的性命!” 言罢,她环顾四周,瞥见墙角靠着一把扫帚,疾步上前抄起扫帚,便朝着王佑一逃窜的方向追去。 应以安抱着怀中熟睡的孩子,身姿闲适,仿若眼前这场追逐与打斗只是一场闹剧,她的目光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人。 半炷香后。 王佑一被追打得狼狈不堪,鼻青脸肿,衣衫褴褛,脚步踉跄得好似随时都会倒下。 终于,他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地,有气无力地哀嚎 “……你,你这下手也太狠了。” 辛允持着扫帚的手微微颤抖,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胸脯剧烈起伏,显然是累极了。 她冷笑一声,眼中怒火却未完全熄灭,“狠?这还狠?我留你一条命已是天大的仁慈!” 她一甩衣袖,走回桌椅旁坐下,重重将扫帚拍在地上,“别装死,反正你还剩一口气,继续说!” 王佑一躺在地上,虚弱地抬手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满脸哀怨:“我如今只剩半条命了,你可不能再打了。” 辛允不耐烦地瞪他一眼,没好气地回道,“行,我保证不打死你,快讲!再敢慢慢吞吞,我定让你后悔活在这世上!” 王佑一畏缩地蜷缩在地上,在心里苦苦抱怨,哪是自己不想说呀,这一说她就打自己,一说她就打,换谁来谁敢说,那不就是妥妥找打吗? “……那大巫蛊惑临城百姓,宣称普通祭祀的供品皆为俗物,而海神尊贵非凡,祭祀之法自然迥异。便掳来幼童,将那些幼童与牲畜一同圈养数日,而后划开幼童的皮肉,披上牲畜皮……” 话未说完,辛允只觉一股热血直冲脑门,眼前阵阵发黑,双手紧紧抠住身旁那张木桌,怒吼一声,生生将其搬起,朝着王佑一狠狠砸去。 桌腿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带起呼呼风声。 “你还是不是人了?我今日……便要打得你去见阎王!” 辛允双目几欲喷火,此刻的她,宛如复仇夜叉。 又过去半炷香工夫。 小院里一片狼藉,王佑一被打得趴在地上哼哼唧唧,进气少出气多,已然没了先前那挣扎狡辩的力气。 辛允呢,也打得精疲力竭,双手撑着膝盖。 应以安悠哉游哉地晃了晃怀里仍在熟睡的孩子,“我说你们两个,这架打得也够久了吧,到底打够了没?瞧瞧都到晌午了,肚子都开始咕咕叫了,谁去做饭呀?” 她一副事不关己又满是调侃的模样。 第110章 浪海生还(七) “……即便关嫂家中有存粮,如今怕也所剩无几了,关嫂一人守着那屋子,能熬过这些时日已属不易,哪里还经得起我们盘算。” 王佑一躺在地上,早已鼻青脸肿,气息奄奄,肿胀的眼皮艰难地撑开一条缝,血水顺着嘴角蜿蜒而下,洇红了一片泥土。 辛允一抹嘴角淤青,啐出一口血水,闷哼道,“所幸我包袱中尚有几枚野果、些许干饼,暂可支撑。” 她眉头一蹙,“啧,把马匹落在街上了,我去寻回来。” 当时只顾着去追人了,没想那么多。 王佑一费力想要坐直身子,却因周身伤痛而身形不稳,只能斜倚着墙角,苦笑着劝阻,“别去了,这世道,人都如饿狼一般,你一转身,那马怕是早被人牵走宰杀,填了他人辘辘饥肠。” 他缓了口气。 “……那船舱中,还有些鱼,若此时赶去,兴许能抢在他人之前得些吃食。” “那就依你所言,去那船舱碰碰运气。” 辛允拍了拍衣上尘土,顺带将王佑一也拉了起来,转头望向坐在矮桌前的应以安,“小安子,你留在这好生照看关嫂的孩子,不要乱跑,我去去就回。” 言罢,快步走向角落里。 牵过缰绳,将疼得直哼哼的王佑一扶了起来,费了些力气才将他安置在马背上。 王佑一刚碰到马背,便忍不住“哎哟”一声,此时的他,鼻青脸肿,衣衫破碎,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钻心地疼,而且被颠簸折腾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直犯恶心。 小院外。 “你这是真想让我死啊?” 王佑一有气无力地抱怨着,声音虚弱却带着不满。 辛允转头看了他一眼,露出不羁的笑,“你这不是还没死吗?别在这装模作样,赶紧把眼睛睁开,指条路。” 王佑一强忍着不适,眯着肿胀的眼睛看了看四周,缓了缓神道,“走左边吧,这条道近些……嘶,可千万别再颠了,走慢些。” “这打的已经算轻的了。你也清楚,按照咱们阁里的规矩,你犯下这等错事,早就该被大卸八块,以儆效尤了。”辛允的话语带着刺骨杀意。 王佑一强忍着身上的剧痛,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托你的福,幸好阁里散伙了,不然今日我还真就要命丧黄泉。如此看来,这一顿打,竟像是你的恩赐了。” 他话语中是自嘲与庆幸交织,话说得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辛允听闻,脚步一顿,转过头来,“听你的意思,早就盼着散伙了?怕不是在阁里就已存了二心?” 王佑一避开那灼灼目光。 沉默良久。 “……如果他还在阁里,以他的脾性,恐怕见到我的第一面,就会毫不犹豫将我杀了。哪里会像你这般,只是给我一顿拳脚,留我一条性命。” 他闭上了眼睛。 辛允仰头,似是陷入了过往的回忆中,“见远平日里是对你们严苛了些,可他本心也只是想让阁中上下严守规矩。你们只看到他的严厉,却不知他私下里也有着慈善的一面。” 王佑一躺在马背上,脸上露出难以捉摸的神情,“……或许吧。” 想了一下。 “不过相比之下,我倒是觉得你那个朋友不错,虽然嘴巴是欠了点、说话毒了些,但就今日短暂相处来看,人确实比了见远要好。” 他声音虚弱却透着几分坚定,像是认定了什么一般。 辛允眉头一蹙,有些不满地反驳道,“你才跟她相处了多久?不过是今天刚碰面,你何以至于肯定说她好?” 一边牵着马前行,一边侧头看向王佑一。 王佑一费力睁开肿胀的眼睛,目光中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笃定,“她看你的眼神……很不一样。” 他说得很慢,似乎每一字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辛允闻言,不禁哂笑出声,“眼神?这世上,谁不是长着两个眼睛,又能有何不同?” 不以为意,只当王佑一是在说些无稽之谈。 王佑一却摇了摇头,固执地说道,“不,她与了见远完全不同。那眼神里透着的东西,我能感觉到……嘶……” 他话未说完,便因一阵疼痛而紧皱眉头,中断了话语。 辛允冷哼一声,“那是自然,她与了见远本就是不同的两个人,又怎会相同?跟了见远自然是比不了的。” 在她心里,了见远比应以安强上千倍、万倍。 王佑一强在马背上艰难撑起身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我知晓你与他有师徒名分,又有婚约在身,你当真打心底里喜欢他?” 回想起了见远平日里的行事作风,王佑一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在白虎阁中,人人对了见远噤若寒蝉,他手段狠辣,稍有不慎便会招来杀身之祸。 兄弟们心中虽满是怨言,可面对如此强势的了见远,却也只能将满腹牢骚硬生生咽回肚子里,毕竟那些曾向了见远直言进谏的兄弟,都已化作了一抔黄土。 辛允眸光中,有怀念,有愧疚,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迷茫。 她轻声说,“那是自然。见远倾囊相授,教我一身本领,还将白虎阁阁主之位托付于我,这份信任,我怎能辜负?只是如今……我终究还是负了他的信任。” 她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不可闻。 王佑一长叹一声,“唉,你虽读过诸多风花雪月的话本,可到底还是不明白,何为爱啊。” 辛允像是被王佑一的话刺痛了一般,猛地转过头来,“我对见远难道不算爱吗?我们彼此信任,又有婚约为证,这难道还不够吗?” 话中带着颤抖,像是在极力说服自己,又像是在向王佑一寻求一个肯定的答案。 王佑一苦笑,摇了摇头,继续追问,“……信任,我们之间也有。那我且问你,倘若你与他之间没了这婚约,你待他又会如何?” 他的问题像是一把锐利的刀,直直地切入了问题重心,让辛允避无可避。 而辛允,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击中了要害,整个人瞬间愣住了,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了见远的面容。 可当她试图去探寻自己内心深处对了见远的感情时,却发现,原本以为清晰的情感,如今被一团迷雾所笼罩,让自己看不清,也摸不透。 陷入了怀疑。 王佑一看着辛允那陷入沉思的模样,心中不禁泛起一阵同情,“在我看来,你对他的这份情,并非是爱。只不过是因为有这婚约的束缚,让你误以为这便是爱罢了。” 第111章 浪海生还(八) 应以安坐在低矮椅上,怀中抱着孩子,瞧着不远处的王佑一和辛允,全然没有将自己放在眼里。 自己堂堂天子,平日里众人皆对自己恭敬有加,如今却被忽视,实在是有些憋屈,更何况,她根本不可能让王佑一和辛允独处,又怎么可能一直待在这里看孩子呢? 王佑一和辛允二人离开小院后。 恰在此时。 与她一同前来、隐于暗处的官差,趁着四下无人,利落翻过院墙。 那官差单膝跪地,压低声音道,“陛下,那两人出院门后便向左而去,此刻已经走远了。” 应以安点头,将怀中孩子小心递给官差,沉声道,“来,你看着孩子,屋内还有个妇人,你也一并照顾好,切不可出任何差错。” “遵旨!” 官差双手接过孩子。 应以安看了一眼孩子和那紧闭的屋门,而后朝着王佑一和辛允离去的方向追去。 另一边。 王佑一先前抛出的那个问题,如同一块沉甸甸的石头,让辛允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 就在这沉默的间隙,变故突生。 只见前方巷道中,快速涌出几道身影,转瞬便来到他们面前,一字排开,将去路严严实实地拦住。 辛允抬眸望去,只见来者共有五人,分别是朱成、吕平、曹如风、冯巧阳和何守言。 这五人手中皆握着棍棒,隐隐散发着一股肃杀气。 吕平往前踏出一步,“王大哥,你今日在众人面前公然反对大巫,如此大胆之举,可曾想过后果?” 此时的王佑一,因之前被辛允一顿痛打,早已是遍体鳞伤,整个人虚弱地趴在马背上,听到吕平的话,他费力地抬起眼皮,勉强看了看眼前拦住去路的几人。 “想过。” 冯巧阳冷声说道,“大巫有令,你若不能乖乖做个听话的棋子,那就只能沦为被舍弃的废人。” 王佑一闻言,只是轻轻抬了抬眼皮,脸上依旧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似乎眼前的威胁对他来说不过是过眼云烟,丝毫引不起他的在意。 他微微动了动身子,因伤痛而皱了皱眉,却仍强撑着说道:“所以,就派你们五个来杀我了?” 那语气中带着几分嘲讽,又有着不屑。 朱成重重吐出一个字:“……对。” 王佑一眼中闪过轻蔑,“省省吧。你们五个和我过招,哪次能讨得了好去?而如今我被打成这副惨样,皆是拜这个牵马人所赐。” 说着,他用下巴朝辛允的方向扬了扬。 辛允站在一旁,神色平静,只是微微握紧了拳头,周身隐隐散发着一股内敛的气势。 众人听闻王佑一的话,目光纷纷投向辛允,眼中不禁多了几分忌惮,王佑一的武功在他们之上,既然王佑一都不是眼前这人的对手,那他们想要拿下此人,恐怕绝非易事。 王佑一叹了口气,他知大巫的手段,若是今日不能妥善解决此事,眼前这几个兄弟也必然会受到牵连,“你们还是带我去见大巫吧。省得他到时候怪罪下来,为难你们。”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们虽奉了大巫之命前来处置王佑一,可如今这局面,却远超他们的预料,若是真将王佑一带去见大巫,大巫是否会怪罪他们办事不力?可若是不听从王佑一的提议,以他们的实力,又确实难以对付王佑一和辛允。 “既然你们犹豫不决,做不了选择,那……就由我来替你们做决定。” 话音刚落。 辛允便将挂在马背上的剑鞘拔出,朱成等人见状,脸色骤变,纷纷握紧手中棍棒,摆出防御的架势。 仅仅片刻功夫。 朱成、吕平、曹如风、冯巧阳和何守言五人,全都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鼻青脸肿,痛苦地嗷嗷乱叫,他们的棍棒早已被辛允剑鞘击落在地,此刻只能捂着伤口,在地上翻滚呻吟。 辛允看着躺在地上的五人,语气平淡却又充满压迫感地问道,“现在,能带着我们两个去见那个大巫了吧?” 地上的五人哪里还敢有丝毫反抗,连忙不迭地点头,声音中带着哭腔说道,“能能能。” 王佑一在一旁看着这一切,对即将见到大巫的事情隐隐有些担忧。 但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还磨蹭什么,赶紧带路!” 辛允牵着马。 那五个被打得狼狈不堪的家伙,此刻只能将手中的棍棒当作拐杖,一瘸一拐地在前面引路。 他们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脚步虚浮,但在辛允的威慑下,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边走……” 曹如风有气无力地说着。 路上,众人沉默不语,只有脚步声和马匹偶尔的响鼻声,街道两旁的行人见这一行人怪异的模样,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但又不敢多做停留。 不多时,转过几条街巷,众人来到了码头。 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一艘大船格外引人注目,那船高大巍峨,船头高昂。 王佑一强忍着身上的伤痛,双手紧紧抓住马鞍,艰难地挪动着身子,试图从马匹上下来,辛允立刻上前一步,伸手扶住王佑一,“小心些。” 在辛允的帮助下,王佑一总算稳稳地站在了地上。 此时。 那五个带路的人,朝着船上大声喊道:“大巫,大巫!我们把人带来了!” 大船气势恢宏,船身以坚硬厚实的黑木打造,船身两侧装饰着繁复精美的雕花,船头翘起,船首下方,尖锐的撞角隐藏在水中,船帆高高扬起,足有几丈之高,上面绣着一个巨大的黑色符文,桅杆粗壮结实,其上绳索纵横交错,如同一张巨大的蜘蛛网。 霎时。 一道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 那人身上穿着一身崭新的官服,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脸上那奇异的图案,让人一眼就能认出,这人正是大巫。 令人诧异的是,大巫身边竟没有一个随从。 但很快,众人的注意力便被大巫身后出现的八条狗吸引了过去。 这些狗体型庞大,比寻常的狗要大上好几倍有余,它们的舌头短而粗,不像普通狗那样总是伸在外面。 更奇怪的是,它们安静得诡异,没有发出一丝狗吠声,尾巴也特别短,紧紧地贴在身后,一动不动,丝毫没有普通狗见到陌生人时那种摇尾示好或警惕摇动的迹象。 第112章 浪海生还(九) 大船停靠在码头。 “既见大巫,为何不拜?” 尖锐而又怪异的声音突兀响起。 只见八只狗,此刻竟口吐人言,让人毛骨悚然。 辛允没有丝毫恐惧与慌乱,瞬间便联想到了王佑一曾提及的造畜之术,想到此处,心中涌起一股怒火,下意识握紧了拳头,恨不得立刻冲上去,将那大巫狠狠惩治一番。 在她抬脚欲冲时,王佑一迅速伸出手,拦住了她,低声说,“别冲动,此时贸然行动,对方的底细和布局我们都还不清楚。” 辛允咬了咬下唇,强压下心中怒火。 这时。 那八只狗突然如疯了一般,从船上一跃而下,它们一边狂奔,一边嘴里不停地大喊着,“海神赐福!速去大船!” 随着诡异的呼喊声,临城百姓们像是受到了什么驱使,纷纷从家中涌出,朝着码头方向汇聚而来。 眨眼间,街头巷尾全是涌动的人群,他们互相推搡着,向着那艘散发着诡异气息的大船靠近。 朱成、吕平、曹如风、冯巧阳和何守言五人,趁着王佑一和辛允分神,鬼鬼祟祟地摸上了大船。 他们身形狼狈,步履蹒跚。 船上。 那大巫见五人上船,冲五人点头示意,他们拖着伤体,艰难朝着船舱走去。 船舱内。 阴暗潮湿,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腥味,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阵,终于找到了六个箱子。 五人相互对视一眼,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这六个大箱子缓缓抬出船舱。 与此同时。 码头边已经聚集了大量百姓。 辛允站在人群中,看着这一幕,心中的怒火再也抑制不住。 她转头看向王佑一,压声埋怨:“你刚才就不应该拦着我,他现在又要妖言惑众了。” 双手紧紧握拳,仿佛随时准备再次冲上去。 王佑一微微叹了口气,“即使我不拦着你,你上去就算打了他又能如何?依旧解决不了问题。他如此明目张胆地行事,必定早有准备。我们对他的邪术和背后的阴谋还知之甚少。” 辛允虽然明白王佑一的话有道理,但看着那些即将被蒙骗的百姓,她实在是心急如焚,“难道我们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胡作非为吗?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啊。” 王佑一低声安慰道,“别急,我们再观察观察。” 大巫站在高处,俯瞰着码头上密密麻麻的百姓。 “临城的百姓们!此次出海虽损失惨重,可海神看到了我们的诚意,赐下了这六箱宝贝。” 所有人仰头望着那六个箱子,满心满眼都是好奇与期待。 朱成、吕平、曹如风、冯巧阳和何守言,依次走到箱子前,在众人注视下 打开了箱子。 ‘哗啦’一声,箱子开启,众人定睛一看,脸上的期待瞬间化作失望。 只见箱子里面装的全部都是鱼,这些鱼泛着冷冷的光,湿漉漉地堆叠在一起,看起来丝毫没有什么值钱的地方。 人群中响起一片嗡嗡的抱怨声。 “大巫,这些鱼怎会是宝贝?” “就是,就算拿去卖,也换不了几个钱。” 大巫却神色平静,“莫要急躁,这些鱼内藏玄机。” 说完,他不慌不忙地俯下身,从箱子里抓起一条鱼,伸出手掰开鱼的嘴巴,然后从里面掏了掏。 就在众人疑惑不解时。 “快看呐!” 有人惊呼出声。 只见大巫的手上,有一颗圆润的珍珠散发着迷人的光。 百姓们瞬间沸腾了起来。 他们眼睛里重新燃起了贪婪的火焰,他们开始疯狂向前拥挤,嘴里喊着“我要珍珠”“给我一颗” ,场面瞬间失控,王佑一和辛允也被他们在人海中挤来挤去。 “信奉海神者,皆可得!” 码头上的百姓们看到那颗圆润珍珠,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纷纷跪在地上,脑袋重重磕在地面,口中不停地呼喊着,“海神赐福——!海神赐福——!” 声音在码头边回荡,场面十分疯狂。 大巫见状,接着又高声说,“海神本是仁慈的,为大家准备了许多宝贝。可偏偏有人亵渎海神,触怒了海神的威严,致使海神大怒,这才引发了海上的风暴,许多人因此丢了性命。” 话中带着几分责备和惋惜,让那些迷信的百姓们心中愈发惶恐不安。 “海神供我们吃,供我们喝,究竟是谁这么大逆不道?” “是啊,到底是谁?” 众人开始四处张望,似乎想要立刻找出那个亵渎海神的‘罪人’。 大巫突然伸出手,直指人群中站立不跪的辛允和王佑一,大声喝道:“就是他们两个!”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辛允和王佑一,眼神中充满了愤怒、怀疑和指责。 一时间。 周围气氛变得剑拔弩张,仿佛只要有人一声令下,他们就会立刻将辛允和王佑一撕成碎片。 大巫将身上的官服一抖,扯着嗓子,用近乎癫狂的语调叫嚷道,“海神派使者送了我一身官服,就是希望我带领临城的百姓惩处他们!” 这话一出口,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我就知道她和那个巡检使是一伙的!” 一个尖细的声音从人群中响起,像是找到了发泄口,众人的怒火被彻底点燃。 “对!两人一唱一和的,就是为了哄骗我们。” “还说什么朝廷会帮我们?都他娘的是狗屁!” “王大哥,万万没有想到你竟是这种人,会帮着外人对付我们。” 人群里,那些平日与王佑一有些交情的乡亲邻里,此刻也满脸怒容,似乎随时准备冲上去给王佑一来上一拳。 百姓们被大巫的言辞煽动得情绪愈发激动,他们一步一步朝着辛允和王佑一逼近,每张脸上都写满了愤怒与狂热,嘴里骂骂咧咧,手中还举着各种简陋的武器,诸如木棍、石头之类 。 辛允眼见着愤怒的人群涌来,赶忙大声呼喊,试图让众人冷静下来,“大家别冲动,都别被那个大巫骗了,他就是个大骗子。” 可回应她的却是更多质疑与谩骂。 王佑一也紧跟其后,“没错!我可以作证,这家伙一直在欺骗大家!” 但百姓们已然被大巫煽动起来的情绪蒙蔽了双眼,根本听不进去。 “王大哥,朝廷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死心塌地为他们说话?” “大巫一心为我们考虑,怎么会骗我们呢!” …… …… …… 百姓们越逼越近,辛允和王佑一被围在中间,四周是如林的手臂和高举的棍棒,空气仿佛都被这股疯狂的气息点燃。 在这群被蛊惑的百姓面前,讲道理已经无济于事,而那大巫必定在一旁暗自得意,坐收渔翁之利。 第113章 浪海生还(十) 王佑一在辛允未踏入临城前,便一直与大巫有所勾结。 不过,他所做之事,多是在市井街巷间散播些荒诞不经的谣言,或是在祭祀仪式上,随声附和大巫的种种说辞,以助大巫在百姓心中营造出一种神秘而不可侵犯的威严。 忽然。 辛允身旁的马匹却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危险,毫无征兆地嘶叫起来,前蹄高高扬起,一副即将失控的模样。 周围百姓们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得后退,皆面露惊恐之色,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靠近。 “……” 辛允抓着缰绳,使出浑身解数想要控制住这匹受惊的马,生怕它挣脱束缚后伤到无辜百姓,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勉强让马匹安静下来。 与此同时。 码头那艘巨大的船上,大巫见百姓们被这小小插曲吓得不敢向前,脸上多了些不悦。 他随即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向着天空大声呼喊起来,“恭迎海神使者——!” 百姓们闻声,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了大船,只见宝箱上,缠绕着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 只见那蛇身人面的怪物,顶着一张小孩子的脸,可这张脸却毫无孩童该有的纯真与生气,面色惨白如纸,泛着青灰,两颊消瘦得厉害,仿佛一层薄皮紧紧贴在突兀的颧骨上。 双眼大而空洞,黑眸中满是惊惶与恐惧,只能木然地瞪着,恰似被惊吓得灵魂出窍,干裂的嘴唇微颤抖,因过度惊恐而无法闭合,露出还未长齐、带着稚气的乳牙,嘴角边挂着几缕干涸的涎水。 身体是蛇身,鳞片呈现出深灰色,蛇身粗壮而修长,蜿蜒曲折地盘踞在地上,表面还布满了一道道不规则的黑色纹路。 百姓们望着那诡异的‘蛇身人面怪物’,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们的心神,双腿发软,不由自主地纷纷跪在了地上,口中附和着大巫的呼喊,“恭迎海神使者——!” 辛允和王佑一看到那怪物的瞬间,也是惊得呆立当场。 哪里是什么海神使者?分明就是一个没办法开口说话的孩子!被迫伪装成恐怖的模样,来愚弄众人。 想到此处,辛允心中涌起一股愤怒,对大巫这种利用百姓迷信、残害无辜的行径感到不齿。 这时。 大巫那高昂而带着蛊惑的声音再次响起,“使者大人降临,定是有人冒犯了海神,致使海神动怒。唯有将那二人献祭给海神,方能平息神怒,保我临城渔业兴旺、鱼虾满仓 !” 此言一出,百姓们像是被某种莫名的恐惧与狂热冲昏了头脑,纷纷跟着高呼起来:“献祭!献祭!” 那声音汇聚在一起,仿佛汹涌的潮水,一波接着一波。 在这盲目与疯狂中,理智似乎已经被彻底抛诸脑后。 俗话说得好,擒贼先擒王。 辛允看着眼前混乱而荒谬的场景,心中的愤怒再也无法遏制,她再也等不及了,也实在不想再看下去这荒唐的闹剧继续上演。 ‘唰’地一声拔出腰间佩剑。 紧接着,双腿猛地发力,借助这股冲劲高高跃起,在空中身形一转,精准地踩着那些跪地百姓的肩膀,一步一步朝着大船快速跃进。 几个起落,便上了船。 大巫原本正沉浸在自己一手营造的‘神罚’中,脸上带着得意又诡异的笑。 可当他看到辛允突然出现在面前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却强装镇定,喝道:“大胆狂徒!惊扰海神使者降临,你这是要给临城带来灭顶之灾!” 辛允却对大巫的喝止充耳不闻,手中的剑握得更紧了,剑身颤动,似是迫不及待地饮下恶人的鲜血,“把你那些哄骗百姓的鬼把戏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告诉他们真相,否则,我立刻就一剑送你下地狱!” 大巫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没想到竟有人敢在这众目睽睽下如此公然地挑战自己,面目狰狞地怒声吼道,“你竟敢当众亵渎神灵?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说罢,他撮起嘴唇,吹了个尖锐的口哨。 刹那间。 只见八条狗,它们目露凶光,口中涎水直流,咆哮着朝辛允扑来,而那被伪装成‘蛇身人面怪物’的孩子,也扭动着身躯,一同向辛允逼去。 辛允暗自咒骂大巫的阴险狡诈。 瞬间明了了,大巫笃定自己不敢轻易动手,毕竟那些狗和被伪装成怪物的,都是无辜的小孩子,稍有不慎,便会伤到他们。 面对攻击,只能躲闪。 辛允身形疾迅,在那八条恶犬与怪物的围攻中左突右闪,巧妙利用船上的杂物作为掩护。 恶犬一次次凶狠地扑来,都被她敏捷避开,那锋利的爪子仅仅擦过衣角,而那由孩子伪装成的‘蛇身人面怪物’,行动迟缓可轻易躲过。 一番周旋后,辛允瞅准了破绽。 趁着一条恶犬扑空落地、还未及转身的瞬间,倏地发力,借着力道如离弦之箭般朝着大巫冲去,那些恶犬狂吠着想要阻拦,却被辛允用凌厉的剑招逼退。 眨眼间。 辛允便已逼至大巫身前。 大巫惊恐瞪大了眼睛,想要躲避却发现自己早已无路可退。 辛允手中的剑架在了大巫的脖子上,锋利的剑刃微微陷入大巫的皮肤,一丝鲜血顺着剑刃缓缓流下。 “现在,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是你自己把真相告诉百姓,还是要我动手?” 大巫见剑架在脖子上,已渗了血,“不要杀我,我说我都说。” 他说话的声音很小,底下的百姓根本就听不到。 辛允并未放松警惕,手中剑依旧架在大巫脖颈处,只要对方稍有异动,便能立刻取其性命。 码头上的百姓们都屏气敛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大船上这紧张的对峙。 就在这时。 大巫瞅准辛允因留意百姓反应而稍有分神的瞬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他将瓷瓶摔碎,一阵刺鼻的白色烟雾迅速弥漫开来,眨眼间就把辛允笼罩其中。 辛允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脑袋昏沉得厉害,四肢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握着剑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 “……卑鄙小人。” 大巫见辛允中招,脸上露出了阴险的笑,快速向后退了几步,与辛允拉开距离。 他整了整衣衫,仰起头对着码头上的百姓大声喊道,“这是海神赐予我的神药!此人如此大胆,公然亵渎神灵,海神自然要降下惩罚。你们都看到了,这就是冒犯神灵的下场!” 辛允强忍着眩晕带来的不适,咬着牙,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必须做点什么,否则,不仅自己性命不保,大巫还会继续欺骗百姓,让更多无辜的人受害 。 那大巫知道辛允不是个好惹的人,如果等药效过了,再想对付她估计就更难了。 “来,成为海神的贡品吧!” 说着,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朝着辛允逼近。 第114章 浪海生还(十一) 码头。 摩肩接踵,王佑一身处人潮中,身上的伤令他举步维艰,勉强支撑着身体,看着辛允陷入危险,心中满是焦虑与无奈,却又不知该如何冲破困局。 大船上。 坐以待毙只有死路一条,辛允怎会轻易屈服? 右手伤口方才在勒马时,已隐隐有撕裂之势,此刻,她手指的指甲狠狠朝着伤口按去。 刹那间,钻心的刺痛如同一把利刃,瞬间传遍全身,剧痛让她的身体颤抖,但她的眼神却愈发清明,仿佛能驱散迷药带来的昏沉之感。 辛允左手迅速握住剑柄,动作一气呵成,毫无拖泥带水,向上划出一道凌厉的剑弧。 与她对峙的大巫,本以为辛允已中迷药,无力反抗,但见她突然发难,躲避已然不及,只能匆忙用手中的匕首抵挡。 然而,长剑的威力又岂是匕首可比,只听‘嗤’的一声,大巫的左臂被锋利的长剑划开一道口子,鲜血瞬间涌出。 底下原本就有些躁动不安的马匹,不知受到了何种惊吓,突然齐声嘶叫起来,码头上的百姓四处奔逃、冲撞,场面彻底失控。 与此同时,一道寒光从辛允身侧如闪电般划过。 辛允下意识侧身躲避。 那寒光去势不减,直直地刺向了大巫的心脏,大巫瞪大了双眼,脸上满是惊恐与难以置信,不明白突如其来的飞镖究竟从何而来。 他的身体摇晃了几下,随后重重倒在了甲板上,激起一片灰尘。 辛允望着眼前这混乱的场景,心中疑惑丛生,这莫名的飞镖究竟是谁所发?是敌是友?还有那突然受惊的马匹。 她深吸一口气,警惕地环顾四周。 那八只恶犬和顶着人面的蛇,见大巫倒下,便逃下了大船。 “快跑啊!快跑啊!” “海神使者下船吃人了!” “畜人来报复了!” “啊——!” …… …… …… 众人如同惊弓之鸟,慌不择路地四处奔逃,有的摔倒在地,却又立刻爬起来继续跑,生怕被这些怪物追上;有的紧紧抱住身边的亲人,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知所措。 整个码头乱成了一锅粥。 大巫瘫倒在甲板上,脸色惨白如纸,嘴唇不停地颤抖,“啊……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双手慌乱地在袖口里摸索着,几乎将袖口都要撕裂,只想找到那救命的药,可命运似乎并不打算给他机会。 就在大巫手指刚刚触碰到药瓶的瞬间,适才还在挣扎的双手瞬间停住,他的眼睛瞪得极大,鲜血从胸口汩汩涌出,洇黑了他的衣衫,在甲板上蔓延。 辛允满心都在思索这突如其来变故背后的缘由,骤然间,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看向大巫所在位置,只见大巫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连忙快步上前。 在大巫身旁蹲下身子,拍了拍大巫的脸。 “还活着吗?” 仔细查看,大巫胸口那伤口处流出的鲜血,颜色竟黑如墨汁。 心中了然,这飞镖上显然淬了剧毒。 可究竟是谁发出的这致命一击?为何又偏偏在这个时候? 正当辛允陷入沉思时。 船舷边传来一阵拖沓而沉重的脚步声,她抬眼望去,只见王佑一正一瘸一拐地艰难走上大船。 “他没伤到你吧?” 王佑一走到辛允身边,强忍着疼痛,声音中满是焦急与担忧。 辛允抬起头,看了看王佑一,摇了摇头,“……还好,就是有些头晕。” 她体内的迷药药效还在持续发作,四肢乏力,脑袋也昏昏沉沉的。 王佑一盯着辛允的右手,那伤口还在不断渗出血珠,殷红的血顺着她的手指缓缓滑落,滴在甲板上,“你对自己还真是狠。” 他知道辛允是为了保持清醒,才会用如此极端的方式去刺激伤口。 辛允顺着王佑一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右手,“不这么做,我怕自己撑不住。” 顿了顿。 目光再度落在大巫的尸体上,神色凝重地开口问道,“你在船下的时候,可有看到有人扔飞镖?” 王佑一无奈地摇了摇头,脸上还带着几分心有余悸的神情,“没有,当时大家都在慌忙逃窜。我一个没站稳,还被人撞倒在地上,周围全是慌乱的脚步,差点就被踩死了 ,根本没注意到飞镖从哪里来。” 回想起刚才那惊险一幕,他仍忍不住发怵。 两人说话间,望向码头和街道。 此时,那里早已没了刚才的喧嚣与混乱,人基本上都跑光了。 辛允收回目光,沉思片刻后,“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从这大船上查起。” “啊?” 王佑一听罢一愣,显然没想到辛允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辛允紧接着说道:“你忘了?关嫂说她丈夫是被冤枉的,而你又是生还者之一。” 整整五十人一同出海,最后却仅有六人活着回来,这对那些遇难者的亲人而言,无疑是如天塌般的巨大打击。 “事实就是,出海的时候遭遇了海匪,我跟其他五个兄弟躲在了货舱里,这才躲过了一劫。” 说这话时,王佑一的语气有些平淡。 辛允听闻,眼中多了几分怀疑,“王佑一,你自己说的话,你自己信吗?” 哪有如此凑巧? 五十人出海,偏偏他们六人躲进货舱就能逃过一劫,她绝不相信,事情会如此简单。 “为何不信?我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点虚假。” 王佑一眉头拧成了个川字,眼底满是恼意。 辛允毫无退让,“王佑一,你敢发誓吗?若背弃白虎阁誓言,万苦自受,万痛自承,万灾降己,万世为畜,永不得解脱……你敢吗?” 她步步紧逼,就是要探一探王佑一的真假。 王佑一像是被这话狠狠击中,不可置信,失声道,“你居然怀疑我?” 他怎么也想不到,辛允竟对自己起了这么重的疑心,心中顿时一阵又气又恼。 辛允嘴角扯出一抹带着嘲讽的冷笑,“是你编的这套说辞太过敷衍,偏偏就你们六人躲进那货舱便毫发无损?稍有脑子的人,又怎会信你这漏洞百出的话?” 王佑一气得满脸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大声吼道,“你若是不信就进去查,尽管去查!” 那架势仿佛在说,他根本不怕辛允去查,自己问心无愧。 第115章 浪海生还(十二) “你这是作甚,如此激动?不过是同你开个玩笑罢了。”辛允嘴角轻扬,露出一抹不以为意的浅笑。 王佑一却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面色一凛,严肃道,“玩笑虽可开,但阁中誓言岂容拿来戏耍?” 辛允摊开双手,平日里都是称兄道弟的,不过是一时兴起开个玩笑,怎么就生这么大气呢? 实在是让她想不通。 于是,满不在乎地说道,“好了好了,一个要再板着你那张脸了。瞧你紧张的,去寻个地方坐下,好好歇息一番。关嫂托付之事,我自会去办,总得给她一个交代。” 王佑一纵然心中仍有忧虑,却也知此时再说什么也是无用,便微微点头,不再多言。 辛允独自探查去了。 先是在甲板上踱步查看,不放过任何一处角落,仔细审视着,接着,又深入船舱内部,从舱室到储物间,逐一探查。 无论是昏暗的角落,还是堆积杂物的地方,都被她认真检查了一遍。 然而,一番探查下来,船上并未发现任何异常之处,也没有一丝相关线索。 辛允不禁皱起了眉头。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道线索真的隐匿,还是自己遗漏了什么关键之处 ? 辛允正暗自懊恼,不经意间垂眸向下看去,目光扫过脚下甲板。 紧接着,像是察觉到什么,抬头开始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风呼呼地吹,浪轻轻拍打着船身,这本该是一艘刚经历出海打捞作业的船,可她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突然。 辛允眼睛一亮,终于捕捉到了这船上唯一怪异之处——太干净了! 要知道,出海打捞是个极为繁杂的活儿,水会泼溅,打捞器械频繁使用,鱼虾等生物也会留下痕迹,怎么可能甲板一尘不染,舱室整整齐齐,毫无寻常出海打捞后该有的杂乱与污渍? 辛允心中不禁泛起嘀咕:这里面必定有猫腻,看来这一趟探查,总算有了点方向。 蹲下身子,伸出手轻轻触摸甲板,指尖刚一触碰到木板,便感觉到丝丝凉意,定睛一看,那上面竟还有一层薄薄的水膜。 这船必定是被人仔仔细细打扫过了,否则绝不可能如此干净,且还残留有水渍,可若只是寻常打扫,又何必这般大费周章? 她绝不相信,所有线索都会被这一场清洗全然抹去,于是,决定再进行一次更为细致的搜查。 再次从船头开始,一寸一寸地查看甲板的缝隙,哪怕是极微小的孔洞,都用手指去摸索一番,看是否藏有异物。 进入船舱后,辛允将各个舱室的床铺掀起,检查床板下方;又把柜子里的物品一一拿出,查看柜子的角落和底部。 在厨房,她仔细查看炉灶的缝隙,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藏污纳垢的地方。 随后,辛允来到船帆和绳索处,顺着绳索一寸寸地查看,眼睛紧紧盯着每一处绳结和磨损的地方。 终于,在一处被绳索缠绕的船帆边缘,发现了一丝极淡的痕迹,凑近仔细一看,竟是淡淡的血迹,尽管血迹已经被清洗过。 除此之外,在旁边的绳索上,又陆续发现了几处同样残留着血迹的地方。 辛允凝视着那抹淡得几乎难以察觉的血迹,王佑一之前说过的话,此刻在脑海中回响。 王佑一曾提及,他们在海上遭遇了海匪,辛允心想,这血迹大概率就是那时留下的。 转身快步走向货舱。 王佑一曾描述,他们当时正是躲进了这里,才侥幸逃过一劫。 来到货舱门口,辛允发现舱门半掩着,厚重的木门上有不少划痕,像是被尖锐的器械胡乱划过。 推开门,货舱内部十分宽敞,纵深很长,左右两侧是一排排高大的木质货架,原本应是用来放置货物的,但此刻,架上大多空空如也。 货舱的顶部是用粗壮的横梁支撑着,在货舱的角落里,有破旧的麻袋、鱼网、木桶和木箱。 她在货舱里来回踱步。 可一番查看下来,看起来确实没什么奇怪的。 能杀掉船上四十四人,想来那海匪的数量定然不少,绝非寥寥几人能够做到。 辛允念头急转,突然,想到了什么,大步退回到货舱门前,将木门关上,随后落了锁。 站定,盯着眼前这扇紧闭的木门,周身气息陡然一沉,猛地抬起腿,卯足全力,狠狠一脚踹去。 ‘砰’的一声巨响,那木门直接被踹开,木屑纷飞。 望着眼前这被轻易踹开的门,辛允的眼神瞬间锐利如鹰,如此轻易便能解决的事,为何门上会有密密麻麻、深浅不一的划痕?若说海匪只是做做样子,并不想杀人,可这说法根本站不住脚,毕竟那些海匪已然残忍杀害了四十四人,怎会唯独放过这躲在货舱里的六个人? 实在是太过蹊跷。 辛允又迈进了货舱。 在昏暗的货舱中来回扫视,走着走着,角落里那堆物件——破旧的麻袋、纠缠的鱼网、落灰的木桶,还有一只陈旧的木箱,再次吸引了她的注意。 “箱子!” 辛允一拍脑门。 对啊,今日那大巫还从箱子里取出了珍珠。 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涌上心头。 她箭一般冲向木箱,到了跟前,也顾不上许多,双手伸向木箱的盖子,用力一掀。 吱呀—— 木箱打开了,一股浓烈的鱼腥味扑面而来,熏得辛允不禁皱起了眉头,下意识用手捂住口鼻。 “呕……” 这股味道,又腥又臭,像是多年未曾清理的鱼摊散发出来的。 “……” 辛允强忍着不适,眯着眼向箱子里看去,试图在这股刺鼻气味的掩盖下,发现些什么。 顾不上那股刺鼻的气味,一咬牙将手探进箱子里。 入手一片湿滑,箱壁上湿漉漉的,明显不久前装过东西。 就在这时。 一阵轻微从外面传来,像是有人刻意压低脚步声。 还没等辛允转身,货舱门便被关上了。 辛允立刻警惕起来,眼睛死死盯着舱门的方向,努力适应这突如其来的黑暗。 第116章 浪海生还(十三) 昏暗货舱内。 辛允隐匿于黑暗中,听闻那脚步声由远及近,逐渐清晰,心弦紧绷,全身的力气汇聚于一处,蓄势待发 。 忽然。 一道亮光在眼前乍现,原是火折子被点燃了,那豆大的火苗在黑暗中摇曳,好似随时都会被黑暗扑灭。 与此同时。 “哈——!” 应以安故意发出一声大喊,试图震慑辛允。 借着这微弱且闪烁不定的火光,两人四目相对。 “……” 辛允不见丝毫慌乱。 应以安满心疑惑,不禁脱口问道,“……你不惧?” 此番作为,本是蓄意为之,只为吓唬辛允,想瞧她惊慌失措的模样,寻些趣味。 辛允想斥责几句,毕竟应以安是皇帝,早已不是懵懂孩童,行事却如此幼稚荒唐,着实无聊至极。 “……” 可话到嘴边,被她强咽了回去 。 这时。 又鬼使神差般,伸出双手,捧起应以安的脸颊,目光中透着探究与好奇,左右反复打量着应以安的面庞。 应以安没料到辛允会有如此举动,不过她反应极为敏捷,迅速将手中那散发着微弱光芒的火折子拿远了一些。 两人周身再度陷入半明半暗的暧昧中,唯有彼此的身影在朦胧光影里若隐若现。 就这般静静凝视着对方,连呼吸似乎也变得黏稠起来,每一丝呼吸都交织缠绕。 应以安率先败下阵来。 一抹红晕爬上了她的耳根,迅速蔓延至整张脸庞,她侧过头,眼神中带着羞涩与紧张,低声问道:“……为何盯着我看?” 心不受控制地快速跳动。 那专注的眼神,让应以安脑海中不禁闪过一个念头,一个令她既惊喜又有些不敢置信的念头——或许,辛允已然情根深种,真的爱上自己了。 “王佑一说,你看我的眼神跟别人不一样。” 辛允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应以安方才还因那暧昧氛围而双颊绯红、神色羞涩,乍一听到‘王佑一’这名字,瞬间收敛了脸上的旖旎神色,眉头紧紧蹙起,重复道,“王佑一?” 此刻,货舱内分明只有她们二人,可这第三者的名字却骤然横插进来,让她心里莫名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 辛允仿若未察觉到她情绪的细微变化,神色平静,语气笃定,“确实不一样。” 简单几个字,却如同刀,划在应以安的心尖上。 她呼吸一滞,眸光中闪过一丝慌乱与期许,试探着问,“……你知道了?” 以为辛允看透了自己心底那藏得极深的心思,那些因她而起的波澜,那些未曾宣之于口的情愫。 辛允看着应以安紧张的模样,眼中笑意更浓,吐出两个字,“很傻。” 话虽然说的直,但说的对。 “……” 应以安语塞,目光怔怔地望着辛允,既为自己心思未被洞悉而生气,又因辛允这难以捉摸的态度而满心困惑 。 “你怎会在此处?我不是嘱托你照料关嫂与她的孩子吗?你这一走,她们二人便无人照应了。” 辛允临走时,还特意交代过。 应以安不慌不忙地说道,“你不必忧心,早已安排妥当,派人去了,我之所以跟来,是怕你一人应付不来。” 担心她是真的,说不出口也是真的。 辛允微微摇头,“即便你不来,我一人也能应付。只是蹊跷之事接二连三,实在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说来听听,兴许我能解。” 应以安想知道她到底都查到了多少。 辛允来回踱步,边思忖边说,“我当时不过是对那大巫挑了一剑,绝不至于取他性命。可就在那时,人群中不知是谁,竟暗中扔出一只有毒的飞镖。这已然是十分怪异。再者,听闻这大船出海时,船上足足有五十人,可归来的却仅有六人。据说其余四十四人皆被海匪所害。但细细想来,这其中漏洞百出。那六人声称躲在货舱中,才逃过一劫,可这简直匪夷所思。” 说着说着,便走到了木箱前。 “我适才查看了一番货舱里的箱子,依我之见,那几箱价值连城的宝贝极有可能就藏在此处。若我是海匪,断没有放过这六人,又不抢夺宝贝的道理。可事实却是,海匪既未屠戮货舱里的人,也未动那几箱宝贝,实在是令人费解。” 应以安双眉紧拧,略作沉吟后说道:“此事确实透着蹊跷,依我之见,不如即刻将那六人拿下审问一番。他们作为此次出海的幸存者,对其间种种定是了如指掌,或许能从他们口中问出关键线索。” 辛允点头,“王佑一是这六人中的一个,可我与他相识已久,我信他不会诓骗于我。” 之前已经用玩笑话试探过了,看他那认真的样子不像是在骗人,况且若是在试探,会将他们多年的信任撕破 。 应以安神色凝重,“人心隔肚皮,即便你与他相识,也不可毫无防备。” 她的醋意大过信任。 辛允不禁叹了口气,“原本是有机会从他们口中问出实情的,可其余那五人趁乱脚底抹油,已然逃之夭夭。王佑一倒是留了下来,按道理,他这会儿应当在外面坐着歇息。” 应以安立刻回道,“我进来时,外面空荡荡的,并未瞧见有人。” 百姓们惊恐,几乎都躲回家了,生怕遇到畜人和怪物。 辛允听闻应以安所言,脱口而出,“不可能。” 王佑一怎会无故消失?她不假思索地朝着舱外奔去。 一到外面,辛允脚步不停,迅速环视周遭。 目光急切地扫过角落,街边的杂物堆、空荡的码头,可寻遍四方,都不见王佑一的身影。 应以安迈着稳步,缓缓从后面跟了出来。 看着辛允满脸的焦急,她开口安抚,“不必过于担心。在来此处的途中,我已将那五个逃走的人一举擒获,还让人把他们绑回了小院中。” 辛允急切问道,“可你这般安排,能确保他们五人的安危吗?” 应以安一怔,面露疑惑之色,反问道,“此话怎讲?” 适才的那通分析,她根本就没听进去多少,只顾着盯着辛允看了。 辛允心急如焚,语气不自觉加重,“我方才已然同你讲过,人群中有人暗中投掷毒飞镖,将那大巫置于死地。此人既然如此处心积虑,显然是不想让我们查出真相。依我推断,他极有可能会对这船上幸存的六人,乃至所有与大巫有所关联之人痛下杀手,以绝后患 。那五个被你擒获的人,此刻处境怕是极为危险。” 第117章 浪海生还(十四) 辛允指了指甲板上那六个箱子,转头看向应以安,“你在此处看好甲板上的箱子,莫要让任何人靠近,我先行一步回小院。” 言罢,未等应以安回应,便如离弦之箭般匆匆离去,她的身影在船舷与码头间迅速穿梭,脚步急切,转瞬之间便消失在了街巷。 应以安望着辛允远去,低声喃喃道,“又不让我一同去。” 那些线索,逐渐明晰的真相,绝不能再度断开,定要将这一切串联起来,探寻到背后的秘密。 小院中。 辛允脚下生风般赶回。 院门未关,一脚踏入。 只见朱成、吕平、曹如风、冯巧阳和何守言五人被粗麻绳紧紧捆绑在一处,身形狼狈,动弹不得,他们嘴巴被布条狠狠缠住,呜呜的声音被堵在喉咙里,眼中满是惊恐,泪水不停落下。 瞧见五人尚还安好,辛允心中一松,不知是自己脚程快,赶在危险之前到了,还是此前的担忧不过是自己想多了。 可这念头还未从脑海中散去。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轰然爆发,仿若天崩地裂,气浪裹挟着沙石、木屑汹涌袭来,整个小院瞬间被爆炸的火光与浓烟吞噬。 就在此时。 王佑一不知从何处疾奔而出。 然而,比他更快的是应以安。 在王佑一还未赶到前,便已扑到辛允身前,她双臂用力一揽,将辛允紧紧护在怀中,随后身体一转,用自己的后背挡住了那扑面而来的爆炸冲击。 轰!轰!轰——! 身后小院中,爆炸声接连不断地响起,三声巨响震得人耳鼓生疼,大地都在这剧烈的震动中微微颤抖。 熊熊火光冲天而起,将整个小院笼罩在一片火海之中,滚滚浓烟遮天蔽日,根本没有给里面的人留下一丝生还的可能。 王佑一被爆炸的气浪掀翻在地,他挣扎着爬起身。 应以安紧紧护着辛允,感受着背后传来的炽热高温和强烈冲击,她咬着牙,紧闭双眼。 片刻。 辛允转醒,入目便是应以安近在咫尺的面容,她眉头紧蹙,额头上布满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两人身侧的土地上。 “没事了……” 还没等辛允开口,一个身影匆匆闯入视线。 王佑一几步上前,满脸怒容,用力拽住应以安,将她整个人拉得踉跄,未等应以安反应过来,他高扬起拳头,带着呼呼风声砸向她的脸颊。 砰—— 一声闷响。 “……” 应以安本就因护着辛允耗尽了力气,身体虚弱得厉害,根本无力抵挡这突如其来的攻击,被打得歪倒在地,昏了过去。 “你干什么?!” 辛允见状,顾不上自己身体的痛,起身一个箭步冲过去,推了一把王佑一,而后张开双臂拦在王佑一和应以安中间。 王佑一后退了几步,此时也红了眼,愤愤点头,“好,你不是很想知道真相吗?我现在便告诉你。” 大巫曾解读,‘四’这个数字,对应着东、南、西、北四方,它是天地秩序的一种映射,寓意着天圆地方。 而‘十四’则更为玄妙,它代表着从生到死的十四个生命周期,囊括了世间万物从萌芽、生长、繁盛直至衰亡的完整历程。 当‘四’与’十四‘结合在一起,组成‘四十四’这个数字时,便象征着一种覆盖天下、贯穿完整生命周期的至高无上。 正因如此。 祭祀仪式中,献祭四十四人成为了一种向海神祈求恩赐的极端方式。 将四十四人的生命,连同天下和百姓的命运一同献给海神,便能换来海神的庇佑与恩赐。 他们的鲜血会被洒入大海,殷红的血在湛蓝的海水中逐渐散开,如同盛开在深海的诡异之花,带着对未知的敬畏与恐惧,融入波涛,献给海神。 王佑一伸手指向应以安,“你知道为什么不杀十九人,而非要杀四十四人献祭吗?那是因为你身后的人!她是皇室的人!!” 这一声嘶吼,辛允瞬间愣住。 王佑一接着说道,“十九是阳数之极,代表着极致与巅峰,和皇权紧密相关,哪怕是献祭,都不能与皇室沾边,也得避着,生怕触怒天威。所以才选了四十四人,既能完成那所谓献给海神的仪式,又不用冒着得罪皇室的风险!” 辛允神色间却未有丝毫动摇,她知道应以安是皇室的人,但她不相信应以安会干出这种事情,尽管两个人之间有小打小闹。 王佑一看着辛允不为所动的模样,又往前踉跄几步,“你还不明白吗?这所谓的献祭……根本就是为皇家而生的!是他们用来巩固统治、蒙蔽世人的手段!” 然而,话音刚落。 王佑一突然喉头一甜,‘噗’的一声,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喷出,在身前的地面上溅开,双腿一软,便重重跪在了地上,身体摇摇欲坠,仿佛被抽去了所有力气。 抬起头,“……都到这般田地,你还要护着她?献祭背后定与皇室脱不了干系,而她身为皇室之人,如何能撇清?” 爆炸掀起的尘土还在空中肆意弥漫,刺鼻的硝烟味呛得人喘不过气。 辛允迅速蹲下身子,双手扶住王佑一摇摇欲坠的肩膀,脱口而出,“你这是怎么了?” 目光落在王佑一身下那滩不断蔓延的血迹上,眉头瞬间拧成了个死结,若仅仅是爆炸冲击,绝不可能让王佑一流出如此多血。 王佑一惨然一笑,声音微弱却透着决然,“就像他说的那样,我可能只是一枚棋子,一枚无关紧要的棋子。” “……什么?” 辛允听得一头雾水。 他顿了顿,眼神中流露出对自由的渴望,“也许,棋子有了自己的意识,想要摆脱操控者,可棋子心里清楚,一旦有了这个念头,就只有死路一条,即便如此,这枚棋子也想拼尽全力,为自己活一次。” 辛允看着王佑一嘴角不断涌出的鲜血,忙劝道,“先别说话了,我带你去找大夫。” 说着,便要扶起王佑一。 王佑一却摇了摇头,气息愈发微弱:“没用了,我逃不掉的……你别再深究,离她远些……” 他嘴唇颤抖,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刚发出模糊不清的音节,原本笔直指向应以安的手,便不受控制地垂落,在半空中划过一道无力的弧线,身体也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瘫软地向一侧倒去,摔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激起一阵尘埃。 “……” 辛允就那样呆愣在原地,双眼望着王佑一的尸体,大脑一片空白。 脑海中不断回想着王佑一方才还在说话的模样,可眨眼间,人便已没了气息,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让她根本无法接受。 第118章 醒时未见她 亥时。 夜深沉沉。 “陛下醒了!陛下醒了!” 尖锐的呼喊,瞬间吓得屏风后的一众官员身子一颤。 知府、县令,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官员,此刻都在屏风后面齐齐跪着,他们的脊背挺得笔直,却又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今日爆炸声传遍了临城,那些官员听闻爆炸之事,起初都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想着不过是场意外,本没打算理会。 可谁能想到,没过多久,就传来一个惊天的消息——皇帝竟微服私访至此,还在爆炸中不幸被炸伤。 这消息仿若一道晴天霹雳,直直地劈在他们头上。 微服私访暂且不提,若是皇帝在他们的地盘上出了什么三长两短,他们这一颗颗项上人头,可就都保不住了。 想到这儿,众人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脊梁,浑身的血液都好似凝固了一般。 之后,从应以安被匆匆抬进屋子,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五个时辰。 那五个时辰里,他们就一直这样跪着,双腿早已麻木得没了知觉,可他们却连动一下的勇气都没有。 他们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这里是何处?” 应以安缓缓揉着胀痛欲裂的脑袋,强撑着坐起身来。 入目之处,身上不少地方都被细密的纱布层层缠绕,环顾四周,周遭的一切显得格外陌生。 这所住处,布置得精巧雅致,虽不见那种极致奢华的张扬,却也处处透着不俗,可确定绝非在临城。 “回陛下,此处是弘城。” 内侍元寿赶忙上前。 应以安沉默片刻,开口问,“……可还有其他人受伤?” 面上波澜不惊,并未直接提及辛允的名字。 曾栋回禀,“下官带人赶到时,现场一片狼藉,只瞧见陛下您一人躺在地上,便立刻命人仔仔细细彻查了现场。在那废墟中,一共发现了七具尸体,其中有五具男尸、一具女尸,还有一个尚在襁褓的孩子。” 如此看来,辛允和王佑一不见了踪影,也不知是生是死,究竟去了何处?又是否遭遇了不测?种种念头在脑海中飞速盘旋,搅得她心烦意乱。 思索及此处。 应以安不假思索地掀开锦被,抬脚便要下床,想着必须尽快找到辛允。 然而,她的动作却被一旁的元寿迅速拦住。 元寿双膝跪地,苦苦恳求道,“陛下龙体刚刚苏醒,伤势未愈,实在不宜操劳。请陛下回宫安心休养。” 屏风后面跪着的一众官员,听闻元寿所言,也纷纷出声附和,“恳请陛下回宫休养。” 元寿既到了余州,看来宫里那边怕是已经露馅,想要再瞒下去,怕是难如登天,只好将计就计。 “那现在便起程,连夜回京。” “这……” 元寿面露难色,微微抬起头,嗫嚅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敢贸然开口。 “朕待在这里也不是,立刻回去也不是,怎么,你一个小小的内侍也能束缚朕了?” 应以安眉头一皱,眸中带着几分不悦与质问。 “奴才不敢!奴才去备马车。” 元寿吓得脸色惨白,连忙伏在地上,说罢,他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 “你们又跪在这里做什么?莫不是眼巴巴盼着朕来嘉奖,跟朕好好唠唠你们在临城干的那些‘丰功伟绩’?” 应以安脸色阴沉,话语仿若裹挟着腊月的寒霜,冷得在场众人心里直发怵 。 “陛下开恩呐!臣等鬼迷心窍,才犯了错,求陛下饶恕!” 屏风后的官员们吓得面如土色,将脑袋磕向地面,额头撞击地面的闷响接连不断,声声哀告求饶,就像惊弓之鸟般惶惶不可终日 。 “鬼迷心窍?” 应以安怒极反笑,动作麻利地穿好衣衫,胸腔中怒火好似即将喷发的火山,炽热又猛烈,一把将那屏风狠狠推倒。 只听 ‘哐当’ 一声响,屏风倒地,砸在几个官员身上,疼得他们发出阵阵痛苦。 “啊——!” “在临城不好好为民做主,偏跑到弘城贪图享乐。你们真以为耍些小伎俩,便能把朕蒙在鼓里了?” 应以安大步跨到官员们面前,冷冷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眼神里的嫌恶与愤怒毫无遮掩。 也曾听闻‘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句俗语,心里明白,其中说的是上面颁布新举措,下面就会想出应付的法子。 不过以往只是听说,没什么实感,可近来经历的种种,算是真切体会到了这话的含义。 那些人表面上对新规满口应和,背地里却小动作不断,阳奉阴违。 “陛下,北朝律法明确规定,朝廷命官哪怕行为失范,犯下再大过错,最重惩处也不过贬为庶人。太上皇执政时,也多次提及,治国应当以仁德为根本,杀伐惩戒为辅,行事务必三思而后行,审慎而为。望陛下网开一面呐!” 曾栋硬着头皮,强装镇定地进谏。 众人皆知,应以安向来以孝闻名,对太上皇的教诲言听计从,此刻搬出太上皇的训诫,试图用这层关系来让应以安心软,或许能给自己这些人谋得一线生机。 “呵,” 应以安闻言,发出一声冷笑,那笑声里满是不屑,“这是朕的天下!朕……才是皇帝,更何况,朕所立之律法,从来不会庇护有罪之人。” …… …… …… 暮色沉沉。 树林被染成了墨色,辛允拖着沉重的步子,在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终于,她寻到一处乱坟地,四周荒草丛生,几座孤坟歪歪斜斜地立着。 借着月色,见一处显眼的地方,一口棺材被挖出半截,盖子歪在一旁,里头的陪葬品想必早已被洗劫一空,显然是遭了盗墓贼的毒手。 辛允望着那棺材,稍作犹豫,还是咬咬牙,费力地将王佑一的尸体拖了过去,并将王佑一安置进棺材,随后,又捧起一抔抔泥土,洒在棺材上。 “今日你说的那些话,我怎么想都觉得奇怪。” 辛允声音沙哑,带着几分哽咽,边填土边喃喃说道,“但我知道,你走得不甘心。先安心躺着,等我办完了自己的事就回来。” 许久。 她转身,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影子,消失在暮色深处 。 丑时。 马车在官道上,扬起一路尘土。 车内。 应以安端坐着沉思。 片刻后,拿起案几上的一封信,抬手递出了马车窗口。 “将信交于翰林院。” “是!” 飞骑卫接过信后,把其放于胸口,快马加鞭,向着京城的方向疾驰。 第119章 回沧州 应以安那封亲笔书信,看似寻常,实则暗藏玄机。 令翰林院依言拟旨,以整顿地方吏治作为堂皇理由,便可将信中提及之人,逐一安插至余州的各个关键要职。 那些长期尸位素餐、毫无作为的官员,发配到偏远之地,或便斩首示众,以正国法、平民愤。 如此一来,整个余州便如同囊中之物,尽落自己手中。 余州,虽不比那些繁华富饶之地,却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水路通运,若是日后能够成功解决海匪问题,那可不仅仅是节约人力和畜力这般简单。 这一手棋,下得妙啊! 在太平年间,水运繁荣,往来商船络绎不绝,商税自然会大幅增加,充实府库,而一旦到了战争时期,这水路更是意义非凡,它能成为军队调动的快捷通道;同时,也是补给物资的生命线,保障前线的粮草军械供应。 应以安嘴上说回京,也只是说说而已,想趁着夜色赶路,无非就是想借机,悄无声息地遁逃。 此刻不走,更待何时? 另一边。 辛允将王佑一妥善安葬。 可眼下,容不得她过多沉湎于哀伤,她决然转身,踏上了返回临城的路。 抵达临城码头后。 在一艘艘船只间扫过,最终寻得一艘小船。 她跳上船,操起船桨,顺着水路驶离,虽说对水路一窍不通,可心中那股归家的执念让她无所畏惧。 途中。 但凡瞧见船只,她都会奋力划过去,高声询问,好在这世间不乏心善之人,偶有船只上的人邀她同行,这才让她少了些漂泊的艰难。 终于靠岸。 辛允逢人便打听回沧州的路,一番探寻后,她选择了走官道。 官道平坦宽阔,沿途往来行人多,不仅安全,路程相较其他小路也短些,可棘手的是路引问题,不过她已做好打算,只要进城,就藏在别人的马车底下,或是蜷缩进散发着酸臭味的泔水桶,无论多艰难,都无法阻挡她回沧州的脚步 。 吃饭问题,辛允倒并不发愁。 实在没办法了,随便寻个破碗,往街边一坐,向路过的行人讨口饭吃,倒也能勉强果腹;山林间,野果随处可见,运气好的话,也能填饱肚子;要是碰上清澈的小溪,便下去抓鱼,生火烤熟,也是一顿美味。 此刻,她身上唯一算得上值钱的物件,便是那块青龙玉,可在那场爆炸里,这玉生生裂成了两段。 每每瞧见碎玉,辛允心里就泛起一阵酸涩的愧疚,这愧疚自然是对应以安的,之前花了她一万两白银,如今又把她的玉给弄碎了,下次若与她相见,该如何启齿? …… …… …… 不知不觉间,三个月已然过去。 辛允站在沧州锦城的城外,抬眼望向那熟悉又亲切的方向,心中满是激动与期待,离回家,真的已经不远了,只要跨过眼前这道城门,再走上一小段路,就能回到朝思暮想的家。 可此刻,她满心的欢喜中却夹杂着深深的愁绪,那便是如何顺利进城? 在沧州,辛允名声颇响,平日里她没少帮衬邻里,还时常劫富济贫,行侠仗义,是众人眼中的大好人。 正因如此,她进宫的事也被很多人知晓,如今她这般模样回来,万一被有心之人发现,怕是会惹来不少麻烦 ,她爹为官多年,兢兢业业,可就因为自己这一任性之举,被罢免还是小事,要是因此被发配到苦寒之地,缺衣少食,日子该怎么过? 辛允站在城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巧了。 一丧葬队伍抵达城外。 队伍最前方,一面引魂幡在风中瑟瑟飘动,引魂幡后,是一口厚重的灵柩,由十名身强力壮的汉子抬着,灵柩两侧,簇拥着一众孝子贤孙,他们头戴孝帽,身披粗糙麻衣,每个人的面容都被悲戚笼罩。 行进间,队伍里的长子突然停下脚步,缓缓转身,面向灵柩,跪地叩首,泪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肆意流淌,口中悲恸呼喊,“爹——!孩儿送您最后一程!” 听到长子的哭喊,其他人也都纷纷跪地,悲切得让人揪心。 辛允也顾不上许多了。 自己这一路奔波,灰头土脸,浑身脏兮兮的,料想没人能认出自己,当机立断,几步上前,混入人群,跟着哭了起来。 “老天爷啊!为何要这么早带走他!呜呜呜……” 她扯着嗓子,哭得声泪俱下,用满是污渍的袖子紧紧遮着脸,脑袋埋得低低的,生怕被人瞧出破绽,就这样一点点挤到了人群深处。 这时。 队伍里有个管事模样的人快步上前,满脸堆笑地和城门守卫说明情况,同时不着痕迹地递上几两银子。 “放行!” 守卫接过银子,在手里掂量了下,脸上露出满意神色,大手一挥,立即下令打开城门,示意丧葬队伍先行入城。 顺利入城后。 辛允知道还不能掉以轻心,顺手捡起一个破碗,一路佯装成乞丐,蓬头垢面地乞讨前行。 辗转到了方圆县,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随手将那破碗一丢,朝着家的方向飞奔而去。 “爹!我回来了!” 可即便到了自家门口,也不敢走正门,她左右张望,确认无人注意后,利落翻身上墙,跳进了院子里。 院中。 辛自苦惬意躺在竹椅上,脸上盖着一本书,手边石桌上放着一杯刚沏好的茶,正欲伸手拿茶,好好品上一口。 “……” 熟悉的呼喊骤然打破了这份宁静,惊得他浑身一哆嗦,手中的动作猛地顿住,坐起身,循声望去,就见翻墙而入的辛允。 辛自苦脸上并无太多惊讶之色,似乎早就料到辛允会归来,他太了解自己的女儿了,辛允看着天不怕地不怕,实则心里最念家。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寻思着,凭你的性子,怎么也得在外面多待些时日。” “我小爹呢?” 辛允急切地在院子里搜寻,满心期待着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可四处都不见小爹的踪迹,便忍不住开口问。 “咳……他,出去买菜了吧。”辛自苦的回答有些含糊,眼睛下意识往别处瞥去,声音也微微发虚,好像在刻意回避什么。 “我都多大了,你还拿这些话来诓骗我?” 辛允立马便察觉到不对劲。 第120章 针锋相对 (一) 见实在瞒不住,辛自苦长叹一口气,只能把实情告诉了她,“唉,自从你走后,你小爹就搬出去了,说……要等你回来之后,他才回家。” 辛允被选入宫的那天,裳华坚决不同意,情绪激动得不行,甚至扬言要带她逃。 但辛允心里明白,违抗圣旨是灭九族的大罪,整个家都会被牵连,为了家人的安危,她只能入宫。 谁能想到,就因这件事,裳华负气出走,从那以后,便再未踏入这个家门一步。 “我现在臭得不行,快三个月没洗了,我先去烧点热水好好洗个澡,等洗完,你就带我出去找小爹。” 说完,还抹了一把脸上的灰,丝毫不在意形象。 辛自苦看着女儿这副模样,摆了摆手说:“你快去,记得洗干净点。” 恰在此时。 一阵‘笃笃笃’的叩门声从院外传进来。 “谁啊?” 辛自苦朝着院门走去。 待他打开门扉,只见一位身着月白色锦袍的女公子卓然而立,眉眼间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贵气,正是应以安。 “你找谁?” 辛自苦上下打量着眼前之人。 “找你。” 应以安言简意赅。 语罢,仿若在自家一般,抬脚便往院内走去。 “……” 辛自苦望着应以安那径直走进院子的背影,一时愣在原地,这人自称是来找自己的,可这般毫不客气地径直入内,着实让人费解。 他摇了摇头,关上院门,快步跟了上去,心中满是狐疑。 应以安入院子后,将周遭打量一番,“进屋说吧。” 她并未停下脚步,边说边朝着正屋走去,那语气仿佛她才是这院子的主人。 辛自苦心中无奈又好气,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到底是谁的家?自己还未开口相邀,这人不仅大大咧咧地进了院子,如今竟还堂而皇之地招呼起自己进屋。 轻叹一声,抬脚跟了上去,心中暗自琢磨,等进了屋,定要问个清楚,莫名登门究竟有何来意。 辛自苦与应以安刚走到屋门口,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骤然响起。 转头望去,只见辛允手提一个木桶跑来。 “小安子?” 辛允瞧见应以安的瞬间,满脸的惊讶之色,那木桶也因她一激动,‘哐当’一声掉落在地,桶里的水溅了一地。 辛允几步上前,“你可有受伤?那日实在对不住,我并非有意抛下你。当时听到有人喊你,情况紧急,我只好先带着王佑一离开了 。” 说着,双手就忙不迭地在应以安身上摸索起来,像是要确认眼前人是否安然无恙,还拉着应以安转了好几圈,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生怕遗漏了什么。 辛自苦站在一旁,心想,这‘小安子’究竟是何身份?为何辛允见到她如此激动,实在是透着一股不寻常的意味。 依照应以安平日里的脾性,要是有个满身脏兮兮的人在自己身上肆意摸来摸去,恐怕早就大发雷霆了。 可眼前之人是辛允,情况就截然不同了,非但不生气,心里甚至还盼着辛允能再多摸一会儿,那眼神里满是藏不住的温柔与纵容。 应以安嘴角微微上扬,“我没事,你过得怎么样?” 那声音轻柔得能滴出水来。 辛自苦站在一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看着两人之间这股不太寻常的氛围,顿感事情蹊跷。 他不由分说地直接挤到两人中间,“你们认识?” 那眼神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 “嗯,她是……” 辛允刚要开口,可话还没说完,就被辛自苦打断。 “我不管你是谁,”辛自苦眉头拧成个疙瘩,满脸不悦,指着应以安说道,“少跟我女儿凑那么近,离她远点!” “爹,不是这样的,她……”辛允着急地想解释,可话还没冒全,又被截断。 “她什么她?” 辛自苦吹胡子瞪眼,火气更大了,“瞅瞅她那模样,就不是什么正经人。跟那个叫啥来着……对,了见远,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没一个看着踏实的,你以后少跟她来往!” “爹,求您别说了!” 辛允又羞又急,脸颊泛红,拉着辛自苦的胳膊直晃,试图让他住嘴。 “我偏要说!怎么了?” 辛自苦脖子一梗,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我还要当着她面说。”怒火在他眼中燃烧,越说越激动,仿佛面前的应以安犯下了天大的过错。 面对辛自苦一连串的数落,应以安神色未改,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那笑容从容温和,仿佛这些话于她而言,不过是无关痛痒的喃喃低语 ,掀不起一丝波澜。 辛允脸上一阵白一阵红,费了好大劲,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爹,她就是当朝皇帝应以安,你少说点儿吧。” 辛自苦一听这话,非但没有半分畏惧,反而挺直了腰杆,神色傲然,“我跟你说,咱家怕谁都可能,唯独不怕皇帝。” “……为什么?” 辛允瞪大了眼睛问道。 “别问那么多了,哪来这么多为什么!”辛自苦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眉头微皱,“你赶紧去洗洗,收拾收拾自己,瞅瞅你现在这一身脏的,再这么下去,非得把方圆十里的苍蝇都给招来不可!” “那我先去洗了。” 辛允不放心地看了眼应以安,又转过头来,可怜巴巴地看着辛自苦,再三叮嘱,“爹,你可千万别再对她这么凶巴巴的了。” “行行行。” 辛自苦敷衍地应着。 辛允无奈叹了口气,俯身将掉落在地的木桶提起,桶身还挂着刚才溅出的水滴,她拢了拢有些凌乱的发丝,匆匆向井口走去。 到了井口。 她熟练地放下木桶,握住辘轳的把手,一圈又一圈地转动,木桶缓缓落入深井之中,不一会儿,桶身被井水灌满,再将水桶摇起。 提着沉甸甸的水桶,路过正屋时看了两人一眼,便去了厨房。 厨房。 柴禾堆在角落,她把水桶搁置一旁,拿起火石,熟练地生火 。 屋内。 应以安目光平静如水,将茶盏放回桌上,发出一声轻响,手指轻轻搭在杯沿,不紧不慢地开口,“辛大人,我所问之事,你应该已经猜到了。” 辛自苦闻言,眉头拧成个死结,“那又如何?我这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喝完茶就赶紧回去吧。” 第121章 针锋相对(二) 辛家满门忠烈,世代皆投身军旅。 战场上,他们金戈铁马,冲锋陷阵,寒来暑往,不知历经多少生死搏杀,那累累军功,是他们对家国的赤诚见证。 前人深知,荣耀背后亦藏着无尽危机。 为保子孙后代安稳,毅然决然地用赫赫军功换来了丹书铁券,这丹书铁券,承载着皇家的承诺,也是辛家的一道护身符。 岁月转瞬。 辛自苦步入仕途,官至礼部尚书。 他才思敏捷,见解独到,时常为太上皇出谋划策,每逢朝会,众人对棘手难题争论不休时,他总能冷静分析,寥寥数语便切中要害,提出精妙绝伦的解决之法。 久而久之,声名在朝堂上如雷贯耳。 太上皇言,“得辛自苦,可拥半壁江山。” 更是让众人知道了太上皇对他的倚重。 后来,太上皇亲手递给他一道圣旨,颤抖着双手接过,展开一看,竟是一道无字圣旨。 辛自苦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心头。 圣恩似渊。 不久,他就辞官了。 屋内。 应以安端坐椅上,神色间带着几分志在必得的自信,“辛大人,我与令爱情投意合,也有意立她为后,届时,辛大人作为国丈,封国公、享太庙,尊荣加身,辛家满门皆沐皇恩 。” 辛自苦坐在另一侧,心中暗自冷笑。 在官场中摸爬滚打了多年,什么样的风浪他没见过,应以安那点心思,他岂会看不明白? “省省吧。”辛自苦冷哼一声,“我辛家有丹书铁券护身,又手握无字圣旨。” 他站起身来,“你若妄图以抗旨之名治我死罪,也不过是痴心妄想。” 刹那间。 “……” 应以安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没想到辛自苦如此强硬。 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屋外。 辛允提着木桶,脚步轻盈却又刻意放缓,装作不经意地频频路过门口,每次路过,都忍不住竖起耳朵,试图捕捉传来的只言片语。 屋内。 气氛剑拔弩张。 应以安面色阴沉如水,一字一顿,“若我执意如此呢?”她微微仰头,带着上位者与生俱来的倨傲,“我既为天下之主,手握乾坤,独掌大权。这江山社稷,上至朝堂衮衮诸公,下至市井黎民百姓,何事不是我说了算?” 话里藏刀,弦外之音再明白不过。 丹书铁券又如何?无字圣旨又怎样?在这至高无上的皇权面前,一切皆如蝼蚁,她若铁了心,只需一道口谕,便能让这些所谓的保命符化为乌有,想给辛自苦定什么罪,不过是她一念之间的事。 辛自苦也没想到,应以安竟会如此蛮不讲理,“你堂堂一个皇帝,身负天下苍生之重任,一言一行皆关乎社稷兴衰,怎能跟个泼皮无赖一般?” “辛大人,只要你肯道出当年的事,我保证不为难你。” 应以安眼中多了几分狠厉,“可若是你不答应,我回宫第一件事,便将你官复原职,再把你妻女接回京城。”她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我有的是手段,这京城,可不一定是你想象中那般安稳。” 辛自苦听闻,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向前跨出一步,手指几乎戳到应以安的鼻尖,怒声吼道,“你跟我女儿是绝对不可能的!我就算答应她跟那个了见远在一起,也绝不会答应她跟你在一起!你们俩道不同不相为谋,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应以安非但不恼,脸上反而挂起了一抹肆意又欠揍的笑,一双眼睛弯成月牙,嘴角咧到快耳根。 她脑袋微微歪着,带着几分得意劲儿,“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跟她……殊途同归啊,国丈大人。” 说着,眼睛眯起,那眸光里满是戏谑与调侃,活脱脱一副笃定拿自己毫无办法,看你能奈我何的无赖模样 。 辛自苦一听这话,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应以安,半天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儿。 他才憋出一句,“你这脸皮厚的,跟那骆卿衍有的一比!简直是厚颜无耻!!!” 此时。 云州。 骆卿衍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几十个卫兵在城中巡逻。 忽的抬手,半举在空中,随后稳稳勒住缰绳,马儿一声嘶鸣,止步不前。 身后的卫兵们,瞬间严阵以待,脚步整齐划一,迅速摆好防御姿势,手中长枪紧握,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校尉见状,驱马上前,神色关切又带着几分疑惑,拱手问道,“州主大人可是发现了什么?” 话音刚落。 “啊啾!” 一声喷嚏突兀响起。 骆卿衍揉了揉鼻子,脸上却浮现出一抹得意的笑,眉飞色舞地说,“嗯,我家娘子定是想我了。” 她还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全然不顾周围卫兵们憋笑的表情,紧接着,大手一挥,“你们继续巡逻,我先回去了。” 卫兵们早已对自家州主这副模样习以为常,看着骆卿衍策马离去的背影,无奈相视一笑,继续执行巡逻任务。 另一边。 屋内仿若寒冬腊月的冰窖,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两人就这么僵持着,谁也不肯先让步。 应以安双手抱胸,身子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辛大人可要想清楚了。” 语气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却又暗藏威胁。 “我此番可是偷溜出宫的,若是被人发现我来了你这里,你说……”她故意拖长了尾音,“有心之人会怎么想?一个多年前就辞官的人,突然又跟当朝皇帝搅和在一起,这传出去,是想官复原职了?还是说,背后另有隐情?” 她挑眉,那模样就像一只等着猎物上钩的狐狸。 “……” 辛自苦紧攥着拳头,应以安这话绝非危言耸听。 思忖良久。 “你不就是想知道当年安国侯府被灭门的事,我可以告诉你。”辛自苦顿了顿,“但你要承诺,不许对我女儿有任何非分之想。” 听到这话,应以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不过转瞬即逝。 轻描淡写地吐出一个字,“好。” 可只有她自己清楚,内心深处泛起了一阵难以言说的波澜。 第122章 当年真相(一) 应以正,当今太上皇。 从前不过是最不起眼的五皇子,他生母位分低微,在宫里没什么倚仗,自幼便习惯了被众人冷落。 春日里,宫中诗会盛办,满是繁华之景。 应以正信步其间,本想寻个清静角落,躲开那些或谄媚或轻蔑的目光,却不想,在一处桃林旁,他遇见了安国侯安兆赫之女安素。 彼时,安素正手持书卷,那眉眼间的灵动与温婉,撞进了应以正心里,而安素抬眸,瞧见眼前温润如玉的应以正,亦是心中一动。 此后,两人往来渐密,情谊在这春日的暖风中滋长。 安兆赫得知此事后,并未阻拦。 他半生在朝堂摸爬滚打,深知荣华富贵皆是过眼云烟,只盼女儿能寻得良人,安稳度日。 应以正虽不受宠,却性子纯善,又胸无大志,若能与女儿相伴,做个闲散王爷,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然而,命运却陡然一转。 靖边将军衡承志,手握天下兵马大权,在朝中威望极高,他为人杀伐果断,战场上威风凛凛,可膝下无子,唯有一女衡清瑶。 这衡清瑶自出生起,便被衡承志捧在手心里宠爱,视为珍宝。 且说衡清瑶年满及笄,这可是衡府的头等大事。 当日,衡府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达官贵人、皇亲国戚纷至沓来,所携贺礼皆是价值连城。 衡清瑶身着华服,面带浅笑,在众人的祝福声中,一举一动尽显大家闺秀的风范。 可谁能料到,暗处竟有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盯上了她,刺客隐匿在人群中,寻得时机,突然发难,寒光一闪,利刃直逼衡清瑶。 “姑娘快躲开!” 应以正恰好路过,眼见此景,来不及多想,飞身挡在衡清瑶身前,利刃没入他的肩胛,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衫。 “啊!快来人呐!” 衡清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花容失色,待回过神来,看着倒在自己怀中的应以正,心中满是感动。 自那日后。 衡清瑶的脑海中便时常浮现出应以正为自己挡刀的画面,那一瞬间的挺身而出,如同烙印一般刻在了她的心上,令她念念不忘。 久而久之,相思成疾,衡清瑶竟一病不起。 衡承志看着日渐憔悴的女儿,心疼不已,一番探寻后,知晓女儿得的是相思病,而这病根便是应以正。 在衡承志眼中,应以正不过是个不受宠、胸无大志的皇子,一无是处。 自己身为堂堂靖边将军,手握重兵,威名赫赫,满心期望自己的女婿能有经天纬地之才,文能安邦、武可定国,如此才配得上自己捧在手心疼爱的女儿。 可衡清瑶心意已决,无论父亲如何反对,她的心里都只有应以正,每日茶不思饭不想,只盼能再见应以正一面,这份深情,在病榻上愈发浓烈,令衡承志也束手无策 。 恰逢。 皇帝眼见多年征战,国库渐虚,民生疲敝,便打算以‘停战,休养生息’为由,收回朝中大将手中的兵权,首当其冲的,便是手握重兵的靖边将军衡承志。 衡承志何等精明,一眼便看穿了皇帝的心思,他心里清楚,一旦兵权被收,自己就如同没了爪牙的猛虎,被皇帝拿捏住命脉,生死不由己。 多年来,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威名远扬,如今要他乖乖交出兵权,任人宰割,他如何肯依? 权衡再三,衡承志心中一横,决定铤而走险。 神武六年。 夜黑风高,衡承志以‘清君侧’之名,率领麾下精锐,趁夜逼宫。 皇宫内顿时喊杀声震天,火光映红了夜空,守卫皇宫的禁军虽奋力抵抗,却怎敌衡承志的虎狼之师,防线迅速被攻破。 一夜之间,皇宫血流成河。 除了应以正,大多皇家子嗣皆死于这场政变。 天蒙蒙亮时。 衡承志站在宫殿前,望着被鲜血染红的台阶,高声宣布,“陛下被身边奸臣所害,如今五皇子应以正顺应天命,登基为帝!” 为了安抚民心,他将罪责都推到了所谓的‘奸臣’身上。 应以正登基后,朝堂局势波谲云诡,册立皇后一事,成了各方势力暗中角力的焦点。 大朝会上。 “朕心意已决,安素是朕的发妻,皇后之位只能是她的。”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众人皆知,这意味着衡清瑶只能屈居妃位。 散朝后。 衡承志径直闯入思政殿,走到应以正面前,毫不客气地说道,“陛下可别忘了,是谁扶你登上皇位的,是我!我既然能把你扶上去,亦能把你拉下来!” 他实在难以接受自己的女儿,堂堂靖边将军府的掌上明珠,竟不能成为皇后。 “……清瑶立后之事,朕会考虑的。” 应以正只能敷衍了事。 自立后风波过去一月。 宫中忽然传出喜讯,衡清瑶有了身孕。 衡府上下一片欢腾,衡承志更是喜不自胜,自觉女儿虽未登上后位,却有了这皇嗣傍身,往后在宫中的地位也能稳如泰山。 转瞬六个月过去。 这日,天空阴沉,细雨如丝。 衡清瑶坐在妆台前,对着身旁的贴身宫女轻声念叨,“陛下心系天下百姓,每日都为朝政劳心费神,长此以往,身子如何吃得消。” 说罢,便去了御膳房。 在氤氲的热气中,衡清瑶亲自守着炉火,精心熬煮着参汤,不时轻轻搅拌,待参汤熬好,她又仔细地装入精致的食盒,在一众宫女太监的簇拥下,朝着思政殿小心翼翼地走。 一路上,她脚步匆忙却又不失端庄,脑海里都是应以正忙碌的身影,只盼着这碗参汤能为他驱散些许疲惫 。 可雨大路滑,行至一处转角,一个小太监脚下一滑,撞向了衡清瑶,衡清瑶躲避不及,摔倒在地。 “啊——!” 凄厉的惨叫划破雨幕,众人慌作一团。 待太医匆匆赶来时,衡清瑶已面色惨白,下身鲜血汩汩流出,一番全力抢救后,孩子还是没能保住,更残酷的是,她因失血过多,身体遭受重创,再也无法生育。 消息传出,衡承志更是怒发冲冠,认定是有人蓄意谋害自己女儿,便将矛头直指皇后安素。 第123章 当年真相(二) 神武七年。 安素怀胎十月,即将临盆,然而,就在这关键之时,衡承志却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安国侯胆敢谋逆!实在是罪该万死!现奉陛下旨意,将安国侯府上下满门抄斩!” 他以莫须有的‘谋逆’罪名,率领重兵,将安国侯府团团围住。 “给我杀!一个活口都不能留!!!” 一时间,喊杀声、哭喊声交织在一起,鲜血染红了侯府的每一寸土地,安国侯府满门上下,无一幸免。 安素在宫中听闻这灭顶噩耗,悲痛得几近昏厥,精神恍惚间,腹部一阵剧痛,竟提前生产。 历经九死一生,孩子终于艰难降生。 可她还未来得及感受初为人母的喜悦,衡承志便再度发难。 衡承志联合朝中党羽,在朝堂上疯狂施压,对应以正厉声威胁,“这皇后之位,必定得是我女儿的,这刚出生的孩子,也得算作我女儿名下。不然,我大可以扶持这个孩子登基称帝,让你去冷宫陪着那个贱人!” “……” 应以正紧咬着牙关,可在衡承志的强权威逼之下,他终究还是不敢反抗,只能默默咽下这口屈辱的气。 沉默许久,无奈妥协了。 他下诏改立衡清瑶为皇后。 在为孩子赐名时,手止不住地颤抖,缓缓写下一个‘安’字,以此默默寄托自己对安素以及惨遭灭门的安国侯府的愧疚。 衡承志为了让外孙坐稳未来储君之位,大肆造势。 他买通钦天监官员,对外宣称:“天降祥瑞,有飞龙盘桓于九天之上,此乃太子降世之吉兆!” 流言传遍京城内外,百姓们议论纷纷,都道这孩子将来必成大统。 此后。 衡承志仍不满足,他一心想斩草除根,将安素彻底从这宫中抹去。 没过多久。 他便暗中派人,趁夜潜入冷宫,安素的两个贴身婢女被活活烧死,安素目睹这一切,精神彻底崩溃,她蜷缩在冷宫角落里,嘴里喃喃自语,已然被逼疯。 可即便如此,衡承志也没打算放过她,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与绝望中,安素再也不堪忍受,她用自己衣带,在冷宫房梁上自尽。 衡承志仍觉不解恨,下令将安素的尸体焚烧。 从那以后,曾经显赫一时的安国侯府,如今成了所有人避之不及的禁忌。 朝堂上,大臣们心照不宣,无人敢在皇帝面前提起安国侯府半个字,生怕惹来杀身之祸。 后宫中,妃嫔们也都缄口不言,安素的名字,消失得无影无踪。 日子一天天过去,关于安国侯府和安素的记忆,在众人刻意的遗忘中渐渐模糊,就连宫中史官,在撰写史书时,也按照衡承志的意思,将安国侯谋逆的事,写的言之凿凿。 而对于安素的死,更是歪曲事实,大言不惭地记载着她是因愧对皇帝,才选择悬梁自尽。 神武九年。 朝堂迎来新的变数。 衡承志多年征战,落下一身伤病,旧疾突然复发,整个人虚弱不堪,只能卧床不起。 辛自苦找准时机,向应以正进言,“陛下,衡将军如今病重,正是您展现孝心的好时机,不如派人床前悉心侍奉,以全君臣之义。” 应以正心中明白,这是夺回兵权的绝佳契机,便欣然应允。 果不其然。 衡承志在感受到皇帝‘关怀备至’后,心中虽有疑虑,却也难以拒绝这份‘好意’,在多方压力下,最终交出了手中兵权。 兵权一到手,应以正彻底变了模样。 曾经那个在衡承志威压下谨小慎微的皇帝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手段狠辣的掌权者,他派人将自己流落民间的子嗣一一找回。 原来。 在应以正与安素于诗会初遇之前,他便已是那皇宫高墙外的常客,彼时,身为不受宠的皇子,宫中的压抑与冷漠让他心生逃离之意。 每至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便会悄悄溜出皇宫,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市,来到那烟花柳巷之地。 红灯摇曳,丝竹声声,在繁华喧嚣中肆意放纵,沉醉于温柔乡内,忘却了身为皇子的身份与忧愁。 与歌姬们围坐一处,酒盏交错,欢声笑语回荡在灯火阑珊处,歌姬们朱唇轻启,婉转悠扬的歌声如潺潺流水,淌过他的心间,让他沉醉其中,在这纸醉金迷的温柔乡寻得片刻欢愉。 日子久了,他对这份宫外的逍遥愈发贪恋。 后来,他索性在宫外购置了一座隐秘府邸,专门寻来那些才艺出众的歌姬养在其中,白日里,在皇宫中谨小慎微地扮演着本分皇子;夜晚,便奔赴这秘密之所,肆意享受这远离宫廷争斗的自在时光,仿佛这里才是他真正的归宿 。 多年后。 应以安顺利即位,登基大典的余韵还未散去,皇宫处处张灯结彩,却也透着几分新朝初立的紧张与肃穆。 即位当夜,万籁俱寂,唯有月色如水,静静洒落在宫殿的琉璃瓦上。 应以正独自窝在寝宫,面前的酒壶已经空了好几个,他一杯接一杯,烈酒顺着喉咙滑下,灼烧着五脏六腑,却浇不灭他心中的万千愁绪。 往昔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那些被岁月掩埋的爱恨情仇,此刻将他彻底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 他摇摇晃晃起身,一路跌跌撞撞走向思政殿。 殿内。 应以安正专注地处理着登基后的繁杂事务,见应以正醉成这般模样闯进来,连忙放下手中文书,快步上前搀扶。 “父皇。” 应以正抬眼,朦胧醉眼里,应以安的面容与记忆深处的那张脸渐渐重合,心口一阵抽痛,他声音颤抖,带着浓烈的醉意与藏了多年的愧疚,缓缓开口,“你与你母妃,眉眼间真是像啊,是我对不住她……” 应以安一怔,下意识以为应以正又在念叨从前烟花柳巷里的风流韵事。 这些年,宫中关于应以正早年的那些传闻,她多少也听过些,心里难免有些轻视,于是,赶忙接口,“父皇醉糊涂了,儿臣扶您回寝宫歇息。” 应以正却恍若未闻,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继续喃喃自语,“她叫安素,是朕的结发妻子,是你的生母,也是真正的皇后。你如今登上皇位,若安素泉下有知,也能放宽心了……” 听到‘安素’二字,应以安脸上的神色瞬间僵住,这才惊觉。 第124章 当年真相(三) 衡承志被褫夺兵权,随后,一封国公的虚衔诏书被送到他手中,看似荣耀,实则是一场变相囚禁。 他心中明了,应以正绝非善类。 如今没了兵权,在应以正眼中,怕是已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为了自保,他毅然舍弃了世俗的一切,入了青莲寺。 入寺之后,他身披僧袍,手持佛珠,对着古佛青灯长跪不起。 每日诵经、虔诚修行。 然而,即便他已如此退让,躲进这与世无争的寺庙,也未能躲过应以正的报复。 不足一月。 暗夜如墨。 唯有禅房后的一处小院,还透着微弱的烛光,衡承志身披僧袍,正就着孤灯,诵读着佛经。 突然,一阵细微的声响传来。 衡承志刚欲起身查看,几道黑影便破窗而入。 “你们是何人?”他厉声喝道。 为首的黑衣人冷哼一声,“衡国公,别来无恙啊。陛下有令,要给你一点小小的教训。” 应以正终究还是不肯放过他。 还未等衡承志开口,为首的影卫身形矫健,紧紧扣住衡承志的脖颈,将他狠狠往后一拽,衡承志重心不稳,踉跄着往后倒去。 “来人啊……” 与此同时,另外两名影卫迅速冲至他的身侧,一人抱住他的一条腿,用力一拉,衡承志整个人便摔倒在地。 “……来人啊!” 紧接着,他们膝盖重重压在衡承志的背上和腿上,让他丝毫动弹不得。 这时,一名影卫从怀中掏出一块脏兮兮的布料,不由分说地掰开衡承志的嘴,将布料狠狠塞了进去。 “……” 影卫头目手持利刃,“衡承志,快谢恩吧。” 说罢,刺向衡承志的眼睛。 “……” 那只眼睛鲜血直流,剧痛让他几近昏厥,但影卫们并未就此罢休,他们又打断了衡承志的胳膊和腿。 “……” ‘咔嚓’几声,骨头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衡承志的胳膊和腿扭曲变形。 影卫们见目的达成,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应以安却从未见过衡承志,只听到过。 一次宫宴上。 众人正沉浸在这欢愉中,衡清瑶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轻声说道,“也不知衡国公在青莲寺过得如何……” 话还未说完,原本还面带笑容的应以正,脸色瞬间一沉,手中的酒杯顿在桌上。 热闹的宴席,刹时安静了几分,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出声。 衡清瑶也知自己大势已去,更依仗不了自己的父亲,只能委屈求全,保住自己的地位。 …… …… …… 辛自苦把自己知道的事都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怎料。 应以安沉声道,“辛大人,你所言之事空口无凭,我实在难以辨明真假。还望辛大人莫要见怪。” 辛自苦一听这话,质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应以安悠悠说道:“朕离宫已有些时日,想必挂念朕的人不在少数,这不……有人来接朕回去了。” 此时,院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夹杂着兵器碰撞声和人马嘶鸣声。 “你……” 辛自苦刚要发作,却被应以安抬手制止。 “辛大人,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一是做朕的谋士,为朕出谋划策;二是……” 就在此刻。 ‘哐当’一声巨响,院门被一股蛮横的力量狠狠踹开,扬起一阵尘土,两队身着厚重铠甲的卫兵冲了进来,铠甲碰撞发出‘咔咔’声响,脚步声整齐。 元寿脸上带着几分焦急与惶恐,快步紧跟其后。 待走到屋门外,他迅速收住脚步,弓下身子,脊背弯成了一道谦卑的弧线,尖着嗓子说道,“奴才奉太上皇旨意,特来请陛下回宫!” 应以安整了整衣袍,起身走到屋外。 目光在一众卫兵身上淡淡扫过,不疾不徐地开口,“辛美人思家心切,整日以泪洗面,朕心不忍,特意陪她回来探亲。如今中秋将至,佳节团圆,那便让她多陪在家人身边几日吧。” 微风拂过,撩动她的衣袂。 的确,中秋佳节马上就要到了,此地距离京城路途遥远,纵是即刻启程,加快行程赶路,一个月也难以抵达。 既然无法赶回京城与皇室宗亲共度中秋,那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让辛允留在家里陪伴辛自苦,自己独自回宫便是。 元寿弓着身,“陛下,马车已停在门外,还请陛下移步。” 应以安点头,抬脚朝马车走去。 待走到马车旁,侍从赶忙上前,撩起车帘,应以安微微弯腰,坐进了马车中。 随着一声清脆的鞭响,车轮碾压着地面,发出‘吱呀’的声响。 而在这期间,辛自苦始终没有从屋里出来,他背对着空荡荡的院子,陷入了沉思。 一个时辰后。 官道上,车马粼粼。 辛允骑着一头灰驴,从后方匆匆赶来。 她发丝微乱,神色焦急,口中不住呼喊,“等等我!” 那声音在风中被扯得有些破碎,带着几分急切。 然而,前行队伍仿若未闻,依旧有条不紊地朝着既定方向行进,车轮滚滚,马蹄哒哒,未有丝毫停滞。 马车中。 应以安正闭目养神,听闻车外隐隐传来的呼喊声,不禁皱眉,缓缓睁开双眸,“车外是何声响?” 随行的元寿赶忙上前,回禀道,“陛下,是辛美人骑着驴追赶上来了。” 应以安神色一怔,旋即不假思索地传令,“速速停车!” 分明已下令让她留在家中过节,辛允为何会执意赶来。 “原地待命——!” 元寿扯着嗓子高喝一声。 这一声令下,原本行进中的队伍瞬间停了下来,车轮不再转动,马蹄也稳稳踏在地面,四周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马车里的应以安,忍不住从马车窗口探出身子,搜寻着辛允的身影。 “……等等我。” 恰好,看到辛允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那模样带着几分狼狈,却又有着别样的倔强。 见状,应以安便准备下车去迎接。 这边元寿刚要放下踏脚蹬,方便皇帝下车,还未等踏脚蹬完全放稳,那边辛允仗着自己腿长,心急之下,直接疾步朝着马车跨了上去。 巧的是,应以安也正好掀开车帘,两人动作在这一瞬间撞了个正着。 辛允只觉脚下一滑,暗叫不好,以为自己肯定要摔个狼狈不堪,可就在这时,一双有力的手臂稳稳地环住了她,两人就这般抱在了一起。 顷刻之间,周围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待反应过来,辛允眼中透着灵动,“谢了。” 说完,她嘴角一弯,率先迈进了马车,端起桌上的茶杯,轻抿一口茶,润了润干涩的喉咙,平复着方才慌乱的心跳。 “咳。” 应以安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抬手理了理略显凌乱的衣袖,随后也进了马车。 她坐在辛允对面,目光微微闪躲,不知该从何说起。 稍作停顿。 “出发——!” 车外传来元寿的传令声,马蹄声再次响起 。 第125章 回宫 九月金秋,天高气爽。 马车车轮吱呀作响,碾过满是细碎石子的道路。 车内。 辛允拉住应以安的手腕,动作看似亲昵,实则指尖在她掌心缓慢游走,写下‘隔窗有耳’四字。 应以安先是一愣,微微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辛允往她身旁凑近,几乎与她的肩相依,声音压得极低,仿若呢喃,“我们这般悄声说话,旁人便难以听清了。” 那声音轻柔,带着九月独有的凉意,传入应以安耳中。 她本就是偷跑出来,原以为能避开诸多纷扰,如今却被轻易寻到,想必暗处有人一直紧盯着,当下小心行事是必然的。 如此亲近的相处,还能自在交谈,应以安认为实是难得。 正思忖间,便听辛允又轻声道,“我想与你一同回宫……” 听闻此言,应以安心头一惊,下意识便要转头追问,全然忘了辛允正紧挨着自己。 这一转头,两人的脸瞬间近在咫尺,险些便要双唇相触。 “……” 应以安那白玉般的面庞,染上一层红潮。 辛允旋即抬手轻轻将应以安的脑袋摆正,而后再度凑近她耳畔,继续细语,“与你历经诸多,我才知天下并非自己所想的那般太平。我决心参军,我爹还给了我一道无字圣旨,嘱咐我将其交予你,说你定会助我成就这番志向 。” 那温热气息一下下扑在应以安耳畔,痒意直钻心底,她强忍着这种酥麻之感,努力集中精神去听辛允的话语,双手放在膝盖上,握成了拳头。 待辛允说完,应以安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紊乱的心跳,很自然拉过辛允的手,在她手心缓缓写下一个“嗯”字,以示回应。 辛允又惊又喜,将脸凑近,温热再度扑向应以安的耳畔,“你当真同意了?” 本是极不情愿同意此事的。 辛允若从军,此路必定艰难险阻,刀光剑影之下,稍有不慎便会性命不保,如何能放心? 可转瞬间,又想到辛允所说的那道无字圣旨,这定是辛自苦深思熟虑后的安排。 辛自苦老谋深算,在朝中摸爬滚打多年,对局势的洞察远超常人,他既同意辛允从军,又让辛允将圣旨交予自己,想必是有谋划的。 这般想着,应以安微微颔首,再次握紧辛允的手,以指尖在她掌心轻点,传递着肯定的答复 。 辛允满心的欢喜再也抑制不住。 她眉眼弯弯,嘴角高高扬起,迫不及待地探出车窗,对着车外的蓝天白云高声呼喊:“好开心呐——!” 突如其来的一声喊叫,把马车外的一众随行卫队惊得浑身一颤,那些骑马护卫在旁的侍卫,手中的缰绳都险些滑落;负责驾车的车夫,原本稳稳握着的马鞭猛地一抖,差点抽到马背上。 应以安看着辛允那毫不掩饰的开心模样,自己的心也跟着柔软起来,眼中满是宠溺。 漫漫旅途。 二人时而轻声交谈,欢声笑语时不时从马车中传出。 休息时,马车上那并不宽敞的锦榻,挤一挤倒也能容下两人。 辛允毫无顾忌,寻了个舒适的位置,很快便安然睡去。 反观应以安,身旁睡着心心念念之人,心中既欢喜又有些局促,侧身躺着,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的动作惊扰到辛允,这一路睡得颇不自在。 …… …… …… 两个多月后,终于抵达京城。 “恭迎陛下回宫——!” 一众大臣早已整齐地守在宫门口,齐声高呼。 元寿连忙上前,掀起车帘。 应以安踏出马车,目光扫过众人,“朕离宫多日,让众爱卿劳心费力了。皆是朕德行有亏,未顾礼法宫规。” 大臣们纷纷跪地,高呼,“陛下折煞臣等!” “朕决定择日重新操办一场中秋宴,一来与诸位爱卿共叙情谊,二来也算是朕向诸位爱卿赔礼致歉了。” 她微微侧身,目光不经意间落在马车内辛允身上。 辛允一心从军,自己定要为她寻得一位良师,这场中秋宴,便是绝佳的契机。 朝中诸位将军,定会在宴会上一展身手、尽显谋略,要借此机会,仔细观察,为辛允挑选出一位武艺高强、谋略过人且品性纯良的将军,好让辛允在从军路上,能有良师指引,少些波折。 众臣面面相觑。 “陛下,臣以为当下应先整饬吏治,肃清朝堂风气,此乃治国之根基啊!” 一位年长的大臣率先起身,神色急切。 “陛下,边防之事也不容小觑,加强军备,巩固边防,方能保我朝太平。” 话音刚落,另一位武将高声说道。 “陛下,民生才是重中之重,当务之急是减免赋税,让百姓休养生息。” 又一位大臣匆匆出列,拱手进言。 …… …… …… 又来了,每次都是这般。 大臣们你一言我一语,争先恐后地表述自己的意见,他们涨红了脸,每个人都好似有满肚子的治国良策急于倾诉。 应以安看得满心疲惫。 这些大臣每次看见自己,都要在自己面前上演一出好戏,他们不觉得累,自己这个当皇帝的都累得够呛。 烦了。 应以安神色笃定,“朕意已定,明日便着手筹备中秋宴,此事无需再议。” 语毕,转身坐回马车中。 车轮滚动,马车缓缓朝着宫门驶去。 大臣们一听,瞬间急了眼,追在马车后面,一边气喘吁吁地小跑,一边扯着嗓子高呼。 “陛下!筹备中秋宴时间紧迫,若仓促行事,稍有差池便是皇家颜面受损,还望陛下收回成命,从长计议!” “陛下归朝,本是大喜,可如今政务积压,此时大办宴席,恐百姓误解,以为陛下重享乐而轻民生,还请陛下斟酌!” “陛下,前几日臣所奏关于边防军饷一事尚无定论,当务之急应是解决军国大事,中秋宴可否延期?” “陛下圣明,臣深知您举办中秋宴是为与臣等共叙情谊,可眼下朝中事务繁杂,若能缓办,待诸事理顺,再办盛宴,岂不更圆满?” “陛下不可啊!仓促筹备,难以周全,到时宴会上出了纰漏,陛下威严何在?恳请陛下三思!” …… …… …… 然而,守卫们如同一堵不可逾越的人墙,迅速上前,将大臣们拦在了宫门口。 大臣们被挡在门外,只能眼睁睁看着马车远去。 马车内。 应以安微微向后靠去,叹了口气,侧过头,看向辛允,柔声道:“一路舟车劳顿,你肯定累坏了。先送你回宫,好好歇一歇。明日便是中秋宴,你心心念念的事,朕记着呢,定会说到做到。” “谢谢你。” 辛允听了,猛地凑近,抱住了应以安。 她脸颊贴在应以安的肩头,温热气息拂过应以安的脖颈,发丝微微散乱,几缕碎发落在应以安的胸前,痒痒的。 应以安一僵,随即放松下来,抬起手,拍了拍辛允的后背,“无需言谢,你我之间,不必如此见外。” 回想起之前的几次拥抱,每次应以安以回抱时那下意识收紧的手臂,每次她脸上不自觉浮现的温柔笑意,还有那眷恋不舍的眼神,都让辛允捕捉到了。 应以安喜欢这样的接触。 有了先例,辛允心里便有了底。 “这个拥抱,我想多抱一会儿。” 说着,手臂微微用力,把应以安抱得更紧,似乎是想表达自己的谢意。 应以安听到这话,心里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酥麻又欢喜,“好~那就多抱一会儿。” 那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纵容,仿佛这世间再没有比这更让她乐意的事。 第126章 中秋宴 辛允自小怀揣凌云壮志,她的目光从不局限于庭院,而是那金戈铁马的战场,心中只有一个炽热:上战场,安天下。 当初,与了见远相识相交,整日混在一起时,便知会有今日之事,他心中满是忧虑,自己半生操劳,膝下唯有辛允这一个宝贝女儿,视若掌上明珠,怎能忍心看着女儿奔赴战场,置身于生死边缘? 可又深知女儿的脾性,倔强且执着。 若强行阻拦,以辛允的性子,往后必定会瞒着他偷偷行事,到那时,她孤身一人,无人照拂,处境只会更加危险。 如今,辛允回到家中,心中忐忑,她此次要与辛自苦商议参军一事,必定艰难,然而,却发现事情进展得超乎顺利。 玉泉行宫。 背倚青山,前临碧水,殿宇错落,花木扶疏,景色清幽。 是日,行宫内外张灯结彩,华烛高照。 酉时,皇帝銮驾至。 龙辇所过之处,百官伏地,山呼万岁。 步入宴厅后,众人方敢起身。 宴厅。 应以安高坐其上,仪态威严而不失亲和,两侧依次排列着王公大臣、后宫嫔妃之席,席上摆满了珍馐美馔、琼浆玉液。 戌时,宴会开始。 应以安举杯,环顾众人,笑道:“月圆人聚,朕特于此设宴,望诸卿抛开繁文缛节,尽欢畅饮,共赏此良辰美景。” 言罢,一饮而尽。 众人皆起身谢恩,举杯同饮。 宴间,舞姬长袖,身姿婀娜,惊鸿掠影;歌者嗓音婉转,余音绕梁。 众臣沉浸其中,不时发出阵阵喝彩。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兴致愈浓。 有大臣起身,吟诗赋词,以颂太平盛世,或赞明月之皎洁,或抒家国之情怀。 应以安频频点头,以示嘉许。 夜色渐深,明月高悬,洒下银白的光辉,照亮了整个玉泉行宫。 露台上。 应以安仰头,感慨道:“月圆人圆,国泰民安,此乃朕之夙愿。愿我朝江山永固,百姓皆能在这太平盛世中,各得其所,尽享天伦之乐。” 话音刚落,露台下,一众文武百官、后宫妃嫔纷纷跪地,他们身姿伏低,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亥时。 宫宴正酣,灯火辉煌,觥筹交错间,欢声笑语不断,一派热闹非凡。 福才匆匆上前,在应以安身侧低声启奏,“陛下,国师云游回来了。” “……” 应以安手中的酒杯一顿,面上闪过一丝诧异。 自她记事起,这位国师便如同缥缈的幻影,只知晓,多年前国师便去云游了,一走,便是悠悠二十余载,与国师最近的一次交集,便是她托人送来的一瓶抑阴丸。 那药药效卓绝,寻常的抑阴丸与之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只需服下一粒,便能抵得上平常的四五粒,效果立竿见影,令人称奇。 应以安抬眸,问,“可曾邀她赴宴?” 福才连忙说,“回陛下,已经请了。只是国师称自己生性不喜热闹,不愿前来。特意嘱托奴才,一定要向陛下恭请圣安。” 应以安点头,“朕知晓了。” 这国师,行事向来神秘莫测,神龙见首不见尾,虽说以往交集甚少,可她不远万里托人送来的抑阴丸,实实在在地帮了自己,于情于理,这份恩情不可不报。 直至夜深,宴会方散。 应以安高声道,“欧阳将军留步。” 欧阳广脚步一顿,转身,抱拳行礼,“陛下有何吩咐?” 他神色间带着几分疑惑。 平日里,皇帝对自己总是爱搭不理,即便自己满心热忱地前往思政殿,与她谈天说地,她也不过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行态举止尽显敷衍,自己满腔话语如同撞在一堵无形墙上,激不起半分回应。 可今日却着实反常,太阳好似打西边出来了一般,皇帝竟主动与自己说话。 应以安微微侧身,对着殿外轻声说道:“出来吧。” 语气多了几分温和。 一阵微风裹挟着些许夜的凉意涌入。 辛允从殿外阔步走进,她身着一袭黑色劲装,腰间一条腰带束紧,更衬得身姿挺拔,乌黑长发束于脑后,几缕碎发在鬓边微微飘动,更添几分不羁。 行至欧阳广面前,抱拳,“见过欧阳将军。” 欧阳广看着辛允,下意识地问道:“她是?” 目光在辛允和应以安之间来回打量。 应以安介绍,“辛允,辛自苦之女。朕记得,辛自苦曾对你有提携之恩。” 欧阳广听闻,眼中满是敬重与感慨,“当年若不是辛大人举荐,臣恐怕至今还只是个在军营后厨烧火做饭的伙头兵,哪有机会上阵杀敌,建功立业。辛大人的这份恩情,臣铭记于心,没齿难忘。” 遥想当年,他胸腔中同样燃烧着一腔炽热的报国热血,那时的他,本以为能在沙场上奋勇杀敌,建功立业,可初入军营,日子远没有想象中那般美好。 在那狭小营帐间,时常遭受人欺压,繁重杂役一桩接着一桩,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更让他绝望的是,那些奔赴战场、冲锋陷阵的机会,似乎总是与他擦肩而过。 空有一身武艺,满心壮志,却只能在这日复一日的琐碎与委屈中,默默消磨时光。 “军中正是用人之际,我观你身手不凡,既心怀壮志,便在这军中不应只做些粗使杂役,应得个上阵杀敌的机会,去一展抱负。” 在辛自苦的举荐下,上了战场,这份恩情,他一直铭记于心,从未忘却。 之后听闻辛自苦有意辞官的消息,欧阳广只觉心头一震,仿佛天塌了一般,犹记当时还抱着他的大腿,不让离开。 应以安从袖中取出一道圣旨,递向欧阳广,“这是无字圣旨,朕命你收辛允为徒,带她参军历练。” 欧阳广也知当年应以正赐给了辛自苦一道无字圣旨,只是没想到会以这种情形重现。 闻言,脸色骤变,连忙跪地,“陛下,恕臣难以从命。她既是恩公的掌上明珠,臣于情于理,更没有理由让她上战场。” “这是辛自苦的意思。倘若他不同意,又怎会把无字圣旨交给朕?” 说罢,应以安上前一步,拍了拍欧阳广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满朝众多将军中,朕最信任的便是你。把辛允交给你,朕放心,辛自苦也放心。” 第127章 送花 “臣……领旨。” 欧阳广接过那道无字圣旨。 “陛下,”他起身,神色忧虑,“如今边防频繁生事,局势愈发紧张。东和国、西离国与南国,在边界处无端寻衅,屡屡越界犯境,烧杀抢掠,百姓苦不堪言。各州匪患亦是猖獗,占山为王,祸害乡里,更有海匪阻断通运,致使商贾难行,物资匮乏。若真到了开战之时,还需借陛下的虎符调兵遣将,方能保我朝疆土安宁,百姓太平。” 应以安闻言,皱眉反问道,“虎符?不是由你保管吗?” 她微微眯起双眸,陷入回忆。 记得登基那年,太上皇告诉自己,欧阳广是北朝的栋梁之材,这虎符已交由他保管。 欧阳广一听这话,扑通一声再次跪地,声音都颤抖起来了,“陛下明鉴!就算借臣十个胆子,臣也不敢私藏虎符啊!” 私藏虎符乃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自己辛苦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熬到如今的地位,还没来得及享受清福,若是被这莫须有的罪名扣上,那可就完了。 应以安望着跪地的欧阳广,虽已有所怀疑,但眼下确实不宜过早摊牌,她轻咳一声,脸上露出一抹似有似无的歉意,缓缓说道,“……是朕醉酒,糊涂了。既如此,那辛允便交给你了,朕先回宫了。” 话一说完,她不禁心中忐忑起来,用眼角的余光小心翼翼偷瞄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辛允。 仅仅只是这匆匆一瞥,便让她的心弦猛地一颤,不敢再对视。 随后,在一众太监宫女的簇拥下离开了。 待应以安的身影消失后,欧阳广才缓缓站起身来,长舒了一口气,抬手擦去额头上的冷汗,理了理衣袖。 转过身,目光落在辛允身上,嘴角带着几分笑,“那你便随我回府吧,明早天色一亮,我带你去军营。在这之前,你可得好好准备准备,军营里的日子,可不像你想象的那般轻松。” 辛允点头,她既兴奋又紧张。 就这样,两人一路上,言语不断。 辛允瞧着欧阳广,眼中透着几分好奇与疑惑,忍不住开口问道,“欧阳将军方才好像很怕她的样子。” 歪着头,脸上写满了不解。 欧阳广闻言,神色一正,语重心长道,“那是自然,她是皇帝,手握天下生杀大权,我不过是她的臣子。君为臣纲,在她面前,岂敢有半分懈怠?稍有不慎,便是满门抄斩的大祸。” 辛允摇了摇头,“其实她人挺好的,就是看起来凶。” 欧阳广嘴角浮起一抹淡淡的苦笑,不以为然道,“那可能只是对你好罢了。陛下的心,深似海,对旁人就不一定了。” …… …… …… 应以安在回宫的路上,琢磨着,虎符既然不在欧阳广手中,那会在谁的手里?朝中众将里,位高权重的也只有欧阳广了,其他将军就算给他们一万个胆子,也不敢私藏虎符,那这虎符究竟去了何处? 越想越觉得不安 。 亥时。 思政殿。 烛火如豆,明明灭灭跳跃着,将殿内映照得影影绰绰,无端添了几分静谧。 应以安深邃的目光锁住御案。 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杂乱地摆放着,旁边一个素净的花瓶格外显眼,瓶中几枝白山茶花肆意绽放,洁白的花瓣在摇曳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可奇怪的是,思政殿的各个角落,都错落摆放着白山茶花。 “此花何来?” 福才急忙上前几步,连声道,“启禀陛下,是国师派人送来的,数量甚多。因思政殿实在难以容纳,奴才斗胆,将多余花卉送往陛下寝宫安置。” 应以安神色未变,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朕不喜花,着人速速将这些花撤去,尽数归还国师。告知国师,其心意朕已领会,日后无需再送。” “谨遵陛下旨意。夜深露重,陛下操劳一日,还请早些回寝宫安歇。”福才劝道。 应以安从鼻腔里轻轻“嗯”了一声。 护国将军府。 朱红色府门在月色下愈发显得庄严肃穆。 府内。 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假山池沼相映成趣,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似在低语着将军府的荣耀。 欧阳广带着辛允,穿过一条回廊,廊下的灯笼散发着昏黄光晕。 终于,在一间幽静的屋子前停下。 欧阳广轻轻推开房门,屋内陈设简单却不失整洁,一张雕花床榻,一张古朴的书桌,还有几把椅子,被收拾得井井有条。 “你今晚就睡这间屋子吧。”他声音带着长辈特有的关怀,“明日去了军营,军规森严,记得喊我将军,私下里,叫我叔父就行。” “记住了,叔父。” “早些休息。” 欧阳广满心的欢喜都快溢出来了。 想起当年,对辛自苦的恩情,无处报答,时常为此感到愧疚。 如今,辛自苦的女儿就站在自己眼前,老天总算是给了他这个报恩的机会,便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像对待亲生女儿一般,好好照顾辛允,护她周全。 又想到往后辛允会甜甜地喊自己叔父,欧阳广就觉得心里暖烘烘的,像是冬日里晒到了暖阳。 他甚至有些孩子气地想,虽说这是为了报恩,可听着辛允叫叔父,自己也算是占了点‘便宜’,毕竟这份亲近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如此想着,笑意更浓了,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向着自己的住处走去。 这一夜,月色如水,却未能安抚两颗同样不平静的心。 清心宫。 应以安坐在榻上,周身被浓重的夜色笼罩,唯有案头那盏孤灯散发着微弱的光,在她脸上勾勒出明暗交错的轮廓。 绞尽脑汁,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这虎符究竟会隐匿在何处,又会落在谁的手里? 想来想去,诸多可疑之人中,最怀疑的便是太上皇应以正。 毕竟,太上皇总是对自己的治国理政多有不满,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 可仅仅因为这一点,就将怀疑的矛头指向太上皇,又觉得理由太过牵强,实在难以说服自己,但无论如何,都决定明日找太上皇试探一番。 好不容易将思绪从虎符之事上收回,脑海中又浮现出辛允的身影,明日便要去军营了,忍不住担心,辛允是否能够适应。 另一边。 护国将军府的客房内。 烛火摇曳,映照着辛允那难以抑制兴奋的面庞,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双眼闪烁着熠熠光芒,毫无睡意。 一想到明天就要踏入军营,那些金戈铁马、驰骋沙场的画面不断浮现,让她热血沸腾,激动得难以入眠。 第128章 下马威(一) 翌日。 寅时七刻。 辛允跟着欧阳广出发去了军营。 卯时三刻。 由于欧阳广要赶着去上早朝,时间紧迫,他无法与军营中的其他同僚详谈,只能草草地向他们交代几句话,便走了。 卯时四刻。 “都给老子快点!磨蹭什么呢!” 校尉孙恩民扯着嗓子怒吼,一袭黑色劲装勾勒出结实的肌肉线条,腰间挂着佩剑。 士兵们纷纷从营帐中涌出,动作迅速却又有条不紊,他们身着布衫,束着简单的腰带。 擂台上。 孙恩民伸手猛地将身旁的辛允往前推搡了一把,高声喊道,“今日营里来了个新面孔,都没点儿胆色?谁上来跟她比划比划?” 四下里一片死寂,士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敢挪动分毫,也不知道校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都想观望观望。 “都怂了?这可是护国大将军亲自送来的人,你们这些老兵,也不表示表示,带带新人?”孙恩民眉头拧成个疙瘩,语气里满是不耐烦。 辛允被推得脚步踉跄,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抬头一瞧,只见众人哪有半分欢迎的意思,那一道道目光像尖刺一样,刺得她心里直发慌。 “我来!” 一道干脆利落的声音骤然响起。 众人闻声纷纷转头望去,只见一名身形矫健如猎豹般的士兵,正迈着大步流星的步伐迅速地跨上了擂台,他穿着劲装,腰间紧紧束着一条黑色布带,英气十足的面庞上。 “在下杨森,小丫头,待会儿可别哭鼻子喊爹娘!”杨森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黄牙,双手抱拳行了个礼。 辛允神色平静,不露丝毫怯意,同样抱了抱拳,“还望手下留情。” 话音刚落,杨森脚下猛地一蹬地,借这股冲劲,右拳朝辛允面门砸去,拳风凌厉,足见这一拳力道之重。 辛允反应极快,脚尖轻点,侧身一闪,那呼啸而来的拳头擦过。 单瞧杨森出拳的架势,弓腰沉肩,手臂肌肉紧绷,每个动作都流畅而凶狠,显然没打算手下留情,可辛允却不管杨森如何进攻,都只是一味躲闪,身形灵动,左躲右闪间,巧妙地避开了所有攻击,却始终不见还手之意。 擂台下。 孙恩民看着两人的比试,眉头皱在一起,仿佛能夹死一只苍蝇,那深深的褶皱犹如一道道沟壑般横亘在额头之上,使得他原本就严肃的面容此刻更是显得狰狞可怖。 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扯开嗓门,吼道,“为何不出手?难道上了战场要当逃兵吗?” 周围的人都不禁被吓得浑身一颤。 这话确实在理,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一味防守,就如同困兽,迟早会被敌人逼入绝境,唯有懂得进攻,主动出争,才能掌握先机,在生死较量中求得一线生存 。 突然间,台下的士兵也跟着起哄了。 “我看这护国将军送来的人也不怎么样啊!”一面容黝黑的士兵正站在那里摇头晃脑地大声嚷嚷着,仿佛眼前这位由护国将军亲自送来的人在他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这种一看就胆小懦弱,以后还上什么战场啊?不如趁早回家,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一身材魁梧的大汉跟着叫嚷,声音粗哑,脸上带着几分嘲讽的讥笑,还夸张地挥了挥手,仿佛在驱赶什么令人厌恶的东西。 “就是就是,咱们军营可不是养闲人、胆小鬼的地方!” 另一士兵随声附和,边说边跟身旁的人挤眉弄眼,脸上带着看好戏的神情 。 刺耳的话语,像一阵尖厉寒风,朝着擂台上的辛允刮去 。 …… …… …… 这些闲言碎语,辛允原本并未放在心上,可一想到不能给叔父丢人,顿时眼神一凛,开始反击。 刹那间,她就像换了个人,出拳速度极快,发出呼呼的声响,若杨森刚才没能躲开,这一拳必定重重砸在他脸上。 辛允的拳头没有收回,顺势一转,胳膊肘如同一把坚硬的铁杵,狠狠朝着杨森的下巴撞去。 这一招又快又狠,让人防不胜防。 杨森反应也算迅速,连忙往后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他下意识抹了抹嘴角,一看,手上沾染了血迹。 “承让。” 辛允收拳抱拳,向杨森行了一礼。 她一向秉持点到为止的原则,这一场比试,胜负已分,也没必要再穷追猛打。 辛允行礼的手还未完全放下,杨森却还没等她抬头,就双眼通红,牙关紧咬,快步欺身上前,砂锅大的拳头裹挟着呼呼风声,朝着她的面门狠狠砸去。 然而,辛允反应更快,躲闪的同时抬起手臂,稳稳用拳头抵住了杨森的脑门,这一下,杨森的攻势瞬间被遏制住,他的拳头僵在半空中。 “适可而止吧,不过是场比试,何必下死手?” 辛允眉头微皱。 但杨森根本听不进去劝,他收回拳头,借着转身的力道,将全身的力气汇聚在右拳上,朝着辛允的胸口捶过去。 这一拳又狠又重,毫无留手的余地。 ‘砰’的一声闷响,辛允被这一拳打得连连后退几步,胸口一阵剧痛袭来,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台下的士兵们见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哈哈哈!” “这新人还是太嫩了!” 就连校尉孙恩民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他双手抱在胸前,脸上挂着玩味的笑容,饶有兴致地看着擂台上的这一幕,仿佛在看一场精彩的闹剧 。 辛允忍不住问道,“不是点到为止吗?” 她直直看向孙恩民,实在不理解这样的比试到底有什么意义? 孙恩民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冷冷开口,“点到为止?若这是在战场上,刀光剑影、生死一瞬,你还指望敌人会对你手下留情,点到为止?” 他声音冰冷。 辛允不假思索地辩驳,“可这里是军营,我们同为袍泽,又不是不共戴天的敌人,实在没必要下此狠手。” 她满心期待能得到理解。 “天真!”孙恩民只是冷哼一声,随后高声下令,“都别愣着了!准备晨练!” 校场上,士兵们迅速行动起来,没人理会辛允的问题。 她就那样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第129章 下马威(二) 校场。 一众士兵已然整齐列阵,仿若松林般肃穆。 “你,愣在那儿作甚?护国将军把你送来,是让你在这儿游山玩水的吗?若想在这军营里待下去,就立马给我滚到队伍里去!” 一声暴喝如雷贯耳。 孙恩民在军中素以严苛着称,平日里最是厌恶那些凭借关系入营的人,此刻瞧见辛允这般模样,心中怒火一下就烧了起来。 辛允被这吼声震得身形一颤,心中纵有万般委屈,却也只能强忍着,从那略显空旷的擂台上快步走下,小跑着融入了队伍中。 “往后,你便跟着站在最左边的那人。他叫赵建业,是你的伍长。”孙恩民余怒未消,伸手指向队伍边缘,语气依旧冰冷。 在军营规制里,五人为一伍。 除了伍长赵建业,其余三人分别是李秀存、薛学礼和贾松。 孙恩民目光如隼,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辛允身上,“既然来了新人,那就把之前练过的,都给我重新练一遍!让新来的好好见识见识,咱们这军营可不是养闲人的地方!” 方才那番呵斥,恐还不足以让这关系户知晓军营的厉害,非得再添把火,多施些压力不可。 言罢,朝着一众士兵发问,“都给我听好了!告诉她,咱们这儿最大的规矩是什么?” 士兵们齐声吼,声震云霄,“军令如山——!” 孙恩民满意地点点头,紧接着又厉声追问道,“不从者,当如何?” “立斩——!” 回应之声仿若滚滚惊雷,带着不容置疑的肃杀之气。 孙恩民仍不罢休,继续高声喝问,“应进不进,应退不退,应做不做,应起不起,应簇不簇,应捺不捺,当如何?” “严惩——!” 一字一顿,杀意弥漫,回荡在整个校场。 如此明晃晃的针对,辛允又怎会感受不到? 然而,这只是刚开始。 “所有人!坐!” 孙恩民一挥手,众士兵整齐划一,膝盖弯曲,稳稳落座,动作行云流水,毫无拖沓之感,仿若训练有素的木偶。 辛允见状,也赶忙依葫芦画瓢,学着众人的样子,迅速坐下。 然而,还未等她缓过神来,孙恩民的下一道命令又如疾风骤雨般袭来,“起!” 士兵们像是被上了发条,齐刷刷地站起身,身姿挺拔,犹如苍松劲柏,傲然挺立。 可就在这时,孙恩民的目光如同一把锐利的匕首,刺向辛允,扯着嗓子怒喝,“那个新来的,你不会快一点吗?连这都跟不上,还想在这儿混?” 吼声里,是毫不掩饰的嫌弃与刁难。 辛允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是被点燃的火苗,羞愧与愤怒在心底交织翻涌。 这明摆着就是赤裸裸的针对,自己初来乍到,究竟该如何在这严苛又充满敌意的环境中生存下去? “继续!伏!” 士兵们整齐地向前扑倒,双肘撑地,上身紧贴地面,动作流畅而迅速,尽显训练有素的风范。 辛允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好不容易稳住,以最快的速度趴了下去,想着只要自己足够努力,能跟上大家的节奏,便能融入这个集体,结束无端的刁难。 但现实却如同一盆冷水。 正当她努力调整呼吸,试图适应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辛允前面的士兵,在趴下的瞬间,竟故意往后蹬了一脚,那一脚扬起一片尘土,裹挟着沙砾,直朝着辛允的脸扑去。 一时间,尘土弥漫,辛允根本来不及躲避,只能本能地闭上双眼,任由那土灰糊满了脸庞,呛得她连连咳嗽,鼻腔、口腔里全是泥土的腥味。 “……” 辛允紧咬着牙关,眼眶因为愤怒和委屈微微泛红,此刻反抗毫无意义,只能硬生生地将这口气咽下。 “起!马步扎好!” 士兵们利落地站起身,双腿迅速分开,稳稳扎下马步。 辛允强忍着不适,努力跟上众人的节奏,可就在她刚扎好马步时,孙恩民那尖锐又充满威慑力的声音再次传来,“那个新来的,你要是再敢乱动,你们五个人都要受罚!” 满心委屈,却又无从辩解。 方才在擂台上被打在肚子上的那一拳,此刻竟成了她的‘催命符’,让她难以保持身子的稳定。 汗珠从辛允额头滚落,顺着脸颊滑下,滴落在干燥土地上,瞬间消失不见。 此刻已然没有退路,若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连累同伍的四人受罚,那她在这军营里,恐怕再难有立足之地。 于是,她只能拼尽全力,强撑着身体,苦苦坚持。 辰时一刻。 “晨练已毕,速往伙房用饭。”孙恩民清了清嗓子,高声发令。 原本整齐列阵的士兵们瞬间朝着伙房的方向飞奔而去,那急切的模样,仿若饿狼扑食,只为能早些填饱辘辘饥肠。 辛允有心跟上,双腿却似灌了铅一般沉重,方才高强度的训练,早已让她的双腿抖个不停,每迈出一步,都似是踩在棉花上,绵软无力,连走路都变得异常艰难。 待她好不容易挪到伙房,眼前的景象让她的心沉入了谷底。 伙房里,蒸笼大敞,原本满满当当的白面馒头早已被一抢而空,只留下几缕若有若无的蒸汽,而那些盛放白米粥和豆腐炖白菜的木桶,同样空空如也,桶壁上残留的些许汤汁。 辛允呆立在原地,望着空荡荡的蒸笼和木桶,朝一旁正收拾器具的灶夫开口问道,“还有饭吗?” 她声音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与期待。 灶夫停下手中动作,抬眼打量她一番,嘴角扯出一抹无奈的笑,“一看你就是新来的。记住咯,往后吃饭可得跑快点,慢一步就啥都没啦。这顿你就先饿着吧,就当长长记性。” 说罢,便又低下头,继续手上的忙活。 初入军营,本想着能凭借自身努力闯出一番天地,可现实却满是荆棘,处处遭人针对不说,如今竟连一顿热饭都吃不上,心有不甘,却又无力反抗,只能拖着那依旧颤抖不止的双腿,缓缓朝营帐走去。 看着身旁士兵们或蹲或坐,大快朵颐,饭菜的香气不断钻进鼻腔,她的肚子也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起来,那声音仿佛在无情地提醒着她此刻的饥饿。 辛允只能苦笑着,轻轻拍了拍肚子,像是在安抚一个受委屈的孩子,“再忍忍吧,总会好起来的。” 这般自我安慰,在清冷的军营里,显得格外单薄,却也是她此刻唯一的慰藉。 第130章 劝她离开军营 所幸床铺离营帐口近,无需去在意他人投来的目光,那些目光里,或有冷漠,或有揣测,都让辛允心生烦闷。 一进营帐,便直直地躺倒在床上,背对着营帐内的其他人。 “吃吧。” 听到声音,辛允立刻睁开了双眼,并坐了起来。 “……” 只见伍长赵建业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菜,放在了床铺上,那菜香,瞬间勾起了辛允腹中的饥饿。 李秀存、薛学礼和贾松也依次走上前来。 李秀存身形清瘦,脸上带着几分憨厚之色,将一个馒头放在辛允面前;薛学礼目光透着朴实,搁下馒头;贾松则是一脸热忱,把馒头塞到辛允手里。 谁不是从新兵一步步走来的?大家都清楚,最开始那段训练的日子是最难熬的。 辛允作为新兵,自然也不例外。 他们都能想象到,辛允经过这样的训练,双腿肯定酸痛得厉害,走路都成了问题。 到了饭点,军营里的士兵们蜂拥着去抢饭,场面混乱不堪,他们知道辛允拖着这样疲惫的身体,肯定抢不过那些身强体壮、已经习惯了这种节奏的老兵,到最后大概率只能饿肚子。 出于对辛允的关心,赵建业、李秀存、薛学礼和贾松几人早早便来到伙房,费了好大的劲,才帮辛允抢到了饭菜,可又担心校尉孙恩民会借机再次针对辛允,要是被他看到给辛允带饭,说不定又会生出什么事端,只能先把饭菜带回营帐,想着等辛允回来,能吃上一口热乎的。 薛学礼抬手拍了拍辛允的肩膀,和声说道:“多吃些,你才刚进营,训练强度大,一时跟不上也实属正常。” 李秀存跟着搭话,“对嘞!就算因为你,我们跟着受罚,大伙也断不会怪你的。都是同伍的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 贾松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我琢磨着,可能是因为你是护国将军送来的人,那孙校尉又最烦走关系进来的,因此才处处针对你。” 辛允听着他们的话,心中感动不已,拿起碗筷便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一口馒头就着一口菜,吃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 咽下嘴里的食物后,她也不避讳,坦诚说道,“我确实走了后门,不过我就是一心想参军,绝不是来混日子的。” 赵建业开口问,“如此说来,那你也该算富家子弟了吧?放着富贵安逸的日子不过,何苦来这军中吃苦遭罪?” 辛允笑着摇摇头,神色坦然,“我还算不上富家子弟。不瞒各位兄长,我其实是后宫中人,所以想来军中,也只能走关系。” “后宫?” 薛学礼满脸惊愕,不禁脱口而出。 贾松更是震惊得合不拢嘴,下意识地拔高音量:“……你是……陛下的人?!” 话一出口,才倏地回过神,赶紧捂住嘴巴,眼神慌乱地看向四周,生怕这话被旁人听了去。 辛允先重重地点了点头,旋即又像拨浪鼓一般快速摇头,急切解释道,“嗯……但我跟陛下没见过面,也不熟。就是机缘巧合,通过护国将军的关系才来的。” 营中本就等级森严、关系复杂,辛允凭借护国将军的举荐入营,这身份已如芒在背,遭众人侧目,若再传出与皇帝还有关联,那无疑是在这艰难处境上火上浇油。 孙恩民必定会借机大做文章,给她扣上各种莫须有的罪名,煽动更多士兵与自己为敌,到那时,在营中怕是连立足之地都没有,别说实现抱负,能平安度日都是奢望 。 赵建业满脸忧虑地看向辛允,语重心长地劝道,“我真心劝你早些离开。你是没见识过这军营里的残酷,每日天不亮就得起身操练,不管严寒酷暑,都得在那训练场上摸爬滚打,风吹日晒,落下一身伤病都是常事。平日里吃的是粗茶淡饭,住的是简陋营帐,稍有不慎,还得遭训斥责罚。这日子苦得没边儿,真不是你能承受的,你又何苦来受这份罪呢?” 实在想不通,辛允明明能在外面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衣食无忧,尽享太平,为何偏偏要跑到这军营里来吃苦受累,放着好好的舒坦日子不过,偏要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 “我不走,既然来了,就不会当逃兵。” 辛允坚定自己的立场。 李秀存轻轻拍了拍辛允的胳膊,劝道,“伍长可全是为你着想。你细想想,这军营里的日子,风里来雨里去,又苦又累不说,你还遭人针对,往后的日子可太难熬了。听哥一句劝,早早离开,总比在这儿强。” 辛允嘴里塞着馒头,腮帮子鼓鼓的,含糊不清却又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是不会走的。” 说完,又夹起一大筷子菜,大口吃了起来。 赵建业看着辛允固执的模样,微微叹了口气,“你身手确实不错,可我们这里不会给你任何建功立业的机会。” 辛允闻言,手上的动作突然顿住,着急问道,“为什么?” 赵建业解释,“我们铁纪营满编一千人,分黑白两阵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摆下擂台,双方较量。赢的阵营能外出剿山匪、杀海匪,既能立下赫赫战功,又有丰厚的赏赐,顿顿有肉吃;输的呢,只能困在这营中,日复一日地训练,每天的吃食就只有馒头、白粥和豆腐炖白菜。我们黑营已经足足五年没出去过了,在你来之前,我们伍里的一个兄弟,就在那擂台上,被人失手打死了。这擂台,表面是切磋,实则凶险万分,稍有不慎,就是丢了性命。你初来乍到,不了解这里面的弯弯绕绕,这地方,远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铁纪营,在众多声名远扬的军营中,不过是最不起眼的存在,营中简陋,士兵们日常训练与生活条件艰苦,与其他精锐军营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而欧阳广将辛允安排到此处,也并无让她长期在军营生活的打算,只是想着让她来体验几天这艰难日子,知难而退,早早放弃这参军的念头。 贾松一脸羡慕地看着辛允,感慨道,“我要是有你那般锦衣玉食的生活,每日不愁吃穿,还有人伺候,再瞧瞧军营又脏又累的,何苦呢?” 李秀存目光中闪过一丝落寞,苦笑着说道,“这么多年,我都没敢写信告诉我爹,我在军营里过的都是什么生活。每天训练累得要死,吃的还都是些清汤寡水,要是被他知道了,以他那暴脾气,肯定会气得吐血。可我又能怎么办呢,只能咬着牙坚持。” 薛学礼长叹一声,“唉,家道中落,以前的富贵日子一去不复返。如今为了养家糊口,让家里人能有口饭吃,只能投身军营,盼着能挣些军饷,维持生计。” 辛允听着几人的话,也在思索。 若在这铁纪营一待就是五年,每日周而复始地训练,却从未有机会踏出营门去建功立业,那自己抛却安逸生活,顶着压力来到此处,可不是为了碌碌无为。 抱怨根本改变不了现状,这世上本就没有不劳而获的成功,一味诉苦,只会在困境里越陷越深。 想到这儿。 辛允放下碗筷,“咱们现在日子苦,可这只是暂时的,只要我们刻苦训练,把本事练得过硬,出去建功立业就只是时间问题!到时候,咱们一起杀敌立功,让所有人都知道,咱们黑营的人,不是孬种!” 第131章 试探(一) 辰时六刻。 宫墙内,檐下铜铃轻摇,随着那一声“退朝——”,身着朝服的官员们鱼贯而出,步履间带着朝堂议事的余韵。 应以安眉眼间藏着几分凝重,阔步朝着太极殿的方向走去。 不多时,便来到了太极殿。 殿门巍峨,朱漆闪耀,两旁侍卫如松般挺立。 “陛下驾到——” 福才那尖细声响起,划破了殿内的静谧,众人整齐跪地行礼,只闻衣袂摩挲声 。 “真是稀客,我倒要看看,是哪阵风把某个扬言再也不来这太极殿的不孝子给吹来了。”应以正满脸不悦,扫兴地将手中筷子重重搁下,发出清脆声响,打破了殿内原本略显沉闷的气氛。 前些时日,福才那家伙匆匆赶来,一脸惶恐又带着几分无奈,将应以安的话如实转达,说陛下往后再也不来太极殿请安,还说要将每日饮食缩减至四菜一汤。 这话一出口,可把应以正给气坏了,他当时只觉一股怒火直往脑门冲,手都忍不住颤抖,堂堂一国之君,怎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不来请安,这是要将父子情分置于何地?缩减饮食,这不是明摆着在朝堂众人面前打他这个太上皇的脸吗? 应以安神色不变,嘴角上扬,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不紧不慢地摆了摆手,一旁候着的宫女会意上前,手脚麻利地添了一副碗筷。 “父皇这话从何说起,儿臣心中对父皇的牵挂从未有过片刻消减,只是近来朝中事务繁杂,千头万绪,实在抽不开身,才许久未能前来给父皇请安,还望父皇恕罪。” 每个字都似是经过精心斟酌。 应以安平静如水,向太上皇应以正和太后衡清瑶行了礼。 礼毕,她仿若无事人一般,走到桌前,撩起衣袍下摆,落座。 将过往的龃龉都抛诸脑后,只留下此刻在父母面前的寻常模样 ,可那眼底深处偶尔闪过的微光,却又似藏着不为人知的思量。 “事务繁忙?”应以正冷笑,“我看是忙着陪你后宫那个美人游山玩水吧?倒是逍遥快活,难道这也算事务繁忙?” 字字饱含责备与不满,似是对应以安的行径极为失望。 坐在一旁静静听着的衡清瑶,忍不住开口维护。 “可不能这么说。安儿身为皇室血脉,为皇室开枝散叶、绵延子嗣,本就是她的责任与使命。况且,她平日里处理政务也尽心尽力,丝毫不敢懈怠。”又继续言道,“安儿,这都过去数月有余了,母后一直记挂着呢,那辛美人的肚子可有动静了?” 应以安闻言,神色一滞,随即脸上浮现出愧疚之色,垂首应道,“……母后,是儿臣不够努力,至今还未让辛美人怀上龙嗣。”话中带着自责,仿佛未能完成使命是莫大的过错。 衡清瑶听闻,原本舒展的眉头瞬间蹙起,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这都数月过去,辛美人的肚子却毫无动静,不知道究竟是应以安的身体出了状况,还是那辛美人有什么隐疾。 急切地追问,“这……可让御医瞧过了?莫不是身体有什么不妥之处?皇室子嗣绵延可是大事,若真有问题,得赶紧医治才是。” 说罢,她探身向前,皇室子嗣关乎社稷根基,容不得半点马虎。 应以安摇了摇头,如实回答 ,“未曾。儿臣忙于政务,倒是疏忽了此事。” 辛允没能怀上孩子,是意料之中。 毕竟,她们之间最亲密的举动也不过是浅尝辄止的亲吻。 此刻,应以安目光微微下移,落在自己腹部,脑海中竟闪过一个荒诞又令她脸颊发烫的念头——要是论及怀孕的可能性,身为w的自己,似乎反倒比辛允更有‘优势’。 衡清瑶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叮嘱,“有时间务必让御医给辛美人把把脉,开些滋补的药方调理调理身体。国事固然重要,可皇室血脉的延续才是重中之重,关系着江山社稷的千秋万代。这件事,安儿你可要时刻放在心上,不能再拖延了。” 在她看来,皇室子嗣的昌盛,是国之根本,关乎江山社稷的千秋万代,一想到可能出现的状况,衡清瑶的心就揪紧了,暗自祈祷,千万不要是应以安的身体出了问题,倘若真是如此,那无疑是一场笑话。 堂堂一国之君,若是连生育子嗣都成了难题,传扬出去,必定会沦为天下人的笑柄,届时,北朝的威严何在?皇室颜面又该往何处安放? 应以安知道再聊子嗣问题只会让气氛更压抑,于是轻咳一声,找准时机,话锋一转,“嗯,儿臣此次前来,实是有要事需与父皇商讨。” 应以正抬了抬眼,脸上闪过一丝戏谑,语气还带着些许调侃,“何事竟需要陛下亲自屈尊来跟我商讨啊?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你如今贵为天子,自行决断不就好了?” 但这话落在应以安耳中,却另有深意。 应以正虽已退居太上皇之位,可多年身居高位养成的掌控欲哪能轻易消散,看似不经意的一问,实则是在试探应以安的态度,想看看这个当朝天子遇到难题时,是否还会如往昔般尊重他的意见,又会如何处理棘手之事。 哪怕已不再身处权力旋涡中心,还是忍不住以这种方式,试图在朝堂诸事上留下自己的印记。 应以安面色凝重,“父皇,近来边防匪患之事频发,局势愈发严峻。可就在此时,儿臣竟发现那护国将军欧阳广胆大包天,私自藏匿虎符。儿臣实在为此事头疼不已,他既是父皇心腹旧臣,多年来又为我北朝南征北战,立下赫赫军功,儿臣实在不知该如何惩处他,才能既不失国法威严,又顾全各方情理。” “私藏虎符?” 应以正不禁眉头一皱,重复道。 这件事的严重性他自然知晓,虎符乃调兵遣将的关键之物,私藏虎符形同谋逆。 “是啊,”应以安接着回道,“正因为他与父皇的这层关系,儿臣投鼠忌器,多有顾虑。为了不失偏颇,也为了尊重父皇,儿臣特意前来询问父皇的意思,还望父皇能为儿臣指点一二。” 她将姿态放得很低。 第132章 试探(二) 往日早朝,日光爬上殿檐,到了巳时,朝堂才会传来“退朝”的呼声。 但今日不同,朝臣们还未完全舒展困意,便听应以安肃然开口,“朕离朝多日,许久未见太上皇与太后,思念深切。诸位有事便速速启奏,若无要事,便即刻退朝。” 这话一出,朝堂瞬间安静下来,大臣们面面相觑,心里都明白,陛下这是在提醒众人少啰嗦,别拿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耽误她去太极殿请安。 谁要是不识趣,拿琐碎事务纠缠,那就是自讨没趣,日后仕途,怕是要蒙上阴影。 太极殿。 “这……” 应以正听到这话,脸上闪过一丝犹豫,手指不自觉地敲击着桌面,一时语塞,欧阳广私藏虎符是大罪,但毕竟是自己多年的心腹,往昔情谊与朝堂局势在心头交织,一时间难以抉择。 应以安见应以正这般神情,语气加重了几分,缓缓说道,“儿臣知他军功卓着,在朝中根基深厚,想要惩处他,着实困难重重。但国法如山,私藏虎符乃是谋逆大罪,此风绝不可长。这次就算父皇为他求情,儿臣也断不会轻饶。父皇也明白功高震主的道理,若他真有谋逆之心,皇室恐怕危在旦夕,被他血洗成河也并非没有可能。” “安儿既如此说了,想必是有了自己的打算。” 应以正长叹一口气,知道应以安已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此事已没有太多转圜余地。 “儿臣想灭他满门,以儆效尤。只有如此,方能震慑朝堂内外,让心怀不轨之人不敢再有非分之想,也能还我北朝一个太平稳固的朝堂。” 此话一出,只见应以正与衡清瑶脸色瞬间煞白。 这场景,像极了多年前安国侯府被灭门那一幕,如噩梦般再次袭来,二人心中暗忖,还好应以安不知当年真相,否则不知又要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其实,应以安这般含沙射影,又何尝不是有意试探,表面上是在向应以正请教惩处护国将军欧阳广之策,可心底也藏着对过往某些隐秘之事的怀疑。 应以正很快回过神来,神色复杂地问道,“灭门?那安儿可有想过天下百姓会如何编排你?欧阳广毕竟军功赫赫,你贸然灭他满门,百姓们或许会觉得你为君不仁,不念功臣,这于你名声不利啊。” “父皇,自古以来,功高震主之人,又有几个能得以善终?儿臣若不果断处置,恐留大患。只需给欧阳广安上一个谋逆的罪名,而天下百姓向来如同墙边柔弱之草,见风便倒。” 应以安微微一顿,“一旦知晓欧阳广意图谋反,为求自保,无论是天下百姓还是朝堂诸臣,定会顺应大势,转而支持儿臣,如此一来,舆论便不足为惧。” 如此狠辣果决的想法与计谋,从应以安口中说出,着实把应以正与衡清瑶惊得心头一颤。 “哈哈哈哈!” 起初,应以正神情凝滞,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话语打得措手不及,不过转瞬之间,他便仰头大笑起来,那笑声肆意张扬,在空旷的殿内不断回响,仿佛在这一刻,看到了当年那个登上皇位、意气风发的自己。 应以安问,“父皇因何发笑?可是觉得儿臣哪里说的不对?还望父皇明示。” 她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应以正,暗自揣摩,也不知应以正是否已洞悉自己暗藏的心思,猜透这一番言语背后的真正用意,内心不禁有些忐忑,却又强装镇定。 “我的安儿长大了。” 应以正眼中闪过欣慰与感慨,声音不自觉带上一丝喟叹,他转头,目光落在福才身上,吩咐道:“去把虎符拿出来吧。” “虎符?” 应以安眯起双眸。 “是。” 福才应了一声,弓着腰,小跑到不远处的暗格前,取出盒子,他双手捧着,毕恭毕敬地走到应以安面前,将盒子递了过去。 “从前只当你年轻气盛,行事不够稳重,还总担心你担不起一国之君的重任。”应以正摇头,“现在看来,倒是我这做父皇的狭隘了,我的安儿,已然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帝王。” 说着,手指抚过盒盖,随后,缓缓揭开,只见盒子里,那枚虎符静静横卧。 应以安垂眸,略作沉吟,待情绪酝酿到位,缓缓抬眼,面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一丝难以置信的神情,“所以,父皇当初是有意诓骗儿臣?” 她心里门儿清,可还是装出一副刚发现真相的模样,仿佛是被这‘真相’狠狠伤了心,试图从应以正的反应里再套出些有用的消息。 应以正长叹一口气,“没错,我当初故意告诉你,朝堂上分为三党,还说兵权牢牢握在欧阳广手中。可事实并非如此,我这么做,不过是希望他们能尽心尽力地辅佐你,帮你在这朝堂上站稳脚跟。” 果然如此。 应以安一直有所怀疑,眼下得到证实,也不算意外,应以正从前对自己的偏见,就像横亘在两人间的一道鸿沟,深不见底。 原来,那些所谓的朝堂纷争、兵权旁落,不过是设下的局,如今知晓了真相,往后的路,便要由自己主宰。 可很快,一个新发现让她不由得泛起疑虑。 福才,这位在宫中侍奉多年的老人,自应以安登基后就一直跟在身旁伺候,他平日里行事极为低调,事事都处理得妥帖,让应以安挑不出一丝毛病。 然,就在刚刚,当福才双手捧着装有虎符的盒子,递到自己面前时,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他的面容,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心底油然而生。 福才会不会是应以正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 自应以正退位以来,福才就来到了自己身边,这看似平常的安排,背后会不会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目的? 每当处理政务、与朝臣商议要事,福才都在一旁,看似是在尽职伺候,实则会不会是在暗中观察、收集消息,然后汇报给应以正。 应以正瞧着愣神的应以安,打趣道:“安儿,你怎么傻愣愣的,是拿到虎符太兴奋了?” 应以安迅速收起思绪,“只是想到能得到父皇认可,一时激动,竟出了神,还望父皇莫要见怪。” 她回答得滴水不漏,可内心对福才的身份依旧存疑,想着福才在身旁伺候的那些日子,有无异常举动,又是否向应以正传递过什么消息;一边又安慰自己,或许是多想了。 但无论如何,虎符已然到手,这才是现下最为关键的事。 衡清瑶在一旁看着两人,脸上满是温柔的笑意,“好了好了,误会解开就好,赶紧趁热吃吧,再不吃,这粥可就彻底凉透了。” 第133章 布局 太极殿内。 应以安端坐于桌前,手中玉箸轻拨着盘中珍馐,神色淡漠,每一口进食都像是在完成一项不得不做的任务。 身旁应以正和衡清瑶正絮絮叨叨地说着些什么,却未真正钻进应以安耳中。 她心不在焉地敷衍着,时不时望向殿外,那眼底掠过几分疏离与不耐。 好不容易熬过早膳,应以安如获大赦,匆匆起身,急切的离开太极殿,向着思政殿而去,就连龙辇都不坐了。 一踏入思政殿。 熟悉的静谧让应以安放松,她抬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刚坐下,乔柯便出现了。 “陛下,兵权既已握在掌中,那谋定之事,是否该……” 他压低声音。 这话未说完,却意有所指。 应以安抬手,摆了摆,神色平静却又透着深不可测,“不急,再探几日。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操之过急。” 杀应以正和衡清瑶,看似简单,实则千头万绪,为保万全,多些时日观察,无疑是最稳妥的选择。 乔柯似是对这等待有些不甘,思索片刻后,又道,“再过七日,便是陛下千秋之辰,节庆时,宫中人多繁杂,守卫亦会有所松懈,依属下之见,这或许是个绝佳时机。” 应以安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恍然,竟是连自己的生辰都险些忘却,这些日子,满心满眼皆是兵权之事,将自己的生辰抛诸脑后。 缓步至御案前,修长手指随意一挑,便将那礼部呈上的奏折拿起。 展开细看,只见上面将生辰庆典礼仪流程细细罗列,从百官朝贺时的站位、行礼规制,到祭祀环节中祭品的选用、祭文的撰写,桩桩件件,巨细靡遗。 放下礼部奏折,又顺手拿起工部所呈。 其中,宫殿修缮计划详尽,哪处宫殿需翻新漆面,哪片屋顶要更换琉璃瓦,临时观礼台搭建在何处,工程预算精确到每一块砖石、每一根木料的花费,工期安排紧凑合理,施工人员调配也清晰有序。 还有,钦天监的奏折映入眼帘。 上头白纸黑字写着经反复推演选定的生辰庆典良辰吉日,还附上了对当日天象的详细观测与解读,从日月星辰的位置,到星象所预示的国运民生。 …… …… …… 案前,一大摞奏折高高垒起,皆候着应以安朱笔一挥,批准执行。 她斜倚在龙椅上,叩击着扶手,眸中幽光闪烁,反复权衡着乔柯所言,细细思量,七日后,这千秋节之际,或许真的是个绝佳时机。 抬手招来乔柯,低声吩咐,“即刻安排心腹,将宫廷内外消息传递牢牢把控,太上皇身侧侍从、宫女,皆需严密监视,一有异动,格杀勿论,绝不能让计划走漏半分风声。” 顿了顿。 又道,“再让亲信在宫中和朝堂散布谣言,就说太上皇妄图干预朝政,心怀不轨,意图危害朕,务必让众人对他心生嫌隙。” 一些旧部多年来深受应以正恩荫,盘根错节,朝堂上下、军中内外皆有他们的眼线与爪牙。 哪怕应以正已然退位,那些人仍忠心耿耿,一旦知晓自己的计划,势必会拼死反抗,到时,局面恐将失控,自己多年筹谋便会付诸东流。 “找些由头,把太上皇身边护卫、亲信官员调走或是软禁起来,让他孤立无援。再以商讨政务之名,把相关官员诓入宫中,一举拿下。” 仅靠目前这些计划,远远不足以对付应以正旧部那错综复杂的势力,必须再细致谋划,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另外安排人混入太上皇居所当差,把原来的侍卫、宫女替换掉,行动之时,可里应外合。提前在宴会场中布下杀手、伏兵,寻机动手。同时,用虎符调动军队在皇宫内外戒严,太上皇若有残余势力反抗,或是外部势力干涉,一律镇压,绝不能让此次计划功亏一篑。” 每一个细节、每一处谋划,都在她脑海中反复推演了无数遍。 宴会场地被打造成了一座密不透风的牢笼,而皇宫内外,军队层层戒严,每道宫门、每条通道,都有心腹将领严密把控。 在反复确认了所有环节后,应以安紧绷的眉头舒展开来。 乔柯领命,应了声“属下现在就去办”,转身抬脚正要离开。 “乔柯。” 在他即将迈出殿门时,应以安突然出声,那言语带着几分捉摸不透的意味。 乔柯脚步猛地顿住,迅速转身跪地,单膝重重砸在地面,垂首道,“陛下,可是还有其他吩咐?” 应以安起身,一步一步从龙椅前走下,脚步不紧不慢,每一步都似踏在人心上,她走到乔柯面前,居高临下,目光如刀般在乔柯身上打量。 良久。 吐出一句,“朕……能信你吗?” 声音里满是狐疑与猜忌。 深宫里局势诡谲,疑心重如泰山,除了自己和辛允,似乎谁都难以让她全然放下防备。 乔柯匍匐在地,一字一句道,“属下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死侍,自儿时起,便将一生都献给了帝王,绝不敢有半分二心,日月可鉴。” 殿内陷入死寂。 应以安沉默不语,眉头依旧紧锁,怀疑的阴云仍在心头翻涌。 片刻后。 她踱步至旁边的架子前,握住剑柄,‘唰’地一声拔出长剑。 乔柯非但没有丝毫惧色,反而挺直了脊梁,“陛下若是还信不过属下,大可动手杀了属下。属下这条贱命,本就是陛下赐予的,能死在陛下手里,那是属下的荣幸,绝无怨言。” 回应他的,依旧是沉默。 乔柯咬了咬牙,又言,“……陛下也曾信任过属下。” “何时?” 应以安终于开口,但听不出波澜。 乔柯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追忆,“陛下为了辛美人出宫,让属下扮作您的模样坐在龙椅上。那时,属下便深知陛下的信任,此生能得陛下重用,已无悔。” 应以安紧握着剑柄的手缓缓松开。 若乔柯真有反心,过去那么多绝佳时机,随便一次都能让自己陷入绝境,如今,整个计划已到了关键节点,身边可用之人不多,却唯有乔柯最熟悉自己的心思,行事也最得力。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 应以安将长剑插回剑鞘,沉声道,“起来吧,朕信你,此事就全权交由你去办,务必万无一失。” 第134章 负重训练 巳时,骄阳高悬。 校尉孙恩民一脸冷峻,负手而立,喝道,“今日训练,照旧行事!最后归营者,莫要指望能吃上饭!” 言罢,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辛允身上,冷笑道,“尔等莫要忘了,今日营中来了新人。若是被这新来的甩在身后,哼,今晚统统加训!” 这话一出,士兵们的目光纷纷投向辛允,有好奇,有质疑,更有几分幸灾乐祸。 辛允初来乍到,已然成为众矢之的。 抬眼望去,不远处的空地上,堆叠着密密麻麻的圆木头,每一根都粗壮结实,这些圆木,每一根重达四十斤,而他们的任务,便是将这些沉重的木头扛在肩头,穿过不远处的树林,而后负重登山,绕山一圈后再折返回来。 老兵们对这样的训练早已习以为常,他们心里清楚,以自己的实力,申时到酉时之间定能顺利归营。 孙恩民对辛允明显怀有敌意,一上来就安排如此高强度的训练。 “开始吧!” 一声令下,如裂帛划破长空。 刹时。 一众士兵仿若脱缰野马,蜂拥而上,朝着那堆圆木狂奔而去,一人抄起一根,扛在肩头便朝着营外发足狂奔,卷起滚滚烟尘。 辛允试图在人群中寻得一丝缝隙,好抢先拿到圆木,可那汹涌的人潮好似浪涛,一波接着一波,将她狠狠挤来推去。 脚步踉跄,身形在人群中左摇右晃,一次次努力向前,却又一次次被无情地推回,无奈之下,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其他人纷纷扛着圆木远去,自己成为最后一个扛起圆木出营的人。 这圆木重达四十斤,入手便是一股沉甸甸的压力,辛允双臂猛地一沉,肩膀处传来一阵剧痛,仿佛要被生生压垮。 同伍的四人见状,面露不忍,脚步微微挪动,似有上前帮忙之意。 然,他们眼角余光瞥见孙恩民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不紧不慢地跟在队伍后面,手中握着一条长鞭,鞭梢在风中肆意舞动,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仿佛在警告着众人。 四人心中一寒,刚迈出的脚步瞬间僵住,脸上露出无奈与恐惧之色,只能眼睁睁看着辛允独自承受重压。 巳时一刻。 老兵们到底是久经训练,脚步轻快且富有节奏,不过须臾之间,便将辛允远远甩在了身后。 他们身影矫健,穿梭在树林间,扛着圆木的身姿依旧利落,仿佛那沉重的木头于他们而言不过是轻飘飘的物件。 反观辛允,才走了没多远,额头上便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她的呼吸急促而沉重,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迈出一步都显得极为艰难。 果不其然。 还没走出多远,那沉重的木头便从她颤抖的肩膀上滑落,‘砰’的一声砸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 辛允望着地上的圆木,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孙恩民骑着高头大马,从前面折返回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辛允,“现在想放弃,还来得及。” 那语气带着轻蔑与不屑,仿佛在看一个不堪一击的弱者。 “……” 辛允紧咬着牙关,面对孙恩民那充满嘲讽与不屑的话语,她充耳不闻,只是垂着眼帘,执拗与倔强在眼底翻涌。 二话不说,俯身,双手牢牢攥住圆木,拼尽全身力气,将那沉甸甸的圆木再度扛上肩头。 “既一心求苦,那就随你。” 孙恩民瞧她这般固执,脸上瞬间浮起一抹不耐,马匹前蹄高高跃起,驮着他疾驰而去。 辛允深吸一口气,肩头的圆木压得她身形微沉,可那脊梁却挺得笔直,从未有过一丝弯折。 稳了稳姿势,一步一步朝着树林深处迈进。 未时四刻。 大多士兵已陆续折返,虽说汗水湿透衣衫,可神色间透着几分轻松,相互谈笑着。 反观辛允,才堪堪走完一半路程。 她的身影在蜿蜒山路上显得格外单薄,沉重的圆木压得脊背微弯,汗水顺着额头、脸颊,不断滑落,浸湿了脚下的土地。 路过的不少士兵,瞧见辛允这副模样,眼中闪过不屑,冷嘲热讽声随之起伏。 一瘦高个士兵扯着嗓子,尖声喊道,“哟,瞧瞧这是谁啊!这新来的可真是‘厉害’,别人都快回营歇着了,她还在挪步子呢,怕不是把训练当成游山玩水了?照这速度,今晚怕是连口热汤都喝不上咯!” 话落,周围响起一阵哄笑。 一满脸横肉的士兵,接话道,“就这体能,还想在咱军营混?我看她还是趁早回家,别在这丢人现眼了!” 还有人阴阳怪气地附和,“可不是嘛,也不知道那护国将军怎么想的,放进来了这么个累赘,今天这训练,怕是要被她拖到天黑了!” 更有甚者,一身形壮硕的士兵故意撞向辛允,辛允本就体力不支,一个踉跄,肩头的圆木滚落,顺着陡峭的山坡,一路滚回了山底。 “……” 辛允望着滚落山底的圆木,满心愤懑,双手不自觉地攥紧,可在怒火即将喷涌而出时,脑海中浮现出应以安与欧阳广那充满期许的面容。 于是,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要忍,千万不能惹事生非,这可是入营的第一天,要是第一天就被赶回去,往后还有何颜面去见应以安和欧阳广?又怎么对得起他们二人对自己的赏识? 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满心的怒火,松开拳头,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一步步朝着山底的圆木走去。 亥时。 军营里一片静谧,所有士兵都已回营休息,鼾声此起彼伏,唯有辛允,还在那崎岖的山路上艰难跋涉,驮着圆木,一步一步往回赶。 此刻的她,早已精疲力竭,汗水早已湿透了衣衫,又被山风吹干,目光却紧紧盯着前方的路,那是回营的方向。 下山时。 辛允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脚步虚浮,一个不稳,脚下一滑,整个人便朝着山下栽去。 慌乱中,下意识抱紧圆木,顺着陡峭山坡直接滚了下去,树枝划破了她的皮肤,鲜血渗出,与汗水混在一起,强忍着疼痛,任由身体在山石与荆棘间翻滚。 不知过了多久。 辛允终于停了下来,她躺在地上,没了意识。 之后。 若不是孙恩民骑着马,循着路找了过来,恐怕她真的就要在这荒山野岭里过夜了。 第135章 留在军营 丑时。 营帐内烛火摇曳,将欧阳广和孙恩民的身影拉长在营帐的布幔上。 欧阳广满脸怒容,大步跨到孙恩民面前,指着不远处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辛允,质问道,“老孙啊,不是我说你,我好端端给你送来一个人,怎么到你这儿,就变成了这副伤痕累累的模样?” 瞧着躺在榻上的辛允,他满心都是疼惜。 回想起昨日初见,辛允还是那般活蹦乱跳,浑身透着朝气,身姿矫健得像头初生牛犊。 可谁能想到,仅仅过了一晚,此刻的辛允就一动不动地躺在这儿,毫无生气,身上除了缠满了层层绷带,有的地方渗出血迹,在白色绷带上晕染出刺目的红。 短短一日,孙恩民竟把辛允折磨成这副模样,每一道伤口都像划在他自己身上一样,疼得他眼眶微微泛红。 孙恩民眉头一挑,双手抱胸,神色不以为然,反驳道,“这可不能怪我。我早就让她放弃了,是她自己偏要硬撑着去完成训练。” 欧阳广一听这话,火气更旺了,上前一步揪住孙恩民,几乎是怒吼道,“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我把她托付给你,不是让你这么折腾她的!” 本想着稍微给辛允来点训练,意思意思,敲打敲打她,权当是新人入营的磨砺,没想到孙恩民竟这般较真。 “哼!” 孙恩民用力挣脱开欧阳广的手,后退一步,语气强硬,“军营的训练本就如此,弱肉强食,受不了就趁早滚蛋!这军营,可不是让她来享福的地方!” 说罢,别过头去。 欧阳广一脸焦急与无奈,冲着孙恩民嚷道,“你看在她是我举荐来的份上,就不能稍微通融通融,放放水吗?” “放水?” 孙恩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竟被气笑了,他仰起头,笑声在营帐内回荡,满是嘲讽与不可置信。 笑罢。 他双目如炬地盯着欧阳广,斥道,“亏你说得出口!” 而后,猛地转身,手指向昏迷的辛允,疾言厉色道,“放什么水?战场上,哪有人会手下留情?这训练不过是最基础的磨砺,若是连这区区四十斤的圆木都扛不住,日后上了战场,那动辄上百斤重的盔甲武器,她又如何承受?又凭什么去打仗?来军营难道是过家家吗?” 欧阳广急得跺脚,连忙解释,“谁说让她上战场了?我本意不过是想让她吃点苦头,琢磨着她受不了就不会再来了。谁承想你一上来就给她安排这样的训练!” 他满脸懊悔。 又接着嘟囔,“都怪我,要是上早朝没那么急,能多跟你交代几句,哪会出今日这样的事!这下可好,人都被折腾成这样了 。” 说着,又心疼地看向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辛允。 孙恩民冷笑,“合着你是把军营当成她玩乐的地儿了?来这儿体验一番就拍拍屁股走人?这里是保家卫国的军营!不是她任性胡来的地方!!!” 他想起找到辛允时的场景,那时的辛允虽浑身狼狈,却仍死死护着圆木,本以为这是个有种的人,没想到背后竟是欧阳广这般打算,不由得感到一阵荒唐。 “亏我还真以为她是个能吃苦、有担当的,值得好好培养。闹了半天,敢情是你给安排的一场儿戏。” 他瞥了一眼欧阳广。 “我……” 欧阳广刚欲发声,话却如鲠在喉,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被床榻那边传来的细微声响打断。 “并非如此……我是真心来参军,日后也定要奔赴战场,保家卫国。” 辛允强撑着从床上坐起,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抗议,可她牙关紧咬。 欧阳广和孙恩民闻声,迅速转头看向辛允。 欧阳广满脸写满心疼,箭步上前,双手稳稳扶住辛允,急切劝道,“孩子,你才刚醒,身子还虚,快躺下,可别逞强。” 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他可怎么跟辛自苦交代呀! 孙恩民拧着眉,一脸不耐烦,斜眼瞟了瞟辛允,“你还是早早回家去吧,就你这小身板,哪扛得住这训练?要是出点什么事,欧阳将军不得跟我拼命?” 他双臂环抱胸前,眼里尽是怀疑,仿佛在说辛允根本不是这块料。 更何况,在他看来,辛允这点伤痛实在不值一提。 不过是些皮外伤,在军营训练里再平常不过,就这么点小伤,欧阳广却跟自己大呼小叫,简直不可理喻,要是辛允真掉了块肉,或者断了胳膊腿,欧阳广还不得像一头发狂的猛兽,跟自己拼个你死我活? 辛允一听,眼眶瞬间红了。 她强忍着浑身伤痛,倔强地挺直了脊梁,掷地有声道,“我能进这军营,确实多亏欧阳将军。但往后训练,全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绝不会再让将军为我操心。孙校尉,求您别赶我走了,不管多苦多累,我都能撑下去。” 孙恩民双手抱胸,脸上的不耐烦都快溢出来了,撇着嘴说,“就你这样的,我见一个烦一个,别在这儿硬撑了,赶紧跟欧阳将军回去吧,军营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瞅着你就闹心。” 嘴上虽这么说,可他的目光却在辛允身上来回打量,试图判断辛允还能扛多久。 “孙校尉。” 辛允向前跨出一大步。 “只要您点头,哪怕现在就让我扛起那圆木,再跑个来回,我眉头都不皱一下,求您给我个机会。” 欧阳广一脸焦急,上前拉了拉孙恩民的胳膊,催促道,“老孙,你好歹给个准话啊!” “……咳。” 孙恩民心想话都讲到这份上,必须得把态度亮明了。 “这军营里,死人是常有的事。你要是铁了心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一心求死,我可没闲工夫拦着。” “……” 辛允没听出来,以为孙恩民没答应,脑袋瞬间像霜打的茄子耷拉下去。 啪—— 欧阳广一巴掌拍在辛允肩膀上,又急又喜地说,“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谢谢孙校尉,他这是答应让你留下来了!” 这突如其来的话语,让辛允猛地回过神,眼中重新燃起光亮,又惊又喜地看向孙恩民。 “谢孙校尉!嘶……” 辛允满心欢喜,迫不及待地抱拳行礼,可动作刚做到一半,一阵剧痛从受伤的手上袭来,这才想起自己手上有伤。 疼得五官都微微皱起,她却还是一边咧着嘴,一边故作轻松甩了甩刺痛的手,强装镇定,“没事,小伤小伤。” 尽管疼意阵阵,她的笑容依旧灿烂。 “好话歹话都听不明白,蠢得要命。” 孙恩民板着脸,数落着辛允,可他藏在眼底的那一丝欣慰,还是不经意漏了出来。 其实,当看到辛允这般执着,他打心底里感到高兴,觉得这孩子有股不服输的劲儿,是个可塑之才。 说完,他便转过身,双手背在身后,迈着大步离开,那故作冷淡的背影里,分明藏着对辛允的认可与期待。 第136章 见情敌 十一月十七。 是夜。 天牢内,烛火幽微。 了见远拖着满是伤痕的身躯,勉力从草堆上坐起,见那熟悉的身影踏入牢中,嘴角扯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沙哑着嗓子开口,“陛下这是又有闲情雅致,来探望我了?” 他面上虽平静,眼底却藏着几分嘲讽与不甘。 前些时日,他遭受酷刑折磨,遍体鳞伤,近日又被医治,身体稍有好转,只是这大起大落间,心境早已千疮百孔。 应以安负手而立,仿若在看一只蝼蚁,“哼,自然是来瞧瞧你这命硬之人,到底死了没。” 声音低沉,在阴森天牢里回荡,无端添了几分寒意。 了见远闻言,咳嗽几声,笑声却从喉间溢出,带着几分癫狂,“陛下一向仁慈,若真想要我的命,我又岂会活到今日?” 这两人,天生八字不合,每次碰面都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一句比一句尖锐,好似不嘲讽对方一句,浑身就不自在。 应以安微微挑眉,眼中闪过一抹诧异,“仁慈?” 她轻声重复这两个字,声音里满是自嘲,这两个字,实在是太过陌生。 了见远靠着潮湿的墙壁,面上虽挂着伤,神色却依旧坦然,缓声道,“陛下可知,如今这宫中宫外,人人皆对陛下心存畏惧。尤其是宫里那些人,将陛下视作活阎王,还传言陛下寝殿中,日日点着那人头灯,彻夜通明。” 宫闱内外流言蜚语如漫天飞絮,都说应以安寝殿高悬人头灯,彻夜长明,鬼气森森,似那修罗地狱。 实则不过是夸张臆测,以讹传讹。 应以安确实常常彻夜点灯,却并非为了邪祟之事,而是因她身处高位,心怀重重顾虑,生性多疑。 他叹了口气,“可我与陛下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又怎会不知陛下的为人?陛下虽平日面冷如霜,却是心善。就说这大牢中,陛下曾杀了不少人,那场面一度血流成河,可细细想来,陛下所杀之人,皆是犯下滔天罪行的死囚,罪有应得啊。” 以往二人一见面,字字句句都似淬了毒的暗器,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可谁能料到,今日了见远竟转了性子,那好话竟然能从他嘴里说出来。 应以安神色未动,“说了这么多好话,打的什么主意?莫不是盼着朕能饶你一命?” 话里没有一丝温度,似能将潮湿空气都冻住。 了见远摇头,眼中闪过一抹神秘的笑意,“并非如此。陛下有所不知,这大牢里几日前便传开了,都在说,明日便是陛下的生辰。” “嗯,朕特意过来,便是想给你送份断头饭。” 应以安神色依旧淡漠。 了见远轻笑一声,不慌不忙地说道,“陛下今日倒是奇怪,怎么不问我敛财堂的事了?莫不是陛下已有了十足的把握,好事将近,已经不需要从我这儿套取消息了?” 抓自己回来,不就是为了知道敛财堂的事吗?谁让敛财堂组织势力庞大,暗中操控诸多买卖,钱财源源不断流入。 应以安眯起双眼,“你无需知晓太多,你只要清楚,辛允如今已与朕互生情愫,两情相悦,朕明日便要封她为皇后,这后宫之主的位置,非她莫属。” 近来心思繁杂,诸多事务缠身,敛财堂的事,如今确实没那么想知道了,可于了见远而言,情况却大不相同,他被囚于天牢,诸多屈辱暂且咽下,而眼下唯一能让他怒从心头起的,便是提及辛允。 了见远紧咬着牙关,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冷哼,“……呵,你了解她吗?” 和辛允约定婚期的日子越来越近,却听到应以安得意洋洋地宣称她们相爱了。 从被盯梢起的那天,他就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应以安身为帝王,觊觎自己未婚妻也并非毫无可能,只是,即便早有心理准备,可真正面对这一切时,他还心有不甘。 应以安向前踏出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了见远,眼神中满是鄙夷,“那你呢?你又何尝真正了解她?不过是利用北朝律法中,那条成婚之前死刑缓期执行的律例,妄图保全自己的性命。仅凭一纸婚书,就这般哄骗她,你不配。” 在她看来,了见远这样的人根本就配不上辛允,绝非出于真心,不过是自私自利的算计,反观自己与辛允相处,真心相待,爱意在点滴间滋长。 应以安坚信,只有自己才是真正懂辛允、爱辛允的人,能给予她安稳与荣宠,了见远又怎能与自己相提并论。 “你根本不懂沐霖。” 了见远周身散发着愤懑之气,狠狠瞪着应以安,“你不过是仗着权势将她留在身边,又怎么可能教会她什么是爱?在你眼中,爱或许只是权力的附属品,可沐霖需要的,你给不了。” 辛允,字沐霖。 她笄礼之前,漫长旱季让大地一片荒芜,庄稼无精打采,溪流干涸见底,百姓们日日祈雨,却始终盼不到一滴湿润。 可就在她笄礼当日,浓云滚滚而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倾盆而下,干裂的土地在雨水的滋润下逐渐复苏,草木也开始焕发生机。 因那场及时雨,她被赋予了‘沐霖’这个寓意深刻的字。 “朕懂不懂辛允,何时轮到你置喙?”应以安睨着了见远,语气不带温度,“赶紧趁热把饭吃了,明日便是你的死期。” 说着,还嫌恶地踢了一脚脚边的食盒,那食盒摇晃了几下。 了见远仰头看向她,眼中并无畏惧,反倒涌起一丝怜悯,“我有些同情你了。” “朕用不着你同情。” 应以安身为帝王,坐拥江山,翻云覆雨,向来只有她予人怜悯,何时轮得到别人来同情自己?更何况,还是了见远这样阶下囚身份的人! 这所谓的同情,跟施舍毫无区别,简直是对她尊严的极大冒犯,当真是下贱至极。 了见远未察觉她的怒意,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你这样的性子生在帝王家,猜忌、算计如影随形,真是为难你了。” 话里透着几分感慨。 应以安面色一沉,那些帝王世家的诡计算计,桩桩件件都如藏在暗处的荆棘,刺痛又难为人言。 下意识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入掌心,本就冷硬的眼神愈发森寒,“……不要以为朕给你送饭,就是打算赦免你。你一个将死之人,朕岂会有此念头?不过是念在辛允的份上,怕她知晓你这般下场后伤心难过,才替她来给你送行。” 家丑不可外扬,那些腌臜事,绝不能在天牢对着了见远提及半分。 “你也该知足了,能在死前吃上这顿饭,全是看在她的面子上。” 应以安不再多言。 说罢,便转身大步离去,在昏暗的牢狱中迅速消失。 明天的生辰宴,是计划实施的关键节点,这场精心筹备的布局,每一步都容不得差错,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所以必须早些回去做最后部署,绝不能打草惊蛇。 许久。 了见远嘴唇微微颤动,低声喃喃,“你或许是个好皇帝,只可惜你我立场相悖,各为其主。” 第137章 变故 十一月十八。 卯时,天色尚朦胧。 孙恩民高声呼喝,“今日乃是陛下生辰,陛下恩泽广布,伙房特意炖了肉。想多吃一碗,就凭本事!辰时一刻前跑完回来的,都能多添一碗!” 这话一出,原本还有些睡眼惺忪的士兵们瞬间来了精神,只因他们日子清苦,已许久不知肉味,一听到有肉吃,众人眼里都燃起兴奋的光,相互推搡着。 “孙校尉,这可是真的?”有士兵两眼放光地询问。 一听便知这士兵是黑营的人。 长久以来,军营里白营和黑营时常擂台比试,可每次胜出的都是白营,作为奖赏,白营的人顿顿都有肉吃,而黑营只能眼馋。 对黑营众人而言,虽对白营因胜而得肉的‘特权’心生不满,但肉终究是稀罕物,多吃点也没坏处,再者,要是此次能因为陛下生辰多得些肉,说不定还能反过来气气白营那些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家伙,何乐而不为呢? 孙恩民笑道,“本校尉还能诓你不成?都给我麻溜儿地,跑得慢了,汤都喝不着!” 在这一片喧闹中,唯有辛允一人沉默不语。 她听闻应以安生辰一事,先是一怔,后细细算来,自己与应以安已将近十天未曾谋面,不过此刻身处军营,想见一面,谈何容易。 ‘生辰年年都有,还是建功立业比较重要。’ 辛允在心底默默念。 皇帝生辰,举国同庆、万民欢腾。 京城仿若被喜乐的浪潮包裹,处处张灯结彩。 青石板铺就长街两侧,朱红灯笼高高悬起,五彩绸缎随风轻舞,街边店铺纷纷挂出精心准备的招牌,售卖着各种应景的小物件,糕点铺里飘出甜香。 城中百姓们皆身着崭新衣衫,脸上洋溢着藏不住的喜悦,小孩子在人群中嬉笑穿梭,手中紧紧攥着爹娘给的饴糖,时不时塞进嘴里,老人们坐在街边看热闹。 “听闻陛下今日要出宫露面,咱可得好好瞧一瞧。” “正是,往年里只能远远地望个模糊影子,这次定要瞧仔细咯。” 众人皆满心期待着能沾一沾皇家的喜气,亲眼目睹当今陛下的风采。 皇宫内。 处处洋溢着热火朝天的忙碌景象。 御花园的花匠们精心修剪花枝,红的、粉的、紫的花朵在日光下争奇斗艳;内务府的太监们往来如织,从库房搬出一箱箱精美绝伦的器物;御膳房更是烟火升腾…… 但—— 殿外,大臣们身着朝服,偶尔传来衣袍相互摩擦的细微声响,虽不敢大声喧哗,却还是忍不住交头接耳。 “吉时都已过了,怎么还没动静?” “以往陛下生辰,吉时一到便会准时出现,今年实在反常。” “是啊,这一直干站着,也不是个事啊!” “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莫要胡乱猜测!皇家之事,自有定数,咱们耐心等着便是。只是这仪式若再推迟,诸多环节怕是要被打乱。” “说不定是昨夜准备庆典太过劳累,陛下起晚了?可即便如此,也该有个通报。” …… …… …… 再这么说,也该派个太监过来传话,可大殿内一片寂静,不见皇帝的身影,更没太监前来通报,只有偶尔的风声,在殿外徘徊,更添几分诡异与不安。 辰时七刻。 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来了来了。” 不知是谁轻声提醒了一句。 “快站好,快站好。” 大家互相提醒着,迅速整理好自己的朝服,目不斜视地盯着大殿正门。 只见元寿神色匆匆地从大殿内走出,脚步急促,袍角带起一阵风,手中高举着明黄色的诏书,一路小跑到台阶上,身形站定,抬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 他清了清嗓子,大声宣读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以寡德,承继大统,本应勤勉政事,以安天下。然,朕不思进取,沉溺于声色犬马,忽视了百姓福祉,荒废了国家大计。今特颁此诏,向天下臣民谢罪,为示反省,朕自囚天牢三日,以正其过。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钦此——!” 诏书声落,殿前一片哗然。 谁都未曾料到,就在众人满心欢喜地等待着皇帝颁布赦令,赦免一些罪犯,或是宣布一些利国利民的举措,为这欢庆之日再添几分祥和时,等来的,却是皇帝的罪己诏。 午时。 军营中。 贾松匆匆钻进营帐,满脸的惊疑不定,压低声音急切说,“我刚从孙校尉营帐旁路过,你们猜怎么着?听说陛下竟给自己下了罪己诏,还打算去大牢里待上几日,自我反省呢!这到底是出了啥大事啊?” “罪己诏?” 正擦拭兵器的赵建业手中动作一顿,“陛下向来圣明,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儿,逼得陛下出此下策?” “这可真是怪事儿,”有士兵一骨碌坐起,嘟囔着,“我还眼巴巴盼着陛下能多赏咱军营些肉,让大伙好好打打牙祭呢!这下可好,这事儿一出,吃肉怕是没指望咯。” 角落里,一直沉默的士兵皱着眉头开口,“会不会是战事吃紧?我听说边防最近有些不太平。” “不像,”李秀存反驳道,“若是战事问题,朝廷肯定会先征兵调粮,哪会让陛下罪己?” 薛学挠挠头,猜测,“该不会是民间出了大灾荒,陛下自责救灾不力?” 赵建业撇撇嘴,“要真是灾荒,那开仓放粮才是正事儿,去大牢反省能有啥用?” …… …… …… 营帐内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始终理不出头绪。 辛允此刻正全神贯注地雕琢着一块木头。 这块木头是她在伙房灶台旁偷拿的,形状规整、大小合宜,一眼就相中了,想着把应以安雕刻出来,并将这木雕作为生辰礼,下次见面时送给应以安。 可听到‘罪己诏’三字,周遭一切都没了声响,手里的刀一滑,刀刃无情划过手指。 殷红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渗了出来,一滴、两滴,落在木头上,洇出诡异痕迹,她却全然没感觉到手指上传来的痛。 第138章 背叛 卯时。 清心宫,寂静异常。 应以安起身准备,按惯例会有侍女候着伺候她更衣。 可扬声唤了好几遍,却没得到一丝回应。 等了许久,外面仍旧毫无动静。 无奈之下,只能自己动手,从衣架上取下龙袍,神色复杂地穿戴起来。 没过多久。 应以安身着华丽龙袍,刚迈出步子准备出门,却见两旁禁军竟交叉长矛,将她的去路拦得严严实实。 “陛下,请回。” 两名禁军齐声说道,虽垂首,可身姿笔挺如松,没有丝毫退让之意。 应以安双眸一凛,“谁给你们的胆子?” 如此放肆,当真无法无天了。 其中一禁军说道,“陛下,卑职也是奉命行事,还望陛下恕罪。 恰在此时。 殿外传来一声拖长的尖细通报,“太上皇驾到——” 只见应以正带着福才、元寿等一众侍从稳步走来,他抬了抬手,门外阻拦应以安的两个禁军立刻乖乖收回长矛,毕恭毕敬地退至一旁。 “今日是安儿生辰,父皇特地备下了一份大礼。” 说完,他抬腿便朝殿内走去,经过应以安身边时,肩膀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 应以安望着应以正的背影,眼中先是闪过诧异,转瞬被怒火填满,双手下意识地狠狠攥紧,极力压抑着心头翻涌的情绪,随后转身,跟了进去。 厚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上。 殿内。 抬眼望去,福才、元寿等一众侍从,这些人往日里总围绕在自己身边,或恭顺地端茶递水,或机灵地回应差遣,声声“陛下”喊得热络,可如今,他们眼神闪躲,不敢与自己对视。 更让应以安难以置信的是,还看到了乔柯,这人是她最为信任的,诸多机密要事都与之商议,堪称左膀右臂。 霎时。 应以安盯着这些熟悉的面孔,心中一沉,不用多想,便知自己精心筹备的计划怕是已毁于一旦。 她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试图从他们神色中寻出一丝愧疚或是不忍,可回应他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与刻意回避的眼神。 “安儿,这些人……都是老熟人了吧?我记得从你年少时起,他们就鞍前马后,侍奉左右,想来你对他们再熟悉不过。” 应以正稳步踱至御案前,不紧不慢地坐下。 他抬起手,食指在空中轻点,逐一点向那些侍从,动作看似随意,可那目光扫过之处,众人皆自觉低下头。 应以安的脸色瞬间阴沉如墨。 “还记得我曾千叮万嘱、反复告诫你的话吗?”应以正微微向后靠,整个人陷进那雕龙绘凤的座椅中,双眼半眯。 应以安努力压制着内心翻涌的情绪,“记得,这宫中,任何人的话都不可轻信,哪怕是自己最为信任之人,也不可全然托付。” 话一出口,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来。 “呵,你能铭记于心,甚好。” 应以正嘴角扯起那似笑非笑的弧度,像是冬日里的薄霜,透着股让人捉摸不透的寒意。 就在这一瞬间。 他眼神陡然变得犀利如刀,大手一挥,抓起御案上的一本折子,手臂带着劲风,狠狠朝着应以安的脸甩了过去。 “……” 一声脆响,折子结结实实地砸在应以安脸上,纸张散开,像被狂风卷起的落叶,缓缓飘落在地。 “你若真把我的话听进去了,就绝做不出这般糊涂事!”应以正怒发冲冠,声若雷霆。 这突如其来的一击,让应以安身形猛地一晃,脸上迅速浮现出一道红印,可她沉默不语,漆黑的双眸中燃烧着倔强的火焰。 “你行事之前,到底有没有掂量过后果?” 应以正稍稍压下心头的怒火,眉头却依旧紧皱着,死死盯着应以安,好似要将她心底的想法都挖出来。 “……想过,但不后悔。” 应以安双眸充血。 从知晓真相的那一刻起,仇恨的种子便在她心底疯狂扎根。 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她恨啊,恨应以正的懦弱无能,恨自己的无能为力,这份恨意令她几乎窒息。 应以正定了定神,“在你心里,就真的这般恨我?!” “我生母因你而死!”应以安胸膛剧烈起伏,眼眶泛红,泪水却被她强行憋了回去,“这么多年,你可曾有过一丝愧疚?你难道就没有错吗?!!!” 音语里带着哭腔,似要将多年来的压抑与不甘统统宣泄而出。 “可你如今享有的一切荣华富贵,还有这皇位,都是我给予你的!”应以正试图以这沉甸甸的恩赐唤起应以安的感恩,“我给了你常人难以企及的尊荣,你为何就不能体谅我的苦衷?” “苦衷?” 应以安眸光中透着几分讥讽,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紧接着爆发出一阵笑,“哈哈哈哈!” 那笑声带着些许悲凉,笑到最后,她分不清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还是心底的伤痛被彻底撕开,让她难以自抑。 “你所说的苦衷?”应以安怒极反笑,眼中满是讥讽,“不过是你软弱无能的借口罢了!这么多年,你抚养我长大,又给我皇位,真以为我会感激涕零?不过是你为了弥补对我生母那点可怜的愧疚!” 她向前跨了一步,逼视着应以正,“你既然早就察觉我的谋划,却一直不动声色,任由我折腾,无非是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把我当猴耍!说到底,这皇位,终究还是牢牢攥在你手里,不是吗?” 压抑多年的痛苦与愤怒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她恨不得将眼前这个男人的虚伪面具狠狠撕下。 那一众侍从把头垂得极低,恨不能将自己藏进地缝里。 “不愧是我的孩子,我的安儿啊!” 应以正脸上笑意渐浓,眼中却藏着旁人难以察觉的锐利,“可惜啊,你还是太过稚嫩,这朝堂上、宫廷中,水有多深,你还没彻底看清。有些事,光靠勇气和决心可不够,还得有足够的城府和耐心。” 正满心激愤,与应以正对峙。 忽然间。 应以安双腿却陡然一软,不受控制跪了下去,双手下意识撑地,拼尽全力想要站起身,然而,全身力气却像是被瞬间抽干,绵软无力,连一根手指都难以挪动。 “瞧瞧你现在这副模样。” 应以正缓缓走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应以安,脸上挂着一抹冰冷刺骨的笑,那笑容里,没有一丝身为父亲的慈爱,只有上位者的冷酷与决绝,“你身上这件龙袍,可是我特意命人在软筋水里浸泡了整整一天,才让你穿上的。” 早在前几日,便派人将龙袍浸入备好的软筋水中,足足浸泡了一整天,才将其取出晾晒。 等到龙袍晒干,应以正仍觉不保险,生怕药效随着时间流逝而散尽,他又心生一计,命人将特制的软筋散精心封入龙袍袖子里,从外表看去,龙袍依旧华丽,没有丝毫异样。 他俯身,凑近应以安的耳畔,一字一顿地说道,“滋味如何?是不是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连反抗的余地都没了?” 那话如同寒夜中的冷风,钻进应以安的心底,让她感到彻骨寒意。 第139章 狼狈为奸 应以安跪在殿中,脑海里如走马灯般闪过那些年的桩桩件件,只觉满心荒唐,可笑至极。 多年来,殚精竭虑、苦心经营,各种筹谋层出不穷,本以为布下天罗地网,将应以正一举拿下,然而,命运似乎总爱捉弄人。 局势逆转—— 所信任的心腹,却是应以正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 直到此刻才如梦初醒,原来这么多年,从始至终,自己都是孤身一人,那些所谓的忠诚与拥护,不过是镜花水月,一触即碎。 禄丰和元寿得了应以正的眼色,哪敢有半分耽搁,两人弓着身子,一路小跑上前,一左一右,迅速架住应以安的胳膊,那双手死死扣住,让应以安动弹不得。 福才战战兢兢地跟在禄丰和元寿身后,他那双手抖得愈发厉害,指尖刚触碰到那顶冕旒,又缩了回来。 咽了咽唾沫,心里比谁都清楚,这冕旒一摘,龙袍一脱,便是改天换地。 可身后应以正冰冷的目光如芒在背,福才不敢再有半分迟疑,咬着牙,心一横,双手再次颤巍巍地伸了出去,取下那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冕旒,又解开龙袍的系带,将那绣着金龙的华服从应以安身上剥离。 再看应以安,像是被抽去了脊梁骨,整个人彻底瘫软,眼神从最初的愤怒、不甘,逐渐变得空洞死寂,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再掀不起一丝波澜,头发凌乱地散落在脸上,衬得她狼狈不堪。 此刻的应以安,就像一只待宰羔羊,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任由他人肆意摆弄。 应以正的食指和拇指狠狠捏住应以安的下巴,用力往上一挑,声音喑哑,“你这张脸……倒是越长越像你生母了。每次我醉意上头,恍惚之间瞧见你,就好像她又回到了我身边一样……” 说着,他眼神愈发迷离,整个人不受控制地缓缓朝着应以安靠近,那模样好似真的透过应以安看到了安素。 “国师驾到——” 就在此时,殿门打开。 应以正听到这声音,动作猛地一滞,脸上瞬间挂着不悦,他松开了捏着应以安下巴的手,嘴里嘟囔着埋怨了一句,“……真扫兴。” 还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打扰坏了兴致。 “太上皇。” 满脸不耐还未褪去,一袭白衣胜雪的国师念怀便已踏入殿内。 念怀如雪中红梅般明艳动人,可眼中却透着不容触犯的凛冽,“时机未到就贸然行动,你是想毁了我们之间的约定吗?” 应以正脸上浮起一抹嘲讽的轻笑,睨着念怀,“呵,收起你那教训人的口吻,少在我面前摆架子,你心里那点盘算,真当我不清楚?这事儿,你不也眼巴巴盼着?” “肮脏。” 念怀雪白的面庞上写满了不屑,眼前的应以正让她连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彼此彼此,你我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谁也别装清高。” 应以正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掸了掸衣袖,看似随意的动作里,却藏着与念怀针锋相对的意味。 两人这番对话,旁人听来如同打哑谜,可其中的深意,只有他们彼此知晓。 “把东西给我。” 念怀神色淡然,素手轻抬,自广袖中取出一道明黄卷轴,递给了应以正。 应以正伸手接过,动作沉稳却难掩眼中的急切,他双手展开圣旨,只见那上面黑墨行文,一应诏告内容已然完备,只在末尾处,一方朱红印泥的空位格外醒目,只等那御印落下,便可昭告天下。 他大步走到被架着的应以安面前,将圣旨高高展开,故意凑近,几乎贴到应以安的脸上,“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这是罪己诏!可是我专门为你精心准备的。” 那语气中带着戏谑。 应以正神色倨傲,随意地摆了摆手。 禄丰和元寿见状,像拎起两只小鸡般,架起应以安便走,应以安双脚拖地,双臂被钳制得死死的,肩膀仿佛要被撕裂,疼得钻心,却连一丝反抗的力气都使不出,只能任由拖拽,狼狈至极。 “我要你亲眼看着,我如何落下这印玺。” 他的声音森冷如冰碴,圣旨已被铺于御案上。 “朕以寡德,承继大统,本应勤勉政事,以安天下。然,朕不思进取,沉溺于声色犬马,忽视了百姓福祉,荒废了国家大计。” 应以安闭上双眼,长睫微微颤动,不愿再看眼前这宣告自己失败的场景。 眼睑落下瞬间,往昔的雄心壮志、权谋争斗,都如过眼云烟般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今特颁此诏,向天下臣民谢罪,为示反省,朕自囚天牢三日,以正其过。布告天下,咸使闻知。钦此。” 念罢,应以正拿起桌上的印玺,随后落下,朱红的印泥在圣旨上洇开。 念怀望着被架在一旁、衣衫凌乱的应以安,心底一阵酸涩,她别过头,对着殿外扬声吩咐,“来人,天凉了,给陛下换身衣裳。” 应以正听到这话,脸色瞬间阴沉,像是被触到了逆鳞,冷笑一声,满脸嫌恶地啐道,“换什么衣裳?都快成阶下囚了,还讲究这些?难不成要她穿金戴银去蹲大牢,享福?” 那副傲慢模样,仿佛整个天下都在他脚下。 “她即便失势,也是帝王,何苦连一丝体面都不留?” 应以正张狂地大笑起来,笑声戛然而止后,他上前两步,“你少在这儿自作多情,巴巴地讨好她。她心里装的只有那个辛允,你就算把心掏出来,她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说罢,他得意地扬起下巴,脸上的嘲讽愈发浓烈。 没错,应以安满心满眼都是辛允。 念怀对她的心意,恰似那落花有意,奈何流水无情,早前,精心挑选的山茶花,满怀期待地送与应以安,却原封不动被退了回来。 那退回的花枝,像是狠狠抽在念怀心上的鞭子,让她明白,在应以安心里,根本没有她的位置。 “……” 念怀听到这话,紧咬下唇,贝齿几乎嵌入肌肤,一言不发。 应以正看到念怀这般模样,脸上浮现出一抹得意的笑,仿佛在这场口舌之争中获得了极大的满足,“这就对了嘛,识时务点,省得大家都麻烦。” 在他眼中,念怀行事全凭感情,毫无章法,就拿谋划一事来说,念怀好几次因念及旧情,态度稍显迟疑。 应以正便在心里笃定,如此感情用事之人,终究难成大事。 又转头看向禄丰和元寿,“直接把她拖进大牢,药效差不多快过了,可别让她在半路上醒过来,再闹出什么幺蛾子。” 那声线冰冷,不带一丝感情,仿佛被拖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毫无价值的东西。 第140章 被关大牢 刑狱司。 牢内。 了见远双手抱胸,斜倚在牢门旁,“陛下,我们又见面了,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当真是巧极了——” 他拖长了语调。 原是见应以安身着囚服走来。 “聒噪。” 应以安抬眼,冷冷瞥了了见远一眼,“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尽管沦为阶下囚,可骨子里的帝王之气依旧未减。 了见远见应以安这副落魄模样,心中那股子得意劲儿愈发浓烈,不气她几句,浑身都不舒坦。 他往前凑近几步,脸上挂着让人作呕的笑,“这些时日,可多亏陛下对我家沐霖的‘照顾’了。陛下恩泽深厚,我与沐霖都铭记于心。日后,我与她成婚之时,陛下哪怕身在这牢笼之中,也记得一定要来喝杯喜酒。” 言语间,满是挑衅与炫耀。 应以安听了这话,拳头在袖中暗暗握紧,咬着牙,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你最好是有命能活到那天,千万别被无常世事提前收了阳寿。” 似在警告了见远,莫要高兴得太早。 “那就借陛下吉言了。” 了见远嘴角扬起,刚转身佯装要走,却又猛地停住脚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慢悠悠转过身来,说道,“事已至此,倒也不妨告诉陛下,我姓廖,中州廖家。” …… 天字号牢房内。 昏暗光线仿若一层薄纱,将腐朽与绝望的气息肆意渲染,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霉味,地上污水横流,墙角布满了斑驳的青苔。 邸自清衣衫略显凌乱,头发蓬乱,她一手紧紧抓着牢栅,另一只手使劲挥舞着,大声招呼道,“欸?陛下,您怎么也进来了?” 有几分意外,又透着些许无奈。 见狱卒带着应以安转身欲走,她双手死死扒住牢栅,身子前倾,扯着嗓子喊道,“留步!” “我们这儿牢房空着不少地方,宽敞得很呐,陛下身份尊贵,住这儿也合适,彼此还能有个照应。” 边说,边心急如焚地在袖兜里摸索,掏出一锭成色上好的银子,递到狱卒跟前,“一点小意思,留着买些茶水点心。” 狱卒面露难色,下意识推脱,“左相,这……恐怕不合规矩,要是被发现了,小的可担待不起啊。” “啧,陛下好不容易来一次,就这一回,行个方便,快收着。” 又把银子往狱卒手里塞了塞。 “……左相,就这一次,千万别声张。” 狱卒得了邸自清的银子,略作犹豫后,还是依言打开了牢门。 他一手拽着应以安的胳膊,稍稍用力,便将其推进了牢房。 伴随着‘哐当’一声巨响,牢门轰然关上。 此时的应以安,双手双脚都戴着沉重的镣铐,脚链拖地,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如今身处这囚牢中,即便心中有万般不甘,也只能默默承受,沦为阶下囚的她,似乎连反抗的力气都被这沉重的镣铐消磨殆尽。 欧阳广气势不减,声音洪亮,“陛下无需担忧,太上皇他也只是想关我们几日,定不会为难太久。” 越哲文抬手理了理略显凌乱的头发,试图在这狼狈的处境中维持几分体面。 随后,他快步上前,“陛下,恕臣唐突,臣实在费解,不知您是如何惹到太上皇了?” 听他们这话,那熟稔又随意的语气,任谁都能猜出,这三人必定是这牢房的常客。 瞧他们这自在的模样,全然没有初入牢狱之人的惊慌失措,只不知他们犯了何事,才被关进牢房,着实猜不透。 邸自清也来了兴致,几步凑到跟前,眼睛亮晶晶的,“是啊陛下,臣心里可太好奇了,到底是咋回事儿啊?” 欧阳广也在一旁附和,脸上挂着讨好的笑,陛下,您就说出来给我们听听呗,也好让我们心里有个数。” 这三人像是许久没找到乐子一般,你一言我一语,全然没把这牢房的困境放在心上,叽叽喳喳,吵得人耳根不得清净。 正经事只字不提,却对八卦之事兴致勃勃。 “……” 应以安沉默不语,周身散发着拒人千里的气息。 三人面面相觑,也不好再追问下去。 邸自清瞧了瞧桌上那几盘简单的牢饭,又看看站在一旁的应以安,干笑两声,“陛下,您饿吗?” 这牢饭,是不久前才送来的。 “要不一起吃点儿?虽说牢里的饭菜比不上御膳房,好歹能垫垫肚子。”欧阳广脸上堆着笑,殷切地看向应以安。 越哲文拿起筷子,指了指桌上的粗瓷碗,里面盛着颜色寡淡的青菜和糙米饭,“对啊陛下,您就当是应应急,别饿坏了身子。” 应以安依旧背对着他们沉默不语,仿佛一尊雕像般矗立在原地,三人相互对视一眼,叹了口气。 欧阳广率先落座,端起碗来,时不时看向应以安,越哲文也跟着坐下,轻轻整理了一下袖口,才缓缓拿起筷子,举止间还保留着朝堂上的几分优雅。 虽说手里忙着吃饭,可这三张嘴却一刻也没闲着。 欧阳广边嚼着饭菜,边低声嘟囔,“陛下到底怎么惹到太上皇了?竟也被关了起来。” 越哲文放下筷子,喝了口清水,接话道,“我也想知道啊,今日可是陛下的生辰,被关在牢房里,实在是太不吉利了。” 邸自清扒拉了几口饭,抬起头来,“唉,真搞不懂太上皇怎么想的,就算要惩戒,也不该挑这时候啊。” …… …… ……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声音虽不大,却在这狭小的牢房里不断回荡,和着碗筷碰撞的声音,倒也让这压抑的氛围多了几分别样的嘈杂。 “……” 应以安本就满心烦闷,在牢房里,那三人的喋喋不休,更是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真是受不了了!” “……” 欧阳广、邸自清和越哲文三人正吃得投入,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吓得一哆嗦。 他们手里还端着饭碗,筷子悬在半空,原本还热络的讨论戛然而止,互相看看,又瞅瞅气呼呼的应以安。 “我告诉你们三个,” 应以安伸手指向三人,厉声吼道,“自登基那日起,便受够了你们!朝堂上,下朝后,整日里絮絮叨叨,一刻都不得安宁,跟那围着腐肉嗡嗡乱飞的苍蝇有何区别?能不能闭上你们的嘴?让我耳根清净清净!” 尽管发泄完了心中怒火,但余怒未消,她重重哼了一声,大步走到牢房角落,一屁股坐下,背对着三人面壁。 牢房里瞬间安静下来。 第141章 权衡 思政殿。 应以正抬手随意挑了一个折子,徐徐展开,散漫扫过其上密密麻麻的字迹。 不过须臾。 那折子被他扔在了地上,纸张在地上卷曲。 “也不知是我许久未理政,还是如今这些折子愈发乏味了,瞧着竟满心烦躁。” 细细算来,他已八年未曾执政,退居太上皇位后,一直安享清福。 福才赶忙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劝道:“太上皇万金之躯,批折子这等劳神费力的苦差事,哪能让您亲力亲为呢?”他顿了顿,眼珠子滴溜一转,接着说道,“依老奴看,陛下也受了惩戒,不如就网开一面,让陛下从牢狱中出来,也好继续为太上皇分忧解难呐。” “哼,我膝下的孩子,又岂止她一人?”应以正负手而立,眼底掠过几分阴鸷。 “你们都说说,除了安儿,还有谁能登上这皇位?又有谁,甘愿做我手中的提线木偶,乖乖听话?” “……” 这话一出,福才、元寿、乔柯等一众侍从,皆垂首敛目,大气都不敢出。 他们心中清楚,这问题犹如一道高悬的利刃,稍有不慎,便会惹来杀身之祸。 “我这一辈子,什么没见过,什么没掌控过。”应以正仰头,眼神望向殿顶,“如今就想寻个听话的,来坐这皇位。” 应以安不过是个被他攥在掌心随意摆弄的人偶,此前事事顺从,他倒也觉得便利,可如今这曾经俯首帖耳的人竟有了忤逆之心,妄图挣脱自己的掌控,简直是不可饶恕的僭越。 既然不肯乖乖听话,那就待在牢里好好反省,而且,北朝的皇子又不止应以安一个,还怕找不到一个能任由自己拿捏的? 再寻个听话的,至于自己,依旧稳居太上皇之位,逍遥自在,把天下都握在股掌间。 一旁的念怀缓步上前,“皇子虽有不少,可论起治国理政之才,论起这江山社稷的托付,实无一人能比陛下更为合适。” 她所言,句句在理,声声都透着为江山社稷着想的恳切。 然而,在应以正听来,这些话里似乎藏着别样的情愫。 念怀这番为应以安求情,莫不是心底那份情爱作祟? 一个被情爱迷了心智的人,所言所语难免失了偏颇,又怎能轻易采信?所以,还得细细思量、反复斟酌,断不可贸然听之、信之。 日至中天,檐下铜狮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这时。 禄丰跨进殿内,身后紧随着了见远。 “禀太上皇,遵照吩咐,人已从牢狱中安然接回。” 了见远跪地,“臣廖建元,叩见太上皇,愿太上皇圣体安康,福寿绵延。” 应以正端坐在上位,神色淡然,微微颔首,说道,“这几年,倒是辛苦你了。” 廖建元本就是安排出去的一枚棋子,派他出去故意吸引应以安的注意,就是要让应以安以为抓住了关键,放松警惕,连被抓入牢房,也是计划之一。 牢狱看似凶险,实则是最好的掩护,还能麻痹应以安,让她误以为大局已定。 廖建元抬起头,“既为太上皇手中棋子,亦是北朝臣子,此乃臣之本分,不足挂齿。” “好好好!” 应以正神色舒展,连道三声好。 “看在你多年来鞍前马后,劳苦功高,但凡你想要的奖赏,我必定毫不吝啬!” “……” 廖建元伏地不起,一时难以抉择,只能沉默以对。 应以正身子前倾,双手交叠搁在御案上,“瞧你踌躇不定,所思所想,逃不过这两件事,是惦记着廖家家主的位子?还是想从我这儿要走一个人?” 廖建元与应以正那犀利眼神相撞,又瞬间慌乱垂下,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心思,竟被应以正轻而易举猜中。 “我倒是记起来了,”应以正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你对那辛允,似乎也有着别样的心思。” 他抬眸,眼中闪过一丝兴味,“不如我今日就下道旨意,成全你们二人的婚事,也算是一段佳话,如何?” 廖建元心中一震,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迅速俯下身,“谢太上皇厚爱,只是婚姻大事,关乎终生,还望太上皇收回成命。” 辛允生性自由洒脱,最是厌恶被人强迫,若真的用一道旨意将他们绑在一起,恐怕只会适得其反,自己又怎能忍心让辛允去做不情愿的事呢? 感情之事,强求不来,顺其自然,才是最好的选择。 应以正悠悠坐在高位,眼神先是落在廖见元身上,肆意打量一番后,又轻飘飘移到念怀那儿。 他扯了扯嘴角,“既然喜欢,就别磨蹭,赶紧把事儿办了,拖下去,可有你们后悔的。”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话音落下,廖见元与念怀皆是一怔,两人对视一眼,满心疑惑,不知这话究竟是冲谁去的,又暗藏着什么玄机。 殿内安静了一瞬。 应以正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看向廖见元,“想好了吗?到底想要什么赏赐?” “臣……恳请前往军营,为北朝效力,还望太上皇恩准。” “找辛允用得着如此大费周章?只要你点头,朕现在就下旨赐婚。凭借这道旨意,她必然得乖乖回来,与你喜结连理,你又何苦绕这么大圈子?” 廖见元一脸肃然,郑重说道,“回禀太上皇,此事无关儿女情长,臣一心只为北朝尽忠效力。” “随你吧。” 应以正神色略显倦怠,摆了摆手,不想在这件事上多费唇舌。 廖见元那副铁了心的模样,显然是心意已决,他觉得这种被感情冲昏头脑的人,说再多道理也是对牛弹琴,根本毫无用处,索性就不再管了。 “……都退下吧。” 这找傀儡一事,可真是让他为难,反复思量,在心底权衡利弊,不得不承认,放眼整个北朝,确实没有人比应以安更适合做这个傀儡。 可一想到应以安那桀骜不驯的性子,应以正又忍不住头疼起来。 应以安绝非轻易能被拿捏掌控之人,这颗棋子,用好了是助力,稍有差池,便可能反受其害,实在是棘手至极。 “是。” 一众侍从赶忙齐声应道,弓着身子,倒退着走出大殿,念怀和廖见元也退下了。 第142章 用刑 未时。 邸自清、越哲文与欧阳广三人,此刻正被狱卒领着往牢外走去。 他们一步三回头,眼中多了些许担忧与不舍,走到牢门前,纷纷紧抓着那冰冷的牢栅。 邸自清眼眶泛红,声音带着几分哽咽,“陛下,臣等就先出去了,这阴森的牢房,您一人在此,可要多多保重自己啊。” 越哲文也赶忙附和,神色恳切,“陛下,太上皇不过是一时动怒,相信很快就会放您出去的。” 欧阳广用力地点点头,信誓旦旦道,“陛下,倘若太上皇执意不放您,臣等定会常来看您,给您送些热乎饭菜,绝不让您饿着。” 然而,坐在阴暗角落里的应以安,此刻却满心烦躁。 她动也未动,连头都懒得扭一下,“滚!” 这三人虽一片赤诚,却太过聒噪,只盼着他们能速速离去,让自己寻得片刻清净。 未时二刻。 牢房深处。 应以安被绑在十字架上,囚服早已被皮鞭抽打得破碎不堪,条条鞭痕交错纵横,皮开肉绽之处,鲜血汩汩涌出,顺着她的身躯,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未时七刻。 牢内阴暗压抑,腐臭气息弥漫。 念怀疾步而入,见被缚在十字架上、伤痕累累的应以安,心猛地一揪,当即厉声喝道,“停手!” 不过短短三四个时辰,原本安然无恙的应以安,竟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不成人形,皮开肉绽之处鲜血淋漓,衣衫破碎,任谁看了都痛心疾首。 她厉声叱问,“到底是谁给了你们僭越的胆子,竟敢私自对陛下施以酷刑?律法何在?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皇室威严?” 福才仰着脑袋,尖声尖气道,“太上皇有令,这不懂事、不听话的傀儡皇帝,就该狠狠惩戒一番!” 话落,他拿眼角余光斜瞟了下狱卒,轻轻一挑眉,狱卒立马心领神会,再度高高抡起鞭子,恶狠狠地朝着应以安抽去。 电光火石间。 念怀攥住了那来势汹汹的鞭子,“陛下若是因你们有个好歹,你们觉得自己有几条命能担待得起?” 应以安贵为一国之君,即便眼下沦为阶下囚,龙威不再,可也不该被这些卑贱的下等奴才肆意欺凌。 他们怎敢如此大胆,竟将残酷刑罚轻易施加于皇帝之身?堂堂天子,即便时运不济,也绝非他们可以随意折辱的,这般行径,实在是目无尊上、悖逆至极。 福才脸上挂着谄媚又带着几分得意的假笑,凑近念怀,轻声细语却又暗藏威胁,“国师,太上皇早料到您会插手此事,特意嘱咐奴才给您带个话。您要是执意阻拦,那可是亲手断送我北朝的国运呐。这其中的轻重缓急,您肯定能掂量得清楚。” 太上皇已然下达了指令,这些人哪敢违抗? 在他们心中,得罪任何人都不能触怒太上皇,毕竟太上皇才是他们真正的靠山与主子,只要太上皇一声令下,他们便会毫不犹豫地执行,哪怕是对皇帝动用酷刑,也毫无顾忌,只想着讨好上头,全然不顾天理国法与君臣纲常。 念怀此刻满心都是对应以安的担忧,哪还顾得上福才这番威胁话语。 她双目通红,眼中燃烧着怒火,掐住福才的脖子,将福才整个人都提了起来。 “咳咳咳……” 福才双脚离地,双手拼命挣扎着想要掰开念怀的手,脸上瞬间涨得通红。 “……” 那狱卒见福才被掐得双脚乱蹬、面色紫涨,一哆嗦,手一松,鞭子‘啪嗒’一声重重跌落在满是污垢的地上。 念怀冲那狱卒吼道,“我明明白白说了不许打了,你是耳朵塞了棉花?还是真聋了?连人话都听不懂了?” 福才被掐得呼吸困难,却仍强撑着,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停……停了鞭子,便是打断祭祀……国师,您可知道这后果……” 话还没说完,便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 刹那间。 “祭祀……” 牢里响起应以安气若游丝的声音,“听闻余州临城有一海神,一袭素白衣衫,身姿绰约,这海神……莫不是你?” 她拼尽力气撑开沉重的眼皮,嘴角鲜血顺着下颌蜿蜒滑落,在破旧的衣衫上晕染出刺目的血痕。 “……” 念怀听到这话,钳制福才的手猛地一松,好似被什么狠狠蜇了一下。 “呼呼呼……” 福才瘫倒在地,大口喘息。 “……” 念怀垂眸,双唇紧抿,默认了这一切。 见此。 应以安牵动嘴角,那笑容似是被苦意浸透,嘴角干涸的血迹被这动作扯裂,新的血珠渗了出来,顺着下巴滚落,“……照这般看来,那些以活人祭祀的恶行,皆是你在幕后操控,对吗?” 念怀眼眸低垂,掩盖住眼底翻涌的情绪,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你是安素的孩子,只要我还在,就不会让你出事。” 她对安素,那是深入骨髓的一往情深。 从前,无数次凝视着安素的身影,目光中满是深情与眷恋,可这份炽热的爱意,自始至终都隐匿于心底,从未向任何人吐露分毫。 如今,眼前的应以安,作为安素在这世间留下的骨血,她又怎能坐视不管?念及对安素的那份深情,也定会拼尽全力,护应以安周全。 应以安惨然一笑,扯动伤口,鲜血顺着他的指尖缓缓滴落在地上,她气息微弱,“我如今已被折磨得遍体鳞伤,没多少时日可活了,不如把所有真相毫无保留地告诉我,也好……让我死个明白。” 回首过往,所历经的林林总总,就如同被精心编排,每一步都似早有定数,怎么也想不明白,太上皇与国师究竟在筹谋什么,为何非要举行祭祀?又为何要让那么多无辜之人惨遭屠戮? 念怀眸中满是疼惜,疾步上前,“我绝对不会让你死的,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会护你周全。” 恰在此时。 一阵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有几个身着道袍的人快步走进来,动作麻利却又不失小心地将应以安抬起。 念怀看向一旁的福才,“回去转告太上皇,人我带走了。” 第143章 拦截 申时。 念怀带着几名道袍猎猎的弟子,小心翼翼地抬着重伤昏迷的应以安,匆匆朝着刑狱司大门赶去。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踏出大门的瞬间,嘎吱—— 大门轰然关闭。 “国师,你这是要将我的安儿带往何处啊?” 一道低沉而威严的声音,从大厅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应以正身着一袭玄色长袍,袍身绣着繁复精致的暗金龙纹,双手负于身后,从大厅走出。 “她是安素在这世间唯一的孩子,血脉相连,骨肉至亲。你却如此狠心,纵容手下对她严刑拷打,他日到了黄泉之下,你又该如何面对安素?又有何颜面与她相见?” 念怀满心愤懑,为安素深感不值,想不通当年安素究竟看上了应以正哪一点,是他的身份,还是那冷漠又狠辣的心肠。 应以正语气冰冷而轻蔑,“不过是个死去多年的人罢了,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谁还会像你这般,如此迂腐,整日将一个亡魂挂在嘴边,难以释怀。” 说罢,他摆了摆手,仿佛过往的相识相知,不过是一场不值一提的笑话。 “你若执意阻拦我带走她,往后那药丹,你便休想再服下一颗。”念怀大有一副与应以正玉石俱焚的架势。 应以正听闻,脸上笑容瞬间僵住,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阴鸷,他向前逼近一步,双眼眯成一条缝,“你莫不是忘了你那徒弟秦问的下场?他妄想违抗于我,落得个什么结局,你心里清楚得很。你若不能乖乖为我所用,那就和他一样,只有死路一条。” 话音刚落。 侍卫们冲了上来,念怀左手迅速探入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瓷瓶,随着手腕轻抖,瓶口打开,一股肉眼难见的细密粉末,如烟雾般朝着冲在最前面的侍卫飘去。 这粉末看似轻柔,实则暗藏玄机,是念怀精心研制的迷魂散,只需吸入少许,便会头晕目眩、四肢乏力。 冲在最前方的几个侍卫,吸入了迷魂散,一瞬间,他们脚步踉跄,手中的剑也拿捏不稳,‘哐当’落地。 其中一人身体摇晃起来,一头栽倒在地;另一人则使劲儿摇头,试图保持清醒,可双腿发软,怎么也站不稳,只能扶着身旁的同伴,勉强支撑。 但后面的侍卫并未退缩,他们见状,立刻调整阵型,呈扇形散开,从两侧包抄念怀,一名身形魁梧的侍卫,大喝一声,高高跃起,手中长剑如一道寒光,直刺念怀胸口。 念怀眼神一凛,避开这凌厉一击,与此同时,她右手迅速从腰间抽出一条软鞭,鞭梢如灵蛇般舞动,抽向那侍卫的手腕,侍卫反应不及,手腕被鞭梢击中,吃痛之下,长剑脱手飞出。 就在此时。 又有两名侍卫从念怀身后突袭而来。 念怀似有所感,猛地转身,手中瓷瓶再次晃动,这次洒出的是红色粉末,乃特制的灼痛粉,沾到皮肤便会如火烧般剧痛。 “啊啊啊啊……” 两名侍卫躲避不及,脸上、手上沾上粉末,瞬间发出痛苦的惨叫,双手捂住脸,在地上翻滚挣扎,手中的剑也被丢到一旁。 而那几个身穿道袍的人,显然不谙武功之道,只能搀扶着受伤昏迷的应以安,左躲右闪,朝着一旁的角落退去。 念怀与侍卫们打得难解难分。 忽然。 “噗……” 应以正原本还满脸阴鸷地看着这场争斗,身体却剧烈颤抖起来,强烈痉挛过后,一大口鲜血从口中喷射而出,在脚下的石板上溅开,殷红的血滴肆意蔓延,形成血渍。 那些正与念怀打得火热的侍卫们,听到这突兀的声响,转头望去。 见此情景,众人皆是一愣,手中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整个刑狱司内安静得可怕,只有应以正剧烈的喘息声。 “……” 应以正呆呆看着地上那滩殷红的鲜血。 “是你……” 他回过神来,猛地抬起头,恶狠狠地看向念怀,那模样仿佛要将念怀生吞活剥。 念怀缓缓收起软鞭,“我给你的药丹,能让你延年益寿不假,可它也是最毒的毒药,若是不按时服用,你便等着全身肌肤一寸一寸地溃烂,慢慢咽下最后一口气吧。” 她对应以正的为人了如指掌,那是个极度狠辣、野心勃勃之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眼里只有权势与利益。 若不在药丹上做手脚留后手,以应以正的行事风格,一旦觉得自己没了利用价值,或者稍有忤逆,自己早晚有一天会不明不白横死在应以正手上。 “快!快把药丹给我!” 应以正声音颤抖,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与急切。 他绝不想死,统一天下的野心,长命百岁、永享荣华的美梦,还在脑海中不断盘旋,又怎么能甘心在这时候倒下? 那些未尽的欲望,如同无数只利爪,撕扯着他的心。 “放我们离开。” “你休想!想从我眼皮子底下把人带走,简直是白日做梦!” “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在这耗着,看谁先死?我倒要看看,你没了我的药丹,能撑多久。”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气氛剑拔弩张,谁都不愿退一步,更不想让对方占得丝毫上风。 这时。 应以正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开口道,“你就算带走她又能如何?没了我在背后扶持,她怎么坐稳这北朝天子之位?离了我,她就是个任人拿捏的废人!” 顿了顿。 像是想到了什么绝妙主意,接着道,“不如这样,也都别争了,让她自己选,看她究竟是想跟你走,还是想留在我身边。” 应以正心里清楚,应以安自幼在自己身边长大,对权力的渴望早已被自己深深植入,离开自己,应以安便没了权力的庇护,什么都不是。 他绝不允许应以安脱离自己的掌控,哪怕用这种看似公平的方式,也要把应以安留在身边,继续做自己操控朝堂的傀儡。 第144章 忍辱含垢 两名道袍加身的弟子,一左一右,将应以安搀扶起来,此刻的她,全靠这两人架着才能勉强站立。 念怀脚下生风般快步来到应以安身前,“安儿,跟我回去,好不好?” 她深知应以正的狠辣与权谋,在那权力旋涡的中心,暗箭与算计从未停歇,不愿看到应以安再被卷入这无尽的纷争,沦为权力的牺牲品。 觉着应以安的人生不该被阴谋与争斗填满,念怀只想带她远离这一切,寻一处宁静之地,让她在平凡的日子里,平安度过此生,远离所有的伤害与危险。 “……” 应以安费力地撑开眼皮,眸中净是混沌与迷茫,好似被一层浓雾笼罩,先是看向眼前的念怀,随后,看向不远处的应以正。 一边是在艰难时刻给予自己庇护的念怀,一边是主宰自己命运的应以正,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与回忆交织在一起,让应以安陷入了两难境地。 “安儿,” 应以正抬了抬下巴,“你若是执意跟她走,的确能苟延残喘,可你想过没有,一旦不跟我回去,你失去的不止是皇位,还有你心心念念的辛允。” 他懂得拿捏应以安的软肋。 从应以安幼时起,就不断灌输着不要轻信任何人、莫要沾染多余感情的观念,一心想将其雕琢成一个只听自己号令、无情无义的傀儡。 在他的谋划中,应以安该是自己手中最锋利的刀,不问缘由,只知杀伐,可没想到,这个被他悉心‘栽培’的孩子,竟偷偷学会了信任旁人,还胆大地爱上了辛允。 在应以正看来,这简直是离经叛道,那些他亲手埋下的‘种子’,似乎并未按照自己的预期生根发芽。 “安儿,你静下心来想想你母亲。” 念怀声音发颤。 “她在天之灵,定不希望你继续深陷其中,每日都活得如履薄冰。跟我回去吧,离开这充满算计与阴谋的地方,去过平静安稳的日子。” 念怀捧住应以安的脸,双眼与自己对视,“那里没有尔虞我诈,没有勾心斗角,只有安宁与快乐。好不好?” 与此同时。 应以正眉头紧皱,眼神里隐隐透着焦急与期待,他向前走了两步,“安儿,你自幼聪慧,父皇对你寄予厚望,一路悉心栽培,为的就是让你能挑起这北朝大梁。如今,大好的江山与无上的权力就在眼前,你可不要让父皇失望啊。” 俶尔。 应以安眼眸中,闪过一抹抗拒之意,恰似寒星划过暗夜。 她紧咬下唇,倔强地扭过头,并挣开了念怀的手,声若冷玉般说道,“……别碰我。” 接着,拼尽全力挣扎。 “放手……” 身旁两个搀扶着的人一时没稳住,松开了手,这一松,应以安失去支撑,倒在了地上。 “安儿。” 念怀不假思索地快步上前,想要将她扶起,可手还未触碰到应以安,就被应以安冰冷的话语制止。 “我说了……别碰我。” 那语气没有一丝温度,仿佛他们之间横亘着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念怀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只觉一股寒意从心底猛地蹿起,视线紧锁在应以安身上,为何自己的满腔爱意,换来的却是应以安如此决绝的抗拒。 应以安调动起全身残余的力气,慢慢往上提气,脚下的土地好似在不断旋转、塌陷,可她眸中满是坚韧,死死盯着前方某一点,以此为支撑。 在一番艰难挣扎后,她终于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子。 “父皇……” 她双腿剧烈颤抖,每一丝肌肉都在痉挛,仿佛下一秒便会绵软无力,整个人栽倒尘埃,可目光恰似寒夜中永不熄灭的苍狼之眸,熠熠生辉,透着坚毅,任那如注鲜血顺着伤处汩汩涌出,洇红衣衫,也未能令其有半分退缩,一步一步,朝着应以正走去。 她的每一步落下,都有殷红的血迹从伤口处渗出,在地面上留下一串血印,每迈出一步,都似重重地踏在念怀的心上,碾碎了念怀的所有期待。 看到这一幕,应以正仰起头,笑声肆意而张狂,“哈哈哈,果然,我的安儿从来都不会让我失望!” 眼见应以安发丝凌乱如荒草般肆意披散,遮住了大半张脸,拖着蹒跚且血迹斑驳的脚步缓缓走来,所有侍卫纷纷后退,眨眼间,便让出了一条宽敞笔直的路。 当应以安终于挪到应以正面前时,膝盖一弯,跪在了地上。 “父皇……” 她身子发颤,像深秋枝头一片摇摇欲坠的枯叶,低垂的头颅隐没在阴影里,让人瞧不见她此刻的神情,唯有那带着几分喑哑、透着疲惫的声音传出,“儿臣……知错了。” 这声音轻飘飘的。 而在不远处,念怀目睹这一幕,一股滚烫的怒火烧红了她的双眼。 应以正居高临下地睨着跪在脚下的应以安,冷哼一声,声音带着不加掩饰的嫌恶,“是吗?” 他抬起腿,铆足了劲,一脚踹在了应以安身上。 满心的怨愤都找到了宣泄口,不仅是对眼前忤逆自己的应以安,还有对念怀的恼恨,全都一股脑地发泄出来。 这一脚力道极大,应以安本就虚弱不堪,被踹得整个人向后倒去。 应以正如此疯狂的行径,令念怀眼睛瞬间瞪得滚圆,血丝布满眼球,“她都答应跟你回去了!你还想怎样!” 恨不得立刻冲上前,可刚跨出一步,几名侍卫便迅速围拢,紧紧扣住念怀的肩膀和手臂,让她动弹不得。 “应以正!” “你难道就不怕天道报应?” “当真如此铁石心肠,非要置她于死地不可?她可是你的亲生骨肉,身上流着与你相同的血,你怎下得去这般毒手!” 侍卫们不管念怀如何奋力挣扎、高声怒吼,都无动于衷。 反观应以正,脸上挂着扭曲的冷笑,大踏步向前走去,高高抬起脚,倏地踩在应以安脸上。 “……” 应以安的脸被死死压在地上,只能从喉咙里挤出几声痛苦的闷哼。 “她是我的孩子,” 应以正像是不解气一般,靴底开始反复碾压,似乎要把应以安的尊严和反抗意志彻底碾碎,让她彻彻底底地臣服。 “我想如何惩处便如何惩处,轮不到你对我指手画脚!” 那语气嚣张至极,仿佛应以安不过是他手中随意拿捏、肆意摆弄的物件。 “……” 应以安只觉嘴里满是铁锈味,温热的鲜血源源不绝地从嘴角涌出,滴滴答答砸在地面,溅起一朵朵细碎的血花。 她全身上下的骨头仿佛都散了架,钻心的剧痛让她几乎失去意识。 但即便如此,还是强咬着牙,喉咙艰难滚动,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父皇所赐,皆是……荣恩。” 那声音微弱,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酸的执拗。 “哈哈哈哈……” 应以正垂眸看向瘫倒在地、满脸是血的应以安,享受着这种将他人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掌控一切的感觉。 第145章 重逢 应以正生性狭隘,见不得旁人日子顺遂,哪怕是对那些为他忠心耿耿、鞍前马后之人,亦是如此。 廖建元便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他本以为自己谋得校尉一职,且被分到黑营,便能与辛允相见,可应以正暗中作梗,偏将他遣去了白营。 如此一来,他与辛允仿若置身于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成了对立阵营之人。 酉时。 军营中气氛肃穆。 孙恩民高声传令,“众将士听令!速速集合,今日带你们结识新来的校尉!” 士兵们迅速在擂台前列成整齐队列,如同一排排苍松。 孙恩民抬手,指向一旁的廖建元,“这位便是新来的白营校尉,廖建元廖校尉!今后,尔等需听从廖校尉调遣,不得有误!” “廖校尉好——!” 士兵们齐声高呼。 廖建元的思绪骤然飘远,只因他在队列中,一眼便捕捉到了辛允的身影。 眼前的辛允,模样已与往昔大不相同,身形更为硬朗壮实,如此变化,想必是在这军营中吃了无数苦头。 而台下的辛允,目光触及台上那人,熟悉又陌生的面容映入眼帘,怎么也没想到,多年未见,再会之时,竟是在军营中,且对方摇身一变成了自己的校尉。 往昔种种,一闪而过。 孙恩民转过身,“廖校尉,这往后营中弟兄们的训练,便交由你全权监督!切不可懈怠。” 言罢,他微微点头,以示嘱托,而后离去。 所有士兵严阵以待。 廖建元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缓缓挪开紧盯着辛允的目光,他心里清楚,军营乃规矩森严之地,自己初来乍到,若不施展些手段,立威树信,日后怕是难以服众。 “众将士听令!即刻整队,奔赴靶场演练箭术!今日哪营脱靶之人多,晚饭便免了!” 士兵们不敢有丝毫懈怠,迅速行动,井然有序地朝着靶场奔去。 片刻。 众人抵达靶场。 这靶场位于军营一隅,地势开阔,四周黄土飞扬,地上的尘土被无数双军靴反复踩踏,远处,一排箭靶伫立,靶身布满密密麻麻的箭痕。 白营与黑营的士兵们依令分开,他们两两一组,手中紧握着长弓,箭在弦上,蓄势待发。 千人齐聚靶场,一场激烈较量就此展开。 起初,弓弦震响交织,士兵们箭无虚发,场面好不热闹,但随着时间推移,差距逐渐显现。 白营士兵出手,箭似流星,稳稳扎入靶心,命中率颇高,反观黑营,虽也奋力施为,可脱靶、偏靶的情况时有发生。 没过多时。 这场比拼便落下帷幕。 胜负结果一目了然,白营拔得头筹,究其缘由,白营平日里伙食丰盛,将士们营养充足,体格健壮,且他们常外出剿匪,甚至有过征战沙场的经历,实战磨砺让他们在体能与骑射技艺上都更胜一筹。 相比之下,黑营因训练资源有限,实战机会少,在这场较量中便稍显逊色。 廖建元将这场比试的结果尽收眼底。 白营大获全胜,黑营的表现却不尽人意,他并不知晓白营因伙食与实战经验而占优的内情,只当是黑营众人训练时偷懒耍滑,才导致如此悬殊的结果。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在黑营队伍中搜寻,最终定格在辛允身上,心中顿时一阵纠结,辛允身处黑营,实在于心不忍对其进行惩处,可身为校尉,若对黑营的糟糕表现视若无睹,不加惩处,必定会被视作纵容偏袒,往后如何能在军中树立威严,让众人信服? 况且,只需再过短短数日,便是外出剿匪、建立功勋的时机,这等良机,千载难逢,关乎他与辛允重续往日情谊、携手奋进的绝佳契机。 可眼下,瞧着黑营在射靶比试中的糟糕表现,廖建元心里明白,若想在剿匪时让黑营发挥出应有的实力,当务之急是让他们有所警醒、迅速提升。 他面色一沉,“罚你们加训一个时辰!倘若有谁敢违抗命令,杖责三十军棍!” 黑营的士兵们迅速俯身,抄起地上的弓箭,他们迅速散开,站定在靶位前,一个个屏气敛息,拉弓搭箭,开始新一轮的射靶练习。 弓弦声声,不断震颤,箭镞带着呼啸之声,朝着靶心飞驰而去。 然而,尽管他们全力以赴,可训练成果依旧不尽人意,脱靶的箭矢散落一地,仿佛在无声诉说着他们的疲惫与力不从心。 不知不觉已至戌时。 由于先前的惩罚,他们练完后连一口饭食都没有,个个饥肠辘辘、精疲力竭,只能相互搀扶着,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一心只想赶紧回到营帐,在硬邦邦的床铺上好好躺一躺,缓解这无尽的疲倦。 而在这一众士兵拖着步子散开之时,唯有辛允被廖建元单独传唤。 戌时一刻。 廖建元营帐中。 “沐霖,折腾许久,定是饿坏了吧?快过来用些吃食。” 廖建元端起一碗热气腾腾的羊汤,手里还拿着一张刚出炉不久的大饼,放在了桌上,他看向辛允,嘴角噙着一抹温和笑意,抬手示意,“来,汤还滚烫着呢,喝上几口,也好暖暖身子。” 眼前的廖建元,笑容依旧和煦,语气仍旧温柔,一举一动,都带着往昔的影子,仿佛还是那个与自己一同惩恶扬善、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然而,历经军营磨砺的辛允,早已今非昔比。 在军营中,除了军令如山倒,无人敢违抗,还有众将士们同甘共苦,荣辱皆系于一身。 如今,黑营的兄弟们因为训练不佳,被罚没了晚饭,此刻正饿着肚子,疲惫地躺在营帐里。 若自己独自享用这美食,便是将同袍们的困苦抛诸脑后,如此行为,实在有违自己在营中所坚守的道义与情谊。 “廖校尉,若无其他事,属下先行告退。” 辛允垂首后,便利落转身,准备迈步离开营帐。 “沐霖!” 廖建元急忙出声唤道。 辛允脚步顿住,却并未回头。 廖建元缓缓走近,轻声问道,“自我们上次分别已过去多年,重逢于此,你……当真没有只言片语,想与我倾诉?” “能看到你平安,便已足够。” “……” 廖建元心中一痛,终是咬了咬牙,追问,“……那你我曾经定下的婚约,又该如何?” 营帐内瞬间安静下来,唯有烛火摇曳,映照着两人相对无言的身影,过往的情谊与当下的窘迫,在这一问一答间,纠缠不休。 第146章 扯平 营帐内。 光影在粗糙的帐壁上不安地晃动。 “过往种种,只当是你我年少轻狂、懵懂无知,犯下的糊涂事罢了。” 廖建元听完辛允的话,声音略带哽咽,仿若被从前的回忆刺痛,“沐霖,你可知,那些年我历经了什么?想过一死了之,彻底解脱。可每当我生出这般念头,脑海中便会浮现出你的模样。只要一想到你,我都能咬着牙忍下来。” 他面上神色看似平静,可唯有自己知晓,那些无法言说的屈辱、绝望,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心底层层堆积,将他的灵魂啃噬得支离破碎。 廖建元满心以为,这所有的苦难皆源自当今皇帝应以安,每一次皮开肉绽,每一回痛彻心扉,都让他对应以安的恨意愈发深沉。 然而,他并不知道,这背后真正的黑手竟是太上皇应以正。 应以正暗中操控,强制要求对廖建元施以酷刑,只因廖建元知晓太多他的隐秘之事,这些秘密如芒在背,让应以正日夜难安,非得将廖建元折磨得彻底屈服,或是彻底消失,方能安心。 每一次于昏迷与清醒间挣扎,脑海中浮现的都是应以安的面容,却不知真正的罪魁祸首,正躲在深宫中,冷冷注视着这一切。 “见远,” 辛允别过头去,“你常年在外闯荡,这世间的纷乱你比我看得更透彻。我一心投身军营,只为能让这天下早日太平,百姓得以安稳度日。若旁人知晓你我曾有婚约,依军中规矩,我定会被驱逐出去。你最清楚我的志向,这是我一生所求,断不能因此而毁。” 廖建元只觉心中一阵刺痛,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你的意思是,我们二人之间多年的感情,还有那白纸黑字的婚约,就这般作废了?辛沐霖,你当真能如此狠心,将过往一切都抛诸脑后?” “白虎阁已然遣散,此事是我辜负了你,但你连名字都对我有所隐瞒,如此一来,我们也算扯平了。” 辛允艰涩开口。 关于廖建元身份的消息,在军营中不胫而走,原来他竟是中州廖家之人。 廖家,那可是赫赫有名的武器世家,所打造的武器,品类繁多,工艺精湛,平日里,他们打造的上乘兵器常被皇家纳入囊中;可在背地里,为了谋取更多钱财,廖家也会将一些武器,以高价贩卖给其他买家。 廖建元心中焦急万分,口中急切唤道,“沐霖,我不是有意要欺瞒于你,我……” 话到嘴边,却又怎么也说不下去,他满心苦涩,实在是有难言之隐。 自己身为应以正暗中豢养的势力,为其做了诸多隐秘之事,件件都干系重大,稍有不慎便会招来杀身之祸。 更何况,应以正此人生性多疑且手段狠辣,绝非良善之辈,这营帐外,谁能保证没有眼线?稍有不慎隔墙有耳,若是这些话传入应以正耳中,以那老匹夫的性子,辛允定会被牵连。 如此,到了嘴边的话,只能咽下。 辛允看着廖建元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虽有波澜,却也渐渐平静下来,神色柔和了几分,“我知道,自知晓你是白虎阁阁主那日起,我便明白你诸多行事身不由己。我理解你的苦衷,但也希望你体谅我的志向。” 言罢,辛允不再多言,转身迈出营帐。 帐外,夜色深沉,寒风呼啸而过,廖建元望着那离去的背影,久久伫立,直到那身影消失在黑暗中,他才仿若失了魂一般,瘫坐在地。 黑营帐内。 李秀存窝在角落里,一边揉着酸痛的胳膊,一边嘟囔道,“我说,这新来的廖校尉可真是铁石心肠,严苛得没边儿了!” 贾松闻言,重重地叹了口气,接口道,“谁说不是呢!以往孙校尉在时,虽说也有训练,可至少没这么折腾人。就拿今晚来说,孙校尉哪会不让咱们吃晚饭呐,这新来的可好,练得大伙都快散架了,还不让吃饭,真把人当铁打的了。” 他肚子也适时地‘咕噜’叫了一声,引得众人一阵苦笑。 薛学礼有气无力地哀叹,“哎哟,再这么下去,我感觉我都要饿死在这营帐里了。” 李秀存皱着眉头,一脸不解,继续说道,“真搞不懂上头咋想的,非得让咱们事事都跟那白营的比。这不是明摆着让咱们难堪嘛!咱们黑营,要么是新来的,啥都不懂;要么就是老弱病残,身子骨本就不行。跟人家白营那些身强力壮、训练有素的比,这不是鸡蛋碰石头,自取其辱嘛!” 贾松无奈摇摇头,“是啊,咱黑营这情况,大家心里都清楚。上头还非要搞这种对比,也不知道是图啥。难不成真以为咱们能一夜之间变得跟白营一样厉害?” 丁南懊悔不已地嘀咕,“早晓得新来的校尉这般严苛,平日里训练就不该偷懒,这下可好,遭罪咯。”正说着,他鼻翼突然翕动几下,神色一振,“等等,你们有没有闻到啥味儿?我咋觉着好像是羊肉的香气呢!” 赵建业一脸嫌弃,“你怕不是饿昏头,出现幻觉了吧?这地方哪来的羊肉味儿。” 丁南急得站起身来,连连摆手,“真没骗你们,你们仔细嗅嗅。” 这时。 贾松像是突然反应过来,目光落在一旁的辛允身上,几步凑过去,上下打量,“辛允,你身上咋一股子羊肉味儿?该不会是你偷偷背着我们打牙祭,偷吃羊肉了吧?”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辛允身上。 辛允耸了耸肩,“哪有那等好事?我不过是饿得实在受不了,就偷偷溜到伙房去,想寻摸点吃的。可伙房没现成的吃食,我也就只能站在那儿,狠狠闻了闻味儿,过过干瘾,这不才刚回来嘛。” 李秀存咂了咂嘴,调侃道,“啧啧啧,还得是你呀,辛允。这法子都能想得出来,换作旁人,怕是压根儿想不到跑去伙房闻味儿解解馋。” 众人因这一番对话,稍稍放松了些,气氛里多了几分哭笑不得的意味。 皇宫。 思政殿。 “那廖建元对我给他的安排还满意吗?” 应以正高坐于龙椅上,他微微抬眸,目光扫向一旁恭立的福才。 “太上皇圣明,” 福才赶忙上前一步,“您所做的安排,那自是天衣无缝。廖建元即便有天大的胆子,也只会感恩戴德,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 应以正目光又落在面前的御案上,案上摆放着一个大盒子,这盒子里,装的可不是寻常物件,而是丹书铁券。 他之所以迟迟未对辛允下手,是因辛自苦的一番动作。 辛自苦似乎早有预料,提前将丹书铁券送了过来,想来,是料到应以正有可能对自己女儿不利,于是连夜快马加鞭赶回京城,只为能赶在应以正发难之前,为自己女儿求得一线生机。 “他此次回来,定不简单。” 辛自苦虽不在朝,却根基深厚,人脉广泛。 福才见应以正神色凝重,弓着身子,赔着笑脸进言,“太上皇圣明,不过依奴才看,说不定辛大人此番是真的想通了呢。您想啊,他把丹书铁券都送来了,这分明是向您示好,愿意诚心归服呀,再说了,他女儿还不是在您手中吗?” 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余光偷偷观察着应以正。 “哼,他若是真想通了,心甘情愿为我所用,那自然再好不过,有他帮忙也能顺遂几分。” 话锋一转。 “可要是他敢对我怀有二心,妄图借着此耍什么花样,呵,也休怪我不顾及往昔君臣情分!” 应以正越说越激动,猛地一拍龙椅扶手,震得福才浑身一颤,忙不迭地低下头。 第147章 ‘算计\\\’ 半月转瞬即逝。 清心宫内。 应以安因伤卧于床榻,已然休养了大半个月,这段时日,宫中倒也未生什么惊天动地之事,只是她总觉耳边喧嚣,扰人清宁。 自那日毅然选择站在应以正这一边,而后随其回宫,便一心专注于养伤。 可堆积如山的奏折,亟待处理,而应以正,生来便非愿为琐事操劳之人,自是不会亲自伏案批阅。 这日。 应以正将所有皇嗣皆召至跟前。 一众皇嗣,或神色惶恐,或眼神暗藏期待,鱼贯而入,整齐立于殿下。 “如今宫中有诸多政事需处理,这奏折,便由你们来批。” 只可惜,应以正终究是高看了这些皇嗣。 他们目光短浅如豆,胸无半点鸿鹄大志,满心所念不过是一生坐拥荣华富贵,安安稳稳地度过此生。 如今陡然被要求努力上进,肩负起批阅奏折、处理宫务这般重任,于他们而言,不啻于天方夜谭。 众皇嗣人手一份奏折,那薄薄的纸张,在他们手中却似有千钧之重,有的眉头紧蹙,双眼茫然地盯着折子上的字迹,仿佛面对的是天书;有的则烦躁地抓耳挠腮,额头上沁出细密汗珠,手中毛笔更是迟迟落不下,在宣纸上方徒劳地悬着,未曾留下一丝墨痕。 应以正端坐于上首,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紧咬后槽牙,忍不住低声咒骂,“怎就养出这群没出息的东西!” 他满心皆是困惑与恼怒,自己这般英伟不凡,血脉之中流淌着的皆是称霸天下、纵横捭阖的气魄,怎么就生出了这群只知贪图享乐、不堪重任的孩子,甚至挑不出来一个可以替代应以安的,真真令他大失所望。 而这些皇嗣哪有心思处理政务,盼着能早日离宫,回自己封地享那逍遥日子,其中,逸王应以泰按捺不住,率先挑头,每日,他都捧着那要命的奏折,着急忙慌赶到清心宫,跪在应以安的寝殿外。 彼时正值一月。 寒冬凛冽,冷风似刀子般割着人的脸,琉璃瓦上覆着一层薄雪,檐下垂着晶莹剔透的冰锥。 可即便天寒地冻,这群皇嗣竟真有如此耐心,在门外一等就是许久。 他们身着厚重裘皮,却仍挡不住彻骨寒意,双手缩在袖笼里,时不时抽出来呵口热气,白气瞬间消散在冷风中。 尽管如此,谁也没打退堂鼓,就为了等应以安醒来,好摆脱这批阅奏折的苦差,这般执着,倒也让人有些意外。 “皇姐,您快醒醒吧!”应以泰扯着嗓子,声音里满是焦急与哀求,那模样,仿佛应以安一睁眼,便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我们实在扛不住啦,我好想回自己的封地啊!”应以丰一边嘟囔,一边用膝盖挪了挪位置,脸上的无奈都快溢出来了。 “皇姐,您身子究竟何时才能好全呀?”应以轩这一问,尾音都带着哭腔了。 在皇嗣里,年纪小的不过八九岁,满脸稚气未脱,还处在贪玩的年纪,却被这政务折腾得没了主意;年纪稍大些的,也大不了应以安三四岁,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哪曾应对过这般棘手之事,如今也是焦头烂额,只能跟着应以泰在这儿诉苦。 他们跪在寝殿外,姿态狼狈而无奈,一手颤颤巍巍地握着毛笔,在奏折上勉强划动,另一手则时不时抬起,抹一把脸上的愁容,口中念念有词。 “皇姐,您快些好起来吧,这奏折实在是难煞我等了!” “是啊,每日对着这些,头晕脑胀,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求皇姐大发慈悲,救救我们!” 声声祈求,皆盼着应以安能早日苏醒,好将他们从这繁重政务的苦海中解救出来。 起初,应以安于寝殿内,伤病缠身,意识尚有些迷糊,听闻殿外传来的隐隐哭诉,只觉仿若缥缈之音,不甚真切,心想,许是自己伤势过重,神志不清,故而产生了如此荒诞梦境。 可时日一长,她的伤势渐有起色,意识愈发清醒,那些声音却愈发高亢、愈发吵闹,每一声哀求,都清晰地钻进耳中,搅得她心绪不宁。 眼下,这声音已不再是虚幻梦境,而是实实在在、扰人清净的现实,让她想忽视都难。 “……你们在这儿跪着,所为何事?” 应以安拖着仍显虚弱的身子,缓缓打开门,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与困惑,目光扫过殿外乌压压跪了一地皇嗣。 瞧着这场景,不知情的,怕真以为他们在这儿哭丧呢。 一众皇嗣正哭天抹泪地诉苦,冷不防见应以安推开了门,场面彻底失控。 他们眼睛瞪得如同铜铃,满是不可思议,随即被狂喜所取代,兴奋劲儿一上来,谁也顾不上谁了,有的人手里还高举着奏折,人却早已像脱缰的野马般冲了出去,将应以安紧紧围在中间,好似生怕她下一秒又消失不见。 应以泰哭得那叫一个凄惨,紧紧抱住应以安,仿佛抱住了救命稻草,“皇姐,您可算醒了,呜呜呜……” 这几日被奏折折腾得够呛,满腹苦水都化作了泪水,一股脑儿宣泄出来。 应以康满脸通红,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可算盼到这一天了,我终于能回封地了!” 手中的奏折被他攥得不成样子,在他眼中,这就是囚禁自己的枷锁,此刻马上就能重获自由,怎不让他欣喜若狂。 年纪尚小的应以欢,不过八岁,小小的身子使劲往应以安怀里拱,哭得抽抽搭搭,“皇姐,我都不知道,自己竟能如此想您!” 这段日子对他来说,简直暗无天日,如今见到应以安,委屈瞬间决堤,只能用哭声来诉说心中的委屈。 一大群人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应以安,七手八脚地将她往寝殿里迎,待她稳稳坐在椅子上,这群皇嗣立马各显神通,有的麻溜地跑去倒茶,滚烫的茶水在杯中晃荡,一路小跑过来,殷勤地递到应以安手边;有的则站到她身后,双手有模有样地捏起了肩膀,手法虽不算娴熟,却也使足了劲儿;还有人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为她揉腿。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应以安被这突如其来的殷勤弄得一头雾水。 以往这些皇嗣见面,大多是客气疏离,现下这般热情过头,反倒让她心里直发毛,总觉得平静表象下,暗藏着什么不好的事儿,好似暴风雨来临前的诡异宁静。 “皇姐,您都能下床走动了,想必伤势已然大好,身子修养妥帖了吧?”应以泰满脸堆笑,眼睛里却透着一丝狡黠,率先开了口。 “……嗯。” 应以安不疑有他,声音里还带着几分刚从嘈杂中缓过神来的迷糊。 “既然如此,皇姐不如……批个奏折,权当活络脑筋,开心开心!”应以泰这话一出口,其余皇嗣纷纷附和,脸上的笑容愈发明显,那模样,仿佛批奏折是什么天大的乐事。 “嗯?” 应以安闻言,瞬间瞪大了眼睛,刚要开口询问,却见这群人动作麻利,像一阵风般突然跑到殿外。 只见他们手忙脚乱地将那些被扔在一旁的奏折捡起,而后又匆匆跑回,把奏折整整齐齐地堆在桌上,那小山似的奏折,此刻在应以安眼中,格外刺眼。 “那我们便不打扰皇姐批折子了,臣弟告退!” 话落。 一众皇嗣如获大赦,脸上洋溢着解脱的畅快,不等应以安反应过来,便脚底抹油,一窝蜂似的跑了个干净。 只留下应以安呆坐在原地,望着那堆奏折,又好气又好笑,这才明白过来,自己被这群皇嗣给‘算计’了。 第148章 剿匪(一) 军营。 转瞬间,便到了擂台比试之日。 因剿匪之事迫在眉睫,需提前多日筹备。 以往黑营与白营相较量,胜算几近于无,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廖建元虽身在白营,却不会任由黑营落败。 擂台比试规定,向来是白营与黑营各出五百人捉对厮杀,最终胜出人数多的一方为胜,可此次,廖建元思量再三,以节省时间、减少不必要的伤员为由,力主将规则改为双方各出十人,泥潭混战。 如此一来,局面大不相同,黑营的胜算顿时增添几分。 黑营中,辛允实力最为强劲,仿若鹤立鸡群,廖建元对辛允满怀信心,信她有以一敌百的实力,再怎么说,辛允还是自己一手栽培的得意弟子,一招一式皆得亲传。 果不其然。 辛允以雷霆万钧之势力压众人,成功为黑营赢得了这场至关重要的比试,争得了剿匪立功的宝贵机会。 那剿匪之地,位于京城西南方向,宜州边境的一处险峻山头上。 此地山匪猖獗已久,而当地官府却腐朽不堪,不仅未对山匪加以清剿,反而与他们狼狈为奸,沆瀣一气,百姓深受其害,苦不堪言,无数状纸如雪片般飞向朝廷,朝中大臣们也纷纷将此事以折子的形式呈递上去,一时间,弹劾之声不绝于耳。 应以安阅览诸多折子后,终是批准了剿匪之事,而这折子能顺利获批,背后缘由是应以正此次并未阻拦,想来是觉得山匪在山中藏匿的金银财宝已然积攒到了相当可观的数目,若能将其一举剿灭,收缴的财物正好可充实国库。 彼时。 苍穹阴云翻涌,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飘洒而下,须臾间,便将天地妆点成一片苍茫银白。 廖建元一行人率领黑营将士,于这冰天雪地中,艰难跋涉前行,雪花肆意飞舞,不停地落在众人肩头、盔帽上,眨眼间便积起一层薄薄的雪霜。 然而,军令威严似山,纵是老天爷有意刁难,他们也绝无半分耽搁行程的余地,只因诏令中写,务必在天黑之前将山匪一举荡平,否则全体将士皆要遭受严惩。 这道诏令沉甸甸压在众人心头,驱使着他们在这风雪交加、崎岖难行的道路上。 待艰难行至山匪盘踞的山寨前。 骑都尉邱三双腿一夹马腹,胯下骏马嘶鸣一声,向前疾奔数步。 他挺胸抬头,气运丹田,高声呼喊,“寨中的贼寇听好了!此刻速速缴械投降,尚可饶你们性命!” 山寨中。 一个雄浑的声音如破锣般响起,“呸!你当你爷爷我是谁?我周狂在此处逍遥自在,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想让我投降?门儿都没有!” 说话之人,正是山匪头子周狂,此人在这山寨占山为王多年。 骑都尉邱三闻言,高声回应道,“好!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便下来与我痛痛快快过两招!若是你赢了我,今日我等立马退兵,绝不再踏入此地半步;可若是你输了,那就乖乖跟我回牢里待着!” “哈哈哈哈!” 周狂又是一阵狂笑,“弟兄们,给我打开寨门!今日我定要去会一会这不知死活的老东西,让他知道你爷爷我的厉害!” 山寨大门‘嘎吱嘎吱’缓缓打开。 周狂手持一柄大刀,身披黑色披风,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凛冽寒风中,那披风随风猎猎作响,倒也颇有几分威风。 邱三见周狂果真敢出来应战,赞了一声,“有胆量!” 周狂已然走到阵前,将大刀往地上重重一插,大声吼道,“听好了!牢牢记住你爷爷我的名字,你爷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叫周狂!今日便要让你等朝廷鹰犬见识见识我的手段!” 一声暴喝,双手紧握住大刀刀柄,手臂肌肉暴起条条青筋,浑身散发着一股凶悍之气,脚下一蹬,朝着邱三凶猛冲去,刀刃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好似要将这冰天雪地一劈两半。 旁人或许对周狂的身份一无所知,可廖建元与辛允却再熟悉不过,周狂乃是白虎阁的一员猛将,自然是武艺高强,绝非一般草寇可比。 辛允听到周狂的名字时,将目光投向廖建元,好歹二人相处多年,默契十足,一个眼神便已心领神会。 廖建元稳坐马背,高呼,“邱都尉,莫要再打了,你且先行回来。” 邱三与周狂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已然僵持了几十个回合,只见刀光闪烁,寒芒夺目,二人身影交错,厮杀得难解难分。 凛冽的寒风如刀子般刮过,卷动着地上的积雪,却丝毫未能影响二人激烈战局。 邱三刀法刚猛,砍向周狂时,风声呼啸;而周狂凭借着在江湖中摸爬滚打练就的敏捷身法,左躲右闪,手中大刀时而格挡,时而反击,与邱三斗得旗鼓相当。 几十个回合下来,终究难分胜负,二人皆是气喘,在这寒冷的天气里,竟也蒸腾起丝丝热气。 闻令,邱三收刀,退回了阵中。 周狂不屑地叫嚷道,“哼!这朝廷的将领也不过如此嘛!我还当有多大能耐,折腾半天,连我一根汗毛都伤不着!” 说罢,他将大刀扛在肩头。 廖建元亦知周狂绝非泛泛之辈,邱三虽勇,却难以在短时间内将其制服,为今之计,唯有派辛允上场,方能打破僵局,才可能顺利剿匪。 他转头看向辛允,点头示意,辛允心领神会,抱拳领命。 阵前。 周狂见又有人上前,不禁仰头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这冲锋带头的都败下阵来,现在又给我换了个小兵,这不是明摆着来送死吗?” 他一边笑,一边用大刀指着辛允,满脸嘲讽,“瞧瞧,瞧瞧!这小娃娃模样稚嫩得很,你们朝廷没人了吗?也不怕丢尽颜面!” 再度将大刀一横,摆出一副随时准备迎战的架势,似乎迫不及待要将辛允斩于刀下。 而辛允将会永远记得这一日。 天地间一片肃杀,似要将世间万物都掩埋于这无边无际的洁白之下。 第150章 一晃四年 永宁十一年。 悠悠四载时光,如白驹过隙。 自晨曦初照,应以安便端坐于龙椅,与群臣商议国事,从朝堂大政到民生琐事,桩桩件件,皆亲力亲为。 待散朝之后,也不得闲,又马不停蹄地前往太上皇与太后宫中,行那晨昏定省之礼,言语谦卑,尽显孝道。 而后,便一头扎进堆积如山的奏折中。 其实,朝中诸多事务,大可不必如此操劳,有干练臣子可分担,可太上皇却执意要求,她行事必须亲力亲为,且每做一事,都要说一句,“朕虽贵为天子,坐拥江山,然生性愚钝,资质平平。今之所为,皆仰仗太上皇悉心教导,方能稍有建树。” 平日里,她常身着素袍,前往古刹,于那香烟袅袅中,虔诚诵经祈福,祈愿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又时常微服出巡,深入市井街巷,隐去身份,听百姓的疾苦与诉求。 夏日,骄阳似火,她于田间地头,查看庄稼长势,询问农户收成;冬日,寒风凛冽,她走进贫寒人家,送去棉衣与粮食,慰藉百姓疾苦…… 一时间,朝野上下,街头巷尾,众人皆赞,“北朝有太上皇这般贤明之人,实乃我朝之福也!” 应以安仿若不知疲倦的孤影,于这山河之间四处奔忙,寒来暑往,不曾有一刻得以停歇。 偶然间。 应以安对镜整冠,惊觉两鬓不知何时已生出了白发,那如雪的发丝,在乌发间显得格外刺眼。 这四年,于辛允而言,时光恰似上满弦的弓弩,一刻不得松弛。 曙光初绽。 她已置身校场,长枪在手中虎虎生风,一招一式反复打磨,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浸湿了衣衫。 日复一日,高强度的训练,早已成为她生活的底色。 或是周边村庄被匪患侵扰,跟随廖建元成功收服山匪,村庄重归安宁。 或是于村庄的义工事务,帮着村民修缮损毁的房屋,肩挑背扛砖石木料。 此外,还与其他军营的比试切磋,各军营精锐汇聚,辛允凭借平日练就的过硬本领,在比试中屡展锋芒。 一日,夜幕沉沉。 思政殿。 “陛下,太上皇有口谕。” 前来传讯之人,并非以往常见的福才,而是禄丰。 正伏案审阅奏折的应以安,手中朱笔一顿,缓缓抬起头,目光中带着几分倦怠与挑剔,语气冷淡,“朕听惯了福才传话,让他来。你,先退下。” “陛下,今时不同往日,” 禄丰嘴角一勾,眼中满是不屑,开口道,“您可不再是当初的天子,不过是个任人摆布的傀儡罢了。既然是傀儡,就该有傀儡的样子,别再使这些小性子,乖乖听着便是。” 说话间,他不但语气轻慢无礼,更是挺直了腰杆,昂着头,全然没了以往面对天子时那副点头哈腰、毕恭毕敬的模样,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傲慢气,仿佛眼前的应以安已不再是天下之主,而他自己才是。 应以安听闻禄丰这番大逆不道的话,手中朱笔只是微微一顿,旋即搁下。 “朕即便是傀儡,这皇位亦是朕的,身份从未改变。你身为奴才,在朕面前就该谨守本分,低下你那不该抬起的头。在太上皇跟前,你尽可摇尾讨好,当好他的忠仆。” 说着,她抬手。 “但在朕这里,莫要忘了自己是谁。” 应以安将毛笔上的墨水用力甩向禄丰,墨点溅落在禄丰身上,好似一朵朵悄然绽开的墨花。 禄丰心中愤懑如潮,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脸上一阵白一阵红。 “……” 可当他对上应以安那平静却暗藏威严的目光,又不得不强压怒火。 眼下太上皇应以正指望着应以安帮忙,哪会为了自己这点事儿出头,要是搁在几年前,太上皇对自己宠信有加,应以安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这般对自己。 没办法,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 禄丰极不情愿地弯下了腰,拱手作揖,话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怨愤,“……是奴才僭越了。” 时移世易,也只能咽下这口气。 应以安神色平静,仿若刚才的风波从未发生,“说吧。” “回陛下,” 虽心中仍有不甘,但禄丰已收敛了方才的傲慢,恭声禀报,“太上皇有令,命陛下您即刻征兵,筹备攻打中州之事。另外,太上皇还嘱咐,此番出征,陛下需御驾亲征。” “为何一定要朕御驾亲征?” 应以安太清楚御驾亲征意味着什么,这绝非小事,背后定有缘由,此前朝中诸多事务已被应以正插手操控,如今这突如其来的御驾亲征之令,更让她觉得蹊跷,应以正此举,究竟意欲何为? 禄丰垂首,不与应以安对视,恭声回道,“太上皇说了,若陛下御驾亲征,将士们见天子亲临,士气必定大振,如此便能一鼓作气拿下中州。” 然而,事实并非如禄丰所言这般简单。 虽说应以正要求应以安行事前,都要宣称是受自己教导才为之,使得民间百姓与朝堂大臣皆对自己赞誉有加。 可即便如此,他心中仍有隐忧,应以安身为天子,尽管手中权力受限,但其身份所蕴含的影响依旧不容小觑,若让应以安久居朝堂,难免会有朝臣暗中依附,时日一长,恐会对自己的权力构成威胁。 此番命应以安御驾亲征,是让她远离朝堂权力中枢,军队在前线作战,瞬息万变,应以安即便有再大能耐,也难以在短时间内培植新的势力,如此一来,便能在后方安稳巩固自己的权力。 “中州今年上贡准时,所献贡品数量更是远超往年,足见其恭顺之意。他们所贡的精密武器,于我朝军备大有益处。若贸然兴兵灭了中州,往后这些紧要物件,又该从何处购置?其中利害,太上皇当真未曾权衡?” 应以安对中州的重要性了如指掌,这些年来,中州不仅按时进贡,且贡品中的精密武器,极大充实了北朝军备。 一旦开战,双方势必生灵涂炭,北朝也会失去一个重要的军备供应源。 禄丰垂手而立,“陛下,太上皇之令已下,您照办即可。至于为何如此,自有太上皇的考量,陛下无需多问。” 他直起腰杆,似乎在强调应以安不过是个奉命行事的傀儡。 “朕知道了。你回去转告太上皇,朕自会即刻着手筹备,绝不耽搁。” 第151章 提议 翌日。 雍华宫。 应以安一得闲便赶来,欲与应以正商讨要事。 然而,当她来到宫殿门口,却被禄丰和元寿二人伸手拦住。 “陛下,止步。” 禄丰脑袋扬起,脸上带着几分倨傲,翻了翻眼皮,“太上皇此刻正在安歇,陛下若所谋之事并非刻不容缓,恳请陛下暂且回宫。若确系十万火急,还望陛下在此处稍作候教,待太上皇醒转,奴才即刻通禀。” 元寿在一旁,阴阳怪气地搭腔,“太上皇的休憩时间,那可金贵得很,哪能随便让人搅和了。” 应以安也未多言,便在宫殿外等待。 日头渐高,她硬生生站了两个时辰。 好不容易,宫殿内传来些许动静,似是太上皇已然起身,禄丰进去通报后,出来告知,“陛下,请吧。” 应以安抬脚正要迈进宫殿,却不想刚迈出一步,禄丰再次伸出手臂拦住,语调尖酸地说道,“陛下,您是贵人多忘事,可别失了‘礼数’,让人看了笑话。” 元寿在一旁,捂着嘴发出一阵低低的嗤笑。 自从应以安休养醒来,应以正心中的戒备犹如决堤洪水,层层高涨,对她的防范愈发森严。 每日用膳时,应以正身边的太监必先手持细长银针,在每一道菜肴上仔细戳刺,戳刺完毕,还得由太监先行尝上一口,待过了片刻,确认太监无恙,应以正才会稍稍动筷。 平日里喝茶,应以正亦是丝毫不敢松懈,太监将滚烫的茶水倒入杯中,他便紧盯着那纤细的银针缓缓探入,直至整根没入茶汤,良久,才抽出银针,仔细端详,确认银针毫无变色,才敢端起茶杯,轻抿一口。 而对于所有要进入自己宫殿的人,应以正更是谨慎到了极致,但凡有人靠近,禄丰和元寿便上前,在来人身上反复摸索,稍有可疑之处,便会招来更严苛的搜查,甚至,在某些时候,若来人身份被极度怀疑,会被要求褪去全身衣物,赤身裸体进入宫殿,如此才能让应以正稍稍安心。 这一幕,任谁看了都觉得是明晃晃地在羞辱应以安。 “你们两个狗奴才,好大的狗胆!” 应以安脸上寒霜密布,二话不说,抬手便是‘啪’‘啪’两声脆响,一人赏了一巴掌,这两巴掌力道十足,打得禄丰和元寿脑袋一偏,脸上瞬间泛起红红的掌印。 “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敢搜朕的身?太上皇都还未开口说要搜朕,你们两个倒是急不可耐了。怎么,眼里是压根没把太上皇放在眼里,才敢肆意妄为?” 禄丰和元寿被这一巴掌打得眼冒金星,又被应以安一番怒斥吓得浑身发抖,他们哪还敢再伸手阻拦。 今日这亏是吃定了,非但没办成差事,还白白挨了打,若再不知趣,只怕下场更惨。 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应以安朝着宫殿内走去。 殿内。 应以正身着一袭宽松的暗纹长袍,侧身慵懒地斜倚在雕花榻上,手中随意把玩着一枚温润玉佩,神色间透着几分闲适,却又隐隐带着一丝警惕。 应以安快步上前,俯身行了一礼,声音清朗,“儿臣特来向父皇请安。” “请安?” 应以正目光并未立刻投向应以安,而是依旧盯着手中玉佩,嘴角勾起,似笑非笑,“哼,我看你这来意,可不单单是请安吧?” “父皇明鉴,儿臣确实有一事相询,对于攻打中州,儿臣苦思良久,却不知以何种理由兴兵,还望父皇赐教。” “……” 攻打中州一事,诸多谋划尚在暗中布局,应以正哪能轻易向应以安透露。 他轻咳一声,将玉佩置于榻边小几,缓缓坐直身子,目光迎向应以安,反问道,“哦?这倒有趣了。你身为一朝之君,对此事可有什么高见?不妨说来听听。” 如此一问,其中深意便昭然若揭了。 此役一旦开启,必将引发诸多波澜,无论是朝堂上的激烈争论,还是其他各州的潜在不满,都可能带来难以预估的麻烦。 而将应以安推至台前,让她来落实此事的具体名目与执行,这一布局,不可谓不精明。 倘若日后此事引发朝堂震荡,或是其他各州以此发难,怒火与指责的矛头,都会指向应以安,毕竟,名义上是应以安在主导推进此事,而应以正,则可以稳坐幕后,避开可能面临的诸多责难,依旧维持着太上皇那超然且安稳的地位,继续在暗中把控局势。 “高见不敢当,儿臣倒是有些愚见。”应以安欠身,神色谦逊,然眼中却透着胸有成竹的笃定。 “呵。” 应以正那声音里带着些许不以为意,似乎在暗示应以安莫要班门弄斧。 但应以安并未受影响,不慌不忙地继续说,“父皇,若我朝贸然兴兵攻打中州,其他各州必定会对我北朝产生诸多看法,甚者,恐生抵抗之心。依儿臣观察,中州如今势力分为三派,其中乾坤派行事最为乖张,最难约束,相较之下,其余两派则显得恭顺许多。儿臣以为,我朝可联合这恭顺的两派,三面合围,一同攻打乾坤派。如此形成围剿之势,定能一举将其歼灭。此役若胜,既能在各州面前立我北朝之威,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又可趁势重塑中州格局,使其更顺服于我朝统治。” 应以正听着应以安的一番陈词,原本眯起的眼睛缓缓睁大,神色也从最初的漫不经心转为认真思索。 这计策确实巧妙,既避开了直接与中州全面开战可能引发的各州反抗,又能借刀杀人,将最难缠的乾坤派一举铲除,只要能找到一个堂皇理由对乾坤派动手,之后如何善后,他自能运筹帷幄。 “这倒是个好主意。”话语虽简洁,却已然认可了应以安的谋划,在他心中,只要能达成目的,过程手段皆可随意变通,至于其他,他又怎会放在心上。 应以安皱眉,脸上浮现出佯装为难的神情,嗫嚅道,“虽是个好主意,但……” “有话就直说。” 应以正的声音陡然提高。 应以安心中得意,面上却依旧恭敬,顿了顿后说道,“儿臣知道,父皇麾下有一人唤作廖建元,此人是廖家人。而那中州乾坤派的家主,同样出自廖家。儿臣忧虑,若对乾坤派动手,这廖建元会不会……” 话说到此处,她没有再往下明言,只是微微抬眸,观察着应以正。 “……” 应以正脸色瞬间沉了下去,眼中闪过一抹狠厉,他自然明白应以安话里的深意,廖建元身为廖家人,若中州乾坤派遭攻打,难免不会生出异心。 略一思忖。 “先削了他的官职,若有必要,直接将他绑到中州去。此次攻打中州,你大可放手去做,不必有后顾之忧。” 廖建元对应以正而言,不过是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罢了,关键时刻,为了达成大业,随时都能舍弃。 应以安暗自冷笑,表面上却立刻谢恩,“儿臣定不负父皇所托。” 这一来,攻打中州的计划,也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推进了。 第152章 押送粮草 应以正深居九重,心思缜密,他知兵权之重,为防应以安染指兵权,进而危及自身权柄,因此把虎符交于了威武大将军。 这威武大将军赵破天,出身草莽,却绝非等闲之辈,虽未历经那书香墨染、兵法韬略的系统研习,然天赋异禀,对兵法之道无师自通,最为擅长骑兵作战,他所率领的骑兵,在战场上犹如狂飙突进,常令敌军猝不及防,战术更是灵活多变,神出鬼没,时而迂回包抄,时而正面强攻,叫人难以捉摸。 遥想当年,赵破天因行事冲动,杀人无数,犯下大案,被官府四处追捕,竟躲进了当时还是王爷的应以正的私宅,这一躲,便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应以正见收留了他,自此,赵破天便成为了应以正私宅中的一名护卫,对应以正忠心耿耿,鞍前马后,效命多年。 只是这赵破天性子急躁,在朝中,他与欧阳广素来不合,二人皆是军中大将,位高权重,本应携手共卫社稷,可因性格、行事风格等诸多差异,矛盾积怨已久。 此行应以安被派去御驾亲征,却被应以正刻意限制,只能在一旁撑个场面,连那至关重要的虎符都不得碰。 欲行攻伐之举,必然要与瑶光派、两仪派辖下的诸位郡守短兵相接,唯有如此,方能徐徐形成合围之势,一举将乾坤派拿下,此乃关乎战局胜负的关键布局,容不得半分差池。 至于前去交涉一事,着实令应以安犯难。 放眼满朝文武,寻不出一个能让她毫无保留信任之人,这朝堂上,人心似海,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相互倾轧,要觅得忠诚不二之士,谈何容易。 然而,静下心来却又发觉,并非全然无人可用,邸自清与越哲文这二人,平日里唠叨的作风实在令她心生厌恶,瞧着便觉得浑身不舒坦,可不得不承认,此二人在口才一道上,堪称一绝,辩才无碍。 若是派遣他人前往,怕是难以达成预期效果,而这邸、越二人,凭借那三寸不烂之舌,定能在交涉中占得先机。 如此,派他们二人前去,不失为眼下的上上之选。 再谈及此次征伐中州的军事部署,军队的调度安排至关重要。 军中诸多营伍,铁纪营堪称特殊,其麾下士卒数量,在各营中最为稀少,满打满算不过千人之数,反观其余军营,兵员充足,每营人数均在五千以上,规模远超铁纪营。 这铁纪营虽人数不占优,却向来以军纪严明、训练有素闻名,此次肩负重任,先行押运粮草辎重。 同时。 威武营、飞骑营、龙骑营、天罡营、地煞营、神武营与顺天营,七路大军浩浩荡荡,各有其进军方向。 威武营奔赴桐丘郡,飞骑营直驱丹阳郡,龙骑营剑指寿春郡,天罡营前往浈昌郡,地煞营开赴曲塘郡,神武营进驻桃源郡,顺天营则向长溪郡进发。 此七郡分布于中州周边,七路大军各据要地,意图通过对桐丘郡、丹阳郡、寿春郡、浈昌郡、曲塘郡、桃源郡与长溪郡的联合,逐渐形成一张严密的包围网,将天水郡、太平郡、锦绣郡和泾阳郡紧紧围困其中,进而实施围剿,力求一举荡平。 永宁十一年。 春。 廖建元被冠以‘办事不利’之罪,投入天牢。 随着廖建元革职,职位空缺亟待填补,护粮校尉一职,最终花落辛允。 辛允自接到任命那一刻起,日夜忙碌于营地之间,精心挑选押运士卒,仔细检查粮草辎重,反复规划押运路线,将一切可能出现的风险隐患降至最低。 不多时,押运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长长的车队在蜿蜒的官道上前行,士卒们身着厚重铠甲,手持长枪利刃,守护在粮草车旁,时刻留意着四周动静。 行至一处宽阔之地,队伍稍作停歇。 几个士卒聚在一旁,趁着这难得的闲暇,低声交谈起来。 其中杜汤忍不住率先开口,“你们说,咱们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呀?好端端的,为何突然要大动干戈,兴兵攻打中州呢?这一仗打下来,得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又不知要有多少将士埋骨他乡,百姓流离失所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摇头。 徐铁紧了紧腰间的佩刀,凑上前去,压低声音,“我可听说了,陛下这次可是下了血本,决心要一举拿下中州。听闻一口气调了七个营的兵力呢,威武营、飞骑营、龙骑营……好家伙,各个都是精锐之师。这阵仗,可见陛下对中州那是势在必得啊。” 吴冬听闻徐铁所言,满脸困惑,“只是攻打一个州,需得动用这么多兵力吗?中州虽说富庶,可也不至于让陛下如此大动干戈,兴师动众啊。” 他还挠了挠头,似乎怎么也想不通这其中的缘由。 赵建业赶忙环顾四周,见无人注意,“啧,你们都闭嘴吧,在背后议论陛下的决策,这可是杀头的大罪,不想活了吗?都收敛些。”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高悬的利刃,正对准自己的脖颈。 此时。 众人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辛允。 熊志刚上前一步,问道,“辛校尉,依你看,陛下此番决策究竟有何深意?” 众人神色各异,或坐或站,脸上满是疲惫与焦虑,只能百无聊赖地等待着辛允的回应。 行军前路未卜,且营中大多都是初出茅庐、没上过战场的新兵,他们第一次踏上行军之路,内心难免慌乱,生怕自己这一去便有去无回,因而,都盼着能从带队的辛允口中,探得些消息,寻得一丝安慰,心里也好有个底,能稍稍安定下来。 “陛下既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那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其中自有她的道理。咱们身为陛下的臣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只需将手中的差事办得妥妥当当,确保粮草安全送达,便是对陛下最大的忠心。” 辛允缓缓地、细细地擦拭着那柄随身配剑,顺着剑身纹理,一下又一下。 “至于陛下的战略谋划,绝非我们这些底层将士该妄加揣测的。” 众人听了辛允这番话,虽心中仍有疑惑,但也明白她所言在理,纷纷闭上了嘴。 第153章 抵达寿春郡 自古道,先礼而后兵,此乃常理。 然,应以安行事果决,竟礼与兵并行,那瑶光派、两仪派即便心中不愿,怎奈大军已如黑云压境,陈于郡外,迫于这等威势,纵有万般不忿,亦不得不从。 自京城一路向东进发,直抵青州,未作过多停歇,大军再度拔营,朝着东方继续前行,一路风餐露宿,历经艰难,约莫耗费一月有余,终踏入中州地界。 且说辛允,身为护粮校尉,此次需押送粮草,前往寿春郡的丰谷仓。 丰谷仓。 于寿春郡内,其周身以坚实砖石为基,辅以粗壮木材架构,屋檐高翘起,其上整齐覆着青灰瓦片。 此仓高大宽敞,内部空间极为广阔,仓壁厚实,每隔数丈便巧妙设有通风口,大小适中,位置精妙,微风拂过,能顺畅穿堂而过,带走湿气,为仓内粮食保得干爽通风,使其长久不坏。 仓内,只见一排排木质粮囤整齐罗列,井然有序,这些粮囤皆是匠人精心打造,用来囤放稻谷、小麦等各类粮食。每个粮囤上,皆贴有醒目标签,标签上笔墨清晰,详细记录着粮食种类、入仓时日等关键信息,方便仓吏管理调度,确保仓中粮食有条不紊,万无一失。 诸多工人往来奔忙,搬运着堆积如山的粮食,他们身着粗布麻衣,虽朴素简陋,却满是干劲,有的弓着身子,将沉甸甸的麻袋稳稳扛在肩头,脚步匆匆;有的则推着简易小车,车上装满粮食,在众人开辟出的通道中穿梭,车轮辘辘作响,与工人们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 粮仓入口处,一座木制栅栏威严伫立,分隔着内外,门楼上方,高悬着一幅写有‘丰谷仓’三个大字的横幅。 门楼前。 几位身着官服、模样干练的官员正忙碌不已,他们手持簿册,仔细核查每一批进出的货物,对往来人员的身份也一一甄别,随后认真地将信息记录在案。 丰谷仓除了气势恢宏的主粮仓外,周边还错落分布着诸多附属建筑,几间宽敞明亮的办公用房,是仓吏们日常办公、核算粮储的地方;一旁的守卫宿舍;还有那马厩。 崔继儒双手抱拳,脸上笑意满盈,“辛校尉押送粮草,一路栉风沐雨,舟车劳顿,着实辛苦。不如先带着麾下兄弟们前往客栈,好生歇脚。客栈那边我已精心打点,食宿诸事,皆由我一力承担,绝不让校尉与兄弟们费神。还望校尉即刻应下,随我前往。” “如此,那我便代兄弟们谢过崔仓督的厚意了。” 辛允立刻还礼。 说罢,便领着一众将士,整齐有序地跟在崔继儒身后,朝着客栈方向而去,众人脚步透着轻快,长途奔波积攒的疲惫,似乎也因这即将来临的休憩,淡去了几分。 醉仙居。 “听好了!” 只见一名身着盔甲的军士,猛地一拍柜台,“我们将军今晚就要住这家客栈!” 客栈掌柜身形微胖,连连作揖,赔着小心,“军爷,实在对不住啊。原本给将军安排的客栈在前面那条街。小店今日是专门接待押送粮草的将士,实在是腾不出房间来,还望军爷海涵呐。” 那军士一听,双眼一瞪,犹如铜铃,“什么腾不出!我们将军何等尊贵,想住哪儿那是你们的福气。今儿个必须把最好的房间给将军腾出来,动作麻利点!要是惹得将军不快,小心脑袋搬家!” 说罢,还抽出腰间长刀,往柜台上重重一砍,刀身没入木头半截。 “……这。” 掌柜被吓得双腿颤抖。 围观的百姓们三三两两聚在客栈周边,脸上满是愤懑之色,纷纷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这都什么人呐!我们本就不愿打仗,他们倒好,还在这儿肆意折腾。” “可不是嘛,官府给他们安排了住处,已经是仁至义尽,哪曾想如此得寸进尺,提这么多无理要求,真该让他们去大街上睡一晚,尝尝苦头。” “三派多年来一直井水不犯河水,各安其分。朝廷偏要强行介入,一脚横插进来,搅得整个中州不得安宁,无端挑起事端,苦的还不是咱百姓!” …… …… …… 百姓皆是唉声叹气,脸上愁云密布,对这群蛮横军士的行径和朝廷的贸然干预,满是怨怼。 崔继儒眼见客栈前乱作一团,军士凶神恶煞,百姓怨声载道,这般剑拔弩张的情形,心里直发怵,忙侧身挡在辛允身前,小声劝道,“辛校尉,此时局势混乱,咱们还是别往前凑了,莫要惹祸上身。” 可辛允二话不说,拨开崔继儒的阻拦,朝着人群挤去。 好不容易挤过层层围观的百姓,来到客栈门前,对着那蛮横军士双手抱拳,“在下是铁纪营新校尉,辛允。敢问阁下是哪位将军麾下的?” 那军士原本还在盛怒中,斜眼打量辛允一番,见她不过是个年轻后生,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弧度,嗤笑一声,“呵,就你也配问?我可是威武营赵将军手下的精锐,你这小小铁纪营,不过是负责押运粮草,也敢跟我们争客栈?真是自不量力!” 辛允闻言,不卑不亢,“这话差矣。各营职责不同,并无高低之分。且客栈已提前安排妥当,咱们行军打仗,纪律为先,怎能随意强占他人之所,坏了规矩。” 军士一听,脸上的不耐烦更甚,上前一步,几乎贴到辛允面前,“规矩?拳头硬就是规矩!我们将军说了今晚要住这儿,谁敢阻拦?你一个新来的校尉,别在这儿瞎逞能,赶紧滚一边去!” 说罢,还伸手作势要推辛允。 面对那军士嚣张的推搡,她不闪不避,左手握住对方手腕,狠狠一掰,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军士的手腕关节扭曲变形,疼得他惨叫,声音尖锐凄厉,瞬间盖过了周围嘈杂的人声。 “疼疼疼!你赶紧给我松开!” 那军士五官扭曲成一团,嘴里一边破口大骂,一边还不忘威胁,“要是让将军知道了,定扒了你的皮,把你大卸八块!” “威胁我?我倒要看看,是你将军的惩罚厉害,还是军法处置更重。” 辛允不为所动,手上劲道丝毫不减,“若我记得没错,按行军部署,威武营该前往桐丘郡布防,为何擅自转道,来了寿春郡?” 此话一出,周围百姓原本还在小声议论,此刻瞬间安静下来,一个个伸长脖子,想看看这军士如何作答。 那军士疼得哪还有心思狡辩,只能咬着牙,“这……这是将军的命令,我哪知道那么多!你快松手!” “将军的命令?” 辛允眸子中多了一丝狐疑。 手上却没有立刻松开,而是继续逼问道,“那调令文书何在?今日你若不说清楚,我定要将此事上报。” 第156章 出城 辛允已无路可退,唯有依言而行。 她奔至后院,从马鞍旁取下自己的佩剑。 余光瞥见一旁的牛,那牛正嚼着草料,辛允手臂却似有千斤重,剑悬在半空,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 于是,看向不远处的猪圈。 圈里的猪正慵懒地趴着,哼哼唧唧,辛允心想,这猪总比牛容易下手些吧,然而,当她再次举起剑,目光触及猪那懵懂的模样,手却又不听使唤地颤抖起来,终究还是没能刺下去。 转头又瞧见了鸡圈。 圈里有只母鸡,正带着一群毛茸茸的小鸡仔踱步觅食,小鸡们叽叽喳喳,簇拥在母鸡身旁,一片温馨,辛允原本鼓起的勇气瞬间消散,手中的剑也无力垂了下去。 若不将这些牲畜尽数屠戮,那赵破天便绝不会收自己为徒,更别提带自己奔赴战场,实现心中壮志了。 可又如何能狠得下心来…… 此时。 客栈的掌柜瞧见辛允那副模样,“军爷,莫不是将军觉着桌上的菜肴不够丰盛?若要宰杀牲畜,这等粗鄙小事,交给我们这些下人来办便是,您只管安心坐着,静待佳肴上桌即可。” 说着,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哦,对了!将军特意吩咐我,让我转告军爷,他此刻已然吃到半饱了。” 眼下这情形,实在容不得再有半分耽搁。 “掌柜的,你平日里宰杀这些牲畜时,会想些什么?” 掌柜一怔,不过很快便回过神来,咧着嘴笑道,“军爷你这问的,能想啥呢?咱这开店做生意的,自然是一门心思要把各位食客伺候得舒舒服服。只要店里的名声响亮了,往来的客人多了,挣的银钱自然也就水涨船高咯。这么一想,杀牲畜的时候,那劲头都更足几分呢。说到底,宰杀这些牲畜,可不就是为了给大伙做菜吃嘛,再往深了说,还不是为了多挣些钱财。这人活在世上,奔波劳碌,可不就图个吃穿用度、荣华富贵嘛,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掌柜的,你不会有……愧疚吗?” 掌柜哈哈大笑起来,脸上的褶子都跟着抖动,“军爷,您莫不是在跟小的说笑呢?杀这些牲畜,有啥可愧疚的呀。您是没瞧见,平日里它们要是发起性子来,那可没少折腾人,一不小心还能把人给伤了。咱养着它们,不就是为了这会儿派上用场嘛。填饱肚子,这才是顶顶重要的事儿。再者说了,我精心饲养它们一场,如今它们能化作盘中餐,供将军享用,这也算是一种回报,咱和它们,可不就是互利互惠嘛。” 辛允听着掌柜这番话,若有所思。 人为了生存与发展,总在权衡利弊,做出取舍,就像掌柜为了经营客栈、谋求生计,宰杀牲畜,这是他在尘世烟火中求存的方式。 推及战场,亦是如此。 若要护国安民,让万千百姓免受战乱之苦,过上安稳日子,自己就必须变得强大,有能力拿起武器,直面敌人。 在战场上,每一次的厮杀都是为了身后的亲人和家园,牺牲在所难免,若因一时的心慈手软,无法突破内心的障碍,又怎能在残酷的战场上保护那些需要守护的人? 世间万物皆有因果,想要达成目标,就需承受相应的代价,若想成为赵破天的徒弟,踏上战场,就不能被怜悯束缚,这并非是对生命的漠视,而是为了更宏大的使命与责任,学会在艰难抉择中蜕变。 这般思量,辛允眼中的迷茫渐渐褪去。 没过多时。 掌柜跑得气喘吁吁,双手撑着膝盖,弯着腰大口喘气,“……将军!将军呐!您可快去后院瞅瞅吧!那位军爷像是发了疯似的!也不知咋的,后院里所有的牲畜都被她给……给杀了!” 他眼中仍残留着目睹那血腥场景后的惊惶,仿佛还沉浸在那骇人的画面中。 “不愧是我看上的人。” 赵破天伸手入怀,取出两块黄澄澄的金子,放在桌子上,声音洪亮且带着几分豪爽,“这些就当是买下了院子里的牲畜,权当给掌柜的赔个不是。” 掌柜迫不及待地一把抓起金子,塞进嘴里,狠狠地咬了咬,感受着金子的质地,确认无疑后,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谢将军!谢将军赏赐!” 后院。 辛允朝着牛颈狠狠劈下,利刃瞬间切入厚实的皮肉,血如泉涌,溅射到了脸上、身上,牛挣扎了几下,便轰然倒地,殷红的血在泥地上迅速蔓延。 转身去猪圈。 圈中的肥猪受了惊,发出尖锐的嚎叫,四处乱撞,辛允纵身跃进猪圈,剑刃精准地刺入猪的脖颈、胸膛,一头头肥猪接连倒下,有的猪还在抽搐,猪的惨叫声、鲜血喷溅声交织在一起,猪圈瞬间被血雾笼罩,地上满是横七竖八的猪尸,血水混合着泥污,一片狼藉。 又去了羊圈。 圈里的羊‘咩咩’哀鸣,挤作一团,辛允挥剑砍杀,羊毛被鲜血浸湿,有的羊腿还在抽搐,羊血淌出,与地上的草料混在一起,散发着刺鼻腥气。 不远处的鸭子也未能幸免,剑起剑落,鸭子们在血雾中扑腾着翅膀,发出凄厉的叫声,白色的鸭毛沾满了鲜血,漂浮在血水上。 …… 待一切尘埃落定。 辛允伫立在这片血腥狼藉里,她的衣衫被鲜血浸透,斑斑血迹触目惊心,手中的佩剑也滴着血,剑身因剧烈杀戮而微微颤抖,眼神中既有突破自我的复杂情绪,又带着对血腥场面的些许怔忡。 “将军,我……做到了。” 周身沾满牲畜的斑斑血迹,那血已然开始干涸,在日光下泛着暗沉的褐红,将衣物死死黏在皮肤上,勾勒出一副可怖的模样。 发间夹杂着鸡鸭鹅的羽毛,有的耷拉在额头,有的缠在鬓角,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更添几分狼狈。 赵破天将辛允的模样尽收眼底,眼中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赞许,“速去净身。” 他抬手从腰间解下一条拭巾,手臂轻挥,那拭巾朝辛允飞去,辛允接住拭巾,对着赵破天抱拳行礼。 申时到戌时四刻,约三个多时辰。 二人各骑快马,相邻县距三十到五十公里,他们一路疾驰,跨越五个县,向着寿春郡与锦绣郡交界处奔去。 街巷早已没了白日的喧嚣,唯有哒哒的马蹄声。 至城门口。 守城的士兵见是赵破天,赶忙打开城门,两人飞驰出城。 第157章 攻城 戌时七刻。 泺阳城外,寒风呼啸,似鬼哭狼嚎,刮过一片黑压压的军马阵营,旗帜在风中烈烈作响。 营帐连绵不绝,如同钢铁堡垒,将泺阳城围得水泄不通,士兵们身披重甲,肃然而立。 主帐内。 “报——” 帐外传来一声疾呼,一名斥候匆匆而入,单膝跪地,气喘吁吁道,“将军,陛下有令,需等城中信号方可攻城。” “好,本将军知晓了,你且退下,继续留意城中动静。” 待斥候退下。 沙盘边的几位将领,他们各个神情凝重,盯着沙盘上的山川城池。 “诸位,”赵破天开口,“此次攻城,切不可有丝毫懈怠。虽说要等信号,但在此之前,我们必须将战术再细细推演一番。” 说罢,他伸出手,指向沙盘上的泺阳城,“泺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城门坚固,两侧又有箭楼居高临下,贸然强攻,必然损失惨重,此刻,我等唯有静下心来耐心等候。那信号一旦出现,里应外合,便立即让冲车在前开道,城门一破,大军便直冲入城!” 范策闻言,拱手说道,“将军,据属下听闻,其他三郡皆已沦陷,如今仅剩下这锦绣郡还未被攻破。时不我待,我们是不是该加快攻城的步伐?” 赵破天重重地哼了一声,语气中满是愤懑,“只能怪那乾坤派太过狡诈,竟做出如此下作之事!他们竟将妇孺当作人质,高悬于城门之上。天水郡本就人口稀少,地势又平坦开阔,本是极易攻下,却因这等卑鄙行径,白白耽误了大好时机!” 范策轻叹一声,“这等手段,实在令人不齿。” “不管他们耍弄什么手段,我军既定的战略不能乱。继续等信号,我就不信,他们还能一直拿妇孺当挡箭牌!” 苏咎双凝视着沙盘,手中的令旗缓缓划过代表锦绣郡的区域,“依目前局势来看,我军不妨将所有兵力集结一处,全力攻打锦绣郡,以求速战速决。” “中州七郡,已将临近城门尽数封锁,任何人不得出入。此番我们进城之后,无需犹豫,见人就杀!” “将军,” 此言一出,辛允忍不住拱手问道,“您所言见人就杀,可是要不留活口?” “陛下心怀仁慈,打算留些活口,还特意派遣了精兵前去保护妇孺。只可惜,乾坤派抢先一步将妇孺当作人质。如今这局势,若你不果断出手,见人就杀,反遭杀害的或许就是你自己。” 赵破天瞧了瞧身旁的辛允,她虽通过了考验,可那眉眼间的仁善还未褪去,这里是战场,血光与死亡如影随形,真刀真枪的拼杀可容不得半分心软,更不想让辛允倒在这场战役里。 “我再提醒你一遍,莫要手下留情!若你甘愿送死,我绝不阻拦!” 转眼便到了丑时。 城外,大军早已整装待发,静待着进攻的信号。 丑时五刻。 一道亮光骤然划破夜空,信号弹在空中炸响。 “立功的机会来了!”赵破天振臂一呼,瞬间点燃了士兵们的斗志。 随着这一声令下,冲车率先出动,巨大的车轮滚滚向前,数十名士兵齐声呐喊,推动着冲车,朝着城门猛冲而去。 一下、两下……十几下后,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城门开了。 “杀——!” 赵破天一声怒吼,声震四野。 所有将士一哄而上,那气势,仿佛要将整个城池都吞噬。 城中。 凄厉的哭泣声、震耳欲聋的喊杀声,火光冲天而起,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 赵破天骑在高头大马上,手持长剑,每一次挥舞,都带起一道血光,冲入敌群的他,如入无人之境,剑起剑落间,敌人的头颅、四肢横飞,滚烫的鲜血溅射到他的脸上、身上,将他的铠甲染得通红。 反观辛允,在这一片混乱与杀戮中,显得格格不入。 她在微弱的火光中,瞧见一个婴孩,正躺在死去母亲的身旁,襁褓中满是鲜血。 来不及多想,迅速冲了过去,身旁不断有人倒下,鲜血汩汩地流,汇聚成暗红色的小溪,周围的士兵还在疯狂厮杀,马蹄肆意践踏,兵器碰撞声不绝于耳。 辛允左躲右闪,脚下满是泥泞的血水和残肢,终于来到了婴孩身边,小心将孩子抱起,护在怀中。 四处张望。 她发现了一个狭窄的角落,赶忙跑了过去,用杂物将角落遮挡起来。 街道上血流成河,浓稠的鲜血顺着地势流淌,汇聚在低洼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断肢残臂随处可见,分不清是敌是友,房屋在战火中熊熊燃烧,热浪扑面而来,偶尔有燃烧的房梁掉落,惊起一片火星。 辛允将孩子妥善安置后,刚走没多远,便瞧见三个满脸血污的人,正满脸惊恐地盯着自己,她下意识握紧剑柄,将佩剑抽出半截。 “军爷饶命啊!” 其中一人跪地,“我们虽是乾坤派的,可都是本分良民,求军爷高抬贵手,饶我们一命!” 辛允心中一软,没多作思考便将剑收回鞘中,可就在这时,两人突然起身,辛允躲避不及,被死死抱住,佩剑也被远远丢了出去。 “哈哈,竟碰上这么个憨货!随便装装可怜就信了,真是好骗!” “模样倒是周正。” “带她一起跑,路上还能当伴儿!” 三人肆意地哄笑着。 “大哥,那边还有个孩子。” 有人眼尖,瞥见了角落里的婴孩。 “弄死算了,哭哭啼啼的,万一招来官兵就麻烦了。” 那人伸手便要去抓孩子。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如枯枝折断,一人的鼻梁在辛允的重拳之下,瞬间塌陷,整个人像被抽去筋骨,直挺挺向后倒去,砸在满是血水与泥泞的地面上,溅起一片令人作呕的血泥。 几乎同时,辛允身形一转,手肘如铁,狠狠撞向另一人的脖颈,那人脖子以诡异的角度弯折,双眼圆睁,直挺挺地栽倒,当场气绝。 眨眼间,三人便只剩一个。 这人吓得面如土色,仍强撑着把将角落里的孩子揪起,高高举过头顶,疯狂叫嚷,“你别过来,再往前一步,我就摔死这小崽子!” 孩子被倒提着,吓得哇哇大哭。 “把孩子放下!” 可回应她的,只有那人癫狂的嘶吼。 “反正都是死,那就一起死!!!” 那人拽着孩子的双腿,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将其向地面砸去。 “不要——” 辛允不顾一切扑向孩子,可距离太远,她的指尖只能抓到一把虚空,整个人都趴在了血水里。 砰—— 小小的身躯砸落在满是血水与泥泞的地面,溅起大片浑浊的血花,原本裹在身上的襁褓此刻被血水浸透,孩子紧闭双眼,原本粉嫩的小脸此刻沾满了泥土与鲜血,那小小的身躯安静得可怕,没有一丝动静。 这一幕,狠狠剜着她的心。 那个罪魁祸首见着辛允失魂的模样,以为逃生的机会来了,拔腿就跑,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意外踢到一具尸体的手臂,瞬间失去平衡。 还没等他缓过神,后衣领就被一股强大到近乎蛮横的力量狠狠揪住。 “你以为,你还能活吗?” 第158章 再次重逢 第158章再次重逢 只听一连串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嚓’声,那人双手扭曲成了诡异形状,骨头从皮肉之中刺出,鲜血四溅,碎骨渣混着血肉飞溅开来,又是两声沉闷脆响,那人膝关节处反向弯曲,殷红鲜血顺着裤腿汩汩流下。 “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可辛允充耳不闻。 她在地上拖行,那人的身体在粗糙的地面上划过,衣衫被磨得破烂不堪,后背的皮肉被生生撕下,露出鲜红的血肉。 辛允一把揪住那人的头发,将那人的脑袋狠狠往下压,让他直面那已然没了气息的孩子。 “拿你的命来偿。” 一下又一下地往地上磕去。 “饶了我吧!我,我身上还有一些碎银子,你拿走吧,求你饶了我吧,我知道错了……” 那人额头早已皮开肉绽,碎骨和血肉飞溅,起初还在拼命挣扎,发出含糊不清的求饶声,可随着辛允疯狂的撞击,声音越来越微弱,最终只剩下喉咙里发出的‘咯咯’声。 辛允依旧死命地磕着那人的脑袋,地面上,鲜血、碎骨和脑浆混作一团,一片狼藉,直至那人的脑袋彻底凹陷,面目全非,才缓缓松开手。 杀戮还在继续。 战鼓擂动,喊杀声冲破云霄。 自西南的锦绣郡,一路向着东北的太平郡,他们一路势如破竹,所过之地,城垣崩塌,尸横遍野,河水都被鲜血染成了暗红色,河面上漂浮着密密麻麻的尸体。 连下六座城池,终于,七营大军汇聚。 他们战甲上沾满了敌人的鲜血,有的已经干涸,结成了暗红色的血痂;有的还在缓缓滴落,在脚下汇聚成一滩滩血洼。 辛允周身浴血,分不清究竟是敌人的血,还是自己溅上的,衣衫被利刃划得破破烂烂,斑斑血迹层层叠叠,凝在衣角,沉重又黏腻,手中长剑已然卷刃,刃上的血混着细碎的肉末,在厮杀的余热中,蒸腾起一股令人作呕的腥味。 环顾四周,横七竖八的尸体铺满了地面,断臂残肢散落各处,鲜血汇聚成溪,蜿蜒着流向低洼之处。 此时,天空忽然暗沉下来,细密的雨丝纷纷扬扬飘落。 “结束了……” 辛允仰头,任由冰凉的雨水肆意冲刷着脸庞,雨滴混着脸上的血水,顺着下巴滑落,滴答滴答砸在脚下的土地里。 那紧绷许久的心弦,此刻终于缓缓松弛。 她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积压的血腥气随着呼气一同吐出,如今尘埃落定,心中满是劫后余生的解脱。 不远处,有一些将士红着眼,在堆积如山的尸体旁,割取左耳的动作娴熟又疯狂。 ‘嗤啦——’ ‘嗤啦——’ 皮肉被割裂,温热的鲜血溅射到将士们的脸上、身上,与他们额头上的汗珠混在一起,分不清究竟是血还是汗,有人割下一只耳朵,兴奋地高举在手中,脸上满是贪婪与狂热,向着他人炫耀自己的‘战果’。 唯有辛允站在那里,手中长剑随意垂在身侧,刃上的血一滴滴落在地面。 雨幕中。 她闭上双眼,久违的轻松感,仿佛能将这一身罪孽都洗刷干净。 “辛允。” 一声呼唤,好似裹挟着往昔的温柔。 辛允转过头,目光扫过一具具冰冷的尸体,穿过那还未散尽、呛得人喘不过气的硝烟,最终,落在不远处的一人身上。 看清那人面容的瞬间,辛允的瞳孔骤缩, 怎么也想不到,时隔四年,她们竟会在尸骸堆积如山的修罗场重逢。 开战前夕,应以安被欧阳广派人囚于桃源郡的府邸,虽不清楚辛允在军中如何,但笃定她一定会随军征战。 于是,趁守卫松懈,走到院墙下的狗洞,钻了过去,衣衫被砖石划破,尘土沾满发梢,也顾不上整理,一逃出后,随便套上一件破旧的士兵盔甲,混进军队。 长达两月的杀伐,大地被鲜血反复浸透,泥泞的土地里满是深浅不一的脚印,其间还交错着一道道血痕,残旗上沾染着斑斑血迹,被炮火熏得漆黑。 应以安身着沉重的战甲,手持长枪,奋力拼杀,然有不慎,被敌方的长刀划过手臂,剧痛瞬间袭来,鲜血顺着手臂汩汩涌出,染红了战甲,硬是在敌阵中杀出一条血路。 深夜。 她深知是偷跑进军队的,不能暴露身份,必须小心谨慎,趁着夜色,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避开营帐中忙碌的士兵和军医,一瘸一拐地朝营地外走去,蹒跚着走到树下,靠着粗糙的树干缓缓坐下,露出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伤口周围的皮肉已经翻卷,鲜血还在缓缓渗出,艰难地拿起一旁的绷带和草药,开始给自己包扎,将绷带一圈又一圈缠绕在伤口上,每一圈都带着她对活下去的渴望,对与辛允重逢的期盼。 只要能再次相见,一切苦难都变得不值一提,这份信念,支撑着她在孤独中艰难前行,只为那重逢的一刻。 威武营、飞骑营、龙骑营、天罡营、地煞营、神武营与顺天营,七路大军终于汇聚在一处。 营地内外,一片嘈杂。 应以正的眼线或许正隐匿在暗处,注视着应以安的一举一动,可她已然顾不上这些,依旧执着搜寻着那个魂牵梦绕的身影。 “小安子。” 那声音虽虚弱,却无比熟悉。 两人在尸横遍野中,脚步急切地向对方靠近。 辛允的手一点点松开,那柄染满鲜血的长剑,指尖还残留着剑柄的温度,可此刻,所有的力气正随着这声响迅速消散,身体像是被抽去了筋骨,绵软无力。 意识在黑暗边缘摇摇欲坠,四周的喧嚣、血腥,都逐渐化作混沌的嗡鸣,她尽力张开了双臂。 一瞬。 应以安箭步跨上前,稳稳接住,急促的呼吸声在辛允耳畔回响。 细密的雨丝,在天地间织起一层朦胧的纱幕。 她闭上双眼,将唇贴在辛允的额头上,泪水混着雨水,肆意流淌。 应以安在心底默默发誓,以后再也不会让她们之间的距离如此遥远。 第159章 欠着?还了。 第159章欠着?还了。 八月底。 主帐内。 邵司马双手捧着密密麻麻写满字迹的军报,“两位将军,此番征战,锦绣郡原有十万人口,我军破城之后,歼敌六万,战后清查,俘虏幼儿一万二千九百三十人,妇女一万七千零三十六人,老人一万二千九百三十人。泾阳郡原有二十万人口,我军杀敌十七万,所俘幼儿一万零三十五人,妇女一万五千九百五十九人,老人四千零六人。天水郡共计十三万百姓,我军歼敌十万,俘虏幼儿三千八百六十六人,妇女两万,老人六千一百三十四。至于太平郡,原有五十万之众,我军歼敌三十九万,俘虏幼儿三万二千五百一十八人,妇女四万八千九百七十五人,老人两万八千五百零七人。只是其余损失以及失踪人数,眼下还尚未完全统计清楚。” 欧阳广满脸忧虑,眉环顾四周,“此次所获俘虏数量惊人,安置一事颇为棘手,诸位可有妥善之策?” “能有啥难的?” 赵破天大大咧咧把腿一跨,不耐烦地摆摆手,“照旧呗,关地牢的关地牢,充军的充军,简单得很,还商量个啥?” 欧阳广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扯着嗓子反驳,“我不过是商讨对策,你发什么邪火?俘虏安置关乎人心向背,如此随意,岂不是埋下祸根?” “谁说话不经过脑子,我就呛谁!” 赵破天眼睛一瞪,双手叉腰,“就你那瞻前顾后的劲儿,能成什么大事?” “你这是找揍呢!” 欧阳广脸色涨红,‘唰’地抽出腰间佩剑。 “来啊!看看你这把老骨头还禁不禁得起折腾!” 赵破天也瞬间拔剑出鞘,直逼欧阳广。 一时间,营帐内气氛紧张到了极点,其他将军和官员见状,急忙一拥而上,有的死死抱住赵破天的胳膊,有的用力拉住欧阳广的手腕,七嘴八舌地劝道: “二位将军,冷静些,万不可冲动!” “切不可自相残杀!” “赵将军,使不得啊!咱们同朝为臣,皆是为了江山社稷,怎能因一时意气动手?若是伤了和气,日后还如何并肩作战?” “欧阳将军,消消气!您二位都是军中栋梁,缺一不可。” “两位将军,息怒息怒!这安置俘虏本就是难题,大家都是为寻良策,切莫伤了彼此情谊。不如先放下剑,心平气和再议。” “是啊是啊,都是自家兄弟,有话好说。” 在众人竭力劝阻下,欧阳广和赵破天这才不情不愿收剑入鞘,各自冷哼一声,扭头别过脸去,谁也不服谁。 日至中天。 私帐。 辛允醒来,只觉脑袋还有些昏沉,眼前的一切渐渐清晰。 她想起昨日终是体力不支,眼前一黑,昏了过去,后来,估摸着是应以安将自己送回了此处。 但当时欧阳广和赵破天恰好路过,瞧见辛允躺在地上,两人顿时起了争执,互不相让之下,最后合力搭起了这顶私帐,将辛允安置进来好生休息。 走出帐外,强烈的阳光袭来,刺得她眼睛生疼,下意识抬手遮挡。 刚一转头,便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躲在树后的应以安。 只见她神色紧张,东张西望,虽竭力隐藏身形,可衣角还是时不时露出来,一看便是偷跑出来的。 来不及多想,脚步已不由自主地朝着她奔去。 树后。 “你……”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却又戛然而止。 久别重逢的激动与羞涩,让她们一时语塞,话到嘴边又咽下,只觉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口。 短暂怔愣后。 辛允的身体已先一步做出反应,双手自然而然地环住了应以安,哪怕时光匆匆,岁月流转,那些曾在彼此生命里刻下的痕迹从未淡去,她仍清晰记得,应以安是如此眷恋这亲密无间的拥抱。 “你呀,肯定是偷跑出来的吧?” “嗯,我实在放心不下你,就想来见你最后一面,见完这一面,我便要回去了。宫里还有诸多事务缠身,实在耽搁不得。” 应以安回抱住辛允,把下巴搁在辛允肩头。 说宫里诸事缠身,这话也不假,只是眼下更为棘手的是,此番偷跑出来,一去便是两个多月,行踪已然被应以正发现,就在不久前,宫里已派人快马加鞭赶来知会,回宫的车马此刻正停在营地外候着。 “对了,几年前你给我的那个青龙玉碎了。” 辛允这才松开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急忙说道,“不过你别担心,我爹手艺精湛,肯定能把它修好,等修好了,我一定完完整整的把它还给你。” “已经不重要了。” “可我欠你的太多,还不完了。” “真的一心想还清吗?” “嗯。” 应以安朝着辛允靠近,须臾不曾移开。 日光洒下,为两人周身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微风拂过,撩动着她们的发丝,连风中都裹着丝丝缕缕的情思。 应以安的声音不自觉低柔下来,“那便亲我一下,此后两不相欠,如何?” “……登徒子。” 辛允双颊浮上一抹绯色,话虽嗔怪,可低垂的眼眸里,却不见半分恼意,长睫轻颤间,藏着羞涩。 应以安眼底掠过一抹促狭,又带着深情,凑近,温热气息拂过辛允耳畔,“阿允,你我之间,何必故作矜持?从前又不是未曾亲近过,不是吗?” 她语调轻柔,尾音微微上扬,似带着钩子,勾起往昔那些旖旎的回忆。 “……” 辛允闻言,呼吸一滞。 彼时,应以安潮期,周身被浓烈的费洛蒙包裹,几乎失控,慌乱中,是自己主动凑上前,想到此处,辛允的脸愈发滚烫,只能将头埋得更低。 应以安嘴角噙着一抹温柔的笑意,“想欠着也好,如此,你便能在这岁岁年年里,时常将我记挂……” 话还未说完。 辛允心一横,快速倾身向前,在应以安的左脸上一吻,动作虽快,却依旧带着羞怯与慌乱。 “……” 突如其来的柔软,让应以安愣神,到嘴边的话也止住了。 “亲过了。” 过了许久,应以安才从那怔愣中回过神,原本清澈眼眸,此刻被浓烈情愫填满,变得深邃而炽热,好像要将眼前的人彻底融化。 她的喉结滚动,像是吞咽下满心的紧张,而后,缓慢地倾身向前,带着温热与缱绻,引得辛允肌肤泛起一片细密颤栗。 当四瓣唇终于触碰。 “唔……” 辛允只觉脑袋‘嗡’的一声,双手攥紧了衣角,她本想抗拒这份亲密,可心底深处却好似有个声音在轻声呢喃,让她沉沦,最终,闭上双眼,任由这份暧昧与甜蜜将自己包裹。 应以安抬手捏起辛允的下巴,迫使辛允仰头,另只手顺势环上辛允的腰肢,将她紧紧搂入怀中,迫不及待想要再靠近一些,更近一些,让彼此距离化为零。 就在她想要更进一步,加深这个吻时,突然,一阵剧痛从舌尖传来,让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嘶……” 应以安松开辛允。 “还没亲够吗?即便你是登徒子也该适可而止了。” ilwxs.com 第160章 告别 第160章告别 应以安眼底残留着未消散的痴迷,却也多了些疑惑和不安,她的手还停留在辛允的腰间,像是生怕她就此溜走。 望着辛允,已然开始胡思乱想,是不是自己太过莽撞,惹她不开心了?又或是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对这份亲密有了顾虑? “你突然停下,是不是不喜欢跟我亲?难不成……你心里想着的是廖建元,想跟他亲?我到底是哪一点比不过他?是我对你不够好吗?” “……什么?” 辛允完全没料到,应以安会生出如此离谱的念头。 “你与廖建元,可曾有过亲吻这般亲密之事?” 提及廖建元,应以安的心便揪紧了,那廖建元与辛允曾有一纸婚书,两人朝夕相处多年,这段过往始终像一根刺扎在她心底。 她没什么阴暗算计,就是单纯地渴望,在辛允的心里,自己的分量能重过廖建元,任何事都能压他一头。 “……从未有过。” “如此说来,这么多年,你仅仅与我亲近过,对吗?” 应以安长舒一口气,眼中闪过一抹窃喜。 “嗯,可我实在想不明白,你为何总想着与我亲近?” 不对劲,总觉得应以安另有所图。 应以安身为一国之君,后宫中佳丽如云,那些美人各个倾国倾城,才情兼备,随便哪一个都能让人心动,可她却偏偏对自己情有独钟,放着众多佳人不管,一门心思来与自己亲近。 辛允向来心思纯净,对情爱之事更是一窍不通,活脱脱一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以为世间万物皆有其既定的规则和道理,感情之事也不例外,可她却唯独不明白应以安那深沉的心意。 方才那深情一吻,应以安是爱意的自然流露,而在辛允眼中,那不过是她偿还应以安过往种种恩情的一种方式。 她哪里知道,那一吻,承载着应以安多少日日夜夜的思念,又含着应以安对两人未来的多少期许与憧憬。 辛允还固守着那份单纯的想法,浑然不知应以安早已为她沦陷,情根深种。 不过,应以安对她的这份偏爱,却总是让她在不经意间乱了心神。 “因为,我一直盼着能与你成为亲人。” “亲人?” 辛允难以领会这番话背后的深情。 应以安握紧辛允的手,“嗯,我只盼能与你亲近,只愿与你成为亲人。” “亲人意味着血脉相连,是从出生起就斩不断的骨血羁绊,我们之间,并没有这样的血缘牵连,所以按常理来讲,是不能算作亲人的。” 不得不说,辛允分析得头头是道,每一个字都在理,让人无从反驳。 应以安再次抱住辛允,“亲人无关血脉,而是爱。只要吻了自己心爱的人,两颗心紧紧相依,那便是世间最亲密的亲人。” 曾经,她最喜欢的就是辛允的拥抱,但现在,她更贪恋辛允的吻,那是独属于她们之间的亲密。 辛允觉得应以安简直是蹬鼻子上脸,她刚攒足力气,准备狠狠推开这个‘得寸进尺’的家伙。 “让我再抱一会儿,我马上就要走了,下次见面,也不知道会是何年何月。” 辛允抗拒的动作僵在了半空,那股想要挣脱的劲儿,竟莫名地消散了,犹豫片刻后,身体慢慢放松下来,不再挣扎,任由应以安将自己拥在怀中。 片刻。 “走之前,我想送你些东西,好让你往后的日子能顺遂些。” 说着,应以安把身后那个略显破旧的麻袋提到辛允面前。 麻袋刚一打开,一股浓烈刺鼻的腐臭味瞬间跑了出来,熏得辛允往后退了一步,“……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这么臭?” “耳朵。” 应以安的语气波澜不惊。 这些耳朵可是应以安费了好大心思,特意为辛允攒下来的,在那兵荒马乱的战场上,每次有机会,她都小心收集,满心想着能帮辛允谋个好出路,之前那段时间,天气酷热难耐,没成想这些耳朵腐坏得极快,可即便如此,应以安依旧坚信,它们还是能派上用场。 只要能帮辛允换来军功,一切辛苦就都值得,毕竟在这乱世之中,有了军功,就意味着有了立身之本,有了更安稳的未来。 “耳朵?” 辛允又惊又疑地重复道,不理解应以安的用意。 “你拿去换军功,日后在军营里,也能有个好前程。” “不用了,军中设有监战官,会如实记录战功,你不必为我操心。” “打仗时场面那么混乱,监战官难免会有疏漏,他们记得肯定有偏差,万一给你记少了怎么办?这可关乎你的前程,不能马虎。” “真的不用了,我相信监战官的公正,你这份心意我领了。” “不行,必须收着!这是我特意为你攒下的,也是我的一番心意。” 送礼的讲究与花样层出不穷,可像应以安如此独特的,确实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别人给心上人送礼物,不是精心挑选的璀璨珠宝,寄托绵绵情意;便是雅致的胭脂水粉,讨对方欢心。 可她倒好,满心欢喜给辛允送礼物,竟拎出一麻袋耳朵,想到这,辛允就哭笑不得,暗自感叹,世上怎会有这种奇葩之人,偏偏还让自己碰上了,而这看似离谱的礼物,却又透着别样的真诚。 应以安把那麻袋绳往辛允手里一塞,握住她的手,“你一定要好好收着。我这就要走了,你万事都要多保重。” 说罢,深深看了辛允一眼,似要将她的模样刻进心底,才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瞬间,辛允的视线像是被什么牵引着,不经意间落在了应以安的两鬓,怎么也没想到,应以安的发丝已染上了霜色。 那一根根银丝,在暖煦日光轻抚下,泛着冷冽的光,刺得辛允眼睛生疼。 “你也别太过操劳,万事都要注意身体。” “记住了,你放心。” 两人挥了挥手,相互告别。 应以安的身影才刚在拐角处消失不久,那熟悉的嘈杂声便传了过来。 是赵破天和欧阳广。 只见赵破天满脸涨红,挥舞着手臂,似在极力争辩;欧阳广也不甘示弱,脖子伸得老长,嘴里不停嚷嚷着。 两人互不相让,火药味十足。 “哼!” 赵破天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我看你就是眼红辛允成了我徒弟!心里不痛快,这才故意说我把她藏起来了,你少在这血口喷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还气势汹汹地瞪着欧阳广,那架势仿佛下一秒就要动手。 “什么你徒弟?你可别睁眼说瞎话!” 欧阳广哪肯示弱,“辛允明明先拜的我为师,她实打实是我的徒弟!你这个后来插一脚的,赶紧闪一边去!识相的话,就快把辛允还给我,别在这瞎搅和!” 第161章 吵架 第161章吵架 此时。 欧阳广与赵破天二人争得面红耳赤,眼看着一场恶斗一触即发。 “师傅,我在这儿呢!” 这一嗓子,立刻吸引了两人的注意。 欧阳广与赵破天剑拔弩张的态势瞬间一变,如同孩童争宠一般,争先恐后朝着辛允奔来,其间,两人还不忘互相碰撞对方的胳膊,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赵破天脚下步子不停,率先开口,“好徒儿,你方才在树后做甚?怎不在帐里好好歇着,莫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我……” 辛允张了张嘴,话还没说囫囵,便被一阵急促的声音硬生生打断。 “我就说辛允是我徒弟吧!” 欧阳广几步跨到近前,下巴高高扬起,“我可比你了解她多了,她去树后,指定是心上人送了东西。你懂什么呀?一把年纪了,也没见有人真心喜欢你,不觉得凄凉吗?不像我,我夫人还给我生了个闺女呢!” 这番话可像火星掉进了火药桶。 “谁说我没有?谁说我没有?” 赵破天顿时吹胡子瞪眼,跳脚反驳道,“我这不有个好徒弟吗?等我老得走不动道了,她自然会给我养老送终。你少在这儿得意,有闺女又怎样,能比得上我徒儿的贴心?” “哟呵,就你还敢在这儿大言不惭?你可晓得什么是情?什么是爱?我看你连这袋耳朵是谁送的都不清楚吧?还在这儿硬撑着说辛允是你徒弟,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吹吧你就!你不过是后来才凑上来的,赶紧一边儿去!” “你懂?你懂你倒是说啊,到底是谁送的?” “……” 辛允一会儿朝欧阳广那边挪动脚步,想要开口劝阻,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刚转身面向赵破天,嘴唇才动了动,又怯懦地闭上,只能干巴巴站在原地,看着两人争吵。 欧阳广鼻孔微微一哼,不紧不慢地摆起了谱,“我呀,打从一开始就知道陛下不会心甘情愿被困在那深宅府邸中。便特意吩咐人,寻了个隐蔽角落,早早挖了个狗洞给陛下留条路。瞧瞧,果不其然,陛下还是追着过来了。这不,还贴心给辛允送了一袋耳朵,我琢磨着,陛下是想让辛允拿这个去换些军功,好谋个前程呢。哼,放眼这世上,也就我能摸透陛下的心思,你呀,差远喽!” 脸上那股得意劲儿怎么也藏不住,回想起自己的神机妙算,心里就跟吃了蜜一样甜。 当初,正是他灵机一动,想出挖狗洞的主意,才给应以安创造了溜出府邸,来见辛允的机会,这么一想,自己可不就是他们之间的搭桥人嘛! 念及此处,欧阳广差点忍不住笑出声,仿佛看到自己促成一段佳话。 “小皇帝送的?” 赵破天拔高了声调,“一国之君,竟有如此闲情逸致?还钻狗洞?” 这事儿说出去,谁能信呐? 那可是皇帝啊,平日里都是坐在朝堂上,接受百官朝拜,何等威风凛凛,竟然会去钻狗洞?这要是传扬出去,那还不得成为街头巷尾、茶楼酒肆里众人的笑柄,让人笑掉大牙。 “荒唐!” 赵破天越想越觉得离谱,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嘴里还嘟囔着,“简直荒唐至极!” “我就说你这个孤寡老人不懂情情爱爱的事儿吧?这么明显的事儿都看不出来?” 欧阳广那股子得意劲儿都快溢出来了,“陛下这分明是心疼我家辛允,一番心意都藏在这袋耳朵里了。你呀,平日里只顾埋头苦练,对这些细腻心思一窍不通!” 赵破天拧着眉,斜眼睨了睨辛允手中那袋耳朵,不屑道,“这玩意儿,就这么一袋不知所谓的耳朵,辛允,你真能看得上眼?” 辛允只觉浑身不自在,嘴角扯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嗫嚅着,“不管怎么讲,这好歹是陛下的一番心意,我……” 话还在舌尖打转,就被赵破天风风火火地截断了。 “都臭烘烘的了,留着有何用?赶紧扔了!” 赵破天眉头拧成个死结,夺过辛允手里的麻袋,拽着绳子,胳膊在空中有力一甩,那麻袋便在空中划出一道狼狈弧线,‘咚’的一声,砸在几步远的地方,惊起一小阵灰尘。 他粗壮的大手顺势一捞,拽住辛允的胳膊,一边拉扯,一边絮叨,“你在战场上杀敌如麻,立下的赫赫战功,军中谁人不知?就算没这袋耳朵,你挣下的军功那也是稳稳排在头一个的。别再为这玩意儿劳神费力了,走,跟我进帐去说。” 欧阳广不乐意了。 他指着地上的麻袋朝赵破天吼道,“赵破天,你好大的胆子!这可是陛下千辛万苦送来的,是她对辛允的一片心意,你敢像丢垃圾一样扔到一边,眼里还有没有陛下?” 说罢,他走过去弯下腰,将那袋子拖起来,吭哧吭哧往营帐里拽。 赵破天哪能忍下这口气,一个箭步冲到欧阳广面前,双手用力一推,差点把欧阳广推倒在地,嘴里骂骂咧咧,“你是不是疯了?你自己闻闻这味儿,都臭得能熏死一头牛了,还往营帐里拿,你是想把咱们都熏死吗?赶紧带着你这臭烘烘的玩意儿滚出去,别在这儿膈应人!” 叫骂声不绝。 欧阳广涨红了脸,威胁道,“你这莽夫,不懂礼数还肆意践踏陛下心意,今日我非得好好教训你!” 赵破天双手叉腰,唾沫横飞地回怼,“你个老糊涂,守着那堆臭东西当宝贝,还敢跟我叫板!” 骂着骂着,两人情绪愈发激动,先是推推搡搡,肩膀碰撞间,布料摩擦的‘沙沙’声清晰可闻。 突然。 欧阳广怒不可遏,死死揪住赵破天的发髻,赵破天猝不及防,头皮传来一阵剧痛,整个人被扯得往前一倾,“嗷”地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他出于本能,左手迅速反手一捞,精准扯住了欧阳广的胡须,手指用力一攥,那一大把胡须被他抓握在掌心。 两人扭打作一团,身子不停晃动、碰撞。 欧阳广一边用力拉扯赵破天的发髻,一边嘴里骂骂咧咧,“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今日定要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赵破天也扯着嗓子,“就凭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还敢跟我动手!” 伴随着叫骂声,两人的身体纠缠在一起,你推我搡,脚步凌乱挪动着,周围尘土都被他们带得飞扬起来。 “……” 辛允本想上去阻拦,可眼前这一幕让她直接呆立在原地,平日里威严的两位长辈,此刻为了一袋耳朵,像市井泼皮般扭打,这么看来,还是再观望观望吧。 “都臭成这样了,留着有什么用!” “这可是陛下的心意,容不得你糟蹋!” …… …… …… 你拉我扯。 ‘哗啦’一声,麻袋被扯破了。 “……” 伴随着一阵剧烈的撕扯与碰撞,麻袋里面的耳朵在地上七零八落,黑褐色血水从破损的麻袋里流出。 这股味道混合着腐肉独有的酸臭与血腥,直往人的鼻腔里钻,熏得人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究其缘由,或许是这麻袋涂过桐油,密封性太好,在长时间包裹下,袋内成了滋生虫蚀的温床,让这些耳朵加速腐败变质,才酝酿出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 “呕……” 辛允捂住嘴巴,转身就往营帐外冲去,欧阳广也被熏得两眼发直,双腿发软,跌跌撞撞跟在后面,赵破天干呕着,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呕——” 三人在营帐外扶着树干,吐得昏天黑地。 第162章 受刑 第162章受刑 十月中旬。 天牢。 “手脚麻利些,打完朕还要回去批折子。” 应以安神色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坦然,或许,是场景她早已太过熟悉,熟悉到麻木,熟悉到习惯。 这些年,只要稍有忤逆应以正的意思,便会被送来这天牢,遭受鞭刑之苦,粗略算来,四年间,所受的鞭刑已不下几百次。 常常是身上的旧伤尚未痊愈,新的伤痕又添了上去,旧伤未愈再添新伤,可她却从未有过太多的反抗。 用一吻换一鞭刑,没什么不妥。 “哟,陛下,您再急也没用呐。太上皇有令,说陛下这回行事太过莽撞,特意赐下五十鞭,让奴才来替您消受消受。” 禄丰边说边把手中的皮鞭晃得‘呼呼’作响。 瞧他那副模样,鼻孔都快朝天了,就差没嚷嚷着自己如今有多威风。 福才自打年少净身入宫,便一心侍奉太上皇,在这深宫内,他历经无数风波,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凭借着几十年如一日的勤恳与忠心,好不容易才熬到太监总管的位置, 眼下已然垂垂老矣,身子骨也大不如前。 按常理,太监总管这要职早该更替新人。 但当年,应以安刚登基不久,念及福才多年来对皇室的赤诚之心,更看重他在复杂宫廷局势中始终坚守本分的忠诚,便出面干预,力排众议保住了福才的位子。 禄丰呢,也是在宫中钻营多年,一心觊觎着太监总管这一高位,他自认为自己年轻机灵,手段也够狠辣,这位置迟早是他的。 结果,福才因为应以安的袒护,稳稳坐在那个位子上,禄丰因此怀恨在心。 等到应以安失势。 禄丰就像闻到腐肉味的秃鹫,立刻攀附上了应以正,还公然爬上应以正的床榻,自此便有了作威作福的本钱,今日这鞭刑,可不就是他报复应以安的好机会。 他迈着细碎的步子,一点点靠近应以安,手中皮鞭一下又一下抽在掌心,发出‘啪、啪’的脆响。 “陛下,您可得咬紧牙关,这五十鞭,奴才一定‘好好’招呼。”禄丰扯着他那尖锐刺耳的嗓子,在天牢里怪叫,笑声阴恻恻的,让人寒毛直竖。 恰在此时。 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只见左相邸自清和右相越哲文被狱卒押着进来。 越哲文一看到应以安,他奋力甩开狱卒的手,“陛下啊,您何时才能稳重些?安安分分在宫中待着,别再肆意妄为地四处走动了!臣不知劝过您多少回,您怎么就不听呢!” 那边邸自清也挣脱了狱卒的拉扯,满脸委屈地跪地哭诉,“陛下啊,臣的日子可太难了!好不容易盼来休沐,刚躺下闭眼准备好好睡一觉,就被禁军从床上给揪了起来。臣为朝廷日夜操劳,已经许久未曾好好休息,求陛下以后行事莫再如此莽撞,让臣等也能省省心呐!” 只因应以安未遵循应以正的指令行事,这两位辅佐朝堂的肱股之臣也被牵连,应以正认定他们没能尽到教导皇帝的职责,便罚他们进大牢反省。 欧阳广在中州,这倒是躲过了一劫。 “你们二人若再聒噪,这鞭刑,你们就替朕受了吧!” 原本还在诉苦的两人立马噤声。 越哲文和邸自清对视一眼,蹭地一下从地上跳起,几步冲到狱卒面前。 “劳烦快些,将我们关回牢房吧!” “对对对,我们这就回去,不打扰陛下了!” 好似,方才那一番场景从未发生过。 “陛下,” 禄丰脸上扯出一抹扭曲的笑,他那尖锐的嗓音在天牢里格外刺耳,“这下可算是清净了,没人打扰咱,该好好算算这笔账了。” 话还没彻底落地,他便迫不及待地挥动胳膊,带着十足的恶意,“啪”的一声,重重地抽在了应以安的背上。 衣料瞬间撕裂,一道血痕迅速浮现,殷红的鲜血顺着脊背缓缓流下。 “哼,到底是奴才,连打人都使不上劲儿,就这点能耐?” 应以安嘴角扯出嘲讽的弧度,硬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哪怕皮开肉绽,脸上也依旧带着傲然的不屑,丝毫没有向眼前这仗势欺人的小人示弱的意思。 皮鞭撕开衣衫,展露出来的伤口令人触目惊心,本以为是新伤迸裂,可细看之下,那殷红血肉翻卷之处,分明是尚未愈合的旧创。 此前她瞒着众人奔赴战场,浴血厮杀,刀光剑影中落下的伤还未养好,从战场归来,又马不停蹄回京,一路鞍马劳顿,未曾有片刻好好休憩,身体本就虚弱不堪,现又遭受这皮鞭抽打,旧伤叠新伤,全凭着一股顽强劲儿硬撑。 思政殿。 应以正端坐在主位上,“辛太傅,中州传回来的消息,你可曾听闻?” 辛自苦跪地行礼,答道,“臣进宫途中,听闻百姓议论,说是我军打了胜仗。” “就只有这些?” “臣目前所知,唯有这些。” 应以正的目光从案上那叠得高高的折子上拂过,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脸上扯出一个冷到极致的笑,“辛太傅,你看看,那满案的折子,大半都是在称颂你女儿,说她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大杀四方,厉害得不得了,就连欧阳广和赵破天都凑到一块儿,联名上书,非要给你女儿邀功请赏。” 他站起身,双手负在身后,朝着辛自苦走近。 走到近前。 他俯下身,“辛太傅可真是教出了个了不起的女儿啊。” 但凡脑袋里有点弯弯绕绕的人,都能听出应以正这话里的弦外之音,他哪里是在夸辛允厉害,分明是在怀疑辛自苦。 应以正向来信任赵破天,甚至将象征兵权的虎符都交付于他,足见倚重,可那辛自苦的女儿辛允,竟拜了两位将军为师,这人脉着实不可小觑。 加之应以安对辛允倾心爱慕,关系匪浅,倘若有朝一日,辛允凭借战功与各方支持登上高位,得知应以安在皇宫遭受的苦楚,以她的性子,万一起了谋反之心,自己多年来的苦心经营,岂不都要付诸东流? “小女自是不敢居功自傲。能有今日,定是两位将军教导有方。若非承蒙两位将军悉心栽培,小女绝难在战场上有所建树。” 辛自苦为了辛允,可谓是殚精竭虑。 本来在老家做个小县令,日子虽说平淡,却也顺遂,可辛允心怀壮志,一心向往天下太平,投身军营,更没料到还被应以安倾心爱慕。 无奈之下,他只能带着那丹书铁卷和破损的青龙玉,面见应以正,表明自己愿继续为应以正效犬马之劳。 事实上,心已偏向了应以安,所以怎么说都是自己女儿看上的人,血浓于水,他又怎么能忍心坐视不管? 第163章 长生蛊 第163章长生蛊 思政殿。 “唉,我向来心思缜密,凡事多疑,可对你,却一直是信重有加。” 应以正那笑容里,三分真意,七分试探,他俯身,从袖中拿起一个精致小巧的盒子,盒子上雕刻着繁复的纹路,打开,盒中一只通体血红、泛着诡异光泽的蛊虫正蠕动。 他顿了顿,“自苦啊,你追随我鞍前马后十余载,风里来雨里去,这份忠心,我都看在眼里。我实在不舍得让你我君臣情谊就此中断 ,倒不如吃下这长生蛊。从此生生世世,你都伴我左右,共享长生,一同见证这江山社稷的千秋万代,岂不妙哉?” 倘若辛自苦服下长生蛊,那便如同在他身上打下了一道绝对忠诚的烙印,足以证明他对自己无二心。 毕竟,愿意承受这每隔十天半月蚀心剧痛的人,必定是将生死都押注在了效忠自己这条路上。 也可证明他跟应以安没有暗中勾结、狼狈为奸,若辛自苦心怀鬼胎,又怎会甘愿咽下这痛苦的根源,把自己的命脉交到自己手中呢?唯有彻底断绝辛自苦与应以安之间可能存在的隐秘联系,才能确保朝堂稳固,自己的统治万无一失。 “臣承蒙您多年恩遇,这一片忠心日月可鉴。这些年鞍前马后,绝无半分虚假,只是臣实在是惜命,这长生蛊,臣斗胆恳请陛下收回。” 辛自苦接着说,“从古至今,多少帝王穷尽一生追求长生,可这违背自然常理之事,往往暗藏祸端。还望太上皇以后也莫要再食用这等蛊虫,以免招来不测。” “大胆!你敢妄言长生不可为?” 应以正一甩衣袖,厉声高喝,“来人!” 殿外。 两名身形高大的侍卫冲进殿内。 “把这长生蛊,给他喂下去!” 两名侍卫领命,一人死死卡住辛自苦的脖颈,发力将他的头狠狠抬起,辛自苦脖颈处的青筋因这大力而暴起,另一人迅速拿起装有长生蛊的盒子,将蛊虫倒向辛自苦的嘴里。 “不……” 辛自苦拼尽全力挣扎,双脚在地面疯狂乱蹬,可侍卫力大无穷,他的反抗如同蝼蚁撼树。 那只通体血红、不断扭动的蛊虫便顺着他的喉咙滑了下去,辛自苦喉咙一紧,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咳咳咳……” 喉咙像是被烈火灼烧,身子剧烈抽搐,一张脸憋得青紫,蛊虫顺着喉滑落,那冰冷又黏腻的触感,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呕……” 他想也没想,将手指塞进嘴里,恨不得直接探入喉咙,把那要命的蛊虫抠出来,指尖狠狠抵着舌根,引得一阵干呕。 “呕……” 辛自苦双眼通红,用力抠挖,指甲刮擦着内壁,都泛起了血丝,可那蛊虫却早已没了踪影,只能徒劳干呕着。 这蛊虫最喜食心头血,一靠近心脏,便会迫不及待撕咬起来。 “说起来,这也怪不得我心狠。谁让安儿对你女儿那般喜欢,喜欢到竟敢违抗我。” 数年前,天下初定,应以正虽坐拥江山,却总被死亡的恐惧纠缠,他的心思被念怀洞悉,为邀圣宠,念怀一头扎进古籍与邪术里,历经无数次尝试,终于炼出长生蛊。 起初,效果惊人,他自觉身强体健,岁月在他身上仿若失去痕迹,可没过多久,剧痛如期而至,像是千万只虫蚁啃噬心脏,痛得他在龙床上翻滚嘶吼,冷汗浸湿被褥。 太医们束手无策,唯有念怀的特制药丸,方能暂缓痛苦。 渐渐地,应以正不再满足于自身的长生。 朝堂上,有人阳奉阴违,暗中结党;民间,也有不安定的势力蠢蠢欲动,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滋生:若能让那些有才能、有势力的人为己所用,且忠心不二,江山岂不永固? 于是,他令念怀大量炼制长生蛊,此后,朝堂上多了许多‘特殊’的臣子,他们起初满心感激皇恩,以为获此奇蛊是无上荣耀。 可随着蚀心之痛来临,才明白这是枷锁,为求缓解痛苦的药丸,只能乖乖听从应以正的号令,不敢有半分忤逆。 自从应以安在应以正和念怀之间做出选择,应以正和念怀之间的嫌隙越来越深,如今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念怀满心怨怼,给应以正的缓解药少之又少,药的剂量不足,应以正蚀心之痛发作得愈发频繁。 可应以正又怎会坐以待毙? 他心思深沉,早就料到念怀会来这一手。 在几年前,他便借应以安的手,让秦问假死脱身,将他藏于地宫中。 秦问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日夜钻研药蛊之术,墙上挂满了各种奇异的草药,桌上摆放着密密麻麻的瓶瓶罐罐,里面装着形态各异的蛊虫。 应以正坐在龙椅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扶手。 以自己的权势,除掉念怀并非难事,可他却迟迟不敢动手,只因念怀掌控着能号令蛊虫的独特能力。 而秦问,虽天赋不低,却还未能研制出能替代念怀操控蛊虫的方法。 应以正脸上没有一丝怜悯,声音冰冷得如同寒夜的霜风,“辛太傅,蛊已入心,莫要再白费力气挣扎了。你该清楚,这缓解药可不是能白白拿得到的。” 他眼底掠过些许算计,“你即刻去一趟中州,让赵破天把虎符交出来,只要他乖乖照做,我便将药给你。” “……咳咳咳……” 辛自苦强忍着蚀心剧痛,他嘴唇颤抖,想要说些什么,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 此前,应以正已然派遣使者前往中州,严令赵破天交还虎符,那赵破天坐拥重兵,野心勃勃,对应以正的命令置若罔闻,只当是耳旁风。 在他看来,手中的虎符便是他拥兵自重、割据一方的底气,又怎会轻易拱手让人。 这一来二去,双方僵持不下。 眼下,应以正把这烫手的山芋抛给了辛自苦,无非是想借他之手逼迫赵破天就范,若事情不成,辛自苦也会因无法按时拿到缓解药,被长生蛊折磨得生不如死。 中州乾坤派一役,终是落下帷幕。 放眼四郡,入目皆是断壁残垣,昔日繁华的城镇,只剩破败的屋舍,残砖碎瓦堆积如山,街巷之中荒草丛生,不见往日的热闹喧嚣。 战争结束,留下了数量惊人的俘虏,要将他们全部押解回京城,谈何容易?且不说路途遥远,单是途中所需的粮草、人手,便是极大的难题。 辛允站了出来,略一拱手,“诸位将军,依属下之见,四郡如今这等惨状,实需修整。这些俘虏,倒也可派上用场。不如将他们安置于此,一则可充作劳力,重建四郡;二则也省了长途押解的诸多麻烦。” 众人听后,皆是一愣,旋即交头接耳,议论起来,有的面露犹豫之色,担心俘虏安置会生变故;有的则微微点头,觉得此计甚妙。 最终,经过一番讨论,还是听从了辛允的主意。 第164章 懊悔 第164章懊悔 那些战俘,赵破天本就没打算安置在中州,因应以正会用战俘试药、炼药,打算送回京城,可眼下,应以正却提出要拿回虎符,一股无名火蹿了起来,应以正此举,无疑是在挑战他的底线,这怎能不让他心生不满? 本想着,再隐忍装傻一段时间,徐徐图之,不要过早暴露自己的真实意图和实力,可事到如今应以正步步紧逼,这态势已然容不得他再继续伪装下去了。 最初研制的长生蛊,入体时,虽有神奇之力,却也有着致命的弱点,存活能力极为孱弱。 彼时,赵破天吞服毒药,以毒攻毒,之后,长生蛊被毒死,可他自己也元气大伤,落得个半死不活的境地,好不容易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此后,在应以正面前,便一直装作体内仍有长生蛊。 夜至。 思政殿。 方才还在龙椅上有过一番勾连的禄丰与应以正,此刻衣衫不整,随意将凌乱衣物丢在一旁,落座于御案前。 禄丰绕到应以正身后,双手搭在应以正的肩头,手法娴熟地揉按起来,“太上皇,看您这神色,莫不是还在为那傀儡皇帝的事儿忧心?” 应以正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神色倦怠,轻叹了一声,“唉,她这一折腾,倒生出许多麻烦。” “太上皇您消消气,” 禄丰赶忙加快手上的动作,接着凑到应以正耳边说,“为她那样的人气坏身子,可就不值当了。” 说着。 又挪到应以正身前,蹲下身为他捶腿,“奴才知道她这次忤逆了您,那五十鞭特意下了重手,她在床上不躺个十天半月是起不来的。” “……” 应以正皱眉。 “太上皇,依奴才看呐,您不如将那长生蛊给她吃下去,如此一来,不就能轻轻松松控制她了吗?日后她还不得对您言听……” 应以正掐住禄丰的脖子,发力一甩,把他狠狠撞在了御案上。 “你当真以为,有我的宠信,就能为所欲为?!敢如此肆无忌惮地折磨她!” 应以正咬牙切齿,一字一句怒吼道,“她若有个三长两短,你觉得你还有何价值?” 禄丰被掐得面色青紫,眼球凸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想要辩解却又难以出声。 应以正并未就此罢休,手上的劲道愈发狠厉,继续咆哮,“那五十鞭,不过是我随口一说,给她个教训罢了,你倒好,真下了死手,让她得躺个十天半月才能缓过来!” 猛地将禄丰往旁边一扔,指着御案上堆积如山的折子。 “这些折子,你打算让我来批?朝堂局势、军营要务、民间琐事,那么多事务亟待处理,难不成还要我亲自去一一操劳?” “太上皇息怒……” 禄丰瘫倒在地,哆哆嗦嗦地开口,“奴才知罪,奴才罪该万死……” 应以正余怒未消,瞪了一眼瘫倒在地的禄丰。 平复片刻后。 “安儿那身子骨,若是服下长生蛊,怕是当场就一命呜呼了……” 应以正甩了甩衣袖,阔步走向龙椅。 “死得更快,倒不如就让她继续做个傀儡皇帝,在这宫中如行尸走肉般活着,慢慢耗尽,这才是最稳妥的法子。” 中州。 营帐中。 “你爹回朝任职的事,你可知晓?” 赵破天从安插的眼线那儿得知,应以正派辛自苦来索要虎符,此番发问,不过是想从辛允嘴里套出更多有用的消息。 辛允原本神色淡淡,瞬间来了精神,一连串地问道,“我爹?那我小爹是不是也一道去了京城?他这些日子过得好不好?是清瘦了些,还是长胖了点?还是一如既往的模样?” 她向来对亲爹的事兴趣缺缺,可小爹与她自幼亲近,是心底最挂念的人。 赵破天不再藏着掖着,“朝廷派你爹来取我手中虎符,现在你给我个准话,是向着你爹,还是向着我这个授业恩师?” “……” 辛允一下子僵住了。 好一会儿。 她才艰难地咽下口水,抬起头,劝道,“师傅,陛下勤政爱民,是人人称赞的贤君。您不如顺应局势,把虎符归还朝廷。” 在辛允心中,忠义和社稷安宁的分量重如泰山,她无法违背自己内心。 赵破天振声道,“那你可知,眼下要夺我兵权的,可不是那小皇帝应以安,而是太上皇应以正。” “再说了,” 他稍作停顿,“即便我真有谋反之意,这与小皇帝又有何干?不管这天下如何改朝换代,她永远只是个任人摆布的傀儡,不会有丝毫改变。” “傀儡?” 辛允脑袋像拨浪鼓般摇个不停,嘴里念叨着,“这绝不可能。” 在她的印象中,应以安就是个浑身长刺的人,举手投足间都透着生人勿近的气场,跟傀儡那是八竿子打不着,还傲骄得很,那股子莫名的自信仿佛与生俱来,走路都带风。 而且,那家伙还不安分,十足的登徒子做派,平日里呢,又老是冷着一张脸,好像所有人都欠她千八百两银子,活脱脱一副“莫挨老子,都给朕把欠的钱还来”的欠揍模样。 就这样的性格,怎么想都没法和被人随意摆弄的傀儡联系起来,打死辛允都不信。 赵破天往辛允身边凑了凑,声音压得极低,“先不说以前那些事,就单说这次小皇帝来中州寻你。我方才收到京城亲信飞鸽传书,太上皇在牢里命人……抽了小皇帝五十鞭。” “凭什么打她?” 辛允质问道,“就算她是偷摸着跑出来的,可怎么说也是御驾亲征,为了鼓舞士气、保家卫国啊!太上皇怎么能这么不讲道理,不分青红皂白就下此狠手。” 越说越激动,她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 “我都跟你讲得明明白白了,她就是个傀儡皇帝,像这种挨打的遭遇,对小皇帝来说就是家常便饭。” 辛允听到这话,脑袋‘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敲了一下,眼神立马黯淡下来。 早知道应以安会因那次偷跑来中州,回去就遭此大难,还被打得皮开肉绽,自己当时便该顺从地让应以安多抱一会儿。 这么想着,辛允心里一阵阵地泛酸,懊悔不已。 第165章 统一战线 第165章统一战线 “小皇帝如今深陷泥沼,你想要帮他一把吗?” 辛允可是关键的一步棋,若能将她拉拢到自己阵营,好处简直难以估量。 这辛允看似年轻稚嫩,背后却牵扯着两张极具分量的关系——小皇帝应以安与她的父亲辛自苦。 一旦把辛允拉到自己这边,就如同握住了小皇帝的命脉,也捏住了辛自苦的软肋,哪怕日后辛自苦奉朝廷之命,前来收缴自己的兵权,他也全然不惧,毕竟到那时,凭借着这层关系,辛自苦投鼠忌器,必然不敢轻举妄动。 “自然,君困臣辱,君辱臣死。我深受皇恩,岂能见死不救?” 赵破天拍了拍辛允的肩头,“好,你只需听我安排。” 各郡筹集的粮草、建材,如源源不断的溪流,向着受灾四郡汇聚。 辛允肩负起了督工的责任,每日天未亮便起身,穿梭于各个工地之间,大到城墙的修筑,小到房梁的搭建。 周边各郡慷慨解囊,捐赠的粮草如涓涓细流汇聚而来,可面对庞大的需求,却仍是杯水车薪,战俘众多,每日消耗的粮食数量惊人,而大军安营扎寨,同样需要源源不断的物资供应。 一月底。 寒风凛冽,残雪尚未消融。 辛自苦带着一小队人马踏入军营,他身着戎装,直奔中军大帐而去,目标明确——收缴赵破天的兵权。 然而,赵破天却拒绝与之会面,只命辛允出面应对。 “父亲大人,一路劳顿。” 辛允拱手行礼。 “我是奉朝廷之命而来,赵破天为何避而不见?让他出来与我相见!” “赵将军近日身体抱恙,不便见客,命允代他迎接父亲,还望父亲勿怪。” “既是染恙在身,那我更得探视一番!” 辛自苦翻身下马,“赵破天!莫要躲躲藏藏,出来与我相见!” 直直冲向中军大帐。 帐外。 朔风呼号。 “你这一介武夫,手握重兵,却不听调遣,到底是何居心?莫不是想拥兵自重,图谋不轨?” “你不过是个舞文弄墨的臣子罢了,朝堂争斗还不够,还来插手军事?这儿没你的事,趁早回京城享清福去!” “今日你若不交出虎符,休怪我不讲情面,我就赖在这儿不走了!看你能奈我何!” “我就不交,你能把我怎么样?这营帐还不欢迎你,有本事就在这儿冻着,看是你的骨气硬,还是这寒风更凛冽!” “我可是奉了太上皇的旨意而来!你公然抗命,是想造反不成?”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今日我还就抗旨了,你若有能耐,大可回朝廷参我一本!” …… …… …… 帐内争吵声此起彼伏,激烈的言辞撞在帐壁上,又反弹回来,让守在外面的众人胆战心惊。 时不时传出‘哐啷’‘哗啦’的声响,也不知是砚台还是茶盏遭了殃,被盛怒下的两人摔在地上。 辛允留意到一旁身形富态的元寿,正缩着脖子,冻得浑身哆嗦,脸上满是倦意与不耐,赶忙上前,双手抱拳,“公公不远千里而来,一路鞍马劳顿,定是辛苦万分。这外头风大天寒,里头两位大人又争论不休,实在不宜久留。不如移步到暖帐中,稍作歇息,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元寿抬眸看向辛允,忙不迭点头应道,“如此,便有劳费心了。” 他在宫中养尊处优惯了,哪料到一来中州,先是车马颠簸,如今又被这冰天雪地折磨得够呛,心里委屈不已,只想快点寻个暖和地方安顿下来。 半炷香后。 大帐中。 辛允疾步而入,“爹,师傅,已经将那位公公安置好了,一应起居用物都安排妥当,他此刻正在帐中歇息。” 原来,方才辛自苦和赵破天那番激烈争吵,不过是二人精心谋划的一场好戏,全是作戏给元寿看的,元寿身为应以正的人,此趟前来,名为宣旨,实则是来刺探虚实,若不演得真切些,怎能骗过那老谋深算之人? “虎符,你必须交出来。” 辛自苦那口吻,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赵破天一惊,“难道那长生蛊,他强逼你服下了?” “不错,我确实身不由己。” 话锋一转,“但这只是其一。如今四郡历经战火,疮痍满目,百姓苦不堪言。单靠周边各郡的援助,根本无法撑起重建的重任。唯有朝廷出面,方能调集足够的人力、物力。若想救百姓于水火,你唯有交出虎符,换取朝廷的支持。” 赵破天听闻辛自苦所言,陷入了长久沉默。 许久。 辛自苦和声劝道,“我知晓你本心纯善,不过是骨子里带着股傲气,不愿屈居他人之下。只要你交出虎符,我便让欧阳广与你义结金兰,尊你为兄长,以后他都听你号令。” 赵破天眼中闪过一丝动摇,抬眸看向辛自苦,追问道,“当真?” “我辛自苦向来说一不二。” “不妥,我还得加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但说无妨。” “那龙椅,必须得让我坐一次!就一次,过过瘾就行!” “可以。” “爹,你体内的蛊虫,可有办法解?” 虽说辛允对这‘长生蛊’一无所知,可光听名字,就知道这定是个毒性猛烈、极为棘手的东西。 辛自苦抬手摆了摆,“莫要忧心,为父自有法子。” “对了,” 他又想到了一件事。 “太上皇那边试药的药人已经所剩无几。依我看,不久之后,他就会打着平定叛乱的幌子,向周边各国出兵征讨,实则是去抓人充作药人。” 此次剿灭中州乾坤派,背后的缘由如出一辙。 应以正打着平叛的幌子,挥军直入,战火瞬间席卷四郡,战争结束后,那些被俘的人,本都要被送去充当药人,成为应以正试药的牺牲品。 可谁都没料到,欧阳广和赵破天先斩后奏,迅速将俘虏安置在中州,还筹备起四郡的重修事宜,这一举措打乱了应以正的计划,让他恼羞成怒,却又一时无计可施。 第166章 无事献殷勤 第166章无事献殷勤 赵破天因长生蛊在体内肆虐,折磨得他一身内伤,身体每况愈下。 想当年,他也曾是意气风发、纵横沙场的豪杰,可如今岁月不饶人,年岁渐长,空有一腔壮志,却也只能徒叹奈何。 若是能再年轻个一二十岁,凭借着他在军中积攒的威望与实力,当真有揭竿而起、改天换地的心思。 而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他断不敢跟旁人提起,但面对辛允,不知为何,他却觉得能畅所欲言。 “我们如今能做的,也不过是把虎符交上去。至于此后是否会与他国刀兵相向,生灵涂炭,那便要看陛下如何定夺了。” 清心宫。 床榻上的应以安,面色惨白如霜,毫无血色,微弱的气息似有似无,已然昏睡将近十日之久。 她背上的伤势堪称可怖,那狰狞的创口,犹如一条蜿蜒的血蛇盘踞在她的后背,哪怕只是极为轻微地挪动一下身躯,牵扯到伤口,那脆弱的皮肉便会即刻崩裂,殷红的鲜血源源不断地渗出来,在洁白如雪的纱布上迅速晕染,如同一幅血图,让人不忍直视。 究其伤势如此严重的缘由,一来是新伤残忍地叠加在旧伤之上,多重创口相互影响、相互折磨,使得愈合变得难上加难;二来在涂药的艰难时刻,她骨子里透着一股倔强执拗。 一方面,自己动手涂药,角度别扭,操作极为不便,每一下触碰伤口,都疼得她冷汗直冒;另一方面,她实在不愿让旁人近身,也许是出于身为帝王的尊严,也许是心底深处的防备,结果因伤口没能得到及时且妥善的处理,状况愈发糟糕,溃烂的风险也与日俱增。 应以安双眼缓缓睁开,眼神中还带着昏睡许久后的迷茫与混沌,刚一恢复意识,便看见身旁静静坐着一人。 与此同时,一道轻柔且关切的声音在她耳畔悠悠响起,“陛下,您昏睡了这么久,要不先吃点东西垫垫?” 应以安虽意识还迷迷糊糊的,可还是下意识扯紧被子,冷不丁问道,“……你为何会在这儿?” 念怀身着一袭白衣,仿若山间云雾般清逸出尘,正安静坐在床边,修长的手稳稳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白粥。 “今日可是阖家欢聚的日子,陛下却只能卧病在床,孤零零一人。” 念怀和声细语,“我实在放心不下,便来陪陪陛下,好歹有个人说说话。” 听到这话,应以安才回过神来。 外面热闹得很,烟花炸响的声音一阵接着一阵,新的一年已然到来。 可反观这清心宫内,冷冷清清,应以安被困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周身是伤痛。 念怀看着应以安扯动被褥的动作,微微皱了皱眉,“陛下倒是和我见外了,这扯被褥的幅度可不小,仔细些,莫要扯到了伤口。” 提及‘见外’,自是有缘由的。 应以安背上那严重的伤口,上药和包扎极为棘手,在应以安昏迷的这段时日里,旁人都被念怀拒之门外,是念怀亲自担起了照料的责任,小心清理创面,随后仔细地敷上药,再一圈又一圈,缠绕纱布。 正因这份悉心照料,念怀才会在看到应以安那生疏又防备的模样时,忍不住感慨一句“见外” 。 “收起你这副假惺惺的样子吧,这儿又没别人,犯不着在朕面前演戏。” 应以安连个眼神都懒得再多给,偏过头去。 早就习惯了人心叵测。 念怀突如其来的悉心照料,在她眼里,怎么看都不像是单纯出于善意,念怀身为国师,平日里就神秘兮兮,手段高深,这次突然对自己关怀备至,指不定憋着什么坏主意。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陛下,为了研制抑阴丸,我翻遍古籍,耗费了多少心血,四处寻觅珍稀药材,日夜守在丹炉旁,不眠不休。这些日子,您昏迷不醒,我又没日没夜地在这床边照顾,我实在想不明白,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值得陛下如此防备?” 念怀静静看着应以安,似是在等待一个答案。 第167章 扭曲的眷恋 第167章扭曲的眷恋 清心宫。 应以安身着中衣,因背上鞭伤,被迫狼狈地趴在床榻上。 “莫把虚情假意粉饰得这般冠冕堂皇,太上皇将朕视作傀儡,随意操控,你又岂是真心?” “……” 念怀仿若未闻,她手持勺子,不紧不慢搅拌着碗里的白粥。 “那抑阴丸中,你怕是掺了曼陀罗吧。成瘾之性,让朕服药剂量越来越大。你如此处心积虑,不就是想趁机拿捏朕,达成你的目的吗?” 即使知道了真相,又能如何呢? 这宫里所有的抑阴丸,怕早已被念怀暗中调换,自己的潮期全仰仗这些药丸压制,一旦停服,汹涌而来的潮期会让自己在这宫中彻底沦为任a宰割的羔羊。 想到这儿,应以安紧咬下唇,口腔里弥漫开一丝腥甜,那是愤怒与无奈交织的味道。 “陛下,话可不能如此片面。” 念怀手中搅拌白粥的动作顿了一瞬,“这世间规则残酷,身为w的陛下,若不服药,该如何度过潮期?”她微微俯下身,凑近,“您身上的费洛蒙会引来无数a觊觎。在宫内,能真心帮您遮掩、化解危机的……舍臣其谁?” “……” 应以安身体一僵,脸上闪过挣扎与羞愤。 念怀所言不假。 可即便如此,又怎能甘心被被太上皇与念怀玩弄于股掌之间? 应以安扯起嘴角,“呵,你献殷勤,不就是因为朕这张脸吗?你对朕亲近、越界,做出这些逾越君臣本分的事,当真对得起,你与她之间的那份情谊吗?” “什么情谊?” 念怀的手猛地一颤,手中端着的白粥‘砰’地摔落在地,粥水四溅,瓷碗的碎片散落一地,尖锐又刺眼。 一向平静的面容,此刻满是失控的情绪,双眼通红,“那是爱——!!!” 声音近乎嘶吼,因她爱而不得。 念怀与安素,自小一同长大,两小无猜,青梅竹马,那些悠悠岁月里,念怀的目光总是追随着安素的身影,年少的情愫在心底生根发芽,随着时光的流逝,她满心满眼都是对安素的恋慕。 然而,安素的一颗心,却系在了应以正身上。 念怀眼睁睁看着安素的爱意倾注在他人身上,嫉妒的火苗在心底燃烧,却又无能为力。 待应以正登基称帝,念怀心中的执念让她彻底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她凭借着过人的胆识与谋略,献上长生蛊,以长生的诱惑,成功坐稳了国师之位。 在那看似风光无限的背后,是她对权力的贪婪与掌控欲,她妄图用权力为自己筑起一道坚固的壁垒,夺回曾经失去的一切。 彼时。 朝堂风云变幻,衡承志欲除安素而后快,生死存亡之际,念怀拼尽全力,巧妙地偷梁换柱,将安素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她满心期许,救下安素后,能让其看清现实,远离应以正,于是苦口婆心,向安素诉说应以正并非良人,希望安素能回归自己身边,可安素心意已决,爱情的盲目让她不顾一切,执意要去找应以正。 而那时的应以正,空有皇帝之名,实则手中无权,朝堂上又忌惮衡承志的势力,当安素出现在他面前,自私与怯懦占据了上风。 在恐惧与权衡之下,他狠下心来,亲手拔剑刺向了安素,那一刻,鲜血四溅,安素眼中的爱意化为震惊与绝望,缓缓倒下。 念怀得知此事后,心痛如绞,却又在愤怒与不甘中,强撑着找回安素的尸体。 回到居所。 把安素置在床上,为她擦拭干净脸上的血污,梳理着凌乱的发丝,动作轻柔得仿佛安素只是睡着。 “自幼相伴,情谊深重,却终究输给了惊鸿一瞥 ,哈哈哈……” 念怀痴痴地笑着,“我从未走进她的心,但至少,从今往后,她会永远陪着我,再也不会离开。” “……” 应以安完全无法理解,究竟是怎样扭曲的执念,才能让念怀走到今天这一步,而念怀对自己母亲的情感早已超出了正常的界限,演变成一种疯狂又可怕的占有欲,她不明白,这份爱为何没能以温柔的方式呈现,却在岁月与权力的侵蚀下,变成了眼前让人胆寒的模样。 “许是上天垂怜,怜悯我多年来的深情与孤寂,”念怀声音发颤,像是在压抑着某种汹涌的情绪,“让我能与你相逢。你和她,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像极了她 。” 说着,她的手缓缓抬起,带着不容拒绝的执拗,那眼神里,满是痴迷与眷恋,好似透过应以安,看到了朝思暮想的安素。 应以安只觉一阵恶寒从心底涌起,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拿开。” 想也没想,挥开念怀的手,全然不顾背上鞭伤撕裂般的剧痛,那伤口仿佛被烈火灼烧,每一丝牵扯都带来钻心的痛意,可此刻的愤怒与抗拒让她将疼痛抛诸脑后。 “……别碰朕。” 应以安满心都是对念怀这番越界行为的愤怒与唾弃,绝不容许自己被如此亵渎,哪怕代价是伤口迸裂,鲜血染红了衣衫。 “陛下,别这么抗拒我,”念怀微微眯起眼,声音放轻,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你我独处时,你望向我的眼眸,就没捕捉到一丝她的痕迹?她的温柔、她的浅笑,那些你儿时对她的模糊记忆,和我重叠了多少,你真的没察觉吗?” 那眼中流露出的渴望,似是期盼应以安能在她身上找到与安素的联结。 应以安心中涌起一阵作呕的感觉,毫不留情地啐道,“你也配提她?别拿你的妄想玷污她。” 对念怀的厌恶已到达顶点。 “我不配?”念怀脸上闪过一丝狰狞,紧接着又扭曲成诡异的笑容,笑声尖锐刺耳,“这么多年,她的尸身被我妥善安置,我每日对着她说话,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神情我都再熟悉不过。她的过去、她的秘密,我都一清二楚。从她离开人世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融为一体,她从未离开过我,我也从未离开过她 。” 声音越说越大,近乎歇斯底里,仿佛陷入了无人能懂的执念深渊。 “你当真瞎了不成?” 念怀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度扭曲的神情,在宫殿里回荡,“我与她片刻未曾分离,她早已住进了我的身体,每一滴血、每一块骨头都和我相融!” 第168章 一碗汤食稳人心 第168章一碗汤食稳人心 夜。 念怀缓缓俯身,逐渐凑近应以安,口中呼出的浊气喷薄在应以安脸上,带着令人几欲作呕的气息。 “哈哈哈哈,” 念怀突然癫狂地笑起来,那笑声划破寂静的夜,“你以为她死了,就真的消失了?错!我把她吃进肚中,她的血、她的肉、她的一切,都成了我的!我,便是她在这世间的延续!你怎么可能感觉不到她的存在?怎么会看不到她的影子!” 那话声,让人听了毛骨悚然。 “……” 应以安那眼眸中布满血丝,自己母亲本该被妥善安葬,于地下长眠安息,怎么也想不到,眼前这人,竟丧心病狂到将母亲吃进腹中,如此令人发指的行径,简直天人共愤。 但自己满身伤痕,每一寸肌肤的疼痛都在提醒她处境的艰难,此刻冲动,只会让自己陷入更危险的境地,必须冷静。 应以安压抑着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你道出这些,意欲何为?” 念怀这一番言辞,令人费解。 若她本意是要激起自己的恨意,那这些话实在是毫无必要,随便编造些谎言,或是故意挑起事端,都远比直白揭露真相更能达到目的。 可若是她并非想让自己恨她,那又何苦将话说得如此决绝,如此残忍? “安儿,我与你母亲已融为一体,她的一切都归我所有。” 念怀脸上挂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浅笑,语气近乎痴狂地喃喃,“你……不该对我满怀敌意,更没理由拒我于千里之外 。” “呵,就凭你的所作所为,朕恨不得将你斩于剑下。” 念怀的言行举止癫狂至极,所作所为荒谬绝伦,与那丧心病狂的疯子毫无二致 ,应以安一想到母亲的遭遇,她的心脏就被仇恨狠狠攥紧,恨不能立刻手刃眼前这人。 念怀听了,直起身子,不怒反笑,那笑声带着几分轻蔑与笃定,“陛下既有如此雄心,臣拭目以待。只是这前路漫漫,您怕是还离不开臣的‘帮助’。” 说罢,转身离去,只留下应以安独自趴在床榻上,满心恨意地望着那离去的背影。 中州之地,有太平郡,郡中有一小小村落,隐匿于山水之间。 昔日,粮食歉收,仓廪空虚,百姓们在饥饿与困苦的泥沼中艰难挣扎,每一日都仿若在荆棘丛中蹒跚而行,那干瘪的谷穗、荒芜的田野,皆是他们心中难以言说的痛。 祸不单行,战争无情地席卷了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铁蹄践踏,战火纷飞,村庄化为废墟,田园沦为焦土。 战争过后,疮痍满目。 辛允奉命而来,面对这破败的村落,当务之急是让百姓有安身之所,即便粮食匮乏,也带领着士兵们投身于房屋的修缮。 他们搬运着砖石木料,一砖一瓦,精心搭建,粗糙的双手磨出了血泡,又破成了老茧,辛允亦是身先士卒,与士兵们一同劳作。 待到腹中饥饿难耐之时,却无多余的粮食可食。 老媪身形伛偻,步履蹒跚,却执意扯着辛允的胳膊,将她往一口大锅前带去。 “您没日没夜地忙碌,老身瞧着实在心疼,咱这穷乡僻壤,遭了灾又逢战乱,莫说米面,连口正经粮食都难寻。可这是咱能拿出的唯一荤腥了,您一定要尝尝。” 随着老媪来到锅前。 凑近一瞧,只见锅中清水翻涌,几十个蛤蟆子在里头拼命扑腾,它们鼓着双眼,似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不多时。 锅里的水逐渐沸腾,那些蛤蟆子的动作渐渐迟缓,没了动静,漂浮在水面上,待差不多快熟时,老媪颤颤巍巍拿起一旁洗净的野菜,一把把扔进锅中,嫩绿的野菜在沸水中翻滚。 辛自苦怀揣虎符匆匆回朝,转瞬已一月有余,可这一月里,太平郡这边连朝廷拨粮的半点消息都没有。 眼瞅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村里的存粮早已见底,莫说百姓,就连士兵们也只能靠着野菜、树皮勉强果腹。 若再这般毫无指望地等下去,周边各郡本就岌岌可危的粮库,怕是很快就会被饥饿彻底掏空,驻守在中州的士兵们,也即将面临忍饥挨饿的困境。 辛允环视四周,看着士兵与百姓们深陷的眼窝、枯黄的面容,心中一阵揪痛。 “乡亲们、兄弟们,都过来!” 她抬手用力一挥,“这吃食是大伙一起的,都别客气,填饱肚子要紧!” 在这长久缺粮的艰难时日里,这一锅煮着蛤蟆子与野菜的热汤,可是极为难得的荤腥。 一众士兵与百姓默默排着队,手中捧着的破旧碗,缺口处透着生活的艰辛,大家眼巴巴地望着那口大锅,依次向前,一人一碗盛着那珍贵的‘汤食’。 队伍里,一个年轻士兵忍不住开了口,“辛校尉,您说朝廷到底啥时候能把粮拨下来呀?” 话一出口,像是打开了众人情绪的闸口。 “是啊,都这么久了,再这么等下去,咱们非得饿死在这儿不可。” 人群中又有人小声嘟囔,“陛下该不会是把咱们给忘了,不管咱们死活了吧?” 听得每个人心里都沉甸甸的。 “想当初,为了攻下中州,咱们死了多少兄弟,”一个满脸胡茬的士兵,眼眶泛红,声音哽咽,“如今仗打完了,却要饿死在这儿,这叫什么事儿啊!” 众人听了,神情黯然,唯有手中那碗汤,还冒着些许热气,却暖不了此刻众人冰凉的心。 “大伙听我一言!” 辛允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杆。 “陛下心怀天下,一直将咱们百姓的疾苦放在心间。大旱时,陛下下令减免赋税,又开仓放粮,不知救了多少人性命;还有那河道决堤之时,陛下亲派得力大臣,日夜督修水利,才保得百姓免受洪水肆虐。这些事儿,桩桩件件可都是大家亲身经历过的,陛下的仁厚与英明,我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她继续说,“此次拨粮虽有些耽搁,但肯定不是陛下忘了咱们。想必是途中遇到了难处,或是运输调度需要些时间。大家再耐心等等,说不定明早朝廷的粮食就到了!只要咱们齐心协力,共度难关,好日子迟早会来!往后,肯定能吃饱穿暖,过上太平日子!” 一番情真意切的话语落下,众人高悬在嗓子眼的心,也稍稍落了回去。 就在这时。 一个年轻士兵,许是被饥饿和困苦冲昏了头脑,又或许是对辛允满心敬服,一时失言,小声嘟囔起来,“辛校尉,您瞧瞧如今这处境,上头迟迟不管咱们死活。要是您能当上将军,那可就有盼头了。只要您一句话,兄弟们就是拼了命,哪怕揭竿而起,也要拥护您称王!到时候,咱们还愁啥吃喝,肯定顿顿大鱼大肉,吃香喝辣,再也不用过这苦日子了!” 辛允忙装镇定,一把掐住那士兵的脖子,看似粗暴实则暗暗用力控制力道,将他往旁边拉了几步。 同时。 大声笑骂,“嘿!你小子还真敢想,是不是饿出幻觉了?” 说着,她端起一碗汤,佯装生气,“来,先把这碗汤给我喝了,喝完赶紧清醒清醒!还吃香喝辣,等真有那一天,你不得吃成个大胖小子!” 一边说,一边把汤往士兵嘴边送。 其他士兵和百姓被逗得哭笑不得。 汤汁洒出一些,溅在两人身上。 辛允看着这狼狈模样,笑得更欢了,“瞧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赶紧喝完,喝完才有力气接着干活!” 又用力拍了拍士兵的后背。 第169章 驰援中州 第169章驰援中州 冷风灌进思政殿,烛火晃个不停,光影凌乱。 念怀迈进殿中,神色淡漠又带着几分警惕,看向高坐于上位的应以正,“深夜召我,所为何事?” 本已歇下的她,接到传召时不情愿,可一想到应以安此前受伤,实在放心不下,还是匆匆赶了过来。 应以正斜靠在龙椅上,扯了扯嘴角,“国师来得正好,陪我一同赏出‘好戏’。” 说罢,抬眼看向殿外。 与此同时。 殿外冷风呜咽,应以安所以有伤在身,身姿笔挺却难掩焦急,“儿臣恳请父皇,施粮驰援中州!恳请父皇即刻下令!” 殿内。 戏子并未登场,唯有应以安的声音透过殿门传进来。 念怀眉头皱得更紧,看向殿外,语气不自觉带了些担忧,“安儿身上还有伤……” “我知道。” 应以正嘴角浮起一抹狠厉,“今日你若不取出我身上的长生蛊,那就别怪我心狠,让她在殿外长跪不起。” 初代研究的长生蛊,虽有着延年益寿的神奇功效,可那恐怖的反噬之力,却如同隐患,身体稍微孱弱之人,根本承受不住这蛊虫带来的副作用。 念怀当初本想着依靠这长生蛊,让应以正延年益寿,进而稳固自己的势力。 她哂笑一声,反唇相讥,“你不妨仔细想想,若是安儿因这长跪有个三长两短,你觉得朝堂之上,还有谁能如她这般合适傀儡的人选?” 长生蛊是目前唯一能让念怀在一定程度上制衡应以正的关键,一旦取出来,往后行事必将处处受限。 应以正脸上挂着胜券在握的阴笑,那笑容好似一条冰冷的蛇,缓缓游过面庞,“我确实不会让她死,可她每多跪一刻,你便会多心疼一分,不是吗?” 他声音低沉,透着令人胆寒的笃定,仿佛将一切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殿外。 寒意正浓。 应以安从昏迷中转醒不过十日,身子还十分虚弱,连起身都费劲,朦胧中,她好似听到辛自苦在身旁焦急唠叨着中州的惨状,“陛下,中州物资匮乏,将士们食不果腹,饥寒交迫,再无粮草支援,怕是要撑不下去了!” 辛自苦之所以能顺利进到应以安的寝殿,全是应以正在背后暗中默许,应以正老谋深算,他知应以安心系百姓与将士,只要听闻中州的困境,必定会拖着病体去求自己,而这,正是他逼迫念怀取出长生蛊的绝佳契机。 果不其然。 应以安一听此事,全然不顾自己病怏怏的身子,强撑着从床榻上起身。 就这样,一步一步,艰难挪到了思政殿外,跪了下去,那单薄身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又透着一股绝不屈服的倔强。 思政殿内。 太监总管禄丰一路小跑进殿,脸上带着几分谄媚,又装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禀太上皇,陛下在殿外已经吐血了,看着实在可怜,要不,奴才去劝陛下先回宫歇着?” 那语气看似关切,可眼底却藏着狡黠,跟应以正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应以正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浮沫,轻抿一口,“着什么急,劝不劝她回宫,还得看国师的意思。” 抬眼望向念怀,眼中带着威胁。 念怀心中又气又急,“我若是取出你体内的长生蛊,你当真会下令施粮,驰援中州,不再刁难她?” “那是自然。” 应以正嘴角勾起一抹诡谲笑意,靠在龙椅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大军驻扎在中州,对我而言大有用处。我还指望他们率军攻打东和、西离两国,多寻些身强体壮之人做药人。中州那些俘虏,不是妇人,就是老弱病残,根本没资格成为药人。只要你取出我体内的长生蛊,我便答应她的要求。我这么做,可不单单为了她,也是为我自己考虑。这长生蛊的反噬,我已受够了 。” 念怀神色凝重,似在权衡他话语的真假。 片刻。 她长叹一声,缓缓抬手,将挂在脖子上的骨笛取下,置于唇边。 低沉、晦涩的笛声悠悠响起,应以正体内的长生蛊像是被唤醒,在体内不安地蠕动起来,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簌簌声。 随着笛声,长生蛊一点点从应以正的喉咙往上攀爬,冷汗顺着额头大颗大颗滚落,身体剧烈抖动。 “呕——” 随着一声痛苦的干呕,那只浑身沾满黑血的长生蛊从应以正口中被吐出,落在地上,溅起一摊浓稠黑血,散发着阵阵恶臭。 这骨笛的做工极为精致,繁复的纹路镌刻其上,可它的特殊之处不仅于此,制成它的并非寻常兽骨,而是人指骨,准确来说,是安素的指骨。 半月后的清晨。 金色日光穿透厚重营帐帘子,洒在堆满军报的案几上。 欧阳广刚结束晨练,一身利落的劲装还未换下,他伸手拿过案几上那封带有朝廷印玺的信件,拆开封印,匆匆扫过内容后,难掩激动,“有救了!朝廷来信,粮草已经押送在途,不日便能抵达中州!” 这段时间,中州物资匮乏,将士们士气低迷,欧阳广为此愁眉不展,如今终于盼来支援,怎能不让他欣喜若狂。 辛允正在一旁整理兵甲,闻声抬起头,眼神中闪过一丝犹豫,还是上前一步,小声提醒道,“师傅,这信里好像还有东西。” 欧阳广愣了一下,疑惑地重新看向手中的信件,将信封抖了抖,一张薄纸飘然而落。 捡起纸张展开,欧阳广的笑容立马僵住了,只见信上写着,“陛下有令,即刻率军攻打东和、西离两国,留赵破天驻守中州。” “师傅,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要向周边两国开战?这也太突然了,事先一点风声都没有。” 辛允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擦拭兵器的布随意搭在一旁。 欧阳广负手踱步,“近几年,边界冲突频发,摩擦不断。他们屡次挑衅,肆意践踏我朝威严。此战就算我们眼下不打,以后也避无可避。如今陛下下令,正是师出有名,一举解决边境隐患的好时机。” 辛允犹豫再三,还是鼓起勇气问,“师傅,你体内有蛊虫吗?” 她想起赵破天,之前赵破天体内的蛊虫被强行取出,元气大伤,这让辛允对蛊虫之事格外忌惮。 欧阳广爽朗一笑,抬手拍了拍辛允的肩膀,语气中满是自得,“哈哈,不过你师傅我可比那赵破天聪明多了。那蛊虫服下去之前,就已经被我徒手捏死了。你是不知道,那蛊虫看着就恶心,是用人血和毒药混养出来的,要是真进了肚子,还不知道得惹出多少麻烦。” 他说着,比划着捏蛊虫的动作,脸上带着几分不屑。 辛允依旧有些担忧,“可是……” “别担心,我身体现在已无大碍。”欧阳广宽慰道,“为师做事你还不放心吗?从一开始我就留了心眼。” 第170章 收服两国 第170章收服两国 九个月后。 主帐内。 欧阳广招来辛允,“你即刻带兵,详察西离国地形。其战略要地、水源、绿洲分布,皆不可有丝毫疏漏。” “末将定不辱使命!” 辛允领命而去。 这西离国,又称瀚海国,地处茫茫沙漠之中,放眼望去,四周尽是无尽沙丘与干涸河床,当地百姓因常年受风沙磨砺,皮肤粗糙黝黑,却也因此适应了这极端干旱的气候。 他们逐水草而居,对沙漠的每一处角落都了如指掌。 瀚海国由一位威名赫赫的汗王统领,下设诸多部落,各部落皆有酋长,汗王凭借联姻与强大的军事力量,维系着国家的统治。 国民身着轻便的皮革与毛料衣物,头戴风帽,以此抵御风沙。 瀚海国民皆信奉沙漠之神,在他们心中,沙漠是神的恩赐,故而,每年他们都会举行盛大的祭祀,祈求风调雨顺,而当在沙漠中寻得绿洲,迎来水源与食物的丰收时,便会齐聚绿洲,举行热闹非凡的丰收节。 夜。 营帐中透着昏黄黯淡的光,被大漠的狂风拉扯得摇摇欲坠。 欧阳广身着厚重的战甲,在营帐中来回踱步,搅得帐内气氛凝重。 突然。 他指向摊开在案几上那幅被风沙摩挲得有些褪色的舆图,打破了帐内令人窒息的寂静。 “诸位,且看这瀚海国,四面皆被大漠环绕,沙丘连绵起伏,层层叠叠,犹如天然铸就的坚不可摧的屏障,看似无懈可击。” 他微微眯起双眼,眸中闪烁着如猎鹰般锐利的光芒,继续说道,“然天无绝人之路,这看似绝境之处,却也暗藏生机。我军正可巧用这复杂地形,沿着沙丘的掩护隐蔽行军,如同沙漠中潜行的沙蛇,悄无声息,神不知鬼不觉绕至敌军防守最为薄弱的地方,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言罢,他一顿,“但有一点,至关重要,大家务必铭记于心。大漠的长夏,酷热难耐,日光似火,能将沙砾都炙烤得滚烫,人踩上去,脚底立即便能燎起水泡。且水源奇缺,在那茫茫沙海之中,寻一滴水,仿若登天。如此恶劣的环境,对我军而言,是极为严峻的考验。” 说到此处,他的声音陡然提高,“所以,我们必须赶在长夏到来之前攻下瀚海国,速战速决,绝不能给敌军喘息之机,更不能让这恶劣的气候成为我军的绊脚石!” 辛允听完,热血涌上心头,周身的血液仿佛都被欧阳广的话语点燃,双手抱拳,拳心炽热,“将军,末将不才,愿率一支精锐之师,即刻披挂出征。末将定当全力以赴,控制所有通往瀚海国的水源与绿洲,这水源与绿洲,乃瀚海国之命脉,断其命脉,敌军便如无水之鱼,不攻自破。同时,在水源附近精心布局,设下伏兵,以逸待劳。只要敌军的补给队伍敢踏入我军的埋伏圈,定叫他们有来无回,片甲不留,让他们血溅黄沙,为此次战事祭旗!” 欧阳广看着眼前斗志昂扬的辛允,“那此事便全权交由你去办。这一路艰难险阻,危机四伏,你一定要小心谨慎,不可莽撞行事。” 数月时光,如白驹过隙般转瞬即逝,大漠的风沙依旧肆虐,却没能阻挡辛允领军前行的脚步。 这段日子里,辛允与麾下将士风餐露宿,顶着炎炎烈日,在滚烫的沙砾上艰难跋涉;又在狂风呼啸的夜晚,蜷缩在简陋营帐中,抵御着彻骨寒意。 干粮干涩难咽,水源更是珍贵无比,每一滴水都要精打细算,可即便如此,他们心中的信念从未动摇。 辛允凭借着出色的指挥和果敢的作战能力,巧妙布局。 先是率领精锐部队,趁着夜色突袭,一举控制了通往瀚海国的关键水源,又马不停蹄,将绿洲也牢牢掌控在手中。 绿洲上的清泉不再流淌向瀚海国的城镇村落,那一片片肥沃的草地,也不再为他们的牛羊提供食物。 瀚海国因水源被断,绿洲尽失,陷入了绝境。 物资匮乏,粮食短缺,百姓们每日为了一口水、一口粮苦苦挣扎,集市上冷冷清清,往日的繁华不再,只剩下饥肠辘辘的人们。 军队也因补给不足,士气低落,士兵们面黄肌瘦,手中的武器都仿佛失去了昔日的锋芒。 军民人心惶惶。 无奈之下,瀚海国只能派出使者,呈上求和文书,唯愿能平息这场战争,让百姓重获安宁。 与瀚海国议和之事尘埃落定后,欧阳广并未就此松懈,边境的安稳仍需长久谋划。 东和国,世人又称其为狼牙国,地处广袤无垠的苍狼草原北部,与北朝边境地区之间,横亘着一条巍峨磅礴的山脉,因其地势险要、难以逾越,被人们称作‘天堑’。 东和国民皆以游牧为生,他们逐水草而居,马背上的生活铸就了他们崇尚武力的性格,民风极为彪悍,这里的人们将狼视为图腾,深信狼是神的使者,神圣而不可侵犯,国家由多位部落首领组成的联盟共同治理,其中威望最高、实力最强的首领被尊称为‘狼王’。 东和国民的服饰极具特色,多以皮革和毛皮制成,上面精心装饰着狼牙和金属饰品。 在战斗中,他们骑术精湛,来去如风,手中的长弓和弯刀更是令敌人胆寒,长弓射程极远,能在远距离就给予敌人致命一击;弯刀锋利无比,近身搏斗时威力巨大。 他们信仰自然神,认为世间万物皆受自然神的庇佑,每年寒冬,当皑皑白雪覆盖草原之时,东和国民便会举行盛大的‘狼神节’。 节日期间,人们身着盛装,带着丰收的猎物,虔诚地祭祀狼神,感谢狼神的庇佑,同时也庆祝狩猎的丰收。 营帐内。 欧阳广面向麾下一众将领,“东和国,地处苍狼草原,民风剽悍,骑射娴熟,且有‘天堑’山脉为其天然壁垒,看似固若金汤,实则亦有破绽。” 他继续说道,“经深思熟虑,我认为可于寒冬发动进攻。届时,草原被冰雪覆盖,寒风凛冽,资源极度匮乏。敌军不仅粮草补给艰难,且需耗费大量精力抵御严寒,战力势必大打折扣。此乃天赐良机,我们务必把握。” 辛允上前自荐,“将军高瞻远瞩,此计切中要害!末将愿率精锐骑兵,担当突袭先锋。寒冬草原干燥,正宜火攻。末将计划趁夜黑风高之时,直捣敌军牧场与物资储备之地,毁其粮草,乱其军心。而后在敌军聚居区域,利用风势施展火攻。如此一来,敌军无粮草以充饥,无居所可安身,军心必乱,不战自溃!” 欧阳广眼中满是欣慰与赞赏,“好!本将军静候你凯旋而归。” 在那冰天雪地的草原上,辛允率领骑兵犹如黑色的洪流,迅猛而凌厉,马蹄踏破积雪,所到之处,东和国的牧场瞬间陷入混乱,储备物资在熊熊烈火中化为灰烬。 火攻之下,聚居区火光冲天,草场也在大火中迅速枯萎。 不到半年。 东和国便陷入了绝境。 储备物资消耗殆尽,百姓们饥寒交迫,饿殍遍野,军队也因失去补给和住所而丧失了战斗意志。 最终,东和国只能派出使者,向欧阳广请求议和。 短短两年时间内,欧阳广凭借着谋略,再加上辛允等将领的拼死效力,成功征服了瀚海国与东和国。 这两国的广袤土地自此纳入北朝版图,北朝因此威名远播至四方,成为了令诸国敬畏的强大存在。 第171章 敕封定远将军 第171章敕封定远将军 永宁十四年。 岁初,瑞雪方歇,京城处处银装素裹。 欧阳广率大军凯旋,辛允随其班师回朝。 大殿内。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承天命,君临天下,夙夜匪懈,志在宇内升平,海晏河清。今四海之内,时有不靖,然赖诸臣竭诚,将士用命,社稷得以稳固,百姓得以安宁。 校尉辛允,英武果敢,心怀壮志,自入军旅,忠勇可嘉。于拓土安邦之际,随军出征,屡建奇功。今东和国、西离国犯我边境,意图不轨,辛允领命而往,谋虑周详,指挥若定。或设奇计,或用强攻,恩威并施,终使两国臣服,并入我朝版图。其功甚伟,实乃朕之肱股,国之栋梁。 朕嘉其功绩,特降恩旨,晋封辛允为定远将军,赐宅邸一座,良田千顷,黄金五百两,绫罗绸缎五百匹。望卿秉持初心,守土尽责,保我疆土永固,百姓安居乐业。 朕亦望诸臣,皆以辛允为范,忠君爱国,恪尽职守,若有能建功立业者,朕必论功行赏,绝不食言。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钦此。” 金殿朝拜已毕,群臣退下。 御花园。 红梅傲雪绽放,香气幽幽。 应以安身着常服,负手而立,见辛允前来,脸上绽出温和笑意,抬手示意,“将军,快请落座。自你离京出征,已过近三载,朕与你许久未见,可莫要因这宫中规矩,生分了去。” 说罢,亲自为辛允斟茶,热气腾腾的茶香在冷冽空气中散开。 辛允忙欠身谢座,“陛下谬赞,臣久在边外,时刻未敢忘怀陛下圣恩,怎会生分。” 坐下时,目光依旧透着战场上历练出的坚毅,却又在面对天子时,添了几分敬意。 辛允在大殿朝拜时,龙椅高高在上,距离太过遥远,她只能隐隐约约瞧见龙椅上的应以安,看不真切。 如今,于御花园中与应以安促膝对坐,才将其模样看得清清楚楚。 “……” 这一看,辛允的心揪紧,只见应以安两鬓白发丛生,愈发繁密,身形也消瘦了许多,不复往昔意气风发之态。 应以安见辛允沉默不语,面上挂着浅笑,温声说道,“为何这般愁眉不展?多年未见,你莫不是连与朕叙叙旧的想法都没了?” 辛允心疼应以安,那白发就是她成为傀儡最好的证明,从自己父亲口中得知自己的将军之位,也是她苦求太上皇应以正才得来的。 自己又何尝不想与应以安畅所欲言,将这些年在边外的思念、对应以安沦为傀儡的愤懑一股脑倾诉出来。 可她太清楚了,这看似花团锦簇的皇宫,却处处都隐匿着应以正的眼线,那些滚烫的话语,只能被她强压在心底,千言万语,最终都化作眼眶中打转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辛允身着崭新的文武袍,意识到失态的瞬间,心中暗叫不好,要是被那些无孔不入的眼线看到自己落泪,怕是又会无端生出祸事,连累应以安。 忙抬起袖子,匆匆将脸上的泪痕抹去 ,动作慌乱又急切,将这片刻的真情流露彻底掩藏。 “……” 应以安见辛允落下泪来,手不受控制地抬起,想要为她拂去泪水,可就在指尖刚要触及空气的刹那,回过神,又迅速把手缩了回去。 不可,皇宫里到处都是应以正的眼线,哪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可能被无限放大,要是被他们瞧见皇帝为臣子拭泪这一幕,定会大做文章,辛允怕是要无端遭受灾祸。 应以安强行压下满心的疼惜,匆忙转话,尽力让语气听起来轻快随意,“看来将军今日话少,朕也不便多打扰了。” 边说着,应以安伸手入袖,掏出一个装饰精美的盒子,递向辛允,“将军此番凯旋,朕特地备了份薄礼,略表心意,还望将军不要嫌弃。” 这厢话音刚落,亭外佯装忙碌的侍女、太监,那些隐藏在暗处为应以正卖命的眼线,立刻来了精神,他们看似不经意地微微侧身,眼睛偷偷往亭内瞥,眼珠子滴溜乱转,满心满眼的好奇,恨不得直接贴到亭子边,一窥那盒子里究竟装着什么稀罕物件。 辛允听闻应以安这番话,即刻起身,朝着盒子伸去,这时应以安突然伸出手,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 微风轻拂,亭外红梅的香气悠悠飘来,却也驱散不了两人之间那沉重的压抑。 应以安眼中涌动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长久以来被傀儡操控的愤懑不甘,有身处高位却无人可依的孤独落寞,更有对辛允那近乎绝望的期盼。 她压低声音,那声音近乎呢喃般说道,“若连你也叛我,这世上,我便无人可信。” 话语中的无助与悲凉清晰可闻。 辛允的视线紧紧锁住应以安,看到那眼底的红血丝,看到岁月与权谋在她脸上刻下的沧桑痕迹。 一时之间,千头万绪涌上心头。 辛允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应以安这一番操作的深意,但此刻绝对不能声张,不管心中有多少疑惑,都得先咽下。 “承蒙陛下赏赐,臣就此告退。”辛允抱拳行礼,极力收敛情绪,迫使自己的语调平稳。 往后退去,渐行渐远,身形慢慢隐没在御花园的繁花翠柳之间,可心底,还在为刚刚与陛下的那番隐秘交流而剧烈震颤,久久难以平复。 御花园外。 辛允的脚步刚跨出御花园的拱门,便被太监总管禄丰拦住了去路。 “哟,奴才可得先恭喜将军立下赫赫战功,获此殊荣呐,真是可喜可贺!” 禄丰满脸堆笑,那笑容假得就像蒙了一层薄纱,声音又尖又细,“不过呢,将军既然进了这皇宫,宫里的规矩可不能坏。但凡想出宫,所携带的物件都得仔仔细细检查一番,这盒子......” 说着,他伸手探向辛允手中的盒子。 辛允一听这话,认定这禄丰是应以正安插的眼线,瞧着眼前这太监仗着背后有人撑腰,一副狐假虎威、耀武扬威的丑恶嘴脸,只觉得一阵恶心,若不是极力克制,恐怕早就发作起来。 不禁想到,应以安被困在这宫中多年,怕是每日都要遭受这般刁难与监视,连送出一份礼物都如此艰难,往后的日子又该如何是好? 禄丰的手刚要触碰到盒子,辛允像是被蝎子蜇了般,将手一撤,满脸嫌恶,心里直犯嘀咕:绝不能让这太监的脏手碰到应以安给自己的物件。 辛允挺直腰杆,冷冷说道,“这是陛下赏赐给本将军的东西,还是由本将军亲自拿着更为妥当。” 她打开盒子,只见里面是一对莹润剔透的玉镯子。 辛允抬眸,瞥了眼禄丰,“陛下赐这对玉镯,是暗示本将军早日寻得良人,成就美满姻缘。公公,可还有什么事?若是无事,就不要挡路了,毕竟好狗不挡道,公公,你说本将军说的对不对?” 话落,她冷着脸,‘啪’的一声将盒子重重盖上。 “……” 禄丰脸上的笑僵了一下,但多年在宫中练就的圆滑让他立刻反应过来,赶忙赔笑,“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将军请便,将军慢走啊。” 他弓着身子,脸上堆满了虚假的笑意,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愤。 第172章 藏在夹层的虎符 踏入这座繁华都城后,辛允愈发觉得,这看似锦绣的京城,实则是一座无形的牢笼,绝非人所能安然容身之所。 京城的局势,如同一团错综复杂的乱麻。 欧阳广战功赫赫,如今被太上皇应以正困于府中,府门紧闭,四周布满了太上皇的暗卫,水泄不通。 而辛允,不久前刚获封定远将军,得了一座府邸,本以为能有一处安身立命之所,可当她踏入府邸的那一刻,便察觉到了异样。 府中的下人,皆是由太监总管禄丰挑选而来。 禄丰作为应以正的心腹,不言而喻,这些下人都是太上皇安插的眼线,时刻窥视着府中的一举一动。 每至深夜,辛允躺在床上,望着房梁,深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人的监视之下,在这寂静的夜里,任何细微的声响都能让她瞬间惊醒,警惕地竖起耳朵,握紧枕边的佩剑。 这一刻,她深切体会到了应安在宫中的艰难处境。 定远将军府。 辛允独坐于烛火摇曳的案前,一对玉镯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这对玉镯,是两日前,应以安所赐。 自接到这份赏赐起,辛允心中的疑云便如阴霾般,挥之不去,始终猜不透应以安此番举动背后的深意,这玉镯究竟暗藏着怎样的玄机,又在暗示些什么? 她的指尖反复摩挲着玉镯,耳畔又回响起应以安临别时的低语,“若连你也叛我,这世上,我便无人可信。” 为解开谜团,她已对着这对玉镯凝视了无数个时辰。 忽然,辛允的目光落在盛放玉镯的锦盒上。 这盒子乍看之下,并无特别之处,可当她轻轻晃动盒子时,细微的声响从盒中传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滚动。 辛允心中顿生警觉。 她迅速起身,走到门前,谨慎地查看四周,确认无人窥视后,返回案前,抽出腰间的匕首,刀刃在烛火的映照下闪烁着寒光,小心划开盒子底部。 ‘叮’的一声轻响,一枚虎符从夹层中滑落而出。 辛允瞳孔骤缩,这虎符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而后迅速将虎符揣入怀中。 若手中虎符为真,那么应以正所持虎符便是赝品,如此一来,应以安将虎符相授,难道是希望自己领兵勤王,肃清君侧? 忆起回京城之前,曾特意绕道临城。 那时,她打算为王佑一购置一口上好棺材,然而,当她赶到埋葬王佑一的地方,却惊见坟坑已然被掘开,尸骨无存,不仅如此,当地百姓依旧虔诚信奉海神,对那场昭示神罚的灾祸深信不疑。 又想起周狂,在自己面前惨烈死去,死后,尸体竟被强行拖走,不准就地掩埋。 这两件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情,如今想来,竟如同一根无形的线,串联起来。 辛允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 月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地上,勾勒出她凝重的侧影。 彼时。 边外朔风卷着黄沙,如汹涌的黄浪,将天幕染得昏黄。 辛允勒马缓行,突然,一道佝偻的身影从沙雾中蹒跚而出,待那人走近——竟是廖建元。 此时的廖建元,早已没了往昔的风采,被长生蛊折磨得瘦骨嶙峋,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身上的衣物破破烂烂,裹着如枯柴般的躯体,面色青灰,眼眶深陷,嘴唇干裂起皮。 沙海苍茫。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仰起那形如枯槁的头颅,干裂的嘴唇颤动,“……沐霖,莫要靠近,我命不久矣。待我死后,务必将我的尸身付之一炬。”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破碎的胸腔中挤出来,在呼啸的风声中显得无比微弱。 望着眼前惨状,辛允的思绪瞬间飘回最后一次与廖建元相见之时,那时,他在军营被太上皇以 “办事不力” 为由,投入大牢。 堂堂七尺男儿,在狱中受尽折磨,昔日风采荡然无存。 “……” 辛允眼眶一热,下意识迈出脚步,想要上前搀扶廖建元,可廖建元向后踉跄几步,枯瘦如柴的手臂在空中胡乱挥舞,声嘶力竭地吼,“止步!这多年,长生蛊在我体内疯狂啃噬,我全身上下早已是剧毒之源。能拖着这副残躯找到你,已是奇迹。” 肆虐的黄沙不断灌进廖建元的眼窝,可那浓重的悲凉,却穿透漫天沙尘。 朔风裹挟着黄沙,如利刃般割过脸颊。 “……” 辛允望着气息渐微的廖建元,四肢仿若被无形枷锁禁锢,徒然伫立,束手无策。 廖建元勉力扯动嘴角,一丝血渍顺着下巴蜿蜒滴落,“你从前不是对敛财堂的下落穷追不舍?如今我便告知于你。敛财堂隐匿于皇陵地宫之中,一切皆是太上皇暗中指使。他们巧立名目,搜刮民脂民膏,只为将那地宫堆砌得金碧辉煌……” 话未说完,喉间涌上一阵腥甜,一口乌黑浓稠的血,喷洒在昏黄的沙地上,触目惊心。 辛允闻言,身形一晃,难以置信。 皇陵,本是庄严肃穆之地,承载着列祖列宗的英灵,竟成了太上皇谋取私利的藏污纳垢之所。 廖建元望着辛允,泪水夺眶而出,与风沙交织在一起,“我心有不甘……当年一念之差,铸下大错,从此步步深陷。若能重来,或许我们不会形同陌路……” “建元!你定要撑住!我即刻赶回军营,为你寻来医……” 廖建元气若游丝,拼尽最后残余的力气,“沐霖,莫要……再做无用功。多年来,我为虎作伥,犯下诸多罪孽。能在临终前,将这秘密告知你,也算是……赎了我这一身的罪……” 话落,手无力地垂落沙中,手指蜷曲,他阖上双眼,神色间带着一丝解脱,却也藏着遗憾。 沙粒如密集的箭矢,四处飞舞,一点点掩埋廖建元的身躯。 “……” 辛允仿若被定住一般,僵跪在原地,泪水汹涌而出,和着黄沙,糊满了憔悴的脸庞。 此刻,天地间,唯有风声呜咽,似在诉说着命运的无常与悲凉。 过往种种,桩桩件件皆在眼前。 她终于明白,这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正是太上皇应以正,他独揽大权,操纵朝堂,为一己私欲,将无数人的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 第173章 结盟 近月。 朝廷抓捕俘虏、乃至普通百姓充作药人的秘辛,不知从何处泄露,如燎原之火般迅速传开。 各州百姓义愤填膺,纷纷揭竿而起,反抗的烽火在各地熊熊燃烧,不仅如此,一些心怀不轨者趁机煽动,妄图将诸州从北朝版图中分割出去。 一时间,山河动荡,社稷飘摇。 欧阳广年事已高,旧伤复发,只能卧于府邸。 与此同时,深居幕后的应以正,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寒光,这既是一场危机,更是一次绝佳的试探机会,他要借此次平叛,探清辛允的立场——究竟是死心塌地依附于自己,还是效命于那被他操控的傀儡皇帝。 数日后。 一道用明黄绫缎书写的平叛讨逆诏书,被快马加鞭送至定远将军府中。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承祖宗大业,志在四海升平。然南国及诸州贼寇肆虐,烧杀抢掠,百姓蒙难,州县失序。 定远将军辛允忠勇双全,屡立战功,麾下皆精锐。今特命将军率大军前往平叛。对胁从者,能归降则宽大处理;对首恶,严惩不贷。行军务必约束士卒,不得扰民。 若将军克期凯旋,使诸州重归王化,朕必厚赏。 钦此! 暮春时节。 檐角的铜铃在料峭春风里发出细碎声响,辛允立于将军府廊下,指尖摩挲着鎏金诏书的边缘。 这场突如其来的平叛诏令,于她而言恰是挣脱深宅樊笼的契机。 然而接旨当日,便觉事有蹊跷。 兵部拨发的兵马不过万,粮草辎重更是捉襟见肘,除了明面上的诏书,另有一封密函藏于其之中。 待烛火燃至三更,她展开密信,应以正着她赶赴中州,劝说驻守当地的赵破天将军归降。赵破天手握五万雄师,若不归顺,仅凭这区区兵力,南下平叛无疑是以卵击石。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 忽然想起数年前,赵破天曾手把手教她挽弓搭箭,那时云淡风轻,师徒二人对坐论道,谁能料到今日会沦为棋局中的棋子。 应以正深谙她与赵破天的渊源,这看似委以重任的平叛诏令,实则是将她逼入绝境。 ‘这是要借我之手,逼师父就范。’ 烛火在辛允眼底跳跃,映出决绝之色。 更夫梆子声渐远,她将密信投入烛火,看着火苗吞噬字迹,心中已然有了盘算,因虎符在手,这看似绝境,或许暗藏生机,并非全然无路可走。 指尖无意识地叩击着冰凉的案牍。 如今应以正把持朝政,架空皇帝,诸多诏令均出自其手,致使朝堂乌烟瘴气,此番故意削减平叛兵力,又命自己劝说赵破天将军归降,妄图一石二鸟,削弱忠于皇帝的势力。 但他千算万算,却忽略了皇帝御赐的这枚虎符,此虎符乃皇权象征,凭它可调动京城及周边部分驻军。 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计划在心中成型:以平叛之名,将各方兵将集结一处,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肃清太上皇党羽,扶持皇帝重掌朝政,逼迫太上皇就范。 此计虽危险重重,一旦败露,便是满门抄斩的大罪,但当下局势,已是生死存亡之际,唯有冒险一搏。 五日后。 晨雾尚未散尽,军营中号角声、战马嘶鸣声交织。 辛允身披玄铁铠甲,外罩猩红披风,身姿挺拔地立于点将台上,迎着猎猎寒风,挥师出征。 平叛之路危机四伏,亦知仅凭手头兵力,难以速战速决,于是,大军刚启程,她便修书一封,快马加鞭送往中州。 凭借往日的交情与周全的谋划,顺利从中州守将处借得两万精兵。 得到支援后,辛允挥师南下,直逼南国。 一路上,她巧妙布局,灵活用兵,在崇山峻岭间与叛军周旋;在强攻战略要地时,她身先士卒,鼓舞士气;遭遇伏击时,又能冷静应对,迅速制定突围策略。 经过大小数几十场激烈交锋,南国军节节败退,防线濒临崩溃。 短短半年,战场局势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南国朝野震动,国君深知继续顽抗,只会让百姓生灵涂炭,只得派出使者,携带议和书,快马奔赴辛允大营。 议和书用金线绣边,以朱砂盖印,上面言辞谦卑,表达求和意愿。 辛允勒住缰绳,望着漫山遍野绵延的营帐,眉头紧蹙。 平叛各州暴乱,若按部就班一州一州攻打,且不说旷日持久的战事会让士兵疲惫不堪,单是海量的兵力损耗与粮食消耗,便足以拖垮后方补给。 粮草补给线漫长,一旦遭遇截击,前线将士将陷入绝境,更别提各州叛军相互呼应,极有可能腹背受敌。 沉思间,辛允脑海中闪过十九州州主骆卿衍的身影,骆卿衍颇具威望,云州在她治理下井井有条,若能争取她的支持,借助其影响力号召其他州府归降,平叛便能事半功倍。 想到这儿,辛允当机立断,传令拔营,挥师前往云州。 大军一路晓行夜宿,穿越广袤无垠的平原,翻越崎岖险峻的山峦,遭遇过恶劣天气的侵袭,也击退过沿途小股叛军的骚扰。 五个月后。 辛允终于率部抵达云州城下。 厚重的城门紧闭,城墙上守军严阵以待。 翻身下马,凝视着城楼上随风飘动的旌旗,接下来与骆卿衍的会面,或将决定平叛的成败。 州主府。 踏入大堂。 骆卿衍身着锦袍,端坐在主位上,两旁分列各州郡守,个个身着官服。 “终于来了。” 这句话似是等候已久的喟叹,又隐隐含着别样深意。 辛允刚一踏入,两旁郡守纷纷起身,整齐划一地拱手作揖,“将军一路劳顿!”“早闻将军威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郡守们的寒暄声此起彼伏。 辛允镇定自若,拱手回礼,“诸位大人客气,辛某此番前来,身负平叛重任,旨在平息战乱,还百姓安宁。” 骆卿衍靠向椅背,手指轻敲扶手,目光与辛允对视,似在考量,又似在权衡。 “本州主可助你平定各州暴乱。但在此之前,必须确定一件事——你究竟是忠于当今皇帝,还是那位幕后操控的太上皇?” 眼前局势波谲云诡,稍有差池,不仅平叛大业化为泡影。 “州主请看,这是陛下所赐虎符。” 辛允从怀中取出虎符,“如今天下大乱,太上皇结党营私,架空陛下,致使民不聊生。辛某此番前来云州,正是希望州主能助我‘清君侧’,拨乱反正,恢复朝堂清明,还百姓太平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