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赘七年,休妻后侯府追悔莫及》 第1章 人世间哪有妻子逼丈夫去前线送死的 “念瑶,你真要将我扔到北羌人的铁蹄下。” “要我去死?” 林泽说出这句话时。 刁钻的北风从合不上的窗缝钻进书房。 卷走了他苍白唇间的最后一丝温度。 重伤的他靠着榻上的小方桌,勉强撑起身体。 林泽望着两步之外,他的发妻林念瑶。 心里是无可名状的压抑、愤怒、撕裂和钝疼。 两步之外,林念瑶不顾他重伤难以支撑。 她半步也不肯上前。 书房内的气氛一时冷到极点。 而昭国上下早已愁云惨淡多日了。 昭国刚刚经历一场大败,精锐尽丧,主将被俘。 北羌兵马正围在昭国的青州城下,逼迫昭国皇帝俯首称臣。 北羌不仅要昭国皇帝称臣上贡。 他们还要昭国的长乐郡主,北嫁和亲。 偏偏长乐郡主是皇帝的长姐,***殿下如珠如宝的幺儿。 ***发了话,除非青州兵马全数战死,否则她的女儿宁死也不和亲。 现在,就缺一场青州大败,还有一颗无能主帅的人头,替皇帝分忧,助皇帝从***手上讨要到长乐郡主,送去北羌求和。 “林念瑶,我还算不算你丈夫?” “世上哪有妻子逼丈夫去前线送死的?” 林泽一句话说到头,尾音发了颤。 对上林泽的叩问,林念瑶别过脸去。 林泽瞬间明悟了。 管他算不算她的丈夫,林念瑶都要他的命。 惨淡的日光从窗纸透下来,映在林念瑶鬓间的螺钿插梳上。 螺钿光华流转,落入林泽的眸中。 望着别人送的,却被妻子日日佩戴的插梳。 林泽忽然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为了帮傅玉同讨陛下的欢心,连我的命都要给出去吗?” 林念瑶脸色大变,像是被人戳破了暗藏的心思。 她双眸一转,很快掩饰好脸上的失措。 “谁说要你死了?只是让你领兵向北走一趟。” “再说玉同救过我,是我的恩人。” “你我是夫妻,为什么就不能为我多付出一些,和我一起报恩呢?” 提起傅玉同,林念瑶的一双柳眉渐渐弯出楚楚可怜的弧度。 林泽看着她为别人缱绻地化身一泓春日的水。 林泽真想问林念瑶: 傅玉同是她林念瑶的救命恩人,是她林念瑶的心上明月。 是她那泓春水恨不得夜夜对映的天上君子。 那他又算什么? 林泽自嘲一笑。 这声苦笑,耗空了他大半的力气。 “林念瑶,你想过吗?” “为了帮你保下林家广平侯的封号,我入赘改姓,弃了科举,前程已绝。” “为了帮你保住弟弟,我挨了肃国公一百杖,伤重未愈。” “如今我一无所有,只剩半条命,连这你也非要拿去吗?” 林念瑶原本信誓旦旦的声音顿时虚了下去。 “何必将话说得那么难听。” 难堪的神色在她眼中闪了闪,促使她走向林泽,扶他趴下。 趴下以后,林泽后腰到大腿处透出的斑驳血痕全暴露出来。 林泽的伤触目惊心,林念瑶偏过头去,看也不敢看。 林泽用所剩不多的力气,再求了林念瑶一次。 这次不是情深义重的丈夫对妻子的苦求。 只是一个重伤的病人为了避开无妄之灾的求生哀求。 “林念瑶,放过我,好吗?” 看着林念瑶眸中似有若无的泪,林泽心里升起零星一点的盼望。 但不过一眨眼,林念瑶就向他证明,她眼中的泪从不为他闪烁。 “不行!玉同已经将记着你的名字的折子递上去了。” “讨伐北羌,你非去不可。” “绝不能害玉同失信。” 林泽的所有盼望一概破碎。 他直接坠入冰窟。 林泽爹娘早逝,师父师娘为北羌所害。 如今世上最亲的人便是他呵护了七年的妻子林念瑶。 而此刻林念瑶要他的命,竟是这般的果断残忍。 “念瑶……我一直当你是我心间最要紧的那颗星子。” 林泽话音未散,书房大门竟被人无端推开。 五个人裹着风雪闯了进来。 五人穿的都是宫里的衣服,并列排开,气势凌人。 打头的是在光启帝身边伺候的陈公公。 陈公公没有寒暄,老辣的目光直直地落在林泽身上。 “广平侯真是忠勇,竟向傅大人主动请缨,争当北伐的主帅。” “既然如此,林侯爷随老奴进宫吧,陛下有话要交代。” 林念瑶似乎早知道陈公公会来。 没等林泽反应过来,她早退到了书房外。 林泽被抬走时,她为林泽落了一点淹没在睫羽中的泪。 …… 漫天大雪,笼罩得天阴阴惨惨。 林泽就这样被硬生生抬进宫中。 长长的宫道被淹没在冰雪中,凄惨得像是通往彼岸的黄泉路。 抬着林泽的太监只管把他往含元殿送,一路上除了踩雪的嘎吱声,气都没有大喘。 在一片死寂里,林泽被抬到含元殿旁。 他冷得快失去知觉,偏偏心还有知觉。 是被剖开来,鲜血淋漓的痛。 陈公公陪被抬来的林泽在含元殿外听宣。 不多时,光启帝宣林泽进殿。 小太监叫林泽时,嗓子尖细得像号丧的乌鸦。 听着号丧一般的传唤,林泽的心硬成了冻结的泥浆块。 里面早烂了,只剩一个冰做的外壳,勉强维持着形状。 陈公公瞧见他的模样,将他从担架上扶起。 搀林泽进含元殿时,陈公公细不可闻地宽慰了他一句。 “林侯爷,莫忘了,天无绝人之路。” 门外风雪依旧。 含元殿内暖炉的炭火很足,暖得如春。 光启帝高居上位,目光不曾离开手中的一纸策论。 “崔泽,朕后悔当初未听你的,防患北羌于未然。” 崔……! 林泽心中一震,险些落下泪来。 太久未曾听人唤他的本名了。 带着策论,光启帝从椅背嵌着玉龙的紫檀椅上缓缓起身,走到林泽面前。 “崔泽,青州府秋闱第一。” “你再瞧瞧你现在。” “朕一个好好的栋梁之材怎么就沦落成这样?” 光启帝一句话勾动林泽无数回忆。 林泽眼里的光暗了下去。 偏偏陈公公还往他的伤口上撒盐。 “林侯爷,陛下问你呢,答话呀。” 林泽如鲠在喉,默了半晌才将自己如实剖开。 他的声音很低,似乎是怕被人听清。 “臣入赘林氏,领了林氏的爵位,再不能科考。” 听林泽草草说完往事,光启帝周身的气压陡然降低。 “你说得这么简略,是怕落了谁的面子?” “朕不怕落人面子,朕替你说。” “你的妻弟林君成嗜赌成性,不仅一夜输尽广平侯府。” “更将广平侯位压上赌桌,输了出去,丢尽朕和满朝公卿的脸。” “朕夺了他的爵位。” “除林君成外,林氏再无男丁。” “你不入赘,广平侯的封号就会被削。你救了林氏,这点你为何不提?” 林泽无言。 光启帝:“好,你不愿挟恩自重。” “林家老祖母私自行贿,害你丢了御林军统领的位子,你不提。” “林君成惹怒肃国公,让你挨了一百棍,你也不提。” 光启帝如鹰隼般的目光直直扎进林泽的心里。 “崔泽,你人太善。” “现如今,你的夫人又要你去北羌人那送死。” “朕是不是该遂你的愿,赐你马革裹尸?” 「本文先虐后爽,前期铺垫比较长,感恩每一位愿意耐心往下读的人好又心善的读者姥爷」 第2章 你的枕边人一直算计你 林泽双眸似漆,内里有暗不见天的火在烧。 遂谁的愿? 他如何能遂他们的愿? 光启帝看出他的不甘,顿了一下,轻叹一声。 “可朕需要一个死人。” 林泽的眸子凝住。 含元殿就这么陷入死寂。 满殿只剩炭火焚成灰的剥落声,静静宣告林泽死期已定。 光启帝将策论递还给林泽。 林泽接过那纸策论,恰似接下盖在他棺前的白布。 忽然,光启帝看向林泽的目光一变。 “朕惜才,那个死人未必非得是你。” 含元殿的热意终于扑到林泽身上。 暖炉中炭火烧出的红光跃入林泽眼中。 他像是画纸上即将枯死的龙又被人点了一次睛。 光启帝扫过林泽身上的伤,细看他因杖责得来的斑斑血迹。 他替林泽痛惜:“肃国公下手未免太狠。” 林泽烂成泥浆的心,被暖意捏回了一点形状。 他双唇微颤,险些哽咽。 “不过朕记得当日是肃国公亲自监刑,肃国公老当益壮。” 光启帝话锋一转。 “反正你因肃国公重伤,终归不适合征战,何不上书求肃国公与你同去青州,讨伐北羌?” “到时候他为主,你为副。” “你将死人的担子抛出去,让肃国公承担。” 话说到这,林泽听懂了光启帝真正想说的弦外之音。 光有死人替皇帝担下臣服北羌,逼长乐郡主远嫁和亲的骂名还不够。 向北羌上贡的金银也该有肥羊吐出来。 肃国公府娶了富商之女做儿媳妇,得了十里红妆的嫁妆。 是目前最好的一只肥羊。 可整个大昭谁不知道肃国公府代代忠良? 甚至肃国公唯一的儿子,为昭国征战,断了双腿。 更何况,林泽始终记得他十六那年,肃国公解下佩剑,在青州城下的猎猎西风中托付于他。 “我老了,这柄宝剑跟着我恰如明珠暗投。” “配你正好,英雄少年。” 往事一闪而过。 林泽回过神,抬眸正对上等他回话的光启帝。 陈公公催促道:“林侯爷,愣什么?还不快谢过陛下,赐了你一条生路。” 林泽抿紧了双唇。 他宁死也不当挥向忠良的屠刀。 陈公公见林泽不答话,眉头一紧,急了许多: “侯爷,这会儿哑巴了?说话啊。” 光启帝却大度地摆手,叫停催促的陈公公。 他似乎对眼前的情形早有预料,不紧不慢地走回到书案前。 背对林泽,光启帝抛出一个问题。 “你说你的妻弟为什么偏偏去肃国公眼前犯浑?” 林泽心神一震。 若林君成不曾惹怒肃国公,牵连他受罚,他又怎会成为朝肃国公府发难的一柄好刀? 前因后果串起来,林泽的肺腑登时绞成团,激得他呕出血来。 光启帝转回身,打量嘴角渗血的林泽。 “崔泽,你不想挟恩自重,你想光明磊落。” “但你的枕边人一直在算计你。” “你如何能清高?” 算计…… 林泽以为他的心方才已然死透。 结果这一刻死透的心又开始裂开般地疼。 他原以为林念瑶懵懂残忍,受着傅玉同的诓骗,最多想要走他的命。 怎么想得到她是精心算计,逼他当最污糟的杀人刀。 林泽紧抿着唇,把苦到灼人的血都吞回去。 陈公公瞧着他惨白的脸色,好言劝道: “林侯爷,坡都给你搭好了,你这驴不如借坡下了吧。” “老奴为你代笔,即刻就能上书。” “做人呀,还是得先紧着自己,你说是不是?” 暖炉中又烧没了一堆炭,炭灰悄悄飘出来。 望着炭灰,林泽的双眸中的亮光全被吞噬,他许久没有答话。 …… 林泽最后是被太监从含元殿拖出去的。 含元殿内空无一人,唯独地上摔了一个茶盏,四分五裂。 显然光启帝离去前,发过雷霆般的怒火。 被拖出殿外的林泽,叫陈公公带人架着,扔在了宫门外人来人往的车道上。 陈公公看着林泽被摔进墙角的雪堆里,“啧”了一声。 “林侯爷,你真是不识好歹。” “天寒雪冷,但陛下吩咐了,您自己爬回去吧。” 天色已近黄昏。 正赶上六部散值。 车道上,离宫的大臣,接人的奴仆,来来往往。 任谁见了林泽都忍不住议论几声。 “这不是入赘赘出来的广平侯吗?又惹出大祸了?” “窝囊到这份上,亏他还有脸活。” “我要是他,早买块豆腐一头撞死了,哪会趴在这,当一条死狗。” 陷在雪堆里的林泽听得一清二楚。 他当然知道,光启帝差人将他丢在这,就是要让他受尽讥讽和羞辱。 谁叫他不识抬举,不肯牵扯肃国公。 林泽清醒着,却动弹不得。 他被冻得青紫,听着不同的讥讽被人吐出来,又随寒风散去。 人人都在嘲笑他。 有笑林念瑶使唤他的,也有笑林君成欺辱他的。 冷言冷语听得多了,林泽的耳朵被磨了出来,竟得了一场心如止水的解脱。 不知道是第几次嘎吱吱的木车轮无情地碾过白雪。 终于有辆马车为林泽停下。 雕花的车门被推开,车里人的声音先传出来。 “林侯爷,我送你回广平侯府吧。” “曾经同窗一场,我怎忍心看你受冻。” 这声音温和有礼,却是往日林泽绝不愿意听见的。 傅玉同探出身来,玉面含笑。 他从眉梢到唇角都是时下女子最喜欢的谦谦君子的模样。 傅玉同笃定林泽厌恶他,不会上他的车。 但他就是要在林泽面前停车,故意装出大方的模样。 逼林泽当一个不识好赖的丑角。 他要让满朝同僚骂林泽的骂声更响亮些,最好响彻云霄,直达九天之上。 让已故的老师听个清楚! 第3章 我本姓崔 林泽用不见波澜的目,顺着眼尾望了傅玉同一眼。 “别光说话,搭把手,扶我上去。” 他出声后,六部官员的讥讽竟一齐散去。 九霄之上只有风雪在呼啸。 这下成了傅玉同骑虎难下。 他咬着后槽牙强装浅笑,下车后屈膝扶起了林泽。 林泽并未客气,一进车内就将滴滴答答的雪水蹭在傅玉同车内上好的绒毯上。 上了车后,林泽便合了眼睛。 车内陷入长久的沉寂。 林泽不说话,不妨碍傅玉同揭他疮疤,找回场子。 “头一次见堂堂的侯爷被人像扔烂菜叶一样扔出宫外。” “你没听陛下的,拉上肃国公一起为陛下分忧。” “林泽,都混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了,还没丢了你那点没用的骨气?” 林泽未与傅玉同争辩。 他只是静静地倚着,等着马车驶到广平侯府。 傅玉同一拳打在棉花上。 他也不恼,反而刻意在林泽面前提起林念瑶。 “你这么做,谁会念你的好?” “你死了,林念瑶会替你收尸吗?” 这话一出,若是搁在以往,林泽少不得要揪住傅玉同的衣襟,往他的脸上狠狠揍一拳。 傅玉同以为这次也是一样。 他算准时间,趁着马车停在广平侯府门前,推开了车门。 傅玉同如愿听见了林念瑶头上钗环轻碰的脆响,只等林泽往他的脸上揍一拳。 不料林泽动了手,但那只手只捏住了马车的门框。 林泽借力挪到车下去。 “多谢你,送我回容身的地方。” 傅玉同又一次失算,脸上装出的谦谦君子般的模样终于裂开一道痕。 林泽不理会他,也不理会迎出来的林念瑶,一步步挪着,独自往府里走。 林念瑶一双眸子在林泽身上停了一下,眼波一转,最终还是落到了傅玉同身上。 林念瑶嗓音里含着怯怯的婉转,她对上傅玉同: “劳你费心了,护送他回来。” 傅玉同低头抿唇,唇角又带上了温润的笑意。 “不妨事,我该做的。” 傅玉同瞥了林泽的背影一眼,随后褪去唇边的笑意 他皱起三分的眉,装出一副全心全意为林泽打算的样子。 “林泽他……惹恼了陛下,你劝劝他,别将自己的性命当儿戏。” “有的担子太重,他何必一个人扛?” “天塌下来,不该由高个的肃国公府顶着吗?” 傅玉同三言两语便将林念瑶的心里说得熨帖。 熨帖得她回头唤林泽: “你听听,玉同一心为你打算。” “你怨我就算了,那玉同呢?你连声谢也不向人家道吗?” 林泽伤重,挪了半晌也才走到府门前。 他闻声回首,脸上是一个林念瑶和傅玉同都不明白的笑。 笑里弥漫着冰冷又裹满了释然。 “谢,早道过了。” 林念瑶和傅玉同均是一愣。 两人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林泽下车时,真向傅玉同道了一声谢。 眼前的林泽忽然让两人都感到陌生。 傅玉同莫名地尝到一丝寒意。 但他更恨,恨林泽今日转了性,事事逆反他,脱离他的控制。 而林念瑶的心因为林泽那个笑,不明所以地打起了鼓。 林念瑶按住跳得心慌的胸口,与傅玉同柔声道过别,紧走两步追上林泽。 “算了,不和你计较那么多,我扶你。” 林泽静静迈过门槛,扶住通向书房的连廊的墙。 在林念瑶讨好的手快碰上他的那瞬,他望了她一眼。 眼眸无声地在说:他嫌她脏。 “我被扔出宫,手上沾着雪水,你穿的新衣。” “小心碰脏了。” 林念瑶果然收回了手。 收回手后,她绞了一路的衣袖,终归没再扶上林泽。 林泽被下人搀回书房时,天色已暗了。 林念瑶为他点起了灯。 轻轻曳动的灯火下,林念瑶缓缓落坐在林泽身畔。 “你现在该懂我的苦心了,哪有妻子会送丈夫去死?” 她眉眼怯怯,染着一丝委屈的淡红,满眼里都是林泽的身影,一双瞳像两潭秋水。 “你只消上一封折子。” 林念瑶的眼波绕着林泽缓缓转着,“将事情甩给肃国公。” 往日,只要林念瑶这般温言软语地求一番,林泽什么都会听她的。 只因那时林泽想着,注定今生相伴到老,哪能让自己家里人受半点委屈呢。 如今再回头看,他真是错得离谱。 林泽的声音很轻但是很坚决:“我乏了,你出去。” 林念瑶眸中秋水尽数凝住。 她不解,平日里无往不利的一招怎么就失效了。 “夫君?” “替我将门带上。” 林泽说得冷淡。 林念瑶也感觉到了林泽态度里的冰寒。 成婚七年,她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亏我还为你着想!” 林念瑶“噗通”一下炸开,洒下怨气,起身便走。 她的倩影消失在书房外。 丢下林泽一个人,孤零零地带伤坐在书房里。 最后北风掠过,“碰”的将书房的门撞到关上。 北风过后,天色暗得更沉。 林泽忍着痛,往身上上过药,又缠好绷带。 他举起如豆的小油灯,从书架高处取下尘封多年的锦盒。 林泽抚落锦盒上的灰,指腹摩挲着锦盒的锁扣。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泼妇撒泼一般的大吼。 “姑爷!老太君吩咐过了,你养伤就养伤,晚上在书房不要点灯,浪费灯油!” 像往日一样,书房里的灯应声而灭。 老嬷嬷哼了一声,得胜似地走了。 书房内,被斩落的半寸灯芯熄去最后半点零星火光,在书案上化作了灰烬。 一声龙吟般的剑鸣滑过,林泽已将剑收回鞘中。 屋内似乎还残存着林泽方才出剑的寒光。 寒光之下,油灯上残余的灯芯切口平齐,微微泛焦。 林泽将剑放回锦盒。 他没再盖上盒子,而是轻抚剑鞘。 剑鞘那冷而硬的触感让林泽瞬间回到十六那年,青州城下,浴血杀敌。 荒草的苦味、血腥气、北风卷来的泥尘仿佛尽数萦绕在他的鼻尖。 林泽从怀中取出捂了一路的策论,压在宝剑上。 薄薄的宣纸早已泛黄,上头的墨迹从未褪色。 整份策论重新染上了他的温度。 泛黄的宣纸露出的一角上记着两个墨字,恰好是他真正的名字——崔泽。 林泽的指尖一笔一划地抚过崔字。 “我本姓崔。” 崔泽字字铿锵。 崔泽想,林家不是他的归处,林念瑶也不必再做他的妻子。 七年前他赤条条来了林家,何妨再赤条条地出去。 至于他走后,林家如何,与他何相干? …… 广平侯府内,崔泽处唯有月光,侯府老夫人的房里却是灯火通明。 林念瑶咽不下受的气,跑到老夫人处来诉苦。 “我都是为他好,谁知他半点不领情!” 老夫人忙放下莲子羹,骂声中气十足,大得足以震动头上的瓦。 “反了天了他!” “占着我林家的爵位,吃着我林家的饭,还敢砸我林家的锅?!” “明日我狠狠教训他。” 林念瑶听着老夫人的骂,心里的气散了不少。 但想起林泽对她的冷,她心里又无端地涌出几分不利爽。 “奶奶,明日他要是还拎不清呢?” 老夫人端起莲子羹,用汤匙砸了一下碗璧。 “他敢!” “就他那样,属王八的,只会憋。我们林家的话他敢不听?” 第4章 善不值得,不善也罢 朝露凝在窗纸上化作冰霜。 书房外远远响起第一记脚步声时,崔泽就已醒了。 他听出门外阵仗很大。 八九道呼吸中夹杂着一道苍老粗重的声音。 该是林老夫人。 天还未亮透,就带人来围了他的书房。 想必是听了林念瑶的话,来给他难堪了。 崔泽独自穿好衣衫,披上御寒的披衣。 在嬷嬷的手拍上他书房的门的前一刻,敞开了大门。 拍门的嬷嬷拍了个空,手定在半空。 场面一时颇为尴尬。 老夫人是来训人的,嬷嬷笑也不敢笑。 只得默默把手收回去,将没发作的叫门狠话一并吞回到肚子里。 崔泽倚着门框,敛着眉目,扫过站在他门外的每个人。 皇帝说他人太善。 人善被人欺。 他人是善,但若善不值得,不善也罢。 却不知林家人承不承受得住。 来砸门的嬷嬷离他最近。 被他眼底暗藏的冰寒惊得连缩两步,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 “姑爷……” 因为这声姑爷,老夫人一行人气势直接矮了崔泽一头。 老夫人恼那嬷嬷没用,狠瞪她一眼。 “滚回来。” 嬷嬷赶紧绕回老夫人身后。 走得太急,还险些在冰碴地上绊了一跤。 老夫人是专门来训崔泽的,自然不可能放任气势低崔泽一头。 她坐上下人抬来的太师椅,接过婆子递的茶盏。 二话不说将手里的茶泼了出去,溅了崔泽一个下马威。 老夫人横眉倒竖,反手将茶盏往婆子那一撂。 “反了天了你!” 今日要摆架子,老夫人特意穿得隆重。 织满福字暗纹的赭石色锦衣搭着八宝长寿花的织金黑裙。 老夫人架起老太君的气势,冲崔泽怒骂: “也不看看你吃谁的穿谁的,现在又姓什么。” “竟在我林家摆谱!” 北风吹得老夫人的衣袍微皱,福字暗纹流转出灵动的光。 崔泽一下陷到老夫人六十大寿,他还跟着林念瑶,亲切地喊奶奶那阵。 寒冬腊月时,好像和今天一样冷。 他跪在皇贵妃的长春殿前,为老夫人求来了这身赐福锦衣。 北风来了又去,卷着老夫人洒落茶汤的幽香吹过崔泽。 崔泽嗅出来,这是他还在御林军当值时,护卫得体,皇帝赐下的雪螺玉。 崔泽的目光掠过老夫人的身上衣,杯中茶,一双眸不由冷到极点。 崔泽双眸冷透,一言未曾发过。 老夫人却想当然地以为崔泽如往常一样,被她捏住了,不敢应她的声。 她索性更进一步,摆开气势,发下话。 “你入赘进我林家,享尽清福。” “既享着我林家的福,就别碍我林家的事。” “先去我孙女那,跪下道歉。” “再听她的安排,尽好你该尽的本分。” 发过话后,老夫人泰然地往椅背上一靠。 她等着崔泽乖乖动起来,按她的话去执行。 不想崔泽只是倚着门框,寸步不动。 他敛了的眸倏然一转,不再压抑眼底的肃杀气。 “享林家的福?” “林家祖产输光了,祖宅也卖了。广平侯的封赏被陛下尽数追回。” “这些年,府内账上走的是谁的钱?” 崔泽寥寥数语,直接将老夫人一行人全部问成了哑巴。 府内账上走的是谁的钱? 自然是崔泽在御林军统领位置上攒下的俸禄与封赏。 一时间,丫鬟婆子们将呼吸声都压低了,各个向老夫人张望。 而老夫人睁大了眼,坐直了身子。 甚至还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错。 属鳖的崔泽说了什么? 老夫人心中暗暗埋怨崔泽这王八小崽子突然转了性。 面上却不做更多的反应,也不接崔泽的茬。 她只管摆侯府老祖母的谱。 “我吩咐的事,你听清没有?” “听清了就去办。” 崔泽忽然笑了,眸子依旧冷着。 他扫过与他面对面的一行人,好像看过一排土豆冬瓜白菜。 “我要是不去,你们谁敢押我去?” 一众丫鬟婆子莫说出声,连大气都不敢喘。 崔泽望回老夫人,唇边带着点无所谓的浅笑。 “老夫人特地摆这么大的架子,又专门挑了时辰。” “要不多骂几句,免得不回本。” 老夫人听了崔泽的话脸色先白了一层,接着又泛成铁青。 “如此说话,你敢不敬我?!” 崔泽拢了拢批衣,挡住渗进他衣领的寒气。 “不敬?谈不上。” “只不过我忍够了。” “七年来,我想着左右是一家人,没计较。” “但昨日过后我忽然明白,过去是我荒唐了。” 老夫人瞧着崔泽的满不在乎,终于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她站起身,卸去大半的气派。 “念瑶夫君,你什么意思?” 崔泽听着“念瑶夫君”四个字,正觉得刺耳,还未来得及说什么。 一道清丽的指责就穿过寒风,落进在场每个人耳中。 “什么意思?意思就是不愿当一家人了。” “林泽,我没想到你这么让我心寒。” 不知不觉天已经大亮。 林念瑶不知几时来的,正站在连廊下,遥遥望着崔泽。 她眼里,全是不满在打转。 “亏我还记着你,怕早上天寒,想给你送碗热粥暖身。” 在她身后,她的贴身丫鬟绣羽提着个精巧的食盒。 若是搁在以往,崔泽早自责起来了。 但如今,他已看破红尘。 看破了,人也就清醒了。 崔泽开口,话到唇边,无意识间修饰得委婉。 可偏偏,他那双能捕捉到箭羽分叉的眼睛,清晰地看见了林念瑶脸上由委屈生出的怨。 崔泽在心里自嘲,体贴实在是个坏习惯。 他顿了一顿,像卸去重负一般,将所有的委婉修饰抛到脑后。 “老夫人先训我,你再送粥安慰我。” “安慰之后,不就是要我死心塌地,为你拖肃国公府下海。” 林念瑶被戳穿,眼底的半截委屈还有半截怨,像被戳破的泡泡一样,当场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眼睛闪了闪,硬是找了句话。 “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人?” 崔泽一双眼彻静通透,如明镜一般。 “是与不是,不必我说。” “行事见人心。” “林念瑶,放下你的粥。先想想,我昨夜吃的什么?” 林念瑶被问得脑海一片空白。 转头看向自己的丫鬟。 绣羽不想不打紧,一想便慌了神。 她嗫嗫的:“小姐,昨日没人给姑爷送晚饭。” 老夫人那边,老嬷嬷同样在她耳边嘀咕起来。 “您不是吩咐,让昨夜别管姑爷吗……” “直到府里熄了灯,厨房都没往姑爷书房送东西。” 两边的下人说过话后,林念瑶和老夫人都一脸窘态,下不来台。 日子过成这样,崔泽想开了,也看淡了。 他平静地说出事实。 “放心,我没饿着。” “托你们的福,就着凉水吃了两块以前剩下的硬饼。” 崔泽呼出一口白雾,隔着白雾望向林念瑶。 “所以说这七年,都是我荒唐。” 崔泽这句话明明也很淡,没什么感伤。 却不知话里哪个字带了刺,竟扎伤了林念瑶。 她先是一愣,而后紧走两步,直奔崔泽而来。 “昨夜我不是故意那么对你的,是你不听我的劝。” “明明是你自找的。” 行至半途,她停下脚步,红着眼睛,反问崔泽。 “倒是你,说荒唐。” “林泽,忘了你成亲时说过什么了?!” 第5章 他不是吃苦的替身 林念瑶不提成亲时还好,一提,真勾动了崔泽的心伤。 崔泽对成亲那夜的一切都记得很清楚。 窗棂上贴的喜字,新房中火苗燃得高高的龙凤烛,悄悄洒进房中的月光。 还有林念瑶那张薄薄地涂着莹莹微光的细粉的小脸。 真的很像夜空中微微闪烁小小一颗星。 崔泽记得最清楚的是林念瑶的青黛蛾眉。 那双眉似展非展,写尽哀愁。 当时的林家的祖宅和祖产被输得一干二净。 皇帝几番刁难,才同意崔泽改姓入赘,为林家继承爵位。 林念瑶记挂着林家的事,新婚夜里愁眉仍展不开。 崔泽一颗心都挂在林念瑶身上,哪舍得让半分愁绪停在她的脸上。 他矮下身子,执起林念瑶的手。 崔泽沉稳的声音像一条安静流淌的河流。 “夫人,难的事都过去了。” “往后余生,我听你的,守你一辈子。” 崔泽的话冲淡了林念瑶的眉间的愁。 她染上了笑,眉眼变得弯弯的,“好啊。” 对着林念瑶的笑,崔泽暗暗感叹。 爹娘不在,他又痛失师父师娘。 本以为要一个人在世间孤独漂泊很久很久。 没想到有幸靠上了岸。 却不想七年过去,记忆中喜字依然光亮,现实已然物是人非。 林念瑶质问的声音带上了些许的颤。 “你答应过的,会听我的话,会守我一辈子。” “你那时的承诺算什么?” “算荒唐?” 崔泽暗了神色,“如今的事与当初无关。” “无关?” 林念瑶觉得崔泽这句话才叫荒唐。 她的颤音化作了泪。 “怎么没有关系了?” “明明是你说话不算数。” 崔泽凝眸望向林念瑶,脸上多了难言的厌弃。 “我不愿牵扯肃国公一家是因为我还知道廉耻。” “先不说肃国公府如何忠烈。” “单说这宅子,是打哪来的,林念瑶你说得出口吗?” 一提起宅子,老夫人先噤了声。 林念瑶没说出话来,只是瘪着嘴擦去眼角的泪。 她默了半晌,低眉道:“我也只是为了玉同。” “世间的事有得必有失,我没有办法。” 好一个没有办法。 崔泽从来认为人在没有办法的时候该逼的是自己。 从没想到“没有办法”可以用来伤害别人。 他望向院子前头的那棵柿子树。 叶子落尽了,褐色的枝条上覆着雪,垂挂着颜色喜人的柿子果。 七年前,正是在那棵树下,肃国公府的世子妃打趣他和林念瑶。 “柿子树送你们了,等结了果儿,多子多福。” “无论生的男孩女孩,先说好,都要认我做干娘。” 世子妃送的哪只是一棵柿子树,是整座三进三出的宅子。 是没了家当以后,能为林家遮风避雨的地方。 小小树苗旁,世子妃脸将笑收了两分,变得稳重。 “崔泽,世子爷让我特别嘱咐你。” “收下宅子以后,要替他在御林军统领的位子上,好好护卫昭国。” 红澄澄的柿子,压得枝头低低垂下。 崔泽又忆起一遭往事,顿时觉着气短。 身上的伤累积起来的疼也让他再难忍受。 “你要我去送死,我无可奈何。” “但只要有我在,肃国公府,谁也别想动。” 崔泽转身要回房。 但偏偏一道尖锐的声音在书房前炸响。 “慢着,林泽!你别走。” “提起宅子,事情可得说清楚。” “免得不清不楚的,好像我们林家欠了肃国公府什么恩情。” 崔泽先闻到一股烂糟气味,接着又嗅出烂糟气味里混杂的香粉味。 他一回身,果然看到了醉醺醺、迷迷瞪瞪的林君成。 林君成的狗嘴里根本吐不出象牙。 “宅子是他们上赶着送的,我们求他们了吗?” “倒是你,实打实地占着我们林家的爵位。” “现在让你办件事,你倒好意思推三阻四啊。” 崔泽不是第一次听林君成这套歪理邪说,也不是第一次见林君成这混不吝的样。 他斜睨了林君成一眼。 林君成和他对了个眼,马上向老夫人告状。 “奶奶,你看,他吓我!” 老夫人按下林君成指向崔泽的手,放到自己手心里捂着。 “有奶奶在,不怕的。” 说话间,老夫人狠瞪了崔泽一眼。 “你怎敢吓我的乖孙?” “再说了,我乖孙说的有什么不对?” 崔泽对这对祖孙见怪不怪。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林念瑶。 已经能睁着眼睛,是非不分。 “君成说的是,你毕竟占着我们林家的爵位。” “是我林念瑶的夫君。” “遇事总该先为我们着想吧。” 崔泽以为自己看破红尘,无爱便无怖。 却终归看轻了他奋不顾身去爱了七年的人。 林念瑶想伤他时,总是能轻而易举地伤他。 “那你呢,遇事为我先想过吗?” 他的目光停在她戴在鬓边,熠熠生辉的插梳上。 “他送的,就是比我送的好。” “林念瑶,你是不是后悔过,当初求我娶你,而不是求傅玉同娶了你。” 崔泽说得林念瑶一愣。 与崔泽想的不同,他说的,她从未想过。 因为她总是想,傅玉同如明月一般的谦谦君子,就该封侯拜相。 岂能折辱入赘,跟着她改姓林。 相处七年,崔泽还有什么不懂林念瑶的。 望她一眼便猜到了她的心思。 崔泽觉得那插梳太晃眼睛,垂了眸。 “你甚至不舍得让傅玉同吃入赘的苦头。” 林念瑶不言,无声默认。 寒风倒灌,吱呀一声,将书房的门吹得要关上。 崔泽反手将门抵住,一掌推开。 他指向书房桌上的一枚玉印。 手上绽出青筋,声音里混了气,沾满了疲惫。 “广平侯的玉印,你们收回去。” “林念瑶,你记住,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不是替傅玉同吃苦的替身。” 林念瑶这话被噎住,说不出对答的话来。 但林君成顺着崔泽的指向,两只眼睛都放出了贪婪的光。 那明明是他的印!他的侯位。 老夫人“啪”的一巴掌打在林君成的手背上。 打醒了林君成,也惊醒了林念瑶。 崔泽要是真走了,林家再不可能挑到这般端正的人物入赘。 皇帝不会允许平庸的人来继承广平侯的位子。 到时候,等待林家的下场只有一个,削爵,沦为庶民。 老夫人忙打起圆场,“念瑶夫君,你胡思乱想什么?” “你和念瑶是实打实的夫妻。” “这是实的,旁的都是虚的。” “侯爷的位子你好好坐着,玉印你也拿着,莫说那些气话。” 老夫人又拍了林君成的手背一下,“君成,叫姐夫。” 林君成压下眼中的贪婪,不情不愿的,“姐夫。” 老夫人又招呼林念瑶,“好瑶儿,发什么愣呢。” “你不是来给你丈夫送粥的?” “再不喝,粥该凉了。” 林念瑶如梦方醒,“对,粥。” “绣羽,给姑爷端粥。” 她暗暗心惊,真不知道怎么了,林泽竟起了离她而去的心思。 绣羽快步上前。 “姑爷您先喝粥吧。” “小姐专门让厨房做的鸽子粥,为您补身子的。” 崔泽站在门前,用眼神阻住绣羽的脚步。 他的视线穿过绣羽,落在院子的入口处的一道修竹般的人影上。 “不必了,粥我无福消受。” “不如端给他喝。” 众人顺着他的话回头一看,竟看见了一身素雅,踏雪而来的傅玉同。 第6章 想活命就得求着林家 下人为傅玉同引路,傅玉同缓步而来。 “一家人又怎么了?” “林泽,你惹念瑶伤心了?” “总不会是又因为我吧?一天天的,你总疑神疑鬼的。” 林念瑶一见傅玉同,眼眶登时红了一圈。 仿佛傅玉同一来,就有人懂她,体谅她了。 崔泽则严阵以待。 他最清楚,傅玉同不会白来,更不会让他好过。 他站久了,身上的疼痛渐渐散往四肢百骸。 但望着与他不远不近对立着的傅玉同,崔泽选择咬牙,把痛忍住。 他一旦暴露出脆弱,只会引来傅玉同更狠的磋磨。 傅玉同果然没辜负崔泽对他的判断。 “我特意向陛下讨了差事,专程过来的。” 傅玉同把“专程”两个字咬得很重,从袖中取出一封明黄色的圣旨来。 “林泽跪下接旨。” 傅玉同凉薄的一双眼紧紧锁定崔泽。 崔泽回敬傅玉同一眼,振袍跪下。 老夫人立刻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暗火,扯起了林君成的衣袖。 “兔崽子,昨夜又去哪风流快活了?一身的臭酒味。” “醒酒了没,头疼不疼。” “去祖母那,奶奶让人给你熬一盏解酒汤。” 林君成眼睛溜溜一转,在崔泽和傅玉同身上来回瞄了两圈。 然后马上诶哟哟地喊起头疼,迈开大步跟着老夫人走了。 老夫人前呼后拥的,带着丫鬟婆子一并散去。 书房前顿时只剩下崔泽和傅玉同。 还有期期艾艾地望着傅玉同的林念瑶以及丫鬟绣羽。 比起老夫人那排白菜冬瓜一般的手下人。 傅玉同就是杀人不见血的刀。 “林侯爷跪得这么远,听得清我宣旨吗?” 崔泽前头,是老夫人泼过茶水留下的冰碴地。 早晨天气冷得紧,这么会的功夫,冰碴已冻硬,像锋利的刑具。 崔泽扫过那片冰碴,无声地笑了出来。 那笑,是对傅玉同毫不掩饰的恶意的反击。 林念瑶虽是为傅玉同留下来的。 但也不至于狠心看崔泽在寒风中,往冰渣子上跪。 “玉同,何必呢。” 傅玉同用一个眼神安抚住林念瑶。 “一看就是他欺负你了,我是心疼你。” “你不必太心软。” 林念瑶多少还是不忍,想再劝劝。 不想崔泽已利落地起身,重新跪在了冰碴地上。 “傅大人满意了吗?” “可以宣旨了吗?” 崔泽跪下去的瞬间,刺骨的冷顺着被他体温融化的冰碴往一双膝盖处传。 满地的寒意,争先恐后地钻进他披衣里,贴住他的每一条伤疤。 崔泽一概忍下,面不改色。 反而是始作俑者傅玉同,脸上裂出一道不快。 他本想借林念瑶的手,趁机再折磨崔泽一番。 没想到崔泽以退为进,挡下了他的手段。 傅玉同只能半黑着脸宣读圣旨。 圣旨不长,说穿了,也就是任崔泽为青州剩余兵马的主帅,十日后出征。 崔泽上前线送死一事就此板上钉钉。 事已至此,崔泽反而有一种定下死期的解脱。 崔泽叩首,“谢陛下恩典。” 崔泽谢恩后,等着傅玉同将圣旨交给他,礼成起身。 不想傅玉同摁着圣旨,没有转手的意思。 傅玉同:“林侯爷不急,有几句话,陛下让我一并交代林家。” 崔泽冷到双膝失尽温度。 但他无法起身,只能忍受彻骨的寒意一遍又一遍地卷上来。 傅玉同满意地看着长跪的崔泽,一个字一个字地宣布光启帝让他带来的噩耗。 “陛下说,广平侯府世代从军,底蕴深厚。” “广平侯夫人又与林侯爷恩爱非常。” “林侯爷上战场该配的战马、铠甲、兵器等等,不如就由林夫人为你亲手准备。” “别人备下的,怕不够用心。” 这番话里暗藏的刀光剑影一下化作比冰雪更渗人的夺命寒气,渗进崔泽的肺腑里 战场上刀剑无眼,兵刃与铠甲是战士倚仗的保命符。 而对抗北羌人的铁骑,半条命都要托付在胯下的战马身上。 光启帝这一步无异于釜底抽薪,让林念瑶彻底扼住他的小命。 这些要紧东西一旦出问题,就是大罗金仙来了,也休想从北羌人手上死里逃生。 如此一来,他崔泽想活命就得求着林念瑶。 求着林念瑶就会被她逼着,按傅玉同的安排行事,陷害肃国公府。 到头来,就算他崔泽活下来,也只会变成个苟且偷生的不义混球。 这真是天下间最歹毒的算计。 崔泽心寒到无以复加,“这是陛下特意交代的?” 傅玉同如同炫耀一般,揽过功劳。 “你大可以将这笔账记在我的头上。” “我特地向陛下进言的。” 崔泽双目隐隐泛起血色。 他恨不得生啖了傅玉同的肉。 “你为了上位,当真是不择手段。” 傅玉同使出力道,握紧手中的圣旨。 “谬赞了,大丈夫自当争为人杰。” 两人一番针锋相对后,傅玉同还是不容许崔泽站起来。 他甚至故意拖延,将林念瑶引到一边。 “有两句话,我想单独对你说。” “是为你打算的话,希望你记在心里。” 傅玉同边压低声音对林念瑶好言好语地哄着,边用余光欣赏因为他不得不跪在寒天冻地中的崔泽。 “念瑶,多为你自己打算,多为林家打算。” “使手段摁住林泽,让肃国公代林泽去死,免得你为林泽后半生守寡。” “这是我特地向陛下,为你求来的恩典。” 林念瑶对傅玉同刚刚的阴狠,本能地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害怕。 但听完傅玉同的话,她宽了心。 原来傅玉同做恶人,都是为了她。 “玉同……记住了,我都记住了。” “如此,我便回去了。” 傅玉同故作体贴,将圣旨温柔地交到林念瑶手里。 转身之前,他特地用目光描画了一遍,脸上已经完全失去血色的崔泽。 他阔步离去,将崔泽一败涂地的落魄样子深深刻进脑中。 他在心中悄悄问天 “老师,你看见了?” “究竟谁才配得上你的衣钵。” 林念瑶不舍地目送傅玉同离开林家。 忽然间,绣羽的惊呼响在她的耳边。 “小姐,不好!” “姑爷倒了!!” 第7章 分帐,别过了 崔泽在昏迷的时候,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十六岁。 那年青州的兵马战死在北羌人的弯刀下。 北羌人攻破青州城,火烧长街。 他们掳走仓惶求救的妇女,用马蹄踏过来不及逃走的幼童。 城破时,青州只剩一支断了粮草,无依无靠的义军。 义军凭借数座烧塌的长屋,与北羌来回拉锯,守着城里的最后一方净土。 崔泽和师父都在义军中。 城破第十四日,残阳如血。 师父守在长街口,崔泽守在长街尾。 师父身前,杀掉的北羌人的尸骸堆叠如山。 同族的死激出北羌人的血怒。 北羌铁骑如狂潮一般,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持剑的师父和窄窄的街口。 师父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挡不住千军万马。 杀到力竭,师父手的长剑坠地。 北羌人趁机将手里的弯刀穿进师父的腹和背。 崔泽与师父遥隔长街,也陷在北羌人的冲锋中。 他听得见刀锋刺破师父血肉的声音。 但他不能过去,因为他身后还有手无寸铁的百姓。 那一刻,崔泽眼前的血,和天上的红透的夕光混作一片,像赤血焚天…… 崔泽从血色的梦境中惊醒,一眼望到压在榻边的剑。 他抄起剑,剑柄微凉,他却四顾茫然。 丫鬟绣羽被突然提剑的他吓了一大跳,把手里的碗摔了个底朝天。 热了好几回的鸽子粥,最终撒在了书房的水磨青石地上。 “杀敌!” 师父死前的呼喊久久不散,犹在崔泽耳畔。 崔泽凄凉地坐下,像丢了家的小孩。 林念瑶看出他的异样,向他走去。 崔泽望到的是她手里的圣旨。 他握剑的手渐渐收紧。 圣旨已下,他注定会重返青州。 那么他就算死,也该死在青州城下,搏杀北羌铁骑时。 林念瑶还未开口,崔泽就猜到她起承转合,最后想说的是什么。 “我说过了,只要有我在,谁也别想动肃国公府。” 林念瑶握着圣旨的手在那瞬间收紧。 她将圣旨捏得死死的,纤长的指甲甚至掐进布帛里。 “你知道吗,你昏了快三个时辰,我守了你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里我担心了多少次,生怕你醒不过来。” “林泽,你光风霁月,你不肯落井下石,你以为你了不起了?” “那为什么要拖着我,让我担惊受怕?” 她坐到他的身旁,把手里的圣旨推给他,“你是不是真的要我守寡?” 崔泽半垂着眼帘,甚至不愿再看她一眼。 “别说死别,我恨不得活着也与你不复相见。” 崔泽话音刚落,林念瑶就抬起了手。 她手举得高高的,像是要给崔泽一巴掌。 但她抬起的手定在半空,定了足足半晌有余。 “你当丈夫,让我这个做妻子的指望不上,你还不愿再见我?” 林念瑶说不清她心里的滋味。 失落?丢了她一直以为永远不会丢的东西?被背叛? 或者都有? 她心里乱得像风暴卷过的海。 混乱中,她想明白了一点。 她不愿就这样放过崔泽。 林念瑶叫来下人。 “把姑爷抬到我隔壁的厢房,再把书房锁了。” 她站起身,俯看崔泽。 “你不想见,也必须见。” “因为你娶了我。” 林念瑶转身便走。 她怕走得慢了,当着崔泽的面落下泪来。 但她又说不清楚,为什么要躲着崔泽哭。 不想身后一阵破风声,惊停了林念瑶的脚步。 她转回身,耳边响起了绣羽的尖叫。 崔泽剑光出鞘,劈裂了林念瑶一旁的桌子。 桌上的笔墨纸砚砸了一地,广平侯的玉印落在青石地上,滚了两圈才停下。 崔泽轻转宝剑,将映在剑上的日光,折射在下人脸上。 “带着你的锁,滚。” 那一瞬间,剑光也晃了林念瑶的眼。 害得她差点以为,崔泽会杀她。 吓白脸的林念瑶忘了挂在腮边的眼泪,急忙退到书房外。 崔泽望见林念瑶煞白的脸,想着她到底不过是个姑娘家,心中微有不忍,转开了剑锋。 林念瑶看着他将剑转偏。 胆子慢慢又大了起来。 她怎么忘了,林泽不会伤她。 “你只要留在林家,就必定会见到我。” 每说一句,林念瑶的胆子变大一分。 “至于出去,你身上没有一文钱。” “反正我不守寡,你不写文书,我就让玉同替你写” “横竖我也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 崔泽听罢林念瑶的话,没忍住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毛病,让你惯着她。” 他转了腕子,剑尖如风般点到系在玉印的流苏上。 崔泽手腕一挑,直接将玉印挑起,握到手中。 “同样的当,我不会上第二次。” 崔泽说罢,一手握住玉印,一手提剑,阔步出了书房。 林念瑶不知他要去哪,但崔泽拿着玉印,她就不可能顶替他伪造文书。 她只得追出去。 林家不算太大,崔泽身上带伤走得再慢,几步的功夫也到了账房。 账房里,算账的管事正在打盹。 崔泽将剑架到他的肩上,叫醒了他。 管事被吓了个大跳,差点用脖子撞上崔泽的剑。 好在崔泽手稳,替管事避开了人间惨祸。 管事额头上冒出大汗,“姑爷,做什么呀……” “我胆子小,别吓小的。” 崔泽沉声:“不做什么,分账。” 管事不解:“分什么帐?咱们林家哪有帐分?” 崔泽用剑身点了一下管事的肩膀。 “分我和林家的帐,将我挣下的俸禄和封赏分出来,我要带走。” 紧追而来的林念瑶,听到崔泽的话,脑袋嗡的震了一下。 “林泽,你真不想过了?” 崔泽用泛冷的眼神撞上她的眼睛。 “林念瑶,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谎?” …… 分账的消息跟插了翅膀似的,一溜烟地飞进了老夫人的院里。 老夫人急急忙忙地跑来,到账房时,头上御寒的抹额都跑歪了。 她颤颤巍巍,上气不接下气。 “念瑶夫君,你做什么?!” 崔泽瞧见老夫人,觉着她来得正是时候。 “林老夫人,你来得刚好。” “分完了帐,林家欠我的多,账上的现银肯定不够,你得给我打欠条。” 老夫人一听,差点原地栽下去。 她扯住林念瑶的衣袖。 “奶奶的好孙女,你说句话啊!” 林念瑶望着崔泽,想着他刚刚说过的话,千般言语全堵在胸口。 老夫人见她关键时刻不吭声的样就来气,隔着衣服狠掐了一把她的肉。 “养你这么大有什么用?连个男人都留不住。” 林念瑶不知是吃了痛,还是被崔泽伤了心。 “林泽,你真忍心,弃我不顾?” 第8章 战马,他有办法 崔泽冷淡地听完林念瑶的质问,他没有回应。 他的心死在宫门前的雪里,冻成一块他自己都敲不碎的坚冰。 已经是一块冰了,和冰谈于心不忍,向冰问弃之不顾,冰能答她什么? 现下整个林家,被崔泽放进眼里的只有打算盘的管事。 崔泽催着他:“算盘再打快些。” 管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噼里啪啦的直接把算盘打出了残影。 …… 在管事坚持不懈的努力下,帐很快算清。 林家一路吃崔泽的,穿崔泽的。 崔泽丢了御林军统领的位子后,更是坐吃山空。 账上的钱所剩无几。 崔泽要了林家仅有的银票,剩下的让老夫人全部打欠条。 老夫人千不愿万不愿。 偏偏今日崔泽提着他不吃素的宝剑,郎心似铁。 莫说老夫人,他对林念瑶都不肯赏一个眼神。 林家无人能左右崔泽。 最后,在崔泽比剑更锐利的目光的威逼下,老夫人在欠条上摁下了红手印。 摁完手印,老夫人抬手哆哆嗦嗦地给了林念瑶一巴掌。 “妻贤家少祸,你怎么把林家害成了这样?” 林念瑶挨了打,红了眼圈。 崔泽目中无情,冷眼看着林念瑶泪划过的脸渗出血淤的巴掌印。 他将玉印、欠条和银票都揣进袖中。 迎着呼啸的北风,只身一人提着剑踏出了广平侯府。 踏出广平侯府之后,崔泽背上的伤依旧疼。 但他心里的伤终于开始结疤。 崔泽走后很久,林念瑶都跌坐在账房里,捂着她的脸颊。 林念瑶就这么坐到天黑。 低垂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 崔泽离开广平侯府是一时畅快。 但在冷风萧萧的京城走了半盏茶后,他慢慢意识到一件事。 他,没有家了。 无处可去的崔泽在不知不觉间,被人流推搡进一条街巷。 这里是城西,住的都是些一片瓦砸下来能砸死十个的小官小吏,和满京城随处可见的小商小贩。 天色暗了,朦胧的炊烟从各家院落里升起。 左右两边还有东家打孩子,西家训丈夫的声响。 这样的嘈杂太温馨,温馨到崔泽两个耳朵都害怕听见。 他低下头,想悄悄地穿过这条街巷,做一个不曾来过的路人。 没想到有人喊住了他。 “统领?” 唤住崔泽的汉子叫魏来,是崔泽曾经的下属。 崔泽不在御林军当统领了,魏来还在御林军里当他的小头目。 撞见崔泽时,魏来没穿御林军的铠甲。 他裹着厚厚的冬袍,手里拎着一条鱼。 崔泽一看便知,魏来这是下值换了衣,买了鱼,准备给家里添一道肉菜。 崔泽记得他家里有个淘气的儿子,大名魏榆,诨名小疙瘩,今年好像刚十一。 崔泽本想寒暄几句,让魏来把“统领”这个叫法改了以后,就抽身离开。 没想到魏来和以前一样,认死理。 他不但不肯改说法,还捉住看起来病恹恹的崔泽,硬拐他回家治伤。 等崔泽无奈地想明白他逃不掉的时候,他已经被魏来安顿着趴在魏家的炕上了。 魏来翻箱倒柜的,“孩子他娘,伤药,我那瓶上好的伤药哪去了?” 魏家娘子走过来,用围裙擦净手后,捶了魏来一下。 “你哪有什么上好的伤药,一罐普通的白药罢了。” 话说完,她从柜子的角落翻出个小瓷罐子,交到魏来手里。 魏来促狭地朝崔泽挤了挤眼睛,“普通白药,统领你凑合着用。” 魏来把白药放在一旁,撸起袖子就去揭崔泽的里衣,“但你放心,我上药的手法特别好。” 崔泽本来趴在火炕上,暖得差点合上眼。 结果魏来一巴掌下去,崔泽疼得就差跳起来。 崔泽咬紧牙关,把声音从牙缝里硬挤出来,“要不我自己来吧。” “使不得,使不得。”魏来按住他去抓药瓶的手。 好巧不巧,魏家儿子魏榆这会散了学,回到家里。 正撞上崔泽忍着魏来给他上药,龇牙咧嘴的那张俊脸。 魏榆好奇地睁大了眼睛,“原来林先生也怕疼啊。” 最后一下,魏来药下得特别重。 崔泽实在没忍住,哼出了声。 等疼的劲过去,崔泽缓了口气,道:“你先生我也是人,当然怕疼了。” 魏来乐呵呵地收了手,把魏榆招过去。 “把你最近学的东西跟统领讲讲,让统领知道你学成什么样了。” “当初要不是统领心善,给你,还有咱御林军那十好几个小崽子开蒙。” “你们哪进得去书院的大门。” 魏榆乖乖坐到崔泽身旁,像崔泽教他课业时那样。 “林先生,我们最近学了指鹿为马的典故。” 魏榆说着,用手摸了摸下巴,活像个小大人。 小大人一般的魏榆,魏家烧得暖和的火炕,让崔泽的意识开始模糊。 朦朦胧胧的,他好像又变回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御林军统领。 那会儿,傅玉同没调回京,他与林念瑶情意正浓。 每一日,他都笑得比含元殿屋脊上的开口鸱吻更灿烂。 彼时的崔泽最见不得御林军里有下属脸若苦瓜。 所以,在听见下属抱怨日子不好过,没钱给孩子开蒙时。 崔泽干脆把十几个孩子拢在广平侯府前院的柿子树下。 一笔一划地教孩子们学起了“天地人”。 那时太美好,好到崔泽觉得日子能这般过到老。 怎知水满则溢,尽皆虚妄。 …… 魏家不大,崔泽趴在火炕上,能看见灶间的火光。 魏榆在帮魏家娘子打下手,把火烧得旺旺的。 魏来没去忙活,挪了个马扎过来,坐在炕边。 他压低声音,“统领,你去青州领兵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崔泽笑了一下,笑得很苦,活像个孤家寡人。 “都知道了啊,宫里果然没有秘密。” 魏来眉头一皱,显然是极不认同的。 “统领,你再怎么在乎林家,在乎你夫人,想重新出人头地,也不该蹚青州这趟浑水。” “青州大败,十万的兵,剩的连一万都不到,北羌这次带了十万铁骑来,你怎么打?” “况且就算你活着回来了,***那你也交代不了。” “北羌和亲,点名要的是长乐郡主,那是***捧在手心里的大宝贝。” “你打输了,长乐郡主送去给北羌人了,***发起怒来,你哪还有活路?” 崔泽望着灶间里的光亮,灶膛里吞没木柴的火。 “从来就不是我想去。” 魏来神色一凛,“怎么回事?” …… 崔泽没有隐瞒,他将一切和盘托出。 魏来听后,勃然大怒。 恨不得提溜起院里劈柴的斧头,替崔泽杀上林家,讨个彻彻底底的公道。 崔泽:“你就算杀光林家,圣旨已下,我注定要去青州。” 魏来急了眼,“统领,你……你真要去……去送死?” 崔泽喉间发涩,“别说什么青州送死。” “没有战马和铠甲,怕是没到青州,我就已经凉透了。” 说到战马和铠甲,魏来的心火像被人掐了一般。 他抱着臂,缩回到小马扎上。 “去哪搞战马和铠甲?” “在咱们这,这都是民间违禁的玩意儿,私藏哪一样都是要杀头的。” 魏来叹了一大口气。 这个时候,魏小疙瘩,魏榆,趴上了灶间的门框。 他鼻尖上沾着一抹灰,眼睛亮亮的,看着自己爹还有崔泽。 “先生,你想要战马吗?” 他咂了一下嘴巴,鬼鬼祟祟的:“我有办法哦……” 第9章 他大爷的,一匹好骡 魏来一听儿子的话,当即笑了起来。 他用手在嘴唇上边比划了一下。 “你个没毛的小兔崽子,知道什么战马?” “大人说正经事,你不要打岔。” 魏来从灶间走出来,单眨了下右眼,“我就是知道。” 崔泽以为魏榆是误会了,耐心跟魏榆解释: “战马和一般的驮马不同。” “你见的那些,骡马市里的,都不是战马。” 魏榆学着他爹,抱起了手臂,“我真知道一个卖战马的地方。” 他走到崔泽身边,弯下腰。 “先生,信我吧。” 魏榆圆圆的眼珠子转了两转。 “你和我爹都是宫里当差的,这种好地方肯定要瞒着你们啊。” “我就不一样了,我在西市混了十好几张胡饼吃,最清楚这个了。” 魏来站起身,掐了下魏榆的脸。 “嘿,天天散学后在西市鬼混,没准还真让你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崔泽见魏榆一脸自信,很有把握,反而皱起了眉头。 满京城,包括战马在内,各种军需物资向来由肃国公下属的卫尉司负责。 老国公为人正派,眼里掺不得沙子。 定然不会参与到私售战马的勾当中。 怕就怕国公爷老了,下面人心浮动,起了不该起的心思,真卖起了战马。 这事如果被皇帝知道,不正给了皇帝理由,发落肃国公。 扔肃国公到青州跟自己搭伴送死。 想到这,崔泽再也趴不住,挣扎着要从炕上起来。 “小疙瘩,你说的卖战马的地方在哪?马上带我去。” 魏榆见崔泽要起,眼睛眨巴眨巴,慌了起来。 他按住崔泽的手,“这不成,先生你别连夜折腾……” “这样,明天,我明天一早领你过去。” …… 次日一早,魏榆让魏家娘子帮他向书院请假。 他领着崔泽,顶着寒风,直奔西市,七拐八绕,进到西市的一处角落。 走到这,还不见战马买卖的踪影。 辗转反侧一整夜的崔泽心又多焦了一层。 偏偏魏榆欠欠的,把崔泽摁在一堵避风的土墙下,让他等消息。 隔着刚一人高的黄土墙,崔泽听见魏榆操着一口童声,一个牲口贩子在杀价。 “五两银子,这么贵?!不成不成。” “四两!” “那……四两半呢?” 这笔买卖被魏榆谈到最后,变成了一个铜子一个铜子的锱铢必较。 “再少一文,再少一文,不然我们不要了。” 崔泽在墙后头听得实在绷不住。 他绕到前头去,“行了!就这个价,我们买了。” 崔泽呼出一大口憋了许久的白气。 “小疙瘩,你先生我还不至于穷到没了那枚铜子,就吃不上饭了。” 牲口贩子一听,“你是他先生?读书人?” “闹了半天,是你要买牲口?” 牲口贩子想了想,“那这样,这个铜子儿,我让你们了。” “一共四两七钱,三十七个子,先交钱,后牵牲口。” 崔泽生怕魏榆再拖拉杀价,利落地从袖里抽出张十两的银票。 牲口贩子接过银票一瞧,顿时笑出一口大牙。 他走到旁边,杵出了杵另一个卖羊的,“兄弟帮个忙,我还没开张,钱不够,帮我破一破这银票。” 很快,崔泽揣着牲口贩子找他的零钱,跟着牲口贩子,进了一座院子。 贩子给崔泽和魏榆指了指牲口棚里一匹枣红色的。 “喏,就那匹,走得稳,性子好,正适合你们读书人。” 崔泽远远看着那匹颇高大,又沉稳的马,心沉下去了几分。 “老板,你这马打哪来的?” “卖这个价,不亏吗?” 哪知牲口贩子听了崔泽的话,吓得把两条缝似的眼睛睁成了正常大小。 他声调都高了,“谁跟你说我卖马了?” 崔泽觉察出贩子话里的异样,快步走到牲口棚前。 当着他的面,那匹枣红色的长脸牲口奋力地嚼着混了豆子的干草。 它头上一对耳朵跟着一动一动的,活像只啃草的兔子。 看着那对耳朵,崔泽在心里默默问候起了魏榆。 等问候到魏榆的亲爹魏来,崔泽没好意思下口,无可奈何地停下。 他大爷的,是骡子…… …… 崔泽半黑着脸,一手牵着骡子,另一手扯着魏榆,走出小院。 “你说带我来买战马,就带我来这个?” 崔泽替魏来和魏家娘子咬紧了后槽牙,“你还请了假,荒废功课。” “而且你爹是御林军,骑射了得,你分不清骡马……” 崔泽在脑子里把整件事过了一遍,差点被魏榆气笑。 魏榆悄悄伸手,摸了把骡子的长耳朵。 “我怎么可能分不清骡马。” 崔泽闻言,停下脚步。 他回头看魏榆。 魏榆一脸鬼精地回看他,脸上闪过的精光和他榆木小疙瘩的诨名半点不搭。 “先生你上马,不是,上骡。” “我牵你回去。” 崔泽看着魏榆鬼精的那张小脸,气郁难耐,当场给魏榆来了个脑瓜崩。 “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魏榆把手从崔泽手里抽回来,先挠了挠脑袋。 然后,他恭敬地向崔泽作了个揖。 “先生,这骡子是慢,但是走得稳。你身上的伤,没几个月是好不全的。” “你就要去青州了,八百里的路,走得不稳,哪行呢?” 听了魏榆的话,崔泽虽然仍有气恼。 但还是翻身上了骡子,任魏榆牵他回家。 他想,这也许是一个小孩子为数不多的,体谅自己老师的办法。 魏榆牵着骡子,求稳,走得慢慢的。 他边走边说:“先生,等你到了青州,肯定有不少马,你是主帅,拿着这骡子换匹马,没人敢说你的不是。” “青州的兵,总不好意思让自己老大,骑着骡子去跟北羌人干仗吧。” 魏榆说罢,回头跟崔泽做了个鬼脸。 “先生,别太正人君子了,有时候使点儿指骡为马的手段,也好。” “免得被小人欺负。” 崔泽骑在骡子上,一路坐得稳稳当当。 他的心被魏榆的话捂着,暖得像被人塞了个灌了热汤的皮囊子。 他心里的冰开始化。 “我的事,让你费心了。” 魏榆走在前面,把脑袋摇成了个小拨浪鼓。 “没有没有,我该做的。” “要不是怕你不答应,我都不会瞒你。” 崔泽听得好奇,“你怎么就觉得我不会答应?” 魏榆转回头,叹了口气。 “先生,你瞧瞧自己身上的伤。” “伤是怎么来的?一百廷杖,你一棍都没少挨。” “为了林家,值得吗?” 魏榆不指望提起林家时,林先生能说出什么他爱听的话。 结果今日的崔泽温和地说出了狠话。 “不值得,所以我打算改回本姓,让林家自生自灭。” 崔泽说罢,扯着缰绳,夹住骡马肚,硬是把骡子骑出潇洒战马的风姿。 “所以往后,叫我崔先生。” 魏榆猛地一听,呆在原地。 “先生,你怎么……难道人到中年,终于开窍了?” 要不是骑在骡子上,崔泽恨不得绕回去,再给魏榆一个脑瓜崩。 臭小子会不会说话? 魏榆不管崔泽心里对脑瓜崩的盘算,乐得两个嘴角都翘了起来。 “先生,你在这等着,不要走动,我去给你买个辟邪的香囊。” “你可别中邪,再对林家掏心掏肺了。” 第10章 请回广平侯府 崔泽看着魏榆硬塞到他手里的小兔子香囊,无语凝噎了半晌。 颜色倒是合他用,玉白色的。 香囊本身绣有兰花,两端的抽绳串了圆润的白玛瑙珠子。 络子打作平安如意结的样式,搭着黛青色的流苏,颇为文雅。 圆鼓鼓的香囊肚子透出淡淡的菖蒲艾草的味道,也很好闻。 就是香囊束口处的布多了一截,被手巧的绣娘捏成兔子耳朵的形状。 着实让崔泽难绷。 “小疙瘩,你让先生我戴这个,合适吗?” 魏榆两个小手一摊,“有什么办法,眼下女子间,时兴这个样式。” “你都说了,是女子间时兴这个样式。” “你先生我,哪不像男的了?” 崔泽压着声音里的火,左手泄愤似地紧捏香囊。 隔着锦布,香囊里的干草挺括地反弹着他的手,把草本植物特有的韧性印在他的指尖。 魏榆的眼神飘了飘,“先生,它便宜啊。” “我拢共也没几个钱,就这,还是我娘让我去打酱油时,偷攒下来的。” 崔泽毫不犹豫地把手伸进袖里,“差多少钱,你说,把这玩意儿给我换了。” 魏榆伸长手摁住他,“诶呀,换不了,不能用你的钱。” 崔泽的手停在袖中,“为什么?” 魏榆理所当然地答:“因为这样才灵验。” “我娘说,驱邪保平安的东西,别人送的最灵了。” “因为老天会看在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心意的份上,多保佑收到祝福的那个人。” 崔泽被魏榆的话震得默了会儿。 他把手从袖子抽出来,将兔子香囊好好地封进了怀里。 他低声:“这么讲究……” 林念瑶不曾为他如此讲究。 魏榆牵起骡子,带着他往家里走。 “要讲究的。” “崔先生,祝你平平安安地从青州回来。” “一定要回来啊。” 崔泽望着小魏榆,“如若我回来,你愿不愿正式拜我为师,当我的弟子。” 魏榆闻言一喜,立刻转头。 “当先生的正式弟子是不是就不用去书院上学了!” 崔泽探过身,把忍了又忍愣是没忍下来的脑瓜崩敲在魏榆的脑门上。 “想什么呢?文课不会少,武课也得上!” “你要用心学,免得辱没了你师祖的名声。” “啊?!担子这么重?” 魏榆当街爆发出一声尖锐的悲鸣。 …… 魏榆牵着骡,带骡上的崔泽回到家时,魏家娘子还守着灶,热着馒头和小米粥。 崔泽翻身下骡,骡子撅起头叫了一声。 活像是卸了货。 魏家娘子在灶边听见这声似驴非马的叫唤,从窗边望了过来 她不看不打紧,一看登时黑了脸。 不等崔泽反应过来,魏家娘子就抄着烧火棍风风火火地从灶间杀了出来。 魏榆比他娘反应更快,呲溜一下,蹬着围墙,窜了上去。 “娘,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解释!” “你说领先生出门买马,结果牵回头骡子。” “你个腿上带泥的出身,你分不清是骡是马?” “不教训教训你,你真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崔泽本想拦下大姐,好好替魏榆解释一番。 但他扭头瞥见魏榆骑在墙上,一脸慌忙,活像个滑稽小猴的样子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先生,别笑了!快救救你还没入门的宝贝弟子疙瘩吧!” 魏榆缩在墙上,活像只惊弓之鸟,偏偏他还不会飞。 崔泽瞧他那样,笑了好一阵,笑得差点咳嗽。 好不容易笑完,崔泽赶紧替魏榆向魏家娘子一五一十地解释。 魏家娘子听了,眉毛挑起又落下。 她放下攥着烧火棍的手,叹了口气。 “这小子有真点歪门邪道的主意。” 见魏家娘子神情缓和了,崔泽朝墙上的魏榆招了招手,“行了,下来吧。” 魏家娘子白了一眼蹭着墙下来的魏榆,没好气道:“洗手吃早饭,下午给我上学去。” …… 魏榆从墙上下来后,魏家娘子没再管他。 粥是他自己从锅里盛的,馒头也是他自己从灶上拿的。 魏家娘子还催着他照顾崔泽。 直到崔泽坐着安顿好,左手被塞了一碗黄灿灿、热腾腾的小米粥,右手被递了一个白胖胖的大馒头后,魏家娘子才满意了。 她捧出个簸箕。 簸箕里放着针线卷和她替魏榆做了一半的新年新衣。 魏家娘子坐在院子里光线最好的小竹凳上,操持起了针线。 一时间魏家院子里静静的,崔泽耳边唯有魏榆小猫似的,呼噜着喝粥的声音。 他不知为什么,看着手中盛在粗瓷碗里,圆得像一汪黄月亮的小米粥,差点滚下泪来。 他这辈子想要的其实不多,大抵就是这样的安宁。 崔泽捧起小米粥的粥碗,先用鼻尖吸了一大口热气。 他像是从阴曹地府偷溜出来的孤魂野鬼,努力地吸着久违的阳间生气。 暖乎乎的粥还没进嘴,魏家的门就被敲响了。 魏榆不等娘使唤,利索地放下碗,跑去开门。 “谁呀?” 门外的人没出声。 崔泽顺着魏榆一点点推开的门,看见了带着阴柔的笑,面上粉白干净得过分的陈公公。 陈公公没进门便开口:“林侯爷怎么在这儿呢?” “老奴来送您回府。” 老阉贼掐着嗓子的一句话将崔泽一脚踹回无间地狱。 崔泽捏紧了瓷碗的边沿,绷得手上青筋直绽。 “我若是不回去呢?” 陈公公笑了笑,“瞧您这话说的,孩子气了不是。” “哪有二十七八的大男人离家出走的。” 他收了笑,表情瞬间阴了下去。 “我请您,您不走,还要陛下亲自来请您回广平侯府不成?” “陛下日理万机,您当臣子的,应当少给他老人家添乱,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陈公公又慢慢地笑了起来,笑得精明又阴森。 “还坐着干什么,起身吧,林侯爷。” 第11章 误会深爱 崔泽端起瓷碗,慢慢吞下一口粥。 “我姓林,姓够了。” 软烂的小米粥微微带点颗粒,弥漫过他的舌尖,裹着热烫生生滚过他的喉头。 “陈公公,再过几天我会去青州,多半埋骨在那。” “最后几天,我想由着性子过。” 陈公公闻言,阴森的笑意凝固在脸上。 “林侯爷这是铁了心,不回侯府了?” 崔泽抬眸望他一眼,悍然摇头。 不回。 陈公公往前走了两步,正式踩进魏家有了年月的小院子。 “林侯爷,老奴心善,再劝您一句。” “人生在世,谁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过?” “不信,你问问你身边的小子,还有她,穿针引线的妇人。” 陈公公说一个人,便用手点一个人,最后朝天虚指。 “再加上在御林军里当差,为陛下效力的魏来。” “他们能由着性子来?” “若是陛下明日降下一道旨,要他们一家往山穷水恶的蛮荒之地贺州去,他们能由着性子不去?” “怕是客死他乡,也得去吧。” 崔泽捏着瓷碗边沿的手又紧了两分,“陈公公是在威胁?” 陈公公:“不敢,不过林侯爷是明白人。” 崔泽放下粗瓷碗。 他特意多看了一眼那碗像水汪汪的黄月亮的小米粥。 “听懂了,送我回去吧。” …… 马车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陈公公挑开窗,望见硬要顶着风骑在骡子上的崔泽,心里憋出三寸无明火。 世上真有这等不识趣的犟骨头,该听的安排一句也不听。 崔泽哪管什么陈公公, 他脑海里还装着瞪着眼,把缰绳塞进他的手里的小魏榆。 “先生,你一定要从青州回来,收我为徒。” “不然我没弟子名分,不能帮你烧纸。” “你就真要当孤魂野鬼了!” 有人记挂他,崔泽心里高兴。 兴致起来,他催着骡子迎风而去,跑出一道逍遥的残影。 陈公公以为崔泽要跑,急得被自己的唾沫倒呛一口。 他连咳带呛的,操着哑了的细声大吼: “快追上林侯爷!人丢了我拿你们是问!” “快啊!” …… 崔泽骑术极好,仪态风流,穿长街而过。 引得不少沿街缓步而行的小娘子眼眸如水,悄悄张望他。 而路边静静停着的一辆马车,车窗内透出的却是一双嫉恨的眼睛。 崔泽,多少年了,你总要出风头…… 傅玉同端坐在车内,捂着手炉,发狂般地忆起少时如太白星一般耀目的崔泽。 思绪乱穿,傅玉同连幽暗车里,手炉透出的半点亮眼的炭光都要厌恶。 在滔天的厌恶里,他敏锐地捕捉到一处关键。 隔着车门,他用带着恨又洞悉一切的低声吩咐仆人: “你去找林君成,让他把林泽的骡子杀了。” “林泽想骑着骡子去青州,在青州换战马,我岂能如他的意?” …… 陈公公的马车追到崔泽时,崔泽已将骡子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广平侯府前。 一路颠簸,陈公公差点颠坏了大太监的仪容。 他扶着老腰,唉哟着下了马车。 他和崔泽还没进侯府,先被闻声赶来的林念瑶赠了个冷眼。 林念瑶堵着门。 “我当你不回来了呢。” 她悄悄用眼尾的秋波望着崔泽,等着崔泽答她的话。 崔泽与她无话可说,脚钉在林家门前,寸步不进。 陈公公心里暗骂晦气,出宫接了这么趟妻不贤,臣不忠,事还多的活。 但他领了命,今天非得把崔泽摁回广平侯府不可。 陈公公开口弹压两个人:“林夫人扶着林侯爷进去吧。” 林念瑶没等到崔泽的话,没有动。 崔泽也不管她,牵起骡子闷头往府里走。 眼看林念瑶还想缠着崔泽,自找不快地问问问。 陈公公心里骂了句真不识好歹,然后叫住她: “林夫人,老奴与你说两句话。” 林念瑶双眸追着崔泽,追到崔泽在柿子树旁栓好骡子,进了书房,才不情不愿地走向陈公公。 陈公公皱起老脸。 “林夫人,你再追着问,非要问出个对错,小心再把林侯爷撵跑了。” “我是他的夫人,这是我的家,我还不能问了?” 林念瑶紧紧攥着衣袖,攥出几道深深的褶子来。 林泽出走一晚,她的心翻来覆去地纠葛了一晚。 夜半,她手脚都发凉,抱着汤婆子也汲取不上多少温度。 那时候她最想念林泽,林泽却不在身边。 她好像知道自己做错了一些事,但又止不住要恨。 你为何不与我说话?你为何不问我? 我也有苦衷,我也有心事啊。 等到天明,报时的滴漏冻透了,冰棱子结在出水口上,她心里只剩下了怨怼。 陈公公瞧见林念瑶的模样,看出她不是个说得通的。 他索性换了个林念瑶爱听的说法。 “林夫人,林侯爷都回府了,他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吗?” 林念瑶双眉微皱,“他什么意思?” 陈公公拿出哄哀怨宫妃的好态度:“他肯回来,心里就是有你。” “你别再与他闹,男人都好面子,你多哄哄他,忍忍他的脾气。” “他心里有你,不会一直冷待你的。” 林念瑶将信将疑,“真的?” 陈公公点头,“真的。” 林念瑶转头望向书房,心里添了点期盼。 陈公公见林念瑶哄妥了,舒了口气,又叮嘱她: “林夫人,林侯爷回来了,剩下的事,你听傅大人的吩咐。” “你们呀,**协力,为陛下分忧。” 提起傅玉同,林念瑶眼眸渐亮,人都清明了不少。 “嗯。” …… 陈公公走后,林念瑶心里又泛起不是滋味的滋味。 陈公公虽然说林泽心里有她,但她记得账房里,林泽看祖母打她巴掌的眼神。 像块化不了的冰,冻得坚硬,再无半点情意。 她变得忐忑,没忍住推开书房的门。 她想再看看林泽。 门突然被推开,崔泽将取出来端详的兔子香囊又藏回了掌心。 他扫了林念瑶一眼,信手端起摆在榻上小方桌的茶盏。 他无意喝茶,不过是端茶送客。 崔泽收兔子香囊收得快。 但林念瑶从推门起就盯着他,亲眼瞧见了那香囊。 玉白色的,坠着黛青色的穗子,还有一双娇俏可爱的小兔子耳朵。 这等时下流行的女儿家的物件,林泽竟记得买来送给她。 还怕她提前知道,故意藏起来。 原来,陈公公说的都是真的。 林念瑶心里安定了,眉眼间泛出淡淡的温柔。 她不再和崔泽较劲,“夫君,你带着伤,先休息吧。” 林念瑶说完,便合上门出去了。 留下崔泽一个人,摸不着头脑地端着他的茶。 林念瑶离开书房,慢慢走回自己的屋子。 她想,林泽既然心里有她,她愿意为他多做一些。 反正她大度。 战马和铠甲,还有趁手的兵器,她都可以为林泽准备。 走到半途,林念瑶止住脚步。 她唤绣羽:“去备马车。” “我去见玉同,向他问问战马和铠甲的事。” 第12章 夺走他仅剩的所有 广平侯府书房内,崔泽默默放下手里的茶盏。 他心里隐隐生出一丝不安。 林念瑶离开书房前,那双眼睛太娴静,太温婉。 温婉到崔泽怀疑傅玉同做了鬼,附身在他身上,被林念瑶望穿秋水的双瞳辨了出来。 崔泽闭上眼睛,吐纳了几个呼吸,将脑子里离谱到诡异的想法驱赶干净。 偏这时,前院传来一阵怪异而鬼祟的声响。 接着是一声惨烈的嘶鸣。 崔泽睁开双眼,破门而出。 踏出书房后,先是浓烈的血腥味扑向他,接着,刺目的暗红将他目所能及之处全数遮蔽。 映入眼帘的一切,让他双目欲裂,怒火焚天。 …… 林念瑶坐的马车刚出府,傅玉同就收到了她朝他而来的消息。 他赏了那暗探十两银子。 暗探走后,他轻声赞叹:“不愧是陛下的探子。” “若有一天能为我所用,该多惬意。” 他掀开车帘,隔着雕花车窗对车夫吩咐:“去宝银楼,瞧瞧时兴的首饰。” 找林君成传了信的小厮,刚回来便听见这一句。 “爷,又去宝银楼破费?那林念瑶都嫁人了,她有什么值得的?” 傅玉同心中筹谋的计划顺利,心情正好,向小厮解释起里面的门道。 “谁说是送她的了?” “我欲买一套花钿金步摇作刀,借林念瑶的手送出去,杀林家和肃国公府满门。” …… 广平侯府书房前,柿子树下。 林君成的惨叫声响彻全府,把内院的老夫人都惊出来。 老夫人带着嬷嬷赶到前院,撞见的是崔泽发狠地扼着林君成的咽喉。 林君成旁边躺了一头死骡子。 不知是人是骡的血混着雪染了一地。 那血极刺目,浸湿了被摁到血泊里的林君成的衣衫下摆。 老夫人见状立刻大吼: “林泽,你要干什么?!你要杀人不成!” 崔泽双眼通红。 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没将林君成生生掐成死人。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松开了手。 他一松手,林君成便掉进血色的雪中。 林君成跟死狗扑腾似的,四肢并用,爬出雪地。 他从崔泽手下逃出后,连滚带爬地滚到了老夫人脚边。 “奶奶救我!他要为了一头骡子杀我啊!” 林君成声音抖得像筛糠。 他喘得也上气不接下气,好像崔泽的手还扼在他的脖子上。 崔泽俯下身去,为死不瞑目的温顺骡子合上了眼睛。 他再站起身,望向林君成的一双眼已与后院的那口深井无异。 漆黑,空洞,深深封冻,幽暗到不见底。 崔泽攥起拳,压下杀意。 “林君成,你该庆幸你够烂,赔上我去毁你的烂命,我觉得不值得。” “不然你刚刚就已经死了。” 林君成缓过劲后,狼狈地扶着冰冷的砖地重新站起。 “谅你也不敢杀我,我是侯府的嫡孙,命贵得很。” “再说了,这事我占理,我不过是想杀头驴,剥了皮,为祖母熬滋补的阿胶罢了。” “孝顺的是我,畜生的是你!” 老夫人听了林君成的话,心疼得直唤他“乖孙”、“宝贝儿”。 “为了孝顺奶奶,你受苦了!” 老夫人用衣袖擦着渗在皱纹里的泪,指着崔泽的鼻子破口大骂。 “你个天杀的,这么害我孙子。” “当初是我瞎了眼,劝念瑶招你为婿。” “是我识人不清,把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引进了林家。” “占着我们君成的爵位,霸了我们林家的钱,还要害我们君成的命。” “林泽,今天的事没完!我要报官,我要你百倍偿还!” 老夫人哭得老泪纵横,怒冲上头,差点晕了过去。 崔泽站在柿子树下,苍凉得像另一棵树。 他看着眼前的闹剧。 “驴,你刚刚说的不是我为了骡子要杀你吗?” 林君成一惊,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他眼神闪躲,嗫嗫地说:“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是驴是骡,我分不清。” 老夫人好不容易顺过气来。 “管他是驴是骡,君成都是为了孝顺我!” “你敢害他,你畜生都不如!” 天上飘飘摇摇地下起小雪。 雪化得快,没落地,就已融成了雨。 雨点打到崔泽的手里,裹着沾在他手掌心的骡子血,顺着他的指根,流过他修长的手,从他的指尖滑落。 那滴血水砸在血色的地上,只蚀出一点小到不能再小的痕迹。 那点痕迹,顷刻间,又被其他雨滴抹去。 崔泽有的东西向来不多,一转眼他又几乎什么都没有了。 他忽然笑了一声,笑声和冷雨混在一起,是说不出的悲凉。 “是你们杀了我的骡子,又是你们骂我畜生。” “不是要报官吗?报啊。” “你们报京兆府,我报卫尉司。” “卫……卫尉司!”林君成听见这三个字,当场发抖。 他抖得两腿一软,差点就地跪下。 “你你你,你凭什么惊动卫尉司?” 崔泽道:“就凭我现在是青州兵马的主帅。” “这匹骡子本要驮着我的行李,随我去青州。” “它是军中的骡子,自然归卫尉司管。” 崔泽漆黑的眼盯住林君成,“带上它的尸体,跟我去见肃国公。” “不!奶奶我不去,奶奶我不去!” 林君成扑通一声跪倒在老夫人脚边,抱住老夫人的织金裙就开始大嚎特嚎。 他是打死都不会去卫尉司的。 上次,他赌红了眼,输到还不起钱,跟傅玉同要了几个打手,用广平侯府的身份去硬买了两个铺子交给赌场抵债。 哪知那两个铺子是退伍老兵的。 肃国公替他们主持公道,要回了铺子不说,还罚下一百军棍。 要不是姐姐央着林泽代他受过,他当场就被打死了。 偏偏肃国公罚完林泽以后,还当着他的面震响了马鞭。 马鞭挥过,那凌厉的破空声,还有肃国公低沉而可怖的嗓音,深深地刻进了他的脑海。 “小子,别再犯到我手里,再有下次,老夫必定叫你痛悟终身。” 想起过去,林君成越嚎越惨。 听着孙儿的惨叫,老夫人心疼难当。 她抚着林君成的背,哄他道: “不去,不去,我们不去,我们哪也不去。” “不去?由不得你。” 崔泽踩着雪,一步一步,走到林君成面前。 看着如同凶神恶煞,逼到跟前的崔泽,林君成脑子嗡的一震。 他屁股着火一般,蹬地而起,拔腿就跑。 第13章 你们林家都是一种人 林君成的身子早被酒和滥赌掏空了。 人还没跑出两步,就被崔泽擒住肩头,摁得跪在地上。 林君成杀猪一般地朝下人们喊:“快来救我!” 林君成求救声未落,崔泽已拔下他束发的玉簪,反手打向身后。 玉簪裹着风撞向被冻硬的地,触地而碎。 锋利的碎片溅射开去,纷纷溅在下人们的脚面上。 下人们被惊得撤回腿,望着崔泽,再也不敢上前。 林君成被脱了簪以后,鬓发散乱。 哪还有侯府嫡少爷高高在上的光鲜亮丽。 崔泽抓住他的衣领,径直将他拽起。 “少了那些身外之物,你的命又比谁金贵?” 崔泽攥住林君成往外带,要押他去卫尉司。 老夫人忙冲到两人身前,拦下崔泽。 她就地一坐,哭嚎起来。 “我不活了!你这么欺辱我们孤儿寡老。” “林泽,你有本事把我也杀了,踩着我的尸体去卫尉司!” “不然我们家君成哪也不去!” 话说到这,老夫人快哭成了泪人。 “你快放开君成……求你了……” “要拿就拿我的命……” 面对泣不成声的老夫人,崔泽的神色暗了又暗。 他心里念头多得像一片没人要的,疯长的狗尾巴草。 崔泽压下那些念头,揪紧林君成的衣领。 他声音发涩:“老人家为你连命都肯舍,你有话对她说吗?” 林君成毫不犹豫的:“奶奶,救我!快拦住他!” “您不救我,我们林家就断后了!” 林老夫人一听,赶紧向前爬。 她爬到崔泽的脚边,扯住崔泽衣袍的下摆,边哭边求: “大家都是一家人,你不要把我们往绝路上逼。” “你的骡子,我给你赔。” “我赔十倍,我赔一百倍。” “你要教训君成,在家里教训也成。家里的事,何必闹到外面去。” “林泽,你放开他,你究竟有没有心啊!” 整座前院还弥漫着血的腥气,崔泽闻着这股死气,缓缓闭上眼睛,陷入沉寂。 偶尔有冰雨砸下,整片天都灰蒙蒙的,看起来颇为惨淡。 不太亮的日光透过窗纱,渗入肃国公府。 林念瑶坐在国公府的待客小厅。 她喝了足足一盏茶,才见上肃国公家的世子妃。 世子妃名叫苏静妤,是东南一带的富商之女。 她嫁入肃国公府时,跟在雕花香车后的嫁妆真真正正地铺出了十里红妆。 林家如今住的三进小宅也是她置办,替丈夫赠予崔泽的。 可林家不念旧恩,向来与她生疏。 苏静妤自然也懒得与林家人往来。 她进小厅后坐都不坐,只道:“稀客。” 苏静妤站,林念瑶不敢坐。 她慢慢站起。 在悄悄望过世子妃的清雅如兰后,林念瑶在心里婉转一叹。 为了玉同,也为了林泽,哪怕同为女子,她只能道一声对不住了。 林念瑶将特意带来的妆匣托在掌中,缓缓打开。 匣子底铺着墨色丝绒,置于丝绒上的是一套錾金花钿与玄鸟琼花金步摇。 丝绒如夜,花钿如星,步摇如永夜天河,灿烂不胜收。 苏静妤一望便知,这套花钿金步摇价值百金。 百金贵重,足以供养二十户小康之家三年。 她眉心一皱,“林夫人,这是何意?” 林念瑶将妆匣捧到世子妃面前,“求世子妃与世子赐我夫君一匹战马。” 林念瑶捧着妆匣的手微微发汗。 她紧张得不住地回想。 回想傅玉同将花钿金步摇交给她时,说的每一句话。 “你一定要让世子妃收下这套首饰。” “再让世子妃劝肃国公签下文书,为林泽从军营中调出一匹战马。” “只要事成,坐实肃国公府收受贿赂,私调战马的罪名,我就有办法将老肃国公送到青州。” “唯有肃国公入了局,我才算办妥了陛下交代的差事。” “念瑶,务必帮我。” 世子妃听见林念瑶是为崔泽来求战马的,紧皱的眉头松了下去。 “若是为了这件事,你与我去一趟卫尉司便是。” “父亲与夫君,他们二人近日时常提起林侯爷,言语间都在为林侯爷担心。” 世子妃伸出纤纤素手,将林念瑶捧着的妆匣盖好,“这些就不必了。” “你放心,事关林侯爷,父亲和夫君会帮忙的。” 世子妃不肯收下花钿金步摇,林念瑶手里的汗越渗越多。 她唤住苏静妤:“世子妃。” 世子妃的芙蓉玉面上绽出两分疑惑,“怎么了?” 林念瑶半屏着气,面色越发的不自然。 她鼻翼微动,呼出一口气。 林念瑶双手微颤,再度打开妆匣。 “这套花钿金步摇不一样,你一定要收下。” 世子妃脸上的疑惑变成了五分,“为何?” 林念瑶将傅玉同教她的话,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 “这套花钿金步摇是香积寺大师开过光的。” “女子戴上,会有添子添福的福气。” “世子妃您与世子爷膝下不是还缺个麟儿吗?” “我特意为您求来,想亲手为您带上。” 世子妃望着妆匣中的花钿金步摇,渐渐出神,“当真?” 她叹道:“可怜我与如陌至今还没有子嗣的缘分……” 从窗纱中透进的光亮了一些。 冰雨停了,天色亮了。 世子妃簪着宛若星子的花钿、凤鸟振翅欲飞的金步摇,恍若九天神女。 她亲自将林念瑶扶进马车。 马车从肃国公府的侧门出,驶得很快,直奔卫尉司而去。 天色渐亮,天上没什么云雾。 广平侯府这边,林老夫人还跪在地上。 她扯着崔泽衣袍的下摆。 “林泽,你放了我唯一的孙儿吧,莫要如此绝情。” “我宁愿用我的命换他。” 老夫人一边擦泪,一边偷望崔泽的神情。 若是崔泽流露出不忍,她便多说两句软话。 终于,在她的再三恳求下,崔泽松开了手。 被拎久了的林君成直直往下坠,正好掉到老夫人脚边。 老夫人一把搂住他,“我的乖孙,吃大苦头了,奶奶心疼哟。” “放心,我们不去卫尉司了。” 林君成缩在老夫人怀里连连摇头,“不去,绝不能去!” 祖孙两个一个哄,一个被吓得恍惚。 见到崔泽绕开他们走向别处后,两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崔泽走向柿子树,回到骡子的尸体旁。 他解下骡子身上带血的缰绳,起身前留恋地触碰过骡子的耳朵。 林家祖孙还没完全缓过来。 但他们惊恐地发现,崔泽拿着根带血的缰绳,又回到了他们身边。 日光本就惨淡。 崔泽往他们身前一立,便如一座巍峨的山,遮得二人不见天光。 他俯下身,将缰绳往老夫人手边一递。 “方才林老夫人说愿意舍命换林君成。” “既然我放过了林君成,林老夫人何不兑现承诺,上吊自尽?” 老夫人大惊失色,吓得整张老脸上的褶皱都快绷平了。 “你真要逼死我们?” “林泽,你不忍心的,是不是?” 崔泽深深地望着老夫人,直望到她眼底。 “我曾有过不忍心,但我忽然记起,你们林家都是一种人。” 缰绳上的血浸染着崔泽的手。 “如果有机会要我的命,你们不会犹豫的。” “但如果我要你们的命呢?” “林君成连卫尉司都不敢去,老夫人你又真敢自缢吗?” 第14章 调令已成 老夫人被崔泽问得半晌出不来声。 崔泽索性把缰绳递得离老夫人的手更近,近到触手可及。 缰绳离她太近,老夫人避无可避,反问道:“你真要逼死我?” 她颤着声:“好啊,那我就死给你看!让你背上不孝的骂名!” 老夫人张开手去握缰绳,结果碰到在冰冷的缰绳的瞬间,声音戛然而止。 她把手缩了回去。 缩回手以后,老夫人总觉得指尖黏腻腻的。 她把手放到鼻尖嗅了嗅。 不闻不打紧,一闻,她整个人跌在地上。 沾在她手上的,是血! 崔泽静静地看着老夫人被一点血吓破胆。 他纯粹的双眸平得像毫无涟漪的冻湖。 林家人,都是这样,贪生怕死。 他无意再与老夫人纠缠。 崔泽二度揪起林君成,用缰绳将人捆住,拽向门外。 林君成一路惨叫:“奶奶,救我!” 但这次,老夫人跌坐在地上。 她低着头,再也不说什么乖孙儿,奶奶救你了 最后,天穹之下。 林家无人阻拦,崔泽牵着鬓发散乱的林君成,踏府而出。 …… 出府后,崔泽停下脚步辨了辨卫尉司的方向。 在刹那间,他察觉,有一双眼睛混在人群中,暗暗窥伺着他。 他即刻回头,却只看到两三个再寻常不过的路人。 当中没有那双如跗骨之蛆一般的眼睛。 崔泽心中微微泛起不安。 思虑再三,他拽住林君成,迈着阔而急的大步,向卫尉司而去。 …… 肃国公府的马车刚在卫尉司门前停稳。 还未推开车门,苏静妤就已听到了一双木轮嘎吱碾过的声音。 她推开车门,不等车夫摆好下车凳,提起襦裙便跳了下去。 大门前,台阶上,肃国公府的世子,她的丈夫戚如陌,正坐在轮椅上笑着望她。 戚如陌的嗓音温柔得像春日波光粼粼的碧水 “夫人未免太淘了些。” “下次不许再这样,要乖乖地等车夫放下车凳。” 苏静妤抿了抿唇,小声道:“下次的事,下次再说。” 她绽开浅笑,越过台阶,如蝶儿一般,落在戚如陌的身边。 林念瑶见到这幕,羡慕得眼睛都忘了眨。 她静默着,迈上卫尉司的台阶。 在她上台阶的几个瞬息,她心里羡慕催化成了苦酒。 苦酒的名字,叫嫉妒。 她嫉妒她不能与傅玉同如此往来。 更怨恨林泽不会这般温柔地关怀她。 女子想要的不过是一份盛满温存的关心。 傅玉同碍于世俗无法给她。 那林泽呢,她的丈夫为什么不能给她? 戚如陌眷恋地将夫人看够以后,才分出一分余光去瞧林念瑶。 只一眼,戚如陌便认出了她。 他不欲与她交谈。 因为他记得林泽接替御林军统领的职位后,是如何事事尽心,替他尽他尽不了的责任的。 他也记得,本该意气风发的林泽又是怎样被广平侯府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折磨到心灰意冷,满身重伤的。 他故意对苏静妤说:“夫人,这位是谁家的夫人?” “我听说今日玉泉坊请了沙洲的胡姬,载歌载舞的,很热闹。” “夫人要不要带她去瞧瞧?” 苏静妤没察觉出戚如陌对林念瑶的厌恶。 她弯腰替他掖好盖在他腿上的毯子。 “胡说了不是?看什么胡姬。” “这位是林侯爷的夫人,我带她来,是有正事的。” 戚如陌冷冷地叹了一声:“正事啊……” “林泽为了她要去战场舍命拼军功了,她不去享乐,还做什么正事?” 戚如陌话锋一转: “林夫人,你可知道一句诗,悔教夫婿觅封侯。” 林念瑶被戚如陌削尽了脸皮,难堪得一张脸白了又青,青了又白。 她在心里埋怨起林泽。 她怨林泽为什么不愿上书牵连肃国公府,害得她要在这做恶人,受人羞辱。 林念瑶咽下满肚子的委屈,按着傅玉同教的,向戚如陌盈盈下拜。 “我是来为我夫君求战马的。” “世子爷,世子妃,帮帮我吧。” 戚如陌闻言又叹一声。 他这次的叹息里,多了分暖意。 “原来你们林家,还有人会关心林泽。” 他放柔声音,对苏静妤说:“夫人推我进去吧,我带她去见父亲。” 戚如陌的轮椅刚转向,三人就听到了声如洪钟的质问。 “见老夫做什么?” 卫尉司正堂的房门被推开。 老肃国公大马金刀地跨过门槛,走了出来。 他身着文武袖,文武袖罩袍下,罩着一整套束紧的皮甲 虽在京中,老肃国公一日都不曾懈怠。 年纪大了,他再扛不起厚重的扎甲,就穿着皮甲,从日到夜,以身作则,时时备战。 “大昭军律,战马受卫尉司管束,非军令不可外调。” “要调战马,先向陛下讨了军令来。” 肃国公的话一出,林念瑶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肃国公总是这样,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真不明白,林泽为什么总是逆着自己的意思,一再维护他。 还好玉同懂她,教她怎么对付这种臭石头。 只是苦了她,得委屈地求人。 林念瑶忍着心里的不利爽,朝肃国公跪下。 “求国公爷可怜可怜我丈夫吧。” “世人都道将士卫国,马革裹尸。” “但我们家林泽没有战马,他若是战死,连马革裹尸都做不到。” “是我没用。陛下让我为他筹备战马,我筹不来。” 林念瑶朝肃国公低头一拜,又朝世子和世子妃低头一拜。 “求求大家,别让我丈夫无依无靠地去青州。” 肃国公听罢林念瑶的恳求,人已动容。 但他仍坚持:“不可,军律不可违。” 眼看事情陷入僵局,戚如陌敲了敲轮椅的扶手背,想出个折中的办法。 “父亲,不如将我以前的战马调给林泽。” “那匹马被关在西营,别人不敢用它,我也再骑不上它。” “它蹉跎了七年,今年本要离营,调去做驮马。” 肃国公略微一想,便记起戚如陌说的那匹马。 “你的飞星是匹好马,但……会不会太老了些?” “我去看过它,能吃能跑,而且老马识途,正合适。” 戚如陌说着,不可避免地升起对沙场峥嵘的怀念。 肃国公看出儿子的难过,安慰似的捏了捏戚如陌的肩,“好,照你说的办。” “我写两封调令,先将飞星调离军营,再将它调给林泽。” 肃国公行事雷厉风行。 他回到正堂内,提笔蘸墨,下笔如行云,转眼便将调令写好。 该在调令上用印了。 他抬眸,如鹰般的眸子扫了跟进来的林念瑶一眼。 “一匹老马,你不嫌弃吧。” 林念瑶巴不得肃国公立刻在纸上印下卫尉司的大印。 印落上去,调令生效,战马无端变驮马再赠给林泽。 还有比这更好的,更利于玉同向肃国公府发难的证据吗? 她连声道:“不嫌弃,绝不嫌弃。” 卫尉司外依旧肃穆。 崔泽牵着林君成一路行来,紧赶慢赶,终于走到这里。 可惜他走到卫尉司大门时,肃国公已在调令上盖上了通红的大印。 第15章 构陷,杀死忠良 崔泽的视线穿过卫尉司的大门。 他的双眸与正堂深处,刚接过调令的林念瑶撞在一起。 崔泽心里顿时一紧。 他将林君成推进卫尉司,甩给守在正堂前的军士,径直闯进堂中。 “林念瑶,你在这做什么?” 林念瑶见到崔泽,脸色“唰”的大变。 她用袖子掩住两份调令,神情格外的防备。 崔泽瞧出她的遮掩,意识到无论她手中的是什么,必然是最要紧的。 他朝林念瑶伸出手,“把你手里的东西交给我。” 林念瑶将调令收得更紧,深得几乎全埋进袖中。 两人间的异样暴露在肃国公眼前。 肃国公不解,“林泽,你为何是这副表情?” “这是老夫写的调令,为你调配一匹战马。” 崔泽一听是调配战马,黑白分明的双眸险些睁裂。 他顾不得解释,直接堵死林念瑶的退路。 “林念瑶,我不管你来这到底想干什么。” “把调令给我。” “我不是与你商量。” 林念瑶紧紧护着调令,退了又退,几乎要撞上身后的墙。 就在她无路可退之时,一道声音从后方传来,为她响起。 “什么叫照办?” 这道声音如水击玉磬,清朗异常。 林念瑶听了,觉得有如天籁。 崔泽听了,只觉得腹内如翻江倒海,恶心得两只耳朵都污糟了。 崔泽回身一看,果然是傅玉同。 傅玉同穿着一身淡青宽袍,拾阶而上。 他进了卫尉司后也不犹豫,只道: “林夫人,请将手中的证据给我。” 傅玉同浅笑着,笑里是他锋利的野心。 林念瑶听了傅玉同的呼唤,趁着崔泽回身,故意撞向他背后的伤, 崔泽被撞到伤处,疼得差点往生,差一步就当场跪倒。 林念瑶则趁着这会儿的功夫,奔向了傅玉同。 直到跑到傅玉同面前,她才将小心掩藏的调令捧了出来。 见到林念瑶素白的手托着的调令,傅玉同脸上的笑越来越大。 他伸出了手。 但还没等到傅玉同碰到调令。 一道凌厉的破空声抢先袭到调令上,将调令劈成了两半。 傅玉同定睛一看,动手的是从正堂走出来的崔泽。 他手上还平白多了一节劣质的缰绳。 傅玉同抬手去抢被劈成两半的纸。 而崔泽挥动缰绳,下一击又至。 崔泽这击藏了巧劲,缰绳卷住盖了印的半份调令,冲向半空。 等调令飞到空中,崔泽又是一击。 刹那间,印着通红印痕的调令被打碎。 崔泽手里的缰绳也应声而断。 缰绳断落,破碎的宣纸像雪一般,纷纷落下。 傅玉同的手在半空抓了又抓,最后只抓到徒劳。 他收回手,脸上笑意不再,只剩下一潭如水的阴沉。 见调令碎了,崔泽终于松下气。 方才他情急之下,奔出门口,夺下林君成身上捆的缰绳。 还好来得及…… 肃国公府没有受他的牵连。 紧张褪去,疲惫涌上来。 崔泽渐渐察觉握过缰绳的虎口在钝疼。 而他的后背,疼得与铁蹄践踏过的荒土无异。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正堂之外,轮椅之上的戚如陌已看明白了一切。 他将轮椅一转,正对傅玉同。 “傅大人,你的手伸得太长了。” “这里是卫尉司,并非你效力的刑狱寺。” “更不是你能捏造证据,构陷冤狱的地方。” 傅玉同依旧阴沉着脸,但他的神情却不算恼怒。 他侧过头,向门外道:“请肖大人露面,为下官说句话。” 傅玉同话音刚落,一个戴着斗笠的人出现在了卫尉司门前。 他用斗笠遮着面,又逆着光站,让人看不清容貌。 但做过御林军统领的戚如陌和崔泽都认出了他。 他是陛下内廷养的暗探的头领,肖七。 只要他出动,代表的就是皇帝的圣意。 肖七扬起些斗笠,望了崔泽一眼。 崔泽被那眼神扎得颈后寒毛倒竖。 原来在广平侯府门外,盯上自己的,是他…… 肖七只露了一个面,转身又离开。 但这一面对于傅玉同而言已经足够。 他奉皇命行事,足以凌驾在卫尉司的每一个人头上。 傅玉同轻蔑地斜回看戚如陌。 “戚世子,你道如何,刑狱司未必管不了卫尉司。” 戚如陌闻言冷下脸,抿紧了唇。 见戚如陌无法反驳,崔泽退回到正堂前,与他并肩而立。 “傅玉同,没有未必,少拿你那些肮脏手段来染指卫尉司。” 崔泽瞧了眼天色。 “如今你想要的证据没了,不如趁早打道回府。” “免得待会下起大雪,人间的路走不通,走上了黄泉。” “林泽!” 傅玉同还没恼,林念瑶先恼了,“你怎么敢?!” 与林念瑶不同,傅玉同对这两句难听的话毫不在意。 他还笑起来,“你真当我没办法了?” 崔泽暗了神色,“又打算使什么肮脏手段?” “我是光明磊落的君子。” 傅玉同扶住林念瑶的肩,将她推上前。 “我有人证。” “林夫人,你好好说说,肃国公府究竟做了什么?” 傅玉同将林念瑶推到众人面前后便收回了手。 林念瑶感觉到肩上的暖意转瞬即逝。 她不舍地偷望了傅玉同一眼。 望过傅玉同过后,她才轻启朱唇,在朗朗天日下,颠倒起了黑白。 “肃国公府收了我的贿赂,答应卖给我一匹战马。” 傅玉同啧啧了两声,“好大的案子。” “肃国公府当真惊人,竟敢违律私贩战马。” 崔泽脸色铁青。 他抬手指向林念瑶,指向与他拜过天地,托过终生的妻子。 “林念瑶,别胡说八道。” 林念瑶偏头躲开他,“我不曾。” 她不看崔泽,心里对崔泽却有怨又有恨。 她恨崔泽方才那么咒傅玉同。 她更怨崔泽不懂她为了让他活命,殚精竭虑,费了多少心思。 肃国公肃着一张脸,走到最前头,将小辈们护在身后。 他傲立如松,“肃国公府绝不会受贿。” 肃国公转头望向林念瑶。 “小娃儿,你言语不实,陷害老夫。” “如此行事,白白让你死去的父母蒙羞。” 林念瑶瞪着肃国公,斩钉截铁道:“我绝无虚言。” 她抬手直指苏静妤发髻上华美得如星如月的花钿和金步摇。 “你们肃国公府收的贿赂,不正戴在她头上吗?” “多贵重啊,价值百金。” 林念瑶的话如一道霹雳,劈在肃国公的身上。 肃国公将信将疑地望向自家儿媳。 见到的是苏静妤苍白的脸。 顿时,肃国公身形一晃,如山崩一般垮下去。 崔泽赶忙上前将老国公扶住。 苏静妤浑身寒气倒流,只觉得天上地下再无容身之地。 “林念瑶!你构陷我。” “你明明说……” 苏静妤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弱,弱得像被困在捕兽夹里呜咽的小兽。 不过几个刹那,她已存了死志。 她无颜再留在人间,只恨自己害了肃国公府。 第16章 好人不该叫人摧折 崔泽刚挪出张椅子,扶老国公坐下。 一回头,便撞见世子妃拔插在鬓上的玄鸟金步摇,抵在自己脖子上。 “是我行事不得体,此事与肃国公府不相干。” “我以死谢罪便是。” 苏静妤说罢,发了狠劲,将钗尖刺向自己颈间。 戚如陌想拦她。 但他奋不顾身之下,除了从轮椅上摔下来,什么都没做到。 最后还是崔泽,抓住金步摇上的玄鸟。 硬生生从世子妃手里,将步摇抢了下来。 林念瑶被苏静妤求死的毅然震得失语。 她不想这样的。 她只是想讨人厌的肃国公替林泽去送死而已。 见崔泽救下人,戚如陌终于喘过了气。 他狼狈地自己爬回轮椅。 崔泽看着陡然苍老了十余岁的肃国公、半身灰尘的世子、以及一心求死,生怕玷污肃国公府清誉的世子妃。 他彻底爆发:“林念瑶,你还算什么人?” 这话戳透了林念瑶的肺管子。 她怒得眼瞳瞬间泛红。 “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他们肃国公府的人若是这么说,我忍了。” “但你不能,唯独你不能说,因为我都是为了你!” 林念瑶有满腹的委屈,她强忍着,反问起崔泽: “不拉肃国公府下水,你让我看着你死在战场上吗。” 崔泽闻言冷下脸。 他低哑的嗓音中有压抑不住的怒气。 “我的命用不着你记挂,少拿我当幌子。” 林念瑶像是听到了荒谬至极的话,笑了一声。 “你的命?你的命就只是你的命吗?” “若你战败,长乐郡主去了北羌和亲。” “到时候***的怒火谁来承担?” “你吗?那时候你都已经死了!” “这些天,哪怕有一时一刻,你想过家里吗?” “你当我辛辛苦苦都是为了谁,为了什么?” “我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 “全天下唯独你不能怨我。” 林念瑶话里的每个字都像一根锋利的钢针,穿入崔泽心中。 锋利的钢针将崔泽还记得的,与林念瑶曾有的温柔缱绻,全部刮花。 被刮得难以辨认的往事最终变成粗劣的恶心。 崔泽的心被抛在这些恶心的粗劣里。 一个意识从他心里长出来,渗进他的骨髓。 当初答应娶林念瑶是他犯下的最大罪过。 如今,他罪不可赦。 傅玉同冷眼旁观。 他听够了林泽和林念瑶之间的烂账。 “你们的帐不如回家去算。” 傅玉同将锋芒直指肃国公。 “老国公,私贩战马,染指军中,这案子闹大了,少不得被判个削爵抄家。” “到时整个肃国公府都会被牵连进去。” “在下恰好有个折中的办法,可以为你们融通一二。” “劳您主动上书,请命去青州任主帅。” “至于世子和世子妃,你们可以点点世子妃的嫁妆。” “等我们和北边议了和,献给那边的岁币必然大窟窿,需要很多金银去填。” “几位这么做,起码还能留下肃国公的封号。” “肃国公府或许有机会东山再起。” 傅玉同话音刚落,戚如陌便道: “爹,我是个残废,切不可为了我认下这桩罪。” 世子妃也含泪下拜。 “爹,让世子休了我吧,所有的错我一人承担,别牵连家里。” 肃国公无声地笑了笑。 他放柔了一张脸,站起身拍了拍儿子的肩。 “如陌,你向来聪明。” “你难道真看不出,他傅玉同敢如此行事,是遵从了陛下的意思。” 他将苏静妤推回戚如陌身旁。 “你们好好过日子。” “如陌媳妇,是我们戚家对不住你,竟然将你的嫁妆赔出去。” 苏静妤哭着摇头。 肃国公回身面对傅玉同,坦然道: “老夫认命,不论缘由,始终是老夫行事有愧。” 他最后拍了拍崔泽的臂膀,“青州小儿,老夫再护你最后一程。” 肃国公拍在崔泽臂膀上的力道其实很柔和。 但崔泽却被他拍得哽咽。 傅玉同畅快一笑,“还是肃国公明事理。” 崔泽吞下哽咽,反唇相讥: “什么叫明事理?” “这分明是被你们逼上绝路后,仅存的最后一点体面。” “傅玉同,你够狠毒。” 崔泽讥讽完傅玉同,又看向林念瑶。 面对林念瑶,他只剩下无边的厌恶。 “林念瑶,何必口口声声地说是为了我?” “你说怕我战死青州,不过是怕自己守寡。” “你说怕***降罪林家,但当初设计我做青州主帅的不也是你。” “你自私自利,你无情无义不必拖上我。” “我与你不一样,我还是个人。” 林念瑶眉目瞬间缠满怨怼和不服。 “你和我有什么不一样?” “我知道你嫌我为了报玉同的恩情,落井下石。” “但你为了你的恩人,也没顾我的死活。” “况且等你去了青州,见过尸山血海你就明白了,你和我没什么不一样。” “我才是对的。” 崔泽听了觉得分外可笑。 他就是从青州的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 纵是尸山血海,他一步不曾退过。 还有他宁愿舍命,也不愿牵连肃国公府,为的是道义。 毕竟他亲眼在兵荒马乱的青州见过,老国公将自己仅有的饭食全数交给一对素不相识的母子。 肃国公自己悄悄束紧腰间的革带,勒住空腹止饿。 好人不该叫人摧折。 这些他早与林念瑶说过。 没说过千遍也说过百遍。 结果他谈过的抱负,诉过的衷肠,林念瑶都当做了耳旁风。 同床七载,竟是夜夜异梦。 她竟然从未在意过他到底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崔泽的心不可遏制地又死了一次。 他的心第一次死在他认清了妻子,第二次死在此刻。 算了。 崔泽彻底失去了争辩的欲望。 口舌不必再争,但肃国公府的事不能如了傅玉同的愿。 崔泽放轻声音劝道:“国公爷,青州您别去了,留在京城吧。” “那边风沙大,还是我这个本地人习惯。” 面对肃国公时,崔泽脸上尚有清浅的笑。 转而对上林念瑶后,崔泽的脸覆尽了霜雪。 “你刚刚说你送给世子妃的发饰很贵重?” 傅玉同眯起眼睛盯着崔泽。 他怕林念瑶应对不利,误了他的大事。 于是他抢过话头:“贵重,贵重得罪不容恕。” 崔泽闻言一笑。 见他一笑,林念瑶忽然想起什么,随后整个人慌了起来。 崔泽冷笑道:“好叫傅大人知道,林家刚盘过帐,所有钱都在我身上。” “林念瑶绝买不起你口中说的罪不容恕的首饰。” 崔泽目光灼灼,像团火,烧向傅玉同。 “傅玉同,你可以办肃国公府受贿卖战马的案子。” “但你敢办这个案子,我就敢赶在百官上朝的时候,当着所有人的面,敲响宫门前的登闻鼓。” “我会把这案子闹得人尽皆知。” “直到把躲在幕后,借林念瑶的手送礼的人揪出来,让他为肃国公府陪葬。” 崔泽语毕。 傅玉同真如被烈火焚烤一般,额头上冒出了层层叠叠的汗。 他没想到他会引火上身。 他转头看林念瑶。 “林念瑶,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事先与我知会?” 第17章 请肃国公下令行刑 意识到是自己出了岔子,误了傅玉同大事。 林念瑶心中的天都塌了大半。 与林念瑶相对而立,正堂前的崔泽继续用目光炙烤着傅玉同。 “傅玉同,你活儿干得这么糙。” “若事情传进陛下的耳朵里,你说陛下会不会将你一并发落?” 傅玉同忍着崔泽的眼刀,愈发地想撕了林念瑶。 他强逼自己冷静下来。 他想着来日方长,于是咬牙向肃国公赔礼: “方才是我莽撞了。” “案子证据不足,作罢便是。” “我放各位一马,也请各位放我一马,免得咱们两方拼个鱼死网破。” 话说罢,傅玉同的一口银牙近乎咬碎。 他用冷箭一般的目光刺了林念瑶一眼。 随后直截了当,告辞离开。 林念瑶被那一眼伤得心碎。 她想追上傅玉同,向他解释,求他原谅。 但她还没来得动身,已被苏静妤出手拦下。 “你差点害得我们家家破人亡,这就想走?” 苏静妤拔下另一只玄鸟金步摇,朝林念瑶砸去。 “林侯爷娶了你这种蛇蝎心肠的毒妇,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步摇砸下,林念瑶被砸得跌地上。 锐利的钗尖划破了她的眉。 在她的眉骨上留下一道血淋淋的伤痕。 戚如陌看出妻子是气急攻心,忙推着轮椅,靠到离她最近的地方。 肃国公静静地看着一切,不由地替崔泽感叹遇人不淑。 “说来说去,事情是皆因我而起。” 崔泽掀起衣摆,利落地半跪下。 “是我没制住林念瑶,放任这毒妇作孽,险些害了各位。” 他合掌抱拳,“我在此向诸位赔礼。” 肃国公叹息一声,将他扶起。 “不该你来赔不是。” 林念瑶看着这边世子安慰世子妃,那边林泽却在指责她。 顿时有满腔的委屈将她从头席卷到脚。 “说我毒妇?说我作孽?” 她抬手指住崔泽。 “如果不是为了你,我何至于此?” “林泽,你凭什么贬低我?” “做这件事,哪怕问心有愧,我也无怨无悔。” 眉骨上的伤渗出血珠,染过她的长睫,划过她的杏眼。 “我为了你,你不领情也就罢了,现在还害得我被玉同厌恶。” “我为什么要对你好?我就该看着你去死!” 林念瑶的话过于荒唐,荒唐得肃国公府的人都听不下去。 崔泽却很平静。 “那你最好静静地看着我去死。” “别再勾结傅玉同做丧良心的事。” 崔泽想了想,又道:“不对,你们不达目的不会罢休。” “那请你再做恶事时,不必说是为了我,我嫌脏。” “七年的夫妻,我只求你这一点。” 脏? 林念瑶惨笑出声。 她觉得一切都不可思议,过分得不可思议,伤她伤得不可思议。 “七年的夫妻,我就落得你这么个评价?” “我真是所托非人!” 她忆起她盼着林泽给她的兔子香囊。 “你的兔子香囊送别人吧!我不要了。” 崔泽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什么香囊?真是与你说不通。” 他撇下林念瑶,回身看向一直被军士摁在墙角的林君成。 接下来,该办他来卫尉司的正事了。 崔泽半跪下,向肃国公恳求:“求卫尉司为我主持公道。” 他指着一旁鬓发散乱的林君成。 “我已任青州兵马主帅,那人杀我骡马,毁我军用之物,请肃国公依军律行刑。” 肃国公沉思片刻,道:“依照军律,该杖责五十。” 肃国公目如鹰隼,认出那是林君成。 于肃国公而言,上次崔泽舍身为这个妻弟担罚,仍历历在目。 “你确定要他受罚?” 崔泽点头。 得到崔泽的答复,肃国公莫名感到一丝快慰。 小子也算醒悟了。 肃国公厉声道:“将人押到堂前。” 军士们应声而动,将林君成带到堂前,摁在林念瑶脚边。 林念瑶这时才认出林君成。 “等等,你们要做什么?” 她大声质问,但卫尉司内无人应她。 军士们训练有素,肃国公一声令下,不过几息,行刑时犯人犯人趴卧的条凳和打人的大杖都被抬了上来。 戚如陌见状劝苏静妤: “夫人先回家去吧,待会怕太血腥,冲撞了你。” 世子妃轻轻颔首,转身从侧门离了卫尉司。 戚如陌温柔的劝慰飘进林念瑶的耳朵。 她眼睁睁看着苏静妤莲步轻移,消失在这个是非之地。 顿时,她更觉得上天不公。 凭什么就她遭逢不幸? 被军士拉起后,林君成挣扎不断。 他拼命地想往林念瑶身后躲。 “姐姐救我!” “快救我!我也是为傅玉同办事的!” “要不是你招惹上傅玉同,傅玉同盯上我们家,我也不至于两次冲撞卫尉司。” “林念瑶,你不能不救我!” 出乎所有人意料,林念瑶抬手给了林君成一巴掌。 “明明是你咎由自取。” “如果你不好赌,我们林家会败落吗?” “我会为了保住侯府嫁给他吗?” 林念瑶站起身,凝望着崔泽,泪珠一颗一颗地滚落。 她本该是广平侯的长姐,高门贵女,配傅玉同一个新科进士绰绰有余。 怎料命运弄人。 与傅玉同再相遇时,他是风光无限的朝廷新贵,她却已嫁作人妇。 若是林泽待她好也就罢了,但林泽都干了什么? 分了家里的钱,不顾林家的死活,现在更要当着她的面,杖责她的亲弟弟。 “林泽,你没有心!” 崔泽眸中没起半点涟漪,“没有不正好吗?” “请肃国公下令行刑。” 肃国公当即下令。 林君成被军士们摁在条凳上。 涂着红漆的大杖,一杖一杖地落下去,结结实实地打在林君成身上。 他惨叫连连,边嚎边骂,三句五句把林念瑶和林老夫人怪了个遍。 “林念瑶你怎么不救我!” “我都是为了帮傅玉同啊!” “再说了,我赌也是为了挣银子去谋前程。” “谁让你和奶奶大手大脚,把家里的钱都快花尽了!” “使出的那点银子,连个官都买不来。” “要不是当年林泽替奶奶顶了锅,我怕是都要被你们牵连进去。” “你们差点害死我,怎么能不救我!” 林念瑶的面皮又一次被林君成揭下。 揭到后来,她承受不住。 “你闭嘴,不许提!” 崔泽听林君成翻这些旧账,心里的滋味说不清。 他本以为看开了,事情就过去了。 但心里还是一阵一阵地钝疼。 像是他的心被挖走一块,明明已经不在了。 他的心还在永不停歇地叫:它还在,它还在,被割走的那块心还在。 找回来,找回来,找到它,心才是完整的心。 明知是幻痛,他却只能生受着。 肃国公听了林君成的话,脸色变得铁黑。 行刑完毕,他揪起林君成。 “你的意思,当年贿赂吏部为你谋前程的不是林泽?” 肃国公叹出一口悲愤。 当年为了这件事,他恶了崔泽,勒令全府上下,再不许崔泽进门。 更是在那年年关,将上门拜访的崔泽打了出去。 林君成虚弱着,用他的气声勉强说:“呵,怎会是他贿赂?” 林念瑶既然不救他,那他就故意恶心林念瑶。 “林泽是正人君子,做不来这个。” “对吧,林念瑶。” 林念瑶翻脸道:“他不是!” 她拼命催眠自己,林泽不是,林泽绝对不是。 听见林念瑶快过头的反驳,戚如陌眼中闪过一道深沉的颜色。 他为崔泽尚缺的甲胄和战马,盘算出一条计策。 于是他插话道: “林娘子,也许林侯爷不是正人君子,但想必他爱你至深。” 林念瑶快崩溃了,眉骨上的伤一遍又一遍地疼。 “爱我?!他就这么对我?” 戚如陌:“他那是报复,因为他嫉妒你心里装了其他人。” 崔泽闻言瞪大了眼睛,见戚如陌就像见了鬼。 戚如陌眨了下眼睛,用眼神示意他。 “是不是,林侯爷?” 崔泽自然要说不是。 可他的“不”字还没说出口,就被推着轮椅,停到身边的戚如陌狠拍了手臂。 砸得他把话全吞了回去。 第18章 请君惜取眼前人 崔泽不仅被戚如陌砸得话都咽了回去,还被戚如陌当面编排: “看,他默认了。” 崔泽伸手按到戚如陌肩上,捏住他的肩。 “你少在这无中生有。” 戚如陌被崔泽捏着,但他面色如常,甚至还很无辜。 “我哪里无中生有了?” 这下,就连肃国公都看出来自己儿子在胡说八道了。 他走过去想把儿子推走,却被戚如陌劝道: “爹,公事还多,您先去忙。” 肃国公斜着眼打量了戚如陌一眼,到底还是听话地离开了。 肃国公走后,戚如陌不动手色地把崔泽的手推了下去, “爹不在这了,有些话我摊开来说吧。” 他似有所想,缓缓道: “我本不该介入你们夫妻的事情,毕竟林娘子你刚害过我们家。” “可我看你们两个都伤痕累累,到底还是想对你们说句话。” “缘生缘灭,不过一瞬之间。” “请君惜取眼前人。” 戚如陌将话里的重音压在“君”字上,像在特地提点崔泽。 但他说这句话时,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的是林念瑶。 林念瑶丝毫没留意到戚如陌眼里的深意。 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明明她为了救林泽的命才陷害肃国公府。 林泽却反过来伤她至深,甚至说她不是人。 “我不信他真的爱我。” “他如果爱我会看不出来我为他做了多少?” 林念瑶抚过眉间的伤,泪眼婆娑。 “戚世子,你看看我得到了什么?” 哪怕戚如陌心里早有准备。 到底还是被林念瑶颠倒黑白和倒打一耙的本事震得脑瓜子晃荡。 他默了一息,轻叹一声,才继续开口。 他将话说得真假掺半: “林娘子,人很容易一叶障目。” “林泽为了你宁愿赌上性命,去青州博取军功。” “可他一回头却发现你和傅玉同不算清白。” “你让他怎么想?” 听着这话,崔泽在心里气笑了八百回。 赌命,他为谁赌命?他那是被拉去当替死鬼! 被戚如陌点到,林念瑶也终于记起被她故意忽略的事实。 一开始是她为了傅玉同逼崔泽上战场的。 她瞬间没了底气。 她擦着泪,硬撑着说:“我哪知道他那么容易误会。” “我和玉同之间明明什么都没有。” “对,我是清白的。” 林念瑶好像一下找到了理由。 她又有资格记恨林泽了。 “是他会错了意,他心眼小” “所以我就活该被他伤吗?” 林念瑶越说泪掉得越凶。 她不断地擦着眼泪,好像她是全天下最可怜的人。 “你说这算什么深爱?” “就因为他是我丈夫,所以我还得对他的凌辱感恩戴德吗?” 戚如陌被林念瑶说得眉头直皱。 他揉了揉眉心。 “这时候争辩是非对错还有意义吗。” “他都为了你要上战场了。” “如今你的算盘落空,他不日将独自出发。” “此去九死一生,你怕是与他做不了几日夫妻了。” “面对这样一个爱你的人,你舍得心里全留下恨,带着恨陪他的牌位过下半辈子吗?” 林念瑶怔住。 戚如陌说得她不忍心。 她开始恨自己太多情。 话说到这,崔泽再也听不下去戚如陌对他和林念瑶莫名其妙的撮合。 他选择直接动手,撵着轮椅,把戚如陌推到一旁。 崔泽压低声音:“你到底在打算什么?” “不管你有什么打算,最好都别再打算了。” “青州的送命差使不是我求的,是她林念瑶为了傅玉同硬安在我头上的。” “从那一日起,我与她再无以后” 戚如陌的眼瞳先是一震,而后转为了暗色。 他猜得出林泽出任主帅的事有猫腻。 却没想到真相会这么下作。 若是如此,他的盘算就更有必要了。 “什么?你说什么?”戚如陌又朗声演了起来。 “你说想借伤药给你家夫人上药,好说。” 几乎是立刻,林念瑶的反讽在院中响起。 “用不着他迟来的真心。” “伤人之后的深情比草还贱!” 崔泽被戚如陌闹得都快急眼了。 他咬着牙,“我什么时候?” 戚如陌忙不迭地按住崔泽恨不能掐死自己的手。 “别急嘛,推我到二堂去。” “我那里收着不留疤的药膏。” 林念瑶听见戚如陌的话,心里对崔泽的怨恨多少淡了一些。 在爱恨交织里,林念瑶想听崔泽的道歉,又想让崔泽遭到报应粉身碎骨。 崔泽压根不知道她心里百转千回的心思。 一说去二堂,他即刻把戚如陌的轮椅推出火星子。 带着戚如陌如风驰电掣一般消失在通往二堂的小道上。 到了二堂门前,崔泽还不忘威胁: “你等着,等进了二堂我指定削你一顿。” “就冲你这胡编乱造的劲,我动起手来,绝不把你当断了腿的。” 崔泽顺着卫尉司特地用木板搭出的斜坡,火速将戚如陌推进二堂。 结果一进二堂,摆在二堂正中央的巨大沙盘抢先一步,冲撞进他的眼帘。 沙盘旁点着四支粗烛,将整个沙盘照得如临白昼。 沙盘里,是崔泽曾经不愿回顾,如今迫不及待想要回去的——青州。 沙盘上的推演标记得很齐全。 看得出来戚如陌在上面几乎倾尽心血。 崔泽被戚如陌推演的战法吸引。 一时都忘了他要收拾戚如陌的事。 戚如陌带着浅笑,自己摇着轮椅,带着座驾滚动到沙盘前。 “看了这沙盘热血难凉,是吧?” 崔泽绕着沙盘走了一圈,满眼的怀恋,眸中好像刮过了青州的风沙。 趁着崔泽细细端详沙盘,戚如陌移动轮椅,挪到旁边的柜子前。 他伸手取下一个不过两寸宽的小木盒。 抬手将木盒抛给崔泽。 “你若想顺利去青州,最好按我说的做。” 崔泽闻言冷下脸。 “我不管你有什么打算。” “如果你想指望林念瑶,那你绝对大错特错。” “因为他们林家人,半点都指望不上。” 戚如陌唇边还是那缕浅笑。 “你还没试,怎知我的法子不管用?” 第19章 去了青州,你才能休妻 还有什么好试的? 林家人何曾把他当家人,甚至是当人? 崔泽的眸色变得很黯然。 他选择岔开话题 “不过你刚刚有句话说得很对。” “人很容易一叶障目。” “我之前就是,自己骗自己,哄着自己当贱骨头。” 戚如陌看出崔泽八成会错了意。 而且钻进了牛角尖。 他干脆打断:“你怕是误会了,我没有让你用爱感化林念瑶的意思。” “老子家庭美满,幸福得很。” “当然看得出来你遇上了怎样一个烂到无可救药的人。” 熟人之间扎心总是扎得特别准。 戚如陌一番话直接把崔泽干出了震耳欲聋的沉默。 扎心以后,戚如陌没有提供安慰。 他趁热打铁道:“我想说的是,你该利用她。” “战马的事,我和爹尚能为你想办法。” “但甲胄……”戚如陌点了点轮椅的扶手。 “陛下特地下旨知会了卫尉司,不许我们为你准备。” “而你入赘的广平侯府中,恰有一件太祖爷赐下的光明铠。” “我猜想,陛下是想让你因为光明铠,受制于林家。” “有林念瑶在,你受制于,就等同受傅玉同的摆布。” “落进傅玉同手里,不仅你死路一条,我们戚家也在劫难逃。” “但反过来,你可以利用林念瑶,拿到光明铠,奔赴青州。” “何乐而不为呢?” 崔泽握紧了手中的木盒。 木盒尖锐的盒角扎进他的掌心。 他道:“因为那是林家的铠甲,穿上,我嫌脏。” 戚如陌对崔泽说出的话,不算意外。 “的确令人作呕。” 他轻轻靠上轮椅的椅背,向崔泽出另一个问题: “不过你不与林家扯上关系,让他们误以为你很听话。” “怎么麻痹他们,让他们放你去青州?” “你知道的,阎王好过,小鬼难缠。” 崔泽的神色变得极冷,“我知道,但我更愿杀出一条血路。” 戚如陌狠敲了一下轮椅的扶手。 “糊涂!” “莫与他们争长短,先去青州。” “去了青州,你才能休妻。” 休妻! 崔泽一直想都不敢想的奢望选项,被戚如陌轻易地说了出来。 为此崔泽眼神亮了一瞬。 但转瞬过去,他的眸又转为了暗淡,像死寂的星辰。 “林家不会让我休妻的。” “我若休妻,林家再无人能继承爵位。” “届时等着他们的下场只有一个,削爵沦为庶民。” “他们绝不会答应。” 戚如陌忽然轻笑起来。 他还唤起了崔泽的本名。 “崔泽啊崔泽,你是不是日日只想着在青州战场上如何杀敌?” “却忘了你到青州之后,手握兵权,谁还压得住你?” 戚如陌的一席话振聋发聩。 崔泽的眼眸再度亮起。 戚如陌继续道:“你已认定自己回青州等同赴死。” “既然都要死了,何不在死之前,卸了林家广平侯府的牌子。” “让他们滚落尘埃里,自生自灭?” “难不成,你想让林家供着你牌位,永生永世地占你便宜?” 崔泽闻言生生打了个冷战。 一联想到自己不休妻,死后不仅牌位会进林家祠堂,尸骨还会被埋进林家坟地。 运气不好的话,百年之后甚至会和林念瑶躺在一处。 崔泽的脸比被傅玉同当街踢了一脚还臭。 他稳了稳神色。 “你是说,我先顺着林家的意。” “等去了青州,再发作?” 戚如陌吹出一声赞许的哨响,又朝崔泽打了个军中常用的手势。 崔泽会意过去。 戚如陌沉声说: “也不必太顺着他们,你哄住林念瑶就够了,林念瑶会替你处理好林家。” “甚至林念瑶,你也不用太哄她。” “必要时不说话就是。” “方才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你与她早该恩断义绝。” “但我不过劝了两句,她便深信不疑,信你爱她至深。” 崔泽闻言陷入沉思。 渐渐的,沙盘旁烛火的芯子烧暗了。 他抬手挑亮蜡烛。 烛火一下窜高,映在崔泽的眸中,如暗夜穿破长空的游龙。 “知道了。” 他放下挑烛的铜针,抛了抛手里的药盒。 “这东西真的管用,不会留疤?” 戚如陌眨了下眼睛,“好东西,我是下了血本在帮你。” “这盒药膏是一位医术超群的女医配的” 戚如陌掀开盖腿的毯子,露出尚在的双腿。 “我这双断腿就是她接回来的。” 他捶了捶腿。 “虽无知觉,但血流畅通,保住了我作为沙场宿将的最后一点尊严。” “等你到了青州,说不定会遇上她。” “静妤跟我说过,她常在那一带行医。” 崔泽听着戚如陌闲话家常一般的唠叨,蹲下帮他重新盖上毯子。 “既然血流通畅,还是盖好毯子吧。” “天冷了,小心冻成老寒腿。” 崔泽替戚如陌盖好毯子后,起身离开。 走的时候,他背着身,挥了挥那盒药膏。 崔泽出了二堂,往正堂去。 走着走着,一想到他要装样子利用林念瑶,崔泽的胃都闹起了动静。 回到正堂时,林念瑶果真还在原地等他。 崔泽无话可说。 林念瑶却偏闯进他的视线,堵在他面前。 “哪怕你为我求了药,我依旧不会原谅你。” 崔泽想着戚如陌教他的,索性保持沉默。 林念瑶见崔泽默了,以为他心中有愧,不敢回应。 她咬了咬唇,道: “罢了,给你个弥补的机会,上药吧。” 林念瑶将话说得高傲,脸也扬了起来。 面对林念瑶骤然贴近的脸,崔泽心里轰隆一声,下起了阴郁的雷雨。 他劝了自己好一阵,才打开木盒。 盒中的膏体是淡粉色的,气味也很清幽。 林念瑶瞥了一眼,“算你用心。” 崔泽心里的雷雨顿时更大了。 他用食指沾出一抹药膏,探向林念瑶眉间。 在林念瑶的伤口前,他的指尖停了又停。 趁他犹疑,他心里的雷雨泛滥成山洪,将他冲得七零八落。 这一刻,崔泽彻底明白他究竟多想与林念瑶陌路永隔,再不相见。 “林君成呢?” 崔泽挑了个话题,闲谈起来,想分分心。 免得他下不去触碰林念瑶的手。 “刚才有军爷过来,将他直接送回府了,军爷说是戚世子吩咐的。” 戚如陌? 那他可真是分身有数。 一面替自己筹谋,一面横插一脚,给自己硬安排出个二人世界。 许是心里胡思乱想得多。 在不经意间,他已为林念瑶上好了药。 林念瑶垂了垂眸,“你若一直这样,该多好。” 崔泽想起新婚时,为林念瑶画眉,她也垂着眸。 “若能与你一直这样,过一辈子,该多好。” 见鬼的一辈子,再处半日他都嫌长。 崔泽心里的天被捅漏。 满腔的怨言从天上往下漏,和他心里泛滥的洪水合流一处,凶残地吞没了所有。 结果在这个节骨眼上,又有人噔噔噔跑到他和林念瑶面前。 “林侯爷,林夫人,世子命我驾车,送你们回府。” 崔泽“啪”的一声把盒盖推上。 他脸色拧了又拧,几乎拧成麻花。 他在心中骂道: 戚如陌,真有你的,你就秀吧。 迟早把你那两条不算太好的腿,再给秀断了。 第20章 横遭截杀 崔泽在马车里和林念瑶排并排地挤着。 彼此手臂紧贴。 两人距离近到哪怕隔着厚厚的冬袍,崔泽都能似有若无地感受到林念瑶的体温。 被挤得久了,崔泽忍不住在心中大骂: 戚如陌可真他娘是个天才。 他老婆坐拥半城金玉,肃国公府的马车辆辆都宽敞奢华。 除肃国公府外他还管着卫尉司。 司里的马车是给当兵的大老粗坐的,虽然质朴,但绝对宽敞。 就这么会儿的功夫。 戚如陌到底是从哪淘到这么辆窄到姥姥家的马车的? 马车窄就算了,驾车的肃国公府下人手里还没个准。 马车被他带得左摇一下,右撞一下。 终于在第三次马车被甩出神龙摆尾时,林念瑶被甩进了崔泽怀里。 崔泽暗骂戚如陌作孽。 他如正人君子一般,当场扶正被甩得七荤八素的林念瑶。 接着掀开厚重的车帘,冲驾车的下人道: “你坐一旁,我来驾车。” 被戚如陌派来的下人名叫喜乐,是个憨直小伙。 他抓紧缰绳,连连摇头。 “不成不成。” “世子爷特地嘱咐过了,不能让您操劳,您身上还有伤。” 崔泽硬挤着他坐下,拽住缰绳的另一头。 “再让你来,怕是还没到侯府,我已经被摇散架了。” 眼看喜乐面露愧色,准备放手。 车里却猝不及防地响起林念瑶关切但催命的声音。 “林泽,你进来吧。” “我虽怨你,还不至于冷落你,让你在外边吹风。” “毕竟我的心眼没你那么小。” “若是怕马车不稳,你让车夫赶得慢些就是了。” 崔泽望了眼天,天色像是大雪将至,昏暗无光。 他整个人灰败像天一样暗。 灰溜溜地滚回车里。 喜乐遵照林念瑶的话,将车赶慢了很多。 马车终于稳了下来。 车内,崔泽紧靠车壁,抱臂坐着。 他生无可恋又时时警惕。 生怕有一根指头碰上林念瑶。 狭小的车厢内,林念瑶挨着崔泽。 她倒不在意,垂眸在想事情。 车内寂然无声。 静默到焦灼。 忽然,林念瑶打破了寂静: “你如果能随我去向玉同道歉,我可以暂时不跟你计较。” “玉同如果原谅了我,我也可以……原谅你。” 崔泽在喉咙里滚了一句脏话。 他憋到耳根都红了,才忍住没骂林念瑶有病。 林念瑶挨他很近,第一时间就察觉了崔泽红透的耳根。 她还以为是崔泽靠着她坐久了,为她红的耳朵。 “和我坐得太近了?” 崔泽憋得想直说被恼的。 马车偏又一阵剧烈摇晃。 林念瑶本就侧着脸,在打量崔泽的耳朵。 这一晃荡,她整个人撞进崔泽的臂弯。 崔泽身上穿的厚圆领袍是旧的,但收拾得很干净,透着一股清新的皂角气。 林念瑶被撞得愣了一下,没有立刻坐回去。 与她不同,崔泽一双眸子早黑了个彻底。 他压着猛烈呲花的不满道:“喜乐,我来驾车。” 出乎意料,一向快言快语的喜乐没回话。 喜乐不仅没回话,马车还骤然停了下来。 崔泽瞬间察觉不对。 他按下林念瑶的头。 林念瑶刚想问他做什么。 嗖的一声,一支冷箭穿破马车,扎到了林念瑶的斜上方,深深没入车壁。 崔泽还没来得及掀帘查看车外的情况,马车又跑了起来。 这次马车被喜乐赶得近乎起飞。 他慌张的声音也响彻全车: “救命啊!林侯爷,有人要杀我们!” 喜乐的车实在赶得不好。 马车右后轮撞上街面未被铲尽的冰棱,腾空飞起,又重重落地。 崔泽和林念瑶被他折腾得险些撞上狭小马车的车顶。 林念瑶被吓得不住惊叫。 崔泽顺着射进车内的冷箭,果断反手一砸,在后车壁上砸出一个破洞。 阴惨惨的日光伴着雪疯涌进来。 崔泽一眼望见右后方有一辆马车,正如离弦的箭,直射而来。 而他们这辆马车的左边,是一人高的土墙。 他立即知会喜乐: “身后有追兵,向右。” “将敌人挡在车后,别让它夹停马车。” 喜乐赶车的技术本就拙劣。 他想遵从崔泽的话,将马车赶到路中间。 怎料缰绳一拽,反而弄巧成拙。 马儿嘶吼一声,带着马车撞向了左边的墙。 就在喜乐以为他闯下大祸,彻底完蛋时。 马儿凭借求生的本能,贴着墙根,向左拐入另一条大道。 喜乐立刻大喊:“林侯爷,太好了!我们有救了!” 但他话音未落,大道两旁的民宅上又冒出两排拉弓如满月的弓箭手。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哨响。 弓箭手们训练有素,整齐划一,一同放箭。 利箭穿过雪花,将寒风钉上早已不堪重负的马车。 崔泽及时掀开车帘,拉偏了喜乐的半个身子。 他手还未松,两只冷箭落下。 钉在喜乐原来坐的位置上。 又一声尖锐而短促的哨声响起。 屋顶上的弓箭手们如无情的机器,应声收弓,重新推箭上弦,将弓拉满。 崔泽趁着这个间隙,扫过左右,又望了身后。 身后的道口被刚刚追来的马车封死 他顶着风道:“换我来驾车!” “我调转方向,撞碎身后的马车,带你们回卫尉司去。” 喜乐其实吓得早丢了魂。 不过好在崔泽说什么他做什么。 他忙退向车内,将驾车的位置让出来。 车内,林念瑶听见了崔泽喊的话。 也透过破洞,看见了身后封路的马车。 她忙推开喜乐,趁着崔泽驾车平稳,掀开车帘。 “不能后退,后面的路被堵死了!” 她抬头一望,前路毫无阻碍,坦荡到冲过去便能逃出生天。 她忙指向前方,“往前,冲出去!” 崔泽冷着眉目,使劲拽住马,硬拉着马在不算宽广的道上回头。 林念瑶冲他大喊:“你疯了!” 崔泽分不出精神理会她。 林念瑶见状拔下头上的花钗打向马。 马儿吃痛一惊,发了疯一般直往前方狂奔,就快奔出弓箭手的射程。 林念瑶狂喜道:“我们有救了!” 喜乐也探出头来,“有救了?!” 崔泽被林念瑶气得双眼通红。 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来控马,却再也拉不住已经半疯的马匹。 他心中野火燎原,声音倒很平稳。 “围三阙一,前面空着是死路,身后才是生门。” 林念瑶和喜乐闻言骇然。 应着崔泽的话,响起了一长一短的两声哨响。 两旁的弓箭手松弦退箭。 原本一路坦途的前方忽然被人牵出三道绊马索。 受惊的马带着整辆马车撞了上去,掀了个人仰马翻。 一时间天旋地转,马车被摔散了架子。 七尺之外,携着横刀的精壮大汉并排围了上来。 第21章 小心她死了,血溅到你身上 马车摔散时,崔泽和林念瑶本就靠得近,正好摔到一处。 下意识的,他搂住林念瑶一滚,替林念瑶做了肉垫。 林念瑶毫发无伤,撑着抬起头。 看见的却是远处一排缓缓逼近的杀人刀。 她吓得容颜失色,忙推搡崔泽。 “林泽,想想办法!” 崔泽忍着身后蔓延的疼,爬了起来。 林念瑶以为他会杀上去拼命,不料崔泽选择的是开口: “看在往日交情的份上,诸位通融一下,给点时间,成吗?” 林念瑶急了。 她腿软,爬不起来,只能坐着摇晃崔泽的手。 “快还手啊!” “我还不想死!” 崔泽将她一把拽起,林念瑶连忙趁机躲向他身后。 结果她刚躲过去,逼近的精壮大汉们竟然按照崔泽的话,全停下了脚步。 听见脚步声停,林念瑶从崔泽身后探出头张望。 “他们真停下了?” “他们是谁,为什么听你的?” 崔泽瞧了林念瑶一眼,又朝前方扬了扬下巴。 “执横刀,穿黑衣,腰间束白虎鎏金铜头的革带,挂梅花牌。” “都是***府上的护卫。” 林念瑶在雪中不断打颤。 “那他们为什么停了?” 崔泽冷面轻笑: “因为他们给我时间交代遗言啊。” “我曾做过御林军统领,与他们有些交情。” “他们吃准拿得下我,在死前赏我两分薄面。” 崔泽说一句,林念瑶的头皮发麻一分。 说到后来,她的整个脑袋全都麻了。 “不准说遗言!我不要死!” “***的护卫?***为什么要对我们下杀手?” 崔泽瞧了她一眼,眉眼愈发深邃。 “你自己说过的话,都忘了?” “***不愿爱女去和亲,于是降下怒火,当街杀人。” “我死了,她好劝皇帝换个更有把握打赢的主帅。” “这有什么稀奇的。” 林念瑶被震得说不出话。 崔泽绕开她,留她一个人醒醒神。 他走到散架的马车旁,扒拉出半晕的喜乐。 喜乐晕乎乎的,眼前被茫茫的大雪盖住,还以为到了地府。 “我才十七,就死了啊……” 崔泽捏住他的下颌骨,往后一扳。 喜乐疼得大叫一声,人也清醒过来。 崔泽一句接一句地吩咐,毫无废话: “你往后走,找匹马,赶去寻御林军魏来,找他来救我。” “记住,让魏来到兴义街。” “你与此事无关,他们不会拦你,速去。” 喜乐听话地点头,东倒西歪地爬起来,转身扶着墙跑开。 林念瑶骤然被崔泽抛下,直面寒光闪闪的刀兵,护卫们又死死盯着她。 她意识到她也是此次***吩咐截杀的目标之一。 吓得她快步退向崔泽。 “林泽,你不能不管我。” 崔泽安排好喜乐,站起身,一把将林念瑶拉近。 “向你解释这么多,是为了让你听懂我说的话。” 他陡然换上锋利的神色。 “听懂了以后,就别再自作主张。” “除非你嫌命太长。” 崔泽在手上加了力道,捏得林念瑶生疼。 林念瑶泪花都快被疼出来。 她强忍着,乖巧答应。 “我想活,我听你的安排。” 崔泽向林念瑶进一步解释道: “***虽强横,敢当街杀人,却还不至于强横到敢当着陛下的面杀。” “陛下要脸,见不得有人当他的面置律法于不顾。” “我已让喜乐去请御林军,见御林军如见陛下。” “等喜乐带援军赶来,我们就能活。” 林念瑶听罢,整个人天旋地转,几乎晕倒。 “御林军?御林军哪来得这么快?!” “根本来不及!” 崔泽率性一笑,在苍茫遮天的雪中笑出一股看轻生死的肆意。 “所以你准备好跑了吗?” “跑?” 林念瑶越发觉得林泽的话像临死前的胡诌,没有道理可言。 想到生死渺茫,她的腿渐渐不听使唤,瘫软下去。 崔泽眸中闪过一道狡黠的光。 “林念瑶,往东南跑。” “傅玉同的宅子离这不过两条街。” “跑到他那也能上达天听。” “莫忘了,在卫尉司时他请了内廷暗探的首领肖七为他助阵。” “今日办事不利,他此刻定在府中向肖七赔笑,求肖七为他遮掩。” “我们引***的护卫杀进傅家,杀到肖七面前,命就算保住了。” 一听要把祸水引到傅玉同府上,林念瑶又陷入犹豫。 “不,不行……玉同是我的恩人……” 崔泽松开手,满眼玩味地看着她。 “那你自己选,是死在这,还是去祸害傅玉同?” 林念瑶霎时抿紧了双唇。 崔泽轻声提醒:“雪天路滑,跑的时候记得提起裙摆。” 林念瑶闻言放下双手,攥紧了襦裙。 “跑。”崔泽道。 他蓦然转身,直面连排的刀锋。 “多谢诸位宽容,‘遗言’算我说完了。” “不过,说完遗言不等于我会束手就擒。” 护卫中传出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 “不妨事。” “我等也是领命行事,双方各凭本事便是。” 崔泽眯起双眸,率先发动。 他踢起地上的雪,在雪雾迷蒙中夺下一把刀,替林念瑶撞出一个豁口。 林念瑶提裙直穿而过。 傅玉同的府上她很熟悉,在风雪中也不至于迷路。 崔泽不恋战,更不下死手。 他且战且退,一路引着护卫往兴义街上傅玉同的府上去。 林念瑶很快跑过第一条街,傅玉同的宅子近在眼前。 偏偏这时雪下大了,地上的雪越积越深。 她错踩一步,一脚绊进雪窝里,整个人摔了下去。 摔下去的她还挡住路,阻慢了崔泽的脚步。 护卫乘机而动,将两人团团围住。 刀锋越来越近,林念瑶被巨大的恐惧冲击到爬都爬不起来。 已经无路可逃。 崔泽没有慌乱,也没有责备。 他只是沉下声音: “站起来,接着再跑。” 说罢,他将刀一横,任大雪簌簌而落。 大雪落过在他高束的马尾上,落过他的睫羽,覆满他手中的横刀。 护卫步步逼近,再近一寸就能要了崔泽的命。 两方都明白,崔泽的生死会在下一瞬见分晓。 此瞬将过,崔泽刀出如电。 他刀上覆的雪随刀而动,洒遍周遭。 洒出的雪势如满月。 护卫们被满目的雪遮住视线,犹豫了半瞬。 在这分犹豫间,崔泽破满月而出。 他七步七斩,每一斩都用刀背撞断敌人一处关节。 七步过后,三人倒下。 满圈的包围终被破出一个豁口。 林念瑶趁着生门大开,直奔傅宅。 崔泽雪下守关,一人一刀阻挡追兵。 林念瑶冒着风雪冲到傅宅门前。 哪知门前的小童见势不对,竟唤来同伴,合拢了大门。 雪实在太大,林念瑶拼尽了全力,依旧迟到一步,被挡在门外 她只能扑在完全封闭的门前,用命拍门。 “开开门!我是林念瑶!” “你们认识我的!” “玉同请我进府中赏竹,奉我为贵客,你们都不记得了吗?!” 傅府大门紧逼,毫无回应。 隔着厚重的朱门,林念瑶听到了大门卡上门栓的声音。 她面如死灰,倚着门一点点滑了下去。 许是崔泽鏖战太久,又许是他背后的伤吞尽了他的力气。 崔泽的刀越发地慢。 而在他身前,冒出来的公主府护卫越来越多。 又是横来一刀,崔泽招架不住,只能就地一滚勉强躲开。 他趁势起身,半跪在雪中。 护卫们几乎将刀锋压到他颈上。 崔泽的手虽握着刀,提不起刀与敌相抗。 他喘了一大口气,勉强缓回一些力气。 护卫中又是那道中气十足的声音,问他: “你未杀人,我许你一个遗愿,你可有话说?” 崔泽用刀撑着,站起身。 护卫们都以为他要说话,没有阻拦。 不想崔泽一抬手,竟将刀朝身后掷去。 横刀锋利,擦着林念瑶的头顶,如箭一般穿破大门。 刀铿锵坠地,正落在傅宅前院中,肖七的脚下。 崔泽手中已无兵刃。 那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又道: “不说话,我就当你没有遗愿。” 崔泽回望一眼。 他从破开的缝隙中扫到肖七的身影,忽然高声道: “肖大人!刀锋已到,阁下还要避而不见吗?” 一听是肖大人,护卫们的神色一齐变了两变。 肖七不欲蹚这趟浑水,故意装作听不见。 结果崔泽趁着护卫们迟疑,又喊: “我夫人正跪在你面前的大门外,小心她死了,血溅到你身上。” “她可是广平侯府的长女,当年为爹娘千里扶灵。” “怕你不知道,特地告诉你。” “陛下说过,会替逝世的前任广平侯好好照顾她。” “这事傅大人很清楚。” “我们死后,陛下若是发作,寻人问罪,你们正好搭个伴。” 第22章 刀刃在喉 崔泽的话音在风雪中,还未弥散无踪,傅宅大门处就已传出响动。 伴随着门轴转动的厚重声响,朱漆大门被缓缓推开。 崔泽顺着开启的朱门望去。 肖七压着他的斗笠,走到跌坐的林念瑶身后,化身一尊大佛。 肖七岿然不动,护卫们自然也不敢再动。 两方在凛冽的寒风中对峙起来。 见局势暂时安稳,崔泽二度回望傅宅,搜寻起了里面的傅玉同。 傅玉同站在正堂的屋檐下,整个人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他向外望,正好撞上崔泽的双眸。 崔泽用眸中的锐利向傅玉同送去一个嘲讽。 像在说:搅了你的家,砸坏了你的门,可你还是不能眼睁睁地让我去死。 傅玉同额角青筋瞬间绽起。 筋脉一突一突的,他显然被崔泽气出了好歹。 这时,两声的短促的哨声响彻兴义街,护卫们闻声收刀后退。 林念瑶伏在地上,将脸埋住。 她以为自己终于得救。 崔泽也缓了一口气。 却不想下一刻,哨声又骤然响起,这次变成了一长一短一长。 悠长的哨声穿透雪声,清灵得诡异。 守在林念瑶身后的肖七脸色一时变了又变。 崔泽的眉目也一凝。 傅玉同察觉出异样,快步上前。 他贴在肖七的耳边耳语: “肖大人,发生了何事?” 肖七低声说:“听哨声,方才***下令,格杀勿论。” 林念瑶就伏在门边。 她听见肖七的话,立马向傅玉同伸出打着哆嗦的手。 “玉同,救我!” 哪料傅玉同的脸色幻化为静水深流,像在推演千般的算计。 算计过后,他折身回去,捡起庭院中被扔进去的刀,扔出门外。 对于林念瑶伸向他的求救的手,他视若不见。 横刀被砸回崔泽脚边,溅起几分薄雪。 天上的雪花仍在洒落,不出三五下便将横刀覆盖。 就在这短短的间隙。 崔泽亲眼看见,傅宅再度合上它的朱漆大门。 林念瑶拼命地想挤进去,拼命地呼唤傅玉同的名字。 但她换来的只有关门时门轴转得更快而发出的吱嘎声。 傅玉同立在门内。 他再看向林念瑶,曾经顾盼多情的眉眼只余凉薄。 终于,两扇朱漆大门严丝合缝地撞在一起,发出震地的巨响。 林念瑶掉回地上,被锁死在门前。 傅宅传遍兴义街的关门声犹如一个杀戮信号。 护卫们循声再度举刀,压迫而来。 其实早在掷刀时,崔泽已使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他无力还击,索性站着不动,任凭刀锋向他逼近。 林念瑶哪敢赴死。 她看着离她越来越近的刀刃,绝望地爆发出哀号: “林泽!你看刀!” “你动动啊,救救我!” “你们男人怎么都这么冷血!个个见死不救!” 崔泽硬挤出一分力气告诫她:“别动!” “浪费力气,会死得更快。” 林念瑶未听崔泽的话。 她不想死! 她拼命地望遍周遭,迫切地想寻出一条生路。 在一片死寂中,一辆马车冲破飘摇的风雪,驶进了兴义街。 见到那马车,林念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她奋力爬起来,直奔马车而去。 她边跑边喊:“我是广平侯夫人,求你救我!” 离得远,雪又大,林念瑶看不清马车的具体样子。 她只看到马车很大,是一辆四匹马拉着的马车。 林念瑶想,车上的人想必身份尊贵。 只要对方肯出手,一定能救下她。 结果离得近了,林念瑶的脸色陡然大变。 马车车顶上装饰着一只雕琢得分外精致的长尾铜孔雀。 马车前挂着两盏琉璃风灯,灯上点缀着梅花图样。 孔雀车,梅花灯,是***! 还以为能逃出升天,临到头却发现直接闯进了黄泉。 林念瑶脚下一软,彻底摔进雪里,崩溃地大哭起来。 崔泽早看清那是***的车。 车前四匹好马,是天子车驾的规格,除***外,谁出门都不敢如此僭越。 他静静地喘着气,想多缓些力气。 马车的车门被车夫打开。 ***端坐在车内,露出历经岁月的容颜来。 她鬓边单插着两颗镶了东珠的簪子。 一颗纪念她亡故的丈夫,另一颗纪念她在宫变中死去的儿子。 她不紧不慢地打量了一番崔泽,“你倒不慌。” 崔泽回话:“慌也没用,殿下府中护卫三千,我逃不掉。” ***看他的目光里带上了几分赏识。 “广平侯有几分气概,像前一任广平侯。” ***又垂眸扫过林念瑶。 “但你夫人哭成这样,没继承半点她娘的坚韧性子。” “林泽,你为了她,不值得。” “不如我替你杀了她,你在家守灵,别去青州了。” ***的话一出,林念瑶被吓得魂都飞了。 她眼泪被吓停,半点哭声都不敢出。 生怕***发起疯来真拿她先开刀。 她转回头,眼巴巴地望向崔泽,用泪汪汪的眼睛恳求崔泽不要答应。 全然忘了她才骂过崔泽冷血。 林念瑶不知道,崔泽眼中压根没装她。 大敌当前,崔泽的一双眼只盯着***一个人。 “殿下说笑了。” “若我不死,便可以更换青州主帅。” “殿下何必摆出这么大的阵仗,非要杀我?” ***微微摇头,“竟个有脑子的。” “那你为何替林家做下这么多蠢事?” 崔泽默然,没有回话。 他站得累了,索性就着近在咫尺的刀,慢慢坐了下去。 地上冰冷的雪让他失去了很多知觉,包括满背的疼痛。 还有***刚刚往他心上剜的那刀。 崔泽打探起***亲身前来的目的。 “殿下到此,总不是来寻我们闲话家常的吧?” ***露出一个淡笑,笑中有股刺骨的冰寒。 “来看看,免得出意外。” “好在我来了,不然肖七在,我这些护卫谁敢动手?” ***横眉敛笑道: “杀了他们。” “除非陛下亲自来,否则不许留情。” 命令一出,刀刃立刻抵上了崔泽的脖子。 再往下一寸就能送他归西。 崔泽瞥了一眼傅家大门上被他用刀砸出的洞。 他从缝隙间扫到肖七的身影。 “肖大人,你真不管?” “小心事后懊悔。” 肖七无情的声音隔门传来: “再后悔,也只能来年今日在你坟头浇一杯薄酒。” ***脸上染上些满意。 “他肖七总是识趣的。” 她在车内换了个姿势倚着,她端起一杯茶,往车外一泼。 温热的茶水顷刻间化作冰珠,散落一地。 “不必等到明年,这会儿本宫以茶代酒。” “送你上路。” 她话音落下,刀刃便深深压下,咬上了崔泽颈侧的皮肤。 第23章 御林出,龙幡至,四海归服 就在抵在崔泽喉间的刀刃要穿破他的脖颈之际。 崔泽骤然翻出被雪掩藏的,傅玉同扔回来的横刀。 他一刀架住索命的锋刃。 手一转,抵着对方的刀锋反刺回去。 杀他的护卫被迎面刺来的刀尖逼得不得不退。 崔泽则趁机抓住护卫的手,借势旋身而起。 刚一站稳,崔泽行云流水般地抬腿就踹。 将护卫踹得直扑进厚厚的大雪里。 崔泽不停留,手执刀,孤身走向***的马车。 ***的马车上仅有一个车夫,并无其他护卫。 她却丝毫不慌。 “你想挟持我?” “不妨事,你来便是。” “挟持本宫罪够大,正好给我理由名正言顺地杀你。” ***说罢,崔泽骤然停下脚步。 她惋惜地轻叹。 “我不过说了两句,你就停手了。” “广平侯就这点胆量?” ***将手一拂,层层叠叠的大袖落在她的膝上,如瀑般垂下。 她道:“那你今日注定死定了。” 雪落,护卫们提刀又至。 这一次,崔泽再没有抵抗。 他任北风吹去身上的雪。 雪被拂尽后,他蓦然一笑。 笑声如清越的箫音,融进北风里,穿过苍茫天地,直抵远方。 崔泽的笑声本该渐渐止息,最终消散在远方。 但远方,竟破天荒地传来了回响。 整齐划一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震动长街。 两队御林军身披金甲,骑着如九霄奔云一般的白马,扛着赤红龙幡,穿破漫天雪幕而来。 御林军金甲粼粼,将昏暗的天光折射成耀目的璀璨。 蜿蜒的队伍如震破苍穹的金龙,直插到***的马车后。 “御林出,龙幡至,四海归服,如陛下亲临。” 两队御林军齐声高喊,声如擂鼓,撼动十方。 崔泽呼出一口悠长的白雾。 白雾绕上他的发梢,勾勒出胜负底定后他染上恣肆的剑眉星目。 崔泽高声问: “御林军来了,殿下还敢杀我吗?” ***闻声探出马车,望向身后。 直到亲眼看见高高飘扬的赤红龙幡,她重重地跌回车内。 ***喃呢似的轻唤着女儿的名字,眉心陡生出一道深入骨髓的皱痕。 “麦麦,是娘晚了一步……” ***车前,林念瑶闻声拼命张望,终于望见气势逼人的御林军。 她真得救了? 林念瑶回想起崔泽的话。 “我已让喜乐去请御林军,见御林军如见陛下。” “等喜乐带援军赶来,我们就能活。” 明明得救了,林念瑶整个身子却被吓得几乎都不再听使唤。 脸上冻住的泪痕如同刀割的伤痕,撕裂的痛楚疼红了她的眼睛。 她无处发泄,只能朝崔泽大喊: “林泽,你明知道我们会得救,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我快吓死了!很痛,会折寿的!” “你凭什么不说?我是你的夫人啊!” 崔泽隔着风雪,望了林念瑶一眼。 他眼里流出一种很难用言语诉说的萧索。 崔泽懒得再分力气给她,只回了一句: “想骂可以多骂。” 崔泽说罢,径直走向御林军。 他其实走得格外吃力。 每一步落下,强撑的精神都在退潮,徒留一具一盘散沙的身体。 他大限都快到了。 但***尚在,他不敢暴露。 御林军的马蹄停住,傅玉同宅子的大门忽又大开。 肖七直奔出来,见了金甲红幡的御林军后,止步在原地。 领军的魏来扛着象征皇帝的龙幡,催马出来,行到肖七面前。 “肖大人有事?” 肖七见龙幡在上,不得不下跪。 “陛下派诸位来的?” 魏来御着马,带着龙幡绕他转了一圈。 “肖大人不认识龙幡?” “若不是领了皇命,谁敢请龙幡出来?” 肖七压低了斗笠,盖住了他略带慌乱的眼睛。 在朝龙幡磕了一个头后,肖七站起了身。 他转身对上崔泽:“林侯爷,肖七日后为你办一件事。” “你当今日肖七不在场,如何?” 崔泽没力气应付他,只能敷衍一句:“好。” 肖七得了崔泽允诺,快步离去。 经过傅宅时,他特地停下。 肖七抬高斗笠,用毫无遮挡的双眸深深望了傅玉同一眼。 那双如刀般的眸子像是在说:今日受你牵连的账,来日找你清算。 傅玉同被肖七凶戾的眼神震住。 恐惧和后怕在他心中一层叠一层。 这回真大事不妙了…… 崔泽,我若下地狱,必定拖上你。 傅宅外,***面色又变得如常。 好像她不曾盼着崔泽人头落地,也不曾因崔泽活下来而倍感失望。 ***忽然对护卫堆里的一人道: “方护卫长,马车上的梅花琉璃灯,你拆回去给你家丫头玩吧。” “记得让你家丫头常来找麦麦玩。” “麦麦一个人在府里闷。” 护卫中,那声中气十足的声音又响起。 他简短地应了一个字:“是。” ***的女儿麦麦,本名薛麦,现年十二。 薛麦打从娘胎里出来就带着病。 ***盼她能像麦田里的麦子一样,蓬勃生长,于是给她起了这个名字。 名虽为麦,薛麦却未能如***的愿蓬勃生长。 不过她秉性纯良,于是更惹人怜爱。 言语间提起女儿,***与寻常母亲无异。 但这个寻常母亲,神情一转,又朝崔泽发难。 “广平侯,你我之间的事还不算完。” “本宫听闻你跟本宫的护卫长方子明有些交情。” “怕他对你留情,所以另准备了一道埋伏。” 她从车内取出一份印着梅花的帖子来。 “鸿门宴,请你和你的夫人到我府上做客。” “接下帖子,明日正午过我府上来吧。” 昭国多少讲一些男女有别。 ***递帖子,按理来说该是林念瑶这个广平侯夫人接。 但林念瑶一听是鸿门宴,连根手指头都不敢动。 她缩在雪地里,本来人都快站起来了,一下又倒了回去。 ***故意催促林念瑶: “广平侯夫人不接本宫的帖子,未免太冒犯,当诛。” 林念瑶怕得连头都不敢抬。 她哆哆嗦嗦的,只顾着哭。 要紧关头,是一双修长的手,接下了***的梅花帖。 手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崔泽。 见是崔泽接的帖子,***忽而一笑。 她本就雍容,年纪大了,更有种贵不可言的气势。 她道:“我其实在帖上涂了见血封喉的毒。” 林念瑶听见,实在没忍住,惨叫一声,人差点晕过去。 崔泽没忘记帖子是***亲手递给他的。 他面不改色道: “我必然携夫人准时赴约。” 说罢,崔泽甚至挑衅地将洒有金粉的梅花帖贴到了唇上。 天宽地阔,朗朗乾坤,他不须怕什么见血封喉的毒。 果然,帖子贴到唇边后,唯有梅花香绕上了崔泽的鼻尖。 见崔泽如此动作,***眼中生出了赞叹。 “本宫说笑的,帖上无毒。若有毒,我怎敢亲手递给你?” ***垂落眸子,赐了林念瑶一份十成十的嫌弃。 “她配不上你。” “若你小个八九岁,麦麦再大个八九岁就好了。” “本宫说不定会招你为婿。” 打完机锋,***让车夫驾车回府。 公主的马车一出兴义街,公主府的护卫便也鸣金收兵,撤了出去。 崔泽握着手里的梅花帖,再撑不住。 他虚得只剩气声:“魏来,扶我一把……” 第24章 第一次选择崔泽 魏来闻声急急下马。 他刚扶住崔泽。 崔泽就跟不可抑制地崩塌的琉璃塔似的,整个人拦腰垮掉。 七尺多高的男儿重重撞在魏来的铠甲上。 魏来拽住崔泽腰间的革带,费了大力气才止住崔泽的崩落。 他伸手去摸崔泽的脸,摸到的是霜雪一般的冰冷。 魏来忙将龙幡递出去,全力朝身后喊: “酒!谁带酒了?” 反复问了七八次,魏来才从下属手里拿到了一个小小的多宝囊袋。 他顾不得旁的,咬开塞子,灌了崔泽一口,又用剩下的酒,替崔泽搓起了脸和手。 烈酒穿喉过腹,像火一样烧过崔泽的五脏六腑。 崔泽痛呼一声,微挑的凤眼囫囵个的全睁圆了。 魏来一看他那双眼立刻大笑起来,力道十足地拍了他的背一下。 “活过来了?!” 崔泽被拍得连咳了好几声。 “再来一巴掌,活过来也得被你拍死。” 魏来搀着崔泽往马那边走。 “统领,我记得你的八字,够硬,且死不了呢。” 走到马旁边,他拽住崔泽的革带,正要把崔泽打横提溜起来放到马上。 稍远处,顺着风传来了带着颤的一声唤。 “林泽,别丢下我一个人。” 雪里,林念瑶冻得脸白透了,唇也紫了。 她发抖的一双手脚挤不出一点力气,怎么都站不起来。 见御林军要带林泽走,她生怕被落下。 林念瑶远远地朝前伸出手。 她目不转睛地紧盯崔泽,只等崔泽来接她脱离苦海。 魏来记得林念瑶干过的好事。 他脚下一步都没往前挪,抬手将崔泽放到了马背上。 魏来用搭扣固定好崔泽后,踩住马镫预备上马。 不料崔泽抬手抓住他裹了护臂的胳膊。 “魏来,帮个忙,去接她。” 魏来的脸当场扭曲成恨不得吞几个人的狰狞样,活像寺庙山门前守门的怒目金刚。 “你……统领你可别说你心里还有她!” 崔泽趴在马背上,冷峻地望向林念瑶那侧。 “你想多了。” “我单纯是怕一不留神又被人从身后捅一刀。” 魏来顺着崔泽的视线望去。 只见一个披着淡青披风的公子哥如一阵春风,渐渐靠近了林念瑶。 林念瑶头顶的雪突然不落了。 她抬眸一望,正好望见傅玉同将半透的油纸伞遮在她的头上。 雪声簌簌,叠落在纸伞上。 傅玉同从眉到眼都溢着对她的关心,还有自责、懊恼。 “念瑶,我来迟了。” 傅玉同说罢,立刻伸出手,催林念瑶搭上他的指尖。 魏来实在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都看愣了。 关键时刻还是崔泽叫醒他:“老魏,快去。” “快走到时,你跟她提提门的事。” 门? 什么门?魏来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虽然没想明白,但魏来主打一个行动快。 他迈开大步向林念瑶奔去,同时低声问候了一遍傅玉同的八辈祖宗。 “那个……夫人,林侯爷让我来接你。” “你离那个小白脸远点。” “***回府了,你们活了,他知道来救人了?” “那他早干嘛去了?” 魏来直白的话说得傅玉同险些挂脸。 他忙向林念瑶解释,倾尽了温言软语: “念瑶,你听我说,我有苦衷。” “苦衷?” 林念瑶无法理解。 她看向傅玉同,眼中更有克制不住的愤怒。 魏来三两步走到林念瑶面前。 他记着崔泽的话,原模原样提醒道: “林,林夫人啊,那个门,门的事你没忘吧?” 门! 魏来的话一出,林念瑶心里的怒意在顷刻间化作赤红的岩浆,一次全喷发了出来。 她用淬了火的眸子凝望着傅玉同。 “傅宅关了两次门,你的苦衷真是很苦。” “苦得比我的命还苦,是吗?” 她看罢傅玉同最后一眼,不再留恋。 林念瑶舍了面子,手脚并用的,爬出了傅玉同的伞下。 望着远去的林念瑶,傅玉同的脸结出了破裂的冰。 第一次,在他和崔泽之间,林念瑶选了崔泽。 崔泽……! 傅玉同在心里将崔泽剐了千刀万刀。 但崔泽好好地趴在御林军的马上。 被魏来牵马带走前,他甚至不忘跟傅玉同挥手。 那手势像是作别,又像是嘲笑,笑傅玉同最后还是不如他。 傅玉同盯着崔泽得胜一般的手,紧握着伞柄,恨不得将伞柄掐作碎屑。 他多盼望,手里的伞柄就是崔泽的脖子。 …… 魏来送崔泽和林念瑶回到广平侯府门前。 崔泽被魏来扛在肩上,像袋米。 林念瑶低头跟在魏来身后,衣裙都被雪湿透了,脏兮兮的,像个闯了大祸的小孩。 老夫人一听崔泽回来了,拄着拐出来,还隔着老远就破口大骂: “林泽,你这个瘟神!” “你还要回来祸害谁啊?” “你瞧瞧我那可怜的孙儿被你害的,屁股上都没剩一块好皮了!” “非要把这个家祸害散了,你才甘心是吧!” 老夫人骂了一句又一句。 崔泽听了没什么反应。 左右他早已不在乎。 魏来不一样,老夫人每骂一句,他脸色便难看多一分。 老夫人骂到第四句,魏来直接爆发。 他扛着崔泽迈进门,冲着老夫人就是一声:“呸!” “老泼妇少造几句口业,给子孙后代积积德。” “免得回头生了孙子没屁眼。” 林老夫人被他一句话怼得脸瞬间煞白。 她憋了半天,到底没再敢还嘴。 魏来见她消停了,吼道:“我们统领住哪,我送他回房。” 被魏来问了,老夫人才注意到崔泽的惨样。 她一下觉得痛快解气极了。 可魏来还在,她在面上又不敢显露出来。 老夫人手一指,给魏来指了书房的方向。 魏来扛着崔泽,撞开了门。 老夫人见魏来带崔泽进去了,一把抓住跟在魏来身后的林念瑶。 她高兴得嘴角都压不下去,“林泽也有今天啊!” “快和奶奶说说,他遭了什么大难?” “让他害我们君成,现世报来得就是快!” 老夫人不问还好,一问立刻勾起林念瑶脑子里灰惨惨的回忆。 她一抽一噎地哭着缩了起来。 “您,您别问了……他们……他们怎么能不把我的命当命?” “我明明是广平侯府的嫡女……为什么?为什么?” 老夫人根本不关心林念瑶哭诉了什么。 她从林念瑶话里听出来的是,崔泽得罪了大人物,才落得这个下场。 要是这样,她必得趁势给她的乖孙报仇! …… 书房内,魏来扛着崔泽走到榻前。 他看着小而窄的榻,不知该把崔泽怎么放,抓耳挠腮起来。 “老魏,你扶我趴下就行。” 崔泽被折腾太久,魂魄都快散了。 他现在只想倒下去,闭上眼,再不管任何事情。 毕竟明天,公主府中还有一场恶战等着他。 第25章 不准给林泽送药,让他烧死 直到魏来离开书房,都没遇见任何一个广平侯府的下人去照料崔泽。 他安不下心,又必须尽快赶回皇宫复命。 于是就近拽住一个看起来还算忠厚的小厮。 魏来摸出身上仅有的一吊钱递给他。 “你,去守着你们家侯爷,听见没?” 小厮接了钱,连连答应。 魏来走时,脸色阴沉,显然是放心不下。 那小厮却跟他打包票,说全包在他身上。 可魏来走后,夜深了,老夫人带人来闹书房时,那小厮转身便遛了。 …… 夜色深,宫中依次点起千盏明灯。 含元殿内,光启帝批着奏折。 他嫌光暗,唤陈公公道:“再加一盏灯。” 陈公公招手叫来小太监,讨了盏灯,托着灯,走到光启帝的书案前。 “陛下,寻常日子里光已经够亮了。” “您今日还要灯,怕是批折子批得太久,累着了眼睛。” “不如歇歇吧。” “您这般操劳,老奴忍不住替您心疼身子啊。” 光启帝闻言放下朱笔,闭上眼揉了揉眼头的穴位。 “陈诚,你的话说得朕舒心。” “听你的,歇一歇。” 他半闭着眼睛,像在假寐,闲谈似的问道:“***回府了吗?” 陈公公马上答:“御林军回报,***殿下早回府了。” 光启帝继续揉着穴位。 “早就劝长姐搬回宫里来,住回长寿宫。” “她日日本宫本宫地唤自己,朕专门给她留的宫室,她却不住。” 光启帝的眼睛倏然睁开,眼神深处透出一抹锋利。 “一家人不住在一起,还是生疏了。” “她闹出这么大动静,朕险些不知啊。” 陈公公察觉到光启帝话里藏的杀意,立刻附和道: “陛下说的是,***实在胆大妄为。” “当年庆元宫变,她是为您立了大功,还赔了长子的一条命。” “但她也不该在京城如此胡来。” “昭国的天子,始终是陛下您。” 光启帝扫了陈公公一眼,眼神里多了分不善。 陈公公立刻明白是自己顺杆爬得太快,说错了话。 他放下灯,打了左脸一个嘴巴。 “奴婢失言。” “陛下的家事,岂容奴婢多嘴。” 光启帝满意地靠回了椅背。 他忽然问:“崔泽还活着吗?” 陈公公举起灯,道:“活着。” 光启帝重新拿起朱笔。 “活着就行。” “他死得太早,朕拿什么当筹码去向长姐讨要长乐?” 陈公公暗暗记下光启帝的话。 他打量着光启帝的神色,试探着多问了一句: “若***殿下答应送长乐郡主和亲的条件是……杀林侯爷换帅呢?” 光启帝的朱笔在奏折上打了个圈,顺口应道: “杀了就是。” 说这四个字时,光启帝仿佛在说“今天下雪了,天有些冷”那般随意。 光启帝握着朱笔,在奏折批下两个字。 他忽然想起什么,随口吩咐陈公公道: “你派人去知会一声林家,崔泽也不能活得太顺遂。” “免得长姐错以为他这个赘婿,有本事,能担大任。” …… 夜深时分。 崔泽迷迷糊糊的,被自己吞了烙铁般的嗓子疼醒。 他用指头摸了摸了自己耳下和颈侧。 耳下很烫,颈侧微肿,果然发起了高烧。 他干哑着嗓子,唤附近的小厮,想让他去厨房要一剂退热的小柴胡汤。 结果小厮没来,漆黑一片的书房先被婆子用擀面杖悍然砸破了窗。 老夫人裹着厚袄,拄着拐杖,踹开了书房的门。 她狠狠瞪着倒在榻上的崔泽。 “林泽,你的报应到了!” “来人,把书房给我砸了!” 老夫人手下的婆子们立刻动手,将书房噼里啪啦地砸成破烂。 书案上笔墨纸砚摔了个满地,书架里厚厚的书全撕了,碎纸还洒个满地。 就连崔泽的衣箱她们都没放过,全翻出来扔在地上就是一顿踩踏。 直踩到崔泽本就破旧的衣物上满是鞋底印上去的污脏。 崔泽浑身上下连着骨头缝无有一处不疼。 他连从榻上爬起都需费尽力气。 根本抬不起一根指头阻止婆子们砸碎书房的每一扇窗和门。 门窗皆破,原本素雅的书房一下变成了四面漏风的狗窝。 老夫人拎起滚落在地,意外没碎的茶壶,掀了壶盖重重地扔在崔泽的榻上。 壶里的残茶泼湿崔泽的榻。 现在,就连书房里唯一尚算完好的榻也不能再躺人了。 崔泽勉力躲开那茶壶,他握着剑,以剑杵地,将自己撑起来。 带着冰霜的寒风狂灌进来。 吹得崔泽散乱粘黏的发丝全扬起。 黑发红面的他活像地狱来的恶鬼。 崔泽强行出剑,抵在身前。 他暗哑的嗓子已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谁再敢动,我杀她。” 婆子们被他的鬼样吓一跳,一个接一个地住了手。 老夫人啐了他一声。 “你自己死期快到了,你想杀谁?” “你连皇帝都得罪了,宫里人亲自过来让我好好‘照顾’你!” “今夜为了我的乖孙,我非扒下你一层皮来!” 老夫人说罢,又指使婆子们上前去踢打崔泽。 崔泽烧得发昏,人泡在寒风中勉强保持清醒。 他无力还手,在一众婆子的围攻下,踩着满地的碎渣,硬从破烂的窗跳了出去。 漆黑一片的夜里,伸手不见五指。 崔泽擎着剑无处可去。 这时,打更的梆子声骤然响起。 梆子声一声赛一声,敲得崔泽在半昏半醒间,一阵又一阵地发惊。 …… 老夫人带着婆子像撵狗一样,一路将崔泽撵进破烂漏风的柴房。 直到崔泽用柴抵住门,将自己困在无米无水的柴房中。 老夫人才昂着头,端起侯府老祖母的架子扬长而去。 她收拾完崔泽不算完,转头又闯进林念瑶的院子。 她将瑟瑟缩缩,噩梦不断的林念瑶从被窝里揪起来。 林念瑶被老夫人掐醒,浑身的大汗。 她还没从今日的生死劫中缓过来,一心只想往被窝里缩。 “奶奶,您做什么?” 老夫人硬拽她出来,又掐她一下,直掐得她清醒。 “做什么?” “我告诉你,林泽那瘟神发了高烧,烧得满脸通红了。” “你不许给他送药,让那瘟神活活烧死!” “听清楚没有!” 第26章 逼妻杀夫 老夫人见林念瑶一副发蒙的样子。 她被气出了泪,恶狠狠地向林念瑶哭诉: “今日你不在家,你是不知道。” “林泽差点害死了你弟弟,还要逼死我!” “我可怜的君成啊……哪受得住那么重的板子。” 提起不成器的林君成,林念瑶顿时冷了脸。 她想起卫尉司林君成恶心她的样就口无遮拦: “打他一顿怎么了?” “不都是他自找的。” “林泽替他挨过一百杖,他还林泽五十棍罢了。” 啪的一声,老夫人的巴掌重重打响在林念瑶脸上。 林念瑶被打得眼冒金星。 她又痛又怕地看向自己祖母。 老夫人指着林念瑶的鼻尖骂道:“你敢说君成是自找的?!” 她摸着心门,压着怒气。 “君成都和我说了,他是为了帮傅玉同才去惹的祸!” “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你这个姐姐。” 老夫人抄起拐杖,恨不得打到林念瑶身上。 “要不是因为你,我的宝贝孙儿会受那么重的伤?” “你在这一口一个自找的,真是个十足的白眼狼!” 林念瑶怕老夫人气上心头,真拿拐杖打她,忙往被窝里缩。 老夫人见她躲,一把拽住她的手,将她从床上拽起。 “这会儿你知道做错事,还会往后躲了?!” “今天在卫尉司,你为什么不护着君成?” “你就是这么当姐姐的,看着外人打坏你弟弟?” “生女胎果然没半点用,嫁了人就胳膊肘往外拐!” 说到激动,老夫人抬手又给了林念瑶一巴掌。 她这巴掌打得比刚刚那巴掌还狠。 打得林念瑶嘴角都破了。 老夫人仍不松手,紧拽着林念瑶。 “赔钱货,不准给林泽送药。” “听见没!” 她抓着林念瑶,忽然又想起一件事。 “对了,你明天去找傅玉同,求他帮们林家讨回爵位。” “他指使君成去害林泽,肯定跟林泽有过节。” “林泽死了,他不会不高兴。” “得趁今夜把林泽名正言顺地弄死,再借傅玉同的手把我们林家的爵位拿回来。” 老夫人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计策妙,越说眼睛越红。 她拽着林念瑶,连催带骂:“你明天一早就去!非去不可!” 林念瑶哭着摇头,“奶奶我不去,你不知道,今天……” 林念瑶刚说个不字,老夫人抬手又是一巴掌。 “我今日非把你这个小贱蹄子打醒!” “你怎么不明白?宫里传信出来,明里暗里的意思都是林泽要死了!” “你心里再想他,有什么用?牌位能当饭吃吗?” “就算是为了君成,为了林家,你不得另攀个高枝?” 林念瑶听着老夫人的话,捂着脸,眼神渐渐起了变化。 经过今天,她怕死,怕被贵人不当人,怕到深入骨髓了…… …… 崔泽在干硬扎人的柴垛上躺着。 一刻钟过去,他勉强缓过了神。 他……需要药。 崔泽推开柴房的门,过连廊走到不远的厨房门前。 林老夫人早防着他这手。 在林家的厨房前栓了一把大铜锁。 门前守着一个一脸尖酸相的老嬷嬷,和一个看起来窝窝囊囊的小丫鬟。 在过拐角时,崔泽瞧见了她们。 他止住脚步,无力靠上连廊拐角的柱子。 这时,崔泽的心脏已经被高热烤了很久,毫无正常的心律节拍可言。 他的整颗心胡乱跳着。 心跳声像是生死搏斗时的战鼓,一锤一锤地砸在他的耳鼓上。 传到崔泽耳朵里的每一声心跳都可能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声丧钟。 崔泽眼底泛出猛兽濒死时的凶光,他哑着声道: “把门打开。” 嬷嬷斜睨他一眼,见他一副病死鬼的模样,并不怕他。 她眉毛一挑,“开门?” 嬷嬷抬手一推,将小丫鬟撵下台阶,险些害小丫鬟撞在水缸上。 “去,请老夫人来。” 小丫鬟窝窝囊囊地在水缸旁绊了一跤。 她停都不敢停,飞也似的跑去了林老夫人的院子。 嬷嬷撵了小丫鬟走,对着长发散落,额间渗满冷汗的崔泽插起了腰。 “就你还想开门拿药?” “等老夫人来了,再扒你一次皮。” “天寒地冻的,害老娘来这守门。” “就该病死你!” 崔泽靠着柱子,九成的心力都用在对抗身上熬人的高热。 他懒得与那嬷嬷废话。 “开门,你滚。” 嬷嬷瞪大了眼睛,“你叫谁滚?!” “你还真以为我收拾不了你这只病猫?” 嬷嬷顺手从一旁的水缸里舀起一瓢混了冰碴的水,要泼到崔泽身上。 结果水还没泼到崔泽,崔泽已抓住她的手,拧折了她的手腕。 舀水的葫芦瓢落地,嬷嬷惨叫一声,惊动了大半个林家。 正巧这时,老夫人拽着林念瑶,领着一大帮婆子丫鬟来到了后厨门前。 崔泽将那嬷嬷甩下,扶着厨房前的石磨,慢慢坐到石磨底台的一个角上。 陈旧的石磨此时倒有些像号令百万大军的点将台。 崔泽坐着,凌人的气势镇压着所有人。 “打开门,给我熬药。” 他抬起黑眸,像盯猎物一样盯住老夫人。 “你不该让我死。” “今日我死了,广平侯的位子就没了。” 老夫人浑不在意崔泽的话。 她心中早酝酿好连环的毒计。 “广平侯的位子用不着你担心。” “这位子当然是念瑶肚子里的腹遗子来坐。” “反正不能再便宜你这个外人!” 老夫人的话如一道惊雷炸响在林念瑶耳边。 她不敢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奶奶,您说什么?” “我与他许久不曾同房了。” 老夫人牵住林念瑶的手,望着她的肚皮。 “乖孙女,怕什么?” “等君成伤好些,我便让他传宗接代。” “等托生了男孩,安到你身上就成。” 她将林念瑶拉近,眼里全是闪满精光的算计。 “你想要孩子傍身,也不难,去给傅玉同暖暖床榻。” “顺便给傅玉同吹吹枕头风,让他帮我们林家办好袭爵的事。” “等你有了孩子,你回头说是他。” 老夫人伸手指向崔泽。 “说是他这个绿王八的种便是。” 她攥紧林念瑶的腕子。 “今天先听奶奶的,咱们祖孙联手,了结了他!” “一会儿我让婆子摁住他这个祸害,你上去勒死他。” 林老夫人说着话,自从袖中取出一条菱花纹的长披帛。 这披帛还是她从林念瑶房中取来的。 她将披帛缠到林念瑶手上。 见到那披帛,林念瑶魂都被吓没了。 她死命挣扎,想挣开老夫人的手。 “不,我不!” “您刚刚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您没说让我动手啊!” 老夫人的手像铁一样,紧紧箍住林念瑶。 “你挣扎什么!” “奶奶的乖孙女可不能忤逆奶奶。” 林念瑶的手被披帛缠着,好似被一条冰冷滑腻的蛇缠上。 她真的快要被逼疯了。 而崔泽已经近乎力竭。 第27章 林念瑶,我可怜你 崔泽虽已近力竭。 但看到眼前的荒唐景象,他还是忍不住平白耗费气力,仰天大笑。 “林念瑶,世间的事实在太有趣。” “你才从一场截杀中死里逃生。” “回到家,你亲奶奶又将你逼当刽子手。” “这难道就是你所求,就算逼我去青州送死也要追求的东西?” “林念瑶,我可怜你。” 崔泽半垂落眼眸。 过了会儿,他幽幽道: “你若真敢动手杀我,尽管来。” 崔泽流淌着眸中平缓的沉稳。 “我不还手。” 结识了林念瑶七载,他知林念瑶不敢。 林念瑶望着崔泽那双平静的眼睛,一下记起,他从***手中接过梅花帖,印在唇间的自在从容。 她奋力挣开老夫人的钳制,奔到崔泽的脚边,跪着抱住他的腿大哭起来。 “救我,救救我。” “夫君……” 老夫人被林念瑶气得狠剁了一记脚。 “小贱蹄子真是个赔钱货!” “你忘了你姓林了?!” 她话还没骂完,崔泽已扯落缠在林念瑶腕间的披帛。 他将披帛一振,甩进一旁的冰水缸,卷了一圈冰碴,如电一般击出,正打到老夫人的脸上。 等老夫人反应过来,蘸了水的厚重披帛已飘落在地。 她的脸上多了十数道,冰碴刮出的血痕。 崔泽道:“开了门就滚,不然杀你。” 老夫人只能感觉到自己的脸被刮破了,在夜风中一抽一抽地疼。 到这会儿,她这张老脸已经被崔泽抛在地上跺成渣子。 让她就这么走,她是千个万个不甘心。 错过今日,来日未必有机会杀了林泽这个祸害,拿回林家的爵位。 到头来若是真让林泽战死沙场,以广平侯的身份抬进林家祠堂。 她到死也没法瞑目! 林泽可把她的心肝宝贝孙儿害成了那样! “瑶儿,你让开。” “你不敢动手,奶奶敢!” “林泽,我倒要看看你剩多少分力气,斗得过多少人!” “来人,一起上,给我摁住他!” 老夫人发了话。 但婆子丫鬟们如何敢上前。 只有被崔泽拧断了腕子的那个婆子手疼得钻心,恨毒了崔泽。 她绕到一边捡起地上的葫芦瓢,扔向崔泽。 崔泽已经彻底力竭。 此刻的他连一根手指头都抬不动,更别说躲开天降的水瓢。 水瓢砸在他身上,砸出一声大响。 婆子试探得手,大着胆子快步走上前。 她用好的那只手推开林念瑶,接着摁住崔泽的肩。 “姑爷,你力气不是很大吗?” “这会儿,怎么不动弹了?” 老夫人见状,眼里冒出凶光。 她弯下腰,捡起地上沾满泥的披帛。 就在林老夫人收紧手中的披帛,走向崔泽的时候。 二院的前门突然爆发出一声惊天巨响。 整个前门破裂倒下。 众人回头一看,竟看到一个小厮撞破了门,被扔了进来。 迎着飘散的木屑,踩着被砸得撕碎的门板,魏来骂骂咧咧地踏进了二院。 “收了老子的钱,不办老子的事!” “让你守人,你守到天边去。” “好啊,老子就送你上天。” 魏来不仅踏了进来,他还带了一个挎着药箱的干瘪老头。 摁着崔泽的婆子看出魏来是哪边的,立刻吓得缩回了手。 魏来盯住打头的林老夫人。 “老泼妇,又见面了。” “滚回你的院子去。” “不然被我扔进来的那小子,就是你孙子的下场。” 林老夫人猩红着眼,不甘心后退,可魏来又捏着她的软肋。 她抓手里的披帛抓得很紧,指甲深深地扎进掌心的肉里。 林泽这个小贱种,命也太长了! 他怎么还没到死的时候? 崔泽见到魏来,整个人松懈下去。 他扬了扬唇角,算是打过招呼。 “老魏,你可算领着大夫,回来了……” 话还没说完,他便整个向前栽倒。 落进碎雪与泥水混杂的地里。 …… 当夜的广平侯府一团糟乱。 老夫人摔了房里足足一整套青瓷茶盏。 跟随她的婆子丫鬟全被她扔在门外罚跪。 北风萧萧,连着几个丫鬟被冻倒在雪地里。 她仍不许罚跪的人起来。 而那个被崔泽折了腕子的婆子,早被魏来折了另一只腕子,扔出广平侯府大门外。 林念瑶一路追着崔泽走。 魏来扛着崔泽,问她书房成了破烂,崔泽往哪放。 林念瑶茫茫然回不过神,半天才知道把魏来往自己院子带。 魏来替崔泽挑了一间偏房,将崔泽安置在榻上。 林念瑶紧跟在旁边。 偏房内,老大夫忙活了半夜。 他指使着魏来这个五大三粗的大汉,将救命的汤药一勺一勺地灌到崔泽肚子里。 等崔泽脉象平稳以后,老头挎着药箱,火速走人。 老大夫走后,魏来终于腾出空来擦掉脑门上的汗。 他回身替崔泽盖好薄被,挪了挪屁股,在讨来的炭盆边坐下。 魏来往炭盆里又添了两块炭。 等炭盆烧暖和了,他捧起防火的铁罩网盖在炭盆上。 忙完这一通,魏来忽然留意到桌子那头,还有个人。 那是裹着件不知从哪翻出来的崔泽的披衣坐着的林念瑶。 魏来被惊得差点跳起。 “吓……吓死老子。” “你怎么在这?” 林念瑶脑子里乱得像一片被连天的冰雹砸得稀碎的屋檐。 那些从小到大搭起来的,替她遮风挡雨的瓦全被打碎。 留给她的只有千疮百孔的天。 她捂紧崔逐的衣服,闻着他衣服上陈旧气味,想多汲取一些温暖。 魏来问了半天,没得到林念瑶半点回应。 他没办法,只能去敲林念瑶面前的桌子。 “林夫人?” “你还在这坐什么,回你自己的屋去啊。” 林念瑶红着眼抬眸。 “这是我的院子,他是我的夫君,我爱坐在哪就坐在哪。” 魏来眼角抽了抽,别过脸去。 过了会儿,他又转回来,脸上是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下去的嫌弃。 “你还知道他是你丈夫?” “那他被你们家那个老泼妇害的时候,你怎么不替他出头?” “我?”林念瑶被魏来问懵。 “我……我为什么要替他出头?” “他是我丈夫,不该他保护我吗?” “我已经这么难了,你们一个个的还要逼着我做什么?” 林念瑶不知道想到什么,情绪一下就断了弦。 “你们还要逼着我做什么!” 魏来连忙朝林念瑶比出“嘘”的手势。 “你小声点,别把统领闹醒了。” 林念瑶裹紧崔泽的披衣,把脸埋进臂弯里呜咽着哭了起来。 她的泪一颗又一颗地染在崔泽的衣衫上,盖掉了她最想闻到的气味。 “为什么没人体谅我?” “话也不许我说了。” “为什么……” 她越哭越崩,泪如断线。 人也如断线风筝一般,风雨里飘摇的林念瑶再也不肯压抑自己的声音。 她不光哭闹,还要把崔泽从深睡中叫醒。 她想听他的安慰了。 第28章 赴宴 魏来手忙脚乱地赶紧拦下林念瑶。 “你放过统领吧!” “你再闹他,他真会死的啊!” 林念瑶哭着朝魏来喊:“你让开,他是我丈夫!” 林念瑶喊着朝崔泽扑上去。 魏来到底不敢真动手碰林念瑶,还是让她拉上了崔泽的衣角。 崔泽被拽得惊醒。 醒后却连动根手指都难。 他想起他落在柴房里的剑,虚弱到近乎无声地叫魏来: “魏来……再帮我,取剑来……” “在……在柴房……” 魏来眉头紧锁,咬了咬牙,到底还是叹了一声,去取剑了。 林念瑶见崔泽一醒,不先关心自己,只顾找剑。 她又气又怨又恼,往崔泽身上捶了好几下。 崔泽连喊疼的力气都不再有。 但林念瑶抓着他的衣袖喊:“林泽,你看我,你看我!” “我正需要你!” 林念瑶将崔泽的手往自己脸上贴,一声又一声地向他索求关爱。 烧得神志不清的崔泽脑子里只能浮出零星的记忆碎片。 恍惚间,他还当自己是那个呵护林念瑶倍至的林泽。 崔泽用最后一点气力,替林念瑶拭去眼角的泪。 他声音轻得像水雾,“不哭……” 水雾般的柔声如雾聚,如雾散。 转瞬消失不见,崔泽的手垂了下去。 他昏到十六岁时青州那场抵御北羌的生死梦境中,任林念瑶如何捶他唤他都不再醒来。 就像是从他十六岁起,慢慢生成的一个很爱林念瑶的林泽,雾散一般,死去了。 …… 林念瑶从崔泽处再得不到安慰。 她又跑出门去,去找丫鬟绣羽。 绣羽睡得迷迷瞪瞪的,听林念瑶呜呜哭了快半个时辰。 绣羽越听越觉着自家小姐和姑爷像玉泉坊演过的一出戏,叫《裙钗记》。 戏文里是一个渣书生,偏偏遇上了一个贞烈的好女子。 只不过在自己家,小姐是那个渣书生,而姑爷是贞烈的好人。 她揉了揉朦胧的睡眼,劝小姐道: “小姐,你记得你带我去看的玉泉坊唱的《裙钗记》吗?” “想想戏文里演的,姑爷已经把所有能给的都给你了。” “你想要的他暂且给不了,你也体谅体谅他呗。” 林念瑶慢慢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 她不说话,绣羽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倒头睡了过去。 林念瑶在一旁坐了一个大夜。 她反复地想着绣羽说的《裙钗记》。 可她想来又想去,只记起戏里一句唱词。 “负她又如何,我自己且活不成哩。” …… 天光大亮,崔泽烧退了。 他在支离破碎的梦里又杀了一回北羌人。 在他为师父和师娘的合墓除尽野草,摆上贡品的时候,梦偏偏停了。 半梦半醒间,崔泽陷在恍惚里。 竟然是梦,他到底没为师父和师娘烧上一份纸钱…… 崔泽正黯然。 一个温柔似水,柔到有三分陌生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崔泽闻声乍起。 他的手瞬间寻到榻边的剑,剑一转,寒锋瞬间就出了鞘。 林念瑶见他剑锋冲向自己,神色变了又变。 出乎崔泽的意料,林念瑶没有发作。 她只是将手里的茶盏递给了他。 “醒了?” “渴了吧,喝口茶润润嗓子。” 她状似无意道:“照料了你一夜,还好你醒了。” “不然,你叫我要怎么办?” 眼前的林念瑶分外体贴,像极了崔泽曾盼望的那种贤惠妻子。 但崔泽的心境却因林念瑶的变化而变得怪诞。 他像是一个被冻死了的人。 在他很冷很冷的时候,他盼望一团火,一盆炭。 他那时太冷了,他格外想被温暖。 但等他真的被冻死了,炭盆再跳进他的怀里,又能暖到什么呢? 一具尸体吗…… 崔泽来不及细想,眼下难关成丛也容不得他惆怅。 他的手上的剑还没收回鞘中,下人就敲响了书房的门 “姑爷,门外来了辆马车,说是公主府来请您和小姐去赴宴的。” 下人传过话后,崔泽留意到林念瑶端着茶盏的手轻微地晃荡了一下。 有个瞬间,她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崔泽垂眸收剑回鞘。 一抬眼,正与林念瑶那双瞳色渐深的眸子对上。 他听到林念瑶说:“夫君,你昨夜说,你一个人去赴***的鸿门宴。” 林念瑶放下茶盏,坐到崔泽身旁。 她牵起崔泽的手,像昨夜一样,贴在自己脸上,衬着她被泪浸透的眼睛。 “你昨夜还说,不用我去涉险。” “你说过的话,你可不能忘啊。” 掌心中,林念瑶被泪浸湿的脸带来的水润触感崔泽记得。 但林念瑶方才说的话,他绝对一句不曾说过。 看着林念瑶湿漉漉的双眸,崔泽打心底生出一种由陌生带来的怪异感。 以往的林念瑶也曾哭过闹过,央求他去办过很多过分到离谱的事。 但当时,林念瑶的每一颗泪都是真的。 不像今天,她眼底的泪,假得像烧化的蜡水。 随便晃上一晃就会凝固到流不出来。 崔泽收回手,沉着眸子反问她: “林念瑶,你真不想涉险?” 林念瑶立刻乖巧点头。 崔泽懒得管林念瑶究竟是什么心思,能不能把他的话听进心里去。 他横竖只说一次。 “你如果想平平安安地过***这一关。” “最好跟我走。” “我带你去,定会带你完好回来。” “你自作聪明缺席,等我走了,林家没人能护得住你。” 林念瑶脸上生出几分慌张。 她将书房破烂堆里寻来的梅花帖塞给崔泽。 林念瑶梗着脖子道:“我不去,不去才是最安全的。” 他掀开薄被,站起身。 “去与不去,随你。” …… 最终,上了公主府的马车的还是只有崔泽一个人。 但林念瑶变了的眼神烙进了崔泽心中。 马车上他心绪不宁地紧了紧手上的护臂。 送他的方子明瞧见他的动作,啧了一声。 他的声音总是中气十足,乍一听正义凛然。 “小崔,这么防备我们?” “上次不是给你放水了吗?” “围三阙一为你留了退路;把你的马车拦下来,又给你机会去找增援。” “都是领俸禄办事的,用得着这么较真?” 崔泽白了方子明一眼。 “你放水是因为我给你女儿开过蒙。” “我真死了,你不好和你家丫头交代。” 方子明打马虎眼似地伸了个懒腰,又指着崔泽的衣服岔开话题。 “好歹是去公主府赴宴,你怎么穿这么身脏衣服,上头还有脚印。” “还有你这护臂,跟被人踢了两脚似的。” 崔泽脸色沉进一汪深水里,表情不真切,又很难看。 他埋头束好护臂上快被磨断的束绳。 “这已经是我最好的衣服了。” 他故作轻松地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方子明。 “老方,交个底,这次准备怎么杀我?” 第29章 赴宴赴到乱葬岗 方子明一谈到公事,眨眼之间端正了神色。 “我奉命行事,无可奉告。” 方子明总是这样,上值时,兢兢业业,刚正不阿。 稍有点闲空,他又趁着水浑肆意摸鱼。 当年若不是他为了躲清闲,非要调到***府上当护卫。 御林军统领的位子还真轮不到自己这个年纪轻轻的入赘广平侯。 崔泽抬手又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 用的力道太大,牵扯到伤,反闹得他自己咧嘴龇牙的。 他斯哈了两下,忍过痛去。 “老方,你这样不道义。” “当年你眼馋我给御林军下属的孩子开蒙,硬把自家豆丁大的闺女送来蹭书读。” “结果你闺女绕着柿子树,把一群小男孩打得嗷嗷叫。” “要不是我这个做先生的替你平了事,你得给多少家上门赔礼道歉?” 说起这事,方子明咳了一声。 他舔了舔牙根,不好再装。 “告诉你也无妨,反正你破不了局。” “***定的是攻心的计策,让你最爱的人,捅你一刀。” 崔泽一听,当场就笑了出来。 他的双眸陷入空蒙,似叹似呓语: “你们这招安排晚了,有人早下过手了。” 还有另外半句他没说出口。 他最爱的人,早在他心中烟消云散。 方子明看崔泽神色低落,突然从一旁拿出个竹盒。 竹盒打开,里面放的是市井里常见的哄小孩的桂花糕。 傅玉同和林念瑶的事,他捕风捉影地听到过些。 “行了,吃点甜的,算我安慰你。” 崔泽看到盒子里的桂花糕,颇为意外。 他拈起一块。 “你还随身带这玩意?” 方子明道:“我家姑娘让我给长乐郡主捎的。” “你也知道,郡主啊,常年带病,出不去府门。” “但郡主人好啊,小姑娘又可爱,我家姑娘总惦记她。” “隔三岔五地让我给郡主捎外面的东西。” 崔泽一口咬掉半块桂花糕。 市井出的桂花糕没什么桂花味。 连甜味都很淡,口感黏糊糊的偏偏油分又不够。 粘牙又噎人。 他使了点劲才咽下去。 方子明见他吃了桂花糕,权当安慰过他,又把话题拐了回去: “攻心这一招你别看老,它真的管用。” “是吗?” 崔泽缓缓眨了下眼睛。 他随手将竹盒盖上,拿在手里看了起来。 “这盒子比那哄孩子的桂花糕有意思。” 他替方子明将盒子放回原位。 借着半个身子的遮挡,崔泽悄悄将***赠的梅花帖塞进竹盒。 放好盒子后,崔泽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道: “攻心既然管用,那我也找机会试试。” 方子明意义不明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马车内一时静了下去。 崔泽听着马蹄踏过路面的声响,忽然察觉出不对。 他掀开车窗一看,地上果然是土路。 从广平侯府到公主府,一路都是大道,路上铺的是石板。 崔泽再回看方子明,方子明已危襟正坐。 他又换上了护卫长的那副不怒自威的脸。 “坐下吧,***有请。” 崔泽眯起眼睛。 “方护卫长,你准备送我去什么地方?” …… 丫鬟绣羽一路小跑,从大门跑回林念瑶的院子。 她进了房门,连气都不带喘匀的,开口就禀报: “小姐,我看见了,你猜中了,那辆公主府的马车去的根本不是公主府。” “他……他们把姑爷拉去的是城外的乱葬岗的方向!” “还好小姐你没有上车。” “这要是真跟他们去了,谁知道回不回得来啊。” 林念瑶听罢,长舒出一口气。 她捂着心口,跌坐在榻上。 还好,还好…… 果然,负他又如何,我自己且总要先活着。 …… 城外乱葬岗,枯草覆雪。 地上土包连绵,新坟盖过旧坟。 ***提前备了一壶薄酒,三串纸钱,两队带刀护卫,只等崔泽到来。 在乱葬岗的一个无名坟包前,崔泽再度见到了万人之上的昭国***。 ***将一杯薄酒缓缓浇在坟包上。 崔泽冷眼看着。 “这是殿下为我挑的葬身之处?” ***浅笑了一声,抛下酒杯。 她眼中藏着一种很撕裂的怀念。 “这是前朝太子生母,纯妃的墓。也是我曾经最好的朋友的墓。” “庆元宫变时,为保我弟弟登位,哪怕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我仍亲自带护卫逼死了她。” “我的儿子跟她的儿子同归于尽。” “我丈夫在宫变中受了重伤,早早地舍下我,去了。” “我几乎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崔泽不解***为何与他诉说这些。 ***瞧出他的疑惑。 当着崔泽的面,她折来枯枝,插在纯妃的坟前,为纯妃挂上纸钱。 “我说这么多没别的意思。” “只不过是想说,我这人向来心狠手辣,挚友亦可杀。” “而我什么都没了,只剩一个麦麦。” ***挂完纸钱,缓缓起身。 “本宫知道你无辜至极。” “但你挡了麦麦活下去的路,本宫必杀你。” 崔泽听得清***的致命威胁,更听明白了***口吻中的坚定无二。 他突然想为自己争取一把。 因为他也坚定无二,准备战死青州。 “殿下不须杀我,我不曾挡郡主活下去的路。” “我还愿以身铺路,战死青州。” “或许舍命之后能击退北羌,保郡主平安。” ***眉间一冷,“广平侯,大话就不必说了。” “你看看你自己的样子,穿的什么衣,脸上又有几分血色?” “你连内宅都斗不过,还妄想击退北羌?” 崔泽攥起自己的衣摆,用攥出的褶皱盖住衣衫上残留的脚印。 他望着在寒风中飘摇的纸钱。 忽而想起梦里,他没来得及给师父师娘烧过去的那份心意。 崔泽的眉目也冷峻起来。 “既然如此,殿下动手吧,且看杀不杀得了我。” “青州我非去不可。” ***看向崔泽,满眼的可惜。 “本来你不与本宫作对,我可以派两队护卫送你离开。” “此处已在京城外,再往外走,天高海阔,你去哪不是活着?” “何必在我手上化为一抔黄土?” 崔泽眉锋如剑心似铁, “就是死,我也要死在青州城下,杀贼之时。” “殿下在周围可还埋伏有护卫?” “一并请出来吧。” “就这两队人,还不至于要得了我的命。” 第30章 曾经最爱的人捅他一刀 ***弯下腰,顺手替纯妃的坟拔去几根杂草。 “我不会在这动手。” “上车吧,去我府上。” “既然给你下了帖子,总该请你到我府上饮一杯酒。” …… 崔泽坐回马车,缓缓离开乱葬岗。 他打定主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心神定了下去,反而有闲心四处看看。 半道上,马车穿过一条热闹的坊间街道。 坊门前联排摆了十来个小摊,卖着女子用的胭脂香粉,耳环发钗一类的物件。 崔泽瞧到一个摊上有类似魏榆买给他的兔子香囊。 他记得林念瑶向他说过什么“香囊,她不要了”之类的话。 他虽听不懂,但为了应付起了变化的林念瑶,不妨买一个用作搪塞。 崔泽说通方子明,下了车去。 他走到摊子前,直接问摊主:“哪个兔子香囊最便宜?” 摊主递给他一个玉白色的,和魏榆买给他的那个有八成像。 “九文钱。” “九文钱?” 这么便宜? 崔泽磨了磨后槽牙。 他在心里笑着骂魏榆这个小兔崽子,九文钱买了他这么久的感动。 崔泽买下香囊,坐回车上,跟着马车到了***府中。 公主府内早备齐各式佳肴。 ***在主位上坐稳后,劝了崔泽一杯酒。 “喝杯酒,再多吃两口菜。” “下次再吃饭,就是下辈子了。” 崔泽夹了一片炙羊肉,咀嚼咽下后,回击道: “殿下放心,我的下顿饭,肯定在今天晚上。” ***静静看着他,全当崔泽已经是个死人。 “本宫听方子明说,你与夫人感情很深。” “我便想着,你一人坐在这怪可怜的。” “到底去你府上,请了她来。” 崔泽闻言抬眸,正好撞见林念瑶花容憔悴地从***身后的屏风走出来。 看她的打扮,明显是***差人专门为她梳洗过的。 林念瑶身上浅靛蓝的大袖衫子搭的彤色的八面破裙。 头上花钿金叶簪,项上玉璎珞。 破像寺庙里描画的供养人图上的贵女。 只不过林念瑶的脸上,可看不出什么慈悲为怀。 似乎是身上的首饰太沉,林念瑶走得很慢。 走向崔泽时,她一路垂眸。 林念瑶避而不看,崔泽望不到她的眼瞳。 崔泽忽然生出一种预感。 方子明的话也在同他的耳畔再度回响。 “***定的是攻心的计策,让你最爱的人,捅你一刀。” 转眼林念瑶已走到崔泽面前。 她手一抬,宽袖中闪过一道银光,直奔崔泽的心口而去。 崔泽明白林念瑶这次下的是死手。 他在心里略略做了一回攻防,瞬间想通是挨林念瑶这刀于他更有利。 于是崔泽没有躲。 他只是微侧了些身子,让要害避开了刀锋。 匕首深深扎进他的肉里,撞上他的肋骨,再不能往前。 林念瑶终于抬眸看崔泽。 她眼里全是泪。 但她下手狠,竟拔出刀来,准备再刺崔泽一刀。 林念瑶好像准备一直刺到崔泽倒下,血流干才肯罢手。 ***坐在主位上,抿了一口酒。 “崔泽,心碎吗?” “本宫没想到你夫人能下这么狠的手。” “她昨日明明怕成那个样子。” “今日本宫让她选是自尽还是杀你,她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杀你。” 崔泽一双眸紧紧锁住林念瑶。 他总算明白她一夜莫名其妙的变化。 “其实今日之前,她是下不了手的。” “是昨夜将她逼疯了。” 林念瑶遥想起昨夜。 奶奶要她勒死林泽时,她做不到。 现如今她却拿着匕首刺林泽。 林念瑶忙对自己说:对,她是被逼疯的,不是她的错! 她一边扑进崔泽的怀里大哭,一边再度抬手,准备再狠刺崔泽一刀。 “我没有办法啊。” “我要活,我只能杀了你。” 嘶喊声未断,扑进崔泽怀里的林念瑶忽然压到个有些韧的小布袋。 她迟疑了片刻,举着匕首没有落下。 崔泽从怀中取出怀中的小布袋来。 是兔子香囊,玉白色的香囊上长着双俏皮可爱的兔耳朵,染遍了血。 “本来要送你的。” 那个瞬间,林念瑶的泪凝成刺向她自己的刀。 她的心里太乱,乱得她脸上根本摆不出对应的表情和颜色。 她像是一块木头,枯萎了所有记录悲欢喜乐的年轮。 一时间悔恨、心痛、汹涌的爱、逃不开的绝望,像沙暴一般铺天盖地地袭向她。 把她整个吞没。 “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拿出来?” “你为什么不还手?” “你为什么光明磊落,害得我像一个见利忘义的小人?” 林念瑶心脏直发疼。 那些疼痛相互缠绕,撞击,长出棱角相互刺伤。 这是她以往从没遭受过的。 她在疼痛中渐渐回过味来,那些,全都是悔恨。 但她还能怎么办? 林泽已经要活不成了,她和林泽两个人总要活一个吧。 “夫君,我对不住你。” 林念瑶一刀刺下…… “住手!” 一道稚气未脱的女声传来,响彻布置了宴饮的花房。 ***一见来人,脸色整个全变。 “麦麦……你来了?” 崔泽趁机夺下被声音吓住的林念瑶手里的匕首,扔在一旁。 他忍痛压住左胸上的伤口,防止血再外流。 林念瑶被夺了刀,哭着只想往他怀里扑。 崔泽将带血的兔子香囊放进林念瑶握过匕首的那只手里,稳住了她的情绪。 崔泽又对林念瑶说了一次,“不哭。” 他将这次的“不哭”说得客套生疏,但好歹还是止住了林念瑶的泪。 崔泽半仰起头,望向主位上的***。 “攻心之举,不是只有殿下一个人会。” “殿下愿意当着郡主的面,杀我们二人吗?” ***陷入沉默之中。 她望着自己的女儿薛麦小小的身子。 认真地在盘算,要不要当着女儿的面,做一回十足的恶人。 让女儿恨她一辈子,总比让她捧着女儿的遗物怀念女儿一辈子好。 第31章 殿下不服,只管忍着 “娘!住手!” 薛麦厉声打断***的思绪,将***拉回到现实中来。 她从袖中取出梅花帖。 这梅花帖正是***赠给崔泽,又被崔泽放进竹盒的那张帖子。 薛麦一打开竹盒见到帖子便什么都明白了。 她近几日听到下人们议论纷纷,说娘为了她在追杀无辜的人。 她一直想找机会劝娘,娘却躲着不肯见她。 还好,她没被娘真的躲过去,牵连着害了人命。 薛麦气息虽弱,质问声却响。 “娘究竟想瞒着我,对林侯爷与林夫人做什么?” ***看着自己明明已经快十二岁,但身量还只有八九岁女童大小的瘦弱女儿。 她灌了自己一杯酒。 “做什么?” “只要不送你去北羌和亲,娘什么都可以做。” 薛麦笔直地伫立着,如一根细弱的修竹。 “我愿意去北羌和亲。” “我是昭国郡主,受万民供养。” “现如今昭国危急,百姓受苦,我不能逃避我的责任。” “责任,什么责任?”***连拍桌子好几巴掌。 她将整个手都砸红了。 “昭国煌煌五十万兵,却遣郡主安社稷?” “皇帝、大臣、武将、边军,他们的责任为什么要你来扛?!” 薛麦上前一步。 她伸出稚嫩的手,将崔泽和林念瑶挡在身后。 “不管谁来担责任,娘都不可以杀他们。” “昭国战败又不是他们的错。” ***怒极,拍案而起。 “我管不着这些。” “我只管一件事!” “麦麦,娘绝不能让你没了。” “北羌荒野连天,在那你的身子骨能挨几个月?” “难道活该我白发人再送黑发人,头上簪的东珠从两颗变成三颗吗?” ***说到最后,指着鬓间的东珠簪子,眼尾滚落下和东珠一样圆润的泪珠。 薛麦也红了眼圈。 她哀求道:“娘,您放他们走吧。” ***颓然地掉回位子上。 她抬眸望向崔泽。 “今日我可以放你走。” “但你记住,今日过去,还有明日,明日过去又有后日。” “林泽,本宫迟早让你死在京城。” 崔泽捂着左胸的伤,扶着桌子站起来。 “不劳殿下惦念,我一定活着出京城,去青州。” ***被崔泽的话恼到,抄起酒杯直往他的方向砸。 “你真以为你挣得了战功,撑得起已经破落的广平侯府?” “你不过是去送死。” “少在本宫面前摆为国征战,宁死不悔的大英雄的谱子。” “你若真体恤昭国,就该把主帅的位子让出来,请肃国公为国征战。” “七年前是他打退了北羌人,不是你。” 崔泽的眉间结起霜寒。 “老肃国公今年七十有三,连铁甲都已披不动。” “如今北羌兵临城下,派谁去都是九死一生。” 他苍白着双唇,道: “你们非要逼老国公死在战场上才肯甘心吗?” “郡主和亲,我亦不忍。但国公爷的命,殿下倒是很舍得。” 崔泽的声音不算大,却有金石一般的坚毅: “我虽不才,愿代老国公出战,死守青州。” “殿下不服,只管忍着,因为我已经是青州主帅了。” “而且从今日起,殿下最好日日为我诵经,祈求我在青州活下来。” “我若真死了,不出半月,殿下一定会路过我的坟头,亲自为郡主送嫁。” “你!”***被崔泽气得七窍生烟。 似乎是生怕***没气饱,仍吃得下饭。 崔泽又道: “真到那时候,殿下恐怕还得为我多烧纸钱,让我保佑郡主在北羌长寿。” “好了!”***脸被气得眼前发昏。 她甩下逐客令: “麦麦你回房休息,娘安排他们走。” 等送崔泽和林念瑶归家的马车驶出去好久,***才从眼前发昏的状态渐渐缓过来。 看来只靠她一个人,是杀不掉崔泽,换不掉广平侯这个主帅了…… ***唤来方子明。 她从袖中取出一封信。 “送本宫去信上写的地方。” 方子明接过信一瞧,信的末尾记的地方竟是他截杀崔泽的老地方。 兴义街,傅宅。 …… 驶回林家的马车内。 崔泽撕下圆领袍的下摆,摁在自己的伤口上。 林念瑶那一匕首刺得深,再偏两寸说不准真能要了崔泽的命。 方才在公主府内,崔泽与***针锋相对之时,林念瑶不敢出声。 现在在马车里,只有她和崔泽两个人。 她捂着手里染了血的兔子香囊,忍不住问崔泽: “你恨不恨我?” 林念瑶发了问,却又怕崔泽回答。 出乎她的意料,崔泽答得很果断。 “不恨。” 林念瑶不敢置信,“真的?” 崔泽点头。 他没骗林念瑶。 他对林念瑶谈不上恨。 恨和爱一样都是感情的纠缠。 无爱便无恨,他现在什么都不想与林念瑶纠缠。 崔泽点头后的静默勾出了林念瑶十足的悔恨。 她后悔透了,后悔当初帮傅玉同伪造折子,逼得林泽不得不去战场。 一想到崔泽要去青州送死,她整颗心都像被泡进了寒冬腊月的冰水里。 她一眼又一眼地看着崔泽,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好像少看一眼,就再也见不到崔泽了。 她跟闹孩子脾气似地说: “我不许你走。” “别去青州。” 听见林念瑶的撒娇,崔泽只感到物是人非的错位。 他透过林念瑶的眼睛,看到了以前的自己。 “你这话,如果我早几日听到,应该会很开心。” “可现在圣旨已下,一切都成定局了。” “你若有心,不如在我死之前为我做件事。” 林念瑶忙轻捂住他的嘴,“嘘。” “不许说死。” 她嘴上这般讲究,实际心里有抹不去的心虚,渐渐的,也不敢再看崔泽了。 崔泽无所谓林念瑶看不看他。 他继续说他的话。 “待会回到广平侯府,你以广平侯夫人的身份接管家中的账册和钥匙。” 林念瑶不解:“接管账册,钥匙?” 崔泽眼中流过静水下的深沉。 “广平侯夫人是你,家里主持中馈的大权,应该握在你手里。” 林念瑶朦朦胧胧的,没完全明白崔泽的意思。 “你是说……” 崔泽捂着伤口,闷哼了一声。 “林念瑶,你该掌权了。” “掌权后,你才能和老夫人势均力敌,在林家活下去。” “至于我,我希望你为我取一样东西。” 林念瑶看着苍白着脸,瞳色如渊的崔泽,心里有一处不可抑制地躁动起来…… …… ***的马车又一次停在兴义街内。 傅玉同候她多时,***一下马车,便将她请进了家中。 傅玉同引***穿过种满绿竹的前院,直抵二院。 二院中央摆了一张如玉的石台。 石台上刻了棋盘。 棋盘前正有人品着茶,自娱自乐地与自己对弈。 ***一见那人便止住了脚步。 光启帝再落一子,抬起了头。 他对***开门见山: “长姐,你想改任青州主帅,朕可以遂你的意。” “但朕有一个条件……” 第32章 宝甲到手 “林念瑶!看我不撕了你!” 广平侯府中,老夫人死拽着一把钥匙,硬将它从林念瑶手上抢了回去。 她紧握着钥匙,连哭带骂地说自己昨夜差点被气昏,头疼得厉害。 脸上被林泽打出来的伤又辣又疼。 在这种时候偏偏林念瑶还来作乱,真是搅家精。 “我还活着!这个家就该是我说了算!” 崔泽倚在一旁的柱子上,静静地看林念瑶夺老夫人的权。 事到如今,林念瑶没法再顾念与老夫人的亲情。 毕竟老夫人昨夜是怎么羞辱她,逼迫她的。 老夫人说的每一个字,做的每一个动作,她都记得。 林念瑶吩咐婆子们道: “送老夫人回房休养。” “从今日起,林家的大小用例,来往安排全由我说了算。” 老夫人昨夜大发脾气,将气全撒在下人们身上,把婆子和丫鬟们折磨得不轻。 如今小姐要对付老夫人,婆子丫鬟们各个乐见其成。 下人们推着搡着,硬是把老夫人推回了房里。 老夫人急在房里怒骂: “你连亲奶奶都敢对付!你不孝啊!” “丧天良的小蹄子,你等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吧!” “你干这种事,活着得被人戳脊梁骨,死了也得下十八层地狱。” “老婆子我活着死了都不会放过你的!” …… 老夫人骂得实在难听,林念瑶被骂得心里忍不住颤了两颤。 崔泽却察觉出老夫人太过着急,急得像有鬼。 他留意到老夫人边骂人,边紧紧握着一把钥匙。 她将钥匙护在心口上,生怕被林念瑶再抢走。 崔泽问:“老夫人手中的是哪的钥匙?” 林念瑶闻言点了点手里的钥匙串,“是奶奶自己私库的。” 崔泽从丫鬟绣羽手中取过账本,一册一册地翻了起来。 他越读越察觉出里面的猫腻。 前几日分帐时,只让账房点了帐,倒是便宜了林家的一窝蛇鼠了。 崔泽拿着账本,阔步走向老夫人的私库。 老夫人见他往自己的私库去了,瞪着大眼,硬从房里挤了出来。 她张开双臂拦在私库门前。 “林泽,你什么意思?” “这库里都是老婆子的体己和嫁妆!” “你敢动我的棺材本,我明日去宫门前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告你!” 崔泽闻言皱了些眉,往后退了两步。 老夫人舒了一口气。 结果老夫人气还没舒完。 崔泽卷起手里的账册,直往老夫人私库那扇被木板钉死的窗户打去。 木板碎裂,午后西斜的阳光从窗户洒进去。 架子上满满当当的各色宝贝折射日光,将门外所有人的眼睛都快晃瞎。 林念瑶马上从绣羽手中抢来账本,核对起来。 翻来翻去,本该在公库中的宝贝一样又一样地在私库里流光溢彩。 老夫人捂着心口,哎哟一声,摔在地上。 她的私库里摆了上千两的奢靡。 衣食住行,金银玉石,哪一样都不少。 崔泽打眼从窗口扫过库房,认出库房里的各式物件都是男子的,甚至本该是他的。 他迈过老夫人,一把扯断门上挂锁的铜锁扣,闯了进去。 林念瑶也跟着进去。 私库架子上的衣料堆得多,林念瑶走向深处时,不小心撞散开一匹。 暗红的提花厚缎的底端从架子上滚落下,像被解开束绳的画轴。 暖金色的阳光跳上锦缎,流转出丝绸特有的鸟羽般的光泽。 衬托得站在架子前的崔泽身上洗得发白,还被撕了衣角,还有污脏的旧衣毛躁又破落。 林家明晃晃地亏待崔泽至此。 眨眼间,崔泽想明白了。 “老夫人这是替林君成置办好的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 林念瑶看着满目的琳琅,看花了眼,也看红了眼。 她发泄似地掀开一个小钱箱,露出里面的金银。 “君成娶妻,箱子里的金银够置办聘礼了吧?” “这满屋子的东西到底算什么?” “难不成我有的不是弟弟,是个妹妹,家里还得赔他够花一辈子的嫁妆?!” 林念瑶抓着手上的账本,恨极了,一页一页地撕了起来。 撕完以后,她看着满地的黄纸,对绣羽说: “找下人来,将这些东西都搬回公库去。” “从今日起,林君成想动哪一件都得过问我这个长姐。” 她的脸渐渐黑下去。 林念瑶想了又想,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气白了脸。 她走出门去,和老夫人对骂起来。 很快,铺天盖地的互骂声席卷过整个林家。 偏偏林念瑶还骂不过老夫人。 老夫人仗着东西进了她的私库,胡搅蛮缠硬说是她的体己。 她捂着心口,舌战八方,最终只让人抬了两箱东西出去。 崔泽不关心林念瑶与老夫人谁胜谁负。 在无尽的争吵声中,他从袖中取出一张凭条。 那是老夫人画过押的欠条。 崔泽将凭条递向面红耳赤的老夫人。 “我用它,换一样东西。” 老夫人立刻夺过那欠条,撕了个粉碎。 “什么欠条,我没见过!” “你们这些小兔崽子,谁也别想再搬我的宝贝出去!” 崔泽抄起架上的一把折扇,撕了扇面,露出扇骨。 他将扇骨尖端对准老夫人的咽喉。 “我跟你讲道理的时候,你最好也讲道理。” …… 崔泽最后还是将一个硕大箱子带回到林念瑶的院子里。 他俯下身,信手拂去箱上的灰尘。 说到底,他只为了这件东西。 其他的富贵云烟,他全不在乎。 崔泽缓缓将箱子打开。 阳光跃入箱中,浸染过每一片暗银色的甲片。 太祖赐下的光明铠历经百年仍光如银月,坚不可摧。 有了这件甲,再有一匹马,佩上他的剑,他就可以去青州了。 崔泽用手抚过光明铠肩甲上的饕餮兽头,向门外一望。 天光破日,他也如将要冲破囚牢的野兽,即将咆哮而出。 …… ***在傅宅呆的时间并不长,她很快离开,又回到自己的马车上。 傅宅内,光启帝落下最后一颗白子,自己胜了自己。 他兴头很好,喝空了杯中的热茶。 光启帝随口夸道:“这茶不错。” 傅玉同急于拍马屁,张口便要自夸一番茶的与众不同之处。 陈公公瞄了他一眼便知道他想放什么屁。 陈公公轻咳一声,断了傅玉同的话头。 “傅大人,陛下富有四海,什么香茗不曾品过?” “陛下说您家的茶好,夸的不是茶,是您。” “是您的事办得好,陛下心里舒畅,喝什么都顺口。” 光启帝放下茶盏,道: “到底是陈诚,在朕身边服侍多年,旧衣暖人,老人也是啊。” 傅玉同马上接话道:“多谢陈公公提点。” 他又掀起衣袍,向光启帝下跪,“臣定当为陛下肝脑涂地,竭力办差。” 光启帝扫了他一眼,没有立刻让他起来。 “这次的事朕可以全权交给你办,但不能再像上次那样,办砸了。” “北羌一日比一日逼得紧,青州那边等不了了。” “你这次一定得……” 光启帝的指尖在茶盏的边沿转了一圈,活像在人的脖子上抹了一道。 傅玉同会意道:“陛下放心,这次臣定借***的手,要了林泽的命,再用林泽的命,令肃国公出战。” 第33章 傅玉同再来 马车摇摇。 回公主府的路上,有一瞬间,***觉得从车窗透进车内的阳光太过耀眼。 见了那样的阳光,她心里忽然变得七上八下。 人也肉眼可见地憔悴起来。 她今日答应了陛下那样的条件,但愿她是对的。 但愿她不会害了麦麦才好。 …… 夜半,吵嚷了一天的广平侯府终于重归宁静。 崔泽久违地在这个名义上还算是他家的地方,安稳地得到休养。 老夫人的房门前,林念瑶本来安排了两个守门传信的婆子。 但那两个婆子偷奸耍滑,一个打盹,另一个直接溜回屋里睡大觉。 早在傍晚时,林君成便已知道林念瑶夺了他奶奶管家的大权。 还差点抢光了他奶奶的私库。 护着他的奶奶刚一失势,厨房送来的饭菜立刻不如以往奢侈。 林君成扔掉筷子,摔了粥碗,怒骂道: “我可是广平侯府的嫡孙,原来也做过广平侯!” “这什么寒酸饭菜?竟敢让我跟林泽吃同一个档次的饭?” 他憋了一肚子的火,憋到晚上夜深人静,拄着拐杖来到了老夫人的门前。 打盹的婆子被他的拐杖声惊醒。 迷迷瞪瞪地拦他,“少爷?” 林君成臭着脸,扔给婆子一对银耳环。 这对耳环还是他以前从林念瑶那顺的。 “别多嘴,继续睡你的。” 婆子会意,立刻闭上了眼。 她权当没看见林君成,更不去林念瑶那传信。 林君成拄着拐杖踏进老夫人的屋子。 老夫人见他受了伤还要来,心疼得直掉眼泪。 “书房的瘟神和隔壁的小贱蹄子真是林家的冤孽。” “把你害了不说,又找人看着我,逼得你带伤来看我这把老骨头。” 林君成拄着拐站着,身上疼得直渗冷汗。 “奶奶,必须得让他们付出代价。” “要让他们跪地大哭,给我们磕头,让他们知道知道什么叫追悔莫及!” 老夫人搀住他,老泪横流。 “可现在,家里有你那个天杀的姐姐。” “她敢跟我闹啊!” 林君成发狠道:“我去找傅玉同,傅玉同定能治得住她。” 老夫人把眼泪一擦,脸色瞬间变得凶恶。 “还有林泽,将他一并收拾了!” “奶奶我要他去死!” “不是因为他,瑶儿哪敢反我?” “乖孙,你不知道啊,奶奶给你准备的那点过日子的小物件,险些全被他们搬走了。” 林君成听罢,脸都绿了。 他抓着手里的拐,恨不得冲进前院的书房,打死崔泽。 “林泽!” “你敢动我的家产!” 林君成气狠了,隔空踢了一脚。 结果扯到自己的伤,疼得他龇牙咧嘴。 他趁势换上一副可怜样。 两眼闪着算计瞄向老夫人。 “奶奶,我受着伤。” “大半夜的,还得去傅玉同那联络,您心疼心疼我,赏给孙子两吊钱吧。” 偏偏老夫人就吃他这一套。 她身上没有东西,又不好半夜去开私库。 老夫人在房里看来看去,最后看回自己手上。 她将手上的玉镯摘了下来,交给林君成。 还问他:“乖孙,够不够?” “别委屈了自己。” 林君成拿了镯子立马露出笑颜,道别的话也不说,拄起拐转身就走了。 他走得快,把老夫人留在后面,伸头张望他,生怕他穿得少,在夜里受了凉。 …… 崔泽睁眼时,天光已穿过窗纱,撒到了他的身上。 林念瑶偏房里的榻,也比他在书房睡的那张软和。 崔泽已许久不曾这么安稳地休息过。 几日的磨难长得像他渡了九世的劫。 索性背后的伤传来喜人的麻痒感。 仿佛无声在说,疤结得结实了,他又活下来了。 一只老鸦踩在柿子树上,啄下去一个晒瘪的柿子。 广平侯府门前来了人,将它惊走。 崔泽尚未起身就隐隐听到老远传来健朗的马蹄声。 他火速将自己收拾妥当,出门一看,果真看到了一匹乌青银鬃的高头大马。 银白的鬃毛散落在乌青的马背上,恰如飞星划破黑夜。 马的精神头极好,好到长嘶一声,声破九霄。 牵马来的是卫尉司的军士,马屁股后还跟着一辆轮椅和推轮椅的喜乐。 轮椅上坐的当然是戚如陌。 戚如陌让喜乐把自己推上前。 “我把飞星给你送来了。” 崔泽走到飞星前,身手摸了摸它的头。 飞星额头前的鬃毛不算柔软。 微微扎手的触感,一下将崔泽拉回到还在青州的少时年岁。 他被莫大的喜悦冲击得一时说不出话。 戚如陌笑着催促他:“骑上试试。” “算你小子因祸得福。” “前天喜乐送你回府,出了大岔子,险些害你丢了命。” “我正好拿来当理由,将这匹军中用不上的老马调出来送给你,安抚你受伤的小心脏。” “马是过了明路的,你尽管放心地带去青州。” 崔泽摸向马耳朵,飞星在他手里灵巧地抖了下耳尖。 他去青州的阻碍这就扫清了? 扫清了…… 刹那间,一股豪情冲破崔泽的胸膛,杀向云天。 “戚世子,你等我。” 他快步奔回林念瑶院中,打开放着光明铠的那口木箱。 崔泽熟练地先臂甲,再裙甲,而后是身甲、圆护和披膊。 最后他戴上红羽头盔,束好挂剑的蹀躞带。 再踏出房门时,他已是腰坠长剑,身披全甲的大将军。 崔泽走到飞星旁,翻身上马。 飞星在他上马之后,头一扬,自觉在林家不大的前院里信步健走起来。 天光如注,崔泽稳坐飞星之上,昂首挺胸。 他恍若一柄震烁北境,以一拒万的长戈。 立在广平侯府前院中央。 戚如陌抚掌赞道:“好气势。” 崔泽一手轻按长剑,另一手控住缰绳,催着飞星如飞箭穿云般奔出侯府。 他仰头望向众云之上,金光浩渺的白日。 那轮白日与青州的是同一轮,故土仿佛就在眼前。 崔泽真恨不得披甲带剑,从此直驱八百里,奔到青州。 杀敌,杀敌,杀敌! 林家的连廊下,林念瑶在暗处早看痴了。 她嫁的原来是这样的少年英雄? 她忍不住出声怨怪傅玉同。 “亏我待他如明月,若不是他搅风雨,我何至于害我夫君至此?” 她没怨完,她耳边就响起了一个阴恻恻的声音。 “姐,你说得太没道理。” “傅玉同哪次不是为了你打算?” “反而是林泽,你敢说他真是为了你?” 林念瑶一回头,正对上林君成仿佛黑洞的眼睛。 崔泽不知道连廊暗处生的风波。 他控疆的手一时定住。 飞星被迫止步。 因他眼前多出一个,策马而来,挡住了照向他的日光。 傅玉同骑着马进了林家才停下。 他带着马转回身。 “林泽,陛下遣我来向你传话。” 第34章 忠良之肉,有何不甘 傅玉同用短短一句话,轻巧地扼住崔泽的咽喉,将他从广阔天地中拽回牢笼。 崔泽无奈,策马重回广平侯府。 见他带飞星踏入大门,傅玉同语气轻佻道: “请林侯爷下马。” 崔泽握住长剑的剑柄。 “陛下是让你传话还是传旨?” “唯有传旨,我才下马下跪。” 傅玉同闲适地坐在马上。 “仅是传话,但你也得下来。” “因为陛下让我传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匹马,陛下赐给***殿下了。” 霎时,崔泽的脸如乌云遮月,没了光芒。 傅玉同拱手遥拜,道: “圣上有令,请戚世子遣卫尉司军士,将马押送至***府。” 戚如陌眉一皱。 略微思索后,他指挥喜乐将他推到傅玉同面前。 “傅大人怕不是传错了信,从昨日起这匹马已不是军马。” “它跟了我多年,我将它讨回家。” “陛下圣德昭昭,怎会夺臣子的老马,转赠他人?” 傅玉同浅浅冷笑。 “是***亲自讨要的,世子不给吗?” “陛下宽厚,另赐了四匹良驹作为补偿,现下已送到肃国公府中。” 他用马鞭指了指崔泽。 “世子若还想送林侯爷骏马,大可从四匹中挑选一二。” 戚如陌闻言,暗捶了一下轮椅的扶手。 而崔泽咬住了后槽牙,才翻身下马,将马让了出来。 良驹再好,始终不是受过训,见过战场刀锋鲜血的战马。 它们做不到与将士共进退,同生死。 崔泽交出飞星前,用手抚过飞星的银鬃。 飞星眷恋地蹭了蹭他的手。 被人牵走时,飞星一步三回头。 崔泽闭上眼,在心里与飞星作别。 青州的风沙又离他远了。 收缴了崔泽的战马,傅玉同又让崔泽卸去铠甲,解下长剑。 “陛下请你到公主府吃顿便饭。” “去公主府的马车就在门外。” “你快卸甲,登上马车去。” “别让陛下和***久等。” 崔泽无可奈何,只能回到林念瑶院中,褪去光明铠,留下一身毫无倚仗的布衣。 卸甲后,他推开房门。 傅玉同却仍未离开,还下了马,将马栓在崔泽的柿子树旁。 林君成拄着拐走出来,将傅玉同请进正堂。 见崔泽盯着傅玉同不走,林君成特意斜了崔泽一眼。 “怎么,我连请人留下喝杯茶都不配了?” “林泽,你别太霸道。” 送崔泽去公主府的是林公公,他久等崔泽不出来,干脆进林家催人。 “林侯爷,别叫老奴再等,随老奴走吧。” 陈公公亲自来催,崔泽只好跟着他离开。 送崔泽走的马车驶离时,最后路过一次广平侯府的大门。 透过雕花的窗格,崔泽看到傅玉同当着他的面,堂而皇之地坐在正堂的主位上。 陪坐的不仅有林君成,还有林念瑶…… 甚至正堂内有隐隐约约的声音传出——“一家人怎么会有隔夜仇?” …… 马车在路上绕了很久。 崔泽明知道陈公公一行人在故意拖延时间,却无法发作。 等真到了***府,正午早都过了。 正午一过,阳气渐衰,阴气滋长。 陈公公将崔泽领到光启帝与***面前时,宴席上只剩些残羹冷炙。 崔泽没来得及说话,陈公公倒出言点出他的不是。 “林侯爷,陛下请你用膳,你晚到了,怎么不跪啊?” 崔泽不得已,掀起衣摆,缓缓跪下。 他脸上神色淡,瞧不出悲欢。 光启帝也是一样,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慢慢嚼着嘴里的肉,不言不语。 半晌了,也不提让崔泽起来。 直到将口中的肉咽下去,光启帝饮了半杯酒,才发话: “朕听说前日你与朕的长姐闹了些不愉快。” “想着替你们说和说和,于是今日传你到公主府吃顿便饭。” “林泽,你怎么如此怠慢,来得这样晚?” 上位处,光启帝与***冷冷地看着他。 崔泽知道此时不是论长短的时候。 他俯首一拜。 “臣来迟了,愿自罚三杯。” 他起身端起一杯酒,预备饮下。 光启帝却抬起握着筷子的右手,做了个手势打断他。 “慢着,你喝酒之前,朕有件事得和你论清楚。” 崔泽不语,静候光启帝发难。 光启帝放下筷子,“你方才自称臣,好像有些不对。” 崔泽端着酒杯,“臣是陛下亲任的青州兵马主帅。” 光启帝似乎吃得太足,撑着了些。 他扶了扶腰间的革带。 “朕是下过这道旨。” “但方才,朕与长姐谈过之后,觉得该改改。” 崔泽心间一震。 “陛下想改圣旨?” 光启帝扶着革带起身,走到崔泽身边,拍了拍他的肩。 “你知道的,若是青州再败,就得将长乐郡主外嫁北羌,求取和平。” “麦麦是朕的长姐唯一的骨血,朕如何忍心将她送到苦寒之地?” “你当主帅,担子太重了,林泽。” “朕不放心你,长姐也不放心你。” “长姐想在郊外丽山的温汤行宫中,设一场攻防战,考校考校你。” “若你取胜,青州主帅之位,你名正言顺。” “但若你败了,你该让出主帅的位子。” “按朕的长姐的心意,再举荐一位主帅,北上青州,代你征战。” 崔泽眼中凝起血丝,“***殿下属意的可是肃国公他老人家?” 光启帝浅笑两声,“你和朕的长姐想到一块儿去了。” “若输此战,便是你不成器。” “既然是你不成器,那由你亲自上书,请肃国公为你补窟窿,也理所应当吧。” 光启帝又拍了崔泽的肩一下。 “行了,喝酒吧。” “你说的,罚酒三杯。” 崔泽端起酒杯一饮而进,等陈公公为他斟满,他又仰头将酒喝干。 如此饮了三杯,崔泽只觉得是吞了自己的血下去。 偏这时,公主府的侍从端上一份大菜。 铜盘之上,摆的是片得薄如蝉翼的蜜炙肉。 光启帝拉崔泽到蜜炙肉旁,亲切地说: “这可是长姐特意为你准备的。” 他回望***,“是吧,长姐?” ***神色略有些沉。 “本宫以此向你赔礼。” 光启帝唤来陈公公,给崔泽递上一双筷子。 “快尝尝。” 崔泽领命,夹起一块蜜炙肉送入口中。 他无心饮食,肉味再美,也如同嚼蜡。 光启帝却笑着,忽然问他:“吃出这是什么肉了吗?” 崔泽口齿一滞,心中涌上一个他宁死也不愿信的可能。 他抬眸望向仍坐得端正的***。 那个昨日为自己女儿流尽泪的母亲。 ***:“陛下赐下的马肉,可还甘美?” 崔泽大咳起来,呕出混了马肉的鲜血。 他用手捂住嘴,防止一整汪血溅到与他近在咫尺的光启帝。 暗红的血顺着他的指缝四处横流,染进他素净的里衣袖口。 飞星年逾十五,成年后随戚世子征战北境,历经大小近百战。 世子重伤后,它驮着世子回了京,困在军营中,年复一年老去。 它一直很听话,刚才见的短短一面,也听他操控。 这么些天,再多事崔泽都忍得住不落泪。 今日他实在压抑不下,眼里含满了泪。 “忠良之肉,有何不甘。” 忠良之仇,不可不报。 第35章 什么都没了 得到崔泽的答复,光启帝格外满意。 他和颜悦色地看向崔泽,像在看一头被他驯服的猛兽。 “行了。” 光启帝奖赏一般地拍了拍崔泽的肩。 “让陈诚送你回广平侯府休息吧。” “莫误了今夜的攻防战。” “今夜?!”崔泽唇边的血尚未来得及凝固,竟又得知一个噩耗。 他满腔怒火全窝在心头,险些再憋出一口血来。 光启帝神色瞬变,转而用冷而硬的目光看他: “是啊,北羌人将青州围得越发地紧了。” “青州危急,等不起了。” 说到这,光启帝忽然抬手抚了抚他略带些花白的眉毛。 他又变得和善,随意地喃呢了两句: “林泽,输了也无妨。” “回家去,和林家小妞好好过你的日子,做你的闲散侯爷。” “你这般幸运,是多少昭国人一辈子都期盼不来的。” “你说你,夫复何求呢?” 崔泽低垂着眼眸,一指头一指头地揩去他嘴边的血。 他将话音放得很轻,轻得像一缕不存在的烟。 “呵,陛下说得是,夫复何求……” …… 崔泽被宫中的马车送回广平侯府。 这次马车没再绕路。 陈公公请他下马车,还特意叮嘱他: “林侯爷莫出广平侯府的门。” “不然老奴接不上你,晚上丽山行宫中您没到场,直接就输了。” 崔泽无言以对,下了车后他仍躬着腰。 他身形佝偻,仿佛被人打断了脊梁骨。 昭国冬日的阳光似乎总比其他三季短一节子。 照得广平侯府的正堂白蒙蒙的,颇为惨淡。 以往正堂会放一个炭盆。 不全为取暖,更为了添一丝热气和几点零星的火光。 崔泽本来要回林念瑶院子的偏房去。 坐在正堂里的林念瑶却叫住了他。 崔泽循声进到阴冷的正堂。 正堂中央没放炭盆,左手边只坐着林念瑶一个。 几个位子的桌上留着四个茶盏,还未收走。 看得出来,傅玉同与林家的三人曾共聚一堂,聊得茶杯见底。 林念瑶手边的茶盏早没温度了,残茶上不见半点热乎的水汽。 她坐在这等了崔泽不知多久。 她的两只手扣在一起,纠结地相互揉捏着,捏得她自己指节泛白。 “林泽,我问你。” “前日兴义街截杀,***的护卫长是不是给你放了水?” 崔泽隐约间,看到林念瑶身后站着傅玉同。 林念瑶像是他手里的提线木偶。 他说一句,林念瑶便问一句。 “我问你,是不是?” 崔泽答:“是。” 林念瑶右手的指甲刺进左手的掌心。 “好,算你还有心,没对我说谎。” “我再问你。” “昨日公主府的宴会上,来救场的长乐郡主是不是你设计请来的?” 崔泽又答:“是又如何。” “是又如何?”林念瑶一袖拂掉桌上的残茶。 白玉似的瓷杯摔在地上,碎裂成无数细小的瓷片和瓷渣。 再也拼不回去的碎片横亘在两人中间。 林念瑶指着崔泽的鼻尖。 “七载的夫妻!” “你明知道截杀不是真杀,却让我受尽生死挣扎的羞辱和折磨。” “你故意还让我去害玉同。” “你明知道生死之间,人心是不可以考验的。” “你竟故意利用这点离间我和他!” 她垂下手,往后退了两步。 “不,不止是玉同。” “还有君成和奶奶。” “你早就安排好长乐郡主来救我们,但你什么都不说。” “你设计我,让我对你愧疚,你骗我爱你。” “然后你拿着我的愧疚和爱,逼我去亏待我奶奶!” 林念瑶气极,恨极,怒极。 她高声怒骂: “就为了那一件铠甲,你不惜把我毁了!” 林念瑶踩过破碎的白瓷,扬起手一拳捶在崔泽的心口上。 崔泽心上传来一声细不可闻的撕裂。 他痛得闷哼。 崔泽心口旁,那道表面才结了薄薄一层疤的刀口骤然裂开。 殷红的血渗了出来,透过层层叠叠的衣服,沾到林念瑶的手上。 崔泽面无表情地握住她的手腕,问她: “你认定我在设计你,在骗你。” “那你要杀我这一刀,也是假的吗?” 林念瑶毫不犹豫,挣脱崔泽本就没用力的手。 她用带着血的手,反手打了崔泽的脸一巴掌。 “生死之间的人心如何经得起考验?” “是你故意设计我,你有什么资格问?” “林泽,这一切,都是你应得的。” 说完,她旋身离去。 走出正堂之前,林念瑶停了一次脚步。 “你就为了那件光明铠。为了一件死物那么糟蹋我。” “林泽,你注定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用带恨的眼睛刺着崔泽。 “我把光明铠交给玉同了,你再也别想得到它。” “还有,你别想再踏进我的院子,我嫌你恶心。” …… 广平侯府足有三进院落,崔泽却在宽广天地间被困方寸,最终无处可去。 林念瑶将他的剑扔出门外。 他只好提着剑,回到了柴房。 将柴房的门敞开,崔泽才得到一缕天光。 他解开衣衫,半袒着胸,用纱布沾着冰一般冷的盐水拭去伤口处的血污。 他在门前点起一团火,将稍粗的缝衣针放在火上炙烤。 等缝衣针烧烫了,他将针摁在缓缓渗血的伤口深处,烫出焦疤。 待血全止住,他为自己敷上白药。 整个处理刀口的过程,层叠的痛不停地刺激着他的神经。 他麻木地替自己包扎。 不是忍过了痛,不痛了。 是无可奈何,只能痛着。 人生好像总是这样,行至半路,还未享什么福,就已被突如其来的马车撞得粉身碎骨。 被撞到粉碎的身体会比心先一步认输,接着不分场合,不管不顾地发出悲鸣。 这像是一种人无法对抗的本能。 本能地消磨掉一个人做人的尊严和意志。 崔泽自嘲地笑了一下。 也是,人不过是一块肉,除非是死肉,不然哪有不疼的呢? 忽然一阵寒风。 门前的火堆窜起一股烟,瞬间熄了。 连堆火都留不住…… 崔泽失尽力气,靠着柴堆,陷入他极力避免的消沉中。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他又什么都没了。 本来策马可及的青州一下变成天边的海市蜃楼。 更可恨的是今晚的丽山。 他明知道会被逼着在残害忠良,推老国公出去送死的屈辱奏折上签下姓名。 他仍不得不去。 记在屈辱奏折上的那道名字会被史官记载进史册。 写的还是——林泽。 崔泽攥紧拳头,猛地捶向桌面。 男儿若如此,他还有何颜面做男儿? …… 数尺之外,老夫人房中。 林君成祖孙两个围着火取暖。 林君成倚在柔软的棉花枕上,说了个无聊的笑话,逗得老夫人哈哈直乐。 老夫人咬了一口傅玉同送来的金丝枣糕,呷了一口暖暖的姜茶。 “乖孙,照你说的,林泽那个煞星,今夜铁定活不过三更了?” 第36章 并肩杀敌 说起这个,林君成可来了劲。 他端起茶盏大嘬一口,扬眉吐气道: “他绝活不过今夜!” “傅玉同可告诉我了,今夜等林泽下了丽山,会有一队杀手在半道上等着他,送他下地狱。” 林君成鬼鬼祟祟地扫了一眼四周。 他压低声音道: “奶奶,这次要他死的可是宫里那位……” “所以那些杀手,各个精锐。” “一准叫他林泽,有去无回。” 老夫人听后,捧着姜茶,骂道: “该他的。” “谁叫他不识好歹,惹怒陛下。” 林君成狞笑出声,分外赞同。 “而且傅玉同替我向那位求好了。” “只要林泽一死,广平侯的位子空出来。” “含元殿的那位就会让我生出的儿子继承爵位。” “到时候我就是广平侯亲爹。” “而您是广平侯的亲祖奶奶。” “咱们林家再也不用看外人的脸色了。” 林君成说得老夫人满面红光。 将她那股子心气全抬了起来。 “要是这样,奶奶得赶快给你说门好亲事了。” “门第要挑高的,女子也得温驯,要不然怎么配得上我的宝贝孙儿哟。” 林君成笑得愈发猖狂。 他从果盘里捡了颗瓜子扔进嘴里,直接带壳咬碎。 “奶奶,那我的聘礼……” 老夫人早有了打算。 “放心吧。” “要说个高门大户的姑娘回来,眼下家里是缺点钱。” “不过等那林泽死了,孝期一过,奶奶就把瑶儿那个小丧门星打发嫁出去。” “准保换个好价钱,给你添彩礼。” 林君成眼里冒出豺狼一般的凶狠绿光,“奶奶,那咱们可说好了!” …… 崔泽知道待会有一场硬仗要打。 百般煎熬中,他抛却杂念,想静养心神。 却总有丫鬟婆子跑到柴房门口,不阴不阳地骂他。 最后,甚至有婆子向柴房里泼水。 水冻成冰,崔泽在柴房中再也无处立足。 他只能提着剑站到了广平侯府的大门口。 在门口,总算没人动手,只有几声远远传来的叫骂了。 …… 当白日变作红日,向西坠落时,他等来了陈公公。 还未等陈公公叫唤,崔泽已提着剑踏出侯府大门。 崔泽带剑登车后,反客为主,催着马车尽快上丽山。 陈公公想着毕竟要带崔泽去面圣。 崔泽穿得乌乌糟糟的终归不好。 陈公便给他带了一身暗红衣袍,留了崔泽一点体面。 哪料崔泽在车上穿上暖和的衣服,人的脸色也回了暖。 他带剑端坐,隐隐又有了生龙活虎的劲头。 陈公公看不过眼,不耐烦地劝他: “林侯爷,何必呢?” “今夜***殿下令方子明在丽山上设下了天罗地网。” “你再拼命也是赢不了的。” 他哀叹一声。 “林侯爷,细胳膊拧不过大腿。” “你不如提早认输,照陛下和***殿下的意思写好折子。” “不然在丽山上真打起来,虽是一场考校,但终归刀枪无眼。” “你不怕在自己人手里丧了命,当一个冤死的糊涂鬼?” 崔泽长睫轻颤。 他一抖青锋,刹那未过,剑锋已架在了陈公公项上。 “你!你要做什么?” “你新衣在身,老奴可是对你有恩的!” 陈公公光启帝身边服侍多年,到底有几分胆量。 他惊吓过后,回过了神。 陈公公捏着两个指头,小心翼翼地将崔泽的剑锋拉离自己的脖子。 崔泽面上未起波澜,顺势收剑。 “不做什么,只不过想告诉陈公公一件事。” “我做不成自己人刀下的糊涂鬼。” 陈公公将捏剑的那只手翘成兰花指,恨铁不成钢似地点向崔泽。 “你是油盐不进,好歹不识。” “亏老奴这么劝你。” 崔泽抚过剑鞘。 “我油盐不进,陈公公却真好意思。” 陈公公听出他话里有话,横眉倒竖。 “你什么意思?” 两人本就在车内对坐。 崔泽目光如白刃,杀向陈公公。 “公公劝我认输。” “无妨,我今日可以认。” “说来说去丽山上的攻防战不过是昭国之内一场无聊至极的比试。” “但来日,青州城下呢?” “我昭国大军是不是也要向北羌低头认输?” “你莫忘了,认输以后,等着我昭国的可不只是嫁一个郡主,赔几万两银子。” “等着我昭国的还有青州门户大开,任北羌宰割。” “青州离京城不过八百里,快马三日便至。” “北羌人想南下时,铁蹄说来就来。” “如今你们要我让位,送老肃国公一场马革裹尸。” “等老国公真不在了,北羌人打过来,京城谁来守,谁守得住?” “若真国都沦丧,昭国如何不亡?” “陈公公仔细想想,你劝的究竟是我识时务认输,还是劝昭国认命,就此亡国?” “陈诚,是我不识好歹,还是我其心不改,坚守正道?” “我敢问,你敢答吗?” 陈公公哪里敢回崔泽这一长串的质问。 他心虚地别过脸去,过了会气不过,又斜眼瞪了一眼崔泽。 “林侯爷,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有的事轮不到你去想,有的单担子也轮不着你来担。” 崔泽提起宝剑,横在陈公公面前。 “那如何,带剑男儿不担家国重任,由你来担吗?” 陈公公被戳到痛处,胯下一紧,指着崔泽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你!你……!” 他恼得很,却辩不过崔泽。 陈公公索性往后挪动屁股,坐得离崔泽尽可能远。 往后的路上,陈公公彻底闭上嘴巴,再不往外蹦一个字。 行至半路,马车外渐渐传来一阵井然有序的铁蹄声。 崔泽推开车窗一看,浩浩汤汤,烟尘滚滚,是***的卫队。 打头的自然是方子明。 方子明见崔泽推开了车窗,催马上前,与他并排而行。 他也来劝:“虽不想劝你,但林泽,你还是认输吧。” “我奉命带了两百人来,够将丁点大的丽山行宫全围住了。” “你就算有三头六臂,终归是一个人,如何能胜我?” 崔泽平静道:“我不能退。” “一步也不能退。” “管你为我设的是刀山还是火海。” “不退。” 方子明拉着脸,哎哎地叹了一声,替崔泽忧愁起来。 陈公公透过窗,瞧见外面并行的公主府卫队。 他一直憋着刚刚的火。 如今见有人能撑腰,他又打算讥讽崔泽一番。 只是还没轮到他开口,山道上又响起另一阵马蹄声。 一辆马车带着十二匹马追上了崔泽。 追上崔泽以后,马车的车门被车夫打开,里面坐着的是裹着狐裘的戚如陌。 他朝崔泽挥了挥手。 挥过手后,戚如陌肃整容颜。 他抬高声量,讯问声声如战鼓,响彻长夜。 “戚家子弟可在?” 十二匹马上的提枪的青年和少年整齐划一: “在!” 戚如陌又问:“丽山上,广平侯为国而战,我戚家子弟当如何?” 戚家子弟:“同去!” “取胜!” “并肩杀敌!” 第37章 弃子,瘫子,病秧子 丽山上,行宫大殿中。 十二座铜灯台尽皆点亮。 不仅照得行宫大殿灯火辉煌,更为整座大殿增添了一丝焦灼的火气。 大殿的尽头,高坐的是光启帝和***。 崔泽被陈公公领进殿中,第一眼看到的却是傅玉同。 大约是傅玉同这次办事实在讨光启帝的欢心。 他被赐了座。 崔泽跪在光启帝面前时,他也享受着崔泽的跪拜。 光启帝随意地赐崔泽起身。 而后对傅玉同道: “傅玉同,今夜的考校是你准备的,你说说规则吧。” 傅玉同起身向光启帝行了一礼。 他走到崔泽身边,不提规则,转而从袖中取出了一份折子。 傅玉同面带浅笑。 他皮笑肉不笑的,让崔泽胃里翻滚,差点害崔泽把几乎没吃的晚饭吐出来。 “林泽,别比了,把折子一签,回家去吧。” “劳师动众的,若是输了,多难看?” 崔泽用眼刀剜傅玉同和他手里的折子。 “你等我赢了,亲手碎了你的折子。” 傅玉同将折子举到两人面前。 “你等我赢了,亲自押着你签。” 他将折子放回袖中,指了指殿外竖着的两杆旗。 两杆旗一杆朱红,另一杆玄黑。 “今夜攻防的规则不复杂。” “林泽,你与方护卫长各执一旗,他守行宫东面,你守行宫西面。” “两方对攻,先夺敌方旌旗者胜。” 崔泽听罢二话不说,直出门外,他站在两杆旗边问方子明: “老方,你选哪一杆?” 方子明扫了扫自己带来的两百护卫,松了松肩膀,道: “黑旗让你,我执红旗便可。” “我带了两百人,旗帜再显眼,你也未必抢得下。” 崔泽抱拳,“多谢。” 道过谢后,他当仁不让,从旗座上将玄黑旗拔了下来。 他将旗一转,横在身后,阔步走向戚如陌和他带来的十二人戚家子弟。 不料这时,傅玉同清朗的声音在夜风中响起: “戚家十二子弟不可参战。” 崔泽带旗回身,旌旗垂落。 他眼里冒火,“他们不可参战?!” “傅玉同,你是要我一挡二百,杀穿公主府的精锐?” “这便是你设的考校?” 一时间方子明和戚如陌的脸上都写满了不可置信。 十二名戚家子弟更是躁动起来。 戚如陌替崔泽质问:“你这是考校,还是谋杀?” “谋杀吗?”傅玉同状似懵懂地反问道。 “可林泽带你们戚家子弟上,若真取了胜,这场胜利是算在他林泽头上,还是你们戚家头上?” “你们戚家占的人多,不算在你们头上,合适吗?” “若考校胜出的是你们戚家,那不更该是你们戚家前往青州迎战北羌吗?” 他厚颜无耻地温润一笑。 “我这是在帮林泽,别不识好人心。” 戚如陌大骂道:“荒唐!” 傅玉同与戚如陌两人争辩间,光启帝和***走出了大殿。 光启帝插着腰,闲庭信步地从殿门前的台阶上下来。 他阴鸷地扫了一眼戚如陌,言语里却带着笑。 “如陌,休得胡言。” “你是指责朕赏识的安排有误?” “你把不把朕放在眼里?” “陛下,戚世子没有半点不敬的意思。” 崔泽将手中的旌旗微转,为戚如陌隔绝掉光启帝不善的视线。 “他是把我当朋友,替我担忧,情急之下,说了些胡话。” “戚家子弟观战,我一人出战便是。” 光启帝笑道:“那你与如陌二人交情很好嘛。” 他神色一转,“既然如此,朕特准你带如陌出战。” “想想你一个人孤身力战也怪可怜的。” 崔泽的脸色瞬间冻结。 他眼底又暗藏一团火,想在夜色中烧穿丽山行宫。 现在是嫌折辱戏弄他一个人不够,还要将戚世子也添进来,逼人陪他一起泥里打滚? “陛下……” “呦,林侯爷。”陈公公不知何时从犄角旮旯里冒出来。 他冲着崔泽,火上浇油道: “本来戚家子弟不该参战。” “陛下特准戚世子随你作战,这是多大的恩典啊。” “还不快谢恩?” 崔泽咬着牙,唇角带上了诡异又拧巴的笑。 荒唐,多荒唐啊…… “谢陛下恩典。” 光启帝还有闲情回崔泽:“广平侯无需如此客气。” 他望了一眼夜空,“开战吧。” “莫耽误朕今夜回宫。” 方子明闻声,悄悄哀叹一声,上前拔出朱红旗。 ***见双方终于开战,长舒一气。 麦麦,太好了。 今夜之后,就是肃国公征战青州了。 广平侯再不能害你,连累你出嫁。 ***不断宽慰着自己,眼看她心里的石头就要完全落地。 这时,她忽然留意到行宫大门处,多出一道浅杏色的纤瘦身影。 少女出言拦下众人: “且慢!” 薛麦一路小跑,奔向殿前。 可她的身子实在孱弱,跑了还没两步就短了气。 她捂着胸口,气喘吁吁地走到殿前***身边。 “娘,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诸位将士犯不着为我而战,我愿意……” “麦麦!”***大吼一声,盖住薛麦的下半句话。 她难得冲薛麦冷脸。 ***指着行宫大门,怒斥她如珠如宝的女儿。 “滚回家去。” “这件事必须听娘的!” “没得商量。” 薛麦白着脸,脸上带着倔,“我不走。” ***在心里为自己女儿自豪,又不住地骂她冤孽。 她替薛麦别好两鬓的碎发,又捏了捏薛麦的耳垂。 “麦麦,你是娘的命根子。” “就当娘求了,回去吧。” 薛麦坚定摇头。 “天下间哪有外敌未退,自己人关起门来杀自己人的道理?” “如此杀下来,还用得着外人杀我们吗?” 薛麦的话一出,***和光启帝齐齐变了脸色。 ***是被薛麦惊着,脸上带上了羞愧。 光启帝则是难堪。 像龙皮被人扒了那么难堪。 崔泽冷眼旁观着,忽然,他眨了下眼睛。 他心中生出一个谋算。 “郡主,今夜这战已成定局。” “皇命已下,是无法更改的。” 薛麦愧疚自己来得晚,两条不顶用的腿走得又慢。 “是我连累林侯爷了。” 崔泽走到戚如陌身边,将他连人带轮椅推出来。 他拆了根发带,将旌旗绑在戚如陌轮椅背上。 戚如陌和旗子一起,被他推到薛麦面前。 “不过,郡主若是过意不去,可以随我与戚世子并肩而战。” 崔泽此言一出,行宫大殿前所有人脸色精彩到变幻莫测。 几个大人疯的疯,震惊的震惊,被吓的被吓。 方子明更是如同被逼生吞了一颗夜明珠那般吓得差点被噎死。 偏偏薛麦在愣了一下后,义无反顾地答应:“好!” 第38章 你没把我当残废,但你也没把我当人 “胡闹,这不是瞎胡闹吗?” ***气得瘫坐在行宫大殿内的椅子上。 她又露出那张二十年前庆元宫变时,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脸。 ***这张脸看得光启帝心里极不对劲。 总让他有种错觉,仿佛他还是二十年前无权无兵的懦弱藩王。 ***才不管光启帝脸色如何,一手掀翻盛着鲜红柰果的盘子。 红艳艳的柰果滚了一地。 ***雷霆般的训斥扑到光启帝面前。 “陛下如何能答应广平侯的荒谬请求?” “若是今夜麦麦出了半点的闪失。” “我管你什么国法家规。” “我府上三千带甲护卫哪一个都不是吃素的。” “赵奕,我掀了你的盘子!” 多少年了,自登上帝位后,光启帝再没被人这般直呼过名讳。 “长姐你说的是什么话?” “你要掀了谁的盘子?朕的吗?” 光启帝撕下伪善,面露凶光。 行宫大殿内,姐弟两个剑拔弩张。 ***脸上也尽是怒容。 她站起身,捻起裙摆,一脚将一个柰果踢得滚下去。 “不就是鱼死网破,你以为长姐不敢吗?” 两人目光如刃地相互交锋。 最后是光启帝先软了下去。 他坐回***身旁的椅子上。 心力交瘁一般地揉着额头。 “长姐,外敌当前,朝中已经够乱。” “你别想着再撺掇姐夫留下的那些学生出来挑事,好不好?” 想到***的丈夫,已故的大儒薛怀徽的那些学生,光启帝就头疼。 昭国读书人十有八九读的都是薛怀徽注释的经书。 半朝的文人都奉薛怀徽为师。 他们打着薛氏门人的旗号相互勾结,隐隐组成一股与自己对抗的势力,分他的帝王之权。 长姐头顶薛怀徽遗孀的名头,她若真与自己撕破脸皮闹起来,少不得会闹出一场天大的乱子。 光启帝无奈,明里服软,暗里哄***道: “长姐,今夜是麦麦铁了心,要跟着林泽去胡闹。” “你不由着她的性子去,她那个小身板,万一一口气顺不上来,又气出一场大病呢?” ***本来有千句万句骂,听了光启帝这一句,全憋了回去。 光启帝又进一步劝她: “何况今夜与林泽对战的是方子明,还有你府上的护卫。” “有他们在,不长眼的刀剑全能长上眼睛,你担心什么?” ***憋得满肚子火全化作一声带着怒意的叹息。 她叹完气以后,坐了回去。 ***黑着脸叫来一旁的陈公公,“陈诚,你去向方子明传句话。” “让他快些了事,免得外头风大,害麦麦在夜风里受凉。” 陈公公往光启帝那瞧了一眼,直到光启帝朝他挥手,他才领命退出大殿。 光启帝劝好了***,鹰隼般的眼眸中渐渐蒙上一层黑。 崔泽满身的伤,加上戚如陌那个瘫子,再搭上长乐这个病秧子。 今夜最终大胜的人注定是他。 得偿所愿,稳坐龙椅的也将是他。 等北嫁长乐,退了北羌,他再回头一个个收拾掉朝中那些不安分的薛氏门人。 想到这,光启帝满意地看向了一直静候一旁,一声也没出过的傅玉同。 像这样的,不是薛氏门人,又甘心当狗,还能做事的读书人实在是合他的心意。 今夜崔泽大败后,赏他一个平步青云,就当赏狗一根肉骨头了。 傅玉同低着头,生怕触到殿上两位大人物的霉头。 他更怕***会不顾一切将长乐郡主召回来。 没了长乐郡主这个拖油瓶,林泽搭着戚如陌,他真怕他们想出妙法,逆风翻盘。 毕竟上次在他的府门前,再上次在卫尉司,他可是吃足了苦头。 还好…… 还好,事事如他心意。 林泽,你的一切都到头了。 …… 朱红旌旗下,方子明听到陈公公传去的***的话后,真想把头盔摘下来,好好地挠一顿后脑勺。 陈公公传完话也不与他啰嗦,见了个礼便走了。 只留方子明一个人对着天上的月亮长吁短叹。 他吩咐手下人: “都给我长点心,万不能伤郡主一分一毫。” “还有,速寻林泽,把他们的旗砍了,收工。” “不许多浪费一刻钟,别耽误老子回家。” “大半夜出工,既无赏赐又无夜食,真他娘的在干窝囊活。” 方子明的手下细细琢磨了方子明的话。 一个护卫试探着问:“老大,如果郡主亲自来砍旗,我们让她砍吗?” 方子明白他一眼,又踹了一脚旗杆。 旗杆抖了抖,蹭掉了点方子明鞋底的灰尘。 “问话前先过过脑子,杆子多粗,郡主能砍断吗?” “郡主若能挥刀砍断这个,殿下还用日日发愁吗?” 方子明摸了摸旗杆,皱起了眉。 “真不知道林泽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明摆着拼死也要赢,怎么带那么两个拖油瓶?” …… 行宫西边一处避风的角落。 崔泽推着戚如陌的轮椅吱悠悠地走着。 轮椅推不了多快,薛麦也跟得上。 她这时候才像个十一二岁的活泼少女,而不是顶着郡主名头的小大人。 第一次参加攻防对战,薛麦兴奋得东问一句,西问一句,东西合并再问一句。 “林侯爷,你邀请我一起,一定是我特别有作用吧?” “方护卫长不敢跟我动手,所以你是不是打算派我到最前面,替你们挡剑?” “没事的没事的,我不会介意的,你们尽管派我去就好。” 崔泽被薛麦的活泼逗出一个笑。 “郡主,待会呢,你的确要听我的安排。” “不过可能跟你想的不太一样。” 薛麦疑惑:“不一样吗?你们不用我去挡剑吗?” 戚如陌看着前方一条颇为倾斜的长坡,半沉着脸道: “用不着郡主,引敌这事,他摆明了会让我来。” 闻言,薛麦大大的眼睛里闪动起更大的疑惑。 “戚世子来吗?” 她上下打量戚世子,从他的人看到他的轮椅,以及轮椅背上捆的旌旗。 “啊?” “世子能来吗?” 崔泽拍了拍戚如陌的肩,将他和旌旗一起推上长坡。 “切莫将戚世子当残废了的人看。” “他很厉害的。” 戚如陌在轮椅上抱起了双臂,如同抱住了自己。 “林泽,交友如此,我实在感慨。” “你是没把我当残废,但你也没把我当人。” …… 长坡的尽头,崔泽一眼察觉渐渐逼近的公主府护卫。 他拍了拍戚如陌的肩,问他:“你准备好了吗?” 戚如陌抽了抽嘴角,“罢了,你动手吧。” 第39章 莫退!夺旗! 眼看崔泽就要动手,薛麦突然伸手扶住戚如陌的轮椅。 “等等,我再重温一次我要做的。” “我不远不近地跟着戚世子。不管一切,跟紧他就行了吗?” 她看向崔泽手里的长剑和戚如陌怀里的弓。 薛麦又看了看自己的空手。 “我真的什么武器都不用带吗?” 崔泽弯着唇角摇头。 薛麦体虚,背上刀剑便跑不动了。 “郡主,你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跟着戚世子跑。” “累了千万别逞强,只管停下来歇。” 说罢,崔泽示意薛麦让开。 他又拍了拍戚如陌的肩。 直到戚如陌长叹一口气,他才将戚如陌一把推下坡去。 轮椅载着戚如陌风驰电掣地从坡上杀下去。 轮椅背绑死的玄黑旌旗迎着猎猎的风飘扬起来。 戚如陌乘着轮椅,稳稳拉起弓,斩掉了箭头的无头箭呼啸而去。 无头箭接二连三地击响公主府护卫的头盔。 一个又一个的护卫只好退场。 恍惚间,众人仿佛又见到了双腿尚在的少年将军。 戚如陌像当年对北羌铁骑潮一般,杀个了纵横无敌。 不仅他纵横无敌,他还带了个杏黄衣衫的郡主尾巴——追着他猛跑的薛麦。 薛麦从没想到飙起来的轮椅能跑得那么快。 她别说带上刀剑了,就是赤手空拳也不好追啊。 她记着崔泽的话,追不动了就停,追不动了又停。 薛麦就这么跑跑停停,追着戚如陌时近时远,完全不可捉摸。 护卫队摸上来的前锋一面减员,一面被薛麦冲乱阵型。 乱着乱着人是越来越少。 此时,崔泽早隐入了黑暗中。 他并未走远,悄悄与戚如陌和薛麦保持着三角阵型。 在看不见的地方,他随时化作两处支援的犄角,替他们清扫障碍。 与被崔泽绑在戚如陌轮椅上的旌旗不同。 方子明带走的旌旗并未摆在明面上。 崔泽与戚如陌都断定,方子明会将朱红旌旗交给吹哨传令的护卫。 因为传令护卫在暗处观察全局,既隐蔽又安全。 他的哨音还可随时唤人支援。 崔泽没入暗处,就是为了捕获他,砍下朱红旗,夺下胜利。 终于,公主府护卫的阵型乱成一盘散沙,重新整队的哨声凌空响起。 崔泽第一时间察觉到哨声发出的方向。 戚如陌也闻声转动轮椅,一抬手,他上弦的箭也转向。 薛麦紧随其后,小跑起来。 他们这一跑又害得方子明的大部队开始乱。 方子明本想带人先擒住薛麦,请她离场,免得***担忧。 但偏偏隐匿在暗处的崔泽伺机悍然杀出。 这次,变成戚如陌引弓掩护他。 崔泽剑不出鞘,连剑带壳地过五关斩六将。 二人联手,再次将公主府护卫的阵型冲得凌乱。 哨声不得不再次响起,催促众护卫收缩阵型。 崔泽听声将吹哨护卫的方位确定了八成。 只缺最后一声哨响,他就能锁定朱红旌旗的位置。 吹哨的护卫尚不知晓,公主府护卫离落败就差一声哨了。 崔泽望一眼天。 他冷静地从阵中杀出。 在重新隐入夜色前,崔泽快步冲向戚如陌,将他的轮椅推得飞了起来。 戚如陌被推到鬓发斜飞。 “慢点慢点!” “你再这么撵着我跑,真要吐了。” 崔泽握着八分的胜,同老友打趣道: “行了,吐不了,你当年贺兰山上纵马杀敌比今日颠簸多了。” 戚如陌怀念地一笑,抬手引弓又是一箭。 一个护卫被箭打中,被迫退场。 薛麦乖巧地追在他们后面。 崔泽将戚如陌重新推上高处。 他自己却跳下土台,再度消失。 戚如陌见崔泽离去,往哨声发出的方向去。 他会意,搭箭引弓,专挑公主府护卫重组阵型的关键点,一一打掉。 方子明追着他们跑了大半个行宫。 说好的打攻防战,活生生被对手搞成了带队游击。 他半夜出工本就窝火,这下更是气上了头。 方子明连敲两个手下的钢头盔,把他们的脑袋敲得嗡嗡的。 “弓箭手呢?” “光让戚世子一个人在上面风光?” “点了他,送他离场!” 两个手下捂着头盔,抬手指给他看。 薛麦这根听话的小尾巴又追上了戚如陌,不远不近地黏着他。 薛麦大概有些战场悟性,她见戚如陌不动了,索性张开双臂,挡在戚如陌身前。 摆明了不让公主府的弓箭手发箭。 方子明一下头都疼了。 “我的小祖宗啊!” “我们是为了救她出苦海才大半夜出的工。” “她……” 方子明狠狠叹了一口气。 他赤手空拳上前,穿过护卫队,快冲两步躲开戚如陌的冷箭。 方子明朝薛麦抱拳。 “郡主,得罪了。” 他带甲冲击上去,一把将薛麦扛上肩头。 他高呼:“郡主已离场!” “杀!” 少了薛麦的搅和,公主府护卫的攻势瞬间凶狠起来。 戚如陌带的箭终归有限。 他弹尽粮绝的时候终于还是到了。 数名公主府护卫拥到他面前,要夺他身后的玄黑旌旗。 戚如陌果断拔出轮椅旁挂着的短剑。 他一剑削断旗杆,右手擎住旌旗,将旗横掷出去,插向不远处的屋檐。 可惜直到这时,最后一声哨响都没被逼出来。 崔泽一个人仍带剑在行宫中搜寻。 他知道吹哨护卫离他已不远,但此时的不远犹如天堑。 方子明见戚如陌将旌旗掷出,立刻示意手下放过戚如陌,先夺旌旗。 护卫人多,戚如陌那边围着的人还未退。 屋檐上,玄黑旌旗下,已站好三名护卫中的精锐。 三人中的两人立刻蹲下组成人梯,做好让另一人蹬肩而上的准备。 玄黑旗,即将落入公主府护卫的掌中。 行宫大殿中灯火通明。 陈公公带来的几个小太监,来来往往地通传着军情。 听到府内护卫将胜了,***长出一口气。 ***握紧自己藏在袖中的手。 还好……她为麦麦赌对了。 然而,电光火石间,夜空中突然传来两声怪异的口哨。 这两声短哨都干脆利落,恰似公主府护卫队的撤退哨。 方子明听出两声哨响的异样。 他朝玄黑旗下的手下大喊:“莫退!夺旗!” 第40章 用不着我昭国女儿去换太平 方子明中气十足的吼声震响行宫。他彻底想明白了崔泽的谋算。 但一切已来不及。 早在他大吼时,行宫中就响起了示意不退的长短循环的哨响。 吹哨的护卫在用正牌哨响驱散崔泽口哨传达的错误指令。 他却不知,哨音一出,他如同夜空中的纺织娘。 在反复的聒噪中彻底暴露出自己的位置。 方子明暗道要糟。 果不其然,一瞬之间,示意不退的哨响陡然转换成求救的急促短响。 短响才响了两声,又戛然而止。 一众公主府护卫的心随中断的哨响顿了半拍。 就在这半拍停顿的间隙,丽山行宫的上空迎风飘扬起一抹血一般的朱红。 那是象征着公主府一方的朱红旌旗。 举旗人踩在偏僻角房的房檐上。 他的影子被月亮投向在地面。 笼罩过地上横七竖八倒下的护卫。 明月下,朱红旗夺目到刺眼。 朱红旗下的举旗人也同样刺眼。 林泽一身暗红衣袍,手按在挂在腰间的剑柄上。 高扎的马尾被夜里的寒风吹得轻晃。 整个丽山行宫都看得见他。 看见他的人都渐渐想起,他亦是统率过御林军的少年将军。 往行宫大殿传信的小太监远远瞧见他,被他那抹魅影吓得脚一歪,直接摔得滚到正殿的门槛上。 ***和光启帝听见门外的动静,一齐出来。 闯进他们眼帘的却是崔泽携着朱红旌旗,裹着风,从角房的屋顶上纵身落下。 少年英姿,莫过如是。 眼看胜利已在掌中,一翻掌,又成了败。 ***承受不住。 她不管不顾地拽起那个传信的小太监。 “本宫的护卫长比林泽更早夺下旗,是也不是?” “是也不是!” 小太监被吓得直哆嗦,话都说不出来。 丽山行宫的另一方屋舍旁。 在依旧飘摇的玄黑旗下,薛麦拍了拍方子明覆着铁甲的胳膊。 她笑着,眼睛亮亮地说: “护卫长,林侯爷赢了。” 方子明是君子,崔泽取胜,他便服输。 他打了个手势,示意手下撤退,将玄黑旗完好地留在屋檐上。 方子明低头看那个也算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 公主府上下从春忙碌到冬,终于在这小孩脸上添了一两肉。 “郡主还笑呢?” 薛麦笑得更天真烂漫,“为什么不笑?” “我们赢了呀。” 方子明抱着臂,半垮下背。 “可林泽一赢,你就得去北羌和亲了。” “而他也会死。” 薛麦的天真笑颜收了两分。 她慢慢垂下眸,亮晶晶的眸子里结出不似孩子的寒霜 “有什么办法,总得有人去啊。” “昭国现在最需要的是时间。” 她抬头,望向天上的月亮。 “护卫长,北羌那边,也是这个月亮吗?” “等我到了北羌,看着月亮数日子。” “你说过去几次月圆几次月缺,你们能打赢北羌接我回家?” 她越说声音越绵长,眼底漾出湿漉漉的光,和月光一样亮。 方子明和站在周围的护卫们闻言心头一酸。 几个大老爷们差点都掉下眼泪来。 在这个漫长得似乎比亘古还长的黑夜中。 崔泽携着朱红旌旗,如一团火,破夜而来。 “有青州男儿在,郡主不必去和亲。” 他声线沉稳,如幽幽奏响的古琴。 薛麦和方子明一时都转头望他。 崔泽转了个腕,将朱红的旌旗旋到身后。 “我到了青州后,会死战。” “守在青州的残兵也会。” 提起青州残兵,崔泽似叹又如感慨:“他们比我厉害,如今以残躯挡住北羌的十万铁骑的是他们。” “青州再战,我们和北羌最低也是玉石俱焚。” “玉石俱焚后,用不着我昭国女儿去换人间太平。” 在无边的黑夜中,旌旗拥着崔泽。 衬得崔泽这团烈火如炽,直冲天际。 他好像真能烧到青州,烧尽北羌的每一寸草,烧到北羌的王庭。 哪怕……会将他自己一并烧做白骨。 那一刹那,在场所有护卫望着崔泽这团火,心中都燃起了敬佩。 薛麦心中也是激荡不止,她不禁问:“林侯爷早想好了一切?” 崔泽摇了摇头。 他如闲话家常一般道:“不是一开始就想好的。” “我也是慢慢才想明白的。” 薛麦闻言,含着泪朝崔泽一拜。 “小女与昭国仰赖林侯。” 崔泽扶起她。 “郡主不必如此。” “我不过是要回家了,想为家里多做点我能做的事。” 薛麦眼眸轻转,又缓缓睁圆,“林侯是青州人?” 夜风卷起崔泽的额前散落的发丝,勾勒出他比常人更深邃的一双凤目。 “是,还有,我本来姓崔。” 薛麦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她眨了眨眼,孩子气的笑颜一下子回到她的脸上。 她灿烂地问:“这样的话,我可以叫你崔大哥吗?” “我还没有过哥哥,只有叔叔。”薛麦回头暗戳戳地指了指方子明。 方子明不自觉地舔了舔后槽牙,从敬佩中回过神。 “郡主,听叔叔的,我们公主府的人没必要跟他林泽走得那么近。” “至于你叫他大哥,他……他不配。” 薛麦歪头看方子明,“是吗,方叔叔?” “可我觉得如果娘知道了,崔大哥愿意豁出命去保我不去和亲。” “娘会让我认崔大哥当亲大哥的。” 她肃整容颜,回身认真地对崔泽说: “待会儿,我会把林侯的心迹原原本本地告诉娘。” “娘知道了以后想必不会再为难林侯。” “阁下前往青州之路,定能少波折,多平安。” 薛麦言罢再拜。 她这一拜比刚才的俯身下拜更端庄郑重。 尽显皇室贵女的姿仪。 崔泽不再将她看做小孩子,执旗抱拳还了薛麦一个全礼。 “劳郡主费心。” 他望向前方,行宫大殿的方向。 闹剧该收尾了。 他也该去拿回他赢下的青州主帅之位了。 …… 行宫大殿前。 崔泽身后站了两拨人。 一拨是戚如陌和被禁上场的戚家子弟,另一拨是隶属于公主府的护卫们。 就连一向只做分内事的方子明,也用脚投票,站到了崔泽身后。 在场的,只有崔泽手执一杆朱红旗。 方子明手里一无所有。 崔泽身后的每一个人仿佛在无声地说:取胜的唯有崔泽。 ***险些气晕过去,全靠两个侍女扶着,才没倒下。 薛麦记着她对崔泽的承诺。 她紧走两步上前,从侍女手中扶过***的手臂。 她仰着脸,尽可能地凑近***。 “娘,你听我说……” ***倾耳听着薛麦的话。 薛麦说出头几句时,她的脸色有了好转。 可当薛麦说到某一句,***脸色骤变,勃然大怒。 她将手从薛麦臂弯中抽走,压着怒火吩咐侍女道: “夜里凉,带郡主去偏殿休息,关好偏殿的门窗。” 她再抬眸望向崔泽,眼里已有了莫名的,不死不休的意味。 第41章 胜了也是大败 行宫大殿前,两方对峙的气氛冷峻至极。 薛麦被侍女柔中带刚地裹挟了下去。 她被带走时还连声呼喊:“娘亲!” 可她每喊一声,***眼里的杀意就浓烈一层。 “林泽!” “今夜你不顾麦麦的安危,蛊惑她为你的一己之私满宫奔走。” “现在你又为了坐上青州主帅的位子,诓骗她,让她来对付我。” “我看你是真的该死了!” ***突然发难。 崔泽一时看不明白他于何处触了***的逆鳞。 他想,既然终归讲不了和,那便只管公事公办。 崔泽将朱红旌旗横托在手上,呈在***与光启帝面前。 “***殿下话里的意思,我听不懂。” “说到青州主帅,今夜是我胜了,主帅本就该是我。” “我无须诓骗郡主,更无须令***殿下承认。” “你!”***柳眉倒竖,上了年岁的眼中裹满了滔天的风霜刀剑。 光启帝不动声色地按下***怒指崔泽的手。 “长姐,气大伤身,莫真恼了。” 他皮笑肉不笑地浅笑着。 又用半沉的眼朝站得偏僻的傅玉同使了个眼色。 傅玉同自暗处上前。 他毫无波澜地用场面话祝贺崔泽: “林侯爷好本事,今夜取胜,拿下一程。” 他眼波中闪过一缕俏色,含着笑意说: “只是我好像忘了请人知会林侯爷,此次考校是三局两胜。” “明日另有两场比斗。” 崔泽握着旗杆的手瞬间收紧。 他花了大力气,才没将砍断旗杆时削出的尖头对准傅玉同。 “傅大人说笑了。” “让我来丽山行宫接受考校的是陛下。” “陛下金口玉言,比的是一场攻防战。” “若我取胜,青州主帅之位,我名正言顺。” 他握紧旌旗,将朱红如火的旗帜垂落于人前。 旌旗昭昭,崔泽其声朗朗。 “如今我已胜了,青州主帅之位再无疑议。” “傅大人是想污蔑陛下言而无信吗?” “哎……”光启帝直接打断崔泽与傅玉同的交锋。 他稳坐钓鱼台,将祸水引到***处。 “主帅人选事关麦麦的安危。” “她是朕的外甥女,朕的长姐唯一的骨血。” “朕这个做舅舅的,为了她,不怕担言而无信的骂名。” 光启帝深沉的目光斜掠过***。 “一切只看朕的长姐如何说。” ***毫不犹豫,雷霆之声响彻殿前。 “当然是三局两胜,明日再看看你林泽还有什么能耐。” 她冷眼盯着崔泽,又吩咐方子明道: “方子明,你连夜回府,带出府中所有护卫。” “明日三千人对他林泽一人。” “本宫倒要看看他还如何取胜!” 刹那间,崔泽呕掉的那口马肉的腥气从肺腑溢回了喉间。 恶寒得他嗓子眼收紧发堵。 崔泽手边,朱红旌旗静静垂着,无言地宣示着他得的胜。 可寒风一吹,旗帜被吹得皱痕滚滚。 又像在说,是他输了个彻底。 胜了也是大败。 崔泽始终想回青州去。 他想横穿八百里山川,回到广袤无垠的边陲故里。 他离开这座他胜也是败,从来无能为力的浩大都城。 他颤了颤唇,将血红的旗帜掩回身后。 崔泽屈膝下跪,跪在***面前。 “请殿下赐我一个机会。” “我定死战,守青州,抵御北羌,护郡主免于和亲。” “无论几场考校,殿下尽管安排。” “只求殿下赐我如青州残兵一般的人手。” 他低垂下头颅,“一抵三千,我做不到。” 崔泽将心剖白,剖得让戚家子弟与一众护卫各个不忍。 同为武人,他只求卫国守家,何至于受此等羞辱戏弄。 在场一干人中,唯独傅玉同一个,无论崔泽说什么,他都只有满脸冷意。 “呵,林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避重就轻,妖言惑众。” “你说你会死战,你死战又如何?” “九年前,北羌破青州,你不曾死战吗?” “你奋力死战,守住了谁?” 他说得双眸渐红。 “我问你,在你死战之下,老师为何化作了一座坟茔。” “师娘又为何重伤,一年之内就随老师去了?” 提起九年前,崔泽虽心痛难已,但他问心无愧。 “我与师父一道守住了青州百姓。” “守到肃国公大军来援。” ***全当崔泽在强词夺理,她听得不耐烦透顶。 “林泽,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昔年守住青州的不是你,是肃国公。” “本宫只想让肃国公出山,保住麦麦。” “你为何非要胡搅蛮缠,霸占青州主帅位子?” “你就不能放过本宫仅剩的女儿吗?!” 崔泽跪得端正,如一杆长戈。 朱红的旌旗和他最后的尊严都被他散放在地上。 他恳切哀求道:“殿下,英雄迟暮,国公爷已难再护住青州一回。” “更难保郡主平安。” “我并非胡搅蛮缠,只求殿下留我一线返回青州的生机。” 谁知***拂开大袖,毫不留情地说: “青州若守不住,那便让肃国公焚城,以青州为壑与北羌周旋。” “本宫懒得管死多少人,葬送多少甲兵。” “不惜一切代价,我只要麦麦能活。” “林泽,你听清楚,麦麦永不可能做你守卫青州的筹码!” ***声如惊雷,直劈在丽山行宫的大殿前。 她傲据在大殿之上,仿佛脚下踩尽无数白骨尸骸。 然而惊雷未散,崔泽忽然执起朱红旌旗。 削尖的长杆被他悍然掷出。 旗掠如风,擦过***的肩,一杆洞穿***身后大殿的门扇。 血红的旌旗席卷过***高挽的如云鬓发。 撞掉了她鬓上的一双东珠。 金簪坠地,东珠映着月光依旧莹莹。 ***瞬时像是被人夺了心肝,双眸中横泪如泉。 她忙跪在地上,护住两根东珠金簪,免得它们滚走。 崔泽仍旧跪着,他的眸中也如***一般,满是化不开的泪和痛。 “这世上不止殿下有至亲。” “不止殿下有舍命也想守护的人。” “殿下有的这些,青州的每一个百姓都有。” 崔泽忍着泪起身。 他不可遏制地回想起师父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那是一句没什么特别的话,没有大道理,也不是关心。 那日残阳如血,师父杀得剑都钝了。 他许久未饮一口水,嘴唇干得皲裂。 “歇够了,北羌人也快来了,咱爷俩,守长街。” 崔泽沙哑着声音,对***道: “道不同,接下来我与殿下各凭本事。” “且看最后是谁去青州。” 说这话时,崔泽眼睛的余光也望着光启帝。 第42章 广平侯坠崖而亡 夜已深了,丽山行宫中,千盏灯火依次熄灭。 料峭寒风中,崔泽蹭着戚如陌的马车出了行宫大门。 马车里,戚如陌就跟个老妈子似的。 他一面为崔泽倒茶,一面念叨崔泽: “方才你不该那么莽撞。” “用旌旗砸破行宫大殿的宫门,还卷了***的东珠簪下来。” “你这般行事,除了和上头闹得不死不休之外。” “对你去青州没有半点好处。” 崔泽蜷缩了起来,他老实地喝茶。 “没忍住,也实在忍不住。” 戚如陌扶额叹了一声。 “罢了,谁让你才二十五出头,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 他放下扶额的手,忽然一笑。 “若是二十五岁的我,恐怕比你更胡来。” 他眼底绕着眷恋,摩挲过弓弦的手此刻正摩挲着盖在腿上的薄毯。 “托你的福,我今夜也算重回二十五了。” 崔泽捧着喝了一半的茶,茶水随着马车晃荡不止。 他缩在马车的角落里,声量不大又透着虚弱。 像是某种亮过獠牙,却撕咬不过天敌,弄得自己伤痕累累的幼兽。 “下次不带你重回年少了。” “免得折你的寿。” 他正说话,忽然杯中的茶被晃得一洒。 接着整辆马车被另一辆冲上来的马车挤得撞在丽山山道的山壁上。 戚如陌的马车被撞得惨,接连响起肢解破碎的声音。 马车内,戚如陌的情况更糟。 他双腿无用,撞击之下,直接失了平衡。 戚如陌狼狈地趴倒在马车内的小桌上,双手死死地压着小桌。 他压得双臂的肌肉和青筋都暴起,才勉强稳住身形。 崔泽将茶杯抛出窗外,顺势打开车门。 车门一开,驾车的喜乐狞着失控的八字眉跟崔泽打了个脸对脸的大照面。 崔泽没忍住:“怎么是你?” 喜乐狂拽缰绳,忙得有苦都来不及说。 崔泽看准时机,帮喜乐反振了一把缰绳。 肃国公府的马长嘶一声。 它拉着马车反撞向另一辆车,挤出一缕逃生的空隙。 崔泽松开缰绳,扶着喜乐的肩在车头站起身来。 他向后一看,原本跟在车后的戚家子弟十二人因年少缺经历,早早被一队马用计截停在后方。 而一旁紧追不舍的那辆马车上,不明身份的杀手已拔刀出鞘。 崔泽见各个杀手都盯着自己。 当即明悟这场杀身之祸是冲他来的。 他纵身跃上车前的马。 剑鸣出鞘,一剑斩断连接马车的套绳。 崔泽独自一人纵马狂奔,将杀手全数引走。 他打趣似的给喜乐留下一句: “往后你驾的车,我绝不坐了!” …… 丽山下山的山道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要命的是山道九曲十八弯。 崔泽甩不掉身后紧追的马车。 还被前方一辆豪华得无可比拟的四驾马车挡住去路。 豪华马车车顶上铜孔雀尾羽垂落,栩栩如生。 崔泽一见那铜孔雀,心都凉了半截。 是***的马车…… 许是听见车后的动静,***吩咐车夫将车停下。 四驾马车一停,整个丽山山道彻底堵死。 崔泽不得不勒马止步,任载着杀手的马车直追到他身后。 ***那边,与***同在车内的方子明推开了四驾马车的后门。 ***带着倦色,稳坐车内,又与崔泽相见。 崔泽见过了她,拔剑回望。 堵在他身后的杀手马车上,跳下来一个戴着斗笠的人。 那人不露脸,不妨碍崔泽认出他。 是肖七。 肖七下车便亮出刀刃。 “我曾答应为林侯爷办一件事。” “但今夜我奉命行事,其他事都能允诺,唯独不能放林侯爷一马。” 崔泽无可奈何,只得驱马上前。 他问方子明:“方护卫长可会杀我?” 方子明深皱着眉头,“我领着俸禄,听凭殿下吩咐。” “若殿下要你死,我必杀之。” 方子明说罢,半跪在马车上,也拔出剑来。 刹那间,前后的银光冷刃都已亮出。 明月下,两方联手,将崔泽生路的一头一尾一并断送。 崔泽顺着猎猎寒风,往狭窄的山道下看了一眼。 悬崖绝壁,乱石嶙峋。 一看就是个见阎王的风水宝地。 …… 次日一早,天晴。 天像死过人一样苍白。 丽山行宫上又是众人汇聚。 大殿上坐着光启帝和***。 大殿两侧陪坐着公主府护卫和戚家父子。 肃国公是光启帝特意请来的。 除戚家父子外,光启帝身边还站着傅玉同。 傅玉同低眉顺眼,但眼里有掩不住的光。 与傅玉同截然相反,肃国公与戚如陌脸色都糟糕透顶。 光启帝一瞧见他们的脸色,心境顿时变得旷达开朗。 他筹谋青州之事已久,今日总算尘埃落定。 在行宫大殿的一片凝滞中,喜乐悄悄从殿尾摸进来。 戚如陌见到他来便低声询问: “可找到了?” 喜乐哭丧着脸,连连摇头。 他吸着鼻子,就差哭出来。 喜乐压低声音禀报,禀报声里裹满了浓重的哭腔: “整个卫尉司沿着山全找过了,找不到林侯爷。” “侯府那边也派人去问过了。” “他们说林侯爷一夜未归。” “现下只剩下半山道下面的悬崖石滩没去看过。” “可,可林侯爷若是掉在石滩上,人也早没了……” “世子爷,都怪我……如果昨夜不是我赶车……” 戚如陌轻拍喜乐的手,稳住他。 “不怪你。” “要怪也该怪害他的人。” 肃国公在一旁静静听着儿子和喜乐的交谈。 听到最后,他双目怅然。 一个瞬间过去,他早已花白的头发好似变得更白。 他似问又非问,对戚如陌说: “好好的一个青州小儿,前几日还见过的,就这么没了?” 戚如陌心如坠渊,答不了老父亲的话。 戚家父子怆然的样子令光启帝大为满意。 毕竟傅玉同早向他禀报过一轮。 崔泽摔在悬崖下的乱石滩上,摔作了一滩肉泥。 碍眼又不识趣的青州小儿已阴司往生。 是时候料理戚家这块傲了太多年的臭石头了。 光启帝用手指点了点面前的长案。 “广平侯怎么还不到?” “对了,傅玉同,朕记得你有事奏报。” 傅玉同候在光启帝身边,等的就是这一声传唤。 他走入大殿中央,旋身下跪。 傅玉同故作沉痛,当众宣布: “禀陛下,广平侯……怕是再也来不了了……” 第43章 长姐,你演朕? 光启帝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 “哦?发生了什么事?” 傅玉同当众“唉”了一声。 “事发突然,惨状沉痛,臣不忍心说。” “还是请林侯爷的夫人来说吧。” 光启帝配合地陪傅玉同唱双簧。 “来人,宣广平侯夫人上殿。” 陈公公拿眼睛一扫身边的小太监。 小太监当即掐起尖锐的嗓音,高声道:“宣广平侯夫人上殿。” 林念瑶踩进丽山行宫的大殿时,脚步是浮的。 她恍惚着神志,心中满是纾解不开的虚妄。 林泽真的没了? 他就这么死了,死在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乱石滩上? 她不曾真的想过让林泽去死。 待她真听到林泽的死讯,林念瑶意外于她的心跳动如常。 胸膛中的心没如她臆想的那样,被剜掉一块肉。 她甚至为林泽流不出泪来。 林念瑶步步轻踩,莲步如花地走到傅玉同身边。 傅玉同用眼神示意她跪,她就跪。 傅玉同用眼神示意她开口,她便说。 她顶着斜簪在发髻上的纯白绢花,徐徐道: “禀陛下,先夫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昨夜摔在丽山下的乱石滩上,已归了西。” 林念瑶茫然无措。 就连这两句话都是傅玉同教她说的。 不然她作为妻子,甚至不知该如何禀报她丈夫的死讯。 光启帝用整张脸的五官迫不及待地演了一把哀叹。 “广平侯是人才啊……可惜了。” 哀叹之后才是光启帝压抑已久的心声。 “他可留下什么遗愿?” 傅玉同轻咳一声。 林念瑶犹如他的提线木偶。 在他发令之后,用无神的双目在大殿上来往搜寻。 她锁定住苍老无力的肃国公,说出傅玉同安排好的既定台词。 “先夫希望肃国公代他征战青州,抵御北羌。” “如若不然,先夫会死不瞑目。” 戚如陌听罢林念瑶的话,勃然大怒。 他怒得从颈侧到耳边,再到额头,一路的青筋全爆了出来。 “真按你说的,他怕是才会死不瞑目。” “并非我戚家推诿职责。” “林念瑶,我不信林泽未与你说过,他如今的念想究竟是什么。” “你不该羞辱他。” 林念瑶缓缓怔住。 林泽如今的念想? 她记得,他说过,他让自己取光明铠的时候说过。 他想回青州去,北羌与死战。 他不愿拖累肃国公府一家。 林念瑶想着林泽的念想,却侧目望傅玉同。 傅玉同双目如星眉如剑,是她的月亮。 更重要的是傅玉同此刻鼻翼轻动,吞吐着呼吸。 他有体温,他活着。 而林泽呢,他已经死了。 她也还活着,她只能指望活着的人。 难道要她为了个死掉的人的毫无意义的遗愿,得罪帮她活下去的活人吗? 在想通的一瞬间,林念瑶从虚妄中解脱出来。 她不再恍惚,大声反击: “我夫君的愿望就是让肃国公去青州。” 她心无愧疚地顶着戚如陌的目光望回去。 “说到我夫君的遗愿,难道戚世子比我这个妻子更清楚吗?” 戚如陌无耻不过林念瑶,被迫息了声。 不等他找到理由反驳,光启帝已出言接下林念瑶的话。 他望向戚家父子。 “长衡,如陌,你们都听到了。” “这是林泽遗孀代林泽说出遗愿,断不会有假。” “死者为大。”光启帝自袖中取出准备良久的青州帅印。 他将帅印摆到案前,将印上的螭虎朝向肃国公。 “长衡,你就遂了林泽的遗愿,领兵走一趟青州吧。” 肃国公戚长衡无言以对。 他佝偻着身子,颤颤巍巍地站起。 “老夫早做这青州主帅就好了。” “说不定能让那青州小儿为我送终,不必我为他送终。” 戚长衡向光启帝的长案上一寸见方的螭虎帅印走去。 看着老父晃晃悠悠地上前,戚如陌的手死死抓住轮椅的扶手。 他恨崔泽不在,父亲迟暮,青州终将城破,国土沦丧作苍凉。 他亦恨百年后史书上,他和父亲仍算忠烈,崔泽却要认下从不是他的遗愿。 做遗臭万年的小人。 在肃国公抬手,即将触碰螭虎帅印之时,自进殿后一言不发的***突然作了声。 “且慢。” 她从殿上的高台下来,仪态万千地走到林念瑶身边。 “林夫人,林侯爷真不在了?” 林念瑶打心里怕***。 她低着头,抬也不敢抬,任髻上簪的素白绢花轻轻发颤。 “当然是已经不在了。” “妾身怎敢拿这等大事扯谎?” ***绕着她走过半圈,走到靠近殿门的一侧。 “你替他收尸了?” 林念瑶怯着声音道:“夫君死在乱石滩上,骸骨一时难以入殓。” ***灿然一笑。 岁月在她脸上留下无数痕迹,反衬得她雍容沉着。 “乱石滩上,你去看过了?” 林念瑶抬起衣袖,半遮住脸。 “山崖陡峭,妾身下不去。” ***收了笑,摘下林念瑶髻上的素白绢花。 她将绢花扔在地上,碾在脚下。 “那你戴这花儿给谁看?” “你又在这替谁说遗愿?” ***莫名地转了性子,替崔泽出起了头。 傅玉同知她来者不善,却又无法,只能替林念瑶出头。 “是臣在乱石滩上寻见林侯爷的。” “林侯爷的确已经薨了。” 傅玉同言之凿凿。 因为肖七昨夜绞杀归来,亲口告诉他,林泽坠崖了,连骑的马都摔成了烂肉块。 “是吗?” ***往自己的护卫那侧走了两步,将半遮的殿门露出来。 殿门外隐约站着一个人,正顺着***的话音往殿内走。 ***:“傅玉同,你说林泽薨了,那殿外走进来的又是谁?” 傅玉同望向殿门。 伴着惨白的晨光,鲜衣怒马的崔泽跨过门槛,踏进了行宫大殿。 他今日未扎马尾,将长发全束成髻,戴了莲花冠。 鬓边两道红白发带垂下,整个人精神气十足,真似一个少年将军。 傅玉同双目欲裂。 他望着崔泽,满眼的不可置信。 “不可能!他分明已经……” 不光是傅玉同惊得失语。 光启帝也被闯进大殿的崔泽惊得站起身。 不等光启帝从惊吓中回神。 坐在大殿侧边的方子明突然绕过他面前的长案,走到众人面前。 他当众就地一蹲,面无表情,中气十足地大喊:“哎呀呀,我输了。” ***如赶着***一般,不咸不淡道: “行了,三局两胜,现在广平侯是青州主帅了。” 光启帝瞪大双眼,吃惊至极地看向演技拙劣的***和方子明。 事到如今,他不可能还搞不清状况。 光启帝裂着双目,目光不善地盯着***。 “长姐,你演朕?” ***缓步走向进殿的崔泽,与他站在一处。 她打眼扫过跪在殿中央的傅玉同和林念瑶。 ***轻笑一声,又敛了神色,满目幽深。 “咱们姐弟两个不都在演吗?” 她挑眉望向光启帝案上的青州帅印,“就为了你手边的那枚帅印。” “咱们各自唱了一堂好戏。” 第44章 昨夜危情 深感遭人背叛的光启帝腹内怒火滔天。 他压着五脏庙内的火,面上维持着最基本的和气。 “长姐,你我不是早谈妥了吗?” “朕哪不顺你的心意了,让你临时变卦?” ***将视线从帅印上收回。 她凝望着光启帝,忆起几分昨夜的刀剑的光寒。 前一夜,她的马车在丽山山道上走得并不算稳。 光启帝曾热切地邀她带麦麦就在丽山行宫上宿下。 但她想着麦麦认床,又要早一帖,晚一帖地喝药调养。 还是决定带女儿回公主府去。 她将剩余的护卫都留在丽山行宫,只带了方子明一个,好让他回去点将。 预备次日杀崔泽一个片甲不留。 轻轻晃动的车内,麦麦许是跑了半宿跑累了。 迷迷糊糊地枕在她的身旁,入了梦乡。 她看着麦麦睡着了仍紧皱的眉,头一次觉得鬓边的东珠太沉。 崔泽打落她的东珠时,说的字字句句犹在耳边。 她细声细语地问方子明: “护卫长,你也有女儿。” “若是你的女儿遭逢大难,你会不会如本宫一般,为救女儿,舍弃天下也在所不惜?” 方子明照着***的话想了约一刻。 “殿下,您了解臣。” “知道臣向来领多少俸禄,做多少差事。” “臣疼爱女儿,但和做差事一样。” “臣在分内能为女儿做多少便做多少,犯不上祸害天下。” 方子明一边恪尽职守地警戒着车外的动静,一边悠悠说道: “臣觉着儿女自有儿女的福气。” “搬来整个天下换她的安康,这福气太大,她未必承受得住。” ***闻言心中一震。 久久不能言语。 马车摇晃着过了山道的一个弯。 薛麦还在熟睡。 她的眉头好不容易舒展,马车后却传来了不祥的嘈杂。 方子明用刀鞘在车窗上推开一道缝隙。 他望过一眼后,“殿下,车后是林泽。” “他后面跟着取他性命的追兵。” ***敛眸略微思量,道:“停车。” 马车过了一处悬崖后,在山道上停稳。 方子明推开马车后门。 ***带着倦色,稳坐车内,又与崔泽相见。 崔泽身后,亮出刀刃的肖七挡住了他的退路。 局势很快演变成三方拔刀对峙。 ***拂了拂手,示意方子明将刀收回去。 她实在疲倦,对肖七说话的声量也不算大。 “肖七,本宫想问广平侯几个问题,妨不妨事?” 肖七向来圆滑,“不妨事,殿下请便。” ***记得清楚,当时广平侯防备她,并未将剑收回鞘中。 她问:“九年前青州之战,你也在守城?” 崔泽道:“当年城破,我与家师,在守长街,护青州百姓。” ***又问:“有多少百姓躲在你们身后?” 崔泽忘不掉当年的人数,那是师父告诉他的。 “二百八十三人。” ***再问:“你们守住了多少人?” 崔泽仰天望去,防着他的眼泪落下来。 “二百八十三人,除我师父外,人人生还。” ***哑然。 她回头望了一眼薛麦。 “你说会护住麦麦,免得她去北羌和亲。” “你会像九年前护青州百姓那样,不惜一切去护她?” 崔泽颔首,“当然。” ***伸手抚过头上的东珠,似是做下了什么决定。 “肖七,你走吧。” “广平侯,我保下了。” 肖七双目微睁。 他没有放下手里的刀。 “我领着陛下的命令,请殿下宽宥,肖七无法从命。” ***按下回忆里的刀光剑影。 她缓步走向光启帝和他案上的帅印。 “我就是觉得广平侯福泽深厚,那样的境地竟能生还。” “若指他做青州主帅,说不准能让麦麦也沾上几分好福气。” ***走的那几步气势极大,快有了逼宫的意思。 “陛下最清楚我这个做姐姐的。” “只要对麦麦好,我在所不惜。” 光启帝被***的气势刺得站不住。 他走下殿去,伫立中央,用天子威严压住整座大殿。 “长姐说的有几分道理。” “从丽山上摔下去,又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林泽倒真是福泽深厚之人。” 光启帝越说脸越沉,恨不得用余光剐了跪在地上的傅玉同。 内廷的精锐探子都拨给了他。 竟还让一个重伤的将死之人活着出现在殿上。 他傅玉同就是这么办差的? 光启帝用余光扫完了傅玉同,又冷冷打量起崔泽。 “朕真以为朕痛失英才。” “林泽,你出现得未免太晚了些,叫朕白白心痛。” 光启帝指着崔泽道:“朕记你一个过。” 崔泽垂眸不语,静静站着,任光启帝说他不是。 他看似平静,心中却反复翻涌着昨夜的危情。 山道上,是肖七先悍然出手。 行宫中攻防战后,他的体力早已所剩无几。 他和肖七只过了一招。 他一剑斩落肖七的斗笠。 肖七却更胜一筹,一刀刺中他胯下的马,惊得他的马冲下山崖。 山崖陡峭,马摔下去,粉身碎骨在月下的乱石滩上。 他侥幸抓住崖壁,悬在了悬崖边上。 彼时肖七只要踩他一脚,就能送他与惨死的骏马同葬乱石滩。 肖七站在崖边,提防着方子明,沉声问他: “林侯爷不若自己下去?” 崔泽死抓着崖壁,在刹那间,于心间走过一万个念头。 他决定赌肖七的圆滑。 “肖大人还欠我一件事。” “不如在这放过我,别再管我的死活。” “我已被肖大人打下山崖,肖大人算是履行了皇命。” “剩下的是我的生死造化。” “也算大人卖***一个好。” 肖七原本不为所动,但听崔泽提到***。 他思量了一二,还是收了手。 他重回马车前,特意对对***说: “肖七奉命行事,请殿下不要记恨。” 彼时当真是九死一生。 肖七走后,若是方子明再晚一步拉崔泽上去。 崔泽今日就真要发丧了。 崔泽平静地呼出一口气。 他振开衣袍,跪落在地。 “劳陛下担心,托傅大人的福,也托我夫人的福,我回来了。” 他抬眸望向光启帝,锐利的眸中另有所求。 第45章 星子已作尘埃 光启帝未留意崔泽眼中的谋算。 他眼下拿崔泽毫无办法,倒有滔天的怒火,打算向傅玉同倾泻。 可光启帝还未找到机会发作雷霆怒火。 他面前的崔泽就以浩然之姿,俯首下拜。 “臣已通过陛下所设考校,请陛下赐臣青州帅印。” 光启帝最不想听崔泽提这件事。 他冷着脸,不愿接茬。 光启帝用鹰隼般的目光转头去盯***。 他得防着他这位好长姐,免得她再给他搭一台好戏,唱得他下不来台。 但光启帝忘了,他身后还站着个肃国公。 肃国公再见到活生生的崔泽,大悲骤然转作大喜。 他豪情起来,索性从心逾矩。 肃国公从案上抓起小小的帅印,迈着大步送到光启帝面前。 他为崔泽求他应得的: “请陛下赐广平侯帅印。” 戚如陌看罢活的崔泽,又看自己从心所欲的老爹,差点没当场笑出声。 他也高兴,于是横插光启帝一刀。 “请陛下赐广平侯帅印。” “广平侯连过两场考校,眼下已是名正言顺的青州主帅。” 光启帝被戚家父子逼到尽头,实在难掩心头的怒火。 他从戚长衡手中接过帅印,咬牙道:“名正言顺,好一个名正言顺。” 光启帝险些将后槽牙磨出声响。 忽听得***道: “陛下这是在心疼什么?” “将帅印抓得这样紧。” “快些赐下吧。” 光启帝吃痛地反应过来。 他真将帅印抓得太紧,印上螭虎头顶着他的掌心,将他整个手掌顶得青紫。 偏偏他身各个苍蝇嗡嗡响,都让他赐帅印。 这边闭嘴,那边又开口。 而跪在他面前的崔泽,是最大最响那个。 “臣恳请陛下兑现金口玉言,正式封臣为青州兵马的主帅。” 光启帝乍听崔泽再度称臣,当真觉得刺耳异常。 他才驳了崔泽,不许他称臣。 这会儿崔泽逼他封他做臣子,与逼宫何异? 继位二十年,何曾有人敢这么对他这个皇帝? 光启帝腹内已是烧得房倒屋塌的极怒火海,偏偏一旁的***虎视眈眈。 他着实骑虎难下,只得应允: “朕早下过旨,你已是青州兵马的主帅了。” “朕何须再封?” 光启帝拿着螭虎帅印,抬手要甩给崔泽。 谁知崔泽俯身又是一拜。 “请陛下帮臣挂印,为臣赐福。” “臣怕再坠下山崖,横遭不幸,想从陛下处讨一分福泽护体。” 崔泽言罢扳直上身,如松如柏地跪好。 他解下挂在身侧的金玉纽带,托在面前。 金玉纽带本就是王侯用来挂印的,现如今上面空空,尚缺一个印。 崔泽抬头仰望光启帝,目光中尽是无惧。 他等着光启帝俯下天子之身,将手里的印挂在他的纽带上。 光启帝瞧着崔泽得寸进尺的样子,险些没顾住自己的天子尊严。 他真想当场翻脸。 “林泽,你好啊,你好得很!” 光启帝握着帅印,于静默中偏头望向***。 姐弟两个无形间用眼波交锋了一轮厮杀。 光启帝始终理亏,他还要脸,被迫败下阵去。 光启帝被怒火烤得心如荒原。 他两眼赤得发黑,老腮帮子也咬酸了。 但最后他还是弯腰俯身,礼数周全地将螭虎帅印系在了崔逐的金玉纽带上。 印都赐了,光启帝抬手让崔泽起身,并甩了个脸色示意他快滚。 他再看一眼崔泽都嫌烦。 崔泽将金玉纽带佩回自己腰侧,站起身来。 天光虽微,洒落在他的铜莲花冠,熠熠生辉。 两鬓间的长发带随他起身散向脑后,翩然如翼,正是男儿郎最飒爽的模样。 坠在红菱暗纹衣袍上的螭虎无声昭示他的地位。 崔泽站定,肃整如戈。 再站在众人面前,他已是名正言顺的一州兵马主帅,统领千骑的少年将军。 “多谢陛下。” “臣定以性命守青州,扞卫我昭国门。” 崔泽客套了一番。 但他的客套话只有两句。 刚说完,他又垂眸盯上跪在地上的傅玉同和林念瑶。 杀敌当杀尽。 “臣想问傅大人和我家夫人联手报了假丧,又向陛下假传我的遗愿。” “他们两个已然欺君,不知该如何处置。” 光启帝满腹的怒火顿时焚成杀心。 崔泽,罢了,早晚横死青州。 但连做狗都做不好的傅玉同…… 光启帝赤黑的眼瞳转向傅玉同。 与光启帝四目相对的瞬间,傅玉同对崔泽的恨已至极,差一步就能炼出人形来。 他也恨毒了肖七。 难怪肖七让他去向皇帝回禀所有消息。 难怪肖七被皇帝召见时,着重说他听的是自己的指挥,事后也请自己验看过。 难怪肖七领他到山崖前,让他往下看时,只说崔泽的马摔作烂泥,却语焉不详地不提崔泽的人究竟如何。 傅玉同攥紧了拳头。 他虽恨,终究没丢了神志。 他老实地跪着,静候皇帝的发落。 这时候什么话都不能说,多说一句就会多惹怒皇帝一分。 只会令他的刑罚更重。 傅玉同神志尚在,林念瑶被扣上欺君的大帽,早吓飞了魂魄。 吓傻了的她顾不得大殿上人多。 转头便去求傅玉同。 “我是听你的话才来这的。” “玉同,你快说句话,我没有欺君。” “我没有!” 林念瑶对着傅玉同又哭又闹。 但傅玉同充耳不闻,让林念瑶的哭闹全部石沉大海。 林念瑶得不到傅玉同的回应,又跪着,爬着去求崔泽。 “我不是欺君。” “林泽,我知道你心里有我,你快救我。” “我不是故意的。” “我只是听说你死了,我很怕……” 崔泽望向跪在他脚边,吓出满面泪,死抓着他的衣摆和金玉纽带的林念瑶。 他到底将林念瑶拽起,用最鲜亮的衣袖替她擦掉了脸上的泪痕。 他并非惋惜林念瑶。 他只是透过眼前的林念瑶,放过了当年那个将她当做璀璨繁星的自己。 这几日生死一线,他却不可抑制地在每一场搏斗后想起从前。 每当从前的回忆和眼下的凶险交织,他总是恨,恨从前他为林念瑶蠢得奋不顾身。 然而现在,他忽然觉得可以和以前的自己和解。 是天上的星子自己坠地,做了地上的尘埃。 总会有其他星辰照耀他。 他只管向前去,回到青州大地。 林念瑶得到崔泽的温柔相待,以为自己又能躲过一劫。 她却不知,崔泽这次不仅抛下了她,还放过了从前的自己。 他挥别了整个过去。 他温柔只是因为他本就是个很好的人。 崔泽为她擦过泪后,放开了她。 “你如何不是故意?” “你知道我真正的愿望。” 林念瑶被崔泽眼中透出的杀伐果决的凉薄吓到。 她想唤回崔泽爱她的样子,让崔泽救她。 林念瑶突然记起那只染血的兔子香囊。 那是她的救命符。 只要找出来,亮给崔泽看,崔泽一定会记起他爱她。 前两日,他连她刺伤他都能原谅。 怎么可能在乎她撒一点小谎。 他会救她的。 林念瑶寻遍身上都寻不到。 她这才猛然想起,兔子香囊早被她泄愤地剪碎在绣花的框子上了。 就因为傅玉同的几句话…… 林念瑶跌回到地上,如水般的她彻底失去所有清丽颜色。 变成了一条灰色的河。 …… 第46章 你伤我一分,我必以十倍报之 光启帝的惩罚有如天雷,降下得极快,直劈到傅玉同和林念瑶头上。 傅玉同当场被小太监拖到殿外,押在行杖刑的长凳上。 丽山行宫大殿中的人很快走空。 光启帝憋了满肚子的火,离开的脚步迈得最快。 满殿的人,除了负责行刑的小太监,最后留下观刑的只有崔泽。 崔泽掀起他的锦衣下摆,大马金刀地坐在行宫大殿的厚重门槛上。 傅玉同被押在行宫大殿的台阶之下。 两个小太监将他按得死死的。 他将头抬到最高,才能看见横踞殿前的崔泽。 崔泽不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 傅玉同却受不了他的眼神。 那双眼像刀笔,能一笔一划,一字不落地刻下他今日所受的耻辱。 负责行刑的小太监撩了傅玉同的衣袍,又将一节约四寸长的小竹节棍递到傅玉同嘴边。 “傅大人,您咬着。” 傅玉同低头一看,小竹棍上遍布齿痕,是被前面遭刑的人咬过的。 他向来自认光风霁月,自然不肯将就,衔他人衔咬过的东西。 小太监看出他的嫌弃,也不惯着他。 “行了傅大人,别假做清高了。” “这里是行宫,往日贵人们都是避暑才来这的。” “眼下是大冬天,行宫里东西不周全,就剩这个了。” “您快咬着吧,别耽误小的办差。” 傅玉同瞪那小太监一眼,又昂头用渗了血的眸子死瞪高高在上的崔泽。 “我不咬。” “你只管打。” “我记得他挨卫尉司一百杖的时候,也没咬竹节。” 崔泽耳力好,远远地听见傅玉同蛐蛐他。 他不屑地轻笑一声。 声音随风散下去,隐隐约约地飘进傅玉同的耳朵里。 傅玉同登时愈发逞强。 他催那小太监。 “我不会咬的,你打便是。” 那料小太监在寒风中翻了个十足的白眼。 “傅大人,您哪能和殿前那位比?” “人家昨夜带着重伤在行宫里打了半宿,大名鼎鼎的公主府护卫哪个奈何得了他。” “人家是真英雄,受得住大刑,面不改色。” 他将小竹节贴到傅玉同唇边。 “你一个琉璃风灯似的书生,快些咬住吧。” “免得小的们一棍打下去,你疼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小太监好言相劝到这份上。 傅玉同就是不肯咬。 早上的寒风实在渗人。 小太监被冻得发了狠,将小竹节硬往傅玉同嘴里递。 “快咬着,别逼小的动手塞你嘴里。” 傅玉同将这番奇耻大辱全记在崔泽头上后,才松口咬住了那节竹节。 他刚咬住竹节,小太监立刻朝后头使眼色。 另外两个小太监高高举起长棍,重重落了下去。 一棍下去,傅玉同痛得直吼,差点没把嘴里的竹节咬碎。 竹节虽不至于被咬碎,但上头也烙下了傅玉同的齿痕。 傅玉同每挨一下都会痛得大吼。 他疼得实在难捱,只得拿记恨崔泽来分散注意力。 光启帝罚了他一百棍。 一百棍漫长得傅玉同一路把帐算到他与崔泽一齐拜入老师门下那日。 崔泽明明是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跟要饭的叫花子没区别。 却在入门时,凭他力气足赢了自己一招。 因为那一招,他崔泽做了老师的亲传弟子。 而他只能当老师的普通学生。 从那日起,崔泽就比自己命好,凭什么? 明明文以载道,他才是继承老师衣钵的人! 凭什么?!就算是现在,坐在上面占着大殿的是他。 被按在台阶下,受辱的是自己。 崔泽他到底凭什么?! 崔泽横踞在门槛上,活像只震慑四方的雄狮。 有他在,小太监们只管闷头打。 崔泽一直听着下面行刑的动静,数着打到傅玉同身上的棍子。 等数出傅玉同的刑快行完了。 崔泽起身,走下台阶。 他问傅玉同:“挨满一百棍的滋味如何?” “不好受,对吧。” 第一百棍打完,小太监退到一边。 傅玉同吐掉用牙咬出千道百道痕的竹节。 他嘶哑着:“你来嘲笑我了?” “又或者你这个烂好人,同情我了?” 崔泽替傅玉同盖好衣袍。 他替傅玉同掩住了血肉模糊的狼狈,也让厚重的锦缎压过傅玉同伤口,送了傅玉同一场比挨打更钻心的痛。 崔泽平静道:“都不是。” “谁会怜悯自己的敌人?” “况且这一百棍是你应得的。” 他眸中流淌过溢满锋刃的凛冽。 “我留到最后只想告诉你。” “你伤我一分,我必以十倍报之。” “今日我陪你熬完整场刑罚,想必让心高气傲的你刻骨铭心。” “我刚刚说过的话,你一并刻进心里。” “下次你再行恶事,我翻起倍来,你别说报应太重,你担不住。” 崔泽不轻不重地拍过傅玉同的肩头。 他迎风而去,清清静静,把傅玉同留在血肉模糊的烂摊子里。 被遗留在血腥里的傅玉同追着崔泽远望,眸里淬满了毒。 …… 广平侯府,正堂内又烧上了炭火。 林君成窝在一张摆在炭盆前的软椅上。 那是老夫人特地为他准备的,上头铺了最软的兔毛裘。 老夫人翻放在桌上的花名册,都快看花了眼。 她看到一个合意的,便拿给她的乖孙看。 “乖孙看看,这家的姑娘好,样貌美,性子还柔顺。” 林君成眯起他本就狭长鬼祟的眼睛。 “还行吧,算不上多好。” “做我岳家差了些,帮不上我的忙。” “性子柔顺,做妾还不错。” 老夫人赶忙放下,转头又翻开一本花名册,继续替林君成挑选。 林君成伸了伸胳膊,把手掌拢在炭盆上烤火。 “林泽那个祸害死了就是好!” “我的爵位白让他占了那么久。” “害得我身份低了,好几年说不上一门亲。” 林老夫人马上应和道:“就是,都怪他这个丧门星。” “误了我乖孙的大事。” 林君成眼睛一转,挪着软椅往老夫人那边靠了靠。 他压低声音问:“奶奶,林泽死了,拿什么棺材葬他?” “上好的棺材可要一大笔钱呢。” “怎么能为他花了我的钱。” 林老夫人呷了口茶,两眼不离手里的花名册。 “他用得上什么好棺材。” “寿材店里,买副松木的薄板给他就行了。” 林君成睁开眼,坐直了身子。 他嘀咕了一句:“松木的?” 差的松木又软又疏松,葬人的坑若是埋浅了,松木薄板的棺材甚至连条刨食的野狗都防不住。 林君成没来由地替崔泽打了个寒颤。 但他想了想,又觉得崔泽罪有应得,也就不管了。 林君成眼睛又是一转,瞟向桌上的另一堆花名册。 “奶奶,发卖林念瑶的人家找好了吗?” 第47章 放他的血,这是什么酷刑! 林老夫人头也不抬地说:“找好了。” “能帮你换个几千两呢。” 林君成大为吃惊。 “她一个二嫁的,还是死了丈夫的寡妇。” “有人愿意花这么多银子娶她?” “奶奶,你提防着点,别是贪图我们林家地位的。” “到头来给我惹麻烦。” “我可是下一任广平侯的老子!” 林老夫人放下手里的茶盏,笑着道: “你就放心吧。” “你的事,奶奶什么时候不打算周全了?” “娶瑶儿的那家家世好着呢。” “连着三代在礼部做官,还能在你亲儿子继任广平侯时帮衬我们家。” “只是这个徐公子爱打打老婆,死了两任了。” “那不得怪他前两任老婆脾气不好,惹得他生气动手?” 林君成听罢,满意地点点头。 “这就好。” “奶奶赶紧给林念瑶挑日子,别让人家徐公子等急了。” 祖孙两个正聊着吃人不吐骨头的天。 林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响动。 随着响动,一道身影踩着广平侯府的门槛就直闯了进来。 林老夫人和林君成正要让下人去轰人。 那道身影快下人一步,踏进了正堂。 来人走到跟前,林老夫人和林君成才认出来。 来的人正是光启帝身边的陈公公。 这时,林念瑶才脚步虚浮,茫茫然地跨过门槛,进了自己家的家门。 她一进门就搀起了连廊的柱子,免得自己倒下去。 林老夫人满眼都是陈公公,没留意到门口的林念瑶。 她忙吩咐下人去为陈公公端茶。 心里还美滋滋地想着,替傅玉同办事就是好啊。 这才半天过去,陈公公就踏进侯府了。 要是再帮傅玉同办上几件事。 说不准,进侯府大门的可能就是皇帝了。 那该是多大的尊荣! 林泽那个死丧门星就为林家带不来这样的殊荣。 她一双半浊的老眼转了转。 心里盘算起若是将林念瑶送给傅玉同,会不会能帮她的乖孙更多些。 林家下人捧上来茶。 陈公公脸色半白半青,不接更不喝。 “茶就不必了,老奴传完陛下口谕就走。” 林老夫人一听宣旨,眼睛都亮了。 她以为是傅玉同许下的诺兑现了。 皇帝要下旨,提前封她那个还未出世的曾孙当广平侯。 她二话不说,忙拉着林君成跪下。 林君成伤得重,闹着不肯跪。 陈公公的脸瞬间就拉了下去。 林老夫人生怕招烦了陈公公,连忙哄林君成。 “乖孙,你跪不下,你就蹲下。” “别耽误宣旨。” “你想不想当广平侯的爹了?” 林君成这才半跪了下去。 到这时,陈公公的脸已经臭到快能闻见熏人的味道。 老夫人却只顾她的乖孙,丝毫没注意陈公公的脸色。 门口的林念瑶听见屋里马上宣旨,再也扶不住柱子。 她腿一软,跟没了魂似地掉在了地上。 陈公公从怀里取出一册道德经,又清了清嗓子: “陛下口谕:林家祖孙三人,不忠不信,欺瞒陛下。” “赐《道德经》一册,特令尔等以血为墨,逐字抄经,重习做人至信至诚的道理。” 陈公公宣完光启帝的口谕,径直将《道德经》甩向了林老夫人。 老夫人被砸得身子一顿,整个摔在了地上。 “哎哟!怎么圣旨是罚?” “还罚我们用血抄经?!” 她拿起砸进怀里的《道德经》,粗粗一翻,便有半个拇指厚。 她嘴里阿弥陀佛连着哎哟。 声音颤得没个停。 “这么厚的经,抄完了,我们祖孙三个不就血流干死了?” 林君成也吓懵了。 用血抄经? 放他的血?这是什么酷刑! 他爬到陈公公脚边,“陈公公,是不是弄错了?” “我们一家是帮傅玉同办事的,就是在帮陛下办事啊!” “怎么会罚我们呢!” 陈公公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那你去打听打听,找人问问傅玉同把事情办成了什么狗样子!” “今日一早你家姑爷闯进丽山行宫。” “真是端的好大的威风,逼得陛下低头,为他赐下青州主帅的帅印。” 陈公公说罢拂袖便走。 留林家老夫人和林君成在正堂内发怔。 在陈公公走后,林念瑶恍恍惚惚地进了正堂。 老夫人不相信眼前的状况,抓住她的手问她: “瑶儿,今日的丽山行宫你是去了的,到底怎么回事!” “一切都是误会,陛下不会罚我们的,对不对?!” 林念瑶突然来了力气,一把将老夫人的手甩开。 她歇斯底里地大喊: “都怪你们!是你们把傅玉同请进家的。” “你们不请他来,我也不会为了他这个远在天边的月亮,辜负我丈夫。” “我本来和林泽过得好好的,犯不上掺和这遭烂事!” “都怪你们……” 林念瑶指着老夫人的鼻子骂。 她还捡起掉在地上的《道德经》,一股脑地往老夫人的手里塞。 “要抄经你们抄。” “是你们惹出来的祸。” “别想割我一滴血!” 她一顿好骂,又拿着《道德经》吓老夫人。 三下两下的,就将老夫人吓晕了过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 京城宽广的长街上,肃国公府的马车慢悠悠地晃着。 马车稳稳当当地往***府上去。 崔泽这次再上戚如陌的马车,特意先看过驾车的车夫。 他确认车夫不是喜乐后,才钻进马车里。 马车行至半途,拐过一个转角。 戚如陌手一下没拿稳,将一封军情掉在了马车的地板上。 崔泽眼疾手快地替戚如陌将军情捡起。 他刚要将军情递还给戚如陌,忽然留意到军情上记的是青州危急。 崔泽脸色一变再变,最后眉眼全凝滞下去。 军情上写,青州缺主帅,兵不成兵,将难成将,无人带领,真快成一盘散沙了。 崔泽捏紧手里的军情,恨不得当场就奔赴青州。 但偏偏,该有的马匹铠甲,他忙碌了数日仍一无所获。 崔泽抑制不住,心沉入了低谷。 傅玉同忙劝他: “莫灰心,今日***请你去她府上做客,不是说会帮你解决一桩大麻烦吗?” 他拍了拍崔泽的肩,又从崔泽手中取回了那纸军情。 戚如陌将军情封回信筒中。 “放心,你会回青州的。” “我将推演过的沙盘战役都抄给你,你带着回去,打一场大大的胜仗!” …… 肃国公府的马车从后门驶入***府。 崔泽和戚如陌下车后,公主府的下人帮着崔泽,将戚如陌抬回到轮椅上。 下人们话很少,只领着崔泽,让他推着戚如陌往府内走。 崔泽推轮椅带着戚如陌,跟着公主府下人越走越偏僻。 越往里走,崔泽和戚如陌所见氛围越发的诡异。 一路行来,公主府其他人的身影渐渐远去。 而说好今日做东的***也音容全无,悄然不见。 …… 第48章 若无战甲,囚死狱中 崔逐与戚如陌被下人们带得愈发偏远。 崔泽的眸色渐渐沉落。 当下人请他再往前,推戚如陌的轮椅过一道小门时。 崔泽停住了脚步,他脸上无阴更无晴。 “究竟引我们去何处?” “一路走来,我与戚世子已被你们带着横穿公主府。” “出了这道门,就出公主府的地界了。” 引路的两个下人相互看看,最后仍是语焉不详地说: “林侯爷与戚世子随我们来便是。” “殿下吩咐过,不许我们多说。” 崔泽从下人口中问不出结果,只能自行抬眸朝小门外望去。 小门外,是另一处荒草从生的院子。 深冬,草都枯黄了。 整座院子凄惨得像市井传说中冤死女鬼出没的地方。 崔泽和戚如陌见状对了个眼神,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到犹疑。 一行人就这样卡在小门旁,不进不退。 突然,远处一人多高的枯黄草丛中露出一对黑耳朵。 那双耳朵灵动地转了半个圈。 戚如陌一下认出那耳朵,忙拍轮椅叫崔泽: “快推我过去!” 崔泽也隐隐认出那只耳朵。 他打心里升起期盼,又怕期盼落空。 他将轮椅推得飞起,戚如陌被他使出的牛劲带得背直往轮椅上撞。 就这样,戚如陌还嫌崔泽推得慢。 他甚至恨不得跳下轮椅,自己迈开腿去扒开草丛。 崔泽心潮与戚如陌一样澎湃。 他推轮椅推出烟尘,将两个本来为他们引路的下人甩在身后。 还呛得人家连连咳嗽起来。 很快,轮椅推到那处露出了黑耳朵的草丛边。 崔泽和戚如陌两个大男人却都如近乡情怯一般,止住了脚步。 突然,整个硕大的黑脑袋从枯黄的草丛中伸了出来,直面他们。 从黑脑袋的额顶一路蜿蜒到脊背,飘逸着的是如雪一般的鬃毛。 雪色的鬃毛衬在黑得发亮的皮肤上,正宛如穿破黑色天幕的一颗飞星。 崔泽和戚如陌齐呼出声:“飞星!” 飞星听见两人唤它,迈出马腿从枯黄草丛中穿了出来。 它低下头先拱了拱戚如陌,又用马头去拱崔泽。 直到崔泽伸手摸向它的耳朵,它的耳朵又灵巧地弹开。 那刹那,崔泽差点跪下去和轮椅上的戚如陌抱在一起哭。 他以为飞星受他的牵连,横遭劫难,上桌为炙肉。 却想不到飞星还在这世间,矫健如流火。 “行了,两个大男人至于吗?” “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声音先至,人缓缓从枯草边褪色的海棠形的洞门里走出来。 崔泽被说得不好意思。 他索性抱住自己的马头,用飞星的脑袋挡住自己的泪眼。 等他缓过来,又听得***说: “林泽,本宫知道它是一匹忠心的好马。” “皇帝虽让我杀它,炙它的肉去刺激你。” “本宫终归不忍心。” “好马配将军,如今本宫将它还给你了。” 崔泽再见飞星,太过高兴,泪还没憋回去。 又听见***将马赠回给他。 多日压在心中的沉郁顿时一扫而空。 他眼中的泪化作最亮的光。 青州离他近了。 飞星如电,八百里的距离不过三日便可飞抵。 戚如陌也替他高兴,“你离青州就差一副铠甲了。” 一副铠甲…… 崔泽蓦地想起林家的光明铠。 好不容易浮出水面的心又被摁回到水里。 飞星似乎是察觉到他暗藏心中的萧索,用头蹭了蹭他。 崔泽摸了摸马头,心里的沉郁却止不住地回笼。 而这时,***带给了他另一个不算太好的消息。 “北羌在青州城下闹得很凶。” “林泽,你出征的日子不远了,林家的光明铠你要尽快拿到手。” ***双眉紧皱,向崔泽强调: “别忘了你说的,你会在青州死战,保麦麦不去和亲。” “本宫绝不容许你的承诺落空。” …… 崔泽离开公主府时,并未带走飞星。 有***遮掩,飞星呆在荒宅会比在他身边更安全。 崔泽还婉拒了戚如陌送他回府的马车。 他选择走回去。 走得慢一些,回到广平侯府晚一些。 在回广平侯府的路上,崔泽不可避免地反复想起那身光明铠。 林家的光明铠像是栓了铁索镣铐的铅块。 一头铐在他的灵魂上,另一头和林家捆死,不断拉着他往下坠。 崔泽带着无形的镣铐,走在谁也不认识他的长街。 闷闷不乐地享受寒风吹来的零星一点自由。 偏偏有人还嫌他这点自由多,吱嘎嘎地赶着马车当街撞他。 崔泽反应过来时,已经慢了半拍。 他强行旋了身,才与马车擦肩而过。 马车没撞到他,迅速停下。 马车的后门被打开,门帘被掀起。 长街上零星的人影穿过崔泽与马车。 人影过后,崔泽与傅玉同再度相见。 两人中,是傅玉同先开口: “还以为你受的伤不算数了。” “原来你也不过是血肉之躯,和我一样忍着痛罢了。” “马车这么慢都躲不开,林泽,你真能活着到青州吗?” 崔泽在心里记傅玉同一笔。 “记得我早上说的,十倍还之吗?” “傅玉同,别记住不打。” 于寒风中,傅玉同将怀里的手炉捂紧了些。 他阴沉着脸,“我管你多少倍。” “现如今是我捏着你的小命。” “别忘了林家的光明铠在我手上。” “是你的妻子亲手交托给我的。” 崔泽眉如剑,眼如刀。 “广平侯府的东西还轮不到你拿。” “光明铠,我明日登门,亲自要回。” 傅玉同闻言大笑起来。 “林泽,你凭什么呢?” “你不过是个赘婿,林家的事你永远别想说了算。” “你敢来要,我自然敢请林家的老夫人坐镇,让你滚回去。” 傅玉同收了笑,沉着脸又道: “你若跪在我府门前当众求我,兴许我会赏你。” “我提醒你一句,青州危急,主帅出征的日子就在这两三日间。” “别到了出征的日子你还穿不上战甲。” “如此敷衍,足够陛下治你的罪,将你下狱。” “你若被囚狱中,是不是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青州城破,北羌大胜了?” 第49章 我要你再爱我一次 崔泽火从心头起,怒发冲冠。 “眼睁睁地看着青州城破,北羌大胜?” “傅玉同,你究竟还是不是昭国人?!” 傅玉同对崔泽的怒火毫无波澜。 “昭国人如何?” “昭国人就非得在乎每寸国土?” “不过是一座城,十数万的人。丢便丢了,没便没了。” “比起青州一座城,更重要的是天下文脉的归属!” 谈起文道,傅玉同眼中爆发出远胜寻常的璀璨。 “你懂不懂文脉之争是多大的事,关系千秋万代!” “你看如今朝上,尽是读薛氏的书,自认是薛氏门生的。” “我们老师所授的学问明明比薛氏的更好更妙,却无人问津。” “我只要登上文臣之巅,就能将老师的衣钵传出去。” “等到百年之后,四海之内,再有读书声,诵读的就是老师注的典籍经书。” 傅玉同满眼狂热,高傲地看向崔泽。 “和我的宏图大业相比,一个小小的青州算什么?” 崔泽不动声色地将目光落在傅玉同嵌了玉的银冠上。 他快步上前,剑出如雷,一剑挑落傅玉同的头冠。 银冠铿锵坠地,摔得上面的玉碎作四瓣。 傅玉同的长发霎时散落,披在肩头。 崔泽将剑架在傅玉同的肩上,冷冷道: “少发点疯,多看看真实的人间山河。” “青州离京城只有八百里,北羌铁骑若破了青州,京城也难幸免。” “你主导的议和苟得了一时,苟不了一世。” “小心一世之后,昭国人都如你现在这般,披发无冠,变作北羌人。” 傅玉同不服,“绝无可能!” 他大吼道:“是你眼界狭隘,计较一城得失,危言耸听。” 崔泽不以言语反驳,转而将剑刃压向傅玉同的脖颈。 他用剑刃上的寒光逼傅玉同不得不抬高头颅,向后躲避。 崔泽:“绝无可能?北羌人的弯刀比我这剑狠辣。” “真丢了边疆关隘,在北羌人的弯刀之下,响起的绝不会是诵读师父诗书的读书声。” 崔泽用剑映出傅玉同贪生怕死的模样。 “看看你见锋刃就躲的样子,你有何面目说我非言耸听?” 崔泽言罢退后一步,收剑入鞘。 “我言尽于此,你爱怎么着怎么着。” “必要时,我会代师父清理门户。” 傅玉同听到这句,双目险些睁裂。 他刚要怒骂崔泽,就被崔泽踢起的头冠打了脸。 崔泽将头冠还给傅玉同候,转身穿过傅玉同的马车,汇入芸芸众生的人流中。 马车内,傅玉同忙着用头冠将长发重新束起。 他拢头发时,不忘朝远去的崔泽大喊: “林泽,你别得意,我才是对的!” “是你背叛了老师,勾结薛家人。” “有我在,你这个师门叛徒一辈子别想回青州!” …… 夕阳西下,广平侯府终归是到了。 崔泽迟疑再三,还是踏上了回府的台阶。 他才进门,正堂内立刻就闹了起来。 一块烧着的炭直愣愣地砸向他的脸。 崔泽挽了个带鞘的剑花,将炭挡掉。 那炭是老夫人手下的婆子故意拿着铁钳夹起来的。 老夫人看了解气,嗬嗬地笑了两声,咳出一口痰来。 在老夫人身边坐着的林君成恶人先告状。 “林泽,你还有脸回来!” “都是因为你惹出的好事,害得祖母晕倒。” “请了好几个大夫,开了贵重的药才救回来的!” “你给我向祖母跪下!” 崔泽站定在原地,“我膝盖硬,跪不下去。” “你们谁敢押着我跪?” 婆子们往后躲了躲。 经历了这么多事,她们敢朝崔泽扔炭讨老夫人的欢心,却不敢正面惹崔泽的麻烦。 林君成不在意婆子们后退。 他按着软椅的扶手,坐直身子。 “你敢不跪,就别想拿到光明铠!” 说到光明铠时,林君成还有些得意。 “我知道你需要它。” “但没我林家的承认,你就别想拿到!” “我听说你能为了青州跪***。” “现在为了青州,跪跪我奶奶怎么了?!” 林老夫人也某足劲插话: “对,让他跪!” “跪个三天三夜!” 崔泽俯身攥起一团地上的雪。 他将雪捏成冰团,直接打在正堂内的炭炉上。 炭炉连着罩网被打得倾倒。 虽有罩网罩着,炭还是散在地上,险些烧到林君成和老夫人的脚。 老夫人那边婆子还算麻利,将她连人带椅子往后挪了寸许。 林君成可就倒霉了,他猛窜起来,拉着背后到屁股的伤。 顿时惨叫冲破正堂的屋顶。 他跳着脚骂: “林泽,你就不怕没铠甲,陛下罚你,砍你的头?!” 崔泽抱着剑,“怕?” “我舍得下脸面,大不了出征时,趁着百官送行,我当众哭诉你们林家不做人。” “我受罚,你们也得陪着下狱。” “说起罚,你们的血经抄得如何了?” 林君成被崔泽噎得暂时闭上了嘴。 他愤愤地看着崔泽。 心里打算起千种百种办法,不让崔泽碰到光明铠。 他相信,只要光明铠在手,林泽迟早得跪在地上给他磕头。 还有血经,到时候就逼着林泽放血去抄! 正堂内一波未平。 林念瑶的丫鬟绣羽从林念瑶的小院子中跑出来,递话递出个一波又起。 她朝崔泽道: “姑爷,小姐请您到她房里用晚饭。” “小姐说了,您必须去,不然……” 崔泽截断绣羽的话,“不然我别想拿到光明铠,对吧?” 绣羽尴尬地笑了一下,然后点下了头。 崔泽拔步跟着她穿过连廊,进到林念瑶的院子里。 林念瑶的院子里种了一棵桂花。 桂花枯枝下的窗内,林念瑶正摆着菜等着他。 崔泽跟着引路的绣羽踏进林念瑶的房中。 他将剑压在桌上,没打算坐下。 林念瑶看见他的剑,先倒了一杯酒喝了下去。 一杯酒落肚,林念瑶的脸泛出了一层绯红。 “都怪我奶奶和我弟弟。” “林泽,我们不该把日子过成这样的。” “都是他们害的。” 崔泽不接林念瑶的话,只问: “你怎么帮我拿到光明铠?光明铠现在在傅玉同那。” “为了拿到光明铠,你又想让我做什么?” 林念瑶眼底泛出点泪,又灌了自己一杯酒。 她从袖中取出一封薄纸。 “这是我将光明铠交托给玉同时,玉同为我写的凭证。” “拿着它,你可以要回光明铠。” 她仰头望向崔泽,想从崔泽眼里找到一丝对她的喜欢。 以前的崔泽,眼里盛满了对她的爱意。 在丽山大殿的行宫中,她发现那些都消失的时候。 不知为什么,她嫉妒得发狂。 林念瑶将那封薄纸贴着衣襟放进怀中。 “我要你做什么?” “我要你再爱我一次。” 第50章 舍命守夜 林念瑶一双眼亮晶晶的,直望进崔泽的心里去。 崔泽从那双眼睛里只看见狂热的欲望。 那种欲望如同崔泽在青州荒原上,意外撞见的狼群。 里面有贪婪,有对肉食的渴望。 唯独没有爱。 崔泽躲开林念瑶直白的视线。 他扶着桌边,有些失魂落魄地坐下。 他联想起帮师娘晾衣服时,师娘的眼睛。 师娘的眼睛也很亮,在没有云朵的太阳底下是琥珀色的。 通透得像青州的咸海子。 她半皱着眉。 一边指挥他把衣服拧干往上挂。 一边甩甩沾了皂角水的手,细心地把衣服上师父不知在沾的苍耳往下摘。 师娘说出的话是极嫌弃的: “老小子,真不知道一天到晚去那个山窝乱滚。” “说钓鱼,鱼没见拎回来一条。” 但师娘琥珀似的眼睛是柔和的,暖的。 和林念瑶的截然不同。 崔泽举起酒杯,陪林念瑶喝了半杯。 “你喜欢看我爱你时候的样子?” 被崔泽突然点破,林念瑶眼里的狂热散了点去。 但同时,迷茫像蛛网一样被织出来,罩进了她的眸子。 她本能地不愿承认崔泽说的话。 “我?我想你爱我。” “我怕你不看我。” “我分明是爱你的!” 林念瑶说爱时,崔泽盯着酒杯里剩的半杯酒。 酒水晃晃悠悠的,泛出很小的波纹。 他没兴趣为林念瑶分辨什么是爱,什么是欲。 崔泽索性把剩下的半杯也喝下去。 让火辣的酒液灼烧过喉咙,换一阵短暂的解脱。 林念瑶等了好一会,只等到崔泽的沉默。 得不到崔泽的回应,她不解。 “你以前明明那么爱我。” “再爱我一次有什么难?” “我不还是以前的我吗?” 说到以前,林念瑶忽然抚上自己的侧脸,小心翼翼地在眼尾试探。 “难道七年过去我老了?” “我不好看了?” 她伸手夺走崔泽的酒杯,举着酒杯问他: “以前我再过分的都做过,你不是都原谅了吗?” “连我刺伤你,你也不恨我。” “你怎么突然就不爱我了?” “难道真是我变丑了?” 崔泽摇了摇头。 他望向林念瑶,仔细地描摹过她的五官。 林念瑶肤色很白,喝了酒后隐隐透出一股绯色。 柳叶似的眉毛,水润的红唇。 她是的个单眼皮,但眼睛很大。 她抬眸看人时,眼睛会像星子一样,突然亮起来。 “你没变,还是很好看。” “和我们初见时一样。” 崔泽突然喉间发涩。 他想再吞一杯酒,将涩味都压下去。 林念瑶是没变。 但他初见时,会为了救他而停车贱卖首饰。 喂他喝药时,眼眸像星星一样亮起,要他快点好起来的姑娘终究不见了。 师父曾说,水在天为云,落地成泽。 水依旧是水,只不过于人而言大不相同。 崔泽如今算是尝尽了这大不相同的苦。 偏偏林念瑶问了又问就是讨不到爱,不满他的敷衍。 她无理取闹起来。 林念瑶收轻握崔泽的手。 她将手贴在胸口,捂住衣襟。 “你不爱我,就别想拿到光明铠的凭条。” 崔泽站起身,越过半张桌子,取回他的酒杯。 他替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仰头喝下。 伴随酒液穿喉的还有一句崔泽没说出的话。 林念瑶,你是要我爱你,还是要我跪在你脚边俯首称臣? 崔泽吞了酒后,想起戚如陌劝他的话。 利用她,去青州,休妻。 崔泽凤目微斜,带着些幽深的倦色望向林念瑶。 “我说爱你,你就将光明铠的凭条给我?” 林念瑶毫无犹豫,“你说,我给你。” 崔泽舒展开眉目,说起情话来:“我一直将你当作星子,放在心间。” 他说着说着,泪泛了上来。 崔泽本以为他已经看破,能跳到天边,往下俯瞰他和林念瑶。 结果真和林念瑶面对面。 他还是打翻五味瓶。 是恨非爱,情总难自抑。 林念瑶听到崔泽的情话,满意地笑了起来。 崔泽问林念瑶要光明铠的凭条。 林念瑶却笑着得寸进尺起来。 “不够。” “我要你更爱我。” 对新的一轮索求,崔泽意外又不意外。 虽不算意外,但崔泽多少不甘。 “你方才答应了我……” 林念瑶伸出手指封住崔泽的唇。 “要你更爱我怎么了?” “我是女子,向自己丈夫多要一点怎么了?” 她突然抢过酒壶,一杯又一杯地喝起来。 林念瑶喝了大半壶下去,远超过她的酒量。 林念瑶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一脚蹬掉了自己的鞋。 她斜躺在床上,脸上的绯红已经满得溢出来。 她侧过头,遥遥地对崔泽说: “我要你伺候我,给醉酒的我守夜。” “想要光明铠,你得更爱我才行。” 她说完,故意转头看笼着床的帐幔。 她用余光悄悄望,见到崔泽起身往她的床边走 林念瑶在心里轻笑。 她用纤长的手指划过被她藏在胸口的凭条。 这真是个好东西。 可以让林泽对她予取予求。 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能给林泽。 她再也不要像在丽山行宫大殿那样,在慌乱中嫉妒,在无措中后悔。 崔泽走到林念瑶的床边,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你真的要我为你守夜?” 林念瑶点点头,“当然啊。” 崔泽的神色变幻莫测,但多少看得出里面有凄凉。 “我身上的伤从没好过,我需要休息。” 林念瑶娇俏地瞪了崔泽一眼,“你少敷衍我!” “你在丽山行宫打得过公主府的护卫。” “熬一晚上,给我守个夜怎么了?” “我就要你守我。” 崔泽解开衣领上的玉珠扣和里衣的系带,褪去半身衣服,露出大半个臂膀。 他将背上的,绷带都盖不全的伤露给林念瑶看。 “不是敷衍。” 林念瑶见过了崔泽的伤,却不为所动。 她心中的嫉妒再次打翻,甚至将自己和肃国公比较起来。 “我就要你守我。” “你能为肃国公豁出命去,为什么不能为我舍命一回?” 她眼里的嫉妒愈发地重,渐渐变成难看的尖酸和刻薄。 “你还想不想要光明铠?” “你想要的话,我就必须是你心里最重要最特别的那个人。” 第51章 既然争分夺秒,那么打烂傅宅大门 最终林念瑶还是靠一纸凭条,逼得崔泽为她守了夜。 因为她说:“林泽,你不照做,永远别想拿到凭条。” “当然,你也可以抢。” “你敢抢,我就去傅宅门前对天下人说你的凭条是假的。” “到时候,你一样拿不到光明铠。” 林念瑶舒舒服服地窝在她软和得像云朵一般的被窝里。 尽兴地使唤着崔泽。 崔泽如仆人一般,先帮按吩咐帮林念瑶拆下头上的珠翠,又为林念瑶解开腰间的环佩。 最后,林念瑶甚至要崔泽跪下,亲手为她将布袜脱掉。 “我就要你脱。” “你以前不也守过我的夜,帮我脱过袜子,哄我安睡吗?” 以前? 崔泽早将以前当做上辈子。 他当自己喝过孟婆汤,忘尽前尘。 结果林念瑶像个闹事的怨鬼,用三两句话,强行勾起他以前在林府的回忆。 人的记忆会来回跳,像兔子跳下洞一样。 最终跳往深渊。 上一刻崔泽想的是他曾经对林念瑶的好。 下一刻崔泽脑海中就只剩林家伤他至深的每一幕。 而倒在床上的林念瑶恍若未觉,只是一味催促崔泽跪下,为她脱袜子。 崔泽一言不发地半跪下去。 在他握住林念瑶的脚踝,脱掉林念瑶的一只袜子后。 林念瑶终于闭上眼,不闹了。 她睡前嘟囔道: “你别想趁我睡拿凭条。” “我睡着时,一碰我,我就会醒。” 说罢,林念瑶满足地睡了过去。 崔泽展开她床尾的被子,盖在林念瑶身上。 林念瑶立刻缩了进去,将自己窝了起来。 七载夫妻,崔泽当然知道林念瑶缩被窝和容易惊醒的习惯。 他原来还会觉得有被子一定会蜷缩进去,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才能安睡的林念瑶可怜到可爱。 是她爹娘走得太早。 她缺了爹娘的守护,才连睡觉都要缩起来,免得自己惊醒。 现在嘛…… 崔泽只想利用这一点,将光明铠的凭条拿到手中。 崔泽打定主意,坐回桌前吃饭。 他一口一口地将桌上冷透的饭和肉塞进肚子。 他需要这些。 师娘嘱咐过他:多吃肉,伤才能好得快。 但当崔泽把冷掉的肉塞进嘴里时。 被林念瑶勾起的稀烂回忆一下活泛起来,顺着他的食道往上涌。 崔泽被回忆堵着喉头,只能硬把肉往下咽。 肉有肥有瘦,凝固的脂肪像长了手。 一下一下地将他从舌头到胃的每一寸给拧成结。 崔泽往了一眼窗外,开始想青州的天。 他想青州的往事。 想他少时最快乐的那段时光。 他用这些为自己的心撑起一个小小的不漏苦雨的棚子。 躲进棚子里,崔泽终于将那口肉彻底吞进腹中 …… 夜半,崔泽等在林念瑶床边。 林念瑶大概是某类一进被窝就死躲在里面,绝不会出来的小兽。 哪怕她灌了大半壶酒,热得浑身冒汗。 哪怕她为了防自己取走她藏在胸前的凭条,裹着外衣中衣里衣层层叠叠地睡。 她只会捂紧被子,任汗把自己湿透。 崔泽观察着林念瑶的状态。 他卡在林念瑶被湿汗捂醒的前一刻,掀开被子一角,为她打开了一条缝。 林念瑶感觉到凉凉的风,下意识地往缝隙处蛹了蛹。 她虽然深睡,但被窝里实在太热,她贪恋那缕轻柔的凉风。 林念瑶蛹了几下后,忽然感觉胸口有样东西密不透风的。 挡住了她吹凉。 她在睡梦中,把胸前那样东西迷迷瞪瞪地摸出来,甩了出去。 崔泽顺势接下在空中飘零的薄纸。 他将薄纸正正反反地翻看了两回。 凭条上用的是上好的玉州墨,遇水不散。 果然没被汗晕散半点。 崔泽熟练地将被角折了一下,帮林念瑶留出一道持续进风的小缝。 林念瑶吹得舒服,睡得更深了。 崔泽提剑带着凭条走出林念瑶的房中时,突然有些慨叹。 他从前琢磨很久对林念瑶纯粹的好,没想到会为今日的自己所利用。 崔泽踏着夜色出了广平侯府。 他往后看了一眼广平侯府硕大的匾额。 崔泽对着晓星残月许愿自己再也不需回头。 …… 崔泽找了个离傅宅不远的小茶棚喝热茶养心神。 他去讨光明铠,傅玉同定然不会给。 他只有一个人,想要回光明铠必得用些非常规的手段。 他得等白天人多的时候,将光明铠的凭条拍在傅宅大门上,借势鼓动所有热心人跟他闯傅宅。 逼傅玉同将光明铠交出来。 …… 冬日的天幕亮得晚。 崔泽等了半晌才等到太阳高升,兴义街上的人多起来。 他怕林念瑶从醉酒中醒来发现凭条不见,赶来闹事。 于是不再多等,结了茶钱提起剑,准备走向傅宅。 但在半路上,崔泽忽然被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拦住。 “是林侯爷吗?” 那年轻人嘴唇发干,头上有汗。 他神情很焦急。 看得出他是从远处一路跑来的,有话想对崔泽说。 可崔泽赶时间,没空和他纠缠。 “我是广平侯,但我眼下有要紧事。” “你不急的话,先坐在茶棚内等我。” “等我办妥了事情,再来见你,听你说话。” 年轻人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焦急地说: “林侯爷,你先别走。” “先听我说,我长话短说。” “我叫何水,我哥哥是何山,他是御林军,您以前的部下。” “刚才哥哥托人从宫里传信出来,说陛下点了御林军去保护傅玉同家。” “不许人从傅宅往外带东西。” 何水话说得飞快,绕得自己舌头差点打绊子。 他咽了两口唾沫,缓过来又继续突突突地说: “我哥让我这附近找您,说您要是要闯傅宅取东西,得尽快。” “不要顾及太多,晚了,御林军到了,你就什么也拿不走了。” 何水说完不敢耽搁崔泽,立马撒开了手。 崔泽惊讶于傅玉同竟还未失圣宠,能从光启帝那调动御林军。 他拍了拍何水的肩,快步向傅宅走去。 崔泽原打算先将凭条拍在傅宅门上,吆喝过路人将傅宅大门围起来。 他造足了声势再鼓动众人跟他往里闯。 但现在既然争分夺秒。 他索性直往傅宅正门冲。 傅宅大门上还留着上一次崔泽打破的洞。 崔泽干脆从这处破洞动手。 他剑出如龙,当着满街人的面,将傅宅大门破出个足有一丈宽的大洞来。 第52章 我是来要回属于我的东西的 崔泽一剑破出的洞蔓延到门背的门栓处。 厚重的横栓压断两头本就支离破碎的栓孔,砸在地上。 崔泽收剑入鞘,信手一拍。 傅宅大门悠悠敞开。 当着满街人的面,崔泽凶悍地砸了傅宅的门,霎时引爆了议论。 他顶着议论,从怀中取出光明铠的凭条。 崔泽需要众人相帮。 于是他将凭条一抖,亮向街面一侧。 他将凭条完完整整地展示在众人面前,条理清晰,义正辞严道: “我乃广平侯。” “今日登傅宅的门,只为取回我侯府的光明铠。” “傅大人从侯府借走光明铠的凭条在此。” “我急于出征,往青州抵御北羌,正需这件铠甲傍身。” 崔泽转头望向傅宅中的傅玉同。 他道:“请傅玉同傅大人即刻将光明铠抬出来,交还给我。” 崔泽破门时,傅玉同倚在软椅上,拿着长柄木勺,在浇他的兰花。 崔泽出言讨要光明铠后,傅玉同仍懒懒地倚着软椅,垂眸浇花。 他看起来神态很轻松,不将崔泽当回事。 但他深了好几重的瞳色,暴露出他暗藏的紧张。 傅玉同故意拖拖拉拉地浇花。 等花土浇透,他从下人手中接过帕子擦净手。 放下帕子后,他终于开口:“林侯爷来了。” “不如坐下,我请你喝一杯茶。” “我这的茶好,连陛下都夸赞过的。” 他说罢,也抬眸望崔泽。 在对视间,崔泽和傅玉同交了一回锋。 他们彼此都清楚,御林军赶来的时辰,会成为这一轮的胜负手。 崔泽在御林军抵达之前拿到铠甲,便是崔泽胜。 崔泽在御林军抵达之后,仍拿不到铠甲,便是崔泽败而傅玉同胜了。 既然争分夺秒。 崔泽索性将光明铠的凭条拍向傅宅剩下的那半扇门。 他从满地的碎木中,踢起一节尖锐的木楔子。 崔泽反手一抵,横打凌空的木楔,将凭条一楔子钉死在傅宅大门上。 “傅大人,茶我不喝了。” “青州等不得。” “既是我侯府的东西,傅大人为何不还我?” 凭条在寒风中扑棱棱地飘,引得无数人的侧目。 众人本就在纷纷议论。 猛地一听崔泽是为了打北羌来要战甲,又有实打实的凭条。 议论声瞬时就调转了方向。 行人三三两两的聚成伙,开始混说起傅玉同的不好来。 傅玉同对这些流言蜚语并不在乎。 若不是崔泽将他家的门砸了一半。 他将门一关,只会当听不见。 结果崔泽趁着议论声大,又下了一剂猛料。 “看来傅大人还在记恨我。” “日前你假传我的死讯受了重罚。” “所以故意压着我府上的光明铠,不肯交还。” “可如今事关青州安危。” “我求你将光明铠还我。” 崔泽的话一出,他身后的人群瞬间飘出几声怒骂。 “什么东西,因为他记恨人家,就扣下人家的铠甲,耽误人家上战场救青州?” “还是不是人啊!” “呵,干得出这种事,别是北羌派来的奸细吧?” 叫骂声传进傅宅,傅玉同的脸瞬间黑透。 不过他软椅上稳稳坐定,就不叫下人去取光明铠。 见傅玉同一直没动作。 崔泽身后,众人的骂声越来越响。 崔泽见大家群情激愤,直冲云霄。 他直接回首,恳切地求兴义街上的每一个人。 “如大家所见,傅大人不肯交还铠甲。” “我请大家为我出头,随我进傅宅,寻光明铠。” “我一取得铠甲,必立即向圣上请命。” “最快今夜出发,往青州,杀北蛮!” 崔泽举剑一呼,随后踩过门槛,踏进傅宅。 在他身后,因青州大败,担惊受怕,困苦了多日的昭国人纷纷跟上他。 人群中,不知是谁带头。 众人很快齐声高喊: “送侯爷,往青州,杀北蛮!” 乌泱乌泱的一群人声势浩大到就快踩平傅宅的门槛。 傅玉同哪见过这种阵仗。 他忙站起来,朝人群大喝,阻拦他们。 但他一站起来,就牵扯到身上的伤。 痛得他将大喝变作了一声暗骂。 崔泽看准时机,揪住傅宅中一个衣着比其他人光鲜的小厮。 “光明铠在哪?” 崔泽身后,一群人瞬间虎视眈眈地望过去。 仿佛小厮说不出放光明铠的地方,他们就会生吞了他。 小厮身后,傅玉同也急切地喊他: “青松,住口!” “你的卖身契在我手中!” 小厮青松被面前凶神恶煞的人和身后恶狠狠的声音吓得人都快麻了。 他不敢说,又怕面前的一伙人真的揍他。 青松手往后伸,闭着眼给崔泽遥指了一个方向。 崔泽当即放开他,快步走去。 可他才迈出两步,门外忽然响起震撼大地的齐整马蹄声。 崔泽不顾马蹄声声,硬是提剑往里走。 但他迈出的脚还没落下,门外就响起了一个他熟悉的声音。 魏来扛着龙幡,将马停在傅宅那半扇被击破的门前。 “遵陛下令,御林军,封傅宅。” 两队御林军霎时横开,拦死了出傅宅的路。 这一次魏来没再叫崔泽“统领。” 他道:“林侯爷,请出来吧。” “陛下有令,严禁任一样东西出傅宅的门。” 崔泽回身,遥指被他钉在门上的凭条。 他双眼微红。 “我是来要回属于我的东西的。” “光明铠本就归广平侯所有。” 傅玉同扶着软椅,听了崔泽的话后忽然发笑。 “林泽,就算光明铠本该归你所有又如何?” “如今皇命已下,你敢违抗?” 傅玉同喝令崔泽: “你立刻滚出我家。” 崔泽闻言收紧了握剑的手。 陪着他的昭国百姓也大多握起了拳头。 傅玉同见崔泽不动,二度出言逐客。 “你给我滚出去!” “你若不滚,我就上奏陛下,禀报门外的御林军通通失职。” “他们全将被治罪。” 傅玉同扶着软椅,慢慢坐下。 “林泽,外面的人都曾是你的部下。” “连累你的部下受罚,你于心何忍?” 傅玉同的话音落下,门里门外一时寂静。 门外的御林军一个接一个地低下了头。 他们用低头掩饰着脸上的羞愧和窘迫。 说什么统领牵连他们? 分明是他们牵连了统领。 统领想要一副铠甲北上青州,杀北羌蛮子去。 他有什么不对? 难道眼睁睁地看着北蛮纵马杀下来,杀到京城就对了? 第53章 多可笑,他姓林,又不姓林 傅宅之内,崔泽与傅玉同互相僵持。 傅宅之外,御林军低头不语。 这时,一阵略带阴柔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都聚在这做什么呀?” 陈公公从穿过御林军,走入崔泽的视线。 崔泽一见是他,眼里的拼命的红散了去,变成了死寂。 陈公公在此,便如同光启帝在此。 他再拼命,也拼不过光启帝翻手为云覆手一压,随手落下的大山。 陈公公小心又嫌弃地越过门前的木屑堆。 他跨步迈进傅宅内,掐起兰花指,指着众人道: “都回家去吧。” “堵在这做什么?” “须知道见御林军龙幡如见陛下。” “真不怕冲撞了御林军,治你们顶撞圣驾的罪啊。” 众人被陈公公恫吓,个个敢怒不敢言。 见一众人不愿散去,崔泽提剑抱拳,也劝他们: “诸位请回吧。” “多谢诸位今日愿为我挺身而出。” 人群中冒出一个声音问崔泽: “林侯爷,我们走了,你的铠甲怎么办?” “青州又怎么办?” “北羌蛮子,不杀了吗?!” 崔泽半灰着眸子。 他如今也不知铠甲该怎么办。 但他向帮他的百姓们做下承诺。 “我会去青州的。” “想尽办法也要去。” 众人得了崔泽的承诺,总算愿意离开。 他们如潮水般从傅宅的大门退出去,散在街面上。 渐渐像退潮一样,消失不见。 跟着崔泽进来的人散了,崔泽便也向外走去。 他走到门前时,御林军们挨个唤他: “统领。” “统领……” 魏来也满怀悲愤地唤他:“统领……” 崔泽就近拍了几个人的肩膀。 傅宅的半扇门上,凭条依旧迎风发出扑棱棱的声音,扰动崔泽的神思。 崔泽扫了一眼那凭条。 他染着低沉的悲凉,不祈求答案地反问陈公公: “昭国是没有讲理的地方吗?” 陈公公咳嗽了两声,冠冕堂皇道: “林侯爷,你说的是什么话?” “是傅大人上折子说前几日陛下赐他的宝物丢了。” “陛下嫌这贼子猖狂,才派御林军来守傅家。” 陈公公迈着小碎步走到门边。 他将门上钉着的凭条仔细地取下来,递回给崔泽。 “您广平侯府的东西,无人会贪。” “不过嘛……”陈公公缓缓眨了下眼睛。 “光明铠实际是林家的物件,该由林家人出面领回去。” 面对如此荒唐言语,崔泽麻木地接过凭条。 他自嘲道: “知道了,我不姓林。” 崔泽不再停留,拔腿便走。 素衣的他穿过金甲如鳞,胜过天光的御林军。 在他身后,陈公公呼出一口气,抱怨似的开口: “哎哟,傅大人,老奴许久不骑马了。” “今日要不是为了你,我才不会豁出这半条命……” “还好我催着御林军,到得及时。” 御林军们闻言将头压得更低。 这好吗? 这有什么好光彩的吗? 龙幡也被魏来放低,不再迎风飘扬。 第一次,御林军们看着立在他们最前端的龙幡,不再觉得光荣。 …… 崔泽失魂落魄地走过兴义街。 他知道自己应该立刻振作。 但他实在振作不起来。 多可笑,他姓林,又不姓林。 忽然,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林侯爷!” 崔泽回身一看,是追到茶棚给他报信的小伙。 崔泽勾出一个愧疚又勉强的笑。 “抱歉,辜负你了。” “我晚了一步,光明铠还在傅宅中。” 何水紧盯崔泽。 不知为什么,他铆着劲,铆到整张脸涨红。 崔泽道过歉,见何水似乎不打算说话。 他愧疚地朝何水点了下头。 就转回身去,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何水突然朝他大喊,声音里还带着颤。 “林侯爷,你别去青州了吧!” “他们不值得!” “刚刚在傅宅门外,我全看见了!” 原来何水铆足了劲就是想把这句话说出口。 崔泽蓦然回首. 他心里窜起一股焚烧了数日的无名火。 “你说谁不值得?” “你凭什么说他们不值得?” “是,傅玉同不值得,高居含元殿那位也不值得。” 崔泽越说火气越重。 他怒从心中起,直烧天边去。 “但戚氏满门,值得。” “长乐郡主,值得。” “青州的百姓,更值得!” 听崔泽提到青州百姓,何水一下就红了眼。 一个大男人,哗啦啦的,转眼就落了泪。 崔泽见何水的泪从比他那张寻常人更黑的脸上滑落。 崔泽恍然想起,何水的哥哥何山,也长着这样一张黑红黑红的脸。 而那个黑红脸的健壮汉子,是自己的老乡,是青州人。 何水自然也是青州人。 崔泽走上前,轻柔又急促地问他: “你也是青州的?” “你是住在京城,还是打青州来的?” 崔泽在自己的记忆碎片里一顿翻找。 很快,他找到一段回忆。 “我记得以前你哥哥说过,你在青州是一等一的手艺人。” 何水听见崔泽说起他的事,他再也绷不住。 何水张开手,一下熊抱住崔泽,埋头大哭起来。 这个七尺多高的汉子当街哭得像个孩子。 他哽咽着,带着哭腔的话差点连不成句。 “我是从青州逃出来。” “林侯爷,青州已经不成样了。” “城里头少粮食,又没有过冬的棉花、柴火。” “每天冻死的,饿死的,数都数不清。” 何水哭诉间,渐渐恨红了眼睛。 “最可恨的是北羌蛮子,他们不仅杀我们青州兵,他们还……” “他们还割下我们青州兵的头皮,凿下他们的骨头,拿来当酒碗……” …… 听罢何水对北羌人的控诉,崔泽恍惚得几乎找不到北。 他们两人相互搀扶着对方,勉强找到一处茶棚坐下。 崔泽捂着恨得发疼的脑袋,拽住何水的衣袖问他: “你离开青州多久了?” “家那边,还有信传来吗?” 何水胡乱地给自己擦泪。 “我刚到京城。” “乡亲们让我来京城找我哥,请我哥去问朝廷。” “朝廷什么时候再给我们青州派一个不怕死的头领。” “青州人需要他。” “再没有人管,青州就真要变成跑丢在狼堆里,找不到家的羊群了。” 第54章 为了青州什么都值得 崔泽倾耳听着何水说话,双眸眨都不眨注视着泪哭干了的何水。 他看得出,何水明明是盼着他回青州的。 “青州既然很缺一个主事人,一肩扛起种种军务、民政的大事。” “你来京城也是为了求援的。” “为何劝我不回去?” 何水望了一眼京城还算繁华的坊间,干了的泪眼里裹满了苍凉。 “林侯爷,朝廷这般对你。” “他们连你的铠甲都拦。” “可见根本不想救青州。” 何水转过那双苍凉的眼睛,望向崔泽。 “没朝廷管我们,你去了青州又能怎么样?” “我刚刚看了,像我哥说的一样,你是个好人。” “青州都要完蛋了,干嘛把您牵扯进去。” 他说着说着激动起来,拍着胸脯道: “我总不能看着您回去,被北羌人割了头皮,凿了骨头当酒碗使吧?” “林侯爷,不值得。” 何水的声音落了下去,散在街面上。 零零落落的,变成一种绝望。 崔泽扫了一眼桌上的剑,将它握回手中。 他拿起剑,放下了很多东西。 崔泽对何水说: “值得。” “为了青州什么都值得。” 他说罢,将手中的剑一横,托向何水。 “你替我保管它。” “过两日我出征,消息必会传遍京城。” “到时候你来送我,还我剑。” “我持剑回青州杀北蛮。” 崔泽不等何水反应,直接将剑塞进何水怀中。 他在桌上留下几文茶钱。 慨然地走入横平竖直,道道相连的长街。 何水抱着他的剑,在崔泽身后大声问他: “林侯爷,朝廷设绊子拦你,你怎么出征?” …… 广平侯府门前。 崔泽毫无犹豫,振袍下跪。 他在门前下跪的消息瞬间传遍整个广平侯府。 一时间,老夫人和林君成都拄着拐杖出来看他。 就连困在酒劲里,迷迷糊糊醒不过来的林念瑶也被丫鬟绣羽叫醒。 她晕乎乎地赶到门前,恰逢林家这场盛会。 林君成见崔泽跪下,整个人一下就猖狂起来。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大门正中央,弯下腰,快把脸凑到崔泽脸上。 “你不是膝盖硬跪不下去吗?” “怎么又跑回来跪我们林家了?” 林君成拍了拍崔泽的脸。 “林泽,你现在神气不了啦?” 崔泽默然。 林君成拄着拐杖,眉开眼笑地走回老夫人身边。 “奶奶你看,咱们林家的狗回来了!” “我就说咱们林家祖传的光明铠是最好的肉骨头吧。” “狗闻着味啊,就回来了。” 老夫人冷哼一声。 “丧门星,你也有今天!” 她用拐棍砸了一下地,转头应林君成的话: “乖孙,你说这是狗。” 老夫人斜睨崔泽。 “那就让狗爬进来。” “咱们回正堂等他。” 老夫人说罢就领着她的乖孙回正堂等着了。 祖孙两个烘着暖乎乎的炭火,看寒风冻霜里的崔泽。 崔泽垂下头,想着何水刚对他说过的话。 “林侯爷,青州已经不成样子了。” 崔泽抿紧了唇,抬起他的膝盖。 “城里每天饿死的,冻死的,数都数不清。” 崔泽将抬起的膝盖磕在地上,一步一步地向前膝行。 “最可恨的是北羌蛮子,他们割下我们青州兵的头皮,凿下他们的骨头……” 满地残雪银霜。 崔泽自门口向正堂,用膝盖拖出一条干净的,裸露出深色青砖地的路。 霜雪沾尽他的衣袍下摆。 将***特意赠他的正红团窼纹锦袍染得一团污糟。 昭昭如火的堂堂王侯失去烈火般的颜色,混在地上,成了浊浊的肮脏。 崔泽跪在正堂前,台阶下。 “我需要光明铠。” “求林家为我出面。” 林念瑶看见他这样,听见他这样。 酒劲瞬间就散了去。 她眼里又烧起行将爆发的嫉妒的怒欲。 她走到崔泽面前,扯出他的衣领问他: “我哪里比不上你的青州?” “你为什么为了青州可以做到这个地步?” 林念瑶愠怒大炽。 她倾尽力气,要把崔泽从地上拽起来。 但她却没拽动,反将自己扯得坠到铺满地的霜雪中。 她气不过,攥着崔泽的衣领,低头在他肩上发了狠地咬下一口。 林念瑶咬过崔泽后,喘着冒出哭腔来的气,在他耳边说: “你别想拿到光明铠。” “我要你,为你自以为是的大义悔恨终身。” “我要让你记住,我和这个家对你才是最重要的。” “你首先是我林念瑶的丈夫,最后才能是心系青州的广平侯。” 崔泽眸色深邃的看过林念瑶,将她推到一边。 他静悄悄地捂住千疮百孔的心里又被扎出汩汩流血的新洞。 崔泽抬眸望进正堂,望着那对眼中对他写尽轻蔑的祖孙。 “我用什么可以换来你们为我出头?” 老夫人翻了个白眼,登时脸色变得与林念瑶如出一辙。 她只想让崔泽死。 当然,让崔泽后悔终生也算不错。 她根本不想和崔泽谈条件。 她身旁,林君成听着崔泽的话,先陷入沉思。 然后他的狭长的眼睛睁得大开,慢慢发亮。 他往老夫人那凑了凑,低声道: “奶奶,血经得有人抄啊。” “还有林泽他从我们账上划走的钱,是不是得让他利滚利地还回来?” 他扒住老夫人的手,眼里露出一股狂热。 “更重要的是咱们家的房契。” “奶奶你别忘了,上面写着林泽的名字呢!” “得把他的名字消了才稳妥。” “不然他一死,肃国公府来闹我们咱家的房子呢?” 老夫人眼中闪过精光。 她心里算盘珠噼里啪啦地乱响。 “还是奶奶的乖孙聪明伶俐,看得长远。” “就按你说的办。” 老夫人朝崔泽发下话去: “就让他跪在那,先把血经抄了!” “来个婆子,给他端纸笔。” 老夫人吩咐完,瞥见一旁的林念瑶。 她咳了一声,清好嗓子,故意挑拨道: “瑶儿,让他放血抄经,也是替你罚他。” “你不如来奶奶身边坐下,咱们祖孙三个好好聊聊。” “你对他有什么不顺心的,奶奶想法子帮你发泄到他身上。” “你指着让他为你从心里就付出点后悔,岂不是太便宜他了?” 第55章 林泽,快放血! 林念瑶对林老夫人如同蛊惑的话无动于衷。 她放开崔泽,从地上缓缓站起。 期间,她那双嫉妒到漆黑的眼一直在灼烧崔泽。 崔泽不想因林念瑶错失光明铠。 他望向她,用他能凝聚出的最真挚的目光求她。 “从现在起,我把你放进心里最重要的位置。” “你在我心里做我最重要的人,好吗?” “我说到做到。” 林念瑶眸中的嫉妒在眨眼间转成忍无可忍的怀疑。 她抬手甩了崔泽一巴掌。 林念瑶下手狠,扇得崔泽下唇磕在牙上,被刺出一道血痕。 林念瑶缩回手抱住自己。 她踉踉跄跄的,差一点摔倒。 “你为了青州,甚至可以做到这步?” “林泽,你当我是什么?” 崔泽抿住唇上的血。 他微微启唇,似乎要说什么。 但他最终选择闭上。 说什么呢? 还有什么好说的。 再说什么林念瑶都已经钻进牛角尖出不来了。 恰在这时,婆子按老夫人的吩咐端来一个托盘。 托盘上摆着纸笔、道德经、一把小刀和一个放血的碗。 婆子将托盘放在崔泽面前。 崔泽握起那柄小刀,目光转向林君成。 “我抄了血经。” “替你们写好变更房契主人的更契书。” “再将头上的莲花冠拆下来补交给你们补贴林家的帐。” “你真会去傅宅,替我将光明铠要回来?” 林君成闻言盯起了崔泽头上的莲花冠。 “你头上的破冠有这么值钱?” 崔泽放下小刀,伸手抽出插在冠中的浮云簪。 他将莲花冠取下,与浮云簪一并交给为他送来纸笔的婆子。 “这莲花冠是***赐给我的。” “虽然为紫铜所铸,但出自清源观天师之手。” “天师为莲花冠开过光,说这莲花冠可保佑人事事平安。” “有天师的加持,这莲花冠价值千金都不止。” 莫说千金,三十金都足以盖过崔泽从林家账房拿走的钱。 林君成和林老夫人一听是清源冠开过光的好东西。 两人眼里都冒出了光。 林君成连声叫那婆子,“快把莲花冠给我!” 从婆子手上得到莲花冠后,他又把头伸向林老夫人。 “奶奶,你快帮我带上!” “这可是天师开过光的宝贝!” 老夫人从林君成手中接过莲花冠,捧在手中左看右看。 直到看够了,老夫人才往林君成头上戴。 等她替林君成戴好了,立刻连声赞叹。 “哎哟,不愧是打天师手里出来的宝冠。” “和我的宝贝孙儿就是相称。” 老夫人抽空瞪了一眼崔泽,眼里的嫌弃翻了几番。 “这等宝物给你这个丧门星戴,真是糟蹋了!” “你怎好意思私吞这宝贝。” “戴着宝冠招摇过市,辱没人家清源观的道誉清名?” 崔泽任老夫人骂,只说: “那就当我平了府上的帐了。” “也行吧。” 林君成戴上莲花冠,神气异常地昂高了头。 “行了,你抄血经吧。” “等抄好了经,再写好更契书。” “我跟你去傅宅走一趟。” 得了林君成的承诺,崔泽利落地卷起袖子。 他一刀割在左手小臂上,任血水淅淅沥沥地流下,淹没掉碗底。 崔泽翻开《道德经》,拿起笔准备蘸血抄经。 眼前忽然闪过一道倩丽的身影。 在一旁冷眼旁观许久的林念瑶冲上来,径直掀翻了崔泽面前的托盘。 霎时,碗碎了,崔泽割肉放出来的血溅撒在空白的纸张上。 血将白色宣纸染得通红脏乱。 崔泽一低头,仿佛正撞上自己混乱的人生。 他实在忍不住,问林念瑶: “我又哪碍着你了?” 崔泽从地上捡起带血的小刀,将它递向林念瑶。 “不如你杀了我。” “也许我死了最能顺你的心意。” 林念瑶满眼怨恨。 她也爆发似地朝崔泽大喊: “我不过想要你不设条件的爱。” “我想我的丈夫用温暖包裹我,我有错吗?” 林念瑶向天上望去,像是想止住她将流出来的泪水。 崔泽看见她在抬眸的瞬间,眼睛还是和星子一样亮。 但林念瑶含着泪朝他宣泄的话,让星子一样亮的眼眸丑陋成了被虫啃噬过的满目疮痍。 她说:“我卑微地向你索爱,你却理都不理我,将我随手晾在一旁。” 她还说:“我放下自尊,痴痴地等你,结果你转眼为了别人不惜自残,割肉放血!” “林泽,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吗?” “就因为我贪恋你一点爱,我就活该被你羞辱吗?!” 林念瑶说着说着,泪还是落了下来。 她捂住自己泪湿的脸,转身离开正堂,抛下崔泽走了。 崔泽取过地上那沓被血泼湿的纸。 他将柔软的纸捂在手臂的伤口上,为自己止血。 伤口被纸刮出的疼痛骤然升起, 崔泽心里也升起燎原大火般的冲动。 这次他真的想拦下林念瑶,质问她为什么能颠倒黑白。 他给过她他所拥有的整个世界。 是林念瑶把整个世界撕碎了。 让那个傻小子丢了他最珍贵的星子,手足无措地坠入乱石滚滚的天坑地洞。 崔泽捂紧手里脏污了,破烂似的纸。 就像傻小子在天坑底下,用砸向他的乱石一块一块地垒出台阶,爬出洞口一样。 他拼尽全力,只为爬到洞口,在垂死之前再见见他挂念的故乡和故乡里的人。 他就怀有这一点小小的愿望,怎么就十恶不赦到羞辱他曾经最爱的人了? 崔泽想不明白。 拼尽全力也想不明白。 最后他想,算了…… 崔泽才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声算了。 他还没缓过来,忽然听见林君成趾高气扬地说: “你捂什么伤口?” “血经不抄了?光明铠你不想要了?” 崔泽驯服地答:“我抄。” 当着崔泽的面,林君成“切”了一声。 林君成端起一旁的茶,把茶泼出门外。 他将空了茶盏摆到崔泽面前。 林君成随手指向一个丫鬟。 “你!去给他再拿一沓纸来。” 指使完丫鬟后,他绕到崔泽身侧,拿脚踢了下崔泽的膝盖窝。 “抄经不放血吗!” “你捂着刀口的手给我撒开。” 崔泽松了些手,准备放任刀口的血再流出来,灌进茶盏。 怎料一瞬间,他的脉开始空虚地发寒。 那是一种枯竭的滋味,于刹那间扫荡过他的四肢百骸。 崔泽唇一颤,他反应过来,上一碗血已是他的极限。 再放一碗,他将长眠在林家正堂。 再也回不到他日思夜想的青州。 偏偏林君成又踢了他膝窝一脚。 “林泽,快放血!” 第56章 趴下,俯身做马 崔泽将纸张再覆上自己的血口。 他不该再流血了。 他甘愿受辱是因为青州拖不得。 他赶时间,计较不了这么多。 但在这个关头,他若是不惜代价将自己折腾到倒下。 岂不是平白误时,本末倒置? 崔泽的睫羽轻轻一颤又抬起。 他偏头看向身边的林君成。 “我再放血,会倒下。” 林君成睁大他那双狭长的眼缝,瞪着崔泽道: “你倒下,跟我有关系吗?” “是你自己答应替我们抄血经的。” 林君成踢了一脚地上的空茶盏,将茶盏踢得离崔泽更近。 他快把唾沫星子喷到崔泽脸上。 “老子就是要你放血。” 崔泽紧捂着刀伤,目不转睛地盯着林君成道: “我今日倒了,你今日便拿不到宅子的更契书。” 提到更契书,林君成瞪着崔泽的凶光毕露的小眼睛又缩回了一条缝。 他挠了挠他那小疙瘩连片的粗糙下巴,随后道: “你先写更契书。” 林君成说罢,马上转头去看林老夫人。 “奶奶,咱家的房契在哪?” “快拿出来,让林泽往上加更契书啊。” 老夫人忙招来一个婆子,嘱咐那婆子回她房间取一个木匣来。 木匣取来,老夫人亲自打开。 她从中取出一份连本的册子,那正是林家现在住的三进三出宅子的房契。 林君成从老夫人将册子从木匣中取出来时,眼睛就已经开始发热了。 他一时连身上的痛都不顾,一瘸一拐地冲上前,劈头盖脸地将那册子夺到手中。 林君成将册子一甩,长条的,如折子般的册子往下一落。 整本册子一下展开。 册子上记得清清楚楚,原先是一任工部员外郎造了这宅子。 员外郎被调往外地,需离京赴任,于是将这宅子作价三千五百两卖给了肃国公府少夫人苏静妤。 苏静妤感念广平侯林泽代夫君领御林军统领之职,身负重任,偏在京城无处落脚,特意将这宅子转赠给林泽。 林泽与发妻林念瑶伉俪情深,又将林念瑶的名字添到房契中。 至此,房契册子上已裱了三份更契书。 三份更契书都有变更双方的签字画押和典禄司的官印。 房契册子明明白白地显示出如今林家宅子的主人是广平侯林泽与广平侯夫人林念瑶。 而手握册子的林君成已是心急如焚。 他巴不得现在立刻将上面林泽的名字换成他。 回头他再弄死林泽,将林念瑶打发嫁出去,消掉林念瑶在房契册子上的名字。 这样,林家这座价值三千五百两的大宅子就只属于他一个人了。 林君成想得兴奋。 他收拢册子,夺过丫鬟端上来的纸,直拍在崔泽面前。 “写!” “快把更契书写出来!” “我立刻送去典禄司按印。” 崔泽扫他一眼,用指尖点了点地。 “将房契册子摊在地上。” “我对照着之前的更契书来写。” 林君成扑通一下蹲下去。 他两只手跟飞扑的蛾子似的,衔着房契册子的两头,将册子完全展开在崔泽的面前。 林君成蹲着扯到伤口。 但他这时连疼痛都忘记了。 他只催:“快写。” “快写!” 崔泽提笔在丫鬟捧来的砚台中沾了墨。 他对着苏静妤的那份转赠的更契书正要落笔。 不料更契书中字字明晰的转赠理由忽然让他脑中闪过一丝不同寻常的感觉。 崔泽朦朦胧胧的,还未想明白那是什么感觉。 迫不及待的林君成已按住他的手腕,逼着他往白纸上落墨。 “林泽,你不许拖!” “你敢拖一分一秒,我都会让你再拿不到光明铠。” 崔泽手腕用劲顶住林君成的手。 他的眼眸中流淌起带着杀劲的沉心静气。 “看来你比我更急。” “不如这样,我写了更契书后,你立刻出门去傅宅替我要回光明铠。” “而我跟你去典禄司盖更契书上的大印。” “有我这个房契主人在,典禄司核对更快,盖印更早。” 林君成闻言威胁道:“那我押着你去典禄司。” “反正是你求我去取光明铠。” “你不敢不听我的。” 崔泽使出暗劲,将林君成的手顶开。 他沉声道:“我愿意配合,事情会办得更快。” “你不想今日就拿到写着你的名字,盖好印的新房契?” “你不怕今日事情未定,你夜半难寐吗?” 听了崔泽的话后,林君成的背忽然就痒了起来。 他耸了耸肩和背,却怎么也消不掉那股不明的瘙痒。 背上的痒直闹得他预想到晚上他会如何在床上辗转反侧地打滚。 林君成的眼珠子在狭长的眼缝中转了一圈。 小眼睛忽然闪过精光。 他想出了个好办法。 林君成立刻答应崔泽: “行,你写更契书,咱们两个一起出门。” “我替你去傅宅要光明铠,你跟我去典禄司盖印。” 崔泽道了一声:“好。” 他提笔落墨,不出片刻就在白纸上写出一份更契书。 更契书上墨还没干。 林君成就将纸夺了过去。 他捧着纸,小心翼翼地吹干了上面的墨。 林君成放宝贝似地将干透的更契书夹进房契册子,揣进怀中。 他站起身,再度盯上崔泽。 眨眼间,那双鬼祟的小眼睛彻底被不怀好意覆盖。 “刚刚忘了说,去傅宅,我有一个条件。” “我挨了打,坐马车不舒服。” “我左看右看的,骑着你去不错。” 林君成狞笑一声,把小人得志淋漓尽致地表现在脸上。 “你给我趴下,让我骑上,一路扛我走到傅家。” 他拍了拍崔泽的肩。 “你可别不乐意。” “不乐意我就不去傅家了。” “咱们两个都很急,林泽,你别耽误时间。” “快给爷趴下!” 林君成说罢,将崔泽的肩往地上压。 崔泽顶着肩头的压力,一双凤目来来回回地颤动。 他每一次眼眸的轻颤就如同他挨了一刀,被削去身上的一样东西。 数不清多少刀后,崔泽仿佛把自己全割舍干净。 他顺着林君成压着他的劲趴下前,朝林君成要了一个承诺。 “你发誓,我俯身做马后。” “你若不去傅宅为我索要光明铠,你断子绝孙,后继无人。” 崔泽的话一出,老夫人被惊得站起。 林君成也慌了起来。 但他一扭头就将慌乱不管不顾地抛诸脑后。 “好!我发誓。” “我骑着你这马,不去傅宅要光明铠的话,我断子绝孙。” 林君成将誓发出来的这一刻,崔泽放弃所有尊严,俯下了身去。 …… 皇宫中,疏影轩内。 地龙烧得足,连摆在疏影轩门前的矮月季都蹭上了几分热浪,孤零零地开出一枝黄花。 光启帝穿着轻便的夏衫,斜倚在榻上。 他听烦了乐工吹奏的婉转小曲,也看厌了巧手为他剥蜜橘的新封的小才人。 他百无聊赖地唤陈公公:“陈诚,说两件有趣的事来听听。” 陈公公只用了一句话,就逗得光启帝开怀。 “陛下,林泽今日一早回林家当狗去了。” 第57章 责任全部在你 光启帝睁开了他那因百无聊赖而半闭不睁的眼睛。 “回林家当狗去了?” “呵!” 光启帝神清气爽转了转脖颈。 他又从才人手中接过连白络也剥去的蜜桔瓣。 光启帝将蜜桔瓣扔进嘴里,嚼得汁水四溢。 “陈诚,细说。” 陈公公示意乐工停下吹奏,快步走到光启帝身旁。 “陛下神机妙算。” “今早上,林泽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和傅玉同狗咬狗后,嘿嘿!” “他夹着尾巴灰溜溜地滚了。” “老奴照您吩咐的,在他临走前,交代了他一句,想要光明铠得请林家人出面。” “林泽他就上赶着呀,回广平侯府,跪在府门前了。” 陈公公一边说,还一边活灵活现地比划。 “坊间多少人都看见了。” “林泽是跪着膝行,跟个讨饭的灰脸叫花子似地,爬进广平侯府的。” 光启帝听得眉开眼笑。 他胃口大开,以至于一口接一口地吃小才人送到他嘴边的蜜桔。 依偎在他身边的才人不仅要剥桔皮,还要用指尖撕下包在蜜桔上的白络。 三下两下的,她就剥慢了,赶不上光启帝进食。 陈公公眼尖,立刻走到蜜桔盘边,也剥起桔子来。 他将剥好的桔子盛在小碗中,呈给光启帝。 “陛下您轻轻动动手指。” “派了支御林军出去,就将林泽那个贱骨头从里到外收拾了个遍。” “还让老奴跟着沾光,看上整整一出好戏。” 光启帝从陈公公手中接过蜜桔碗。 他随口说道:“冬日无趣,涟池都结上冰了。” “朕闲来无事,拿他们两条狗当鱼逗逗罢了。” 他取过一枚玉叉,将玉叉又快又准地插进碗中的桔子瓣。 “陈诚,让你手下的小太监盯紧傅宅,看好光明铠。” “朕不容许丽山行宫的事再发生第二次。” 光启帝用叉子挑起桔子瓣,一口咬下。 “比起让崔泽死在青州,落个美名,朕更想让他死在京城。” “这事不难办吧?” 陈公公卑服地笑着道:“此事,老奴已和傅玉同商量好了。” “陛下您只管放狗便是。” “我们两个包管把胆敢忤逆您的林泽咬死。” 陈公公说罢,还“汪”了一声,逗得光启帝哈哈大笑。 光启帝笑过后,用指腹擦了擦唇边沾上些蜜桔汁液的胡子。 他招手让陈公公靠近些。 陈公公躬着腰上前。 光启帝:“朕想亲眼看看林泽现在的狼狈样。” “可为了他出宫,多少跌了朕的份。” “你看派谁去帮朕看个热闹,回来禀报于朕?” 陈公公缓缓眨了下眼睛。 他道:“陛下,何不派御林军去呢。” “老奴记得御林军中惦念着林泽的有好几人。” “魏来被您派去守傅宅了,还有个林泽的老乡,名叫何山。” “这人呀,最怕在自己熟人面前落魄了。” “多难堪啊。” 光启帝听着陈公公的话,弯起的嘴角落都落不下去。 “好,就按你说的办。” “你立刻去御林军传旨,遣何山带一小队人去广平侯府。” 光启帝的圣令飞一般地传出疏影轩。 随着他的圣令,御林军出动,而天上忽有一片雪花飘下来。 一片雪花过后,便是千万片雪花 雪中风声呼啸,顷刻间席卷大地。 也穿过广平侯府的前院,钻进门未合拢的正堂,吹起了崔泽的发带。 伴着呼啸而来的风,冲进正堂的雪。 林君成抬腿骑跨在了崔泽的背上。 …… 崔泽扛起林君成的时候,像在扛千钧的重山。 他迎着茫茫大雪踏出正堂的乌木门。 分不清是林君成沉重,还是他心里沉重。 他迈着如坠千斤寒铁的步,一步一印地踏下正堂前的阶梯。 林君成坐在崔泽肩上,真将崔泽当马。 他还拽住崔泽的发带,将发带当缰绳扯。 林君成下手狠,左拽右拽的将崔泽扯得鬓发散乱,活像个疯子。 他将扯下来的发带随手一扔,将红白织锦的发带丢在雪地里。 而他则扶了扶自己头上映着雪光璀璨如金的莲花冠。 林君成拍了拍崔泽的脸。道: “咱们两个现在的样子才配得上各自的身份。” “你说是不是,狗赘婿?” 崔泽没有回答。 他扛着压着他的山。 一头如墨的青丝被大风吹成蓬蓬野草。 他早湿透的衣服下摆在风雪中慢慢结成黄黑交杂的冰。 而他也成了一个胜似野人的野人。 崔泽在心里把青州城摆在面前的远方。 他每迈一步,离青州就近一步。 冬天的青州城,树是枯的。 所以他一到冬天最喜欢柿子树。 褐色的细枝下垂着的橘里透红的浑圆柿子。 像一盏盏红火灯笼。 指引他回家。 七年前,当知道他期盼的新家的前院种的就是柿子树时。 他是多么多么的开心。 突然,现实里一记爆裂的重击打向崔泽的背。 崔泽背上本就满是伤痕。 重重一击打上去,他愈合出的硬疤瞬间碎掉。 血奔涌而出。 血流走了,血管里一下变得比满天的大雪和青玉似的天更冷。 崔泽像被人抽掉筋一样,轰然倒进还没来得及盖厚的雪地里。 崔泽倒了下去。 但骑着他的林君成碾压着崔泽的身子,安安稳稳地落了地。 他站在地上,对着扑倒的崔泽连踩三脚。 每一脚都踩在崔泽重伤的地方。 林君成头顶莲花冠,脚踩崔泽割了伤放血的左臂。 他将崔泽的左臂直踩进雪里。 “起来啊!” “不是你当马扛我去傅宅吗?” “门都还没出,你怎么就倒了?” 崔泽望向前方,那个被他好好地放在前面的青州还在。 柿子树下的土黄色小院里。 一大家子人围着火炉烤火,火炉上铜水壶烧得咕噜噜地响。 大家的面目不太清楚。 崔泽只记得他们是养大他的坊里的长辈。 一个姨母从火堆里扒拉出一个红薯,塞给他。 姨母笑得暖,一手摸着自己戴着银环的耳垂。 这样的青州他当然得回去。 崔泽吸了一口记忆里的红薯的热气,手肘顶着地,奋力爬起来。 只是他爬得离开地还不到两寸。 林君成又一脚落下,将他踩回了坚硬冰冷的砖地里。 “林泽,快滚起来。” “你再不起来,可不是我违誓言。” “是你没送我到傅宅。” “责任全部在你。” 第58章 不做人了,做鬼 肋骨撞在坚硬的砖地上,撞得崔泽钝疼。 他昂起他唯一还能抬起的头。 “林君成,你还需要我去典禄司。” 林君成踩在崔泽背上的脚抬都不抬。 他甚至使劲地往下碾。 压得崔泽感觉自己的背被串到肋骨上,和一格一格的肋骨一起被青砖地碾成碎骨肉泥。 崔泽听见林君成说: “典禄司你得跟我去啊。” “不然我手一重,你就死了。” “没了命,你还当什么救青州于水火的大英雄?” 顺着林君成的话,崔泽放在眼前的青州,那个土黄色的小院子渐渐化作了残影。 崔泽使出所有的力气,手指扒住面前每块砖那点突起的纹路。 他像被甩在冰面上的巨鱼,不惜将鱼鳍扑断,只为向前,向无垠的海子的方向滑动半寸。 天青雪暗,崔泽头一次这么盼望真有神佛能拂雪而来,帮一帮他。 可怜人世苦多,神佛虚妄。 风雪中无人前来。 更一辆摇曳生香的马车从广平侯府后宅驶出。 它穿过前门,彻底撞碎了崔泽放在那的青州幻象。 崔泽确凿无疑地喊出马车上的人。 “林念瑶!” 林念瑶…… 算他求林念瑶了。 他用七年里为她做的所有,换林念瑶向他伸出一只手。 他只要这一次援手,就好。 马车应声停下。 林念瑶掀开厚重的窗帘,透过雕着海棠花形的窗格睨了崔泽一眼。 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写尽冷凉无情。 林念瑶只看了一眼。 她就无波无澜地松开手,任厚重的车帘如山幕落下,将两人隔开。 她的马车滚滚向前,将撞碎的青州幻象碾在车轮下。 林念瑶又一次抛下了崔泽。 甚至这次她连泪都没再为他流。 马车辟开风雪远去,留下一片白茫。 崔泽连最后一点青州都痛失。 崔泽再也看不见青州,脑后的皮也被人扼住。 林君成抓住他乱草般的头发。 “你叫我姐有什么用?” “她被你伤了心,急着冒雪出去找她的大月亮安慰她。” “她哪会管你的死活?” 林君成摁着崔泽的头往地上狠磕下去。 崔泽终是被磕得头破血流。 林君成附在崔泽耳边说: “林泽,你但凡想看见明天的太阳,现在就答应跟我去典禄司。” “你不答应,我接着摁着你头往地上磕。” “反正快过年了,你提前给我奶奶多磕几个孝顺头,也不错。” 崔泽的眸子暗下去。 他青黑着神色,攥起一团雪往身后扬。 那团雪洒开,正好有几点打到林君成脸上。 林君成被打得闭眼,脚下踩着崔泽的脚也随之一松。 崔泽趁机顶开林君成压在他背上的鞋,手脚并用地爬出三步外。 崔泽呼出一口冰凉气。 他的心被神佛不渡的嗔痴占满。 黑得像一个无底洞。 他不顾一切,想就地杀了林君成,烧了林家。 将林念瑶的血涂在傅宅花草中。 沉傅玉同下潭,送他去做水中明月。 再从朱雀大街一路杀上去,杀进宫里,亲手打碎光启帝的头颅。 崔泽攥起一把雪,将雪生生攥作一团带棱的硬冰。 他的眼瞳在此时已黑透了。 里头除了像黑色沥青一般泥泞流淌的做鬼意愿,再不见其他。 崔泽从冰雪地将自己撑起来,都已准备动手。 突然,一队金甲红缨的御林军直闯了进来。 御林军停在离崔泽几步之外的广平侯府门前。 崔泽的耳畔也陆续响起—— “统领!” 十数声统领并不整齐。 参差地反复敲打崔泽的耳鼓。 领头的何山率先翻身下马。 他踩着马镫落地。 身上金甲鳞鳞,金声清越,正如道观铃动,寺院长钟。 崔泽的神思被金声骤然抽回现实。 但他回过神却发现——白日之下,浩瀚大雪,他当着只记得他的好的故人的面,做了鬼了。 崔泽手里的冰棱掉落在地。 他长笑起来,笑中铺满了做鬼的不堪的悲凉。 几步之外。 林君成猛然看见金甲红缨的御林军。 他以为他们是来给崔泽撑腰的。 立刻就缩了脖子。 却不想,何山正要迈过广平侯府大门去扶崔泽。 另一个御林军忽然抓住他的手臂,拦下了他。 “何山,陛下遣我们来,只是来探听消息的。” “你不能……” 另一个马背上的御林军也劝他: “何山,别触怒陛下,小心更害了统领。” 何山顿住脚步,不甘地收回錾金靴子的鞋尖。 林君成见他们不敢插手,一下又猖狂起来。 他走上前,拽住不人不鬼的崔泽。 “小爷我看你往哪逃!” 林君成拽着崔泽往门外挪。 他不忘回头吩咐下人。 “来人,给少爷我套车!” 林君成拽紧崔泽的衣领。 “今日的典禄司,你非去不可!” 崔泽任林君成将他拽得里大门越来越近。 他趁离得近,最后眷恋地看了一眼御林军的满身金甲。 穿这身金甲时,他还是一个满腔热血,护家报国的大丈夫。 那时真好…… 崔泽放纵嗔痴怨恨,眼眸骤冷。 他陡然暴起,命也不要了地锁住林君成的喉咙。 他一手掐得林君成喉头爆出青筋,连“嗬嗬”的声音都发不出。 另一手从林君成怀中抢出林君成最看重的那份房契。 崔泽将房契册子抖开,任册子如瀑般垂落地上。 他一口咬上册子,预备用利齿将房契册子撕个粉碎。 林君成见他要撕册子,竟连自己的脖子都不顾了。 他两只手都去掰崔泽的手的下巴。 命不要了,也要把房契册子抢下。 两人搏斗间,正堂内的老夫人急得差点晕过去。 她撕心裂肺地大喊,让下人全都上去。 “快救我孙儿!” “否则我让你们全部陪葬!” 崔泽的利齿在房契册子上咬穿一个洞。 恰好咬在苏静妤那份更契书上。 那一瞬间,刹那的灵光如电一般击穿崔泽的心中境。 驱散了他满心的嗔痴。 崔泽突然撤力,卷起房契册子连滚带爬地跨出咫尺之外的广平侯府大门去。 门外,他被何山稳稳接住。 看着何山那张深邃的脸,崔泽眨眼间又看见了青州。 青州在北,等着他回家。 他不做鬼了。 崔泽心里的狠劲一松,力消如魂散。 在承受不住完全倒下前,他向何山留下一句话。 “送我去肃国公府。” 第59章 掀了林家的屋顶 肃国公府中,崔泽在一片久违的温暖中醒来。 他一睁眼就发现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都已被处理妥帖。 他跟被扔进药罐子泡过似的,从头到脚全是药味。 崔泽被浓郁的药味熏着,刚清醒的脑子空白了半刻。 戚如陌看崔泽半呆的样子,心中亦是无名怒火起。 哪有把忠君体国的良家子逼成这样的道理。 他递给崔泽一个小盅。 崔泽一边在脑海中捡自己断片前的记忆碎片,一边接过小盅闷头就灌。 他还以为戚如陌给他的是药,结果灌了半碗了一咂摸。 是甜的。 崔泽低头往小盅里一看。 鸡蛋红糖水。 戚如陌推推崔泽的手,示意他继续喝。 “趁热喝。” “这羹水,最能救急救命。” 崔泽听话,仰头将剩下半盅一口气全灌下去。 甜味的暖流像股温泉,顺着他身上的脉流进五脏六腑。 一时间,他连脑子都好使了起来。 崔泽开门见山,说起他来肃国公府的目的。 “世子还记得赠我的宅子吗?” 戚如陌垂眸略作思索,冲一旁的丫鬟道: “请夫人来。” 他转头对崔泽说: “当时,宅子是静妤送的,她全权操办,我不曾过问。” “等她来了,你有事只管对她说。” 苏静妤来得很快,像一阵柔风,转眼便吹到戚如陌身边。 她脸上挂着未展的愁容。 “如陌,父亲刚吃了药却不见什么效。” “咳嗽一刻也不停。” “若是云医女在京城就好了……” 戚如陌微微抬手止住苏静妤说话。 苏静妤这才注意到,崔泽浑身带伤,跟只快被风雪冻死的可怜病猫似的躺在这。 崔泽听见苏静妤的话,本就沉在深渊里的心又往下沉了一节。 “世子,国公爷他……” 戚如陌抬手,同样止住崔泽的话。 “父亲没什么大碍,上了年纪,去丽山行宫时染了风寒罢了。” “你不必太挂心。” “先说你的事,你来国公府求援,定是为了青州。” “眼下青州最重要。” 崔泽想想也是,眼下青州最重要。 多拖一天,不知青州城中会消逝多少条人命。 而那些消逝的人命中又有多少曾在他幼年时,给过他一口饭吃呢…… 他根本不敢往深处想。 崔泽收了心,转向苏静妤。 “世子妃,可记得七年前赠我宅子时写的更契书?” 苏静妤微皱了些眉,进而摇头。 她耳边挂的白玉耳铛也随之轻晃。 “记不清了。” “只大概记得更契书上写了赠你宅子的缘由。” 苏静妤看着崔泽身上左一块右一块的伤,皱起的眉头再没松下去。 “你身上这么多的伤,都是林家害的?” “你突然提起更契书,是不是林家想趁机霸占宅子,逼你去典禄司过户?” 苏静妤身上如兰的雅致倏然散去。 她也跟戚如陌似的,生出满肚子气。 “林家祖孙三人,就没一个做人?” “你是好丈夫,扛得住全家的难处。” “他们但凡心里有半点体谅你。” “有你在,林家都能把日子过得很好。” “但他们偏偏就不知足,折腾得广平侯府名声恶臭,闹得你满身重伤。” “他们现在还好意思争宅子?” 苏静妤说到满肚子的火噌噌地往外冒。 她实在气不过,往旁边的小桌上拍了一巴掌。 震得她头上的步摇,耳边的耳铛一齐晃了起来。 “我看把广平侯府拆了,让林家人顶着天卧着地睡觉算了。” 崔泽第一次看见这般泼辣的苏静妤。 他朝戚如陌眨眨眼,意思你去哄哄你夫人? 为林家如此生气,不值得。 谁知戚如陌没管崔泽的眼神,转而认真地赞同苏静妤。 “夫人说得对。” 他坐在轮椅上,往崔泽那侧倾了倾身子。 “你既提起更契书,更契书上是不是有些奥妙?” “利用得好了,将林家赶出去喝西北风,也不是难事吧?” 崔泽无奈地又眨了眨眼。 “我就是为这事来的。” 眨眼过后,崔泽端正了神色。 “世子妃赠我宅子时,更契书上写缘由的是体谅我代世子承担御林军统领的职责。” “如今,我已被免职。” “赠我宅子的理由不存在了,世子妃大可取出更契书,叫上典禄司,将宅子收回。” “若是林家不愿意还回宅子,我厚颜无耻,想请世子妃用宅子为我换一样东西。” 戚如陌瞬间反应过来。 “你离出发去青州就差一身甲胄。” “你要光明铠。” 崔泽点头。 戚如陌自怀中取出林家宅子的房契册子,交还给崔泽。 “怪不得从你怀中拿走册子时,你明明未醒,反应却那么大。” 崔泽重新拿到房契册子,打眼一看,上面竟沾了他好几重的血。 苏静妤也瞧见那本房契册子。 她当机立断,唤肃国公府的外事去一趟典禄司,请一位吏员随她去林家。 又让贴身的大丫鬟去吩咐国公府的车夫准备马车。 戚如陌知道事关光明铠,崔泽必然也要跟着走上一趟。 他仔仔细细地用眼睛把崔泽凄凄惨惨的模样盘过一遍。 戚如陌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轮椅。 “喜乐,来。” “把我抬一边去,把崔泽抬上轮椅。” 崔泽刚想说,倒也不必。 他没虚弱到需要夺人轮椅。 结果另一边的苏静妤将手一端,典雅的眉目忽而肃正。 她摆出当家主母架势,厢房内瞬间鸦雀无声。 崔泽也不好再打岔。 苏静妤朝外唤道:“赵嬷嬷。” 管事的老嬷嬷礼节周全,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世子妃。” 苏静妤清冷如冰,道: “你去点十个八个伶俐泼辣又能说会道的丫鬟来。” 赵嬷嬷一愣,“夫人是要做什么?” 苏静妤:“我嘴拙,不会骂人,你替我去挑人。” “我带她们去掀了林家的房顶。” 赵嬷嬷大惊。 “那三四个便足够了,十个八个的,夫人要掀几座宅子的房顶?” 崔泽微颤了颤睫羽,在心里也说,三四个便够了。 林家的下人其实不是很能打。 但苏静妤坚持:“不,就要十个八个。” “我不仅要掀了林家的房顶。” “更要揭了林家祖孙的脸,气得他们半个月下不了床。” “最好将他们气死当场,我赔他们几副最好的檀香柏木棺材便是。” …… 大雪依旧。 苏静妤带着车队出肃国公府时,数辆马车足足延绵了半条街。 而金甲鳞鳞的御林军跟在他们身后。 若不是御林军还要面子,他们真想当街笑起来。 多好,是去拆林家。 这世间终归是讲道理的。 御林军们想,反正皇帝只让他们打探消息,不许他们动手。 他们不动手也不动脚,把林家大门堵死,不准林君成出门。 也算谨遵圣令吧? 第60章 究竟什么才叫仗势欺人 苏静妤的车队带着崔泽去往林家前,先去了一趟典禄司。 苏静妤本意是去接上一名典禄司的吏员,带他前往林家。 在典禄司的人的见证下,将林家宅子的事一次了结。 不想车队在典禄司门前停稳后,从典禄司中出来的并不是一个穿灰青布衣的小吏。 而是一个穿着苍蓝色连珠纹锦袍的员外郎。 被苏静妤先派到典禄司请人的外院管事比那员外郎先一步出来。 他走到苏静妤和崔泽的马车之间,同时向两边通传道: “夫人,林侯爷,在小的身后的是余子陵余大人。” “余大人一听小的来请人去广平侯府为林侯爷做见证,便主动站出来。” “他说他想为林侯爷讨个公道。” 崔泽一听,便请了这位余大人登上自己所在的马车。 余子陵也不客套推诿。 他上车后,大大方方地坐好,请车夫催动马匹,向广平侯府出发。 马车内,崔泽还未言语,余子陵已抢先一步,开口套上了近乎。 “我听说过林侯爷的事迹,万分佩服。” 崔泽颇感意外。 毕竟在朝中,在傅玉同有意无意的诋毁下。 六部九司三府的官员都只当他是贪图荣华富贵的吃软饭赘婿侯。 但眼前的余大人竟说对自己万分敬佩。 似乎是看出崔泽眼中的不解。 余子陵解释道:“我父亲在青州任过知州。” “他是九年前,青州之战肃国公取胜后,调任过去的。” “他在青州做了三年,林侯爷在青州考到秋闱第一那年,正是家父到青州任职的第二年。” 听着余子陵的话,崔泽想起九年前战后,赴任青州的知州是姓余。 崔泽记得知州余大人是位极有手腕,又心怀百姓的好官。 将他拉扯大的叔伯婶母们在余大人到任后的那个年关,笑着打趣道: “有余大人在,肯定年年都有余。” 崔泽不知道为什么,一想起这些,眼眶都有些热。 “作为青州人,来京这么多年,还未登门向令尊道过谢。” 余子陵忙摆手道: “不必不必。” “家父他老人家,天天在家里为自己治理青州的功绩自傲呢。” “林侯爷切莫去助长他的气焰。” “我娘啊,听他叨叨着忆往昔都听烦了。” 崔泽不知余子陵所说的有几分真,但却真真实实被余子陵逗得弯了嘴角。 余子陵靠在马车车壁上。 他一双眼炯炯有神,正对着崔泽。 “我读过林侯爷七年前秋闱大考中写出来的策论。” “策论中护卫青州北驱羌人的一腔热血,一读便难忘。” “别人都说林侯爷请命做青州主帅,是为发妻搏功名,脸都不要了。” “但我不这么认为。” “我信林侯。” 提起秋闱那篇驱逐北羌的策论,崔泽的眼眶又热了一回。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好像放弃做鬼,决心做回人以后,只要触碰到一点人间的情谊,他眼眶的热意都抑制不住。 “多谢余大人愿意为我出面。” “不必谢。” 余子陵将身子朝崔泽那倾去。 “林侯爷请肃国公府为您出头,又请我典禄司的人去做见证。” “是为了拿到广平侯府的光明铠,好早日奔赴青州吧。” 崔泽答:“是。” 余子陵向崔泽稽首,“既然如此,子陵定助林侯爷一臂之力。” 崔泽闻言正要抱拳还礼。 余子陵按住他的手,道: “实不相瞒,广平侯府比林侯爷与肃国公府先一步来过典禄司。” “他们将我手下一位姓孙的小吏请了过去。” “那小吏极市侩,爱欺下媚上,又好赌。” “我还记得他是你府上林君成的酒肉朋友。” 余子陵目光灼灼。 “林家将姓孙的请了去,我自然该站出来,为林侯出一出头。” “他们若敢仗势欺人。”余子陵目光忽然化作刀。 “我必让他们知道知道究竟什么才叫仗势欺人。” 余子陵说罢,收回盖在崔泽手上的手,还对崔泽浅浅一笑。 崔泽没有放下抱拳的手,而是重新向余子陵好好地抱了个拳。 “我取得光明铠赴青州一事,就拜托余大人了。” …… 苏静妤的车队和跟在车队队尾的御林军冒雪杀进广平侯府所在的坊中。 一进坊门,苏静妤便让车队停下。 她裹着一条狐裘做的披帛,哈着白气对崔泽的车嘱咐道: “喜乐,你先用轮椅送林侯爷回府。” “记得护好林侯爷,莫使林家再伤他。” “请车内典禄司的余大人随我拜访一趟广平侯府的邻里。” “林家干得龌龊勾当,我得替他们好好宣传宣传。” 崔泽闻言忙掀开车帘。 “世子妃,倒不必如此。” “我个人的恩仇不重要,换光明铠更要紧。” 苏静妤当他的面,手一摆。 赵嬷嬷专门从院里点出来的十个八个牙尖嘴利的丫鬟立刻聚到了苏静妤的身后。 苏静妤:“放心,不耽误光明铠。” “我带了很多人,是专门来把事情闹大的。” 她抬起眸。 “光明铠重要,你的恩仇也重要。” “前几日你帮我戚家免于大难。” “今日我也要帮你,好好地出一个头。” …… 到头来,崔泽真的是被喜乐摁在戚如陌的轮椅上,硬抬进林家大门的。 崔泽是真想不到喜乐看着小小的,人却有一身牛劲。 闯进广平侯府后,喜乐将他和轮椅一起,“梆”的一声砸在砖地上。 声响之大,将正堂内的林老夫人、林君成,还有一个穿青灰色布衣的小吏给惊了出来。 喜乐放下轮椅后,又为崔泽打伞遮雪。 林家那边,林家祖孙还有那小吏以及几个丫鬟婆子则是冒雪而来。 林君成见了崔泽就没管其他人。 他简直是狗见了肉,眼里都冒起了绿光。 “林泽,我就知道你为了光明铠得回来。” “你回来得正好!” 他指了指一旁的灰衣小吏。 “典禄司的人我请来了。” “你给我交出房契,我要当场更名。” “否则,哈哈。”林君成竟对着漫天大雪大笑出声。 他看向崔泽,本来就是一条缝的眼睛眯得更紧。 “我立刻去傅宅,把寄存光明铠的凭条签到三十年以后!” “我看你到时候怎么办!” 第61章 谁是林家真正的主人 有苏静妤和余子陵相助,崔泽心间畅快,不必再忍辱负重。 他道:“傅宅,会去的。” “你不必急。” “房契册子我也很快会拿出来。” 林君成快步上前,又要揪崔泽的衣领。 索性被喜乐挡下。 他隔着喜乐的手,差点发狂似地抓上崔泽。 “很快?!” “小爷我要的是马上!” 这时,灰衣吏员挺着他的肚腩,踱步走上前。 他直指崔泽和喜乐。 “你等还不将林家的房契还来?” 喜乐一把推开他的手指,没好气道: “你说谁家的房契?” “这是广平侯府,房契是广平侯的。” 他拍了拍轮椅背,“广平侯就是我推着的这位大人。” “你冲广平侯要房契,你讲不讲道理?” 灰衣小吏手被喜乐推开,他一巴掌就砸了回去。 “臭奴婢,你敢对朝廷命官动手,反了你了!” 轮椅上崔泽抓住灰衣小吏的手。 “你是什么朝廷命官?” 灰衣小吏拧了好几下手腕,才从崔泽处,把手挣脱出来。 他正了正他头上挡雪的幞头,昂首挺胸道: “我乃典禄司吏员,领的是朝廷俸禄!” “你们高低也得称我一声孙吏员。” 崔泽想起余子陵的话。 “哦,你就是孙吏员,林君成的酒肉朋友。” 孙吏员瞪了他一眼。 “一个赘婿,凭你也配议论我?” “快把林家的房契还回来。” “不然我回典禄司向刑狱司发下行文,让刑狱司来拘你,治你个夺人家宅之罪。” 孙吏员气势一摆开。 林君成和林老夫人都来助他的阵。 林君成也睁大眼道:“就是!这本就我的宅子!” 林老夫人更是直白:“直接把这讨债鬼推下轮椅,搜他的身!” “刚刚他还掐我乖孙的脖子,就该把他抓进大狱,给他上大刑!” 林老夫人说罢就要冲上去撒泼动手。 好在这时何山带着御林军们一字排开,站定在广平侯府门前。 雪中,金甲凌日,御林军们各个面目严肃,实在是有些骇人。 老夫人已伸出去的手,又讪讪地缩了回去。 孙吏员见到御林军来者不善,脸上也升起慌乱。 他拉住林君成,咬着牙低声道: “你叫我来时,只说要对付你们家狗一样的赘婿,可没说会对上御林军啊!” “怎么回事?” 林君成不大的眼睛里闪出凶光。 他不压声音,他冲着御林军大声嚷嚷道: “没事!他们不敢进门。” “呵,一个时辰前,我把崔泽头都摁进地里,让他嘴啃泥了。” “这群御林军还不是只敢看着,不敢对我动手!” 何山听得恼,却也无法踏进门收拾林君成。 孙吏员看林君成都骂到御林军脸上了,御林军们仍然未动。 他胆子也大了起来。 “我还当是什么威风凛凛的大人物,原来也是看门的狗。” 崔泽斜他一眼,“嘴巴放干净。” “不然祸出口中,没人救你。” 这么多人里,孙吏员最看不起崔泽。 崔泽甚至能从孙吏员的眼神中看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嫉恨。 孙吏员:“你个赘婿,还不快把房契还给林家真正的主人!” 崔泽冷眼看他。 “你道谁是林家真正的主人?” 孙吏员立刻指向林君成。 “当然是林少爷!” “难道还是你这条软饭硬吃,还背叛主家的狗不成?” 林君成听孙吏员骂崔泽,骂得他通体舒爽。 他也鼻孔朝天,“听见没有,林狗,快把房契交回来!” 喜乐实在看不惯他们这幅样,脚一迈就要冲上前打他们。 崔泽拦下喜乐。 “莫因他们动手,小心伤了你自己。” 喜乐急得捏紧了手里的伞。 “就让他们胡说,污蔑您吗?” 崔泽从袖中取出林君成心心念念的房契册子。 他将房契册子缓缓展开。 “任他们如何污蔑,房契上写得清清楚楚。” “册上每一个字都能证明这座宅子林家是靠我得来的。” “软饭硬吃的是林家。” 接着崔泽的话,清冷的女子声音从御林军身后传入广平侯府中。 “鸠占鹊巢,霸占家产的也是林家。” 何山主动退步,将肃国公府的世子妃苏静妤展露在众人面前。 苏静妤缓步走入这座她七年前精挑细选的家宅。 不由在心中慨叹物是人非。 林君成和林老夫人见她来了,面色一下都变了。 众人中只有孙吏员不怕苏静妤。 “哪来的妇人,在这口出狂言?” “你莫不是这狗赘婿的姘头吧?” “刚好,我发文书请刑狱司将你一并抓了。” “免得你们这对野鸳鸯孤单。” 孙吏员侮辱到好友妻子,崔泽眼中杀意骤现。 他放下房契,夺过喜乐手中的伞,将伞一收。 伞上落雪一抖,收束如刀的伞被崔泽一掌打出,直击孙吏员满肚肥油。 一下将孙吏员打倒在地。 崔泽:“我说过,嘴巴放干净。” “这位是肃国公府世子妃。” “再敢造次,我代肃国公府废了你的舌头。” 崔泽冷面冷声,已将警告做足。 那孙吏员捂着肚子倒在雪中,却丝毫不知悔改。 “世子妃?不就是个后宅的女人?我呸!” “我是朝廷命官!” “你为了个女人敢打我?” “我要去刑狱司告你!你这个赘婿做到头了,你等着吧!” 见孙吏员喊声震天,林老夫人底气也渐渐足了起来。 对啊,苏静妤不过是个内宅妇人。 她是广平侯府的老祖母,地位可比她高得多。 为了她的乖孙,她可得把苏静妤降住。 不能让苏静妤帮林泽保住房契上的名字。 林老夫人上前。 “戚夫人,老身站在这么大的雪中,你怎么不来扶老身?” “难道你肃国公府不教尊老爱幼的规矩,你连见长辈的规矩都不懂?” 苏静妤站在大门的屋檐下,居高临下地看着老夫人。 她都被气笑了。 “你们林家做了这么多肮脏龌龊事,还好意思跟我提规矩?” “林侯爷,劳烦你说说,林家干过的一桩桩一件件,丧尽天良的事!” 崔泽正要配合苏静妤开口。 林老夫人不知哪里爆发出的力气,她猛地冲上前,将崔泽坐的轮椅往后一推。 推得崔泽连人带轮椅撞在大门内侧的台阶上。 震得他差点从轮椅上摔下去。 老夫人满脸凶恶,指着崔泽的鼻子骂道: “讨债鬼,把你嘴闭上!” “敢说我林家半句不是,我去傅家把光明铠拆成废铁!” 第62章 将丑事全揭开 轮椅被林老夫人推得撞上台阶的那一刻,崔泽算是彻底想通了。 为何苏静妤要坚持要掀了林家的屋顶,替他拜访左邻右舍,将事做绝。 崔泽抬眸望向老夫人和林君成。 有些人,不死到临头,是绝不会悟的。 但凡有一线生机。 他们想的永远是加倍反扑,再伺机从自己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唯有将事做绝,才能真正从林家手中收回宅子。 被彻底收回的宅子才算是换取光明铠的筹码。 崔泽生疏地刹住轮椅的木轮。 他重新坐稳后,声音穿透风雪,回荡在整个林家前院中。 “你们林家人现在不敢听,当初怎么敢做?” 老夫人面目狰狞,歇斯底里地朝崔泽大喊: “不准说!” “给我闭嘴,闭嘴!” 她歇斯底里得实在太过,过得崔泽心中生出疑惑。 直到苏静妤请御林军向一旁让让,让出半扇门的通道。 苏静妤的丫鬟带着左邻右舍的各家夫人鱼贯而入。 夫人们并排站到崔泽身后。 崔泽才知道老夫人为何如此失态。 原来是街坊邻里都来了,他将丑事揭开,断送的是广平侯府的面子。 断送的更是林老夫人这个侯府老太君的优越尊严。 崔泽当着诸位夫人的面不徐不疾道: “林家做的丧天良的事虽多,说来却不复杂。” “头一件,广平侯府搬到此处。” “是拜我妻弟,林家大少爷林君成所赐。” “他将原先偌大的广平侯府连同广平侯的爵位一起,通通在赌桌上输出去。” “林家一穷二白。” “他们靠肃国公府可怜我,赠我这座宅子,才有地方落脚。” 崔泽说罢,将落在他膝盖上的房契向后交给了夫人堆。 房契册子一展开。 苏静妤将宅子过户时写的更契书明明白白地展露在众人眼前。 夫人们被更契书震惊到,更被林老夫人的厚颜无耻震惊到。 不知是哪位夫人先开的腔。 “呀!林家老夫人原先不是这么跟我们讲的呀。” “她说的可是这座大宅子是她花嫁妆买的。” “还说她买的宅子,她家的爵位。” “林侯爷你这个外姓人光占便宜,一点不念她的好,从来不帮衬林家真正的主人。” “我们还替她鸣不平。” 林老夫人每听夫人堆里传出的一句话,脸就白一分。 像是脸皮被人当众扒了一层又一层。 她硬抵赖道:“就算宅子的事,我说得含糊了些。” “他林泽占了我林家的爵位是实打实的!” “就凭这一点,他就算为我林家榨干最后一点骨髓,流尽最后一滴血也是应当的!” 夫人们将房契册子传着还给了崔泽。 八九位夫人用手掩住口鼻,窃窃地说起小话来。 “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林侯爷靠入赘平白得了一个爵位。” “说的是呢,我夫君做了三年少监都没有升上去,他娶了林家小姐就成了侯爷。” “白捡天大的便宜,是该为林家多做些事啊。” 崔泽的左邻右舍都是有官身的人。 但他们也和宅子的原主人员外郎一样,并不是多高的官。 对这些夫人们来说,广平侯之位,世代承袭,远超一品。 林泽继承了爵位,实在是得了惊天的大便宜。 崔泽接过房契册子,耳边的议论稀稀疏疏。 入赘一事是他深入心底的刀疤。 他一层层揭开他这道经年封锁的伤痕。 这一次,他不再羞于启齿,更不会为林家掩饰分毫。 “诸位以为我接手的是真正的广平侯爵位吗?” 夫人堆里的窃窃私语当即停止。 大家齐刷刷地看向崔泽。 老夫人慌乱地回过身,朝林君成喊,也朝侯府的下人喊: “拦住他,快拦住他!” 林君成也慌起来。 不行,绝不能让林泽说! 林泽将事说穿,他广平侯府嫡亲少爷的名头还有什么价值?! 林君成猛地上前,脑门上筋都暴出来。 他伸手就要打崔泽的嘴。 没想到崔泽捉住他的手,将之拧到林君成背后。 林君成被崔泽拧得整条胳膊都错位,疼得他龇牙咧嘴。 崔泽再不容情,直将林君成摁进地上的雪里。 他伴着林君成的惨叫,徐徐说道: “林君成将太祖赐给林家的爵位在赌桌上输出去。” “不光陛下震怒,诸位皇亲国戚也都震怒。” “陛下虽感念林君成父母为国鞠躬尽瘁,没削了广平侯的爵位。” “但削光了广平侯一切侯爵待遇,年禄、朝服、宝冠,除了广平侯玉印外,全收了回去。” “我得的是一个侯爷虚名,付出的是我春闱的前途。” 苏静妤轻叹一声,替崔泽补充道: “林侯爷,原是青州秋闱第一。” “来京那年,本是来考春闱的。” 夫人们个个都听惊了。 青州秋闱的第一名! 再往上考,少不得是个进士啊! 进士清贵,前途无限,日后官拜丞相也未必没有可能。 他就这样断送了自己进士的前途,去换了一个没用的侯爷名头? 有夫人没忍住,当场向崔泽发问: “林侯爷,你当初为什么答应入赘?” “莫不是林家骗了你?” 崔泽撒开林君成,将他一把推入厚雪中。 他用左手包住自己被冻得冰凉的右手。 可惜左手也是冰凉的,反而闹得他两只手冷得觉察不出温度。 崔泽道:“我当时爱慕林家小姐至极。” “为心爱之人,再疯也甘愿。” 夫人堆里立刻响起连片的惊呼。 倒不是她们羡慕。 而是林念瑶这两年越做越过,毫不掩饰。 左邻右舍已无人不知广平侯夫人心中有一轮明月,住在兴义街了。 夫人们惊呼过后,又是惨惨地倒吸起凉气。 林家亏欠林侯爷到这个地步!! 今日肃国公府世子妃去请她们。 世子妃身边的丫鬟一路来多少对她们说了些林家的事。 大家都能猜到林家人过分,没想到他们能这般没下限地过分。 “诶呀,丧天良啊!” “是他们林家占着人家的宅子,喝人家的血,反过头来说人家不念他们的好。” “当真恐怖,跟这样的不是人的做了七年的邻居。” “我们做邻居的算什么,你看看人家林侯爷,被逼到什么地步了?” 夫人堆中,一个年纪大的夫人走下台阶扶稳崔泽的轮椅背。 “林侯爷,今日请我们来,总是需要我们做些什么的吧?” “你只管说,有我们在,绝不会放过他们林家人!” 第63章 你们林家丧尽天良 邻舍家的夫人不过是为崔泽说句公道话。 林老夫人在厚雪里扶起林君成后,眼一耷拉,竟骂她: “老娼妇,轮得到你多管闲事?!” 那位夫人不怵林老夫人,当即还口道: “住在这条街上的都是正经人家。” “大家就是看不得你们林家这么欺负人。” 林老夫人一面给林君成擦雪,一面眯起眼睛盯着崔泽骂: “我们林家怎么欺负人了!” “要不是他林泽,贱骨头一个,跟野狗似的眼馋瑶儿追着瑶儿走。” “我们林家用得着他付出这么多?” “真当我们家瑶儿当年挑不到好人家了?” 崔泽直视着老夫人。 他不闪不避。 “林念瑶当年能嫁的人家是很多。” “但当年,愿意入赘保全你们广平侯府的,有能力保全你们广平侯府的。” “只有我一个。” 崔泽的目光缓缓向下移,移到老夫人的一双膝盖上。 “七年前,不是你当着我的面下跪,带着泪求我帮林家,帮林念瑶的吗?” “否则我何必割舍前程,替你林家保下广平侯府这块匾额?” “老夫人不至于糊涂到将这些往事全忘了吧。” 崔泽的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被震得失语。 最初竟然是林家求崔泽入赘。 从头到尾,全是林家逮住林泽一个人吃肉啖血。 莫说是外人,就连林君成都不愿相信。 他倚着他奶奶的胳膊,冲崔泽破口大骂: “你胡说!” 他又冲夫人们大喊:“你们别信他的鬼话!” “明明是他贱!他为了博我姐欢心,什么都愿意做。” “是他不要脸,不能怪在我们身上啊!” 林君成喊完以后,又低头不住地摇头。 他甚至自言自语地说: “不,不可能,一定是他自愿的。” “他自愿的,所以他活该!” 崔泽平静无澜地出言,打碎了林君成的幻想。 “我只是曾经当你们是家人,不想多计较。” “我认老夫人作奶奶,把你当弟弟。” “若只是为了林念瑶,我犯不上如此自轻自贱。” 林君成瞪直眼睛,朝崔泽大骂: “你怎么好意思这么说?你为我们做什么了!” “他奶奶的,你说得出一件你为家里做过的,和我姐无关的事吗!” 崔泽想都不想便能脱口而出:“别的不说。” “我御林军统领的位子就是因你奶奶行贿而被罢免的。” “她行贿,是为了将你塞进御林军,让你平白得个官职。” 提起这事,林老夫人忽然理所当然地瞪圆了眼睛。 “那是你活该,让你不帮自家人!” “你但凡帮衬我乖孙一下,我用得着去求吏部考功司吗?” 夫人们听得齿冷。 有位脾气暴的夫人当场站出来,往地上狠狠地呸了一口。 “你个老虔婆,你好不要脸!” “你孙子烂人一个,把家都赌没了,他凭什么想当官就当官?” “难道我们家里的辛辛苦苦为大昭做事的人,就活该被你们挤掉升迁的位子?” 她身后,几位夫人也连声响应。 “就是,林侯爷没做错!” “他错就错在跟你们做了一家人。” 夫人们身后,还站着一整队的御林军。 他们出身都不算顶好。 全是凭真本事,在崔泽的照拂下,才在御林军内站稳了脚跟。 此刻他们的心也如诸位夫人一般。 林家人真是无耻之尤! 统领错就错在人太好,真把他们当成自家人。 这时,崔泽身后一直站着的那位年长夫人也开口道: “林老夫人,听了半日我算是听明白了。” “你们林家真是丧尽天良,龌龊至极。” 她一细想,直接被林家气得怒极而笑。 “林侯爷是你们林家十成十的顶梁柱。” “正常人家过日子,都是一家人守望相助。” “大家尽自己的本分,去帮家里的顶梁柱分忧,把小家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 “你们林家倒好。” “别看家里人少,各个赛得过一整窝吸血的白蚁。” “将顶梁柱从底子上啃倒蛀空还不够,连他的骨血也要一并吸干。” “今日我等算是被你们这些虫蚁惊得开了大眼了!” 老夫人哪经得住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 她被四面八方的声浪袭击得头晕眼花。 若不是和林君成靠在一起,她当场就会倒下。 苏静妤却嫌老夫人受的罪还不够。 她朝她那群伶牙俐齿的丫鬟们递了个眼神。 丫鬟们会意,站在门前,一人一句地把忠孝仁义贴在老夫人脸上骂。 最终是说得老夫人两眼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偏偏苏静妤的丫鬟伶俐又手快。 她们将人骂晕,又上前去扶倒下的老夫人。 丫鬟们掐着老夫人的人中和虎口,将老夫人掐到转醒。 又将林老夫人塞回给林君成,接着退回到门前。 她们各个脸上写满端正的嚣张,仿佛在说: 林老夫人,比起你做的孽,这才哪到哪,你还不配倒。 老夫人悠悠转醒后,皱巴巴的手直拍着林君成道: “快,快告诉她们,林泽的话不能信。” “我们林家不是这样的!” 在场的人都嗤笑一声。 这会儿想起来说并非如此了? 崔泽不再做口舌之争。 他再次展开手中的房契册子。 “诸位邻里,林家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房契大家也看过了。” “那么有件事,请大家见证。” 夫人们齐齐望向崔泽。 大家的眼里多少透出同情。 “什么事,请说吧。” 崔泽指着房契册子中,被他咬了个洞的苏静妤那份更契书。 “我不是御林军统领了,不该再占有这座宅子。” “今日我想将它物归原主,还给世子妃。” 林君成闻言,瞬间瞪直了眼。 今日林泽害他们林家当众受辱已是罪大恶极。 没想到他包藏祸心。 竟打上了把宅子抢走的主意! “林泽,你敢!!” “这是我们林家的宅子!” 林君成直接甩开自己上气不接下气的奶奶。 他扑向孙吏员,将孙吏员推出去。 林君成一直推到孙吏员被顶在众人跟前。 “他是典禄司的官,宅子的事他说了算!” 林君成狂晃孙吏员的袖子。 “你快宣布,她们脚踩的是林家宅子!” “快宣布啊!” 崔泽将房契册子一折一折收拢。 他抬眸望向孙吏员。 眸中的凛冽无垠无尽。 “我劝阁下照律令,照实说。” “切记,祸从口出。” 第64章 赘婿噬主,小的在替林家主持正义 崔泽双眸凛冽似剑。 他既向孙吏员叩问公平,也向孙吏员勒索公平。 崔泽身后是一众夫人们。 夫人们身后是肃穆无声的御林军。 大家身上的气势虽不如崔泽。 但他们和崔泽一样,昂首挺胸傲立天地间,也等着孙吏员给出一份公平来。 若是一般正常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如实说,照律令说: 崔泽将宅子还给苏静妤理所当然。 偏偏那孙吏员捂着他被打的大肚,和稀泥似道: “大家听我说一句。” “林家在这住了七年了,撵他们走,你们于心何忍?” 他的眼珠子溜溜地转向崔泽,鄙夷地在崔逐身上转了好几圈。 “还有你,是什么居心啊?” “说到底,你是自愿给林家当赘婿的。” “你一个大男人,给家里一座住的宅子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孙吏员隔着衣服摸了一把被崔泽打出的伤处。 那道伤痛得他嘶嘶作响。 他窝着火,对崔泽指指点点起来。 “你有什么资格把宅子还回去?” “这宅子本就是你应该给林家的,你欠林家的。” “林家老的老,小的小,你夫人又只是个妇道人家。” “你硬逼着他们还宅子,不是把他们往死路上逼吗?” 这边孙吏员强词夺理的话一响,那边老夫人立刻配合着演了起来。 她直接倒在雪地里不肯起身,还唤林君成回头。 “奶奶的乖孙,你过来。” 她强行从眼缝里挤出几滴比绿豆还小的泪,嚎得跟杀猪似的: “孙儿!你快过来!” “咱们祖孙两个死也要死在一处。” 林君成在老夫人的哭嚎声中慢慢变得冷静。 他脸上的涨红渐渐消退。 林君成一回头直奔到林老夫人身边,也装了起来: “奶奶,林泽他非要害死我们不可。” “孙儿没用,保护不了林家。” 祖孙两个一唱一和的,假哭乱嚎得好不凄惨。 夫人们看着烦,听了更烦。 她们明明觉着崔泽是对的,却也不好再帮崔泽说什么强硬的话。 她们一个个都是正道人家,最怕这种混不吝的。 真是横没办法,竖又晦气。 夫人们接二连三地为崔泽叹气。 崔泽听了却不以为意。 他静静看着林家祖孙的表演。 看够了,就抬头嗅一口林家前院中风吹雪落的冰寒。 他望向天,道: “要论逼死人,不也是林家先逼死我的吗?” “最初我向陛下请命出任青州主帅的文书,是林念瑶伪造的。” 崔泽从天上收回视线,落回林家祖孙身上。 他的鼻翼被寒气染得微微泛红。 “让他们腾座宅子就算逼死他们。” “那让我去前线沙场,算不算将我直接打入十八层地狱?” 听过崔泽的质问,夫人们的叹息被堵死,个个脸憋得通红。 人在承受远超想象的消息的时候总会因绷不住而彻底失语。 夫人们也不例外。 半晌过去,只有一个夫人憋出句。 “老天不长眼,怎么没一个天雷把他们林家劈死?” 崔泽抬手将收好的房契册子交给苏静妤。 他用余波扫过林家祖孙和那姓孙的吏员。 “今日任谁来说,这座三进三出的宅子我都还得堂堂正正,理所当然。” 林君成本来还在演着,惨叫着。 一见崔泽将房契册子交出去,他立马又变回了凶相。 “林泽!” 林君成将后槽牙咬得嘎嘎响。 “你别忘了光明铠……” 老夫人忽然也不哭了,她眼睛幽黑幽黑的,也望向崔泽。 像在用眼睛向崔泽说同样的话。 你别忘了光明铠! 林家祖孙两个一个凶煞,另一个阴狠。 在雪中显得诡异又可怖。 偏偏在他们身前,孙吏员还挺着大肚子说: “还什么宅子?” “我是典禄司的官,我准你还宅子了吗?” “我说了,林家老的老,小的小。” “他们可怜,你就得照顾他们,就得把宅子留给林家!” 林老夫人拉着林君成从地上爬起来,也阴恻恻地说: “大人说得对,没典禄司点头,这宅子就是我们林家的!” 崔泽全将他们的话当作风雪中的杂音,不为所动。 他瞥了一眼孙吏员,转而透过夫人堆和御林军人墙的间隙,去搜寻一道苍蓝色的身影。 毫不意外,他在御林军的金甲后找到了余子陵的衣角。 崔泽回过头,最后望了一眼孙吏员。 “你是典禄司的官?” “你代表得了典禄司?” 孙吏员冷哼一声,道:“当然!” 他还挨个点过夫人堆里的夫人们。 “你们这群头发长见识短的老娘们儿,快滚回自己家去。” “再敢在人家广平侯府的地盘上作乱,我代表典禄司抓你们下狱!” 夫人们彼此看看,都扬高了脸。 “我们都是官家夫人,有本事你抓。” 孙吏员挺着大肚子又上前几步。 他逐个盯上夫人们。 “你们以为我不敢抓?” “我一个个地问,你们一个个地把名字报出来!” “我拿你们是问。” 崔泽示意喜乐推动轮椅,将他挡到孙吏员跟前。 崔泽朗声唤身后: “余大人,你手下的小吏说要抓人。” “你这位上官,可答应他?” 余子陵应声而出。 崔泽说出“余大人”时,孙吏员的脸色已变了一半。 等余子陵从御林军身后走出,孙吏员的脸瞬间变得比雪还苍白。 “大,大,大大人……” 孙吏员扑通一声跪在雪里,跪得整个圆肚子颤了三颤都不止。 他拍了好几下脑袋,替自己找补道: “大人,赘婿噬主。” “他们欺负孤寡的祖孙,小的在替林家祖孙主持正义。” 余子陵上前将孙吏员从雪里拽起来。 他浅笑着,圆圆的眼睛弯成了两个月牙。 “是吗?你主持正义?” 孙吏员跟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是是是。” 余子陵还笑着,月牙似的眼里突然冒出两道足以凌迟人的寒光。 “可我怎么两只眼睛都只看见你在仗势欺人?” “你还假冒朝廷官员。” “我竟不知,一个小小的吏员,什么时候也算官,也能代表典禄司了?” 孙吏员立马拨浪鼓似的摇头。 他头摇得太猛,肚腩也跟着扭曲着晃了起来。 “我没有,我没有。” 余子陵将他拽着,拖到崔泽的轮椅边上。 “要不我问问林侯爷,你到底有没有吧?” 孙吏员马上扒住轮椅,“林侯爷,小的,小的……” “你放小的一马吧!” 第65章 林君成,你待如何? 崔泽将孙吏员的手从轮椅上轻轻地扶下去。 “我再三告诫过你,祸从口出。” “是你不听,与我何干。” 孙吏员跪在雪中,猛拍自己嘴巴。 “我不知道林侯爷说的是这个意思。” “我但凡知道,我绝不会不听!” 余子陵将孙吏员从雪地里再度拽起。 “现在知道后悔,早干什么去了?” 他一手拽着孙吏员,用另一手的指尖刮去一朵恰巧落在他鼻尖的雪花。 “我来之前就对林侯爷说,你若仗势欺人,我必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仗势欺人。” “你方才不是宣称代表得了典禄司,能抓诸位官夫人吗?” 余子陵将孙吏员拽上台阶。 夫人堆立刻为他们让出一条通向门外的道。 余子陵松开手。 “我现在就罢了你典禄司吏员的身份。” “我要你自己押着自己,去刑部领假冒上官的大罪。” “你不去,就是逃犯。” “我会行文到刑部,劝他们从重罚你,抓住便发配你到广越,我昭国极南的荒凉处。” 夫人堆中,不知是谁趁着风凉讥讽了句。 “假冒上官罪不小的,发落下来,也是一场流放。” 孙吏员当场腿全软掉。 他摔在地上,圆肚子被压成一滩饼。 “大人放过我,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余子陵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 他擦净自己拽过人的那只白白净净的手。 “快去刑部刑狱司领罚吧。” 余子陵擦净手后,将帕子收回袖中。 他眸一暗,“再在我面前碍眼,等着你的就不只是流放了。” 孙吏员伸了伸腿,想从地上蹬起来。 但他实在被吓破胆,蹬了四五脚,人没蹬起身,腿却抽了筋。 他伏在余子陵脚边求道: “大人……我没犯那么大的事,别这么害我啊!” 余子陵笑着道:“有什么关系呢?” “方才是你反正不分青红皂白,逼着林侯爷将宅子留给林家,又恐吓诸位夫人。” “你不按律法做事,我也不按律法做事呀。” “如今的你很可怜,你快赶到刑部去。” 余子陵笑得阴森,“看看刑部有没有人可怜你,替你选个上好的流放地。” 余子陵说罢,回身先向苏静妤作了一个揖。 接着他从苏静妤手中接过眼前宅院的房契册子。 余子陵将房契册子高举手中。 “在下户部典禄司员外郎余子陵,以房契为证,于今日为肃国公府世子妃追回庆元坊三进宅院一座。” “典禄司手续三日内交割完毕。” “今日起,世子妃便可派人腾清宅院。” 跟着苏静妤来的丫鬟们当即向她福身下拜。 “奴婢们全听世子妃吩咐。” “世子妃一开口,奴婢们便立刻动手清宅子。” 苏静妤说了一句:“好。” 她遥遥望向前一刻还双眼幽深的林家老夫人。 林老夫人这会儿哪还凶恶得起来,她抖着手脚,跪在雪里。 她住了七年的宅子,转眼就不是她的了?! 那她一把老骨头,在京城哪还有落脚的地方? 与老夫人不同,门前的夫人们笑逐颜开。 年轻的两位夫人还活泼地祝贺崔泽: “林侯爷,恭喜啊,有人为你主持公道了!” 而年长些的夫人见事情尘埃落定,一人一脚地,将还倒在地上的孙吏员踢出了门去。 崔泽谢过向他道贺的夫人。 他回头对上泄了气,眼缝里满是迷茫的林君成。 林君成在迷茫中,还不忘骂崔泽。 “林泽,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宅子没了!!归了外人了!” “你也没拿到光明铠,你发什么疯啊!” 苏静妤越过崔泽,当着林君成和林老夫人的面道: “宅子的房契我收回了,但这座宅子我仍愿意交给林侯爷。” “你们想在这住下去,就得听他的。” 林君成瞬间反应过来,听林泽的意味着什么。 说到底折腾这一趟,林泽还是为了光明铠。 他恶狠狠地冲向崔泽。 “小爷我看刚刚是没教训够你!” “你敢这么玩我们林家。” 林君成猩红了他那双狭长的眼睛。 他活像个上了赌桌输得不分东西南北,连命都敢豁出去的恶徒。 崔泽身后,夫人们慌乱着往后退。 御林军们也天人交战起来,该不该踏进林家。 一片苍茫的雪中,崔泽悍然出手。 他从轮椅上站起,一脚踹中林君成的胸膛。 林君成被他踹得整个人扑进雪地,脸也撞上了薄雪埋着的青砖。 林君成不可置信地抬头。 他指着崔泽,眼睛望的却是崔泽身后的轮椅。 “你不是坐轮椅了吗!” “你怎么起得来?!” 崔泽蹲下去,拔下他莲花冠中穿的浮云簪。 崔泽举起浮云簪,一簪插进林君成眼前,地上的青砖缝里,入地三寸。 他将林君成拉起来。 林君成头上的莲花冠少了贯穿的簪子,顺势滚落。 他被迫和崔泽面对面,直面崔泽眼中波涛汹涌的,压抑了许久的怒意。 “林君成,你想问的是我坐轮椅还凭什么起来吗?” “你想问的是一个多时辰前,你那般凌辱折磨我,我为何还有力气还手吧?” 落进崔泽手里,林君成终于知道怕了。 他疯狂地拍打着崔泽抓他的手,想从崔泽的手里逃出去。 崔泽拧住他的胳膊,将他的胳膊向后反绞。 拧得林君成惨叫连连。 崔泽连推带踹,将林君成推到门前。 林君成大喊着,也大骂着: “林泽!光明铠我不会给你的!” 崔泽将林君成压到御林军面前。 他肃正五官,仿佛曾经的御林军统领一般发号施令: “退三尺。” 御林军们听着号令,眷恋得眼眶一红,转身齐步后退。 他们再转身回来,崔泽已将林君成押到了广平侯府四个大字的匾额正下方。 崔泽攥住林君成的发髻,逼着他向上看那块历经风雨,已传承了百年有余的牌匾。 这块广平侯府的匾还是七年前,崔泽花了一个月的俸禄,从赌坊赎回亲手挂上的。 林家重挂侯府牌匾后,林君成作为侯府大少爷的身价又水涨船高起来。 而如今,崔泽逼着林君成看着牌匾,在他耳边无情地说道: “昔年我能挂上这匾。” “今日也可再摘下。” “等我将匾拆下,必当着你的面碎了。” “再用碎木替你削一个牌位送进林家祠堂,让它陪林家列祖列宗好好谈谈。” “林君成,你待如何?” 崔泽的话音落下,林君成不可抑制地从灵魂深处直到四肢百骸全颤抖起来。 他上次这么害怕还是他把广平侯府输了出去。 赌坊当众将广平侯的匾额摘了下来。 当时全京城的王侯世家,全在离原广平侯府不足百步的高楼上围观。 广平侯府的牌匾落地,事后连着一个月,白天到黑夜,黑夜到白天。 他受尽了满朝公卿的报复。 那何止是报复,简直比将他活剐凌迟还恐怖。 如果广平侯府再因他被摘一次匾,再当众丢一次身为王公贵族的人…… 林君成不敢想…… 漫天的大雪中,他抖得连牙齿都开始打架了。 第66章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林泽,匾,匾不能摘……” 林君成牙齿打着架,磕磕绊绊道。 崔泽揪住林君成的衣领。 他的一张无情脸遮住林君成眼中的大半块牌匾。 “林君成,我要光明铠。” 林君成哆嗦着唇,声音里已然有了哭腔。 “你明明答应我,把宅子给我,我才给你光明铠。” 崔泽半落下眼眸。 他眸中瞳子乌黑,再不见一点人间慈悲色。 “是你先将事做绝做死。” “你做的初一,我便奉陪做十五。” “如今宅子归肃国公府了,摘下广平侯府的匾,岂不理所当然?” 当着林君成的面,崔泽偏过些头,问苏静妤:“世子妃此刻摘匾方便吗?” 苏静妤当然道:“方便,随时可以动手。” 趁着苏静妤的回答飘荡在林君成耳边,崔泽再度发问: “林君成,答话。” “替我去傅宅要回光明铠还是摘匾?” 崔泽问话时,又将手中攥着的林君成的衣领紧了寸许。 林君成被他攥得一抖,被脱了冠的发髻完全散下去。 好巧不巧,暴露出他头皮里一块不长头发的疤。 寒风吹在头皮的疤上,让林君成不要命地打起摆子来。 他彻底想起,赌输广平侯府,被摘了头顶这块太祖爷赐下的匾后。 他跪在含元殿前的那个烈日。 那一轮酷暑的烈日,远比今日的大雪更恐怖冰凉。 他在含元殿前跪足了两个时辰,才见到光启帝。 光启帝只看了他一眼。 便让小太监脱了他的朝冠,扒了他身上象征侯爷身份的御赐锦衣。 光启帝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前不断回荡。 “自昭国开国以来,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朕真是被你惊出一身冷汗啊,林君成!” “你将广平侯的爵位压上赌桌,输给别人,你是何用意?” “你的意思是你能越过朕,代朕去封下一任广平侯吗?” “昭国的皇位不如让给你来坐好了!” 随着光启帝的斥责越来越凶,脱林君成朝冠的小太监下手也越来越狠。 小太监竟硬生生扯掉林君成的一块头皮。 林君成的血登时从鬓角蜿蜒而下,滴落在汉白玉铺就的地上。 光启帝拂袖,如巨龙隐没,消失在深渊般的含元殿中。 烈日下,陈公公面白无须的那张脸悠悠地晃到林君成眼前。 他活像个鬼,“林君成,往后你再不是广平侯了。” “老奴替陛下另外告诫你两句话。” “广平侯府的牌匾如若掉在地上第二次。” “昭国扒了你的皮。” 林君成抽抽着,从回忆中挣扎出来。 他恨不得立刻跪倒在崔泽脚下,向崔泽磕头。 “别摘匾!”林君成尖声到破音。 “我去傅宅,我去!” “匾一定要好好地挂在家门上” “姐夫求你了,姐夫!” 崔泽闻言松开林君成的衣领,拽住他的手。 崔泽偏头朝苏静妤道:“世子妃,借一辆马车。” 苏静妤当即指给他一辆。 崔泽脚下生风,押着林君成快步奔向那马车。 另一边,林家门前,苏静妤并未就此离去。 各家的夫人们也没走。 她们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林君成被崔泽带走了,林家老夫人的事可还没了呢! 不知哪位夫人率先冲到林老夫人面前。 “林老夫人,我记得你才朝我们要过待嫁女儿的名册。” “我看嘛,那名册你不必再挑了。” “今日之后,你休想再娶到孙媳妇。” 另一位夫人也应和道: “林君成做的好事我们会全数传出去。” “绝不会让哪家的掌上明珠掉进你们林家的火坑。” 老夫人一听,差点气绝。 这不是要绝她林家的后吗?! 她也剧烈地啰嗦起来,扑通一声,竟朝夫人们跪了下去。 林老夫人大哭起来。 她这回流的不再是还不及绿豆大的假泪。 每一行长泪都沾满了她的悔恨,渗进她脸上的沟壑里。 “算老身求你们,行行好!” “你们放过君成吧!” “你们只管把错处往我头上扣就好,别往外传君成的不是啊!” 苏静妤带来的最伶俐的那个丫鬟冷笑着呵了一声。 “本来错就全在你身上。” “不是你将林君成养坏,广平侯府怎会好竹出歹笋?” 苏静妤用眼神劝住那丫鬟。 “容后再骂。” “我觉得有件要事,林老夫人你该先做了。” 林老夫人一心全是林君成娶不娶得上妻的大事。 她哪肯管其他的,全将苏静妤的话当耳旁风。 “我管你什么事。” “你们先答应我,别往外说我孙儿的不是。” 苏静妤的又一个丫鬟翻了记白眼,道: “你当我们家世子妃说的话是什么,街边的吆喝,不听就不听了?” “你敢不听,我们将你和你的好孙儿撵出门。” “再将林君成的好事宣扬到全京城去!” 老夫人被吓得愣住。 她忙擦了泪,哀求道:“什么事?我办,我全照办。” “你们可别赶我们祖孙出去啊!” 苏静妤一挥手,立刻有丫鬟端上纸笔。 “陛下罚你们林家祖孙抄血经的事,老夫人你忘了吗?” “从此刻起,你抄吧,我亲自盯着。” 夫人们一听,陛下还降下过这种惩处,便也主动请缨: “我们也陪着盯着。” “他们就是丧天良,罚他们抄血经真是老天开眼!” 林家前院,夫人们围着老夫人,等着她放血,正是一团热闹。 恰逢此时,御林军们为崔泽的马车清出了道来。 崔泽的马车缓缓驶过广平侯府门前 一个嗓门大的夫人,瞥到崔泽的马车,赶在他离开前问他: “林侯爷,你们侯府的书房在何处?” “我们押着林家老祖母进书房抄血经去!” 崔泽听见这一问,破天荒地释然地笑了起来。 天下竟真有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他掀开车帘,道:“前院门窗尽破的那间破屋便是。” “那曾是我落脚的地方,林老夫人亲自带人砸破的。” 说罢,马车载着他,御林军跟在他身后扬长而去。 破烂得四面漏风,桌倒椅碎的书房中,苏静妤的丫鬟一脚踢出一片空地。 她冲着林老夫人道: “抄吧,就在这抄。” “您老人家在哪作的孽,就在哪赎罪。” “这罪生前赎不完,小心带下地府,利滚利,滚得你下十八层地狱去!” 老夫人懊悔得心都颤得疼,但她在众人包围下,也只能割破手指,放出血来。 早知今日,她不该砸这书房。 她不该想要林泽的命。 更不该任着君成跟林泽要宅子,招惹上肃国公府啊! …… 大风呼啸,崔泽全然不知道林家书房的一切。 他乘的马车比北风更呼啸,直奔兴义街。 第67章 光明铠,没了…… 肃国公府的马车风驰电掣地载着崔泽。 何山等御林军骑着矫健如云的白马,在马车后紧紧追着马车。 一行人如穿云之箭,直刺兴义街。 带上了林君成,崔泽再不客气,径直从他打破的那半扇门踏进傅宅。 青州之行,寸步之遥。 他要迎着今日的雪后的落日起航,伴着星夜,赶到青州去。 崔泽闯进傅宅的前院,不见傅玉同的身影。 他便押着林君成穿过连廊,走向二院。 与寻常人家不同,傅玉同将二院改做了整片的庭院。 他中庭处设了一个小阁,雨天观雨,雪天赏雪。 崔泽带着林君成到时,小阁的阁门紧闭,四周把守的是魏来等御林军。 而傅玉同正与林念瑶坐在中庭的一株白梅树下对饮香茗。 梅香幽幽,佳人才子,青衣红裙,美得像一轴画。 崔泽管他二人是何种意蕴。 他将披头散发的林君成往白梅树下一推,一举撞破才子佳人的风雅意境。 林君成被推到傅玉同跟前。 他不含糊,马上哆嗦着开口: “傅玉同,将我们祖传的光明铠还来。” 林念瑶被扰了兴致,脸瞬间落下去。 她把手里的茶盏往茶桌上一摔。 “我不同意,光明铠留在玉同这很好。” “你不同意个屁!” 林君成一张脸半是怒容,半是哭脸。 他一边发抖,一边恶狠狠道: “光明铠是男人的东西,轮不到你个女人做主。” 他说着话,又一巴掌拍向林念瑶面前的茶桌。 “我说还,就得还!” “马上把光明铠给林泽!” “你!”林念瑶也拍响了茶桌。 可她拍桌之后,又驳不了林君成的话。 林念瑶只能转头去瞪林君成身后的崔泽。 崔泽没空管林念瑶莫名其妙的喜怒爱恨。 他的眼眸死死地定在傅玉同一个人身上。 “这次你没理由再扣着光明铠了。” “将光明铠交出来。” 傅玉同闻言先瞥了一眼崔泽,眼底裹着无尽的愠怒。 而后,他极嫌恶地扫过林君成。 “世间竟有如此无用的废物。” “才几个时辰,你就向林泽低头了?” 林君成管他骂什么,他只记挂自己的小命。 “傅玉同,现在,马上!把我林家的铠甲还回来。” “不然我咬死你!” 林君成张口大吼着。 傅玉同要是敢说不还,他真敢咬上傅玉同。 傅玉同被林君成闹得心里堵得像山崩乱石滚。 他再喝不下一口茶,泄愤似地将杯中的茶泼向梅树根。 傅玉同眼眸一转,眸色幽深地望向了御林军层层把守的那座小阁。 崔泽顺着他的视线一望,立马知道了放光明铠的地方。 崔泽放开林君成,阔步向那座小阁走去。 此时小阁前,守在门前的是早想为他开门的魏来。 这次,崔泽离青州真的只剩一扇门了。 …… 雪渐渐地止了。 一只挂着哨铃的灰鸽振翅而起,穿过雪雾,准确无误地落在皇宫中的鸽子房中。 鸽子腿上绑的密信被太监立刻解下,火速送往疏影轩。 疏影轩内,陈公公接到信后一看,眉头直接打成了结。 他跪在光启帝脚边,低声朝光启帝说: “陛下,林泽带着林君成,去傅玉同处索要光明铠了……” 陈公公越说,眉头的皱痕越深。 “陛下,您说过的,有***的襄助,战马对林泽不成问题。” “这下他铠甲到手,岂不是能动身去青州了?” “他忤逆过您,怎能容他事成,落您天子的面子?” 听了陈公公的禀报,意外的,光启帝既不恼怒,也不着急。 他吃腻了蜜桔,端起茶盏,饮茶漱起了口。 他含着茶水,口齿颇为含糊道: “陈诚,你急什么?” 光启帝招来捧银盘的小太监,将漱口的茶水吐进银盘。 “崔泽会二度找上门。” “这点小事,傅玉同不是早想到了吗?” “他这道消息,还是你替他回禀给朕的。” 陈公公身段柔软地从地上爬起。 “哟,老奴这一急,都给忘了。” 光启帝摆摆手示意靠在他身边的小才人退下。 “陈诚,去取朕的衣服来。” “差不多是时候放你们两条狗出笼咬断崔泽的喉咙了。” 光启帝站起身,动了动胳膊。 “一出好戏啊,朕也去亲自看看吧” …… 傅宅二进院中,傅玉同缓缓站起身。 他在崔泽身后,清声如箫。 “罢了,请御林军开小阁。” “林泽将光明铠带走吧。” 林君成闻言松了一大口气。 看样子他的小命,他的皮,都保住了。 听了傅玉同轻飘飘的话,崔泽忽然觉察不对。 太轻易了,傅玉同怎会如此轻易地将光明铠交出? 他回过身,傅玉同竟缓步向他走来。 而林念瑶还坐在白梅树下,眉目中有种无形的,只针对崔泽的怨恨与讥讽。 傅玉同走到离崔泽还差三步的地方。 他停住了脚步。 傅玉同忽然高声问林君成: “林君成我问你,光明铠是太祖赐下的,万一有人将其损毁,该当何罪?” 损毁太祖御赐之物。 林君成僵住了身子。 在场的人不会有人比他更懂这个罪名的恐怖。 他输掉了太祖赐林家的一整座宅子。 他哆嗦着道:“损,损毁太祖御赐,当……当然是最轻罢官,最重……杀头!” 傅玉同淡笑起来。 他朝崔泽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林泽,请进吧。” 刹那间,崔泽心中升起极其不祥的预感。 小阁的门刚被打开,他就奔了进去。 阁中空空,中央只孤零零地摆着一口箱子。 箱子上还贴了一张崭新的封条。 傅玉同的声音缓缓传进来。 “封条是今早陈公公检查过光明铠后,亲手贴上的。” “贴封条时,光明铠还完好。” 崔泽心中不祥的预感怎么都压不下去。 那股预感随着傅玉同的话音落下反而越来越强。 他半跪下去,没去撕那封条,而是小心翼翼地揭开。 揭下封条后,崔泽猛地打开箱子。 箱子里,原本银光如炼的光明铠已被拆得七零八落,成了一堆废铁。 他曾亲手抚摸过的那对饕餮肩甲也被敲扁了,压成了一块破烂又破碎的铁坨子。 光明铠,没了…… 第68章 都是御林军,有分别吗? 偏偏崔泽的身后,林念瑶的声音不恰当地响起: “多好的铠甲,成了一堆废铜烂铁。” “林泽,你不懂珍惜,才会将事情变作这样。” 崔泽收回触碰过光明铠的手。 指尖残存的冰寒,像百年呼啸而过的风霜剑影。 “林念瑶,这是林家家传的宝甲。” “于你而言,它只是教训我的道具吗?” 林念瑶朱唇轻启,显然想说“是”。 傅玉同的声音却闯进小阁来,盖住了她的回答。 “林泽,看看你说的,像是念瑶毁了这副光明铠一般?” “你怎好意思,凭空污你夫人的清白?” 顺着傅玉同的话,林念瑶也冷笑一声。 “呵,别说了。” “在他心里我就是这种人。” 林念瑶两眼落寞,只有看傅玉同的时候眼底泛起莹润的光。 她心想,果然只有你是我的月亮。 你也不愧是我的月亮。 给我一缕幽光,同时又冰冷无情。 你孤高地悬在天上,想抛弃我时便抛弃我。 她轻移眼瞳,眸中的波光绕过崔泽。 她想,这样的月亮再差也比她的丈夫好。 她的丈夫心里只有一样东西。 他只记得青州,青州,青州! 像莲子拨开来,只有一颗苦的芯。 他害她这么苦,她便要夺了他的青州。 崔泽感受到林念瑶轻移到他身上的那抹余光。 他知道她心里有恨,更知道她在恨什么。 但光明铠的残骸就在箱中,明晃晃地摆在他的眼前。 崔泽实在忍不住,“林念瑶,人有是七情六欲,这些情欲本就应当共存。” “你逼着我心里只有你。” “你究竟把不把我当人?” 林念瑶睁圆眼睛,瞪回崔泽去。 “事到如今,你还好意思怪起我了!” 傅玉同见崔泽与林念瑶争执起来,嘴角抑制不住地轻微上扬。 他有意地将话题引向另一个方向。 “光明铠损毁可是一桩大事。” “我替念瑶作证,她方才与我在庭院中赏雪饮茶,一步也未进过这座小阁。” 林念瑶正在气头上。 她乘着傅玉同的话,用更清亮的声音向崔泽宣告: “我也替玉同作证,损坏光明铠的绝不会是他。” 两人相互包庇,其实未出崔泽的意料。 但傅玉同的下一句话,给了崔泽惊天一击。 “既然不是念瑶,也不是我,这可成了一桩悬案了。” 傅玉同的眼眸自上而下地扫过崔泽小心揭下的封条,道: “这封条是今早陈公公检查过光明铠后贴上的。” “贴好封条的光明铠一直被放在小阁中,由御林军把守。” “照理说封条在,光明铠就该完好。” “光明铠突然不完好了,这责任就该……” 傅玉同的话音渐渐变轻,直至最后消弭无声。 崔泽脸色瞬变。 他一手压上箱盖,将箱子“碰”地合上。 傅玉同、林念瑶与陈公公既联手毁了光明铠,还将此事做成所谓“悬案。” 光明铠损毁的责任便只能由看守人担。 而看守人是…… 崔泽望向天光昭昭的门外,一个个熟悉的身影,一张张熟悉的脸孔。 他无可奈何地将手捏作拳。 忽然间,傅玉同问林君成的话在崔泽耳边回响起来。 “光明铠是太祖赐下的,万一有人将其损毁,该当何罪?” “损毁太祖御赐,最轻罢官,最重杀头!” 崔泽忍无可忍一拳砸在他盖好的木箱上。 他将自己的拳头砸得通红。 他心中积郁万千,他却只能将那些郁、那些怨随光明铠一并锁起来。 崔泽:“光明铠我不再要了。” “我再不要了,行吗!” 他悲愤难平,却只敢躬腰塌背地求人。 “傅玉同、林念瑶,算我求你们。” “你、我,我们三人之间的种种恩怨祸不及他人。” “门外的御林军都是为国效力的好汉。” “你们放过他们。” “权当今日的事从未发生过。” 崔泽的声声哀求并未换来回复。 甚至连奚落和嘲讽,他都没得到。 弥漫在小阁里,只有无穷的沉默和门外传来的风雪声。 崔泽不敢放任此刻的沉默。 他正欲起身,转过去对着傅玉同和林念瑶,再求他们一次。 那个刹那,他半跪的那片地上,倏然被人投出一道影子。 那道影子高冠长袍,像一头狰狞的巨兽。 影子投下的瞬间,沉默被打破。 御林军金甲撞地的清脆声响陆续响起。 崔泽被剧烈的厄运降临的心慌吞噬。 他一回首,一众御林军跪地簇拥的中心,站的正是光启帝。 光启帝一双眼睛,幽深得不见颜色。 他直盯着崔泽一个人。 “林泽,你想当什么事没发生过?” 崔泽的手还压在涂满暗红大漆的木箱上。 他不语,只是一味紧紧地压着木箱。 光启帝抖去长袍上的雪。 他脱离御林军的簇拥,将脚步迈进昏暗而空荡的小阁。 “林泽,朕问你。” “你想当什么事没发生过?” 崔泽短而硬的指甲刮进大漆中。 他望着门外跪满一地的御林军,再度缄默。 光启帝打量着他,脸上多了抹斗鸡戏雀般玩味的笑容。 “林泽,将木箱打开。” 光启帝身后,陈公公紧跟着进来。 他躬着腰越过光启帝,快步走到崔泽前,挡了崔泽脸上的最后一缕光。 “林泽,陛下命你将箱子打开!” 崔泽将指甲从大漆的刮痕中拔出。 他慢到不能再慢的将他亲手合上的箱子重新打开。 箱子一开,崔泽只感到自己身负罪孽也被一并摊开。 破烂的光明铠暴露在光启帝面前。 光启帝看着光明铠,眼中未浮出一丝一毫的意外。 仿佛箱中的结果他早知晓了。 他提都不提寻损坏光明铠的真凶。 光启帝负手回身,对着跪地的一众御林军,当场发作: “朕命你们在此看守太祖御赐之物。” “你们就将太祖留下的宝贝看成这个样子?” 陈公公快步换边,又冲御林军们道: “将太祖爷的圣物毁成这样,你们该当何罪?!” 他叉腰昂首,对门外何山等御林军也吼道: “你们也滚进来!” “他们犯了弥天大错,你们也脱不了干系。” 崔泽闻言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他疾呼:“他们是随我来的,与此事并不相干!” 光启帝侧目望了崔泽一眼。 “都是御林军,有分别吗?” 第69章 何必在史书上再添笑柄 崔泽脚下一挫,整个人跌得跪坐在地。 都是御林军,有分别吗?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崔泽心中有泪,却哭不出来。 他咬住牙,将苍凉凄惶的苦笑一并忍下。 他掀起自己的圆领袍下摆,端正地向光启帝跪下。 “陛下,此事……” 光启帝截断崔泽的话。 “此事如何?” “朕不论如何,都治他们罪。” “毁太祖御赐,可杀之。” 崔泽将头重重磕在地上,声如悲歌: “臣请陛下宽恕御林军。” 光启帝半转过身子,落下眼眸去看匍匐在地的崔泽。 “他们毁了你唯一能穿的铠甲。” “你不愿朕罚他们?” 崔泽真想骂荒唐。 卫尉司库中甲胄上千,昭国为何缺他一具铠甲? 他俯首不起,满腔悲愤道: “臣恳求陛下免于处罚。” 光启帝抬手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尖。 他话里刀锋一转,又砍向了崔泽。 “看来你不在乎这副铠甲,想必你自己已有了更好的吧?” 崔泽无言抬头,眼中愤恨如浪,波涛难平。 他心中悄然浮现出他猜测光启帝接下来会说的话。 若是如此,你即刻换好戎装。 朕去景耀门等你,为你出征送行。 果然光启帝也说: “若是如此,你即刻换好戎装。” “朕去景耀门等你,为你出征送行。” 崔泽眼中的涛浪渐渐落下去,变得与满天雪霜一样悲凉。 悲凉之余,他忽然有了心思自嘲。 他是什么比北羌人更夺命的威胁吗? 竟得昭国皇帝如此上心,筹谋毁他。 崔泽正在心中自嘲之际。 陈公公折了个身,又绕回了他这边。 他换了张脸,不阴不阳地催促崔泽: “林侯爷,陛下都下令了。” “你快动啊,别耽误时辰让陛下等你。” 这边陈公公才催完,那边傅玉同又接话道: “林泽,我这处离景耀门不远。” “半个时辰内,你就该骑上骏马,穿好战甲,奔赴景耀门。” 崔泽抬起被悲凉吞没的眸子望了傅玉同一眼。 他无声地替傅玉同补上未说完的下一席话。 你过时不到,便是懈怠战事。 陛下必夺了你青州主帅的身份,将你下狱。 傅玉同果然也如他所想,字字不落: “你过时不到,便是懈怠战事。” “陛下必然夺了你青州主帅的身份,将你下狱。” 崔泽眼眸落下,犹如人生落幕。 最终还是图穷匕见了。 他不过想去青州,为昭国守住国门,保住生他养他的故土。 为什么?为什么! 千般的心思万般的谋算何必一一花在他身上? 门外一阵寒风狠狠灌进来。 风里锐得像剑的寒意,像青州。 崔泽的心思不可抑制地穿到何水向他描述过的今年的青州。 这个冬天,青州会倒下多少人? 青州冰封的城墙外,又有多少青州兵会被北羌人剥了头皮,凿开骨头? 崔泽望着地上,傅玉同铺就的映得出金沙流光的青石地面。 有一滴泪从他的眼眶溢出,顺着他的长睫滑落。 细不可闻地滴落在地。 泪悄无声息地碎在地上。 崔泽也无声地碎在了地上。 何必做局折腾这么多? 直接将他抓下狱去,让他烂死狱中,不就好了吗? 何必再找半个时辰让他凭空拼出一整套甲胄这等可笑理由。 连去青州赴死都做不到的他已经够可笑了。 倒不必再在史书上再添笑柄! 崔泽碎尽了。 在场却无一人留意到崔泽那滴碎掉的泪。 不过他像被打碎脊骨的背影,实打实地映进了光启帝的眼中。 光启帝如在斗鸡时,看见他下注必输的那只斗鸡被人斗败,开膛破肚。 他心中带笑,满意地收回视线。 他转过身,准备振袍踏雪离开。 雪落重檐,檐下垂冰如剑。 光启帝还未踏出小阁。 他身后,崔泽忽然顿首叩地。 他字字带着斑斑血泪,恳求道:“陛下,请再赐臣多一些时间。” “臣会想尽一切办法,带甲出征。” “臣作为青州人,只求一个为青州死的机会。” 光启帝疑惑地转身。 崔泽这斗鸡不是被他斗败后开膛破肚,变成一滩碎肉了吗? 短短一瞬,他怎么又将自己拼起来了? 光启帝回身一望。 崔泽还是碎的,落在地上像四分五裂的残躯。 但他的每一片残躯都在竭尽全力地呼喊发声。 他想回青州去。 光启帝不乐见这些。 像崔泽这种胆敢忤逆他,又曾硬逼他行事的臣子,就该无声消亡。 他崔泽有什么资格,一而再,再而三地诉自己的心愿? 光启帝忽然扫到小阁中的林念瑶。 林念瑶看着崔泽的眼眸是暗不见天的。 光启帝看着这对怨侣,生出一个想法。 他收回即将踏出小阁的脚步,重新走到崔泽身边。 “林泽,你说要为青州而死?” 崔泽挺起脊梁,继而点头。 光启帝:“若是如此,朕也不好不成全你。” 光启帝的唇边缓缓勾起一抹笑。 “但你既要赴死,是不是在死之前对你夫人表一表心迹?” “你入赘林家七年,她作为妻子照顾了你七年,你亏欠她。” “还有,你青州主帅的身份说到底是她为你争取来的,你不该道一声谢吗?” “最后,你要赴死了,不向她许一许来生吗?”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今生早别,来生总该再续前缘。” 光启帝带着他毫无温度的笑,高高在上俯瞰崔泽。 “你向她表露心迹,越情真意切,越会打动朕。” “朕越感动,自然宽限给你时间越多。” “这番心迹,你向不向她表白?” 表白? 再求来生? 崔泽望向林念瑶,长长的睫羽颤了又颤。 他凄凉地轻笑起来,“陛下说的是,臣自当表白。” 崔泽在心里回忆起他与林念瑶的一点一滴。 他撩起衣袍,准备起身,向林念瑶颠倒黑白,好好诉一番山海翻覆,天地不正的衷情。 这时,光启帝的大手压向崔泽的肩头。 崔泽被他压得又跪了回去。 光启帝锐利得如虎豹龙蛇般的眼眸剜过崔泽的眉目。 “何必起身,你夫人待你那么‘好’,值得你跪。” “跪着说。” 第70章 离死期只剩六个时辰 就这样,崔泽被迫跪向林念瑶。 在小阁的门外,同样跪着的御林军一个个的压根看不得这一幕。 男儿跪天跪地,怎堪跪一个背弃丈夫,辱没祖宗的妇人? 他们多盼望他们曾经的统领能昂首挺胸地站起来。 但崔泽满目疮痍地跪着。 他也如皇帝所愿,对林念瑶诉出虚幻的钟情。 崔泽谢林念瑶在他重伤时救过他。 也谢林念瑶愿意嫁他。 他悲恸地说,有林念瑶在,他在林家过得很好。 只叹夫妻一场,七载匆匆,分别已近。 崔泽最后道:“若有来世,愿与卿再成连理,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说这句话时,崔泽恨透了自己。 连篇累牍的谎言,说到底是他亲手处死了那个尚敢痛陈心声的崔泽。 但为了青州,他杀了自己也可以。 崔泽的千辞百句余音绕梁。 在渺渺飘散的话音中。 林念瑶堂而皇之地站着,厌弃他。 傅玉同双目幽深,觉得他理当如此,理当卑服。 魏来何山等一众御林军们愤恨摩天,为他不值得。 光启帝知他字字句句言不由衷。 他尽情地享受着捏碎傲子脊梁的乐趣。 普天之下,就不该有任一人,如他崔泽一般。 逼得他堂堂一国之君,在自己的行宫中,被胁迫着为臣子挂上帅印。 他的天下,无人可忤逆他。 在众人心思各不同的窥探中,崔泽重新抬起头。 他望向光启帝。 他静静地等皇帝心满意足,看尽臣子做戏后的施舍。 不料光启帝未从指缝中漏下赏他的半寸时间。 陈公公抢先冒出来让崔泽谢恩。 “林侯爷,还不快谢恩!” “你得多谢陛下在出征前给了你个好机会,让你向夫人诉衷情呀。” 崔泽一怔。 他满目的疮痍,对着北风,俯下身去。 他在地上重重一叩,“臣谢陛下隆恩。” 至此,光启帝终于看够了戏,赏够了乐子。 他垂眸俯视崔泽,漫不经心道: “明日拂晓吧。” “明日拂晓,朕领着百官往景耀门为你出征送行。” “你得按时到,若在百官前落了朕的面子,朕发落了你的命。” 崔泽俯在地上一动不动,让人看不见他的神情。 御林军们在心里炸了锅。 如今已近酉时,天都快黑了! 统领受此大辱,换来的只是六个时辰的宽限吗?! 光启帝从不会管手下这些兵卒的念头。 盘旋于上苍的巨龙岂会在意微末的蚍蜉? 光启帝拢了拢御寒的织金长袍,“陈诚,回宫。” 陈公公马上道: “是,老奴这就去安排马车。” 等光启帝穿连廊而过,彻底离开傅宅的二进院。 崔泽才抬起头。 他手撑在地上,功夫丢尽了一般狼狈地起身。 傅玉同看着崔泽七零八落地站起来。 “你竟如此愚蠢,为了保全几个匹夫,断送自己的性命。” “倒也无事,在我的算计中。” “林泽,我明日送你入黄泉。” 傅玉同说罢也离开了小阁。 他走回白梅树下时,又回头望了一眼阁中的崔泽。 老师,这就是你挑的亲传弟子? 他这么蠢,他不配啊! 小阁中,崔泽提步要往外走,与魏来何山等人汇合。 他时间紧迫,一分一秒都不可迁延。 偏偏林念瑶拦下他,阻住了他的前路。 “林泽,你方才说那许多话,可有一句是真心的?” 崔泽当然有话是真心的。 起码他谢林念瑶七年前救他,不是妄言。 结果他尚未开口,林念瑶又别过脸。 “算了,肯定都是假的。” “我听得出来,你只当我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工具。”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为了你自己,你不惜侮辱我。” “你真是……” “我如何?”崔泽毅然迈出步子,与林念瑶擦身而过。 他背对着林念瑶撒下一句: “我今日如何不过是果,皆是你昔日亲手种下的因。” “林念瑶,你应得的。” 崔泽跨出小阁的门,门外雪终归停了。 他重新走到他那班手足之中。 气得林念瑶在他身后大骂:“林泽,明明是你自作自受!” “我应得什么?” “是你应得,你应得的与青州天人永隔!” 御林军们静悄悄地将崔泽围住,将他和林念瑶隔开。 林念瑶其实还想给崔泽一巴掌。 但在重重御林军的阻挡下,那一巴掌最终无疾而终。 林念瑶含着满腔的愤恨,提裙离去。 傅宅的二进院内,一时静幽幽的,连雪落的声音都没有了。 御林军们围着崔泽,都不知该说些什么话。 崔泽看出他们眼中对自己的怜悯。 他自嘲着笑道:“无事,我连篇的鬼话,换了六个时辰。” “也算是划算的。” 他拍了拍魏来的肩甲,又看过围着他的每张脸孔。 “倒是你们,受我牵连了。” “统领!”御林军们都拧着眉望着他。 “是我们不好。” “一件小小的铠甲都未能为你守住。” “好了!”崔泽的声音柔和得像春风,又沉稳得像秋水。 “咱们都别在这找锅扛了。” “都看得出来吧,这是他们设好的局。” “防不住的,别怪自己。” 崔泽宽慰过御林军们后,一只老鸦从他们头顶掠过。 老鸦落在白梅树上,抖落了一条梅枝上的层层白雪。 梅花香虽幽,却也苦。 天色渐渐沉了。 远处,打更的梆子陡然响起,破空传来。 梆梆梆的,酉时说到便到了。 白梅树上的老鸦被梆子声惊起,振翅而飞。 飞出傅宅的二进院前,老鸦嘶哑地甩下一声啼叫,像在预告崔泽的丧期。 …… 魏来与何山拢共带了三个小队的御林军,五十四人。 带上崔泽,五十五人。 五十五人最终到了何山住的那处院子去。 何山的院子大,院子里有邻居做打铁的营生,这么多人落得下脚。 崔泽离开傅宅时,特意嘱咐他们带上已作了废铜烂铁的光明铠。 只有六个时辰。 他想要一线生机,最终还是得从这光明铠里寻。 等五十五人带一箱废铜烂铁回到何山住的院子时。 两刻钟又悄然流逝了。 第71章 重铸甲胄 何山住的小院里,有一座煅铁的泥炉,淬火的池子。 下雪了,池子满是雪。 泥炉旁,还有几张竹椅。 崔伸手拂去一张竹椅上的雪。 他坐在上面,长长地喘着气。 这片刻的喘息是他难得的放松。 魏来与何山将装着光明铠的木箱抬进院中,重重地落在崔逐面前。 魏来正叹息,“若是这副宝甲能修好就好了。” 崔泽一看箱子来了。 他收敛松懈的呼吸,挪动竹椅坐到木箱前,又开始忙活起来。 他打开箱子,请何山为他取一个簸箕来。 崔泽说着,埋头在箱子里翻找起来。 林家传下的光明铠虽单独锻了肩甲的兽头、头盔、胸前的护心镜。 但总体来说,仍是一片片甲片扎起来的扎甲。 毁坏光明铠的人专挑要紧的肩、腹处砸毁了兽头、护心和腹部的甲片。 还拆了光明铠穿甲的皮绳。 不过箱子里尚有完好的甲片。 将这些挑出来,虽扎不出一个全甲,努努力也许能扎出半身甲。 崔泽想着青州滑不留手的冰墙、洒了芝麻的烤饼、枝头的柿子、炭炉里的红薯。 他说什么也不愿放弃这微不足道的半点希望。 他手快地挑了七八片甲片出来,手边却没有存放的簸箕。 崔逐正要抬头再催一催何山。 一个大的竹编簸箕被递到了他的手边。 递簸箕的人不是何山,是何水。 对上其他人,崔泽都好说。 满京城的人,唯独对上何水这个虬髯大汉,崔泽很羞愧。 他曾当街豪掷誓言,让何水带他的剑去为他送行。 他必回青州。 可现在呢,他坐在一箱废铁前,大浪淘沙般淘换希望。 崔泽往簸箕里放他挑出的完好甲片。 他低着头,很有躲着何水的意味。 何水到底还是出声了。 “林侯爷,算了吧。” “您趁这机会,南下吧。” 崔泽挑甲片的手一顿,随后垂了下去。 他讪笑道:“是我无能了。” 崔泽又挑出两片甲片,放进簸箕中。 何水见崔泽依旧不放弃,接连不断地在木箱中翻找。 他将簸箕挪开,挡在崔泽放甲片的手跟前。 “林侯爷,向南去吧。” “我还是那句话,不值得的。” “你往南方去,找一个偏远的小城住下来。” “北羌人打不到那,你在那好好地活着,娶一门亲,成一个好家。” “你就当替我们青州父老活着吧。” 何水说着说着眼眶又有点泛红的意思。 他哽咽着说道:“如果以后,您有孩子了。” “小孩子中元节在门前摆祭品喂孤魂野鬼的时候。” “记得让他摆一盘咱们青州的烤饼。” “让我们能吃上两口。” 崔泽心中大震。 他将手中的甲片抛进不远处的簸箕里。 “何水,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劝我走,你却打算回去,是不是?” 何水抿着唇重重点头。 崔泽看得出他下了必死的决心。 凝着眉目的崔泽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何山。 瞬息过去,他的眼帘缓缓落下,又骤然抬起。 崔泽重新看向了木箱。 他的手不停,更快地翻找起甲片。 “你不是懦夫,难道我是吗?” 崔泽想,青州他怎能不回去? 不回去等着青州父老横死,他再如何水所说,摆一盘烤饼为他们招魂? 岂不可笑至极?! 崔泽一片又一片地将完好的甲片从木箱中翻找出来。 管他一夜能扎出什么甲,他都穿去景耀门。 他可以做百官眼中的小丑,死在景耀门的蠢人。 唯独不能做避战求生的懦夫。 何水见劝不走崔泽,干脆出手拦住他。 “林侯爷,别挑了!” “按您的身量,扎完全甲需要一千二百片甲片。” “箱子里一看便知,缺三百片甲片都不止。” “而且没有护心甲,圆护也没着落。” “你凑不齐的……” 何水的话响彻院子,陪崔泽到此处的五十四人御林军都沉郁了下去。 刹那过去,魏来上前。 他也劝道:“统领,算了吧。” “你已尽力,南下吧。” “甲胄不全,明日的景耀门,就是你丧命的地方。” 崔泽默然,手停顿在箱子里。 何水见状,取了他保管的崔泽的宝剑来。 “林侯爷,南下吧。” “我会把消息带回去的,不是你弃青州于不顾,是昭国不要青州了。” 崔泽接过在青州蒙肃国公相赠的宝剑。 他凝望手中的宝剑半晌,反复地看着剑上的每一处细节。 何水见崔泽似眷恋地看剑,不再执着于找寻完好的甲片。 他以为他劝动了崔泽。 “林侯爷,我送你出城?” 不料,崔泽忽然扼住他的手腕。 崔泽另一手将封在鞘中的剑横在两人中间。 他把剑鞘上挂绳的附耳亮在面前。 “我记得很清楚,我的剑,剑鞘上原是单附耳,只有一个孔挂佩剑的绶带。” “如今你将它改了,为我做了双附耳。” 崔泽说罢,拎着串在双附耳间那段绶带。 这段绶带正是他将剑悬挂于腰间的绳索。 以往他提起绶带时,单附耳固定的长剑总免不了打转。 如今何水做了双附耳后,剑稳稳当当,定在半空。 崔泽眼眸渐渐生光。 “我记得,你是手艺人。” “如今看来,你的手艺是锻打镶嵌,对吗?” “剑上的铜附耳可不好打出来。” 崔泽放下剑,从木箱中取出一片损毁的甲片。 “如此,这些甲片你能重锻修复吗?” …… 皇宫中,疏影轩内。 光启帝吃着热腾腾的汤饼,随口向陈公公问: “你说崔泽此刻在如何挣扎求生?” 光启帝并不指望陈公公答出什么花来。 却不想,陈公公吸取了上次丽山行宫中的教训,派人盯崔泽盯得紧。 “禀陛下,林泽他正拉着个铁匠,在想法子修光明铠呢。” “只是光明铠由上千片甲片穿扎而成,老奴损了其中三成。” “他们一夜间断然是修不好的。” 光启帝闻言来了兴致。 “若他们找了炼铁的高炉,重铸……” 话说了一半,光启帝自嘲自笑。 “朕快糊涂了,光明铠是玄铁所铸。” “民间的炉子熔不了。” 陈公公立马附和道:“是啊,陛下圣明!” “莫说重铸甲片赶不及。” “就是他们有上千片完好甲片,也来不及将之扎成一身甲胄啊。” 陈公公从传菜的小太监手中端过一合糖酪,放在桌上的一个角上。 “陛下定的六个时辰真真是恰到好处。” “要定了他林泽的小命。” 第72章 看不得统领裸着下身上战场 酉时一过,大地沉入漫漫长夜。 光启帝用过晚膳后,守着烹茶的陶炉,让陈公公再探再报。 陈公公手下的小太监如雀儿般穿梭于皇宫与何山何水住的小院间。 偏不巧,又一轮穿梭中,雀儿遇上了鹰。 方子明带着足足一百二十名着甲护卫,从前街到后巷堵死了整个院子。 他亲自拦在街口,冲着在夜色中隐没的小太监道: “奉***殿下令,特来守卫青州主帅。” “护青州主帅明日出征!” 方子明中气十足,声若洪钟。 震慑得小太监们不敢再上前,在夜色里像退潮一般散了开去。 望着总算清净了的,崔泽在的那处院子。 方子明在寒夜里似哈似叹地呼出一口气。 他深知,他带给崔泽的这点帮助只能算聊胜于无。 关键还是在崔泽缺的铠甲。 他恨不得将身上的甲扒了送崔泽。 却做不得。 他身上的甲属于公主府。 真给出去,不光帮不了崔泽,还会牵连***殿下。 方子明扫一眼天。 夜里无月,当真是漆黑一片。 公主府派出护卫守卫崔泽的消息如长了翅膀一般,飞向皇宫疏影轩。 消息到疏影轩时,陶炉中茶刚煮开,汤色如金。 陈公公为光启帝盛出一盏,顺便禀报了消息。 光启帝接过茶盏,黯然的脸映在淡金色的茶汤里。 “看来长姐是打定主意要蹚这趟浑水了。” 光启帝徐徐将滚烫的茶饮下。 饮了茶后,他随手将白玉似的瓷盏扔进煮茶的陶炉里。 瓷盏逆着茶汤的沸滚往炉底落,最终沉寂在最底端。 光启帝:“崔泽啊崔逐,你倒有幸得长姐的眷顾。” 光启帝盘腿坐在榻上,眼中如陶炉中的茶汤一般起起伏伏。 “陈诚,朕二十年前得了长姐的眷顾,才坐上帝位。” “如今崔泽也得到长姐的眷顾。” “你说他……”光启帝的眼睛暗得如夜,“总不会再逆风翻盘吧?” 陈公公被光启帝盯得一颤。 他一骨碌跪到地上去,“陛下,绝无可能。” “他不过是个赘婿,怎能和贵为天子的您比?” 陈公公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打量起光启帝的脸色。 他试探着宽慰光启帝道: “陛下,那傅玉同还留了后手呢。” “他今夜恰在英华殿中当值,要不传了他来。” “让他为陛下您细说说明日的设计?” 光启帝闻言眸中亮起隐匿的凶光。 “传他来。” …… 疏影轩中,煮茶的陶炉仍在滚。 茶香溢满室内。 傅玉同一进疏影轩便被浓郁而暴殄天物的茶味激得皱眉。 光启帝见他到了,直接免了他的礼。 “傅玉同,即刻说。” “明日景耀门前,你留了什么后手?” 傅玉同仍是先向光启帝跪了,才开口陈述。 将计划和盘托出后,末了,他道: “终究是林泽的发妻林念瑶能伤林泽最深。” 光启帝听得人向后仰,放松地靠在榻的侧围子上。 他将手闲适地搭在腿边,眼中的暗色已转为期待。 “傅卿,你写的这出好戏,朕很乐意看。” 光启帝扫了一眼榻中间的小桌。 上面摆过的汤饼早被陈公公差小太监收了。 桌上只余一合糖酪。 光启帝端起糖酪,亲手赐给傅玉同。 傅玉同暗暗压住满腔的欣喜若狂。 他面上什么也不显地接过糖酪。 傅玉同正要谢光启帝圣恩浩荡。 光启帝递给傅玉同糖酪的那只手转眼就指到了傅玉同的鼻尖。 光启帝深沉的声音在傅玉同脑袋顶上响起。 “明日的好戏朕很期待。” “但傅卿你要记住,戏,一定得按你今夜说的走。” “如若不然,朕嘛……” 傅玉同捧着糖酪,伏倒在地。 他心中的欣喜瞬间凉成彻骨的冰。 他发誓赌咒道:“臣绝对,绝对不会让事情出一丝一毫的岔子。” 光启帝忽然大笑,手指在半空中随意地点了点。 “朕不过和你开个玩笑,你这么认真做什么?” 他收了笑,意味深长道: “朕知道你一定不会辜负朕的信任。” “退下吧。” …… 夜色越深,寒意越浓。 何山何水住的那处院子中,何水朝崔泽摇了头。 何水站起身,走向崔泽身旁的泥窑。 棚子里的泥窑甚至不如何水高。 何水背对着崔泽,“林侯爷,这儿炼不化你手里的玄铁甲。” 他转回身,指着泥窑道:“它是打菜刀打铁锅的。” “就算烧化了也只能打菜刀和铁锅。” 崔泽原本亮起来的眸子一下暗了下去。 像是暗夜里的一盏小灯,在风中呼地一下就灭了。 崔泽虽失落,手上却不停。 他仍一片一片地翻找出完好的甲片。 他忙活了这么久,已将箱子翻了个底掉。 果然和何水说的一样。 “差了三百四十多片甲,裙甲是真扎不出来了。” 崔泽说了这么一句话,院里登时鸦雀无声。 鸦雀无声的沉寂很快变成压抑。 到头来,还是崔泽打破了这压抑的沉寂。 “何水,有皮绳吗?” “我先将甲扎起来。” “哪怕只披上半身的甲,我也得去景耀门。” 魏来一个近八尺的汉子实在是听不得这话。 “统领,不值得。” “你莫去送死了。” 崔泽拿起一片甲,摩挲过甲片上穿绳的圆孔。 “送死也得去吧。” “青州的父老乡亲在等我回去。” “我哪怕死了去不了,也比抛下他们不去的强。” 崔泽的指尖顿了一下。 “不然,心里堵得慌。” 何水听得心头酸,酸得像苦酒浓过了头。 世道怎么会这样? 老天难道真的没长眼吗?! 林侯爷为何不能回青州? 他越想眼眶越红。 当着众人的面,他不敢声张,暗暗地低下头去。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割裂声。 何水眼下平白多了两片灿若天星的金甲片。 他一抬头,是他哥何山。 何山一手握着刀柄和割开的皮绳头,另一手将一对金甲片递给他。 “愣什么,去帮统领扎甲啊。” “一身甲胄一千多片甲,你哥我少了两片谁看得出来?” “时间紧,你手快,做活又细,快去帮统领。” “同样是青州人,我可看不得统领裸着下身上战场。” 第73章 万福金安,平安归来 何山的嗓门大,院子里每个人都将他的话听得很清楚。 一群粗莽的汉子登时都笑起来。 笑过以后,他们一个个地拔出佩刀,挑不显眼处割断皮绳,拆下两片金甲来。 大家轮流着走到那个放甲片的簸箕前,放下自己的一对金甲片。 甲片相撞,撞出特有的金属脆响。 银色的甲片上很快覆盖一层金灿灿的甲片。 崔泽无言可诉。 他暗自捏紧手中那片甲片,缓缓站起身。 他抱着拳,向院中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一一拜过。 “崔泽拜谢诸位!” 这时,门口传来另一个大嗓门。 那嗓门不仅大,还中气十足。 “哎,拜早了。” “等我们进来你再拜啊。” 方子明笑着,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 他割断臂甲的皮绳,同样取下两片甲片。 他将甲片一掷,正正好好地投入簸箕中。 方子明握着割断皮绳的臂甲,阔步走向崔泽。 “我奉殿下令,带了一百二十护卫,你院中御林军五十四人。” “三百四十余片甲,够了。” 崔泽心中涛浪激荡,山呼海啸。 他几乎已说不出话来。 他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坊里的每家人都担心他吃不饱。 每家都匀出一口吃的,塞进的他的怀里,送到他的嘴边。 “泽哥儿,快吃快吃!” “吃饱了,长高高。” “长得高了说不定你还能骑着大马去京城做大官。” “要是有机会离开青州就别回来了。” “青州穷,又苦,还三天两头有北羌人打过来。” “你在外头,好好的过日子哦。” 崔泽屏住气才憋住泪。 他俯身向下,想如当年一般,向众人一跪。 跪后长拜。 方子明一把架住他,望着他道: “跪就不必了。” “你只管去青州。” “事情本该如此,本该如此啊……” 御林军们也围拢过来。 刚刚这会儿功夫,他们已在皮绳上打了结,防止自己的扎甲散开。 御林军们齐齐抱拳。 武人之间,出征前的祝福很简单。 他们相互望望,齐声道:“统领,万福!” 万福之后,没说的剩下两个字是金安。 万福金安,多福康健,平安归来。 崔泽环顾四周,他望过每一个御林军。 也在每一个御林军的身后,隐隐约约地望见了喂过他饭,赠过他衣衫的叔伯姨奶。 崔泽含着满眶的热泪,再度抱拳。 他也回道:“诸位,万福。” 万福金安。 …… 院中的矮窑旁有一座淬火的泥炉,泥炉很快烧了起来。 大家七手八脚的。 联手把淬火的池子里的冰化了,兑了淬火的油进去。 何水将泥炉烧得通红。 他动作极麻利,流水般接连将甲片过火后淬成暗色。 一转眼,金的银的甲片都变成统一的乌色。 在稀疏的星光下,折射出几不可见的微光。 而崔泽坐在一边,等甲片埋没雪里降了温,亲手穿了起来。 …… 卯时一刻,宫中的铜滴漏准时无误地落下水滴。 滴答一声,报时通传宫内。 乾元宫内,陈公公正跪着帮光启帝整理身前的白玉双佩。 今日名义上是送一州主帅出征。 光启帝按规制换上了最隆重的大朝朝服。 他虚空踢了一记,撞得身前的白玉双佩叮当作响。 “陈诚,崔泽忙活了一夜?” 陈公公替光启帝归置好白玉双佩,爬起身。 “回陛下,他忙活了一夜,也让奴婢们陪着熬了一夜。” “有公主府的护卫在,近处小太监们去不了。” “可远远地看见院子里的泥炉烧了一夜。” “这会儿了,还没熄呢。” 陈公公捧过坠有十二旒的朝冠。 “老奴看那林泽是自暴自弃。” “他八成将光明铠胡乱烧烧,往身上一套,来景耀门丢丑。” 光启帝昂首任陈公公将朝冠戴在他的头上。 “若真如此,套上刚烧出来的废铁甲的崔泽,岂不成了铁板鸭了。” “铁板鸭……” 光启帝想起铁板烤鸭的样子,朗声大笑起来。 …… 三刻过去,卯正已至。 何山何水住的小院中,何水额头上的汗都快下来了。 在他手中,扎甲正做到最关键处。 他在将扎好的甲片包边合着内衬密密缝上。 崔泽忙了一夜,他也忙了一夜。 崔泽能做的都做完了,如今的针线活只有他会做。 晨光熹微,不仅考着何水的手艺,也考着何水细微的眼力。 绕着他,何山急得从这头走到那头,那头走到这头。 “何水,还有多久完工?” “统领可等不得了。” 何水眼睛眨都不眨,指尖飞针走线。 “再给我两刻钟。” 何山一听差点跳脚。 他大吼道:“什么时候了!你还说急不得!” “你想害死统领啊!” 崔泽原本坐在竹椅吃炊饼。 听得何山吼人了,他咬着饼起身按住何山。 崔泽拿下嘴里的饼,将何山挡在一旁。 “切莫胡说。” “你弟弟是在帮我,怎能怨他害我?” 何山看着天色急得不行。 “可统领……” 崔泽按住他的肩。 “我等他。” “本来我也应该等他。” 他咬了一口饼,生咽下去。 “时间我来拖就是。” …… 景耀门内,被传来的六部九司官员已站好。 寒风中,人人都望着路尽头,等今日的主角崔泽出现。 城楼下,拐角处。 傅玉同在走入六部九司的队列前最后一次叮嘱林念瑶。 “待会为林泽送行,你定要趁机向他身上的铠甲发难。” 他点了点头上的纱冠。 在傅玉同点的地方对过去,林念瑶的髻上簪着一支与她不相符的簪子。 傅玉同:“你头上的是铜簪,必要时可以拔下来,划向林泽的铠甲。” “只要铠甲一破,陛下就能发落林泽。” 林念瑶抬手触了触头上的沉甸甸的铜簪。 她垂着眸,“知道了。” 傅玉同交代完,便要走。 林念瑶却将抬起的手落下,拦住他。 “玉同,你答应我的,会兑现的吧?” “林泽他会被夺去封号,贬作奴仆,任劳任怨地听我使唤,是吧?” 林念瑶缓缓望向长街尽头,眼中满是怨怒。 “他羞辱我,他敢说今日的果是我昔日种下的因。” “我就让他好好看看。” “我舍了他后,他到底得的是什么苦果。” 第74章 既不佩剑,也不着甲,空手送死 崔泽所在的小院中寒气凝滞,分外焦灼。 崔泽在等何水。 何山魏来在等何水。 院中的御林军们在等何水。 门外,守了一夜的方子明和公主府的护卫们也在等何水。 何水边缝边在内衬上箍着轧平的肩甲改的护心。 他也急,在数九寒天里冒出一脑门子的汗。 偏生坚硬的玄铁不好箍。 他压得指头红里带紫,手上的活都快不起来。 崔泽按着何水的肩,劝慰他道: “不急,我等得起。” 何水点点头,继续埋头苦干。 结果崔泽的话还未在院子里消散,院外又响起了一道尖锐的声音。 那声音是来催崔泽的命的。 “林侯爷,老奴前来接您往景耀门去。” 魏来和何山对视一眼,两人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了惊和怒。 最要紧的时候,这老阉贼怎么来了?! 院门外,陈公公被方子明拔出的横刀阻止脚步。 他不急着进院,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块雕了龙的腰牌。 陈公公捧着腰牌道: “老奴是奉陛下的圣令,来送林侯爷去景耀门的。” “这破落院子不许老奴进,老奴便不进了。” “方护卫长速去将林侯爷请出来便是。” 崔泽听见院外的响动,他沉眸理了理身上的衣袍。 崔泽向院外高声道: “不必方护卫长来请,我这就出去。” 语毕,崔泽穿着身上的素得不能再素黑袍迈向院门口。 他昨夜为做活方便,特意向何山讨了这身深黑的粗布圆领袍来穿。 魏来看他真要走,皱着眉叫住他。 “统领,好赖换身好衣裳再走吧。” “万一……” 他低下头,眉头几乎皱成了死疙瘩。 “万一,再过会儿,何水就将身甲上的护心箍好了呢?” 崔泽望了一眼何水。 何水额头上的汗已聚成了珠,一颗一颗地往下落。 汗珠划过他的脸颊,融进他的络腮胡,又在络腮胡里结成霜。 何水手里,身甲上的一对护心只箍好了一个。 崔泽收回视线,镇定地望着魏来道: “没关系,我先去景耀门。” 崔泽在踏出院门前给何水留下轻柔的话: “何水,记得来为我送行。” 何水并未应他什么,只是一味地忙手里的活。 箍了胸甲后,仍需绗缝加固内衬与护心。 若偷工减料,短了缝针的活计。 甲片不牢,在敲击之下是会像鸡蛋被破壳一般,从内衬上剥落下去的。 时间苦短,他做的活得快,也得好,才能真正帮上林侯爷。 何水执拗地浸在手上的活计里。 等他反应过来崔泽轻声向他交代了什么,崔泽已登上了陈公公的马车。 马车缓缓向景耀门启程,崔泽过处,武人均向他抱拳行礼。 崔泽也抱拳回礼。 马车里坐着的陈公公从上到下瞄了崔泽好几眼。 他越打量崔泽,眼底的颜色越暗。 他在心中想,还好方才见了傅玉同和林念瑶一面。 林念瑶提醒他,让他截住林泽直接往景耀门送。 否则看这架势,再拖延下去…… 林泽搞不好真能在这帮子大头兵的帮衬下咸鱼翻身! …… 马车很快抵达景耀门附近的清源观。 陈公公叫停马车,噼里啪啦地推开车门。 骇人的寒风瞬间倒灌进马车里,卷起崔泽鬓角零碎的发丝。 陈公公指着清源观西侧直通景耀门的福隆大街,道: “林侯爷,您就在这下车吧。” “马车不配往陛下跟前进。” “陛下与六部九司的诸位大人等您许久了。” “您快些去,莫耽误时辰。” 崔泽提起衣摆,跳下马车。 他正准备绕过清源观,进福隆大街。 忽然,一阵马蹄声在他身后响起。 一阵之后,是一阵接一阵的马蹄声。 崔泽回头一望,唇边起了笑意。 与他不同,陈公公被马蹄声惊得落在下车凳上的脚差点一歪。 陈公公尖着嗓子嚷道:“谁呀?!” “这么不懂事!” “这会儿,这块地,是能骑马的地方吗?!” 领头人策马赶到崔泽身后,“我等奉***令前来。” 陈公公抬头一看是方子明,当即翻起白眼。 “你们又来做什么?” 方子明带着一百二十名如长龙般的护卫守卫着崔泽。 他高声道:“送林侯爷出征!” 方子明话音落下,在公主府一百二十人的带甲护卫的簇拥中,崔泽迎着天光一步步地走到景耀门前。 走进了六部九司的官员围拢的正中央。 …… 景耀门前,六部九司的官员分两班,列在两侧。 靠清源观那侧,礼部设了一座高台。 高台上,光启帝坐在正中间闭目养神。 见崔泽来了,他倏然睁开了眼睛。 高台之下,气氛也一下变得凝重,杀机四伏。 六部九司的行列中,傅玉同缓缓走出。 他如毒蛇吐信,紧盯崔泽一个人。 崔泽穿着一身粗布黑衣,傲立寒风中,与傅玉同对视。 陈公公躬身爬上台阶,悄悄站到光启帝身旁。 高台上,光启帝如俯瞰众生般,一脸森然又带有玩味。 望着台下,光启帝嘴角渐渐扬起了弧度。 高台下,崔泽衣袍下的一身肌肉已经紧绷。 他只等傅玉同朝他发难。 暗地里刀光剑影聚齐,焦灼的厮杀声即刻奏响。 景耀门前肃穆无声。 忽有一辆巨大的马车从长街尽头闯了进来。 马车顶上立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铜孔雀。 车前挂着两盏琉璃梅花灯。 车停门开,***带着薛麦露出脸来。 引得各级官吏全往向突然闯进来的***和长乐郡主处看。 光启帝见状不得不站起身。 他礼貌的:“长姐,坐朕身边来。” 高台上,临时又加了两把椅子和一群伺候的仆人。 ***缓缓落坐,薛麦陪坐在她身旁。 ***坚定地望了崔泽一眼,而后道: “昭国大事,我与麦麦总该来一趟。” “为广平侯助助阵。” 崔泽向高台上专门赶来为他撑场子的***和薛麦点了一记头。 点过头后,望着空空的长街尽头,崔泽的眉头一分一分地紧了。 他心里挂念着尚未出现的何水。 傅玉同见状在心中冷笑了一声。 赤手空拳,既不佩剑,也不着甲。 该有的战马亦不见踪影。 林泽啊林泽,亏我还为你备了一招又一招的后手。 今日你既这般直白地送死,那就休怪我了! 第75章 斩破枷锁 景耀门前,傅玉同尚未发作。 出人意料,礼部的侍郎先向崔泽打出一击。 “广平侯过于放肆狂妄了!” “今日陛下到我等百官,皆为你换上大朝服。” “我等以顶礼相待,广平侯你呢?” “你身上穿的是什么破烂?!” 崔泽一振衣袍,“在下穿百姓衣,为百姓战。” “如何不是以顶礼出征?” 那名站出来的礼部侍郎哑了火。 不过他把崔泽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又愤慨怒斥: “既是出征,你不着甲也就罢了,你的帅印呢!” “我昭国怎会有你这等荒唐臣子。” “真真是损我大昭威仪!” 崔泽听着“损大昭威仪”几个字,既齿冷,又想笑。 他越过那名礼部侍郎,望向高台。 “我不往青州,青州无帅,任北羌践踏。” “那才是损我大昭威仪。” “竖子狂妄!”礼部侍郎急了眼。 他险些撸起袖子冲出来找崔泽干架。 这时候,是傅玉同适时地用一个眼神,将那礼部侍郎劝了回去。 傅玉同缓缓地将杀机暴露: “大敌当前,礼数不过是虚数。” “重点是你,林泽。” 傅玉同步步紧逼,走向崔泽。 他紧盯着他身上的布衣。 “你若无甲,去了青州等同送死。” “你送死也就罢了。” “身为主帅,你枉死实则辱没大昭尊严。” “今日你不着甲,不仅不可放你出景耀门,更得治你辱国大罪!” 崔泽在无尽的风中,平静地望向傅玉同。 他的一双眸黑白分明。 “说这么多,卫尉司中铠甲如云,何不能赐我一件?” 六部九司的官员中爆发出细小的议论。 崔泽隐隐听得见,他们也在问,昭国铠甲如山,为何不能赐出征的主帅一件。 傅玉同带着浅笑挑起了眉。 “你乃是广平侯,不该穿太祖御赐的光明铠吗?” 崔泽默了下去。 大臣们也影影绰绰地吹起风言风语。 “光明铠由玄铁所制,抵得住任何宝剑青锋。” “他林泽不穿这个,是几个意思?” “哼,我看他就是想临阵脱逃,故意不穿重甲。” “诶,万一是赘婿讨不了主家喜欢,老婆故意让他死外边呢?” 高台上,光启帝听着清风送话音,唇边的笑容越来越明显。 而一旁,***和薛麦的脸色愈发深沉。 傅玉同乘胜追击。 他今日非要将崔泽送狱绞杀不可。 “林侯爷,光明铠在何处?” “你不拿出来,莫非真想被免去主帅之职,去刑狱司走一遭?” 傅玉同目光灼灼,直把火烧到崔泽身上。 “还是说,你就想入狱,妄图避开战事,苟且求生?” “林泽,你无耻至极!” 狂风骤起,卷得傅玉同和傅玉同两人都衣袍猎猎。 傅玉同朝服宽大,随风鼓起来简直像只吞人的巨兽。 崔泽整个人都落在傅玉同投下的阴影中。 长街尽头,风过处,仍毫无动静。 全然不见何水的身影。 倒是高台上,上去几个虬髯大汉,为三位贵人搬上了挡风的屏风。 崔泽轻轻地吐出一口渺茫的气,从高台处收回视线。 他的对面,傅玉同已摆好了手势。 傅玉同只等崔泽下一句话出纰漏,即刻唤差役来将他当众拿下。 崔泽于狂风中拢住自己的衣袍。 他肃直如戈。 “刑狱司的茶我绝不喝。” 傅玉同:“那你拿出光明铠来。” “否则,一切由不得你。” 崔泽:“我乃青州主帅,今日出征,天下间谁敢阻我?” 傅玉同瞪着他:“我就敢!” “哪怕当着六部九司的面抓你下狱,也不过是我的份内事。” “我有的是责问你的权柄。” 崔泽一双眼黑白分明,如日与夜,可纳世间。 他独将傅玉同从眼界里踢出去。 “你有什么权?” “光明铠与你岂有半分干系?” “你不配问。” 傅玉同瞪直了眼睛,“我不配?!” “林泽,你少在这发疯!” “堂堂主帅,铠甲都无,还敢大放厥词。” “我即刻让刑狱司差役抓你下狱。” “免得你出景耀门,将我昭国脸面丢尽四海!” 崔泽在傅玉同怒不可遏的间隙,轻巧地瞥了一眼高台上。 他于猎猎风中,抬手指向长街尽头。 “谁说我无甲,我的甲胄,已送来了。” 崔泽的声音随长风散入景耀门前的每一块砖石,每一寸黄土。 不料话音响彻后,长街的末端,无人出现。 六部九司的大臣瞬间哗然。 光启帝唇边的笑染上残忍。 他眸色幽深,已将崔泽视作戏弄他的跳梁小丑。 他动了彻底抹消崔泽的杀念了。 光启帝对***道:“长姐,单凭林泽一句话戏耍朕,朕足可当场诛杀他。” 光启帝话音中有夺命的刀兵之声。 谁知***淡然地回望光启帝一眼,依旧稳若泰山。 高台下,傅玉同怒意稍平。 他狐疑中带着惊诧,来来回回地打量崔泽。 “你什么意思?” “你所说的甲胄在何处?” 倏然间,长街尽头,一匹黑色的骏马应声飞驰而出。 骏马马鞍两侧挂着两口狭长而硕大的木匣。 木匣沉甸甸,全靠骏马步伐矫健,将之稳稳送来。 骏马背上银鬃飞扬,如九天飞星,驰掣而至。 崔泽抬起手,恰好摸到准确无误停在他面前的宝驹飞星。 飞星把耳朵往崔泽掌心蹭。 崔泽将头贴在它额前,与它亲昵地碰了个头。 崔泽抬眸望向高台角落。 屏风旁,几个搬屏风的大汉中的一个向他稽首。 那大汉不是别人。 他正是为崔泽重制宝甲的何水。 崔泽带着恣肆的笑,打开木匣。 匣中乌光幽幽,甲片层叠,排列致密。 任谁来看,都一眼看得出这是最上等的宝甲。 崔泽自匣中一件件地取出甲胄。 先是腕甲捆扎双臂,裙甲系于腰间。 而后是身甲与圆护披前胸后背。 接着是披膊披于两肩。 最后是被何水重新淬火,添了柔软内衬的头盔。 他将之稳戴头上。 崔泽每套上一件甲,傅玉同脸上的惊诧便溢出来一成。 带崔泽全身披甲完毕,傅玉同已惊得几乎忘了喘气。 不可能,这不可能! 一夜而已,林泽怎能变出这般全套的甲胄?! 绝无可能!! 傅玉同勉强从震惊中回神,如牛般喘起粗气来。 高台上,光启帝从耳后到脖颈已红了一整圈。 他怒得额头青筋乍现,人却强撑着带上笑颜。 六部九司的众卿皆在场,作为帝王他只能收敛他全然不合时宜的怒气。 光启帝转眸望向坐在他身边的***。 “长姐看起来不意外。” ***拢了拢自己的大袖,坐得正且稳。 她只回了光启帝一个淡然的笑,未再说什么。 光启帝再望台下。 崔泽已在腰间束好躞蹀带。 长剑在左,象征他青州主帅身份的螭虎印在右。 当着光启帝、傅玉同乃至六部九司的面。 崔泽剑出如虹。 他先挑再斩。 于瞬息间劈开扣在飞星马鞍两侧的硕大木匣。 木匣散落满地。 飞星如破开束缚已久的枷锁,踏步而起,腾空长啸。 刹那间,辽阔的马啸声直抵云霄,冲日而上。 …… 第76章 林帅万福,等林帅凯旋! 在啸震九天的马嘶声中,崔泽翻身上马。 他身上乌甲幽幽,与胯下骏马融为一体。 飞星的银鬃在风中飘扬。 崔泽的眼眸在玄光暗流的连片乌黑亦闪亮如星。 他双眸耀胜天光,问傅玉同: “如何?我还损大昭威严吗?” 傅玉同咬着牙合上惊得半开的嘴。 崔泽调转马头,声如玉振,盖住喧嚣的风。 “请傅大人退下。” “也请礼部太常司敲战鼓,吹号角,为我送行。” 傅玉同无言以对,更无力反驳。 他失落又愤恨地垂下头。 傅玉同踌躇再三,终究为崔泽让出一条道来。 高台上,薛麦“嚯”地站起。 她不顾什么皇家威仪,更不顾规矩。 薛麦用甜脆的童声大喊:“林侯爷必胜!” “我们等林侯爷凯旋!” 崔泽身后,远远地驻马在一旁的公主府护卫队骤然响起哨响。 哨响如笛鸣,贯穿景耀门,响彻内外。 公主府护卫队最前头的方子明骑在马上。 他握拳高举,随后轻敲在胸前的银甲上。 他中气十足到声音在六部九司的每个大臣耳边震动。 “林帅,万福!” “我等待林帅凯旋!” 他喊罢,他身后,一百二十人的护卫也声震如雷。 “林帅万福,等林帅凯旋!” 公主府护卫喊出的声响,震彻景耀门的每一处。 躲在城门角楼旁,等着亲手折断崔泽尊严的林念瑶听得几乎攥碎了自己的袖子。 震天的声量如浪般向四周扩散开去。 一转眼便传到两条街外的一处茶棚中。 魏来与何山等人正聚在此处等景耀门的消息。 渺渺的“林帅万福”传来,一众御林军们顿时欢呼出声。 他们同样声震云天。 “林帅万福!” 两处音浪在京城上空相撞,如天河倾倒,激荡散开。 陈公公吃惊地望向四周,他只觉“林帅万福”的声音不绝于耳。 陈公公胆战心惊地悄悄望向光启帝。 果不其然,光启帝的脸已如将要吃人一般黢黑了。 光启帝怒目如刀,直刺台下。 林帅? 崔泽这就洗脱赘婿侯爷的名头,成林帅了? 一个忤逆过他的人,非但无事,前程更胜从前? 光启帝双眸暗透。 他将眼刀一刀不落地全扎向崔泽。 崔泽似有所感,昂首回头。 乌甲如玄天,将军眸若星。 光启帝看了只觉得碍眼至极。 他将眼眸偏移,带着锐利怒火的视线尽数落到站到一旁的傅玉同身上。 傅玉同迎着光启帝的视线,倍感焦灼。 偏偏景耀门前空旷,他无处可躲。 光启帝的眼刀简直能杀人。 傅玉同顶不住。 他伴着滴落的冷汗,又上前扯住飞星的缰绳。 扯住缰绳后,傅玉同脑海中卷起滔天风暴。 他于风暴中苦苦思索。 总算在风暴过后满地狼藉中,寻到了一个整治崔泽的借口。 “林泽,你私铸战甲,罪不容诛!” 崔泽自马上往下看着傅玉同。 他唇角似弯非弯。 崔泽抬臂握拳,敲了敲胸口的护心。 坚实的臂甲敲在同样坚实的护心上,发出悠长而悦耳的金属声。 金声散尽,崔泽问傅玉同: “可听出来了?” “此乃玄铁所铸,正是被你扣押过的光明铠。” “此番迎战北羌,少不了防蛮子的冷刀冷箭。” “我请匠人为我将宝甲淬火,方便应敌,算什么私铸?” 崔泽放下握拳的手。 他一夹马肚,飞星竟有灵性地懂了他的意思,载着他绕着傅玉同转了一圈。 崔泽打马环绕傅玉同时,他肃正的声音也在傅玉同耳畔环绕。 “傅玉同,你不过刑部刑狱司司丞,从五品下的小官。” “如今我乃青州兵马主帅,正三品,执掌一州事。” “你有何资格挡我面前问我铠甲?” “你又有何权力信口雌黄,污蔑我私铸战甲,罪不容诛?” “我看罪不容诛的,分明是血口喷人的你!” 傅玉同被崔泽围得眼晕。 他只觉得眼前有千个百个崔泽。 千百个崔泽如大军压境一般,在追他的责,问他的罪。 寒冬腊月里,朝服之下,他后背那块贴身里衣已被冷汗湿透。 但他拽着崔泽的缰绳并不敢松手。 因为高台上,还盘旋着一尊真正能让他尸骨无存的巨龙。 就在傅玉同进退两难之际,远处的方子明竟火上浇油。 “阻林帅出征者,形同误国,可杀之!” 光启帝听见这声越俎代庖的口号,眼睛怒得浑圆。 他瞪向远处方子明的位置。 心中的凌迟法场开了三百回。 这时,是***递了一碟茶点到他的手边。 “皇帝在看什么?” “看得眼都直了,冕旒都挡不住神情。” 光启帝含怒垂下眼帘,继续做淹没在冕旒后喜怒不应形于色的人间帝王。 ***淡然一笑,她望向台下。 台下,崔泽看傅玉同微微发颤,退不敢退,却又忘了言语。 他道:“傅大人默认本帅的指控了?” 傅玉同当即回嘴:“怎么可能?!” 崔泽扯住被傅玉同攥在手里的缰绳,双眸似剑。 “那你拽着我的缰绳做什么?” “你真敢阻我出征?” 傅玉同实在无言以对。 他渐渐松开手,任缰绳从掌中滑落。 看着缰绳坠落,光启帝掩在冕旒后的整张脸由黑转青。 他从眉头到唇角的皱纹,每一道都盛满了暴怒。 但六部九司的群臣和身旁的***如同他的封印,压制他的盛怒不得外溢。 眼看崔泽重获缰绳,即将策马带剑出景耀门。 傅玉同心如擂鼓般骤响。 他陡然想起他的后手——林念瑶! 趁着崔泽胯下的马还未动,傅玉同张开双臂,快步杀到崔泽面前 他亲身阻住崔泽的去路。 “且慢!” “林侯爷,我仍有话要说。” 傅玉同面上用言语周旋转圜。 他暗中眯起眼,一眼望尽崔泽身上被烧得黢黑的玄甲。 傅玉同在心中想: 崔泽身上这身甲绝对有猫腻! 若崔泽真修好了光明铠,他又何必淬火掩饰颜色? 其中定混了不少敷衍作数的破铜烂铁。 只待林念瑶上来,用铜簪在上面轻轻一划…… 崔逐私铸战甲的罪名就跑不掉了! 傅玉同想着,眼睛渐渐睁大,眼中嗜血的意味愈发浓了起来。 第77章 你身上穿的究竟是什么? 崔泽与傅玉同对望,眉头渐渐沉了下去。 “什么话?” “我非得听?” 傅玉同勾唇笑道:“你当然得听。” “你夫人的话,你不听么?” 崔泽一下皱紧了眉头。 傅玉同望了景耀门侧的角楼一眼。 他眼瞳一转,又将视线转回崔泽身上。 傅玉同高声道:“林夫人与你鹣鲽情深,想亲自送你出征。” “她想与你好好说一番道别的话,林侯爷,你不听么?” 顺着傅玉同高声的话音,林念瑶快步从角楼旁走出来。 她走得快,眼睛却定定地锁着崔泽一个人。 她眼瞳漆黑,赶到崔泽跟前,立刻开口: “夫君,我来送你。” 林念瑶这话说得怪异。 她言语间不见离别的悲切,更不见夫妻的缠绵。 唯有平静都掩盖不住的满满谋算,诡异至极。 她的话每句都那么短,却一句胜一句地令人齿寒。 “你下马来,让我好好看看。” “我瞧瞧你穿的铠甲够不够牢固。” 崔泽垂眸望着林念瑶。 他黑白分明的眼瞳中已滚起了漆黑的杀意。 差一步,他就出景耀门了…… 这边崔泽与林念瑶夫妻对峙。 那边,高台上,何水躲在人后擦了擦滚下脸颊的冷汗。 他的喉结向下滑了一下,很迟滞,慢慢才回到本来的位置。 崔泽跟前,傅玉同看出崔泽眼中的光黯然失散。 他放松地重新挺直腰杆,抬起手道: “佳人在此,请林侯爷下马道别。” 景耀门前,北风呼啸。 崔泽满身的凝重随风传到高台。 高台上,光启帝嗅了一口寒风,倏然褪去脸上的青黑颜色。 他周身的气势重新盛大起来,大到凌驾众人之上,笼罩整座高台下。 薛麦察觉出风里的异常。 她不自觉地伸出小手,一不小心就抓紧了母亲的大袖。 袖间一沉,原本稳如泰山的***这下也不由得为崔泽捏一把汗。 崔泽放下手中的缰绳。 他不动声色地试探着摸了摸铠甲的护心。 忽然,护心与内衬箍紧缝合的间隙处渗出一样滑腻的东西,染到他的指尖。 崔泽的指尖相捻。 触感传达,他的眼尾不可抑制地跳了一下。 这一下瞬间不仅被傅玉同捕捉,更被高台上的光启帝收入眼帘。 光启帝在盛气凌人中,眼尾也一跳。 活像老虎玩耍猎物时,耳朵一动,牵拉了脑门的虎皮。 他皮笑肉不笑的。 “长姐,你说崔泽身上穿的会不会是糊弄朕的废铁?” ***面不改色,将拢好的袖子撒下去,盖住女儿薛麦紧张的手。 “林帅是为国的忠臣。” “陛下盼着他是,还是盼着他不是?” 光启帝眼中冒出噬人的精光,他望向台下。 台下林念瑶已伸出了玉白的手。 她用伸出的手逼崔泽下马。 “夫君于出征前,可否再握一次我的手?” “虽不能与君同老,但愿与君再执手。” 傅玉同也煽风点火道: “林夫人小小一个愿望,想必林侯不会拒绝。” 崔泽望着那只伸向自己的纤纤玉手。 对上林念瑶,他眉间沉郁的神色一丝一毫都散不去。 “你只是来送别?” “可有其他事交代?” 崔泽将“交代”二字咬在齿间唇边,生生地咬出了“陷害”的味道。 林念瑶不语,只是走近一味地抬高手。 她简直恨不得将崔泽直接拽下来。 高台上,光启帝眼中的光愈发亮。 亮得似刀光剑光,从他的冕旒中刺出去。 他等不及,就要招来陈公公,吩咐陈公公唤人拉崔泽下马。 崔泽回望一眼高台上。 他踩住马镫,缓缓地下了马。 见到崔泽下马,光启帝向前倾身,冠上的冕旒珠串撞得脆响。 ***则屏住了气。 薛麦将母亲的大袖攥成一团。 崔泽刚落地,才在地上站稳。 林念瑶也不管他接不接自己的手,冲上去便将崔泽抱了个满怀。 她将手完整触在崔泽的铠甲上,用力摩挲。 摩擦中,甲片间渗出些许滑腻的粘液。 感受到异样,林念瑶大喜过望,当即松手。 她看着自己染了污脏的手,仿佛看见了将崔泽扼在掌心的可能。 “夫君,这是什么?” 林念瑶将手掌摊向崔泽,也摊向傅玉同。 “我们家传的光明铠上从不曾有脏污。” 林念瑶压不下嘴角,险些扬唇笑了起来。 “你身上穿的到底是什么?” 林念瑶的话音传到高台上。 ***眉间一紧,再屏不住气。 薛麦神色紧张地凑到母亲耳边想说什。 可一转头看见光启帝,她整个地僵在了椅子上。 高台角落,何水汗如雨下,湿透了侧脸。 景耀门前一时寂静,静得连最远处的方子明都被定住了身形。 林念瑶将手掌贴到崔泽面前。 她挑起眼尾,脸上似笑非笑的笑意不见了。 她的神色一层一层地转冷。 “我问你,你身上穿的究竟是什么?” 崔泽缓慢地落下眼帘。 他鼻翼微动,似吹似叹地散出一口气去。 林念瑶:“你不敢说?” “不奇怪,因为你身上穿的根本不是光明铠。” 傅玉同立刻转身向六部九司的群臣宣布: “林泽身上穿的不是光明铠,是他私铸的废铁!” 他递了个眼神给林念瑶。 林念当即拔下铜簪。 “夫君,你不该穿着废铁上战场。” 她握着铜簪直接往崔泽的肋下刺去。 铜簪撞上护着崔泽肋下的甲片的一瞬间。 薛麦怕得闭上了眼睛。 何水僵硬地瞪大了眼睛。 方子明无可奈何地拉紧了缰绳。 崔泽半合的眼眸怜悯地在矮他一头的林念瑶发狠的眉目间转了一圈。 锵铛一声,铜簪断落在林念瑶手中。 半截簪子落在地上,敲出另一声清脆的响声。 林念瑶的眼睛陡然睁大。 她抬眸一望,眼睛又如星子般聚起了光。 但那缕光转瞬被铺天盖地的惊恐吞没。 “怎么会?” 傅玉同循声回头,他看见断掉的铜簪,也睁裂了双眸。 他抬手夺过林念瑶手中的半截铜簪。 “这不可能!” 傅玉同看向崔泽身上甚至不见划痕的甲胄。 山呼海啸般的后怕铺天盖地地涌上他的心头。 高台上,光启帝猛地站起身。 他额前的冕旒乱撞,撞出一片乱响。 纷乱的冕旒再挡不住他眸中光寒褪去后仅剩的阴冷。 崔泽身上究竟穿的是什么?! 总不能他一夜间真修复了光明铠吧? 光启帝额前的冕旒在飘荡间徐徐地坠了下去。 他也失落地,夹杂着恨意地缓慢跌坐回龙椅上…… 第78章 行刺主帅而已,罪当斩罢了 光启帝跌坐回龙椅的时候。 ***缓缓从女儿薛麦手中收回了被揉皱的袖子。 她眉目柔和,明明脸上没有笑。 可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她在无声间笑得畅快明媚。 薛麦整个人懵懵的,似乎还没从变动中回过神。 不过她紧闭的双眼已经舒缓地睁开。 角落里,何水擦净了最后一滴汗。 他舒了一口气,再没冒汗了。 高台下,明明刺向崔泽的铜簪已断。 六部九司的大臣们也喧哗震天。 傅玉同却偏不肯死心地认输。 他拽过崔泽的手腕,继续用抢到手里的铜簪划崔泽的臂甲。 林念瑶也不愿接受崔泽穿的真是刀枪不入的甲胄。 她对崔泽上下其手,拉扯崔泽身甲上每一片甲片。 崔泽身正不怕影子斜。 他穿着宝甲,跟个木桩似的站在那任傅玉同和林念瑶拉扯。 这一幕实在过于滑稽。 大臣们哗然。 远处的方子明则带着手下一百二十号人生生憋笑。 崔泽所穿甲胄的甲片有的属于光明铠,有的属于御林军,还有的属于公主府护卫。 不管甲片原先属于谁。 每一片甲都是大昭最顶尖的御敌之器,坚不可摧。 崔泽与何水扎甲的手艺也极好,扎甲密致,排列如鳞。 傅玉同和林念瑶努力了半晌都未能撼动乌甲分毫。 偏他二人就是不死心。 明明拉扯不出结果,二人就是不愿放弃。 在高台上远远看去,傅玉同与林念瑶两个人简直像小小鹦鹉跳起来啄人,滑稽不堪。 这下连***都忍不住了。 她破了功,笑出了声。 她的身旁,薛麦圆圆的眼睛忽闪忽闪的,也在抿唇憋笑。 光启帝可笑不出来。 他阴沉着脸,被迫坐在龙椅上,看台下两人如丑角般犯浑。 傅玉同与林念瑶扯足一盏茶的功夫都扯不出结果。 崔泽淡然地将手抽回。 “你们两个当着陛下公主,六部群臣的面,闹够了没有?” 傅玉同捏紧手中的铜簪,窘迫的怒火烧遍了他的整张脸。 “林泽,你……” “我……” 他无话可说,最终只是泄愤一般,将铜簪摔向了地上的石板。 今日,他傅玉同算是彻底把脸丢在了百官的脚下,任人嬉笑踩踏了。 傅玉同认栽了,林念瑶却还没有。 她瞪着崔泽身上的乌甲,“不可能!” “光明铠明明已经被我们毁了!” 高台上光启帝瞬间全睁双目。 他眸中龙盘虎踞,都张着血盆大口,恨不得即刻绞杀林念瑶。 他身边,陈公公面白无须的脸也阴了下去。 崔泽打量了一眼林念瑶,又望了一眼宽广辽远的景耀门外。 他冷下眉目,用冷眸杀林念瑶一个回马枪。 林念瑶被崔泽眼中无尽霜寒冻得颤了一颤。 她当场哑了声。 这时林念瑶突然意识到她方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急忙捂住了嘴巴。 崔泽此刻只想出城门,再懒得与她追究。 他拍了拍飞星的马头,牵着缰绳准备上马。 谁料林念瑶纵使捂住了嘴巴,也坚持站在出城路的正中央。 林念瑶想,她就是个妇道人家。 她撒泼耍横怎么了? 满朝的大官能耐她何? 她不可能放林泽走。 林泽走了,她的赘婿就再不会任劳任怨地围着她打转了。 崔泽扫了林念瑶一眼,“让开。” 林念瑶张开双臂,直接摇头。 崔泽长剑出鞘。 在林念瑶还没反应过来时,剑已架在了她的脖颈上。 崔泽道:“我堂堂青州主帅,你辱我至此,真当我没有脾气?” “你一而再再而三迁延我出征,真当我没有血性?” 林念瑶瞪着眼睛一步不退。 她一口咬死了,“光明铠已毁,铠甲绝对是你私铸的!” “你不能走!” 崔泽冷透眉目,直发出笑来。 他将握剑的手松开,“你不如拿我的剑,再刺我一下。” “反正你刺得多了,再添一剑也无妨。” “林念瑶,你动手啊。” “行刺主帅而已,罪当斩罢了。” 林念瑶眼神闪闪烁烁地晃荡起来。 她怕了,可她就是不愿让开。 “事到如今,你还要无中生有,污蔑你的丈夫吗?” 高台上,***声如雷霆。 她望向站在一旁,还未来得及退入群臣中的傅玉同。 “傅大人,我记得你是刑狱司司丞。” “林家女这般胡闹,你就站着看着?” “你们刑狱司便如此纵容恶妇,败坏法纪?” “我看你这司丞是做到头了。” ***的话一出,傅玉同和林念瑶都僵在当场。 傅玉同当场抓林念瑶不是,不抓林念瑶也不是。 他被架住,骑虎难下。 林念瑶也是。 她没想到她不过耍个横,怎么就牵连了她的明月了。 两人对望,都能从彼此眼中看见对方的惊慌无措。 事到如今,长了眼的都看得明白,授意傅玉同与林念瑶陷害崔泽是光启帝。 更何况六部九司的官,个顶个的人精。 这会儿的景耀门前一片寂静。 大臣们悄悄望着高台上的光启帝。 似有若无又无处不在的偷窥像是狠狠的一巴掌,扇在光启帝脸上。 光启帝被打得身形佝偻了几分。 他如斗败一般,压着怒,与***商量道: “长姐,先送广平侯出征吧。” 有的事不可再摆在太阳底下暴晒了。 ***闻言轻哂一声。 “陛下记起今日是林帅出征的日子了?” “也罢,奏乐为林帅送行吧。” …… 战鼓起,号角响,出景耀门的福隆大街被清理了个干净。 崔泽特意回首向***与薛麦致意。 随后他翻身上马。 方子明向后打了个手势。 公主府护卫中长短哨连响,护卫们都翻身上马。 公主府的护卫行列如龙,紧跟在崔泽身后。 他们摆明要为崔泽摆阵仗壮行。 事已至此,光启帝埋头坐在他的龙椅上,再不置一言。 林念瑶和傅玉同早被公主府的仆人推到路旁。 活像两根被人拔了又随手扔在路旁的杂草。 崔泽打马经过林念瑶时,无声在心中道: 从今往后,一别两宽,再不相见了! 林念瑶看着崔泽威风凛凛地策马远去,到底还是不甘心。 她追着他走,一步又一步。 不想崔泽的马蹄越来越快。 伴在他身后公主府银甲骑士如同浩大的洪流,将林念瑶冲刷在崔泽身后。 林念瑶追来追去,最后追得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她不住地在崔泽身后大喊:“林泽,你休想甩下我!” “你这辈子都休想!” 第79章 如龙归渊 林念瑶的话被北风无情地吹散,压根没传进崔泽的耳朵里。 被崔泽身后的银甲洪流冲刷的何止林念瑶一个人。 颜面尽碎的傅玉同,低着头生怕触怒皇帝的陈公公,用冕旒遮掩震怒和苍老的光启帝。 这些人全被崔泽甩在身后。 两条街外,聚在茶棚中的御林军们听见送行的号角吹响。 众人相拥,欢呼声如山呼海啸般响起。 路过的人好奇,问他们为何事高呼。 众人七嘴八舌道,青州有救了,有人去打北羌蛮子了! 五十人的欢呼口口相传,转眼变成一百人。 一百人又变作三百人。 最终是半城的百姓呼声震天,震动景耀门上的琉璃瓦。 在绵延不绝的欢呼声中,崔泽带着飞星奔出了景耀门。 景耀门外天光胜金,旷达处重山如峦,望都望不尽。 崔泽再回望在他心中如庞然巨物的京城。 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中,京城不过是座望得到头的城池。 它很不同,却也没那么不同。 崔泽长嗅了一口寒风,风中吹来枯草的甘甜味。 天上无云,唯有浩日,照他前行。 他夹紧马肚,飞星如电般向北驰掣而出。 崔泽与飞星一人一马在平原上拉出一道细线般的土色黄烟。 一时间,他终脱囚牢,如龙归渊,纵身入再无拘束的广阔天地。 …… 崔泽一路不停,直奔北面路上,离京城最近的一个驿站。 他昨夜与何水约定过,两人今日在此汇合,结伴回青州去。 这处驿站离京不远,不过两刻钟,崔泽便赶到了。 到驿站时,崔泽隐约察觉出一丝不对。 驿站很静,只有门前一盏风灯在风中招摇。 崔泽下马,按着挂在腰间的宝剑的剑柄。 他凝着眸,透过半开的正门,向驿站内望去。 驿站内木窗俱关,内里漆黑一片,除阴森的诡谲外,看不出分毫其他。 崔泽脚步轻移,正准备侧步走过门前,将驿站内看个完全。 如今青州战事危急,路上驿站凭白出事,谁知是不是混进了北羌的奸细。 倏然间,驿站门前的风灯拧着掉了下来。 没点的灯骨碌碌地被风裹着撞向半开的门。 竹骨的灯笼在门上弹了一下,又落地。 风灯落地的瞬间,门内似受了惊,燃起了烛火。 火苗透出来,映进崔泽的眼中,晃了崔泽的眼睛。 崔泽刚一眨眼,十数人的黑衣小子涌了出来,将他包围。 崔泽刚要动剑,半掩的门内传来了声音。 “未去景耀门为崔帅送行,惭愧。” 崔泽一听这声音,整个人当场松了下去。 他跨步上台阶,一把推开门,让灿烂的天光照进阴暗的室内。 “戚世子,人还没老,先成老顽童了?” 驿站内,些微的烛火旁,戚如陌浅笑道: “老顽童,听起来很好啊。” 他眉目一转,“不过我这么做,自然有我这么做的道理。” “倒是你。” 戚如陌摆了摆手,示意喜乐将他往前推。 被喜乐推到崔泽跟前后,他伸手拍了拍崔泽的乌甲。 “你什么时候学会点石成金了?” “竟连夜锻得出这么好的甲胄。” 戚如陌举过灯照上手指上沾染的油腻。 “喏,淬火的火油都没擦净,绝对是昨夜新铸的。” 望着戚如陌手上沾的火油,崔泽笑而不语。 他挑了挑眉,故意什么都不说。 戚如陌看他那样,啧了一声。 戚如陌放下火烛,自怀中取出一个册子。 “你这么厉害,会点石成金,想来也会撒豆成兵。” “那我沙盘推演的结果是不是不必给你了?” 崔泽心中一热,忙将戚如陌的册子抢到怀中捂好。 “怎能不给。” “戚将军用兵如神,我岂会傻到不沾战神的光。” 戚如陌隔空点崔泽一下。 “人刚出京城,嘴皮子都利索了起来。” 他一双眼绕着崔泽身上幽幽的乌甲打转。 “收了我的册子,总得告诉我你这身宝甲到底打哪来的吧?” “难不成,你真懂绝技,能用打菜刀的泥炉,打出玄铁一般硬的宝甲?” 崔泽收好册子,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 “我可没私铸战甲。” 戚如陌眯了下眼睛,像在骂:你连我都防着,怕我套话? 崔泽拿起厚重又致密的裙甲,将尾端递给戚如陌。 他亮着眼眸道:“谁防你了?” 崔泽眼眸中亮起的光化作深沉。 “我干的是另一桩杀人的买卖。” “你细看甲片。” 戚如陌闻言举过烛火。 他细细看过甲片上的纹理。 又放下灯,将甲片托在掌心敲了敲。 这一敲,戚如陌睁大了眼睛。 “这是御林军的……” 话说到半截,戚如陌瞬间收声。 崔泽见戚如陌懂了,他捂着自己的身甲,用指甲在上面刮了刮。 好悬没刮下淬火后烙下的那层黑皮。 他捂着自己的铠甲的护心道:“刚才在景耀门前真快把我吓死了。” “我不敢多动,怕被傅玉同看出端倪。” “又担心淬火后的乌色撑不住露馅。” 戚如陌放下崔泽的裙甲,他呼了一口气出去。 “好家伙,你告诉我,也吓出我一身冷汗。” 呼出一口气后,戚如陌忽而大笑起来。 “不过你这身甲胄的出处,怕是连含元殿那位,挠破头都想不到了。” 含元殿内,放奏折的御书案已被一扫而空。 六部递上来的折子全散落一地。 光启帝红着眼,气捋不顺,却再没东西可砸。 “陈诚,光明铠不是你亲手碎的吗?” “你没吃饭吗?干的什么活!” “崔泽到底哪来的铠甲!” 陈公公伏在地上,扛着满身的奏折,连气都不敢喘。 光启帝却仍在暴怒,“朕问你呢!” “他崔泽,到底打哪来的铠甲!” “如此好的谋算,为何会功亏一篑!” 小驿站中,崔泽与戚如陌笑了个开怀。 渐渐地崔泽收了笑,他留恋地摩挲着身上的乌甲。 “有赖大家相帮。” “我崔泽昔年吃百家饭,今日穿百家衣。” “去往青州,我定以死报效,死战北羌。” 戚如陌眨了下眼睛,凝望着崔泽道: “别说死,你得活着回来,把姓改了。” “你得回来告诉大昭,你叫崔泽,不叫狗屁林泽。” 崔泽闻言眼眸中聚起幽深而透亮的光。 “告诉天下,他名为崔泽么……” 戚如陌点了点轮椅的扶手背,悠悠道: “我可不想去边疆,替广平侯林泽收尸。” 第80章 早晚勿忘穿厚衣,吃饱饭 昏暗无边的驿站内,喜乐也急吼吼地插话道: “对,林侯爷,啊呸呸呸,崔……崔帅!” “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林家那帮子人,太欺负人了,得让他们没有好果子吃!” 喜乐一句“好果子”冒出来,崔泽和戚如陌一时都笑了。 喜乐挠挠头,也跟着笑了。 三个大男人爽朗的笑声充斥满整间屋子,冲散了不少暗淡。 崔泽笑过以后,眼波晃了晃。 他用眨眼压下眼中深藏的沉重。 “我尽量……” 戚如陌目光锐利。 他从崔泽的双眸剜进去,一路剜到压在崔泽心头的千金重担。 戚如陌没说什么。 他只是举起幽微的火烛,吩咐喜乐将他推到后面去。 桌子后头,屋子里的更深处。 随着戚如陌轮椅吱嘎嘎地滚过,戚如陌手中的烛火如星斗转移。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被划破一道口子。 好几口四角包了铜片,卯了铜钉的漆黑木箱展露出形影。 这些木箱不算非常大。 但戚如陌依次开启箱子,烛火映照下,显现在崔泽眼前的都是他最急需的东西。 戚如陌的声音在幽深处显得分外沉稳。 “御寒衣物、日用、我夫人备下的票据、保你的命的药材。” 望着跟变戏法似地出现在眼前种种,崔泽慢慢睁大了眼睛。 戚如陌一抬手,喜乐又将他推回到崔泽面前。 当着崔泽的面,戚如陌从怀中取出另一份册子。 他将册子递给崔泽。 “这份册子是我抄录的,共有三部分。” “第一部分是我夫人娘家商行关系。” “方才的箱中有票据,你可凭册上记的关系与箱中的票据,调集青州最急需的粮食与御寒的物资。” 崔泽借着微光翻开册子。 册子最前面的内容果然是戚如陌所说的苏氏商行的关系网。 戚如陌又道: “第二部分是***递来的边臣名录,文臣中她信得过的,都记在其中了。” “另外,箱中的衣物日用,乃至保命的药,都是她为你备下的。” 崔泽循声翻动册子,得见一个个或锋芒毕露,或籍籍无名的大昭文人。 他抬眼望了一眼戚如陌身后的箱子。 不知为何,烛火幽幽。 一团的炽色的火偏偏落在他眼里,反倒让他想起***头上的东珠。 老人家头上已经有两颗了,他万不能让幼年的薛麦去做第三颗。 戚如陌沉稳而温润的声音再度响起。 “第三部分,是我父亲给的名录,记的是青州军中的好手,我昭国的大好儿郎。” “除名录外,他另有两句话想嘱咐你。” “让我一并写下,交给你看。” 崔泽闻言立刻翻动册子。 一直翻到最后一页,他才翻见肃国公嘱咐的那几句话。 “相识九载,昔日青州小儿已做兵马主帅矣,吾心甚慰。” “然此番北羌侵入,危急之势远胜大火燎原之危。” “老夫虽愿再并肩而战,剑斩北蛮,然终是老矣,人老反成拖累。” “尔欲死战,吾知,吾不疑。青州逢君,甚幸。” “唯念一事,特来嘱咐。” “天寒,早晚勿忘穿厚衣,饮热茶,吃饱饭。” 烛火影影绰绰照在纸上,染得满册深黄。 读到最后一句时,崔泽两眼已然涨满说不出的酸涩。 他吸了吸鼻子,将册子小心翼翼地从身甲的侧边,塞入怀中。 崔泽颤了下唇,开口声音微微发涩。 “我……” “崔泽有幸与诸位相逢,蒙赐深恩,幸何如之。” “我纵身死,又有何憾?” 崔泽捂着自己的胸口,默默感受着贴在心口的册子。 “多谢……”他甚至有些哽咽,“多谢戚世子专程为我送来这些。” 戚如陌听得明显一愣。 甚至有一瞬间,他连眼瞳都定住了。 愣过之后,戚如陌平白咳嗽了起来。 他空咳了好几声。 望着崔泽要往深处泛红的眼圈,戚如陌故意逗他: “泽哥儿,你方才是不是……有些肉麻了。” “还好我夫人没来。” “她真来了我都怕她看见你红眼圈的样子误会。” 听见“泽哥儿”这个称呼,崔泽才是真酸倒了牙。 哥儿不都是叫家里七八岁的小童的吗? 哪怕对着魏榆那小机灵鬼,他都不好意思叫出口。 戚如陌倒好,喊得自己跟大他二十岁的族叔似的。 “去你的,你少占我便宜。” 戚如陌将两手一摊。 “不想被我占便宜,你别说遗言似的话啊。” “人还在,少给我交代后事。” “当兵的最忌讳这个,记住了?” 崔泽手还捂在心口的册子上。 他整张脸都带上了软和,“知道了。” 戚如陌右手握拳,缓缓举起,敲在心口。 “万福。” “等你回来。” 崔泽眼波一动,捂在心口的手握作拳。 他也用拳头撞了一下自己铠甲上的护心。 崔泽低头道:“万福。” 戚如陌:“行了,东西都交给你了,我带族中子弟回去了。” 他将微弱的火烛交给崔泽,又对外唤了一声。 门外的戚家子弟很快从驿站后牵出两匹驮马,替崔泽栓在门前。 见戚家子弟栓好了马,戚如陌示意喜乐推他离开。 轮椅经过崔泽时,戚如陌抓住崔泽捆了臂甲的手腕。 他眸色幽黑,话音也幽幽。 “我在这等你,就是为了避开京中的耳目将这些东西交给你。” “这些东西,每一样你都留心藏好。” “戚家受人制辖,无法派人随你去青州。” 戚如陌说话间,回头特意看了一眼装药材的那口箱子。 他使劲握紧崔泽的手腕。 “你千万照顾好自己,切记看好那箱药。” “你如今伤重得很,已是强弩之末,箱子里装的就是你的命!” “与北羌开战前,你好好养伤,莫再逞强。” 听着戚如陌发自肺腑的关怀,崔泽浑身的伤一齐爆发出再忍耐不下去的无声哀嚎。 他的确已是强弩之末。 但崔泽不想害戚如陌为多他担心。 他看似寻常道:“放心,你说的我都记下了。” 戚如陌怎会看不懂崔泽的强撑。 他什么也没说,用力地攥了一下崔泽的手腕。 最后由喜乐推着他,消失在了驿站门外。 戚如陌一走。 崔泽如海枯山崩。 他带着甲径直倒了下去,躺在了驿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板上。 他吹灭手上的烛火。 烛火一灭,似纱轻拢的黑暗立刻缠住他的双眼。 让他的双眼迫不及待地,不听使唤地合了起来…… 第81章 遣林念瑶去青州 何水依约赶到驿站时,崔泽已沉沉睡去。 他睡的沉得不分白天黑夜,南北东西。 根本不知道何水已来了。 何水看着崔泽眼下的两圈隐隐的乌青,不忍叫醒他。 何水守着崔泽,一直守到崔泽自然而然长啸地睁开眼。 崔泽一醒,除了从半开的门看到外边天上星河皎皎如汉外。 还看到已被何水安置到驮马上的箱子。 崔泽一骨碌爬起来,凤目全睁开。 他惺忪的眼中浮满了困倦。 飞星踢踢踏踏地,嚼着根野草从门外走过来。 它瞧了他一眼,长啸一声。 马啸声震,崔泽瞬间清醒。 他站起来,迎着灿烂的星汉而去。 “何水,我们启程?” 何水也顺着崔泽的目光,往天狼星望去。 “林帅,咱们回家!” …… 崔泽与何水两人四匹马,日夜兼程地赶向青州。 八百里路走了两日余。 第三日,滚圆的红日向西落下。 天穹苍翠如水。 一缕白烟直冲天际。 崔泽与何水终于踏进了青州的地界。 在群山隘口的青州城已依稀可辨,不远了。 远远的,崔泽一眼便认出那座生他养他的边城。 无论过去多久,青州城依然如剑一般,直插在连绵不绝的天幕群山唯一的缺口上。 它是昭国的护国剑。 有它在,北羌铁骑休想染指关内一寸。 望见故乡,崔泽不由地拉住缰绳,停住马蹄。 滚烫的落日下,萧索的寒风中。 崔泽远望青州城,双目险些裂得绽开。 “何水,青州怎么回事?” 在青州活了十八载,崔泽还未见过如此荒凉的青州城。 青州城外有一条从天幕群山上流淌下来的染着雪的冰凉的银色的河。 沿河星点似的散落了十几处小村落。 小小的村落们拥着青州城。 青州城就像昭国北方一颗串在银链上的璀璨玛瑙石。 可现在那些星点似的小村落全没了。 青州城斑驳破落不说。 城外莫说一棵树,连根荒草都没剩下。 何水才离开青州城不久,对青州城依旧一清二楚。 “林帅,这是……” “坚壁清野。”崔泽声音低沉,像被困的兽在低吼。 青州居然走到了这一步。 城周荒凉到到连一寸枯黄的草都没留下。 何水也低沉道:“没办法,总不能真让北羌蛮子破城入关。” “我们青州当不起这个罪人。” 崔泽不住地随何水呢喃这句话。 “青州当不起这个罪人……” 不当罪人,便什么都不惜舍出去了…… 舍出去的是多少家的血,又是多少家的泪? 远远望着巨大而荒凉的青州城,崔泽突然恨自己的肩不够宽。 他得挑起它。 挑着它走向银色的河破冰奔流,小小的村落再搭起来,升起炊烟的那天。 戚如陌说得对,他还不配说死的事。 …… 皇宫,疏影轩中。 地龙烧得热,门前的矮月季还照旧开着。 景耀门送崔泽出征后,光启的须发多白了数根。 他连着两日燥得夜里睡不安稳。 以至于此时的疏影轩中竟摆上了夏日才会摆的铜冰盆。 铜冰盆就摆在矮榻前的地毯上。 光启帝坐在矮榻上。 傅玉同跪在光启帝面前,铜冰盆边。 冰盆不断渗出的寒意缠得傅玉同不住地发颤。 他也连着两日睡不稳了。 两日半了,光启帝还未发落他。 任六部的流言蜚语刮起再落下。 他在流言里粉身碎骨了八百回,现在却完整地跪在光启帝面前。 就在傅玉同以为他将丢官下狱,万劫不复时。 光启帝在矮榻中间摆的小方桌上的棋盘中,落了一子。 落子声很清脆。 光启帝问傅玉同:“算时间,崔泽该到青州城了?” 傅玉同伴着冰盆渗出的寒意猛颤了一下。 他低头答:“是。” 光启帝落过白子后又落黑子。 他不像有兴师问罪的意思。 “你说崔泽去了青州,青州城有没有可能守住?” 到这时,光启帝才分神望傅玉同一眼。 “放下你们之间的恩怨,为了昭国,如实说。” 傅玉同察觉光启帝真没有发落他的打算,终于敢抬起了头。 一抬头,他便看见棋盘上黑子与白子各化作一条大龙在相互绞杀。 白子聚成的大龙气数已尽,危在旦夕了。 傅玉同立猜出光启帝心中所想。 “青州城是否能守住,陛下明明已了然。” “不过既然问臣,臣便如实说。” “全无可能!” 傅玉同遥指天上道: “如今青州城与炼狱无异,纵使天上的道祖来了,也救不回青州。” “神仙尚且无奈,何况凡人之躯?” 光启帝边听着傅玉同的言之凿凿,边往棋盘上继续落子。 他将白棋下得愈发锋利,企图让白色的大龙挣扎脱困。 傅玉同话如涌泉: “时至今日,青州不仅兵败如山,士气颓靡。” “城中生活更是难以为继,缺衣少食。” “连臣的家族,在地的大家望族的日子都过不下去了。” “青州还谈何守备?” 傅玉同向地上重重叩首。 “请陛下为昭国计,勿计较一城得失。” “下定决心与北羌议和吧。” 傅玉同的头重重地叩在地上时,光启帝在棋盘上落下了最后一子。 果不其然,白色大龙被斩头断尾,输在黑棋的绞杀中。 光启帝细细将棋盘端详了个遍。 而后他一把将黑子与白子拂作一堆。 光启帝向后仰去,靠在矮榻的背板上。 他陷在灯火的暗影里,神情晦朔不明。 “议和的骂名终是要朕来担。” “罢了……朕身为帝王,是该承受旁人不该承受之重。” 他话锋一转,倚着桌子倾身向傅玉同道: “议和的骂名朕可以担。” “只是崔泽已到了青州,他决心和北羌拼个你死我活。” “朕不是针对他。” “但由着他去,造出杀孽,阻了议和,到底不美啊。” 光启帝抬手将傅玉同招上前。 他随手捻起一颗白子。 “傅卿,你看明面上,崔泽是为国奋战,朕不好发作。” 傅玉同躬身向前。 他凑到光启帝脚边,听到这句,他眼都热了。 天不负他,他还是有机会在两国议和中挣下出类拔萃的功绩。 他会一步一步地爬到六部之巅。 爬上去后,洗尽六部的薛氏门人。 从此以后,千秋万代,只能读他老师的书! 傅玉同缓缓挺直腰板,眼中的火在幽暗中爆裂焚烧。 “陛下,臣有一计。” “臣请陛下遣林念瑶去青州……” 第82章 让青州城自己向林帅作答 光启帝捻着手中的白子。 “林念瑶一个妇道人家,她有什么用?” 傅玉同:“陛下,她是林泽的发妻,与林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单凭这一点,她就是最好的破口,方便臣的族人……” 傅玉同抬起手,用指尖在脖颈上浅浅划过。 他划过脖颈后,恭敬地向光启帝低下头。 傅玉同嗓音染着气声,道: “臣的全族都在青州。” “有他们在,林泽定会如陛下愿,一路归西。” 光启帝闻言无声地笑了。 他将手中的棋子落回棋盘正中央的天元。 这一子落下,君臣二人在不言中已然心意相通。 傅玉同明白,林念瑶去青州的事,如他所愿板上钉钉了。 …… 漠北的天黑得很快。 崔泽带着何水赶到青州城下时,天边几乎只剩最后一线光。 青州城外站着个身穿暗红官袍的削瘦老头。 老头身旁只跟了一个瘦小的差役。 两人孤零零地站在偌大又破败的青州城门前,像两根枯竹竿。 崔泽目力好。 二十步外,他不仅看见老者全白的长须被风吹得蜷曲。 他还看得见老者官服肩头起的毛球,官服下摆微微飘动的线头。 崔泽策马赶到老者面前。 老头一见他便拱手。 “来人可是新上任的青州兵马主帅,广平侯林泽,林帅?” 崔泽下马抱拳还礼,“是在下。” 老头向崔泽深深作了个揖,“青州司马范涛见过林帅。” 崔泽连忙扶起他,“司马大人,怎么是你来接我?” 范老头慢慢站直。 他缓缓转身,为崔泽让出路。 他回望城内,从眉梢到眼角全是苍凉。 “林帅问为什么?” “就让青州城自己向林帅作答吧。” 崔泽伴着范涛的话,牵着飞星缓步穿过青州城门。 穿过巨石层层垒砌的灰色城门后,青州城一点点映进他的眼眸中。 沿街夯土残破。 隔三岔五便凹陷出一座被拆得只剩地基的房屋。 街上覆盖的厚雪冻成了硬冰。 冰也是灰色的。 在暗淡的光线下,灰色的冰像是浑浊的黑。 一阵狂风从巨洞般的城门穿过,肆虐地席卷长街。 狂风卷着冰封的寒意,渗进崔泽身上一千甲片的每一道缝中。 崔泽被冻得连着往手掌心里哈热气。 套在他甲片下的夹棉的厚圆领袍仿佛不存在了。 而街上,蜷缩在破了门和窗的屋里的人。 他们只穿着残破的薄袄,还在忙忙碌碌地做活。 街上几乎没有人,偶尔跑出一两个小孩。 小孩们提着桶跑向新落的雪堆。 他们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抓起雪往木桶里送。 边抓边淘换似的扔出雪里混的土块砂砾。 崔泽停下脚步,忍不住望他们。 他才望了一眼。 马上有个小孩抬头瞪了回来。 小孩抱紧了桶,像在提防。 他眼里有股发腥的血色。 崔泽见过这种血色。 它从来只出现在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眼中。 小孩的整张脸既稚嫩又成熟。 成熟得他根本不像个八九岁的孩子。 他见崔泽一直望着他,雪也不抓了。 小孩提起桶就跑。 他跑得压根不快,两条短筷子似的腿来回扑动。 狂风从他宽大的衣领灌进去,吹出他细***的身子。 瘦得活像只扒了毛就见骨的鹌鹑。 崔泽的视线不住追着小孩跑。 小孩一溜烟消失在黄泥夯土堆出的拐角处。 小孩消失了。 夯土墙上一个两人宽的缺口却直直地跳进了崔泽的眼帘。 那道墙崔泽记得,他记得墙后面有棵柿子树。 一到冬天,褐色的枝条上会挂满橘红的圆柿子。 可视线穿过两人宽的缺口。 崔泽只看到一截砍到树根,褐色的年轮。 一只老鸦落在刻满年轮的木桩上。 老鸦停了一瞬又飞起。 黑色的乌鸦穿过街坊,在黯然的天上兜了半个圈。 它落在崔泽的左后。 崔泽回头望去。 他望见竟是连片的空地上,堆满的骨瘦如柴的尸体。 尸首上覆了雪,像盖了厚厚的寿布。 一排排的死人冻出的冰棍旁只立了一块牌子。 灰黄色的木头牌子上,潦草地写了两个墨字——义庄。 木头牌子旁,没有围栏也没有盖顶的棚子。 白嘴的老鸦扇着翅膀落在一具冻硬的尸体上。 不知从哪跑出来个女人,她拿着袖子去扑那老鸦。 “不许啄他的眼睛!” “不许啄我夫君的眼睛!” 女人扑了两下,没了力气。 她倒在那具尸体旁,麻木地坐下。 老鸦扑棱棱地飞起来,又向崔泽的前方飞去。 老鸦掠过一个抱着个布袋的人。 它翅膀一扇,那人瞬间栽倒在地。 布袋子掉下去,滚出几个干瘪的白薯来。 倒下的人再也没爬起来。 他被两个干柴似的人肩并肩地拖进那个幕天席地的义庄。 白薯被人捡起来,送进一个离倒下的人只有几步的破院子。 墙倒屋塌的院子里跌跌撞撞走出个老妇人。 老妇人抱着怀里的白薯,坐在门前忽然开始大哭。 伴着哭声,天边最后一线光散了去。 青州城沦落到彻头彻尾的黑暗中。 黑暗里,青州城没有一盏灯。 只有打更的梆子声慢慢从西边的角落响起。 打更人拖长了嗓子,还是有气无力的。 “酉初——” 跟着范涛走到青州府的官署大门时。 崔泽回首望去。 整座青州城只有东边有一点零星的光亮。 其余地方没有一寸火光。 青州城漆黑一片彻底融入夜色中。 而他那两匹驮马上工整地卯了铜钉又包了角的箱子,和整座破败的城格格不入。 青州府为崔泽点起了一盏灯。 青州司马范涛躬身,示意崔泽摘下帅印暂交予他。 崔泽将挂在躞蹀带上小小的螭虎印,连着绶带一同递给范涛。 范涛将帅印高举。 青州府中唯一的灯盏映出的光华在螭虎玉印上流过。 “青州司马主帅,广平侯林泽,林帅到!” 范涛高声颂念。 青州府中,七七八八的人举着灯出来,整齐利索地向崔泽跪下。 “恭迎林帅。” 众人跪在地上,眼里都有了光。 甚至有人不住地抱着同僚痛哭。 “林帅,我们终于等到你了!” “青州终于等到朝廷了!” “青州终于有粮,有兵了,对吗?林帅……” 第83章 他们生前死后又比什么牲畜好么 在身后同僚似有若无的抽噎声中,青州司马范涛拂起衣袍。 他托着帅印向崔泽跪下。 “青州仰赖林帅。” 范涛用双手将帅印捧给崔泽。 “青州官署只剩我等这些老弱残幼,望林帅莫嫌弃。” 崔泽连忙握住范涛的手,将老人家扶起来。 他连声请官署中跪着的同僚们起身。 崔泽收回帅印,紧握在手中。 漆黑一片的夜色中,他往自己心上剜了一刀。 崔泽叹息一声,暗自做下了个原本绝不该做的决定。 …… 在一盏小灯和一盆炭火的相伴下。 青州官署关起门,开起了崔泽的接风宴。 接风宴上,最硬的菜是烘在炭火盆上的白薯。 围着炭盆,被范涛称为老弱病残的一帮子人都讪讪地笑着。 “林帅莫嫌弃,地瓜已经是城中最好的吃食了。” 崔泽就着小小的灯火,环望实打实称得上家徒四壁的官署一圈。 在炭盆里劣等的木炭噼里啪啦地冒出火星的间隙。 他道:“无事。” “白薯很好,甜。” 崔泽这般说着话。 他伸手一拿,拿起了炭盆旁青州官署录下的整摞的文书。 就着幽微的灯和闪烁的星辰,他一册一册地翻看。 崔泽越看眉头越紧。 在翻开一本藤纸封面的黄皮册子,读了几页后。 崔泽捏紧册子的一角,默了下来。 他默了足有半晌。 半晌后,崔泽幽幽开口: “诸位同僚原来是如此维系青州的。” “百姓们吃不饱穿不暖。” “你们则列出价码,用白薯向他们换木料、铁器。” “引得老百姓拆家砸锅,用吹西北风换填肚子。” 崔泽无声长叹。 长叹过后,他最终没能再说出什么。 范涛动了动唇,嚅嗫得他的白胡须跟着颤。 “下官……惭愧。” 范涛说了声惭愧后,颤着唇,把嘴合了起来。 他无颜为自己辩解。 突然,青州官署的大门被人推开。 来人下了马直闯进来。 他一来,先站着拿眼角望了崔泽一眼。 见崔泽手中拿着摊开的藤纸本后,他立刻转头去看范涛。 看见范涛耷拉着眉眼,满脸的羞愧,年轻人登时发了大火。 他抄起一本账册,啪地将账册摔在崔泽脚边。 “你敢说司马大人的不是?” “司马大人做得已经够好了!” “要是换别的地方的官,拆治下子民的家,拆也就拆了。” “谁会赔他们粮食?” 年轻人气鼓鼓地插着腰道: “况且我们还能怎么办?” “粮食本来就不够分。” “柴不够,炭不足,将士们要取暖,守城还要数不清的铁。” “弓箭的箭头,撒下城头烫死北蛮的铁水,哪一样不是日日耗费?” “我们不这么干,青州城早丢了。” “你少在这说风凉……” 范涛站起来,一把按下年轻人。 “傅思齐!你怎么对上官说话的?!” “你这是大不敬,退一边领罚去!” 傅思齐拿鼻孔哼唧一声,如牛般撒出气来。 他翻了个白眼,退到崔泽对面烤起了火。 崔泽抬手请范涛重新坐下。 “我并没有责怪司马大人的意思。” 范涛却直摇头。 “林帅,是我等无能。” “我们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范涛摇完了头,直接用衣袖捂住了脸。 崔泽将藤纸皮的册子缓缓合上。 “恕我直言,诸位同僚并非想不出办法。” “是诸位心善,狠不下心这么做罢了。” 他这话一出,官署中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渐渐摇起了头。 这些摇头最后变成接连的叹息。 “林帅,我们无能,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如果林帅有保卫青州的上策,请林帅教我们。” “算不上上策,是下下策。”崔泽言语间咬住自己的后槽牙。 他浅笑着,笑得却极惨烈。 惨烈到范涛看出端倪。 “林帅不妨明示。” 崔泽默默地握紧挂在腰侧的剑。 他松开了几乎咬碎的后槽牙,平静但残酷地说道: “诸位都知道北羌的奴隶吧?” “他们从我们大昭掳走的,被当做人牲的那些人。” “北羌人是如何待他们的,我们也……” 范涛伸出手将崔泽打断。 他犹豫,也试探:“林帅说的是我大昭被掳走的百姓?” “被北羌人困在围场内,像畜生一样饲养,使唤。” “不论老少,不管男女,两眼一睁就要劳作,做了一天工也只能得点残羹剩饭果腹。” “缺衣少食,生死由天的那些算不上人的人?” 范涛猛然站起,他胡须颤抖。 “林帅的下下策就是让我们将青州城当围场。” “也这么对待青州百姓?” 官署中,众人一时都愣住,不可置信地看向崔泽。 崔泽无情又不甘地眨下了眼睛。 他捡起被傅思齐摔在地上的账本。 他拍去上面的灰,翻到账册的最后一页。 崔泽指着最后一页的数字道: “依我所言,青州起码能多撑两旬。” “才赶得上我托人调粮过来。” 范涛卷起衣摆,缓缓给崔泽跪下。 他脸上悲切和怒意搅在一起,搅得他一张脸七零八落。 “林帅,万不可如此!” “我大昭子民并非牲畜!” 崔泽拿起另一本册子,一页一页地翻给众人看。 册子上是一个个名字,甚至没有名字的空白。 这是那处幕天席地,鸦鸟乱飞的义庄的名录。 崔泽敲着自己的心口道: “谁愿意将自己的父老乡亲当畜生养?” “可你们看看没了的他们,他们生前死后又比什么牲畜好么?” 崔泽单手“啪”一声将册子甩得合上。 “我再问诸位一句,如今青州城中的百姓,死的人比北羌的围场如何?” “你们敢明白地说出来,谁死的人多,谁死的人少吗?” 崔泽强迫自己冷心冷肺地看过官署中的每一个同僚。 “诸位大人,青州城该军管了!” “管得越早,帐上留存的物资越多,大家能活得更体面。” “军管的细则,我明后两日走访城内,依实情定出。” 崔泽将话甩出来后,其他人并未从命。 他与官署的其他人不可避免地对峙起来。 两方顷刻间剑拔弩张。 崔泽手握在剑上,“本帅不是商量,本帅要你们依令执行。” “林帅!”范涛愤而站起。 他悲声切切:“大敌当前,主帅怎可挥刀向内!折磨我们自己的百姓?” 范涛取过账册。 他翻到最后一页,人几乎昏过去。 他颤着声道:“真按这点东西安排全城吃喝拉撒。” “百姓们过得和北羌奴隶全然无异了!” “林帅你怎么狠得下心啊……!” 第84章 大人,您真要和傅家为敌? 崔泽松开握剑的手。 当着范涛的面,他张开手掌,将账册上少得可怜的数字一律盖住。 崔泽目光如剑,“因为青州已到生死时刻。” “一朝踏错便再无生还之日。” 他将覆盖在账册上的手掌撤下,恳切地望着范涛。 “司马大人,你最清楚。” “上一轮北伐大败,龙武军大将军崔鼎之耗空了西北七州的库房。” “包括青州在内,西北七个州,大家谁都没有余粮。” “我从别处调粮来,最快也要两旬。” “真按现在的做法耗下去,十日内,北羌不攻城青州城也破了。” 范涛闻言怔了一瞬。 他像是被剥了叶的老菜头,露出里面深藏的烂芯。 他无言地背过身去,恨不得往自己脸上扇一巴掌。 崔泽任眼眸垂落片刻,又复抬起。 他望着官署中的每一个人。 “诸位同僚,再这么拖下去,全城要么被拖成皑皑白骨。” “要么北羌攻来,撞破北门,将我等全屠干净。” “该我们下狠心,搏命九死求一生的时候到了。” 崔泽的声音响彻整座官署,众人被他振聋发聩的吼声镇住。 背对他的青州司马范涛尤为动容。 他合上账册,再不去看那点零星的数字。 渐渐地,官署中的老弱病残们脸上都熔出了坚毅。 众人中唯独傅思齐,左看右看,眼神闪烁。 他静悄悄地后退,把自己隐入人堆。 崔泽抬起右手,握拳撞向乌甲的护心。 铠甲轻震,他道: “本帅要不惜代价,守城,保尽可能多的人活下来。” “诸位可愿随我背水一战,扛住骂名,助青州向死而生?” 范涛转过身,他换了副面目重新对上崔泽。 他洗却眼中悲与怒,只保留下一股平静的无畏。 官署中其他同僚与他相差不多。 黑暗中,炭火火星四溅下,唯有傅思齐一个,满眼幽微。 不声不响地打量着崔泽。 …… 夜半,青州府为崔泽腾出的小院里只点起了一点火烛。 蜡烛亮在崔泽房内。 崔泽借着这点火光,卸甲脱衣,为自己上药。 脱衣前,崔泽吩咐何水千万将房门关紧。 何水走到门口,将窗纸都黄了的木门一把拍得合上。 “林帅,你在防他们?” 崔泽摇摇头。 他解开系带,袒露后背,“不是防备。” 崔泽将玉粉色的药膏沾满一手,直往后背上抹。 背手一掌揉下去,他疼得呲牙咧嘴。 “嘶……”崔泽咬牙道:“我是……怕他们看见。” 他疼得手臂上,额头上青筋全爆出来,脸也紫了。 “我乃青州主帅,不该,更不配伤得这般重。” “我最好坚不可摧,永不可撼动。” “任谁见我都信我能以一当十,杀尽北羌人。” “不然,青州会溃败。” 崔泽咬紧牙关,又往腰后抹了一层药。 连片的疼痛接连爆裂,炸得他的脸从紫色又涨回了红色。 何水忙翻找箱子,给他递擦汗的汗巾。 崔泽接过汗巾,却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擦起了手。 擦净手后,崔泽一寸寸地闻过自己的掌心和指缝。 确定闻不出药味,崔泽这才穿上衣服。 等穿好了衣服,他又将魏榆送他的兔子香囊系在腰间。 崔泽拿手往何水的方向扇风。 他边扇风边问:“我身上的药味重不重,香囊能不能遮掩?” 何水左闻闻,右闻闻,“味还好。” “硬说是香囊,也说得过去。” 他揉了揉鼻子,拿鼻孔撒了股气出来。 “但是林帅……” 何水话咂了下嘴,话说到一半生生憋住。 半晌,他一歪嘴,又把憋住的话吐了出来。 “我看那帮人不是个个都领你的情。” “就比如,那个傅,傅思齐。” “他看你的眼神就不对劲。” 崔泽揉着自己扛了一天铠甲的肩,道: “你都说了,他姓傅。” 崔泽慢慢从肩头,捏向胳膊。 “我要军管,接管城中流通的所有物资。” “你猜谁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崔泽抬起手,为何水指出门外的城东。 “你往外看看。” “偌大一个青州城,除了官署,唯一点灯的是哪家?” 何水隔着窗纸瞟了眼外边,又低头叹了口气。 他伸出打铁的手,帮崔泽捏起了胳膊肉。 何水手劲实在大,一按下去,差点把崔泽按得跳起。 “轻……轻点,我这胳膊不是铁……” 何水收了一点劲,还是把崔泽捏得满脸通红。 何水越替崔泽捏胳膊,眉头越皱。 “大人,您真要和傅家为敌?” 他抬头瞟了一眼外边,见外头没人影。 何水低声说:“林帅你是青州人,你知道的。” “傅家有些时候比北羌人还狠。” 崔泽拍拍何水的手,把胳膊从何水手里救了回去。 他动了动肩肘,垂下手后,一双眼全落在他褪下的乌甲上。 “唯有制住傅家,将军管落到实处,青州才有活路。” 崔泽叹息似地长长吐出一口气。 一时间,他的头比身上所有的伤口加起来还要疼。 “说到底,是龙虎军大将军被俘得太快,出征的龙虎军溃败如山倒。” “七个州攒出的辎重全落进了北羌蛮子的手里。” “北羌人这才有本钱在寒天雪地中围死青州,逼得我们生不如死。” 崔泽说到惨痛处,连桌上的烛火也将熄未熄地晃荡起来。 “龙虎军那仗败得惨烈,北羌趁势反扑。” “青州府大半数官员尽皆战死。” “你看今日官署中,四品的官,只剩司马大人一位。” “青州军更惨,折损了七成。” “朝廷不信他们能守住青州,他们也未必信自己能守住青州。” “人心散乱,如此非常时,只能行非常事。” “千难万难总要先熬过眼前这关。” 何水越听崔泽的话,心越沉。 他整颗头垂下去,“大人,万一……青州熬不过去呢?” 崔泽收回望向乌甲的视线。 他当着何水的面,拔剑出鞘。 剑光森寒,闪得何水眼前一亮。 何水心头一动,等着崔泽说出惊天动地的话。 他等着崔泽讲出法子救青州于水火。 哪知崔泽擎着削铁如泥的宝剑,说出口的却是—— 第85章 堂堂一国之君,好歹要点脸吧! 崔泽:“青州熬不过去,昭国也就死定了。” “我这宝剑,可以杀敌,也可以自刎。” “到时候可以借你。” 何水被崔泽剑刃的寒光晃得直眯眼。 “大人,你这还不如京城那帮嚷嚷着议和的贼文人呢!” 崔泽将剑收好。 “那你想议和?” 何水瞪了他一眼,咬牙道:“鬼才想议和!” 他偏过头望向幽黑的门扇。 “大人知道我们何家死了多少人吗?” “我恨不得一口咬碎他们的肉!” 何水望着漆黑的眼里浮出茫然。 “大人,你说他们为什么嘴巴一张就能说出议和两个字?” “我们……”何水回望崔泽,哽了一下,“我们青州人白死了?” 崔泽眼泛冷光。 “我怎知道他们怎么说得出口?” “我们与北羌之间隔着累世的血仇。” “我要是北羌的可汗,青州城一破,我即刻杀向京城。” “逼昭国皇帝吊死丽山。” “昭国皇帝一死,皇族覆灭,整个昭国都将归北羌所有。” 崔泽轻蔑一笑,笑里有七分冷,三分残暴。 “北羌凭什么要议和?” 何水听了这话,默了一会儿,他忽然窝窝囊囊的: “别的不说,我看就该把狗皇帝吊死在丽山上!” “吊死了他,仗保准好打。” 崔泽双眼一抬,眼眸睁圆。 他瞥了眼窗外,“慎言。” 何水憋屈地叉起腰,“门都关了,还不让人说真话吗?” 崔泽眼波一转,一眼捉到窗外一闪而过的晃动。 他站起身,用冷透的声音朝门外发问: “司马大人,既来了,进门喝杯茶吧。” 崔泽话音落下,门上慢慢多了道瘦影子。 何水知道自己祸从口出,忙对崔泽说: “林帅,杀头大罪我一人扛,绝不连累你。” 门内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门外范涛突然咳嗽起来。 他一边咳着,一边缓缓推开门。 他脚还没迈进门,腿弯先打了个大哆嗦。 范涛捶了捶腿,“诶呀,人老了,不中用了。” “耳朵也背,一到晚上什么都听不到。” 范涛说完,还那闪烁的小眼神,瞟了崔泽一眼。 崔泽明悟了范涛的用意。 崔泽抬手道:“司马大人,请进。” 范涛立马顺着台阶下。 “离近点好,不然林帅说话我是真听不清啊。” 说罢,他健步如飞,一气呵成地走到崔逐对面的凳子坐下。 说不清道不明的,范涛看何水的目光中还夹了两分赞许。 崔泽让何水给范涛看茶后,范涛才慢慢转开了眼眸。 何水从壶中倒进茶杯的说是茶。 实际只是点还带着温热的白水。 范涛似乎习惯了,端起白水便喝。 喝过水后,他从怀中取出一封烙着宫中漆印的密信。 “林帅,宫中八百里加急送来的。” 他将密信托给崔泽。 “请林帅过目。” 看见信封上的朱红火漆,崔泽卷着恨意磨动后槽牙。 信里少不了折磨他的幺蛾子。 崔泽唤何水从箱中取来一把匕首。 当着范涛的面,他挑落火漆,拆出信纸。 纸上只语焉不详地交代了一件事。 皇帝向青州派了特使,特使不日便会抵达。 让崔泽好生迎候。 崔泽不见外,他将信转给范涛看。 范涛看罢信后,眸色瞬间变得幽深。 他将信放下。 信轻飘飘的,他却放得如有千钧重。 “林帅。”范涛幽深的眼中,悲愤又涨了起来。 “请林帅与老夫交个底。” “朝廷是不是已经放弃青州了?” 范涛将信推回给崔泽。 “朝廷已经放弃青州,所以才派特使来钳制林帅。” “是否如此啊?” 崔泽拿起密信,将信纸置于烛火上。 火苗尖一下舔上信纸的角,火唰地窜上去。 瞬间冒出的大火如同爆闪的烟花,打亮了整间屋子。 崔泽眉宇间的憎恶和忧愁,范涛眼尾的悲切,全都暴露无遗。 崔泽:“的确如此。” 范涛睁着眼睛,望那烈火下散落的灰。 “上苍有负青州!” 他垂下眸,颤着胡须问崔泽:“林帅可还要推行军管?” 崔泽一甩手,将烧到末端的信纸甩在地上。 带着最后一点火光的信纸划了个圈,化作黑灰后摔碎在地上。 地上火星熄灭。 崔泽平淡道:“当然要。” “上苍负青州,我崔泽不负。” 范涛当场松下神情。 他捂着心口,“阿弥陀佛。” 范涛缓了一口气,凑近崔泽,为他打算了起来。 “既然如此,我等不如暂且推测特使身份。” “趁他到青州之前,早做打算。” 范涛悄声问崔泽:“林帅在京中可有仇人?” 崔泽瞄了眼范涛,想想还是先伸出手,预备去扶老人家。 “有啊。” 范涛:“敢问是何人?” 崔泽:“陛下。” 范涛身子一晃,果然差点跌下去。 他搀着崔泽的手,重新在凳子上坐稳。 “无量天尊……还好陛下不会来。” 他喘了口气问:“林帅可还有别的仇人。” 崔泽沉下眼眸,“有。” “不仅有,他还和青州傅家关系非常紧密。” “若是他来,正好可以联合傅家,断绝我和青州的生路。” 范涛做官多年,对官场之事了若指掌。 一说和傅家关系紧密,又在京中,他脑中马上浮现出傅玉同的名字。 范涛登时犯了糊涂,“林帅,你与他不是同门师兄弟吗?” “怎么反目成仇了?” “再说你师父,他亲娘都死在北羌人手里。” “他对北羌人该有滔天的恨啊。” 崔泽笑了一声,笑中尽是无语和荒凉。 他都不屑向范涛解释傅玉同的痴心妄想。 将国卖了去推行师父的学说。 师父一旦知道非得从九幽爬出来,活活掐死他不可。 见崔泽气急而笑,眼底的杀意越来越浓。 范涛咳嗽一声转了话题。 “林帅,陛下遣傅玉同来,可师出有名?” “若无名,我等以青州战事吃紧为由,将他挡在城外便是。” 崔泽闻言眨了眨眼睛。 一时间,他还真想不到光启帝派傅玉同来的借口。 不过说到借口,崔泽忽地抬眸望向关外的方向。 他猛然想起另一种可能。 有一个人,有借口能过来。 若真是她…… 崔泽捏紧拳头,手背上的筋全暴起来。 在压抑的怒火中,他暗自祈祷光启帝别这么离谱。 堂堂一国之君,好歹要点脸吧! 望着崔泽的脸色,范涛立马意识到事情的不寻常。 “林帅眉头为何皱得这么紧?” “莫非来的人,有手段害我们整座青州城?” 崔泽捏得拳头骨节泛白。 “若真是她,她未尝没有毁了全青州的下作手段。” 第86章 你是被我娶进门的林家赘婿 一轮孤寂惨白的月下。 官道上,两匹马并驾齐驱,拉着一辆马车疾驰而过。 马车飞驰,车内的林念瑶快被摇散了架子。 她紧紧抱着一个锦盒,把连夜赶路遭的苦和罪全记到崔泽头上。 在马车不断的颠簸中,林念瑶暗暗发誓。 她发誓她要让林泽知错。 更要让林泽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 月下,一望无际的广袤大地上。 林念瑶的马车像一道墨线,拉着尾迹,飞向青州。 含元殿中,光启帝手腕一转。 他亦在偌大的纸上拉出了一道墨线。 桌上的墨线在纸上勾点的山川间蜿蜒向前。 墨线所指的方向正是林念瑶奔赴的青州。 光启帝放下笔,背起手,俯下身子。 自下而上的,他将整张纸一扫而过。 望着纸上山河,光启帝开怀道: “陈诚,再过三日,林念瑶就到青州了。” “她手中的利器一出,青州城北门自会大开。” “届时,朕的心头大患就解了。” 陈公公上前为光启帝换上一潭新的洗笔的水。 圆圆的笔洗里映出他的卑服的笑脸。 “陛下,可喜可贺啊!” 光启帝执起笔,随手投入笔洗中。 浓黑的墨在透净的水中顷刻晕开。 “陈诚,给傅家的信送到了吗?” 陈公公:“信鸽今夜定飞到青州。” 光启帝凝视着纸上草草勾勒出的青州城。 “到了就好。” “想敞开青州城门议和,光有一个林念瑶不行。” “得靠他们傅家出力。” 光启帝抬眸一望,孤月浑圆,挂在含元殿外。 同一轮月下,白里带灰的鸽子穿破云雾,落在一处驿站内。 不一会儿,驿站中飞马如箭般射出。 挂在马鞍侧边的信筒一路颠沛,落进重门深锁的青州傅府。 傅府下人托着信筒,将它送上傅家家主的案头。 傅深当傅家家主足有十七年了。 这样十万火急杀到他面前来勾兑利益的信筒他见了不少。 傅深随意地将信筒拆开。 读过信筒内短得不能再短的信后,他整张头皮不可抑制地紧了一阵,接着松开。 傅深捻着信走向摆在面前的炭盆。 他掀起防火的铜丝网,将信纸撇了下去。 炭盆里炭块多,火很旺。 信纸瞬间被红光吞没,连灰都没留下。 烧了信,傅深穿过层层叠叠的帐幔,走进傅家的祠堂。 祠堂内正面墙上,一排一排地摆满了傅家先祖的牌位。 傅深拿起两支香,就着长明的香烛点燃。 他握着香朝满天牌位们拜了一拜。 “爹,你留给傅家三十多年的烂账,终于可以平掉了。” 他将香插进香炉时,一阵风猛地灌入。 摆在香炉前的族谱被风吹开,连翻数页。 傅深垂眸一字字读过被翻开的那页。 他的目光最终停在一个名字上。 他笑道:“三郎也算有些出息。” 族谱上,傅氏二房三郎之下,录下的名字是傅玉同。 只是不知为何,他的生母那列,名字被涂成了一片乌黑。 傅深烧完香后,退出祠堂,吩咐管事: “将府中觅花轩收拾出来,不惜排场,准备接待贵客。” 傅深幽幽笑道:“毕竟来的是我们傅家平帐的关键。” …… 一晃眼两日过去。 崔泽接连两日在青州城中四处走访。 他累得脚不沾地,早已疲惫不堪。 可深夜里,他还睡不安稳。 一进梦乡,他就会因梦见朝廷特使长出林念瑶的脸而骤然惊醒。 到第三日,连日睡不稳的崔泽脸上已有了憔悴相。 这天夜里,崔泽与范涛一同到青州城的南城门接人。 而与他站在一处的司马范涛也好不到哪去。 范涛眼下也是两团乌青。 朝廷的特使对青州是大祸患啊! 连着几日的相处,青州城内的百姓们都熟悉了崔泽这个要带他们活下去的青州主帅。 见崔逐在等人,居然有些好奇的百姓凑上来问: “林帅,等谁呢?” “难道朝廷又派人来帮我们了?” 崔泽不忍打破百姓们的期盼,只道:“等特使。” 一时间,连留在家里的百姓也隔着没门没窗的门窗,悄悄议论。 “特使?” “能让林帅亲自接,这特使官得多大,多厉害啊?” 百姓们的议论声嗡嗡作响。 这些低沉的声响在暗得压抑的夜色中却传不进崔泽和范涛的耳中。 他们眼中只有一辆由远处奔袭而来的马车。 眼看马车越来越近,崔泽再三在心中祈祷。 他祈求来的人千万不要是林念瑶。 马车缓缓停在青州南城门前。 雕着海棠花格子的车门被车夫打开。 车内坐着的人探出身子来。 螺钿插梳花钿步摇,一双柳眉眸如星。 不是林念瑶是谁。 崔泽心中一裂,裂得他满眼怨愤。 昭国之主,堂堂一国的君王,竟真连脸都不要了。 他就非上赶着,向北蛮跪求太平吗? 直面走下车来的林念瑶,范涛脸孔一板,冷硬起来。 范涛不认识她,但他记得林帅说的能对青州使出下作手段的正是个女子。 一瞬间,范涛和崔泽都已如临大敌。 他们等着与林念瑶短兵相接。 林念瑶却捧着锦盒踩着步子,绕开了他们。 直到进了青州城门,林念瑶才回头。 她盯着崔泽。 “林泽,我会让你刻骨铭心地记住,你是林家的赘婿。” “被我娶进了门,你这辈子休想逃出我的掌心。” 她将眼眸上移,望向挂在青州南城门上一百多年的“武定门”三个字。 历经百年,石刻的武定门三个字已染满了岁月风霜。 “你为了这些破砖烂瓦,就作践我?” 林念瑶将眸子一转,又落回崔泽脸上。 “我会让你知道,我比它们尊贵得多。” 林念瑶话音落下。 从她身后涌出了长龙般的傅家仆人。 傅家的人十分嚣张,一步一人,十步一火把。 火点起的长龙,为林念瑶连接出通往傅府的路。 路的正中间,傅家抬来了一顶软轿。 林念瑶满意地看着傅家为她摆出的排场。 她提起裙摆准备上轿。 可上轿之前,她似乎想起什么,又忽然转身。 她特意托起手中的锦盒,亮给崔泽看。 崔泽知道那盒中是林念瑶摧折青州的关键。 但他却来不及探究。 因为北面的城墙上,吹起了敌袭的号角。 第87章 不想死人,你们议和不就好了? 敌袭的号角响彻全城。 街面上的百姓们沉默又迅速地退回到漆黑的家中。 在敌袭的号角声中,他们怨恨地看着傅家沿路点燃的火把。 更愤恨地看着让傅家为她点起火把的轿中女人。 不是这些烧了一路的火,北羌人不会夜里来袭。 敌袭危急,远胜一切。 崔泽和范涛两个都急奔起来。 二人一个披甲,上城墙迎战,另一个回官署,组织后援。 青州城城防现在脆得就像一张纸,一捅就破。 夜半,金星沉没天际的时候。 青州城北面的雁北门被北羌砸出一个洞。 崔泽顾不得许多,点了一队将士,舍命杀出去。 他以攻代守,一路杀进北羌铁骑的深腹。 等天亮,他满身血污,任飞星驮着他回到雁北门时。 雁北门上的大洞已被横七竖八的木柱子钉着重新封好了。 雁北门外,崔泽身后,跟着他回来的除了一百来人的青州兵。 还有十来具全无血色,脸庞如冰似雪的青州兵的尸体。 崔泽满眼苍凉,“司马,雁北门你带人修好了啊。” 范涛灰头土脸,满脸羞愤,“修补上了,但又拆了一家百姓。” “范某有负林帅所托。” 他走到崔泽身旁,拿袖子为崔泽马上驮的亡故的百夫长擦净了脸。 “我也有负他们。” “怎么我就垂垂老矣,拿不动杀敌的刀呢!” 崔泽想宽慰范涛两句。 可他搏了一夜命,连抬嘴皮的力气都没有。 他只想倒下,大睡一场。 偏偏这时,傅家派了一匹快马来。 快马上的仆人道:“朝廷特使与家主请林帅与司马大人过府一叙。” …… 崔泽骑在飞星上,随着引路的仆人,第一次踏进青州傅府。 傅府的墙一道又一道。 傅府的门也一道又一道。 这里像是跳出世外的一方小城。 墙内绿竹犹翠,腊梅如金,香风送安宁。 墙外…… 崔泽自嘲一笑,还说什么墙外? 光是从墙外踏进来的满身血污的他,已经够和这方一尘不染的世界格格不入了。 …… 傅家正堂由檀木雕筑,遍地生香,暗雅幽沉。 整座正堂空旷宽大。 大得像丽山行宫那般的皇家别院。 亮起的天光照不亮这么大的正堂的每一处。 此时此刻,崔泽和范涛就坐在昏暗的阴影里。 他们的对面,林念瑶高坐主位。 她品着好茶,熏着清幽的香。 林念瑶看向崔泽的眼中满是鄙夷。 “瞧你一身的血,实在是难看。” 她放下茶盏,转向陪坐在下首,金灿灿天光中的傅家家主傅深。 “傅家主,你看啊。” “他撇下我,不惜一切跑到青州来,就为了当他肮脏的主帅。” “看见他这个脏样,要不心里过不去,我真不想要他了。” 傅深乐呵呵地笑出声。 他挥挥手让下人为崔泽和范涛端上同样典雅的香茗。 “林侯也是,来见夫人,怎么不梳洗梳洗?” 傅深端起香茗,劝酒似地先饮一口。 饮了茶后,他笑呵呵地道: “女为悦己者容,这赘婿嘛,也差不多吧?” “对吧,林侯?” 范涛闻言勃然大怒。 他的须发险些全炸起。 他怒目而视,怒瞪着傅深。 傅深端起茶盏,赔罪似地又饮一口。 崔泽起身按下范涛。 他平静地劝范老头坐好。 崔泽转回身,对上傅深后,平静里多了一股不要命的冰冷疯狂。 他抄起手边的茶盏,啪的一声精准无误地摔在傅深脚边。 傅深被惊得跳起,满脸不可思议地看向崔泽。 崔泽带着他那身沉重的乌甲缓缓坐回去。 “傅家主上的茶,我算喝过了。” 崔泽大马金刀地坐着,将手肘压在膝盖上。 “没见过我这样上来就掀桌的?” “今日你便见到了。” 崔泽将目光转到林念瑶身上。 他漆黑一片的眼底带着猩红。 “我这些粗鲁手段,都是托夫人的福,被她训出来的。” “你说是我?”林念瑶一怒之下抄起茶盏。 她也将茶盏连汤带水的,在黑檀地板上摔了个粉碎。 “什么时候不是你逼的我?” 她捂着自己的心口,凄怨冲到天上去。 “我才是被你害成这样的人啊!” 林念瑶恨极了,端起桌上放的锦盒。 她不顾颜面地将锦盒的盖子掀掉,露出里面装的东西来。 锦盒里,丝绒衬着的是一块乌底描金的灵牌。 牌位上刻了两个人的名字。 正是林念瑶的爹娘,前任的广平侯。 牌位的云头上錾的祥云流金,一看就是宫中尚宫局制作的御赐之物。 林念瑶取出牌位,捧在怀中。 “我奉圣命,来为我爹娘祭奠招魂。” 面对林念瑶,崔泽很久没有过通达心扉的钝痛了。 七年前救下他的那个女孩子,也是捧着牌位的。 她那时连唏嘘都很温柔。 “我奉圣命,为我爹娘扶灵。” “走了快一千里,总算把他们接回家了。” “诶,中元节快到了,在门前摆家乡的吃食,才能招回飘散异乡的可怜鬼。” “你们青州摆什么?” “我祭奠爹娘的时候多摆一份。” “雁北门外,我看见死在我爹娘身边的人,都很可怜。” 崔泽来不及感受翻天覆地的物是人非。 他听见傅深迫不及待地追着林念瑶的步子,向他进攻。 “前任广平侯夫妇之事,我也有所耳闻。” “两位为接应我青州被俘的百姓,惨死在雁北门外。” “林夫人,我如此直白地说出来,不冒犯吧?” 林念瑶捧着牌位道:“事实如此,怎会冒犯。” 她将牌位举起,“我要敞开雁北门,祭奠我爹娘,为他们招魂。” 范涛一拍桌子,再度怒不可遏地站起。 “你怎能说出这么荒谬的话?” “你知不知道我们没了多少才换来雁北门重新关上?” 林念瑶放下牌位,将它摆在桌中间。 她擦了擦牌位上并不存在的灰。 “不想死人,你们议和不就好了?” “要快些,别耽误了我爹娘的祭典。” “你!”范涛胡须一颤,差点没被林念瑶激得晕过去。 崔泽攥紧才斩过北羌人的长剑。 他裹着满身的乌甲站起来。 身上的染的血顺着层层交叠的甲片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滴落的血在黑檀地板上很快汇成连片的血渍。 崔泽将坠在腰上的剑压得横斜。 “林念瑶,我没听清。” “请你对着你死去爹娘的灵位,把话再说一遍。” 第88章 昭国如果不要我们,我们会反 林念瑶旋过身,扬着脸,毫不客气道: “再说一遍就再说一遍。” “我说让你敞开雁北门。” “我说不想死人,你们找北羌议和不就好了。” 她扶着桌沿坐下,就坐在御赐的她爹娘的那块牌位旁。 “别说当着我爹娘的牌位。” “就是他们还活着,我也敢当着他们的面这么说!” 林念瑶眸中聚着冷光,刺向崔泽。 她旁边摆在桌子正中央的牌位明明是錾金的。 崔泽却从中看出淋淋的血光。 林念瑶说:“林泽,你把剑握得那么紧,你想杀我吗?” “那你动手啊。” “你只要动手,陛下和玉同马上有理由夺了你的帅印。” 闻言,崔泽握剑的手萧条地松开。 他的手腕倏然垂落,砸在坚硬如冰的裙甲上。 林念瑶的目光从他的垂落的手腕上收回。 她带着笑,“不敢杀我了?” “那你等着,我一定会让你亲手打开青州城的大门。” “迎北羌人进来议和。” …… 青州官署内。 崔逐和范涛为了节省灯油和火烛,索性将办公的书案挪到露天的院中。 崔泽卸了甲。 他擦着手上、脸上的血污。 放下毛巾后,提笔标记新画的青州城地图。 范涛在一旁核对库存,给青州兵马写条子批治伤的药材。 崔泽在地图上标记了两个点后,朝范涛吆喝了一声。 “司马,你拆了补雁北门的民宅是哪一座?” 范涛将写好的条子一放,往崔泽那凑去。 他将笔杆子翻过来,指出地图上的一个小方块。 崔泽顺着他指的地方,将在地图上添了一个叉。 画了叉后,崔泽和司马两个人对着满目疮痍的地图,神色都低落了下去。 范涛叹道:“青州城怎么破成了这个样子?” “哎……” 伴着范涛长长的一声“哎”,他的肚子也叹了起来。 范涛放下笔,捂着肚子变出了张苦瓜脸。 “林帅,刚刚老夫太沉不住气了。” “听见你夫人说出那些话时,忍不住把傅府正堂能砸的全砸了。” “不然咱们两个在傅府蹭顿饭,还能替官署省几个白薯。” 崔泽一听,多少被范涛逗出分笑意。 他微微摇头道:“司马大人忍辱负重,吃得下傅府的饭。” “我年轻气盛,压根吃不下。” 崔泽替范涛在晾干墨的条子上用了印。 他将条子递给等在一旁的侍女阿莲。 “伤兵劳阿莲姑娘照顾了。” 崔泽递了条子后,慢慢在地图前坐下。 “傅家的饭都带着血。” “在那吃一口,如同吃掉一个在战场上的同袍。” “不吃也好,司马大人别太懊恼。” 范涛拿了个马扎,在崔泽旁坐下。 “林帅,这么荒谬的事,我们就没办法拒绝了?” “两军交战,她却以祭奠双亲为名,要打开雁北门……” 崔泽半合双目,似在养神,也似无奈。 “她连找北羌议和这等屁话都说出来了。” “还能拿她怎么办?” “反正劝她,是绝对劝不动的。” “杀她,倒称了傅玉同和皇帝的心愿。” 范涛捋着胡须,“如若装作北羌人来犯,绑了她呢?” 崔泽眉头皱起,满脸烦闷。 “她身后站着傅家。” “傅家身后又站着皇帝。” “林念瑶在青州城出半点差池,他们都可以拿来做文章。” 范涛腰杆垮了下去。 他的白须在寒风中飘摇。 “咱们还得保她的安危,怕她磕着碰着?” 范涛本就皱巴的老脸一时更皱了。 “朗朗乾坤,没有天理了?” 崔泽缓缓睁开眼睛。 天理? “不瞒司马大人说,天理这东西,我许久不曾见过了。” 范涛皱紧了眉头,正打算吐两句牢骚泄愤。 不料一旁的侍女阿莲一直没走。 她还抢在他的前头,接了崔泽的话。 “林帅,昭国如果没有天理。” “我们青州百姓哪怕拼了命,哪怕将天捅下来,也会把天理讨下来的。” 崔泽被她的话惊住,缓缓站直了身子。 这是他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个司马家的侍女。 在此刻之前,他与阿莲的交集只有他驮回伤兵,阿莲去帮伤兵换药。 阿莲长得很寻常。 她眉目颇深,是青州女子常见的模样。 大约是终日劳作,她的身量有些粗壮。 大冷天的,她的手裂破了皮,脸也被冻得通红。 崔泽没想到,这么一番有血性的话会被一个寻常侍女,毫不避讳地说出来。 崔泽眨了下眼睛,试探她道: “将天捅下来,你如何将天捅下?” 阿莲抿了抿唇,“把天捅下来,有什么难的。” “你们敢和北羌议和。” “我们拼着命不要了,把进城的北羌蛮子都杀了就是了。” 她说得很平静,似乎早预备好这么做了。 崔泽黑白分明的眼瞳被阿莲说得定住。 “你说‘我们’,你的意思是,不止是你,青州的百姓都会……” 阿莲缓缓点下了头。 “林帅,早在您到青州之前,我们就做好打算了。” “青州死了多少人,我们每家每户就没了多少亲人。” “卖炭的齐有余没了爹娘。没了婆娘。” “种地的李二牛没了弟弟。” 阿莲说着说着泪冒了出来,悠悠地在眼圈里打转。 “我呢,说出来不怕您笑话。” “我有个情郎,叫许亮。” “他也是个青州兵。” “半个月前那场大战,他没回来,尸首我也找不到了。” “我请司马大人准我进兵营帮大家熬药处理伤口,就是为了向大家打听阿亮的事。” “哪怕他真死了,我也想找到他的尸体再见他一面啊!” 阿莲两只手捏紧手中的条子,几乎快把条子撕裂。 “这个样子,哪个青州人受得了和北羌议和?” “昭国如果不要我们,我们也可以反了昭国!” “北羌蛮子打得,京城来的老爷就打不得吗?” 阿莲奋不顾身地说出这句话时,崔泽心头震了又震。 他在那个刹那意识到,青州人自己早将退路砍断了。 无论如何都要想出办法制住林念瑶和傅家。 否则青州会像一辆载满烈酒又爆燃熊熊烈火的马车,自杀似地撞向整个天下。 崔泽默了半刻。 最终,他还是选择对阿莲做下一个承诺。 哪怕说出这个承诺,他做不到的话,他也会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放心吧,天理昭昭。” “我会把昭国的天理带给青州人的。” 第89章 林夫人在祈求林侯爷平安? 阿莲得到崔泽的承诺后,端起手,向崔泽行了一个礼。 她带着条子去库房取药材前,特地向崔泽说了一轮她情郎的样子。 “许亮他很黑的,是个方脸。” “他眼睛大,嘴唇厚,右耳朵上还有颗痣。” 阿莲恳求崔泽: “大人若是在哪见了他,记得回来告诉我一声。” “哪怕说他死了,也行。” “我给他堆个坟包,立个木牌。” “免得他做孤魂野鬼,投不了胎……” …… 送走阿莲后,崔泽坐在青州的城的地图前,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很久没有这么疲倦了。 哪怕直面北羌人砍来的弯刀时,他都不曾如此无力。 一旁的范涛也是一口气接一口气地叹。 “大人身上的担子重啊……” 崔泽一眼又一眼地核对他标好的青州地图。 核对完后,他转向范涛: “司马,请大家来一趟,议事吧。” “而今要想制住林念瑶和傅家,军管之事是再也拖不得了。” …… 青州官署的院中,闲杂人等很快被肃清。 消瘦的士兵把着门口。 官署内仅剩的青州官员齐聚一堂。 见人到齐了,崔泽本要当众说一遍今日傅家发生的事。 可他一抬眼,傅思齐当着他的面,专门挑了他对面的位子,掀衣摆坐下。 崔泽思虑再三,道:“傅少史请先出去。” 傅思齐当场就不乐意了。 “凭什么?” “不是全青州官署议事吗?” “我为什么不能在?” 崔泽拿起一个姓王的下官递给他的白薯道: “傅少史什么时候住进官署。” “与大家同进退,共衣食,再听我的安排吧。” “在那之前,我觉得我使唤不动你。” 傅思齐瞪大了眼睛。 “我回傅家吃饭睡觉,也是为了替官署节省吃食和火炭。” 他一拍桌子。 “姓林的,你不讲道理?” 崔泽趁热剥开白薯的皮。 “本帅下命令,什么时候用得着讲道理了?” “你不听令,我解了你的官职。” “来人,请傅少史出去。” 门前的士兵闻声齐步进来,硬把骂骂咧咧的傅思齐架了出去。 傅思齐被送出去后,崔泽咬了口白薯,将傅家和林念瑶的事知会给了众人。 众人一听,全数哗然。 有拍案而起,也有暗暗发火憋着说不出话的。 众人中,只有司马范涛早气饱了,没有再气第二轮。 他道:“林帅,如今青州城内忧外患,算是危在旦夕了。” “你只管说,该如何做吧。” 崔泽放下白薯。 他在摊开的青州城地图上一边指着,一边说出自己初拟的军管的条例。 衣食住行,城防接敌。 崔泽定的条例事无巨细,又条理分明。 方便每个负责的官员执行。 崔逐说罢,望着众人道: “仰赖诸位大人,将条例落到实处。” “唯有落实军管,凝聚全城的心力,再趁机拆了傅家。” “青州城的内患方可化解。” “傅家没了,只剩林念瑶一个人,她翻不出风浪。” 望着地图上的种种标记,众人皆沉默不语。 院子里静得只剩风声。 半盏茶过去,最早给崔泽递白薯的王姓下官第一个开口说话。 “林帅,您这么干,太凶险了……” “别的不说,口粮调配太过极限。” “万一饿死了百姓,城中会闹出多大的乱子?” “傅家又会借机生多大的事?” “青州城一乱,北羌攻破了城呢?” 他将手缩回袖子,窝着道: “咱们现在的法子是不好,可……饿死了人,没人闹啊。” 崔泽凝眸盯着他。 “王全,你的意思是不是太凶险便不做了?” 王全瞥了崔泽一眼,接着低下头,没有答话。 范涛看过崔泽,又看过王全,捋了捋胡须道: “林帅,王大人的担心不无道理。” “我们想拆了傅家,就怕傅家比我们先一步生事。” 崔泽将手掌压在地图上。 他撑着桌子,压低身子望向众官吏。 “诸位忘了我说的,此举是背水一战,向死而生了?” “如今的青州只能踩着钢丝向前,否则必死无疑。” 众人中,不知谁说了句: “罢了,跟着林帅,赌了!” 另一人马上接话道: “对,赌了!” “真让我去跟北羌谈和,不如现在拿刀杀了我!” 崔泽得了拥趸,暗自松下一口气。 他望着地图,放轻声音道: “不算赌,我崔泽不做那无谋之人。 “我定下的条例这两日先暂行。” “若有大的差误,及时调整。” 崔泽抬手向众人抱了一个拳。 “真出了事,我崔泽愿一力承担。” 范涛按下他的手。 “林帅说笑吧,真出了事,大家一同赴死。” 崔泽环顾一圈,众人皆目光灼灼,毫无怨言地望着他。 …… 青州城中,坊里的一座甜水井前。 一辆奢华的马车停了下来。 林念瑶一掀车帘,便觉着风大。 她从腰间的荷包中取出两枚铜钱,递给随她来的傅家丫鬟。 “替我投进井里去。” 傅家丫鬟接过两枚钱。 “咦?林夫人。” “您还知道我们青州的风俗啊。” “往冻不住的甜水井里投铜钱,最能保佑心上人平安了。” 丫鬟瑟缩着走到井旁,将钱投了进去。 林念瑶听着铜钱落水的声音,双手合十默默祈求。 她祈求雁北门不日敞开,祈求与北羌议和顺利。 她祈求傅玉同步步高升。 傅家丫鬟投了钱后,三步并做两步跑回林念瑶身边。 她见林念瑶合手虔诚祈祷,不由地问: “林夫人是在祈求林侯爷平安?” 林念瑶倏然睁眼。 她立刻放下了手。 对着傅家丫鬟,她淡而冷地笑了笑。 笑过之后,林念瑶抬眼望过破烂的青州城。 “真不懂他们在坚持什么?” “家都没了,议和不就好了?” “闹得像别人在害他们似的。” 林念瑶正要放下车帘,忽然察觉到一道锋利的目光扎在了自己身上。 她转眸一望。 望见一个在甜水井边上提着陶罐的女人。 那女人的样子很寻常。 似乎青州女人都差不多长她那样。 但她的那双眼睛让林念瑶很不喜欢。 因为一看见她,林念瑶就克制不住地想起了她名义上的夫君,林泽。 林泽也爱用这个眼神看她。 里面仿佛燃烧着怒火。 又流淌着不甘。 还有一股不服气。 似乎是不服气她凭什么次次都帮傅玉同。 林念瑶正要放下车帘盖住那双眼睛。 女人的身后突然多了个高大的身影,替她转起井口的轱辘。 崔泽边摇轱辘,边问阿莲: “从这背水罐走回兵营,太远了,不容易。” 阿莲低下了头。 在林念瑶看来她简直含羞带怯地在勾引人。 “这里的水好,我想伤员们快点儿好。” 林念瑶一把攥紧了车帘。 她往两人那看久了,赫然发现崔泽腰间多了个柔软的兔子香囊。 小蹄子! 偷腥汉! 那一刻,林念瑶恨不得把整块车帘扯得四分五裂。 第90章 青州的危难,可以解了! 林念瑶将车帘上的流苏生生拽了下来。 她已听不清,崔泽和那个青州女人到底说了什么了。 她满心满眼地只想着一件事,一句话。 她要报复崔泽,她要让背叛她的崔泽万劫不复。 最好永不超生! 甜水井旁,崔泽掂了一下装满水的陶罐。 那陶罐极沉,崔泽险些没提起来。 他弯下腰,拉住捆在陶罐双耳上的布绳。 崔泽废了不小的力气,才将装满水的陶罐举到合适的高度。 方便阿莲背好。 陶罐一背,阿莲的腰都被压弯了半截。 阿莲背着沉甸甸的水,她不恼。 她还向崔泽露出一个满口白牙的笑。 “多谢大人。” 透过笑里的稚气,崔泽意识到阿莲的年纪并不大。 若是在京城,她八成是个因为笑脸讨喜,家里邻里都喜欢的小姑娘。 范涛站在崔泽身边,看向阿莲的目光里全是爷爷辈的慈爱。 “以后别来这打水了。” “太远了,多累啊。” 阿莲拽紧布绳,背好身上的水罐。 “不嘛,大人,我就要来。” 崔泽帮阿莲托起沉重的陶罐,将她往兵营的方向送。 “行了,从明天起,你来不了了。” “明日起青州军管,青州诸事皆依我颁的条例进行。” “你去哪打水也得听安排。” 阿莲半转过头,望向崔泽的眼里染着光。 “大人,你这么管我们,是绝不会放弃我们的意思,对吧?” “大人你果然会帮青州争天理。” 崔泽送她走出街口。 “对,青州的天理,我们一起争。” 崔泽放开了手。 直到阿莲扛着水罐消失在街尽头,他才收回视线。 他低头对范涛道: “司马,我们走吧。” 范涛跟上他的脚步。 “林帅,下一处取水点在安远坊。” “按你的规划,安远坊完好,坊内的人不必往外搬。” “估计是军管后最省心的安置点。” …… 崔泽与范涛将各个规划的安置点走过一回,回到官署。 官署内,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从城内各处回来。 大家带回来的都是好消息。 军械如常。 粮仓无误。 只待明日一早击鼓宣告。 便可让整座青州城转入军管状态。 大家伙按崔泽的吩咐自己亲自走过自己要负责的范围。 走完回来后,官吏们的心都踏实了很多。 大家都在心里暗暗想,林帅定的条例是极端了些。 但认真落实下去,青州……说不定真能熬过冬天,迎来雪化春生。 就在这股春日暖意弥漫青州官署,生根发芽时,门外忽而飞来一匹快马。 飞来快马竟又送来一个惊天的好消息。 青州城外,有一支残兵突破北羌铁骑的包围,杀回来了! 他们杀回来时,还冲了一波堵在雁北门外的北羌铁骑。 冲得北羌铁骑七零八落。 崔泽与范涛一听消息,立刻迫不及待地赶向军营。 …… 一进伤兵疗伤的主帐,于数十人中,崔泽一眼便认出厮杀归来的猛人。 无他,那猛人太健硕了。 他活像一头足有两人高的巨熊。 崔泽在心中过了一遍肃国公给的名册。 一个名字瞬间跳入他的脑海。 青州军中郎将王秀。 这可是位拿双手剑当单手剑用,一脚踏得碎北羌人脑袋的悍将。 崔泽主动上前,抱拳道: “王将军。” 王秀闻言转头看向崔泽。 他从头到脚打量了崔泽一番后,脸上露出一个笑。 那笑有两分腼腆。 大约是他全身上下最与名字相符的地方了。 “你认识我?” 崔泽自己搬过个马扎,坐下。 “听肃国公他老人家提过你。” 范涛快步上前,站在两人中间,向王秀介绍道: “这位是朝廷派来统管青州事宜的青州主帅。” “广平侯林泽,林帅。” 王秀一听立马说:“广平侯,我也听过你。” 他琢磨了片刻,拍了拍脑袋道: “入赘白得的侯爷,少走二十年弯路,是你吧。” 顿时,替王秀胳膊上的伤敷药的阿莲手上多使几分劲。 疼得王秀直呲牙。 “小姑奶奶,你会不会包扎?” 阿莲给他赔了一个长得不太像笑的笑。 “老大哥,你会不会说话?” “我听司马大人说过,林帅和他夫人感情不算好。” 王秀呲着牙,脸上飘了层尴尬。 “嘿,我怎么听说,林帅你是为爱献身,甘当赘婿的?” 范涛白了王秀一眼,又咳了一声。 “中郎将,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王秀也咳了一声,立马收声。 最后,还是崔泽自己摸着鼻子,把事情翻了篇。 “说到底,今日当初,沧海桑田。” “现在成桑田了,就不说当年做沧海的豪情了吧。” 崔泽望帐外望了一眼,极快地点过一遍人头后,问王秀: “王将军厉害,死里逃生带回来三千人。” 一说起军中事,王秀神情一转,由憨直变得肃穆。 “愧不敢当。” “二千八百一十七人。” “全是骑兵中的老手。” 崔泽勾着唇,久违地恣肆地笑起来。 “将军一回来,青州的胜算,大了!” 王秀眨了下眼,透出两分狡黠。 “那我再向林帅禀一个消息。” “好叫林帅知道,不仅胜算大了,胜利之日也近了。” 他压低声音,直望着崔泽道: “我会北羌话。” “暗中突围时,我曾听到过他们的大将和可汗的特使大吵一架。” “北羌的可汗不愿他们把抢到的金银、粮食耗费在围困青州上。” “他们想撤退了。” 听着王秀的话,崔泽一张脸全紧了。 他脸上一个表情都没有,紧得像一块绷住的布帛。 崔泽缓缓咽下一口唾沫。 “王将军是说,青州再熬半个月,不,一个月。” “定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王秀当即点头。 “就是不知道,我们的青州还能熬多久啊……” 闻言,崔泽唇边挂了一缕无声的笑。 而司马范涛直接抚须大笑。 “王将军,这不巧了吗。” “林帅明日起便颁布军令,接管全城。” “军管之后,只需坚守半月,便会有源源不断的物资进入青州城。” “青州的危难,可以解了!” 王秀听得两只眼睛越来越亮。 听到最后,他的眼睛甚至比夜里的猫还亮。 「读者姥爷们,新年快乐呀,蛇年大吉~」 第91章 林帅你是天上派来救青州的神仙吧 王秀迫不及待地拉过崔泽的手紧紧握住。 “林帅有这么大的魄力,接管整座青州城。” “实在是青州之幸。” 崔泽笑着拍了拍他的手。 “王将军能杀出重围,带回这么大个好消息。” “也是青州的大幸。” 一旁的阿莲静静听着他们说的消息,她也很开心。 可一开心,她鼻头一酸,忍不住掉下了泪。 她本来要拿着伤兵换下的纱布出去洗。 走了两步她又折回来,两条腿一弯,直接跪在王秀身前。 “王将军,您还记得许亮吗?” “他也是你手下的兵。” “他回来了吗?两千八百多个人里有他吗?” 王秀低下头避开了阿莲含满了泪的眼神。 “他……” “一次夜里突围,他和另外十好几个兄弟,被俘了……” “哦,这样啊……” 阿莲张着嘴呆了半晌。 半晌过去,她端着装满血绷带的木盆站起来。 她一步一步挪着,走出了伤员的帐篷。 另一边,青州官署的院子内。 三个管粮管民事管刑案的官吏聚在了一处。 他们围拢在挡风的高墙前,在即将到来的军管忙乱里偷最后一次闲。 话是从管刑案的钱平这里先开的头。 “太好了,天佑青州。” “咱们正缺人呢,王将军竟带着部下杀回来了。” 管民事的魏长乐拄着拐杖道:“老钱,你别太高兴。” “你一高兴过头,肺就热,肺一热啊,你就止不住咳。” 魏长乐话还没说完,钱平真就咳了起来。 他捂着嘴边咳,边零零碎碎地说: “咳,咳死……咳死我,我也开心。” 三人中只有管粮的王全脸上的表情最怪。 他的脸一半是笑的,一半是哭的。 笑的那半,显然是为王秀带残兵杀回来而笑的。 哭的那半,魏长乐和钱平就看不懂了。 魏长乐拿拐棍戳戳王全。 “王大人,你怎么半张脸是哭丧的?” “王将军回来,多大的喜事啊?” 王全被魏长乐一问,转瞬间,半张高兴的脸都没了。 “我高兴,可我也苦啊……” “你们说王将军带回来了多少人?” “一千?两千?” “现在的青州城,按林帅的条例,多冒出一个人都得把他饿死。” “多出一支军队来,人吃马嚼的,我们哪养得起?” 王全两手一垂,肩都塌了下去。 “为了养他们,你们说,我们把谁饿死?” 青州军营内。 范涛大喜之后,也想起了这个问题。 想起这个问题后,他的脸色渐渐地不好看了。 他好像挂在枝头,被风吹干了的柰果。 皱巴得看都不能看。 范涛躲开王秀,拽起了崔泽的袖子。 崔泽不解地望他。 微挑的凤目里盛满了疑惑。 范涛见扯不动他,只能出言道: “林帅,你出帐外来。” “我有事与你商量。” 崔泽稳坐马扎上,手往大腿上一支。 “有什么事,不能在这说?” 范涛的眼神闪了两闪,躲了王秀一眼。 而那一眼,恰好被王秀捉到。 王秀低下头,摸着自己的脑门,思索起来。 这一想,他便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他是随大将军崔鼎之出征,陷入北羌包围后熬了半个月才杀回来的。 龙虎军出战时,搬空了七个州。 现在的青州根本没有能养活他们的粮食。 否则林泽推行什么军管? 王秀放下摸脑门的手。 他抬眸,仔细地打量起眼前的年轻人。 一看林泽的眉眼就知他是西北七州的人。 他大约是青州本地人。 才对青州这么上心吧。 在青州最乱的时候,他跑来帮青州收拾烂摊子,救青州于水火。 青州想熬过冬,需要的是他和他的魄力,不是自己。 王秀起身上前,一把拉住范涛和崔泽。 断了范涛硬拉崔泽出帐外的打算。 “行了,范司马。” “你的意思,我懂了。” 王秀退后一步,抱拳单膝跪在崔泽面前。 “卑职向林帅请战。” “卑职愿携残部,明日出征。” 王秀请战的声音在帐篷里一下传开。 历经千难万险,好不容易才回到故土的伤员们都看向了他。 伤员们的眼睛里涨起了各种各样的不懂,不明白,不理解。 王秀抱着拳,向崔泽低头恳求道: “林帅,我的部下,大多是青州人。” “请林帅管他们最后一顿饭。” “准他们能回家的,回去看看家里人。” “明日我带他们出去,死在外边,不会和青州妇孺抢一口吃的。” 哦,原来是要给家里省粮食啊…… 王秀带回来的青州兵们眼里的不解消散了。 他们又坐回了原处。 坦然地接受了自己只能再活一晚上的事实。 范涛无颜。 他羞愧地抬起袖子,遮住了他的脸。 唉……他怎么就没办法! 伤兵帐内,弥漫着平静的死了一样的绝望。 不知是谁,掏空自己往绝望里添了点希望。 “将军,如果明天就死了,今天的饭我不吃了。” “留给大家吧。” “大家多一口吃的,熬得久一点,熬到下一年。” 有一个让出自己的,就有第二个。 “我也不吃了,药也不用给我上了。” “咱们青州能活下去就行。” 有第二个,就有第三个第四个。 伤兵帐内,一下死寂地热闹起来。 这时,一只信鸽扑扇着它柔软的翅羽飞了进来。 信鸽跳到崔泽的脚边。 崔泽拿起它,从它脚上拆下心筒。 随后,崔泽一挥手,将它送回了广袤的天地中。 崔泽读过信后,直接用一声“好了”,止住了帐内的其他声音。 他将王秀扶起。 “请什么战!” 崔泽环视帐中一圈。 “都给我好好养伤,好好活着。” 王秀张开嘴,打算再与他争辩。 崔泽将凤目一抬。 “王将军别着急,先看看这封信。” 崔泽旋即将信转给王秀看。 王秀接过信,只扫了一眼,立刻睁大了眼睛。 范涛也凑到王秀身边来看信。 看过信后,范涛跟魂魄出了窍似的,整个人飘飘悠悠。 “林帅,你是天上道祖派下来救青州的神仙吧。” 他从王秀手中取过信,托在掌心里。 范涛颤着手,你你我我半天了也没能再说出个完整的句子。 王秀望着那封随着范涛的手一起颤颤巍巍的信。 他倒吸一口凉气,两眼直发懵。 “林帅,隔壁伊州的粮仓肯定也空了。” “你怎么让他们答应借粮的?” 第92章 林泽想饿死你们 崔泽浅浅一笑,将信从范涛手中收回来。 “此事说来话长。” “不如这样,明日王将军携部下来助我接管全城。” 崔泽一转腕子。 他用剑指将短而轻飘的信纸夹着举在自己面前。 “请王将军帮我,换这个秘密。” 王秀毫不犹豫,连声应下。 崔泽屈指作拳,向王秀抱拳。 “多谢王将军,明日官署见。” …… 回官署的路上,范涛紧紧跟在崔泽身边。 崔泽走得快,范涛跟得急。 急得他素白的胡须在寒风中左右来回飘摇。 “林帅,林帅!” “伊州的粮,你如何借来的?” “中郎将才回青州,不知前情,你与他一句两句说不清楚。” “下官和他不同,下官一点就通。” “肯定能听明白。” 崔泽被范涛急匆匆又密麻麻的话逗得一笑。 “既然司马大人这么想知道。” 范涛眼巴巴地点头。 崔泽站定,附到他耳边。 “我有幸得***与肃国公府相帮。” “伊州半数官员皆为薛氏门人,与***颇有渊源。” “看在***的份上,他们愿意卖我一个面子。” “哦……”范涛听得如拨云见日一般两眼放光。 崔泽轻眨眼帘,又低声道: “肃国公府世子妃是苏氏女儿。” “她愿动用苏氏商行,为青州运粮。” 范涛眼眸一转,自然接话道: “伊州在南,苏氏商行送来的粮本就得先进伊州。” “运粮车过了伊州,再往我们青州送。” “林帅好打算,伊州借我们粮,我们用苏氏商行的粮还他们。” “我们得援,伊州也不至于挨饿。” “怪不得他们愿意看在***的份上,卖大人这个人情。” 崔泽无声地勾起唇。 他含着笑,向范涛一点头,提步又向前走。 范涛细细琢磨崔泽的话,落在原地,没有跟上。 崔泽走出两步去,他才想起去追。 “林帅,等等我。” “林帅多少日前做下的打算?” “我等属下竟无人察觉,都没跟上林帅的脚步。” “羞愧啊……” 崔泽闻言回身,等了一步范涛。 “司马不必妄自菲薄,一日少说羞愧三回了。” 被崔泽一说,范涛闹了个红脸。 崔泽伸手拉过范涛,拐着老人家往官署走。 “我也没比司马提前多少步。” 范涛颇为怀疑。 他顺着崔泽拽他的劲,揣起了手。 “当真?老夫怎么不信。” “我看中郎将说得对,大人你是天上派下来的神仙。” “伊州远在百里之外。” “林帅你不施法传信,怎么瞬息之间,他们就回了信来呢?” 崔泽松开手,笑着轻轻摇头。 霎时风起,仿佛吹散青州城的重重阴霾。 “哪是瞬息?” “司马大人发没发现我身边少了个人?” 范涛眼一眨,即刻答:“何水?” 崔泽:“正是。” “两日前,我便遣何水去伊州筹措借粮了。” “今日恰巧赶上罢了。” …… 与崔泽一回到官署,范涛立马把伊州借粮的好消息传给了大家。 不仅是伊州借粮的消息。 连王秀探听到的,北羌不日便将撤兵的消息。 范涛也一并说了出来。 整个官署顿时欢闹起来。 七八个大老爷们,愣是闹出了七八百人欢度新年的阵仗。 管粮的王全一把拉住崔泽捆了护腕的胳膊。 他高兴得快哭了起来。 “林帅!林帅!” “林帅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啊!” “我有救了!!” 范涛乐呵呵的:“那止是你有救了。” “我们青州全有救了。” 范涛眼睛亮堂堂的。 “昭国也有救了!” …… 太阳西斜。 傅府内,斜阳惨淡。 傅思齐跪在正堂内,向傅深告罪。 “三叔,侄子无能,没能探听到林泽军管全城的计划。” 他脸上既有不服气,也有对自己耽误傅家的不满。 “一军管,就怕咱们家的……暴露出来。” 傅深招招手,叫他起身。 与傅思齐不同,傅深脸上不见一点恼。 他只是轻轻道: “没关系,我在青州官署里养了狗。” 他说完这话时,恰逢林念瑶进来。 她满脸的愠怒,已到了爆发的边缘。 “傅家主,不能再等了。” “我要林泽马上身败名裂。” 林念瑶瞪着在正堂内的每一个人。 “我说的是,马上!” …… 白昼短,暗夜长。 青州城又陷入无边的黑暗中。 林念瑶那架雕了海棠花窗格的华贵马车再度出现在青州街上。 她身后跟了一整队的傅家下人。 傅家下人手中都提着一盏硕大的灯笼。 一路的火光,烧的从不是灯油。 烧的是青州百姓的命。 怒不可遏的百姓们再不忍耐。 他们拿着家里仅有的锄头、菜刀、烧火棍冲上街头。 将林念瑶的马车团团围住。 见人聚得多了,林念瑶从马车里探出身子。 “灭灯。” 她一声令下,傅家下人将灯笼里的火全掐灭。 围住她的百姓们一时都愣了。 他们的怒意未散去。 值得他们围攻的对象却不见了。 林念瑶裹着狐裘,慢悠悠地在马车前坐下。 “你们恨我?想杀我?” “那是你们恨错了人。” “你们该恨的是现在坐在青州官署里烧着炭,烤着火的林泽。” “你们青州的主帅。” 她抬起手,指向青州官署的方向。 “你们知道他要做什么吗?” “他要军管。” “他想饿死你们。” 百姓们握着手里的锄头、菜刀,鸦雀无声。 他们不信林念瑶空口白牙说的话。 他们亲眼见过崔泽。 他们见过在城中忙到吃不上饭的崔泽。 他们更见过浴血杀敌,为了保护他们,不顾生死带着兵愣冲出去的崔泽。 林念瑶见百姓们不为所动。 她先是笑了一声。 一声笑过后,她又笑了一声。 她一声接一声,声声笑得怨气冲天,渗人无比。 笑过之后,林念瑶仿佛又看见崔泽腰间多出来的兔子香囊。 刹那间,她的一双眼睛爬满又红又细的血丝。 “你们以为他是为了你们?” “他是为了他在青州养的外室!” “我是他的正妻,我难道会拿这种没脸的事骗你们吗?!” 霎时,百姓们喧哗成浪,席卷天地。 第93章 进官署,杀林狗! 趁着百姓们的吵嚷声造出滔天巨浪,傅思齐打马从街角出来。 一出来,他就拿起装在马侧兜子里的纸扬向半空。 “看看吧,都看看吧。” “你们信任的林帅定的军管的条例。” “与他同朝为官,同一官署办公,我为他齿冷啊!” 傅思齐将印着军管条例的纸一洒。 提着灯笼的傅家下人们即刻将手里的灯和火折子递出去。 被重新燃起的灯笼和白纸黑字经过不同人的手,接连传向四面八方。 傅思齐生怕大家看不清字,不识字。 他打马走到人堆中,向众人大喊: “第一条,林泽军管全城以后,大家分的粮食都是定量的。” “量少到活活把你们饿死!” 顺着他的声音,识字的抢到纸和灯笼,马上在纸上查起来。 人群中一个悲愤的声音叫嚷起来: “凭什么!” “一日稀汤一碗?这不就是要饿死我们吗!” 傅思齐咧嘴邪笑着,又喊道: “第二条,他怕你们饿坏了造反,故意拆散你们!” “一家人不准住一起,更不准住自己家里!” “他要把你们关进他大军把守的‘安置点’!” 人群中又是一阵哗然。 哗然过后,人堆里传出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 “他奶奶的!” “安远坊的人全得住到一处?!” “我七十岁的老娘,凭什么要迁出去!” 这咬牙切齿的吼声一出,百姓们顿时喧哗震天。 摧山倒海的愤怒在每个人心中猛涨。 再多一分便会喷薄而出。 傅思齐趁机又朝众人大喊: “你们看清楚。” “军管之后,你们不仅吃不饱穿不暖,还要替他林泽辛苦劳作!” “只要是活在青州城里的人,连七岁的小儿他都有安排!” “修筑城防,挖坑埋尸!” “干不完活,他还有惩罚,甚至连坐!” 百姓们再也忍不了了。 惊天的怒意像火山一样喷出,无形的赤红的岩浆淹没整座青州城。 “他拿我们当什么?” “北羌的奴隶吗?!” “进官署,杀林狗!” 洪水般的百姓们提着他们的锄头菜刀调转方向。 他们在零星的火光中,冲向了青州官署。 百姓们赶到官署时,官署前已围了另一波人。 那波人正是今日才杀回来的王秀残兵。 王秀打头,怒不可遏地让手下撞开了青州官署的大门。 他将传到青州军营的白纸黑字一把洒下。 甩了赶来的崔泽一脸。 白纸纷纷,每一张落在崔泽身上的都像寒夜里的一巴掌。 王秀像山一样,擎刀堵在官署门前。 他脸色青得能直接长出獠牙。 “林泽,这就是你养活我们三千人的好办法,好秘密?!” “你想饿死百姓,换我们替你卖命是吗?” 他手一抖将刀亮出。 “那你先问过爷爷手里的刀!” 司马范涛举着豆大的小灯,从官署内快步走出来。 他捡起一张纸,举灯与崔泽同看。 “林帅,这些条例里少了最重要的部分。” 崔泽迈大步上前,将自己完全暴露在王秀的刀前。 “王将军,事情并非如此。” “眼下被散布的军管条例并不完全。” “我不会……” 崔泽的声音直接被王秀吼断。 “老子信你个锤子!” 王秀抬刀一斩,直劈在青州官署的大门上。 大门被劈出一道横长的裂缝,一直蔓延到门边。 王秀道:“你要不是朝廷派下来的主帅。” “你早他妈死了。” “枉我们那么信任你……” 他将刀一横,“你不准再踏出青州官署一步。” “青州的事你也休想再管。” “我立马上书朝廷,参你一本大的。” “你等着和你的军管条例一起被押解回京吧!” 王秀说罢一摆手,让手下将官署的门关上。 从渐渐合拢的缝隙中,崔泽看到一双双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的眼睛。 那些都是青州人的眼睛。 天黑前,他们看他还满眼热意。 此时再看他,他们已将自己当做北羌人,差一步就挫骨扒皮了。 自己在青州城竟沦落到和北羌人一个样…… 崔泽垂下眸,直坠进浑噩里。 他身上所有沸腾过的血凉了个透。 隔着大门,外面传来的声音闷得像旱天的雷。 他听见王秀劝走了百姓。 他也听见王秀带兵退去。 青州官署外陷入沉寂。 沉寂里压抑着随时可能爆发的滔天怒火。 那些怒火只会攻击一个人。 只会吞噬一个人。 崔泽知道,是自己。 过了漫长的一刻,官署的大门忽又被人打开。 门开得很沉重。 门开以后,崔泽看见门外的人,心更沉重。 崔泽本就低落的眉瞬间压得更低。 “你来干什么?” 林念瑶提起裙摆,缓步走进官署中。 “来看你落了个什么下场。” 林念瑶的眉眼绕着崔泽身上的兔子香囊打转。 “你落到这个地步,她还会心悦你吗?” 崔泽沉郁的脑子转不动林念瑶的话。 “谁心悦我?” 林念瑶以为崔泽故意装糊涂。 她走上前,伸手就要抢那荷包。 崔泽下意识出手如风掠。 他一把擒住她。 林念瑶被他抓得疼,使出大力气,挣脱崔泽的钳制。 她捂着自己手腕,怒得尖声大叫: “你敢护着她?” “你为了那个小贱蹄子敢伤我?!” 崔泽皱着眉垂手托起腰间的荷包,“这不是……” “你住口!”林念瑶冲崔泽大吼。 她睁圆了眼睛,瞪着崔泽。 “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什么?” “你是不是忘了,你是我的赘婿。” “除了我,你不配拥有其他任何人!” 崔泽放下荷包,将手背负身后。 他抬起另一只手送客。 对林念瑶,他枯竭的心魂只吐得出一句话: “你要发疯,请往他处。” “这儿不是医馆。” “呵,你装都不装了是吧。”林念瑶愤而捡起地上的纸。 她将纸揉成团,直往崔泽的脸上砸。 崔泽被她砸中右眼,不得不低眉阖眼。 见崔泽被自己砸得眉头深皱,林念瑶总算撒够了气。 她朝崔泽宣示: “你等着,三日内我一定打开雁北门。” “开门议和后,任你是什么青州主帅都没用了。” “等你重新变回林家赘婿,我当着你的面扒了那个小贱人的皮!” …… 林念瑶走了,青州官署的大门重新被合上。 院子里孤零零地站着崔泽,还有个司马范涛。 崔泽看着满地的记满墨字的纸。 他眼神失焦,缓缓地坐下去,在纸堆中捡起一张。 暗夜里,举着小灯的范涛听得“嘶”的一声。 他一回头,看见的竟是崔泽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撕下纸的一角,往嘴里塞。 范涛大惊失色,“林帅?!” 第94章 司马,助我出去 崔泽仿佛没听见范涛焦急的呼喊一般。 他自顾自地嚼着嘴里的纸。 范涛见崔泽不听,忙跪倒在他身边。 他放下灯去抢崔泽手里的纸。 “林帅!” 谁知崔泽侧过身去,圆滑地避开范涛。 避开范涛后,他又撕下一节纸,塞进嘴里。 崔泽的眼神一直没聚焦。 黑白分明的眼瞳虚无地散着。 范涛看他那样,一泄气,整个人瘫坐到地上。 这下轮到范涛双眼失神了。 他喃喃道:“军管不成,青州大乱就在眼前。” “主帅……又疯了。” “难道青州真要完了?” 崔泽在一旁默默地嚼纸。 嚼得差不多了,他将纸吐出来,呸到掌心里。 他咂摸了一下嘴里残留的味道。 崔泽捡起一张新的纸,递给范涛。 “司马大人,要不你也尝尝。” 范涛猛地一甩袖,将崔泽的手压下。 他趴过去冲崔泽道: “林帅,这东西不能吃!” “林帅你怎么了?你清醒清醒啊!” 崔泽从范涛掌中抽回手,举起灯盏。 昏黄的细小火苗照在他掌心。 掌心上的纸浆纤维纤毫可见。 崔泽一双凤目重新凝神聚彩。 他看着掌心,忽然无声而放肆地笑起来。 “司马,这些纸是半个月内新纸。” “崔鼎之大将军被俘了半个月了,青州的物资短了半个月。” 崔泽举起灯,让光也映入范涛眼中,方便范涛看他掌中嚼碎的纸浆。 “城中粮草都不够。” “傅家怎有余力往城中运藤纸这等无关紧要的东西?” 范涛托起崔泽的掌心,就着灯左看右看。 看过之后,他抄起地上一张纸。 范涛撕也不撕就往嘴里塞。 很快,新纸特有的那种甜味,弥散在他口腔中。 范涛含糊不清道: “林帅,真是新纸!” 范涛“呸”的一声将纸吐出。 他跟着崔泽,也笑了开来。 “他们有功夫运藤纸,必然有更多的本事运粮食。” “傅家的粮一定满仓了。” 范涛有了劲,一骨碌从白纸堆里爬起。 他指着满地白纸,忍不住问: “林帅,你是怎么察觉到纸有不同的?” 崔泽在地上擦净掌心。 他举着左右摇摆,忽明忽暗的灯盏,点了点被林念瑶砸过的眼睛。 “托林念瑶的福,亲身体验了一把。” “新纸真够韧的。” 范涛关切地打量起崔泽。 见崔泽无事,范涛低低地“哦”了一声。 他的那声哦被寒风卷走,吹向夜空。 又一阵萧萧的寒风吹起他的白须。 范涛怅然道:“我曾舍下脸,为青州向傅家跪求粮米。” “结果他们当众开仓,仓内空空。” “傅深当时说,他家中余粮只够他的族人和下人吃。” “打那以后,傅家再没拿出一粒米粮给青州城。” 范涛握拳砸了一下自己的膝盖。 “城内饿殍遍地,他傅深好狠的心。” 随着范涛的怒骂,崔泽压下眉头,暗了眼眸。 他放下灯盏,捻起地上的纸。 崔泽举着白纸,问了范涛一个带着血味的问题。 “你说如果青州百姓知道傅家有粮,却坐看他们饿死。” 他带着纸指向大门。 “这时候将我和傅深一同绑到街口,我和傅深谁会被先被百姓撕碎?” 范涛皱紧眉,弯腰抢下他手里的纸。 “我的好大人,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范涛将抢过来的纸振了振。 “大人,光知道傅家藏了粮没用。” “得找到他们的粮,放给百姓们才行。” “否则百姓们仍旧饿死,中郎将那边,林帅你也过不了关。” 崔泽从地上又捻起一张纸。 他携着那张纸站起身。 “过不了关便想办法过。” 范涛眼眸一亮。 “林帅这就想到办法了?” 崔泽对着月光,扫过印刷在纸上的墨字。 “这上面少了最重要的部分。” “青州百姓以劳作换口粮日用的部分。” “傅家为何选择隐去这一部分?” 范涛闻言,才亮起的眼眸又暗了下去。 他哀叹一声,道:“哪还用问为什么。” “自然是为了激起民愤。” “不隐去这一部分,怎么显出大人你是个饿死百姓,十恶不赦的大混账?” 崔泽眸中流过一抹深邃。 “不对,不止如此。” “就算留下这部分,我依旧是十恶不赦的混账。” “在我的计划里,上至六十岁老妇,下至七岁小儿,只要是青州城中能动的,就必须干活。” “他们劳作一日,也不过吃上两顿稀的。” “我残酷无情,百姓们未必能理解。” 崔泽捻起手中的纸。 “傅家到底为什么偏要隐瞒这一部分内容?” 崔泽感觉他手中的纸,像是一层魔障。 只要戳破,他的前路,青州的前路又将冲向清明。 寒风骤然变猛。 它像一条狂暴的巨龙。 它咬起地上无数藤纸,卷过崔泽与范涛,冲回天上去。 崔泽和范涛都被扬起鬓发和衣摆。 两人对望一眼,一时间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答案。 与此同时,崔泽手中的薄纸终被他捻破。 残纸破开,月光洒入。 地上和崔泽的眸中都被映出明亮的光斑。 “傅家不敢让青州城的人知道青州府内有多少库存,养得活多少张嘴。” 范涛也追随崔泽道: “难道他们不仅偷运东西入城,还在打府库的主意?” “我们官署内有傅家养的内鬼!” 崔泽松手,任大风送走手中的薄纸。 “这下简单了。” “抓住这个内鬼,王将军那自有交代。” 范涛紧着眉头,问了一声: “内鬼不是傅思齐?” 崔泽摇头,“不止他。” 他一张脸冷得像一潭深渊。 “傅思齐可不知道我军管的详细条例。” 范涛捋起胡须。 他在心中排查起官署中的内鬼。 崔泽却扶住他的手。 “司马,助我出去。” “在这空想终是猜测,猜测如何作数?” 范涛闻言眉头皱得更深。 他忙劝道:“不可!林帅。” “外面的百姓,都想撕了你。” “还有中郎将,他也不会放过你。” 范涛抓住崔泽的手,死活不肯放开。 “更要人命的是傅家。” “城中混乱,他们怕不是会趁机杀了林帅你,再嫁祸他人头上。” “林帅,不能去啊!” 崔泽对范涛露出一个宽慰的笑。 他一根根地掰开范涛死抓他的手指。 “范司马,我非去不可。” 第95章 你出卖的是我的命 崔泽道:“我本就是奔着死来的。” “死有何惧?没多大事的。” “守不住青州,我不甘心啊……” 范涛被崔泽说得怔住。 他怔了半刻,直到寒风再度卷起他的胡须。 范涛终于肯放开手。 他后退一步,向崔泽完完整整地作了个揖。 “能与林帅共事,下官之幸。” 范涛拾起地上的小小灯盏。 他抬起手,“林帅请随我来。” 他举着灯在前头引路,路过正厅时还抄起了一把凳子。 崔泽跟在他身后。 两人一路走着,直到范涛把崔泽带进柴房旁的一间小屋里。 小屋内没有窗,不过有一扇钉死了的门。 看方向,这扇门不过是通向厨房的一扇普普通通的小门。 崔泽正疑惑范涛为何将他领到这来。 范涛就举灯向他解释: “林帅,这扇门背后是官署通向城中的暗道。” “此处本是供我等逃亡保命的。” “半月前知州大人将此门封死,率领我等与青州城共存亡。” “从那以后,这扇门再没被打开过。” 范涛将灯盏放在一旁,抬手请崔泽后退。 崔泽依言照做。 范涛一回头,抡起红木凳当攻城锤。 一锤抡中,两寸厚的木板顷刻间被他砸出个三尺宽的大洞。 崔泽被瘦瘦小小的范老头一锤砸懵。 他半张开嘴,结果被扬起的烟尘和木屑呛到咳嗽。 在他咳嗽的间隙,范涛抡圆了胳膊又抡一锤。 “轰”的一声,钉死的木板被肢解出一个八尺高的大洞。 偌大的洞足够崔泽通过。 范涛放下残破得不成样子的木凳。 他抬袖掩住口鼻,在铺天的烟尘中请崔泽通行。 “林帅,拿上灯盏,请吧。” 崔泽向范涛微微点头。 他带上灯油所剩无几的残灯,提步向幽深的暗道走去。 崔泽整个人将跨过木门时,范涛突然拉住他。 “虽然听起来乌鸦嘴了点,但我怕林帅一去无回。” “在林帅走之前,我想问问林帅的本姓。” 范涛眼中寂寥胜过希冀。 “若林帅真一去不回,起码我能将真正的大人刻在心中。” “大人不该困于那无情无义的广平侯府。” 崔泽才见了瘦小的范司马单手破厚门。 他人还没彻底回过神。 这下又被范涛发自肺腑的关心问愣。 他心中震撼和动容撞在一起,激荡成一整片涟漪不止的水纹。 崔泽花了好一会才从脑子里找到自己该答的话。 “范司马……我姓崔名泽字临渊。” 范涛跟为他壮行似的,拍拍他的肩。 “崔泽崔临渊,老朽记住了。” “崔帅往城东修远坊去吧,老朽总觉得那处傅家的人太多了。” 范涛敦厚的声音在幽暗的地道里回荡,送崔泽踏上不知出处的前路。 …… 灯盘里的灯油燃尽时,崔泽恰好走到地道的出口。 他跨出地道,走出院子,往身旁一看。 他到的地方竟是白天帮阿莲抬水的那口甜水井。 刚出了院子,崔泽便听到成队的重甲巡逻的脚步声。 他脚下一闪,闪进暗处。 与他一墙之隔,重甲走过。 他微微探出头一看,发现巡逻的是王秀的部下。 明明今日才杀回来,身上还带伤的兵。 想来王秀和他们是为了保青州城不生骚乱,于是在夜里巡查。 崔泽在心里为自己也为他们叹了一声。 叹完气后,他随风而动,更快地融入夜色中。 月上中天时,他来到了范涛所说的修远坊。 修远坊乍一看与青州城其他地方并无差别。 甚至这里比青州城的其他地方更荒凉残破。 深夜,修远坊的街面上没有人。 修远坊的几排屋中也不见灯。 崔泽站在坊外,倚着夯土墙观察了半盏茶的功夫。 他忽然发现一座带着院子的二层小楼不对劲。 那座小楼窗户窄不说,窗上还遮了木板。 似乎生怕别人窥探到里面。 小楼的院门紧锁,摆明了生人勿入。 崔泽左右望了一圈。 观察清楚后,他快步行到小楼旁的一幢低矮民房。 他踩着墙边的水缸,借力蹬墙而上。 上到民房屋顶后,他又顺着小楼一楼梁架伸出来的短檐走到小院的正上方。 崔泽趁下方无人,轻巧落地。 不想他刚一落地,小楼一层的门被推开,里面走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仆人。 小仆人身上穿的是傅家衣。 崔泽在傅家时见过。 两人四目相撞,小仆人捧着托盘满脸茫然地打量崔泽。 小仆人像在问:你怎么出来了? 崔泽余光扫过小仆人手中的托盘,又见小仆人没有立刻叫嚷。 望着托盘上空了的酒壶,他灵机一动。 崔泽用手臂掩住脸,跌跌撞撞地倒向一旁的清漆木柱。 “喝多了,我要上茅房!” “茅房在哪?我怎么找不着?” “呕……” 小仆人怕他吐在门前,赶紧给他指方向。 “那边,那边,茅房在那边!” 崔泽扶着墙,脚底打圈地往小仆人指的方向去。 小仆人还在后面问他:“贵客,用我扶你去茅房吗?” 崔泽胡乱摆手,一拐脚,他把自己拐进了茅房。 茅房的门一关,崔泽立刻冷下眼眸。 他静静地听门外的声音。 听得小仆人远去后,他果断从茅房出来,回到楼门前。 崔泽单手推开未完全关上的门缝。 门一开,门内的光亮像火一般扑出来。 十来个人围在一张长桌上饮酒作乐。 桌上佳肴鲜美,山珍海味一路摆开。 崔泽黑白分明的眼眸定住,在十来个人脸中,唤出他唯一认识的那个。 “王全,有半日未见了。” “却不知王大人饮酒作乐时,可还记得我这个吃白薯喝凉水的青州主帅?” 崔泽的话一出,长桌旁十来个人全滞住。 他们活像一幅不会动的画。 十来个人中,王全也不会动。 他的笑容如退火一般消失在脸上。 一转眼,他欢乐的红脸变成了血色尽失的白脸。 崔泽边用余光打量着桌下藏没藏刀剑,边走到长桌边。 他夺过王全手里的酒壶,仰头灌了自己一口。 略带浑浊的酒液从细长的铁壶嘴流出。 玉泉如飞虹划过,落进崔泽的咽喉中。 酒液辛辣,里面掺了丝于崔泽而言相当陌生的甜味。 将嘴里的酒全咽下去后,崔泽抬手擦过唇角。 崔泽拭唇不像在拭唇,倒像在磨刀。 他将铁酒壶慢而稳地放到王全面前。 铁壶轻轻地放稳的声响惊得王全一抖。 崔泽睨着他道: “王大人饮的是青州百姓之骨血。” “出卖的也是我的命啊……” 第96章 傅家运货的脉络 王全眼神恍惚了一阵。 他往左瞟又往右瞟,就是不敢看崔泽。 崔泽绕过长桌,要去擒他。 王全的眼神这才定住。 他的面相渐渐变得凶狠。 “林帅你应该老实地在官署里闭门思过。” “不该出现在这。” 王全阴狠地指着紧闭的大门道: “别逼我敞开大门,放百姓进来将你生吞活剥。” 崔泽伸手重新握住铁酒壶。 他为王全斟满一杯。 “那你叫人呗。” “在这啰啰嗦嗦的。” 崔泽垂眸扫过满桌的佳肴。 “我倒好奇,百姓们进来看到你们享受这些山珍海味。” “他们究竟会如何,生吞我,还是活剥你。” 王全连眨数下眼睛,明显慌乱起来。 他斗败似的后退一步。 就在这时,坐在王全身旁的一人伸手抵住王全的背。 那人身上的衣服也是傅家下人的样式。 他笑着道:“林帅话说得太重。” “瞧,将王大人都吓着了。”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小人傅成,傅家一个小小的外院管事。” “桌上的酒菜算不上什么佳肴。” 傅成将笑一收,端起酒杯来凝着眉抿了一口。 “这些都是我傅家的存粮。” “年关将至,家主让我代他请几位傅家的旧友打打牙祭。” 傅成放下酒杯,满脸不善地望向崔泽。 “林帅难道这么霸道,连饭都不许人吃了吗?” 傅成将话说完后,屋内一时寂静。 在寂静中,王全端起被崔泽倒满的酒,一口饮尽。 烈酒落肚,他一下有了底气。 “就是!林帅,你不让青州百姓吃饭。” “连我这带着官身的,也要饿死吗?!” 王全把酒杯往桌上一震。 “要是这样,我少不了要跟王将军,往京中参你一本大的!” 崔泽眯起眼睛扫了王全一眼。 他暴而起手,一把揪住王全的衣襟。 “那你参啊。” “我正要追究你泄露军管条例之罪。” “你若有不满,上书时,不妨将此事一并写进去。” 听到崔泽要追究他泄露军管条例的罪,王全才红起来的脸刷的一下又白了。 他被崔泽揪着衣襟默了三瞬不止,愣是没说出一句话。 王全身后,傅成猛地一拍桌子。 力道太大,桌上的铁酒壶也随之一震。 “林帅怎可空口白牙地在此污蔑王大人?” “林帅说王大人泄露条例,手上岂有半点证据。” 傅成阴着脸站起,替王全扯住崔泽拽人的手。 “林泽你敢这么粗鲁地对王大人。” “等过几日敞开雁北门,我们家三少爷回来接管青州议和,定将你治罪。” 崔泽手一震,挡开傅成。 “过几日?” “你拿还没封的官来斩身为青州主帅的我?” 崔泽拽紧王全,抓着衣襟就要把他往门外带。 他满目眼波似剑,冷脸对傅成道: “我眼下就是要带王全回官署问罪,你奈我何?” 王全脸被吓得苍白,哆哆嗦嗦地跟着崔泽往门外走。 崔泽即将跨出楼门时,楼上终于传来了动静。 傅思齐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下来。 他倚着木栏,满身酒气地喊道: “林泽!” “把人给我放开。” 傅思齐扒着栏杆,一步一晃地从楼梯上踩下来。 “你想饿死青州百姓,百姓们和王将军想要你的命。” “是你活该!” “你没人性,活该遭报应!” 他说着话,抄起桌上的铁酒壶,直往崔泽面上砸。 崔泽推开王全去挡那酒壶。 他后撤一步,避开泼洒满地的酒液。 一整壶酒洒下。 崔泽忙里偷闲地闻出,酒里那股陌生的甜味,是奶味。 傅思齐使了个眼神,让傅成把王全接回席上去。 傅成立刻动作,护下了王全。 傅思齐半耷拉着眼睛。 他眼里冒出一股精光,手伸到被背后朝楼上打了个手势 在那电光火石间,崔泽忆起傅思齐的官职,明白了傅思齐的意图。 崔泽毫不犹豫,拔步往栓住的院门奔去。 他刚到院子门前,二楼聚集的青州城巡城兵马和傅家的打手都涌了下来。 崔泽一脚踢掉门栓,闪出门外,没入无边的夜色中。 巡城兵吏和打手没追到人,只能空手回楼向傅思齐禀报。 傅思齐醉着酒,脑子不灵光。 他不做多想,直接让傅成回府去,将事情禀给家主傅深。 …… 融入茫茫夜色中,崔泽如鱼入水一般,灵巧地躲开巡城的王秀部下。 他坐在一座偏僻的夯土屋顶上,望着清冷的月亮。 对着月亮,他一点点复盘起今日发生的所有事。 忽有一条运货的脉络渐渐在他心中织成。 运货的傅家马车。 府库。 管粮的王全。 管城防兼管城门出入的傅思齐。 崔泽起身向南一看。 南边,通向伊州的永泰门。 那里该残存着一些他想要的,傅家马车出入的线索。 …… 夜已深,永泰门早已关闭。 两个小兵守在城门旁的角楼里。 崔泽直闯而入,他燃起灯,夺了两个小兵的刀。 他压着刀坐下,翻阅起城门出入马车的记录。 两个小兵都被他泰然自若的样子弄懵了。 一时把刀抢回来不是,不把刀抢回来也不是。 崔泽边翻记录,边问两个小兵。 “我乃青州主帅。” “你们在永泰门当值多久了?” 小兵听崔泽说自己是青州主帅。 他们又看见崔泽只一味地翻记录,别的什么也不干。 两人憨直地对了个眼色,老实答道: “大人,我们刚调到这半个月。” 崔泽快速扫过城门出入的记录,意外发现崔家马车出入的记录竟都俱在。 傅家马车次数之多,之频繁,令人触目惊心。 崔泽不解地合上记录册,回头打量那两个小兵。 他二人与傅思齐养着的人高马大的巡城兵马不一样。 在幽微的灯火下,他们和其他青州百姓一样,瘦得像两根竹竿。 崔泽试探着问道: “你们……不是傅思齐的手下?” 两个小兵一个挠头,一个低头。 “大人,我们不是。” “我们是崔鼎之大将军留下的。” “大将军出征前,为了防城里内讧,派我们十几个兄弟接管了各处城门。” 崔泽闻言长舒一口气。 上苍有眼啊…… 他将刀还给两个小兵。 灯火跳动的光映在他眼中。 崔泽问:“你们可记得,最近一趟进城的崔家马车,驶向了哪个方向?” 第97章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崔泽一问,挠头的那个小兵还在挠头。 低头的那个小兵接过刀后,答道: “大人,那车我记得。” “车里装的是米,一路颠簸漏出来不少米碎。” “我看附近的人家远远地追着车捡米碎。” “他们回来后,我听到念叨,说什么捡米碎捡到信阳坊门前,混着土够吃顿稀的了。” 崔泽眼里亮光大盛。 “信阳坊就在三条街外。” 他抓住小兵的肩膀,情不自禁地晃他道: “多谢。” “我替青州多谢你。” 崔泽说罢,将城门出入记录一卷,迈步离开。 他才出角楼,永泰门外骤然亮起数只火把。 崔泽沉下脸,以为来的是傅家家主或者他的走狗。 谁知他抬眸一看,又见到了林念瑶。 许是深夜被傅家临时请过来,林念瑶并未怎么梳洗打扮。 她素着脸,未施粉黛。 她那头乌黑的长发也披着,绾了几个结,束在脑后。 她披着厚锦袍伫立在那。 风一吹,林念瑶额发轻扬。 她实在像立在她烧了炭煨了酒的院子里。 婉约得不真切。 林念瑶一开口便是物是人非。 “你来查什么?” 崔泽收好城门的出入记录。 “你凭什么过问?” 林念瑶迈着轻柔的步子走向崔泽。 她脸上写满了网到大鱼,任她施为的痛快。 “不说就不说吧。” “反正说了我也不爱听。” 林念瑶拢着衣衫。 她像看被捞上来的鱼在网中垂死挣扎那般,双眸弯出笑意。 “不管你来永泰门查什么。” “都改不了你注定被我带回林家的命。” 林念瑶越说,眼中笑意越大。 “别以为你查出傅家从永泰门多走了几趟马车就能扳倒谁。” “出永泰门的马车,是傅家往宫中送东西。” “进永泰门的马车,是陛下赐傅家的恩赏。” 崔泽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被林念瑶说得震了又震。 “你的意思是青州城危如累卵,傅家却花心思向宫中上贡。” “皇帝收了青州的血肉,竟大加赞赏。” “你要我信这等鬼话?” “你们少打着陛下的幌子,妄图脱罪……” 林念瑶眉一挑,开口打断崔泽。 “青州上贡陛下有什么不对?” 林念瑶绕着崔泽走了一圈。 “你看不惯,你是嫉妒吧。” “你嫉妒有人比你更得陛下信任,赏赐接连不断。” “林泽,你无能还看不惯其他人吗?” 崔泽一把拽住林念瑶的手,将她拉到自己面前。 崔泽推着林念瑶的肩,将她转了半个圈。 他抓着她,逼她去看一片漆黑,仿佛坠入深渊的青州城。 “林念瑶,你睁开眼看看,看看你说得多荒谬!” “你替傅家掩饰的每句话压垮的是无数条人命。” “就算你不在乎他们,你也该想想你为了他们豁出命去的爹娘。” “别让二老死不瞑目。” 林念瑶梗着脖子,高高地昂起头。 她看着崔泽让她看的青州城,满脸的不屑。 “人命怎么了,那不就是他们的命吗?” “至于我爹娘,遵的是圣命,护的哪是他们?” 林念瑶的话一出,崔泽感觉自己像抓了一团腐臭的烂肉那样恶心。 他垂下手。 “原来你连一双看得见人的眼睛都没了。” “也罢,与你多说无益。” “今夜我和傅家各凭本事。” 林念瑶听了崔泽的话后,猛地睁大眼睛。 她转回身,反过来抓住崔泽的手。 “你说谁看不见人?” 她抓紧崔泽的手,逼崔逐看她。 “林泽,你才是连看得见人的眼睛都没了!” “我这么大一个人站你面前,你看不见吗?” 她掐着崔泽的胳膊,从朱唇到柳眉刻满了数不尽的怨怼。 “你说我看不见的人是谁,你那个外室?” “我看不见她?” “她好意思到我面前长脸吗?!” “像她那样的人,早就该死绝了!” “我看满青州城全是她那样的贱人。” 崔泽抽回自己的手,冷下脸拔步就走。 林念瑶在他身后,用尖锐的声音叫住他。 “你不准走!” “怎么,你嫌我不如你的外室温柔,话都不肯听我说完了?” “林泽,你变了心后好狠啊……” 崔泽转回身,拿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林念瑶。 “成亲七年,我才发现你听不懂人话……” 林念瑶听见崔泽这句话先是一愣,而后凄苦地笑了起来。 “我听不懂人话?” “是你变了心,是你不愿意跟我好好说话了吧?” 崔泽眨着眼压下实在想翻的白眼,他提步又走。 信阳坊。 他得往信阳坊去。 再和林念瑶纠缠,信阳坊内的证据怕是都被傅家料理了。 他才迈出去一步。 他身后,林念瑶忽然说: “你不愿听我说话,没关系。” “但这幅字,你总得看。” “陛下亲笔提的。” 陛下? 崔泽被林念瑶说得心头一乱。 他回过身,正望见林念瑶从傅家下人手中接过锦盒。 那个锦盒他认得,林念瑶爹娘的牌位就是从里面取出来的。 林念瑶二度打开锦盒,她从盒中取出一卷字。 火把下,字一展开,崔泽就被惊得睁圆了凤目。 纸上笔走龙蛇,墨字下盖着光启帝的大印。 纸上写了四个字——积善人家。 林念瑶举着洒金宣纸。 “你看清楚,傅家是陛下亲封的积善人家。” “傅家送出城的东西就是上贡宫中,理所应当的。” “林泽,你别死到临头还执迷不悟。” 崔泽的眼眸死死盯着纸上的四个大字。 他感觉身上的血在逆流。 血从他的手脚抽离,流向看不见的深渊,直至消失。 他把纸上的字一个接一个地念出来。 “积善人家……” 要毁了整座青州城的,踩着青州城尸骨躬身与北羌议和的,是积善人家? 他有心杀贼,一回头,贼竟不是贼了? 崔泽不知是不是老天只短暂地睁开了一瞬眼。 下一瞬又闭上了。 林念瑶身旁,几支在黑夜中灿如明亮星子的火把终是引来了王秀和他的部下。 一整队的兵将崔泽囫囵个地包了起来。 王秀提着长刀,像漆黑座山一般压向他。 “林帅不在官署里呆着,半夜到永泰门晃荡,是活腻了,想死了?” 王秀边封住崔泽的退路,边举起长刀。 第98章 至亲至疏颠倒 王秀的长刀落下的那一刹那,崔泽连退数步。 他直退到林念瑶身边。 趁着林念瑶还未及反应。 崔泽抓着她的手,将御赐的大字向王秀的长刀一扬。 在王秀满脸横肉被吓得一抖。 他那双眼也瞪作了铜铃。 在王秀惊乍的神情中,崔泽让光启帝御笔亲题的积善人家卷进王秀来不及收的刀锋。 刺啦一声,御用的洒金宣纸被割成两半,飘落在地。 御赐墨宝被一破为二,王秀惊魂未定,连忙收刀。 崔泽趁机先声夺人道: “王将军,请听我一言。” 崔泽站到王秀面前,直面着他。 “请王将军即刻带兵前往信阳坊。” “信阳坊中有为我作证,能照出青州邪祟的东西。” 王秀沉着脸收了刀。 他再三打量崔泽。 每看崔泽一眼,他的脸色就比前一次坏。 “邪祟?” “我看你就是青州的邪祟!” 王秀扼住崔泽的右腕。 他如金刚力士般,怒目圆睁。 “青州这么多年,哪遇见过你这等狗胆猪肺的混账玩意?!” “竟想把满城的百姓全部饿死。” “你给我滚回官署去,等候朝廷发落。” “否则,我刀下绝不再留情。” 崔泽就着王秀扼他的腕子。 他一抬手,将王秀的手一并抬起来。 “王将军,信阳坊就在三条街外,你为何不去?” “大不了你去了,若我所言不实,我当场让你把我的头砍了。” 王秀松开崔泽的右腕,猛地擒住他的衣襟。 “你的头很金贵吗?” “就凭你背叛了整座青州城,它就该从你的脖子上滚下来。” “我敬你身上青州主帅的名头,暂不杀你。” 他将崔泽往他严阵以待的部下中一推。 “我带队押你回青州官署,你别再不识抬举!” 崔泽被推得滚落进阵仗森严的兵堆里。 满身重甲的兵拽住他,对他也是怒目而视。 崔泽仍不放弃。 他挣扎起身,全力大喊: “王将军!” 崔泽两眼赤红,“我求你。” “求你为青州再信我一回!” 面对他这番掏心挖肺的话,王秀不置一言,应都不应。 林念瑶在一旁望过两个人,不由地发了笑。 混在冷冽的夜风里,她清脆如铃的笑声听起来既轻佻又嘲讽。 “林泽,谁会信你?” “世间人终于知道了,信你只会被你害了。” “我信你时,你让我付出了多少代价!” 林念瑶慢慢弯下腰。 她一手拢着披在身上御寒的宽袍,另一手拾起地上的宣纸。 她拾起光启帝的墨宝后,在鬓发飘扬间,眼瞳幽深地盯着崔泽。 “王将军,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将被割破的墨宝一展。 王秀的刀正劈在“积善人家”中的善字上。 “这是陛下御赐的圣物。” “该问他的罪!” 王秀挎着刀,斜眼扫过两眼通红的崔泽。 “是该问罪。” “既然要问罪,不如明日当着满城百姓的面,好好审他一番。” “他既叛我青州城,青州城不该放过他。” 林念瑶死死盯着崔泽。 她眼中滚过幽深的妒火,似要把崔泽烧穿。 “好啊!” “不仅要当众审他,连他那个姘头也不能放过。” 王秀拿余波瞥她一眼,余波里染着无话可说。 “也罢。” “你是朝廷特使,随你。” 林念瑶得了王秀的赞同,眼里的妒火瞬间烧得大旺,溅出火星。 她将手里的宣纸交给傅家下人。 林念瑶眼睛眨也不眨地,昂首走到崔泽面前。 “你听见了?” 她伸出手,用指腹轻柔地划过崔泽的侧脸。 “明日我就要在你最在乎的青州,定你的罪。” 林念瑶的手向崔泽的耳边走。 她用纤长的指甲勾下崔泽的一缕鬓发。 “到时候,我依罪名当众断了你的发。” “让你颜面扫地,一辈子再也没脸踏上青州!” 林念瑶说罢。 她手一转,就要用纤长的指甲在崔泽脸上刮下一道肉来。 崔泽早看透了她。 他一把扼住她的手,将她的骨节捏到发响。 林念瑶耐不住,痛呼一声。 崔泽没有收力,依旧那么捏着。 “林念瑶,你的嫉妒心何必用在我身上?” “用在傅玉同身上,嫉妒嫉妒他日后将娶过门的妻子。” “不更恰当吗?” 林念瑶被疼得柳眉拧死。 她想尽办法去拆崔泽扼住她的手。 崔泽的手却纹丝不动。 “还是说,你只会把嫉妒,愤恨,怨怼种种糟粕往我这倒。” “把你痴心无悔的绝好一面留给傅玉同?” 林念瑶死活拆不掉崔泽箍着她的手。 她又气又疼抬腿就踹崔泽。 崔泽抓着她的手,将她的胳膊一拧。 林念瑶被迫转身,手被绞在背后,踢出的腿也落空。 她气得发疯,张口大骂:“你少羞辱我!” “我和玉同清清白白,才不像你,姘头的香囊明晃晃地挂在腰间。” “你没资格说我和玉同的不是!” 崔泽绞紧林念瑶的手,将她的耳畔压到自己唇边。 “气急败坏了?” “林念瑶,你做人别太可笑。” “你凭你子虚乌有的猜测便要将我架上问罪台。” “你却大言不惭地说你和傅玉同清清白白?” “你们清清白白,我为何会在青州?” “我如何是青州主帅!” 崔泽手上卸力,将林念瑶往外一推。 林念瑶被他推得一路踉跄地滚出去。 崔泽沉着眸看着。 等林念瑶回过身,又要找他发作时,他道: “你宽以待傅,苛以待我。” “论身份他与你无关,我却是你至亲的丈夫。” “你至亲至疏一概颠倒,悖反天道。” “你再虚伪做作,拒不承认,真不怕哪日上天看不下去,一个天雷劈了你?” 林念瑶像被戳中痛脚,脸色刷地变白。 她张着嘴,本想骂崔泽什么。 可寒风掠过,她到底什么都没敢骂出来。 她拢紧衣服,走回傅家那边。 回到傅家下人之中后,她赶在离去之前,呛了崔泽一句。 “等明天定罪,你就知道错了。” 林念瑶带着傅家下人灰溜溜地走了。 在她走后,王秀一摆手,让部下将崔泽押住。 他亲自带队,押崔泽回青州官署。 带队离开时,王秀望着信阳坊的方向,眼中闪过一道流光。 第99章 清白?当真清白吗? 一夜霜寒过,青州城中日头高升。 高升的日头对于在官署中枯等了一夜的范涛却是大大的不吉。 他焦灼得连茶都喝不下。 一心乱糟糟地盘算该到何处寻崔泽。 会不会得替崔泽收尸。 在他的白发白须又白一轮时,魏长乐拄着拐闯进官署正堂。 “司马大人,不好了!” “王将军把林帅押到街口,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审他。” “审完要问他的罪!” 范涛两眼一黑,差点没整个人向前栽去。 他抓住椅子扶手,硬拉住自己。 范涛颤着声道: “长乐,送老夫去。” “老夫不能坐看林帅受辱!” …… 傅府,傅深在帐幔飘转的祠堂中缓缓睁开双眼。 傅成在旁守着他。 见傅深睁眼了,傅成忙将手里点好的香递了上去。 “老爷。” 傅深接过香后,恭恭敬敬地向祖宗牌位鞠了三个躬。 他将香插进香炉。 “过了今日,我傅家日后一片坦途。” 傅成问:“老爷您不亲自去见证?” 傅深把笑容包裹在不动声色的神情下。 “思齐去了,足够了。” “我傅家去的人多反而显眼,不美。” 他低声问傅成:“信阳坊,处置好了吗?” 傅成垂眸躬身,明明白白地向傅深答了个“是”字。 傅深绽开笑容。 那笑容转瞬即逝。 “看来我傅家,无论如何都输不了了。” …… 街口,林念瑶早摆好了阵势,准备问崔泽的罪,削崔泽的发。 她回去想了一夜,越想越气。 越气她越想向崔泽把愤恨讨回来。 范涛和瘸腿的魏长乐凄凄惨惨地凑到街口时,崔泽已被王秀捆着押在了街心。 青州城里没有富余的烂菜叶子臭鸡蛋。 愤怒的百姓们攥雪持冰。 他们高喊着“杀林狗”,振臂将冰雪砸向崔泽。 崔泽被一个冰团砸得额角淤青。 林念瑶见了半点不心疼他,只觉得畅快。 王秀举刀一呼:“肃静!” “今日当着诸位乡亲的面,他青州主帅林泽的事我们一件件审问清楚。” “问清后,该问罪的问罪,该受罚的受罚。” “大家说好不好!” 堵满了整条街的百姓们齐声应好。 王秀长刀一落,劈去捆在崔泽身上的绳索。 他将刀架在崔泽的项上。 “你可有话说?” 崔泽望过面前每一张愤怒的脸庞。 他在心中万般叹息,更万般愧疚。 “我有话说,也无话可说。” 王秀瞪了他一眼,“他奶奶的,你们这些个文人。” “有话就直说,有屁就快放!” 崔泽敛着眸,“诸位所听所见的军管条例并不完整。” 他抬起眸,一身正气地望向面前的每一个人。 “我身为青州主帅绝不会饿死大家。” “我虽苛刻,但只求与诸位同生死,共进退。” “谁要听你说这些!”林念瑶黑着脸站出来, 她将被崔泽害得一刀两断的御赐墨宝甩出来,露在众人面前。 “今天是要问你的罪!” “你毁坏了御赐的墨宝,死也不为过!” 崔泽用冷而锐的眸子刺了林念瑶一眼。 “我毁御赐的墨宝该死,你呢?” “你毁了太祖赐下的光明铠,又该当何罪?” 林念瑶一怔。 她整个人呆在原地。 “我……我没有!” 崔泽:“不是你便是傅玉同。” “算起来我该死,那他该灭九族了吧。” 林念瑶双眸发颤,半晌接不上话。 这时候还是傅思齐站出来,说:“少说这些和我们青州无关的事。” “今日众乡亲聚集,要问的是你打算害死大家伙的事!” 傅思齐的话一出,百姓们霎时群情激奋。 傅思齐低声在林念瑶耳边说了句: “别忘了你是朝廷特使,抬出大义,你压得住他。” 林念瑶缓了缓心神,重振旗鼓。 她也高声道: “对!墨宝的事按下不提,你是人渣的事是板上钉钉的!” 殊不知崔泽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推开王秀架在他脖子上的刀。 “是吗?” “我是人渣,我要害死一城的百姓?” “我看泄露条例,又将关键内容隐去的才是要害死大家的人吧。” 林念瑶见不得崔泽如此嚣张。 她皱着眉道: “王将军,他在受审。” “你的刀架好!” 王秀斜睨她一眼,反手将刀收入鞘中。 “我刚刚好像说的是审问他的事,没说审的是他的人啊。” 王秀悄然退一步,将崔泽让到前头。 他道:“再说了,听身为青州主帅的林泽将这些事一桩桩地说清,不好吗?” 一时间,林念瑶和傅思齐都察觉到王秀不对。 他们对望一眼。 林念瑶赶紧抢白道:“什么泄露,什么隐去?” “他分明是在为自己脱罪。” “战乱之时,他还在青州城养外室,他的话怎么能信?!” 崔泽凝眸望着林念瑶,抬手指向一个方向。 “我的话不能信?” “他呢。” 众人顺着崔泽手指的方向望去。 王秀的两个手下押着被五花大绑的王全,从人群中穿出来。 他们押着王全走到崔泽身边。 崔泽拔出王秀部下腰间挎的刀,背在身后。 “王全,你说。” 崔泽拔出刀时,王全已被吓得全身发颤了。 见崔泽将锋利的杀人刀背在身后,王全扑通一声跪倒在崔泽面前。 “林帅,我……我是不得已才当了傅家的狗。” “替他们卖命,向他们偷传了你军管的条例。” 他跪着往前爬了两步,爬到崔泽的脚边。 “北羌人就在城外,我怕死。” “我也希望照林帅你的条例执行,我跟着大家一起活下来。” “是他们傅家丧心病狂,想在青州城闹个大乱子,要你的命。” “条例印刷时,那部分是他们删的。” “还有你夫人,你夫人也参与了啊!” 王全跪在崔泽脚边声声哭诉。 他带着哭腔的每一句话都顺着寒风传进人群。 众人先是一片寂静,而后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喧闹。 林念瑶被这个阵仗吓着了。 她连忙大喊: “不对,不是!” “他算什么人?他的话怎么能信呢?” 林念瑶强装镇定。 她回过身去朝众人解释道:“我和傅家都是清白的!” “清清白白!” 崔泽振开衣袍,将王全甩在一旁。 他面向林念瑶。 “清白?当真清白吗?” 第100章 贪墨军饷,这便是傅家的本事? 崔泽的朗声质问灌进林念瑶的耳朵里。 她像被踩了脚的猫,怒不可遏地回身大骂他: “我们哪不清白了?” “是你心里不干净,看谁都脏!” 林念瑶捏着光启帝赐下的墨宝,反驳崔泽道: “傅家怕陛下和玉同耗费,在他们的襄助下,只往家里运了几车碎米。” “不然陛下怎会赐下‘积善人家’的字。” 她怒睁双眸,紧皱柳眉,像要撕了崔泽那般瞪着他。 “傅家要养那么多人,吃几车米怎么你了!” “你说我们不清白,你的证据呢?” 林念瑶将眼眸一转,直指王全骂道: “他是你的手下,肯定是他听你的,在抹黑傅家!” 听罢林念瑶的话,负着刀的崔泽无奈得眸中落霜。 “看来你连自己替傅家作了筏子都不知。” 他单手从怀中取出永泰门出入记录,举在面前。 “这是永泰门的记录。” “你不若自己来看看,仅半个月间,崔家马车出入了多少回,拉的又只是碎米几车吗?” “青州城危急的这半个月尚且如此。” “再往前,傅思齐带着巡城兵马掌管城门时,谁知又隐匿了多少趟傅家的出入。” 永泰门的出入记录一出现,傅思齐当即变了脸色。 他颤着唇往后退。 林念瑶不知其中的猫腻,也没留意到傅思齐的变化。 她冲上前,携着光启帝的字,指着那册记录,道: “这算什么?不就是一本册子?” “你想伪造多少册造不出来?” 崔泽手腕一翻,将城门记录的册子好好地收回怀中。 “只是一本册子吗?” “那为何册上的记录,每一条都与信阳坊附近的百姓所见都对上了呢?” “需不需要我请他们出来与你们傅家对峙?” 崔泽一提信阳坊,傅思齐本就灰败的脸色瞬间变得更难看。 他一脸不敢置信地望向崔泽。 眼珠子大到几乎瞪出来。 他正慌神,脑中忽然响起傅成在他出门前告诉他的两句话。 “少爷,信阳坊已处置妥当了。” “今日一早,我让他们打着王全的名义,将东西送出了青州城。” 傅思齐眼睛一眨,人又有了底气。 他躲在林念瑶身后,大声喊道: “信阳坊怎么了?” “信阳坊是空的,你查什么?” “来呀,你说啊,你有本事说你在信阳坊查出了什么啊!” 崔泽黑白分明的眼眸中闪过揶揄。 “好,如你所愿。” 他一眼望尽林念瑶和傅思齐两个人。 “信阳坊是被搬空了,一无所有。” “但我与王将军料定你们傅家不敢再将信阳坊中的东西藏在青州城内。” “你们傅家家主做事狡猾,怕引火烧身。” “今日天刚亮就遣人将东西运出了城去。” 崔泽凤目抬起,眼角微挑。 “押送马车的还是昨夜在修远坊中意图杀我的人。” “我认得他们,也擒回了他们。” 崔泽抬手,向后一招。 街的尽头顿时响起重甲押送犯人的声响,和重重的货车碾在路上的碾压声。 他的身后,百姓们边围观着,边给王秀的部下让出路。 让王秀的部下押着一辆大车和一队人。 从街头冒出,出现在崔泽身后。 重甲军士押送的人,各个都膘肥体壮,满面红光。 他们与饿得只剩骨头的普通青州人不同。 一看就是唯一有余粮的傅家养出来的得力干将。 百姓们的议论声窸窸窣窣地响起。 在窸窸窣窣的议论中,傅思齐仿佛天塌一般,神色剧变。 他捂紧了自己的脖子,仿佛喘不过来气。 林念瑶不知深浅。 她不甘心就这样被崔泽压过一头。 她硬是狡辩道: “你管傅家往城里拉了什么,往城外运了什么。” “如今的时节,他们走得了车,是他们自己的本事。” 崔泽微微眯起眼。 随后,他的眸子如被野火燎亮一般盛开。 “他们自己的本事?” 他又抬手向后一招。 当着青州城无数百姓的面,马车的门被王秀的部下推开。 里面露出的竟是成袋成袋的米。 更让人惊掉下巴的是,麻袋上印着青州府库的标识。 麻袋一角,缝了藤纸做的标。 纸标上用墨字写着这袋米由何而来,何时入的青州府库。 王秀的部下当众搬下一袋米撕开封口。 藤纸在封口被开的刹那间四分五裂。 军士将口袋往前一倾,白花花的精米立刻涌到袋口。 叫街上的人全看得一清二楚。 崔泽面目如铁似霜,道: “青州府库专供青州军营用的精米,为何出现在傅家的马车上?” “贪墨军饷,这便是傅家的本事吗。” 林念瑶被真相震得一退。 贪墨军饷?! 林念瑶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细密的汗珠,接连在她的额间冒出。 人群中,范涛瞪着双目望了袋中的精米。 他又低头去望落在地上四分五裂的藤纸。 他的嘴里开始回味起,他在崔泽的劝说下,塞进嘴的新纸的味道。 甜得发腥,甜得像血。 他险些当场喷出血来。 范涛拨开无数的人,一路冲进街心。 他冲到王全的面前,揪起他。 “你配合傅家,偷换了府库中的军饷?!” 范涛面红耳赤,恨不得咬死王全那般咬牙掐住了王全的喉咙。 “好啊!傅家假传林帅军管条例的藤纸原来是用来做假的府库纸标的!” “那刚刚林帅所说,运进青州城的碎米,是不是用来偷梁换柱,顶替军饷的!” 王全被掐得面目发紫。 他拍打着范涛的手,求范涛放他一条小命。 他在快被掐死的弥留之际,红着眼对范涛说: “司马,我……我……” “都是傅家,傅家教,教唆我……” 说罢,他便头一歪,倒了下去。 范涛伸手试探王全的鼻息。 探出王全只是被他掐晕后,松开手让王全倒了下去。 王全一道,百姓在哗然中,怒火中烧,齐刷刷地望向了林念瑶和傅思齐。 眼看已到末路,傅思齐顾头不顾腚地喊道: “不!” “你还是没有证据,你还是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这些都算不上证据!” 崔泽冷眼扫他一眼,转身押过来一傅家押车的人。 他压着傅家那人在街心跪下。 “把你招的,当众再说一遍。” 第101章 傅家于青州该死,你亦同罪 傅家下人低下头。 他将傅家联合王全,偷换青州府库中上好的军粮一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崔泽冷眼盯着血色全无,白唇似蜡的傅思齐。 “你家下人已经全招了。” “傅思齐,你领着他们为傅家当真肆无忌惮,泯灭人性。” 堵着整条街的青州百姓到如今已经怒火冲天,可焚天地。 他们人推着人,一步步地围向林念瑶和傅思齐。 在林念瑶和傅思齐的无尽惊惶中,包围他们的人流怒潮,像是闸刀开闸。 锋利的刀口下一瞬便会斩下去。 崔泽负着刀,随着人群一起,围堵住林念瑶和傅思齐。 “如今人证物证皆在,你们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傅思齐不敢对上崔泽。 他赶忙转身,想趁乱从人群中挤出去逃命。 但青州百姓组成的密不透风的人墙,将他妄图逃出生天的路全部堵死。 寒风中,林念瑶头上冒出的冷汗滴入她的鬓发间。 冷汗如注,染湿了她的两鬓。 她仓惶着发颤,鬓发间一直簪着的螺钿插梳也跟着她一道发抖。 她朝周围吼道: “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我可是朝廷特使!” 她见朝廷特使的名号完全吓不住百姓们。 林念瑶又转头朝崔泽大吼: “林泽,你是青州主帅,管管他们!” 她惊慌无措地左退右退,带着哭腔喊道: “我……我又没做错什么。” “你们滚开,滚开!” 她蜷着,抱着自己,不解地颤着声说: “是陛下定的,青州迟早会城门大开,跟北羌议和。” “反正都会议和,不会打,那么好的米给傅家怎么了?” 林念瑶淌着泪发泄似的大喊: “他们哪有不对,你们有什么好生气的?” “少在这慷青州之慨!”崔泽的声音骤然响起。 他眸似利箭,直往林念瑶身上扎。 崔泽负着刀破开人群,如山似峦般镇到林念瑶面前。 “青州的百姓不愿意,凭什么逼青州议和?” “凭什么逼他们敞开守了世世代代的大门,去迎接践踏他们的敌人?” 崔泽环望过围着他和林念瑶还有傅思齐的每个人。 大家都瘦得像旗杆,也许下一瞬迎风便会倒。 但大家的眼中都亮着和他一样的光。 那光是只在耕种着、滋养着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生死与共的人身上才会显现的光。 崔泽采撷着每个人的光,将他们化作利刃,直指林念瑶。 “青州如今是已到了危急之时。” “城防如纸,随时会破。” “但这座建在此处,历经上百年的城。” “这座由数百年前的夯土化作今日之砖石的城还未破。” “城未破,这就是昭国的青州。” “城未破,这就是家!” “谁也不配逼他们将自己的家拱手相让!” 林念瑶被崔泽的话震得连连抽噎。 她低着头,企图避开每一道青州人的目光。 崔泽仍在替满城的百姓诉说着他们的深埋心中的刀与剑。 “青州扞卫昭国北疆百年,百年都不许北羌再进一步。” “百年前他们不会让,百年后的今日他们依旧不会让。” 崔泽的目光穿过林念瑶,落在傅思齐身上。 “前次龙虎军北伐失利,的确让青州元气大伤。” “令青州城落入危难。” “但生于斯长于斯的傅家呢?” “他们干的好事却是趁着青州半数官员趁着守城战死。” “青州军浴血后十亡七八,青州空虚之时。” “大肆吞没青州府库的保命的库存。” 崔泽说到这时,青州百姓脸上已恨意滔天。 崔泽亦杀意尽显。 “守城的将士吃着碎米糟糠,忧心城内无粮可食。” “城内百姓甘心饿死,惟愿替城上将士再省一分口粮。” “你们傅家他妈的趁着官署中仅剩的老弱病残忙得头昏眼花,顾不上对账,偷粮换米。” “你们还算什么人?!” 傅思齐被崔泽问得后退,直撞上围堵的人墙。 人群中不知谁先开始的。 原本为崔泽准备的冰团全往傅思齐身上砸。 如雨般的冰团砸得傅思齐眉角破,血如流。 林念瑶也被波及,砸得她惨叫一声。 “别砸我,和我没关系。” “我是无辜的!” “你无辜?”崔泽提刀上前。 掷冰的众人怕误伤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崔泽在一片寥落的沉默中,走到林念瑶的咫尺之前。 “你于青州何曾无辜?” “一到青州,乘着傅家灯若长龙的马车队,引来敌袭的是你。” “抬出你爹娘的牌位,逼我敞开雁北门的是你。” “昨夜凭你手里的废纸轻飘飘地替傅家脱罪的还是你。” “傅家于青州该死,你亦同罪。” 林念瑶被吓得一颤。 她半开着嘴,含泪的眼睛里遍布惊慌。 对着崔泽,她不停地摇头。 “不,不!” “我是朝廷特使,是你的夫人,你不能杀我。” 连串的晶莹的泪从她的眼尾带着颤地滚下来。 “林泽,你别忘了,你是我的赘婿。” “赘婿杀妻,便是噬主,你也得死!” 崔泽手里的刀没有停顿。 他将执刀的手抬起。 司马范涛扑上来,拦腰劝他道: “林帅,莫激动。” “你为她死了不值得。” “如果朝廷因此发难,免了你的职更不值得!” 崔泽目光不改。 他抬手推开范涛,一把将林念瑶扯入怀。 林念瑶挂着泪,扑腾着,挣扎着。 崔泽拔了她头上的螺钿插梳,信手一掷。 螺钿插梳撞在冻得坚硬的土路上。 上头的精巧拼配的螺钿被撞得四散,碎落一地。 崔泽面冷心静,手格外稳。 他熟稔地拆落林念瑶的半边鬓发。 任他七年间抚触过无数次的墨色长发穿过他的指缝。 在林念瑶的长发缠在他的掌心时,他收手攫住。 林念瑶心跳被吓得快停。 每一声都像是最后一声死亡的告祭,撞在她的鼓膜上。 她又悔又怕,苍白的肌肤上染尽了泪。 崔泽平静无涛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你昨夜说要削我的发。” “如今,我以你之道还施你身,削发代首。” 崔泽执刀的手腕子一转,刀刃顷刻间自下而上抵住林念瑶墨色长发的下侧。 只消他再往上一寸。 林念瑶的半边墨发便会应声而落。 第1章 人世间哪有妻子逼丈夫去前线送死的 “念瑶,你真要将我扔到北羌人的铁蹄下。” “要我去死?” 林泽说出这句话时。 刁钻的北风从合不上的窗缝钻进书房。 卷走了他苍白唇间的最后一丝温度。 重伤的他靠着榻上的小方桌,勉强撑起身体。 林泽望着两步之外,他的发妻林念瑶。 心里是无可名状的压抑、愤怒、撕裂和钝疼。 两步之外,林念瑶不顾他重伤难以支撑。 她半步也不肯上前。 书房内的气氛一时冷到极点。 而昭国上下早已愁云惨淡多日了。 昭国刚刚经历一场大败,精锐尽丧,主将被俘。 北羌兵马正围在昭国的青州城下,逼迫昭国皇帝俯首称臣。 北羌不仅要昭国皇帝称臣上贡。 他们还要昭国的长乐郡主,北嫁和亲。 偏偏长乐郡主是皇帝的长姐,***殿下如珠如宝的幺儿。 ***发了话,除非青州兵马全数战死,否则她的女儿宁死也不和亲。 现在,就缺一场青州大败,还有一颗无能主帅的人头,替皇帝分忧,助皇帝从***手上讨要到长乐郡主,送去北羌求和。 “林念瑶,我还算不算你丈夫?” “世上哪有妻子逼丈夫去前线送死的?” 林泽一句话说到头,尾音发了颤。 对上林泽的叩问,林念瑶别过脸去。 林泽瞬间明悟了。 管他算不算她的丈夫,林念瑶都要他的命。 惨淡的日光从窗纸透下来,映在林念瑶鬓间的螺钿插梳上。 螺钿光华流转,落入林泽的眸中。 望着别人送的,却被妻子日日佩戴的插梳。 林泽忽然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为了帮傅玉同讨陛下的欢心,连我的命都要给出去吗?” 林念瑶脸色大变,像是被人戳破了暗藏的心思。 她双眸一转,很快掩饰好脸上的失措。 “谁说要你死了?只是让你领兵向北走一趟。” “再说玉同救过我,是我的恩人。” “你我是夫妻,为什么就不能为我多付出一些,和我一起报恩呢?” 提起傅玉同,林念瑶的一双柳眉渐渐弯出楚楚可怜的弧度。 林泽看着她为别人缱绻地化身一泓春日的水。 林泽真想问林念瑶: 傅玉同是她林念瑶的救命恩人,是她林念瑶的心上明月。 是她那泓春水恨不得夜夜对映的天上君子。 那他又算什么? 林泽自嘲一笑。 这声苦笑,耗空了他大半的力气。 “林念瑶,你想过吗?” “为了帮你保下林家广平侯的封号,我入赘改姓,弃了科举,前程已绝。” “为了帮你保住弟弟,我挨了肃国公一百杖,伤重未愈。” “如今我一无所有,只剩半条命,连这你也非要拿去吗?” 林念瑶原本信誓旦旦的声音顿时虚了下去。 “何必将话说得那么难听。” 难堪的神色在她眼中闪了闪,促使她走向林泽,扶他趴下。 趴下以后,林泽后腰到大腿处透出的斑驳血痕全暴露出来。 林泽的伤触目惊心,林念瑶偏过头去,看也不敢看。 林泽用所剩不多的力气,再求了林念瑶一次。 这次不是情深义重的丈夫对妻子的苦求。 只是一个重伤的病人为了避开无妄之灾的求生哀求。 “林念瑶,放过我,好吗?” 看着林念瑶眸中似有若无的泪,林泽心里升起零星一点的盼望。 但不过一眨眼,林念瑶就向他证明,她眼中的泪从不为他闪烁。 “不行!玉同已经将记着你的名字的折子递上去了。” “讨伐北羌,你非去不可。” “绝不能害玉同失信。” 林泽的所有盼望一概破碎。 他直接坠入冰窟。 林泽爹娘早逝,师父师娘为北羌所害。 如今世上最亲的人便是他呵护了七年的妻子林念瑶。 而此刻林念瑶要他的命,竟是这般的果断残忍。 “念瑶……我一直当你是我心间最要紧的那颗星子。” 林泽话音未散,书房大门竟被人无端推开。 五个人裹着风雪闯了进来。 五人穿的都是宫里的衣服,并列排开,气势凌人。 打头的是在光启帝身边伺候的陈公公。 陈公公没有寒暄,老辣的目光直直地落在林泽身上。 “广平侯真是忠勇,竟向傅大人主动请缨,争当北伐的主帅。” “既然如此,林侯爷随老奴进宫吧,陛下有话要交代。” 林念瑶似乎早知道陈公公会来。 没等林泽反应过来,她早退到了书房外。 林泽被抬走时,她为林泽落了一点淹没在睫羽中的泪。 …… 漫天大雪,笼罩得天阴阴惨惨。 林泽就这样被硬生生抬进宫中。 长长的宫道被淹没在冰雪中,凄惨得像是通往彼岸的黄泉路。 抬着林泽的太监只管把他往含元殿送,一路上除了踩雪的嘎吱声,气都没有大喘。 在一片死寂里,林泽被抬到含元殿旁。 他冷得快失去知觉,偏偏心还有知觉。 是被剖开来,鲜血淋漓的痛。 陈公公陪被抬来的林泽在含元殿外听宣。 不多时,光启帝宣林泽进殿。 小太监叫林泽时,嗓子尖细得像号丧的乌鸦。 听着号丧一般的传唤,林泽的心硬成了冻结的泥浆块。 里面早烂了,只剩一个冰做的外壳,勉强维持着形状。 陈公公瞧见他的模样,将他从担架上扶起。 搀林泽进含元殿时,陈公公细不可闻地宽慰了他一句。 “林侯爷,莫忘了,天无绝人之路。” 门外风雪依旧。 含元殿内暖炉的炭火很足,暖得如春。 光启帝高居上位,目光不曾离开手中的一纸策论。 “崔泽,朕后悔当初未听你的,防患北羌于未然。” 崔……! 林泽心中一震,险些落下泪来。 太久未曾听人唤他的本名了。 带着策论,光启帝从椅背嵌着玉龙的紫檀椅上缓缓起身,走到林泽面前。 “崔泽,青州府秋闱第一。” “你再瞧瞧你现在。” “朕一个好好的栋梁之材怎么就沦落成这样?” 光启帝一句话勾动林泽无数回忆。 林泽眼里的光暗了下去。 偏偏陈公公还往他的伤口上撒盐。 “林侯爷,陛下问你呢,答话呀。” 林泽如鲠在喉,默了半晌才将自己如实剖开。 他的声音很低,似乎是怕被人听清。 “臣入赘林氏,领了林氏的爵位,再不能科考。” 听林泽草草说完往事,光启帝周身的气压陡然降低。 “你说得这么简略,是怕落了谁的面子?” “朕不怕落人面子,朕替你说。” “你的妻弟林君成嗜赌成性,不仅一夜输尽广平侯府。” “更将广平侯位压上赌桌,输了出去,丢尽朕和满朝公卿的脸。” “朕夺了他的爵位。” “除林君成外,林氏再无男丁。” “你不入赘,广平侯的封号就会被削。你救了林氏,这点你为何不提?” 林泽无言。 光启帝:“好,你不愿挟恩自重。” “林家老祖母私自行贿,害你丢了御林军统领的位子,你不提。” “林君成惹怒肃国公,让你挨了一百棍,你也不提。” 光启帝如鹰隼般的目光直直扎进林泽的心里。 “崔泽,你人太善。” “现如今,你的夫人又要你去北羌人那送死。” “朕是不是该遂你的愿,赐你马革裹尸?” 「本文先虐后爽,前期铺垫比较长,感恩每一位愿意耐心往下读的人好又心善的读者姥爷」 第2章 你的枕边人一直算计你 林泽双眸似漆,内里有暗不见天的火在烧。 遂谁的愿? 他如何能遂他们的愿? 光启帝看出他的不甘,顿了一下,轻叹一声。 “可朕需要一个死人。” 林泽的眸子凝住。 含元殿就这么陷入死寂。 满殿只剩炭火焚成灰的剥落声,静静宣告林泽死期已定。 光启帝将策论递还给林泽。 林泽接过那纸策论,恰似接下盖在他棺前的白布。 忽然,光启帝看向林泽的目光一变。 “朕惜才,那个死人未必非得是你。” 含元殿的热意终于扑到林泽身上。 暖炉中炭火烧出的红光跃入林泽眼中。 他像是画纸上即将枯死的龙又被人点了一次睛。 光启帝扫过林泽身上的伤,细看他因杖责得来的斑斑血迹。 他替林泽痛惜:“肃国公下手未免太狠。” 林泽烂成泥浆的心,被暖意捏回了一点形状。 他双唇微颤,险些哽咽。 “不过朕记得当日是肃国公亲自监刑,肃国公老当益壮。” 光启帝话锋一转。 “反正你因肃国公重伤,终归不适合征战,何不上书求肃国公与你同去青州,讨伐北羌?” “到时候他为主,你为副。” “你将死人的担子抛出去,让肃国公承担。” 话说到这,林泽听懂了光启帝真正想说的弦外之音。 光有死人替皇帝担下臣服北羌,逼长乐郡主远嫁和亲的骂名还不够。 向北羌上贡的金银也该有肥羊吐出来。 肃国公府娶了富商之女做儿媳妇,得了十里红妆的嫁妆。 是目前最好的一只肥羊。 可整个大昭谁不知道肃国公府代代忠良? 甚至肃国公唯一的儿子,为昭国征战,断了双腿。 更何况,林泽始终记得他十六那年,肃国公解下佩剑,在青州城下的猎猎西风中托付于他。 “我老了,这柄宝剑跟着我恰如明珠暗投。” “配你正好,英雄少年。” 往事一闪而过。 林泽回过神,抬眸正对上等他回话的光启帝。 陈公公催促道:“林侯爷,愣什么?还不快谢过陛下,赐了你一条生路。” 林泽抿紧了双唇。 他宁死也不当挥向忠良的屠刀。 陈公公见林泽不答话,眉头一紧,急了许多: “侯爷,这会儿哑巴了?说话啊。” 光启帝却大度地摆手,叫停催促的陈公公。 他似乎对眼前的情形早有预料,不紧不慢地走回到书案前。 背对林泽,光启帝抛出一个问题。 “你说你的妻弟为什么偏偏去肃国公眼前犯浑?” 林泽心神一震。 若林君成不曾惹怒肃国公,牵连他受罚,他又怎会成为朝肃国公府发难的一柄好刀? 前因后果串起来,林泽的肺腑登时绞成团,激得他呕出血来。 光启帝转回身,打量嘴角渗血的林泽。 “崔泽,你不想挟恩自重,你想光明磊落。” “但你的枕边人一直在算计你。” “你如何能清高?” 算计…… 林泽以为他的心方才已然死透。 结果这一刻死透的心又开始裂开般地疼。 他原以为林念瑶懵懂残忍,受着傅玉同的诓骗,最多想要走他的命。 怎么想得到她是精心算计,逼他当最污糟的杀人刀。 林泽紧抿着唇,把苦到灼人的血都吞回去。 陈公公瞧着他惨白的脸色,好言劝道: “林侯爷,坡都给你搭好了,你这驴不如借坡下了吧。” “老奴为你代笔,即刻就能上书。” “做人呀,还是得先紧着自己,你说是不是?” 暖炉中又烧没了一堆炭,炭灰悄悄飘出来。 望着炭灰,林泽的双眸中的亮光全被吞噬,他许久没有答话。 …… 林泽最后是被太监从含元殿拖出去的。 含元殿内空无一人,唯独地上摔了一个茶盏,四分五裂。 显然光启帝离去前,发过雷霆般的怒火。 被拖出殿外的林泽,叫陈公公带人架着,扔在了宫门外人来人往的车道上。 陈公公看着林泽被摔进墙角的雪堆里,“啧”了一声。 “林侯爷,你真是不识好歹。” “天寒雪冷,但陛下吩咐了,您自己爬回去吧。” 天色已近黄昏。 正赶上六部散值。 车道上,离宫的大臣,接人的奴仆,来来往往。 任谁见了林泽都忍不住议论几声。 “这不是入赘赘出来的广平侯吗?又惹出大祸了?” “窝囊到这份上,亏他还有脸活。” “我要是他,早买块豆腐一头撞死了,哪会趴在这,当一条死狗。” 陷在雪堆里的林泽听得一清二楚。 他当然知道,光启帝差人将他丢在这,就是要让他受尽讥讽和羞辱。 谁叫他不识抬举,不肯牵扯肃国公。 林泽清醒着,却动弹不得。 他被冻得青紫,听着不同的讥讽被人吐出来,又随寒风散去。 人人都在嘲笑他。 有笑林念瑶使唤他的,也有笑林君成欺辱他的。 冷言冷语听得多了,林泽的耳朵被磨了出来,竟得了一场心如止水的解脱。 不知道是第几次嘎吱吱的木车轮无情地碾过白雪。 终于有辆马车为林泽停下。 雕花的车门被推开,车里人的声音先传出来。 “林侯爷,我送你回广平侯府吧。” “曾经同窗一场,我怎忍心看你受冻。” 这声音温和有礼,却是往日林泽绝不愿意听见的。 傅玉同探出身来,玉面含笑。 他从眉梢到唇角都是时下女子最喜欢的谦谦君子的模样。 傅玉同笃定林泽厌恶他,不会上他的车。 但他就是要在林泽面前停车,故意装出大方的模样。 逼林泽当一个不识好赖的丑角。 他要让满朝同僚骂林泽的骂声更响亮些,最好响彻云霄,直达九天之上。 让已故的老师听个清楚! 第3章 我本姓崔 林泽用不见波澜的目,顺着眼尾望了傅玉同一眼。 “别光说话,搭把手,扶我上去。” 他出声后,六部官员的讥讽竟一齐散去。 九霄之上只有风雪在呼啸。 这下成了傅玉同骑虎难下。 他咬着后槽牙强装浅笑,下车后屈膝扶起了林泽。 林泽并未客气,一进车内就将滴滴答答的雪水蹭在傅玉同车内上好的绒毯上。 上了车后,林泽便合了眼睛。 车内陷入长久的沉寂。 林泽不说话,不妨碍傅玉同揭他疮疤,找回场子。 “头一次见堂堂的侯爷被人像扔烂菜叶一样扔出宫外。” “你没听陛下的,拉上肃国公一起为陛下分忧。” “林泽,都混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了,还没丢了你那点没用的骨气?” 林泽未与傅玉同争辩。 他只是静静地倚着,等着马车驶到广平侯府。 傅玉同一拳打在棉花上。 他也不恼,反而刻意在林泽面前提起林念瑶。 “你这么做,谁会念你的好?” “你死了,林念瑶会替你收尸吗?” 这话一出,若是搁在以往,林泽少不得要揪住傅玉同的衣襟,往他的脸上狠狠揍一拳。 傅玉同以为这次也是一样。 他算准时间,趁着马车停在广平侯府门前,推开了车门。 傅玉同如愿听见了林念瑶头上钗环轻碰的脆响,只等林泽往他的脸上揍一拳。 不料林泽动了手,但那只手只捏住了马车的门框。 林泽借力挪到车下去。 “多谢你,送我回容身的地方。” 傅玉同又一次失算,脸上装出的谦谦君子般的模样终于裂开一道痕。 林泽不理会他,也不理会迎出来的林念瑶,一步步挪着,独自往府里走。 林念瑶一双眸子在林泽身上停了一下,眼波一转,最终还是落到了傅玉同身上。 林念瑶嗓音里含着怯怯的婉转,她对上傅玉同: “劳你费心了,护送他回来。” 傅玉同低头抿唇,唇角又带上了温润的笑意。 “不妨事,我该做的。” 傅玉同瞥了林泽的背影一眼,随后褪去唇边的笑意 他皱起三分的眉,装出一副全心全意为林泽打算的样子。 “林泽他……惹恼了陛下,你劝劝他,别将自己的性命当儿戏。” “有的担子太重,他何必一个人扛?” “天塌下来,不该由高个的肃国公府顶着吗?” 傅玉同三言两语便将林念瑶的心里说得熨帖。 熨帖得她回头唤林泽: “你听听,玉同一心为你打算。” “你怨我就算了,那玉同呢?你连声谢也不向人家道吗?” 林泽伤重,挪了半晌也才走到府门前。 他闻声回首,脸上是一个林念瑶和傅玉同都不明白的笑。 笑里弥漫着冰冷又裹满了释然。 “谢,早道过了。” 林念瑶和傅玉同均是一愣。 两人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林泽下车时,真向傅玉同道了一声谢。 眼前的林泽忽然让两人都感到陌生。 傅玉同莫名地尝到一丝寒意。 但他更恨,恨林泽今日转了性,事事逆反他,脱离他的控制。 而林念瑶的心因为林泽那个笑,不明所以地打起了鼓。 林念瑶按住跳得心慌的胸口,与傅玉同柔声道过别,紧走两步追上林泽。 “算了,不和你计较那么多,我扶你。” 林泽静静迈过门槛,扶住通向书房的连廊的墙。 在林念瑶讨好的手快碰上他的那瞬,他望了她一眼。 眼眸无声地在说:他嫌她脏。 “我被扔出宫,手上沾着雪水,你穿的新衣。” “小心碰脏了。” 林念瑶果然收回了手。 收回手后,她绞了一路的衣袖,终归没再扶上林泽。 林泽被下人搀回书房时,天色已暗了。 林念瑶为他点起了灯。 轻轻曳动的灯火下,林念瑶缓缓落坐在林泽身畔。 “你现在该懂我的苦心了,哪有妻子会送丈夫去死?” 她眉眼怯怯,染着一丝委屈的淡红,满眼里都是林泽的身影,一双瞳像两潭秋水。 “你只消上一封折子。” 林念瑶的眼波绕着林泽缓缓转着,“将事情甩给肃国公。” 往日,只要林念瑶这般温言软语地求一番,林泽什么都会听她的。 只因那时林泽想着,注定今生相伴到老,哪能让自己家里人受半点委屈呢。 如今再回头看,他真是错得离谱。 林泽的声音很轻但是很坚决:“我乏了,你出去。” 林念瑶眸中秋水尽数凝住。 她不解,平日里无往不利的一招怎么就失效了。 “夫君?” “替我将门带上。” 林泽说得冷淡。 林念瑶也感觉到了林泽态度里的冰寒。 成婚七年,她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亏我还为你着想!” 林念瑶“噗通”一下炸开,洒下怨气,起身便走。 她的倩影消失在书房外。 丢下林泽一个人,孤零零地带伤坐在书房里。 最后北风掠过,“碰”的将书房的门撞到关上。 北风过后,天色暗得更沉。 林泽忍着痛,往身上上过药,又缠好绷带。 他举起如豆的小油灯,从书架高处取下尘封多年的锦盒。 林泽抚落锦盒上的灰,指腹摩挲着锦盒的锁扣。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泼妇撒泼一般的大吼。 “姑爷!老太君吩咐过了,你养伤就养伤,晚上在书房不要点灯,浪费灯油!” 像往日一样,书房里的灯应声而灭。 老嬷嬷哼了一声,得胜似地走了。 书房内,被斩落的半寸灯芯熄去最后半点零星火光,在书案上化作了灰烬。 一声龙吟般的剑鸣滑过,林泽已将剑收回鞘中。 屋内似乎还残存着林泽方才出剑的寒光。 寒光之下,油灯上残余的灯芯切口平齐,微微泛焦。 林泽将剑放回锦盒。 他没再盖上盒子,而是轻抚剑鞘。 剑鞘那冷而硬的触感让林泽瞬间回到十六那年,青州城下,浴血杀敌。 荒草的苦味、血腥气、北风卷来的泥尘仿佛尽数萦绕在他的鼻尖。 林泽从怀中取出捂了一路的策论,压在宝剑上。 薄薄的宣纸早已泛黄,上头的墨迹从未褪色。 整份策论重新染上了他的温度。 泛黄的宣纸露出的一角上记着两个墨字,恰好是他真正的名字——崔泽。 林泽的指尖一笔一划地抚过崔字。 “我本姓崔。” 崔泽字字铿锵。 崔泽想,林家不是他的归处,林念瑶也不必再做他的妻子。 七年前他赤条条来了林家,何妨再赤条条地出去。 至于他走后,林家如何,与他何相干? …… 广平侯府内,崔泽处唯有月光,侯府老夫人的房里却是灯火通明。 林念瑶咽不下受的气,跑到老夫人处来诉苦。 “我都是为他好,谁知他半点不领情!” 老夫人忙放下莲子羹,骂声中气十足,大得足以震动头上的瓦。 “反了天了他!” “占着我林家的爵位,吃着我林家的饭,还敢砸我林家的锅?!” “明日我狠狠教训他。” 林念瑶听着老夫人的骂,心里的气散了不少。 但想起林泽对她的冷,她心里又无端地涌出几分不利爽。 “奶奶,明日他要是还拎不清呢?” 老夫人端起莲子羹,用汤匙砸了一下碗璧。 “他敢!” “就他那样,属王八的,只会憋。我们林家的话他敢不听?” 第4章 善不值得,不善也罢 朝露凝在窗纸上化作冰霜。 书房外远远响起第一记脚步声时,崔泽就已醒了。 他听出门外阵仗很大。 八九道呼吸中夹杂着一道苍老粗重的声音。 该是林老夫人。 天还未亮透,就带人来围了他的书房。 想必是听了林念瑶的话,来给他难堪了。 崔泽独自穿好衣衫,披上御寒的披衣。 在嬷嬷的手拍上他书房的门的前一刻,敞开了大门。 拍门的嬷嬷拍了个空,手定在半空。 场面一时颇为尴尬。 老夫人是来训人的,嬷嬷笑也不敢笑。 只得默默把手收回去,将没发作的叫门狠话一并吞回到肚子里。 崔泽倚着门框,敛着眉目,扫过站在他门外的每个人。 皇帝说他人太善。 人善被人欺。 他人是善,但若善不值得,不善也罢。 却不知林家人承不承受得住。 来砸门的嬷嬷离他最近。 被他眼底暗藏的冰寒惊得连缩两步,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 “姑爷……” 因为这声姑爷,老夫人一行人气势直接矮了崔泽一头。 老夫人恼那嬷嬷没用,狠瞪她一眼。 “滚回来。” 嬷嬷赶紧绕回老夫人身后。 走得太急,还险些在冰碴地上绊了一跤。 老夫人是专门来训崔泽的,自然不可能放任气势低崔泽一头。 她坐上下人抬来的太师椅,接过婆子递的茶盏。 二话不说将手里的茶泼了出去,溅了崔泽一个下马威。 老夫人横眉倒竖,反手将茶盏往婆子那一撂。 “反了天了你!” 今日要摆架子,老夫人特意穿得隆重。 织满福字暗纹的赭石色锦衣搭着八宝长寿花的织金黑裙。 老夫人架起老太君的气势,冲崔泽怒骂: “也不看看你吃谁的穿谁的,现在又姓什么。” “竟在我林家摆谱!” 北风吹得老夫人的衣袍微皱,福字暗纹流转出灵动的光。 崔泽一下陷到老夫人六十大寿,他还跟着林念瑶,亲切地喊奶奶那阵。 寒冬腊月时,好像和今天一样冷。 他跪在皇贵妃的长春殿前,为老夫人求来了这身赐福锦衣。 北风来了又去,卷着老夫人洒落茶汤的幽香吹过崔泽。 崔泽嗅出来,这是他还在御林军当值时,护卫得体,皇帝赐下的雪螺玉。 崔泽的目光掠过老夫人的身上衣,杯中茶,一双眸不由冷到极点。 崔泽双眸冷透,一言未曾发过。 老夫人却想当然地以为崔泽如往常一样,被她捏住了,不敢应她的声。 她索性更进一步,摆开气势,发下话。 “你入赘进我林家,享尽清福。” “既享着我林家的福,就别碍我林家的事。” “先去我孙女那,跪下道歉。” “再听她的安排,尽好你该尽的本分。” 发过话后,老夫人泰然地往椅背上一靠。 她等着崔泽乖乖动起来,按她的话去执行。 不想崔泽只是倚着门框,寸步不动。 他敛了的眸倏然一转,不再压抑眼底的肃杀气。 “享林家的福?” “林家祖产输光了,祖宅也卖了。广平侯的封赏被陛下尽数追回。” “这些年,府内账上走的是谁的钱?” 崔泽寥寥数语,直接将老夫人一行人全部问成了哑巴。 府内账上走的是谁的钱? 自然是崔泽在御林军统领位置上攒下的俸禄与封赏。 一时间,丫鬟婆子们将呼吸声都压低了,各个向老夫人张望。 而老夫人睁大了眼,坐直了身子。 甚至还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错。 属鳖的崔泽说了什么? 老夫人心中暗暗埋怨崔泽这王八小崽子突然转了性。 面上却不做更多的反应,也不接崔泽的茬。 她只管摆侯府老祖母的谱。 “我吩咐的事,你听清没有?” “听清了就去办。” 崔泽忽然笑了,眸子依旧冷着。 他扫过与他面对面的一行人,好像看过一排土豆冬瓜白菜。 “我要是不去,你们谁敢押我去?” 一众丫鬟婆子莫说出声,连大气都不敢喘。 崔泽望回老夫人,唇边带着点无所谓的浅笑。 “老夫人特地摆这么大的架子,又专门挑了时辰。” “要不多骂几句,免得不回本。” 老夫人听了崔泽的话脸色先白了一层,接着又泛成铁青。 “如此说话,你敢不敬我?!” 崔泽拢了拢批衣,挡住渗进他衣领的寒气。 “不敬?谈不上。” “只不过我忍够了。” “七年来,我想着左右是一家人,没计较。” “但昨日过后我忽然明白,过去是我荒唐了。” 老夫人瞧着崔泽的满不在乎,终于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她站起身,卸去大半的气派。 “念瑶夫君,你什么意思?” 崔泽听着“念瑶夫君”四个字,正觉得刺耳,还未来得及说什么。 一道清丽的指责就穿过寒风,落进在场每个人耳中。 “什么意思?意思就是不愿当一家人了。” “林泽,我没想到你这么让我心寒。” 不知不觉天已经大亮。 林念瑶不知几时来的,正站在连廊下,遥遥望着崔泽。 她眼里,全是不满在打转。 “亏我还记着你,怕早上天寒,想给你送碗热粥暖身。” 在她身后,她的贴身丫鬟绣羽提着个精巧的食盒。 若是搁在以往,崔泽早自责起来了。 但如今,他已看破红尘。 看破了,人也就清醒了。 崔泽开口,话到唇边,无意识间修饰得委婉。 可偏偏,他那双能捕捉到箭羽分叉的眼睛,清晰地看见了林念瑶脸上由委屈生出的怨。 崔泽在心里自嘲,体贴实在是个坏习惯。 他顿了一顿,像卸去重负一般,将所有的委婉修饰抛到脑后。 “老夫人先训我,你再送粥安慰我。” “安慰之后,不就是要我死心塌地,为你拖肃国公府下海。” 林念瑶被戳穿,眼底的半截委屈还有半截怨,像被戳破的泡泡一样,当场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眼睛闪了闪,硬是找了句话。 “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人?” 崔泽一双眼彻静通透,如明镜一般。 “是与不是,不必我说。” “行事见人心。” “林念瑶,放下你的粥。先想想,我昨夜吃的什么?” 林念瑶被问得脑海一片空白。 转头看向自己的丫鬟。 绣羽不想不打紧,一想便慌了神。 她嗫嗫的:“小姐,昨日没人给姑爷送晚饭。” 老夫人那边,老嬷嬷同样在她耳边嘀咕起来。 “您不是吩咐,让昨夜别管姑爷吗……” “直到府里熄了灯,厨房都没往姑爷书房送东西。” 两边的下人说过话后,林念瑶和老夫人都一脸窘态,下不来台。 日子过成这样,崔泽想开了,也看淡了。 他平静地说出事实。 “放心,我没饿着。” “托你们的福,就着凉水吃了两块以前剩下的硬饼。” 崔泽呼出一口白雾,隔着白雾望向林念瑶。 “所以说这七年,都是我荒唐。” 崔泽这句话明明也很淡,没什么感伤。 却不知话里哪个字带了刺,竟扎伤了林念瑶。 她先是一愣,而后紧走两步,直奔崔泽而来。 “昨夜我不是故意那么对你的,是你不听我的劝。” “明明是你自找的。” 行至半途,她停下脚步,红着眼睛,反问崔泽。 “倒是你,说荒唐。” “林泽,忘了你成亲时说过什么了?!” 第5章 他不是吃苦的替身 林念瑶不提成亲时还好,一提,真勾动了崔泽的心伤。 崔泽对成亲那夜的一切都记得很清楚。 窗棂上贴的喜字,新房中火苗燃得高高的龙凤烛,悄悄洒进房中的月光。 还有林念瑶那张薄薄地涂着莹莹微光的细粉的小脸。 真的很像夜空中微微闪烁小小一颗星。 崔泽记得最清楚的是林念瑶的青黛蛾眉。 那双眉似展非展,写尽哀愁。 当时的林家的祖宅和祖产被输得一干二净。 皇帝几番刁难,才同意崔泽改姓入赘,为林家继承爵位。 林念瑶记挂着林家的事,新婚夜里愁眉仍展不开。 崔泽一颗心都挂在林念瑶身上,哪舍得让半分愁绪停在她的脸上。 他矮下身子,执起林念瑶的手。 崔泽沉稳的声音像一条安静流淌的河流。 “夫人,难的事都过去了。” “往后余生,我听你的,守你一辈子。” 崔泽的话冲淡了林念瑶的眉间的愁。 她染上了笑,眉眼变得弯弯的,“好啊。” 对着林念瑶的笑,崔泽暗暗感叹。 爹娘不在,他又痛失师父师娘。 本以为要一个人在世间孤独漂泊很久很久。 没想到有幸靠上了岸。 却不想七年过去,记忆中喜字依然光亮,现实已然物是人非。 林念瑶质问的声音带上了些许的颤。 “你答应过的,会听我的话,会守我一辈子。” “你那时的承诺算什么?” “算荒唐?” 崔泽暗了神色,“如今的事与当初无关。” “无关?” 林念瑶觉得崔泽这句话才叫荒唐。 她的颤音化作了泪。 “怎么没有关系了?” “明明是你说话不算数。” 崔泽凝眸望向林念瑶,脸上多了难言的厌弃。 “我不愿牵扯肃国公一家是因为我还知道廉耻。” “先不说肃国公府如何忠烈。” “单说这宅子,是打哪来的,林念瑶你说得出口吗?” 一提起宅子,老夫人先噤了声。 林念瑶没说出话来,只是瘪着嘴擦去眼角的泪。 她默了半晌,低眉道:“我也只是为了玉同。” “世间的事有得必有失,我没有办法。” 好一个没有办法。 崔泽从来认为人在没有办法的时候该逼的是自己。 从没想到“没有办法”可以用来伤害别人。 他望向院子前头的那棵柿子树。 叶子落尽了,褐色的枝条上覆着雪,垂挂着颜色喜人的柿子果。 七年前,正是在那棵树下,肃国公府的世子妃打趣他和林念瑶。 “柿子树送你们了,等结了果儿,多子多福。” “无论生的男孩女孩,先说好,都要认我做干娘。” 世子妃送的哪只是一棵柿子树,是整座三进三出的宅子。 是没了家当以后,能为林家遮风避雨的地方。 小小树苗旁,世子妃脸将笑收了两分,变得稳重。 “崔泽,世子爷让我特别嘱咐你。” “收下宅子以后,要替他在御林军统领的位子上,好好护卫昭国。” 红澄澄的柿子,压得枝头低低垂下。 崔泽又忆起一遭往事,顿时觉着气短。 身上的伤累积起来的疼也让他再难忍受。 “你要我去送死,我无可奈何。” “但只要有我在,肃国公府,谁也别想动。” 崔泽转身要回房。 但偏偏一道尖锐的声音在书房前炸响。 “慢着,林泽!你别走。” “提起宅子,事情可得说清楚。” “免得不清不楚的,好像我们林家欠了肃国公府什么恩情。” 崔泽先闻到一股烂糟气味,接着又嗅出烂糟气味里混杂的香粉味。 他一回身,果然看到了醉醺醺、迷迷瞪瞪的林君成。 林君成的狗嘴里根本吐不出象牙。 “宅子是他们上赶着送的,我们求他们了吗?” “倒是你,实打实地占着我们林家的爵位。” “现在让你办件事,你倒好意思推三阻四啊。” 崔泽不是第一次听林君成这套歪理邪说,也不是第一次见林君成这混不吝的样。 他斜睨了林君成一眼。 林君成和他对了个眼,马上向老夫人告状。 “奶奶,你看,他吓我!” 老夫人按下林君成指向崔泽的手,放到自己手心里捂着。 “有奶奶在,不怕的。” 说话间,老夫人狠瞪了崔泽一眼。 “你怎敢吓我的乖孙?” “再说了,我乖孙说的有什么不对?” 崔泽对这对祖孙见怪不怪。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林念瑶。 已经能睁着眼睛,是非不分。 “君成说的是,你毕竟占着我们林家的爵位。” “是我林念瑶的夫君。” “遇事总该先为我们着想吧。” 崔泽以为自己看破红尘,无爱便无怖。 却终归看轻了他奋不顾身去爱了七年的人。 林念瑶想伤他时,总是能轻而易举地伤他。 “那你呢,遇事为我先想过吗?” 他的目光停在她戴在鬓边,熠熠生辉的插梳上。 “他送的,就是比我送的好。” “林念瑶,你是不是后悔过,当初求我娶你,而不是求傅玉同娶了你。” 崔泽说得林念瑶一愣。 与崔泽想的不同,他说的,她从未想过。 因为她总是想,傅玉同如明月一般的谦谦君子,就该封侯拜相。 岂能折辱入赘,跟着她改姓林。 相处七年,崔泽还有什么不懂林念瑶的。 望她一眼便猜到了她的心思。 崔泽觉得那插梳太晃眼睛,垂了眸。 “你甚至不舍得让傅玉同吃入赘的苦头。” 林念瑶不言,无声默认。 寒风倒灌,吱呀一声,将书房的门吹得要关上。 崔泽反手将门抵住,一掌推开。 他指向书房桌上的一枚玉印。 手上绽出青筋,声音里混了气,沾满了疲惫。 “广平侯的玉印,你们收回去。” “林念瑶,你记住,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不是替傅玉同吃苦的替身。” 林念瑶这话被噎住,说不出对答的话来。 但林君成顺着崔泽的指向,两只眼睛都放出了贪婪的光。 那明明是他的印!他的侯位。 老夫人“啪”的一巴掌打在林君成的手背上。 打醒了林君成,也惊醒了林念瑶。 崔泽要是真走了,林家再不可能挑到这般端正的人物入赘。 皇帝不会允许平庸的人来继承广平侯的位子。 到时候,等待林家的下场只有一个,削爵,沦为庶民。 老夫人忙打起圆场,“念瑶夫君,你胡思乱想什么?” “你和念瑶是实打实的夫妻。” “这是实的,旁的都是虚的。” “侯爷的位子你好好坐着,玉印你也拿着,莫说那些气话。” 老夫人又拍了林君成的手背一下,“君成,叫姐夫。” 林君成压下眼中的贪婪,不情不愿的,“姐夫。” 老夫人又招呼林念瑶,“好瑶儿,发什么愣呢。” “你不是来给你丈夫送粥的?” “再不喝,粥该凉了。” 林念瑶如梦方醒,“对,粥。” “绣羽,给姑爷端粥。” 她暗暗心惊,真不知道怎么了,林泽竟起了离她而去的心思。 绣羽快步上前。 “姑爷您先喝粥吧。” “小姐专门让厨房做的鸽子粥,为您补身子的。” 崔泽站在门前,用眼神阻住绣羽的脚步。 他的视线穿过绣羽,落在院子的入口处的一道修竹般的人影上。 “不必了,粥我无福消受。” “不如端给他喝。” 众人顺着他的话回头一看,竟看见了一身素雅,踏雪而来的傅玉同。 第6章 想活命就得求着林家 下人为傅玉同引路,傅玉同缓步而来。 “一家人又怎么了?” “林泽,你惹念瑶伤心了?” “总不会是又因为我吧?一天天的,你总疑神疑鬼的。” 林念瑶一见傅玉同,眼眶登时红了一圈。 仿佛傅玉同一来,就有人懂她,体谅她了。 崔泽则严阵以待。 他最清楚,傅玉同不会白来,更不会让他好过。 他站久了,身上的疼痛渐渐散往四肢百骸。 但望着与他不远不近对立着的傅玉同,崔泽选择咬牙,把痛忍住。 他一旦暴露出脆弱,只会引来傅玉同更狠的磋磨。 傅玉同果然没辜负崔泽对他的判断。 “我特意向陛下讨了差事,专程过来的。” 傅玉同把“专程”两个字咬得很重,从袖中取出一封明黄色的圣旨来。 “林泽跪下接旨。” 傅玉同凉薄的一双眼紧紧锁定崔泽。 崔泽回敬傅玉同一眼,振袍跪下。 老夫人立刻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暗火,扯起了林君成的衣袖。 “兔崽子,昨夜又去哪风流快活了?一身的臭酒味。” “醒酒了没,头疼不疼。” “去祖母那,奶奶让人给你熬一盏解酒汤。” 林君成眼睛溜溜一转,在崔泽和傅玉同身上来回瞄了两圈。 然后马上诶哟哟地喊起头疼,迈开大步跟着老夫人走了。 老夫人前呼后拥的,带着丫鬟婆子一并散去。 书房前顿时只剩下崔泽和傅玉同。 还有期期艾艾地望着傅玉同的林念瑶以及丫鬟绣羽。 比起老夫人那排白菜冬瓜一般的手下人。 傅玉同就是杀人不见血的刀。 “林侯爷跪得这么远,听得清我宣旨吗?” 崔泽前头,是老夫人泼过茶水留下的冰碴地。 早晨天气冷得紧,这么会的功夫,冰碴已冻硬,像锋利的刑具。 崔泽扫过那片冰碴,无声地笑了出来。 那笑,是对傅玉同毫不掩饰的恶意的反击。 林念瑶虽是为傅玉同留下来的。 但也不至于狠心看崔泽在寒风中,往冰渣子上跪。 “玉同,何必呢。” 傅玉同用一个眼神安抚住林念瑶。 “一看就是他欺负你了,我是心疼你。” “你不必太心软。” 林念瑶多少还是不忍,想再劝劝。 不想崔泽已利落地起身,重新跪在了冰碴地上。 “傅大人满意了吗?” “可以宣旨了吗?” 崔泽跪下去的瞬间,刺骨的冷顺着被他体温融化的冰碴往一双膝盖处传。 满地的寒意,争先恐后地钻进他披衣里,贴住他的每一条伤疤。 崔泽一概忍下,面不改色。 反而是始作俑者傅玉同,脸上裂出一道不快。 他本想借林念瑶的手,趁机再折磨崔泽一番。 没想到崔泽以退为进,挡下了他的手段。 傅玉同只能半黑着脸宣读圣旨。 圣旨不长,说穿了,也就是任崔泽为青州剩余兵马的主帅,十日后出征。 崔泽上前线送死一事就此板上钉钉。 事已至此,崔泽反而有一种定下死期的解脱。 崔泽叩首,“谢陛下恩典。” 崔泽谢恩后,等着傅玉同将圣旨交给他,礼成起身。 不想傅玉同摁着圣旨,没有转手的意思。 傅玉同:“林侯爷不急,有几句话,陛下让我一并交代林家。” 崔泽冷到双膝失尽温度。 但他无法起身,只能忍受彻骨的寒意一遍又一遍地卷上来。 傅玉同满意地看着长跪的崔泽,一个字一个字地宣布光启帝让他带来的噩耗。 “陛下说,广平侯府世代从军,底蕴深厚。” “广平侯夫人又与林侯爷恩爱非常。” “林侯爷上战场该配的战马、铠甲、兵器等等,不如就由林夫人为你亲手准备。” “别人备下的,怕不够用心。” 这番话里暗藏的刀光剑影一下化作比冰雪更渗人的夺命寒气,渗进崔泽的肺腑里 战场上刀剑无眼,兵刃与铠甲是战士倚仗的保命符。 而对抗北羌人的铁骑,半条命都要托付在胯下的战马身上。 光启帝这一步无异于釜底抽薪,让林念瑶彻底扼住他的小命。 这些要紧东西一旦出问题,就是大罗金仙来了,也休想从北羌人手上死里逃生。 如此一来,他崔泽想活命就得求着林念瑶。 求着林念瑶就会被她逼着,按傅玉同的安排行事,陷害肃国公府。 到头来,就算他崔泽活下来,也只会变成个苟且偷生的不义混球。 这真是天下间最歹毒的算计。 崔泽心寒到无以复加,“这是陛下特意交代的?” 傅玉同如同炫耀一般,揽过功劳。 “你大可以将这笔账记在我的头上。” “我特地向陛下进言的。” 崔泽双目隐隐泛起血色。 他恨不得生啖了傅玉同的肉。 “你为了上位,当真是不择手段。” 傅玉同使出力道,握紧手中的圣旨。 “谬赞了,大丈夫自当争为人杰。” 两人一番针锋相对后,傅玉同还是不容许崔泽站起来。 他甚至故意拖延,将林念瑶引到一边。 “有两句话,我想单独对你说。” “是为你打算的话,希望你记在心里。” 傅玉同边压低声音对林念瑶好言好语地哄着,边用余光欣赏因为他不得不跪在寒天冻地中的崔泽。 “念瑶,多为你自己打算,多为林家打算。” “使手段摁住林泽,让肃国公代林泽去死,免得你为林泽后半生守寡。” “这是我特地向陛下,为你求来的恩典。” 林念瑶对傅玉同刚刚的阴狠,本能地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害怕。 但听完傅玉同的话,她宽了心。 原来傅玉同做恶人,都是为了她。 “玉同……记住了,我都记住了。” “如此,我便回去了。” 傅玉同故作体贴,将圣旨温柔地交到林念瑶手里。 转身之前,他特地用目光描画了一遍,脸上已经完全失去血色的崔泽。 他阔步离去,将崔泽一败涂地的落魄样子深深刻进脑中。 他在心中悄悄问天 “老师,你看见了?” “究竟谁才配得上你的衣钵。” 林念瑶不舍地目送傅玉同离开林家。 忽然间,绣羽的惊呼响在她的耳边。 “小姐,不好!” “姑爷倒了!!” 第7章 分帐,别过了 崔泽在昏迷的时候,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十六岁。 那年青州的兵马战死在北羌人的弯刀下。 北羌人攻破青州城,火烧长街。 他们掳走仓惶求救的妇女,用马蹄踏过来不及逃走的幼童。 城破时,青州只剩一支断了粮草,无依无靠的义军。 义军凭借数座烧塌的长屋,与北羌来回拉锯,守着城里的最后一方净土。 崔泽和师父都在义军中。 城破第十四日,残阳如血。 师父守在长街口,崔泽守在长街尾。 师父身前,杀掉的北羌人的尸骸堆叠如山。 同族的死激出北羌人的血怒。 北羌铁骑如狂潮一般,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持剑的师父和窄窄的街口。 师父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挡不住千军万马。 杀到力竭,师父手的长剑坠地。 北羌人趁机将手里的弯刀穿进师父的腹和背。 崔泽与师父遥隔长街,也陷在北羌人的冲锋中。 他听得见刀锋刺破师父血肉的声音。 但他不能过去,因为他身后还有手无寸铁的百姓。 那一刻,崔泽眼前的血,和天上的红透的夕光混作一片,像赤血焚天…… 崔泽从血色的梦境中惊醒,一眼望到压在榻边的剑。 他抄起剑,剑柄微凉,他却四顾茫然。 丫鬟绣羽被突然提剑的他吓了一大跳,把手里的碗摔了个底朝天。 热了好几回的鸽子粥,最终撒在了书房的水磨青石地上。 “杀敌!” 师父死前的呼喊久久不散,犹在崔泽耳畔。 崔泽凄凉地坐下,像丢了家的小孩。 林念瑶看出他的异样,向他走去。 崔泽望到的是她手里的圣旨。 他握剑的手渐渐收紧。 圣旨已下,他注定会重返青州。 那么他就算死,也该死在青州城下,搏杀北羌铁骑时。 林念瑶还未开口,崔泽就猜到她起承转合,最后想说的是什么。 “我说过了,只要有我在,谁也别想动肃国公府。” 林念瑶握着圣旨的手在那瞬间收紧。 她将圣旨捏得死死的,纤长的指甲甚至掐进布帛里。 “你知道吗,你昏了快三个时辰,我守了你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里我担心了多少次,生怕你醒不过来。” “林泽,你光风霁月,你不肯落井下石,你以为你了不起了?” “那为什么要拖着我,让我担惊受怕?” 她坐到他的身旁,把手里的圣旨推给他,“你是不是真的要我守寡?” 崔泽半垂着眼帘,甚至不愿再看她一眼。 “别说死别,我恨不得活着也与你不复相见。” 崔泽话音刚落,林念瑶就抬起了手。 她手举得高高的,像是要给崔泽一巴掌。 但她抬起的手定在半空,定了足足半晌有余。 “你当丈夫,让我这个做妻子的指望不上,你还不愿再见我?” 林念瑶说不清她心里的滋味。 失落?丢了她一直以为永远不会丢的东西?被背叛? 或者都有? 她心里乱得像风暴卷过的海。 混乱中,她想明白了一点。 她不愿就这样放过崔泽。 林念瑶叫来下人。 “把姑爷抬到我隔壁的厢房,再把书房锁了。” 她站起身,俯看崔泽。 “你不想见,也必须见。” “因为你娶了我。” 林念瑶转身便走。 她怕走得慢了,当着崔泽的面落下泪来。 但她又说不清楚,为什么要躲着崔泽哭。 不想身后一阵破风声,惊停了林念瑶的脚步。 她转回身,耳边响起了绣羽的尖叫。 崔泽剑光出鞘,劈裂了林念瑶一旁的桌子。 桌上的笔墨纸砚砸了一地,广平侯的玉印落在青石地上,滚了两圈才停下。 崔泽轻转宝剑,将映在剑上的日光,折射在下人脸上。 “带着你的锁,滚。” 那一瞬间,剑光也晃了林念瑶的眼。 害得她差点以为,崔泽会杀她。 吓白脸的林念瑶忘了挂在腮边的眼泪,急忙退到书房外。 崔泽望见林念瑶煞白的脸,想着她到底不过是个姑娘家,心中微有不忍,转开了剑锋。 林念瑶看着他将剑转偏。 胆子慢慢又大了起来。 她怎么忘了,林泽不会伤她。 “你只要留在林家,就必定会见到我。” 每说一句,林念瑶的胆子变大一分。 “至于出去,你身上没有一文钱。” “反正我不守寡,你不写文书,我就让玉同替你写” “横竖我也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 崔泽听罢林念瑶的话,没忍住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毛病,让你惯着她。” 他转了腕子,剑尖如风般点到系在玉印的流苏上。 崔泽手腕一挑,直接将玉印挑起,握到手中。 “同样的当,我不会上第二次。” 崔泽说罢,一手握住玉印,一手提剑,阔步出了书房。 林念瑶不知他要去哪,但崔泽拿着玉印,她就不可能顶替他伪造文书。 她只得追出去。 林家不算太大,崔泽身上带伤走得再慢,几步的功夫也到了账房。 账房里,算账的管事正在打盹。 崔泽将剑架到他的肩上,叫醒了他。 管事被吓了个大跳,差点用脖子撞上崔泽的剑。 好在崔泽手稳,替管事避开了人间惨祸。 管事额头上冒出大汗,“姑爷,做什么呀……” “我胆子小,别吓小的。” 崔泽沉声:“不做什么,分账。” 管事不解:“分什么帐?咱们林家哪有帐分?” 崔泽用剑身点了一下管事的肩膀。 “分我和林家的帐,将我挣下的俸禄和封赏分出来,我要带走。” 紧追而来的林念瑶,听到崔泽的话,脑袋嗡的震了一下。 “林泽,你真不想过了?” 崔泽用泛冷的眼神撞上她的眼睛。 “林念瑶,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谎?” …… 分账的消息跟插了翅膀似的,一溜烟地飞进了老夫人的院里。 老夫人急急忙忙地跑来,到账房时,头上御寒的抹额都跑歪了。 她颤颤巍巍,上气不接下气。 “念瑶夫君,你做什么?!” 崔泽瞧见老夫人,觉着她来得正是时候。 “林老夫人,你来得刚好。” “分完了帐,林家欠我的多,账上的现银肯定不够,你得给我打欠条。” 老夫人一听,差点原地栽下去。 她扯住林念瑶的衣袖。 “奶奶的好孙女,你说句话啊!” 林念瑶望着崔泽,想着他刚刚说过的话,千般言语全堵在胸口。 老夫人见她关键时刻不吭声的样就来气,隔着衣服狠掐了一把她的肉。 “养你这么大有什么用?连个男人都留不住。” 林念瑶不知是吃了痛,还是被崔泽伤了心。 “林泽,你真忍心,弃我不顾?” 第8章 战马,他有办法 崔泽冷淡地听完林念瑶的质问,他没有回应。 他的心死在宫门前的雪里,冻成一块他自己都敲不碎的坚冰。 已经是一块冰了,和冰谈于心不忍,向冰问弃之不顾,冰能答她什么? 现下整个林家,被崔泽放进眼里的只有打算盘的管事。 崔泽催着他:“算盘再打快些。” 管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噼里啪啦的直接把算盘打出了残影。 …… 在管事坚持不懈的努力下,帐很快算清。 林家一路吃崔泽的,穿崔泽的。 崔泽丢了御林军统领的位子后,更是坐吃山空。 账上的钱所剩无几。 崔泽要了林家仅有的银票,剩下的让老夫人全部打欠条。 老夫人千不愿万不愿。 偏偏今日崔泽提着他不吃素的宝剑,郎心似铁。 莫说老夫人,他对林念瑶都不肯赏一个眼神。 林家无人能左右崔泽。 最后,在崔泽比剑更锐利的目光的威逼下,老夫人在欠条上摁下了红手印。 摁完手印,老夫人抬手哆哆嗦嗦地给了林念瑶一巴掌。 “妻贤家少祸,你怎么把林家害成了这样?” 林念瑶挨了打,红了眼圈。 崔泽目中无情,冷眼看着林念瑶泪划过的脸渗出血淤的巴掌印。 他将玉印、欠条和银票都揣进袖中。 迎着呼啸的北风,只身一人提着剑踏出了广平侯府。 踏出广平侯府之后,崔泽背上的伤依旧疼。 但他心里的伤终于开始结疤。 崔泽走后很久,林念瑶都跌坐在账房里,捂着她的脸颊。 林念瑶就这么坐到天黑。 低垂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 崔泽离开广平侯府是一时畅快。 但在冷风萧萧的京城走了半盏茶后,他慢慢意识到一件事。 他,没有家了。 无处可去的崔泽在不知不觉间,被人流推搡进一条街巷。 这里是城西,住的都是些一片瓦砸下来能砸死十个的小官小吏,和满京城随处可见的小商小贩。 天色暗了,朦胧的炊烟从各家院落里升起。 左右两边还有东家打孩子,西家训丈夫的声响。 这样的嘈杂太温馨,温馨到崔泽两个耳朵都害怕听见。 他低下头,想悄悄地穿过这条街巷,做一个不曾来过的路人。 没想到有人喊住了他。 “统领?” 唤住崔泽的汉子叫魏来,是崔泽曾经的下属。 崔泽不在御林军当统领了,魏来还在御林军里当他的小头目。 撞见崔泽时,魏来没穿御林军的铠甲。 他裹着厚厚的冬袍,手里拎着一条鱼。 崔泽一看便知,魏来这是下值换了衣,买了鱼,准备给家里添一道肉菜。 崔泽记得他家里有个淘气的儿子,大名魏榆,诨名小疙瘩,今年好像刚十一。 崔泽本想寒暄几句,让魏来把“统领”这个叫法改了以后,就抽身离开。 没想到魏来和以前一样,认死理。 他不但不肯改说法,还捉住看起来病恹恹的崔泽,硬拐他回家治伤。 等崔泽无奈地想明白他逃不掉的时候,他已经被魏来安顿着趴在魏家的炕上了。 魏来翻箱倒柜的,“孩子他娘,伤药,我那瓶上好的伤药哪去了?” 魏家娘子走过来,用围裙擦净手后,捶了魏来一下。 “你哪有什么上好的伤药,一罐普通的白药罢了。” 话说完,她从柜子的角落翻出个小瓷罐子,交到魏来手里。 魏来促狭地朝崔泽挤了挤眼睛,“普通白药,统领你凑合着用。” 魏来把白药放在一旁,撸起袖子就去揭崔泽的里衣,“但你放心,我上药的手法特别好。” 崔泽本来趴在火炕上,暖得差点合上眼。 结果魏来一巴掌下去,崔泽疼得就差跳起来。 崔泽咬紧牙关,把声音从牙缝里硬挤出来,“要不我自己来吧。” “使不得,使不得。”魏来按住他去抓药瓶的手。 好巧不巧,魏家儿子魏榆这会散了学,回到家里。 正撞上崔泽忍着魏来给他上药,龇牙咧嘴的那张俊脸。 魏榆好奇地睁大了眼睛,“原来林先生也怕疼啊。” 最后一下,魏来药下得特别重。 崔泽实在没忍住,哼出了声。 等疼的劲过去,崔泽缓了口气,道:“你先生我也是人,当然怕疼了。” 魏来乐呵呵地收了手,把魏榆招过去。 “把你最近学的东西跟统领讲讲,让统领知道你学成什么样了。” “当初要不是统领心善,给你,还有咱御林军那十好几个小崽子开蒙。” “你们哪进得去书院的大门。” 魏榆乖乖坐到崔泽身旁,像崔泽教他课业时那样。 “林先生,我们最近学了指鹿为马的典故。” 魏榆说着,用手摸了摸下巴,活像个小大人。 小大人一般的魏榆,魏家烧得暖和的火炕,让崔泽的意识开始模糊。 朦朦胧胧的,他好像又变回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御林军统领。 那会儿,傅玉同没调回京,他与林念瑶情意正浓。 每一日,他都笑得比含元殿屋脊上的开口鸱吻更灿烂。 彼时的崔泽最见不得御林军里有下属脸若苦瓜。 所以,在听见下属抱怨日子不好过,没钱给孩子开蒙时。 崔泽干脆把十几个孩子拢在广平侯府前院的柿子树下。 一笔一划地教孩子们学起了“天地人”。 那时太美好,好到崔泽觉得日子能这般过到老。 怎知水满则溢,尽皆虚妄。 …… 魏家不大,崔泽趴在火炕上,能看见灶间的火光。 魏榆在帮魏家娘子打下手,把火烧得旺旺的。 魏来没去忙活,挪了个马扎过来,坐在炕边。 他压低声音,“统领,你去青州领兵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崔泽笑了一下,笑得很苦,活像个孤家寡人。 “都知道了啊,宫里果然没有秘密。” 魏来眉头一皱,显然是极不认同的。 “统领,你再怎么在乎林家,在乎你夫人,想重新出人头地,也不该蹚青州这趟浑水。” “青州大败,十万的兵,剩的连一万都不到,北羌这次带了十万铁骑来,你怎么打?” “况且就算你活着回来了,***那你也交代不了。” “北羌和亲,点名要的是长乐郡主,那是***捧在手心里的大宝贝。” “你打输了,长乐郡主送去给北羌人了,***发起怒来,你哪还有活路?” 崔泽望着灶间里的光亮,灶膛里吞没木柴的火。 “从来就不是我想去。” 魏来神色一凛,“怎么回事?” …… 崔泽没有隐瞒,他将一切和盘托出。 魏来听后,勃然大怒。 恨不得提溜起院里劈柴的斧头,替崔泽杀上林家,讨个彻彻底底的公道。 崔泽:“你就算杀光林家,圣旨已下,我注定要去青州。” 魏来急了眼,“统领,你……你真要去……去送死?” 崔泽喉间发涩,“别说什么青州送死。” “没有战马和铠甲,怕是没到青州,我就已经凉透了。” 说到战马和铠甲,魏来的心火像被人掐了一般。 他抱着臂,缩回到小马扎上。 “去哪搞战马和铠甲?” “在咱们这,这都是民间违禁的玩意儿,私藏哪一样都是要杀头的。” 魏来叹了一大口气。 这个时候,魏小疙瘩,魏榆,趴上了灶间的门框。 他鼻尖上沾着一抹灰,眼睛亮亮的,看着自己爹还有崔泽。 “先生,你想要战马吗?” 他咂了一下嘴巴,鬼鬼祟祟的:“我有办法哦……” 第9章 他大爷的,一匹好骡 魏来一听儿子的话,当即笑了起来。 他用手在嘴唇上边比划了一下。 “你个没毛的小兔崽子,知道什么战马?” “大人说正经事,你不要打岔。” 魏来从灶间走出来,单眨了下右眼,“我就是知道。” 崔泽以为魏榆是误会了,耐心跟魏榆解释: “战马和一般的驮马不同。” “你见的那些,骡马市里的,都不是战马。” 魏榆学着他爹,抱起了手臂,“我真知道一个卖战马的地方。” 他走到崔泽身边,弯下腰。 “先生,信我吧。” 魏榆圆圆的眼珠子转了两转。 “你和我爹都是宫里当差的,这种好地方肯定要瞒着你们啊。” “我就不一样了,我在西市混了十好几张胡饼吃,最清楚这个了。” 魏来站起身,掐了下魏榆的脸。 “嘿,天天散学后在西市鬼混,没准还真让你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崔泽见魏榆一脸自信,很有把握,反而皱起了眉头。 满京城,包括战马在内,各种军需物资向来由肃国公下属的卫尉司负责。 老国公为人正派,眼里掺不得沙子。 定然不会参与到私售战马的勾当中。 怕就怕国公爷老了,下面人心浮动,起了不该起的心思,真卖起了战马。 这事如果被皇帝知道,不正给了皇帝理由,发落肃国公。 扔肃国公到青州跟自己搭伴送死。 想到这,崔泽再也趴不住,挣扎着要从炕上起来。 “小疙瘩,你说的卖战马的地方在哪?马上带我去。” 魏榆见崔泽要起,眼睛眨巴眨巴,慌了起来。 他按住崔泽的手,“这不成,先生你别连夜折腾……” “这样,明天,我明天一早领你过去。” …… 次日一早,魏榆让魏家娘子帮他向书院请假。 他领着崔泽,顶着寒风,直奔西市,七拐八绕,进到西市的一处角落。 走到这,还不见战马买卖的踪影。 辗转反侧一整夜的崔泽心又多焦了一层。 偏偏魏榆欠欠的,把崔泽摁在一堵避风的土墙下,让他等消息。 隔着刚一人高的黄土墙,崔泽听见魏榆操着一口童声,一个牲口贩子在杀价。 “五两银子,这么贵?!不成不成。” “四两!” “那……四两半呢?” 这笔买卖被魏榆谈到最后,变成了一个铜子一个铜子的锱铢必较。 “再少一文,再少一文,不然我们不要了。” 崔泽在墙后头听得实在绷不住。 他绕到前头去,“行了!就这个价,我们买了。” 崔泽呼出一大口憋了许久的白气。 “小疙瘩,你先生我还不至于穷到没了那枚铜子,就吃不上饭了。” 牲口贩子一听,“你是他先生?读书人?” “闹了半天,是你要买牲口?” 牲口贩子想了想,“那这样,这个铜子儿,我让你们了。” “一共四两七钱,三十七个子,先交钱,后牵牲口。” 崔泽生怕魏榆再拖拉杀价,利落地从袖里抽出张十两的银票。 牲口贩子接过银票一瞧,顿时笑出一口大牙。 他走到旁边,杵出了杵另一个卖羊的,“兄弟帮个忙,我还没开张,钱不够,帮我破一破这银票。” 很快,崔泽揣着牲口贩子找他的零钱,跟着牲口贩子,进了一座院子。 贩子给崔泽和魏榆指了指牲口棚里一匹枣红色的。 “喏,就那匹,走得稳,性子好,正适合你们读书人。” 崔泽远远看着那匹颇高大,又沉稳的马,心沉下去了几分。 “老板,你这马打哪来的?” “卖这个价,不亏吗?” 哪知牲口贩子听了崔泽的话,吓得把两条缝似的眼睛睁成了正常大小。 他声调都高了,“谁跟你说我卖马了?” 崔泽觉察出贩子话里的异样,快步走到牲口棚前。 当着他的面,那匹枣红色的长脸牲口奋力地嚼着混了豆子的干草。 它头上一对耳朵跟着一动一动的,活像只啃草的兔子。 看着那对耳朵,崔泽在心里默默问候起了魏榆。 等问候到魏榆的亲爹魏来,崔泽没好意思下口,无可奈何地停下。 他大爷的,是骡子…… …… 崔泽半黑着脸,一手牵着骡子,另一手扯着魏榆,走出小院。 “你说带我来买战马,就带我来这个?” 崔泽替魏来和魏家娘子咬紧了后槽牙,“你还请了假,荒废功课。” “而且你爹是御林军,骑射了得,你分不清骡马……” 崔泽在脑子里把整件事过了一遍,差点被魏榆气笑。 魏榆悄悄伸手,摸了把骡子的长耳朵。 “我怎么可能分不清骡马。” 崔泽闻言,停下脚步。 他回头看魏榆。 魏榆一脸鬼精地回看他,脸上闪过的精光和他榆木小疙瘩的诨名半点不搭。 “先生你上马,不是,上骡。” “我牵你回去。” 崔泽看着魏榆鬼精的那张小脸,气郁难耐,当场给魏榆来了个脑瓜崩。 “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魏榆把手从崔泽手里抽回来,先挠了挠脑袋。 然后,他恭敬地向崔泽作了个揖。 “先生,这骡子是慢,但是走得稳。你身上的伤,没几个月是好不全的。” “你就要去青州了,八百里的路,走得不稳,哪行呢?” 听了魏榆的话,崔泽虽然仍有气恼。 但还是翻身上了骡子,任魏榆牵他回家。 他想,这也许是一个小孩子为数不多的,体谅自己老师的办法。 魏榆牵着骡子,求稳,走得慢慢的。 他边走边说:“先生,等你到了青州,肯定有不少马,你是主帅,拿着这骡子换匹马,没人敢说你的不是。” “青州的兵,总不好意思让自己老大,骑着骡子去跟北羌人干仗吧。” 魏榆说罢,回头跟崔泽做了个鬼脸。 “先生,别太正人君子了,有时候使点儿指骡为马的手段,也好。” “免得被小人欺负。” 崔泽骑在骡子上,一路坐得稳稳当当。 他的心被魏榆的话捂着,暖得像被人塞了个灌了热汤的皮囊子。 他心里的冰开始化。 “我的事,让你费心了。” 魏榆走在前面,把脑袋摇成了个小拨浪鼓。 “没有没有,我该做的。” “要不是怕你不答应,我都不会瞒你。” 崔泽听得好奇,“你怎么就觉得我不会答应?” 魏榆转回头,叹了口气。 “先生,你瞧瞧自己身上的伤。” “伤是怎么来的?一百廷杖,你一棍都没少挨。” “为了林家,值得吗?” 魏榆不指望提起林家时,林先生能说出什么他爱听的话。 结果今日的崔泽温和地说出了狠话。 “不值得,所以我打算改回本姓,让林家自生自灭。” 崔泽说罢,扯着缰绳,夹住骡马肚,硬是把骡子骑出潇洒战马的风姿。 “所以往后,叫我崔先生。” 魏榆猛地一听,呆在原地。 “先生,你怎么……难道人到中年,终于开窍了?” 要不是骑在骡子上,崔泽恨不得绕回去,再给魏榆一个脑瓜崩。 臭小子会不会说话? 魏榆不管崔泽心里对脑瓜崩的盘算,乐得两个嘴角都翘了起来。 “先生,你在这等着,不要走动,我去给你买个辟邪的香囊。” “你可别中邪,再对林家掏心掏肺了。” 第10章 请回广平侯府 崔泽看着魏榆硬塞到他手里的小兔子香囊,无语凝噎了半晌。 颜色倒是合他用,玉白色的。 香囊本身绣有兰花,两端的抽绳串了圆润的白玛瑙珠子。 络子打作平安如意结的样式,搭着黛青色的流苏,颇为文雅。 圆鼓鼓的香囊肚子透出淡淡的菖蒲艾草的味道,也很好闻。 就是香囊束口处的布多了一截,被手巧的绣娘捏成兔子耳朵的形状。 着实让崔泽难绷。 “小疙瘩,你让先生我戴这个,合适吗?” 魏榆两个小手一摊,“有什么办法,眼下女子间,时兴这个样式。” “你都说了,是女子间时兴这个样式。” “你先生我,哪不像男的了?” 崔泽压着声音里的火,左手泄愤似地紧捏香囊。 隔着锦布,香囊里的干草挺括地反弹着他的手,把草本植物特有的韧性印在他的指尖。 魏榆的眼神飘了飘,“先生,它便宜啊。” “我拢共也没几个钱,就这,还是我娘让我去打酱油时,偷攒下来的。” 崔泽毫不犹豫地把手伸进袖里,“差多少钱,你说,把这玩意儿给我换了。” 魏榆伸长手摁住他,“诶呀,换不了,不能用你的钱。” 崔泽的手停在袖中,“为什么?” 魏榆理所当然地答:“因为这样才灵验。” “我娘说,驱邪保平安的东西,别人送的最灵了。” “因为老天会看在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心意的份上,多保佑收到祝福的那个人。” 崔泽被魏榆的话震得默了会儿。 他把手从袖子抽出来,将兔子香囊好好地封进了怀里。 他低声:“这么讲究……” 林念瑶不曾为他如此讲究。 魏榆牵起骡子,带着他往家里走。 “要讲究的。” “崔先生,祝你平平安安地从青州回来。” “一定要回来啊。” 崔泽望着小魏榆,“如若我回来,你愿不愿正式拜我为师,当我的弟子。” 魏榆闻言一喜,立刻转头。 “当先生的正式弟子是不是就不用去书院上学了!” 崔泽探过身,把忍了又忍愣是没忍下来的脑瓜崩敲在魏榆的脑门上。 “想什么呢?文课不会少,武课也得上!” “你要用心学,免得辱没了你师祖的名声。” “啊?!担子这么重?” 魏榆当街爆发出一声尖锐的悲鸣。 …… 魏榆牵着骡,带骡上的崔泽回到家时,魏家娘子还守着灶,热着馒头和小米粥。 崔泽翻身下骡,骡子撅起头叫了一声。 活像是卸了货。 魏家娘子在灶边听见这声似驴非马的叫唤,从窗边望了过来 她不看不打紧,一看登时黑了脸。 不等崔泽反应过来,魏家娘子就抄着烧火棍风风火火地从灶间杀了出来。 魏榆比他娘反应更快,呲溜一下,蹬着围墙,窜了上去。 “娘,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解释!” “你说领先生出门买马,结果牵回头骡子。” “你个腿上带泥的出身,你分不清是骡是马?” “不教训教训你,你真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崔泽本想拦下大姐,好好替魏榆解释一番。 但他扭头瞥见魏榆骑在墙上,一脸慌忙,活像个滑稽小猴的样子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先生,别笑了!快救救你还没入门的宝贝弟子疙瘩吧!” 魏榆缩在墙上,活像只惊弓之鸟,偏偏他还不会飞。 崔泽瞧他那样,笑了好一阵,笑得差点咳嗽。 好不容易笑完,崔泽赶紧替魏榆向魏家娘子一五一十地解释。 魏家娘子听了,眉毛挑起又落下。 她放下攥着烧火棍的手,叹了口气。 “这小子有真点歪门邪道的主意。” 见魏家娘子神情缓和了,崔泽朝墙上的魏榆招了招手,“行了,下来吧。” 魏家娘子白了一眼蹭着墙下来的魏榆,没好气道:“洗手吃早饭,下午给我上学去。” …… 魏榆从墙上下来后,魏家娘子没再管他。 粥是他自己从锅里盛的,馒头也是他自己从灶上拿的。 魏家娘子还催着他照顾崔泽。 直到崔泽坐着安顿好,左手被塞了一碗黄灿灿、热腾腾的小米粥,右手被递了一个白胖胖的大馒头后,魏家娘子才满意了。 她捧出个簸箕。 簸箕里放着针线卷和她替魏榆做了一半的新年新衣。 魏家娘子坐在院子里光线最好的小竹凳上,操持起了针线。 一时间魏家院子里静静的,崔泽耳边唯有魏榆小猫似的,呼噜着喝粥的声音。 他不知为什么,看着手中盛在粗瓷碗里,圆得像一汪黄月亮的小米粥,差点滚下泪来。 他这辈子想要的其实不多,大抵就是这样的安宁。 崔泽捧起小米粥的粥碗,先用鼻尖吸了一大口热气。 他像是从阴曹地府偷溜出来的孤魂野鬼,努力地吸着久违的阳间生气。 暖乎乎的粥还没进嘴,魏家的门就被敲响了。 魏榆不等娘使唤,利索地放下碗,跑去开门。 “谁呀?” 门外的人没出声。 崔泽顺着魏榆一点点推开的门,看见了带着阴柔的笑,面上粉白干净得过分的陈公公。 陈公公没进门便开口:“林侯爷怎么在这儿呢?” “老奴来送您回府。” 老阉贼掐着嗓子的一句话将崔泽一脚踹回无间地狱。 崔泽捏紧了瓷碗的边沿,绷得手上青筋直绽。 “我若是不回去呢?” 陈公公笑了笑,“瞧您这话说的,孩子气了不是。” “哪有二十七八的大男人离家出走的。” 他收了笑,表情瞬间阴了下去。 “我请您,您不走,还要陛下亲自来请您回广平侯府不成?” “陛下日理万机,您当臣子的,应当少给他老人家添乱,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陈公公又慢慢地笑了起来,笑得精明又阴森。 “还坐着干什么,起身吧,林侯爷。” 第11章 误会深爱 崔泽端起瓷碗,慢慢吞下一口粥。 “我姓林,姓够了。” 软烂的小米粥微微带点颗粒,弥漫过他的舌尖,裹着热烫生生滚过他的喉头。 “陈公公,再过几天我会去青州,多半埋骨在那。” “最后几天,我想由着性子过。” 陈公公闻言,阴森的笑意凝固在脸上。 “林侯爷这是铁了心,不回侯府了?” 崔泽抬眸望他一眼,悍然摇头。 不回。 陈公公往前走了两步,正式踩进魏家有了年月的小院子。 “林侯爷,老奴心善,再劝您一句。” “人生在世,谁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过?” “不信,你问问你身边的小子,还有她,穿针引线的妇人。” 陈公公说一个人,便用手点一个人,最后朝天虚指。 “再加上在御林军里当差,为陛下效力的魏来。” “他们能由着性子来?” “若是陛下明日降下一道旨,要他们一家往山穷水恶的蛮荒之地贺州去,他们能由着性子不去?” “怕是客死他乡,也得去吧。” 崔泽捏着瓷碗边沿的手又紧了两分,“陈公公是在威胁?” 陈公公:“不敢,不过林侯爷是明白人。” 崔泽放下粗瓷碗。 他特意多看了一眼那碗像水汪汪的黄月亮的小米粥。 “听懂了,送我回去吧。” …… 马车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陈公公挑开窗,望见硬要顶着风骑在骡子上的崔泽,心里憋出三寸无明火。 世上真有这等不识趣的犟骨头,该听的安排一句也不听。 崔泽哪管什么陈公公, 他脑海里还装着瞪着眼,把缰绳塞进他的手里的小魏榆。 “先生,你一定要从青州回来,收我为徒。” “不然我没弟子名分,不能帮你烧纸。” “你就真要当孤魂野鬼了!” 有人记挂他,崔泽心里高兴。 兴致起来,他催着骡子迎风而去,跑出一道逍遥的残影。 陈公公以为崔泽要跑,急得被自己的唾沫倒呛一口。 他连咳带呛的,操着哑了的细声大吼: “快追上林侯爷!人丢了我拿你们是问!” “快啊!” …… 崔泽骑术极好,仪态风流,穿长街而过。 引得不少沿街缓步而行的小娘子眼眸如水,悄悄张望他。 而路边静静停着的一辆马车,车窗内透出的却是一双嫉恨的眼睛。 崔泽,多少年了,你总要出风头…… 傅玉同端坐在车内,捂着手炉,发狂般地忆起少时如太白星一般耀目的崔泽。 思绪乱穿,傅玉同连幽暗车里,手炉透出的半点亮眼的炭光都要厌恶。 在滔天的厌恶里,他敏锐地捕捉到一处关键。 隔着车门,他用带着恨又洞悉一切的低声吩咐仆人: “你去找林君成,让他把林泽的骡子杀了。” “林泽想骑着骡子去青州,在青州换战马,我岂能如他的意?” …… 陈公公的马车追到崔泽时,崔泽已将骡子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广平侯府前。 一路颠簸,陈公公差点颠坏了大太监的仪容。 他扶着老腰,唉哟着下了马车。 他和崔泽还没进侯府,先被闻声赶来的林念瑶赠了个冷眼。 林念瑶堵着门。 “我当你不回来了呢。” 她悄悄用眼尾的秋波望着崔泽,等着崔泽答她的话。 崔泽与她无话可说,脚钉在林家门前,寸步不进。 陈公公心里暗骂晦气,出宫接了这么趟妻不贤,臣不忠,事还多的活。 但他领了命,今天非得把崔泽摁回广平侯府不可。 陈公公开口弹压两个人:“林夫人扶着林侯爷进去吧。” 林念瑶没等到崔泽的话,没有动。 崔泽也不管她,牵起骡子闷头往府里走。 眼看林念瑶还想缠着崔泽,自找不快地问问问。 陈公公心里骂了句真不识好歹,然后叫住她: “林夫人,老奴与你说两句话。” 林念瑶双眸追着崔泽,追到崔泽在柿子树旁栓好骡子,进了书房,才不情不愿地走向陈公公。 陈公公皱起老脸。 “林夫人,你再追着问,非要问出个对错,小心再把林侯爷撵跑了。” “我是他的夫人,这是我的家,我还不能问了?” 林念瑶紧紧攥着衣袖,攥出几道深深的褶子来。 林泽出走一晚,她的心翻来覆去地纠葛了一晚。 夜半,她手脚都发凉,抱着汤婆子也汲取不上多少温度。 那时候她最想念林泽,林泽却不在身边。 她好像知道自己做错了一些事,但又止不住要恨。 你为何不与我说话?你为何不问我? 我也有苦衷,我也有心事啊。 等到天明,报时的滴漏冻透了,冰棱子结在出水口上,她心里只剩下了怨怼。 陈公公瞧见林念瑶的模样,看出她不是个说得通的。 他索性换了个林念瑶爱听的说法。 “林夫人,林侯爷都回府了,他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吗?” 林念瑶双眉微皱,“他什么意思?” 陈公公拿出哄哀怨宫妃的好态度:“他肯回来,心里就是有你。” “你别再与他闹,男人都好面子,你多哄哄他,忍忍他的脾气。” “他心里有你,不会一直冷待你的。” 林念瑶将信将疑,“真的?” 陈公公点头,“真的。” 林念瑶转头望向书房,心里添了点期盼。 陈公公见林念瑶哄妥了,舒了口气,又叮嘱她: “林夫人,林侯爷回来了,剩下的事,你听傅大人的吩咐。” “你们呀,**协力,为陛下分忧。” 提起傅玉同,林念瑶眼眸渐亮,人都清明了不少。 “嗯。” …… 陈公公走后,林念瑶心里又泛起不是滋味的滋味。 陈公公虽然说林泽心里有她,但她记得账房里,林泽看祖母打她巴掌的眼神。 像块化不了的冰,冻得坚硬,再无半点情意。 她变得忐忑,没忍住推开书房的门。 她想再看看林泽。 门突然被推开,崔泽将取出来端详的兔子香囊又藏回了掌心。 他扫了林念瑶一眼,信手端起摆在榻上小方桌的茶盏。 他无意喝茶,不过是端茶送客。 崔泽收兔子香囊收得快。 但林念瑶从推门起就盯着他,亲眼瞧见了那香囊。 玉白色的,坠着黛青色的穗子,还有一双娇俏可爱的小兔子耳朵。 这等时下流行的女儿家的物件,林泽竟记得买来送给她。 还怕她提前知道,故意藏起来。 原来,陈公公说的都是真的。 林念瑶心里安定了,眉眼间泛出淡淡的温柔。 她不再和崔泽较劲,“夫君,你带着伤,先休息吧。” 林念瑶说完,便合上门出去了。 留下崔泽一个人,摸不着头脑地端着他的茶。 林念瑶离开书房,慢慢走回自己的屋子。 她想,林泽既然心里有她,她愿意为他多做一些。 反正她大度。 战马和铠甲,还有趁手的兵器,她都可以为林泽准备。 走到半途,林念瑶止住脚步。 她唤绣羽:“去备马车。” “我去见玉同,向他问问战马和铠甲的事。” 第12章 夺走他仅剩的所有 广平侯府书房内,崔泽默默放下手里的茶盏。 他心里隐隐生出一丝不安。 林念瑶离开书房前,那双眼睛太娴静,太温婉。 温婉到崔泽怀疑傅玉同做了鬼,附身在他身上,被林念瑶望穿秋水的双瞳辨了出来。 崔泽闭上眼睛,吐纳了几个呼吸,将脑子里离谱到诡异的想法驱赶干净。 偏这时,前院传来一阵怪异而鬼祟的声响。 接着是一声惨烈的嘶鸣。 崔泽睁开双眼,破门而出。 踏出书房后,先是浓烈的血腥味扑向他,接着,刺目的暗红将他目所能及之处全数遮蔽。 映入眼帘的一切,让他双目欲裂,怒火焚天。 …… 林念瑶坐的马车刚出府,傅玉同就收到了她朝他而来的消息。 他赏了那暗探十两银子。 暗探走后,他轻声赞叹:“不愧是陛下的探子。” “若有一天能为我所用,该多惬意。” 他掀开车帘,隔着雕花车窗对车夫吩咐:“去宝银楼,瞧瞧时兴的首饰。” 找林君成传了信的小厮,刚回来便听见这一句。 “爷,又去宝银楼破费?那林念瑶都嫁人了,她有什么值得的?” 傅玉同心中筹谋的计划顺利,心情正好,向小厮解释起里面的门道。 “谁说是送她的了?” “我欲买一套花钿金步摇作刀,借林念瑶的手送出去,杀林家和肃国公府满门。” …… 广平侯府书房前,柿子树下。 林君成的惨叫声响彻全府,把内院的老夫人都惊出来。 老夫人带着嬷嬷赶到前院,撞见的是崔泽发狠地扼着林君成的咽喉。 林君成旁边躺了一头死骡子。 不知是人是骡的血混着雪染了一地。 那血极刺目,浸湿了被摁到血泊里的林君成的衣衫下摆。 老夫人见状立刻大吼: “林泽,你要干什么?!你要杀人不成!” 崔泽双眼通红。 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没将林君成生生掐成死人。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松开了手。 他一松手,林君成便掉进血色的雪中。 林君成跟死狗扑腾似的,四肢并用,爬出雪地。 他从崔泽手下逃出后,连滚带爬地滚到了老夫人脚边。 “奶奶救我!他要为了一头骡子杀我啊!” 林君成声音抖得像筛糠。 他喘得也上气不接下气,好像崔泽的手还扼在他的脖子上。 崔泽俯下身去,为死不瞑目的温顺骡子合上了眼睛。 他再站起身,望向林君成的一双眼已与后院的那口深井无异。 漆黑,空洞,深深封冻,幽暗到不见底。 崔泽攥起拳,压下杀意。 “林君成,你该庆幸你够烂,赔上我去毁你的烂命,我觉得不值得。” “不然你刚刚就已经死了。” 林君成缓过劲后,狼狈地扶着冰冷的砖地重新站起。 “谅你也不敢杀我,我是侯府的嫡孙,命贵得很。” “再说了,这事我占理,我不过是想杀头驴,剥了皮,为祖母熬滋补的阿胶罢了。” “孝顺的是我,畜生的是你!” 老夫人听了林君成的话,心疼得直唤他“乖孙”、“宝贝儿”。 “为了孝顺奶奶,你受苦了!” 老夫人用衣袖擦着渗在皱纹里的泪,指着崔泽的鼻子破口大骂。 “你个天杀的,这么害我孙子。” “当初是我瞎了眼,劝念瑶招你为婿。” “是我识人不清,把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引进了林家。” “占着我们君成的爵位,霸了我们林家的钱,还要害我们君成的命。” “林泽,今天的事没完!我要报官,我要你百倍偿还!” 老夫人哭得老泪纵横,怒冲上头,差点晕了过去。 崔泽站在柿子树下,苍凉得像另一棵树。 他看着眼前的闹剧。 “驴,你刚刚说的不是我为了骡子要杀你吗?” 林君成一惊,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他眼神闪躲,嗫嗫地说:“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是驴是骡,我分不清。” 老夫人好不容易顺过气来。 “管他是驴是骡,君成都是为了孝顺我!” “你敢害他,你畜生都不如!” 天上飘飘摇摇地下起小雪。 雪化得快,没落地,就已融成了雨。 雨点打到崔泽的手里,裹着沾在他手掌心的骡子血,顺着他的指根,流过他修长的手,从他的指尖滑落。 那滴血水砸在血色的地上,只蚀出一点小到不能再小的痕迹。 那点痕迹,顷刻间,又被其他雨滴抹去。 崔泽有的东西向来不多,一转眼他又几乎什么都没有了。 他忽然笑了一声,笑声和冷雨混在一起,是说不出的悲凉。 “是你们杀了我的骡子,又是你们骂我畜生。” “不是要报官吗?报啊。” “你们报京兆府,我报卫尉司。” “卫……卫尉司!”林君成听见这三个字,当场发抖。 他抖得两腿一软,差点就地跪下。 “你你你,你凭什么惊动卫尉司?” 崔泽道:“就凭我现在是青州兵马的主帅。” “这匹骡子本要驮着我的行李,随我去青州。” “它是军中的骡子,自然归卫尉司管。” 崔泽漆黑的眼盯住林君成,“带上它的尸体,跟我去见肃国公。” “不!奶奶我不去,奶奶我不去!” 林君成扑通一声跪倒在老夫人脚边,抱住老夫人的织金裙就开始大嚎特嚎。 他是打死都不会去卫尉司的。 上次,他赌红了眼,输到还不起钱,跟傅玉同要了几个打手,用广平侯府的身份去硬买了两个铺子交给赌场抵债。 哪知那两个铺子是退伍老兵的。 肃国公替他们主持公道,要回了铺子不说,还罚下一百军棍。 要不是姐姐央着林泽代他受过,他当场就被打死了。 偏偏肃国公罚完林泽以后,还当着他的面震响了马鞭。 马鞭挥过,那凌厉的破空声,还有肃国公低沉而可怖的嗓音,深深地刻进了他的脑海。 “小子,别再犯到我手里,再有下次,老夫必定叫你痛悟终身。” 想起过去,林君成越嚎越惨。 听着孙儿的惨叫,老夫人心疼难当。 她抚着林君成的背,哄他道: “不去,不去,我们不去,我们哪也不去。” “不去?由不得你。” 崔泽踩着雪,一步一步,走到林君成面前。 看着如同凶神恶煞,逼到跟前的崔泽,林君成脑子嗡的一震。 他屁股着火一般,蹬地而起,拔腿就跑。 第13章 你们林家都是一种人 林君成的身子早被酒和滥赌掏空了。 人还没跑出两步,就被崔泽擒住肩头,摁得跪在地上。 林君成杀猪一般地朝下人们喊:“快来救我!” 林君成求救声未落,崔泽已拔下他束发的玉簪,反手打向身后。 玉簪裹着风撞向被冻硬的地,触地而碎。 锋利的碎片溅射开去,纷纷溅在下人们的脚面上。 下人们被惊得撤回腿,望着崔泽,再也不敢上前。 林君成被脱了簪以后,鬓发散乱。 哪还有侯府嫡少爷高高在上的光鲜亮丽。 崔泽抓住他的衣领,径直将他拽起。 “少了那些身外之物,你的命又比谁金贵?” 崔泽攥住林君成往外带,要押他去卫尉司。 老夫人忙冲到两人身前,拦下崔泽。 她就地一坐,哭嚎起来。 “我不活了!你这么欺辱我们孤儿寡老。” “林泽,你有本事把我也杀了,踩着我的尸体去卫尉司!” “不然我们家君成哪也不去!” 话说到这,老夫人快哭成了泪人。 “你快放开君成……求你了……” “要拿就拿我的命……” 面对泣不成声的老夫人,崔泽的神色暗了又暗。 他心里念头多得像一片没人要的,疯长的狗尾巴草。 崔泽压下那些念头,揪紧林君成的衣领。 他声音发涩:“老人家为你连命都肯舍,你有话对她说吗?” 林君成毫不犹豫的:“奶奶,救我!快拦住他!” “您不救我,我们林家就断后了!” 林老夫人一听,赶紧向前爬。 她爬到崔泽的脚边,扯住崔泽衣袍的下摆,边哭边求: “大家都是一家人,你不要把我们往绝路上逼。” “你的骡子,我给你赔。” “我赔十倍,我赔一百倍。” “你要教训君成,在家里教训也成。家里的事,何必闹到外面去。” “林泽,你放开他,你究竟有没有心啊!” 整座前院还弥漫着血的腥气,崔泽闻着这股死气,缓缓闭上眼睛,陷入沉寂。 偶尔有冰雨砸下,整片天都灰蒙蒙的,看起来颇为惨淡。 不太亮的日光透过窗纱,渗入肃国公府。 林念瑶坐在国公府的待客小厅。 她喝了足足一盏茶,才见上肃国公家的世子妃。 世子妃名叫苏静妤,是东南一带的富商之女。 她嫁入肃国公府时,跟在雕花香车后的嫁妆真真正正地铺出了十里红妆。 林家如今住的三进小宅也是她置办,替丈夫赠予崔泽的。 可林家不念旧恩,向来与她生疏。 苏静妤自然也懒得与林家人往来。 她进小厅后坐都不坐,只道:“稀客。” 苏静妤站,林念瑶不敢坐。 她慢慢站起。 在悄悄望过世子妃的清雅如兰后,林念瑶在心里婉转一叹。 为了玉同,也为了林泽,哪怕同为女子,她只能道一声对不住了。 林念瑶将特意带来的妆匣托在掌中,缓缓打开。 匣子底铺着墨色丝绒,置于丝绒上的是一套錾金花钿与玄鸟琼花金步摇。 丝绒如夜,花钿如星,步摇如永夜天河,灿烂不胜收。 苏静妤一望便知,这套花钿金步摇价值百金。 百金贵重,足以供养二十户小康之家三年。 她眉心一皱,“林夫人,这是何意?” 林念瑶将妆匣捧到世子妃面前,“求世子妃与世子赐我夫君一匹战马。” 林念瑶捧着妆匣的手微微发汗。 她紧张得不住地回想。 回想傅玉同将花钿金步摇交给她时,说的每一句话。 “你一定要让世子妃收下这套首饰。” “再让世子妃劝肃国公签下文书,为林泽从军营中调出一匹战马。” “只要事成,坐实肃国公府收受贿赂,私调战马的罪名,我就有办法将老肃国公送到青州。” “唯有肃国公入了局,我才算办妥了陛下交代的差事。” “念瑶,务必帮我。” 世子妃听见林念瑶是为崔泽来求战马的,紧皱的眉头松了下去。 “若是为了这件事,你与我去一趟卫尉司便是。” “父亲与夫君,他们二人近日时常提起林侯爷,言语间都在为林侯爷担心。” 世子妃伸出纤纤素手,将林念瑶捧着的妆匣盖好,“这些就不必了。” “你放心,事关林侯爷,父亲和夫君会帮忙的。” 世子妃不肯收下花钿金步摇,林念瑶手里的汗越渗越多。 她唤住苏静妤:“世子妃。” 世子妃的芙蓉玉面上绽出两分疑惑,“怎么了?” 林念瑶半屏着气,面色越发的不自然。 她鼻翼微动,呼出一口气。 林念瑶双手微颤,再度打开妆匣。 “这套花钿金步摇不一样,你一定要收下。” 世子妃脸上的疑惑变成了五分,“为何?” 林念瑶将傅玉同教她的话,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 “这套花钿金步摇是香积寺大师开过光的。” “女子戴上,会有添子添福的福气。” “世子妃您与世子爷膝下不是还缺个麟儿吗?” “我特意为您求来,想亲手为您带上。” 世子妃望着妆匣中的花钿金步摇,渐渐出神,“当真?” 她叹道:“可怜我与如陌至今还没有子嗣的缘分……” 从窗纱中透进的光亮了一些。 冰雨停了,天色亮了。 世子妃簪着宛若星子的花钿、凤鸟振翅欲飞的金步摇,恍若九天神女。 她亲自将林念瑶扶进马车。 马车从肃国公府的侧门出,驶得很快,直奔卫尉司而去。 天色渐亮,天上没什么云雾。 广平侯府这边,林老夫人还跪在地上。 她扯着崔泽衣袍的下摆。 “林泽,你放了我唯一的孙儿吧,莫要如此绝情。” “我宁愿用我的命换他。” 老夫人一边擦泪,一边偷望崔泽的神情。 若是崔泽流露出不忍,她便多说两句软话。 终于,在她的再三恳求下,崔泽松开了手。 被拎久了的林君成直直往下坠,正好掉到老夫人脚边。 老夫人一把搂住他,“我的乖孙,吃大苦头了,奶奶心疼哟。” “放心,我们不去卫尉司了。” 林君成缩在老夫人怀里连连摇头,“不去,绝不能去!” 祖孙两个一个哄,一个被吓得恍惚。 见到崔泽绕开他们走向别处后,两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崔泽走向柿子树,回到骡子的尸体旁。 他解下骡子身上带血的缰绳,起身前留恋地触碰过骡子的耳朵。 林家祖孙还没完全缓过来。 但他们惊恐地发现,崔泽拿着根带血的缰绳,又回到了他们身边。 日光本就惨淡。 崔泽往他们身前一立,便如一座巍峨的山,遮得二人不见天光。 他俯下身,将缰绳往老夫人手边一递。 “方才林老夫人说愿意舍命换林君成。” “既然我放过了林君成,林老夫人何不兑现承诺,上吊自尽?” 老夫人大惊失色,吓得整张老脸上的褶皱都快绷平了。 “你真要逼死我们?” “林泽,你不忍心的,是不是?” 崔泽深深地望着老夫人,直望到她眼底。 “我曾有过不忍心,但我忽然记起,你们林家都是一种人。” 缰绳上的血浸染着崔泽的手。 “如果有机会要我的命,你们不会犹豫的。” “但如果我要你们的命呢?” “林君成连卫尉司都不敢去,老夫人你又真敢自缢吗?” 第14章 调令已成 老夫人被崔泽问得半晌出不来声。 崔泽索性把缰绳递得离老夫人的手更近,近到触手可及。 缰绳离她太近,老夫人避无可避,反问道:“你真要逼死我?” 她颤着声:“好啊,那我就死给你看!让你背上不孝的骂名!” 老夫人张开手去握缰绳,结果碰到在冰冷的缰绳的瞬间,声音戛然而止。 她把手缩了回去。 缩回手以后,老夫人总觉得指尖黏腻腻的。 她把手放到鼻尖嗅了嗅。 不闻不打紧,一闻,她整个人跌在地上。 沾在她手上的,是血! 崔泽静静地看着老夫人被一点血吓破胆。 他纯粹的双眸平得像毫无涟漪的冻湖。 林家人,都是这样,贪生怕死。 他无意再与老夫人纠缠。 崔泽二度揪起林君成,用缰绳将人捆住,拽向门外。 林君成一路惨叫:“奶奶,救我!” 但这次,老夫人跌坐在地上。 她低着头,再也不说什么乖孙儿,奶奶救你了 最后,天穹之下。 林家无人阻拦,崔泽牵着鬓发散乱的林君成,踏府而出。 …… 出府后,崔泽停下脚步辨了辨卫尉司的方向。 在刹那间,他察觉,有一双眼睛混在人群中,暗暗窥伺着他。 他即刻回头,却只看到两三个再寻常不过的路人。 当中没有那双如跗骨之蛆一般的眼睛。 崔泽心中微微泛起不安。 思虑再三,他拽住林君成,迈着阔而急的大步,向卫尉司而去。 …… 肃国公府的马车刚在卫尉司门前停稳。 还未推开车门,苏静妤就已听到了一双木轮嘎吱碾过的声音。 她推开车门,不等车夫摆好下车凳,提起襦裙便跳了下去。 大门前,台阶上,肃国公府的世子,她的丈夫戚如陌,正坐在轮椅上笑着望她。 戚如陌的嗓音温柔得像春日波光粼粼的碧水 “夫人未免太淘了些。” “下次不许再这样,要乖乖地等车夫放下车凳。” 苏静妤抿了抿唇,小声道:“下次的事,下次再说。” 她绽开浅笑,越过台阶,如蝶儿一般,落在戚如陌的身边。 林念瑶见到这幕,羡慕得眼睛都忘了眨。 她静默着,迈上卫尉司的台阶。 在她上台阶的几个瞬息,她心里羡慕催化成了苦酒。 苦酒的名字,叫嫉妒。 她嫉妒她不能与傅玉同如此往来。 更怨恨林泽不会这般温柔地关怀她。 女子想要的不过是一份盛满温存的关心。 傅玉同碍于世俗无法给她。 那林泽呢,她的丈夫为什么不能给她? 戚如陌眷恋地将夫人看够以后,才分出一分余光去瞧林念瑶。 只一眼,戚如陌便认出了她。 他不欲与她交谈。 因为他记得林泽接替御林军统领的职位后,是如何事事尽心,替他尽他尽不了的责任的。 他也记得,本该意气风发的林泽又是怎样被广平侯府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折磨到心灰意冷,满身重伤的。 他故意对苏静妤说:“夫人,这位是谁家的夫人?” “我听说今日玉泉坊请了沙洲的胡姬,载歌载舞的,很热闹。” “夫人要不要带她去瞧瞧?” 苏静妤没察觉出戚如陌对林念瑶的厌恶。 她弯腰替他掖好盖在他腿上的毯子。 “胡说了不是?看什么胡姬。” “这位是林侯爷的夫人,我带她来,是有正事的。” 戚如陌冷冷地叹了一声:“正事啊……” “林泽为了她要去战场舍命拼军功了,她不去享乐,还做什么正事?” 戚如陌话锋一转: “林夫人,你可知道一句诗,悔教夫婿觅封侯。” 林念瑶被戚如陌削尽了脸皮,难堪得一张脸白了又青,青了又白。 她在心里埋怨起林泽。 她怨林泽为什么不愿上书牵连肃国公府,害得她要在这做恶人,受人羞辱。 林念瑶咽下满肚子的委屈,按着傅玉同教的,向戚如陌盈盈下拜。 “我是来为我夫君求战马的。” “世子爷,世子妃,帮帮我吧。” 戚如陌闻言又叹一声。 他这次的叹息里,多了分暖意。 “原来你们林家,还有人会关心林泽。” 他放柔声音,对苏静妤说:“夫人推我进去吧,我带她去见父亲。” 戚如陌的轮椅刚转向,三人就听到了声如洪钟的质问。 “见老夫做什么?” 卫尉司正堂的房门被推开。 老肃国公大马金刀地跨过门槛,走了出来。 他身着文武袖,文武袖罩袍下,罩着一整套束紧的皮甲 虽在京中,老肃国公一日都不曾懈怠。 年纪大了,他再扛不起厚重的扎甲,就穿着皮甲,从日到夜,以身作则,时时备战。 “大昭军律,战马受卫尉司管束,非军令不可外调。” “要调战马,先向陛下讨了军令来。” 肃国公的话一出,林念瑶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肃国公总是这样,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真不明白,林泽为什么总是逆着自己的意思,一再维护他。 还好玉同懂她,教她怎么对付这种臭石头。 只是苦了她,得委屈地求人。 林念瑶忍着心里的不利爽,朝肃国公跪下。 “求国公爷可怜可怜我丈夫吧。” “世人都道将士卫国,马革裹尸。” “但我们家林泽没有战马,他若是战死,连马革裹尸都做不到。” “是我没用。陛下让我为他筹备战马,我筹不来。” 林念瑶朝肃国公低头一拜,又朝世子和世子妃低头一拜。 “求求大家,别让我丈夫无依无靠地去青州。” 肃国公听罢林念瑶的恳求,人已动容。 但他仍坚持:“不可,军律不可违。” 眼看事情陷入僵局,戚如陌敲了敲轮椅的扶手背,想出个折中的办法。 “父亲,不如将我以前的战马调给林泽。” “那匹马被关在西营,别人不敢用它,我也再骑不上它。” “它蹉跎了七年,今年本要离营,调去做驮马。” 肃国公略微一想,便记起戚如陌说的那匹马。 “你的飞星是匹好马,但……会不会太老了些?” “我去看过它,能吃能跑,而且老马识途,正合适。” 戚如陌说着,不可避免地升起对沙场峥嵘的怀念。 肃国公看出儿子的难过,安慰似的捏了捏戚如陌的肩,“好,照你说的办。” “我写两封调令,先将飞星调离军营,再将它调给林泽。” 肃国公行事雷厉风行。 他回到正堂内,提笔蘸墨,下笔如行云,转眼便将调令写好。 该在调令上用印了。 他抬眸,如鹰般的眸子扫了跟进来的林念瑶一眼。 “一匹老马,你不嫌弃吧。” 林念瑶巴不得肃国公立刻在纸上印下卫尉司的大印。 印落上去,调令生效,战马无端变驮马再赠给林泽。 还有比这更好的,更利于玉同向肃国公府发难的证据吗? 她连声道:“不嫌弃,绝不嫌弃。” 卫尉司外依旧肃穆。 崔泽牵着林君成一路行来,紧赶慢赶,终于走到这里。 可惜他走到卫尉司大门时,肃国公已在调令上盖上了通红的大印。 第15章 构陷,杀死忠良 崔泽的视线穿过卫尉司的大门。 他的双眸与正堂深处,刚接过调令的林念瑶撞在一起。 崔泽心里顿时一紧。 他将林君成推进卫尉司,甩给守在正堂前的军士,径直闯进堂中。 “林念瑶,你在这做什么?” 林念瑶见到崔泽,脸色“唰”的大变。 她用袖子掩住两份调令,神情格外的防备。 崔泽瞧出她的遮掩,意识到无论她手中的是什么,必然是最要紧的。 他朝林念瑶伸出手,“把你手里的东西交给我。” 林念瑶将调令收得更紧,深得几乎全埋进袖中。 两人间的异样暴露在肃国公眼前。 肃国公不解,“林泽,你为何是这副表情?” “这是老夫写的调令,为你调配一匹战马。” 崔泽一听是调配战马,黑白分明的双眸险些睁裂。 他顾不得解释,直接堵死林念瑶的退路。 “林念瑶,我不管你来这到底想干什么。” “把调令给我。” “我不是与你商量。” 林念瑶紧紧护着调令,退了又退,几乎要撞上身后的墙。 就在她无路可退之时,一道声音从后方传来,为她响起。 “什么叫照办?” 这道声音如水击玉磬,清朗异常。 林念瑶听了,觉得有如天籁。 崔泽听了,只觉得腹内如翻江倒海,恶心得两只耳朵都污糟了。 崔泽回身一看,果然是傅玉同。 傅玉同穿着一身淡青宽袍,拾阶而上。 他进了卫尉司后也不犹豫,只道: “林夫人,请将手中的证据给我。” 傅玉同浅笑着,笑里是他锋利的野心。 林念瑶听了傅玉同的呼唤,趁着崔泽回身,故意撞向他背后的伤, 崔泽被撞到伤处,疼得差点往生,差一步就当场跪倒。 林念瑶则趁着这会儿的功夫,奔向了傅玉同。 直到跑到傅玉同面前,她才将小心掩藏的调令捧了出来。 见到林念瑶素白的手托着的调令,傅玉同脸上的笑越来越大。 他伸出了手。 但还没等到傅玉同碰到调令。 一道凌厉的破空声抢先袭到调令上,将调令劈成了两半。 傅玉同定睛一看,动手的是从正堂走出来的崔泽。 他手上还平白多了一节劣质的缰绳。 傅玉同抬手去抢被劈成两半的纸。 而崔泽挥动缰绳,下一击又至。 崔泽这击藏了巧劲,缰绳卷住盖了印的半份调令,冲向半空。 等调令飞到空中,崔泽又是一击。 刹那间,印着通红印痕的调令被打碎。 崔泽手里的缰绳也应声而断。 缰绳断落,破碎的宣纸像雪一般,纷纷落下。 傅玉同的手在半空抓了又抓,最后只抓到徒劳。 他收回手,脸上笑意不再,只剩下一潭如水的阴沉。 见调令碎了,崔泽终于松下气。 方才他情急之下,奔出门口,夺下林君成身上捆的缰绳。 还好来得及…… 肃国公府没有受他的牵连。 紧张褪去,疲惫涌上来。 崔泽渐渐察觉握过缰绳的虎口在钝疼。 而他的后背,疼得与铁蹄践踏过的荒土无异。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正堂之外,轮椅之上的戚如陌已看明白了一切。 他将轮椅一转,正对傅玉同。 “傅大人,你的手伸得太长了。” “这里是卫尉司,并非你效力的刑狱寺。” “更不是你能捏造证据,构陷冤狱的地方。” 傅玉同依旧阴沉着脸,但他的神情却不算恼怒。 他侧过头,向门外道:“请肖大人露面,为下官说句话。” 傅玉同话音刚落,一个戴着斗笠的人出现在了卫尉司门前。 他用斗笠遮着面,又逆着光站,让人看不清容貌。 但做过御林军统领的戚如陌和崔泽都认出了他。 他是陛下内廷养的暗探的头领,肖七。 只要他出动,代表的就是皇帝的圣意。 肖七扬起些斗笠,望了崔泽一眼。 崔泽被那眼神扎得颈后寒毛倒竖。 原来在广平侯府门外,盯上自己的,是他…… 肖七只露了一个面,转身又离开。 但这一面对于傅玉同而言已经足够。 他奉皇命行事,足以凌驾在卫尉司的每一个人头上。 傅玉同轻蔑地斜回看戚如陌。 “戚世子,你道如何,刑狱司未必管不了卫尉司。” 戚如陌闻言冷下脸,抿紧了唇。 见戚如陌无法反驳,崔泽退回到正堂前,与他并肩而立。 “傅玉同,没有未必,少拿你那些肮脏手段来染指卫尉司。” 崔泽瞧了眼天色。 “如今你想要的证据没了,不如趁早打道回府。” “免得待会下起大雪,人间的路走不通,走上了黄泉。” “林泽!” 傅玉同还没恼,林念瑶先恼了,“你怎么敢?!” 与林念瑶不同,傅玉同对这两句难听的话毫不在意。 他还笑起来,“你真当我没办法了?” 崔泽暗了神色,“又打算使什么肮脏手段?” “我是光明磊落的君子。” 傅玉同扶住林念瑶的肩,将她推上前。 “我有人证。” “林夫人,你好好说说,肃国公府究竟做了什么?” 傅玉同将林念瑶推到众人面前后便收回了手。 林念瑶感觉到肩上的暖意转瞬即逝。 她不舍地偷望了傅玉同一眼。 望过傅玉同过后,她才轻启朱唇,在朗朗天日下,颠倒起了黑白。 “肃国公府收了我的贿赂,答应卖给我一匹战马。” 傅玉同啧啧了两声,“好大的案子。” “肃国公府当真惊人,竟敢违律私贩战马。” 崔泽脸色铁青。 他抬手指向林念瑶,指向与他拜过天地,托过终生的妻子。 “林念瑶,别胡说八道。” 林念瑶偏头躲开他,“我不曾。” 她不看崔泽,心里对崔泽却有怨又有恨。 她恨崔泽方才那么咒傅玉同。 她更怨崔泽不懂她为了让他活命,殚精竭虑,费了多少心思。 肃国公肃着一张脸,走到最前头,将小辈们护在身后。 他傲立如松,“肃国公府绝不会受贿。” 肃国公转头望向林念瑶。 “小娃儿,你言语不实,陷害老夫。” “如此行事,白白让你死去的父母蒙羞。” 林念瑶瞪着肃国公,斩钉截铁道:“我绝无虚言。” 她抬手直指苏静妤发髻上华美得如星如月的花钿和金步摇。 “你们肃国公府收的贿赂,不正戴在她头上吗?” “多贵重啊,价值百金。” 林念瑶的话如一道霹雳,劈在肃国公的身上。 肃国公将信将疑地望向自家儿媳。 见到的是苏静妤苍白的脸。 顿时,肃国公身形一晃,如山崩一般垮下去。 崔泽赶忙上前将老国公扶住。 苏静妤浑身寒气倒流,只觉得天上地下再无容身之地。 “林念瑶!你构陷我。” “你明明说……” 苏静妤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弱,弱得像被困在捕兽夹里呜咽的小兽。 不过几个刹那,她已存了死志。 她无颜再留在人间,只恨自己害了肃国公府。 第16章 好人不该叫人摧折 崔泽刚挪出张椅子,扶老国公坐下。 一回头,便撞见世子妃拔插在鬓上的玄鸟金步摇,抵在自己脖子上。 “是我行事不得体,此事与肃国公府不相干。” “我以死谢罪便是。” 苏静妤说罢,发了狠劲,将钗尖刺向自己颈间。 戚如陌想拦她。 但他奋不顾身之下,除了从轮椅上摔下来,什么都没做到。 最后还是崔泽,抓住金步摇上的玄鸟。 硬生生从世子妃手里,将步摇抢了下来。 林念瑶被苏静妤求死的毅然震得失语。 她不想这样的。 她只是想讨人厌的肃国公替林泽去送死而已。 见崔泽救下人,戚如陌终于喘过了气。 他狼狈地自己爬回轮椅。 崔泽看着陡然苍老了十余岁的肃国公、半身灰尘的世子、以及一心求死,生怕玷污肃国公府清誉的世子妃。 他彻底爆发:“林念瑶,你还算什么人?” 这话戳透了林念瑶的肺管子。 她怒得眼瞳瞬间泛红。 “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他们肃国公府的人若是这么说,我忍了。” “但你不能,唯独你不能说,因为我都是为了你!” 林念瑶有满腹的委屈,她强忍着,反问起崔泽: “不拉肃国公府下水,你让我看着你死在战场上吗。” 崔泽闻言冷下脸。 他低哑的嗓音中有压抑不住的怒气。 “我的命用不着你记挂,少拿我当幌子。” 林念瑶像是听到了荒谬至极的话,笑了一声。 “你的命?你的命就只是你的命吗?” “若你战败,长乐郡主去了北羌和亲。” “到时候***的怒火谁来承担?” “你吗?那时候你都已经死了!” “这些天,哪怕有一时一刻,你想过家里吗?” “你当我辛辛苦苦都是为了谁,为了什么?” “我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 “全天下唯独你不能怨我。” 林念瑶话里的每个字都像一根锋利的钢针,穿入崔泽心中。 锋利的钢针将崔泽还记得的,与林念瑶曾有的温柔缱绻,全部刮花。 被刮得难以辨认的往事最终变成粗劣的恶心。 崔泽的心被抛在这些恶心的粗劣里。 一个意识从他心里长出来,渗进他的骨髓。 当初答应娶林念瑶是他犯下的最大罪过。 如今,他罪不可赦。 傅玉同冷眼旁观。 他听够了林泽和林念瑶之间的烂账。 “你们的帐不如回家去算。” 傅玉同将锋芒直指肃国公。 “老国公,私贩战马,染指军中,这案子闹大了,少不得被判个削爵抄家。” “到时整个肃国公府都会被牵连进去。” “在下恰好有个折中的办法,可以为你们融通一二。” “劳您主动上书,请命去青州任主帅。” “至于世子和世子妃,你们可以点点世子妃的嫁妆。” “等我们和北边议了和,献给那边的岁币必然大窟窿,需要很多金银去填。” “几位这么做,起码还能留下肃国公的封号。” “肃国公府或许有机会东山再起。” 傅玉同话音刚落,戚如陌便道: “爹,我是个残废,切不可为了我认下这桩罪。” 世子妃也含泪下拜。 “爹,让世子休了我吧,所有的错我一人承担,别牵连家里。” 肃国公无声地笑了笑。 他放柔了一张脸,站起身拍了拍儿子的肩。 “如陌,你向来聪明。” “你难道真看不出,他傅玉同敢如此行事,是遵从了陛下的意思。” 他将苏静妤推回戚如陌身旁。 “你们好好过日子。” “如陌媳妇,是我们戚家对不住你,竟然将你的嫁妆赔出去。” 苏静妤哭着摇头。 肃国公回身面对傅玉同,坦然道: “老夫认命,不论缘由,始终是老夫行事有愧。” 他最后拍了拍崔泽的臂膀,“青州小儿,老夫再护你最后一程。” 肃国公拍在崔泽臂膀上的力道其实很柔和。 但崔泽却被他拍得哽咽。 傅玉同畅快一笑,“还是肃国公明事理。” 崔泽吞下哽咽,反唇相讥: “什么叫明事理?” “这分明是被你们逼上绝路后,仅存的最后一点体面。” “傅玉同,你够狠毒。” 崔泽讥讽完傅玉同,又看向林念瑶。 面对林念瑶,他只剩下无边的厌恶。 “林念瑶,何必口口声声地说是为了我?” “你说怕我战死青州,不过是怕自己守寡。” “你说怕***降罪林家,但当初设计我做青州主帅的不也是你。” “你自私自利,你无情无义不必拖上我。” “我与你不一样,我还是个人。” 林念瑶眉目瞬间缠满怨怼和不服。 “你和我有什么不一样?” “我知道你嫌我为了报玉同的恩情,落井下石。” “但你为了你的恩人,也没顾我的死活。” “况且等你去了青州,见过尸山血海你就明白了,你和我没什么不一样。” “我才是对的。” 崔泽听了觉得分外可笑。 他就是从青州的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 纵是尸山血海,他一步不曾退过。 还有他宁愿舍命,也不愿牵连肃国公府,为的是道义。 毕竟他亲眼在兵荒马乱的青州见过,老国公将自己仅有的饭食全数交给一对素不相识的母子。 肃国公自己悄悄束紧腰间的革带,勒住空腹止饿。 好人不该叫人摧折。 这些他早与林念瑶说过。 没说过千遍也说过百遍。 结果他谈过的抱负,诉过的衷肠,林念瑶都当做了耳旁风。 同床七载,竟是夜夜异梦。 她竟然从未在意过他到底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崔泽的心不可遏制地又死了一次。 他的心第一次死在他认清了妻子,第二次死在此刻。 算了。 崔泽彻底失去了争辩的欲望。 口舌不必再争,但肃国公府的事不能如了傅玉同的愿。 崔泽放轻声音劝道:“国公爷,青州您别去了,留在京城吧。” “那边风沙大,还是我这个本地人习惯。” 面对肃国公时,崔泽脸上尚有清浅的笑。 转而对上林念瑶后,崔泽的脸覆尽了霜雪。 “你刚刚说你送给世子妃的发饰很贵重?” 傅玉同眯起眼睛盯着崔泽。 他怕林念瑶应对不利,误了他的大事。 于是他抢过话头:“贵重,贵重得罪不容恕。” 崔泽闻言一笑。 见他一笑,林念瑶忽然想起什么,随后整个人慌了起来。 崔泽冷笑道:“好叫傅大人知道,林家刚盘过帐,所有钱都在我身上。” “林念瑶绝买不起你口中说的罪不容恕的首饰。” 崔泽目光灼灼,像团火,烧向傅玉同。 “傅玉同,你可以办肃国公府受贿卖战马的案子。” “但你敢办这个案子,我就敢赶在百官上朝的时候,当着所有人的面,敲响宫门前的登闻鼓。” “我会把这案子闹得人尽皆知。” “直到把躲在幕后,借林念瑶的手送礼的人揪出来,让他为肃国公府陪葬。” 崔泽语毕。 傅玉同真如被烈火焚烤一般,额头上冒出了层层叠叠的汗。 他没想到他会引火上身。 他转头看林念瑶。 “林念瑶,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事先与我知会?” 第17章 请肃国公下令行刑 意识到是自己出了岔子,误了傅玉同大事。 林念瑶心中的天都塌了大半。 与林念瑶相对而立,正堂前的崔泽继续用目光炙烤着傅玉同。 “傅玉同,你活儿干得这么糙。” “若事情传进陛下的耳朵里,你说陛下会不会将你一并发落?” 傅玉同忍着崔泽的眼刀,愈发地想撕了林念瑶。 他强逼自己冷静下来。 他想着来日方长,于是咬牙向肃国公赔礼: “方才是我莽撞了。” “案子证据不足,作罢便是。” “我放各位一马,也请各位放我一马,免得咱们两方拼个鱼死网破。” 话说罢,傅玉同的一口银牙近乎咬碎。 他用冷箭一般的目光刺了林念瑶一眼。 随后直截了当,告辞离开。 林念瑶被那一眼伤得心碎。 她想追上傅玉同,向他解释,求他原谅。 但她还没来得动身,已被苏静妤出手拦下。 “你差点害得我们家家破人亡,这就想走?” 苏静妤拔下另一只玄鸟金步摇,朝林念瑶砸去。 “林侯爷娶了你这种蛇蝎心肠的毒妇,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步摇砸下,林念瑶被砸得跌地上。 锐利的钗尖划破了她的眉。 在她的眉骨上留下一道血淋淋的伤痕。 戚如陌看出妻子是气急攻心,忙推着轮椅,靠到离她最近的地方。 肃国公静静地看着一切,不由地替崔泽感叹遇人不淑。 “说来说去,事情是皆因我而起。” 崔泽掀起衣摆,利落地半跪下。 “是我没制住林念瑶,放任这毒妇作孽,险些害了各位。” 他合掌抱拳,“我在此向诸位赔礼。” 肃国公叹息一声,将他扶起。 “不该你来赔不是。” 林念瑶看着这边世子安慰世子妃,那边林泽却在指责她。 顿时有满腔的委屈将她从头席卷到脚。 “说我毒妇?说我作孽?” 她抬手指住崔泽。 “如果不是为了你,我何至于此?” “林泽,你凭什么贬低我?” “做这件事,哪怕问心有愧,我也无怨无悔。” 眉骨上的伤渗出血珠,染过她的长睫,划过她的杏眼。 “我为了你,你不领情也就罢了,现在还害得我被玉同厌恶。” “我为什么要对你好?我就该看着你去死!” 林念瑶的话过于荒唐,荒唐得肃国公府的人都听不下去。 崔泽却很平静。 “那你最好静静地看着我去死。” “别再勾结傅玉同做丧良心的事。” 崔泽想了想,又道:“不对,你们不达目的不会罢休。” “那请你再做恶事时,不必说是为了我,我嫌脏。” “七年的夫妻,我只求你这一点。” 脏? 林念瑶惨笑出声。 她觉得一切都不可思议,过分得不可思议,伤她伤得不可思议。 “七年的夫妻,我就落得你这么个评价?” “我真是所托非人!” 她忆起她盼着林泽给她的兔子香囊。 “你的兔子香囊送别人吧!我不要了。” 崔泽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什么香囊?真是与你说不通。” 他撇下林念瑶,回身看向一直被军士摁在墙角的林君成。 接下来,该办他来卫尉司的正事了。 崔泽半跪下,向肃国公恳求:“求卫尉司为我主持公道。” 他指着一旁鬓发散乱的林君成。 “我已任青州兵马主帅,那人杀我骡马,毁我军用之物,请肃国公依军律行刑。” 肃国公沉思片刻,道:“依照军律,该杖责五十。” 肃国公目如鹰隼,认出那是林君成。 于肃国公而言,上次崔泽舍身为这个妻弟担罚,仍历历在目。 “你确定要他受罚?” 崔泽点头。 得到崔泽的答复,肃国公莫名感到一丝快慰。 小子也算醒悟了。 肃国公厉声道:“将人押到堂前。” 军士们应声而动,将林君成带到堂前,摁在林念瑶脚边。 林念瑶这时才认出林君成。 “等等,你们要做什么?” 她大声质问,但卫尉司内无人应她。 军士们训练有素,肃国公一声令下,不过几息,行刑时犯人犯人趴卧的条凳和打人的大杖都被抬了上来。 戚如陌见状劝苏静妤: “夫人先回家去吧,待会怕太血腥,冲撞了你。” 世子妃轻轻颔首,转身从侧门离了卫尉司。 戚如陌温柔的劝慰飘进林念瑶的耳朵。 她眼睁睁看着苏静妤莲步轻移,消失在这个是非之地。 顿时,她更觉得上天不公。 凭什么就她遭逢不幸? 被军士拉起后,林君成挣扎不断。 他拼命地想往林念瑶身后躲。 “姐姐救我!” “快救我!我也是为傅玉同办事的!” “要不是你招惹上傅玉同,傅玉同盯上我们家,我也不至于两次冲撞卫尉司。” “林念瑶,你不能不救我!” 出乎所有人意料,林念瑶抬手给了林君成一巴掌。 “明明是你咎由自取。” “如果你不好赌,我们林家会败落吗?” “我会为了保住侯府嫁给他吗?” 林念瑶站起身,凝望着崔泽,泪珠一颗一颗地滚落。 她本该是广平侯的长姐,高门贵女,配傅玉同一个新科进士绰绰有余。 怎料命运弄人。 与傅玉同再相遇时,他是风光无限的朝廷新贵,她却已嫁作人妇。 若是林泽待她好也就罢了,但林泽都干了什么? 分了家里的钱,不顾林家的死活,现在更要当着她的面,杖责她的亲弟弟。 “林泽,你没有心!” 崔泽眸中没起半点涟漪,“没有不正好吗?” “请肃国公下令行刑。” 肃国公当即下令。 林君成被军士们摁在条凳上。 涂着红漆的大杖,一杖一杖地落下去,结结实实地打在林君成身上。 他惨叫连连,边嚎边骂,三句五句把林念瑶和林老夫人怪了个遍。 “林念瑶你怎么不救我!” “我都是为了帮傅玉同啊!” “再说了,我赌也是为了挣银子去谋前程。” “谁让你和奶奶大手大脚,把家里的钱都快花尽了!” “使出的那点银子,连个官都买不来。” “要不是当年林泽替奶奶顶了锅,我怕是都要被你们牵连进去。” “你们差点害死我,怎么能不救我!” 林念瑶的面皮又一次被林君成揭下。 揭到后来,她承受不住。 “你闭嘴,不许提!” 崔泽听林君成翻这些旧账,心里的滋味说不清。 他本以为看开了,事情就过去了。 但心里还是一阵一阵地钝疼。 像是他的心被挖走一块,明明已经不在了。 他的心还在永不停歇地叫:它还在,它还在,被割走的那块心还在。 找回来,找回来,找到它,心才是完整的心。 明知是幻痛,他却只能生受着。 肃国公听了林君成的话,脸色变得铁黑。 行刑完毕,他揪起林君成。 “你的意思,当年贿赂吏部为你谋前程的不是林泽?” 肃国公叹出一口悲愤。 当年为了这件事,他恶了崔泽,勒令全府上下,再不许崔泽进门。 更是在那年年关,将上门拜访的崔泽打了出去。 林君成虚弱着,用他的气声勉强说:“呵,怎会是他贿赂?” 林念瑶既然不救他,那他就故意恶心林念瑶。 “林泽是正人君子,做不来这个。” “对吧,林念瑶。” 林念瑶翻脸道:“他不是!” 她拼命催眠自己,林泽不是,林泽绝对不是。 听见林念瑶快过头的反驳,戚如陌眼中闪过一道深沉的颜色。 他为崔泽尚缺的甲胄和战马,盘算出一条计策。 于是他插话道: “林娘子,也许林侯爷不是正人君子,但想必他爱你至深。” 林念瑶快崩溃了,眉骨上的伤一遍又一遍地疼。 “爱我?!他就这么对我?” 戚如陌:“他那是报复,因为他嫉妒你心里装了其他人。” 崔泽闻言瞪大了眼睛,见戚如陌就像见了鬼。 戚如陌眨了下眼睛,用眼神示意他。 “是不是,林侯爷?” 崔泽自然要说不是。 可他的“不”字还没说出口,就被推着轮椅,停到身边的戚如陌狠拍了手臂。 砸得他把话全吞了回去。 第18章 请君惜取眼前人 崔泽不仅被戚如陌砸得话都咽了回去,还被戚如陌当面编排: “看,他默认了。” 崔泽伸手按到戚如陌肩上,捏住他的肩。 “你少在这无中生有。” 戚如陌被崔泽捏着,但他面色如常,甚至还很无辜。 “我哪里无中生有了?” 这下,就连肃国公都看出来自己儿子在胡说八道了。 他走过去想把儿子推走,却被戚如陌劝道: “爹,公事还多,您先去忙。” 肃国公斜着眼打量了戚如陌一眼,到底还是听话地离开了。 肃国公走后,戚如陌不动手色地把崔泽的手推了下去, “爹不在这了,有些话我摊开来说吧。” 他似有所想,缓缓道: “我本不该介入你们夫妻的事情,毕竟林娘子你刚害过我们家。” “可我看你们两个都伤痕累累,到底还是想对你们说句话。” “缘生缘灭,不过一瞬之间。” “请君惜取眼前人。” 戚如陌将话里的重音压在“君”字上,像在特地提点崔泽。 但他说这句话时,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的是林念瑶。 林念瑶丝毫没留意到戚如陌眼里的深意。 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明明她为了救林泽的命才陷害肃国公府。 林泽却反过来伤她至深,甚至说她不是人。 “我不信他真的爱我。” “他如果爱我会看不出来我为他做了多少?” 林念瑶抚过眉间的伤,泪眼婆娑。 “戚世子,你看看我得到了什么?” 哪怕戚如陌心里早有准备。 到底还是被林念瑶颠倒黑白和倒打一耙的本事震得脑瓜子晃荡。 他默了一息,轻叹一声,才继续开口。 他将话说得真假掺半: “林娘子,人很容易一叶障目。” “林泽为了你宁愿赌上性命,去青州博取军功。” “可他一回头却发现你和傅玉同不算清白。” “你让他怎么想?” 听着这话,崔泽在心里气笑了八百回。 赌命,他为谁赌命?他那是被拉去当替死鬼! 被戚如陌点到,林念瑶也终于记起被她故意忽略的事实。 一开始是她为了傅玉同逼崔泽上战场的。 她瞬间没了底气。 她擦着泪,硬撑着说:“我哪知道他那么容易误会。” “我和玉同之间明明什么都没有。” “对,我是清白的。” 林念瑶好像一下找到了理由。 她又有资格记恨林泽了。 “是他会错了意,他心眼小” “所以我就活该被他伤吗?” 林念瑶越说泪掉得越凶。 她不断地擦着眼泪,好像她是全天下最可怜的人。 “你说这算什么深爱?” “就因为他是我丈夫,所以我还得对他的凌辱感恩戴德吗?” 戚如陌被林念瑶说得眉头直皱。 他揉了揉眉心。 “这时候争辩是非对错还有意义吗。” “他都为了你要上战场了。” “如今你的算盘落空,他不日将独自出发。” “此去九死一生,你怕是与他做不了几日夫妻了。” “面对这样一个爱你的人,你舍得心里全留下恨,带着恨陪他的牌位过下半辈子吗?” 林念瑶怔住。 戚如陌说得她不忍心。 她开始恨自己太多情。 话说到这,崔泽再也听不下去戚如陌对他和林念瑶莫名其妙的撮合。 他选择直接动手,撵着轮椅,把戚如陌推到一旁。 崔泽压低声音:“你到底在打算什么?” “不管你有什么打算,最好都别再打算了。” “青州的送命差使不是我求的,是她林念瑶为了傅玉同硬安在我头上的。” “从那一日起,我与她再无以后” 戚如陌的眼瞳先是一震,而后转为了暗色。 他猜得出林泽出任主帅的事有猫腻。 却没想到真相会这么下作。 若是如此,他的盘算就更有必要了。 “什么?你说什么?”戚如陌又朗声演了起来。 “你说想借伤药给你家夫人上药,好说。” 几乎是立刻,林念瑶的反讽在院中响起。 “用不着他迟来的真心。” “伤人之后的深情比草还贱!” 崔泽被戚如陌闹得都快急眼了。 他咬着牙,“我什么时候?” 戚如陌忙不迭地按住崔泽恨不能掐死自己的手。 “别急嘛,推我到二堂去。” “我那里收着不留疤的药膏。” 林念瑶听见戚如陌的话,心里对崔泽的怨恨多少淡了一些。 在爱恨交织里,林念瑶想听崔泽的道歉,又想让崔泽遭到报应粉身碎骨。 崔泽压根不知道她心里百转千回的心思。 一说去二堂,他即刻把戚如陌的轮椅推出火星子。 带着戚如陌如风驰电掣一般消失在通往二堂的小道上。 到了二堂门前,崔泽还不忘威胁: “你等着,等进了二堂我指定削你一顿。” “就冲你这胡编乱造的劲,我动起手来,绝不把你当断了腿的。” 崔泽顺着卫尉司特地用木板搭出的斜坡,火速将戚如陌推进二堂。 结果一进二堂,摆在二堂正中央的巨大沙盘抢先一步,冲撞进他的眼帘。 沙盘旁点着四支粗烛,将整个沙盘照得如临白昼。 沙盘里,是崔泽曾经不愿回顾,如今迫不及待想要回去的——青州。 沙盘上的推演标记得很齐全。 看得出来戚如陌在上面几乎倾尽心血。 崔泽被戚如陌推演的战法吸引。 一时都忘了他要收拾戚如陌的事。 戚如陌带着浅笑,自己摇着轮椅,带着座驾滚动到沙盘前。 “看了这沙盘热血难凉,是吧?” 崔泽绕着沙盘走了一圈,满眼的怀恋,眸中好像刮过了青州的风沙。 趁着崔泽细细端详沙盘,戚如陌移动轮椅,挪到旁边的柜子前。 他伸手取下一个不过两寸宽的小木盒。 抬手将木盒抛给崔泽。 “你若想顺利去青州,最好按我说的做。” 崔泽闻言冷下脸。 “我不管你有什么打算。” “如果你想指望林念瑶,那你绝对大错特错。” “因为他们林家人,半点都指望不上。” 戚如陌唇边还是那缕浅笑。 “你还没试,怎知我的法子不管用?” 第19章 去了青州,你才能休妻 还有什么好试的? 林家人何曾把他当家人,甚至是当人? 崔泽的眸色变得很黯然。 他选择岔开话题 “不过你刚刚有句话说得很对。” “人很容易一叶障目。” “我之前就是,自己骗自己,哄着自己当贱骨头。” 戚如陌看出崔泽八成会错了意。 而且钻进了牛角尖。 他干脆打断:“你怕是误会了,我没有让你用爱感化林念瑶的意思。” “老子家庭美满,幸福得很。” “当然看得出来你遇上了怎样一个烂到无可救药的人。” 熟人之间扎心总是扎得特别准。 戚如陌一番话直接把崔泽干出了震耳欲聋的沉默。 扎心以后,戚如陌没有提供安慰。 他趁热打铁道:“我想说的是,你该利用她。” “战马的事,我和爹尚能为你想办法。” “但甲胄……”戚如陌点了点轮椅的扶手。 “陛下特地下旨知会了卫尉司,不许我们为你准备。” “而你入赘的广平侯府中,恰有一件太祖爷赐下的光明铠。” “我猜想,陛下是想让你因为光明铠,受制于林家。” “有林念瑶在,你受制于,就等同受傅玉同的摆布。” “落进傅玉同手里,不仅你死路一条,我们戚家也在劫难逃。” “但反过来,你可以利用林念瑶,拿到光明铠,奔赴青州。” “何乐而不为呢?” 崔泽握紧了手中的木盒。 木盒尖锐的盒角扎进他的掌心。 他道:“因为那是林家的铠甲,穿上,我嫌脏。” 戚如陌对崔泽说出的话,不算意外。 “的确令人作呕。” 他轻轻靠上轮椅的椅背,向崔泽出另一个问题: “不过你不与林家扯上关系,让他们误以为你很听话。” “怎么麻痹他们,让他们放你去青州?” “你知道的,阎王好过,小鬼难缠。” 崔泽的神色变得极冷,“我知道,但我更愿杀出一条血路。” 戚如陌狠敲了一下轮椅的扶手。 “糊涂!” “莫与他们争长短,先去青州。” “去了青州,你才能休妻。” 休妻! 崔泽一直想都不敢想的奢望选项,被戚如陌轻易地说了出来。 为此崔泽眼神亮了一瞬。 但转瞬过去,他的眸又转为了暗淡,像死寂的星辰。 “林家不会让我休妻的。” “我若休妻,林家再无人能继承爵位。” “届时等着他们的下场只有一个,削爵沦为庶民。” “他们绝不会答应。” 戚如陌忽然轻笑起来。 他还唤起了崔泽的本名。 “崔泽啊崔泽,你是不是日日只想着在青州战场上如何杀敌?” “却忘了你到青州之后,手握兵权,谁还压得住你?” 戚如陌的一席话振聋发聩。 崔泽的眼眸再度亮起。 戚如陌继续道:“你已认定自己回青州等同赴死。” “既然都要死了,何不在死之前,卸了林家广平侯府的牌子。” “让他们滚落尘埃里,自生自灭?” “难不成,你想让林家供着你牌位,永生永世地占你便宜?” 崔泽闻言生生打了个冷战。 一联想到自己不休妻,死后不仅牌位会进林家祠堂,尸骨还会被埋进林家坟地。 运气不好的话,百年之后甚至会和林念瑶躺在一处。 崔泽的脸比被傅玉同当街踢了一脚还臭。 他稳了稳神色。 “你是说,我先顺着林家的意。” “等去了青州,再发作?” 戚如陌吹出一声赞许的哨响,又朝崔泽打了个军中常用的手势。 崔泽会意过去。 戚如陌沉声说: “也不必太顺着他们,你哄住林念瑶就够了,林念瑶会替你处理好林家。” “甚至林念瑶,你也不用太哄她。” “必要时不说话就是。” “方才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你与她早该恩断义绝。” “但我不过劝了两句,她便深信不疑,信你爱她至深。” 崔泽闻言陷入沉思。 渐渐的,沙盘旁烛火的芯子烧暗了。 他抬手挑亮蜡烛。 烛火一下窜高,映在崔泽的眸中,如暗夜穿破长空的游龙。 “知道了。” 他放下挑烛的铜针,抛了抛手里的药盒。 “这东西真的管用,不会留疤?” 戚如陌眨了下眼睛,“好东西,我是下了血本在帮你。” “这盒药膏是一位医术超群的女医配的” 戚如陌掀开盖腿的毯子,露出尚在的双腿。 “我这双断腿就是她接回来的。” 他捶了捶腿。 “虽无知觉,但血流畅通,保住了我作为沙场宿将的最后一点尊严。” “等你到了青州,说不定会遇上她。” “静妤跟我说过,她常在那一带行医。” 崔泽听着戚如陌闲话家常一般的唠叨,蹲下帮他重新盖上毯子。 “既然血流通畅,还是盖好毯子吧。” “天冷了,小心冻成老寒腿。” 崔泽替戚如陌盖好毯子后,起身离开。 走的时候,他背着身,挥了挥那盒药膏。 崔泽出了二堂,往正堂去。 走着走着,一想到他要装样子利用林念瑶,崔泽的胃都闹起了动静。 回到正堂时,林念瑶果真还在原地等他。 崔泽无话可说。 林念瑶却偏闯进他的视线,堵在他面前。 “哪怕你为我求了药,我依旧不会原谅你。” 崔泽想着戚如陌教他的,索性保持沉默。 林念瑶见崔泽默了,以为他心中有愧,不敢回应。 她咬了咬唇,道: “罢了,给你个弥补的机会,上药吧。” 林念瑶将话说得高傲,脸也扬了起来。 面对林念瑶骤然贴近的脸,崔泽心里轰隆一声,下起了阴郁的雷雨。 他劝了自己好一阵,才打开木盒。 盒中的膏体是淡粉色的,气味也很清幽。 林念瑶瞥了一眼,“算你用心。” 崔泽心里的雷雨顿时更大了。 他用食指沾出一抹药膏,探向林念瑶眉间。 在林念瑶的伤口前,他的指尖停了又停。 趁他犹疑,他心里的雷雨泛滥成山洪,将他冲得七零八落。 这一刻,崔泽彻底明白他究竟多想与林念瑶陌路永隔,再不相见。 “林君成呢?” 崔泽挑了个话题,闲谈起来,想分分心。 免得他下不去触碰林念瑶的手。 “刚才有军爷过来,将他直接送回府了,军爷说是戚世子吩咐的。” 戚如陌? 那他可真是分身有数。 一面替自己筹谋,一面横插一脚,给自己硬安排出个二人世界。 许是心里胡思乱想得多。 在不经意间,他已为林念瑶上好了药。 林念瑶垂了垂眸,“你若一直这样,该多好。” 崔泽想起新婚时,为林念瑶画眉,她也垂着眸。 “若能与你一直这样,过一辈子,该多好。” 见鬼的一辈子,再处半日他都嫌长。 崔泽心里的天被捅漏。 满腔的怨言从天上往下漏,和他心里泛滥的洪水合流一处,凶残地吞没了所有。 结果在这个节骨眼上,又有人噔噔噔跑到他和林念瑶面前。 “林侯爷,林夫人,世子命我驾车,送你们回府。” 崔泽“啪”的一声把盒盖推上。 他脸色拧了又拧,几乎拧成麻花。 他在心中骂道: 戚如陌,真有你的,你就秀吧。 迟早把你那两条不算太好的腿,再给秀断了。 第20章 横遭截杀 崔泽在马车里和林念瑶排并排地挤着。 彼此手臂紧贴。 两人距离近到哪怕隔着厚厚的冬袍,崔泽都能似有若无地感受到林念瑶的体温。 被挤得久了,崔泽忍不住在心中大骂: 戚如陌可真他娘是个天才。 他老婆坐拥半城金玉,肃国公府的马车辆辆都宽敞奢华。 除肃国公府外他还管着卫尉司。 司里的马车是给当兵的大老粗坐的,虽然质朴,但绝对宽敞。 就这么会儿的功夫。 戚如陌到底是从哪淘到这么辆窄到姥姥家的马车的? 马车窄就算了,驾车的肃国公府下人手里还没个准。 马车被他带得左摇一下,右撞一下。 终于在第三次马车被甩出神龙摆尾时,林念瑶被甩进了崔泽怀里。 崔泽暗骂戚如陌作孽。 他如正人君子一般,当场扶正被甩得七荤八素的林念瑶。 接着掀开厚重的车帘,冲驾车的下人道: “你坐一旁,我来驾车。” 被戚如陌派来的下人名叫喜乐,是个憨直小伙。 他抓紧缰绳,连连摇头。 “不成不成。” “世子爷特地嘱咐过了,不能让您操劳,您身上还有伤。” 崔泽硬挤着他坐下,拽住缰绳的另一头。 “再让你来,怕是还没到侯府,我已经被摇散架了。” 眼看喜乐面露愧色,准备放手。 车里却猝不及防地响起林念瑶关切但催命的声音。 “林泽,你进来吧。” “我虽怨你,还不至于冷落你,让你在外边吹风。” “毕竟我的心眼没你那么小。” “若是怕马车不稳,你让车夫赶得慢些就是了。” 崔泽望了眼天,天色像是大雪将至,昏暗无光。 他整个人灰败像天一样暗。 灰溜溜地滚回车里。 喜乐遵照林念瑶的话,将车赶慢了很多。 马车终于稳了下来。 车内,崔泽紧靠车壁,抱臂坐着。 他生无可恋又时时警惕。 生怕有一根指头碰上林念瑶。 狭小的车厢内,林念瑶挨着崔泽。 她倒不在意,垂眸在想事情。 车内寂然无声。 静默到焦灼。 忽然,林念瑶打破了寂静: “你如果能随我去向玉同道歉,我可以暂时不跟你计较。” “玉同如果原谅了我,我也可以……原谅你。” 崔泽在喉咙里滚了一句脏话。 他憋到耳根都红了,才忍住没骂林念瑶有病。 林念瑶挨他很近,第一时间就察觉了崔泽红透的耳根。 她还以为是崔泽靠着她坐久了,为她红的耳朵。 “和我坐得太近了?” 崔泽憋得想直说被恼的。 马车偏又一阵剧烈摇晃。 林念瑶本就侧着脸,在打量崔泽的耳朵。 这一晃荡,她整个人撞进崔泽的臂弯。 崔泽身上穿的厚圆领袍是旧的,但收拾得很干净,透着一股清新的皂角气。 林念瑶被撞得愣了一下,没有立刻坐回去。 与她不同,崔泽一双眸子早黑了个彻底。 他压着猛烈呲花的不满道:“喜乐,我来驾车。” 出乎意料,一向快言快语的喜乐没回话。 喜乐不仅没回话,马车还骤然停了下来。 崔泽瞬间察觉不对。 他按下林念瑶的头。 林念瑶刚想问他做什么。 嗖的一声,一支冷箭穿破马车,扎到了林念瑶的斜上方,深深没入车壁。 崔泽还没来得及掀帘查看车外的情况,马车又跑了起来。 这次马车被喜乐赶得近乎起飞。 他慌张的声音也响彻全车: “救命啊!林侯爷,有人要杀我们!” 喜乐的车实在赶得不好。 马车右后轮撞上街面未被铲尽的冰棱,腾空飞起,又重重落地。 崔泽和林念瑶被他折腾得险些撞上狭小马车的车顶。 林念瑶被吓得不住惊叫。 崔泽顺着射进车内的冷箭,果断反手一砸,在后车壁上砸出一个破洞。 阴惨惨的日光伴着雪疯涌进来。 崔泽一眼望见右后方有一辆马车,正如离弦的箭,直射而来。 而他们这辆马车的左边,是一人高的土墙。 他立即知会喜乐: “身后有追兵,向右。” “将敌人挡在车后,别让它夹停马车。” 喜乐赶车的技术本就拙劣。 他想遵从崔泽的话,将马车赶到路中间。 怎料缰绳一拽,反而弄巧成拙。 马儿嘶吼一声,带着马车撞向了左边的墙。 就在喜乐以为他闯下大祸,彻底完蛋时。 马儿凭借求生的本能,贴着墙根,向左拐入另一条大道。 喜乐立刻大喊:“林侯爷,太好了!我们有救了!” 但他话音未落,大道两旁的民宅上又冒出两排拉弓如满月的弓箭手。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哨响。 弓箭手们训练有素,整齐划一,一同放箭。 利箭穿过雪花,将寒风钉上早已不堪重负的马车。 崔泽及时掀开车帘,拉偏了喜乐的半个身子。 他手还未松,两只冷箭落下。 钉在喜乐原来坐的位置上。 又一声尖锐而短促的哨声响起。 屋顶上的弓箭手们如无情的机器,应声收弓,重新推箭上弦,将弓拉满。 崔泽趁着这个间隙,扫过左右,又望了身后。 身后的道口被刚刚追来的马车封死 他顶着风道:“换我来驾车!” “我调转方向,撞碎身后的马车,带你们回卫尉司去。” 喜乐其实吓得早丢了魂。 不过好在崔泽说什么他做什么。 他忙退向车内,将驾车的位置让出来。 车内,林念瑶听见了崔泽喊的话。 也透过破洞,看见了身后封路的马车。 她忙推开喜乐,趁着崔泽驾车平稳,掀开车帘。 “不能后退,后面的路被堵死了!” 她抬头一望,前路毫无阻碍,坦荡到冲过去便能逃出生天。 她忙指向前方,“往前,冲出去!” 崔泽冷着眉目,使劲拽住马,硬拉着马在不算宽广的道上回头。 林念瑶冲他大喊:“你疯了!” 崔泽分不出精神理会她。 林念瑶见状拔下头上的花钗打向马。 马儿吃痛一惊,发了疯一般直往前方狂奔,就快奔出弓箭手的射程。 林念瑶狂喜道:“我们有救了!” 喜乐也探出头来,“有救了?!” 崔泽被林念瑶气得双眼通红。 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来控马,却再也拉不住已经半疯的马匹。 他心中野火燎原,声音倒很平稳。 “围三阙一,前面空着是死路,身后才是生门。” 林念瑶和喜乐闻言骇然。 应着崔泽的话,响起了一长一短的两声哨响。 两旁的弓箭手松弦退箭。 原本一路坦途的前方忽然被人牵出三道绊马索。 受惊的马带着整辆马车撞了上去,掀了个人仰马翻。 一时间天旋地转,马车被摔散了架子。 七尺之外,携着横刀的精壮大汉并排围了上来。 第21章 小心她死了,血溅到你身上 马车摔散时,崔泽和林念瑶本就靠得近,正好摔到一处。 下意识的,他搂住林念瑶一滚,替林念瑶做了肉垫。 林念瑶毫发无伤,撑着抬起头。 看见的却是远处一排缓缓逼近的杀人刀。 她吓得容颜失色,忙推搡崔泽。 “林泽,想想办法!” 崔泽忍着身后蔓延的疼,爬了起来。 林念瑶以为他会杀上去拼命,不料崔泽选择的是开口: “看在往日交情的份上,诸位通融一下,给点时间,成吗?” 林念瑶急了。 她腿软,爬不起来,只能坐着摇晃崔泽的手。 “快还手啊!” “我还不想死!” 崔泽将她一把拽起,林念瑶连忙趁机躲向他身后。 结果她刚躲过去,逼近的精壮大汉们竟然按照崔泽的话,全停下了脚步。 听见脚步声停,林念瑶从崔泽身后探出头张望。 “他们真停下了?” “他们是谁,为什么听你的?” 崔泽瞧了林念瑶一眼,又朝前方扬了扬下巴。 “执横刀,穿黑衣,腰间束白虎鎏金铜头的革带,挂梅花牌。” “都是***府上的护卫。” 林念瑶在雪中不断打颤。 “那他们为什么停了?” 崔泽冷面轻笑: “因为他们给我时间交代遗言啊。” “我曾做过御林军统领,与他们有些交情。” “他们吃准拿得下我,在死前赏我两分薄面。” 崔泽说一句,林念瑶的头皮发麻一分。 说到后来,她的整个脑袋全都麻了。 “不准说遗言!我不要死!” “***的护卫?***为什么要对我们下杀手?” 崔泽瞧了她一眼,眉眼愈发深邃。 “你自己说过的话,都忘了?” “***不愿爱女去和亲,于是降下怒火,当街杀人。” “我死了,她好劝皇帝换个更有把握打赢的主帅。” “这有什么稀奇的。” 林念瑶被震得说不出话。 崔泽绕开她,留她一个人醒醒神。 他走到散架的马车旁,扒拉出半晕的喜乐。 喜乐晕乎乎的,眼前被茫茫的大雪盖住,还以为到了地府。 “我才十七,就死了啊……” 崔泽捏住他的下颌骨,往后一扳。 喜乐疼得大叫一声,人也清醒过来。 崔泽一句接一句地吩咐,毫无废话: “你往后走,找匹马,赶去寻御林军魏来,找他来救我。” “记住,让魏来到兴义街。” “你与此事无关,他们不会拦你,速去。” 喜乐听话地点头,东倒西歪地爬起来,转身扶着墙跑开。 林念瑶骤然被崔泽抛下,直面寒光闪闪的刀兵,护卫们又死死盯着她。 她意识到她也是此次***吩咐截杀的目标之一。 吓得她快步退向崔泽。 “林泽,你不能不管我。” 崔泽安排好喜乐,站起身,一把将林念瑶拉近。 “向你解释这么多,是为了让你听懂我说的话。” 他陡然换上锋利的神色。 “听懂了以后,就别再自作主张。” “除非你嫌命太长。” 崔泽在手上加了力道,捏得林念瑶生疼。 林念瑶泪花都快被疼出来。 她强忍着,乖巧答应。 “我想活,我听你的安排。” 崔泽向林念瑶进一步解释道: “***虽强横,敢当街杀人,却还不至于强横到敢当着陛下的面杀。” “陛下要脸,见不得有人当他的面置律法于不顾。” “我已让喜乐去请御林军,见御林军如见陛下。” “等喜乐带援军赶来,我们就能活。” 林念瑶听罢,整个人天旋地转,几乎晕倒。 “御林军?御林军哪来得这么快?!” “根本来不及!” 崔泽率性一笑,在苍茫遮天的雪中笑出一股看轻生死的肆意。 “所以你准备好跑了吗?” “跑?” 林念瑶越发觉得林泽的话像临死前的胡诌,没有道理可言。 想到生死渺茫,她的腿渐渐不听使唤,瘫软下去。 崔泽眸中闪过一道狡黠的光。 “林念瑶,往东南跑。” “傅玉同的宅子离这不过两条街。” “跑到他那也能上达天听。” “莫忘了,在卫尉司时他请了内廷暗探的首领肖七为他助阵。” “今日办事不利,他此刻定在府中向肖七赔笑,求肖七为他遮掩。” “我们引***的护卫杀进傅家,杀到肖七面前,命就算保住了。” 一听要把祸水引到傅玉同府上,林念瑶又陷入犹豫。 “不,不行……玉同是我的恩人……” 崔泽松开手,满眼玩味地看着她。 “那你自己选,是死在这,还是去祸害傅玉同?” 林念瑶霎时抿紧了双唇。 崔泽轻声提醒:“雪天路滑,跑的时候记得提起裙摆。” 林念瑶闻言放下双手,攥紧了襦裙。 “跑。”崔泽道。 他蓦然转身,直面连排的刀锋。 “多谢诸位宽容,‘遗言’算我说完了。” “不过,说完遗言不等于我会束手就擒。” 护卫中传出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 “不妨事。” “我等也是领命行事,双方各凭本事便是。” 崔泽眯起双眸,率先发动。 他踢起地上的雪,在雪雾迷蒙中夺下一把刀,替林念瑶撞出一个豁口。 林念瑶提裙直穿而过。 傅玉同的府上她很熟悉,在风雪中也不至于迷路。 崔泽不恋战,更不下死手。 他且战且退,一路引着护卫往兴义街上傅玉同的府上去。 林念瑶很快跑过第一条街,傅玉同的宅子近在眼前。 偏偏这时雪下大了,地上的雪越积越深。 她错踩一步,一脚绊进雪窝里,整个人摔了下去。 摔下去的她还挡住路,阻慢了崔泽的脚步。 护卫乘机而动,将两人团团围住。 刀锋越来越近,林念瑶被巨大的恐惧冲击到爬都爬不起来。 已经无路可逃。 崔泽没有慌乱,也没有责备。 他只是沉下声音: “站起来,接着再跑。” 说罢,他将刀一横,任大雪簌簌而落。 大雪落过在他高束的马尾上,落过他的睫羽,覆满他手中的横刀。 护卫步步逼近,再近一寸就能要了崔泽的命。 两方都明白,崔泽的生死会在下一瞬见分晓。 此瞬将过,崔泽刀出如电。 他刀上覆的雪随刀而动,洒遍周遭。 洒出的雪势如满月。 护卫们被满目的雪遮住视线,犹豫了半瞬。 在这分犹豫间,崔泽破满月而出。 他七步七斩,每一斩都用刀背撞断敌人一处关节。 七步过后,三人倒下。 满圈的包围终被破出一个豁口。 林念瑶趁着生门大开,直奔傅宅。 崔泽雪下守关,一人一刀阻挡追兵。 林念瑶冒着风雪冲到傅宅门前。 哪知门前的小童见势不对,竟唤来同伴,合拢了大门。 雪实在太大,林念瑶拼尽了全力,依旧迟到一步,被挡在门外 她只能扑在完全封闭的门前,用命拍门。 “开开门!我是林念瑶!” “你们认识我的!” “玉同请我进府中赏竹,奉我为贵客,你们都不记得了吗?!” 傅府大门紧逼,毫无回应。 隔着厚重的朱门,林念瑶听到了大门卡上门栓的声音。 她面如死灰,倚着门一点点滑了下去。 许是崔泽鏖战太久,又许是他背后的伤吞尽了他的力气。 崔泽的刀越发地慢。 而在他身前,冒出来的公主府护卫越来越多。 又是横来一刀,崔泽招架不住,只能就地一滚勉强躲开。 他趁势起身,半跪在雪中。 护卫们几乎将刀锋压到他颈上。 崔泽的手虽握着刀,提不起刀与敌相抗。 他喘了一大口气,勉强缓回一些力气。 护卫中又是那道中气十足的声音,问他: “你未杀人,我许你一个遗愿,你可有话说?” 崔泽用刀撑着,站起身。 护卫们都以为他要说话,没有阻拦。 不想崔泽一抬手,竟将刀朝身后掷去。 横刀锋利,擦着林念瑶的头顶,如箭一般穿破大门。 刀铿锵坠地,正落在傅宅前院中,肖七的脚下。 崔泽手中已无兵刃。 那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又道: “不说话,我就当你没有遗愿。” 崔泽回望一眼。 他从破开的缝隙中扫到肖七的身影,忽然高声道: “肖大人!刀锋已到,阁下还要避而不见吗?” 一听是肖大人,护卫们的神色一齐变了两变。 肖七不欲蹚这趟浑水,故意装作听不见。 结果崔泽趁着护卫们迟疑,又喊: “我夫人正跪在你面前的大门外,小心她死了,血溅到你身上。” “她可是广平侯府的长女,当年为爹娘千里扶灵。” “怕你不知道,特地告诉你。” “陛下说过,会替逝世的前任广平侯好好照顾她。” “这事傅大人很清楚。” “我们死后,陛下若是发作,寻人问罪,你们正好搭个伴。” 第22章 刀刃在喉 崔泽的话音在风雪中,还未弥散无踪,傅宅大门处就已传出响动。 伴随着门轴转动的厚重声响,朱漆大门被缓缓推开。 崔泽顺着开启的朱门望去。 肖七压着他的斗笠,走到跌坐的林念瑶身后,化身一尊大佛。 肖七岿然不动,护卫们自然也不敢再动。 两方在凛冽的寒风中对峙起来。 见局势暂时安稳,崔泽二度回望傅宅,搜寻起了里面的傅玉同。 傅玉同站在正堂的屋檐下,整个人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他向外望,正好撞上崔泽的双眸。 崔泽用眸中的锐利向傅玉同送去一个嘲讽。 像在说:搅了你的家,砸坏了你的门,可你还是不能眼睁睁地让我去死。 傅玉同额角青筋瞬间绽起。 筋脉一突一突的,他显然被崔泽气出了好歹。 这时,两声的短促的哨声响彻兴义街,护卫们闻声收刀后退。 林念瑶伏在地上,将脸埋住。 她以为自己终于得救。 崔泽也缓了一口气。 却不想下一刻,哨声又骤然响起,这次变成了一长一短一长。 悠长的哨声穿透雪声,清灵得诡异。 守在林念瑶身后的肖七脸色一时变了又变。 崔泽的眉目也一凝。 傅玉同察觉出异样,快步上前。 他贴在肖七的耳边耳语: “肖大人,发生了何事?” 肖七低声说:“听哨声,方才***下令,格杀勿论。” 林念瑶就伏在门边。 她听见肖七的话,立马向傅玉同伸出打着哆嗦的手。 “玉同,救我!” 哪料傅玉同的脸色幻化为静水深流,像在推演千般的算计。 算计过后,他折身回去,捡起庭院中被扔进去的刀,扔出门外。 对于林念瑶伸向他的求救的手,他视若不见。 横刀被砸回崔泽脚边,溅起几分薄雪。 天上的雪花仍在洒落,不出三五下便将横刀覆盖。 就在这短短的间隙。 崔泽亲眼看见,傅宅再度合上它的朱漆大门。 林念瑶拼命地想挤进去,拼命地呼唤傅玉同的名字。 但她换来的只有关门时门轴转得更快而发出的吱嘎声。 傅玉同立在门内。 他再看向林念瑶,曾经顾盼多情的眉眼只余凉薄。 终于,两扇朱漆大门严丝合缝地撞在一起,发出震地的巨响。 林念瑶掉回地上,被锁死在门前。 傅宅传遍兴义街的关门声犹如一个杀戮信号。 护卫们循声再度举刀,压迫而来。 其实早在掷刀时,崔泽已使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他无力还击,索性站着不动,任凭刀锋向他逼近。 林念瑶哪敢赴死。 她看着离她越来越近的刀刃,绝望地爆发出哀号: “林泽!你看刀!” “你动动啊,救救我!” “你们男人怎么都这么冷血!个个见死不救!” 崔泽硬挤出一分力气告诫她:“别动!” “浪费力气,会死得更快。” 林念瑶未听崔泽的话。 她不想死! 她拼命地望遍周遭,迫切地想寻出一条生路。 在一片死寂中,一辆马车冲破飘摇的风雪,驶进了兴义街。 见到那马车,林念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她奋力爬起来,直奔马车而去。 她边跑边喊:“我是广平侯夫人,求你救我!” 离得远,雪又大,林念瑶看不清马车的具体样子。 她只看到马车很大,是一辆四匹马拉着的马车。 林念瑶想,车上的人想必身份尊贵。 只要对方肯出手,一定能救下她。 结果离得近了,林念瑶的脸色陡然大变。 马车车顶上装饰着一只雕琢得分外精致的长尾铜孔雀。 马车前挂着两盏琉璃风灯,灯上点缀着梅花图样。 孔雀车,梅花灯,是***! 还以为能逃出升天,临到头却发现直接闯进了黄泉。 林念瑶脚下一软,彻底摔进雪里,崩溃地大哭起来。 崔泽早看清那是***的车。 车前四匹好马,是天子车驾的规格,除***外,谁出门都不敢如此僭越。 他静静地喘着气,想多缓些力气。 马车的车门被车夫打开。 ***端坐在车内,露出历经岁月的容颜来。 她鬓边单插着两颗镶了东珠的簪子。 一颗纪念她亡故的丈夫,另一颗纪念她在宫变中死去的儿子。 她不紧不慢地打量了一番崔泽,“你倒不慌。” 崔泽回话:“慌也没用,殿下府中护卫三千,我逃不掉。” ***看他的目光里带上了几分赏识。 “广平侯有几分气概,像前一任广平侯。” ***又垂眸扫过林念瑶。 “但你夫人哭成这样,没继承半点她娘的坚韧性子。” “林泽,你为了她,不值得。” “不如我替你杀了她,你在家守灵,别去青州了。” ***的话一出,林念瑶被吓得魂都飞了。 她眼泪被吓停,半点哭声都不敢出。 生怕***发起疯来真拿她先开刀。 她转回头,眼巴巴地望向崔泽,用泪汪汪的眼睛恳求崔泽不要答应。 全然忘了她才骂过崔泽冷血。 林念瑶不知道,崔泽眼中压根没装她。 大敌当前,崔泽的一双眼只盯着***一个人。 “殿下说笑了。” “若我不死,便可以更换青州主帅。” “殿下何必摆出这么大的阵仗,非要杀我?” ***微微摇头,“竟个有脑子的。” “那你为何替林家做下这么多蠢事?” 崔泽默然,没有回话。 他站得累了,索性就着近在咫尺的刀,慢慢坐了下去。 地上冰冷的雪让他失去了很多知觉,包括满背的疼痛。 还有***刚刚往他心上剜的那刀。 崔泽打探起***亲身前来的目的。 “殿下到此,总不是来寻我们闲话家常的吧?” ***露出一个淡笑,笑中有股刺骨的冰寒。 “来看看,免得出意外。” “好在我来了,不然肖七在,我这些护卫谁敢动手?” ***横眉敛笑道: “杀了他们。” “除非陛下亲自来,否则不许留情。” 命令一出,刀刃立刻抵上了崔泽的脖子。 再往下一寸就能送他归西。 崔泽瞥了一眼傅家大门上被他用刀砸出的洞。 他从缝隙间扫到肖七的身影。 “肖大人,你真不管?” “小心事后懊悔。” 肖七无情的声音隔门传来: “再后悔,也只能来年今日在你坟头浇一杯薄酒。” ***脸上染上些满意。 “他肖七总是识趣的。” 她在车内换了个姿势倚着,她端起一杯茶,往车外一泼。 温热的茶水顷刻间化作冰珠,散落一地。 “不必等到明年,这会儿本宫以茶代酒。” “送你上路。” 她话音落下,刀刃便深深压下,咬上了崔泽颈侧的皮肤。 第23章 御林出,龙幡至,四海归服 就在抵在崔泽喉间的刀刃要穿破他的脖颈之际。 崔泽骤然翻出被雪掩藏的,傅玉同扔回来的横刀。 他一刀架住索命的锋刃。 手一转,抵着对方的刀锋反刺回去。 杀他的护卫被迎面刺来的刀尖逼得不得不退。 崔泽则趁机抓住护卫的手,借势旋身而起。 刚一站稳,崔泽行云流水般地抬腿就踹。 将护卫踹得直扑进厚厚的大雪里。 崔泽不停留,手执刀,孤身走向***的马车。 ***的马车上仅有一个车夫,并无其他护卫。 她却丝毫不慌。 “你想挟持我?” “不妨事,你来便是。” “挟持本宫罪够大,正好给我理由名正言顺地杀你。” ***说罢,崔泽骤然停下脚步。 她惋惜地轻叹。 “我不过说了两句,你就停手了。” “广平侯就这点胆量?” ***将手一拂,层层叠叠的大袖落在她的膝上,如瀑般垂下。 她道:“那你今日注定死定了。” 雪落,护卫们提刀又至。 这一次,崔泽再没有抵抗。 他任北风吹去身上的雪。 雪被拂尽后,他蓦然一笑。 笑声如清越的箫音,融进北风里,穿过苍茫天地,直抵远方。 崔泽的笑声本该渐渐止息,最终消散在远方。 但远方,竟破天荒地传来了回响。 整齐划一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震动长街。 两队御林军身披金甲,骑着如九霄奔云一般的白马,扛着赤红龙幡,穿破漫天雪幕而来。 御林军金甲粼粼,将昏暗的天光折射成耀目的璀璨。 蜿蜒的队伍如震破苍穹的金龙,直插到***的马车后。 “御林出,龙幡至,四海归服,如陛下亲临。” 两队御林军齐声高喊,声如擂鼓,撼动十方。 崔泽呼出一口悠长的白雾。 白雾绕上他的发梢,勾勒出胜负底定后他染上恣肆的剑眉星目。 崔泽高声问: “御林军来了,殿下还敢杀我吗?” ***闻声探出马车,望向身后。 直到亲眼看见高高飘扬的赤红龙幡,她重重地跌回车内。 ***喃呢似的轻唤着女儿的名字,眉心陡生出一道深入骨髓的皱痕。 “麦麦,是娘晚了一步……” ***车前,林念瑶闻声拼命张望,终于望见气势逼人的御林军。 她真得救了? 林念瑶回想起崔泽的话。 “我已让喜乐去请御林军,见御林军如见陛下。” “等喜乐带援军赶来,我们就能活。” 明明得救了,林念瑶整个身子却被吓得几乎都不再听使唤。 脸上冻住的泪痕如同刀割的伤痕,撕裂的痛楚疼红了她的眼睛。 她无处发泄,只能朝崔泽大喊: “林泽,你明知道我们会得救,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我快吓死了!很痛,会折寿的!” “你凭什么不说?我是你的夫人啊!” 崔泽隔着风雪,望了林念瑶一眼。 他眼里流出一种很难用言语诉说的萧索。 崔泽懒得再分力气给她,只回了一句: “想骂可以多骂。” 崔泽说罢,径直走向御林军。 他其实走得格外吃力。 每一步落下,强撑的精神都在退潮,徒留一具一盘散沙的身体。 他大限都快到了。 但***尚在,他不敢暴露。 御林军的马蹄停住,傅玉同宅子的大门忽又大开。 肖七直奔出来,见了金甲红幡的御林军后,止步在原地。 领军的魏来扛着象征皇帝的龙幡,催马出来,行到肖七面前。 “肖大人有事?” 肖七见龙幡在上,不得不下跪。 “陛下派诸位来的?” 魏来御着马,带着龙幡绕他转了一圈。 “肖大人不认识龙幡?” “若不是领了皇命,谁敢请龙幡出来?” 肖七压低了斗笠,盖住了他略带慌乱的眼睛。 在朝龙幡磕了一个头后,肖七站起了身。 他转身对上崔泽:“林侯爷,肖七日后为你办一件事。” “你当今日肖七不在场,如何?” 崔泽没力气应付他,只能敷衍一句:“好。” 肖七得了崔泽允诺,快步离去。 经过傅宅时,他特地停下。 肖七抬高斗笠,用毫无遮挡的双眸深深望了傅玉同一眼。 那双如刀般的眸子像是在说:今日受你牵连的账,来日找你清算。 傅玉同被肖七凶戾的眼神震住。 恐惧和后怕在他心中一层叠一层。 这回真大事不妙了…… 崔泽,我若下地狱,必定拖上你。 傅宅外,***面色又变得如常。 好像她不曾盼着崔泽人头落地,也不曾因崔泽活下来而倍感失望。 ***忽然对护卫堆里的一人道: “方护卫长,马车上的梅花琉璃灯,你拆回去给你家丫头玩吧。” “记得让你家丫头常来找麦麦玩。” “麦麦一个人在府里闷。” 护卫中,那声中气十足的声音又响起。 他简短地应了一个字:“是。” ***的女儿麦麦,本名薛麦,现年十二。 薛麦打从娘胎里出来就带着病。 ***盼她能像麦田里的麦子一样,蓬勃生长,于是给她起了这个名字。 名虽为麦,薛麦却未能如***的愿蓬勃生长。 不过她秉性纯良,于是更惹人怜爱。 言语间提起女儿,***与寻常母亲无异。 但这个寻常母亲,神情一转,又朝崔泽发难。 “广平侯,你我之间的事还不算完。” “本宫听闻你跟本宫的护卫长方子明有些交情。” “怕他对你留情,所以另准备了一道埋伏。” 她从车内取出一份印着梅花的帖子来。 “鸿门宴,请你和你的夫人到我府上做客。” “接下帖子,明日正午过我府上来吧。” 昭国多少讲一些男女有别。 ***递帖子,按理来说该是林念瑶这个广平侯夫人接。 但林念瑶一听是鸿门宴,连根手指头都不敢动。 她缩在雪地里,本来人都快站起来了,一下又倒了回去。 ***故意催促林念瑶: “广平侯夫人不接本宫的帖子,未免太冒犯,当诛。” 林念瑶怕得连头都不敢抬。 她哆哆嗦嗦的,只顾着哭。 要紧关头,是一双修长的手,接下了***的梅花帖。 手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崔泽。 见是崔泽接的帖子,***忽而一笑。 她本就雍容,年纪大了,更有种贵不可言的气势。 她道:“我其实在帖上涂了见血封喉的毒。” 林念瑶听见,实在没忍住,惨叫一声,人差点晕过去。 崔泽没忘记帖子是***亲手递给他的。 他面不改色道: “我必然携夫人准时赴约。” 说罢,崔泽甚至挑衅地将洒有金粉的梅花帖贴到了唇上。 天宽地阔,朗朗乾坤,他不须怕什么见血封喉的毒。 果然,帖子贴到唇边后,唯有梅花香绕上了崔泽的鼻尖。 见崔泽如此动作,***眼中生出了赞叹。 “本宫说笑的,帖上无毒。若有毒,我怎敢亲手递给你?” ***垂落眸子,赐了林念瑶一份十成十的嫌弃。 “她配不上你。” “若你小个八九岁,麦麦再大个八九岁就好了。” “本宫说不定会招你为婿。” 打完机锋,***让车夫驾车回府。 公主的马车一出兴义街,公主府的护卫便也鸣金收兵,撤了出去。 崔泽握着手里的梅花帖,再撑不住。 他虚得只剩气声:“魏来,扶我一把……” 第24章 第一次选择崔泽 魏来闻声急急下马。 他刚扶住崔泽。 崔泽就跟不可抑制地崩塌的琉璃塔似的,整个人拦腰垮掉。 七尺多高的男儿重重撞在魏来的铠甲上。 魏来拽住崔泽腰间的革带,费了大力气才止住崔泽的崩落。 他伸手去摸崔泽的脸,摸到的是霜雪一般的冰冷。 魏来忙将龙幡递出去,全力朝身后喊: “酒!谁带酒了?” 反复问了七八次,魏来才从下属手里拿到了一个小小的多宝囊袋。 他顾不得旁的,咬开塞子,灌了崔泽一口,又用剩下的酒,替崔泽搓起了脸和手。 烈酒穿喉过腹,像火一样烧过崔泽的五脏六腑。 崔泽痛呼一声,微挑的凤眼囫囵个的全睁圆了。 魏来一看他那双眼立刻大笑起来,力道十足地拍了他的背一下。 “活过来了?!” 崔泽被拍得连咳了好几声。 “再来一巴掌,活过来也得被你拍死。” 魏来搀着崔泽往马那边走。 “统领,我记得你的八字,够硬,且死不了呢。” 走到马旁边,他拽住崔泽的革带,正要把崔泽打横提溜起来放到马上。 稍远处,顺着风传来了带着颤的一声唤。 “林泽,别丢下我一个人。” 雪里,林念瑶冻得脸白透了,唇也紫了。 她发抖的一双手脚挤不出一点力气,怎么都站不起来。 见御林军要带林泽走,她生怕被落下。 林念瑶远远地朝前伸出手。 她目不转睛地紧盯崔泽,只等崔泽来接她脱离苦海。 魏来记得林念瑶干过的好事。 他脚下一步都没往前挪,抬手将崔泽放到了马背上。 魏来用搭扣固定好崔泽后,踩住马镫预备上马。 不料崔泽抬手抓住他裹了护臂的胳膊。 “魏来,帮个忙,去接她。” 魏来的脸当场扭曲成恨不得吞几个人的狰狞样,活像寺庙山门前守门的怒目金刚。 “你……统领你可别说你心里还有她!” 崔泽趴在马背上,冷峻地望向林念瑶那侧。 “你想多了。” “我单纯是怕一不留神又被人从身后捅一刀。” 魏来顺着崔泽的视线望去。 只见一个披着淡青披风的公子哥如一阵春风,渐渐靠近了林念瑶。 林念瑶头顶的雪突然不落了。 她抬眸一望,正好望见傅玉同将半透的油纸伞遮在她的头上。 雪声簌簌,叠落在纸伞上。 傅玉同从眉到眼都溢着对她的关心,还有自责、懊恼。 “念瑶,我来迟了。” 傅玉同说罢,立刻伸出手,催林念瑶搭上他的指尖。 魏来实在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都看愣了。 关键时刻还是崔泽叫醒他:“老魏,快去。” “快走到时,你跟她提提门的事。” 门? 什么门?魏来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虽然没想明白,但魏来主打一个行动快。 他迈开大步向林念瑶奔去,同时低声问候了一遍傅玉同的八辈祖宗。 “那个……夫人,林侯爷让我来接你。” “你离那个小白脸远点。” “***回府了,你们活了,他知道来救人了?” “那他早干嘛去了?” 魏来直白的话说得傅玉同险些挂脸。 他忙向林念瑶解释,倾尽了温言软语: “念瑶,你听我说,我有苦衷。” “苦衷?” 林念瑶无法理解。 她看向傅玉同,眼中更有克制不住的愤怒。 魏来三两步走到林念瑶面前。 他记着崔泽的话,原模原样提醒道: “林,林夫人啊,那个门,门的事你没忘吧?” 门! 魏来的话一出,林念瑶心里的怒意在顷刻间化作赤红的岩浆,一次全喷发了出来。 她用淬了火的眸子凝望着傅玉同。 “傅宅关了两次门,你的苦衷真是很苦。” “苦得比我的命还苦,是吗?” 她看罢傅玉同最后一眼,不再留恋。 林念瑶舍了面子,手脚并用的,爬出了傅玉同的伞下。 望着远去的林念瑶,傅玉同的脸结出了破裂的冰。 第一次,在他和崔泽之间,林念瑶选了崔泽。 崔泽……! 傅玉同在心里将崔泽剐了千刀万刀。 但崔泽好好地趴在御林军的马上。 被魏来牵马带走前,他甚至不忘跟傅玉同挥手。 那手势像是作别,又像是嘲笑,笑傅玉同最后还是不如他。 傅玉同盯着崔泽得胜一般的手,紧握着伞柄,恨不得将伞柄掐作碎屑。 他多盼望,手里的伞柄就是崔泽的脖子。 …… 魏来送崔泽和林念瑶回到广平侯府门前。 崔泽被魏来扛在肩上,像袋米。 林念瑶低头跟在魏来身后,衣裙都被雪湿透了,脏兮兮的,像个闯了大祸的小孩。 老夫人一听崔泽回来了,拄着拐出来,还隔着老远就破口大骂: “林泽,你这个瘟神!” “你还要回来祸害谁啊?” “你瞧瞧我那可怜的孙儿被你害的,屁股上都没剩一块好皮了!” “非要把这个家祸害散了,你才甘心是吧!” 老夫人骂了一句又一句。 崔泽听了没什么反应。 左右他早已不在乎。 魏来不一样,老夫人每骂一句,他脸色便难看多一分。 老夫人骂到第四句,魏来直接爆发。 他扛着崔泽迈进门,冲着老夫人就是一声:“呸!” “老泼妇少造几句口业,给子孙后代积积德。” “免得回头生了孙子没屁眼。” 林老夫人被他一句话怼得脸瞬间煞白。 她憋了半天,到底没再敢还嘴。 魏来见她消停了,吼道:“我们统领住哪,我送他回房。” 被魏来问了,老夫人才注意到崔泽的惨样。 她一下觉得痛快解气极了。 可魏来还在,她在面上又不敢显露出来。 老夫人手一指,给魏来指了书房的方向。 魏来扛着崔泽,撞开了门。 老夫人见魏来带崔泽进去了,一把抓住跟在魏来身后的林念瑶。 她高兴得嘴角都压不下去,“林泽也有今天啊!” “快和奶奶说说,他遭了什么大难?” “让他害我们君成,现世报来得就是快!” 老夫人不问还好,一问立刻勾起林念瑶脑子里灰惨惨的回忆。 她一抽一噎地哭着缩了起来。 “您,您别问了……他们……他们怎么能不把我的命当命?” “我明明是广平侯府的嫡女……为什么?为什么?” 老夫人根本不关心林念瑶哭诉了什么。 她从林念瑶话里听出来的是,崔泽得罪了大人物,才落得这个下场。 要是这样,她必得趁势给她的乖孙报仇! …… 书房内,魏来扛着崔泽走到榻前。 他看着小而窄的榻,不知该把崔泽怎么放,抓耳挠腮起来。 “老魏,你扶我趴下就行。” 崔泽被折腾太久,魂魄都快散了。 他现在只想倒下去,闭上眼,再不管任何事情。 毕竟明天,公主府中还有一场恶战等着他。 第25章 不准给林泽送药,让他烧死 直到魏来离开书房,都没遇见任何一个广平侯府的下人去照料崔泽。 他安不下心,又必须尽快赶回皇宫复命。 于是就近拽住一个看起来还算忠厚的小厮。 魏来摸出身上仅有的一吊钱递给他。 “你,去守着你们家侯爷,听见没?” 小厮接了钱,连连答应。 魏来走时,脸色阴沉,显然是放心不下。 那小厮却跟他打包票,说全包在他身上。 可魏来走后,夜深了,老夫人带人来闹书房时,那小厮转身便遛了。 …… 夜色深,宫中依次点起千盏明灯。 含元殿内,光启帝批着奏折。 他嫌光暗,唤陈公公道:“再加一盏灯。” 陈公公招手叫来小太监,讨了盏灯,托着灯,走到光启帝的书案前。 “陛下,寻常日子里光已经够亮了。” “您今日还要灯,怕是批折子批得太久,累着了眼睛。” “不如歇歇吧。” “您这般操劳,老奴忍不住替您心疼身子啊。” 光启帝闻言放下朱笔,闭上眼揉了揉眼头的穴位。 “陈诚,你的话说得朕舒心。” “听你的,歇一歇。” 他半闭着眼睛,像在假寐,闲谈似的问道:“***回府了吗?” 陈公公马上答:“御林军回报,***殿下早回府了。” 光启帝继续揉着穴位。 “早就劝长姐搬回宫里来,住回长寿宫。” “她日日本宫本宫地唤自己,朕专门给她留的宫室,她却不住。” 光启帝的眼睛倏然睁开,眼神深处透出一抹锋利。 “一家人不住在一起,还是生疏了。” “她闹出这么大动静,朕险些不知啊。” 陈公公察觉到光启帝话里藏的杀意,立刻附和道: “陛下说的是,***实在胆大妄为。” “当年庆元宫变,她是为您立了大功,还赔了长子的一条命。” “但她也不该在京城如此胡来。” “昭国的天子,始终是陛下您。” 光启帝扫了陈公公一眼,眼神里多了分不善。 陈公公立刻明白是自己顺杆爬得太快,说错了话。 他放下灯,打了左脸一个嘴巴。 “奴婢失言。” “陛下的家事,岂容奴婢多嘴。” 光启帝满意地靠回了椅背。 他忽然问:“崔泽还活着吗?” 陈公公举起灯,道:“活着。” 光启帝重新拿起朱笔。 “活着就行。” “他死得太早,朕拿什么当筹码去向长姐讨要长乐?” 陈公公暗暗记下光启帝的话。 他打量着光启帝的神色,试探着多问了一句: “若***殿下答应送长乐郡主和亲的条件是……杀林侯爷换帅呢?” 光启帝的朱笔在奏折上打了个圈,顺口应道: “杀了就是。” 说这四个字时,光启帝仿佛在说“今天下雪了,天有些冷”那般随意。 光启帝握着朱笔,在奏折批下两个字。 他忽然想起什么,随口吩咐陈公公道: “你派人去知会一声林家,崔泽也不能活得太顺遂。” “免得长姐错以为他这个赘婿,有本事,能担大任。” …… 夜深时分。 崔泽迷迷糊糊的,被自己吞了烙铁般的嗓子疼醒。 他用指头摸了摸了自己耳下和颈侧。 耳下很烫,颈侧微肿,果然发起了高烧。 他干哑着嗓子,唤附近的小厮,想让他去厨房要一剂退热的小柴胡汤。 结果小厮没来,漆黑一片的书房先被婆子用擀面杖悍然砸破了窗。 老夫人裹着厚袄,拄着拐杖,踹开了书房的门。 她狠狠瞪着倒在榻上的崔泽。 “林泽,你的报应到了!” “来人,把书房给我砸了!” 老夫人手下的婆子们立刻动手,将书房噼里啪啦地砸成破烂。 书案上笔墨纸砚摔了个满地,书架里厚厚的书全撕了,碎纸还洒个满地。 就连崔泽的衣箱她们都没放过,全翻出来扔在地上就是一顿踩踏。 直踩到崔泽本就破旧的衣物上满是鞋底印上去的污脏。 崔泽浑身上下连着骨头缝无有一处不疼。 他连从榻上爬起都需费尽力气。 根本抬不起一根指头阻止婆子们砸碎书房的每一扇窗和门。 门窗皆破,原本素雅的书房一下变成了四面漏风的狗窝。 老夫人拎起滚落在地,意外没碎的茶壶,掀了壶盖重重地扔在崔泽的榻上。 壶里的残茶泼湿崔泽的榻。 现在,就连书房里唯一尚算完好的榻也不能再躺人了。 崔泽勉力躲开那茶壶,他握着剑,以剑杵地,将自己撑起来。 带着冰霜的寒风狂灌进来。 吹得崔泽散乱粘黏的发丝全扬起。 黑发红面的他活像地狱来的恶鬼。 崔泽强行出剑,抵在身前。 他暗哑的嗓子已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谁再敢动,我杀她。” 婆子们被他的鬼样吓一跳,一个接一个地住了手。 老夫人啐了他一声。 “你自己死期快到了,你想杀谁?” “你连皇帝都得罪了,宫里人亲自过来让我好好‘照顾’你!” “今夜为了我的乖孙,我非扒下你一层皮来!” 老夫人说罢,又指使婆子们上前去踢打崔泽。 崔泽烧得发昏,人泡在寒风中勉强保持清醒。 他无力还手,在一众婆子的围攻下,踩着满地的碎渣,硬从破烂的窗跳了出去。 漆黑一片的夜里,伸手不见五指。 崔泽擎着剑无处可去。 这时,打更的梆子声骤然响起。 梆子声一声赛一声,敲得崔泽在半昏半醒间,一阵又一阵地发惊。 …… 老夫人带着婆子像撵狗一样,一路将崔泽撵进破烂漏风的柴房。 直到崔泽用柴抵住门,将自己困在无米无水的柴房中。 老夫人才昂着头,端起侯府老祖母的架子扬长而去。 她收拾完崔泽不算完,转头又闯进林念瑶的院子。 她将瑟瑟缩缩,噩梦不断的林念瑶从被窝里揪起来。 林念瑶被老夫人掐醒,浑身的大汗。 她还没从今日的生死劫中缓过来,一心只想往被窝里缩。 “奶奶,您做什么?” 老夫人硬拽她出来,又掐她一下,直掐得她清醒。 “做什么?” “我告诉你,林泽那瘟神发了高烧,烧得满脸通红了。” “你不许给他送药,让那瘟神活活烧死!” “听清楚没有!” 第26章 逼妻杀夫 老夫人见林念瑶一副发蒙的样子。 她被气出了泪,恶狠狠地向林念瑶哭诉: “今日你不在家,你是不知道。” “林泽差点害死了你弟弟,还要逼死我!” “我可怜的君成啊……哪受得住那么重的板子。” 提起不成器的林君成,林念瑶顿时冷了脸。 她想起卫尉司林君成恶心她的样就口无遮拦: “打他一顿怎么了?” “不都是他自找的。” “林泽替他挨过一百杖,他还林泽五十棍罢了。” 啪的一声,老夫人的巴掌重重打响在林念瑶脸上。 林念瑶被打得眼冒金星。 她又痛又怕地看向自己祖母。 老夫人指着林念瑶的鼻尖骂道:“你敢说君成是自找的?!” 她摸着心门,压着怒气。 “君成都和我说了,他是为了帮傅玉同才去惹的祸!” “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你这个姐姐。” 老夫人抄起拐杖,恨不得打到林念瑶身上。 “要不是因为你,我的宝贝孙儿会受那么重的伤?” “你在这一口一个自找的,真是个十足的白眼狼!” 林念瑶怕老夫人气上心头,真拿拐杖打她,忙往被窝里缩。 老夫人见她躲,一把拽住她的手,将她从床上拽起。 “这会儿你知道做错事,还会往后躲了?!” “今天在卫尉司,你为什么不护着君成?” “你就是这么当姐姐的,看着外人打坏你弟弟?” “生女胎果然没半点用,嫁了人就胳膊肘往外拐!” 说到激动,老夫人抬手又给了林念瑶一巴掌。 她这巴掌打得比刚刚那巴掌还狠。 打得林念瑶嘴角都破了。 老夫人仍不松手,紧拽着林念瑶。 “赔钱货,不准给林泽送药。” “听见没!” 她抓着林念瑶,忽然又想起一件事。 “对了,你明天去找傅玉同,求他帮们林家讨回爵位。” “他指使君成去害林泽,肯定跟林泽有过节。” “林泽死了,他不会不高兴。” “得趁今夜把林泽名正言顺地弄死,再借傅玉同的手把我们林家的爵位拿回来。” 老夫人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计策妙,越说眼睛越红。 她拽着林念瑶,连催带骂:“你明天一早就去!非去不可!” 林念瑶哭着摇头,“奶奶我不去,你不知道,今天……” 林念瑶刚说个不字,老夫人抬手又是一巴掌。 “我今日非把你这个小贱蹄子打醒!” “你怎么不明白?宫里传信出来,明里暗里的意思都是林泽要死了!” “你心里再想他,有什么用?牌位能当饭吃吗?” “就算是为了君成,为了林家,你不得另攀个高枝?” 林念瑶听着老夫人的话,捂着脸,眼神渐渐起了变化。 经过今天,她怕死,怕被贵人不当人,怕到深入骨髓了…… …… 崔泽在干硬扎人的柴垛上躺着。 一刻钟过去,他勉强缓过了神。 他……需要药。 崔泽推开柴房的门,过连廊走到不远的厨房门前。 林老夫人早防着他这手。 在林家的厨房前栓了一把大铜锁。 门前守着一个一脸尖酸相的老嬷嬷,和一个看起来窝窝囊囊的小丫鬟。 在过拐角时,崔泽瞧见了她们。 他止住脚步,无力靠上连廊拐角的柱子。 这时,崔泽的心脏已经被高热烤了很久,毫无正常的心律节拍可言。 他的整颗心胡乱跳着。 心跳声像是生死搏斗时的战鼓,一锤一锤地砸在他的耳鼓上。 传到崔泽耳朵里的每一声心跳都可能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声丧钟。 崔泽眼底泛出猛兽濒死时的凶光,他哑着声道: “把门打开。” 嬷嬷斜睨他一眼,见他一副病死鬼的模样,并不怕他。 她眉毛一挑,“开门?” 嬷嬷抬手一推,将小丫鬟撵下台阶,险些害小丫鬟撞在水缸上。 “去,请老夫人来。” 小丫鬟窝窝囊囊地在水缸旁绊了一跤。 她停都不敢停,飞也似的跑去了林老夫人的院子。 嬷嬷撵了小丫鬟走,对着长发散落,额间渗满冷汗的崔泽插起了腰。 “就你还想开门拿药?” “等老夫人来了,再扒你一次皮。” “天寒地冻的,害老娘来这守门。” “就该病死你!” 崔泽靠着柱子,九成的心力都用在对抗身上熬人的高热。 他懒得与那嬷嬷废话。 “开门,你滚。” 嬷嬷瞪大了眼睛,“你叫谁滚?!” “你还真以为我收拾不了你这只病猫?” 嬷嬷顺手从一旁的水缸里舀起一瓢混了冰碴的水,要泼到崔泽身上。 结果水还没泼到崔泽,崔泽已抓住她的手,拧折了她的手腕。 舀水的葫芦瓢落地,嬷嬷惨叫一声,惊动了大半个林家。 正巧这时,老夫人拽着林念瑶,领着一大帮婆子丫鬟来到了后厨门前。 崔泽将那嬷嬷甩下,扶着厨房前的石磨,慢慢坐到石磨底台的一个角上。 陈旧的石磨此时倒有些像号令百万大军的点将台。 崔泽坐着,凌人的气势镇压着所有人。 “打开门,给我熬药。” 他抬起黑眸,像盯猎物一样盯住老夫人。 “你不该让我死。” “今日我死了,广平侯的位子就没了。” 老夫人浑不在意崔泽的话。 她心中早酝酿好连环的毒计。 “广平侯的位子用不着你担心。” “这位子当然是念瑶肚子里的腹遗子来坐。” “反正不能再便宜你这个外人!” 老夫人的话如一道惊雷炸响在林念瑶耳边。 她不敢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奶奶,您说什么?” “我与他许久不曾同房了。” 老夫人牵住林念瑶的手,望着她的肚皮。 “乖孙女,怕什么?” “等君成伤好些,我便让他传宗接代。” “等托生了男孩,安到你身上就成。” 她将林念瑶拉近,眼里全是闪满精光的算计。 “你想要孩子傍身,也不难,去给傅玉同暖暖床榻。” “顺便给傅玉同吹吹枕头风,让他帮我们林家办好袭爵的事。” “等你有了孩子,你回头说是他。” 老夫人伸手指向崔泽。 “说是他这个绿王八的种便是。” 她攥紧林念瑶的腕子。 “今天先听奶奶的,咱们祖孙联手,了结了他!” “一会儿我让婆子摁住他这个祸害,你上去勒死他。” 林老夫人说着话,自从袖中取出一条菱花纹的长披帛。 这披帛还是她从林念瑶房中取来的。 她将披帛缠到林念瑶手上。 见到那披帛,林念瑶魂都被吓没了。 她死命挣扎,想挣开老夫人的手。 “不,我不!” “您刚刚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您没说让我动手啊!” 老夫人的手像铁一样,紧紧箍住林念瑶。 “你挣扎什么!” “奶奶的乖孙女可不能忤逆奶奶。” 林念瑶的手被披帛缠着,好似被一条冰冷滑腻的蛇缠上。 她真的快要被逼疯了。 而崔泽已经近乎力竭。 第27章 林念瑶,我可怜你 崔泽虽已近力竭。 但看到眼前的荒唐景象,他还是忍不住平白耗费气力,仰天大笑。 “林念瑶,世间的事实在太有趣。” “你才从一场截杀中死里逃生。” “回到家,你亲奶奶又将你逼当刽子手。” “这难道就是你所求,就算逼我去青州送死也要追求的东西?” “林念瑶,我可怜你。” 崔泽半垂落眼眸。 过了会儿,他幽幽道: “你若真敢动手杀我,尽管来。” 崔泽流淌着眸中平缓的沉稳。 “我不还手。” 结识了林念瑶七载,他知林念瑶不敢。 林念瑶望着崔泽那双平静的眼睛,一下记起,他从***手中接过梅花帖,印在唇间的自在从容。 她奋力挣开老夫人的钳制,奔到崔泽的脚边,跪着抱住他的腿大哭起来。 “救我,救救我。” “夫君……” 老夫人被林念瑶气得狠剁了一记脚。 “小贱蹄子真是个赔钱货!” “你忘了你姓林了?!” 她话还没骂完,崔泽已扯落缠在林念瑶腕间的披帛。 他将披帛一振,甩进一旁的冰水缸,卷了一圈冰碴,如电一般击出,正打到老夫人的脸上。 等老夫人反应过来,蘸了水的厚重披帛已飘落在地。 她的脸上多了十数道,冰碴刮出的血痕。 崔泽道:“开了门就滚,不然杀你。” 老夫人只能感觉到自己的脸被刮破了,在夜风中一抽一抽地疼。 到这会儿,她这张老脸已经被崔泽抛在地上跺成渣子。 让她就这么走,她是千个万个不甘心。 错过今日,来日未必有机会杀了林泽这个祸害,拿回林家的爵位。 到头来若是真让林泽战死沙场,以广平侯的身份抬进林家祠堂。 她到死也没法瞑目! 林泽可把她的心肝宝贝孙儿害成了那样! “瑶儿,你让开。” “你不敢动手,奶奶敢!” “林泽,我倒要看看你剩多少分力气,斗得过多少人!” “来人,一起上,给我摁住他!” 老夫人发了话。 但婆子丫鬟们如何敢上前。 只有被崔泽拧断了腕子的那个婆子手疼得钻心,恨毒了崔泽。 她绕到一边捡起地上的葫芦瓢,扔向崔泽。 崔泽已经彻底力竭。 此刻的他连一根手指头都抬不动,更别说躲开天降的水瓢。 水瓢砸在他身上,砸出一声大响。 婆子试探得手,大着胆子快步走上前。 她用好的那只手推开林念瑶,接着摁住崔泽的肩。 “姑爷,你力气不是很大吗?” “这会儿,怎么不动弹了?” 老夫人见状,眼里冒出凶光。 她弯下腰,捡起地上沾满泥的披帛。 就在林老夫人收紧手中的披帛,走向崔泽的时候。 二院的前门突然爆发出一声惊天巨响。 整个前门破裂倒下。 众人回头一看,竟看到一个小厮撞破了门,被扔了进来。 迎着飘散的木屑,踩着被砸得撕碎的门板,魏来骂骂咧咧地踏进了二院。 “收了老子的钱,不办老子的事!” “让你守人,你守到天边去。” “好啊,老子就送你上天。” 魏来不仅踏了进来,他还带了一个挎着药箱的干瘪老头。 摁着崔泽的婆子看出魏来是哪边的,立刻吓得缩回了手。 魏来盯住打头的林老夫人。 “老泼妇,又见面了。” “滚回你的院子去。” “不然被我扔进来的那小子,就是你孙子的下场。” 林老夫人猩红着眼,不甘心后退,可魏来又捏着她的软肋。 她抓手里的披帛抓得很紧,指甲深深地扎进掌心的肉里。 林泽这个小贱种,命也太长了! 他怎么还没到死的时候? 崔泽见到魏来,整个人松懈下去。 他扬了扬唇角,算是打过招呼。 “老魏,你可算领着大夫,回来了……” 话还没说完,他便整个向前栽倒。 落进碎雪与泥水混杂的地里。 …… 当夜的广平侯府一团糟乱。 老夫人摔了房里足足一整套青瓷茶盏。 跟随她的婆子丫鬟全被她扔在门外罚跪。 北风萧萧,连着几个丫鬟被冻倒在雪地里。 她仍不许罚跪的人起来。 而那个被崔泽折了腕子的婆子,早被魏来折了另一只腕子,扔出广平侯府大门外。 林念瑶一路追着崔泽走。 魏来扛着崔泽,问她书房成了破烂,崔泽往哪放。 林念瑶茫茫然回不过神,半天才知道把魏来往自己院子带。 魏来替崔泽挑了一间偏房,将崔泽安置在榻上。 林念瑶紧跟在旁边。 偏房内,老大夫忙活了半夜。 他指使着魏来这个五大三粗的大汉,将救命的汤药一勺一勺地灌到崔泽肚子里。 等崔泽脉象平稳以后,老头挎着药箱,火速走人。 老大夫走后,魏来终于腾出空来擦掉脑门上的汗。 他回身替崔泽盖好薄被,挪了挪屁股,在讨来的炭盆边坐下。 魏来往炭盆里又添了两块炭。 等炭盆烧暖和了,他捧起防火的铁罩网盖在炭盆上。 忙完这一通,魏来忽然留意到桌子那头,还有个人。 那是裹着件不知从哪翻出来的崔泽的披衣坐着的林念瑶。 魏来被惊得差点跳起。 “吓……吓死老子。” “你怎么在这?” 林念瑶脑子里乱得像一片被连天的冰雹砸得稀碎的屋檐。 那些从小到大搭起来的,替她遮风挡雨的瓦全被打碎。 留给她的只有千疮百孔的天。 她捂紧崔逐的衣服,闻着他衣服上陈旧气味,想多汲取一些温暖。 魏来问了半天,没得到林念瑶半点回应。 他没办法,只能去敲林念瑶面前的桌子。 “林夫人?” “你还在这坐什么,回你自己的屋去啊。” 林念瑶红着眼抬眸。 “这是我的院子,他是我的夫君,我爱坐在哪就坐在哪。” 魏来眼角抽了抽,别过脸去。 过了会儿,他又转回来,脸上是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下去的嫌弃。 “你还知道他是你丈夫?” “那他被你们家那个老泼妇害的时候,你怎么不替他出头?” “我?”林念瑶被魏来问懵。 “我……我为什么要替他出头?” “他是我丈夫,不该他保护我吗?” “我已经这么难了,你们一个个的还要逼着我做什么?” 林念瑶不知道想到什么,情绪一下就断了弦。 “你们还要逼着我做什么!” 魏来连忙朝林念瑶比出“嘘”的手势。 “你小声点,别把统领闹醒了。” 林念瑶裹紧崔泽的披衣,把脸埋进臂弯里呜咽着哭了起来。 她的泪一颗又一颗地染在崔泽的衣衫上,盖掉了她最想闻到的气味。 “为什么没人体谅我?” “话也不许我说了。” “为什么……” 她越哭越崩,泪如断线。 人也如断线风筝一般,风雨里飘摇的林念瑶再也不肯压抑自己的声音。 她不光哭闹,还要把崔泽从深睡中叫醒。 她想听他的安慰了。 第28章 赴宴 魏来手忙脚乱地赶紧拦下林念瑶。 “你放过统领吧!” “你再闹他,他真会死的啊!” 林念瑶哭着朝魏来喊:“你让开,他是我丈夫!” 林念瑶喊着朝崔泽扑上去。 魏来到底不敢真动手碰林念瑶,还是让她拉上了崔泽的衣角。 崔泽被拽得惊醒。 醒后却连动根手指都难。 他想起他落在柴房里的剑,虚弱到近乎无声地叫魏来: “魏来……再帮我,取剑来……” “在……在柴房……” 魏来眉头紧锁,咬了咬牙,到底还是叹了一声,去取剑了。 林念瑶见崔泽一醒,不先关心自己,只顾找剑。 她又气又怨又恼,往崔泽身上捶了好几下。 崔泽连喊疼的力气都不再有。 但林念瑶抓着他的衣袖喊:“林泽,你看我,你看我!” “我正需要你!” 林念瑶将崔泽的手往自己脸上贴,一声又一声地向他索求关爱。 烧得神志不清的崔泽脑子里只能浮出零星的记忆碎片。 恍惚间,他还当自己是那个呵护林念瑶倍至的林泽。 崔泽用最后一点气力,替林念瑶拭去眼角的泪。 他声音轻得像水雾,“不哭……” 水雾般的柔声如雾聚,如雾散。 转瞬消失不见,崔泽的手垂了下去。 他昏到十六岁时青州那场抵御北羌的生死梦境中,任林念瑶如何捶他唤他都不再醒来。 就像是从他十六岁起,慢慢生成的一个很爱林念瑶的林泽,雾散一般,死去了。 …… 林念瑶从崔泽处再得不到安慰。 她又跑出门去,去找丫鬟绣羽。 绣羽睡得迷迷瞪瞪的,听林念瑶呜呜哭了快半个时辰。 绣羽越听越觉着自家小姐和姑爷像玉泉坊演过的一出戏,叫《裙钗记》。 戏文里是一个渣书生,偏偏遇上了一个贞烈的好女子。 只不过在自己家,小姐是那个渣书生,而姑爷是贞烈的好人。 她揉了揉朦胧的睡眼,劝小姐道: “小姐,你记得你带我去看的玉泉坊唱的《裙钗记》吗?” “想想戏文里演的,姑爷已经把所有能给的都给你了。” “你想要的他暂且给不了,你也体谅体谅他呗。” 林念瑶慢慢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 她不说话,绣羽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倒头睡了过去。 林念瑶在一旁坐了一个大夜。 她反复地想着绣羽说的《裙钗记》。 可她想来又想去,只记起戏里一句唱词。 “负她又如何,我自己且活不成哩。” …… 天光大亮,崔泽烧退了。 他在支离破碎的梦里又杀了一回北羌人。 在他为师父和师娘的合墓除尽野草,摆上贡品的时候,梦偏偏停了。 半梦半醒间,崔泽陷在恍惚里。 竟然是梦,他到底没为师父和师娘烧上一份纸钱…… 崔泽正黯然。 一个温柔似水,柔到有三分陌生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崔泽闻声乍起。 他的手瞬间寻到榻边的剑,剑一转,寒锋瞬间就出了鞘。 林念瑶见他剑锋冲向自己,神色变了又变。 出乎崔泽的意料,林念瑶没有发作。 她只是将手里的茶盏递给了他。 “醒了?” “渴了吧,喝口茶润润嗓子。” 她状似无意道:“照料了你一夜,还好你醒了。” “不然,你叫我要怎么办?” 眼前的林念瑶分外体贴,像极了崔泽曾盼望的那种贤惠妻子。 但崔泽的心境却因林念瑶的变化而变得怪诞。 他像是一个被冻死了的人。 在他很冷很冷的时候,他盼望一团火,一盆炭。 他那时太冷了,他格外想被温暖。 但等他真的被冻死了,炭盆再跳进他的怀里,又能暖到什么呢? 一具尸体吗…… 崔泽来不及细想,眼下难关成丛也容不得他惆怅。 他的手上的剑还没收回鞘中,下人就敲响了书房的门 “姑爷,门外来了辆马车,说是公主府来请您和小姐去赴宴的。” 下人传过话后,崔泽留意到林念瑶端着茶盏的手轻微地晃荡了一下。 有个瞬间,她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崔泽垂眸收剑回鞘。 一抬眼,正与林念瑶那双瞳色渐深的眸子对上。 他听到林念瑶说:“夫君,你昨夜说,你一个人去赴***的鸿门宴。” 林念瑶放下茶盏,坐到崔泽身旁。 她牵起崔泽的手,像昨夜一样,贴在自己脸上,衬着她被泪浸透的眼睛。 “你昨夜还说,不用我去涉险。” “你说过的话,你可不能忘啊。” 掌心中,林念瑶被泪浸湿的脸带来的水润触感崔泽记得。 但林念瑶方才说的话,他绝对一句不曾说过。 看着林念瑶湿漉漉的双眸,崔泽打心底生出一种由陌生带来的怪异感。 以往的林念瑶也曾哭过闹过,央求他去办过很多过分到离谱的事。 但当时,林念瑶的每一颗泪都是真的。 不像今天,她眼底的泪,假得像烧化的蜡水。 随便晃上一晃就会凝固到流不出来。 崔泽收回手,沉着眸子反问她: “林念瑶,你真不想涉险?” 林念瑶立刻乖巧点头。 崔泽懒得管林念瑶究竟是什么心思,能不能把他的话听进心里去。 他横竖只说一次。 “你如果想平平安安地过***这一关。” “最好跟我走。” “我带你去,定会带你完好回来。” “你自作聪明缺席,等我走了,林家没人能护得住你。” 林念瑶脸上生出几分慌张。 她将书房破烂堆里寻来的梅花帖塞给崔泽。 林念瑶梗着脖子道:“我不去,不去才是最安全的。” 他掀开薄被,站起身。 “去与不去,随你。” …… 最终,上了公主府的马车的还是只有崔泽一个人。 但林念瑶变了的眼神烙进了崔泽心中。 马车上他心绪不宁地紧了紧手上的护臂。 送他的方子明瞧见他的动作,啧了一声。 他的声音总是中气十足,乍一听正义凛然。 “小崔,这么防备我们?” “上次不是给你放水了吗?” “围三阙一为你留了退路;把你的马车拦下来,又给你机会去找增援。” “都是领俸禄办事的,用得着这么较真?” 崔泽白了方子明一眼。 “你放水是因为我给你女儿开过蒙。” “我真死了,你不好和你家丫头交代。” 方子明打马虎眼似地伸了个懒腰,又指着崔泽的衣服岔开话题。 “好歹是去公主府赴宴,你怎么穿这么身脏衣服,上头还有脚印。” “还有你这护臂,跟被人踢了两脚似的。” 崔泽脸色沉进一汪深水里,表情不真切,又很难看。 他埋头束好护臂上快被磨断的束绳。 “这已经是我最好的衣服了。” 他故作轻松地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方子明。 “老方,交个底,这次准备怎么杀我?” 第29章 赴宴赴到乱葬岗 方子明一谈到公事,眨眼之间端正了神色。 “我奉命行事,无可奉告。” 方子明总是这样,上值时,兢兢业业,刚正不阿。 稍有点闲空,他又趁着水浑肆意摸鱼。 当年若不是他为了躲清闲,非要调到***府上当护卫。 御林军统领的位子还真轮不到自己这个年纪轻轻的入赘广平侯。 崔泽抬手又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 用的力道太大,牵扯到伤,反闹得他自己咧嘴龇牙的。 他斯哈了两下,忍过痛去。 “老方,你这样不道义。” “当年你眼馋我给御林军下属的孩子开蒙,硬把自家豆丁大的闺女送来蹭书读。” “结果你闺女绕着柿子树,把一群小男孩打得嗷嗷叫。” “要不是我这个做先生的替你平了事,你得给多少家上门赔礼道歉?” 说起这事,方子明咳了一声。 他舔了舔牙根,不好再装。 “告诉你也无妨,反正你破不了局。” “***定的是攻心的计策,让你最爱的人,捅你一刀。” 崔泽一听,当场就笑了出来。 他的双眸陷入空蒙,似叹似呓语: “你们这招安排晚了,有人早下过手了。” 还有另外半句他没说出口。 他最爱的人,早在他心中烟消云散。 方子明看崔泽神色低落,突然从一旁拿出个竹盒。 竹盒打开,里面放的是市井里常见的哄小孩的桂花糕。 傅玉同和林念瑶的事,他捕风捉影地听到过些。 “行了,吃点甜的,算我安慰你。” 崔泽看到盒子里的桂花糕,颇为意外。 他拈起一块。 “你还随身带这玩意?” 方子明道:“我家姑娘让我给长乐郡主捎的。” “你也知道,郡主啊,常年带病,出不去府门。” “但郡主人好啊,小姑娘又可爱,我家姑娘总惦记她。” “隔三岔五地让我给郡主捎外面的东西。” 崔泽一口咬掉半块桂花糕。 市井出的桂花糕没什么桂花味。 连甜味都很淡,口感黏糊糊的偏偏油分又不够。 粘牙又噎人。 他使了点劲才咽下去。 方子明见他吃了桂花糕,权当安慰过他,又把话题拐了回去: “攻心这一招你别看老,它真的管用。” “是吗?” 崔泽缓缓眨了下眼睛。 他随手将竹盒盖上,拿在手里看了起来。 “这盒子比那哄孩子的桂花糕有意思。” 他替方子明将盒子放回原位。 借着半个身子的遮挡,崔泽悄悄将***赠的梅花帖塞进竹盒。 放好盒子后,崔泽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道: “攻心既然管用,那我也找机会试试。” 方子明意义不明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马车内一时静了下去。 崔泽听着马蹄踏过路面的声响,忽然察觉出不对。 他掀开车窗一看,地上果然是土路。 从广平侯府到公主府,一路都是大道,路上铺的是石板。 崔泽再回看方子明,方子明已危襟正坐。 他又换上了护卫长的那副不怒自威的脸。 “坐下吧,***有请。” 崔泽眯起眼睛。 “方护卫长,你准备送我去什么地方?” …… 丫鬟绣羽一路小跑,从大门跑回林念瑶的院子。 她进了房门,连气都不带喘匀的,开口就禀报: “小姐,我看见了,你猜中了,那辆公主府的马车去的根本不是公主府。” “他……他们把姑爷拉去的是城外的乱葬岗的方向!” “还好小姐你没有上车。” “这要是真跟他们去了,谁知道回不回得来啊。” 林念瑶听罢,长舒出一口气。 她捂着心口,跌坐在榻上。 还好,还好…… 果然,负他又如何,我自己且总要先活着。 …… 城外乱葬岗,枯草覆雪。 地上土包连绵,新坟盖过旧坟。 ***提前备了一壶薄酒,三串纸钱,两队带刀护卫,只等崔泽到来。 在乱葬岗的一个无名坟包前,崔泽再度见到了万人之上的昭国***。 ***将一杯薄酒缓缓浇在坟包上。 崔泽冷眼看着。 “这是殿下为我挑的葬身之处?” ***浅笑了一声,抛下酒杯。 她眼中藏着一种很撕裂的怀念。 “这是前朝太子生母,纯妃的墓。也是我曾经最好的朋友的墓。” “庆元宫变时,为保我弟弟登位,哪怕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我仍亲自带护卫逼死了她。” “我的儿子跟她的儿子同归于尽。” “我丈夫在宫变中受了重伤,早早地舍下我,去了。” “我几乎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崔泽不解***为何与他诉说这些。 ***瞧出他的疑惑。 当着崔泽的面,她折来枯枝,插在纯妃的坟前,为纯妃挂上纸钱。 “我说这么多没别的意思。” “只不过是想说,我这人向来心狠手辣,挚友亦可杀。” “而我什么都没了,只剩一个麦麦。” ***挂完纸钱,缓缓起身。 “本宫知道你无辜至极。” “但你挡了麦麦活下去的路,本宫必杀你。” 崔泽听得清***的致命威胁,更听明白了***口吻中的坚定无二。 他突然想为自己争取一把。 因为他也坚定无二,准备战死青州。 “殿下不须杀我,我不曾挡郡主活下去的路。” “我还愿以身铺路,战死青州。” “或许舍命之后能击退北羌,保郡主平安。” ***眉间一冷,“广平侯,大话就不必说了。” “你看看你自己的样子,穿的什么衣,脸上又有几分血色?” “你连内宅都斗不过,还妄想击退北羌?” 崔泽攥起自己的衣摆,用攥出的褶皱盖住衣衫上残留的脚印。 他望着在寒风中飘摇的纸钱。 忽而想起梦里,他没来得及给师父师娘烧过去的那份心意。 崔泽的眉目也冷峻起来。 “既然如此,殿下动手吧,且看杀不杀得了我。” “青州我非去不可。” ***看向崔泽,满眼的可惜。 “本来你不与本宫作对,我可以派两队护卫送你离开。” “此处已在京城外,再往外走,天高海阔,你去哪不是活着?” “何必在我手上化为一抔黄土?” 崔泽眉锋如剑心似铁, “就是死,我也要死在青州城下,杀贼之时。” “殿下在周围可还埋伏有护卫?” “一并请出来吧。” “就这两队人,还不至于要得了我的命。” 第30章 曾经最爱的人捅他一刀 ***弯下腰,顺手替纯妃的坟拔去几根杂草。 “我不会在这动手。” “上车吧,去我府上。” “既然给你下了帖子,总该请你到我府上饮一杯酒。” …… 崔泽坐回马车,缓缓离开乱葬岗。 他打定主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心神定了下去,反而有闲心四处看看。 半道上,马车穿过一条热闹的坊间街道。 坊门前联排摆了十来个小摊,卖着女子用的胭脂香粉,耳环发钗一类的物件。 崔泽瞧到一个摊上有类似魏榆买给他的兔子香囊。 他记得林念瑶向他说过什么“香囊,她不要了”之类的话。 他虽听不懂,但为了应付起了变化的林念瑶,不妨买一个用作搪塞。 崔泽说通方子明,下了车去。 他走到摊子前,直接问摊主:“哪个兔子香囊最便宜?” 摊主递给他一个玉白色的,和魏榆买给他的那个有八成像。 “九文钱。” “九文钱?” 这么便宜? 崔泽磨了磨后槽牙。 他在心里笑着骂魏榆这个小兔崽子,九文钱买了他这么久的感动。 崔泽买下香囊,坐回车上,跟着马车到了***府中。 公主府内早备齐各式佳肴。 ***在主位上坐稳后,劝了崔泽一杯酒。 “喝杯酒,再多吃两口菜。” “下次再吃饭,就是下辈子了。” 崔泽夹了一片炙羊肉,咀嚼咽下后,回击道: “殿下放心,我的下顿饭,肯定在今天晚上。” ***静静看着他,全当崔泽已经是个死人。 “本宫听方子明说,你与夫人感情很深。” “我便想着,你一人坐在这怪可怜的。” “到底去你府上,请了她来。” 崔泽闻言抬眸,正好撞见林念瑶花容憔悴地从***身后的屏风走出来。 看她的打扮,明显是***差人专门为她梳洗过的。 林念瑶身上浅靛蓝的大袖衫子搭的彤色的八面破裙。 头上花钿金叶簪,项上玉璎珞。 破像寺庙里描画的供养人图上的贵女。 只不过林念瑶的脸上,可看不出什么慈悲为怀。 似乎是身上的首饰太沉,林念瑶走得很慢。 走向崔泽时,她一路垂眸。 林念瑶避而不看,崔泽望不到她的眼瞳。 崔泽忽然生出一种预感。 方子明的话也在同他的耳畔再度回响。 “***定的是攻心的计策,让你最爱的人,捅你一刀。” 转眼林念瑶已走到崔泽面前。 她手一抬,宽袖中闪过一道银光,直奔崔泽的心口而去。 崔泽明白林念瑶这次下的是死手。 他在心里略略做了一回攻防,瞬间想通是挨林念瑶这刀于他更有利。 于是崔泽没有躲。 他只是微侧了些身子,让要害避开了刀锋。 匕首深深扎进他的肉里,撞上他的肋骨,再不能往前。 林念瑶终于抬眸看崔泽。 她眼里全是泪。 但她下手狠,竟拔出刀来,准备再刺崔泽一刀。 林念瑶好像准备一直刺到崔泽倒下,血流干才肯罢手。 ***坐在主位上,抿了一口酒。 “崔泽,心碎吗?” “本宫没想到你夫人能下这么狠的手。” “她昨日明明怕成那个样子。” “今日本宫让她选是自尽还是杀你,她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杀你。” 崔泽一双眸紧紧锁住林念瑶。 他总算明白她一夜莫名其妙的变化。 “其实今日之前,她是下不了手的。” “是昨夜将她逼疯了。” 林念瑶遥想起昨夜。 奶奶要她勒死林泽时,她做不到。 现如今她却拿着匕首刺林泽。 林念瑶忙对自己说:对,她是被逼疯的,不是她的错! 她一边扑进崔泽的怀里大哭,一边再度抬手,准备再狠刺崔泽一刀。 “我没有办法啊。” “我要活,我只能杀了你。” 嘶喊声未断,扑进崔泽怀里的林念瑶忽然压到个有些韧的小布袋。 她迟疑了片刻,举着匕首没有落下。 崔泽从怀中取出怀中的小布袋来。 是兔子香囊,玉白色的香囊上长着双俏皮可爱的兔耳朵,染遍了血。 “本来要送你的。” 那个瞬间,林念瑶的泪凝成刺向她自己的刀。 她的心里太乱,乱得她脸上根本摆不出对应的表情和颜色。 她像是一块木头,枯萎了所有记录悲欢喜乐的年轮。 一时间悔恨、心痛、汹涌的爱、逃不开的绝望,像沙暴一般铺天盖地地袭向她。 把她整个吞没。 “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拿出来?” “你为什么不还手?” “你为什么光明磊落,害得我像一个见利忘义的小人?” 林念瑶心脏直发疼。 那些疼痛相互缠绕,撞击,长出棱角相互刺伤。 这是她以往从没遭受过的。 她在疼痛中渐渐回过味来,那些,全都是悔恨。 但她还能怎么办? 林泽已经要活不成了,她和林泽两个人总要活一个吧。 “夫君,我对不住你。” 林念瑶一刀刺下…… “住手!” 一道稚气未脱的女声传来,响彻布置了宴饮的花房。 ***一见来人,脸色整个全变。 “麦麦……你来了?” 崔泽趁机夺下被声音吓住的林念瑶手里的匕首,扔在一旁。 他忍痛压住左胸上的伤口,防止血再外流。 林念瑶被夺了刀,哭着只想往他怀里扑。 崔泽将带血的兔子香囊放进林念瑶握过匕首的那只手里,稳住了她的情绪。 崔泽又对林念瑶说了一次,“不哭。” 他将这次的“不哭”说得客套生疏,但好歹还是止住了林念瑶的泪。 崔泽半仰起头,望向主位上的***。 “攻心之举,不是只有殿下一个人会。” “殿下愿意当着郡主的面,杀我们二人吗?” ***陷入沉默之中。 她望着自己的女儿薛麦小小的身子。 认真地在盘算,要不要当着女儿的面,做一回十足的恶人。 让女儿恨她一辈子,总比让她捧着女儿的遗物怀念女儿一辈子好。 第31章 殿下不服,只管忍着 “娘!住手!” 薛麦厉声打断***的思绪,将***拉回到现实中来。 她从袖中取出梅花帖。 这梅花帖正是***赠给崔泽,又被崔泽放进竹盒的那张帖子。 薛麦一打开竹盒见到帖子便什么都明白了。 她近几日听到下人们议论纷纷,说娘为了她在追杀无辜的人。 她一直想找机会劝娘,娘却躲着不肯见她。 还好,她没被娘真的躲过去,牵连着害了人命。 薛麦气息虽弱,质问声却响。 “娘究竟想瞒着我,对林侯爷与林夫人做什么?” ***看着自己明明已经快十二岁,但身量还只有八九岁女童大小的瘦弱女儿。 她灌了自己一杯酒。 “做什么?” “只要不送你去北羌和亲,娘什么都可以做。” 薛麦笔直地伫立着,如一根细弱的修竹。 “我愿意去北羌和亲。” “我是昭国郡主,受万民供养。” “现如今昭国危急,百姓受苦,我不能逃避我的责任。” “责任,什么责任?”***连拍桌子好几巴掌。 她将整个手都砸红了。 “昭国煌煌五十万兵,却遣郡主安社稷?” “皇帝、大臣、武将、边军,他们的责任为什么要你来扛?!” 薛麦上前一步。 她伸出稚嫩的手,将崔泽和林念瑶挡在身后。 “不管谁来担责任,娘都不可以杀他们。” “昭国战败又不是他们的错。” ***怒极,拍案而起。 “我管不着这些。” “我只管一件事!” “麦麦,娘绝不能让你没了。” “北羌荒野连天,在那你的身子骨能挨几个月?” “难道活该我白发人再送黑发人,头上簪的东珠从两颗变成三颗吗?” ***说到最后,指着鬓间的东珠簪子,眼尾滚落下和东珠一样圆润的泪珠。 薛麦也红了眼圈。 她哀求道:“娘,您放他们走吧。” ***颓然地掉回位子上。 她抬眸望向崔泽。 “今日我可以放你走。” “但你记住,今日过去,还有明日,明日过去又有后日。” “林泽,本宫迟早让你死在京城。” 崔泽捂着左胸的伤,扶着桌子站起来。 “不劳殿下惦念,我一定活着出京城,去青州。” ***被崔泽的话恼到,抄起酒杯直往他的方向砸。 “你真以为你挣得了战功,撑得起已经破落的广平侯府?” “你不过是去送死。” “少在本宫面前摆为国征战,宁死不悔的大英雄的谱子。” “你若真体恤昭国,就该把主帅的位子让出来,请肃国公为国征战。” “七年前是他打退了北羌人,不是你。” 崔泽的眉间结起霜寒。 “老肃国公今年七十有三,连铁甲都已披不动。” “如今北羌兵临城下,派谁去都是九死一生。” 他苍白着双唇,道: “你们非要逼老国公死在战场上才肯甘心吗?” “郡主和亲,我亦不忍。但国公爷的命,殿下倒是很舍得。” 崔泽的声音不算大,却有金石一般的坚毅: “我虽不才,愿代老国公出战,死守青州。” “殿下不服,只管忍着,因为我已经是青州主帅了。” “而且从今日起,殿下最好日日为我诵经,祈求我在青州活下来。” “我若真死了,不出半月,殿下一定会路过我的坟头,亲自为郡主送嫁。” “你!”***被崔泽气得七窍生烟。 似乎是生怕***没气饱,仍吃得下饭。 崔泽又道: “真到那时候,殿下恐怕还得为我多烧纸钱,让我保佑郡主在北羌长寿。” “好了!”***脸被气得眼前发昏。 她甩下逐客令: “麦麦你回房休息,娘安排他们走。” 等送崔泽和林念瑶归家的马车驶出去好久,***才从眼前发昏的状态渐渐缓过来。 看来只靠她一个人,是杀不掉崔泽,换不掉广平侯这个主帅了…… ***唤来方子明。 她从袖中取出一封信。 “送本宫去信上写的地方。” 方子明接过信一瞧,信的末尾记的地方竟是他截杀崔泽的老地方。 兴义街,傅宅。 …… 驶回林家的马车内。 崔泽撕下圆领袍的下摆,摁在自己的伤口上。 林念瑶那一匕首刺得深,再偏两寸说不准真能要了崔泽的命。 方才在公主府内,崔泽与***针锋相对之时,林念瑶不敢出声。 现在在马车里,只有她和崔泽两个人。 她捂着手里染了血的兔子香囊,忍不住问崔泽: “你恨不恨我?” 林念瑶发了问,却又怕崔泽回答。 出乎她的意料,崔泽答得很果断。 “不恨。” 林念瑶不敢置信,“真的?” 崔泽点头。 他没骗林念瑶。 他对林念瑶谈不上恨。 恨和爱一样都是感情的纠缠。 无爱便无恨,他现在什么都不想与林念瑶纠缠。 崔泽点头后的静默勾出了林念瑶十足的悔恨。 她后悔透了,后悔当初帮傅玉同伪造折子,逼得林泽不得不去战场。 一想到崔泽要去青州送死,她整颗心都像被泡进了寒冬腊月的冰水里。 她一眼又一眼地看着崔泽,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好像少看一眼,就再也见不到崔泽了。 她跟闹孩子脾气似地说: “我不许你走。” “别去青州。” 听见林念瑶的撒娇,崔泽只感到物是人非的错位。 他透过林念瑶的眼睛,看到了以前的自己。 “你这话,如果我早几日听到,应该会很开心。” “可现在圣旨已下,一切都成定局了。” “你若有心,不如在我死之前为我做件事。” 林念瑶忙轻捂住他的嘴,“嘘。” “不许说死。” 她嘴上这般讲究,实际心里有抹不去的心虚,渐渐的,也不敢再看崔泽了。 崔泽无所谓林念瑶看不看他。 他继续说他的话。 “待会回到广平侯府,你以广平侯夫人的身份接管家中的账册和钥匙。” 林念瑶不解:“接管账册,钥匙?” 崔泽眼中流过静水下的深沉。 “广平侯夫人是你,家里主持中馈的大权,应该握在你手里。” 林念瑶朦朦胧胧的,没完全明白崔泽的意思。 “你是说……” 崔泽捂着伤口,闷哼了一声。 “林念瑶,你该掌权了。” “掌权后,你才能和老夫人势均力敌,在林家活下去。” “至于我,我希望你为我取一样东西。” 林念瑶看着苍白着脸,瞳色如渊的崔泽,心里有一处不可抑制地躁动起来…… …… ***的马车又一次停在兴义街内。 傅玉同候她多时,***一下马车,便将她请进了家中。 傅玉同引***穿过种满绿竹的前院,直抵二院。 二院中央摆了一张如玉的石台。 石台上刻了棋盘。 棋盘前正有人品着茶,自娱自乐地与自己对弈。 ***一见那人便止住了脚步。 光启帝再落一子,抬起了头。 他对***开门见山: “长姐,你想改任青州主帅,朕可以遂你的意。” “但朕有一个条件……” 第32章 宝甲到手 “林念瑶!看我不撕了你!” 广平侯府中,老夫人死拽着一把钥匙,硬将它从林念瑶手上抢了回去。 她紧握着钥匙,连哭带骂地说自己昨夜差点被气昏,头疼得厉害。 脸上被林泽打出来的伤又辣又疼。 在这种时候偏偏林念瑶还来作乱,真是搅家精。 “我还活着!这个家就该是我说了算!” 崔泽倚在一旁的柱子上,静静地看林念瑶夺老夫人的权。 事到如今,林念瑶没法再顾念与老夫人的亲情。 毕竟老夫人昨夜是怎么羞辱她,逼迫她的。 老夫人说的每一个字,做的每一个动作,她都记得。 林念瑶吩咐婆子们道: “送老夫人回房休养。” “从今日起,林家的大小用例,来往安排全由我说了算。” 老夫人昨夜大发脾气,将气全撒在下人们身上,把婆子和丫鬟们折磨得不轻。 如今小姐要对付老夫人,婆子丫鬟们各个乐见其成。 下人们推着搡着,硬是把老夫人推回了房里。 老夫人急在房里怒骂: “你连亲奶奶都敢对付!你不孝啊!” “丧天良的小蹄子,你等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吧!” “你干这种事,活着得被人戳脊梁骨,死了也得下十八层地狱。” “老婆子我活着死了都不会放过你的!” …… 老夫人骂得实在难听,林念瑶被骂得心里忍不住颤了两颤。 崔泽却察觉出老夫人太过着急,急得像有鬼。 他留意到老夫人边骂人,边紧紧握着一把钥匙。 她将钥匙护在心口上,生怕被林念瑶再抢走。 崔泽问:“老夫人手中的是哪的钥匙?” 林念瑶闻言点了点手里的钥匙串,“是奶奶自己私库的。” 崔泽从丫鬟绣羽手中取过账本,一册一册地翻了起来。 他越读越察觉出里面的猫腻。 前几日分帐时,只让账房点了帐,倒是便宜了林家的一窝蛇鼠了。 崔泽拿着账本,阔步走向老夫人的私库。 老夫人见他往自己的私库去了,瞪着大眼,硬从房里挤了出来。 她张开双臂拦在私库门前。 “林泽,你什么意思?” “这库里都是老婆子的体己和嫁妆!” “你敢动我的棺材本,我明日去宫门前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告你!” 崔泽闻言皱了些眉,往后退了两步。 老夫人舒了一口气。 结果老夫人气还没舒完。 崔泽卷起手里的账册,直往老夫人私库那扇被木板钉死的窗户打去。 木板碎裂,午后西斜的阳光从窗户洒进去。 架子上满满当当的各色宝贝折射日光,将门外所有人的眼睛都快晃瞎。 林念瑶马上从绣羽手中抢来账本,核对起来。 翻来翻去,本该在公库中的宝贝一样又一样地在私库里流光溢彩。 老夫人捂着心口,哎哟一声,摔在地上。 她的私库里摆了上千两的奢靡。 衣食住行,金银玉石,哪一样都不少。 崔泽打眼从窗口扫过库房,认出库房里的各式物件都是男子的,甚至本该是他的。 他迈过老夫人,一把扯断门上挂锁的铜锁扣,闯了进去。 林念瑶也跟着进去。 私库架子上的衣料堆得多,林念瑶走向深处时,不小心撞散开一匹。 暗红的提花厚缎的底端从架子上滚落下,像被解开束绳的画轴。 暖金色的阳光跳上锦缎,流转出丝绸特有的鸟羽般的光泽。 衬托得站在架子前的崔泽身上洗得发白,还被撕了衣角,还有污脏的旧衣毛躁又破落。 林家明晃晃地亏待崔泽至此。 眨眼间,崔泽想明白了。 “老夫人这是替林君成置办好的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 林念瑶看着满目的琳琅,看花了眼,也看红了眼。 她发泄似地掀开一个小钱箱,露出里面的金银。 “君成娶妻,箱子里的金银够置办聘礼了吧?” “这满屋子的东西到底算什么?” “难不成我有的不是弟弟,是个妹妹,家里还得赔他够花一辈子的嫁妆?!” 林念瑶抓着手上的账本,恨极了,一页一页地撕了起来。 撕完以后,她看着满地的黄纸,对绣羽说: “找下人来,将这些东西都搬回公库去。” “从今日起,林君成想动哪一件都得过问我这个长姐。” 她的脸渐渐黑下去。 林念瑶想了又想,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气白了脸。 她走出门去,和老夫人对骂起来。 很快,铺天盖地的互骂声席卷过整个林家。 偏偏林念瑶还骂不过老夫人。 老夫人仗着东西进了她的私库,胡搅蛮缠硬说是她的体己。 她捂着心口,舌战八方,最终只让人抬了两箱东西出去。 崔泽不关心林念瑶与老夫人谁胜谁负。 在无尽的争吵声中,他从袖中取出一张凭条。 那是老夫人画过押的欠条。 崔泽将凭条递向面红耳赤的老夫人。 “我用它,换一样东西。” 老夫人立刻夺过那欠条,撕了个粉碎。 “什么欠条,我没见过!” “你们这些小兔崽子,谁也别想再搬我的宝贝出去!” 崔泽抄起架上的一把折扇,撕了扇面,露出扇骨。 他将扇骨尖端对准老夫人的咽喉。 “我跟你讲道理的时候,你最好也讲道理。” …… 崔泽最后还是将一个硕大箱子带回到林念瑶的院子里。 他俯下身,信手拂去箱上的灰尘。 说到底,他只为了这件东西。 其他的富贵云烟,他全不在乎。 崔泽缓缓将箱子打开。 阳光跃入箱中,浸染过每一片暗银色的甲片。 太祖赐下的光明铠历经百年仍光如银月,坚不可摧。 有了这件甲,再有一匹马,佩上他的剑,他就可以去青州了。 崔泽用手抚过光明铠肩甲上的饕餮兽头,向门外一望。 天光破日,他也如将要冲破囚牢的野兽,即将咆哮而出。 …… ***在傅宅呆的时间并不长,她很快离开,又回到自己的马车上。 傅宅内,光启帝落下最后一颗白子,自己胜了自己。 他兴头很好,喝空了杯中的热茶。 光启帝随口夸道:“这茶不错。” 傅玉同急于拍马屁,张口便要自夸一番茶的与众不同之处。 陈公公瞄了他一眼便知道他想放什么屁。 陈公公轻咳一声,断了傅玉同的话头。 “傅大人,陛下富有四海,什么香茗不曾品过?” “陛下说您家的茶好,夸的不是茶,是您。” “是您的事办得好,陛下心里舒畅,喝什么都顺口。” 光启帝放下茶盏,道: “到底是陈诚,在朕身边服侍多年,旧衣暖人,老人也是啊。” 傅玉同马上接话道:“多谢陈公公提点。” 他又掀起衣袍,向光启帝下跪,“臣定当为陛下肝脑涂地,竭力办差。” 光启帝扫了他一眼,没有立刻让他起来。 “这次的事朕可以全权交给你办,但不能再像上次那样,办砸了。” “北羌一日比一日逼得紧,青州那边等不了了。” “你这次一定得……” 光启帝的指尖在茶盏的边沿转了一圈,活像在人的脖子上抹了一道。 傅玉同会意道:“陛下放心,这次臣定借***的手,要了林泽的命,再用林泽的命,令肃国公出战。” 第33章 傅玉同再来 马车摇摇。 回公主府的路上,有一瞬间,***觉得从车窗透进车内的阳光太过耀眼。 见了那样的阳光,她心里忽然变得七上八下。 人也肉眼可见地憔悴起来。 她今日答应了陛下那样的条件,但愿她是对的。 但愿她不会害了麦麦才好。 …… 夜半,吵嚷了一天的广平侯府终于重归宁静。 崔泽久违地在这个名义上还算是他家的地方,安稳地得到休养。 老夫人的房门前,林念瑶本来安排了两个守门传信的婆子。 但那两个婆子偷奸耍滑,一个打盹,另一个直接溜回屋里睡大觉。 早在傍晚时,林君成便已知道林念瑶夺了他奶奶管家的大权。 还差点抢光了他奶奶的私库。 护着他的奶奶刚一失势,厨房送来的饭菜立刻不如以往奢侈。 林君成扔掉筷子,摔了粥碗,怒骂道: “我可是广平侯府的嫡孙,原来也做过广平侯!” “这什么寒酸饭菜?竟敢让我跟林泽吃同一个档次的饭?” 他憋了一肚子的火,憋到晚上夜深人静,拄着拐杖来到了老夫人的门前。 打盹的婆子被他的拐杖声惊醒。 迷迷瞪瞪地拦他,“少爷?” 林君成臭着脸,扔给婆子一对银耳环。 这对耳环还是他以前从林念瑶那顺的。 “别多嘴,继续睡你的。” 婆子会意,立刻闭上了眼。 她权当没看见林君成,更不去林念瑶那传信。 林君成拄着拐杖踏进老夫人的屋子。 老夫人见他受了伤还要来,心疼得直掉眼泪。 “书房的瘟神和隔壁的小贱蹄子真是林家的冤孽。” “把你害了不说,又找人看着我,逼得你带伤来看我这把老骨头。” 林君成拄着拐站着,身上疼得直渗冷汗。 “奶奶,必须得让他们付出代价。” “要让他们跪地大哭,给我们磕头,让他们知道知道什么叫追悔莫及!” 老夫人搀住他,老泪横流。 “可现在,家里有你那个天杀的姐姐。” “她敢跟我闹啊!” 林君成发狠道:“我去找傅玉同,傅玉同定能治得住她。” 老夫人把眼泪一擦,脸色瞬间变得凶恶。 “还有林泽,将他一并收拾了!” “奶奶我要他去死!” “不是因为他,瑶儿哪敢反我?” “乖孙,你不知道啊,奶奶给你准备的那点过日子的小物件,险些全被他们搬走了。” 林君成听罢,脸都绿了。 他抓着手里的拐,恨不得冲进前院的书房,打死崔泽。 “林泽!” “你敢动我的家产!” 林君成气狠了,隔空踢了一脚。 结果扯到自己的伤,疼得他龇牙咧嘴。 他趁势换上一副可怜样。 两眼闪着算计瞄向老夫人。 “奶奶,我受着伤。” “大半夜的,还得去傅玉同那联络,您心疼心疼我,赏给孙子两吊钱吧。” 偏偏老夫人就吃他这一套。 她身上没有东西,又不好半夜去开私库。 老夫人在房里看来看去,最后看回自己手上。 她将手上的玉镯摘了下来,交给林君成。 还问他:“乖孙,够不够?” “别委屈了自己。” 林君成拿了镯子立马露出笑颜,道别的话也不说,拄起拐转身就走了。 他走得快,把老夫人留在后面,伸头张望他,生怕他穿得少,在夜里受了凉。 …… 崔泽睁眼时,天光已穿过窗纱,撒到了他的身上。 林念瑶偏房里的榻,也比他在书房睡的那张软和。 崔泽已许久不曾这么安稳地休息过。 几日的磨难长得像他渡了九世的劫。 索性背后的伤传来喜人的麻痒感。 仿佛无声在说,疤结得结实了,他又活下来了。 一只老鸦踩在柿子树上,啄下去一个晒瘪的柿子。 广平侯府门前来了人,将它惊走。 崔泽尚未起身就隐隐听到老远传来健朗的马蹄声。 他火速将自己收拾妥当,出门一看,果真看到了一匹乌青银鬃的高头大马。 银白的鬃毛散落在乌青的马背上,恰如飞星划破黑夜。 马的精神头极好,好到长嘶一声,声破九霄。 牵马来的是卫尉司的军士,马屁股后还跟着一辆轮椅和推轮椅的喜乐。 轮椅上坐的当然是戚如陌。 戚如陌让喜乐把自己推上前。 “我把飞星给你送来了。” 崔泽走到飞星前,身手摸了摸它的头。 飞星额头前的鬃毛不算柔软。 微微扎手的触感,一下将崔泽拉回到还在青州的少时年岁。 他被莫大的喜悦冲击得一时说不出话。 戚如陌笑着催促他:“骑上试试。” “算你小子因祸得福。” “前天喜乐送你回府,出了大岔子,险些害你丢了命。” “我正好拿来当理由,将这匹军中用不上的老马调出来送给你,安抚你受伤的小心脏。” “马是过了明路的,你尽管放心地带去青州。” 崔泽摸向马耳朵,飞星在他手里灵巧地抖了下耳尖。 他去青州的阻碍这就扫清了? 扫清了…… 刹那间,一股豪情冲破崔泽的胸膛,杀向云天。 “戚世子,你等我。” 他快步奔回林念瑶院中,打开放着光明铠的那口木箱。 崔泽熟练地先臂甲,再裙甲,而后是身甲、圆护和披膊。 最后他戴上红羽头盔,束好挂剑的蹀躞带。 再踏出房门时,他已是腰坠长剑,身披全甲的大将军。 崔泽走到飞星旁,翻身上马。 飞星在他上马之后,头一扬,自觉在林家不大的前院里信步健走起来。 天光如注,崔泽稳坐飞星之上,昂首挺胸。 他恍若一柄震烁北境,以一拒万的长戈。 立在广平侯府前院中央。 戚如陌抚掌赞道:“好气势。” 崔泽一手轻按长剑,另一手控住缰绳,催着飞星如飞箭穿云般奔出侯府。 他仰头望向众云之上,金光浩渺的白日。 那轮白日与青州的是同一轮,故土仿佛就在眼前。 崔泽真恨不得披甲带剑,从此直驱八百里,奔到青州。 杀敌,杀敌,杀敌! 林家的连廊下,林念瑶在暗处早看痴了。 她嫁的原来是这样的少年英雄? 她忍不住出声怨怪傅玉同。 “亏我待他如明月,若不是他搅风雨,我何至于害我夫君至此?” 她没怨完,她耳边就响起了一个阴恻恻的声音。 “姐,你说得太没道理。” “傅玉同哪次不是为了你打算?” “反而是林泽,你敢说他真是为了你?” 林念瑶一回头,正对上林君成仿佛黑洞的眼睛。 崔泽不知道连廊暗处生的风波。 他控疆的手一时定住。 飞星被迫止步。 因他眼前多出一个,策马而来,挡住了照向他的日光。 傅玉同骑着马进了林家才停下。 他带着马转回身。 “林泽,陛下遣我来向你传话。” 第34章 忠良之肉,有何不甘 傅玉同用短短一句话,轻巧地扼住崔泽的咽喉,将他从广阔天地中拽回牢笼。 崔泽无奈,策马重回广平侯府。 见他带飞星踏入大门,傅玉同语气轻佻道: “请林侯爷下马。” 崔泽握住长剑的剑柄。 “陛下是让你传话还是传旨?” “唯有传旨,我才下马下跪。” 傅玉同闲适地坐在马上。 “仅是传话,但你也得下来。” “因为陛下让我传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匹马,陛下赐给***殿下了。” 霎时,崔泽的脸如乌云遮月,没了光芒。 傅玉同拱手遥拜,道: “圣上有令,请戚世子遣卫尉司军士,将马押送至***府。” 戚如陌眉一皱。 略微思索后,他指挥喜乐将他推到傅玉同面前。 “傅大人怕不是传错了信,从昨日起这匹马已不是军马。” “它跟了我多年,我将它讨回家。” “陛下圣德昭昭,怎会夺臣子的老马,转赠他人?” 傅玉同浅浅冷笑。 “是***亲自讨要的,世子不给吗?” “陛下宽厚,另赐了四匹良驹作为补偿,现下已送到肃国公府中。” 他用马鞭指了指崔泽。 “世子若还想送林侯爷骏马,大可从四匹中挑选一二。” 戚如陌闻言,暗捶了一下轮椅的扶手。 而崔泽咬住了后槽牙,才翻身下马,将马让了出来。 良驹再好,始终不是受过训,见过战场刀锋鲜血的战马。 它们做不到与将士共进退,同生死。 崔泽交出飞星前,用手抚过飞星的银鬃。 飞星眷恋地蹭了蹭他的手。 被人牵走时,飞星一步三回头。 崔泽闭上眼,在心里与飞星作别。 青州的风沙又离他远了。 收缴了崔泽的战马,傅玉同又让崔泽卸去铠甲,解下长剑。 “陛下请你到公主府吃顿便饭。” “去公主府的马车就在门外。” “你快卸甲,登上马车去。” “别让陛下和***久等。” 崔泽无可奈何,只能回到林念瑶院中,褪去光明铠,留下一身毫无倚仗的布衣。 卸甲后,他推开房门。 傅玉同却仍未离开,还下了马,将马栓在崔泽的柿子树旁。 林君成拄着拐走出来,将傅玉同请进正堂。 见崔泽盯着傅玉同不走,林君成特意斜了崔泽一眼。 “怎么,我连请人留下喝杯茶都不配了?” “林泽,你别太霸道。” 送崔泽去公主府的是林公公,他久等崔泽不出来,干脆进林家催人。 “林侯爷,别叫老奴再等,随老奴走吧。” 陈公公亲自来催,崔泽只好跟着他离开。 送崔泽走的马车驶离时,最后路过一次广平侯府的大门。 透过雕花的窗格,崔泽看到傅玉同当着他的面,堂而皇之地坐在正堂的主位上。 陪坐的不仅有林君成,还有林念瑶…… 甚至正堂内有隐隐约约的声音传出——“一家人怎么会有隔夜仇?” …… 马车在路上绕了很久。 崔泽明知道陈公公一行人在故意拖延时间,却无法发作。 等真到了***府,正午早都过了。 正午一过,阳气渐衰,阴气滋长。 陈公公将崔泽领到光启帝与***面前时,宴席上只剩些残羹冷炙。 崔泽没来得及说话,陈公公倒出言点出他的不是。 “林侯爷,陛下请你用膳,你晚到了,怎么不跪啊?” 崔泽不得已,掀起衣摆,缓缓跪下。 他脸上神色淡,瞧不出悲欢。 光启帝也是一样,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慢慢嚼着嘴里的肉,不言不语。 半晌了,也不提让崔泽起来。 直到将口中的肉咽下去,光启帝饮了半杯酒,才发话: “朕听说前日你与朕的长姐闹了些不愉快。” “想着替你们说和说和,于是今日传你到公主府吃顿便饭。” “林泽,你怎么如此怠慢,来得这样晚?” 上位处,光启帝与***冷冷地看着他。 崔泽知道此时不是论长短的时候。 他俯首一拜。 “臣来迟了,愿自罚三杯。” 他起身端起一杯酒,预备饮下。 光启帝却抬起握着筷子的右手,做了个手势打断他。 “慢着,你喝酒之前,朕有件事得和你论清楚。” 崔泽不语,静候光启帝发难。 光启帝放下筷子,“你方才自称臣,好像有些不对。” 崔泽端着酒杯,“臣是陛下亲任的青州兵马主帅。” 光启帝似乎吃得太足,撑着了些。 他扶了扶腰间的革带。 “朕是下过这道旨。” “但方才,朕与长姐谈过之后,觉得该改改。” 崔泽心间一震。 “陛下想改圣旨?” 光启帝扶着革带起身,走到崔泽身边,拍了拍他的肩。 “你知道的,若是青州再败,就得将长乐郡主外嫁北羌,求取和平。” “麦麦是朕的长姐唯一的骨血,朕如何忍心将她送到苦寒之地?” “你当主帅,担子太重了,林泽。” “朕不放心你,长姐也不放心你。” “长姐想在郊外丽山的温汤行宫中,设一场攻防战,考校考校你。” “若你取胜,青州主帅之位,你名正言顺。” “但若你败了,你该让出主帅的位子。” “按朕的长姐的心意,再举荐一位主帅,北上青州,代你征战。” 崔泽眼中凝起血丝,“***殿下属意的可是肃国公他老人家?” 光启帝浅笑两声,“你和朕的长姐想到一块儿去了。” “若输此战,便是你不成器。” “既然是你不成器,那由你亲自上书,请肃国公为你补窟窿,也理所应当吧。” 光启帝又拍了崔泽的肩一下。 “行了,喝酒吧。” “你说的,罚酒三杯。” 崔泽端起酒杯一饮而进,等陈公公为他斟满,他又仰头将酒喝干。 如此饮了三杯,崔泽只觉得是吞了自己的血下去。 偏这时,公主府的侍从端上一份大菜。 铜盘之上,摆的是片得薄如蝉翼的蜜炙肉。 光启帝拉崔泽到蜜炙肉旁,亲切地说: “这可是长姐特意为你准备的。” 他回望***,“是吧,长姐?” ***神色略有些沉。 “本宫以此向你赔礼。” 光启帝唤来陈公公,给崔泽递上一双筷子。 “快尝尝。” 崔泽领命,夹起一块蜜炙肉送入口中。 他无心饮食,肉味再美,也如同嚼蜡。 光启帝却笑着,忽然问他:“吃出这是什么肉了吗?” 崔泽口齿一滞,心中涌上一个他宁死也不愿信的可能。 他抬眸望向仍坐得端正的***。 那个昨日为自己女儿流尽泪的母亲。 ***:“陛下赐下的马肉,可还甘美?” 崔泽大咳起来,呕出混了马肉的鲜血。 他用手捂住嘴,防止一整汪血溅到与他近在咫尺的光启帝。 暗红的血顺着他的指缝四处横流,染进他素净的里衣袖口。 飞星年逾十五,成年后随戚世子征战北境,历经大小近百战。 世子重伤后,它驮着世子回了京,困在军营中,年复一年老去。 它一直很听话,刚才见的短短一面,也听他操控。 这么些天,再多事崔泽都忍得住不落泪。 今日他实在压抑不下,眼里含满了泪。 “忠良之肉,有何不甘。” 忠良之仇,不可不报。 第35章 什么都没了 得到崔泽的答复,光启帝格外满意。 他和颜悦色地看向崔泽,像在看一头被他驯服的猛兽。 “行了。” 光启帝奖赏一般地拍了拍崔泽的肩。 “让陈诚送你回广平侯府休息吧。” “莫误了今夜的攻防战。” “今夜?!”崔泽唇边的血尚未来得及凝固,竟又得知一个噩耗。 他满腔怒火全窝在心头,险些再憋出一口血来。 光启帝神色瞬变,转而用冷而硬的目光看他: “是啊,北羌人将青州围得越发地紧了。” “青州危急,等不起了。” 说到这,光启帝忽然抬手抚了抚他略带些花白的眉毛。 他又变得和善,随意地喃呢了两句: “林泽,输了也无妨。” “回家去,和林家小妞好好过你的日子,做你的闲散侯爷。” “你这般幸运,是多少昭国人一辈子都期盼不来的。” “你说你,夫复何求呢?” 崔泽低垂着眼眸,一指头一指头地揩去他嘴边的血。 他将话音放得很轻,轻得像一缕不存在的烟。 “呵,陛下说得是,夫复何求……” …… 崔泽被宫中的马车送回广平侯府。 这次马车没再绕路。 陈公公请他下马车,还特意叮嘱他: “林侯爷莫出广平侯府的门。” “不然老奴接不上你,晚上丽山行宫中您没到场,直接就输了。” 崔泽无言以对,下了车后他仍躬着腰。 他身形佝偻,仿佛被人打断了脊梁骨。 昭国冬日的阳光似乎总比其他三季短一节子。 照得广平侯府的正堂白蒙蒙的,颇为惨淡。 以往正堂会放一个炭盆。 不全为取暖,更为了添一丝热气和几点零星的火光。 崔泽本来要回林念瑶院子的偏房去。 坐在正堂里的林念瑶却叫住了他。 崔泽循声进到阴冷的正堂。 正堂中央没放炭盆,左手边只坐着林念瑶一个。 几个位子的桌上留着四个茶盏,还未收走。 看得出来,傅玉同与林家的三人曾共聚一堂,聊得茶杯见底。 林念瑶手边的茶盏早没温度了,残茶上不见半点热乎的水汽。 她坐在这等了崔泽不知多久。 她的两只手扣在一起,纠结地相互揉捏着,捏得她自己指节泛白。 “林泽,我问你。” “前日兴义街截杀,***的护卫长是不是给你放了水?” 崔泽隐约间,看到林念瑶身后站着傅玉同。 林念瑶像是他手里的提线木偶。 他说一句,林念瑶便问一句。 “我问你,是不是?” 崔泽答:“是。” 林念瑶右手的指甲刺进左手的掌心。 “好,算你还有心,没对我说谎。” “我再问你。” “昨日公主府的宴会上,来救场的长乐郡主是不是你设计请来的?” 崔泽又答:“是又如何。” “是又如何?”林念瑶一袖拂掉桌上的残茶。 白玉似的瓷杯摔在地上,碎裂成无数细小的瓷片和瓷渣。 再也拼不回去的碎片横亘在两人中间。 林念瑶指着崔泽的鼻尖。 “七载的夫妻!” “你明知道截杀不是真杀,却让我受尽生死挣扎的羞辱和折磨。” “你故意还让我去害玉同。” “你明知道生死之间,人心是不可以考验的。” “你竟故意利用这点离间我和他!” 她垂下手,往后退了两步。 “不,不止是玉同。” “还有君成和奶奶。” “你早就安排好长乐郡主来救我们,但你什么都不说。” “你设计我,让我对你愧疚,你骗我爱你。” “然后你拿着我的愧疚和爱,逼我去亏待我奶奶!” 林念瑶气极,恨极,怒极。 她高声怒骂: “就为了那一件铠甲,你不惜把我毁了!” 林念瑶踩过破碎的白瓷,扬起手一拳捶在崔泽的心口上。 崔泽心上传来一声细不可闻的撕裂。 他痛得闷哼。 崔泽心口旁,那道表面才结了薄薄一层疤的刀口骤然裂开。 殷红的血渗了出来,透过层层叠叠的衣服,沾到林念瑶的手上。 崔泽面无表情地握住她的手腕,问她: “你认定我在设计你,在骗你。” “那你要杀我这一刀,也是假的吗?” 林念瑶毫不犹豫,挣脱崔泽本就没用力的手。 她用带着血的手,反手打了崔泽的脸一巴掌。 “生死之间的人心如何经得起考验?” “是你故意设计我,你有什么资格问?” “林泽,这一切,都是你应得的。” 说完,她旋身离去。 走出正堂之前,林念瑶停了一次脚步。 “你就为了那件光明铠。为了一件死物那么糟蹋我。” “林泽,你注定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用带恨的眼睛刺着崔泽。 “我把光明铠交给玉同了,你再也别想得到它。” “还有,你别想再踏进我的院子,我嫌你恶心。” …… 广平侯府足有三进院落,崔泽却在宽广天地间被困方寸,最终无处可去。 林念瑶将他的剑扔出门外。 他只好提着剑,回到了柴房。 将柴房的门敞开,崔泽才得到一缕天光。 他解开衣衫,半袒着胸,用纱布沾着冰一般冷的盐水拭去伤口处的血污。 他在门前点起一团火,将稍粗的缝衣针放在火上炙烤。 等缝衣针烧烫了,他将针摁在缓缓渗血的伤口深处,烫出焦疤。 待血全止住,他为自己敷上白药。 整个处理刀口的过程,层叠的痛不停地刺激着他的神经。 他麻木地替自己包扎。 不是忍过了痛,不痛了。 是无可奈何,只能痛着。 人生好像总是这样,行至半路,还未享什么福,就已被突如其来的马车撞得粉身碎骨。 被撞到粉碎的身体会比心先一步认输,接着不分场合,不管不顾地发出悲鸣。 这像是一种人无法对抗的本能。 本能地消磨掉一个人做人的尊严和意志。 崔泽自嘲地笑了一下。 也是,人不过是一块肉,除非是死肉,不然哪有不疼的呢? 忽然一阵寒风。 门前的火堆窜起一股烟,瞬间熄了。 连堆火都留不住…… 崔泽失尽力气,靠着柴堆,陷入他极力避免的消沉中。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他又什么都没了。 本来策马可及的青州一下变成天边的海市蜃楼。 更可恨的是今晚的丽山。 他明知道会被逼着在残害忠良,推老国公出去送死的屈辱奏折上签下姓名。 他仍不得不去。 记在屈辱奏折上的那道名字会被史官记载进史册。 写的还是——林泽。 崔泽攥紧拳头,猛地捶向桌面。 男儿若如此,他还有何颜面做男儿? …… 数尺之外,老夫人房中。 林君成祖孙两个围着火取暖。 林君成倚在柔软的棉花枕上,说了个无聊的笑话,逗得老夫人哈哈直乐。 老夫人咬了一口傅玉同送来的金丝枣糕,呷了一口暖暖的姜茶。 “乖孙,照你说的,林泽那个煞星,今夜铁定活不过三更了?” 第36章 并肩杀敌 说起这个,林君成可来了劲。 他端起茶盏大嘬一口,扬眉吐气道: “他绝活不过今夜!” “傅玉同可告诉我了,今夜等林泽下了丽山,会有一队杀手在半道上等着他,送他下地狱。” 林君成鬼鬼祟祟地扫了一眼四周。 他压低声音道: “奶奶,这次要他死的可是宫里那位……” “所以那些杀手,各个精锐。” “一准叫他林泽,有去无回。” 老夫人听后,捧着姜茶,骂道: “该他的。” “谁叫他不识好歹,惹怒陛下。” 林君成狞笑出声,分外赞同。 “而且傅玉同替我向那位求好了。” “只要林泽一死,广平侯的位子空出来。” “含元殿的那位就会让我生出的儿子继承爵位。” “到时候我就是广平侯亲爹。” “而您是广平侯的亲祖奶奶。” “咱们林家再也不用看外人的脸色了。” 林君成说得老夫人满面红光。 将她那股子心气全抬了起来。 “要是这样,奶奶得赶快给你说门好亲事了。” “门第要挑高的,女子也得温驯,要不然怎么配得上我的宝贝孙儿哟。” 林君成笑得愈发猖狂。 他从果盘里捡了颗瓜子扔进嘴里,直接带壳咬碎。 “奶奶,那我的聘礼……” 老夫人早有了打算。 “放心吧。” “要说个高门大户的姑娘回来,眼下家里是缺点钱。” “不过等那林泽死了,孝期一过,奶奶就把瑶儿那个小丧门星打发嫁出去。” “准保换个好价钱,给你添彩礼。” 林君成眼里冒出豺狼一般的凶狠绿光,“奶奶,那咱们可说好了!” …… 崔泽知道待会有一场硬仗要打。 百般煎熬中,他抛却杂念,想静养心神。 却总有丫鬟婆子跑到柴房门口,不阴不阳地骂他。 最后,甚至有婆子向柴房里泼水。 水冻成冰,崔泽在柴房中再也无处立足。 他只能提着剑站到了广平侯府的大门口。 在门口,总算没人动手,只有几声远远传来的叫骂了。 …… 当白日变作红日,向西坠落时,他等来了陈公公。 还未等陈公公叫唤,崔泽已提着剑踏出侯府大门。 崔泽带剑登车后,反客为主,催着马车尽快上丽山。 陈公公想着毕竟要带崔泽去面圣。 崔泽穿得乌乌糟糟的终归不好。 陈公便给他带了一身暗红衣袍,留了崔泽一点体面。 哪料崔泽在车上穿上暖和的衣服,人的脸色也回了暖。 他带剑端坐,隐隐又有了生龙活虎的劲头。 陈公公看不过眼,不耐烦地劝他: “林侯爷,何必呢?” “今夜***殿下令方子明在丽山上设下了天罗地网。” “你再拼命也是赢不了的。” 他哀叹一声。 “林侯爷,细胳膊拧不过大腿。” “你不如提早认输,照陛下和***殿下的意思写好折子。” “不然在丽山上真打起来,虽是一场考校,但终归刀枪无眼。” “你不怕在自己人手里丧了命,当一个冤死的糊涂鬼?” 崔泽长睫轻颤。 他一抖青锋,刹那未过,剑锋已架在了陈公公项上。 “你!你要做什么?” “你新衣在身,老奴可是对你有恩的!” 陈公公光启帝身边服侍多年,到底有几分胆量。 他惊吓过后,回过了神。 陈公公捏着两个指头,小心翼翼地将崔泽的剑锋拉离自己的脖子。 崔泽面上未起波澜,顺势收剑。 “不做什么,只不过想告诉陈公公一件事。” “我做不成自己人刀下的糊涂鬼。” 陈公公将捏剑的那只手翘成兰花指,恨铁不成钢似地点向崔泽。 “你是油盐不进,好歹不识。” “亏老奴这么劝你。” 崔泽抚过剑鞘。 “我油盐不进,陈公公却真好意思。” 陈公公听出他话里有话,横眉倒竖。 “你什么意思?” 两人本就在车内对坐。 崔泽目光如白刃,杀向陈公公。 “公公劝我认输。” “无妨,我今日可以认。” “说来说去丽山上的攻防战不过是昭国之内一场无聊至极的比试。” “但来日,青州城下呢?” “我昭国大军是不是也要向北羌低头认输?” “你莫忘了,认输以后,等着我昭国的可不只是嫁一个郡主,赔几万两银子。” “等着我昭国的还有青州门户大开,任北羌宰割。” “青州离京城不过八百里,快马三日便至。” “北羌人想南下时,铁蹄说来就来。” “如今你们要我让位,送老肃国公一场马革裹尸。” “等老国公真不在了,北羌人打过来,京城谁来守,谁守得住?” “若真国都沦丧,昭国如何不亡?” “陈公公仔细想想,你劝的究竟是我识时务认输,还是劝昭国认命,就此亡国?” “陈诚,是我不识好歹,还是我其心不改,坚守正道?” “我敢问,你敢答吗?” 陈公公哪里敢回崔泽这一长串的质问。 他心虚地别过脸去,过了会气不过,又斜眼瞪了一眼崔泽。 “林侯爷,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有的事轮不到你去想,有的单担子也轮不着你来担。” 崔泽提起宝剑,横在陈公公面前。 “那如何,带剑男儿不担家国重任,由你来担吗?” 陈公公被戳到痛处,胯下一紧,指着崔泽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你!你……!” 他恼得很,却辩不过崔泽。 陈公公索性往后挪动屁股,坐得离崔泽尽可能远。 往后的路上,陈公公彻底闭上嘴巴,再不往外蹦一个字。 行至半路,马车外渐渐传来一阵井然有序的铁蹄声。 崔泽推开车窗一看,浩浩汤汤,烟尘滚滚,是***的卫队。 打头的自然是方子明。 方子明见崔泽推开了车窗,催马上前,与他并排而行。 他也来劝:“虽不想劝你,但林泽,你还是认输吧。” “我奉命带了两百人来,够将丁点大的丽山行宫全围住了。” “你就算有三头六臂,终归是一个人,如何能胜我?” 崔泽平静道:“我不能退。” “一步也不能退。” “管你为我设的是刀山还是火海。” “不退。” 方子明拉着脸,哎哎地叹了一声,替崔泽忧愁起来。 陈公公透过窗,瞧见外面并行的公主府卫队。 他一直憋着刚刚的火。 如今见有人能撑腰,他又打算讥讽崔泽一番。 只是还没轮到他开口,山道上又响起另一阵马蹄声。 一辆马车带着十二匹马追上了崔泽。 追上崔泽以后,马车的车门被车夫打开,里面坐着的是裹着狐裘的戚如陌。 他朝崔泽挥了挥手。 挥过手后,戚如陌肃整容颜。 他抬高声量,讯问声声如战鼓,响彻长夜。 “戚家子弟可在?” 十二匹马上的提枪的青年和少年整齐划一: “在!” 戚如陌又问:“丽山上,广平侯为国而战,我戚家子弟当如何?” 戚家子弟:“同去!” “取胜!” “并肩杀敌!” 第37章 弃子,瘫子,病秧子 丽山上,行宫大殿中。 十二座铜灯台尽皆点亮。 不仅照得行宫大殿灯火辉煌,更为整座大殿增添了一丝焦灼的火气。 大殿的尽头,高坐的是光启帝和***。 崔泽被陈公公领进殿中,第一眼看到的却是傅玉同。 大约是傅玉同这次办事实在讨光启帝的欢心。 他被赐了座。 崔泽跪在光启帝面前时,他也享受着崔泽的跪拜。 光启帝随意地赐崔泽起身。 而后对傅玉同道: “傅玉同,今夜的考校是你准备的,你说说规则吧。” 傅玉同起身向光启帝行了一礼。 他走到崔泽身边,不提规则,转而从袖中取出了一份折子。 傅玉同面带浅笑。 他皮笑肉不笑的,让崔泽胃里翻滚,差点害崔泽把几乎没吃的晚饭吐出来。 “林泽,别比了,把折子一签,回家去吧。” “劳师动众的,若是输了,多难看?” 崔泽用眼刀剜傅玉同和他手里的折子。 “你等我赢了,亲手碎了你的折子。” 傅玉同将折子举到两人面前。 “你等我赢了,亲自押着你签。” 他将折子放回袖中,指了指殿外竖着的两杆旗。 两杆旗一杆朱红,另一杆玄黑。 “今夜攻防的规则不复杂。” “林泽,你与方护卫长各执一旗,他守行宫东面,你守行宫西面。” “两方对攻,先夺敌方旌旗者胜。” 崔泽听罢二话不说,直出门外,他站在两杆旗边问方子明: “老方,你选哪一杆?” 方子明扫了扫自己带来的两百护卫,松了松肩膀,道: “黑旗让你,我执红旗便可。” “我带了两百人,旗帜再显眼,你也未必抢得下。” 崔泽抱拳,“多谢。” 道过谢后,他当仁不让,从旗座上将玄黑旗拔了下来。 他将旗一转,横在身后,阔步走向戚如陌和他带来的十二人戚家子弟。 不料这时,傅玉同清朗的声音在夜风中响起: “戚家十二子弟不可参战。” 崔泽带旗回身,旌旗垂落。 他眼里冒火,“他们不可参战?!” “傅玉同,你是要我一挡二百,杀穿公主府的精锐?” “这便是你设的考校?” 一时间方子明和戚如陌的脸上都写满了不可置信。 十二名戚家子弟更是躁动起来。 戚如陌替崔泽质问:“你这是考校,还是谋杀?” “谋杀吗?”傅玉同状似懵懂地反问道。 “可林泽带你们戚家子弟上,若真取了胜,这场胜利是算在他林泽头上,还是你们戚家头上?” “你们戚家占的人多,不算在你们头上,合适吗?” “若考校胜出的是你们戚家,那不更该是你们戚家前往青州迎战北羌吗?” 他厚颜无耻地温润一笑。 “我这是在帮林泽,别不识好人心。” 戚如陌大骂道:“荒唐!” 傅玉同与戚如陌两人争辩间,光启帝和***走出了大殿。 光启帝插着腰,闲庭信步地从殿门前的台阶上下来。 他阴鸷地扫了一眼戚如陌,言语里却带着笑。 “如陌,休得胡言。” “你是指责朕赏识的安排有误?” “你把不把朕放在眼里?” “陛下,戚世子没有半点不敬的意思。” 崔泽将手中的旌旗微转,为戚如陌隔绝掉光启帝不善的视线。 “他是把我当朋友,替我担忧,情急之下,说了些胡话。” “戚家子弟观战,我一人出战便是。” 光启帝笑道:“那你与如陌二人交情很好嘛。” 他神色一转,“既然如此,朕特准你带如陌出战。” “想想你一个人孤身力战也怪可怜的。” 崔泽的脸色瞬间冻结。 他眼底又暗藏一团火,想在夜色中烧穿丽山行宫。 现在是嫌折辱戏弄他一个人不够,还要将戚世子也添进来,逼人陪他一起泥里打滚? “陛下……” “呦,林侯爷。”陈公公不知何时从犄角旮旯里冒出来。 他冲着崔泽,火上浇油道: “本来戚家子弟不该参战。” “陛下特准戚世子随你作战,这是多大的恩典啊。” “还不快谢恩?” 崔泽咬着牙,唇角带上了诡异又拧巴的笑。 荒唐,多荒唐啊…… “谢陛下恩典。” 光启帝还有闲情回崔泽:“广平侯无需如此客气。” 他望了一眼夜空,“开战吧。” “莫耽误朕今夜回宫。” 方子明闻声,悄悄哀叹一声,上前拔出朱红旗。 ***见双方终于开战,长舒一气。 麦麦,太好了。 今夜之后,就是肃国公征战青州了。 广平侯再不能害你,连累你出嫁。 ***不断宽慰着自己,眼看她心里的石头就要完全落地。 这时,她忽然留意到行宫大门处,多出一道浅杏色的纤瘦身影。 少女出言拦下众人: “且慢!” 薛麦一路小跑,奔向殿前。 可她的身子实在孱弱,跑了还没两步就短了气。 她捂着胸口,气喘吁吁地走到殿前***身边。 “娘,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诸位将士犯不着为我而战,我愿意……” “麦麦!”***大吼一声,盖住薛麦的下半句话。 她难得冲薛麦冷脸。 ***指着行宫大门,怒斥她如珠如宝的女儿。 “滚回家去。” “这件事必须听娘的!” “没得商量。” 薛麦白着脸,脸上带着倔,“我不走。” ***在心里为自己女儿自豪,又不住地骂她冤孽。 她替薛麦别好两鬓的碎发,又捏了捏薛麦的耳垂。 “麦麦,你是娘的命根子。” “就当娘求了,回去吧。” 薛麦坚定摇头。 “天下间哪有外敌未退,自己人关起门来杀自己人的道理?” “如此杀下来,还用得着外人杀我们吗?” 薛麦的话一出,***和光启帝齐齐变了脸色。 ***是被薛麦惊着,脸上带上了羞愧。 光启帝则是难堪。 像龙皮被人扒了那么难堪。 崔泽冷眼旁观着,忽然,他眨了下眼睛。 他心中生出一个谋算。 “郡主,今夜这战已成定局。” “皇命已下,是无法更改的。” 薛麦愧疚自己来得晚,两条不顶用的腿走得又慢。 “是我连累林侯爷了。” 崔泽走到戚如陌身边,将他连人带轮椅推出来。 他拆了根发带,将旌旗绑在戚如陌轮椅背上。 戚如陌和旗子一起,被他推到薛麦面前。 “不过,郡主若是过意不去,可以随我与戚世子并肩而战。” 崔泽此言一出,行宫大殿前所有人脸色精彩到变幻莫测。 几个大人疯的疯,震惊的震惊,被吓的被吓。 方子明更是如同被逼生吞了一颗夜明珠那般吓得差点被噎死。 偏偏薛麦在愣了一下后,义无反顾地答应:“好!” 第38章 你没把我当残废,但你也没把我当人 “胡闹,这不是瞎胡闹吗?” ***气得瘫坐在行宫大殿内的椅子上。 她又露出那张二十年前庆元宫变时,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脸。 ***这张脸看得光启帝心里极不对劲。 总让他有种错觉,仿佛他还是二十年前无权无兵的懦弱藩王。 ***才不管光启帝脸色如何,一手掀翻盛着鲜红柰果的盘子。 红艳艳的柰果滚了一地。 ***雷霆般的训斥扑到光启帝面前。 “陛下如何能答应广平侯的荒谬请求?” “若是今夜麦麦出了半点的闪失。” “我管你什么国法家规。” “我府上三千带甲护卫哪一个都不是吃素的。” “赵奕,我掀了你的盘子!” 多少年了,自登上帝位后,光启帝再没被人这般直呼过名讳。 “长姐你说的是什么话?” “你要掀了谁的盘子?朕的吗?” 光启帝撕下伪善,面露凶光。 行宫大殿内,姐弟两个剑拔弩张。 ***脸上也尽是怒容。 她站起身,捻起裙摆,一脚将一个柰果踢得滚下去。 “不就是鱼死网破,你以为长姐不敢吗?” 两人目光如刃地相互交锋。 最后是光启帝先软了下去。 他坐回***身旁的椅子上。 心力交瘁一般地揉着额头。 “长姐,外敌当前,朝中已经够乱。” “你别想着再撺掇姐夫留下的那些学生出来挑事,好不好?” 想到***的丈夫,已故的大儒薛怀徽的那些学生,光启帝就头疼。 昭国读书人十有八九读的都是薛怀徽注释的经书。 半朝的文人都奉薛怀徽为师。 他们打着薛氏门人的旗号相互勾结,隐隐组成一股与自己对抗的势力,分他的帝王之权。 长姐头顶薛怀徽遗孀的名头,她若真与自己撕破脸皮闹起来,少不得会闹出一场天大的乱子。 光启帝无奈,明里服软,暗里哄***道: “长姐,今夜是麦麦铁了心,要跟着林泽去胡闹。” “你不由着她的性子去,她那个小身板,万一一口气顺不上来,又气出一场大病呢?” ***本来有千句万句骂,听了光启帝这一句,全憋了回去。 光启帝又进一步劝她: “何况今夜与林泽对战的是方子明,还有你府上的护卫。” “有他们在,不长眼的刀剑全能长上眼睛,你担心什么?” ***憋得满肚子火全化作一声带着怒意的叹息。 她叹完气以后,坐了回去。 ***黑着脸叫来一旁的陈公公,“陈诚,你去向方子明传句话。” “让他快些了事,免得外头风大,害麦麦在夜风里受凉。” 陈公公往光启帝那瞧了一眼,直到光启帝朝他挥手,他才领命退出大殿。 光启帝劝好了***,鹰隼般的眼眸中渐渐蒙上一层黑。 崔泽满身的伤,加上戚如陌那个瘫子,再搭上长乐这个病秧子。 今夜最终大胜的人注定是他。 得偿所愿,稳坐龙椅的也将是他。 等北嫁长乐,退了北羌,他再回头一个个收拾掉朝中那些不安分的薛氏门人。 想到这,光启帝满意地看向了一直静候一旁,一声也没出过的傅玉同。 像这样的,不是薛氏门人,又甘心当狗,还能做事的读书人实在是合他的心意。 今夜崔泽大败后,赏他一个平步青云,就当赏狗一根肉骨头了。 傅玉同低着头,生怕触到殿上两位大人物的霉头。 他更怕***会不顾一切将长乐郡主召回来。 没了长乐郡主这个拖油瓶,林泽搭着戚如陌,他真怕他们想出妙法,逆风翻盘。 毕竟上次在他的府门前,再上次在卫尉司,他可是吃足了苦头。 还好…… 还好,事事如他心意。 林泽,你的一切都到头了。 …… 朱红旌旗下,方子明听到陈公公传去的***的话后,真想把头盔摘下来,好好地挠一顿后脑勺。 陈公公传完话也不与他啰嗦,见了个礼便走了。 只留方子明一个人对着天上的月亮长吁短叹。 他吩咐手下人: “都给我长点心,万不能伤郡主一分一毫。” “还有,速寻林泽,把他们的旗砍了,收工。” “不许多浪费一刻钟,别耽误老子回家。” “大半夜出工,既无赏赐又无夜食,真他娘的在干窝囊活。” 方子明的手下细细琢磨了方子明的话。 一个护卫试探着问:“老大,如果郡主亲自来砍旗,我们让她砍吗?” 方子明白他一眼,又踹了一脚旗杆。 旗杆抖了抖,蹭掉了点方子明鞋底的灰尘。 “问话前先过过脑子,杆子多粗,郡主能砍断吗?” “郡主若能挥刀砍断这个,殿下还用日日发愁吗?” 方子明摸了摸旗杆,皱起了眉。 “真不知道林泽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明摆着拼死也要赢,怎么带那么两个拖油瓶?” …… 行宫西边一处避风的角落。 崔泽推着戚如陌的轮椅吱悠悠地走着。 轮椅推不了多快,薛麦也跟得上。 她这时候才像个十一二岁的活泼少女,而不是顶着郡主名头的小大人。 第一次参加攻防对战,薛麦兴奋得东问一句,西问一句,东西合并再问一句。 “林侯爷,你邀请我一起,一定是我特别有作用吧?” “方护卫长不敢跟我动手,所以你是不是打算派我到最前面,替你们挡剑?” “没事的没事的,我不会介意的,你们尽管派我去就好。” 崔泽被薛麦的活泼逗出一个笑。 “郡主,待会呢,你的确要听我的安排。” “不过可能跟你想的不太一样。” 薛麦疑惑:“不一样吗?你们不用我去挡剑吗?” 戚如陌看着前方一条颇为倾斜的长坡,半沉着脸道: “用不着郡主,引敌这事,他摆明了会让我来。” 闻言,薛麦大大的眼睛里闪动起更大的疑惑。 “戚世子来吗?” 她上下打量戚世子,从他的人看到他的轮椅,以及轮椅背上捆的旌旗。 “啊?” “世子能来吗?” 崔泽拍了拍戚如陌的肩,将他和旌旗一起推上长坡。 “切莫将戚世子当残废了的人看。” “他很厉害的。” 戚如陌在轮椅上抱起了双臂,如同抱住了自己。 “林泽,交友如此,我实在感慨。” “你是没把我当残废,但你也没把我当人。” …… 长坡的尽头,崔泽一眼察觉渐渐逼近的公主府护卫。 他拍了拍戚如陌的肩,问他:“你准备好了吗?” 戚如陌抽了抽嘴角,“罢了,你动手吧。” 第39章 莫退!夺旗! 眼看崔泽就要动手,薛麦突然伸手扶住戚如陌的轮椅。 “等等,我再重温一次我要做的。” “我不远不近地跟着戚世子。不管一切,跟紧他就行了吗?” 她看向崔泽手里的长剑和戚如陌怀里的弓。 薛麦又看了看自己的空手。 “我真的什么武器都不用带吗?” 崔泽弯着唇角摇头。 薛麦体虚,背上刀剑便跑不动了。 “郡主,你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跟着戚世子跑。” “累了千万别逞强,只管停下来歇。” 说罢,崔泽示意薛麦让开。 他又拍了拍戚如陌的肩。 直到戚如陌长叹一口气,他才将戚如陌一把推下坡去。 轮椅载着戚如陌风驰电掣地从坡上杀下去。 轮椅背绑死的玄黑旌旗迎着猎猎的风飘扬起来。 戚如陌乘着轮椅,稳稳拉起弓,斩掉了箭头的无头箭呼啸而去。 无头箭接二连三地击响公主府护卫的头盔。 一个又一个的护卫只好退场。 恍惚间,众人仿佛又见到了双腿尚在的少年将军。 戚如陌像当年对北羌铁骑潮一般,杀个了纵横无敌。 不仅他纵横无敌,他还带了个杏黄衣衫的郡主尾巴——追着他猛跑的薛麦。 薛麦从没想到飙起来的轮椅能跑得那么快。 她别说带上刀剑了,就是赤手空拳也不好追啊。 她记着崔泽的话,追不动了就停,追不动了又停。 薛麦就这么跑跑停停,追着戚如陌时近时远,完全不可捉摸。 护卫队摸上来的前锋一面减员,一面被薛麦冲乱阵型。 乱着乱着人是越来越少。 此时,崔泽早隐入了黑暗中。 他并未走远,悄悄与戚如陌和薛麦保持着三角阵型。 在看不见的地方,他随时化作两处支援的犄角,替他们清扫障碍。 与被崔泽绑在戚如陌轮椅上的旌旗不同。 方子明带走的旌旗并未摆在明面上。 崔泽与戚如陌都断定,方子明会将朱红旌旗交给吹哨传令的护卫。 因为传令护卫在暗处观察全局,既隐蔽又安全。 他的哨音还可随时唤人支援。 崔泽没入暗处,就是为了捕获他,砍下朱红旗,夺下胜利。 终于,公主府护卫的阵型乱成一盘散沙,重新整队的哨声凌空响起。 崔泽第一时间察觉到哨声发出的方向。 戚如陌也闻声转动轮椅,一抬手,他上弦的箭也转向。 薛麦紧随其后,小跑起来。 他们这一跑又害得方子明的大部队开始乱。 方子明本想带人先擒住薛麦,请她离场,免得***担忧。 但偏偏隐匿在暗处的崔泽伺机悍然杀出。 这次,变成戚如陌引弓掩护他。 崔泽剑不出鞘,连剑带壳地过五关斩六将。 二人联手,再次将公主府护卫的阵型冲得凌乱。 哨声不得不再次响起,催促众护卫收缩阵型。 崔泽听声将吹哨护卫的方位确定了八成。 只缺最后一声哨响,他就能锁定朱红旌旗的位置。 吹哨的护卫尚不知晓,公主府护卫离落败就差一声哨了。 崔泽望一眼天。 他冷静地从阵中杀出。 在重新隐入夜色前,崔泽快步冲向戚如陌,将他的轮椅推得飞了起来。 戚如陌被推到鬓发斜飞。 “慢点慢点!” “你再这么撵着我跑,真要吐了。” 崔泽握着八分的胜,同老友打趣道: “行了,吐不了,你当年贺兰山上纵马杀敌比今日颠簸多了。” 戚如陌怀念地一笑,抬手引弓又是一箭。 一个护卫被箭打中,被迫退场。 薛麦乖巧地追在他们后面。 崔泽将戚如陌重新推上高处。 他自己却跳下土台,再度消失。 戚如陌见崔泽离去,往哨声发出的方向去。 他会意,搭箭引弓,专挑公主府护卫重组阵型的关键点,一一打掉。 方子明追着他们跑了大半个行宫。 说好的打攻防战,活生生被对手搞成了带队游击。 他半夜出工本就窝火,这下更是气上了头。 方子明连敲两个手下的钢头盔,把他们的脑袋敲得嗡嗡的。 “弓箭手呢?” “光让戚世子一个人在上面风光?” “点了他,送他离场!” 两个手下捂着头盔,抬手指给他看。 薛麦这根听话的小尾巴又追上了戚如陌,不远不近地黏着他。 薛麦大概有些战场悟性,她见戚如陌不动了,索性张开双臂,挡在戚如陌身前。 摆明了不让公主府的弓箭手发箭。 方子明一下头都疼了。 “我的小祖宗啊!” “我们是为了救她出苦海才大半夜出的工。” “她……” 方子明狠狠叹了一口气。 他赤手空拳上前,穿过护卫队,快冲两步躲开戚如陌的冷箭。 方子明朝薛麦抱拳。 “郡主,得罪了。” 他带甲冲击上去,一把将薛麦扛上肩头。 他高呼:“郡主已离场!” “杀!” 少了薛麦的搅和,公主府护卫的攻势瞬间凶狠起来。 戚如陌带的箭终归有限。 他弹尽粮绝的时候终于还是到了。 数名公主府护卫拥到他面前,要夺他身后的玄黑旌旗。 戚如陌果断拔出轮椅旁挂着的短剑。 他一剑削断旗杆,右手擎住旌旗,将旗横掷出去,插向不远处的屋檐。 可惜直到这时,最后一声哨响都没被逼出来。 崔泽一个人仍带剑在行宫中搜寻。 他知道吹哨护卫离他已不远,但此时的不远犹如天堑。 方子明见戚如陌将旌旗掷出,立刻示意手下放过戚如陌,先夺旌旗。 护卫人多,戚如陌那边围着的人还未退。 屋檐上,玄黑旌旗下,已站好三名护卫中的精锐。 三人中的两人立刻蹲下组成人梯,做好让另一人蹬肩而上的准备。 玄黑旗,即将落入公主府护卫的掌中。 行宫大殿中灯火通明。 陈公公带来的几个小太监,来来往往地通传着军情。 听到府内护卫将胜了,***长出一口气。 ***握紧自己藏在袖中的手。 还好……她为麦麦赌对了。 然而,电光火石间,夜空中突然传来两声怪异的口哨。 这两声短哨都干脆利落,恰似公主府护卫队的撤退哨。 方子明听出两声哨响的异样。 他朝玄黑旗下的手下大喊:“莫退!夺旗!” 第40章 用不着我昭国女儿去换太平 方子明中气十足的吼声震响行宫。他彻底想明白了崔泽的谋算。 但一切已来不及。 早在他大吼时,行宫中就响起了示意不退的长短循环的哨响。 吹哨的护卫在用正牌哨响驱散崔泽口哨传达的错误指令。 他却不知,哨音一出,他如同夜空中的纺织娘。 在反复的聒噪中彻底暴露出自己的位置。 方子明暗道要糟。 果不其然,一瞬之间,示意不退的哨响陡然转换成求救的急促短响。 短响才响了两声,又戛然而止。 一众公主府护卫的心随中断的哨响顿了半拍。 就在这半拍停顿的间隙,丽山行宫的上空迎风飘扬起一抹血一般的朱红。 那是象征着公主府一方的朱红旌旗。 举旗人踩在偏僻角房的房檐上。 他的影子被月亮投向在地面。 笼罩过地上横七竖八倒下的护卫。 明月下,朱红旗夺目到刺眼。 朱红旗下的举旗人也同样刺眼。 林泽一身暗红衣袍,手按在挂在腰间的剑柄上。 高扎的马尾被夜里的寒风吹得轻晃。 整个丽山行宫都看得见他。 看见他的人都渐渐想起,他亦是统率过御林军的少年将军。 往行宫大殿传信的小太监远远瞧见他,被他那抹魅影吓得脚一歪,直接摔得滚到正殿的门槛上。 ***和光启帝听见门外的动静,一齐出来。 闯进他们眼帘的却是崔泽携着朱红旌旗,裹着风,从角房的屋顶上纵身落下。 少年英姿,莫过如是。 眼看胜利已在掌中,一翻掌,又成了败。 ***承受不住。 她不管不顾地拽起那个传信的小太监。 “本宫的护卫长比林泽更早夺下旗,是也不是?” “是也不是!” 小太监被吓得直哆嗦,话都说不出来。 丽山行宫的另一方屋舍旁。 在依旧飘摇的玄黑旗下,薛麦拍了拍方子明覆着铁甲的胳膊。 她笑着,眼睛亮亮地说: “护卫长,林侯爷赢了。” 方子明是君子,崔泽取胜,他便服输。 他打了个手势,示意手下撤退,将玄黑旗完好地留在屋檐上。 方子明低头看那个也算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 公主府上下从春忙碌到冬,终于在这小孩脸上添了一两肉。 “郡主还笑呢?” 薛麦笑得更天真烂漫,“为什么不笑?” “我们赢了呀。” 方子明抱着臂,半垮下背。 “可林泽一赢,你就得去北羌和亲了。” “而他也会死。” 薛麦的天真笑颜收了两分。 她慢慢垂下眸,亮晶晶的眸子里结出不似孩子的寒霜 “有什么办法,总得有人去啊。” “昭国现在最需要的是时间。” 她抬头,望向天上的月亮。 “护卫长,北羌那边,也是这个月亮吗?” “等我到了北羌,看着月亮数日子。” “你说过去几次月圆几次月缺,你们能打赢北羌接我回家?” 她越说声音越绵长,眼底漾出湿漉漉的光,和月光一样亮。 方子明和站在周围的护卫们闻言心头一酸。 几个大老爷们差点都掉下眼泪来。 在这个漫长得似乎比亘古还长的黑夜中。 崔泽携着朱红旌旗,如一团火,破夜而来。 “有青州男儿在,郡主不必去和亲。” 他声线沉稳,如幽幽奏响的古琴。 薛麦和方子明一时都转头望他。 崔泽转了个腕,将朱红的旌旗旋到身后。 “我到了青州后,会死战。” “守在青州的残兵也会。” 提起青州残兵,崔泽似叹又如感慨:“他们比我厉害,如今以残躯挡住北羌的十万铁骑的是他们。” “青州再战,我们和北羌最低也是玉石俱焚。” “玉石俱焚后,用不着我昭国女儿去换人间太平。” 在无边的黑夜中,旌旗拥着崔泽。 衬得崔泽这团烈火如炽,直冲天际。 他好像真能烧到青州,烧尽北羌的每一寸草,烧到北羌的王庭。 哪怕……会将他自己一并烧做白骨。 那一刹那,在场所有护卫望着崔泽这团火,心中都燃起了敬佩。 薛麦心中也是激荡不止,她不禁问:“林侯爷早想好了一切?” 崔泽摇了摇头。 他如闲话家常一般道:“不是一开始就想好的。” “我也是慢慢才想明白的。” 薛麦闻言,含着泪朝崔泽一拜。 “小女与昭国仰赖林侯。” 崔泽扶起她。 “郡主不必如此。” “我不过是要回家了,想为家里多做点我能做的事。” 薛麦眼眸轻转,又缓缓睁圆,“林侯是青州人?” 夜风卷起崔泽的额前散落的发丝,勾勒出他比常人更深邃的一双凤目。 “是,还有,我本来姓崔。” 薛麦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她眨了眨眼,孩子气的笑颜一下子回到她的脸上。 她灿烂地问:“这样的话,我可以叫你崔大哥吗?” “我还没有过哥哥,只有叔叔。”薛麦回头暗戳戳地指了指方子明。 方子明不自觉地舔了舔后槽牙,从敬佩中回过神。 “郡主,听叔叔的,我们公主府的人没必要跟他林泽走得那么近。” “至于你叫他大哥,他……他不配。” 薛麦歪头看方子明,“是吗,方叔叔?” “可我觉得如果娘知道了,崔大哥愿意豁出命去保我不去和亲。” “娘会让我认崔大哥当亲大哥的。” 她肃整容颜,回身认真地对崔泽说: “待会儿,我会把林侯的心迹原原本本地告诉娘。” “娘知道了以后想必不会再为难林侯。” “阁下前往青州之路,定能少波折,多平安。” 薛麦言罢再拜。 她这一拜比刚才的俯身下拜更端庄郑重。 尽显皇室贵女的姿仪。 崔泽不再将她看做小孩子,执旗抱拳还了薛麦一个全礼。 “劳郡主费心。” 他望向前方,行宫大殿的方向。 闹剧该收尾了。 他也该去拿回他赢下的青州主帅之位了。 …… 行宫大殿前。 崔泽身后站了两拨人。 一拨是戚如陌和被禁上场的戚家子弟,另一拨是隶属于公主府的护卫们。 就连一向只做分内事的方子明,也用脚投票,站到了崔泽身后。 在场的,只有崔泽手执一杆朱红旗。 方子明手里一无所有。 崔泽身后的每一个人仿佛在无声地说:取胜的唯有崔泽。 ***险些气晕过去,全靠两个侍女扶着,才没倒下。 薛麦记着她对崔泽的承诺。 她紧走两步上前,从侍女手中扶过***的手臂。 她仰着脸,尽可能地凑近***。 “娘,你听我说……” ***倾耳听着薛麦的话。 薛麦说出头几句时,她的脸色有了好转。 可当薛麦说到某一句,***脸色骤变,勃然大怒。 她将手从薛麦臂弯中抽走,压着怒火吩咐侍女道: “夜里凉,带郡主去偏殿休息,关好偏殿的门窗。” 她再抬眸望向崔泽,眼里已有了莫名的,不死不休的意味。 第41章 胜了也是大败 行宫大殿前,两方对峙的气氛冷峻至极。 薛麦被侍女柔中带刚地裹挟了下去。 她被带走时还连声呼喊:“娘亲!” 可她每喊一声,***眼里的杀意就浓烈一层。 “林泽!” “今夜你不顾麦麦的安危,蛊惑她为你的一己之私满宫奔走。” “现在你又为了坐上青州主帅的位子,诓骗她,让她来对付我。” “我看你是真的该死了!” ***突然发难。 崔泽一时看不明白他于何处触了***的逆鳞。 他想,既然终归讲不了和,那便只管公事公办。 崔泽将朱红旌旗横托在手上,呈在***与光启帝面前。 “***殿下话里的意思,我听不懂。” “说到青州主帅,今夜是我胜了,主帅本就该是我。” “我无须诓骗郡主,更无须令***殿下承认。” “你!”***柳眉倒竖,上了年岁的眼中裹满了滔天的风霜刀剑。 光启帝不动声色地按下***怒指崔泽的手。 “长姐,气大伤身,莫真恼了。” 他皮笑肉不笑地浅笑着。 又用半沉的眼朝站得偏僻的傅玉同使了个眼色。 傅玉同自暗处上前。 他毫无波澜地用场面话祝贺崔泽: “林侯爷好本事,今夜取胜,拿下一程。” 他眼波中闪过一缕俏色,含着笑意说: “只是我好像忘了请人知会林侯爷,此次考校是三局两胜。” “明日另有两场比斗。” 崔泽握着旗杆的手瞬间收紧。 他花了大力气,才没将砍断旗杆时削出的尖头对准傅玉同。 “傅大人说笑了。” “让我来丽山行宫接受考校的是陛下。” “陛下金口玉言,比的是一场攻防战。” “若我取胜,青州主帅之位,我名正言顺。” 他握紧旌旗,将朱红如火的旗帜垂落于人前。 旌旗昭昭,崔泽其声朗朗。 “如今我已胜了,青州主帅之位再无疑议。” “傅大人是想污蔑陛下言而无信吗?” “哎……”光启帝直接打断崔泽与傅玉同的交锋。 他稳坐钓鱼台,将祸水引到***处。 “主帅人选事关麦麦的安危。” “她是朕的外甥女,朕的长姐唯一的骨血。” “朕这个做舅舅的,为了她,不怕担言而无信的骂名。” 光启帝深沉的目光斜掠过***。 “一切只看朕的长姐如何说。” ***毫不犹豫,雷霆之声响彻殿前。 “当然是三局两胜,明日再看看你林泽还有什么能耐。” 她冷眼盯着崔泽,又吩咐方子明道: “方子明,你连夜回府,带出府中所有护卫。” “明日三千人对他林泽一人。” “本宫倒要看看他还如何取胜!” 刹那间,崔泽呕掉的那口马肉的腥气从肺腑溢回了喉间。 恶寒得他嗓子眼收紧发堵。 崔泽手边,朱红旌旗静静垂着,无言地宣示着他得的胜。 可寒风一吹,旗帜被吹得皱痕滚滚。 又像在说,是他输了个彻底。 胜了也是大败。 崔泽始终想回青州去。 他想横穿八百里山川,回到广袤无垠的边陲故里。 他离开这座他胜也是败,从来无能为力的浩大都城。 他颤了颤唇,将血红的旗帜掩回身后。 崔泽屈膝下跪,跪在***面前。 “请殿下赐我一个机会。” “我定死战,守青州,抵御北羌,护郡主免于和亲。” “无论几场考校,殿下尽管安排。” “只求殿下赐我如青州残兵一般的人手。” 他低垂下头颅,“一抵三千,我做不到。” 崔泽将心剖白,剖得让戚家子弟与一众护卫各个不忍。 同为武人,他只求卫国守家,何至于受此等羞辱戏弄。 在场一干人中,唯独傅玉同一个,无论崔泽说什么,他都只有满脸冷意。 “呵,林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避重就轻,妖言惑众。” “你说你会死战,你死战又如何?” “九年前,北羌破青州,你不曾死战吗?” “你奋力死战,守住了谁?” 他说得双眸渐红。 “我问你,在你死战之下,老师为何化作了一座坟茔。” “师娘又为何重伤,一年之内就随老师去了?” 提起九年前,崔泽虽心痛难已,但他问心无愧。 “我与师父一道守住了青州百姓。” “守到肃国公大军来援。” ***全当崔泽在强词夺理,她听得不耐烦透顶。 “林泽,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昔年守住青州的不是你,是肃国公。” “本宫只想让肃国公出山,保住麦麦。” “你为何非要胡搅蛮缠,霸占青州主帅位子?” “你就不能放过本宫仅剩的女儿吗?!” 崔泽跪得端正,如一杆长戈。 朱红的旌旗和他最后的尊严都被他散放在地上。 他恳切哀求道:“殿下,英雄迟暮,国公爷已难再护住青州一回。” “更难保郡主平安。” “我并非胡搅蛮缠,只求殿下留我一线返回青州的生机。” 谁知***拂开大袖,毫不留情地说: “青州若守不住,那便让肃国公焚城,以青州为壑与北羌周旋。” “本宫懒得管死多少人,葬送多少甲兵。” “不惜一切代价,我只要麦麦能活。” “林泽,你听清楚,麦麦永不可能做你守卫青州的筹码!” ***声如惊雷,直劈在丽山行宫的大殿前。 她傲据在大殿之上,仿佛脚下踩尽无数白骨尸骸。 然而惊雷未散,崔泽忽然执起朱红旌旗。 削尖的长杆被他悍然掷出。 旗掠如风,擦过***的肩,一杆洞穿***身后大殿的门扇。 血红的旌旗席卷过***高挽的如云鬓发。 撞掉了她鬓上的一双东珠。 金簪坠地,东珠映着月光依旧莹莹。 ***瞬时像是被人夺了心肝,双眸中横泪如泉。 她忙跪在地上,护住两根东珠金簪,免得它们滚走。 崔泽仍旧跪着,他的眸中也如***一般,满是化不开的泪和痛。 “这世上不止殿下有至亲。” “不止殿下有舍命也想守护的人。” “殿下有的这些,青州的每一个百姓都有。” 崔泽忍着泪起身。 他不可遏制地回想起师父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那是一句没什么特别的话,没有大道理,也不是关心。 那日残阳如血,师父杀得剑都钝了。 他许久未饮一口水,嘴唇干得皲裂。 “歇够了,北羌人也快来了,咱爷俩,守长街。” 崔泽沙哑着声音,对***道: “道不同,接下来我与殿下各凭本事。” “且看最后是谁去青州。” 说这话时,崔泽眼睛的余光也望着光启帝。 第42章 广平侯坠崖而亡 夜已深了,丽山行宫中,千盏灯火依次熄灭。 料峭寒风中,崔泽蹭着戚如陌的马车出了行宫大门。 马车里,戚如陌就跟个老妈子似的。 他一面为崔泽倒茶,一面念叨崔泽: “方才你不该那么莽撞。” “用旌旗砸破行宫大殿的宫门,还卷了***的东珠簪下来。” “你这般行事,除了和上头闹得不死不休之外。” “对你去青州没有半点好处。” 崔泽蜷缩了起来,他老实地喝茶。 “没忍住,也实在忍不住。” 戚如陌扶额叹了一声。 “罢了,谁让你才二十五出头,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 他放下扶额的手,忽然一笑。 “若是二十五岁的我,恐怕比你更胡来。” 他眼底绕着眷恋,摩挲过弓弦的手此刻正摩挲着盖在腿上的薄毯。 “托你的福,我今夜也算重回二十五了。” 崔泽捧着喝了一半的茶,茶水随着马车晃荡不止。 他缩在马车的角落里,声量不大又透着虚弱。 像是某种亮过獠牙,却撕咬不过天敌,弄得自己伤痕累累的幼兽。 “下次不带你重回年少了。” “免得折你的寿。” 他正说话,忽然杯中的茶被晃得一洒。 接着整辆马车被另一辆冲上来的马车挤得撞在丽山山道的山壁上。 戚如陌的马车被撞得惨,接连响起肢解破碎的声音。 马车内,戚如陌的情况更糟。 他双腿无用,撞击之下,直接失了平衡。 戚如陌狼狈地趴倒在马车内的小桌上,双手死死地压着小桌。 他压得双臂的肌肉和青筋都暴起,才勉强稳住身形。 崔泽将茶杯抛出窗外,顺势打开车门。 车门一开,驾车的喜乐狞着失控的八字眉跟崔泽打了个脸对脸的大照面。 崔泽没忍住:“怎么是你?” 喜乐狂拽缰绳,忙得有苦都来不及说。 崔泽看准时机,帮喜乐反振了一把缰绳。 肃国公府的马长嘶一声。 它拉着马车反撞向另一辆车,挤出一缕逃生的空隙。 崔泽松开缰绳,扶着喜乐的肩在车头站起身来。 他向后一看,原本跟在车后的戚家子弟十二人因年少缺经历,早早被一队马用计截停在后方。 而一旁紧追不舍的那辆马车上,不明身份的杀手已拔刀出鞘。 崔泽见各个杀手都盯着自己。 当即明悟这场杀身之祸是冲他来的。 他纵身跃上车前的马。 剑鸣出鞘,一剑斩断连接马车的套绳。 崔泽独自一人纵马狂奔,将杀手全数引走。 他打趣似的给喜乐留下一句: “往后你驾的车,我绝不坐了!” …… 丽山下山的山道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要命的是山道九曲十八弯。 崔泽甩不掉身后紧追的马车。 还被前方一辆豪华得无可比拟的四驾马车挡住去路。 豪华马车车顶上铜孔雀尾羽垂落,栩栩如生。 崔泽一见那铜孔雀,心都凉了半截。 是***的马车…… 许是听见车后的动静,***吩咐车夫将车停下。 四驾马车一停,整个丽山山道彻底堵死。 崔泽不得不勒马止步,任载着杀手的马车直追到他身后。 ***那边,与***同在车内的方子明推开了四驾马车的后门。 ***带着倦色,稳坐车内,又与崔泽相见。 崔泽见过了她,拔剑回望。 堵在他身后的杀手马车上,跳下来一个戴着斗笠的人。 那人不露脸,不妨碍崔泽认出他。 是肖七。 肖七下车便亮出刀刃。 “我曾答应为林侯爷办一件事。” “但今夜我奉命行事,其他事都能允诺,唯独不能放林侯爷一马。” 崔泽无可奈何,只得驱马上前。 他问方子明:“方护卫长可会杀我?” 方子明深皱着眉头,“我领着俸禄,听凭殿下吩咐。” “若殿下要你死,我必杀之。” 方子明说罢,半跪在马车上,也拔出剑来。 刹那间,前后的银光冷刃都已亮出。 明月下,两方联手,将崔泽生路的一头一尾一并断送。 崔泽顺着猎猎寒风,往狭窄的山道下看了一眼。 悬崖绝壁,乱石嶙峋。 一看就是个见阎王的风水宝地。 …… 次日一早,天晴。 天像死过人一样苍白。 丽山行宫上又是众人汇聚。 大殿上坐着光启帝和***。 大殿两侧陪坐着公主府护卫和戚家父子。 肃国公是光启帝特意请来的。 除戚家父子外,光启帝身边还站着傅玉同。 傅玉同低眉顺眼,但眼里有掩不住的光。 与傅玉同截然相反,肃国公与戚如陌脸色都糟糕透顶。 光启帝一瞧见他们的脸色,心境顿时变得旷达开朗。 他筹谋青州之事已久,今日总算尘埃落定。 在行宫大殿的一片凝滞中,喜乐悄悄从殿尾摸进来。 戚如陌见到他来便低声询问: “可找到了?” 喜乐哭丧着脸,连连摇头。 他吸着鼻子,就差哭出来。 喜乐压低声音禀报,禀报声里裹满了浓重的哭腔: “整个卫尉司沿着山全找过了,找不到林侯爷。” “侯府那边也派人去问过了。” “他们说林侯爷一夜未归。” “现下只剩下半山道下面的悬崖石滩没去看过。” “可,可林侯爷若是掉在石滩上,人也早没了……” “世子爷,都怪我……如果昨夜不是我赶车……” 戚如陌轻拍喜乐的手,稳住他。 “不怪你。” “要怪也该怪害他的人。” 肃国公在一旁静静听着儿子和喜乐的交谈。 听到最后,他双目怅然。 一个瞬间过去,他早已花白的头发好似变得更白。 他似问又非问,对戚如陌说: “好好的一个青州小儿,前几日还见过的,就这么没了?” 戚如陌心如坠渊,答不了老父亲的话。 戚家父子怆然的样子令光启帝大为满意。 毕竟傅玉同早向他禀报过一轮。 崔泽摔在悬崖下的乱石滩上,摔作了一滩肉泥。 碍眼又不识趣的青州小儿已阴司往生。 是时候料理戚家这块傲了太多年的臭石头了。 光启帝用手指点了点面前的长案。 “广平侯怎么还不到?” “对了,傅玉同,朕记得你有事奏报。” 傅玉同候在光启帝身边,等的就是这一声传唤。 他走入大殿中央,旋身下跪。 傅玉同故作沉痛,当众宣布: “禀陛下,广平侯……怕是再也来不了了……” 第43章 长姐,你演朕? 光启帝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 “哦?发生了什么事?” 傅玉同当众“唉”了一声。 “事发突然,惨状沉痛,臣不忍心说。” “还是请林侯爷的夫人来说吧。” 光启帝配合地陪傅玉同唱双簧。 “来人,宣广平侯夫人上殿。” 陈公公拿眼睛一扫身边的小太监。 小太监当即掐起尖锐的嗓音,高声道:“宣广平侯夫人上殿。” 林念瑶踩进丽山行宫的大殿时,脚步是浮的。 她恍惚着神志,心中满是纾解不开的虚妄。 林泽真的没了? 他就这么死了,死在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乱石滩上? 她不曾真的想过让林泽去死。 待她真听到林泽的死讯,林念瑶意外于她的心跳动如常。 胸膛中的心没如她臆想的那样,被剜掉一块肉。 她甚至为林泽流不出泪来。 林念瑶步步轻踩,莲步如花地走到傅玉同身边。 傅玉同用眼神示意她跪,她就跪。 傅玉同用眼神示意她开口,她便说。 她顶着斜簪在发髻上的纯白绢花,徐徐道: “禀陛下,先夫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昨夜摔在丽山下的乱石滩上,已归了西。” 林念瑶茫然无措。 就连这两句话都是傅玉同教她说的。 不然她作为妻子,甚至不知该如何禀报她丈夫的死讯。 光启帝用整张脸的五官迫不及待地演了一把哀叹。 “广平侯是人才啊……可惜了。” 哀叹之后才是光启帝压抑已久的心声。 “他可留下什么遗愿?” 傅玉同轻咳一声。 林念瑶犹如他的提线木偶。 在他发令之后,用无神的双目在大殿上来往搜寻。 她锁定住苍老无力的肃国公,说出傅玉同安排好的既定台词。 “先夫希望肃国公代他征战青州,抵御北羌。” “如若不然,先夫会死不瞑目。” 戚如陌听罢林念瑶的话,勃然大怒。 他怒得从颈侧到耳边,再到额头,一路的青筋全爆了出来。 “真按你说的,他怕是才会死不瞑目。” “并非我戚家推诿职责。” “林念瑶,我不信林泽未与你说过,他如今的念想究竟是什么。” “你不该羞辱他。” 林念瑶缓缓怔住。 林泽如今的念想? 她记得,他说过,他让自己取光明铠的时候说过。 他想回青州去,北羌与死战。 他不愿拖累肃国公府一家。 林念瑶想着林泽的念想,却侧目望傅玉同。 傅玉同双目如星眉如剑,是她的月亮。 更重要的是傅玉同此刻鼻翼轻动,吞吐着呼吸。 他有体温,他活着。 而林泽呢,他已经死了。 她也还活着,她只能指望活着的人。 难道要她为了个死掉的人的毫无意义的遗愿,得罪帮她活下去的活人吗? 在想通的一瞬间,林念瑶从虚妄中解脱出来。 她不再恍惚,大声反击: “我夫君的愿望就是让肃国公去青州。” 她心无愧疚地顶着戚如陌的目光望回去。 “说到我夫君的遗愿,难道戚世子比我这个妻子更清楚吗?” 戚如陌无耻不过林念瑶,被迫息了声。 不等他找到理由反驳,光启帝已出言接下林念瑶的话。 他望向戚家父子。 “长衡,如陌,你们都听到了。” “这是林泽遗孀代林泽说出遗愿,断不会有假。” “死者为大。”光启帝自袖中取出准备良久的青州帅印。 他将帅印摆到案前,将印上的螭虎朝向肃国公。 “长衡,你就遂了林泽的遗愿,领兵走一趟青州吧。” 肃国公戚长衡无言以对。 他佝偻着身子,颤颤巍巍地站起。 “老夫早做这青州主帅就好了。” “说不定能让那青州小儿为我送终,不必我为他送终。” 戚长衡向光启帝的长案上一寸见方的螭虎帅印走去。 看着老父晃晃悠悠地上前,戚如陌的手死死抓住轮椅的扶手。 他恨崔泽不在,父亲迟暮,青州终将城破,国土沦丧作苍凉。 他亦恨百年后史书上,他和父亲仍算忠烈,崔泽却要认下从不是他的遗愿。 做遗臭万年的小人。 在肃国公抬手,即将触碰螭虎帅印之时,自进殿后一言不发的***突然作了声。 “且慢。” 她从殿上的高台下来,仪态万千地走到林念瑶身边。 “林夫人,林侯爷真不在了?” 林念瑶打心里怕***。 她低着头,抬也不敢抬,任髻上簪的素白绢花轻轻发颤。 “当然是已经不在了。” “妾身怎敢拿这等大事扯谎?” ***绕着她走过半圈,走到靠近殿门的一侧。 “你替他收尸了?” 林念瑶怯着声音道:“夫君死在乱石滩上,骸骨一时难以入殓。” ***灿然一笑。 岁月在她脸上留下无数痕迹,反衬得她雍容沉着。 “乱石滩上,你去看过了?” 林念瑶抬起衣袖,半遮住脸。 “山崖陡峭,妾身下不去。” ***收了笑,摘下林念瑶髻上的素白绢花。 她将绢花扔在地上,碾在脚下。 “那你戴这花儿给谁看?” “你又在这替谁说遗愿?” ***莫名地转了性子,替崔泽出起了头。 傅玉同知她来者不善,却又无法,只能替林念瑶出头。 “是臣在乱石滩上寻见林侯爷的。” “林侯爷的确已经薨了。” 傅玉同言之凿凿。 因为肖七昨夜绞杀归来,亲口告诉他,林泽坠崖了,连骑的马都摔成了烂肉块。 “是吗?” ***往自己的护卫那侧走了两步,将半遮的殿门露出来。 殿门外隐约站着一个人,正顺着***的话音往殿内走。 ***:“傅玉同,你说林泽薨了,那殿外走进来的又是谁?” 傅玉同望向殿门。 伴着惨白的晨光,鲜衣怒马的崔泽跨过门槛,踏进了行宫大殿。 他今日未扎马尾,将长发全束成髻,戴了莲花冠。 鬓边两道红白发带垂下,整个人精神气十足,真似一个少年将军。 傅玉同双目欲裂。 他望着崔泽,满眼的不可置信。 “不可能!他分明已经……” 不光是傅玉同惊得失语。 光启帝也被闯进大殿的崔泽惊得站起身。 不等光启帝从惊吓中回神。 坐在大殿侧边的方子明突然绕过他面前的长案,走到众人面前。 他当众就地一蹲,面无表情,中气十足地大喊:“哎呀呀,我输了。” ***如赶着***一般,不咸不淡道: “行了,三局两胜,现在广平侯是青州主帅了。” 光启帝瞪大双眼,吃惊至极地看向演技拙劣的***和方子明。 事到如今,他不可能还搞不清状况。 光启帝裂着双目,目光不善地盯着***。 “长姐,你演朕?” ***缓步走向进殿的崔泽,与他站在一处。 她打眼扫过跪在殿中央的傅玉同和林念瑶。 ***轻笑一声,又敛了神色,满目幽深。 “咱们姐弟两个不都在演吗?” 她挑眉望向光启帝案上的青州帅印,“就为了你手边的那枚帅印。” “咱们各自唱了一堂好戏。” 第44章 昨夜危情 深感遭人背叛的光启帝腹内怒火滔天。 他压着五脏庙内的火,面上维持着最基本的和气。 “长姐,你我不是早谈妥了吗?” “朕哪不顺你的心意了,让你临时变卦?” ***将视线从帅印上收回。 她凝望着光启帝,忆起几分昨夜的刀剑的光寒。 前一夜,她的马车在丽山山道上走得并不算稳。 光启帝曾热切地邀她带麦麦就在丽山行宫上宿下。 但她想着麦麦认床,又要早一帖,晚一帖地喝药调养。 还是决定带女儿回公主府去。 她将剩余的护卫都留在丽山行宫,只带了方子明一个,好让他回去点将。 预备次日杀崔泽一个片甲不留。 轻轻晃动的车内,麦麦许是跑了半宿跑累了。 迷迷糊糊地枕在她的身旁,入了梦乡。 她看着麦麦睡着了仍紧皱的眉,头一次觉得鬓边的东珠太沉。 崔泽打落她的东珠时,说的字字句句犹在耳边。 她细声细语地问方子明: “护卫长,你也有女儿。” “若是你的女儿遭逢大难,你会不会如本宫一般,为救女儿,舍弃天下也在所不惜?” 方子明照着***的话想了约一刻。 “殿下,您了解臣。” “知道臣向来领多少俸禄,做多少差事。” “臣疼爱女儿,但和做差事一样。” “臣在分内能为女儿做多少便做多少,犯不上祸害天下。” 方子明一边恪尽职守地警戒着车外的动静,一边悠悠说道: “臣觉着儿女自有儿女的福气。” “搬来整个天下换她的安康,这福气太大,她未必承受得住。” ***闻言心中一震。 久久不能言语。 马车摇晃着过了山道的一个弯。 薛麦还在熟睡。 她的眉头好不容易舒展,马车后却传来了不祥的嘈杂。 方子明用刀鞘在车窗上推开一道缝隙。 他望过一眼后,“殿下,车后是林泽。” “他后面跟着取他性命的追兵。” ***敛眸略微思量,道:“停车。” 马车过了一处悬崖后,在山道上停稳。 方子明推开马车后门。 ***带着倦色,稳坐车内,又与崔泽相见。 崔泽身后,亮出刀刃的肖七挡住了他的退路。 局势很快演变成三方拔刀对峙。 ***拂了拂手,示意方子明将刀收回去。 她实在疲倦,对肖七说话的声量也不算大。 “肖七,本宫想问广平侯几个问题,妨不妨事?” 肖七向来圆滑,“不妨事,殿下请便。” ***记得清楚,当时广平侯防备她,并未将剑收回鞘中。 她问:“九年前青州之战,你也在守城?” 崔泽道:“当年城破,我与家师,在守长街,护青州百姓。” ***又问:“有多少百姓躲在你们身后?” 崔泽忘不掉当年的人数,那是师父告诉他的。 “二百八十三人。” ***再问:“你们守住了多少人?” 崔泽仰天望去,防着他的眼泪落下来。 “二百八十三人,除我师父外,人人生还。” ***哑然。 她回头望了一眼薛麦。 “你说会护住麦麦,免得她去北羌和亲。” “你会像九年前护青州百姓那样,不惜一切去护她?” 崔泽颔首,“当然。” ***伸手抚过头上的东珠,似是做下了什么决定。 “肖七,你走吧。” “广平侯,我保下了。” 肖七双目微睁。 他没有放下手里的刀。 “我领着陛下的命令,请殿下宽宥,肖七无法从命。” ***按下回忆里的刀光剑影。 她缓步走向光启帝和他案上的帅印。 “我就是觉得广平侯福泽深厚,那样的境地竟能生还。” “若指他做青州主帅,说不准能让麦麦也沾上几分好福气。” ***走的那几步气势极大,快有了逼宫的意思。 “陛下最清楚我这个做姐姐的。” “只要对麦麦好,我在所不惜。” 光启帝被***的气势刺得站不住。 他走下殿去,伫立中央,用天子威严压住整座大殿。 “长姐说的有几分道理。” “从丽山上摔下去,又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林泽倒真是福泽深厚之人。” 光启帝越说脸越沉,恨不得用余光剐了跪在地上的傅玉同。 内廷的精锐探子都拨给了他。 竟还让一个重伤的将死之人活着出现在殿上。 他傅玉同就是这么办差的? 光启帝用余光扫完了傅玉同,又冷冷打量起崔泽。 “朕真以为朕痛失英才。” “林泽,你出现得未免太晚了些,叫朕白白心痛。” 光启帝指着崔泽道:“朕记你一个过。” 崔泽垂眸不语,静静站着,任光启帝说他不是。 他看似平静,心中却反复翻涌着昨夜的危情。 山道上,是肖七先悍然出手。 行宫中攻防战后,他的体力早已所剩无几。 他和肖七只过了一招。 他一剑斩落肖七的斗笠。 肖七却更胜一筹,一刀刺中他胯下的马,惊得他的马冲下山崖。 山崖陡峭,马摔下去,粉身碎骨在月下的乱石滩上。 他侥幸抓住崖壁,悬在了悬崖边上。 彼时肖七只要踩他一脚,就能送他与惨死的骏马同葬乱石滩。 肖七站在崖边,提防着方子明,沉声问他: “林侯爷不若自己下去?” 崔泽死抓着崖壁,在刹那间,于心间走过一万个念头。 他决定赌肖七的圆滑。 “肖大人还欠我一件事。” “不如在这放过我,别再管我的死活。” “我已被肖大人打下山崖,肖大人算是履行了皇命。” “剩下的是我的生死造化。” “也算大人卖***一个好。” 肖七原本不为所动,但听崔泽提到***。 他思量了一二,还是收了手。 他重回马车前,特意对对***说: “肖七奉命行事,请殿下不要记恨。” 彼时当真是九死一生。 肖七走后,若是方子明再晚一步拉崔泽上去。 崔泽今日就真要发丧了。 崔泽平静地呼出一口气。 他振开衣袍,跪落在地。 “劳陛下担心,托傅大人的福,也托我夫人的福,我回来了。” 他抬眸望向光启帝,锐利的眸中另有所求。 第45章 星子已作尘埃 光启帝未留意崔泽眼中的谋算。 他眼下拿崔泽毫无办法,倒有滔天的怒火,打算向傅玉同倾泻。 可光启帝还未找到机会发作雷霆怒火。 他面前的崔泽就以浩然之姿,俯首下拜。 “臣已通过陛下所设考校,请陛下赐臣青州帅印。” 光启帝最不想听崔泽提这件事。 他冷着脸,不愿接茬。 光启帝用鹰隼般的目光转头去盯***。 他得防着他这位好长姐,免得她再给他搭一台好戏,唱得他下不来台。 但光启帝忘了,他身后还站着个肃国公。 肃国公再见到活生生的崔泽,大悲骤然转作大喜。 他豪情起来,索性从心逾矩。 肃国公从案上抓起小小的帅印,迈着大步送到光启帝面前。 他为崔泽求他应得的: “请陛下赐广平侯帅印。” 戚如陌看罢活的崔泽,又看自己从心所欲的老爹,差点没当场笑出声。 他也高兴,于是横插光启帝一刀。 “请陛下赐广平侯帅印。” “广平侯连过两场考校,眼下已是名正言顺的青州主帅。” 光启帝被戚家父子逼到尽头,实在难掩心头的怒火。 他从戚长衡手中接过帅印,咬牙道:“名正言顺,好一个名正言顺。” 光启帝险些将后槽牙磨出声响。 忽听得***道: “陛下这是在心疼什么?” “将帅印抓得这样紧。” “快些赐下吧。” 光启帝吃痛地反应过来。 他真将帅印抓得太紧,印上螭虎头顶着他的掌心,将他整个手掌顶得青紫。 偏偏他身各个苍蝇嗡嗡响,都让他赐帅印。 这边闭嘴,那边又开口。 而跪在他面前的崔泽,是最大最响那个。 “臣恳请陛下兑现金口玉言,正式封臣为青州兵马的主帅。” 光启帝乍听崔泽再度称臣,当真觉得刺耳异常。 他才驳了崔泽,不许他称臣。 这会儿崔泽逼他封他做臣子,与逼宫何异? 继位二十年,何曾有人敢这么对他这个皇帝? 光启帝腹内已是烧得房倒屋塌的极怒火海,偏偏一旁的***虎视眈眈。 他着实骑虎难下,只得应允: “朕早下过旨,你已是青州兵马的主帅了。” “朕何须再封?” 光启帝拿着螭虎帅印,抬手要甩给崔泽。 谁知崔泽俯身又是一拜。 “请陛下帮臣挂印,为臣赐福。” “臣怕再坠下山崖,横遭不幸,想从陛下处讨一分福泽护体。” 崔泽言罢扳直上身,如松如柏地跪好。 他解下挂在身侧的金玉纽带,托在面前。 金玉纽带本就是王侯用来挂印的,现如今上面空空,尚缺一个印。 崔泽抬头仰望光启帝,目光中尽是无惧。 他等着光启帝俯下天子之身,将手里的印挂在他的纽带上。 光启帝瞧着崔泽得寸进尺的样子,险些没顾住自己的天子尊严。 他真想当场翻脸。 “林泽,你好啊,你好得很!” 光启帝握着帅印,于静默中偏头望向***。 姐弟两个无形间用眼波交锋了一轮厮杀。 光启帝始终理亏,他还要脸,被迫败下阵去。 光启帝被怒火烤得心如荒原。 他两眼赤得发黑,老腮帮子也咬酸了。 但最后他还是弯腰俯身,礼数周全地将螭虎帅印系在了崔逐的金玉纽带上。 印都赐了,光启帝抬手让崔泽起身,并甩了个脸色示意他快滚。 他再看一眼崔泽都嫌烦。 崔泽将金玉纽带佩回自己腰侧,站起身来。 天光虽微,洒落在他的铜莲花冠,熠熠生辉。 两鬓间的长发带随他起身散向脑后,翩然如翼,正是男儿郎最飒爽的模样。 坠在红菱暗纹衣袍上的螭虎无声昭示他的地位。 崔泽站定,肃整如戈。 再站在众人面前,他已是名正言顺的一州兵马主帅,统领千骑的少年将军。 “多谢陛下。” “臣定以性命守青州,扞卫我昭国门。” 崔泽客套了一番。 但他的客套话只有两句。 刚说完,他又垂眸盯上跪在地上的傅玉同和林念瑶。 杀敌当杀尽。 “臣想问傅大人和我家夫人联手报了假丧,又向陛下假传我的遗愿。” “他们两个已然欺君,不知该如何处置。” 光启帝满腹的怒火顿时焚成杀心。 崔泽,罢了,早晚横死青州。 但连做狗都做不好的傅玉同…… 光启帝赤黑的眼瞳转向傅玉同。 与光启帝四目相对的瞬间,傅玉同对崔泽的恨已至极,差一步就能炼出人形来。 他也恨毒了肖七。 难怪肖七让他去向皇帝回禀所有消息。 难怪肖七被皇帝召见时,着重说他听的是自己的指挥,事后也请自己验看过。 难怪肖七领他到山崖前,让他往下看时,只说崔泽的马摔作烂泥,却语焉不详地不提崔泽的人究竟如何。 傅玉同攥紧了拳头。 他虽恨,终究没丢了神志。 他老实地跪着,静候皇帝的发落。 这时候什么话都不能说,多说一句就会多惹怒皇帝一分。 只会令他的刑罚更重。 傅玉同神志尚在,林念瑶被扣上欺君的大帽,早吓飞了魂魄。 吓傻了的她顾不得大殿上人多。 转头便去求傅玉同。 “我是听你的话才来这的。” “玉同,你快说句话,我没有欺君。” “我没有!” 林念瑶对着傅玉同又哭又闹。 但傅玉同充耳不闻,让林念瑶的哭闹全部石沉大海。 林念瑶得不到傅玉同的回应,又跪着,爬着去求崔泽。 “我不是欺君。” “林泽,我知道你心里有我,你快救我。” “我不是故意的。” “我只是听说你死了,我很怕……” 崔泽望向跪在他脚边,吓出满面泪,死抓着他的衣摆和金玉纽带的林念瑶。 他到底将林念瑶拽起,用最鲜亮的衣袖替她擦掉了脸上的泪痕。 他并非惋惜林念瑶。 他只是透过眼前的林念瑶,放过了当年那个将她当做璀璨繁星的自己。 这几日生死一线,他却不可抑制地在每一场搏斗后想起从前。 每当从前的回忆和眼下的凶险交织,他总是恨,恨从前他为林念瑶蠢得奋不顾身。 然而现在,他忽然觉得可以和以前的自己和解。 是天上的星子自己坠地,做了地上的尘埃。 总会有其他星辰照耀他。 他只管向前去,回到青州大地。 林念瑶得到崔泽的温柔相待,以为自己又能躲过一劫。 她却不知,崔泽这次不仅抛下了她,还放过了从前的自己。 他挥别了整个过去。 他温柔只是因为他本就是个很好的人。 崔泽为她擦过泪后,放开了她。 “你如何不是故意?” “你知道我真正的愿望。” 林念瑶被崔泽眼中透出的杀伐果决的凉薄吓到。 她想唤回崔泽爱她的样子,让崔泽救她。 林念瑶突然记起那只染血的兔子香囊。 那是她的救命符。 只要找出来,亮给崔泽看,崔泽一定会记起他爱她。 前两日,他连她刺伤他都能原谅。 怎么可能在乎她撒一点小谎。 他会救她的。 林念瑶寻遍身上都寻不到。 她这才猛然想起,兔子香囊早被她泄愤地剪碎在绣花的框子上了。 就因为傅玉同的几句话…… 林念瑶跌回到地上,如水般的她彻底失去所有清丽颜色。 变成了一条灰色的河。 …… 第46章 你伤我一分,我必以十倍报之 光启帝的惩罚有如天雷,降下得极快,直劈到傅玉同和林念瑶头上。 傅玉同当场被小太监拖到殿外,押在行杖刑的长凳上。 丽山行宫大殿中的人很快走空。 光启帝憋了满肚子的火,离开的脚步迈得最快。 满殿的人,除了负责行刑的小太监,最后留下观刑的只有崔泽。 崔泽掀起他的锦衣下摆,大马金刀地坐在行宫大殿的厚重门槛上。 傅玉同被押在行宫大殿的台阶之下。 两个小太监将他按得死死的。 他将头抬到最高,才能看见横踞殿前的崔泽。 崔泽不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 傅玉同却受不了他的眼神。 那双眼像刀笔,能一笔一划,一字不落地刻下他今日所受的耻辱。 负责行刑的小太监撩了傅玉同的衣袍,又将一节约四寸长的小竹节棍递到傅玉同嘴边。 “傅大人,您咬着。” 傅玉同低头一看,小竹棍上遍布齿痕,是被前面遭刑的人咬过的。 他向来自认光风霁月,自然不肯将就,衔他人衔咬过的东西。 小太监看出他的嫌弃,也不惯着他。 “行了傅大人,别假做清高了。” “这里是行宫,往日贵人们都是避暑才来这的。” “眼下是大冬天,行宫里东西不周全,就剩这个了。” “您快咬着吧,别耽误小的办差。” 傅玉同瞪那小太监一眼,又昂头用渗了血的眸子死瞪高高在上的崔泽。 “我不咬。” “你只管打。” “我记得他挨卫尉司一百杖的时候,也没咬竹节。” 崔泽耳力好,远远地听见傅玉同蛐蛐他。 他不屑地轻笑一声。 声音随风散下去,隐隐约约地飘进傅玉同的耳朵里。 傅玉同登时愈发逞强。 他催那小太监。 “我不会咬的,你打便是。” 那料小太监在寒风中翻了个十足的白眼。 “傅大人,您哪能和殿前那位比?” “人家昨夜带着重伤在行宫里打了半宿,大名鼎鼎的公主府护卫哪个奈何得了他。” “人家是真英雄,受得住大刑,面不改色。” 他将小竹节贴到傅玉同唇边。 “你一个琉璃风灯似的书生,快些咬住吧。” “免得小的们一棍打下去,你疼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小太监好言相劝到这份上。 傅玉同就是不肯咬。 早上的寒风实在渗人。 小太监被冻得发了狠,将小竹节硬往傅玉同嘴里递。 “快咬着,别逼小的动手塞你嘴里。” 傅玉同将这番奇耻大辱全记在崔泽头上后,才松口咬住了那节竹节。 他刚咬住竹节,小太监立刻朝后头使眼色。 另外两个小太监高高举起长棍,重重落了下去。 一棍下去,傅玉同痛得直吼,差点没把嘴里的竹节咬碎。 竹节虽不至于被咬碎,但上头也烙下了傅玉同的齿痕。 傅玉同每挨一下都会痛得大吼。 他疼得实在难捱,只得拿记恨崔泽来分散注意力。 光启帝罚了他一百棍。 一百棍漫长得傅玉同一路把帐算到他与崔泽一齐拜入老师门下那日。 崔泽明明是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跟要饭的叫花子没区别。 却在入门时,凭他力气足赢了自己一招。 因为那一招,他崔泽做了老师的亲传弟子。 而他只能当老师的普通学生。 从那日起,崔泽就比自己命好,凭什么? 明明文以载道,他才是继承老师衣钵的人! 凭什么?!就算是现在,坐在上面占着大殿的是他。 被按在台阶下,受辱的是自己。 崔泽他到底凭什么?! 崔泽横踞在门槛上,活像只震慑四方的雄狮。 有他在,小太监们只管闷头打。 崔泽一直听着下面行刑的动静,数着打到傅玉同身上的棍子。 等数出傅玉同的刑快行完了。 崔泽起身,走下台阶。 他问傅玉同:“挨满一百棍的滋味如何?” “不好受,对吧。” 第一百棍打完,小太监退到一边。 傅玉同吐掉用牙咬出千道百道痕的竹节。 他嘶哑着:“你来嘲笑我了?” “又或者你这个烂好人,同情我了?” 崔泽替傅玉同盖好衣袍。 他替傅玉同掩住了血肉模糊的狼狈,也让厚重的锦缎压过傅玉同伤口,送了傅玉同一场比挨打更钻心的痛。 崔泽平静道:“都不是。” “谁会怜悯自己的敌人?” “况且这一百棍是你应得的。” 他眸中流淌过溢满锋刃的凛冽。 “我留到最后只想告诉你。” “你伤我一分,我必以十倍报之。” “今日我陪你熬完整场刑罚,想必让心高气傲的你刻骨铭心。” “我刚刚说过的话,你一并刻进心里。” “下次你再行恶事,我翻起倍来,你别说报应太重,你担不住。” 崔泽不轻不重地拍过傅玉同的肩头。 他迎风而去,清清静静,把傅玉同留在血肉模糊的烂摊子里。 被遗留在血腥里的傅玉同追着崔泽远望,眸里淬满了毒。 …… 广平侯府,正堂内又烧上了炭火。 林君成窝在一张摆在炭盆前的软椅上。 那是老夫人特地为他准备的,上头铺了最软的兔毛裘。 老夫人翻放在桌上的花名册,都快看花了眼。 她看到一个合意的,便拿给她的乖孙看。 “乖孙看看,这家的姑娘好,样貌美,性子还柔顺。” 林君成眯起他本就狭长鬼祟的眼睛。 “还行吧,算不上多好。” “做我岳家差了些,帮不上我的忙。” “性子柔顺,做妾还不错。” 老夫人赶忙放下,转头又翻开一本花名册,继续替林君成挑选。 林君成伸了伸胳膊,把手掌拢在炭盆上烤火。 “林泽那个祸害死了就是好!” “我的爵位白让他占了那么久。” “害得我身份低了,好几年说不上一门亲。” 林老夫人马上应和道:“就是,都怪他这个丧门星。” “误了我乖孙的大事。” 林君成眼睛一转,挪着软椅往老夫人那边靠了靠。 他压低声音问:“奶奶,林泽死了,拿什么棺材葬他?” “上好的棺材可要一大笔钱呢。” “怎么能为他花了我的钱。” 林老夫人呷了口茶,两眼不离手里的花名册。 “他用得上什么好棺材。” “寿材店里,买副松木的薄板给他就行了。” 林君成睁开眼,坐直了身子。 他嘀咕了一句:“松木的?” 差的松木又软又疏松,葬人的坑若是埋浅了,松木薄板的棺材甚至连条刨食的野狗都防不住。 林君成没来由地替崔泽打了个寒颤。 但他想了想,又觉得崔泽罪有应得,也就不管了。 林君成眼睛又是一转,瞟向桌上的另一堆花名册。 “奶奶,发卖林念瑶的人家找好了吗?” 第47章 放他的血,这是什么酷刑! 林老夫人头也不抬地说:“找好了。” “能帮你换个几千两呢。” 林君成大为吃惊。 “她一个二嫁的,还是死了丈夫的寡妇。” “有人愿意花这么多银子娶她?” “奶奶,你提防着点,别是贪图我们林家地位的。” “到头来给我惹麻烦。” “我可是下一任广平侯的老子!” 林老夫人放下手里的茶盏,笑着道: “你就放心吧。” “你的事,奶奶什么时候不打算周全了?” “娶瑶儿的那家家世好着呢。” “连着三代在礼部做官,还能在你亲儿子继任广平侯时帮衬我们家。” “只是这个徐公子爱打打老婆,死了两任了。” “那不得怪他前两任老婆脾气不好,惹得他生气动手?” 林君成听罢,满意地点点头。 “这就好。” “奶奶赶紧给林念瑶挑日子,别让人家徐公子等急了。” 祖孙两个正聊着吃人不吐骨头的天。 林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响动。 随着响动,一道身影踩着广平侯府的门槛就直闯了进来。 林老夫人和林君成正要让下人去轰人。 那道身影快下人一步,踏进了正堂。 来人走到跟前,林老夫人和林君成才认出来。 来的人正是光启帝身边的陈公公。 这时,林念瑶才脚步虚浮,茫茫然地跨过门槛,进了自己家的家门。 她一进门就搀起了连廊的柱子,免得自己倒下去。 林老夫人满眼都是陈公公,没留意到门口的林念瑶。 她忙吩咐下人去为陈公公端茶。 心里还美滋滋地想着,替傅玉同办事就是好啊。 这才半天过去,陈公公就踏进侯府了。 要是再帮傅玉同办上几件事。 说不准,进侯府大门的可能就是皇帝了。 那该是多大的尊荣! 林泽那个死丧门星就为林家带不来这样的殊荣。 她一双半浊的老眼转了转。 心里盘算起若是将林念瑶送给傅玉同,会不会能帮她的乖孙更多些。 林家下人捧上来茶。 陈公公脸色半白半青,不接更不喝。 “茶就不必了,老奴传完陛下口谕就走。” 林老夫人一听宣旨,眼睛都亮了。 她以为是傅玉同许下的诺兑现了。 皇帝要下旨,提前封她那个还未出世的曾孙当广平侯。 她二话不说,忙拉着林君成跪下。 林君成伤得重,闹着不肯跪。 陈公公的脸瞬间就拉了下去。 林老夫人生怕招烦了陈公公,连忙哄林君成。 “乖孙,你跪不下,你就蹲下。” “别耽误宣旨。” “你想不想当广平侯的爹了?” 林君成这才半跪了下去。 到这时,陈公公的脸已经臭到快能闻见熏人的味道。 老夫人却只顾她的乖孙,丝毫没注意陈公公的脸色。 门口的林念瑶听见屋里马上宣旨,再也扶不住柱子。 她腿一软,跟没了魂似地掉在了地上。 陈公公从怀里取出一册道德经,又清了清嗓子: “陛下口谕:林家祖孙三人,不忠不信,欺瞒陛下。” “赐《道德经》一册,特令尔等以血为墨,逐字抄经,重习做人至信至诚的道理。” 陈公公宣完光启帝的口谕,径直将《道德经》甩向了林老夫人。 老夫人被砸得身子一顿,整个摔在了地上。 “哎哟!怎么圣旨是罚?” “还罚我们用血抄经?!” 她拿起砸进怀里的《道德经》,粗粗一翻,便有半个拇指厚。 她嘴里阿弥陀佛连着哎哟。 声音颤得没个停。 “这么厚的经,抄完了,我们祖孙三个不就血流干死了?” 林君成也吓懵了。 用血抄经? 放他的血?这是什么酷刑! 他爬到陈公公脚边,“陈公公,是不是弄错了?” “我们一家是帮傅玉同办事的,就是在帮陛下办事啊!” “怎么会罚我们呢!” 陈公公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那你去打听打听,找人问问傅玉同把事情办成了什么狗样子!” “今日一早你家姑爷闯进丽山行宫。” “真是端的好大的威风,逼得陛下低头,为他赐下青州主帅的帅印。” 陈公公说罢拂袖便走。 留林家老夫人和林君成在正堂内发怔。 在陈公公走后,林念瑶恍恍惚惚地进了正堂。 老夫人不相信眼前的状况,抓住她的手问她: “瑶儿,今日的丽山行宫你是去了的,到底怎么回事!” “一切都是误会,陛下不会罚我们的,对不对?!” 林念瑶突然来了力气,一把将老夫人的手甩开。 她歇斯底里地大喊: “都怪你们!是你们把傅玉同请进家的。” “你们不请他来,我也不会为了他这个远在天边的月亮,辜负我丈夫。” “我本来和林泽过得好好的,犯不上掺和这遭烂事!” “都怪你们……” 林念瑶指着老夫人的鼻子骂。 她还捡起掉在地上的《道德经》,一股脑地往老夫人的手里塞。 “要抄经你们抄。” “是你们惹出来的祸。” “别想割我一滴血!” 她一顿好骂,又拿着《道德经》吓老夫人。 三下两下的,就将老夫人吓晕了过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 京城宽广的长街上,肃国公府的马车慢悠悠地晃着。 马车稳稳当当地往***府上去。 崔泽这次再上戚如陌的马车,特意先看过驾车的车夫。 他确认车夫不是喜乐后,才钻进马车里。 马车行至半途,拐过一个转角。 戚如陌手一下没拿稳,将一封军情掉在了马车的地板上。 崔泽眼疾手快地替戚如陌将军情捡起。 他刚要将军情递还给戚如陌,忽然留意到军情上记的是青州危急。 崔泽脸色一变再变,最后眉眼全凝滞下去。 军情上写,青州缺主帅,兵不成兵,将难成将,无人带领,真快成一盘散沙了。 崔泽捏紧手里的军情,恨不得当场就奔赴青州。 但偏偏,该有的马匹铠甲,他忙碌了数日仍一无所获。 崔泽抑制不住,心沉入了低谷。 傅玉同忙劝他: “莫灰心,今日***请你去她府上做客,不是说会帮你解决一桩大麻烦吗?” 他拍了拍崔泽的肩,又从崔泽手中取回了那纸军情。 戚如陌将军情封回信筒中。 “放心,你会回青州的。” “我将推演过的沙盘战役都抄给你,你带着回去,打一场大大的胜仗!” …… 肃国公府的马车从后门驶入***府。 崔泽和戚如陌下车后,公主府的下人帮着崔泽,将戚如陌抬回到轮椅上。 下人们话很少,只领着崔泽,让他推着戚如陌往府内走。 崔泽推轮椅带着戚如陌,跟着公主府下人越走越偏僻。 越往里走,崔泽和戚如陌所见氛围越发的诡异。 一路行来,公主府其他人的身影渐渐远去。 而说好今日做东的***也音容全无,悄然不见。 …… 第48章 若无战甲,囚死狱中 崔逐与戚如陌被下人们带得愈发偏远。 崔泽的眸色渐渐沉落。 当下人请他再往前,推戚如陌的轮椅过一道小门时。 崔泽停住了脚步,他脸上无阴更无晴。 “究竟引我们去何处?” “一路走来,我与戚世子已被你们带着横穿公主府。” “出了这道门,就出公主府的地界了。” 引路的两个下人相互看看,最后仍是语焉不详地说: “林侯爷与戚世子随我们来便是。” “殿下吩咐过,不许我们多说。” 崔泽从下人口中问不出结果,只能自行抬眸朝小门外望去。 小门外,是另一处荒草从生的院子。 深冬,草都枯黄了。 整座院子凄惨得像市井传说中冤死女鬼出没的地方。 崔泽和戚如陌见状对了个眼神,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到犹疑。 一行人就这样卡在小门旁,不进不退。 突然,远处一人多高的枯黄草丛中露出一对黑耳朵。 那双耳朵灵动地转了半个圈。 戚如陌一下认出那耳朵,忙拍轮椅叫崔泽: “快推我过去!” 崔泽也隐隐认出那只耳朵。 他打心里升起期盼,又怕期盼落空。 他将轮椅推得飞起,戚如陌被他使出的牛劲带得背直往轮椅上撞。 就这样,戚如陌还嫌崔泽推得慢。 他甚至恨不得跳下轮椅,自己迈开腿去扒开草丛。 崔泽心潮与戚如陌一样澎湃。 他推轮椅推出烟尘,将两个本来为他们引路的下人甩在身后。 还呛得人家连连咳嗽起来。 很快,轮椅推到那处露出了黑耳朵的草丛边。 崔泽和戚如陌两个大男人却都如近乡情怯一般,止住了脚步。 突然,整个硕大的黑脑袋从枯黄的草丛中伸了出来,直面他们。 从黑脑袋的额顶一路蜿蜒到脊背,飘逸着的是如雪一般的鬃毛。 雪色的鬃毛衬在黑得发亮的皮肤上,正宛如穿破黑色天幕的一颗飞星。 崔泽和戚如陌齐呼出声:“飞星!” 飞星听见两人唤它,迈出马腿从枯黄草丛中穿了出来。 它低下头先拱了拱戚如陌,又用马头去拱崔泽。 直到崔泽伸手摸向它的耳朵,它的耳朵又灵巧地弹开。 那刹那,崔泽差点跪下去和轮椅上的戚如陌抱在一起哭。 他以为飞星受他的牵连,横遭劫难,上桌为炙肉。 却想不到飞星还在这世间,矫健如流火。 “行了,两个大男人至于吗?” “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声音先至,人缓缓从枯草边褪色的海棠形的洞门里走出来。 崔泽被说得不好意思。 他索性抱住自己的马头,用飞星的脑袋挡住自己的泪眼。 等他缓过来,又听得***说: “林泽,本宫知道它是一匹忠心的好马。” “皇帝虽让我杀它,炙它的肉去刺激你。” “本宫终归不忍心。” “好马配将军,如今本宫将它还给你了。” 崔泽再见飞星,太过高兴,泪还没憋回去。 又听见***将马赠回给他。 多日压在心中的沉郁顿时一扫而空。 他眼中的泪化作最亮的光。 青州离他近了。 飞星如电,八百里的距离不过三日便可飞抵。 戚如陌也替他高兴,“你离青州就差一副铠甲了。” 一副铠甲…… 崔泽蓦地想起林家的光明铠。 好不容易浮出水面的心又被摁回到水里。 飞星似乎是察觉到他暗藏心中的萧索,用头蹭了蹭他。 崔泽摸了摸马头,心里的沉郁却止不住地回笼。 而这时,***带给了他另一个不算太好的消息。 “北羌在青州城下闹得很凶。” “林泽,你出征的日子不远了,林家的光明铠你要尽快拿到手。” ***双眉紧皱,向崔泽强调: “别忘了你说的,你会在青州死战,保麦麦不去和亲。” “本宫绝不容许你的承诺落空。” …… 崔泽离开公主府时,并未带走飞星。 有***遮掩,飞星呆在荒宅会比在他身边更安全。 崔泽还婉拒了戚如陌送他回府的马车。 他选择走回去。 走得慢一些,回到广平侯府晚一些。 在回广平侯府的路上,崔泽不可避免地反复想起那身光明铠。 林家的光明铠像是栓了铁索镣铐的铅块。 一头铐在他的灵魂上,另一头和林家捆死,不断拉着他往下坠。 崔泽带着无形的镣铐,走在谁也不认识他的长街。 闷闷不乐地享受寒风吹来的零星一点自由。 偏偏有人还嫌他这点自由多,吱嘎嘎地赶着马车当街撞他。 崔泽反应过来时,已经慢了半拍。 他强行旋了身,才与马车擦肩而过。 马车没撞到他,迅速停下。 马车的后门被打开,门帘被掀起。 长街上零星的人影穿过崔泽与马车。 人影过后,崔泽与傅玉同再度相见。 两人中,是傅玉同先开口: “还以为你受的伤不算数了。” “原来你也不过是血肉之躯,和我一样忍着痛罢了。” “马车这么慢都躲不开,林泽,你真能活着到青州吗?” 崔泽在心里记傅玉同一笔。 “记得我早上说的,十倍还之吗?” “傅玉同,别记住不打。” 于寒风中,傅玉同将怀里的手炉捂紧了些。 他阴沉着脸,“我管你多少倍。” “现如今是我捏着你的小命。” “别忘了林家的光明铠在我手上。” “是你的妻子亲手交托给我的。” 崔泽眉如剑,眼如刀。 “广平侯府的东西还轮不到你拿。” “光明铠,我明日登门,亲自要回。” 傅玉同闻言大笑起来。 “林泽,你凭什么呢?” “你不过是个赘婿,林家的事你永远别想说了算。” “你敢来要,我自然敢请林家的老夫人坐镇,让你滚回去。” 傅玉同收了笑,沉着脸又道: “你若跪在我府门前当众求我,兴许我会赏你。” “我提醒你一句,青州危急,主帅出征的日子就在这两三日间。” “别到了出征的日子你还穿不上战甲。” “如此敷衍,足够陛下治你的罪,将你下狱。” “你若被囚狱中,是不是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青州城破,北羌大胜了?” 第49章 我要你再爱我一次 崔泽火从心头起,怒发冲冠。 “眼睁睁地看着青州城破,北羌大胜?” “傅玉同,你究竟还是不是昭国人?!” 傅玉同对崔泽的怒火毫无波澜。 “昭国人如何?” “昭国人就非得在乎每寸国土?” “不过是一座城,十数万的人。丢便丢了,没便没了。” “比起青州一座城,更重要的是天下文脉的归属!” 谈起文道,傅玉同眼中爆发出远胜寻常的璀璨。 “你懂不懂文脉之争是多大的事,关系千秋万代!” “你看如今朝上,尽是读薛氏的书,自认是薛氏门生的。” “我们老师所授的学问明明比薛氏的更好更妙,却无人问津。” “我只要登上文臣之巅,就能将老师的衣钵传出去。” “等到百年之后,四海之内,再有读书声,诵读的就是老师注的典籍经书。” 傅玉同满眼狂热,高傲地看向崔泽。 “和我的宏图大业相比,一个小小的青州算什么?” 崔泽不动声色地将目光落在傅玉同嵌了玉的银冠上。 他快步上前,剑出如雷,一剑挑落傅玉同的头冠。 银冠铿锵坠地,摔得上面的玉碎作四瓣。 傅玉同的长发霎时散落,披在肩头。 崔泽将剑架在傅玉同的肩上,冷冷道: “少发点疯,多看看真实的人间山河。” “青州离京城只有八百里,北羌铁骑若破了青州,京城也难幸免。” “你主导的议和苟得了一时,苟不了一世。” “小心一世之后,昭国人都如你现在这般,披发无冠,变作北羌人。” 傅玉同不服,“绝无可能!” 他大吼道:“是你眼界狭隘,计较一城得失,危言耸听。” 崔泽不以言语反驳,转而将剑刃压向傅玉同的脖颈。 他用剑刃上的寒光逼傅玉同不得不抬高头颅,向后躲避。 崔泽:“绝无可能?北羌人的弯刀比我这剑狠辣。” “真丢了边疆关隘,在北羌人的弯刀之下,响起的绝不会是诵读师父诗书的读书声。” 崔泽用剑映出傅玉同贪生怕死的模样。 “看看你见锋刃就躲的样子,你有何面目说我非言耸听?” 崔泽言罢退后一步,收剑入鞘。 “我言尽于此,你爱怎么着怎么着。” “必要时,我会代师父清理门户。” 傅玉同听到这句,双目险些睁裂。 他刚要怒骂崔泽,就被崔泽踢起的头冠打了脸。 崔泽将头冠还给傅玉同候,转身穿过傅玉同的马车,汇入芸芸众生的人流中。 马车内,傅玉同忙着用头冠将长发重新束起。 他拢头发时,不忘朝远去的崔泽大喊: “林泽,你别得意,我才是对的!” “是你背叛了老师,勾结薛家人。” “有我在,你这个师门叛徒一辈子别想回青州!” …… 夕阳西下,广平侯府终归是到了。 崔泽迟疑再三,还是踏上了回府的台阶。 他才进门,正堂内立刻就闹了起来。 一块烧着的炭直愣愣地砸向他的脸。 崔泽挽了个带鞘的剑花,将炭挡掉。 那炭是老夫人手下的婆子故意拿着铁钳夹起来的。 老夫人看了解气,嗬嗬地笑了两声,咳出一口痰来。 在老夫人身边坐着的林君成恶人先告状。 “林泽,你还有脸回来!” “都是因为你惹出的好事,害得祖母晕倒。” “请了好几个大夫,开了贵重的药才救回来的!” “你给我向祖母跪下!” 崔泽站定在原地,“我膝盖硬,跪不下去。” “你们谁敢押着我跪?” 婆子们往后躲了躲。 经历了这么多事,她们敢朝崔泽扔炭讨老夫人的欢心,却不敢正面惹崔泽的麻烦。 林君成不在意婆子们后退。 他按着软椅的扶手,坐直身子。 “你敢不跪,就别想拿到光明铠!” 说到光明铠时,林君成还有些得意。 “我知道你需要它。” “但没我林家的承认,你就别想拿到!” “我听说你能为了青州跪***。” “现在为了青州,跪跪我奶奶怎么了?!” 林老夫人也某足劲插话: “对,让他跪!” “跪个三天三夜!” 崔泽俯身攥起一团地上的雪。 他将雪捏成冰团,直接打在正堂内的炭炉上。 炭炉连着罩网被打得倾倒。 虽有罩网罩着,炭还是散在地上,险些烧到林君成和老夫人的脚。 老夫人那边婆子还算麻利,将她连人带椅子往后挪了寸许。 林君成可就倒霉了,他猛窜起来,拉着背后到屁股的伤。 顿时惨叫冲破正堂的屋顶。 他跳着脚骂: “林泽,你就不怕没铠甲,陛下罚你,砍你的头?!” 崔泽抱着剑,“怕?” “我舍得下脸面,大不了出征时,趁着百官送行,我当众哭诉你们林家不做人。” “我受罚,你们也得陪着下狱。” “说起罚,你们的血经抄得如何了?” 林君成被崔泽噎得暂时闭上了嘴。 他愤愤地看着崔泽。 心里打算起千种百种办法,不让崔泽碰到光明铠。 他相信,只要光明铠在手,林泽迟早得跪在地上给他磕头。 还有血经,到时候就逼着林泽放血去抄! 正堂内一波未平。 林念瑶的丫鬟绣羽从林念瑶的小院子中跑出来,递话递出个一波又起。 她朝崔泽道: “姑爷,小姐请您到她房里用晚饭。” “小姐说了,您必须去,不然……” 崔泽截断绣羽的话,“不然我别想拿到光明铠,对吧?” 绣羽尴尬地笑了一下,然后点下了头。 崔泽拔步跟着她穿过连廊,进到林念瑶的院子里。 林念瑶的院子里种了一棵桂花。 桂花枯枝下的窗内,林念瑶正摆着菜等着他。 崔泽跟着引路的绣羽踏进林念瑶的房中。 他将剑压在桌上,没打算坐下。 林念瑶看见他的剑,先倒了一杯酒喝了下去。 一杯酒落肚,林念瑶的脸泛出了一层绯红。 “都怪我奶奶和我弟弟。” “林泽,我们不该把日子过成这样的。” “都是他们害的。” 崔泽不接林念瑶的话,只问: “你怎么帮我拿到光明铠?光明铠现在在傅玉同那。” “为了拿到光明铠,你又想让我做什么?” 林念瑶眼底泛出点泪,又灌了自己一杯酒。 她从袖中取出一封薄纸。 “这是我将光明铠交托给玉同时,玉同为我写的凭证。” “拿着它,你可以要回光明铠。” 她仰头望向崔泽,想从崔泽眼里找到一丝对她的喜欢。 以前的崔泽,眼里盛满了对她的爱意。 在丽山大殿的行宫中,她发现那些都消失的时候。 不知为什么,她嫉妒得发狂。 林念瑶将那封薄纸贴着衣襟放进怀中。 “我要你做什么?” “我要你再爱我一次。” 第50章 舍命守夜 林念瑶一双眼亮晶晶的,直望进崔泽的心里去。 崔泽从那双眼睛里只看见狂热的欲望。 那种欲望如同崔泽在青州荒原上,意外撞见的狼群。 里面有贪婪,有对肉食的渴望。 唯独没有爱。 崔泽躲开林念瑶直白的视线。 他扶着桌边,有些失魂落魄地坐下。 他联想起帮师娘晾衣服时,师娘的眼睛。 师娘的眼睛也很亮,在没有云朵的太阳底下是琥珀色的。 通透得像青州的咸海子。 她半皱着眉。 一边指挥他把衣服拧干往上挂。 一边甩甩沾了皂角水的手,细心地把衣服上师父不知在沾的苍耳往下摘。 师娘说出的话是极嫌弃的: “老小子,真不知道一天到晚去那个山窝乱滚。” “说钓鱼,鱼没见拎回来一条。” 但师娘琥珀似的眼睛是柔和的,暖的。 和林念瑶的截然不同。 崔泽举起酒杯,陪林念瑶喝了半杯。 “你喜欢看我爱你时候的样子?” 被崔泽突然点破,林念瑶眼里的狂热散了点去。 但同时,迷茫像蛛网一样被织出来,罩进了她的眸子。 她本能地不愿承认崔泽说的话。 “我?我想你爱我。” “我怕你不看我。” “我分明是爱你的!” 林念瑶说爱时,崔泽盯着酒杯里剩的半杯酒。 酒水晃晃悠悠的,泛出很小的波纹。 他没兴趣为林念瑶分辨什么是爱,什么是欲。 崔泽索性把剩下的半杯也喝下去。 让火辣的酒液灼烧过喉咙,换一阵短暂的解脱。 林念瑶等了好一会,只等到崔泽的沉默。 得不到崔泽的回应,她不解。 “你以前明明那么爱我。” “再爱我一次有什么难?” “我不还是以前的我吗?” 说到以前,林念瑶忽然抚上自己的侧脸,小心翼翼地在眼尾试探。 “难道七年过去我老了?” “我不好看了?” 她伸手夺走崔泽的酒杯,举着酒杯问他: “以前我再过分的都做过,你不是都原谅了吗?” “连我刺伤你,你也不恨我。” “你怎么突然就不爱我了?” “难道真是我变丑了?” 崔泽摇了摇头。 他望向林念瑶,仔细地描摹过她的五官。 林念瑶肤色很白,喝了酒后隐隐透出一股绯色。 柳叶似的眉毛,水润的红唇。 她是的个单眼皮,但眼睛很大。 她抬眸看人时,眼睛会像星子一样,突然亮起来。 “你没变,还是很好看。” “和我们初见时一样。” 崔泽突然喉间发涩。 他想再吞一杯酒,将涩味都压下去。 林念瑶是没变。 但他初见时,会为了救他而停车贱卖首饰。 喂他喝药时,眼眸像星星一样亮起,要他快点好起来的姑娘终究不见了。 师父曾说,水在天为云,落地成泽。 水依旧是水,只不过于人而言大不相同。 崔泽如今算是尝尽了这大不相同的苦。 偏偏林念瑶问了又问就是讨不到爱,不满他的敷衍。 她无理取闹起来。 林念瑶收轻握崔泽的手。 她将手贴在胸口,捂住衣襟。 “你不爱我,就别想拿到光明铠的凭条。” 崔泽站起身,越过半张桌子,取回他的酒杯。 他替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仰头喝下。 伴随酒液穿喉的还有一句崔泽没说出的话。 林念瑶,你是要我爱你,还是要我跪在你脚边俯首称臣? 崔泽吞了酒后,想起戚如陌劝他的话。 利用她,去青州,休妻。 崔泽凤目微斜,带着些幽深的倦色望向林念瑶。 “我说爱你,你就将光明铠的凭条给我?” 林念瑶毫无犹豫,“你说,我给你。” 崔泽舒展开眉目,说起情话来:“我一直将你当作星子,放在心间。” 他说着说着,泪泛了上来。 崔泽本以为他已经看破,能跳到天边,往下俯瞰他和林念瑶。 结果真和林念瑶面对面。 他还是打翻五味瓶。 是恨非爱,情总难自抑。 林念瑶听到崔泽的情话,满意地笑了起来。 崔泽问林念瑶要光明铠的凭条。 林念瑶却笑着得寸进尺起来。 “不够。” “我要你更爱我。” 对新的一轮索求,崔泽意外又不意外。 虽不算意外,但崔泽多少不甘。 “你方才答应了我……” 林念瑶伸出手指封住崔泽的唇。 “要你更爱我怎么了?” “我是女子,向自己丈夫多要一点怎么了?” 她突然抢过酒壶,一杯又一杯地喝起来。 林念瑶喝了大半壶下去,远超过她的酒量。 林念瑶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一脚蹬掉了自己的鞋。 她斜躺在床上,脸上的绯红已经满得溢出来。 她侧过头,遥遥地对崔泽说: “我要你伺候我,给醉酒的我守夜。” “想要光明铠,你得更爱我才行。” 她说完,故意转头看笼着床的帐幔。 她用余光悄悄望,见到崔泽起身往她的床边走 林念瑶在心里轻笑。 她用纤长的手指划过被她藏在胸口的凭条。 这真是个好东西。 可以让林泽对她予取予求。 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能给林泽。 她再也不要像在丽山行宫大殿那样,在慌乱中嫉妒,在无措中后悔。 崔泽走到林念瑶的床边,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你真的要我为你守夜?” 林念瑶点点头,“当然啊。” 崔泽的神色变幻莫测,但多少看得出里面有凄凉。 “我身上的伤从没好过,我需要休息。” 林念瑶娇俏地瞪了崔泽一眼,“你少敷衍我!” “你在丽山行宫打得过公主府的护卫。” “熬一晚上,给我守个夜怎么了?” “我就要你守我。” 崔泽解开衣领上的玉珠扣和里衣的系带,褪去半身衣服,露出大半个臂膀。 他将背上的,绷带都盖不全的伤露给林念瑶看。 “不是敷衍。” 林念瑶见过了崔泽的伤,却不为所动。 她心中的嫉妒再次打翻,甚至将自己和肃国公比较起来。 “我就要你守我。” “你能为肃国公豁出命去,为什么不能为我舍命一回?” 她眼里的嫉妒愈发地重,渐渐变成难看的尖酸和刻薄。 “你还想不想要光明铠?” “你想要的话,我就必须是你心里最重要最特别的那个人。” 第51章 既然争分夺秒,那么打烂傅宅大门 最终林念瑶还是靠一纸凭条,逼得崔泽为她守了夜。 因为她说:“林泽,你不照做,永远别想拿到凭条。” “当然,你也可以抢。” “你敢抢,我就去傅宅门前对天下人说你的凭条是假的。” “到时候,你一样拿不到光明铠。” 林念瑶舒舒服服地窝在她软和得像云朵一般的被窝里。 尽兴地使唤着崔泽。 崔泽如仆人一般,先帮按吩咐帮林念瑶拆下头上的珠翠,又为林念瑶解开腰间的环佩。 最后,林念瑶甚至要崔泽跪下,亲手为她将布袜脱掉。 “我就要你脱。” “你以前不也守过我的夜,帮我脱过袜子,哄我安睡吗?” 以前? 崔泽早将以前当做上辈子。 他当自己喝过孟婆汤,忘尽前尘。 结果林念瑶像个闹事的怨鬼,用三两句话,强行勾起他以前在林府的回忆。 人的记忆会来回跳,像兔子跳下洞一样。 最终跳往深渊。 上一刻崔泽想的是他曾经对林念瑶的好。 下一刻崔泽脑海中就只剩林家伤他至深的每一幕。 而倒在床上的林念瑶恍若未觉,只是一味催促崔泽跪下,为她脱袜子。 崔泽一言不发地半跪下去。 在他握住林念瑶的脚踝,脱掉林念瑶的一只袜子后。 林念瑶终于闭上眼,不闹了。 她睡前嘟囔道: “你别想趁我睡拿凭条。” “我睡着时,一碰我,我就会醒。” 说罢,林念瑶满足地睡了过去。 崔泽展开她床尾的被子,盖在林念瑶身上。 林念瑶立刻缩了进去,将自己窝了起来。 七载夫妻,崔泽当然知道林念瑶缩被窝和容易惊醒的习惯。 他原来还会觉得有被子一定会蜷缩进去,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才能安睡的林念瑶可怜到可爱。 是她爹娘走得太早。 她缺了爹娘的守护,才连睡觉都要缩起来,免得自己惊醒。 现在嘛…… 崔泽只想利用这一点,将光明铠的凭条拿到手中。 崔泽打定主意,坐回桌前吃饭。 他一口一口地将桌上冷透的饭和肉塞进肚子。 他需要这些。 师娘嘱咐过他:多吃肉,伤才能好得快。 但当崔泽把冷掉的肉塞进嘴里时。 被林念瑶勾起的稀烂回忆一下活泛起来,顺着他的食道往上涌。 崔泽被回忆堵着喉头,只能硬把肉往下咽。 肉有肥有瘦,凝固的脂肪像长了手。 一下一下地将他从舌头到胃的每一寸给拧成结。 崔泽往了一眼窗外,开始想青州的天。 他想青州的往事。 想他少时最快乐的那段时光。 他用这些为自己的心撑起一个小小的不漏苦雨的棚子。 躲进棚子里,崔泽终于将那口肉彻底吞进腹中 …… 夜半,崔泽等在林念瑶床边。 林念瑶大概是某类一进被窝就死躲在里面,绝不会出来的小兽。 哪怕她灌了大半壶酒,热得浑身冒汗。 哪怕她为了防自己取走她藏在胸前的凭条,裹着外衣中衣里衣层层叠叠地睡。 她只会捂紧被子,任汗把自己湿透。 崔泽观察着林念瑶的状态。 他卡在林念瑶被湿汗捂醒的前一刻,掀开被子一角,为她打开了一条缝。 林念瑶感觉到凉凉的风,下意识地往缝隙处蛹了蛹。 她虽然深睡,但被窝里实在太热,她贪恋那缕轻柔的凉风。 林念瑶蛹了几下后,忽然感觉胸口有样东西密不透风的。 挡住了她吹凉。 她在睡梦中,把胸前那样东西迷迷瞪瞪地摸出来,甩了出去。 崔泽顺势接下在空中飘零的薄纸。 他将薄纸正正反反地翻看了两回。 凭条上用的是上好的玉州墨,遇水不散。 果然没被汗晕散半点。 崔泽熟练地将被角折了一下,帮林念瑶留出一道持续进风的小缝。 林念瑶吹得舒服,睡得更深了。 崔泽提剑带着凭条走出林念瑶的房中时,突然有些慨叹。 他从前琢磨很久对林念瑶纯粹的好,没想到会为今日的自己所利用。 崔泽踏着夜色出了广平侯府。 他往后看了一眼广平侯府硕大的匾额。 崔泽对着晓星残月许愿自己再也不需回头。 …… 崔泽找了个离傅宅不远的小茶棚喝热茶养心神。 他去讨光明铠,傅玉同定然不会给。 他只有一个人,想要回光明铠必得用些非常规的手段。 他得等白天人多的时候,将光明铠的凭条拍在傅宅大门上,借势鼓动所有热心人跟他闯傅宅。 逼傅玉同将光明铠交出来。 …… 冬日的天幕亮得晚。 崔泽等了半晌才等到太阳高升,兴义街上的人多起来。 他怕林念瑶从醉酒中醒来发现凭条不见,赶来闹事。 于是不再多等,结了茶钱提起剑,准备走向傅宅。 但在半路上,崔泽忽然被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拦住。 “是林侯爷吗?” 那年轻人嘴唇发干,头上有汗。 他神情很焦急。 看得出他是从远处一路跑来的,有话想对崔泽说。 可崔泽赶时间,没空和他纠缠。 “我是广平侯,但我眼下有要紧事。” “你不急的话,先坐在茶棚内等我。” “等我办妥了事情,再来见你,听你说话。” 年轻人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焦急地说: “林侯爷,你先别走。” “先听我说,我长话短说。” “我叫何水,我哥哥是何山,他是御林军,您以前的部下。” “刚才哥哥托人从宫里传信出来,说陛下点了御林军去保护傅玉同家。” “不许人从傅宅往外带东西。” 何水话说得飞快,绕得自己舌头差点打绊子。 他咽了两口唾沫,缓过来又继续突突突地说: “我哥让我这附近找您,说您要是要闯傅宅取东西,得尽快。” “不要顾及太多,晚了,御林军到了,你就什么也拿不走了。” 何水说完不敢耽搁崔泽,立马撒开了手。 崔泽惊讶于傅玉同竟还未失圣宠,能从光启帝那调动御林军。 他拍了拍何水的肩,快步向傅宅走去。 崔泽原打算先将凭条拍在傅宅门上,吆喝过路人将傅宅大门围起来。 他造足了声势再鼓动众人跟他往里闯。 但现在既然争分夺秒。 他索性直往傅宅正门冲。 傅宅大门上还留着上一次崔泽打破的洞。 崔泽干脆从这处破洞动手。 他剑出如龙,当着满街人的面,将傅宅大门破出个足有一丈宽的大洞来。 第52章 我是来要回属于我的东西的 崔泽一剑破出的洞蔓延到门背的门栓处。 厚重的横栓压断两头本就支离破碎的栓孔,砸在地上。 崔泽收剑入鞘,信手一拍。 傅宅大门悠悠敞开。 当着满街人的面,崔泽凶悍地砸了傅宅的门,霎时引爆了议论。 他顶着议论,从怀中取出光明铠的凭条。 崔泽需要众人相帮。 于是他将凭条一抖,亮向街面一侧。 他将凭条完完整整地展示在众人面前,条理清晰,义正辞严道: “我乃广平侯。” “今日登傅宅的门,只为取回我侯府的光明铠。” “傅大人从侯府借走光明铠的凭条在此。” “我急于出征,往青州抵御北羌,正需这件铠甲傍身。” 崔泽转头望向傅宅中的傅玉同。 他道:“请傅玉同傅大人即刻将光明铠抬出来,交还给我。” 崔泽破门时,傅玉同倚在软椅上,拿着长柄木勺,在浇他的兰花。 崔泽出言讨要光明铠后,傅玉同仍懒懒地倚着软椅,垂眸浇花。 他看起来神态很轻松,不将崔泽当回事。 但他深了好几重的瞳色,暴露出他暗藏的紧张。 傅玉同故意拖拖拉拉地浇花。 等花土浇透,他从下人手中接过帕子擦净手。 放下帕子后,他终于开口:“林侯爷来了。” “不如坐下,我请你喝一杯茶。” “我这的茶好,连陛下都夸赞过的。” 他说罢,也抬眸望崔泽。 在对视间,崔泽和傅玉同交了一回锋。 他们彼此都清楚,御林军赶来的时辰,会成为这一轮的胜负手。 崔泽在御林军抵达之前拿到铠甲,便是崔泽胜。 崔泽在御林军抵达之后,仍拿不到铠甲,便是崔泽败而傅玉同胜了。 既然争分夺秒。 崔泽索性将光明铠的凭条拍向傅宅剩下的那半扇门。 他从满地的碎木中,踢起一节尖锐的木楔子。 崔泽反手一抵,横打凌空的木楔,将凭条一楔子钉死在傅宅大门上。 “傅大人,茶我不喝了。” “青州等不得。” “既是我侯府的东西,傅大人为何不还我?” 凭条在寒风中扑棱棱地飘,引得无数人的侧目。 众人本就在纷纷议论。 猛地一听崔泽是为了打北羌来要战甲,又有实打实的凭条。 议论声瞬时就调转了方向。 行人三三两两的聚成伙,开始混说起傅玉同的不好来。 傅玉同对这些流言蜚语并不在乎。 若不是崔泽将他家的门砸了一半。 他将门一关,只会当听不见。 结果崔泽趁着议论声大,又下了一剂猛料。 “看来傅大人还在记恨我。” “日前你假传我的死讯受了重罚。” “所以故意压着我府上的光明铠,不肯交还。” “可如今事关青州安危。” “我求你将光明铠还我。” 崔泽的话一出,他身后的人群瞬间飘出几声怒骂。 “什么东西,因为他记恨人家,就扣下人家的铠甲,耽误人家上战场救青州?” “还是不是人啊!” “呵,干得出这种事,别是北羌派来的奸细吧?” 叫骂声传进傅宅,傅玉同的脸瞬间黑透。 不过他软椅上稳稳坐定,就不叫下人去取光明铠。 见傅玉同一直没动作。 崔泽身后,众人的骂声越来越响。 崔泽见大家群情激愤,直冲云霄。 他直接回首,恳切地求兴义街上的每一个人。 “如大家所见,傅大人不肯交还铠甲。” “我请大家为我出头,随我进傅宅,寻光明铠。” “我一取得铠甲,必立即向圣上请命。” “最快今夜出发,往青州,杀北蛮!” 崔泽举剑一呼,随后踩过门槛,踏进傅宅。 在他身后,因青州大败,担惊受怕,困苦了多日的昭国人纷纷跟上他。 人群中,不知是谁带头。 众人很快齐声高喊: “送侯爷,往青州,杀北蛮!” 乌泱乌泱的一群人声势浩大到就快踩平傅宅的门槛。 傅玉同哪见过这种阵仗。 他忙站起来,朝人群大喝,阻拦他们。 但他一站起来,就牵扯到身上的伤。 痛得他将大喝变作了一声暗骂。 崔泽看准时机,揪住傅宅中一个衣着比其他人光鲜的小厮。 “光明铠在哪?” 崔泽身后,一群人瞬间虎视眈眈地望过去。 仿佛小厮说不出放光明铠的地方,他们就会生吞了他。 小厮身后,傅玉同也急切地喊他: “青松,住口!” “你的卖身契在我手中!” 小厮青松被面前凶神恶煞的人和身后恶狠狠的声音吓得人都快麻了。 他不敢说,又怕面前的一伙人真的揍他。 青松手往后伸,闭着眼给崔泽遥指了一个方向。 崔泽当即放开他,快步走去。 可他才迈出两步,门外忽然响起震撼大地的齐整马蹄声。 崔泽不顾马蹄声声,硬是提剑往里走。 但他迈出的脚还没落下,门外就响起了一个他熟悉的声音。 魏来扛着龙幡,将马停在傅宅那半扇被击破的门前。 “遵陛下令,御林军,封傅宅。” 两队御林军霎时横开,拦死了出傅宅的路。 这一次魏来没再叫崔泽“统领。” 他道:“林侯爷,请出来吧。” “陛下有令,严禁任一样东西出傅宅的门。” 崔泽回身,遥指被他钉在门上的凭条。 他双眼微红。 “我是来要回属于我的东西的。” “光明铠本就归广平侯所有。” 傅玉同扶着软椅,听了崔泽的话后忽然发笑。 “林泽,就算光明铠本该归你所有又如何?” “如今皇命已下,你敢违抗?” 傅玉同喝令崔泽: “你立刻滚出我家。” 崔泽闻言收紧了握剑的手。 陪着他的昭国百姓也大多握起了拳头。 傅玉同见崔泽不动,二度出言逐客。 “你给我滚出去!” “你若不滚,我就上奏陛下,禀报门外的御林军通通失职。” “他们全将被治罪。” 傅玉同扶着软椅,慢慢坐下。 “林泽,外面的人都曾是你的部下。” “连累你的部下受罚,你于心何忍?” 傅玉同的话音落下,门里门外一时寂静。 门外的御林军一个接一个地低下了头。 他们用低头掩饰着脸上的羞愧和窘迫。 说什么统领牵连他们? 分明是他们牵连了统领。 统领想要一副铠甲北上青州,杀北羌蛮子去。 他有什么不对? 难道眼睁睁地看着北蛮纵马杀下来,杀到京城就对了? 第53章 多可笑,他姓林,又不姓林 傅宅之内,崔泽与傅玉同互相僵持。 傅宅之外,御林军低头不语。 这时,一阵略带阴柔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都聚在这做什么呀?” 陈公公从穿过御林军,走入崔泽的视线。 崔泽一见是他,眼里的拼命的红散了去,变成了死寂。 陈公公在此,便如同光启帝在此。 他再拼命,也拼不过光启帝翻手为云覆手一压,随手落下的大山。 陈公公小心又嫌弃地越过门前的木屑堆。 他跨步迈进傅宅内,掐起兰花指,指着众人道: “都回家去吧。” “堵在这做什么?” “须知道见御林军龙幡如见陛下。” “真不怕冲撞了御林军,治你们顶撞圣驾的罪啊。” 众人被陈公公恫吓,个个敢怒不敢言。 见一众人不愿散去,崔泽提剑抱拳,也劝他们: “诸位请回吧。” “多谢诸位今日愿为我挺身而出。” 人群中冒出一个声音问崔泽: “林侯爷,我们走了,你的铠甲怎么办?” “青州又怎么办?” “北羌蛮子,不杀了吗?!” 崔泽半灰着眸子。 他如今也不知铠甲该怎么办。 但他向帮他的百姓们做下承诺。 “我会去青州的。” “想尽办法也要去。” 众人得了崔泽的承诺,总算愿意离开。 他们如潮水般从傅宅的大门退出去,散在街面上。 渐渐像退潮一样,消失不见。 跟着崔泽进来的人散了,崔泽便也向外走去。 他走到门前时,御林军们挨个唤他: “统领。” “统领……” 魏来也满怀悲愤地唤他:“统领……” 崔泽就近拍了几个人的肩膀。 傅宅的半扇门上,凭条依旧迎风发出扑棱棱的声音,扰动崔泽的神思。 崔泽扫了一眼那凭条。 他染着低沉的悲凉,不祈求答案地反问陈公公: “昭国是没有讲理的地方吗?” 陈公公咳嗽了两声,冠冕堂皇道: “林侯爷,你说的是什么话?” “是傅大人上折子说前几日陛下赐他的宝物丢了。” “陛下嫌这贼子猖狂,才派御林军来守傅家。” 陈公公迈着小碎步走到门边。 他将门上钉着的凭条仔细地取下来,递回给崔泽。 “您广平侯府的东西,无人会贪。” “不过嘛……”陈公公缓缓眨了下眼睛。 “光明铠实际是林家的物件,该由林家人出面领回去。” 面对如此荒唐言语,崔泽麻木地接过凭条。 他自嘲道: “知道了,我不姓林。” 崔泽不再停留,拔腿便走。 素衣的他穿过金甲如鳞,胜过天光的御林军。 在他身后,陈公公呼出一口气,抱怨似的开口: “哎哟,傅大人,老奴许久不骑马了。” “今日要不是为了你,我才不会豁出这半条命……” “还好我催着御林军,到得及时。” 御林军们闻言将头压得更低。 这好吗? 这有什么好光彩的吗? 龙幡也被魏来放低,不再迎风飘扬。 第一次,御林军们看着立在他们最前端的龙幡,不再觉得光荣。 …… 崔泽失魂落魄地走过兴义街。 他知道自己应该立刻振作。 但他实在振作不起来。 多可笑,他姓林,又不姓林。 忽然,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林侯爷!” 崔泽回身一看,是追到茶棚给他报信的小伙。 崔泽勾出一个愧疚又勉强的笑。 “抱歉,辜负你了。” “我晚了一步,光明铠还在傅宅中。” 何水紧盯崔泽。 不知为什么,他铆着劲,铆到整张脸涨红。 崔泽道过歉,见何水似乎不打算说话。 他愧疚地朝何水点了下头。 就转回身去,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何水突然朝他大喊,声音里还带着颤。 “林侯爷,你别去青州了吧!” “他们不值得!” “刚刚在傅宅门外,我全看见了!” 原来何水铆足了劲就是想把这句话说出口。 崔泽蓦然回首. 他心里窜起一股焚烧了数日的无名火。 “你说谁不值得?” “你凭什么说他们不值得?” “是,傅玉同不值得,高居含元殿那位也不值得。” 崔泽越说火气越重。 他怒从心中起,直烧天边去。 “但戚氏满门,值得。” “长乐郡主,值得。” “青州的百姓,更值得!” 听崔泽提到青州百姓,何水一下就红了眼。 一个大男人,哗啦啦的,转眼就落了泪。 崔泽见何水的泪从比他那张寻常人更黑的脸上滑落。 崔泽恍然想起,何水的哥哥何山,也长着这样一张黑红黑红的脸。 而那个黑红脸的健壮汉子,是自己的老乡,是青州人。 何水自然也是青州人。 崔泽走上前,轻柔又急促地问他: “你也是青州的?” “你是住在京城,还是打青州来的?” 崔泽在自己的记忆碎片里一顿翻找。 很快,他找到一段回忆。 “我记得以前你哥哥说过,你在青州是一等一的手艺人。” 何水听见崔泽说起他的事,他再也绷不住。 何水张开手,一下熊抱住崔泽,埋头大哭起来。 这个七尺多高的汉子当街哭得像个孩子。 他哽咽着,带着哭腔的话差点连不成句。 “我是从青州逃出来。” “林侯爷,青州已经不成样了。” “城里头少粮食,又没有过冬的棉花、柴火。” “每天冻死的,饿死的,数都数不清。” 何水哭诉间,渐渐恨红了眼睛。 “最可恨的是北羌蛮子,他们不仅杀我们青州兵,他们还……” “他们还割下我们青州兵的头皮,凿下他们的骨头,拿来当酒碗……” …… 听罢何水对北羌人的控诉,崔泽恍惚得几乎找不到北。 他们两人相互搀扶着对方,勉强找到一处茶棚坐下。 崔泽捂着恨得发疼的脑袋,拽住何水的衣袖问他: “你离开青州多久了?” “家那边,还有信传来吗?” 何水胡乱地给自己擦泪。 “我刚到京城。” “乡亲们让我来京城找我哥,请我哥去问朝廷。” “朝廷什么时候再给我们青州派一个不怕死的头领。” “青州人需要他。” “再没有人管,青州就真要变成跑丢在狼堆里,找不到家的羊群了。” 第54章 为了青州什么都值得 崔泽倾耳听着何水说话,双眸眨都不眨注视着泪哭干了的何水。 他看得出,何水明明是盼着他回青州的。 “青州既然很缺一个主事人,一肩扛起种种军务、民政的大事。” “你来京城也是为了求援的。” “为何劝我不回去?” 何水望了一眼京城还算繁华的坊间,干了的泪眼里裹满了苍凉。 “林侯爷,朝廷这般对你。” “他们连你的铠甲都拦。” “可见根本不想救青州。” 何水转过那双苍凉的眼睛,望向崔泽。 “没朝廷管我们,你去了青州又能怎么样?” “我刚刚看了,像我哥说的一样,你是个好人。” “青州都要完蛋了,干嘛把您牵扯进去。” 他说着说着激动起来,拍着胸脯道: “我总不能看着您回去,被北羌人割了头皮,凿了骨头当酒碗使吧?” “林侯爷,不值得。” 何水的声音落了下去,散在街面上。 零零落落的,变成一种绝望。 崔泽扫了一眼桌上的剑,将它握回手中。 他拿起剑,放下了很多东西。 崔泽对何水说: “值得。” “为了青州什么都值得。” 他说罢,将手中的剑一横,托向何水。 “你替我保管它。” “过两日我出征,消息必会传遍京城。” “到时候你来送我,还我剑。” “我持剑回青州杀北蛮。” 崔泽不等何水反应,直接将剑塞进何水怀中。 他在桌上留下几文茶钱。 慨然地走入横平竖直,道道相连的长街。 何水抱着他的剑,在崔泽身后大声问他: “林侯爷,朝廷设绊子拦你,你怎么出征?” …… 广平侯府门前。 崔泽毫无犹豫,振袍下跪。 他在门前下跪的消息瞬间传遍整个广平侯府。 一时间,老夫人和林君成都拄着拐杖出来看他。 就连困在酒劲里,迷迷糊糊醒不过来的林念瑶也被丫鬟绣羽叫醒。 她晕乎乎地赶到门前,恰逢林家这场盛会。 林君成见崔泽跪下,整个人一下就猖狂起来。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大门正中央,弯下腰,快把脸凑到崔泽脸上。 “你不是膝盖硬跪不下去吗?” “怎么又跑回来跪我们林家了?” 林君成拍了拍崔泽的脸。 “林泽,你现在神气不了啦?” 崔泽默然。 林君成拄着拐杖,眉开眼笑地走回老夫人身边。 “奶奶你看,咱们林家的狗回来了!” “我就说咱们林家祖传的光明铠是最好的肉骨头吧。” “狗闻着味啊,就回来了。” 老夫人冷哼一声。 “丧门星,你也有今天!” 她用拐棍砸了一下地,转头应林君成的话: “乖孙,你说这是狗。” 老夫人斜睨崔泽。 “那就让狗爬进来。” “咱们回正堂等他。” 老夫人说罢就领着她的乖孙回正堂等着了。 祖孙两个烘着暖乎乎的炭火,看寒风冻霜里的崔泽。 崔泽垂下头,想着何水刚对他说过的话。 “林侯爷,青州已经不成样子了。” 崔泽抿紧了唇,抬起他的膝盖。 “城里每天饿死的,冻死的,数都数不清。” 崔泽将抬起的膝盖磕在地上,一步一步地向前膝行。 “最可恨的是北羌蛮子,他们割下我们青州兵的头皮,凿下他们的骨头……” 满地残雪银霜。 崔泽自门口向正堂,用膝盖拖出一条干净的,裸露出深色青砖地的路。 霜雪沾尽他的衣袍下摆。 将***特意赠他的正红团窼纹锦袍染得一团污糟。 昭昭如火的堂堂王侯失去烈火般的颜色,混在地上,成了浊浊的肮脏。 崔泽跪在正堂前,台阶下。 “我需要光明铠。” “求林家为我出面。” 林念瑶看见他这样,听见他这样。 酒劲瞬间就散了去。 她眼里又烧起行将爆发的嫉妒的怒欲。 她走到崔泽面前,扯出他的衣领问他: “我哪里比不上你的青州?” “你为什么为了青州可以做到这个地步?” 林念瑶愠怒大炽。 她倾尽力气,要把崔泽从地上拽起来。 但她却没拽动,反将自己扯得坠到铺满地的霜雪中。 她气不过,攥着崔泽的衣领,低头在他肩上发了狠地咬下一口。 林念瑶咬过崔泽后,喘着冒出哭腔来的气,在他耳边说: “你别想拿到光明铠。” “我要你,为你自以为是的大义悔恨终身。” “我要让你记住,我和这个家对你才是最重要的。” “你首先是我林念瑶的丈夫,最后才能是心系青州的广平侯。” 崔泽眸色深邃的看过林念瑶,将她推到一边。 他静悄悄地捂住千疮百孔的心里又被扎出汩汩流血的新洞。 崔泽抬眸望进正堂,望着那对眼中对他写尽轻蔑的祖孙。 “我用什么可以换来你们为我出头?” 老夫人翻了个白眼,登时脸色变得与林念瑶如出一辙。 她只想让崔泽死。 当然,让崔泽后悔终生也算不错。 她根本不想和崔泽谈条件。 她身旁,林君成听着崔泽的话,先陷入沉思。 然后他的狭长的眼睛睁得大开,慢慢发亮。 他往老夫人那凑了凑,低声道: “奶奶,血经得有人抄啊。” “还有林泽他从我们账上划走的钱,是不是得让他利滚利地还回来?” 他扒住老夫人的手,眼里露出一股狂热。 “更重要的是咱们家的房契。” “奶奶你别忘了,上面写着林泽的名字呢!” “得把他的名字消了才稳妥。” “不然他一死,肃国公府来闹我们咱家的房子呢?” 老夫人眼中闪过精光。 她心里算盘珠噼里啪啦地乱响。 “还是奶奶的乖孙聪明伶俐,看得长远。” “就按你说的办。” 老夫人朝崔泽发下话去: “就让他跪在那,先把血经抄了!” “来个婆子,给他端纸笔。” 老夫人吩咐完,瞥见一旁的林念瑶。 她咳了一声,清好嗓子,故意挑拨道: “瑶儿,让他放血抄经,也是替你罚他。” “你不如来奶奶身边坐下,咱们祖孙三个好好聊聊。” “你对他有什么不顺心的,奶奶想法子帮你发泄到他身上。” “你指着让他为你从心里就付出点后悔,岂不是太便宜他了?” 第55章 林泽,快放血! 林念瑶对林老夫人如同蛊惑的话无动于衷。 她放开崔泽,从地上缓缓站起。 期间,她那双嫉妒到漆黑的眼一直在灼烧崔泽。 崔泽不想因林念瑶错失光明铠。 他望向她,用他能凝聚出的最真挚的目光求她。 “从现在起,我把你放进心里最重要的位置。” “你在我心里做我最重要的人,好吗?” “我说到做到。” 林念瑶眸中的嫉妒在眨眼间转成忍无可忍的怀疑。 她抬手甩了崔泽一巴掌。 林念瑶下手狠,扇得崔泽下唇磕在牙上,被刺出一道血痕。 林念瑶缩回手抱住自己。 她踉踉跄跄的,差一点摔倒。 “你为了青州,甚至可以做到这步?” “林泽,你当我是什么?” 崔泽抿住唇上的血。 他微微启唇,似乎要说什么。 但他最终选择闭上。 说什么呢? 还有什么好说的。 再说什么林念瑶都已经钻进牛角尖出不来了。 恰在这时,婆子按老夫人的吩咐端来一个托盘。 托盘上摆着纸笔、道德经、一把小刀和一个放血的碗。 婆子将托盘放在崔泽面前。 崔泽握起那柄小刀,目光转向林君成。 “我抄了血经。” “替你们写好变更房契主人的更契书。” “再将头上的莲花冠拆下来补交给你们补贴林家的帐。” “你真会去傅宅,替我将光明铠要回来?” 林君成闻言盯起了崔泽头上的莲花冠。 “你头上的破冠有这么值钱?” 崔泽放下小刀,伸手抽出插在冠中的浮云簪。 他将莲花冠取下,与浮云簪一并交给为他送来纸笔的婆子。 “这莲花冠是***赐给我的。” “虽然为紫铜所铸,但出自清源观天师之手。” “天师为莲花冠开过光,说这莲花冠可保佑人事事平安。” “有天师的加持,这莲花冠价值千金都不止。” 莫说千金,三十金都足以盖过崔泽从林家账房拿走的钱。 林君成和林老夫人一听是清源冠开过光的好东西。 两人眼里都冒出了光。 林君成连声叫那婆子,“快把莲花冠给我!” 从婆子手上得到莲花冠后,他又把头伸向林老夫人。 “奶奶,你快帮我带上!” “这可是天师开过光的宝贝!” 老夫人从林君成手中接过莲花冠,捧在手中左看右看。 直到看够了,老夫人才往林君成头上戴。 等她替林君成戴好了,立刻连声赞叹。 “哎哟,不愧是打天师手里出来的宝冠。” “和我的宝贝孙儿就是相称。” 老夫人抽空瞪了一眼崔泽,眼里的嫌弃翻了几番。 “这等宝物给你这个丧门星戴,真是糟蹋了!” “你怎好意思私吞这宝贝。” “戴着宝冠招摇过市,辱没人家清源观的道誉清名?” 崔泽任老夫人骂,只说: “那就当我平了府上的帐了。” “也行吧。” 林君成戴上莲花冠,神气异常地昂高了头。 “行了,你抄血经吧。” “等抄好了经,再写好更契书。” “我跟你去傅宅走一趟。” 得了林君成的承诺,崔泽利落地卷起袖子。 他一刀割在左手小臂上,任血水淅淅沥沥地流下,淹没掉碗底。 崔泽翻开《道德经》,拿起笔准备蘸血抄经。 眼前忽然闪过一道倩丽的身影。 在一旁冷眼旁观许久的林念瑶冲上来,径直掀翻了崔泽面前的托盘。 霎时,碗碎了,崔泽割肉放出来的血溅撒在空白的纸张上。 血将白色宣纸染得通红脏乱。 崔泽一低头,仿佛正撞上自己混乱的人生。 他实在忍不住,问林念瑶: “我又哪碍着你了?” 崔泽从地上捡起带血的小刀,将它递向林念瑶。 “不如你杀了我。” “也许我死了最能顺你的心意。” 林念瑶满眼怨恨。 她也爆发似地朝崔泽大喊: “我不过想要你不设条件的爱。” “我想我的丈夫用温暖包裹我,我有错吗?” 林念瑶向天上望去,像是想止住她将流出来的泪水。 崔泽看见她在抬眸的瞬间,眼睛还是和星子一样亮。 但林念瑶含着泪朝他宣泄的话,让星子一样亮的眼眸丑陋成了被虫啃噬过的满目疮痍。 她说:“我卑微地向你索爱,你却理都不理我,将我随手晾在一旁。” 她还说:“我放下自尊,痴痴地等你,结果你转眼为了别人不惜自残,割肉放血!” “林泽,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吗?” “就因为我贪恋你一点爱,我就活该被你羞辱吗?!” 林念瑶说着说着,泪还是落了下来。 她捂住自己泪湿的脸,转身离开正堂,抛下崔泽走了。 崔泽取过地上那沓被血泼湿的纸。 他将柔软的纸捂在手臂的伤口上,为自己止血。 伤口被纸刮出的疼痛骤然升起, 崔泽心里也升起燎原大火般的冲动。 这次他真的想拦下林念瑶,质问她为什么能颠倒黑白。 他给过她他所拥有的整个世界。 是林念瑶把整个世界撕碎了。 让那个傻小子丢了他最珍贵的星子,手足无措地坠入乱石滚滚的天坑地洞。 崔泽捂紧手里脏污了,破烂似的纸。 就像傻小子在天坑底下,用砸向他的乱石一块一块地垒出台阶,爬出洞口一样。 他拼尽全力,只为爬到洞口,在垂死之前再见见他挂念的故乡和故乡里的人。 他就怀有这一点小小的愿望,怎么就十恶不赦到羞辱他曾经最爱的人了? 崔泽想不明白。 拼尽全力也想不明白。 最后他想,算了…… 崔泽才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声算了。 他还没缓过来,忽然听见林君成趾高气扬地说: “你捂什么伤口?” “血经不抄了?光明铠你不想要了?” 崔泽驯服地答:“我抄。” 当着崔泽的面,林君成“切”了一声。 林君成端起一旁的茶,把茶泼出门外。 他将空了茶盏摆到崔泽面前。 林君成随手指向一个丫鬟。 “你!去给他再拿一沓纸来。” 指使完丫鬟后,他绕到崔泽身侧,拿脚踢了下崔泽的膝盖窝。 “抄经不放血吗!” “你捂着刀口的手给我撒开。” 崔泽松了些手,准备放任刀口的血再流出来,灌进茶盏。 怎料一瞬间,他的脉开始空虚地发寒。 那是一种枯竭的滋味,于刹那间扫荡过他的四肢百骸。 崔泽唇一颤,他反应过来,上一碗血已是他的极限。 再放一碗,他将长眠在林家正堂。 再也回不到他日思夜想的青州。 偏偏林君成又踢了他膝窝一脚。 “林泽,快放血!” 第56章 趴下,俯身做马 崔泽将纸张再覆上自己的血口。 他不该再流血了。 他甘愿受辱是因为青州拖不得。 他赶时间,计较不了这么多。 但在这个关头,他若是不惜代价将自己折腾到倒下。 岂不是平白误时,本末倒置? 崔泽的睫羽轻轻一颤又抬起。 他偏头看向身边的林君成。 “我再放血,会倒下。” 林君成睁大他那双狭长的眼缝,瞪着崔泽道: “你倒下,跟我有关系吗?” “是你自己答应替我们抄血经的。” 林君成踢了一脚地上的空茶盏,将茶盏踢得离崔泽更近。 他快把唾沫星子喷到崔泽脸上。 “老子就是要你放血。” 崔泽紧捂着刀伤,目不转睛地盯着林君成道: “我今日倒了,你今日便拿不到宅子的更契书。” 提到更契书,林君成瞪着崔泽的凶光毕露的小眼睛又缩回了一条缝。 他挠了挠他那小疙瘩连片的粗糙下巴,随后道: “你先写更契书。” 林君成说罢,马上转头去看林老夫人。 “奶奶,咱家的房契在哪?” “快拿出来,让林泽往上加更契书啊。” 老夫人忙招来一个婆子,嘱咐那婆子回她房间取一个木匣来。 木匣取来,老夫人亲自打开。 她从中取出一份连本的册子,那正是林家现在住的三进三出宅子的房契。 林君成从老夫人将册子从木匣中取出来时,眼睛就已经开始发热了。 他一时连身上的痛都不顾,一瘸一拐地冲上前,劈头盖脸地将那册子夺到手中。 林君成将册子一甩,长条的,如折子般的册子往下一落。 整本册子一下展开。 册子上记得清清楚楚,原先是一任工部员外郎造了这宅子。 员外郎被调往外地,需离京赴任,于是将这宅子作价三千五百两卖给了肃国公府少夫人苏静妤。 苏静妤感念广平侯林泽代夫君领御林军统领之职,身负重任,偏在京城无处落脚,特意将这宅子转赠给林泽。 林泽与发妻林念瑶伉俪情深,又将林念瑶的名字添到房契中。 至此,房契册子上已裱了三份更契书。 三份更契书都有变更双方的签字画押和典禄司的官印。 房契册子明明白白地显示出如今林家宅子的主人是广平侯林泽与广平侯夫人林念瑶。 而手握册子的林君成已是心急如焚。 他巴不得现在立刻将上面林泽的名字换成他。 回头他再弄死林泽,将林念瑶打发嫁出去,消掉林念瑶在房契册子上的名字。 这样,林家这座价值三千五百两的大宅子就只属于他一个人了。 林君成想得兴奋。 他收拢册子,夺过丫鬟端上来的纸,直拍在崔泽面前。 “写!” “快把更契书写出来!” “我立刻送去典禄司按印。” 崔泽扫他一眼,用指尖点了点地。 “将房契册子摊在地上。” “我对照着之前的更契书来写。” 林君成扑通一下蹲下去。 他两只手跟飞扑的蛾子似的,衔着房契册子的两头,将册子完全展开在崔泽的面前。 林君成蹲着扯到伤口。 但他这时连疼痛都忘记了。 他只催:“快写。” “快写!” 崔泽提笔在丫鬟捧来的砚台中沾了墨。 他对着苏静妤的那份转赠的更契书正要落笔。 不料更契书中字字明晰的转赠理由忽然让他脑中闪过一丝不同寻常的感觉。 崔泽朦朦胧胧的,还未想明白那是什么感觉。 迫不及待的林君成已按住他的手腕,逼着他往白纸上落墨。 “林泽,你不许拖!” “你敢拖一分一秒,我都会让你再拿不到光明铠。” 崔泽手腕用劲顶住林君成的手。 他的眼眸中流淌起带着杀劲的沉心静气。 “看来你比我更急。” “不如这样,我写了更契书后,你立刻出门去傅宅替我要回光明铠。” “而我跟你去典禄司盖更契书上的大印。” “有我这个房契主人在,典禄司核对更快,盖印更早。” 林君成闻言威胁道:“那我押着你去典禄司。” “反正是你求我去取光明铠。” “你不敢不听我的。” 崔泽使出暗劲,将林君成的手顶开。 他沉声道:“我愿意配合,事情会办得更快。” “你不想今日就拿到写着你的名字,盖好印的新房契?” “你不怕今日事情未定,你夜半难寐吗?” 听了崔泽的话后,林君成的背忽然就痒了起来。 他耸了耸肩和背,却怎么也消不掉那股不明的瘙痒。 背上的痒直闹得他预想到晚上他会如何在床上辗转反侧地打滚。 林君成的眼珠子在狭长的眼缝中转了一圈。 小眼睛忽然闪过精光。 他想出了个好办法。 林君成立刻答应崔泽: “行,你写更契书,咱们两个一起出门。” “我替你去傅宅要光明铠,你跟我去典禄司盖印。” 崔泽道了一声:“好。” 他提笔落墨,不出片刻就在白纸上写出一份更契书。 更契书上墨还没干。 林君成就将纸夺了过去。 他捧着纸,小心翼翼地吹干了上面的墨。 林君成放宝贝似地将干透的更契书夹进房契册子,揣进怀中。 他站起身,再度盯上崔泽。 眨眼间,那双鬼祟的小眼睛彻底被不怀好意覆盖。 “刚刚忘了说,去傅宅,我有一个条件。” “我挨了打,坐马车不舒服。” “我左看右看的,骑着你去不错。” 林君成狞笑一声,把小人得志淋漓尽致地表现在脸上。 “你给我趴下,让我骑上,一路扛我走到傅家。” 他拍了拍崔泽的肩。 “你可别不乐意。” “不乐意我就不去傅家了。” “咱们两个都很急,林泽,你别耽误时间。” “快给爷趴下!” 林君成说罢,将崔泽的肩往地上压。 崔泽顶着肩头的压力,一双凤目来来回回地颤动。 他每一次眼眸的轻颤就如同他挨了一刀,被削去身上的一样东西。 数不清多少刀后,崔泽仿佛把自己全割舍干净。 他顺着林君成压着他的劲趴下前,朝林君成要了一个承诺。 “你发誓,我俯身做马后。” “你若不去傅宅为我索要光明铠,你断子绝孙,后继无人。” 崔泽的话一出,老夫人被惊得站起。 林君成也慌了起来。 但他一扭头就将慌乱不管不顾地抛诸脑后。 “好!我发誓。” “我骑着你这马,不去傅宅要光明铠的话,我断子绝孙。” 林君成将誓发出来的这一刻,崔泽放弃所有尊严,俯下了身去。 …… 皇宫中,疏影轩内。 地龙烧得足,连摆在疏影轩门前的矮月季都蹭上了几分热浪,孤零零地开出一枝黄花。 光启帝穿着轻便的夏衫,斜倚在榻上。 他听烦了乐工吹奏的婉转小曲,也看厌了巧手为他剥蜜橘的新封的小才人。 他百无聊赖地唤陈公公:“陈诚,说两件有趣的事来听听。” 陈公公只用了一句话,就逗得光启帝开怀。 “陛下,林泽今日一早回林家当狗去了。” 第57章 责任全部在你 光启帝睁开了他那因百无聊赖而半闭不睁的眼睛。 “回林家当狗去了?” “呵!” 光启帝神清气爽转了转脖颈。 他又从才人手中接过连白络也剥去的蜜桔瓣。 光启帝将蜜桔瓣扔进嘴里,嚼得汁水四溢。 “陈诚,细说。” 陈公公示意乐工停下吹奏,快步走到光启帝身旁。 “陛下神机妙算。” “今早上,林泽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和傅玉同狗咬狗后,嘿嘿!” “他夹着尾巴灰溜溜地滚了。” “老奴照您吩咐的,在他临走前,交代了他一句,想要光明铠得请林家人出面。” “林泽他就上赶着呀,回广平侯府,跪在府门前了。” 陈公公一边说,还一边活灵活现地比划。 “坊间多少人都看见了。” “林泽是跪着膝行,跟个讨饭的灰脸叫花子似地,爬进广平侯府的。” 光启帝听得眉开眼笑。 他胃口大开,以至于一口接一口地吃小才人送到他嘴边的蜜桔。 依偎在他身边的才人不仅要剥桔皮,还要用指尖撕下包在蜜桔上的白络。 三下两下的,她就剥慢了,赶不上光启帝进食。 陈公公眼尖,立刻走到蜜桔盘边,也剥起桔子来。 他将剥好的桔子盛在小碗中,呈给光启帝。 “陛下您轻轻动动手指。” “派了支御林军出去,就将林泽那个贱骨头从里到外收拾了个遍。” “还让老奴跟着沾光,看上整整一出好戏。” 光启帝从陈公公手中接过蜜桔碗。 他随口说道:“冬日无趣,涟池都结上冰了。” “朕闲来无事,拿他们两条狗当鱼逗逗罢了。” 他取过一枚玉叉,将玉叉又快又准地插进碗中的桔子瓣。 “陈诚,让你手下的小太监盯紧傅宅,看好光明铠。” “朕不容许丽山行宫的事再发生第二次。” 光启帝用叉子挑起桔子瓣,一口咬下。 “比起让崔泽死在青州,落个美名,朕更想让他死在京城。” “这事不难办吧?” 陈公公卑服地笑着道:“此事,老奴已和傅玉同商量好了。” “陛下您只管放狗便是。” “我们两个包管把胆敢忤逆您的林泽咬死。” 陈公公说罢,还“汪”了一声,逗得光启帝哈哈大笑。 光启帝笑过后,用指腹擦了擦唇边沾上些蜜桔汁液的胡子。 他招手让陈公公靠近些。 陈公公躬着腰上前。 光启帝:“朕想亲眼看看林泽现在的狼狈样。” “可为了他出宫,多少跌了朕的份。” “你看派谁去帮朕看个热闹,回来禀报于朕?” 陈公公缓缓眨了下眼睛。 他道:“陛下,何不派御林军去呢。” “老奴记得御林军中惦念着林泽的有好几人。” “魏来被您派去守傅宅了,还有个林泽的老乡,名叫何山。” “这人呀,最怕在自己熟人面前落魄了。” “多难堪啊。” 光启帝听着陈公公的话,弯起的嘴角落都落不下去。 “好,就按你说的办。” “你立刻去御林军传旨,遣何山带一小队人去广平侯府。” 光启帝的圣令飞一般地传出疏影轩。 随着他的圣令,御林军出动,而天上忽有一片雪花飘下来。 一片雪花过后,便是千万片雪花 雪中风声呼啸,顷刻间席卷大地。 也穿过广平侯府的前院,钻进门未合拢的正堂,吹起了崔泽的发带。 伴着呼啸而来的风,冲进正堂的雪。 林君成抬腿骑跨在了崔泽的背上。 …… 崔泽扛起林君成的时候,像在扛千钧的重山。 他迎着茫茫大雪踏出正堂的乌木门。 分不清是林君成沉重,还是他心里沉重。 他迈着如坠千斤寒铁的步,一步一印地踏下正堂前的阶梯。 林君成坐在崔泽肩上,真将崔泽当马。 他还拽住崔泽的发带,将发带当缰绳扯。 林君成下手狠,左拽右拽的将崔泽扯得鬓发散乱,活像个疯子。 他将扯下来的发带随手一扔,将红白织锦的发带丢在雪地里。 而他则扶了扶自己头上映着雪光璀璨如金的莲花冠。 林君成拍了拍崔泽的脸。道: “咱们两个现在的样子才配得上各自的身份。” “你说是不是,狗赘婿?” 崔泽没有回答。 他扛着压着他的山。 一头如墨的青丝被大风吹成蓬蓬野草。 他早湿透的衣服下摆在风雪中慢慢结成黄黑交杂的冰。 而他也成了一个胜似野人的野人。 崔泽在心里把青州城摆在面前的远方。 他每迈一步,离青州就近一步。 冬天的青州城,树是枯的。 所以他一到冬天最喜欢柿子树。 褐色的细枝下垂着的橘里透红的浑圆柿子。 像一盏盏红火灯笼。 指引他回家。 七年前,当知道他期盼的新家的前院种的就是柿子树时。 他是多么多么的开心。 突然,现实里一记爆裂的重击打向崔泽的背。 崔泽背上本就满是伤痕。 重重一击打上去,他愈合出的硬疤瞬间碎掉。 血奔涌而出。 血流走了,血管里一下变得比满天的大雪和青玉似的天更冷。 崔泽像被人抽掉筋一样,轰然倒进还没来得及盖厚的雪地里。 崔泽倒了下去。 但骑着他的林君成碾压着崔泽的身子,安安稳稳地落了地。 他站在地上,对着扑倒的崔泽连踩三脚。 每一脚都踩在崔泽重伤的地方。 林君成头顶莲花冠,脚踩崔泽割了伤放血的左臂。 他将崔泽的左臂直踩进雪里。 “起来啊!” “不是你当马扛我去傅宅吗?” “门都还没出,你怎么就倒了?” 崔泽望向前方,那个被他好好地放在前面的青州还在。 柿子树下的土黄色小院里。 一大家子人围着火炉烤火,火炉上铜水壶烧得咕噜噜地响。 大家的面目不太清楚。 崔泽只记得他们是养大他的坊里的长辈。 一个姨母从火堆里扒拉出一个红薯,塞给他。 姨母笑得暖,一手摸着自己戴着银环的耳垂。 这样的青州他当然得回去。 崔泽吸了一口记忆里的红薯的热气,手肘顶着地,奋力爬起来。 只是他爬得离开地还不到两寸。 林君成又一脚落下,将他踩回了坚硬冰冷的砖地里。 “林泽,快滚起来。” “你再不起来,可不是我违誓言。” “是你没送我到傅宅。” “责任全部在你。” 第58章 不做人了,做鬼 肋骨撞在坚硬的砖地上,撞得崔泽钝疼。 他昂起他唯一还能抬起的头。 “林君成,你还需要我去典禄司。” 林君成踩在崔泽背上的脚抬都不抬。 他甚至使劲地往下碾。 压得崔泽感觉自己的背被串到肋骨上,和一格一格的肋骨一起被青砖地碾成碎骨肉泥。 崔泽听见林君成说: “典禄司你得跟我去啊。” “不然我手一重,你就死了。” “没了命,你还当什么救青州于水火的大英雄?” 顺着林君成的话,崔泽放在眼前的青州,那个土黄色的小院子渐渐化作了残影。 崔泽使出所有的力气,手指扒住面前每块砖那点突起的纹路。 他像被甩在冰面上的巨鱼,不惜将鱼鳍扑断,只为向前,向无垠的海子的方向滑动半寸。 天青雪暗,崔泽头一次这么盼望真有神佛能拂雪而来,帮一帮他。 可怜人世苦多,神佛虚妄。 风雪中无人前来。 更一辆摇曳生香的马车从广平侯府后宅驶出。 它穿过前门,彻底撞碎了崔泽放在那的青州幻象。 崔泽确凿无疑地喊出马车上的人。 “林念瑶!” 林念瑶…… 算他求林念瑶了。 他用七年里为她做的所有,换林念瑶向他伸出一只手。 他只要这一次援手,就好。 马车应声停下。 林念瑶掀开厚重的窗帘,透过雕着海棠花形的窗格睨了崔泽一眼。 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写尽冷凉无情。 林念瑶只看了一眼。 她就无波无澜地松开手,任厚重的车帘如山幕落下,将两人隔开。 她的马车滚滚向前,将撞碎的青州幻象碾在车轮下。 林念瑶又一次抛下了崔泽。 甚至这次她连泪都没再为他流。 马车辟开风雪远去,留下一片白茫。 崔泽连最后一点青州都痛失。 崔泽再也看不见青州,脑后的皮也被人扼住。 林君成抓住他乱草般的头发。 “你叫我姐有什么用?” “她被你伤了心,急着冒雪出去找她的大月亮安慰她。” “她哪会管你的死活?” 林君成摁着崔泽的头往地上狠磕下去。 崔泽终是被磕得头破血流。 林君成附在崔泽耳边说: “林泽,你但凡想看见明天的太阳,现在就答应跟我去典禄司。” “你不答应,我接着摁着你头往地上磕。” “反正快过年了,你提前给我奶奶多磕几个孝顺头,也不错。” 崔泽的眸子暗下去。 他青黑着神色,攥起一团雪往身后扬。 那团雪洒开,正好有几点打到林君成脸上。 林君成被打得闭眼,脚下踩着崔泽的脚也随之一松。 崔泽趁机顶开林君成压在他背上的鞋,手脚并用地爬出三步外。 崔泽呼出一口冰凉气。 他的心被神佛不渡的嗔痴占满。 黑得像一个无底洞。 他不顾一切,想就地杀了林君成,烧了林家。 将林念瑶的血涂在傅宅花草中。 沉傅玉同下潭,送他去做水中明月。 再从朱雀大街一路杀上去,杀进宫里,亲手打碎光启帝的头颅。 崔泽攥起一把雪,将雪生生攥作一团带棱的硬冰。 他的眼瞳在此时已黑透了。 里头除了像黑色沥青一般泥泞流淌的做鬼意愿,再不见其他。 崔泽从冰雪地将自己撑起来,都已准备动手。 突然,一队金甲红缨的御林军直闯了进来。 御林军停在离崔泽几步之外的广平侯府门前。 崔泽的耳畔也陆续响起—— “统领!” 十数声统领并不整齐。 参差地反复敲打崔泽的耳鼓。 领头的何山率先翻身下马。 他踩着马镫落地。 身上金甲鳞鳞,金声清越,正如道观铃动,寺院长钟。 崔泽的神思被金声骤然抽回现实。 但他回过神却发现——白日之下,浩瀚大雪,他当着只记得他的好的故人的面,做了鬼了。 崔泽手里的冰棱掉落在地。 他长笑起来,笑中铺满了做鬼的不堪的悲凉。 几步之外。 林君成猛然看见金甲红缨的御林军。 他以为他们是来给崔泽撑腰的。 立刻就缩了脖子。 却不想,何山正要迈过广平侯府大门去扶崔泽。 另一个御林军忽然抓住他的手臂,拦下了他。 “何山,陛下遣我们来,只是来探听消息的。” “你不能……” 另一个马背上的御林军也劝他: “何山,别触怒陛下,小心更害了统领。” 何山顿住脚步,不甘地收回錾金靴子的鞋尖。 林君成见他们不敢插手,一下又猖狂起来。 他走上前,拽住不人不鬼的崔泽。 “小爷我看你往哪逃!” 林君成拽着崔泽往门外挪。 他不忘回头吩咐下人。 “来人,给少爷我套车!” 林君成拽紧崔泽的衣领。 “今日的典禄司,你非去不可!” 崔泽任林君成将他拽得里大门越来越近。 他趁离得近,最后眷恋地看了一眼御林军的满身金甲。 穿这身金甲时,他还是一个满腔热血,护家报国的大丈夫。 那时真好…… 崔泽放纵嗔痴怨恨,眼眸骤冷。 他陡然暴起,命也不要了地锁住林君成的喉咙。 他一手掐得林君成喉头爆出青筋,连“嗬嗬”的声音都发不出。 另一手从林君成怀中抢出林君成最看重的那份房契。 崔泽将房契册子抖开,任册子如瀑般垂落地上。 他一口咬上册子,预备用利齿将房契册子撕个粉碎。 林君成见他要撕册子,竟连自己的脖子都不顾了。 他两只手都去掰崔泽的手的下巴。 命不要了,也要把房契册子抢下。 两人搏斗间,正堂内的老夫人急得差点晕过去。 她撕心裂肺地大喊,让下人全都上去。 “快救我孙儿!” “否则我让你们全部陪葬!” 崔泽的利齿在房契册子上咬穿一个洞。 恰好咬在苏静妤那份更契书上。 那一瞬间,刹那的灵光如电一般击穿崔泽的心中境。 驱散了他满心的嗔痴。 崔泽突然撤力,卷起房契册子连滚带爬地跨出咫尺之外的广平侯府大门去。 门外,他被何山稳稳接住。 看着何山那张深邃的脸,崔泽眨眼间又看见了青州。 青州在北,等着他回家。 他不做鬼了。 崔泽心里的狠劲一松,力消如魂散。 在承受不住完全倒下前,他向何山留下一句话。 “送我去肃国公府。” 第59章 掀了林家的屋顶 肃国公府中,崔泽在一片久违的温暖中醒来。 他一睁眼就发现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都已被处理妥帖。 他跟被扔进药罐子泡过似的,从头到脚全是药味。 崔泽被浓郁的药味熏着,刚清醒的脑子空白了半刻。 戚如陌看崔泽半呆的样子,心中亦是无名怒火起。 哪有把忠君体国的良家子逼成这样的道理。 他递给崔泽一个小盅。 崔泽一边在脑海中捡自己断片前的记忆碎片,一边接过小盅闷头就灌。 他还以为戚如陌给他的是药,结果灌了半碗了一咂摸。 是甜的。 崔泽低头往小盅里一看。 鸡蛋红糖水。 戚如陌推推崔泽的手,示意他继续喝。 “趁热喝。” “这羹水,最能救急救命。” 崔泽听话,仰头将剩下半盅一口气全灌下去。 甜味的暖流像股温泉,顺着他身上的脉流进五脏六腑。 一时间,他连脑子都好使了起来。 崔泽开门见山,说起他来肃国公府的目的。 “世子还记得赠我的宅子吗?” 戚如陌垂眸略作思索,冲一旁的丫鬟道: “请夫人来。” 他转头对崔泽说: “当时,宅子是静妤送的,她全权操办,我不曾过问。” “等她来了,你有事只管对她说。” 苏静妤来得很快,像一阵柔风,转眼便吹到戚如陌身边。 她脸上挂着未展的愁容。 “如陌,父亲刚吃了药却不见什么效。” “咳嗽一刻也不停。” “若是云医女在京城就好了……” 戚如陌微微抬手止住苏静妤说话。 苏静妤这才注意到,崔泽浑身带伤,跟只快被风雪冻死的可怜病猫似的躺在这。 崔泽听见苏静妤的话,本就沉在深渊里的心又往下沉了一节。 “世子,国公爷他……” 戚如陌抬手,同样止住崔泽的话。 “父亲没什么大碍,上了年纪,去丽山行宫时染了风寒罢了。” “你不必太挂心。” “先说你的事,你来国公府求援,定是为了青州。” “眼下青州最重要。” 崔泽想想也是,眼下青州最重要。 多拖一天,不知青州城中会消逝多少条人命。 而那些消逝的人命中又有多少曾在他幼年时,给过他一口饭吃呢…… 他根本不敢往深处想。 崔泽收了心,转向苏静妤。 “世子妃,可记得七年前赠我宅子时写的更契书?” 苏静妤微皱了些眉,进而摇头。 她耳边挂的白玉耳铛也随之轻晃。 “记不清了。” “只大概记得更契书上写了赠你宅子的缘由。” 苏静妤看着崔泽身上左一块右一块的伤,皱起的眉头再没松下去。 “你身上这么多的伤,都是林家害的?” “你突然提起更契书,是不是林家想趁机霸占宅子,逼你去典禄司过户?” 苏静妤身上如兰的雅致倏然散去。 她也跟戚如陌似的,生出满肚子气。 “林家祖孙三人,就没一个做人?” “你是好丈夫,扛得住全家的难处。” “他们但凡心里有半点体谅你。” “有你在,林家都能把日子过得很好。” “但他们偏偏就不知足,折腾得广平侯府名声恶臭,闹得你满身重伤。” “他们现在还好意思争宅子?” 苏静妤说到满肚子的火噌噌地往外冒。 她实在气不过,往旁边的小桌上拍了一巴掌。 震得她头上的步摇,耳边的耳铛一齐晃了起来。 “我看把广平侯府拆了,让林家人顶着天卧着地睡觉算了。” 崔泽第一次看见这般泼辣的苏静妤。 他朝戚如陌眨眨眼,意思你去哄哄你夫人? 为林家如此生气,不值得。 谁知戚如陌没管崔泽的眼神,转而认真地赞同苏静妤。 “夫人说得对。” 他坐在轮椅上,往崔泽那侧倾了倾身子。 “你既提起更契书,更契书上是不是有些奥妙?” “利用得好了,将林家赶出去喝西北风,也不是难事吧?” 崔泽无奈地又眨了眨眼。 “我就是为这事来的。” 眨眼过后,崔泽端正了神色。 “世子妃赠我宅子时,更契书上写缘由的是体谅我代世子承担御林军统领的职责。” “如今,我已被免职。” “赠我宅子的理由不存在了,世子妃大可取出更契书,叫上典禄司,将宅子收回。” “若是林家不愿意还回宅子,我厚颜无耻,想请世子妃用宅子为我换一样东西。” 戚如陌瞬间反应过来。 “你离出发去青州就差一身甲胄。” “你要光明铠。” 崔泽点头。 戚如陌自怀中取出林家宅子的房契册子,交还给崔泽。 “怪不得从你怀中拿走册子时,你明明未醒,反应却那么大。” 崔泽重新拿到房契册子,打眼一看,上面竟沾了他好几重的血。 苏静妤也瞧见那本房契册子。 她当机立断,唤肃国公府的外事去一趟典禄司,请一位吏员随她去林家。 又让贴身的大丫鬟去吩咐国公府的车夫准备马车。 戚如陌知道事关光明铠,崔泽必然也要跟着走上一趟。 他仔仔细细地用眼睛把崔泽凄凄惨惨的模样盘过一遍。 戚如陌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轮椅。 “喜乐,来。” “把我抬一边去,把崔泽抬上轮椅。” 崔泽刚想说,倒也不必。 他没虚弱到需要夺人轮椅。 结果另一边的苏静妤将手一端,典雅的眉目忽而肃正。 她摆出当家主母架势,厢房内瞬间鸦雀无声。 崔泽也不好再打岔。 苏静妤朝外唤道:“赵嬷嬷。” 管事的老嬷嬷礼节周全,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世子妃。” 苏静妤清冷如冰,道: “你去点十个八个伶俐泼辣又能说会道的丫鬟来。” 赵嬷嬷一愣,“夫人是要做什么?” 苏静妤:“我嘴拙,不会骂人,你替我去挑人。” “我带她们去掀了林家的房顶。” 赵嬷嬷大惊。 “那三四个便足够了,十个八个的,夫人要掀几座宅子的房顶?” 崔泽微颤了颤睫羽,在心里也说,三四个便够了。 林家的下人其实不是很能打。 但苏静妤坚持:“不,就要十个八个。” “我不仅要掀了林家的房顶。” “更要揭了林家祖孙的脸,气得他们半个月下不了床。” “最好将他们气死当场,我赔他们几副最好的檀香柏木棺材便是。” …… 大雪依旧。 苏静妤带着车队出肃国公府时,数辆马车足足延绵了半条街。 而金甲鳞鳞的御林军跟在他们身后。 若不是御林军还要面子,他们真想当街笑起来。 多好,是去拆林家。 这世间终归是讲道理的。 御林军们想,反正皇帝只让他们打探消息,不许他们动手。 他们不动手也不动脚,把林家大门堵死,不准林君成出门。 也算谨遵圣令吧? 第60章 究竟什么才叫仗势欺人 苏静妤的车队带着崔泽去往林家前,先去了一趟典禄司。 苏静妤本意是去接上一名典禄司的吏员,带他前往林家。 在典禄司的人的见证下,将林家宅子的事一次了结。 不想车队在典禄司门前停稳后,从典禄司中出来的并不是一个穿灰青布衣的小吏。 而是一个穿着苍蓝色连珠纹锦袍的员外郎。 被苏静妤先派到典禄司请人的外院管事比那员外郎先一步出来。 他走到苏静妤和崔泽的马车之间,同时向两边通传道: “夫人,林侯爷,在小的身后的是余子陵余大人。” “余大人一听小的来请人去广平侯府为林侯爷做见证,便主动站出来。” “他说他想为林侯爷讨个公道。” 崔泽一听,便请了这位余大人登上自己所在的马车。 余子陵也不客套推诿。 他上车后,大大方方地坐好,请车夫催动马匹,向广平侯府出发。 马车内,崔泽还未言语,余子陵已抢先一步,开口套上了近乎。 “我听说过林侯爷的事迹,万分佩服。” 崔泽颇感意外。 毕竟在朝中,在傅玉同有意无意的诋毁下。 六部九司三府的官员都只当他是贪图荣华富贵的吃软饭赘婿侯。 但眼前的余大人竟说对自己万分敬佩。 似乎是看出崔泽眼中的不解。 余子陵解释道:“我父亲在青州任过知州。” “他是九年前,青州之战肃国公取胜后,调任过去的。” “他在青州做了三年,林侯爷在青州考到秋闱第一那年,正是家父到青州任职的第二年。” 听着余子陵的话,崔泽想起九年前战后,赴任青州的知州是姓余。 崔泽记得知州余大人是位极有手腕,又心怀百姓的好官。 将他拉扯大的叔伯婶母们在余大人到任后的那个年关,笑着打趣道: “有余大人在,肯定年年都有余。” 崔泽不知道为什么,一想起这些,眼眶都有些热。 “作为青州人,来京这么多年,还未登门向令尊道过谢。” 余子陵忙摆手道: “不必不必。” “家父他老人家,天天在家里为自己治理青州的功绩自傲呢。” “林侯爷切莫去助长他的气焰。” “我娘啊,听他叨叨着忆往昔都听烦了。” 崔泽不知余子陵所说的有几分真,但却真真实实被余子陵逗得弯了嘴角。 余子陵靠在马车车壁上。 他一双眼炯炯有神,正对着崔泽。 “我读过林侯爷七年前秋闱大考中写出来的策论。” “策论中护卫青州北驱羌人的一腔热血,一读便难忘。” “别人都说林侯爷请命做青州主帅,是为发妻搏功名,脸都不要了。” “但我不这么认为。” “我信林侯。” 提起秋闱那篇驱逐北羌的策论,崔泽的眼眶又热了一回。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好像放弃做鬼,决心做回人以后,只要触碰到一点人间的情谊,他眼眶的热意都抑制不住。 “多谢余大人愿意为我出面。” “不必谢。” 余子陵将身子朝崔泽那倾去。 “林侯爷请肃国公府为您出头,又请我典禄司的人去做见证。” “是为了拿到广平侯府的光明铠,好早日奔赴青州吧。” 崔泽答:“是。” 余子陵向崔泽稽首,“既然如此,子陵定助林侯爷一臂之力。” 崔泽闻言正要抱拳还礼。 余子陵按住他的手,道: “实不相瞒,广平侯府比林侯爷与肃国公府先一步来过典禄司。” “他们将我手下一位姓孙的小吏请了过去。” “那小吏极市侩,爱欺下媚上,又好赌。” “我还记得他是你府上林君成的酒肉朋友。” 余子陵目光灼灼。 “林家将姓孙的请了去,我自然该站出来,为林侯出一出头。” “他们若敢仗势欺人。”余子陵目光忽然化作刀。 “我必让他们知道知道究竟什么才叫仗势欺人。” 余子陵说罢,收回盖在崔泽手上的手,还对崔泽浅浅一笑。 崔泽没有放下抱拳的手,而是重新向余子陵好好地抱了个拳。 “我取得光明铠赴青州一事,就拜托余大人了。” …… 苏静妤的车队和跟在车队队尾的御林军冒雪杀进广平侯府所在的坊中。 一进坊门,苏静妤便让车队停下。 她裹着一条狐裘做的披帛,哈着白气对崔泽的车嘱咐道: “喜乐,你先用轮椅送林侯爷回府。” “记得护好林侯爷,莫使林家再伤他。” “请车内典禄司的余大人随我拜访一趟广平侯府的邻里。” “林家干得龌龊勾当,我得替他们好好宣传宣传。” 崔泽闻言忙掀开车帘。 “世子妃,倒不必如此。” “我个人的恩仇不重要,换光明铠更要紧。” 苏静妤当他的面,手一摆。 赵嬷嬷专门从院里点出来的十个八个牙尖嘴利的丫鬟立刻聚到了苏静妤的身后。 苏静妤:“放心,不耽误光明铠。” “我带了很多人,是专门来把事情闹大的。” 她抬起眸。 “光明铠重要,你的恩仇也重要。” “前几日你帮我戚家免于大难。” “今日我也要帮你,好好地出一个头。” …… 到头来,崔泽真的是被喜乐摁在戚如陌的轮椅上,硬抬进林家大门的。 崔泽是真想不到喜乐看着小小的,人却有一身牛劲。 闯进广平侯府后,喜乐将他和轮椅一起,“梆”的一声砸在砖地上。 声响之大,将正堂内的林老夫人、林君成,还有一个穿青灰色布衣的小吏给惊了出来。 喜乐放下轮椅后,又为崔泽打伞遮雪。 林家那边,林家祖孙还有那小吏以及几个丫鬟婆子则是冒雪而来。 林君成见了崔泽就没管其他人。 他简直是狗见了肉,眼里都冒起了绿光。 “林泽,我就知道你为了光明铠得回来。” “你回来得正好!” 他指了指一旁的灰衣小吏。 “典禄司的人我请来了。” “你给我交出房契,我要当场更名。” “否则,哈哈。”林君成竟对着漫天大雪大笑出声。 他看向崔泽,本来就是一条缝的眼睛眯得更紧。 “我立刻去傅宅,把寄存光明铠的凭条签到三十年以后!” “我看你到时候怎么办!” 第61章 谁是林家真正的主人 有苏静妤和余子陵相助,崔泽心间畅快,不必再忍辱负重。 他道:“傅宅,会去的。” “你不必急。” “房契册子我也很快会拿出来。” 林君成快步上前,又要揪崔泽的衣领。 索性被喜乐挡下。 他隔着喜乐的手,差点发狂似地抓上崔泽。 “很快?!” “小爷我要的是马上!” 这时,灰衣吏员挺着他的肚腩,踱步走上前。 他直指崔泽和喜乐。 “你等还不将林家的房契还来?” 喜乐一把推开他的手指,没好气道: “你说谁家的房契?” “这是广平侯府,房契是广平侯的。” 他拍了拍轮椅背,“广平侯就是我推着的这位大人。” “你冲广平侯要房契,你讲不讲道理?” 灰衣小吏手被喜乐推开,他一巴掌就砸了回去。 “臭奴婢,你敢对朝廷命官动手,反了你了!” 轮椅上崔泽抓住灰衣小吏的手。 “你是什么朝廷命官?” 灰衣小吏拧了好几下手腕,才从崔泽处,把手挣脱出来。 他正了正他头上挡雪的幞头,昂首挺胸道: “我乃典禄司吏员,领的是朝廷俸禄!” “你们高低也得称我一声孙吏员。” 崔泽想起余子陵的话。 “哦,你就是孙吏员,林君成的酒肉朋友。” 孙吏员瞪了他一眼。 “一个赘婿,凭你也配议论我?” “快把林家的房契还回来。” “不然我回典禄司向刑狱司发下行文,让刑狱司来拘你,治你个夺人家宅之罪。” 孙吏员气势一摆开。 林君成和林老夫人都来助他的阵。 林君成也睁大眼道:“就是!这本就我的宅子!” 林老夫人更是直白:“直接把这讨债鬼推下轮椅,搜他的身!” “刚刚他还掐我乖孙的脖子,就该把他抓进大狱,给他上大刑!” 林老夫人说罢就要冲上去撒泼动手。 好在这时何山带着御林军们一字排开,站定在广平侯府门前。 雪中,金甲凌日,御林军们各个面目严肃,实在是有些骇人。 老夫人已伸出去的手,又讪讪地缩了回去。 孙吏员见到御林军来者不善,脸上也升起慌乱。 他拉住林君成,咬着牙低声道: “你叫我来时,只说要对付你们家狗一样的赘婿,可没说会对上御林军啊!” “怎么回事?” 林君成不大的眼睛里闪出凶光。 他不压声音,他冲着御林军大声嚷嚷道: “没事!他们不敢进门。” “呵,一个时辰前,我把崔泽头都摁进地里,让他嘴啃泥了。” “这群御林军还不是只敢看着,不敢对我动手!” 何山听得恼,却也无法踏进门收拾林君成。 孙吏员看林君成都骂到御林军脸上了,御林军们仍然未动。 他胆子也大了起来。 “我还当是什么威风凛凛的大人物,原来也是看门的狗。” 崔泽斜他一眼,“嘴巴放干净。” “不然祸出口中,没人救你。” 这么多人里,孙吏员最看不起崔泽。 崔泽甚至能从孙吏员的眼神中看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嫉恨。 孙吏员:“你个赘婿,还不快把房契还给林家真正的主人!” 崔泽冷眼看他。 “你道谁是林家真正的主人?” 孙吏员立刻指向林君成。 “当然是林少爷!” “难道还是你这条软饭硬吃,还背叛主家的狗不成?” 林君成听孙吏员骂崔泽,骂得他通体舒爽。 他也鼻孔朝天,“听见没有,林狗,快把房契交回来!” 喜乐实在看不惯他们这幅样,脚一迈就要冲上前打他们。 崔泽拦下喜乐。 “莫因他们动手,小心伤了你自己。” 喜乐急得捏紧了手里的伞。 “就让他们胡说,污蔑您吗?” 崔泽从袖中取出林君成心心念念的房契册子。 他将房契册子缓缓展开。 “任他们如何污蔑,房契上写得清清楚楚。” “册上每一个字都能证明这座宅子林家是靠我得来的。” “软饭硬吃的是林家。” 接着崔泽的话,清冷的女子声音从御林军身后传入广平侯府中。 “鸠占鹊巢,霸占家产的也是林家。” 何山主动退步,将肃国公府的世子妃苏静妤展露在众人面前。 苏静妤缓步走入这座她七年前精挑细选的家宅。 不由在心中慨叹物是人非。 林君成和林老夫人见她来了,面色一下都变了。 众人中只有孙吏员不怕苏静妤。 “哪来的妇人,在这口出狂言?” “你莫不是这狗赘婿的姘头吧?” “刚好,我发文书请刑狱司将你一并抓了。” “免得你们这对野鸳鸯孤单。” 孙吏员侮辱到好友妻子,崔泽眼中杀意骤现。 他放下房契,夺过喜乐手中的伞,将伞一收。 伞上落雪一抖,收束如刀的伞被崔泽一掌打出,直击孙吏员满肚肥油。 一下将孙吏员打倒在地。 崔泽:“我说过,嘴巴放干净。” “这位是肃国公府世子妃。” “再敢造次,我代肃国公府废了你的舌头。” 崔泽冷面冷声,已将警告做足。 那孙吏员捂着肚子倒在雪中,却丝毫不知悔改。 “世子妃?不就是个后宅的女人?我呸!” “我是朝廷命官!” “你为了个女人敢打我?” “我要去刑狱司告你!你这个赘婿做到头了,你等着吧!” 见孙吏员喊声震天,林老夫人底气也渐渐足了起来。 对啊,苏静妤不过是个内宅妇人。 她是广平侯府的老祖母,地位可比她高得多。 为了她的乖孙,她可得把苏静妤降住。 不能让苏静妤帮林泽保住房契上的名字。 林老夫人上前。 “戚夫人,老身站在这么大的雪中,你怎么不来扶老身?” “难道你肃国公府不教尊老爱幼的规矩,你连见长辈的规矩都不懂?” 苏静妤站在大门的屋檐下,居高临下地看着老夫人。 她都被气笑了。 “你们林家做了这么多肮脏龌龊事,还好意思跟我提规矩?” “林侯爷,劳烦你说说,林家干过的一桩桩一件件,丧尽天良的事!” 崔泽正要配合苏静妤开口。 林老夫人不知哪里爆发出的力气,她猛地冲上前,将崔泽坐的轮椅往后一推。 推得崔泽连人带轮椅撞在大门内侧的台阶上。 震得他差点从轮椅上摔下去。 老夫人满脸凶恶,指着崔泽的鼻子骂道: “讨债鬼,把你嘴闭上!” “敢说我林家半句不是,我去傅家把光明铠拆成废铁!” 第62章 将丑事全揭开 轮椅被林老夫人推得撞上台阶的那一刻,崔泽算是彻底想通了。 为何苏静妤要坚持要掀了林家的屋顶,替他拜访左邻右舍,将事做绝。 崔泽抬眸望向老夫人和林君成。 有些人,不死到临头,是绝不会悟的。 但凡有一线生机。 他们想的永远是加倍反扑,再伺机从自己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唯有将事做绝,才能真正从林家手中收回宅子。 被彻底收回的宅子才算是换取光明铠的筹码。 崔泽生疏地刹住轮椅的木轮。 他重新坐稳后,声音穿透风雪,回荡在整个林家前院中。 “你们林家人现在不敢听,当初怎么敢做?” 老夫人面目狰狞,歇斯底里地朝崔泽大喊: “不准说!” “给我闭嘴,闭嘴!” 她歇斯底里得实在太过,过得崔泽心中生出疑惑。 直到苏静妤请御林军向一旁让让,让出半扇门的通道。 苏静妤的丫鬟带着左邻右舍的各家夫人鱼贯而入。 夫人们并排站到崔泽身后。 崔泽才知道老夫人为何如此失态。 原来是街坊邻里都来了,他将丑事揭开,断送的是广平侯府的面子。 断送的更是林老夫人这个侯府老太君的优越尊严。 崔泽当着诸位夫人的面不徐不疾道: “林家做的丧天良的事虽多,说来却不复杂。” “头一件,广平侯府搬到此处。” “是拜我妻弟,林家大少爷林君成所赐。” “他将原先偌大的广平侯府连同广平侯的爵位一起,通通在赌桌上输出去。” “林家一穷二白。” “他们靠肃国公府可怜我,赠我这座宅子,才有地方落脚。” 崔泽说罢,将落在他膝盖上的房契向后交给了夫人堆。 房契册子一展开。 苏静妤将宅子过户时写的更契书明明白白地展露在众人眼前。 夫人们被更契书震惊到,更被林老夫人的厚颜无耻震惊到。 不知是哪位夫人先开的腔。 “呀!林家老夫人原先不是这么跟我们讲的呀。” “她说的可是这座大宅子是她花嫁妆买的。” “还说她买的宅子,她家的爵位。” “林侯爷你这个外姓人光占便宜,一点不念她的好,从来不帮衬林家真正的主人。” “我们还替她鸣不平。” 林老夫人每听夫人堆里传出的一句话,脸就白一分。 像是脸皮被人当众扒了一层又一层。 她硬抵赖道:“就算宅子的事,我说得含糊了些。” “他林泽占了我林家的爵位是实打实的!” “就凭这一点,他就算为我林家榨干最后一点骨髓,流尽最后一滴血也是应当的!” 夫人们将房契册子传着还给了崔泽。 八九位夫人用手掩住口鼻,窃窃地说起小话来。 “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林侯爷靠入赘平白得了一个爵位。” “说的是呢,我夫君做了三年少监都没有升上去,他娶了林家小姐就成了侯爷。” “白捡天大的便宜,是该为林家多做些事啊。” 崔泽的左邻右舍都是有官身的人。 但他们也和宅子的原主人员外郎一样,并不是多高的官。 对这些夫人们来说,广平侯之位,世代承袭,远超一品。 林泽继承了爵位,实在是得了惊天的大便宜。 崔泽接过房契册子,耳边的议论稀稀疏疏。 入赘一事是他深入心底的刀疤。 他一层层揭开他这道经年封锁的伤痕。 这一次,他不再羞于启齿,更不会为林家掩饰分毫。 “诸位以为我接手的是真正的广平侯爵位吗?” 夫人堆里的窃窃私语当即停止。 大家齐刷刷地看向崔泽。 老夫人慌乱地回过身,朝林君成喊,也朝侯府的下人喊: “拦住他,快拦住他!” 林君成也慌起来。 不行,绝不能让林泽说! 林泽将事说穿,他广平侯府嫡亲少爷的名头还有什么价值?! 林君成猛地上前,脑门上筋都暴出来。 他伸手就要打崔泽的嘴。 没想到崔泽捉住他的手,将之拧到林君成背后。 林君成被崔泽拧得整条胳膊都错位,疼得他龇牙咧嘴。 崔泽再不容情,直将林君成摁进地上的雪里。 他伴着林君成的惨叫,徐徐说道: “林君成将太祖赐给林家的爵位在赌桌上输出去。” “不光陛下震怒,诸位皇亲国戚也都震怒。” “陛下虽感念林君成父母为国鞠躬尽瘁,没削了广平侯的爵位。” “但削光了广平侯一切侯爵待遇,年禄、朝服、宝冠,除了广平侯玉印外,全收了回去。” “我得的是一个侯爷虚名,付出的是我春闱的前途。” 苏静妤轻叹一声,替崔泽补充道: “林侯爷,原是青州秋闱第一。” “来京那年,本是来考春闱的。” 夫人们个个都听惊了。 青州秋闱的第一名! 再往上考,少不得是个进士啊! 进士清贵,前途无限,日后官拜丞相也未必没有可能。 他就这样断送了自己进士的前途,去换了一个没用的侯爷名头? 有夫人没忍住,当场向崔泽发问: “林侯爷,你当初为什么答应入赘?” “莫不是林家骗了你?” 崔泽撒开林君成,将他一把推入厚雪中。 他用左手包住自己被冻得冰凉的右手。 可惜左手也是冰凉的,反而闹得他两只手冷得觉察不出温度。 崔泽道:“我当时爱慕林家小姐至极。” “为心爱之人,再疯也甘愿。” 夫人堆里立刻响起连片的惊呼。 倒不是她们羡慕。 而是林念瑶这两年越做越过,毫不掩饰。 左邻右舍已无人不知广平侯夫人心中有一轮明月,住在兴义街了。 夫人们惊呼过后,又是惨惨地倒吸起凉气。 林家亏欠林侯爷到这个地步!! 今日肃国公府世子妃去请她们。 世子妃身边的丫鬟一路来多少对她们说了些林家的事。 大家都能猜到林家人过分,没想到他们能这般没下限地过分。 “诶呀,丧天良啊!” “是他们林家占着人家的宅子,喝人家的血,反过头来说人家不念他们的好。” “当真恐怖,跟这样的不是人的做了七年的邻居。” “我们做邻居的算什么,你看看人家林侯爷,被逼到什么地步了?” 夫人堆中,一个年纪大的夫人走下台阶扶稳崔泽的轮椅背。 “林侯爷,今日请我们来,总是需要我们做些什么的吧?” “你只管说,有我们在,绝不会放过他们林家人!” 第63章 你们林家丧尽天良 邻舍家的夫人不过是为崔泽说句公道话。 林老夫人在厚雪里扶起林君成后,眼一耷拉,竟骂她: “老娼妇,轮得到你多管闲事?!” 那位夫人不怵林老夫人,当即还口道: “住在这条街上的都是正经人家。” “大家就是看不得你们林家这么欺负人。” 林老夫人一面给林君成擦雪,一面眯起眼睛盯着崔泽骂: “我们林家怎么欺负人了!” “要不是他林泽,贱骨头一个,跟野狗似的眼馋瑶儿追着瑶儿走。” “我们林家用得着他付出这么多?” “真当我们家瑶儿当年挑不到好人家了?” 崔泽直视着老夫人。 他不闪不避。 “林念瑶当年能嫁的人家是很多。” “但当年,愿意入赘保全你们广平侯府的,有能力保全你们广平侯府的。” “只有我一个。” 崔泽的目光缓缓向下移,移到老夫人的一双膝盖上。 “七年前,不是你当着我的面下跪,带着泪求我帮林家,帮林念瑶的吗?” “否则我何必割舍前程,替你林家保下广平侯府这块匾额?” “老夫人不至于糊涂到将这些往事全忘了吧。” 崔泽的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被震得失语。 最初竟然是林家求崔泽入赘。 从头到尾,全是林家逮住林泽一个人吃肉啖血。 莫说是外人,就连林君成都不愿相信。 他倚着他奶奶的胳膊,冲崔泽破口大骂: “你胡说!” 他又冲夫人们大喊:“你们别信他的鬼话!” “明明是他贱!他为了博我姐欢心,什么都愿意做。” “是他不要脸,不能怪在我们身上啊!” 林君成喊完以后,又低头不住地摇头。 他甚至自言自语地说: “不,不可能,一定是他自愿的。” “他自愿的,所以他活该!” 崔泽平静无澜地出言,打碎了林君成的幻想。 “我只是曾经当你们是家人,不想多计较。” “我认老夫人作奶奶,把你当弟弟。” “若只是为了林念瑶,我犯不上如此自轻自贱。” 林君成瞪直眼睛,朝崔泽大骂: “你怎么好意思这么说?你为我们做什么了!” “他奶奶的,你说得出一件你为家里做过的,和我姐无关的事吗!” 崔泽想都不想便能脱口而出:“别的不说。” “我御林军统领的位子就是因你奶奶行贿而被罢免的。” “她行贿,是为了将你塞进御林军,让你平白得个官职。” 提起这事,林老夫人忽然理所当然地瞪圆了眼睛。 “那是你活该,让你不帮自家人!” “你但凡帮衬我乖孙一下,我用得着去求吏部考功司吗?” 夫人们听得齿冷。 有位脾气暴的夫人当场站出来,往地上狠狠地呸了一口。 “你个老虔婆,你好不要脸!” “你孙子烂人一个,把家都赌没了,他凭什么想当官就当官?” “难道我们家里的辛辛苦苦为大昭做事的人,就活该被你们挤掉升迁的位子?” 她身后,几位夫人也连声响应。 “就是,林侯爷没做错!” “他错就错在跟你们做了一家人。” 夫人们身后,还站着一整队的御林军。 他们出身都不算顶好。 全是凭真本事,在崔泽的照拂下,才在御林军内站稳了脚跟。 此刻他们的心也如诸位夫人一般。 林家人真是无耻之尤! 统领错就错在人太好,真把他们当成自家人。 这时,崔泽身后一直站着的那位年长夫人也开口道: “林老夫人,听了半日我算是听明白了。” “你们林家真是丧尽天良,龌龊至极。” 她一细想,直接被林家气得怒极而笑。 “林侯爷是你们林家十成十的顶梁柱。” “正常人家过日子,都是一家人守望相助。” “大家尽自己的本分,去帮家里的顶梁柱分忧,把小家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 “你们林家倒好。” “别看家里人少,各个赛得过一整窝吸血的白蚁。” “将顶梁柱从底子上啃倒蛀空还不够,连他的骨血也要一并吸干。” “今日我等算是被你们这些虫蚁惊得开了大眼了!” 老夫人哪经得住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 她被四面八方的声浪袭击得头晕眼花。 若不是和林君成靠在一起,她当场就会倒下。 苏静妤却嫌老夫人受的罪还不够。 她朝她那群伶牙俐齿的丫鬟们递了个眼神。 丫鬟们会意,站在门前,一人一句地把忠孝仁义贴在老夫人脸上骂。 最终是说得老夫人两眼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偏偏苏静妤的丫鬟伶俐又手快。 她们将人骂晕,又上前去扶倒下的老夫人。 丫鬟们掐着老夫人的人中和虎口,将老夫人掐到转醒。 又将林老夫人塞回给林君成,接着退回到门前。 她们各个脸上写满端正的嚣张,仿佛在说: 林老夫人,比起你做的孽,这才哪到哪,你还不配倒。 老夫人悠悠转醒后,皱巴巴的手直拍着林君成道: “快,快告诉她们,林泽的话不能信。” “我们林家不是这样的!” 在场的人都嗤笑一声。 这会儿想起来说并非如此了? 崔泽不再做口舌之争。 他再次展开手中的房契册子。 “诸位邻里,林家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房契大家也看过了。” “那么有件事,请大家见证。” 夫人们齐齐望向崔泽。 大家的眼里多少透出同情。 “什么事,请说吧。” 崔泽指着房契册子中,被他咬了个洞的苏静妤那份更契书。 “我不是御林军统领了,不该再占有这座宅子。” “今日我想将它物归原主,还给世子妃。” 林君成闻言,瞬间瞪直了眼。 今日林泽害他们林家当众受辱已是罪大恶极。 没想到他包藏祸心。 竟打上了把宅子抢走的主意! “林泽,你敢!!” “这是我们林家的宅子!” 林君成直接甩开自己上气不接下气的奶奶。 他扑向孙吏员,将孙吏员推出去。 林君成一直推到孙吏员被顶在众人跟前。 “他是典禄司的官,宅子的事他说了算!” 林君成狂晃孙吏员的袖子。 “你快宣布,她们脚踩的是林家宅子!” “快宣布啊!” 崔泽将房契册子一折一折收拢。 他抬眸望向孙吏员。 眸中的凛冽无垠无尽。 “我劝阁下照律令,照实说。” “切记,祸从口出。” 第64章 赘婿噬主,小的在替林家主持正义 崔泽双眸凛冽似剑。 他既向孙吏员叩问公平,也向孙吏员勒索公平。 崔泽身后是一众夫人们。 夫人们身后是肃穆无声的御林军。 大家身上的气势虽不如崔泽。 但他们和崔泽一样,昂首挺胸傲立天地间,也等着孙吏员给出一份公平来。 若是一般正常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如实说,照律令说: 崔泽将宅子还给苏静妤理所当然。 偏偏那孙吏员捂着他被打的大肚,和稀泥似道: “大家听我说一句。” “林家在这住了七年了,撵他们走,你们于心何忍?” 他的眼珠子溜溜地转向崔泽,鄙夷地在崔逐身上转了好几圈。 “还有你,是什么居心啊?” “说到底,你是自愿给林家当赘婿的。” “你一个大男人,给家里一座住的宅子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孙吏员隔着衣服摸了一把被崔泽打出的伤处。 那道伤痛得他嘶嘶作响。 他窝着火,对崔泽指指点点起来。 “你有什么资格把宅子还回去?” “这宅子本就是你应该给林家的,你欠林家的。” “林家老的老,小的小,你夫人又只是个妇道人家。” “你硬逼着他们还宅子,不是把他们往死路上逼吗?” 这边孙吏员强词夺理的话一响,那边老夫人立刻配合着演了起来。 她直接倒在雪地里不肯起身,还唤林君成回头。 “奶奶的乖孙,你过来。” 她强行从眼缝里挤出几滴比绿豆还小的泪,嚎得跟杀猪似的: “孙儿!你快过来!” “咱们祖孙两个死也要死在一处。” 林君成在老夫人的哭嚎声中慢慢变得冷静。 他脸上的涨红渐渐消退。 林君成一回头直奔到林老夫人身边,也装了起来: “奶奶,林泽他非要害死我们不可。” “孙儿没用,保护不了林家。” 祖孙两个一唱一和的,假哭乱嚎得好不凄惨。 夫人们看着烦,听了更烦。 她们明明觉着崔泽是对的,却也不好再帮崔泽说什么强硬的话。 她们一个个都是正道人家,最怕这种混不吝的。 真是横没办法,竖又晦气。 夫人们接二连三地为崔泽叹气。 崔泽听了却不以为意。 他静静看着林家祖孙的表演。 看够了,就抬头嗅一口林家前院中风吹雪落的冰寒。 他望向天,道: “要论逼死人,不也是林家先逼死我的吗?” “最初我向陛下请命出任青州主帅的文书,是林念瑶伪造的。” 崔泽从天上收回视线,落回林家祖孙身上。 他的鼻翼被寒气染得微微泛红。 “让他们腾座宅子就算逼死他们。” “那让我去前线沙场,算不算将我直接打入十八层地狱?” 听过崔泽的质问,夫人们的叹息被堵死,个个脸憋得通红。 人在承受远超想象的消息的时候总会因绷不住而彻底失语。 夫人们也不例外。 半晌过去,只有一个夫人憋出句。 “老天不长眼,怎么没一个天雷把他们林家劈死?” 崔泽抬手将收好的房契册子交给苏静妤。 他用余波扫过林家祖孙和那姓孙的吏员。 “今日任谁来说,这座三进三出的宅子我都还得堂堂正正,理所当然。” 林君成本来还在演着,惨叫着。 一见崔泽将房契册子交出去,他立马又变回了凶相。 “林泽!” 林君成将后槽牙咬得嘎嘎响。 “你别忘了光明铠……” 老夫人忽然也不哭了,她眼睛幽黑幽黑的,也望向崔泽。 像在用眼睛向崔泽说同样的话。 你别忘了光明铠! 林家祖孙两个一个凶煞,另一个阴狠。 在雪中显得诡异又可怖。 偏偏在他们身前,孙吏员还挺着大肚子说: “还什么宅子?” “我是典禄司的官,我准你还宅子了吗?” “我说了,林家老的老,小的小。” “他们可怜,你就得照顾他们,就得把宅子留给林家!” 林老夫人拉着林君成从地上爬起来,也阴恻恻地说: “大人说得对,没典禄司点头,这宅子就是我们林家的!” 崔泽全将他们的话当作风雪中的杂音,不为所动。 他瞥了一眼孙吏员,转而透过夫人堆和御林军人墙的间隙,去搜寻一道苍蓝色的身影。 毫不意外,他在御林军的金甲后找到了余子陵的衣角。 崔泽回过头,最后望了一眼孙吏员。 “你是典禄司的官?” “你代表得了典禄司?” 孙吏员冷哼一声,道:“当然!” 他还挨个点过夫人堆里的夫人们。 “你们这群头发长见识短的老娘们儿,快滚回自己家去。” “再敢在人家广平侯府的地盘上作乱,我代表典禄司抓你们下狱!” 夫人们彼此看看,都扬高了脸。 “我们都是官家夫人,有本事你抓。” 孙吏员挺着大肚子又上前几步。 他逐个盯上夫人们。 “你们以为我不敢抓?” “我一个个地问,你们一个个地把名字报出来!” “我拿你们是问。” 崔泽示意喜乐推动轮椅,将他挡到孙吏员跟前。 崔泽朗声唤身后: “余大人,你手下的小吏说要抓人。” “你这位上官,可答应他?” 余子陵应声而出。 崔泽说出“余大人”时,孙吏员的脸色已变了一半。 等余子陵从御林军身后走出,孙吏员的脸瞬间变得比雪还苍白。 “大,大,大大人……” 孙吏员扑通一声跪在雪里,跪得整个圆肚子颤了三颤都不止。 他拍了好几下脑袋,替自己找补道: “大人,赘婿噬主。” “他们欺负孤寡的祖孙,小的在替林家祖孙主持正义。” 余子陵上前将孙吏员从雪里拽起来。 他浅笑着,圆圆的眼睛弯成了两个月牙。 “是吗?你主持正义?” 孙吏员跟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是是是。” 余子陵还笑着,月牙似的眼里突然冒出两道足以凌迟人的寒光。 “可我怎么两只眼睛都只看见你在仗势欺人?” “你还假冒朝廷官员。” “我竟不知,一个小小的吏员,什么时候也算官,也能代表典禄司了?” 孙吏员立马拨浪鼓似的摇头。 他头摇得太猛,肚腩也跟着扭曲着晃了起来。 “我没有,我没有。” 余子陵将他拽着,拖到崔泽的轮椅边上。 “要不我问问林侯爷,你到底有没有吧?” 孙吏员马上扒住轮椅,“林侯爷,小的,小的……” “你放小的一马吧!” 第65章 林君成,你待如何? 崔泽将孙吏员的手从轮椅上轻轻地扶下去。 “我再三告诫过你,祸从口出。” “是你不听,与我何干。” 孙吏员跪在雪中,猛拍自己嘴巴。 “我不知道林侯爷说的是这个意思。” “我但凡知道,我绝不会不听!” 余子陵将孙吏员从雪地里再度拽起。 “现在知道后悔,早干什么去了?” 他一手拽着孙吏员,用另一手的指尖刮去一朵恰巧落在他鼻尖的雪花。 “我来之前就对林侯爷说,你若仗势欺人,我必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仗势欺人。” “你方才不是宣称代表得了典禄司,能抓诸位官夫人吗?” 余子陵将孙吏员拽上台阶。 夫人堆立刻为他们让出一条通向门外的道。 余子陵松开手。 “我现在就罢了你典禄司吏员的身份。” “我要你自己押着自己,去刑部领假冒上官的大罪。” “你不去,就是逃犯。” “我会行文到刑部,劝他们从重罚你,抓住便发配你到广越,我昭国极南的荒凉处。” 夫人堆中,不知是谁趁着风凉讥讽了句。 “假冒上官罪不小的,发落下来,也是一场流放。” 孙吏员当场腿全软掉。 他摔在地上,圆肚子被压成一滩饼。 “大人放过我,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余子陵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 他擦净自己拽过人的那只白白净净的手。 “快去刑部刑狱司领罚吧。” 余子陵擦净手后,将帕子收回袖中。 他眸一暗,“再在我面前碍眼,等着你的就不只是流放了。” 孙吏员伸了伸腿,想从地上蹬起来。 但他实在被吓破胆,蹬了四五脚,人没蹬起身,腿却抽了筋。 他伏在余子陵脚边求道: “大人……我没犯那么大的事,别这么害我啊!” 余子陵笑着道:“有什么关系呢?” “方才是你反正不分青红皂白,逼着林侯爷将宅子留给林家,又恐吓诸位夫人。” “你不按律法做事,我也不按律法做事呀。” “如今的你很可怜,你快赶到刑部去。” 余子陵笑得阴森,“看看刑部有没有人可怜你,替你选个上好的流放地。” 余子陵说罢,回身先向苏静妤作了一个揖。 接着他从苏静妤手中接过眼前宅院的房契册子。 余子陵将房契册子高举手中。 “在下户部典禄司员外郎余子陵,以房契为证,于今日为肃国公府世子妃追回庆元坊三进宅院一座。” “典禄司手续三日内交割完毕。” “今日起,世子妃便可派人腾清宅院。” 跟着苏静妤来的丫鬟们当即向她福身下拜。 “奴婢们全听世子妃吩咐。” “世子妃一开口,奴婢们便立刻动手清宅子。” 苏静妤说了一句:“好。” 她遥遥望向前一刻还双眼幽深的林家老夫人。 林老夫人这会儿哪还凶恶得起来,她抖着手脚,跪在雪里。 她住了七年的宅子,转眼就不是她的了?! 那她一把老骨头,在京城哪还有落脚的地方? 与老夫人不同,门前的夫人们笑逐颜开。 年轻的两位夫人还活泼地祝贺崔泽: “林侯爷,恭喜啊,有人为你主持公道了!” 而年长些的夫人见事情尘埃落定,一人一脚地,将还倒在地上的孙吏员踢出了门去。 崔泽谢过向他道贺的夫人。 他回头对上泄了气,眼缝里满是迷茫的林君成。 林君成在迷茫中,还不忘骂崔泽。 “林泽,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宅子没了!!归了外人了!” “你也没拿到光明铠,你发什么疯啊!” 苏静妤越过崔泽,当着林君成和林老夫人的面道: “宅子的房契我收回了,但这座宅子我仍愿意交给林侯爷。” “你们想在这住下去,就得听他的。” 林君成瞬间反应过来,听林泽的意味着什么。 说到底折腾这一趟,林泽还是为了光明铠。 他恶狠狠地冲向崔泽。 “小爷我看刚刚是没教训够你!” “你敢这么玩我们林家。” 林君成猩红了他那双狭长的眼睛。 他活像个上了赌桌输得不分东西南北,连命都敢豁出去的恶徒。 崔泽身后,夫人们慌乱着往后退。 御林军们也天人交战起来,该不该踏进林家。 一片苍茫的雪中,崔泽悍然出手。 他从轮椅上站起,一脚踹中林君成的胸膛。 林君成被他踹得整个人扑进雪地,脸也撞上了薄雪埋着的青砖。 林君成不可置信地抬头。 他指着崔泽,眼睛望的却是崔泽身后的轮椅。 “你不是坐轮椅了吗!” “你怎么起得来?!” 崔泽蹲下去,拔下他莲花冠中穿的浮云簪。 崔泽举起浮云簪,一簪插进林君成眼前,地上的青砖缝里,入地三寸。 他将林君成拉起来。 林君成头上的莲花冠少了贯穿的簪子,顺势滚落。 他被迫和崔泽面对面,直面崔泽眼中波涛汹涌的,压抑了许久的怒意。 “林君成,你想问的是我坐轮椅还凭什么起来吗?” “你想问的是一个多时辰前,你那般凌辱折磨我,我为何还有力气还手吧?” 落进崔泽手里,林君成终于知道怕了。 他疯狂地拍打着崔泽抓他的手,想从崔泽的手里逃出去。 崔泽拧住他的胳膊,将他的胳膊向后反绞。 拧得林君成惨叫连连。 崔泽连推带踹,将林君成推到门前。 林君成大喊着,也大骂着: “林泽!光明铠我不会给你的!” 崔泽将林君成压到御林军面前。 他肃正五官,仿佛曾经的御林军统领一般发号施令: “退三尺。” 御林军们听着号令,眷恋得眼眶一红,转身齐步后退。 他们再转身回来,崔泽已将林君成押到了广平侯府四个大字的匾额正下方。 崔泽攥住林君成的发髻,逼着他向上看那块历经风雨,已传承了百年有余的牌匾。 这块广平侯府的匾还是七年前,崔泽花了一个月的俸禄,从赌坊赎回亲手挂上的。 林家重挂侯府牌匾后,林君成作为侯府大少爷的身价又水涨船高起来。 而如今,崔泽逼着林君成看着牌匾,在他耳边无情地说道: “昔年我能挂上这匾。” “今日也可再摘下。” “等我将匾拆下,必当着你的面碎了。” “再用碎木替你削一个牌位送进林家祠堂,让它陪林家列祖列宗好好谈谈。” “林君成,你待如何?” 崔泽的话音落下,林君成不可抑制地从灵魂深处直到四肢百骸全颤抖起来。 他上次这么害怕还是他把广平侯府输了出去。 赌坊当众将广平侯的匾额摘了下来。 当时全京城的王侯世家,全在离原广平侯府不足百步的高楼上围观。 广平侯府的牌匾落地,事后连着一个月,白天到黑夜,黑夜到白天。 他受尽了满朝公卿的报复。 那何止是报复,简直比将他活剐凌迟还恐怖。 如果广平侯府再因他被摘一次匾,再当众丢一次身为王公贵族的人…… 林君成不敢想…… 漫天的大雪中,他抖得连牙齿都开始打架了。 第66章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林泽,匾,匾不能摘……” 林君成牙齿打着架,磕磕绊绊道。 崔泽揪住林君成的衣领。 他的一张无情脸遮住林君成眼中的大半块牌匾。 “林君成,我要光明铠。” 林君成哆嗦着唇,声音里已然有了哭腔。 “你明明答应我,把宅子给我,我才给你光明铠。” 崔泽半落下眼眸。 他眸中瞳子乌黑,再不见一点人间慈悲色。 “是你先将事做绝做死。” “你做的初一,我便奉陪做十五。” “如今宅子归肃国公府了,摘下广平侯府的匾,岂不理所当然?” 当着林君成的面,崔泽偏过些头,问苏静妤:“世子妃此刻摘匾方便吗?” 苏静妤当然道:“方便,随时可以动手。” 趁着苏静妤的回答飘荡在林君成耳边,崔泽再度发问: “林君成,答话。” “替我去傅宅要回光明铠还是摘匾?” 崔泽问话时,又将手中攥着的林君成的衣领紧了寸许。 林君成被他攥得一抖,被脱了冠的发髻完全散下去。 好巧不巧,暴露出他头皮里一块不长头发的疤。 寒风吹在头皮的疤上,让林君成不要命地打起摆子来。 他彻底想起,赌输广平侯府,被摘了头顶这块太祖爷赐下的匾后。 他跪在含元殿前的那个烈日。 那一轮酷暑的烈日,远比今日的大雪更恐怖冰凉。 他在含元殿前跪足了两个时辰,才见到光启帝。 光启帝只看了他一眼。 便让小太监脱了他的朝冠,扒了他身上象征侯爷身份的御赐锦衣。 光启帝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前不断回荡。 “自昭国开国以来,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朕真是被你惊出一身冷汗啊,林君成!” “你将广平侯的爵位压上赌桌,输给别人,你是何用意?” “你的意思是你能越过朕,代朕去封下一任广平侯吗?” “昭国的皇位不如让给你来坐好了!” 随着光启帝的斥责越来越凶,脱林君成朝冠的小太监下手也越来越狠。 小太监竟硬生生扯掉林君成的一块头皮。 林君成的血登时从鬓角蜿蜒而下,滴落在汉白玉铺就的地上。 光启帝拂袖,如巨龙隐没,消失在深渊般的含元殿中。 烈日下,陈公公面白无须的那张脸悠悠地晃到林君成眼前。 他活像个鬼,“林君成,往后你再不是广平侯了。” “老奴替陛下另外告诫你两句话。” “广平侯府的牌匾如若掉在地上第二次。” “昭国扒了你的皮。” 林君成抽抽着,从回忆中挣扎出来。 他恨不得立刻跪倒在崔泽脚下,向崔泽磕头。 “别摘匾!”林君成尖声到破音。 “我去傅宅,我去!” “匾一定要好好地挂在家门上” “姐夫求你了,姐夫!” 崔泽闻言松开林君成的衣领,拽住他的手。 崔泽偏头朝苏静妤道:“世子妃,借一辆马车。” 苏静妤当即指给他一辆。 崔泽脚下生风,押着林君成快步奔向那马车。 另一边,林家门前,苏静妤并未就此离去。 各家的夫人们也没走。 她们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林君成被崔泽带走了,林家老夫人的事可还没了呢! 不知哪位夫人率先冲到林老夫人面前。 “林老夫人,我记得你才朝我们要过待嫁女儿的名册。” “我看嘛,那名册你不必再挑了。” “今日之后,你休想再娶到孙媳妇。” 另一位夫人也应和道: “林君成做的好事我们会全数传出去。” “绝不会让哪家的掌上明珠掉进你们林家的火坑。” 老夫人一听,差点气绝。 这不是要绝她林家的后吗?! 她也剧烈地啰嗦起来,扑通一声,竟朝夫人们跪了下去。 林老夫人大哭起来。 她这回流的不再是还不及绿豆大的假泪。 每一行长泪都沾满了她的悔恨,渗进她脸上的沟壑里。 “算老身求你们,行行好!” “你们放过君成吧!” “你们只管把错处往我头上扣就好,别往外传君成的不是啊!” 苏静妤带来的最伶俐的那个丫鬟冷笑着呵了一声。 “本来错就全在你身上。” “不是你将林君成养坏,广平侯府怎会好竹出歹笋?” 苏静妤用眼神劝住那丫鬟。 “容后再骂。” “我觉得有件要事,林老夫人你该先做了。” 林老夫人一心全是林君成娶不娶得上妻的大事。 她哪肯管其他的,全将苏静妤的话当耳旁风。 “我管你什么事。” “你们先答应我,别往外说我孙儿的不是。” 苏静妤的又一个丫鬟翻了记白眼,道: “你当我们家世子妃说的话是什么,街边的吆喝,不听就不听了?” “你敢不听,我们将你和你的好孙儿撵出门。” “再将林君成的好事宣扬到全京城去!” 老夫人被吓得愣住。 她忙擦了泪,哀求道:“什么事?我办,我全照办。” “你们可别赶我们祖孙出去啊!” 苏静妤一挥手,立刻有丫鬟端上纸笔。 “陛下罚你们林家祖孙抄血经的事,老夫人你忘了吗?” “从此刻起,你抄吧,我亲自盯着。” 夫人们一听,陛下还降下过这种惩处,便也主动请缨: “我们也陪着盯着。” “他们就是丧天良,罚他们抄血经真是老天开眼!” 林家前院,夫人们围着老夫人,等着她放血,正是一团热闹。 恰逢此时,御林军们为崔泽的马车清出了道来。 崔泽的马车缓缓驶过广平侯府门前 一个嗓门大的夫人,瞥到崔泽的马车,赶在他离开前问他: “林侯爷,你们侯府的书房在何处?” “我们押着林家老祖母进书房抄血经去!” 崔泽听见这一问,破天荒地释然地笑了起来。 天下竟真有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他掀开车帘,道:“前院门窗尽破的那间破屋便是。” “那曾是我落脚的地方,林老夫人亲自带人砸破的。” 说罢,马车载着他,御林军跟在他身后扬长而去。 破烂得四面漏风,桌倒椅碎的书房中,苏静妤的丫鬟一脚踢出一片空地。 她冲着林老夫人道: “抄吧,就在这抄。” “您老人家在哪作的孽,就在哪赎罪。” “这罪生前赎不完,小心带下地府,利滚利,滚得你下十八层地狱去!” 老夫人懊悔得心都颤得疼,但她在众人包围下,也只能割破手指,放出血来。 早知今日,她不该砸这书房。 她不该想要林泽的命。 更不该任着君成跟林泽要宅子,招惹上肃国公府啊! …… 大风呼啸,崔泽全然不知道林家书房的一切。 他乘的马车比北风更呼啸,直奔兴义街。 第67章 光明铠,没了…… 肃国公府的马车风驰电掣地载着崔泽。 何山等御林军骑着矫健如云的白马,在马车后紧紧追着马车。 一行人如穿云之箭,直刺兴义街。 带上了林君成,崔泽再不客气,径直从他打破的那半扇门踏进傅宅。 青州之行,寸步之遥。 他要迎着今日的雪后的落日起航,伴着星夜,赶到青州去。 崔泽闯进傅宅的前院,不见傅玉同的身影。 他便押着林君成穿过连廊,走向二院。 与寻常人家不同,傅玉同将二院改做了整片的庭院。 他中庭处设了一个小阁,雨天观雨,雪天赏雪。 崔泽带着林君成到时,小阁的阁门紧闭,四周把守的是魏来等御林军。 而傅玉同正与林念瑶坐在中庭的一株白梅树下对饮香茗。 梅香幽幽,佳人才子,青衣红裙,美得像一轴画。 崔泽管他二人是何种意蕴。 他将披头散发的林君成往白梅树下一推,一举撞破才子佳人的风雅意境。 林君成被推到傅玉同跟前。 他不含糊,马上哆嗦着开口: “傅玉同,将我们祖传的光明铠还来。” 林念瑶被扰了兴致,脸瞬间落下去。 她把手里的茶盏往茶桌上一摔。 “我不同意,光明铠留在玉同这很好。” “你不同意个屁!” 林君成一张脸半是怒容,半是哭脸。 他一边发抖,一边恶狠狠道: “光明铠是男人的东西,轮不到你个女人做主。” 他说着话,又一巴掌拍向林念瑶面前的茶桌。 “我说还,就得还!” “马上把光明铠给林泽!” “你!”林念瑶也拍响了茶桌。 可她拍桌之后,又驳不了林君成的话。 林念瑶只能转头去瞪林君成身后的崔泽。 崔泽没空管林念瑶莫名其妙的喜怒爱恨。 他的眼眸死死地定在傅玉同一个人身上。 “这次你没理由再扣着光明铠了。” “将光明铠交出来。” 傅玉同闻言先瞥了一眼崔泽,眼底裹着无尽的愠怒。 而后,他极嫌恶地扫过林君成。 “世间竟有如此无用的废物。” “才几个时辰,你就向林泽低头了?” 林君成管他骂什么,他只记挂自己的小命。 “傅玉同,现在,马上!把我林家的铠甲还回来。” “不然我咬死你!” 林君成张口大吼着。 傅玉同要是敢说不还,他真敢咬上傅玉同。 傅玉同被林君成闹得心里堵得像山崩乱石滚。 他再喝不下一口茶,泄愤似地将杯中的茶泼向梅树根。 傅玉同眼眸一转,眸色幽深地望向了御林军层层把守的那座小阁。 崔泽顺着他的视线一望,立马知道了放光明铠的地方。 崔泽放开林君成,阔步向那座小阁走去。 此时小阁前,守在门前的是早想为他开门的魏来。 这次,崔泽离青州真的只剩一扇门了。 …… 雪渐渐地止了。 一只挂着哨铃的灰鸽振翅而起,穿过雪雾,准确无误地落在皇宫中的鸽子房中。 鸽子腿上绑的密信被太监立刻解下,火速送往疏影轩。 疏影轩内,陈公公接到信后一看,眉头直接打成了结。 他跪在光启帝脚边,低声朝光启帝说: “陛下,林泽带着林君成,去傅玉同处索要光明铠了……” 陈公公越说,眉头的皱痕越深。 “陛下,您说过的,有***的襄助,战马对林泽不成问题。” “这下他铠甲到手,岂不是能动身去青州了?” “他忤逆过您,怎能容他事成,落您天子的面子?” 听了陈公公的禀报,意外的,光启帝既不恼怒,也不着急。 他吃腻了蜜桔,端起茶盏,饮茶漱起了口。 他含着茶水,口齿颇为含糊道: “陈诚,你急什么?” 光启帝招来捧银盘的小太监,将漱口的茶水吐进银盘。 “崔泽会二度找上门。” “这点小事,傅玉同不是早想到了吗?” “他这道消息,还是你替他回禀给朕的。” 陈公公身段柔软地从地上爬起。 “哟,老奴这一急,都给忘了。” 光启帝摆摆手示意靠在他身边的小才人退下。 “陈诚,去取朕的衣服来。” “差不多是时候放你们两条狗出笼咬断崔泽的喉咙了。” 光启帝站起身,动了动胳膊。 “一出好戏啊,朕也去亲自看看吧” …… 傅宅二进院中,傅玉同缓缓站起身。 他在崔泽身后,清声如箫。 “罢了,请御林军开小阁。” “林泽将光明铠带走吧。” 林君成闻言松了一大口气。 看样子他的小命,他的皮,都保住了。 听了傅玉同轻飘飘的话,崔泽忽然觉察不对。 太轻易了,傅玉同怎会如此轻易地将光明铠交出? 他回过身,傅玉同竟缓步向他走来。 而林念瑶还坐在白梅树下,眉目中有种无形的,只针对崔泽的怨恨与讥讽。 傅玉同走到离崔泽还差三步的地方。 他停住了脚步。 傅玉同忽然高声问林君成: “林君成我问你,光明铠是太祖赐下的,万一有人将其损毁,该当何罪?” 损毁太祖御赐之物。 林君成僵住了身子。 在场的人不会有人比他更懂这个罪名的恐怖。 他输掉了太祖赐林家的一整座宅子。 他哆嗦着道:“损,损毁太祖御赐,当……当然是最轻罢官,最重……杀头!” 傅玉同淡笑起来。 他朝崔泽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林泽,请进吧。” 刹那间,崔泽心中升起极其不祥的预感。 小阁的门刚被打开,他就奔了进去。 阁中空空,中央只孤零零地摆着一口箱子。 箱子上还贴了一张崭新的封条。 傅玉同的声音缓缓传进来。 “封条是今早陈公公检查过光明铠后,亲手贴上的。” “贴封条时,光明铠还完好。” 崔泽心中不祥的预感怎么都压不下去。 那股预感随着傅玉同的话音落下反而越来越强。 他半跪下去,没去撕那封条,而是小心翼翼地揭开。 揭下封条后,崔泽猛地打开箱子。 箱子里,原本银光如炼的光明铠已被拆得七零八落,成了一堆废铁。 他曾亲手抚摸过的那对饕餮肩甲也被敲扁了,压成了一块破烂又破碎的铁坨子。 光明铠,没了…… 第68章 都是御林军,有分别吗? 偏偏崔泽的身后,林念瑶的声音不恰当地响起: “多好的铠甲,成了一堆废铜烂铁。” “林泽,你不懂珍惜,才会将事情变作这样。” 崔泽收回触碰过光明铠的手。 指尖残存的冰寒,像百年呼啸而过的风霜剑影。 “林念瑶,这是林家家传的宝甲。” “于你而言,它只是教训我的道具吗?” 林念瑶朱唇轻启,显然想说“是”。 傅玉同的声音却闯进小阁来,盖住了她的回答。 “林泽,看看你说的,像是念瑶毁了这副光明铠一般?” “你怎好意思,凭空污你夫人的清白?” 顺着傅玉同的话,林念瑶也冷笑一声。 “呵,别说了。” “在他心里我就是这种人。” 林念瑶两眼落寞,只有看傅玉同的时候眼底泛起莹润的光。 她心想,果然只有你是我的月亮。 你也不愧是我的月亮。 给我一缕幽光,同时又冰冷无情。 你孤高地悬在天上,想抛弃我时便抛弃我。 她轻移眼瞳,眸中的波光绕过崔泽。 她想,这样的月亮再差也比她的丈夫好。 她的丈夫心里只有一样东西。 他只记得青州,青州,青州! 像莲子拨开来,只有一颗苦的芯。 他害她这么苦,她便要夺了他的青州。 崔泽感受到林念瑶轻移到他身上的那抹余光。 他知道她心里有恨,更知道她在恨什么。 但光明铠的残骸就在箱中,明晃晃地摆在他的眼前。 崔泽实在忍不住,“林念瑶,人有是七情六欲,这些情欲本就应当共存。” “你逼着我心里只有你。” “你究竟把不把我当人?” 林念瑶睁圆眼睛,瞪回崔泽去。 “事到如今,你还好意思怪起我了!” 傅玉同见崔泽与林念瑶争执起来,嘴角抑制不住地轻微上扬。 他有意地将话题引向另一个方向。 “光明铠损毁可是一桩大事。” “我替念瑶作证,她方才与我在庭院中赏雪饮茶,一步也未进过这座小阁。” 林念瑶正在气头上。 她乘着傅玉同的话,用更清亮的声音向崔泽宣告: “我也替玉同作证,损坏光明铠的绝不会是他。” 两人相互包庇,其实未出崔泽的意料。 但傅玉同的下一句话,给了崔泽惊天一击。 “既然不是念瑶,也不是我,这可成了一桩悬案了。” 傅玉同的眼眸自上而下地扫过崔泽小心揭下的封条,道: “这封条是今早陈公公检查过光明铠后贴上的。” “贴好封条的光明铠一直被放在小阁中,由御林军把守。” “照理说封条在,光明铠就该完好。” “光明铠突然不完好了,这责任就该……” 傅玉同的话音渐渐变轻,直至最后消弭无声。 崔泽脸色瞬变。 他一手压上箱盖,将箱子“碰”地合上。 傅玉同、林念瑶与陈公公既联手毁了光明铠,还将此事做成所谓“悬案。” 光明铠损毁的责任便只能由看守人担。 而看守人是…… 崔泽望向天光昭昭的门外,一个个熟悉的身影,一张张熟悉的脸孔。 他无可奈何地将手捏作拳。 忽然间,傅玉同问林君成的话在崔泽耳边回响起来。 “光明铠是太祖赐下的,万一有人将其损毁,该当何罪?” “损毁太祖御赐,最轻罢官,最重杀头!” 崔泽忍无可忍一拳砸在他盖好的木箱上。 他将自己的拳头砸得通红。 他心中积郁万千,他却只能将那些郁、那些怨随光明铠一并锁起来。 崔泽:“光明铠我不再要了。” “我再不要了,行吗!” 他悲愤难平,却只敢躬腰塌背地求人。 “傅玉同、林念瑶,算我求你们。” “你、我,我们三人之间的种种恩怨祸不及他人。” “门外的御林军都是为国效力的好汉。” “你们放过他们。” “权当今日的事从未发生过。” 崔泽的声声哀求并未换来回复。 甚至连奚落和嘲讽,他都没得到。 弥漫在小阁里,只有无穷的沉默和门外传来的风雪声。 崔泽不敢放任此刻的沉默。 他正欲起身,转过去对着傅玉同和林念瑶,再求他们一次。 那个刹那,他半跪的那片地上,倏然被人投出一道影子。 那道影子高冠长袍,像一头狰狞的巨兽。 影子投下的瞬间,沉默被打破。 御林军金甲撞地的清脆声响陆续响起。 崔泽被剧烈的厄运降临的心慌吞噬。 他一回首,一众御林军跪地簇拥的中心,站的正是光启帝。 光启帝一双眼睛,幽深得不见颜色。 他直盯着崔泽一个人。 “林泽,你想当什么事没发生过?” 崔泽的手还压在涂满暗红大漆的木箱上。 他不语,只是一味紧紧地压着木箱。 光启帝抖去长袍上的雪。 他脱离御林军的簇拥,将脚步迈进昏暗而空荡的小阁。 “林泽,朕问你。” “你想当什么事没发生过?” 崔泽短而硬的指甲刮进大漆中。 他望着门外跪满一地的御林军,再度缄默。 光启帝打量着他,脸上多了抹斗鸡戏雀般玩味的笑容。 “林泽,将木箱打开。” 光启帝身后,陈公公紧跟着进来。 他躬着腰越过光启帝,快步走到崔泽前,挡了崔泽脸上的最后一缕光。 “林泽,陛下命你将箱子打开!” 崔泽将指甲从大漆的刮痕中拔出。 他慢到不能再慢的将他亲手合上的箱子重新打开。 箱子一开,崔泽只感到自己身负罪孽也被一并摊开。 破烂的光明铠暴露在光启帝面前。 光启帝看着光明铠,眼中未浮出一丝一毫的意外。 仿佛箱中的结果他早知晓了。 他提都不提寻损坏光明铠的真凶。 光启帝负手回身,对着跪地的一众御林军,当场发作: “朕命你们在此看守太祖御赐之物。” “你们就将太祖留下的宝贝看成这个样子?” 陈公公快步换边,又冲御林军们道: “将太祖爷的圣物毁成这样,你们该当何罪?!” 他叉腰昂首,对门外何山等御林军也吼道: “你们也滚进来!” “他们犯了弥天大错,你们也脱不了干系。” 崔泽闻言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他疾呼:“他们是随我来的,与此事并不相干!” 光启帝侧目望了崔泽一眼。 “都是御林军,有分别吗?” 第69章 何必在史书上再添笑柄 崔泽脚下一挫,整个人跌得跪坐在地。 都是御林军,有分别吗?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崔泽心中有泪,却哭不出来。 他咬住牙,将苍凉凄惶的苦笑一并忍下。 他掀起自己的圆领袍下摆,端正地向光启帝跪下。 “陛下,此事……” 光启帝截断崔泽的话。 “此事如何?” “朕不论如何,都治他们罪。” “毁太祖御赐,可杀之。” 崔泽将头重重磕在地上,声如悲歌: “臣请陛下宽恕御林军。” 光启帝半转过身子,落下眼眸去看匍匐在地的崔泽。 “他们毁了你唯一能穿的铠甲。” “你不愿朕罚他们?” 崔泽真想骂荒唐。 卫尉司库中甲胄上千,昭国为何缺他一具铠甲? 他俯首不起,满腔悲愤道: “臣恳求陛下免于处罚。” 光启帝抬手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尖。 他话里刀锋一转,又砍向了崔泽。 “看来你不在乎这副铠甲,想必你自己已有了更好的吧?” 崔泽无言抬头,眼中愤恨如浪,波涛难平。 他心中悄然浮现出他猜测光启帝接下来会说的话。 若是如此,你即刻换好戎装。 朕去景耀门等你,为你出征送行。 果然光启帝也说: “若是如此,你即刻换好戎装。” “朕去景耀门等你,为你出征送行。” 崔泽眼中的涛浪渐渐落下去,变得与满天雪霜一样悲凉。 悲凉之余,他忽然有了心思自嘲。 他是什么比北羌人更夺命的威胁吗? 竟得昭国皇帝如此上心,筹谋毁他。 崔泽正在心中自嘲之际。 陈公公折了个身,又绕回了他这边。 他换了张脸,不阴不阳地催促崔泽: “林侯爷,陛下都下令了。” “你快动啊,别耽误时辰让陛下等你。” 这边陈公公才催完,那边傅玉同又接话道: “林泽,我这处离景耀门不远。” “半个时辰内,你就该骑上骏马,穿好战甲,奔赴景耀门。” 崔泽抬起被悲凉吞没的眸子望了傅玉同一眼。 他无声地替傅玉同补上未说完的下一席话。 你过时不到,便是懈怠战事。 陛下必夺了你青州主帅的身份,将你下狱。 傅玉同果然也如他所想,字字不落: “你过时不到,便是懈怠战事。” “陛下必然夺了你青州主帅的身份,将你下狱。” 崔泽眼眸落下,犹如人生落幕。 最终还是图穷匕见了。 他不过想去青州,为昭国守住国门,保住生他养他的故土。 为什么?为什么! 千般的心思万般的谋算何必一一花在他身上? 门外一阵寒风狠狠灌进来。 风里锐得像剑的寒意,像青州。 崔泽的心思不可抑制地穿到何水向他描述过的今年的青州。 这个冬天,青州会倒下多少人? 青州冰封的城墙外,又有多少青州兵会被北羌人剥了头皮,凿开骨头? 崔泽望着地上,傅玉同铺就的映得出金沙流光的青石地面。 有一滴泪从他的眼眶溢出,顺着他的长睫滑落。 细不可闻地滴落在地。 泪悄无声息地碎在地上。 崔泽也无声地碎在了地上。 何必做局折腾这么多? 直接将他抓下狱去,让他烂死狱中,不就好了吗? 何必再找半个时辰让他凭空拼出一整套甲胄这等可笑理由。 连去青州赴死都做不到的他已经够可笑了。 倒不必再在史书上再添笑柄! 崔泽碎尽了。 在场却无一人留意到崔泽那滴碎掉的泪。 不过他像被打碎脊骨的背影,实打实地映进了光启帝的眼中。 光启帝如在斗鸡时,看见他下注必输的那只斗鸡被人斗败,开膛破肚。 他心中带笑,满意地收回视线。 他转过身,准备振袍踏雪离开。 雪落重檐,檐下垂冰如剑。 光启帝还未踏出小阁。 他身后,崔泽忽然顿首叩地。 他字字带着斑斑血泪,恳求道:“陛下,请再赐臣多一些时间。” “臣会想尽一切办法,带甲出征。” “臣作为青州人,只求一个为青州死的机会。” 光启帝疑惑地转身。 崔泽这斗鸡不是被他斗败后开膛破肚,变成一滩碎肉了吗? 短短一瞬,他怎么又将自己拼起来了? 光启帝回身一望。 崔泽还是碎的,落在地上像四分五裂的残躯。 但他的每一片残躯都在竭尽全力地呼喊发声。 他想回青州去。 光启帝不乐见这些。 像崔泽这种胆敢忤逆他,又曾硬逼他行事的臣子,就该无声消亡。 他崔泽有什么资格,一而再,再而三地诉自己的心愿? 光启帝忽然扫到小阁中的林念瑶。 林念瑶看着崔泽的眼眸是暗不见天的。 光启帝看着这对怨侣,生出一个想法。 他收回即将踏出小阁的脚步,重新走到崔泽身边。 “林泽,你说要为青州而死?” 崔泽挺起脊梁,继而点头。 光启帝:“若是如此,朕也不好不成全你。” 光启帝的唇边缓缓勾起一抹笑。 “但你既要赴死,是不是在死之前对你夫人表一表心迹?” “你入赘林家七年,她作为妻子照顾了你七年,你亏欠她。” “还有,你青州主帅的身份说到底是她为你争取来的,你不该道一声谢吗?” “最后,你要赴死了,不向她许一许来生吗?”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今生早别,来生总该再续前缘。” 光启帝带着他毫无温度的笑,高高在上俯瞰崔泽。 “你向她表露心迹,越情真意切,越会打动朕。” “朕越感动,自然宽限给你时间越多。” “这番心迹,你向不向她表白?” 表白? 再求来生? 崔泽望向林念瑶,长长的睫羽颤了又颤。 他凄凉地轻笑起来,“陛下说的是,臣自当表白。” 崔泽在心里回忆起他与林念瑶的一点一滴。 他撩起衣袍,准备起身,向林念瑶颠倒黑白,好好诉一番山海翻覆,天地不正的衷情。 这时,光启帝的大手压向崔泽的肩头。 崔泽被他压得又跪了回去。 光启帝锐利得如虎豹龙蛇般的眼眸剜过崔泽的眉目。 “何必起身,你夫人待你那么‘好’,值得你跪。” “跪着说。” 第70章 离死期只剩六个时辰 就这样,崔泽被迫跪向林念瑶。 在小阁的门外,同样跪着的御林军一个个的压根看不得这一幕。 男儿跪天跪地,怎堪跪一个背弃丈夫,辱没祖宗的妇人? 他们多盼望他们曾经的统领能昂首挺胸地站起来。 但崔泽满目疮痍地跪着。 他也如皇帝所愿,对林念瑶诉出虚幻的钟情。 崔泽谢林念瑶在他重伤时救过他。 也谢林念瑶愿意嫁他。 他悲恸地说,有林念瑶在,他在林家过得很好。 只叹夫妻一场,七载匆匆,分别已近。 崔泽最后道:“若有来世,愿与卿再成连理,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说这句话时,崔泽恨透了自己。 连篇累牍的谎言,说到底是他亲手处死了那个尚敢痛陈心声的崔泽。 但为了青州,他杀了自己也可以。 崔泽的千辞百句余音绕梁。 在渺渺飘散的话音中。 林念瑶堂而皇之地站着,厌弃他。 傅玉同双目幽深,觉得他理当如此,理当卑服。 魏来何山等一众御林军们愤恨摩天,为他不值得。 光启帝知他字字句句言不由衷。 他尽情地享受着捏碎傲子脊梁的乐趣。 普天之下,就不该有任一人,如他崔泽一般。 逼得他堂堂一国之君,在自己的行宫中,被胁迫着为臣子挂上帅印。 他的天下,无人可忤逆他。 在众人心思各不同的窥探中,崔泽重新抬起头。 他望向光启帝。 他静静地等皇帝心满意足,看尽臣子做戏后的施舍。 不料光启帝未从指缝中漏下赏他的半寸时间。 陈公公抢先冒出来让崔泽谢恩。 “林侯爷,还不快谢恩!” “你得多谢陛下在出征前给了你个好机会,让你向夫人诉衷情呀。” 崔泽一怔。 他满目的疮痍,对着北风,俯下身去。 他在地上重重一叩,“臣谢陛下隆恩。” 至此,光启帝终于看够了戏,赏够了乐子。 他垂眸俯视崔泽,漫不经心道: “明日拂晓吧。” “明日拂晓,朕领着百官往景耀门为你出征送行。” “你得按时到,若在百官前落了朕的面子,朕发落了你的命。” 崔泽俯在地上一动不动,让人看不见他的神情。 御林军们在心里炸了锅。 如今已近酉时,天都快黑了! 统领受此大辱,换来的只是六个时辰的宽限吗?! 光启帝从不会管手下这些兵卒的念头。 盘旋于上苍的巨龙岂会在意微末的蚍蜉? 光启帝拢了拢御寒的织金长袍,“陈诚,回宫。” 陈公公马上道: “是,老奴这就去安排马车。” 等光启帝穿连廊而过,彻底离开傅宅的二进院。 崔泽才抬起头。 他手撑在地上,功夫丢尽了一般狼狈地起身。 傅玉同看着崔泽七零八落地站起来。 “你竟如此愚蠢,为了保全几个匹夫,断送自己的性命。” “倒也无事,在我的算计中。” “林泽,我明日送你入黄泉。” 傅玉同说罢也离开了小阁。 他走回白梅树下时,又回头望了一眼阁中的崔泽。 老师,这就是你挑的亲传弟子? 他这么蠢,他不配啊! 小阁中,崔泽提步要往外走,与魏来何山等人汇合。 他时间紧迫,一分一秒都不可迁延。 偏偏林念瑶拦下他,阻住了他的前路。 “林泽,你方才说那许多话,可有一句是真心的?” 崔泽当然有话是真心的。 起码他谢林念瑶七年前救他,不是妄言。 结果他尚未开口,林念瑶又别过脸。 “算了,肯定都是假的。” “我听得出来,你只当我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工具。”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为了你自己,你不惜侮辱我。” “你真是……” “我如何?”崔泽毅然迈出步子,与林念瑶擦身而过。 他背对着林念瑶撒下一句: “我今日如何不过是果,皆是你昔日亲手种下的因。” “林念瑶,你应得的。” 崔泽跨出小阁的门,门外雪终归停了。 他重新走到他那班手足之中。 气得林念瑶在他身后大骂:“林泽,明明是你自作自受!” “我应得什么?” “是你应得,你应得的与青州天人永隔!” 御林军们静悄悄地将崔泽围住,将他和林念瑶隔开。 林念瑶其实还想给崔泽一巴掌。 但在重重御林军的阻挡下,那一巴掌最终无疾而终。 林念瑶含着满腔的愤恨,提裙离去。 傅宅的二进院内,一时静幽幽的,连雪落的声音都没有了。 御林军们围着崔泽,都不知该说些什么话。 崔泽看出他们眼中对自己的怜悯。 他自嘲着笑道:“无事,我连篇的鬼话,换了六个时辰。” “也算是划算的。” 他拍了拍魏来的肩甲,又看过围着他的每张脸孔。 “倒是你们,受我牵连了。” “统领!”御林军们都拧着眉望着他。 “是我们不好。” “一件小小的铠甲都未能为你守住。” “好了!”崔泽的声音柔和得像春风,又沉稳得像秋水。 “咱们都别在这找锅扛了。” “都看得出来吧,这是他们设好的局。” “防不住的,别怪自己。” 崔泽宽慰过御林军们后,一只老鸦从他们头顶掠过。 老鸦落在白梅树上,抖落了一条梅枝上的层层白雪。 梅花香虽幽,却也苦。 天色渐渐沉了。 远处,打更的梆子陡然响起,破空传来。 梆梆梆的,酉时说到便到了。 白梅树上的老鸦被梆子声惊起,振翅而飞。 飞出傅宅的二进院前,老鸦嘶哑地甩下一声啼叫,像在预告崔泽的丧期。 …… 魏来与何山拢共带了三个小队的御林军,五十四人。 带上崔泽,五十五人。 五十五人最终到了何山住的那处院子去。 何山的院子大,院子里有邻居做打铁的营生,这么多人落得下脚。 崔泽离开傅宅时,特意嘱咐他们带上已作了废铜烂铁的光明铠。 只有六个时辰。 他想要一线生机,最终还是得从这光明铠里寻。 等五十五人带一箱废铜烂铁回到何山住的院子时。 两刻钟又悄然流逝了。 第71章 重铸甲胄 何山住的小院里,有一座煅铁的泥炉,淬火的池子。 下雪了,池子满是雪。 泥炉旁,还有几张竹椅。 崔伸手拂去一张竹椅上的雪。 他坐在上面,长长地喘着气。 这片刻的喘息是他难得的放松。 魏来与何山将装着光明铠的木箱抬进院中,重重地落在崔逐面前。 魏来正叹息,“若是这副宝甲能修好就好了。” 崔泽一看箱子来了。 他收敛松懈的呼吸,挪动竹椅坐到木箱前,又开始忙活起来。 他打开箱子,请何山为他取一个簸箕来。 崔泽说着,埋头在箱子里翻找起来。 林家传下的光明铠虽单独锻了肩甲的兽头、头盔、胸前的护心镜。 但总体来说,仍是一片片甲片扎起来的扎甲。 毁坏光明铠的人专挑要紧的肩、腹处砸毁了兽头、护心和腹部的甲片。 还拆了光明铠穿甲的皮绳。 不过箱子里尚有完好的甲片。 将这些挑出来,虽扎不出一个全甲,努努力也许能扎出半身甲。 崔泽想着青州滑不留手的冰墙、洒了芝麻的烤饼、枝头的柿子、炭炉里的红薯。 他说什么也不愿放弃这微不足道的半点希望。 他手快地挑了七八片甲片出来,手边却没有存放的簸箕。 崔逐正要抬头再催一催何山。 一个大的竹编簸箕被递到了他的手边。 递簸箕的人不是何山,是何水。 对上其他人,崔泽都好说。 满京城的人,唯独对上何水这个虬髯大汉,崔泽很羞愧。 他曾当街豪掷誓言,让何水带他的剑去为他送行。 他必回青州。 可现在呢,他坐在一箱废铁前,大浪淘沙般淘换希望。 崔泽往簸箕里放他挑出的完好甲片。 他低着头,很有躲着何水的意味。 何水到底还是出声了。 “林侯爷,算了吧。” “您趁这机会,南下吧。” 崔泽挑甲片的手一顿,随后垂了下去。 他讪笑道:“是我无能了。” 崔泽又挑出两片甲片,放进簸箕中。 何水见崔泽依旧不放弃,接连不断地在木箱中翻找。 他将簸箕挪开,挡在崔泽放甲片的手跟前。 “林侯爷,向南去吧。” “我还是那句话,不值得的。” “你往南方去,找一个偏远的小城住下来。” “北羌人打不到那,你在那好好地活着,娶一门亲,成一个好家。” “你就当替我们青州父老活着吧。” 何水说着说着眼眶又有点泛红的意思。 他哽咽着说道:“如果以后,您有孩子了。” “小孩子中元节在门前摆祭品喂孤魂野鬼的时候。” “记得让他摆一盘咱们青州的烤饼。” “让我们能吃上两口。” 崔泽心中大震。 他将手中的甲片抛进不远处的簸箕里。 “何水,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劝我走,你却打算回去,是不是?” 何水抿着唇重重点头。 崔泽看得出他下了必死的决心。 凝着眉目的崔泽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何山。 瞬息过去,他的眼帘缓缓落下,又骤然抬起。 崔泽重新看向了木箱。 他的手不停,更快地翻找起甲片。 “你不是懦夫,难道我是吗?” 崔泽想,青州他怎能不回去? 不回去等着青州父老横死,他再如何水所说,摆一盘烤饼为他们招魂? 岂不可笑至极?! 崔泽一片又一片地将完好的甲片从木箱中翻找出来。 管他一夜能扎出什么甲,他都穿去景耀门。 他可以做百官眼中的小丑,死在景耀门的蠢人。 唯独不能做避战求生的懦夫。 何水见劝不走崔泽,干脆出手拦住他。 “林侯爷,别挑了!” “按您的身量,扎完全甲需要一千二百片甲片。” “箱子里一看便知,缺三百片甲片都不止。” “而且没有护心甲,圆护也没着落。” “你凑不齐的……” 何水的话响彻院子,陪崔泽到此处的五十四人御林军都沉郁了下去。 刹那过去,魏来上前。 他也劝道:“统领,算了吧。” “你已尽力,南下吧。” “甲胄不全,明日的景耀门,就是你丧命的地方。” 崔泽默然,手停顿在箱子里。 何水见状,取了他保管的崔泽的宝剑来。 “林侯爷,南下吧。” “我会把消息带回去的,不是你弃青州于不顾,是昭国不要青州了。” 崔泽接过在青州蒙肃国公相赠的宝剑。 他凝望手中的宝剑半晌,反复地看着剑上的每一处细节。 何水见崔泽似眷恋地看剑,不再执着于找寻完好的甲片。 他以为他劝动了崔泽。 “林侯爷,我送你出城?” 不料,崔泽忽然扼住他的手腕。 崔泽另一手将封在鞘中的剑横在两人中间。 他把剑鞘上挂绳的附耳亮在面前。 “我记得很清楚,我的剑,剑鞘上原是单附耳,只有一个孔挂佩剑的绶带。” “如今你将它改了,为我做了双附耳。” 崔泽说罢,拎着串在双附耳间那段绶带。 这段绶带正是他将剑悬挂于腰间的绳索。 以往他提起绶带时,单附耳固定的长剑总免不了打转。 如今何水做了双附耳后,剑稳稳当当,定在半空。 崔泽眼眸渐渐生光。 “我记得,你是手艺人。” “如今看来,你的手艺是锻打镶嵌,对吗?” “剑上的铜附耳可不好打出来。” 崔泽放下剑,从木箱中取出一片损毁的甲片。 “如此,这些甲片你能重锻修复吗?” …… 皇宫中,疏影轩内。 光启帝吃着热腾腾的汤饼,随口向陈公公问: “你说崔泽此刻在如何挣扎求生?” 光启帝并不指望陈公公答出什么花来。 却不想,陈公公吸取了上次丽山行宫中的教训,派人盯崔泽盯得紧。 “禀陛下,林泽他正拉着个铁匠,在想法子修光明铠呢。” “只是光明铠由上千片甲片穿扎而成,老奴损了其中三成。” “他们一夜间断然是修不好的。” 光启帝闻言来了兴致。 “若他们找了炼铁的高炉,重铸……” 话说了一半,光启帝自嘲自笑。 “朕快糊涂了,光明铠是玄铁所铸。” “民间的炉子熔不了。” 陈公公立马附和道:“是啊,陛下圣明!” “莫说重铸甲片赶不及。” “就是他们有上千片完好甲片,也来不及将之扎成一身甲胄啊。” 陈公公从传菜的小太监手中端过一合糖酪,放在桌上的一个角上。 “陛下定的六个时辰真真是恰到好处。” “要定了他林泽的小命。” 第72章 看不得统领裸着下身上战场 酉时一过,大地沉入漫漫长夜。 光启帝用过晚膳后,守着烹茶的陶炉,让陈公公再探再报。 陈公公手下的小太监如雀儿般穿梭于皇宫与何山何水住的小院间。 偏不巧,又一轮穿梭中,雀儿遇上了鹰。 方子明带着足足一百二十名着甲护卫,从前街到后巷堵死了整个院子。 他亲自拦在街口,冲着在夜色中隐没的小太监道: “奉***殿下令,特来守卫青州主帅。” “护青州主帅明日出征!” 方子明中气十足,声若洪钟。 震慑得小太监们不敢再上前,在夜色里像退潮一般散了开去。 望着总算清净了的,崔泽在的那处院子。 方子明在寒夜里似哈似叹地呼出一口气。 他深知,他带给崔泽的这点帮助只能算聊胜于无。 关键还是在崔泽缺的铠甲。 他恨不得将身上的甲扒了送崔泽。 却做不得。 他身上的甲属于公主府。 真给出去,不光帮不了崔泽,还会牵连***殿下。 方子明扫一眼天。 夜里无月,当真是漆黑一片。 公主府派出护卫守卫崔泽的消息如长了翅膀一般,飞向皇宫疏影轩。 消息到疏影轩时,陶炉中茶刚煮开,汤色如金。 陈公公为光启帝盛出一盏,顺便禀报了消息。 光启帝接过茶盏,黯然的脸映在淡金色的茶汤里。 “看来长姐是打定主意要蹚这趟浑水了。” 光启帝徐徐将滚烫的茶饮下。 饮了茶后,他随手将白玉似的瓷盏扔进煮茶的陶炉里。 瓷盏逆着茶汤的沸滚往炉底落,最终沉寂在最底端。 光启帝:“崔泽啊崔逐,你倒有幸得长姐的眷顾。” 光启帝盘腿坐在榻上,眼中如陶炉中的茶汤一般起起伏伏。 “陈诚,朕二十年前得了长姐的眷顾,才坐上帝位。” “如今崔泽也得到长姐的眷顾。” “你说他……”光启帝的眼睛暗得如夜,“总不会再逆风翻盘吧?” 陈公公被光启帝盯得一颤。 他一骨碌跪到地上去,“陛下,绝无可能。” “他不过是个赘婿,怎能和贵为天子的您比?” 陈公公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打量起光启帝的脸色。 他试探着宽慰光启帝道: “陛下,那傅玉同还留了后手呢。” “他今夜恰在英华殿中当值,要不传了他来。” “让他为陛下您细说说明日的设计?” 光启帝闻言眸中亮起隐匿的凶光。 “传他来。” …… 疏影轩中,煮茶的陶炉仍在滚。 茶香溢满室内。 傅玉同一进疏影轩便被浓郁而暴殄天物的茶味激得皱眉。 光启帝见他到了,直接免了他的礼。 “傅玉同,即刻说。” “明日景耀门前,你留了什么后手?” 傅玉同仍是先向光启帝跪了,才开口陈述。 将计划和盘托出后,末了,他道: “终究是林泽的发妻林念瑶能伤林泽最深。” 光启帝听得人向后仰,放松地靠在榻的侧围子上。 他将手闲适地搭在腿边,眼中的暗色已转为期待。 “傅卿,你写的这出好戏,朕很乐意看。” 光启帝扫了一眼榻中间的小桌。 上面摆过的汤饼早被陈公公差小太监收了。 桌上只余一合糖酪。 光启帝端起糖酪,亲手赐给傅玉同。 傅玉同暗暗压住满腔的欣喜若狂。 他面上什么也不显地接过糖酪。 傅玉同正要谢光启帝圣恩浩荡。 光启帝递给傅玉同糖酪的那只手转眼就指到了傅玉同的鼻尖。 光启帝深沉的声音在傅玉同脑袋顶上响起。 “明日的好戏朕很期待。” “但傅卿你要记住,戏,一定得按你今夜说的走。” “如若不然,朕嘛……” 傅玉同捧着糖酪,伏倒在地。 他心中的欣喜瞬间凉成彻骨的冰。 他发誓赌咒道:“臣绝对,绝对不会让事情出一丝一毫的岔子。” 光启帝忽然大笑,手指在半空中随意地点了点。 “朕不过和你开个玩笑,你这么认真做什么?” 他收了笑,意味深长道: “朕知道你一定不会辜负朕的信任。” “退下吧。” …… 夜色越深,寒意越浓。 何山何水住的那处院子中,何水朝崔泽摇了头。 何水站起身,走向崔泽身旁的泥窑。 棚子里的泥窑甚至不如何水高。 何水背对着崔泽,“林侯爷,这儿炼不化你手里的玄铁甲。” 他转回身,指着泥窑道:“它是打菜刀打铁锅的。” “就算烧化了也只能打菜刀和铁锅。” 崔泽原本亮起来的眸子一下暗了下去。 像是暗夜里的一盏小灯,在风中呼地一下就灭了。 崔泽虽失落,手上却不停。 他仍一片一片地翻找出完好的甲片。 他忙活了这么久,已将箱子翻了个底掉。 果然和何水说的一样。 “差了三百四十多片甲,裙甲是真扎不出来了。” 崔泽说了这么一句话,院里登时鸦雀无声。 鸦雀无声的沉寂很快变成压抑。 到头来,还是崔泽打破了这压抑的沉寂。 “何水,有皮绳吗?” “我先将甲扎起来。” “哪怕只披上半身的甲,我也得去景耀门。” 魏来一个近八尺的汉子实在是听不得这话。 “统领,不值得。” “你莫去送死了。” 崔泽拿起一片甲,摩挲过甲片上穿绳的圆孔。 “送死也得去吧。” “青州的父老乡亲在等我回去。” “我哪怕死了去不了,也比抛下他们不去的强。” 崔泽的指尖顿了一下。 “不然,心里堵得慌。” 何水听得心头酸,酸得像苦酒浓过了头。 世道怎么会这样? 老天难道真的没长眼吗?! 林侯爷为何不能回青州? 他越想眼眶越红。 当着众人的面,他不敢声张,暗暗地低下头去。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割裂声。 何水眼下平白多了两片灿若天星的金甲片。 他一抬头,是他哥何山。 何山一手握着刀柄和割开的皮绳头,另一手将一对金甲片递给他。 “愣什么,去帮统领扎甲啊。” “一身甲胄一千多片甲,你哥我少了两片谁看得出来?” “时间紧,你手快,做活又细,快去帮统领。” “同样是青州人,我可看不得统领裸着下身上战场。” 第73章 万福金安,平安归来 何山的嗓门大,院子里每个人都将他的话听得很清楚。 一群粗莽的汉子登时都笑起来。 笑过以后,他们一个个地拔出佩刀,挑不显眼处割断皮绳,拆下两片金甲来。 大家轮流着走到那个放甲片的簸箕前,放下自己的一对金甲片。 甲片相撞,撞出特有的金属脆响。 银色的甲片上很快覆盖一层金灿灿的甲片。 崔泽无言可诉。 他暗自捏紧手中那片甲片,缓缓站起身。 他抱着拳,向院中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一一拜过。 “崔泽拜谢诸位!” 这时,门口传来另一个大嗓门。 那嗓门不仅大,还中气十足。 “哎,拜早了。” “等我们进来你再拜啊。” 方子明笑着,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 他割断臂甲的皮绳,同样取下两片甲片。 他将甲片一掷,正正好好地投入簸箕中。 方子明握着割断皮绳的臂甲,阔步走向崔泽。 “我奉殿下令,带了一百二十护卫,你院中御林军五十四人。” “三百四十余片甲,够了。” 崔泽心中涛浪激荡,山呼海啸。 他几乎已说不出话来。 他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坊里的每家人都担心他吃不饱。 每家都匀出一口吃的,塞进的他的怀里,送到他的嘴边。 “泽哥儿,快吃快吃!” “吃饱了,长高高。” “长得高了说不定你还能骑着大马去京城做大官。” “要是有机会离开青州就别回来了。” “青州穷,又苦,还三天两头有北羌人打过来。” “你在外头,好好的过日子哦。” 崔泽屏住气才憋住泪。 他俯身向下,想如当年一般,向众人一跪。 跪后长拜。 方子明一把架住他,望着他道: “跪就不必了。” “你只管去青州。” “事情本该如此,本该如此啊……” 御林军们也围拢过来。 刚刚这会儿功夫,他们已在皮绳上打了结,防止自己的扎甲散开。 御林军们齐齐抱拳。 武人之间,出征前的祝福很简单。 他们相互望望,齐声道:“统领,万福!” 万福之后,没说的剩下两个字是金安。 万福金安,多福康健,平安归来。 崔泽环顾四周,他望过每一个御林军。 也在每一个御林军的身后,隐隐约约地望见了喂过他饭,赠过他衣衫的叔伯姨奶。 崔泽含着满眶的热泪,再度抱拳。 他也回道:“诸位,万福。” 万福金安。 …… 院中的矮窑旁有一座淬火的泥炉,泥炉很快烧了起来。 大家七手八脚的。 联手把淬火的池子里的冰化了,兑了淬火的油进去。 何水将泥炉烧得通红。 他动作极麻利,流水般接连将甲片过火后淬成暗色。 一转眼,金的银的甲片都变成统一的乌色。 在稀疏的星光下,折射出几不可见的微光。 而崔泽坐在一边,等甲片埋没雪里降了温,亲手穿了起来。 …… 卯时一刻,宫中的铜滴漏准时无误地落下水滴。 滴答一声,报时通传宫内。 乾元宫内,陈公公正跪着帮光启帝整理身前的白玉双佩。 今日名义上是送一州主帅出征。 光启帝按规制换上了最隆重的大朝朝服。 他虚空踢了一记,撞得身前的白玉双佩叮当作响。 “陈诚,崔泽忙活了一夜?” 陈公公替光启帝归置好白玉双佩,爬起身。 “回陛下,他忙活了一夜,也让奴婢们陪着熬了一夜。” “有公主府的护卫在,近处小太监们去不了。” “可远远地看见院子里的泥炉烧了一夜。” “这会儿了,还没熄呢。” 陈公公捧过坠有十二旒的朝冠。 “老奴看那林泽是自暴自弃。” “他八成将光明铠胡乱烧烧,往身上一套,来景耀门丢丑。” 光启帝昂首任陈公公将朝冠戴在他的头上。 “若真如此,套上刚烧出来的废铁甲的崔泽,岂不成了铁板鸭了。” “铁板鸭……” 光启帝想起铁板烤鸭的样子,朗声大笑起来。 …… 三刻过去,卯正已至。 何山何水住的小院中,何水额头上的汗都快下来了。 在他手中,扎甲正做到最关键处。 他在将扎好的甲片包边合着内衬密密缝上。 崔泽忙了一夜,他也忙了一夜。 崔泽能做的都做完了,如今的针线活只有他会做。 晨光熹微,不仅考着何水的手艺,也考着何水细微的眼力。 绕着他,何山急得从这头走到那头,那头走到这头。 “何水,还有多久完工?” “统领可等不得了。” 何水眼睛眨都不眨,指尖飞针走线。 “再给我两刻钟。” 何山一听差点跳脚。 他大吼道:“什么时候了!你还说急不得!” “你想害死统领啊!” 崔泽原本坐在竹椅吃炊饼。 听得何山吼人了,他咬着饼起身按住何山。 崔泽拿下嘴里的饼,将何山挡在一旁。 “切莫胡说。” “你弟弟是在帮我,怎能怨他害我?” 何山看着天色急得不行。 “可统领……” 崔泽按住他的肩。 “我等他。” “本来我也应该等他。” 他咬了一口饼,生咽下去。 “时间我来拖就是。” …… 景耀门内,被传来的六部九司官员已站好。 寒风中,人人都望着路尽头,等今日的主角崔泽出现。 城楼下,拐角处。 傅玉同在走入六部九司的队列前最后一次叮嘱林念瑶。 “待会为林泽送行,你定要趁机向他身上的铠甲发难。” 他点了点头上的纱冠。 在傅玉同点的地方对过去,林念瑶的髻上簪着一支与她不相符的簪子。 傅玉同:“你头上的是铜簪,必要时可以拔下来,划向林泽的铠甲。” “只要铠甲一破,陛下就能发落林泽。” 林念瑶抬手触了触头上的沉甸甸的铜簪。 她垂着眸,“知道了。” 傅玉同交代完,便要走。 林念瑶却将抬起的手落下,拦住他。 “玉同,你答应我的,会兑现的吧?” “林泽他会被夺去封号,贬作奴仆,任劳任怨地听我使唤,是吧?” 林念瑶缓缓望向长街尽头,眼中满是怨怒。 “他羞辱我,他敢说今日的果是我昔日种下的因。” “我就让他好好看看。” “我舍了他后,他到底得的是什么苦果。” 第74章 既不佩剑,也不着甲,空手送死 崔泽所在的小院中寒气凝滞,分外焦灼。 崔泽在等何水。 何山魏来在等何水。 院中的御林军们在等何水。 门外,守了一夜的方子明和公主府的护卫们也在等何水。 何水边缝边在内衬上箍着轧平的肩甲改的护心。 他也急,在数九寒天里冒出一脑门子的汗。 偏生坚硬的玄铁不好箍。 他压得指头红里带紫,手上的活都快不起来。 崔泽按着何水的肩,劝慰他道: “不急,我等得起。” 何水点点头,继续埋头苦干。 结果崔泽的话还未在院子里消散,院外又响起了一道尖锐的声音。 那声音是来催崔泽的命的。 “林侯爷,老奴前来接您往景耀门去。” 魏来和何山对视一眼,两人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了惊和怒。 最要紧的时候,这老阉贼怎么来了?! 院门外,陈公公被方子明拔出的横刀阻止脚步。 他不急着进院,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块雕了龙的腰牌。 陈公公捧着腰牌道: “老奴是奉陛下的圣令,来送林侯爷去景耀门的。” “这破落院子不许老奴进,老奴便不进了。” “方护卫长速去将林侯爷请出来便是。” 崔泽听见院外的响动,他沉眸理了理身上的衣袍。 崔泽向院外高声道: “不必方护卫长来请,我这就出去。” 语毕,崔泽穿着身上的素得不能再素黑袍迈向院门口。 他昨夜为做活方便,特意向何山讨了这身深黑的粗布圆领袍来穿。 魏来看他真要走,皱着眉叫住他。 “统领,好赖换身好衣裳再走吧。” “万一……” 他低下头,眉头几乎皱成了死疙瘩。 “万一,再过会儿,何水就将身甲上的护心箍好了呢?” 崔泽望了一眼何水。 何水额头上的汗已聚成了珠,一颗一颗地往下落。 汗珠划过他的脸颊,融进他的络腮胡,又在络腮胡里结成霜。 何水手里,身甲上的一对护心只箍好了一个。 崔泽收回视线,镇定地望着魏来道: “没关系,我先去景耀门。” 崔泽在踏出院门前给何水留下轻柔的话: “何水,记得来为我送行。” 何水并未应他什么,只是一味地忙手里的活。 箍了胸甲后,仍需绗缝加固内衬与护心。 若偷工减料,短了缝针的活计。 甲片不牢,在敲击之下是会像鸡蛋被破壳一般,从内衬上剥落下去的。 时间苦短,他做的活得快,也得好,才能真正帮上林侯爷。 何水执拗地浸在手上的活计里。 等他反应过来崔泽轻声向他交代了什么,崔泽已登上了陈公公的马车。 马车缓缓向景耀门启程,崔泽过处,武人均向他抱拳行礼。 崔泽也抱拳回礼。 马车里坐着的陈公公从上到下瞄了崔泽好几眼。 他越打量崔泽,眼底的颜色越暗。 他在心中想,还好方才见了傅玉同和林念瑶一面。 林念瑶提醒他,让他截住林泽直接往景耀门送。 否则看这架势,再拖延下去…… 林泽搞不好真能在这帮子大头兵的帮衬下咸鱼翻身! …… 马车很快抵达景耀门附近的清源观。 陈公公叫停马车,噼里啪啦地推开车门。 骇人的寒风瞬间倒灌进马车里,卷起崔泽鬓角零碎的发丝。 陈公公指着清源观西侧直通景耀门的福隆大街,道: “林侯爷,您就在这下车吧。” “马车不配往陛下跟前进。” “陛下与六部九司的诸位大人等您许久了。” “您快些去,莫耽误时辰。” 崔泽提起衣摆,跳下马车。 他正准备绕过清源观,进福隆大街。 忽然,一阵马蹄声在他身后响起。 一阵之后,是一阵接一阵的马蹄声。 崔泽回头一望,唇边起了笑意。 与他不同,陈公公被马蹄声惊得落在下车凳上的脚差点一歪。 陈公公尖着嗓子嚷道:“谁呀?!” “这么不懂事!” “这会儿,这块地,是能骑马的地方吗?!” 领头人策马赶到崔泽身后,“我等奉***令前来。” 陈公公抬头一看是方子明,当即翻起白眼。 “你们又来做什么?” 方子明带着一百二十名如长龙般的护卫守卫着崔泽。 他高声道:“送林侯爷出征!” 方子明话音落下,在公主府一百二十人的带甲护卫的簇拥中,崔泽迎着天光一步步地走到景耀门前。 走进了六部九司的官员围拢的正中央。 …… 景耀门前,六部九司的官员分两班,列在两侧。 靠清源观那侧,礼部设了一座高台。 高台上,光启帝坐在正中间闭目养神。 见崔泽来了,他倏然睁开了眼睛。 高台之下,气氛也一下变得凝重,杀机四伏。 六部九司的行列中,傅玉同缓缓走出。 他如毒蛇吐信,紧盯崔泽一个人。 崔泽穿着一身粗布黑衣,傲立寒风中,与傅玉同对视。 陈公公躬身爬上台阶,悄悄站到光启帝身旁。 高台上,光启帝如俯瞰众生般,一脸森然又带有玩味。 望着台下,光启帝嘴角渐渐扬起了弧度。 高台下,崔泽衣袍下的一身肌肉已经紧绷。 他只等傅玉同朝他发难。 暗地里刀光剑影聚齐,焦灼的厮杀声即刻奏响。 景耀门前肃穆无声。 忽有一辆巨大的马车从长街尽头闯了进来。 马车顶上立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铜孔雀。 车前挂着两盏琉璃梅花灯。 车停门开,***带着薛麦露出脸来。 引得各级官吏全往向突然闯进来的***和长乐郡主处看。 光启帝见状不得不站起身。 他礼貌的:“长姐,坐朕身边来。” 高台上,临时又加了两把椅子和一群伺候的仆人。 ***缓缓落坐,薛麦陪坐在她身旁。 ***坚定地望了崔泽一眼,而后道: “昭国大事,我与麦麦总该来一趟。” “为广平侯助助阵。” 崔泽向高台上专门赶来为他撑场子的***和薛麦点了一记头。 点过头后,望着空空的长街尽头,崔泽的眉头一分一分地紧了。 他心里挂念着尚未出现的何水。 傅玉同见状在心中冷笑了一声。 赤手空拳,既不佩剑,也不着甲。 该有的战马亦不见踪影。 林泽啊林泽,亏我还为你备了一招又一招的后手。 今日你既这般直白地送死,那就休怪我了! 第75章 斩破枷锁 景耀门前,傅玉同尚未发作。 出人意料,礼部的侍郎先向崔泽打出一击。 “广平侯过于放肆狂妄了!” “今日陛下到我等百官,皆为你换上大朝服。” “我等以顶礼相待,广平侯你呢?” “你身上穿的是什么破烂?!” 崔泽一振衣袍,“在下穿百姓衣,为百姓战。” “如何不是以顶礼出征?” 那名站出来的礼部侍郎哑了火。 不过他把崔泽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又愤慨怒斥: “既是出征,你不着甲也就罢了,你的帅印呢!” “我昭国怎会有你这等荒唐臣子。” “真真是损我大昭威仪!” 崔泽听着“损大昭威仪”几个字,既齿冷,又想笑。 他越过那名礼部侍郎,望向高台。 “我不往青州,青州无帅,任北羌践踏。” “那才是损我大昭威仪。” “竖子狂妄!”礼部侍郎急了眼。 他险些撸起袖子冲出来找崔泽干架。 这时候,是傅玉同适时地用一个眼神,将那礼部侍郎劝了回去。 傅玉同缓缓地将杀机暴露: “大敌当前,礼数不过是虚数。” “重点是你,林泽。” 傅玉同步步紧逼,走向崔泽。 他紧盯着他身上的布衣。 “你若无甲,去了青州等同送死。” “你送死也就罢了。” “身为主帅,你枉死实则辱没大昭尊严。” “今日你不着甲,不仅不可放你出景耀门,更得治你辱国大罪!” 崔泽在无尽的风中,平静地望向傅玉同。 他的一双眸黑白分明。 “说这么多,卫尉司中铠甲如云,何不能赐我一件?” 六部九司的官员中爆发出细小的议论。 崔泽隐隐听得见,他们也在问,昭国铠甲如山,为何不能赐出征的主帅一件。 傅玉同带着浅笑挑起了眉。 “你乃是广平侯,不该穿太祖御赐的光明铠吗?” 崔泽默了下去。 大臣们也影影绰绰地吹起风言风语。 “光明铠由玄铁所制,抵得住任何宝剑青锋。” “他林泽不穿这个,是几个意思?” “哼,我看他就是想临阵脱逃,故意不穿重甲。” “诶,万一是赘婿讨不了主家喜欢,老婆故意让他死外边呢?” 高台上,光启帝听着清风送话音,唇边的笑容越来越明显。 而一旁,***和薛麦的脸色愈发深沉。 傅玉同乘胜追击。 他今日非要将崔泽送狱绞杀不可。 “林侯爷,光明铠在何处?” “你不拿出来,莫非真想被免去主帅之职,去刑狱司走一遭?” 傅玉同目光灼灼,直把火烧到崔泽身上。 “还是说,你就想入狱,妄图避开战事,苟且求生?” “林泽,你无耻至极!” 狂风骤起,卷得傅玉同和傅玉同两人都衣袍猎猎。 傅玉同朝服宽大,随风鼓起来简直像只吞人的巨兽。 崔泽整个人都落在傅玉同投下的阴影中。 长街尽头,风过处,仍毫无动静。 全然不见何水的身影。 倒是高台上,上去几个虬髯大汉,为三位贵人搬上了挡风的屏风。 崔泽轻轻地吐出一口渺茫的气,从高台处收回视线。 他的对面,傅玉同已摆好了手势。 傅玉同只等崔泽下一句话出纰漏,即刻唤差役来将他当众拿下。 崔泽于狂风中拢住自己的衣袍。 他肃直如戈。 “刑狱司的茶我绝不喝。” 傅玉同:“那你拿出光明铠来。” “否则,一切由不得你。” 崔泽:“我乃青州主帅,今日出征,天下间谁敢阻我?” 傅玉同瞪着他:“我就敢!” “哪怕当着六部九司的面抓你下狱,也不过是我的份内事。” “我有的是责问你的权柄。” 崔泽一双眼黑白分明,如日与夜,可纳世间。 他独将傅玉同从眼界里踢出去。 “你有什么权?” “光明铠与你岂有半分干系?” “你不配问。” 傅玉同瞪直了眼睛,“我不配?!” “林泽,你少在这发疯!” “堂堂主帅,铠甲都无,还敢大放厥词。” “我即刻让刑狱司差役抓你下狱。” “免得你出景耀门,将我昭国脸面丢尽四海!” 崔泽在傅玉同怒不可遏的间隙,轻巧地瞥了一眼高台上。 他于猎猎风中,抬手指向长街尽头。 “谁说我无甲,我的甲胄,已送来了。” 崔泽的声音随长风散入景耀门前的每一块砖石,每一寸黄土。 不料话音响彻后,长街的末端,无人出现。 六部九司的大臣瞬间哗然。 光启帝唇边的笑染上残忍。 他眸色幽深,已将崔泽视作戏弄他的跳梁小丑。 他动了彻底抹消崔泽的杀念了。 光启帝对***道:“长姐,单凭林泽一句话戏耍朕,朕足可当场诛杀他。” 光启帝话音中有夺命的刀兵之声。 谁知***淡然地回望光启帝一眼,依旧稳若泰山。 高台下,傅玉同怒意稍平。 他狐疑中带着惊诧,来来回回地打量崔泽。 “你什么意思?” “你所说的甲胄在何处?” 倏然间,长街尽头,一匹黑色的骏马应声飞驰而出。 骏马马鞍两侧挂着两口狭长而硕大的木匣。 木匣沉甸甸,全靠骏马步伐矫健,将之稳稳送来。 骏马背上银鬃飞扬,如九天飞星,驰掣而至。 崔泽抬起手,恰好摸到准确无误停在他面前的宝驹飞星。 飞星把耳朵往崔泽掌心蹭。 崔泽将头贴在它额前,与它亲昵地碰了个头。 崔泽抬眸望向高台角落。 屏风旁,几个搬屏风的大汉中的一个向他稽首。 那大汉不是别人。 他正是为崔泽重制宝甲的何水。 崔泽带着恣肆的笑,打开木匣。 匣中乌光幽幽,甲片层叠,排列致密。 任谁来看,都一眼看得出这是最上等的宝甲。 崔泽自匣中一件件地取出甲胄。 先是腕甲捆扎双臂,裙甲系于腰间。 而后是身甲与圆护披前胸后背。 接着是披膊披于两肩。 最后是被何水重新淬火,添了柔软内衬的头盔。 他将之稳戴头上。 崔泽每套上一件甲,傅玉同脸上的惊诧便溢出来一成。 带崔泽全身披甲完毕,傅玉同已惊得几乎忘了喘气。 不可能,这不可能! 一夜而已,林泽怎能变出这般全套的甲胄?! 绝无可能!! 傅玉同勉强从震惊中回神,如牛般喘起粗气来。 高台上,光启帝从耳后到脖颈已红了一整圈。 他怒得额头青筋乍现,人却强撑着带上笑颜。 六部九司的众卿皆在场,作为帝王他只能收敛他全然不合时宜的怒气。 光启帝转眸望向坐在他身边的***。 “长姐看起来不意外。” ***拢了拢自己的大袖,坐得正且稳。 她只回了光启帝一个淡然的笑,未再说什么。 光启帝再望台下。 崔泽已在腰间束好躞蹀带。 长剑在左,象征他青州主帅身份的螭虎印在右。 当着光启帝、傅玉同乃至六部九司的面。 崔泽剑出如虹。 他先挑再斩。 于瞬息间劈开扣在飞星马鞍两侧的硕大木匣。 木匣散落满地。 飞星如破开束缚已久的枷锁,踏步而起,腾空长啸。 刹那间,辽阔的马啸声直抵云霄,冲日而上。 …… 第76章 林帅万福,等林帅凯旋! 在啸震九天的马嘶声中,崔泽翻身上马。 他身上乌甲幽幽,与胯下骏马融为一体。 飞星的银鬃在风中飘扬。 崔泽的眼眸在玄光暗流的连片乌黑亦闪亮如星。 他双眸耀胜天光,问傅玉同: “如何?我还损大昭威严吗?” 傅玉同咬着牙合上惊得半开的嘴。 崔泽调转马头,声如玉振,盖住喧嚣的风。 “请傅大人退下。” “也请礼部太常司敲战鼓,吹号角,为我送行。” 傅玉同无言以对,更无力反驳。 他失落又愤恨地垂下头。 傅玉同踌躇再三,终究为崔泽让出一条道来。 高台上,薛麦“嚯”地站起。 她不顾什么皇家威仪,更不顾规矩。 薛麦用甜脆的童声大喊:“林侯爷必胜!” “我们等林侯爷凯旋!” 崔泽身后,远远地驻马在一旁的公主府护卫队骤然响起哨响。 哨响如笛鸣,贯穿景耀门,响彻内外。 公主府护卫队最前头的方子明骑在马上。 他握拳高举,随后轻敲在胸前的银甲上。 他中气十足到声音在六部九司的每个大臣耳边震动。 “林帅,万福!” “我等待林帅凯旋!” 他喊罢,他身后,一百二十人的护卫也声震如雷。 “林帅万福,等林帅凯旋!” 公主府护卫喊出的声响,震彻景耀门的每一处。 躲在城门角楼旁,等着亲手折断崔泽尊严的林念瑶听得几乎攥碎了自己的袖子。 震天的声量如浪般向四周扩散开去。 一转眼便传到两条街外的一处茶棚中。 魏来与何山等人正聚在此处等景耀门的消息。 渺渺的“林帅万福”传来,一众御林军们顿时欢呼出声。 他们同样声震云天。 “林帅万福!” 两处音浪在京城上空相撞,如天河倾倒,激荡散开。 陈公公吃惊地望向四周,他只觉“林帅万福”的声音不绝于耳。 陈公公胆战心惊地悄悄望向光启帝。 果不其然,光启帝的脸已如将要吃人一般黢黑了。 光启帝怒目如刀,直刺台下。 林帅? 崔泽这就洗脱赘婿侯爷的名头,成林帅了? 一个忤逆过他的人,非但无事,前程更胜从前? 光启帝双眸暗透。 他将眼刀一刀不落地全扎向崔泽。 崔泽似有所感,昂首回头。 乌甲如玄天,将军眸若星。 光启帝看了只觉得碍眼至极。 他将眼眸偏移,带着锐利怒火的视线尽数落到站到一旁的傅玉同身上。 傅玉同迎着光启帝的视线,倍感焦灼。 偏偏景耀门前空旷,他无处可躲。 光启帝的眼刀简直能杀人。 傅玉同顶不住。 他伴着滴落的冷汗,又上前扯住飞星的缰绳。 扯住缰绳后,傅玉同脑海中卷起滔天风暴。 他于风暴中苦苦思索。 总算在风暴过后满地狼藉中,寻到了一个整治崔泽的借口。 “林泽,你私铸战甲,罪不容诛!” 崔泽自马上往下看着傅玉同。 他唇角似弯非弯。 崔泽抬臂握拳,敲了敲胸口的护心。 坚实的臂甲敲在同样坚实的护心上,发出悠长而悦耳的金属声。 金声散尽,崔泽问傅玉同: “可听出来了?” “此乃玄铁所铸,正是被你扣押过的光明铠。” “此番迎战北羌,少不了防蛮子的冷刀冷箭。” “我请匠人为我将宝甲淬火,方便应敌,算什么私铸?” 崔泽放下握拳的手。 他一夹马肚,飞星竟有灵性地懂了他的意思,载着他绕着傅玉同转了一圈。 崔泽打马环绕傅玉同时,他肃正的声音也在傅玉同耳畔环绕。 “傅玉同,你不过刑部刑狱司司丞,从五品下的小官。” “如今我乃青州兵马主帅,正三品,执掌一州事。” “你有何资格挡我面前问我铠甲?” “你又有何权力信口雌黄,污蔑我私铸战甲,罪不容诛?” “我看罪不容诛的,分明是血口喷人的你!” 傅玉同被崔泽围得眼晕。 他只觉得眼前有千个百个崔泽。 千百个崔泽如大军压境一般,在追他的责,问他的罪。 寒冬腊月里,朝服之下,他后背那块贴身里衣已被冷汗湿透。 但他拽着崔泽的缰绳并不敢松手。 因为高台上,还盘旋着一尊真正能让他尸骨无存的巨龙。 就在傅玉同进退两难之际,远处的方子明竟火上浇油。 “阻林帅出征者,形同误国,可杀之!” 光启帝听见这声越俎代庖的口号,眼睛怒得浑圆。 他瞪向远处方子明的位置。 心中的凌迟法场开了三百回。 这时,是***递了一碟茶点到他的手边。 “皇帝在看什么?” “看得眼都直了,冕旒都挡不住神情。” 光启帝含怒垂下眼帘,继续做淹没在冕旒后喜怒不应形于色的人间帝王。 ***淡然一笑,她望向台下。 台下,崔泽看傅玉同微微发颤,退不敢退,却又忘了言语。 他道:“傅大人默认本帅的指控了?” 傅玉同当即回嘴:“怎么可能?!” 崔泽扯住被傅玉同攥在手里的缰绳,双眸似剑。 “那你拽着我的缰绳做什么?” “你真敢阻我出征?” 傅玉同实在无言以对。 他渐渐松开手,任缰绳从掌中滑落。 看着缰绳坠落,光启帝掩在冕旒后的整张脸由黑转青。 他从眉头到唇角的皱纹,每一道都盛满了暴怒。 但六部九司的群臣和身旁的***如同他的封印,压制他的盛怒不得外溢。 眼看崔泽重获缰绳,即将策马带剑出景耀门。 傅玉同心如擂鼓般骤响。 他陡然想起他的后手——林念瑶! 趁着崔泽胯下的马还未动,傅玉同张开双臂,快步杀到崔泽面前 他亲身阻住崔泽的去路。 “且慢!” “林侯爷,我仍有话要说。” 傅玉同面上用言语周旋转圜。 他暗中眯起眼,一眼望尽崔泽身上被烧得黢黑的玄甲。 傅玉同在心中想: 崔泽身上这身甲绝对有猫腻! 若崔泽真修好了光明铠,他又何必淬火掩饰颜色? 其中定混了不少敷衍作数的破铜烂铁。 只待林念瑶上来,用铜簪在上面轻轻一划…… 崔逐私铸战甲的罪名就跑不掉了! 傅玉同想着,眼睛渐渐睁大,眼中嗜血的意味愈发浓了起来。 第77章 你身上穿的究竟是什么? 崔泽与傅玉同对望,眉头渐渐沉了下去。 “什么话?” “我非得听?” 傅玉同勾唇笑道:“你当然得听。” “你夫人的话,你不听么?” 崔泽一下皱紧了眉头。 傅玉同望了景耀门侧的角楼一眼。 他眼瞳一转,又将视线转回崔泽身上。 傅玉同高声道:“林夫人与你鹣鲽情深,想亲自送你出征。” “她想与你好好说一番道别的话,林侯爷,你不听么?” 顺着傅玉同高声的话音,林念瑶快步从角楼旁走出来。 她走得快,眼睛却定定地锁着崔泽一个人。 她眼瞳漆黑,赶到崔泽跟前,立刻开口: “夫君,我来送你。” 林念瑶这话说得怪异。 她言语间不见离别的悲切,更不见夫妻的缠绵。 唯有平静都掩盖不住的满满谋算,诡异至极。 她的话每句都那么短,却一句胜一句地令人齿寒。 “你下马来,让我好好看看。” “我瞧瞧你穿的铠甲够不够牢固。” 崔泽垂眸望着林念瑶。 他黑白分明的眼瞳中已滚起了漆黑的杀意。 差一步,他就出景耀门了…… 这边崔泽与林念瑶夫妻对峙。 那边,高台上,何水躲在人后擦了擦滚下脸颊的冷汗。 他的喉结向下滑了一下,很迟滞,慢慢才回到本来的位置。 崔泽跟前,傅玉同看出崔泽眼中的光黯然失散。 他放松地重新挺直腰杆,抬起手道: “佳人在此,请林侯爷下马道别。” 景耀门前,北风呼啸。 崔泽满身的凝重随风传到高台。 高台上,光启帝嗅了一口寒风,倏然褪去脸上的青黑颜色。 他周身的气势重新盛大起来,大到凌驾众人之上,笼罩整座高台下。 薛麦察觉出风里的异常。 她不自觉地伸出小手,一不小心就抓紧了母亲的大袖。 袖间一沉,原本稳如泰山的***这下也不由得为崔泽捏一把汗。 崔泽放下手中的缰绳。 他不动声色地试探着摸了摸铠甲的护心。 忽然,护心与内衬箍紧缝合的间隙处渗出一样滑腻的东西,染到他的指尖。 崔泽的指尖相捻。 触感传达,他的眼尾不可抑制地跳了一下。 这一下瞬间不仅被傅玉同捕捉,更被高台上的光启帝收入眼帘。 光启帝在盛气凌人中,眼尾也一跳。 活像老虎玩耍猎物时,耳朵一动,牵拉了脑门的虎皮。 他皮笑肉不笑的。 “长姐,你说崔泽身上穿的会不会是糊弄朕的废铁?” ***面不改色,将拢好的袖子撒下去,盖住女儿薛麦紧张的手。 “林帅是为国的忠臣。” “陛下盼着他是,还是盼着他不是?” 光启帝眼中冒出噬人的精光,他望向台下。 台下林念瑶已伸出了玉白的手。 她用伸出的手逼崔泽下马。 “夫君于出征前,可否再握一次我的手?” “虽不能与君同老,但愿与君再执手。” 傅玉同也煽风点火道: “林夫人小小一个愿望,想必林侯不会拒绝。” 崔泽望着那只伸向自己的纤纤玉手。 对上林念瑶,他眉间沉郁的神色一丝一毫都散不去。 “你只是来送别?” “可有其他事交代?” 崔泽将“交代”二字咬在齿间唇边,生生地咬出了“陷害”的味道。 林念瑶不语,只是走近一味地抬高手。 她简直恨不得将崔泽直接拽下来。 高台上,光启帝眼中的光愈发亮。 亮得似刀光剑光,从他的冕旒中刺出去。 他等不及,就要招来陈公公,吩咐陈公公唤人拉崔泽下马。 崔泽回望一眼高台上。 他踩住马镫,缓缓地下了马。 见到崔泽下马,光启帝向前倾身,冠上的冕旒珠串撞得脆响。 ***则屏住了气。 薛麦将母亲的大袖攥成一团。 崔泽刚落地,才在地上站稳。 林念瑶也不管他接不接自己的手,冲上去便将崔泽抱了个满怀。 她将手完整触在崔泽的铠甲上,用力摩挲。 摩擦中,甲片间渗出些许滑腻的粘液。 感受到异样,林念瑶大喜过望,当即松手。 她看着自己染了污脏的手,仿佛看见了将崔泽扼在掌心的可能。 “夫君,这是什么?” 林念瑶将手掌摊向崔泽,也摊向傅玉同。 “我们家传的光明铠上从不曾有脏污。” 林念瑶压不下嘴角,险些扬唇笑了起来。 “你身上穿的到底是什么?” 林念瑶的话音传到高台上。 ***眉间一紧,再屏不住气。 薛麦神色紧张地凑到母亲耳边想说什。 可一转头看见光启帝,她整个地僵在了椅子上。 高台角落,何水汗如雨下,湿透了侧脸。 景耀门前一时寂静,静得连最远处的方子明都被定住了身形。 林念瑶将手掌贴到崔泽面前。 她挑起眼尾,脸上似笑非笑的笑意不见了。 她的神色一层一层地转冷。 “我问你,你身上穿的究竟是什么?” 崔泽缓慢地落下眼帘。 他鼻翼微动,似吹似叹地散出一口气去。 林念瑶:“你不敢说?” “不奇怪,因为你身上穿的根本不是光明铠。” 傅玉同立刻转身向六部九司的群臣宣布: “林泽身上穿的不是光明铠,是他私铸的废铁!” 他递了个眼神给林念瑶。 林念当即拔下铜簪。 “夫君,你不该穿着废铁上战场。” 她握着铜簪直接往崔泽的肋下刺去。 铜簪撞上护着崔泽肋下的甲片的一瞬间。 薛麦怕得闭上了眼睛。 何水僵硬地瞪大了眼睛。 方子明无可奈何地拉紧了缰绳。 崔泽半合的眼眸怜悯地在矮他一头的林念瑶发狠的眉目间转了一圈。 锵铛一声,铜簪断落在林念瑶手中。 半截簪子落在地上,敲出另一声清脆的响声。 林念瑶的眼睛陡然睁大。 她抬眸一望,眼睛又如星子般聚起了光。 但那缕光转瞬被铺天盖地的惊恐吞没。 “怎么会?” 傅玉同循声回头,他看见断掉的铜簪,也睁裂了双眸。 他抬手夺过林念瑶手中的半截铜簪。 “这不可能!” 傅玉同看向崔泽身上甚至不见划痕的甲胄。 山呼海啸般的后怕铺天盖地地涌上他的心头。 高台上,光启帝猛地站起身。 他额前的冕旒乱撞,撞出一片乱响。 纷乱的冕旒再挡不住他眸中光寒褪去后仅剩的阴冷。 崔泽身上究竟穿的是什么?! 总不能他一夜间真修复了光明铠吧? 光启帝额前的冕旒在飘荡间徐徐地坠了下去。 他也失落地,夹杂着恨意地缓慢跌坐回龙椅上…… 第78章 行刺主帅而已,罪当斩罢了 光启帝跌坐回龙椅的时候。 ***缓缓从女儿薛麦手中收回了被揉皱的袖子。 她眉目柔和,明明脸上没有笑。 可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她在无声间笑得畅快明媚。 薛麦整个人懵懵的,似乎还没从变动中回过神。 不过她紧闭的双眼已经舒缓地睁开。 角落里,何水擦净了最后一滴汗。 他舒了一口气,再没冒汗了。 高台下,明明刺向崔泽的铜簪已断。 六部九司的大臣们也喧哗震天。 傅玉同却偏不肯死心地认输。 他拽过崔泽的手腕,继续用抢到手里的铜簪划崔泽的臂甲。 林念瑶也不愿接受崔泽穿的真是刀枪不入的甲胄。 她对崔泽上下其手,拉扯崔泽身甲上每一片甲片。 崔泽身正不怕影子斜。 他穿着宝甲,跟个木桩似的站在那任傅玉同和林念瑶拉扯。 这一幕实在过于滑稽。 大臣们哗然。 远处的方子明则带着手下一百二十号人生生憋笑。 崔泽所穿甲胄的甲片有的属于光明铠,有的属于御林军,还有的属于公主府护卫。 不管甲片原先属于谁。 每一片甲都是大昭最顶尖的御敌之器,坚不可摧。 崔泽与何水扎甲的手艺也极好,扎甲密致,排列如鳞。 傅玉同和林念瑶努力了半晌都未能撼动乌甲分毫。 偏他二人就是不死心。 明明拉扯不出结果,二人就是不愿放弃。 在高台上远远看去,傅玉同与林念瑶两个人简直像小小鹦鹉跳起来啄人,滑稽不堪。 这下连***都忍不住了。 她破了功,笑出了声。 她的身旁,薛麦圆圆的眼睛忽闪忽闪的,也在抿唇憋笑。 光启帝可笑不出来。 他阴沉着脸,被迫坐在龙椅上,看台下两人如丑角般犯浑。 傅玉同与林念瑶扯足一盏茶的功夫都扯不出结果。 崔泽淡然地将手抽回。 “你们两个当着陛下公主,六部群臣的面,闹够了没有?” 傅玉同捏紧手中的铜簪,窘迫的怒火烧遍了他的整张脸。 “林泽,你……” “我……” 他无话可说,最终只是泄愤一般,将铜簪摔向了地上的石板。 今日,他傅玉同算是彻底把脸丢在了百官的脚下,任人嬉笑踩踏了。 傅玉同认栽了,林念瑶却还没有。 她瞪着崔泽身上的乌甲,“不可能!” “光明铠明明已经被我们毁了!” 高台上光启帝瞬间全睁双目。 他眸中龙盘虎踞,都张着血盆大口,恨不得即刻绞杀林念瑶。 他身边,陈公公面白无须的脸也阴了下去。 崔泽打量了一眼林念瑶,又望了一眼宽广辽远的景耀门外。 他冷下眉目,用冷眸杀林念瑶一个回马枪。 林念瑶被崔泽眼中无尽霜寒冻得颤了一颤。 她当场哑了声。 这时林念瑶突然意识到她方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急忙捂住了嘴巴。 崔泽此刻只想出城门,再懒得与她追究。 他拍了拍飞星的马头,牵着缰绳准备上马。 谁料林念瑶纵使捂住了嘴巴,也坚持站在出城路的正中央。 林念瑶想,她就是个妇道人家。 她撒泼耍横怎么了? 满朝的大官能耐她何? 她不可能放林泽走。 林泽走了,她的赘婿就再不会任劳任怨地围着她打转了。 崔泽扫了林念瑶一眼,“让开。” 林念瑶张开双臂,直接摇头。 崔泽长剑出鞘。 在林念瑶还没反应过来时,剑已架在了她的脖颈上。 崔泽道:“我堂堂青州主帅,你辱我至此,真当我没有脾气?” “你一而再再而三迁延我出征,真当我没有血性?” 林念瑶瞪着眼睛一步不退。 她一口咬死了,“光明铠已毁,铠甲绝对是你私铸的!” “你不能走!” 崔泽冷透眉目,直发出笑来。 他将握剑的手松开,“你不如拿我的剑,再刺我一下。” “反正你刺得多了,再添一剑也无妨。” “林念瑶,你动手啊。” “行刺主帅而已,罪当斩罢了。” 林念瑶眼神闪闪烁烁地晃荡起来。 她怕了,可她就是不愿让开。 “事到如今,你还要无中生有,污蔑你的丈夫吗?” 高台上,***声如雷霆。 她望向站在一旁,还未来得及退入群臣中的傅玉同。 “傅大人,我记得你是刑狱司司丞。” “林家女这般胡闹,你就站着看着?” “你们刑狱司便如此纵容恶妇,败坏法纪?” “我看你这司丞是做到头了。” ***的话一出,傅玉同和林念瑶都僵在当场。 傅玉同当场抓林念瑶不是,不抓林念瑶也不是。 他被架住,骑虎难下。 林念瑶也是。 她没想到她不过耍个横,怎么就牵连了她的明月了。 两人对望,都能从彼此眼中看见对方的惊慌无措。 事到如今,长了眼的都看得明白,授意傅玉同与林念瑶陷害崔泽是光启帝。 更何况六部九司的官,个顶个的人精。 这会儿的景耀门前一片寂静。 大臣们悄悄望着高台上的光启帝。 似有若无又无处不在的偷窥像是狠狠的一巴掌,扇在光启帝脸上。 光启帝被打得身形佝偻了几分。 他如斗败一般,压着怒,与***商量道: “长姐,先送广平侯出征吧。” 有的事不可再摆在太阳底下暴晒了。 ***闻言轻哂一声。 “陛下记起今日是林帅出征的日子了?” “也罢,奏乐为林帅送行吧。” …… 战鼓起,号角响,出景耀门的福隆大街被清理了个干净。 崔泽特意回首向***与薛麦致意。 随后他翻身上马。 方子明向后打了个手势。 公主府护卫中长短哨连响,护卫们都翻身上马。 公主府的护卫行列如龙,紧跟在崔泽身后。 他们摆明要为崔泽摆阵仗壮行。 事已至此,光启帝埋头坐在他的龙椅上,再不置一言。 林念瑶和傅玉同早被公主府的仆人推到路旁。 活像两根被人拔了又随手扔在路旁的杂草。 崔泽打马经过林念瑶时,无声在心中道: 从今往后,一别两宽,再不相见了! 林念瑶看着崔泽威风凛凛地策马远去,到底还是不甘心。 她追着他走,一步又一步。 不想崔泽的马蹄越来越快。 伴在他身后公主府银甲骑士如同浩大的洪流,将林念瑶冲刷在崔泽身后。 林念瑶追来追去,最后追得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她不住地在崔泽身后大喊:“林泽,你休想甩下我!” “你这辈子都休想!” 第79章 如龙归渊 林念瑶的话被北风无情地吹散,压根没传进崔泽的耳朵里。 被崔泽身后的银甲洪流冲刷的何止林念瑶一个人。 颜面尽碎的傅玉同,低着头生怕触怒皇帝的陈公公,用冕旒遮掩震怒和苍老的光启帝。 这些人全被崔泽甩在身后。 两条街外,聚在茶棚中的御林军们听见送行的号角吹响。 众人相拥,欢呼声如山呼海啸般响起。 路过的人好奇,问他们为何事高呼。 众人七嘴八舌道,青州有救了,有人去打北羌蛮子了! 五十人的欢呼口口相传,转眼变成一百人。 一百人又变作三百人。 最终是半城的百姓呼声震天,震动景耀门上的琉璃瓦。 在绵延不绝的欢呼声中,崔泽带着飞星奔出了景耀门。 景耀门外天光胜金,旷达处重山如峦,望都望不尽。 崔泽再回望在他心中如庞然巨物的京城。 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中,京城不过是座望得到头的城池。 它很不同,却也没那么不同。 崔泽长嗅了一口寒风,风中吹来枯草的甘甜味。 天上无云,唯有浩日,照他前行。 他夹紧马肚,飞星如电般向北驰掣而出。 崔泽与飞星一人一马在平原上拉出一道细线般的土色黄烟。 一时间,他终脱囚牢,如龙归渊,纵身入再无拘束的广阔天地。 …… 崔泽一路不停,直奔北面路上,离京城最近的一个驿站。 他昨夜与何水约定过,两人今日在此汇合,结伴回青州去。 这处驿站离京不远,不过两刻钟,崔泽便赶到了。 到驿站时,崔泽隐约察觉出一丝不对。 驿站很静,只有门前一盏风灯在风中招摇。 崔泽下马,按着挂在腰间的宝剑的剑柄。 他凝着眸,透过半开的正门,向驿站内望去。 驿站内木窗俱关,内里漆黑一片,除阴森的诡谲外,看不出分毫其他。 崔泽脚步轻移,正准备侧步走过门前,将驿站内看个完全。 如今青州战事危急,路上驿站凭白出事,谁知是不是混进了北羌的奸细。 倏然间,驿站门前的风灯拧着掉了下来。 没点的灯骨碌碌地被风裹着撞向半开的门。 竹骨的灯笼在门上弹了一下,又落地。 风灯落地的瞬间,门内似受了惊,燃起了烛火。 火苗透出来,映进崔泽的眼中,晃了崔泽的眼睛。 崔泽刚一眨眼,十数人的黑衣小子涌了出来,将他包围。 崔泽刚要动剑,半掩的门内传来了声音。 “未去景耀门为崔帅送行,惭愧。” 崔泽一听这声音,整个人当场松了下去。 他跨步上台阶,一把推开门,让灿烂的天光照进阴暗的室内。 “戚世子,人还没老,先成老顽童了?” 驿站内,些微的烛火旁,戚如陌浅笑道: “老顽童,听起来很好啊。” 他眉目一转,“不过我这么做,自然有我这么做的道理。” “倒是你。” 戚如陌摆了摆手,示意喜乐将他往前推。 被喜乐推到崔泽跟前后,他伸手拍了拍崔泽的乌甲。 “你什么时候学会点石成金了?” “竟连夜锻得出这么好的甲胄。” 戚如陌举过灯照上手指上沾染的油腻。 “喏,淬火的火油都没擦净,绝对是昨夜新铸的。” 望着戚如陌手上沾的火油,崔泽笑而不语。 他挑了挑眉,故意什么都不说。 戚如陌看他那样,啧了一声。 戚如陌放下火烛,自怀中取出一个册子。 “你这么厉害,会点石成金,想来也会撒豆成兵。” “那我沙盘推演的结果是不是不必给你了?” 崔泽心中一热,忙将戚如陌的册子抢到怀中捂好。 “怎能不给。” “戚将军用兵如神,我岂会傻到不沾战神的光。” 戚如陌隔空点崔泽一下。 “人刚出京城,嘴皮子都利索了起来。” 他一双眼绕着崔泽身上幽幽的乌甲打转。 “收了我的册子,总得告诉我你这身宝甲到底打哪来的吧?” “难不成,你真懂绝技,能用打菜刀的泥炉,打出玄铁一般硬的宝甲?” 崔泽收好册子,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 “我可没私铸战甲。” 戚如陌眯了下眼睛,像在骂:你连我都防着,怕我套话? 崔泽拿起厚重又致密的裙甲,将尾端递给戚如陌。 他亮着眼眸道:“谁防你了?” 崔泽眼眸中亮起的光化作深沉。 “我干的是另一桩杀人的买卖。” “你细看甲片。” 戚如陌闻言举过烛火。 他细细看过甲片上的纹理。 又放下灯,将甲片托在掌心敲了敲。 这一敲,戚如陌睁大了眼睛。 “这是御林军的……” 话说到半截,戚如陌瞬间收声。 崔泽见戚如陌懂了,他捂着自己的身甲,用指甲在上面刮了刮。 好悬没刮下淬火后烙下的那层黑皮。 他捂着自己的铠甲的护心道:“刚才在景耀门前真快把我吓死了。” “我不敢多动,怕被傅玉同看出端倪。” “又担心淬火后的乌色撑不住露馅。” 戚如陌放下崔泽的裙甲,他呼了一口气出去。 “好家伙,你告诉我,也吓出我一身冷汗。” 呼出一口气后,戚如陌忽而大笑起来。 “不过你这身甲胄的出处,怕是连含元殿那位,挠破头都想不到了。” 含元殿内,放奏折的御书案已被一扫而空。 六部递上来的折子全散落一地。 光启帝红着眼,气捋不顺,却再没东西可砸。 “陈诚,光明铠不是你亲手碎的吗?” “你没吃饭吗?干的什么活!” “崔泽到底哪来的铠甲!” 陈公公伏在地上,扛着满身的奏折,连气都不敢喘。 光启帝却仍在暴怒,“朕问你呢!” “他崔泽,到底打哪来的铠甲!” “如此好的谋算,为何会功亏一篑!” 小驿站中,崔泽与戚如陌笑了个开怀。 渐渐地崔泽收了笑,他留恋地摩挲着身上的乌甲。 “有赖大家相帮。” “我崔泽昔年吃百家饭,今日穿百家衣。” “去往青州,我定以死报效,死战北羌。” 戚如陌眨了下眼睛,凝望着崔泽道: “别说死,你得活着回来,把姓改了。” “你得回来告诉大昭,你叫崔泽,不叫狗屁林泽。” 崔泽闻言眼眸中聚起幽深而透亮的光。 “告诉天下,他名为崔泽么……” 戚如陌点了点轮椅的扶手背,悠悠道: “我可不想去边疆,替广平侯林泽收尸。” 第80章 早晚勿忘穿厚衣,吃饱饭 昏暗无边的驿站内,喜乐也急吼吼地插话道: “对,林侯爷,啊呸呸呸,崔……崔帅!” “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林家那帮子人,太欺负人了,得让他们没有好果子吃!” 喜乐一句“好果子”冒出来,崔泽和戚如陌一时都笑了。 喜乐挠挠头,也跟着笑了。 三个大男人爽朗的笑声充斥满整间屋子,冲散了不少暗淡。 崔泽笑过以后,眼波晃了晃。 他用眨眼压下眼中深藏的沉重。 “我尽量……” 戚如陌目光锐利。 他从崔泽的双眸剜进去,一路剜到压在崔泽心头的千金重担。 戚如陌没说什么。 他只是举起幽微的火烛,吩咐喜乐将他推到后面去。 桌子后头,屋子里的更深处。 随着戚如陌轮椅吱嘎嘎地滚过,戚如陌手中的烛火如星斗转移。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被划破一道口子。 好几口四角包了铜片,卯了铜钉的漆黑木箱展露出形影。 这些木箱不算非常大。 但戚如陌依次开启箱子,烛火映照下,显现在崔泽眼前的都是他最急需的东西。 戚如陌的声音在幽深处显得分外沉稳。 “御寒衣物、日用、我夫人备下的票据、保你的命的药材。” 望着跟变戏法似地出现在眼前种种,崔泽慢慢睁大了眼睛。 戚如陌一抬手,喜乐又将他推回到崔泽面前。 当着崔泽的面,戚如陌从怀中取出另一份册子。 他将册子递给崔泽。 “这份册子是我抄录的,共有三部分。” “第一部分是我夫人娘家商行关系。” “方才的箱中有票据,你可凭册上记的关系与箱中的票据,调集青州最急需的粮食与御寒的物资。” 崔泽借着微光翻开册子。 册子最前面的内容果然是戚如陌所说的苏氏商行的关系网。 戚如陌又道: “第二部分是***递来的边臣名录,文臣中她信得过的,都记在其中了。” “另外,箱中的衣物日用,乃至保命的药,都是她为你备下的。” 崔泽循声翻动册子,得见一个个或锋芒毕露,或籍籍无名的大昭文人。 他抬眼望了一眼戚如陌身后的箱子。 不知为何,烛火幽幽。 一团的炽色的火偏偏落在他眼里,反倒让他想起***头上的东珠。 老人家头上已经有两颗了,他万不能让幼年的薛麦去做第三颗。 戚如陌沉稳而温润的声音再度响起。 “第三部分,是我父亲给的名录,记的是青州军中的好手,我昭国的大好儿郎。” “除名录外,他另有两句话想嘱咐你。” “让我一并写下,交给你看。” 崔泽闻言立刻翻动册子。 一直翻到最后一页,他才翻见肃国公嘱咐的那几句话。 “相识九载,昔日青州小儿已做兵马主帅矣,吾心甚慰。” “然此番北羌侵入,危急之势远胜大火燎原之危。” “老夫虽愿再并肩而战,剑斩北蛮,然终是老矣,人老反成拖累。” “尔欲死战,吾知,吾不疑。青州逢君,甚幸。” “唯念一事,特来嘱咐。” “天寒,早晚勿忘穿厚衣,饮热茶,吃饱饭。” 烛火影影绰绰照在纸上,染得满册深黄。 读到最后一句时,崔泽两眼已然涨满说不出的酸涩。 他吸了吸鼻子,将册子小心翼翼地从身甲的侧边,塞入怀中。 崔泽颤了下唇,开口声音微微发涩。 “我……” “崔泽有幸与诸位相逢,蒙赐深恩,幸何如之。” “我纵身死,又有何憾?” 崔泽捂着自己的胸口,默默感受着贴在心口的册子。 “多谢……”他甚至有些哽咽,“多谢戚世子专程为我送来这些。” 戚如陌听得明显一愣。 甚至有一瞬间,他连眼瞳都定住了。 愣过之后,戚如陌平白咳嗽了起来。 他空咳了好几声。 望着崔泽要往深处泛红的眼圈,戚如陌故意逗他: “泽哥儿,你方才是不是……有些肉麻了。” “还好我夫人没来。” “她真来了我都怕她看见你红眼圈的样子误会。” 听见“泽哥儿”这个称呼,崔泽才是真酸倒了牙。 哥儿不都是叫家里七八岁的小童的吗? 哪怕对着魏榆那小机灵鬼,他都不好意思叫出口。 戚如陌倒好,喊得自己跟大他二十岁的族叔似的。 “去你的,你少占我便宜。” 戚如陌将两手一摊。 “不想被我占便宜,你别说遗言似的话啊。” “人还在,少给我交代后事。” “当兵的最忌讳这个,记住了?” 崔泽手还捂在心口的册子上。 他整张脸都带上了软和,“知道了。” 戚如陌右手握拳,缓缓举起,敲在心口。 “万福。” “等你回来。” 崔泽眼波一动,捂在心口的手握作拳。 他也用拳头撞了一下自己铠甲上的护心。 崔泽低头道:“万福。” 戚如陌:“行了,东西都交给你了,我带族中子弟回去了。” 他将微弱的火烛交给崔泽,又对外唤了一声。 门外的戚家子弟很快从驿站后牵出两匹驮马,替崔泽栓在门前。 见戚家子弟栓好了马,戚如陌示意喜乐推他离开。 轮椅经过崔泽时,戚如陌抓住崔泽捆了臂甲的手腕。 他眸色幽黑,话音也幽幽。 “我在这等你,就是为了避开京中的耳目将这些东西交给你。” “这些东西,每一样你都留心藏好。” “戚家受人制辖,无法派人随你去青州。” 戚如陌说话间,回头特意看了一眼装药材的那口箱子。 他使劲握紧崔泽的手腕。 “你千万照顾好自己,切记看好那箱药。” “你如今伤重得很,已是强弩之末,箱子里装的就是你的命!” “与北羌开战前,你好好养伤,莫再逞强。” 听着戚如陌发自肺腑的关怀,崔泽浑身的伤一齐爆发出再忍耐不下去的无声哀嚎。 他的确已是强弩之末。 但崔泽不想害戚如陌为多他担心。 他看似寻常道:“放心,你说的我都记下了。” 戚如陌怎会看不懂崔泽的强撑。 他什么也没说,用力地攥了一下崔泽的手腕。 最后由喜乐推着他,消失在了驿站门外。 戚如陌一走。 崔泽如海枯山崩。 他带着甲径直倒了下去,躺在了驿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板上。 他吹灭手上的烛火。 烛火一灭,似纱轻拢的黑暗立刻缠住他的双眼。 让他的双眼迫不及待地,不听使唤地合了起来…… 第81章 遣林念瑶去青州 何水依约赶到驿站时,崔泽已沉沉睡去。 他睡的沉得不分白天黑夜,南北东西。 根本不知道何水已来了。 何水看着崔泽眼下的两圈隐隐的乌青,不忍叫醒他。 何水守着崔泽,一直守到崔泽自然而然长啸地睁开眼。 崔泽一醒,除了从半开的门看到外边天上星河皎皎如汉外。 还看到已被何水安置到驮马上的箱子。 崔泽一骨碌爬起来,凤目全睁开。 他惺忪的眼中浮满了困倦。 飞星踢踢踏踏地,嚼着根野草从门外走过来。 它瞧了他一眼,长啸一声。 马啸声震,崔泽瞬间清醒。 他站起来,迎着灿烂的星汉而去。 “何水,我们启程?” 何水也顺着崔泽的目光,往天狼星望去。 “林帅,咱们回家!” …… 崔泽与何水两人四匹马,日夜兼程地赶向青州。 八百里路走了两日余。 第三日,滚圆的红日向西落下。 天穹苍翠如水。 一缕白烟直冲天际。 崔泽与何水终于踏进了青州的地界。 在群山隘口的青州城已依稀可辨,不远了。 远远的,崔泽一眼便认出那座生他养他的边城。 无论过去多久,青州城依然如剑一般,直插在连绵不绝的天幕群山唯一的缺口上。 它是昭国的护国剑。 有它在,北羌铁骑休想染指关内一寸。 望见故乡,崔泽不由地拉住缰绳,停住马蹄。 滚烫的落日下,萧索的寒风中。 崔泽远望青州城,双目险些裂得绽开。 “何水,青州怎么回事?” 在青州活了十八载,崔泽还未见过如此荒凉的青州城。 青州城外有一条从天幕群山上流淌下来的染着雪的冰凉的银色的河。 沿河星点似的散落了十几处小村落。 小小的村落们拥着青州城。 青州城就像昭国北方一颗串在银链上的璀璨玛瑙石。 可现在那些星点似的小村落全没了。 青州城斑驳破落不说。 城外莫说一棵树,连根荒草都没剩下。 何水才离开青州城不久,对青州城依旧一清二楚。 “林帅,这是……” “坚壁清野。”崔泽声音低沉,像被困的兽在低吼。 青州居然走到了这一步。 城周荒凉到到连一寸枯黄的草都没留下。 何水也低沉道:“没办法,总不能真让北羌蛮子破城入关。” “我们青州当不起这个罪人。” 崔泽不住地随何水呢喃这句话。 “青州当不起这个罪人……” 不当罪人,便什么都不惜舍出去了…… 舍出去的是多少家的血,又是多少家的泪? 远远望着巨大而荒凉的青州城,崔泽突然恨自己的肩不够宽。 他得挑起它。 挑着它走向银色的河破冰奔流,小小的村落再搭起来,升起炊烟的那天。 戚如陌说得对,他还不配说死的事。 …… 皇宫,疏影轩中。 地龙烧得热,门前的矮月季还照旧开着。 景耀门送崔泽出征后,光启的须发多白了数根。 他连着两日燥得夜里睡不安稳。 以至于此时的疏影轩中竟摆上了夏日才会摆的铜冰盆。 铜冰盆就摆在矮榻前的地毯上。 光启帝坐在矮榻上。 傅玉同跪在光启帝面前,铜冰盆边。 冰盆不断渗出的寒意缠得傅玉同不住地发颤。 他也连着两日睡不稳了。 两日半了,光启帝还未发落他。 任六部的流言蜚语刮起再落下。 他在流言里粉身碎骨了八百回,现在却完整地跪在光启帝面前。 就在傅玉同以为他将丢官下狱,万劫不复时。 光启帝在矮榻中间摆的小方桌上的棋盘中,落了一子。 落子声很清脆。 光启帝问傅玉同:“算时间,崔泽该到青州城了?” 傅玉同伴着冰盆渗出的寒意猛颤了一下。 他低头答:“是。” 光启帝落过白子后又落黑子。 他不像有兴师问罪的意思。 “你说崔泽去了青州,青州城有没有可能守住?” 到这时,光启帝才分神望傅玉同一眼。 “放下你们之间的恩怨,为了昭国,如实说。” 傅玉同察觉光启帝真没有发落他的打算,终于敢抬起了头。 一抬头,他便看见棋盘上黑子与白子各化作一条大龙在相互绞杀。 白子聚成的大龙气数已尽,危在旦夕了。 傅玉同立猜出光启帝心中所想。 “青州城是否能守住,陛下明明已了然。” “不过既然问臣,臣便如实说。” “全无可能!” 傅玉同遥指天上道: “如今青州城与炼狱无异,纵使天上的道祖来了,也救不回青州。” “神仙尚且无奈,何况凡人之躯?” 光启帝边听着傅玉同的言之凿凿,边往棋盘上继续落子。 他将白棋下得愈发锋利,企图让白色的大龙挣扎脱困。 傅玉同话如涌泉: “时至今日,青州不仅兵败如山,士气颓靡。” “城中生活更是难以为继,缺衣少食。” “连臣的家族,在地的大家望族的日子都过不下去了。” “青州还谈何守备?” 傅玉同向地上重重叩首。 “请陛下为昭国计,勿计较一城得失。” “下定决心与北羌议和吧。” 傅玉同的头重重地叩在地上时,光启帝在棋盘上落下了最后一子。 果不其然,白色大龙被斩头断尾,输在黑棋的绞杀中。 光启帝细细将棋盘端详了个遍。 而后他一把将黑子与白子拂作一堆。 光启帝向后仰去,靠在矮榻的背板上。 他陷在灯火的暗影里,神情晦朔不明。 “议和的骂名终是要朕来担。” “罢了……朕身为帝王,是该承受旁人不该承受之重。” 他话锋一转,倚着桌子倾身向傅玉同道: “议和的骂名朕可以担。” “只是崔泽已到了青州,他决心和北羌拼个你死我活。” “朕不是针对他。” “但由着他去,造出杀孽,阻了议和,到底不美啊。” 光启帝抬手将傅玉同招上前。 他随手捻起一颗白子。 “傅卿,你看明面上,崔泽是为国奋战,朕不好发作。” 傅玉同躬身向前。 他凑到光启帝脚边,听到这句,他眼都热了。 天不负他,他还是有机会在两国议和中挣下出类拔萃的功绩。 他会一步一步地爬到六部之巅。 爬上去后,洗尽六部的薛氏门人。 从此以后,千秋万代,只能读他老师的书! 傅玉同缓缓挺直腰板,眼中的火在幽暗中爆裂焚烧。 “陛下,臣有一计。” “臣请陛下遣林念瑶去青州……” 第82章 让青州城自己向林帅作答 光启帝捻着手中的白子。 “林念瑶一个妇道人家,她有什么用?” 傅玉同:“陛下,她是林泽的发妻,与林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单凭这一点,她就是最好的破口,方便臣的族人……” 傅玉同抬起手,用指尖在脖颈上浅浅划过。 他划过脖颈后,恭敬地向光启帝低下头。 傅玉同嗓音染着气声,道: “臣的全族都在青州。” “有他们在,林泽定会如陛下愿,一路归西。” 光启帝闻言无声地笑了。 他将手中的棋子落回棋盘正中央的天元。 这一子落下,君臣二人在不言中已然心意相通。 傅玉同明白,林念瑶去青州的事,如他所愿板上钉钉了。 …… 漠北的天黑得很快。 崔泽带着何水赶到青州城下时,天边几乎只剩最后一线光。 青州城外站着个身穿暗红官袍的削瘦老头。 老头身旁只跟了一个瘦小的差役。 两人孤零零地站在偌大又破败的青州城门前,像两根枯竹竿。 崔泽目力好。 二十步外,他不仅看见老者全白的长须被风吹得蜷曲。 他还看得见老者官服肩头起的毛球,官服下摆微微飘动的线头。 崔泽策马赶到老者面前。 老头一见他便拱手。 “来人可是新上任的青州兵马主帅,广平侯林泽,林帅?” 崔泽下马抱拳还礼,“是在下。” 老头向崔泽深深作了个揖,“青州司马范涛见过林帅。” 崔泽连忙扶起他,“司马大人,怎么是你来接我?” 范老头慢慢站直。 他缓缓转身,为崔泽让出路。 他回望城内,从眉梢到眼角全是苍凉。 “林帅问为什么?” “就让青州城自己向林帅作答吧。” 崔泽伴着范涛的话,牵着飞星缓步穿过青州城门。 穿过巨石层层垒砌的灰色城门后,青州城一点点映进他的眼眸中。 沿街夯土残破。 隔三岔五便凹陷出一座被拆得只剩地基的房屋。 街上覆盖的厚雪冻成了硬冰。 冰也是灰色的。 在暗淡的光线下,灰色的冰像是浑浊的黑。 一阵狂风从巨洞般的城门穿过,肆虐地席卷长街。 狂风卷着冰封的寒意,渗进崔泽身上一千甲片的每一道缝中。 崔泽被冻得连着往手掌心里哈热气。 套在他甲片下的夹棉的厚圆领袍仿佛不存在了。 而街上,蜷缩在破了门和窗的屋里的人。 他们只穿着残破的薄袄,还在忙忙碌碌地做活。 街上几乎没有人,偶尔跑出一两个小孩。 小孩们提着桶跑向新落的雪堆。 他们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抓起雪往木桶里送。 边抓边淘换似的扔出雪里混的土块砂砾。 崔泽停下脚步,忍不住望他们。 他才望了一眼。 马上有个小孩抬头瞪了回来。 小孩抱紧了桶,像在提防。 他眼里有股发腥的血色。 崔泽见过这种血色。 它从来只出现在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眼中。 小孩的整张脸既稚嫩又成熟。 成熟得他根本不像个八九岁的孩子。 他见崔泽一直望着他,雪也不抓了。 小孩提起桶就跑。 他跑得压根不快,两条短筷子似的腿来回扑动。 狂风从他宽大的衣领灌进去,吹出他细***的身子。 瘦得活像只扒了毛就见骨的鹌鹑。 崔泽的视线不住追着小孩跑。 小孩一溜烟消失在黄泥夯土堆出的拐角处。 小孩消失了。 夯土墙上一个两人宽的缺口却直直地跳进了崔泽的眼帘。 那道墙崔泽记得,他记得墙后面有棵柿子树。 一到冬天,褐色的枝条上会挂满橘红的圆柿子。 可视线穿过两人宽的缺口。 崔泽只看到一截砍到树根,褐色的年轮。 一只老鸦落在刻满年轮的木桩上。 老鸦停了一瞬又飞起。 黑色的乌鸦穿过街坊,在黯然的天上兜了半个圈。 它落在崔泽的左后。 崔泽回头望去。 他望见竟是连片的空地上,堆满的骨瘦如柴的尸体。 尸首上覆了雪,像盖了厚厚的寿布。 一排排的死人冻出的冰棍旁只立了一块牌子。 灰黄色的木头牌子上,潦草地写了两个墨字——义庄。 木头牌子旁,没有围栏也没有盖顶的棚子。 白嘴的老鸦扇着翅膀落在一具冻硬的尸体上。 不知从哪跑出来个女人,她拿着袖子去扑那老鸦。 “不许啄他的眼睛!” “不许啄我夫君的眼睛!” 女人扑了两下,没了力气。 她倒在那具尸体旁,麻木地坐下。 老鸦扑棱棱地飞起来,又向崔泽的前方飞去。 老鸦掠过一个抱着个布袋的人。 它翅膀一扇,那人瞬间栽倒在地。 布袋子掉下去,滚出几个干瘪的白薯来。 倒下的人再也没爬起来。 他被两个干柴似的人肩并肩地拖进那个幕天席地的义庄。 白薯被人捡起来,送进一个离倒下的人只有几步的破院子。 墙倒屋塌的院子里跌跌撞撞走出个老妇人。 老妇人抱着怀里的白薯,坐在门前忽然开始大哭。 伴着哭声,天边最后一线光散了去。 青州城沦落到彻头彻尾的黑暗中。 黑暗里,青州城没有一盏灯。 只有打更的梆子声慢慢从西边的角落响起。 打更人拖长了嗓子,还是有气无力的。 “酉初——” 跟着范涛走到青州府的官署大门时。 崔泽回首望去。 整座青州城只有东边有一点零星的光亮。 其余地方没有一寸火光。 青州城漆黑一片彻底融入夜色中。 而他那两匹驮马上工整地卯了铜钉又包了角的箱子,和整座破败的城格格不入。 青州府为崔泽点起了一盏灯。 青州司马范涛躬身,示意崔泽摘下帅印暂交予他。 崔泽将挂在躞蹀带上小小的螭虎印,连着绶带一同递给范涛。 范涛将帅印高举。 青州府中唯一的灯盏映出的光华在螭虎玉印上流过。 “青州司马主帅,广平侯林泽,林帅到!” 范涛高声颂念。 青州府中,七七八八的人举着灯出来,整齐利索地向崔泽跪下。 “恭迎林帅。” 众人跪在地上,眼里都有了光。 甚至有人不住地抱着同僚痛哭。 “林帅,我们终于等到你了!” “青州终于等到朝廷了!” “青州终于有粮,有兵了,对吗?林帅……” 第83章 他们生前死后又比什么牲畜好么 在身后同僚似有若无的抽噎声中,青州司马范涛拂起衣袍。 他托着帅印向崔泽跪下。 “青州仰赖林帅。” 范涛用双手将帅印捧给崔泽。 “青州官署只剩我等这些老弱残幼,望林帅莫嫌弃。” 崔泽连忙握住范涛的手,将老人家扶起来。 他连声请官署中跪着的同僚们起身。 崔泽收回帅印,紧握在手中。 漆黑一片的夜色中,他往自己心上剜了一刀。 崔泽叹息一声,暗自做下了个原本绝不该做的决定。 …… 在一盏小灯和一盆炭火的相伴下。 青州官署关起门,开起了崔泽的接风宴。 接风宴上,最硬的菜是烘在炭火盆上的白薯。 围着炭盆,被范涛称为老弱病残的一帮子人都讪讪地笑着。 “林帅莫嫌弃,地瓜已经是城中最好的吃食了。” 崔泽就着小小的灯火,环望实打实称得上家徒四壁的官署一圈。 在炭盆里劣等的木炭噼里啪啦地冒出火星的间隙。 他道:“无事。” “白薯很好,甜。” 崔泽这般说着话。 他伸手一拿,拿起了炭盆旁青州官署录下的整摞的文书。 就着幽微的灯和闪烁的星辰,他一册一册地翻看。 崔泽越看眉头越紧。 在翻开一本藤纸封面的黄皮册子,读了几页后。 崔泽捏紧册子的一角,默了下来。 他默了足有半晌。 半晌后,崔泽幽幽开口: “诸位同僚原来是如此维系青州的。” “百姓们吃不饱穿不暖。” “你们则列出价码,用白薯向他们换木料、铁器。” “引得老百姓拆家砸锅,用吹西北风换填肚子。” 崔泽无声长叹。 长叹过后,他最终没能再说出什么。 范涛动了动唇,嚅嗫得他的白胡须跟着颤。 “下官……惭愧。” 范涛说了声惭愧后,颤着唇,把嘴合了起来。 他无颜为自己辩解。 突然,青州官署的大门被人推开。 来人下了马直闯进来。 他一来,先站着拿眼角望了崔泽一眼。 见崔泽手中拿着摊开的藤纸本后,他立刻转头去看范涛。 看见范涛耷拉着眉眼,满脸的羞愧,年轻人登时发了大火。 他抄起一本账册,啪地将账册摔在崔泽脚边。 “你敢说司马大人的不是?” “司马大人做得已经够好了!” “要是换别的地方的官,拆治下子民的家,拆也就拆了。” “谁会赔他们粮食?” 年轻人气鼓鼓地插着腰道: “况且我们还能怎么办?” “粮食本来就不够分。” “柴不够,炭不足,将士们要取暖,守城还要数不清的铁。” “弓箭的箭头,撒下城头烫死北蛮的铁水,哪一样不是日日耗费?” “我们不这么干,青州城早丢了。” “你少在这说风凉……” 范涛站起来,一把按下年轻人。 “傅思齐!你怎么对上官说话的?!” “你这是大不敬,退一边领罚去!” 傅思齐拿鼻孔哼唧一声,如牛般撒出气来。 他翻了个白眼,退到崔泽对面烤起了火。 崔泽抬手请范涛重新坐下。 “我并没有责怪司马大人的意思。” 范涛却直摇头。 “林帅,是我等无能。” “我们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范涛摇完了头,直接用衣袖捂住了脸。 崔泽将藤纸皮的册子缓缓合上。 “恕我直言,诸位同僚并非想不出办法。” “是诸位心善,狠不下心这么做罢了。” 他这话一出,官署中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渐渐摇起了头。 这些摇头最后变成接连的叹息。 “林帅,我们无能,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如果林帅有保卫青州的上策,请林帅教我们。” “算不上上策,是下下策。”崔泽言语间咬住自己的后槽牙。 他浅笑着,笑得却极惨烈。 惨烈到范涛看出端倪。 “林帅不妨明示。” 崔泽默默地握紧挂在腰侧的剑。 他松开了几乎咬碎的后槽牙,平静但残酷地说道: “诸位都知道北羌的奴隶吧?” “他们从我们大昭掳走的,被当做人牲的那些人。” “北羌人是如何待他们的,我们也……” 范涛伸出手将崔泽打断。 他犹豫,也试探:“林帅说的是我大昭被掳走的百姓?” “被北羌人困在围场内,像畜生一样饲养,使唤。” “不论老少,不管男女,两眼一睁就要劳作,做了一天工也只能得点残羹剩饭果腹。” “缺衣少食,生死由天的那些算不上人的人?” 范涛猛然站起,他胡须颤抖。 “林帅的下下策就是让我们将青州城当围场。” “也这么对待青州百姓?” 官署中,众人一时都愣住,不可置信地看向崔泽。 崔泽无情又不甘地眨下了眼睛。 他捡起被傅思齐摔在地上的账本。 他拍去上面的灰,翻到账册的最后一页。 崔泽指着最后一页的数字道: “依我所言,青州起码能多撑两旬。” “才赶得上我托人调粮过来。” 范涛卷起衣摆,缓缓给崔泽跪下。 他脸上悲切和怒意搅在一起,搅得他一张脸七零八落。 “林帅,万不可如此!” “我大昭子民并非牲畜!” 崔泽拿起另一本册子,一页一页地翻给众人看。 册子上是一个个名字,甚至没有名字的空白。 这是那处幕天席地,鸦鸟乱飞的义庄的名录。 崔泽敲着自己的心口道: “谁愿意将自己的父老乡亲当畜生养?” “可你们看看没了的他们,他们生前死后又比什么牲畜好么?” 崔泽单手“啪”一声将册子甩得合上。 “我再问诸位一句,如今青州城中的百姓,死的人比北羌的围场如何?” “你们敢明白地说出来,谁死的人多,谁死的人少吗?” 崔泽强迫自己冷心冷肺地看过官署中的每一个同僚。 “诸位大人,青州城该军管了!” “管得越早,帐上留存的物资越多,大家能活得更体面。” “军管的细则,我明后两日走访城内,依实情定出。” 崔泽将话甩出来后,其他人并未从命。 他与官署的其他人不可避免地对峙起来。 两方顷刻间剑拔弩张。 崔泽手握在剑上,“本帅不是商量,本帅要你们依令执行。” “林帅!”范涛愤而站起。 他悲声切切:“大敌当前,主帅怎可挥刀向内!折磨我们自己的百姓?” 范涛取过账册。 他翻到最后一页,人几乎昏过去。 他颤着声道:“真按这点东西安排全城吃喝拉撒。” “百姓们过得和北羌奴隶全然无异了!” “林帅你怎么狠得下心啊……!” 第84章 大人,您真要和傅家为敌? 崔泽松开握剑的手。 当着范涛的面,他张开手掌,将账册上少得可怜的数字一律盖住。 崔泽目光如剑,“因为青州已到生死时刻。” “一朝踏错便再无生还之日。” 他将覆盖在账册上的手掌撤下,恳切地望着范涛。 “司马大人,你最清楚。” “上一轮北伐大败,龙武军大将军崔鼎之耗空了西北七州的库房。” “包括青州在内,西北七个州,大家谁都没有余粮。” “我从别处调粮来,最快也要两旬。” “真按现在的做法耗下去,十日内,北羌不攻城青州城也破了。” 范涛闻言怔了一瞬。 他像是被剥了叶的老菜头,露出里面深藏的烂芯。 他无言地背过身去,恨不得往自己脸上扇一巴掌。 崔泽任眼眸垂落片刻,又复抬起。 他望着官署中的每一个人。 “诸位同僚,再这么拖下去,全城要么被拖成皑皑白骨。” “要么北羌攻来,撞破北门,将我等全屠干净。” “该我们下狠心,搏命九死求一生的时候到了。” 崔泽的声音响彻整座官署,众人被他振聋发聩的吼声镇住。 背对他的青州司马范涛尤为动容。 他合上账册,再不去看那点零星的数字。 渐渐地,官署中的老弱病残们脸上都熔出了坚毅。 众人中唯独傅思齐,左看右看,眼神闪烁。 他静悄悄地后退,把自己隐入人堆。 崔泽抬起右手,握拳撞向乌甲的护心。 铠甲轻震,他道: “本帅要不惜代价,守城,保尽可能多的人活下来。” “诸位可愿随我背水一战,扛住骂名,助青州向死而生?” 范涛转过身,他换了副面目重新对上崔泽。 他洗却眼中悲与怒,只保留下一股平静的无畏。 官署中其他同僚与他相差不多。 黑暗中,炭火火星四溅下,唯有傅思齐一个,满眼幽微。 不声不响地打量着崔泽。 …… 夜半,青州府为崔泽腾出的小院里只点起了一点火烛。 蜡烛亮在崔泽房内。 崔泽借着这点火光,卸甲脱衣,为自己上药。 脱衣前,崔泽吩咐何水千万将房门关紧。 何水走到门口,将窗纸都黄了的木门一把拍得合上。 “林帅,你在防他们?” 崔泽摇摇头。 他解开系带,袒露后背,“不是防备。” 崔泽将玉粉色的药膏沾满一手,直往后背上抹。 背手一掌揉下去,他疼得呲牙咧嘴。 “嘶……”崔泽咬牙道:“我是……怕他们看见。” 他疼得手臂上,额头上青筋全爆出来,脸也紫了。 “我乃青州主帅,不该,更不配伤得这般重。” “我最好坚不可摧,永不可撼动。” “任谁见我都信我能以一当十,杀尽北羌人。” “不然,青州会溃败。” 崔泽咬紧牙关,又往腰后抹了一层药。 连片的疼痛接连爆裂,炸得他的脸从紫色又涨回了红色。 何水忙翻找箱子,给他递擦汗的汗巾。 崔泽接过汗巾,却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擦起了手。 擦净手后,崔泽一寸寸地闻过自己的掌心和指缝。 确定闻不出药味,崔泽这才穿上衣服。 等穿好了衣服,他又将魏榆送他的兔子香囊系在腰间。 崔泽拿手往何水的方向扇风。 他边扇风边问:“我身上的药味重不重,香囊能不能遮掩?” 何水左闻闻,右闻闻,“味还好。” “硬说是香囊,也说得过去。” 他揉了揉鼻子,拿鼻孔撒了股气出来。 “但是林帅……” 何水话咂了下嘴,话说到一半生生憋住。 半晌,他一歪嘴,又把憋住的话吐了出来。 “我看那帮人不是个个都领你的情。” “就比如,那个傅,傅思齐。” “他看你的眼神就不对劲。” 崔泽揉着自己扛了一天铠甲的肩,道: “你都说了,他姓傅。” 崔泽慢慢从肩头,捏向胳膊。 “我要军管,接管城中流通的所有物资。” “你猜谁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崔泽抬起手,为何水指出门外的城东。 “你往外看看。” “偌大一个青州城,除了官署,唯一点灯的是哪家?” 何水隔着窗纸瞟了眼外边,又低头叹了口气。 他伸出打铁的手,帮崔泽捏起了胳膊肉。 何水手劲实在大,一按下去,差点把崔泽按得跳起。 “轻……轻点,我这胳膊不是铁……” 何水收了一点劲,还是把崔泽捏得满脸通红。 何水越替崔泽捏胳膊,眉头越皱。 “大人,您真要和傅家为敌?” 他抬头瞟了一眼外边,见外头没人影。 何水低声说:“林帅你是青州人,你知道的。” “傅家有些时候比北羌人还狠。” 崔泽拍拍何水的手,把胳膊从何水手里救了回去。 他动了动肩肘,垂下手后,一双眼全落在他褪下的乌甲上。 “唯有制住傅家,将军管落到实处,青州才有活路。” 崔泽叹息似地长长吐出一口气。 一时间,他的头比身上所有的伤口加起来还要疼。 “说到底,是龙虎军大将军被俘得太快,出征的龙虎军溃败如山倒。” “七个州攒出的辎重全落进了北羌蛮子的手里。” “北羌人这才有本钱在寒天雪地中围死青州,逼得我们生不如死。” 崔泽说到惨痛处,连桌上的烛火也将熄未熄地晃荡起来。 “龙虎军那仗败得惨烈,北羌趁势反扑。” “青州府大半数官员尽皆战死。” “你看今日官署中,四品的官,只剩司马大人一位。” “青州军更惨,折损了七成。” “朝廷不信他们能守住青州,他们也未必信自己能守住青州。” “人心散乱,如此非常时,只能行非常事。” “千难万难总要先熬过眼前这关。” 何水越听崔泽的话,心越沉。 他整颗头垂下去,“大人,万一……青州熬不过去呢?” 崔泽收回望向乌甲的视线。 他当着何水的面,拔剑出鞘。 剑光森寒,闪得何水眼前一亮。 何水心头一动,等着崔泽说出惊天动地的话。 他等着崔泽讲出法子救青州于水火。 哪知崔泽擎着削铁如泥的宝剑,说出口的却是—— 第85章 堂堂一国之君,好歹要点脸吧! 崔泽:“青州熬不过去,昭国也就死定了。” “我这宝剑,可以杀敌,也可以自刎。” “到时候可以借你。” 何水被崔泽剑刃的寒光晃得直眯眼。 “大人,你这还不如京城那帮嚷嚷着议和的贼文人呢!” 崔泽将剑收好。 “那你想议和?” 何水瞪了他一眼,咬牙道:“鬼才想议和!” 他偏过头望向幽黑的门扇。 “大人知道我们何家死了多少人吗?” “我恨不得一口咬碎他们的肉!” 何水望着漆黑的眼里浮出茫然。 “大人,你说他们为什么嘴巴一张就能说出议和两个字?” “我们……”何水回望崔泽,哽了一下,“我们青州人白死了?” 崔泽眼泛冷光。 “我怎知道他们怎么说得出口?” “我们与北羌之间隔着累世的血仇。” “我要是北羌的可汗,青州城一破,我即刻杀向京城。” “逼昭国皇帝吊死丽山。” “昭国皇帝一死,皇族覆灭,整个昭国都将归北羌所有。” 崔泽轻蔑一笑,笑里有七分冷,三分残暴。 “北羌凭什么要议和?” 何水听了这话,默了一会儿,他忽然窝窝囊囊的: “别的不说,我看就该把狗皇帝吊死在丽山上!” “吊死了他,仗保准好打。” 崔泽双眼一抬,眼眸睁圆。 他瞥了眼窗外,“慎言。” 何水憋屈地叉起腰,“门都关了,还不让人说真话吗?” 崔泽眼波一转,一眼捉到窗外一闪而过的晃动。 他站起身,用冷透的声音朝门外发问: “司马大人,既来了,进门喝杯茶吧。” 崔泽话音落下,门上慢慢多了道瘦影子。 何水知道自己祸从口出,忙对崔泽说: “林帅,杀头大罪我一人扛,绝不连累你。” 门内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门外范涛突然咳嗽起来。 他一边咳着,一边缓缓推开门。 他脚还没迈进门,腿弯先打了个大哆嗦。 范涛捶了捶腿,“诶呀,人老了,不中用了。” “耳朵也背,一到晚上什么都听不到。” 范涛说完,还那闪烁的小眼神,瞟了崔泽一眼。 崔泽明悟了范涛的用意。 崔泽抬手道:“司马大人,请进。” 范涛立马顺着台阶下。 “离近点好,不然林帅说话我是真听不清啊。” 说罢,他健步如飞,一气呵成地走到崔逐对面的凳子坐下。 说不清道不明的,范涛看何水的目光中还夹了两分赞许。 崔泽让何水给范涛看茶后,范涛才慢慢转开了眼眸。 何水从壶中倒进茶杯的说是茶。 实际只是点还带着温热的白水。 范涛似乎习惯了,端起白水便喝。 喝过水后,他从怀中取出一封烙着宫中漆印的密信。 “林帅,宫中八百里加急送来的。” 他将密信托给崔泽。 “请林帅过目。” 看见信封上的朱红火漆,崔泽卷着恨意磨动后槽牙。 信里少不了折磨他的幺蛾子。 崔泽唤何水从箱中取来一把匕首。 当着范涛的面,他挑落火漆,拆出信纸。 纸上只语焉不详地交代了一件事。 皇帝向青州派了特使,特使不日便会抵达。 让崔泽好生迎候。 崔泽不见外,他将信转给范涛看。 范涛看罢信后,眸色瞬间变得幽深。 他将信放下。 信轻飘飘的,他却放得如有千钧重。 “林帅。”范涛幽深的眼中,悲愤又涨了起来。 “请林帅与老夫交个底。” “朝廷是不是已经放弃青州了?” 范涛将信推回给崔泽。 “朝廷已经放弃青州,所以才派特使来钳制林帅。” “是否如此啊?” 崔泽拿起密信,将信纸置于烛火上。 火苗尖一下舔上信纸的角,火唰地窜上去。 瞬间冒出的大火如同爆闪的烟花,打亮了整间屋子。 崔泽眉宇间的憎恶和忧愁,范涛眼尾的悲切,全都暴露无遗。 崔泽:“的确如此。” 范涛睁着眼睛,望那烈火下散落的灰。 “上苍有负青州!” 他垂下眸,颤着胡须问崔泽:“林帅可还要推行军管?” 崔泽一甩手,将烧到末端的信纸甩在地上。 带着最后一点火光的信纸划了个圈,化作黑灰后摔碎在地上。 地上火星熄灭。 崔泽平淡道:“当然要。” “上苍负青州,我崔泽不负。” 范涛当场松下神情。 他捂着心口,“阿弥陀佛。” 范涛缓了一口气,凑近崔泽,为他打算了起来。 “既然如此,我等不如暂且推测特使身份。” “趁他到青州之前,早做打算。” 范涛悄声问崔泽:“林帅在京中可有仇人?” 崔泽瞄了眼范涛,想想还是先伸出手,预备去扶老人家。 “有啊。” 范涛:“敢问是何人?” 崔泽:“陛下。” 范涛身子一晃,果然差点跌下去。 他搀着崔泽的手,重新在凳子上坐稳。 “无量天尊……还好陛下不会来。” 他喘了口气问:“林帅可还有别的仇人。” 崔泽沉下眼眸,“有。” “不仅有,他还和青州傅家关系非常紧密。” “若是他来,正好可以联合傅家,断绝我和青州的生路。” 范涛做官多年,对官场之事了若指掌。 一说和傅家关系紧密,又在京中,他脑中马上浮现出傅玉同的名字。 范涛登时犯了糊涂,“林帅,你与他不是同门师兄弟吗?” “怎么反目成仇了?” “再说你师父,他亲娘都死在北羌人手里。” “他对北羌人该有滔天的恨啊。” 崔泽笑了一声,笑中尽是无语和荒凉。 他都不屑向范涛解释傅玉同的痴心妄想。 将国卖了去推行师父的学说。 师父一旦知道非得从九幽爬出来,活活掐死他不可。 见崔泽气急而笑,眼底的杀意越来越浓。 范涛咳嗽一声转了话题。 “林帅,陛下遣傅玉同来,可师出有名?” “若无名,我等以青州战事吃紧为由,将他挡在城外便是。” 崔泽闻言眨了眨眼睛。 一时间,他还真想不到光启帝派傅玉同来的借口。 不过说到借口,崔泽忽地抬眸望向关外的方向。 他猛然想起另一种可能。 有一个人,有借口能过来。 若真是她…… 崔泽捏紧拳头,手背上的筋全暴起来。 在压抑的怒火中,他暗自祈祷光启帝别这么离谱。 堂堂一国之君,好歹要点脸吧! 望着崔泽的脸色,范涛立马意识到事情的不寻常。 “林帅眉头为何皱得这么紧?” “莫非来的人,有手段害我们整座青州城?” 崔泽捏得拳头骨节泛白。 “若真是她,她未尝没有毁了全青州的下作手段。” 第86章 你是被我娶进门的林家赘婿 一轮孤寂惨白的月下。 官道上,两匹马并驾齐驱,拉着一辆马车疾驰而过。 马车飞驰,车内的林念瑶快被摇散了架子。 她紧紧抱着一个锦盒,把连夜赶路遭的苦和罪全记到崔泽头上。 在马车不断的颠簸中,林念瑶暗暗发誓。 她发誓她要让林泽知错。 更要让林泽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 月下,一望无际的广袤大地上。 林念瑶的马车像一道墨线,拉着尾迹,飞向青州。 含元殿中,光启帝手腕一转。 他亦在偌大的纸上拉出了一道墨线。 桌上的墨线在纸上勾点的山川间蜿蜒向前。 墨线所指的方向正是林念瑶奔赴的青州。 光启帝放下笔,背起手,俯下身子。 自下而上的,他将整张纸一扫而过。 望着纸上山河,光启帝开怀道: “陈诚,再过三日,林念瑶就到青州了。” “她手中的利器一出,青州城北门自会大开。” “届时,朕的心头大患就解了。” 陈公公上前为光启帝换上一潭新的洗笔的水。 圆圆的笔洗里映出他的卑服的笑脸。 “陛下,可喜可贺啊!” 光启帝执起笔,随手投入笔洗中。 浓黑的墨在透净的水中顷刻晕开。 “陈诚,给傅家的信送到了吗?” 陈公公:“信鸽今夜定飞到青州。” 光启帝凝视着纸上草草勾勒出的青州城。 “到了就好。” “想敞开青州城门议和,光有一个林念瑶不行。” “得靠他们傅家出力。” 光启帝抬眸一望,孤月浑圆,挂在含元殿外。 同一轮月下,白里带灰的鸽子穿破云雾,落在一处驿站内。 不一会儿,驿站中飞马如箭般射出。 挂在马鞍侧边的信筒一路颠沛,落进重门深锁的青州傅府。 傅府下人托着信筒,将它送上傅家家主的案头。 傅深当傅家家主足有十七年了。 这样十万火急杀到他面前来勾兑利益的信筒他见了不少。 傅深随意地将信筒拆开。 读过信筒内短得不能再短的信后,他整张头皮不可抑制地紧了一阵,接着松开。 傅深捻着信走向摆在面前的炭盆。 他掀起防火的铜丝网,将信纸撇了下去。 炭盆里炭块多,火很旺。 信纸瞬间被红光吞没,连灰都没留下。 烧了信,傅深穿过层层叠叠的帐幔,走进傅家的祠堂。 祠堂内正面墙上,一排一排地摆满了傅家先祖的牌位。 傅深拿起两支香,就着长明的香烛点燃。 他握着香朝满天牌位们拜了一拜。 “爹,你留给傅家三十多年的烂账,终于可以平掉了。” 他将香插进香炉时,一阵风猛地灌入。 摆在香炉前的族谱被风吹开,连翻数页。 傅深垂眸一字字读过被翻开的那页。 他的目光最终停在一个名字上。 他笑道:“三郎也算有些出息。” 族谱上,傅氏二房三郎之下,录下的名字是傅玉同。 只是不知为何,他的生母那列,名字被涂成了一片乌黑。 傅深烧完香后,退出祠堂,吩咐管事: “将府中觅花轩收拾出来,不惜排场,准备接待贵客。” 傅深幽幽笑道:“毕竟来的是我们傅家平帐的关键。” …… 一晃眼两日过去。 崔泽接连两日在青州城中四处走访。 他累得脚不沾地,早已疲惫不堪。 可深夜里,他还睡不安稳。 一进梦乡,他就会因梦见朝廷特使长出林念瑶的脸而骤然惊醒。 到第三日,连日睡不稳的崔泽脸上已有了憔悴相。 这天夜里,崔泽与范涛一同到青州城的南城门接人。 而与他站在一处的司马范涛也好不到哪去。 范涛眼下也是两团乌青。 朝廷的特使对青州是大祸患啊! 连着几日的相处,青州城内的百姓们都熟悉了崔泽这个要带他们活下去的青州主帅。 见崔逐在等人,居然有些好奇的百姓凑上来问: “林帅,等谁呢?” “难道朝廷又派人来帮我们了?” 崔泽不忍打破百姓们的期盼,只道:“等特使。” 一时间,连留在家里的百姓也隔着没门没窗的门窗,悄悄议论。 “特使?” “能让林帅亲自接,这特使官得多大,多厉害啊?” 百姓们的议论声嗡嗡作响。 这些低沉的声响在暗得压抑的夜色中却传不进崔泽和范涛的耳中。 他们眼中只有一辆由远处奔袭而来的马车。 眼看马车越来越近,崔泽再三在心中祈祷。 他祈求来的人千万不要是林念瑶。 马车缓缓停在青州南城门前。 雕着海棠花格子的车门被车夫打开。 车内坐着的人探出身子来。 螺钿插梳花钿步摇,一双柳眉眸如星。 不是林念瑶是谁。 崔泽心中一裂,裂得他满眼怨愤。 昭国之主,堂堂一国的君王,竟真连脸都不要了。 他就非上赶着,向北蛮跪求太平吗? 直面走下车来的林念瑶,范涛脸孔一板,冷硬起来。 范涛不认识她,但他记得林帅说的能对青州使出下作手段的正是个女子。 一瞬间,范涛和崔泽都已如临大敌。 他们等着与林念瑶短兵相接。 林念瑶却捧着锦盒踩着步子,绕开了他们。 直到进了青州城门,林念瑶才回头。 她盯着崔泽。 “林泽,我会让你刻骨铭心地记住,你是林家的赘婿。” “被我娶进了门,你这辈子休想逃出我的掌心。” 她将眼眸上移,望向挂在青州南城门上一百多年的“武定门”三个字。 历经百年,石刻的武定门三个字已染满了岁月风霜。 “你为了这些破砖烂瓦,就作践我?” 林念瑶将眸子一转,又落回崔泽脸上。 “我会让你知道,我比它们尊贵得多。” 林念瑶话音落下。 从她身后涌出了长龙般的傅家仆人。 傅家的人十分嚣张,一步一人,十步一火把。 火点起的长龙,为林念瑶连接出通往傅府的路。 路的正中间,傅家抬来了一顶软轿。 林念瑶满意地看着傅家为她摆出的排场。 她提起裙摆准备上轿。 可上轿之前,她似乎想起什么,又忽然转身。 她特意托起手中的锦盒,亮给崔泽看。 崔泽知道那盒中是林念瑶摧折青州的关键。 但他却来不及探究。 因为北面的城墙上,吹起了敌袭的号角。 第87章 不想死人,你们议和不就好了? 敌袭的号角响彻全城。 街面上的百姓们沉默又迅速地退回到漆黑的家中。 在敌袭的号角声中,他们怨恨地看着傅家沿路点燃的火把。 更愤恨地看着让傅家为她点起火把的轿中女人。 不是这些烧了一路的火,北羌人不会夜里来袭。 敌袭危急,远胜一切。 崔泽和范涛两个都急奔起来。 二人一个披甲,上城墙迎战,另一个回官署,组织后援。 青州城城防现在脆得就像一张纸,一捅就破。 夜半,金星沉没天际的时候。 青州城北面的雁北门被北羌砸出一个洞。 崔泽顾不得许多,点了一队将士,舍命杀出去。 他以攻代守,一路杀进北羌铁骑的深腹。 等天亮,他满身血污,任飞星驮着他回到雁北门时。 雁北门上的大洞已被横七竖八的木柱子钉着重新封好了。 雁北门外,崔泽身后,跟着他回来的除了一百来人的青州兵。 还有十来具全无血色,脸庞如冰似雪的青州兵的尸体。 崔泽满眼苍凉,“司马,雁北门你带人修好了啊。” 范涛灰头土脸,满脸羞愤,“修补上了,但又拆了一家百姓。” “范某有负林帅所托。” 他走到崔泽身旁,拿袖子为崔泽马上驮的亡故的百夫长擦净了脸。 “我也有负他们。” “怎么我就垂垂老矣,拿不动杀敌的刀呢!” 崔泽想宽慰范涛两句。 可他搏了一夜命,连抬嘴皮的力气都没有。 他只想倒下,大睡一场。 偏偏这时,傅家派了一匹快马来。 快马上的仆人道:“朝廷特使与家主请林帅与司马大人过府一叙。” …… 崔泽骑在飞星上,随着引路的仆人,第一次踏进青州傅府。 傅府的墙一道又一道。 傅府的门也一道又一道。 这里像是跳出世外的一方小城。 墙内绿竹犹翠,腊梅如金,香风送安宁。 墙外…… 崔泽自嘲一笑,还说什么墙外? 光是从墙外踏进来的满身血污的他,已经够和这方一尘不染的世界格格不入了。 …… 傅家正堂由檀木雕筑,遍地生香,暗雅幽沉。 整座正堂空旷宽大。 大得像丽山行宫那般的皇家别院。 亮起的天光照不亮这么大的正堂的每一处。 此时此刻,崔泽和范涛就坐在昏暗的阴影里。 他们的对面,林念瑶高坐主位。 她品着好茶,熏着清幽的香。 林念瑶看向崔泽的眼中满是鄙夷。 “瞧你一身的血,实在是难看。” 她放下茶盏,转向陪坐在下首,金灿灿天光中的傅家家主傅深。 “傅家主,你看啊。” “他撇下我,不惜一切跑到青州来,就为了当他肮脏的主帅。” “看见他这个脏样,要不心里过不去,我真不想要他了。” 傅深乐呵呵地笑出声。 他挥挥手让下人为崔泽和范涛端上同样典雅的香茗。 “林侯也是,来见夫人,怎么不梳洗梳洗?” 傅深端起香茗,劝酒似地先饮一口。 饮了茶后,他笑呵呵地道: “女为悦己者容,这赘婿嘛,也差不多吧?” “对吧,林侯?” 范涛闻言勃然大怒。 他的须发险些全炸起。 他怒目而视,怒瞪着傅深。 傅深端起茶盏,赔罪似地又饮一口。 崔泽起身按下范涛。 他平静地劝范老头坐好。 崔泽转回身,对上傅深后,平静里多了一股不要命的冰冷疯狂。 他抄起手边的茶盏,啪的一声精准无误地摔在傅深脚边。 傅深被惊得跳起,满脸不可思议地看向崔泽。 崔泽带着他那身沉重的乌甲缓缓坐回去。 “傅家主上的茶,我算喝过了。” 崔泽大马金刀地坐着,将手肘压在膝盖上。 “没见过我这样上来就掀桌的?” “今日你便见到了。” 崔泽将目光转到林念瑶身上。 他漆黑一片的眼底带着猩红。 “我这些粗鲁手段,都是托夫人的福,被她训出来的。” “你说是我?”林念瑶一怒之下抄起茶盏。 她也将茶盏连汤带水的,在黑檀地板上摔了个粉碎。 “什么时候不是你逼的我?” 她捂着自己的心口,凄怨冲到天上去。 “我才是被你害成这样的人啊!” 林念瑶恨极了,端起桌上放的锦盒。 她不顾颜面地将锦盒的盖子掀掉,露出里面装的东西来。 锦盒里,丝绒衬着的是一块乌底描金的灵牌。 牌位上刻了两个人的名字。 正是林念瑶的爹娘,前任的广平侯。 牌位的云头上錾的祥云流金,一看就是宫中尚宫局制作的御赐之物。 林念瑶取出牌位,捧在怀中。 “我奉圣命,来为我爹娘祭奠招魂。” 面对林念瑶,崔泽很久没有过通达心扉的钝痛了。 七年前救下他的那个女孩子,也是捧着牌位的。 她那时连唏嘘都很温柔。 “我奉圣命,为我爹娘扶灵。” “走了快一千里,总算把他们接回家了。” “诶,中元节快到了,在门前摆家乡的吃食,才能招回飘散异乡的可怜鬼。” “你们青州摆什么?” “我祭奠爹娘的时候多摆一份。” “雁北门外,我看见死在我爹娘身边的人,都很可怜。” 崔泽来不及感受翻天覆地的物是人非。 他听见傅深迫不及待地追着林念瑶的步子,向他进攻。 “前任广平侯夫妇之事,我也有所耳闻。” “两位为接应我青州被俘的百姓,惨死在雁北门外。” “林夫人,我如此直白地说出来,不冒犯吧?” 林念瑶捧着牌位道:“事实如此,怎会冒犯。” 她将牌位举起,“我要敞开雁北门,祭奠我爹娘,为他们招魂。” 范涛一拍桌子,再度怒不可遏地站起。 “你怎能说出这么荒谬的话?” “你知不知道我们没了多少才换来雁北门重新关上?” 林念瑶放下牌位,将它摆在桌中间。 她擦了擦牌位上并不存在的灰。 “不想死人,你们议和不就好了?” “要快些,别耽误了我爹娘的祭典。” “你!”范涛胡须一颤,差点没被林念瑶激得晕过去。 崔泽攥紧才斩过北羌人的长剑。 他裹着满身的乌甲站起来。 身上的染的血顺着层层交叠的甲片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滴落的血在黑檀地板上很快汇成连片的血渍。 崔泽将坠在腰上的剑压得横斜。 “林念瑶,我没听清。” “请你对着你死去爹娘的灵位,把话再说一遍。” 第88章 昭国如果不要我们,我们会反 林念瑶旋过身,扬着脸,毫不客气道: “再说一遍就再说一遍。” “我说让你敞开雁北门。” “我说不想死人,你们找北羌议和不就好了。” 她扶着桌沿坐下,就坐在御赐的她爹娘的那块牌位旁。 “别说当着我爹娘的牌位。” “就是他们还活着,我也敢当着他们的面这么说!” 林念瑶眸中聚着冷光,刺向崔泽。 她旁边摆在桌子正中央的牌位明明是錾金的。 崔泽却从中看出淋淋的血光。 林念瑶说:“林泽,你把剑握得那么紧,你想杀我吗?” “那你动手啊。” “你只要动手,陛下和玉同马上有理由夺了你的帅印。” 闻言,崔泽握剑的手萧条地松开。 他的手腕倏然垂落,砸在坚硬如冰的裙甲上。 林念瑶的目光从他的垂落的手腕上收回。 她带着笑,“不敢杀我了?” “那你等着,我一定会让你亲手打开青州城的大门。” “迎北羌人进来议和。” …… 青州官署内。 崔逐和范涛为了节省灯油和火烛,索性将办公的书案挪到露天的院中。 崔泽卸了甲。 他擦着手上、脸上的血污。 放下毛巾后,提笔标记新画的青州城地图。 范涛在一旁核对库存,给青州兵马写条子批治伤的药材。 崔泽在地图上标记了两个点后,朝范涛吆喝了一声。 “司马,你拆了补雁北门的民宅是哪一座?” 范涛将写好的条子一放,往崔泽那凑去。 他将笔杆子翻过来,指出地图上的一个小方块。 崔泽顺着他指的地方,将在地图上添了一个叉。 画了叉后,崔泽和司马两个人对着满目疮痍的地图,神色都低落了下去。 范涛叹道:“青州城怎么破成了这个样子?” “哎……” 伴着范涛长长的一声“哎”,他的肚子也叹了起来。 范涛放下笔,捂着肚子变出了张苦瓜脸。 “林帅,刚刚老夫太沉不住气了。” “听见你夫人说出那些话时,忍不住把傅府正堂能砸的全砸了。” “不然咱们两个在傅府蹭顿饭,还能替官署省几个白薯。” 崔泽一听,多少被范涛逗出分笑意。 他微微摇头道:“司马大人忍辱负重,吃得下傅府的饭。” “我年轻气盛,压根吃不下。” 崔泽替范涛在晾干墨的条子上用了印。 他将条子递给等在一旁的侍女阿莲。 “伤兵劳阿莲姑娘照顾了。” 崔泽递了条子后,慢慢在地图前坐下。 “傅家的饭都带着血。” “在那吃一口,如同吃掉一个在战场上的同袍。” “不吃也好,司马大人别太懊恼。” 范涛拿了个马扎,在崔泽旁坐下。 “林帅,这么荒谬的事,我们就没办法拒绝了?” “两军交战,她却以祭奠双亲为名,要打开雁北门……” 崔泽半合双目,似在养神,也似无奈。 “她连找北羌议和这等屁话都说出来了。” “还能拿她怎么办?” “反正劝她,是绝对劝不动的。” “杀她,倒称了傅玉同和皇帝的心愿。” 范涛捋着胡须,“如若装作北羌人来犯,绑了她呢?” 崔泽眉头皱起,满脸烦闷。 “她身后站着傅家。” “傅家身后又站着皇帝。” “林念瑶在青州城出半点差池,他们都可以拿来做文章。” 范涛腰杆垮了下去。 他的白须在寒风中飘摇。 “咱们还得保她的安危,怕她磕着碰着?” 范涛本就皱巴的老脸一时更皱了。 “朗朗乾坤,没有天理了?” 崔泽缓缓睁开眼睛。 天理? “不瞒司马大人说,天理这东西,我许久不曾见过了。” 范涛皱紧了眉头,正打算吐两句牢骚泄愤。 不料一旁的侍女阿莲一直没走。 她还抢在他的前头,接了崔泽的话。 “林帅,昭国如果没有天理。” “我们青州百姓哪怕拼了命,哪怕将天捅下来,也会把天理讨下来的。” 崔泽被她的话惊住,缓缓站直了身子。 这是他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个司马家的侍女。 在此刻之前,他与阿莲的交集只有他驮回伤兵,阿莲去帮伤兵换药。 阿莲长得很寻常。 她眉目颇深,是青州女子常见的模样。 大约是终日劳作,她的身量有些粗壮。 大冷天的,她的手裂破了皮,脸也被冻得通红。 崔泽没想到,这么一番有血性的话会被一个寻常侍女,毫不避讳地说出来。 崔泽眨了下眼睛,试探她道: “将天捅下来,你如何将天捅下?” 阿莲抿了抿唇,“把天捅下来,有什么难的。” “你们敢和北羌议和。” “我们拼着命不要了,把进城的北羌蛮子都杀了就是了。” 她说得很平静,似乎早预备好这么做了。 崔泽黑白分明的眼瞳被阿莲说得定住。 “你说‘我们’,你的意思是,不止是你,青州的百姓都会……” 阿莲缓缓点下了头。 “林帅,早在您到青州之前,我们就做好打算了。” “青州死了多少人,我们每家每户就没了多少亲人。” “卖炭的齐有余没了爹娘。没了婆娘。” “种地的李二牛没了弟弟。” 阿莲说着说着泪冒了出来,悠悠地在眼圈里打转。 “我呢,说出来不怕您笑话。” “我有个情郎,叫许亮。” “他也是个青州兵。” “半个月前那场大战,他没回来,尸首我也找不到了。” “我请司马大人准我进兵营帮大家熬药处理伤口,就是为了向大家打听阿亮的事。” “哪怕他真死了,我也想找到他的尸体再见他一面啊!” 阿莲两只手捏紧手中的条子,几乎快把条子撕裂。 “这个样子,哪个青州人受得了和北羌议和?” “昭国如果不要我们,我们也可以反了昭国!” “北羌蛮子打得,京城来的老爷就打不得吗?” 阿莲奋不顾身地说出这句话时,崔泽心头震了又震。 他在那个刹那意识到,青州人自己早将退路砍断了。 无论如何都要想出办法制住林念瑶和傅家。 否则青州会像一辆载满烈酒又爆燃熊熊烈火的马车,自杀似地撞向整个天下。 崔泽默了半刻。 最终,他还是选择对阿莲做下一个承诺。 哪怕说出这个承诺,他做不到的话,他也会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放心吧,天理昭昭。” “我会把昭国的天理带给青州人的。” 第89章 林夫人在祈求林侯爷平安? 阿莲得到崔泽的承诺后,端起手,向崔泽行了一个礼。 她带着条子去库房取药材前,特地向崔泽说了一轮她情郎的样子。 “许亮他很黑的,是个方脸。” “他眼睛大,嘴唇厚,右耳朵上还有颗痣。” 阿莲恳求崔泽: “大人若是在哪见了他,记得回来告诉我一声。” “哪怕说他死了,也行。” “我给他堆个坟包,立个木牌。” “免得他做孤魂野鬼,投不了胎……” …… 送走阿莲后,崔泽坐在青州的城的地图前,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很久没有这么疲倦了。 哪怕直面北羌人砍来的弯刀时,他都不曾如此无力。 一旁的范涛也是一口气接一口气地叹。 “大人身上的担子重啊……” 崔泽一眼又一眼地核对他标好的青州地图。 核对完后,他转向范涛: “司马,请大家来一趟,议事吧。” “而今要想制住林念瑶和傅家,军管之事是再也拖不得了。” …… 青州官署的院中,闲杂人等很快被肃清。 消瘦的士兵把着门口。 官署内仅剩的青州官员齐聚一堂。 见人到齐了,崔泽本要当众说一遍今日傅家发生的事。 可他一抬眼,傅思齐当着他的面,专门挑了他对面的位子,掀衣摆坐下。 崔泽思虑再三,道:“傅少史请先出去。” 傅思齐当场就不乐意了。 “凭什么?” “不是全青州官署议事吗?” “我为什么不能在?” 崔泽拿起一个姓王的下官递给他的白薯道: “傅少史什么时候住进官署。” “与大家同进退,共衣食,再听我的安排吧。” “在那之前,我觉得我使唤不动你。” 傅思齐瞪大了眼睛。 “我回傅家吃饭睡觉,也是为了替官署节省吃食和火炭。” 他一拍桌子。 “姓林的,你不讲道理?” 崔泽趁热剥开白薯的皮。 “本帅下命令,什么时候用得着讲道理了?” “你不听令,我解了你的官职。” “来人,请傅少史出去。” 门前的士兵闻声齐步进来,硬把骂骂咧咧的傅思齐架了出去。 傅思齐被送出去后,崔泽咬了口白薯,将傅家和林念瑶的事知会给了众人。 众人一听,全数哗然。 有拍案而起,也有暗暗发火憋着说不出话的。 众人中,只有司马范涛早气饱了,没有再气第二轮。 他道:“林帅,如今青州城内忧外患,算是危在旦夕了。” “你只管说,该如何做吧。” 崔泽放下白薯。 他在摊开的青州城地图上一边指着,一边说出自己初拟的军管的条例。 衣食住行,城防接敌。 崔泽定的条例事无巨细,又条理分明。 方便每个负责的官员执行。 崔逐说罢,望着众人道: “仰赖诸位大人,将条例落到实处。” “唯有落实军管,凝聚全城的心力,再趁机拆了傅家。” “青州城的内患方可化解。” “傅家没了,只剩林念瑶一个人,她翻不出风浪。” 望着地图上的种种标记,众人皆沉默不语。 院子里静得只剩风声。 半盏茶过去,最早给崔泽递白薯的王姓下官第一个开口说话。 “林帅,您这么干,太凶险了……” “别的不说,口粮调配太过极限。” “万一饿死了百姓,城中会闹出多大的乱子?” “傅家又会借机生多大的事?” “青州城一乱,北羌攻破了城呢?” 他将手缩回袖子,窝着道: “咱们现在的法子是不好,可……饿死了人,没人闹啊。” 崔泽凝眸盯着他。 “王全,你的意思是不是太凶险便不做了?” 王全瞥了崔泽一眼,接着低下头,没有答话。 范涛看过崔泽,又看过王全,捋了捋胡须道: “林帅,王大人的担心不无道理。” “我们想拆了傅家,就怕傅家比我们先一步生事。” 崔泽将手掌压在地图上。 他撑着桌子,压低身子望向众官吏。 “诸位忘了我说的,此举是背水一战,向死而生了?” “如今的青州只能踩着钢丝向前,否则必死无疑。” 众人中,不知谁说了句: “罢了,跟着林帅,赌了!” 另一人马上接话道: “对,赌了!” “真让我去跟北羌谈和,不如现在拿刀杀了我!” 崔泽得了拥趸,暗自松下一口气。 他望着地图,放轻声音道: “不算赌,我崔泽不做那无谋之人。 “我定下的条例这两日先暂行。” “若有大的差误,及时调整。” 崔泽抬手向众人抱了一个拳。 “真出了事,我崔泽愿一力承担。” 范涛按下他的手。 “林帅说笑吧,真出了事,大家一同赴死。” 崔泽环顾一圈,众人皆目光灼灼,毫无怨言地望着他。 …… 青州城中,坊里的一座甜水井前。 一辆奢华的马车停了下来。 林念瑶一掀车帘,便觉着风大。 她从腰间的荷包中取出两枚铜钱,递给随她来的傅家丫鬟。 “替我投进井里去。” 傅家丫鬟接过两枚钱。 “咦?林夫人。” “您还知道我们青州的风俗啊。” “往冻不住的甜水井里投铜钱,最能保佑心上人平安了。” 丫鬟瑟缩着走到井旁,将钱投了进去。 林念瑶听着铜钱落水的声音,双手合十默默祈求。 她祈求雁北门不日敞开,祈求与北羌议和顺利。 她祈求傅玉同步步高升。 傅家丫鬟投了钱后,三步并做两步跑回林念瑶身边。 她见林念瑶合手虔诚祈祷,不由地问: “林夫人是在祈求林侯爷平安?” 林念瑶倏然睁眼。 她立刻放下了手。 对着傅家丫鬟,她淡而冷地笑了笑。 笑过之后,林念瑶抬眼望过破烂的青州城。 “真不懂他们在坚持什么?” “家都没了,议和不就好了?” “闹得像别人在害他们似的。” 林念瑶正要放下车帘,忽然察觉到一道锋利的目光扎在了自己身上。 她转眸一望。 望见一个在甜水井边上提着陶罐的女人。 那女人的样子很寻常。 似乎青州女人都差不多长她那样。 但她的那双眼睛让林念瑶很不喜欢。 因为一看见她,林念瑶就克制不住地想起了她名义上的夫君,林泽。 林泽也爱用这个眼神看她。 里面仿佛燃烧着怒火。 又流淌着不甘。 还有一股不服气。 似乎是不服气她凭什么次次都帮傅玉同。 林念瑶正要放下车帘盖住那双眼睛。 女人的身后突然多了个高大的身影,替她转起井口的轱辘。 崔泽边摇轱辘,边问阿莲: “从这背水罐走回兵营,太远了,不容易。” 阿莲低下了头。 在林念瑶看来她简直含羞带怯地在勾引人。 “这里的水好,我想伤员们快点儿好。” 林念瑶一把攥紧了车帘。 她往两人那看久了,赫然发现崔泽腰间多了个柔软的兔子香囊。 小蹄子! 偷腥汉! 那一刻,林念瑶恨不得把整块车帘扯得四分五裂。 第90章 青州的危难,可以解了! 林念瑶将车帘上的流苏生生拽了下来。 她已听不清,崔泽和那个青州女人到底说了什么了。 她满心满眼地只想着一件事,一句话。 她要报复崔泽,她要让背叛她的崔泽万劫不复。 最好永不超生! 甜水井旁,崔泽掂了一下装满水的陶罐。 那陶罐极沉,崔泽险些没提起来。 他弯下腰,拉住捆在陶罐双耳上的布绳。 崔泽废了不小的力气,才将装满水的陶罐举到合适的高度。 方便阿莲背好。 陶罐一背,阿莲的腰都被压弯了半截。 阿莲背着沉甸甸的水,她不恼。 她还向崔泽露出一个满口白牙的笑。 “多谢大人。” 透过笑里的稚气,崔泽意识到阿莲的年纪并不大。 若是在京城,她八成是个因为笑脸讨喜,家里邻里都喜欢的小姑娘。 范涛站在崔泽身边,看向阿莲的目光里全是爷爷辈的慈爱。 “以后别来这打水了。” “太远了,多累啊。” 阿莲拽紧布绳,背好身上的水罐。 “不嘛,大人,我就要来。” 崔泽帮阿莲托起沉重的陶罐,将她往兵营的方向送。 “行了,从明天起,你来不了了。” “明日起青州军管,青州诸事皆依我颁的条例进行。” “你去哪打水也得听安排。” 阿莲半转过头,望向崔泽的眼里染着光。 “大人,你这么管我们,是绝不会放弃我们的意思,对吧?” “大人你果然会帮青州争天理。” 崔泽送她走出街口。 “对,青州的天理,我们一起争。” 崔泽放开了手。 直到阿莲扛着水罐消失在街尽头,他才收回视线。 他低头对范涛道: “司马,我们走吧。” 范涛跟上他的脚步。 “林帅,下一处取水点在安远坊。” “按你的规划,安远坊完好,坊内的人不必往外搬。” “估计是军管后最省心的安置点。” …… 崔泽与范涛将各个规划的安置点走过一回,回到官署。 官署内,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从城内各处回来。 大家带回来的都是好消息。 军械如常。 粮仓无误。 只待明日一早击鼓宣告。 便可让整座青州城转入军管状态。 大家伙按崔泽的吩咐自己亲自走过自己要负责的范围。 走完回来后,官吏们的心都踏实了很多。 大家都在心里暗暗想,林帅定的条例是极端了些。 但认真落实下去,青州……说不定真能熬过冬天,迎来雪化春生。 就在这股春日暖意弥漫青州官署,生根发芽时,门外忽而飞来一匹快马。 飞来快马竟又送来一个惊天的好消息。 青州城外,有一支残兵突破北羌铁骑的包围,杀回来了! 他们杀回来时,还冲了一波堵在雁北门外的北羌铁骑。 冲得北羌铁骑七零八落。 崔泽与范涛一听消息,立刻迫不及待地赶向军营。 …… 一进伤兵疗伤的主帐,于数十人中,崔泽一眼便认出厮杀归来的猛人。 无他,那猛人太健硕了。 他活像一头足有两人高的巨熊。 崔泽在心中过了一遍肃国公给的名册。 一个名字瞬间跳入他的脑海。 青州军中郎将王秀。 这可是位拿双手剑当单手剑用,一脚踏得碎北羌人脑袋的悍将。 崔泽主动上前,抱拳道: “王将军。” 王秀闻言转头看向崔泽。 他从头到脚打量了崔泽一番后,脸上露出一个笑。 那笑有两分腼腆。 大约是他全身上下最与名字相符的地方了。 “你认识我?” 崔泽自己搬过个马扎,坐下。 “听肃国公他老人家提过你。” 范涛快步上前,站在两人中间,向王秀介绍道: “这位是朝廷派来统管青州事宜的青州主帅。” “广平侯林泽,林帅。” 王秀一听立马说:“广平侯,我也听过你。” 他琢磨了片刻,拍了拍脑袋道: “入赘白得的侯爷,少走二十年弯路,是你吧。” 顿时,替王秀胳膊上的伤敷药的阿莲手上多使几分劲。 疼得王秀直呲牙。 “小姑奶奶,你会不会包扎?” 阿莲给他赔了一个长得不太像笑的笑。 “老大哥,你会不会说话?” “我听司马大人说过,林帅和他夫人感情不算好。” 王秀呲着牙,脸上飘了层尴尬。 “嘿,我怎么听说,林帅你是为爱献身,甘当赘婿的?” 范涛白了王秀一眼,又咳了一声。 “中郎将,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王秀也咳了一声,立马收声。 最后,还是崔泽自己摸着鼻子,把事情翻了篇。 “说到底,今日当初,沧海桑田。” “现在成桑田了,就不说当年做沧海的豪情了吧。” 崔泽望帐外望了一眼,极快地点过一遍人头后,问王秀: “王将军厉害,死里逃生带回来三千人。” 一说起军中事,王秀神情一转,由憨直变得肃穆。 “愧不敢当。” “二千八百一十七人。” “全是骑兵中的老手。” 崔泽勾着唇,久违地恣肆地笑起来。 “将军一回来,青州的胜算,大了!” 王秀眨了下眼,透出两分狡黠。 “那我再向林帅禀一个消息。” “好叫林帅知道,不仅胜算大了,胜利之日也近了。” 他压低声音,直望着崔泽道: “我会北羌话。” “暗中突围时,我曾听到过他们的大将和可汗的特使大吵一架。” “北羌的可汗不愿他们把抢到的金银、粮食耗费在围困青州上。” “他们想撤退了。” 听着王秀的话,崔泽一张脸全紧了。 他脸上一个表情都没有,紧得像一块绷住的布帛。 崔泽缓缓咽下一口唾沫。 “王将军是说,青州再熬半个月,不,一个月。” “定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王秀当即点头。 “就是不知道,我们的青州还能熬多久啊……” 闻言,崔泽唇边挂了一缕无声的笑。 而司马范涛直接抚须大笑。 “王将军,这不巧了吗。” “林帅明日起便颁布军令,接管全城。” “军管之后,只需坚守半月,便会有源源不断的物资进入青州城。” “青州的危难,可以解了!” 王秀听得两只眼睛越来越亮。 听到最后,他的眼睛甚至比夜里的猫还亮。 「读者姥爷们,新年快乐呀,蛇年大吉~」 第91章 林帅你是天上派来救青州的神仙吧 王秀迫不及待地拉过崔泽的手紧紧握住。 “林帅有这么大的魄力,接管整座青州城。” “实在是青州之幸。” 崔泽笑着拍了拍他的手。 “王将军能杀出重围,带回这么大个好消息。” “也是青州的大幸。” 一旁的阿莲静静听着他们说的消息,她也很开心。 可一开心,她鼻头一酸,忍不住掉下了泪。 她本来要拿着伤兵换下的纱布出去洗。 走了两步她又折回来,两条腿一弯,直接跪在王秀身前。 “王将军,您还记得许亮吗?” “他也是你手下的兵。” “他回来了吗?两千八百多个人里有他吗?” 王秀低下头避开了阿莲含满了泪的眼神。 “他……” “一次夜里突围,他和另外十好几个兄弟,被俘了……” “哦,这样啊……” 阿莲张着嘴呆了半晌。 半晌过去,她端着装满血绷带的木盆站起来。 她一步一步挪着,走出了伤员的帐篷。 另一边,青州官署的院子内。 三个管粮管民事管刑案的官吏聚在了一处。 他们围拢在挡风的高墙前,在即将到来的军管忙乱里偷最后一次闲。 话是从管刑案的钱平这里先开的头。 “太好了,天佑青州。” “咱们正缺人呢,王将军竟带着部下杀回来了。” 管民事的魏长乐拄着拐杖道:“老钱,你别太高兴。” “你一高兴过头,肺就热,肺一热啊,你就止不住咳。” 魏长乐话还没说完,钱平真就咳了起来。 他捂着嘴边咳,边零零碎碎地说: “咳,咳死……咳死我,我也开心。” 三人中只有管粮的王全脸上的表情最怪。 他的脸一半是笑的,一半是哭的。 笑的那半,显然是为王秀带残兵杀回来而笑的。 哭的那半,魏长乐和钱平就看不懂了。 魏长乐拿拐棍戳戳王全。 “王大人,你怎么半张脸是哭丧的?” “王将军回来,多大的喜事啊?” 王全被魏长乐一问,转瞬间,半张高兴的脸都没了。 “我高兴,可我也苦啊……” “你们说王将军带回来了多少人?” “一千?两千?” “现在的青州城,按林帅的条例,多冒出一个人都得把他饿死。” “多出一支军队来,人吃马嚼的,我们哪养得起?” 王全两手一垂,肩都塌了下去。 “为了养他们,你们说,我们把谁饿死?” 青州军营内。 范涛大喜之后,也想起了这个问题。 想起这个问题后,他的脸色渐渐地不好看了。 他好像挂在枝头,被风吹干了的柰果。 皱巴得看都不能看。 范涛躲开王秀,拽起了崔泽的袖子。 崔泽不解地望他。 微挑的凤目里盛满了疑惑。 范涛见扯不动他,只能出言道: “林帅,你出帐外来。” “我有事与你商量。” 崔泽稳坐马扎上,手往大腿上一支。 “有什么事,不能在这说?” 范涛的眼神闪了两闪,躲了王秀一眼。 而那一眼,恰好被王秀捉到。 王秀低下头,摸着自己的脑门,思索起来。 这一想,他便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他是随大将军崔鼎之出征,陷入北羌包围后熬了半个月才杀回来的。 龙虎军出战时,搬空了七个州。 现在的青州根本没有能养活他们的粮食。 否则林泽推行什么军管? 王秀放下摸脑门的手。 他抬眸,仔细地打量起眼前的年轻人。 一看林泽的眉眼就知他是西北七州的人。 他大约是青州本地人。 才对青州这么上心吧。 在青州最乱的时候,他跑来帮青州收拾烂摊子,救青州于水火。 青州想熬过冬,需要的是他和他的魄力,不是自己。 王秀起身上前,一把拉住范涛和崔泽。 断了范涛硬拉崔泽出帐外的打算。 “行了,范司马。” “你的意思,我懂了。” 王秀退后一步,抱拳单膝跪在崔泽面前。 “卑职向林帅请战。” “卑职愿携残部,明日出征。” 王秀请战的声音在帐篷里一下传开。 历经千难万险,好不容易才回到故土的伤员们都看向了他。 伤员们的眼睛里涨起了各种各样的不懂,不明白,不理解。 王秀抱着拳,向崔泽低头恳求道: “林帅,我的部下,大多是青州人。” “请林帅管他们最后一顿饭。” “准他们能回家的,回去看看家里人。” “明日我带他们出去,死在外边,不会和青州妇孺抢一口吃的。” 哦,原来是要给家里省粮食啊…… 王秀带回来的青州兵们眼里的不解消散了。 他们又坐回了原处。 坦然地接受了自己只能再活一晚上的事实。 范涛无颜。 他羞愧地抬起袖子,遮住了他的脸。 唉……他怎么就没办法! 伤兵帐内,弥漫着平静的死了一样的绝望。 不知是谁,掏空自己往绝望里添了点希望。 “将军,如果明天就死了,今天的饭我不吃了。” “留给大家吧。” “大家多一口吃的,熬得久一点,熬到下一年。” 有一个让出自己的,就有第二个。 “我也不吃了,药也不用给我上了。” “咱们青州能活下去就行。” 有第二个,就有第三个第四个。 伤兵帐内,一下死寂地热闹起来。 这时,一只信鸽扑扇着它柔软的翅羽飞了进来。 信鸽跳到崔泽的脚边。 崔泽拿起它,从它脚上拆下心筒。 随后,崔泽一挥手,将它送回了广袤的天地中。 崔泽读过信后,直接用一声“好了”,止住了帐内的其他声音。 他将王秀扶起。 “请什么战!” 崔泽环视帐中一圈。 “都给我好好养伤,好好活着。” 王秀张开嘴,打算再与他争辩。 崔泽将凤目一抬。 “王将军别着急,先看看这封信。” 崔泽旋即将信转给王秀看。 王秀接过信,只扫了一眼,立刻睁大了眼睛。 范涛也凑到王秀身边来看信。 看过信后,范涛跟魂魄出了窍似的,整个人飘飘悠悠。 “林帅,你是天上道祖派下来救青州的神仙吧。” 他从王秀手中取过信,托在掌心里。 范涛颤着手,你你我我半天了也没能再说出个完整的句子。 王秀望着那封随着范涛的手一起颤颤巍巍的信。 他倒吸一口凉气,两眼直发懵。 “林帅,隔壁伊州的粮仓肯定也空了。” “你怎么让他们答应借粮的?” 第92章 林泽想饿死你们 崔泽浅浅一笑,将信从范涛手中收回来。 “此事说来话长。” “不如这样,明日王将军携部下来助我接管全城。” 崔泽一转腕子。 他用剑指将短而轻飘的信纸夹着举在自己面前。 “请王将军帮我,换这个秘密。” 王秀毫不犹豫,连声应下。 崔泽屈指作拳,向王秀抱拳。 “多谢王将军,明日官署见。” …… 回官署的路上,范涛紧紧跟在崔泽身边。 崔泽走得快,范涛跟得急。 急得他素白的胡须在寒风中左右来回飘摇。 “林帅,林帅!” “伊州的粮,你如何借来的?” “中郎将才回青州,不知前情,你与他一句两句说不清楚。” “下官和他不同,下官一点就通。” “肯定能听明白。” 崔泽被范涛急匆匆又密麻麻的话逗得一笑。 “既然司马大人这么想知道。” 范涛眼巴巴地点头。 崔泽站定,附到他耳边。 “我有幸得***与肃国公府相帮。” “伊州半数官员皆为薛氏门人,与***颇有渊源。” “看在***的份上,他们愿意卖我一个面子。” “哦……”范涛听得如拨云见日一般两眼放光。 崔泽轻眨眼帘,又低声道: “肃国公府世子妃是苏氏女儿。” “她愿动用苏氏商行,为青州运粮。” 范涛眼眸一转,自然接话道: “伊州在南,苏氏商行送来的粮本就得先进伊州。” “运粮车过了伊州,再往我们青州送。” “林帅好打算,伊州借我们粮,我们用苏氏商行的粮还他们。” “我们得援,伊州也不至于挨饿。” “怪不得他们愿意看在***的份上,卖大人这个人情。” 崔泽无声地勾起唇。 他含着笑,向范涛一点头,提步又向前走。 范涛细细琢磨崔泽的话,落在原地,没有跟上。 崔泽走出两步去,他才想起去追。 “林帅,等等我。” “林帅多少日前做下的打算?” “我等属下竟无人察觉,都没跟上林帅的脚步。” “羞愧啊……” 崔泽闻言回身,等了一步范涛。 “司马不必妄自菲薄,一日少说羞愧三回了。” 被崔泽一说,范涛闹了个红脸。 崔泽伸手拉过范涛,拐着老人家往官署走。 “我也没比司马提前多少步。” 范涛颇为怀疑。 他顺着崔泽拽他的劲,揣起了手。 “当真?老夫怎么不信。” “我看中郎将说得对,大人你是天上派下来的神仙。” “伊州远在百里之外。” “林帅你不施法传信,怎么瞬息之间,他们就回了信来呢?” 崔泽松开手,笑着轻轻摇头。 霎时风起,仿佛吹散青州城的重重阴霾。 “哪是瞬息?” “司马大人发没发现我身边少了个人?” 范涛眼一眨,即刻答:“何水?” 崔泽:“正是。” “两日前,我便遣何水去伊州筹措借粮了。” “今日恰巧赶上罢了。” …… 与崔泽一回到官署,范涛立马把伊州借粮的好消息传给了大家。 不仅是伊州借粮的消息。 连王秀探听到的,北羌不日便将撤兵的消息。 范涛也一并说了出来。 整个官署顿时欢闹起来。 七八个大老爷们,愣是闹出了七八百人欢度新年的阵仗。 管粮的王全一把拉住崔泽捆了护腕的胳膊。 他高兴得快哭了起来。 “林帅!林帅!” “林帅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啊!” “我有救了!!” 范涛乐呵呵的:“那止是你有救了。” “我们青州全有救了。” 范涛眼睛亮堂堂的。 “昭国也有救了!” …… 太阳西斜。 傅府内,斜阳惨淡。 傅思齐跪在正堂内,向傅深告罪。 “三叔,侄子无能,没能探听到林泽军管全城的计划。” 他脸上既有不服气,也有对自己耽误傅家的不满。 “一军管,就怕咱们家的……暴露出来。” 傅深招招手,叫他起身。 与傅思齐不同,傅深脸上不见一点恼。 他只是轻轻道: “没关系,我在青州官署里养了狗。” 他说完这话时,恰逢林念瑶进来。 她满脸的愠怒,已到了爆发的边缘。 “傅家主,不能再等了。” “我要林泽马上身败名裂。” 林念瑶瞪着在正堂内的每一个人。 “我说的是,马上!” …… 白昼短,暗夜长。 青州城又陷入无边的黑暗中。 林念瑶那架雕了海棠花窗格的华贵马车再度出现在青州街上。 她身后跟了一整队的傅家下人。 傅家下人手中都提着一盏硕大的灯笼。 一路的火光,烧的从不是灯油。 烧的是青州百姓的命。 怒不可遏的百姓们再不忍耐。 他们拿着家里仅有的锄头、菜刀、烧火棍冲上街头。 将林念瑶的马车团团围住。 见人聚得多了,林念瑶从马车里探出身子。 “灭灯。” 她一声令下,傅家下人将灯笼里的火全掐灭。 围住她的百姓们一时都愣了。 他们的怒意未散去。 值得他们围攻的对象却不见了。 林念瑶裹着狐裘,慢悠悠地在马车前坐下。 “你们恨我?想杀我?” “那是你们恨错了人。” “你们该恨的是现在坐在青州官署里烧着炭,烤着火的林泽。” “你们青州的主帅。” 她抬起手,指向青州官署的方向。 “你们知道他要做什么吗?” “他要军管。” “他想饿死你们。” 百姓们握着手里的锄头、菜刀,鸦雀无声。 他们不信林念瑶空口白牙说的话。 他们亲眼见过崔泽。 他们见过在城中忙到吃不上饭的崔泽。 他们更见过浴血杀敌,为了保护他们,不顾生死带着兵愣冲出去的崔泽。 林念瑶见百姓们不为所动。 她先是笑了一声。 一声笑过后,她又笑了一声。 她一声接一声,声声笑得怨气冲天,渗人无比。 笑过之后,林念瑶仿佛又看见崔泽腰间多出来的兔子香囊。 刹那间,她的一双眼睛爬满又红又细的血丝。 “你们以为他是为了你们?” “他是为了他在青州养的外室!” “我是他的正妻,我难道会拿这种没脸的事骗你们吗?!” 霎时,百姓们喧哗成浪,席卷天地。 第93章 进官署,杀林狗! 趁着百姓们的吵嚷声造出滔天巨浪,傅思齐打马从街角出来。 一出来,他就拿起装在马侧兜子里的纸扬向半空。 “看看吧,都看看吧。” “你们信任的林帅定的军管的条例。” “与他同朝为官,同一官署办公,我为他齿冷啊!” 傅思齐将印着军管条例的纸一洒。 提着灯笼的傅家下人们即刻将手里的灯和火折子递出去。 被重新燃起的灯笼和白纸黑字经过不同人的手,接连传向四面八方。 傅思齐生怕大家看不清字,不识字。 他打马走到人堆中,向众人大喊: “第一条,林泽军管全城以后,大家分的粮食都是定量的。” “量少到活活把你们饿死!” 顺着他的声音,识字的抢到纸和灯笼,马上在纸上查起来。 人群中一个悲愤的声音叫嚷起来: “凭什么!” “一日稀汤一碗?这不就是要饿死我们吗!” 傅思齐咧嘴邪笑着,又喊道: “第二条,他怕你们饿坏了造反,故意拆散你们!” “一家人不准住一起,更不准住自己家里!” “他要把你们关进他大军把守的‘安置点’!” 人群中又是一阵哗然。 哗然过后,人堆里传出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 “他奶奶的!” “安远坊的人全得住到一处?!” “我七十岁的老娘,凭什么要迁出去!” 这咬牙切齿的吼声一出,百姓们顿时喧哗震天。 摧山倒海的愤怒在每个人心中猛涨。 再多一分便会喷薄而出。 傅思齐趁机又朝众人大喊: “你们看清楚。” “军管之后,你们不仅吃不饱穿不暖,还要替他林泽辛苦劳作!” “只要是活在青州城里的人,连七岁的小儿他都有安排!” “修筑城防,挖坑埋尸!” “干不完活,他还有惩罚,甚至连坐!” 百姓们再也忍不了了。 惊天的怒意像火山一样喷出,无形的赤红的岩浆淹没整座青州城。 “他拿我们当什么?” “北羌的奴隶吗?!” “进官署,杀林狗!” 洪水般的百姓们提着他们的锄头菜刀调转方向。 他们在零星的火光中,冲向了青州官署。 百姓们赶到官署时,官署前已围了另一波人。 那波人正是今日才杀回来的王秀残兵。 王秀打头,怒不可遏地让手下撞开了青州官署的大门。 他将传到青州军营的白纸黑字一把洒下。 甩了赶来的崔泽一脸。 白纸纷纷,每一张落在崔泽身上的都像寒夜里的一巴掌。 王秀像山一样,擎刀堵在官署门前。 他脸色青得能直接长出獠牙。 “林泽,这就是你养活我们三千人的好办法,好秘密?!” “你想饿死百姓,换我们替你卖命是吗?” 他手一抖将刀亮出。 “那你先问过爷爷手里的刀!” 司马范涛举着豆大的小灯,从官署内快步走出来。 他捡起一张纸,举灯与崔泽同看。 “林帅,这些条例里少了最重要的部分。” 崔泽迈大步上前,将自己完全暴露在王秀的刀前。 “王将军,事情并非如此。” “眼下被散布的军管条例并不完全。” “我不会……” 崔泽的声音直接被王秀吼断。 “老子信你个锤子!” 王秀抬刀一斩,直劈在青州官署的大门上。 大门被劈出一道横长的裂缝,一直蔓延到门边。 王秀道:“你要不是朝廷派下来的主帅。” “你早他妈死了。” “枉我们那么信任你……” 他将刀一横,“你不准再踏出青州官署一步。” “青州的事你也休想再管。” “我立马上书朝廷,参你一本大的。” “你等着和你的军管条例一起被押解回京吧!” 王秀说罢一摆手,让手下将官署的门关上。 从渐渐合拢的缝隙中,崔泽看到一双双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的眼睛。 那些都是青州人的眼睛。 天黑前,他们看他还满眼热意。 此时再看他,他们已将自己当做北羌人,差一步就挫骨扒皮了。 自己在青州城竟沦落到和北羌人一个样…… 崔泽垂下眸,直坠进浑噩里。 他身上所有沸腾过的血凉了个透。 隔着大门,外面传来的声音闷得像旱天的雷。 他听见王秀劝走了百姓。 他也听见王秀带兵退去。 青州官署外陷入沉寂。 沉寂里压抑着随时可能爆发的滔天怒火。 那些怒火只会攻击一个人。 只会吞噬一个人。 崔泽知道,是自己。 过了漫长的一刻,官署的大门忽又被人打开。 门开得很沉重。 门开以后,崔泽看见门外的人,心更沉重。 崔泽本就低落的眉瞬间压得更低。 “你来干什么?” 林念瑶提起裙摆,缓步走进官署中。 “来看你落了个什么下场。” 林念瑶的眉眼绕着崔泽身上的兔子香囊打转。 “你落到这个地步,她还会心悦你吗?” 崔泽沉郁的脑子转不动林念瑶的话。 “谁心悦我?” 林念瑶以为崔泽故意装糊涂。 她走上前,伸手就要抢那荷包。 崔泽下意识出手如风掠。 他一把擒住她。 林念瑶被他抓得疼,使出大力气,挣脱崔泽的钳制。 她捂着自己手腕,怒得尖声大叫: “你敢护着她?” “你为了那个小贱蹄子敢伤我?!” 崔泽皱着眉垂手托起腰间的荷包,“这不是……” “你住口!”林念瑶冲崔泽大吼。 她睁圆了眼睛,瞪着崔泽。 “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什么?” “你是不是忘了,你是我的赘婿。” “除了我,你不配拥有其他任何人!” 崔泽放下荷包,将手背负身后。 他抬起另一只手送客。 对林念瑶,他枯竭的心魂只吐得出一句话: “你要发疯,请往他处。” “这儿不是医馆。” “呵,你装都不装了是吧。”林念瑶愤而捡起地上的纸。 她将纸揉成团,直往崔泽的脸上砸。 崔泽被她砸中右眼,不得不低眉阖眼。 见崔泽被自己砸得眉头深皱,林念瑶总算撒够了气。 她朝崔泽宣示: “你等着,三日内我一定打开雁北门。” “开门议和后,任你是什么青州主帅都没用了。” “等你重新变回林家赘婿,我当着你的面扒了那个小贱人的皮!” …… 林念瑶走了,青州官署的大门重新被合上。 院子里孤零零地站着崔泽,还有个司马范涛。 崔泽看着满地的记满墨字的纸。 他眼神失焦,缓缓地坐下去,在纸堆中捡起一张。 暗夜里,举着小灯的范涛听得“嘶”的一声。 他一回头,看见的竟是崔泽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撕下纸的一角,往嘴里塞。 范涛大惊失色,“林帅?!” 第94章 司马,助我出去 崔泽仿佛没听见范涛焦急的呼喊一般。 他自顾自地嚼着嘴里的纸。 范涛见崔泽不听,忙跪倒在他身边。 他放下灯去抢崔泽手里的纸。 “林帅!” 谁知崔泽侧过身去,圆滑地避开范涛。 避开范涛后,他又撕下一节纸,塞进嘴里。 崔泽的眼神一直没聚焦。 黑白分明的眼瞳虚无地散着。 范涛看他那样,一泄气,整个人瘫坐到地上。 这下轮到范涛双眼失神了。 他喃喃道:“军管不成,青州大乱就在眼前。” “主帅……又疯了。” “难道青州真要完了?” 崔泽在一旁默默地嚼纸。 嚼得差不多了,他将纸吐出来,呸到掌心里。 他咂摸了一下嘴里残留的味道。 崔泽捡起一张新的纸,递给范涛。 “司马大人,要不你也尝尝。” 范涛猛地一甩袖,将崔泽的手压下。 他趴过去冲崔泽道: “林帅,这东西不能吃!” “林帅你怎么了?你清醒清醒啊!” 崔泽从范涛掌中抽回手,举起灯盏。 昏黄的细小火苗照在他掌心。 掌心上的纸浆纤维纤毫可见。 崔泽一双凤目重新凝神聚彩。 他看着掌心,忽然无声而放肆地笑起来。 “司马,这些纸是半个月内新纸。” “崔鼎之大将军被俘了半个月了,青州的物资短了半个月。” 崔泽举起灯,让光也映入范涛眼中,方便范涛看他掌中嚼碎的纸浆。 “城中粮草都不够。” “傅家怎有余力往城中运藤纸这等无关紧要的东西?” 范涛托起崔泽的掌心,就着灯左看右看。 看过之后,他抄起地上一张纸。 范涛撕也不撕就往嘴里塞。 很快,新纸特有的那种甜味,弥散在他口腔中。 范涛含糊不清道: “林帅,真是新纸!” 范涛“呸”的一声将纸吐出。 他跟着崔泽,也笑了开来。 “他们有功夫运藤纸,必然有更多的本事运粮食。” “傅家的粮一定满仓了。” 范涛有了劲,一骨碌从白纸堆里爬起。 他指着满地白纸,忍不住问: “林帅,你是怎么察觉到纸有不同的?” 崔泽在地上擦净掌心。 他举着左右摇摆,忽明忽暗的灯盏,点了点被林念瑶砸过的眼睛。 “托林念瑶的福,亲身体验了一把。” “新纸真够韧的。” 范涛关切地打量起崔泽。 见崔泽无事,范涛低低地“哦”了一声。 他的那声哦被寒风卷走,吹向夜空。 又一阵萧萧的寒风吹起他的白须。 范涛怅然道:“我曾舍下脸,为青州向傅家跪求粮米。” “结果他们当众开仓,仓内空空。” “傅深当时说,他家中余粮只够他的族人和下人吃。” “打那以后,傅家再没拿出一粒米粮给青州城。” 范涛握拳砸了一下自己的膝盖。 “城内饿殍遍地,他傅深好狠的心。” 随着范涛的怒骂,崔泽压下眉头,暗了眼眸。 他放下灯盏,捻起地上的纸。 崔泽举着白纸,问了范涛一个带着血味的问题。 “你说如果青州百姓知道傅家有粮,却坐看他们饿死。” 他带着纸指向大门。 “这时候将我和傅深一同绑到街口,我和傅深谁会被先被百姓撕碎?” 范涛皱紧眉,弯腰抢下他手里的纸。 “我的好大人,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范涛将抢过来的纸振了振。 “大人,光知道傅家藏了粮没用。” “得找到他们的粮,放给百姓们才行。” “否则百姓们仍旧饿死,中郎将那边,林帅你也过不了关。” 崔泽从地上又捻起一张纸。 他携着那张纸站起身。 “过不了关便想办法过。” 范涛眼眸一亮。 “林帅这就想到办法了?” 崔泽对着月光,扫过印刷在纸上的墨字。 “这上面少了最重要的部分。” “青州百姓以劳作换口粮日用的部分。” “傅家为何选择隐去这一部分?” 范涛闻言,才亮起的眼眸又暗了下去。 他哀叹一声,道:“哪还用问为什么。” “自然是为了激起民愤。” “不隐去这一部分,怎么显出大人你是个饿死百姓,十恶不赦的大混账?” 崔泽眸中流过一抹深邃。 “不对,不止如此。” “就算留下这部分,我依旧是十恶不赦的混账。” “在我的计划里,上至六十岁老妇,下至七岁小儿,只要是青州城中能动的,就必须干活。” “他们劳作一日,也不过吃上两顿稀的。” “我残酷无情,百姓们未必能理解。” 崔泽捻起手中的纸。 “傅家到底为什么偏要隐瞒这一部分内容?” 崔泽感觉他手中的纸,像是一层魔障。 只要戳破,他的前路,青州的前路又将冲向清明。 寒风骤然变猛。 它像一条狂暴的巨龙。 它咬起地上无数藤纸,卷过崔泽与范涛,冲回天上去。 崔泽和范涛都被扬起鬓发和衣摆。 两人对望一眼,一时间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答案。 与此同时,崔泽手中的薄纸终被他捻破。 残纸破开,月光洒入。 地上和崔泽的眸中都被映出明亮的光斑。 “傅家不敢让青州城的人知道青州府内有多少库存,养得活多少张嘴。” 范涛也追随崔泽道: “难道他们不仅偷运东西入城,还在打府库的主意?” “我们官署内有傅家养的内鬼!” 崔泽松手,任大风送走手中的薄纸。 “这下简单了。” “抓住这个内鬼,王将军那自有交代。” 范涛紧着眉头,问了一声: “内鬼不是傅思齐?” 崔泽摇头,“不止他。” 他一张脸冷得像一潭深渊。 “傅思齐可不知道我军管的详细条例。” 范涛捋起胡须。 他在心中排查起官署中的内鬼。 崔泽却扶住他的手。 “司马,助我出去。” “在这空想终是猜测,猜测如何作数?” 范涛闻言眉头皱得更深。 他忙劝道:“不可!林帅。” “外面的百姓,都想撕了你。” “还有中郎将,他也不会放过你。” 范涛抓住崔泽的手,死活不肯放开。 “更要人命的是傅家。” “城中混乱,他们怕不是会趁机杀了林帅你,再嫁祸他人头上。” “林帅,不能去啊!” 崔泽对范涛露出一个宽慰的笑。 他一根根地掰开范涛死抓他的手指。 “范司马,我非去不可。” 第95章 你出卖的是我的命 崔泽道:“我本就是奔着死来的。” “死有何惧?没多大事的。” “守不住青州,我不甘心啊……” 范涛被崔泽说得怔住。 他怔了半刻,直到寒风再度卷起他的胡须。 范涛终于肯放开手。 他后退一步,向崔泽完完整整地作了个揖。 “能与林帅共事,下官之幸。” 范涛拾起地上的小小灯盏。 他抬起手,“林帅请随我来。” 他举着灯在前头引路,路过正厅时还抄起了一把凳子。 崔泽跟在他身后。 两人一路走着,直到范涛把崔泽带进柴房旁的一间小屋里。 小屋内没有窗,不过有一扇钉死了的门。 看方向,这扇门不过是通向厨房的一扇普普通通的小门。 崔泽正疑惑范涛为何将他领到这来。 范涛就举灯向他解释: “林帅,这扇门背后是官署通向城中的暗道。” “此处本是供我等逃亡保命的。” “半月前知州大人将此门封死,率领我等与青州城共存亡。” “从那以后,这扇门再没被打开过。” 范涛将灯盏放在一旁,抬手请崔泽后退。 崔泽依言照做。 范涛一回头,抡起红木凳当攻城锤。 一锤抡中,两寸厚的木板顷刻间被他砸出个三尺宽的大洞。 崔泽被瘦瘦小小的范老头一锤砸懵。 他半张开嘴,结果被扬起的烟尘和木屑呛到咳嗽。 在他咳嗽的间隙,范涛抡圆了胳膊又抡一锤。 “轰”的一声,钉死的木板被肢解出一个八尺高的大洞。 偌大的洞足够崔泽通过。 范涛放下残破得不成样子的木凳。 他抬袖掩住口鼻,在铺天的烟尘中请崔泽通行。 “林帅,拿上灯盏,请吧。” 崔泽向范涛微微点头。 他带上灯油所剩无几的残灯,提步向幽深的暗道走去。 崔泽整个人将跨过木门时,范涛突然拉住他。 “虽然听起来乌鸦嘴了点,但我怕林帅一去无回。” “在林帅走之前,我想问问林帅的本姓。” 范涛眼中寂寥胜过希冀。 “若林帅真一去不回,起码我能将真正的大人刻在心中。” “大人不该困于那无情无义的广平侯府。” 崔泽才见了瘦小的范司马单手破厚门。 他人还没彻底回过神。 这下又被范涛发自肺腑的关心问愣。 他心中震撼和动容撞在一起,激荡成一整片涟漪不止的水纹。 崔泽花了好一会才从脑子里找到自己该答的话。 “范司马……我姓崔名泽字临渊。” 范涛跟为他壮行似的,拍拍他的肩。 “崔泽崔临渊,老朽记住了。” “崔帅往城东修远坊去吧,老朽总觉得那处傅家的人太多了。” 范涛敦厚的声音在幽暗的地道里回荡,送崔泽踏上不知出处的前路。 …… 灯盘里的灯油燃尽时,崔泽恰好走到地道的出口。 他跨出地道,走出院子,往身旁一看。 他到的地方竟是白天帮阿莲抬水的那口甜水井。 刚出了院子,崔泽便听到成队的重甲巡逻的脚步声。 他脚下一闪,闪进暗处。 与他一墙之隔,重甲走过。 他微微探出头一看,发现巡逻的是王秀的部下。 明明今日才杀回来,身上还带伤的兵。 想来王秀和他们是为了保青州城不生骚乱,于是在夜里巡查。 崔泽在心里为自己也为他们叹了一声。 叹完气后,他随风而动,更快地融入夜色中。 月上中天时,他来到了范涛所说的修远坊。 修远坊乍一看与青州城其他地方并无差别。 甚至这里比青州城的其他地方更荒凉残破。 深夜,修远坊的街面上没有人。 修远坊的几排屋中也不见灯。 崔泽站在坊外,倚着夯土墙观察了半盏茶的功夫。 他忽然发现一座带着院子的二层小楼不对劲。 那座小楼窗户窄不说,窗上还遮了木板。 似乎生怕别人窥探到里面。 小楼的院门紧锁,摆明了生人勿入。 崔泽左右望了一圈。 观察清楚后,他快步行到小楼旁的一幢低矮民房。 他踩着墙边的水缸,借力蹬墙而上。 上到民房屋顶后,他又顺着小楼一楼梁架伸出来的短檐走到小院的正上方。 崔泽趁下方无人,轻巧落地。 不想他刚一落地,小楼一层的门被推开,里面走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仆人。 小仆人身上穿的是傅家衣。 崔泽在傅家时见过。 两人四目相撞,小仆人捧着托盘满脸茫然地打量崔泽。 小仆人像在问:你怎么出来了? 崔泽余光扫过小仆人手中的托盘,又见小仆人没有立刻叫嚷。 望着托盘上空了的酒壶,他灵机一动。 崔泽用手臂掩住脸,跌跌撞撞地倒向一旁的清漆木柱。 “喝多了,我要上茅房!” “茅房在哪?我怎么找不着?” “呕……” 小仆人怕他吐在门前,赶紧给他指方向。 “那边,那边,茅房在那边!” 崔泽扶着墙,脚底打圈地往小仆人指的方向去。 小仆人还在后面问他:“贵客,用我扶你去茅房吗?” 崔泽胡乱摆手,一拐脚,他把自己拐进了茅房。 茅房的门一关,崔泽立刻冷下眼眸。 他静静地听门外的声音。 听得小仆人远去后,他果断从茅房出来,回到楼门前。 崔泽单手推开未完全关上的门缝。 门一开,门内的光亮像火一般扑出来。 十来个人围在一张长桌上饮酒作乐。 桌上佳肴鲜美,山珍海味一路摆开。 崔泽黑白分明的眼眸定住,在十来个人脸中,唤出他唯一认识的那个。 “王全,有半日未见了。” “却不知王大人饮酒作乐时,可还记得我这个吃白薯喝凉水的青州主帅?” 崔泽的话一出,长桌旁十来个人全滞住。 他们活像一幅不会动的画。 十来个人中,王全也不会动。 他的笑容如退火一般消失在脸上。 一转眼,他欢乐的红脸变成了血色尽失的白脸。 崔泽边用余光打量着桌下藏没藏刀剑,边走到长桌边。 他夺过王全手里的酒壶,仰头灌了自己一口。 略带浑浊的酒液从细长的铁壶嘴流出。 玉泉如飞虹划过,落进崔泽的咽喉中。 酒液辛辣,里面掺了丝于崔泽而言相当陌生的甜味。 将嘴里的酒全咽下去后,崔泽抬手擦过唇角。 崔泽拭唇不像在拭唇,倒像在磨刀。 他将铁酒壶慢而稳地放到王全面前。 铁壶轻轻地放稳的声响惊得王全一抖。 崔泽睨着他道: “王大人饮的是青州百姓之骨血。” “出卖的也是我的命啊……” 第96章 傅家运货的脉络 王全眼神恍惚了一阵。 他往左瞟又往右瞟,就是不敢看崔泽。 崔泽绕过长桌,要去擒他。 王全的眼神这才定住。 他的面相渐渐变得凶狠。 “林帅你应该老实地在官署里闭门思过。” “不该出现在这。” 王全阴狠地指着紧闭的大门道: “别逼我敞开大门,放百姓进来将你生吞活剥。” 崔泽伸手重新握住铁酒壶。 他为王全斟满一杯。 “那你叫人呗。” “在这啰啰嗦嗦的。” 崔泽垂眸扫过满桌的佳肴。 “我倒好奇,百姓们进来看到你们享受这些山珍海味。” “他们究竟会如何,生吞我,还是活剥你。” 王全连眨数下眼睛,明显慌乱起来。 他斗败似的后退一步。 就在这时,坐在王全身旁的一人伸手抵住王全的背。 那人身上的衣服也是傅家下人的样式。 他笑着道:“林帅话说得太重。” “瞧,将王大人都吓着了。”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小人傅成,傅家一个小小的外院管事。” “桌上的酒菜算不上什么佳肴。” 傅成将笑一收,端起酒杯来凝着眉抿了一口。 “这些都是我傅家的存粮。” “年关将至,家主让我代他请几位傅家的旧友打打牙祭。” 傅成放下酒杯,满脸不善地望向崔泽。 “林帅难道这么霸道,连饭都不许人吃了吗?” 傅成将话说完后,屋内一时寂静。 在寂静中,王全端起被崔泽倒满的酒,一口饮尽。 烈酒落肚,他一下有了底气。 “就是!林帅,你不让青州百姓吃饭。” “连我这带着官身的,也要饿死吗?!” 王全把酒杯往桌上一震。 “要是这样,我少不了要跟王将军,往京中参你一本大的!” 崔泽眯起眼睛扫了王全一眼。 他暴而起手,一把揪住王全的衣襟。 “那你参啊。” “我正要追究你泄露军管条例之罪。” “你若有不满,上书时,不妨将此事一并写进去。” 听到崔泽要追究他泄露军管条例的罪,王全才红起来的脸刷的一下又白了。 他被崔泽揪着衣襟默了三瞬不止,愣是没说出一句话。 王全身后,傅成猛地一拍桌子。 力道太大,桌上的铁酒壶也随之一震。 “林帅怎可空口白牙地在此污蔑王大人?” “林帅说王大人泄露条例,手上岂有半点证据。” 傅成阴着脸站起,替王全扯住崔泽拽人的手。 “林泽你敢这么粗鲁地对王大人。” “等过几日敞开雁北门,我们家三少爷回来接管青州议和,定将你治罪。” 崔泽手一震,挡开傅成。 “过几日?” “你拿还没封的官来斩身为青州主帅的我?” 崔泽拽紧王全,抓着衣襟就要把他往门外带。 他满目眼波似剑,冷脸对傅成道: “我眼下就是要带王全回官署问罪,你奈我何?” 王全脸被吓得苍白,哆哆嗦嗦地跟着崔泽往门外走。 崔泽即将跨出楼门时,楼上终于传来了动静。 傅思齐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下来。 他倚着木栏,满身酒气地喊道: “林泽!” “把人给我放开。” 傅思齐扒着栏杆,一步一晃地从楼梯上踩下来。 “你想饿死青州百姓,百姓们和王将军想要你的命。” “是你活该!” “你没人性,活该遭报应!” 他说着话,抄起桌上的铁酒壶,直往崔泽面上砸。 崔泽推开王全去挡那酒壶。 他后撤一步,避开泼洒满地的酒液。 一整壶酒洒下。 崔泽忙里偷闲地闻出,酒里那股陌生的甜味,是奶味。 傅思齐使了个眼神,让傅成把王全接回席上去。 傅成立刻动作,护下了王全。 傅思齐半耷拉着眼睛。 他眼里冒出一股精光,手伸到被背后朝楼上打了个手势 在那电光火石间,崔泽忆起傅思齐的官职,明白了傅思齐的意图。 崔泽毫不犹豫,拔步往栓住的院门奔去。 他刚到院子门前,二楼聚集的青州城巡城兵马和傅家的打手都涌了下来。 崔泽一脚踢掉门栓,闪出门外,没入无边的夜色中。 巡城兵吏和打手没追到人,只能空手回楼向傅思齐禀报。 傅思齐醉着酒,脑子不灵光。 他不做多想,直接让傅成回府去,将事情禀给家主傅深。 …… 融入茫茫夜色中,崔泽如鱼入水一般,灵巧地躲开巡城的王秀部下。 他坐在一座偏僻的夯土屋顶上,望着清冷的月亮。 对着月亮,他一点点复盘起今日发生的所有事。 忽有一条运货的脉络渐渐在他心中织成。 运货的傅家马车。 府库。 管粮的王全。 管城防兼管城门出入的傅思齐。 崔泽起身向南一看。 南边,通向伊州的永泰门。 那里该残存着一些他想要的,傅家马车出入的线索。 …… 夜已深,永泰门早已关闭。 两个小兵守在城门旁的角楼里。 崔泽直闯而入,他燃起灯,夺了两个小兵的刀。 他压着刀坐下,翻阅起城门出入马车的记录。 两个小兵都被他泰然自若的样子弄懵了。 一时把刀抢回来不是,不把刀抢回来也不是。 崔泽边翻记录,边问两个小兵。 “我乃青州主帅。” “你们在永泰门当值多久了?” 小兵听崔泽说自己是青州主帅。 他们又看见崔泽只一味地翻记录,别的什么也不干。 两人憨直地对了个眼色,老实答道: “大人,我们刚调到这半个月。” 崔泽快速扫过城门出入的记录,意外发现崔家马车出入的记录竟都俱在。 傅家马车次数之多,之频繁,令人触目惊心。 崔泽不解地合上记录册,回头打量那两个小兵。 他二人与傅思齐养着的人高马大的巡城兵马不一样。 在幽微的灯火下,他们和其他青州百姓一样,瘦得像两根竹竿。 崔泽试探着问道: “你们……不是傅思齐的手下?” 两个小兵一个挠头,一个低头。 “大人,我们不是。” “我们是崔鼎之大将军留下的。” “大将军出征前,为了防城里内讧,派我们十几个兄弟接管了各处城门。” 崔泽闻言长舒一口气。 上苍有眼啊…… 他将刀还给两个小兵。 灯火跳动的光映在他眼中。 崔泽问:“你们可记得,最近一趟进城的崔家马车,驶向了哪个方向?” 第97章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崔泽一问,挠头的那个小兵还在挠头。 低头的那个小兵接过刀后,答道: “大人,那车我记得。” “车里装的是米,一路颠簸漏出来不少米碎。” “我看附近的人家远远地追着车捡米碎。” “他们回来后,我听到念叨,说什么捡米碎捡到信阳坊门前,混着土够吃顿稀的了。” 崔泽眼里亮光大盛。 “信阳坊就在三条街外。” 他抓住小兵的肩膀,情不自禁地晃他道: “多谢。” “我替青州多谢你。” 崔泽说罢,将城门出入记录一卷,迈步离开。 他才出角楼,永泰门外骤然亮起数只火把。 崔泽沉下脸,以为来的是傅家家主或者他的走狗。 谁知他抬眸一看,又见到了林念瑶。 许是深夜被傅家临时请过来,林念瑶并未怎么梳洗打扮。 她素着脸,未施粉黛。 她那头乌黑的长发也披着,绾了几个结,束在脑后。 她披着厚锦袍伫立在那。 风一吹,林念瑶额发轻扬。 她实在像立在她烧了炭煨了酒的院子里。 婉约得不真切。 林念瑶一开口便是物是人非。 “你来查什么?” 崔泽收好城门的出入记录。 “你凭什么过问?” 林念瑶迈着轻柔的步子走向崔泽。 她脸上写满了网到大鱼,任她施为的痛快。 “不说就不说吧。” “反正说了我也不爱听。” 林念瑶拢着衣衫。 她像看被捞上来的鱼在网中垂死挣扎那般,双眸弯出笑意。 “不管你来永泰门查什么。” “都改不了你注定被我带回林家的命。” 林念瑶越说,眼中笑意越大。 “别以为你查出傅家从永泰门多走了几趟马车就能扳倒谁。” “出永泰门的马车,是傅家往宫中送东西。” “进永泰门的马车,是陛下赐傅家的恩赏。” 崔泽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被林念瑶说得震了又震。 “你的意思是青州城危如累卵,傅家却花心思向宫中上贡。” “皇帝收了青州的血肉,竟大加赞赏。” “你要我信这等鬼话?” “你们少打着陛下的幌子,妄图脱罪……” 林念瑶眉一挑,开口打断崔泽。 “青州上贡陛下有什么不对?” 林念瑶绕着崔泽走了一圈。 “你看不惯,你是嫉妒吧。” “你嫉妒有人比你更得陛下信任,赏赐接连不断。” “林泽,你无能还看不惯其他人吗?” 崔泽一把拽住林念瑶的手,将她拉到自己面前。 崔泽推着林念瑶的肩,将她转了半个圈。 他抓着她,逼她去看一片漆黑,仿佛坠入深渊的青州城。 “林念瑶,你睁开眼看看,看看你说得多荒谬!” “你替傅家掩饰的每句话压垮的是无数条人命。” “就算你不在乎他们,你也该想想你为了他们豁出命去的爹娘。” “别让二老死不瞑目。” 林念瑶梗着脖子,高高地昂起头。 她看着崔泽让她看的青州城,满脸的不屑。 “人命怎么了,那不就是他们的命吗?” “至于我爹娘,遵的是圣命,护的哪是他们?” 林念瑶的话一出,崔泽感觉自己像抓了一团腐臭的烂肉那样恶心。 他垂下手。 “原来你连一双看得见人的眼睛都没了。” “也罢,与你多说无益。” “今夜我和傅家各凭本事。” 林念瑶听了崔泽的话后,猛地睁大眼睛。 她转回身,反过来抓住崔泽的手。 “你说谁看不见人?” 她抓紧崔泽的手,逼崔逐看她。 “林泽,你才是连看得见人的眼睛都没了!” “我这么大一个人站你面前,你看不见吗?” 她掐着崔泽的胳膊,从朱唇到柳眉刻满了数不尽的怨怼。 “你说我看不见的人是谁,你那个外室?” “我看不见她?” “她好意思到我面前长脸吗?!” “像她那样的人,早就该死绝了!” “我看满青州城全是她那样的贱人。” 崔泽抽回自己的手,冷下脸拔步就走。 林念瑶在他身后,用尖锐的声音叫住他。 “你不准走!” “怎么,你嫌我不如你的外室温柔,话都不肯听我说完了?” “林泽,你变了心后好狠啊……” 崔泽转回身,拿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林念瑶。 “成亲七年,我才发现你听不懂人话……” 林念瑶听见崔泽这句话先是一愣,而后凄苦地笑了起来。 “我听不懂人话?” “是你变了心,是你不愿意跟我好好说话了吧?” 崔泽眨着眼压下实在想翻的白眼,他提步又走。 信阳坊。 他得往信阳坊去。 再和林念瑶纠缠,信阳坊内的证据怕是都被傅家料理了。 他才迈出去一步。 他身后,林念瑶忽然说: “你不愿听我说话,没关系。” “但这幅字,你总得看。” “陛下亲笔提的。” 陛下? 崔泽被林念瑶说得心头一乱。 他回过身,正望见林念瑶从傅家下人手中接过锦盒。 那个锦盒他认得,林念瑶爹娘的牌位就是从里面取出来的。 林念瑶二度打开锦盒,她从盒中取出一卷字。 火把下,字一展开,崔泽就被惊得睁圆了凤目。 纸上笔走龙蛇,墨字下盖着光启帝的大印。 纸上写了四个字——积善人家。 林念瑶举着洒金宣纸。 “你看清楚,傅家是陛下亲封的积善人家。” “傅家送出城的东西就是上贡宫中,理所应当的。” “林泽,你别死到临头还执迷不悟。” 崔泽的眼眸死死盯着纸上的四个大字。 他感觉身上的血在逆流。 血从他的手脚抽离,流向看不见的深渊,直至消失。 他把纸上的字一个接一个地念出来。 “积善人家……” 要毁了整座青州城的,踩着青州城尸骨躬身与北羌议和的,是积善人家? 他有心杀贼,一回头,贼竟不是贼了? 崔泽不知是不是老天只短暂地睁开了一瞬眼。 下一瞬又闭上了。 林念瑶身旁,几支在黑夜中灿如明亮星子的火把终是引来了王秀和他的部下。 一整队的兵将崔泽囫囵个地包了起来。 王秀提着长刀,像漆黑座山一般压向他。 “林帅不在官署里呆着,半夜到永泰门晃荡,是活腻了,想死了?” 王秀边封住崔泽的退路,边举起长刀。 第98章 至亲至疏颠倒 王秀的长刀落下的那一刹那,崔泽连退数步。 他直退到林念瑶身边。 趁着林念瑶还未及反应。 崔泽抓着她的手,将御赐的大字向王秀的长刀一扬。 在王秀满脸横肉被吓得一抖。 他那双眼也瞪作了铜铃。 在王秀惊乍的神情中,崔泽让光启帝御笔亲题的积善人家卷进王秀来不及收的刀锋。 刺啦一声,御用的洒金宣纸被割成两半,飘落在地。 御赐墨宝被一破为二,王秀惊魂未定,连忙收刀。 崔泽趁机先声夺人道: “王将军,请听我一言。” 崔泽站到王秀面前,直面着他。 “请王将军即刻带兵前往信阳坊。” “信阳坊中有为我作证,能照出青州邪祟的东西。” 王秀沉着脸收了刀。 他再三打量崔泽。 每看崔泽一眼,他的脸色就比前一次坏。 “邪祟?” “我看你就是青州的邪祟!” 王秀扼住崔泽的右腕。 他如金刚力士般,怒目圆睁。 “青州这么多年,哪遇见过你这等狗胆猪肺的混账玩意?!” “竟想把满城的百姓全部饿死。” “你给我滚回官署去,等候朝廷发落。” “否则,我刀下绝不再留情。” 崔泽就着王秀扼他的腕子。 他一抬手,将王秀的手一并抬起来。 “王将军,信阳坊就在三条街外,你为何不去?” “大不了你去了,若我所言不实,我当场让你把我的头砍了。” 王秀松开崔泽的右腕,猛地擒住他的衣襟。 “你的头很金贵吗?” “就凭你背叛了整座青州城,它就该从你的脖子上滚下来。” “我敬你身上青州主帅的名头,暂不杀你。” 他将崔泽往他严阵以待的部下中一推。 “我带队押你回青州官署,你别再不识抬举!” 崔泽被推得滚落进阵仗森严的兵堆里。 满身重甲的兵拽住他,对他也是怒目而视。 崔泽仍不放弃。 他挣扎起身,全力大喊: “王将军!” 崔泽两眼赤红,“我求你。” “求你为青州再信我一回!” 面对他这番掏心挖肺的话,王秀不置一言,应都不应。 林念瑶在一旁望过两个人,不由地发了笑。 混在冷冽的夜风里,她清脆如铃的笑声听起来既轻佻又嘲讽。 “林泽,谁会信你?” “世间人终于知道了,信你只会被你害了。” “我信你时,你让我付出了多少代价!” 林念瑶慢慢弯下腰。 她一手拢着披在身上御寒的宽袍,另一手拾起地上的宣纸。 她拾起光启帝的墨宝后,在鬓发飘扬间,眼瞳幽深地盯着崔泽。 “王将军,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将被割破的墨宝一展。 王秀的刀正劈在“积善人家”中的善字上。 “这是陛下御赐的圣物。” “该问他的罪!” 王秀挎着刀,斜眼扫过两眼通红的崔泽。 “是该问罪。” “既然要问罪,不如明日当着满城百姓的面,好好审他一番。” “他既叛我青州城,青州城不该放过他。” 林念瑶死死盯着崔泽。 她眼中滚过幽深的妒火,似要把崔泽烧穿。 “好啊!” “不仅要当众审他,连他那个姘头也不能放过。” 王秀拿余波瞥她一眼,余波里染着无话可说。 “也罢。” “你是朝廷特使,随你。” 林念瑶得了王秀的赞同,眼里的妒火瞬间烧得大旺,溅出火星。 她将手里的宣纸交给傅家下人。 林念瑶眼睛眨也不眨地,昂首走到崔泽面前。 “你听见了?” 她伸出手,用指腹轻柔地划过崔泽的侧脸。 “明日我就要在你最在乎的青州,定你的罪。” 林念瑶的手向崔泽的耳边走。 她用纤长的指甲勾下崔泽的一缕鬓发。 “到时候,我依罪名当众断了你的发。” “让你颜面扫地,一辈子再也没脸踏上青州!” 林念瑶说罢。 她手一转,就要用纤长的指甲在崔泽脸上刮下一道肉来。 崔泽早看透了她。 他一把扼住她的手,将她的骨节捏到发响。 林念瑶耐不住,痛呼一声。 崔泽没有收力,依旧那么捏着。 “林念瑶,你的嫉妒心何必用在我身上?” “用在傅玉同身上,嫉妒嫉妒他日后将娶过门的妻子。” “不更恰当吗?” 林念瑶被疼得柳眉拧死。 她想尽办法去拆崔泽扼住她的手。 崔泽的手却纹丝不动。 “还是说,你只会把嫉妒,愤恨,怨怼种种糟粕往我这倒。” “把你痴心无悔的绝好一面留给傅玉同?” 林念瑶死活拆不掉崔泽箍着她的手。 她又气又疼抬腿就踹崔泽。 崔泽抓着她的手,将她的胳膊一拧。 林念瑶被迫转身,手被绞在背后,踢出的腿也落空。 她气得发疯,张口大骂:“你少羞辱我!” “我和玉同清清白白,才不像你,姘头的香囊明晃晃地挂在腰间。” “你没资格说我和玉同的不是!” 崔泽绞紧林念瑶的手,将她的耳畔压到自己唇边。 “气急败坏了?” “林念瑶,你做人别太可笑。” “你凭你子虚乌有的猜测便要将我架上问罪台。” “你却大言不惭地说你和傅玉同清清白白?” “你们清清白白,我为何会在青州?” “我如何是青州主帅!” 崔泽手上卸力,将林念瑶往外一推。 林念瑶被他推得一路踉跄地滚出去。 崔泽沉着眸看着。 等林念瑶回过身,又要找他发作时,他道: “你宽以待傅,苛以待我。” “论身份他与你无关,我却是你至亲的丈夫。” “你至亲至疏一概颠倒,悖反天道。” “你再虚伪做作,拒不承认,真不怕哪日上天看不下去,一个天雷劈了你?” 林念瑶像被戳中痛脚,脸色刷地变白。 她张着嘴,本想骂崔泽什么。 可寒风掠过,她到底什么都没敢骂出来。 她拢紧衣服,走回傅家那边。 回到傅家下人之中后,她赶在离去之前,呛了崔泽一句。 “等明天定罪,你就知道错了。” 林念瑶带着傅家下人灰溜溜地走了。 在她走后,王秀一摆手,让部下将崔泽押住。 他亲自带队,押崔泽回青州官署。 带队离开时,王秀望着信阳坊的方向,眼中闪过一道流光。 第99章 清白?当真清白吗? 一夜霜寒过,青州城中日头高升。 高升的日头对于在官署中枯等了一夜的范涛却是大大的不吉。 他焦灼得连茶都喝不下。 一心乱糟糟地盘算该到何处寻崔泽。 会不会得替崔泽收尸。 在他的白发白须又白一轮时,魏长乐拄着拐闯进官署正堂。 “司马大人,不好了!” “王将军把林帅押到街口,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审他。” “审完要问他的罪!” 范涛两眼一黑,差点没整个人向前栽去。 他抓住椅子扶手,硬拉住自己。 范涛颤着声道: “长乐,送老夫去。” “老夫不能坐看林帅受辱!” …… 傅府,傅深在帐幔飘转的祠堂中缓缓睁开双眼。 傅成在旁守着他。 见傅深睁眼了,傅成忙将手里点好的香递了上去。 “老爷。” 傅深接过香后,恭恭敬敬地向祖宗牌位鞠了三个躬。 他将香插进香炉。 “过了今日,我傅家日后一片坦途。” 傅成问:“老爷您不亲自去见证?” 傅深把笑容包裹在不动声色的神情下。 “思齐去了,足够了。” “我傅家去的人多反而显眼,不美。” 他低声问傅成:“信阳坊,处置好了吗?” 傅成垂眸躬身,明明白白地向傅深答了个“是”字。 傅深绽开笑容。 那笑容转瞬即逝。 “看来我傅家,无论如何都输不了了。” …… 街口,林念瑶早摆好了阵势,准备问崔泽的罪,削崔泽的发。 她回去想了一夜,越想越气。 越气她越想向崔泽把愤恨讨回来。 范涛和瘸腿的魏长乐凄凄惨惨地凑到街口时,崔泽已被王秀捆着押在了街心。 青州城里没有富余的烂菜叶子臭鸡蛋。 愤怒的百姓们攥雪持冰。 他们高喊着“杀林狗”,振臂将冰雪砸向崔泽。 崔泽被一个冰团砸得额角淤青。 林念瑶见了半点不心疼他,只觉得畅快。 王秀举刀一呼:“肃静!” “今日当着诸位乡亲的面,他青州主帅林泽的事我们一件件审问清楚。” “问清后,该问罪的问罪,该受罚的受罚。” “大家说好不好!” 堵满了整条街的百姓们齐声应好。 王秀长刀一落,劈去捆在崔泽身上的绳索。 他将刀架在崔泽的项上。 “你可有话说?” 崔泽望过面前每一张愤怒的脸庞。 他在心中万般叹息,更万般愧疚。 “我有话说,也无话可说。” 王秀瞪了他一眼,“他奶奶的,你们这些个文人。” “有话就直说,有屁就快放!” 崔泽敛着眸,“诸位所听所见的军管条例并不完整。” 他抬起眸,一身正气地望向面前的每一个人。 “我身为青州主帅绝不会饿死大家。” “我虽苛刻,但只求与诸位同生死,共进退。” “谁要听你说这些!”林念瑶黑着脸站出来, 她将被崔泽害得一刀两断的御赐墨宝甩出来,露在众人面前。 “今天是要问你的罪!” “你毁坏了御赐的墨宝,死也不为过!” 崔泽用冷而锐的眸子刺了林念瑶一眼。 “我毁御赐的墨宝该死,你呢?” “你毁了太祖赐下的光明铠,又该当何罪?” 林念瑶一怔。 她整个人呆在原地。 “我……我没有!” 崔泽:“不是你便是傅玉同。” “算起来我该死,那他该灭九族了吧。” 林念瑶双眸发颤,半晌接不上话。 这时候还是傅思齐站出来,说:“少说这些和我们青州无关的事。” “今日众乡亲聚集,要问的是你打算害死大家伙的事!” 傅思齐的话一出,百姓们霎时群情激奋。 傅思齐低声在林念瑶耳边说了句: “别忘了你是朝廷特使,抬出大义,你压得住他。” 林念瑶缓了缓心神,重振旗鼓。 她也高声道: “对!墨宝的事按下不提,你是人渣的事是板上钉钉的!” 殊不知崔泽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推开王秀架在他脖子上的刀。 “是吗?” “我是人渣,我要害死一城的百姓?” “我看泄露条例,又将关键内容隐去的才是要害死大家的人吧。” 林念瑶见不得崔泽如此嚣张。 她皱着眉道: “王将军,他在受审。” “你的刀架好!” 王秀斜睨她一眼,反手将刀收入鞘中。 “我刚刚好像说的是审问他的事,没说审的是他的人啊。” 王秀悄然退一步,将崔泽让到前头。 他道:“再说了,听身为青州主帅的林泽将这些事一桩桩地说清,不好吗?” 一时间,林念瑶和傅思齐都察觉到王秀不对。 他们对望一眼。 林念瑶赶紧抢白道:“什么泄露,什么隐去?” “他分明是在为自己脱罪。” “战乱之时,他还在青州城养外室,他的话怎么能信?!” 崔泽凝眸望着林念瑶,抬手指向一个方向。 “我的话不能信?” “他呢。” 众人顺着崔泽手指的方向望去。 王秀的两个手下押着被五花大绑的王全,从人群中穿出来。 他们押着王全走到崔泽身边。 崔泽拔出王秀部下腰间挎的刀,背在身后。 “王全,你说。” 崔泽拔出刀时,王全已被吓得全身发颤了。 见崔泽将锋利的杀人刀背在身后,王全扑通一声跪倒在崔泽面前。 “林帅,我……我是不得已才当了傅家的狗。” “替他们卖命,向他们偷传了你军管的条例。” 他跪着往前爬了两步,爬到崔泽的脚边。 “北羌人就在城外,我怕死。” “我也希望照林帅你的条例执行,我跟着大家一起活下来。” “是他们傅家丧心病狂,想在青州城闹个大乱子,要你的命。” “条例印刷时,那部分是他们删的。” “还有你夫人,你夫人也参与了啊!” 王全跪在崔泽脚边声声哭诉。 他带着哭腔的每一句话都顺着寒风传进人群。 众人先是一片寂静,而后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喧闹。 林念瑶被这个阵仗吓着了。 她连忙大喊: “不对,不是!” “他算什么人?他的话怎么能信呢?” 林念瑶强装镇定。 她回过身去朝众人解释道:“我和傅家都是清白的!” “清清白白!” 崔泽振开衣袍,将王全甩在一旁。 他面向林念瑶。 “清白?当真清白吗?” 第100章 贪墨军饷,这便是傅家的本事? 崔泽的朗声质问灌进林念瑶的耳朵里。 她像被踩了脚的猫,怒不可遏地回身大骂他: “我们哪不清白了?” “是你心里不干净,看谁都脏!” 林念瑶捏着光启帝赐下的墨宝,反驳崔泽道: “傅家怕陛下和玉同耗费,在他们的襄助下,只往家里运了几车碎米。” “不然陛下怎会赐下‘积善人家’的字。” 她怒睁双眸,紧皱柳眉,像要撕了崔泽那般瞪着他。 “傅家要养那么多人,吃几车米怎么你了!” “你说我们不清白,你的证据呢?” 林念瑶将眼眸一转,直指王全骂道: “他是你的手下,肯定是他听你的,在抹黑傅家!” 听罢林念瑶的话,负着刀的崔泽无奈得眸中落霜。 “看来你连自己替傅家作了筏子都不知。” 他单手从怀中取出永泰门出入记录,举在面前。 “这是永泰门的记录。” “你不若自己来看看,仅半个月间,崔家马车出入了多少回,拉的又只是碎米几车吗?” “青州城危急的这半个月尚且如此。” “再往前,傅思齐带着巡城兵马掌管城门时,谁知又隐匿了多少趟傅家的出入。” 永泰门的出入记录一出现,傅思齐当即变了脸色。 他颤着唇往后退。 林念瑶不知其中的猫腻,也没留意到傅思齐的变化。 她冲上前,携着光启帝的字,指着那册记录,道: “这算什么?不就是一本册子?” “你想伪造多少册造不出来?” 崔泽手腕一翻,将城门记录的册子好好地收回怀中。 “只是一本册子吗?” “那为何册上的记录,每一条都与信阳坊附近的百姓所见都对上了呢?” “需不需要我请他们出来与你们傅家对峙?” 崔泽一提信阳坊,傅思齐本就灰败的脸色瞬间变得更难看。 他一脸不敢置信地望向崔泽。 眼珠子大到几乎瞪出来。 他正慌神,脑中忽然响起傅成在他出门前告诉他的两句话。 “少爷,信阳坊已处置妥当了。” “今日一早,我让他们打着王全的名义,将东西送出了青州城。” 傅思齐眼睛一眨,人又有了底气。 他躲在林念瑶身后,大声喊道: “信阳坊怎么了?” “信阳坊是空的,你查什么?” “来呀,你说啊,你有本事说你在信阳坊查出了什么啊!” 崔泽黑白分明的眼眸中闪过揶揄。 “好,如你所愿。” 他一眼望尽林念瑶和傅思齐两个人。 “信阳坊是被搬空了,一无所有。” “但我与王将军料定你们傅家不敢再将信阳坊中的东西藏在青州城内。” “你们傅家家主做事狡猾,怕引火烧身。” “今日天刚亮就遣人将东西运出了城去。” 崔泽凤目抬起,眼角微挑。 “押送马车的还是昨夜在修远坊中意图杀我的人。” “我认得他们,也擒回了他们。” 崔泽抬手,向后一招。 街的尽头顿时响起重甲押送犯人的声响,和重重的货车碾在路上的碾压声。 他的身后,百姓们边围观着,边给王秀的部下让出路。 让王秀的部下押着一辆大车和一队人。 从街头冒出,出现在崔泽身后。 重甲军士押送的人,各个都膘肥体壮,满面红光。 他们与饿得只剩骨头的普通青州人不同。 一看就是唯一有余粮的傅家养出来的得力干将。 百姓们的议论声窸窸窣窣地响起。 在窸窸窣窣的议论中,傅思齐仿佛天塌一般,神色剧变。 他捂紧了自己的脖子,仿佛喘不过来气。 林念瑶不知深浅。 她不甘心就这样被崔泽压过一头。 她硬是狡辩道: “你管傅家往城里拉了什么,往城外运了什么。” “如今的时节,他们走得了车,是他们自己的本事。” 崔泽微微眯起眼。 随后,他的眸子如被野火燎亮一般盛开。 “他们自己的本事?” 他又抬手向后一招。 当着青州城无数百姓的面,马车的门被王秀的部下推开。 里面露出的竟是成袋成袋的米。 更让人惊掉下巴的是,麻袋上印着青州府库的标识。 麻袋一角,缝了藤纸做的标。 纸标上用墨字写着这袋米由何而来,何时入的青州府库。 王秀的部下当众搬下一袋米撕开封口。 藤纸在封口被开的刹那间四分五裂。 军士将口袋往前一倾,白花花的精米立刻涌到袋口。 叫街上的人全看得一清二楚。 崔泽面目如铁似霜,道: “青州府库专供青州军营用的精米,为何出现在傅家的马车上?” “贪墨军饷,这便是傅家的本事吗。” 林念瑶被真相震得一退。 贪墨军饷?! 林念瑶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细密的汗珠,接连在她的额间冒出。 人群中,范涛瞪着双目望了袋中的精米。 他又低头去望落在地上四分五裂的藤纸。 他的嘴里开始回味起,他在崔泽的劝说下,塞进嘴的新纸的味道。 甜得发腥,甜得像血。 他险些当场喷出血来。 范涛拨开无数的人,一路冲进街心。 他冲到王全的面前,揪起他。 “你配合傅家,偷换了府库中的军饷?!” 范涛面红耳赤,恨不得咬死王全那般咬牙掐住了王全的喉咙。 “好啊!傅家假传林帅军管条例的藤纸原来是用来做假的府库纸标的!” “那刚刚林帅所说,运进青州城的碎米,是不是用来偷梁换柱,顶替军饷的!” 王全被掐得面目发紫。 他拍打着范涛的手,求范涛放他一条小命。 他在快被掐死的弥留之际,红着眼对范涛说: “司马,我……我……” “都是傅家,傅家教,教唆我……” 说罢,他便头一歪,倒了下去。 范涛伸手试探王全的鼻息。 探出王全只是被他掐晕后,松开手让王全倒了下去。 王全一道,百姓在哗然中,怒火中烧,齐刷刷地望向了林念瑶和傅思齐。 眼看已到末路,傅思齐顾头不顾腚地喊道: “不!” “你还是没有证据,你还是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这些都算不上证据!” 崔泽冷眼扫他一眼,转身押过来一傅家押车的人。 他压着傅家那人在街心跪下。 “把你招的,当众再说一遍。” 第101章 傅家于青州该死,你亦同罪 傅家下人低下头。 他将傅家联合王全,偷换青州府库中上好的军粮一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崔泽冷眼盯着血色全无,白唇似蜡的傅思齐。 “你家下人已经全招了。” “傅思齐,你领着他们为傅家当真肆无忌惮,泯灭人性。” 堵着整条街的青州百姓到如今已经怒火冲天,可焚天地。 他们人推着人,一步步地围向林念瑶和傅思齐。 在林念瑶和傅思齐的无尽惊惶中,包围他们的人流怒潮,像是闸刀开闸。 锋利的刀口下一瞬便会斩下去。 崔泽负着刀,随着人群一起,围堵住林念瑶和傅思齐。 “如今人证物证皆在,你们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傅思齐不敢对上崔泽。 他赶忙转身,想趁乱从人群中挤出去逃命。 但青州百姓组成的密不透风的人墙,将他妄图逃出生天的路全部堵死。 寒风中,林念瑶头上冒出的冷汗滴入她的鬓发间。 冷汗如注,染湿了她的两鬓。 她仓惶着发颤,鬓发间一直簪着的螺钿插梳也跟着她一道发抖。 她朝周围吼道: “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我可是朝廷特使!” 她见朝廷特使的名号完全吓不住百姓们。 林念瑶又转头朝崔泽大吼: “林泽,你是青州主帅,管管他们!” 她惊慌无措地左退右退,带着哭腔喊道: “我……我又没做错什么。” “你们滚开,滚开!” 她蜷着,抱着自己,不解地颤着声说: “是陛下定的,青州迟早会城门大开,跟北羌议和。” “反正都会议和,不会打,那么好的米给傅家怎么了?” 林念瑶淌着泪发泄似的大喊: “他们哪有不对,你们有什么好生气的?” “少在这慷青州之慨!”崔泽的声音骤然响起。 他眸似利箭,直往林念瑶身上扎。 崔泽负着刀破开人群,如山似峦般镇到林念瑶面前。 “青州的百姓不愿意,凭什么逼青州议和?” “凭什么逼他们敞开守了世世代代的大门,去迎接践踏他们的敌人?” 崔泽环望过围着他和林念瑶还有傅思齐的每个人。 大家都瘦得像旗杆,也许下一瞬迎风便会倒。 但大家的眼中都亮着和他一样的光。 那光是只在耕种着、滋养着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生死与共的人身上才会显现的光。 崔泽采撷着每个人的光,将他们化作利刃,直指林念瑶。 “青州如今是已到了危急之时。” “城防如纸,随时会破。” “但这座建在此处,历经上百年的城。” “这座由数百年前的夯土化作今日之砖石的城还未破。” “城未破,这就是昭国的青州。” “城未破,这就是家!” “谁也不配逼他们将自己的家拱手相让!” 林念瑶被崔泽的话震得连连抽噎。 她低着头,企图避开每一道青州人的目光。 崔泽仍在替满城的百姓诉说着他们的深埋心中的刀与剑。 “青州扞卫昭国北疆百年,百年都不许北羌再进一步。” “百年前他们不会让,百年后的今日他们依旧不会让。” 崔泽的目光穿过林念瑶,落在傅思齐身上。 “前次龙虎军北伐失利,的确让青州元气大伤。” “令青州城落入危难。” “但生于斯长于斯的傅家呢?” “他们干的好事却是趁着青州半数官员趁着守城战死。” “青州军浴血后十亡七八,青州空虚之时。” “大肆吞没青州府库的保命的库存。” 崔泽说到这时,青州百姓脸上已恨意滔天。 崔泽亦杀意尽显。 “守城的将士吃着碎米糟糠,忧心城内无粮可食。” “城内百姓甘心饿死,惟愿替城上将士再省一分口粮。” “你们傅家他妈的趁着官署中仅剩的老弱病残忙得头昏眼花,顾不上对账,偷粮换米。” “你们还算什么人?!” 傅思齐被崔泽问得后退,直撞上围堵的人墙。 人群中不知谁先开始的。 原本为崔泽准备的冰团全往傅思齐身上砸。 如雨般的冰团砸得傅思齐眉角破,血如流。 林念瑶也被波及,砸得她惨叫一声。 “别砸我,和我没关系。” “我是无辜的!” “你无辜?”崔泽提刀上前。 掷冰的众人怕误伤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崔泽在一片寥落的沉默中,走到林念瑶的咫尺之前。 “你于青州何曾无辜?” “一到青州,乘着傅家灯若长龙的马车队,引来敌袭的是你。” “抬出你爹娘的牌位,逼我敞开雁北门的是你。” “昨夜凭你手里的废纸轻飘飘地替傅家脱罪的还是你。” “傅家于青州该死,你亦同罪。” 林念瑶被吓得一颤。 她半开着嘴,含泪的眼睛里遍布惊慌。 对着崔泽,她不停地摇头。 “不,不!” “我是朝廷特使,是你的夫人,你不能杀我。” 连串的晶莹的泪从她的眼尾带着颤地滚下来。 “林泽,你别忘了,你是我的赘婿。” “赘婿杀妻,便是噬主,你也得死!” 崔泽手里的刀没有停顿。 他将执刀的手抬起。 司马范涛扑上来,拦腰劝他道: “林帅,莫激动。” “你为她死了不值得。” “如果朝廷因此发难,免了你的职更不值得!” 崔泽目光不改。 他抬手推开范涛,一把将林念瑶扯入怀。 林念瑶挂着泪,扑腾着,挣扎着。 崔泽拔了她头上的螺钿插梳,信手一掷。 螺钿插梳撞在冻得坚硬的土路上。 上头的精巧拼配的螺钿被撞得四散,碎落一地。 崔泽面冷心静,手格外稳。 他熟稔地拆落林念瑶的半边鬓发。 任他七年间抚触过无数次的墨色长发穿过他的指缝。 在林念瑶的长发缠在他的掌心时,他收手攫住。 林念瑶心跳被吓得快停。 每一声都像是最后一声死亡的告祭,撞在她的鼓膜上。 她又悔又怕,苍白的肌肤上染尽了泪。 崔泽平静无涛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你昨夜说要削我的发。” “如今,我以你之道还施你身,削发代首。” 崔泽执刀的手腕子一转,刀刃顷刻间自下而上抵住林念瑶墨色长发的下侧。 只消他再往上一寸。 林念瑶的半边墨发便会应声而落。 第102章 随我去傅家,讨回青州的东西 林念瑶舍下手里光启帝那张洒金宣纸。 她祈求的,满眼含泪地触上崔泽执刀的那只手腕。 “林泽,别……!” 崔泽仍是平静无澜,刀刃向上,将林念瑶的墨发齐耳削去。 刀过之后,崔泽手一松,林念瑶坠在地上。 她被削下的长发被凛冽的寒风吹离崔泽的手掌,落在灰黄的土地上。 坠在地上的林念瑶泪就没断过。 她急急忙忙地用去捂鬓边被削出来的墨发断茬。 她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生怕抬头会撞上任一道目光。 那目光不论在笑她罪有应得,又或者可怜她颜面尽丧。 她都承受不住。 北风向北,将落在地上,沾尘染土的断发一绺一绺地吹远。 林念瑶爬着扑过去,护住她落下的长发。 崔泽冷眼看着她,面上仍是平静无澜的。 他将刀递还给王秀的部下。 一回首,崔泽又盯上了一再试图逃跑的傅思齐。 王秀比崔泽更快一步。 他提着长刀,一刀架住了傅思齐的脖子。 这下傅思齐不敢逃了。 他不仅不敢逃,刀锋在眼前,他甚至连动都不敢动。 王秀一把揪住他的后脖颈。 “你想往哪逃?” 王秀将刀锋收紧,让刀刃逼近了傅思齐的脖子几分。 “我寻思,你一不是朝廷特使,而不是林帅的亲老婆。” “我好像对你没有客气的必要了。” 傅思齐哆哆嗦嗦的。 他不敢相信,王秀一夜间变化这么大。 昨日对林泽喊打喊杀。 今日就把刀架到了自己脖子要自己的命。 “不对!你不应该杀他吗?” “他真打算饿死青州城。” 王秀冷笑出一声“呵”。 崔泽走到王秀身边,“王将军不曾怀疑我。” “你以为青州军中只有任你们摆布的莽汉吗?” “未免太小看我昭国的将士了。” 崔泽转眸望王秀一眼,他满眼的感激。 “王将军自昨夜起,一直暗中助我。” “他先是将我推进青州官署,保了我的命。” “而后又连夜巡城,稳住了青州城。” “将我带走后,他整整一夜都随我忙碌。” “连夜的追查,这才打中了你们的七寸。” 王秀嘴一咧,笑道: “你们倒可笑,发了一晚上的颠梦,妄想害死林帅。” “老子一路杀回来,劈了那么多北羌贼。” “对青州,谁真心谁假意,真当我看不出来?” 王秀说着话,手里的刀一转,当即就要斩下傅思齐的头来。 “爷爷这就送你去投胎。” “下辈子你长颗良心,当个好人吧!” 眼看王秀手已起,刀将落。 崔泽毅然出手,架住了王秀挥刀的手腕。 “莫杀他,他还有用。” 王秀略带不解地看向崔泽。 崔泽回了他一个安定的眼神。 在崔泽那双黑白分明,净若琉璃的眼眸中,王秀望见了站在崔泽和他面前的家乡父老。 王秀环望周围一圈,想通了崔泽留傅思齐一命的因由。 他抬腿一脚踹倒傅思齐,逼得他当众跪下。 “王八羔子,给大家磕头赔罪!” 傅思齐被王秀那一刀快吓得尿了裤子。 可让他当众磕头,他又怎么都磕不下去。 最后还是王秀一脚踩在他的肩上。 将傅思齐踩得以头抢地。 头敲在地上,敲出了一声梆硬的响声。 这声梆硬的磕头传出去。 青州的百姓们泄出了一口气,又憋起了另一口气。 他们齐齐望向崔泽。 “林帅,青州真的还有救吗?” 面对落在自己身上的层层炽热的目光,崔泽立刻毫无犹疑地回应: “若诸位愿接纳军管,随我苦熬过冬。” “青州之危,未必不可解。” “我们一起熬过这个年,一道迎春!” 青州百姓们闻言一个接一个地红了眼。 人群中又有人问: “林帅,春风真的还会吹进青州城吗?” 崔泽毅然点头。 “拼死一战,何愁春不再来。” “大家想,等我们战到春日,又一轮春耕。” “种下的粮食养出我们的子子孙孙,他们还会是青州人。” “绝不是北羌的奴隶。” 崔泽抱起拳,向众人稽首。 “我恳求诸位,为子孙们熬一熬,熬这个难过的冬。” 崔泽稽首,回应他的是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追随林帅!” “为子孙们搏一回!” “追随林帅!” 呐喊声响彻长街,趁此时,崔泽示意王秀拽起傅思齐。 崔泽用更洪亮的声音盖过追随他的层层声浪。 “诸位,请先随我去傅家,讨回我们青州的东西!” 王秀拽起傅思齐,也举刀喊道: “咱们听林帅的!” “先破了傅家,斩了傅深那个老东西。” “再依林帅的安排,全城军管!” 人群中,范涛望着齐声响应的众人。 他眼一热,泪湿了早起了球的袖口。 “想不到青州转祸为福了。” …… 傅家,带了消息回来的下人一重重地穿过厚重的门。 他慌张地滚到傅成跟前,跪在地上打着哆嗦把崔泽反败为胜的事报了一遍。 傅成听后一甩袖,忙往祠堂旁的书房走。 “老爷,大事不好了!” 傅深本在品茶,品着品着,他手中茶盏落地。 热烫的茶水打湿了他半身衣摆。 傅成边禀报着,边跪到他脚边,用衣袖为傅深擦湿了的衣摆。 傅深忽然抓住傅成的手。 他满眼不见光的深黑,渐渐地把眼里的慌乱全部吞没。 “派出去的人看清了吗?” “林泽抓住的,只有我们的人?” 傅成立刻作答: “看清了的,说是只有咱家自己养的人。” 傅深陡然放松。 他推开傅成,背靠回了椅背。 “还好,林泽没抓到他不该抓的人。” 傅成爬起来,试探着问道:“老爷,咱们家接下来……” 傅深黑得全然不见光的眼瞳望向门外。 傅家祠堂的帐幔又被风吹出来。 傅深:“我们不必动。” “这番是福是祸,林泽他真看得清楚吗?” 傅深的话像即将燃尽的线香,幽幽地化作一道烟,飘出门外去。 “傅成,这时候,雁北门外该起点动静了……” 傅深的话音散尽。 崔泽还未带着众人出街口。 剧烈的敌袭的号角自雁北门响起,炸在全城每一个人的脑门上。 第103章 像你这种人,不配活着 这次敌袭的号角太嘹亮。 嘹亮得像有漫山遍野的北羌铁骑在向雁北门冲锋。 崔泽喝令众人:“大家听司马安排!” 交代完百姓后,崔泽向范涛一点头。 范涛立刻带着魏长乐动作起来。 崔泽回身拉住王秀,“王将军,斩了傅家马车上的缰绳。” “你我骑马,即刻赶往雁北门驰援。” “让你的部下也结队前往,切莫掉队。” 这边王秀听崔泽的刚斩落傅家马车套在马上的绳索。 那边范涛和魏长乐就指挥百姓,将离雁北门最近的街口清了出来。 崔泽上马,急驰而去。 出街口之前,他最后回望了一眼对他满是希冀的青州百姓。 …… 雁北门外,北羌这次实在来势汹汹。 密不透风的铁骑如洪流一般,从雁不归山上冲下来。 他们拿着弯刀,冲下山,踩过青州被冻硬了的护城河。 北羌先头的精锐像精铁铸的箭矢。 他们带着风狠狠扎向补过一轮,勉强维持的雁北门。 不过短短的瞬间,雁北门再度被撕裂。 北羌的铁骑时隔九年,再度踏进严守了一冬又一冬的青州城。 崔泽披上重甲,携飞星奔到雁北门时终是晚了一步。 城门一破,残余的青州军有如丢了魂。 他们像举不起刀剑的行尸走肉,在北羌铁骑的洪流中被撕成碎片。 崔泽拔出长剑,向后一指。 他厉声嘶吼:“青州军听我号令!” “以退守此街,以长街为青州城门!” 崔泽的号令直达天籁。 拼死御敌的青州军散上天的魂像被崔泽一手抓下,按回了每个人的身躯里。 几刻过去。 等王秀点齐军营中的兵,甲刀齐整地赶到雁北门时。 雁北门后的七里间,已被崔泽带人守稳了。 崔泽与飞星战在最前。 他长剑如虹,直杀出一片净空。 崔泽一步一步地带着身后的青州军重新向雁北门挺进。 崔泽身后,三里外。 范涛也带人候着,拆了木料,等着再将雁北门补上。 这次他带人拆来的,是青州官署的大门。 崔泽与王秀稳扎稳打,眼看离雁北门越来越近。 突然,又一股如暴风劲潮般的北羌铁骑杀进了城来。 后头观望的范涛瞬间瞪直了眼睛。 “不对,不对!” “北羌攻城的情形不对!” “前一波冲杀还未分胜负,他们怎会再度冲杀?” “雁北门前,弹丸之地,哪容得下这么多骑兵?” 血战中,崔泽面对密得如暴雨般斩向他的弯刀。 他也在顷刻间察觉出异样。 崔泽一拉缰绳,躲多一刀后,由着飞星带他灵活钻开。 他才喘上一口气,暴雨般的刀刃又追他而来。 崔泽连斩三人,趁着空隙,回首往王秀的方向一看。 王秀与其他青州将士也在死战。 但他们面前,未有似他般密密麻麻的刀雨。 北羌人在不顾一切地针对他。 崔泽来不及细究缘由。 想清这点后,他夹紧马肚,直奔雁北门。 一路上他剑不停,马不停。 在北羌的铁骑潮中杀出一道赤血铺地的线。 青州军见主帅杀向前,奋不顾身也要追随。 崔泽斩下一个马头,染着半身温热的马血,回身大喊: “不许追来!” “守青州!” 说罢,他策马奔出城外。 洪潮般的大部分铁骑竟真追着他退走。 靠着崔泽引走大半的敌人,王秀领着青州军,再度关上了青州城的雁北门。 范涛穿过血染得发紫的战场。 他带着木工,顶着从破碎的雁北门上扎进来的刀。 将青州官署的大门钉在了雁北门上。 钉好了雁北门,除了漏进青州城的零星北羌铁骑。 青州城又一次劫后余生,在刮骨的风中,迎来了死一般的宁静。 范涛用背抵着钉好的雁北门。 他抬起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两个巴掌。 扇完后,他问王秀: “中郎将,林帅……”范涛梗了良久,“林帅还能回来吗?” 王秀杀到力竭,还是不愿放下刀。 他又斩一敌,怒喝道: “他爷爷的!” 王秀猛喘一口气,勒马回头。 “司马你等着,等城里守稳缓过来。” “我亲自去把林帅接回来。” 青州城外,崔泽已催着飞星,趁乱奔上了雁归山。 雁归山,雁归山,昭国的大雁飞到此处当还家。 崔泽回望一眼紧紧合上的雁北门。 如潮的北羌铁骑被挡在门外。 他释然一笑,带着笑冲进了连雁都会退返的雁归山。 他身后,夺命的带血弯刀直追他而来。 …… 青州城中,残余的北羌铁骑弯刀犹利。 他们知道自己注定会死,索性散开,一刀刀地砍向他们见到的每个人。 北羌铁骑所过之处,青州人的命在灰黄的土地上绽开血红色的花。 一个落单的北羌骑兵一路杀到青州官署附近。 直到所有人都逃走了,躲进家里,林念瑶才从她断发的伤痛中回过神。 她也想逃。 她慌不择路地追上傅家的人。 “救我,救我!” 傅家的人却压根不管她,将她远远地撇在身后。 林念瑶急得在他们身后大骂: “我是朝廷特使!” “朝廷特使!” 傅思齐隔着老远,回头骂了她一句: “狗屁!弯刀面前,谁管你是什么!” 林念瑶没了办法只能靠自己逃。 她跑得太慢,没三两下就被那个北羌骑兵追上。 北羌骑兵见她软弱,竟跳下马来,用弯刀戏耍她。 林念瑶逃得不辨东西南北。 一头撞上一户人家的院门。 她从门缝里看见里面有人,忙拍门道: “救我,救救我!” 门里,老婆子骂道:“儿,不许救她!” “老婆子两只眼都看见了,就是她想害林帅。” 老婆子的声音一散,院子里再没了动静。 林念瑶怎么都拍不开院门,只能贴在院门上等死。 就在这时,一只大陶罐子,噼啪一声砸向了那个北羌人。 北羌人被砸得倒地。 大陶罐子也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阿莲冷着脸,脸上没有表情。 她捡起地上的碎片,直直攮进了北羌兵的心口。 鲜红的血顺着陶片扎进去,涌出来。 林念瑶被吓得腿一软,跌的地上。 阿莲拔出带血的陶片,看向林念瑶。 她的脸还是那么冷,还是面无表情。 林念瑶只感觉她的目光像锋利的钢丝,绕在自己脖子上。 轻轻一勒,就能送她归西。 阿莲也说:“我不该救你的,你想害死林帅。” “像你这种人,不配活着。” 第104章 万一坠崖不死呢? 林念瑶以为自己死定了。 面前的女人下一刻就会把碎陶片攮进自己的身体。 再绞着血肉拔出去。 结果下一刻阿莲的声音响起。 那声音低得像一片雪花降在林念瑶脚边。 “我在街口听见了。” “你死了会让林帅为难。” “可惜了……” 阿莲说罢,用陶片在血泊里的北羌死人的脖子上又补了一刀。 补完刀后,她将陶片撇下。 阿莲起身,面无表情地走向街尽头。 林念瑶死里逃生。 她连蹬两脚,才打着滑从地上爬起来。 爬起来后,她低头一看。 她染满了黄尘,和渐渐离她远去的,她最看不上的青州女人没什么不一样。 她不愿意看见这样的自己。 她是京城的名门贵女,堂堂广平侯夫人。 怎么能和随便一个女人一样? 林念瑶不停地拍打身上的尘土,她要把锦衣上的黄泥拍掉。 她身后,院门腾地一下开了。 面黄肌瘦的老婆子打开门后推了她一把。 “你有病?” “阿莲刚刚救了你,你不知道逃命去?” “傻站在这拍什么裙子?” 林念瑶一愣。 愣过之后,她心里像有一堵透明的琉璃墙被撞碎。 碎渣子撒了一地。 “她救我?” “她是林泽的外室,为了帮林泽不敢让我死而已。” 老婆婆神情木然地抬起手,“啪”的一巴掌打下去。 林念瑶疼得发麻,赶紧捂住了脸。 老婆婆道:“少在这发癫。” “人家阿莲有心上人,是个很好的小伙。” “要不是冬天北羌打过来,他们早成亲了。” 林念瑶半张脸火辣辣地疼。 她发怔,喃呢着说: “不可能,我亲眼看见的。” “林泽帮她抬水,腰间还挂了那个女人做的兔子香囊。” 老婆婆一噘嘴,啐了她一口。 浑浊的白沫吓得林念瑶连退两步。 她撞上北羌人的尸体,又绊倒在了血泊中。 这下,林念瑶一身血污,再也洗不干净了。 老婆婆本要把门合上。 她懒得跟林念瑶掰扯。 但门快关上时,老婆婆又气不过,回身再啐了一口。 “我呸!” “一个陶罐装满,少说有十一二斤。” “只要是个人,谁见了不帮忙?” “还有你说的什么兔子香囊?那是你们京城人的玩意。” “在青州,谁会做?” 老婆婆轰的一声把门关上。 对着薄而破的院门,老婆婆顶着风多骂了一句: “小泼妇,日子你不想过了,早点自请下堂。” “林帅那样的好人,大丈夫。” “你不要他,天上的神仙自然会派更好的仙女下凡来照顾他。” 林念瑶听着老婆婆的话,听得心口一涨一涨地发涩。 她的头不住地发昏。 林泽好么? 她难道不好么? 她怎么会配不是林泽呢? …… 雁归山上。 崔泽隐隐记得有处可助他身的山坳。 他驱着飞星,向记忆中的山坳奔去。 那山坳极窄,只能过一匹马。 穿过之后又是浩荡天地。 他将逃出升天。 崔泽奋力厮杀,好不容易才杀到他记忆中的地方。 谁知短短九年,雁归山上竟上演了一出沧海桑田。 原本窄小的山坳崩成了断崖。 前面,作了绝路。 北羌嗜血的铁骑紧紧追在崔泽身后。 猖狂的狞笑接连出现在追来的北羌人脸上。 他们放慢了马速,散成一个圈,与绝壁断崖一同圈死崔泽。 有一个北羌铁骑拿起弯刀,在大约崔泽头顶的高度比划了一个圈。 他似乎在说: 看,从那剥了这个昭人的头皮。 围成圈的北羌人身后,凶悍的北羌铁骑越聚越多。 他们黑压压的一片,密得像倾巢而出的马蜂,铺满了整个山梁。 崔泽身边,这下只剩下死路了。 崔泽提着剑,翻身下了马。 他恨自己的目光不是锋刃,杀不尽面前的北羌人。 崔泽拍了拍飞星的背。 飞星的耳朵一如既往地绕着他转。 它想用脑袋蹭他的掌心。 崔泽牵着缰绳,拉低飞星的脑袋。 他扯下帅印,塞进了马鞍侧面的兜袋。 崔泽道:“飞星,待会我替你杀出条路。” “你回城去,将帅印带给司马。” “司马一见印,便知我死了。” “届时无论北羌人用我威胁青州什么,司马都不会为我一个死人应允。” “我不能害青州。” 说罢,崔泽照旧拍了拍飞星的头。 这次他来不及用掌心去揉飞星的耳朵。 北羌铁骑已弯刀一举,朝他冲杀了过来。 崔泽剑如光点成链。 他趁着北羌人在马上侧身弯下腰,用弯刀绞杀他时。 他一剑封喉。 崔泽招招毙敌,连成链的没簇光点后跟着一朵嫣红的血花。 他真为飞星杀出一条血路。 飞星却不肯走。 它抬起马蹄,猛踹敌人,拱卫在崔泽身旁。 崔逐回首一剑,再杀一人后,猛地一拍飞星的马屁股。 “回去!” “你是军马,得听军令。” …… 飞星穿出北羌铁骑潮时,崔泽已彻底被北羌的弯刀淹没。 他连根发梢都没能在刀锋交叠的缝隙中透出来。 北羌铁骑眼中似乎天地间只剩下崔泽一个人。 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只为击杀他。 竟无北羌骑兵刻意为难飞星。 飞星穿出后,崔泽最后一丝渺茫的生机都已断绝。 他透过架在头顶的弯刀相拼的缝隙,再望了一眼会照耀到昭国的天。 而后他被蜂拥而来的北羌铁骑撞着,摧折着,推下了断崖去。 崔泽像块破石头,被风扯着往下坠。 就快咕咚一声,砸进山崖底。 他忽然想,万一他像军中流传的神怪故事。 坠崖不死,反获厚福呢? …… 范涛在雁北门外一处拆平的房子的夯土堆上,坐着熬着。 直到军中忽有人来报: “司马,回来了。” 范涛大惊后大喜。 “林帅果真吉人自有天相?!” 不料那军士离近了,范涛一看。 对方脸上哪有半点笑。 只有边城风沙刮过,夜幕下收敛过战友遗骸的怆然。 “是林帅的马回来了。” “那马带回来了林帅的帅印。” “林帅八成……” 范涛像座雕像一样,几乎坐化在夯土堆上。 他半日过去,都没有动静。 前来报信的军士抹掉眼角的泪,将崔泽的帅印交到范涛的手中。 范涛将印塞进衣襟,又没了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颤着声,对着无人的空旷说: “我不信……!” 第105章 昭国医女 雁归山崖下,有一泓不冻泉。 崔泽有幸,坠在了泉上。 饶是幸运如他,跟一块碎石先后落地。 碎石先帮他破开了平静的湖面。 崔泽砸进泉里,仍然被砸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 他连呛好几口的水,赶在自己完全晕过去前,奋力划拉到了岸边。 不冻泉不仅是崔泽的福地,也是崖下数不清的生灵的福地。 崔泽爬到岸边,迷迷糊糊地呕出一口血,便晕了过去。 他晕过去后,远处一双灰狼,眼冒绿光地穿过荒草,向他张开了血盆大口。 …… 崔逐在昏沉中只感觉到脑袋一震。 “铛”的一声,磕得他后脑发疼。 他勉力支撑起两座沉重得像山的上眼皮。 映入他眼帘的竟然是两匹灰狼,分别咬着他的两条腿。 直到崔泽脑子里反应过来灰狼对他做了什么。 致命的疼痛才在腿上爆裂。 崔泽撕心裂肺地大吼一声。 他费力驱使起两条胳膊,去扑打狼。 可他的胳膊软得像面条,还没打到狼就已瘫软地垂了下去。 狼察觉到他醒了,松口放下了他。 灰狼锋利的犬齿硬生生地从崔泽的小腿上拔了出来。 上面带着崔泽的血。 灰狼发粉的舌头舔过犬齿。 在将犬齿上的血舔下去,清理得光亮如新后。 它再度张口,对准了崔泽的咽喉。 在灰狼笼罩下的阴影中,崔泽拼命地想把两只手中的任一只抬起来,护住他的脖颈。 可两只手都不听他的使唤。 左手毫无动静。 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颤了颤。 算是对他拼死的挣扎报上了一点回应。 崔泽正打算豁出人性,张大口先咬一口灰狼。 忽有一阵破风声袭来。 下一刻,一支冷箭穿透了崔泽咽喉前灰狼的脑袋。 再下一刻,又一支冷箭发出,另一只灰狼也应声栽倒。 崔泽拼尽全力扭头望去。 他望见一道青色的身影。 那大约不是北羌人。 刚冒出这个想法,崔泽就眼皮一砸,昏了过去。 …… 崔泽感觉自己睁开了眼,又感觉自己仍在一场异样的梦中。 因为他的浮沉之间,看见了林念瑶为他处理伤势。 林念瑶向他轻笑。 笑容柔得像山雀绵密柔软的腹羽。 他想摇头,却根本摇不动头。 崔泽想,这大抵是世上最糟糕的噩梦。 林念瑶绝不会对他这么笑。 哪怕是初见时,林念瑶安慰他,也不曾笑得这般柔软过。 崔泽挣扎要动。 他想把美好到荒谬的景象揭过去。 他想回到现实。 柔软的噩梦里的林念瑶反而握住他的手。 将他的手妥妥帖帖地放下。 “你伤得很重,别逞强。” 梦里的林念瑶不仅温言软语,眸间还亮起了星点似的光。 那是崔泽最为林念瑶心动的地方。 有那么一瞬间,崔泽晃了神。 但一瞬之后,他奋起更大的力气,睁开眼睛。 砸下去,摔破得满地都是的铜镜,从来没有能重圆的。 他和林念瑶亦是如此。 千钧似的眼皮终于被崔泽抬起。 睁开眼缝的刹那,白到刺眼的天光像箭一样扎进崔泽的眼睛。 他眼前惨了半晌的白,才生出了颜色。 颜色的中心是浓墨重彩的一道淡青。 淡青的身影的中心是一双如幽竹间洒落的月光的眼睛。 她不如天上的星点亮。 但她静静地映在竹影旁的台阶上,离人间最近。 若地上的人愿意,她会落在每个泛黄的书页间隙。 那样一双眼睛撞进来,崔泽久违地彻底把林念瑶忘了。 好的忘了,坏的也忘了。 所有的林念瑶的零星的碎影,像被月下的一阵风吹走。 吹进翠绿的荷塘,沉尸在塘底。 崔泽想,多好啊。 世间最宽恕他的,终是相忘。 恩也忘,仇也忘。 有朝一日,他真提剑再杀林念瑶。 他只可能是秉公执法,仗剑为国。 “醒了?” 掀开了帷帽,低头忙崔泽治伤的女子察觉到崔泽睁眼。 她的声音清越得像箫。 如箫的声音震在崔泽的心弦上,竟揭开了崔泽眼前的最后一层纱。 那双竹影月光般的眼睛周围的一切都清晰起来。 杏眼映月,浅唇似差三分未熟透的海棠果。 不知为什么,崔泽觉得眼前的人面皮像兔子,骨子里却装的是一柄锋利的刀。 崔泽刚从心底浮起这个念头。 青衣女子突然扼住他的下巴。 不知她使了什么劲,一举捏开了崔泽的舌关。 青衣女子往崔泽唇舌间只望了一眼。 “奇怪,舌头和咽喉都无恙。” “怎么不答话。” 她手一挪,又顺着崔泽的耳际,摸向了崔泽的后脑。 “难道被狼拖走,撞上地上石头的时候,脑子被撞坏了?” 青衣女子眉头轻皱,自言自语道: “不应该,主宰言语的部分不在脑后,在耳侧以内。” 眼看青衣女子要将自己的整个头掰过去查证。 崔泽赶忙催动唇舌。 “醒,醒了。” 青衣女子一听,当即松了一口气。 “醒了就好。” 她用一方沾湿的手帕,为崔泽润了润唇。 “你身上的伤我处理了大半了。” “剩下的最好回青州城再治。” “我有马,驮你回去。” 崔泽虽赞同她的安排,但眼中还是不可避免地闪过一丝疑惑。 青衣女子捕捉到他眼中的疑惑。 她清浅一笑。 笑颜似春日池塘上粼粼的水波中洒下的日光。 “怎么,你好奇我为什么什么都不问就救你?” “而我看起来根本不担心青州城不会为我开城门?” 横亘在崔泽心中的正是这两个问题。 青衣女子又从崔泽眼中捕捉到他的心声。 她指着上方的山崖答道: “看你的衣装和伤势,你肯定是从崖上掉下来的青州军。” “我是昭国的医女,当然会救你。” 青衣女子的眼波浅浅地掠过崔泽身上的甲胄。 “你的甲胄极佳,又非寻常制式。” “所以你在军中的地位绝不会低。” “带着你,怎会叫不开青州城的门?” 她伸手扶起崔泽,道: “你的问题我都答完了。” “现在可以放心地跟我回青州了吗?” “还是说,你怕我是细作,想让我再自证一番身份?” 说这话时,青衣女子日光春水般的笑颜中生出锐利的锋刃来。 第106章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青衣女子的笑颜渐收。 崔泽与她之间的氛围随即凝滞。 在凝滞的氛围中,崔泽下意识地抿紧了唇。 唇齿间,青衣女子帕子点染过的味道顺着他的唇缝溶入。 崔泽从中品到一股似曾相识的味道。 那股清芳的味道一下勾着崔泽回到京城卫尉司。 在卫尉中,戚如陌曾将一盒珍贵的药膏交给他。 让他用药膏去哄林念瑶。 彼时的药膏与他唇边的味道如出一辙,同源同宗。 熟悉的气味和死里逃生的欢欣交织在一起。 一齐冲刷进崔泽的脑海。 莫大的欢欣让他克制不住地抓住青衣女子的手臂。 下一瞬等他反应过来,他又慌里慌张地将手放开。 崔泽眼中亮起期待的光。 “你和肃国公府有渊源?” 青衣女子收回扶着崔泽的手。 她捂着被崔泽握过的地方,带着些微的警惕,打量崔泽。 “你呢?你和肃国公府也有渊源?” “看起来你很期待他乡遇故知。” 没了青衣女子的搀扶,崔泽一个人坐着属实有些吃力。 他索性斜斜地躺下。 他望着天,答非所问: “我对你没有怀疑。” “劳你驮我回去吧。” 崔泽猜出了青衣女子是谁。 她是戚如陌交给自己那盒膏药的主人。 也是世子妃苏静妤专程请到肃国公府为戚如陌治腿的女医。 一个医术超群,常在青州一带行医的奇女子。 青衣女子的杏眼如水,静静地绕崔泽转了一圈。 片刻之后,她什么都未再说。 她只是扶崔泽起来,让崔泽坐到了她的马上。 青衣女子牵起马。 远远望去,她像是苍茫山间的一点青翠。 她带着崔泽这个小小的墨点,绕过苍灰色的雁归山。 一点青翠和一点墨色,赶在红色的圆日沉入山际前,重新回到冰雪皑皑的青州城雁归门前。 …… 青州城雁北门。 出乎崔泽的意料,城楼上的守军只看了青衣女子一眼。 他们便为青衣女子敞开了一道门缝。 没有盘查,没有核准。 青衣女子轻而易举地使得雁归门为她而开,将崔泽带回到昭国的领土上。 青衣女子一进雁归门,将士们肉眼可见地从衰败的悲丧中活了过来。 顿时,接连不断的呼声充盈了崔泽的耳畔。 “太好了,是云天女!” “云天女你终于回来了!” 将士们碍于守城的职责,并未夹道相迎。 但崔泽感受得到四面八方送来的欢迎的目光。 那些目光形同一个个走到道旁相迎的人。 将士们为青衣女子落下的目光太多太密。 终于有一道目光似乎挤不过别人,碰撞之下,撞到了崔泽身上。 那道目光的主人一边惊得瞪大了双眼,一边嘶吼: “是林帅!” “林帅还活着!” “林帅和云天女一起回来了!” 刹那间城楼上一番调度。 传信的传令兵立刻奔出,奔向了官署。 官署被拆得空荡荡的门前,本已挂上了寒酸的白布。 范涛坐在门槛上,抱着个破铜盆。 他捏着落满墨的废纸,操着剪刀替崔泽剪纸钱。 范涛觉得自己老眼昏花了,手也不稳。 剪出来的圆总不够圆。 他鼻子一酸,就要替崔泽溢出泪。 传令的小兵冲到了官署,抬手就抢范涛抱着的铜盆。 在范涛的惊诧间,小兵将铜盆里的破落样的纸钱泼了出去。 纸钱洒在灰黄的泥地上。 小兵扬着眉端着铜盆冲范涛大喊: “司马大人,林帅没死,林帅被云天女带回来了!” 范涛猛的站起。 他哆嗦着手,一把拽住那小兵。 “你是说,林帅活着回来了。” “云医女也回来了?!” 还没等到小兵的答案,范涛的泪已刹不住车,染到了他抬起的衣袖上。 …… 一夜过去,白霜覆窗。 崔泽迷迷瞪瞪地在满身剧痛中醒来。 他痛呼一声。 守着他的范涛被他惊醒,忙点起灯举着来看他。 崔泽惨白着脸躺在冰凉的床榻上。 “范司马,灯熄了吧,省些灯油。” “放心,云医女都帮我上过药了,我没事。” 范涛梦呓般地叹了一声。 他将小灯吹灭,坐在昏暗里讲: “林帅,你身上的伤,真触目惊心啊。” 范涛摇了摇头,又合上眼。 似乎在黎明前无边的黑暗中,他睁开眼看得见崔泽身上的破碎斑驳。 “云医女说了,你能活到现在纯靠命硬。” “七日内,你不能再动武了,真会油尽灯枯的。” 崔泽惨白着整张脸。 将近一个整夜的休憩没能为他补回多少元气。 他躺在床上,身体散发出的温度甚至不够暖好半张被子。 崔泽转眸望向窗外。 “司马,北羌人难道会等我吗?” 范涛一下急起眼来。 “那也不成,云医女嘱咐了。” “她的话你必须听!” …… 仍未亮起的夜幕中,云青青还在伤兵营里忙碌。 阿莲举着灯陪在她身边。 云青青仿佛不知困倦,她眼都不眨地有条不紊道: “酒。” “灯火,刀。” “盐水。” “药。” “针线。” 她说话间,她用烈酒清过伤兵腐败创口的周遭。 将锋利而轻薄的短刃架在火上炙烤。 刀烤好后,伴着伤兵忍痛的闷哼,她刀若电,手如飞雀起落。 眨眼间腐肉除净。 盐水灌洗过创口后,她为伤兵的创口封好药。 最后飞针走线,化疮为疤。 刀断线,云青青归置好器具。 她将手浸入冰冷的水中,一丝不苟地濯洗干净,哪怕手已经泡肿泛白。 带着洁净的手,她又走向下一个等着她施救的病人。 …… 窗外的黎明尚未到来。 一片漆黑的崔泽的房中,崔泽好不容易才劝好范涛。 “司马,莫气了。” “我的情况我有数。” “我绝不乱来。” 范涛在黑暗中瞪崔泽一眼。 约莫是他怨气太重,两只眼睛泛出幽光,亮成了两盏灯。 “林帅,你还不够乱来啊?” “今日要不是云医女为你使出看家的本领,你躺得了吗?” “你躺都躺不了了,还想杀哪个蛮子?” 闻言,崔泽的脸闪过一股被人戳破逞强的羞赧。 他背后贴着细密的看不出材质的敷料正静静地帮他舒缓致命的伤痛。 崔泽就这么静了声。 半刻过去,天边露了一点灰蒙蒙的,似亮非亮的光。 崔泽又熬过一波疼痛。 他忽然找到一个还算舒服的姿势。 总算安稳躺好的崔泽,嗅着自己满身的清芳味道。 他问范涛:“司马,云医女,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107章 北羌铁骑又至 云青青是个什么样的人? 被崔泽问了以后,范涛才开始思考这个他以前从未思考过的问题。 范涛一边想着,崔泽一边轻喃似的: “我听将士们都称她作云天女。” “她医术超绝,能起死回生,又愿意救那么多人。” “是很像我小时候听的故事里天幕山上下来的天女娘娘。” 范涛在天际逐渐浮出的鱼白色中,给自己倒了杯没有茶叶的茶。 他砸了一口,也道: “是啊,云医女心地慈悲。” 抿过茶后,范涛捋着胡须说了句:“不过……” 崔泽升起了好奇,“不过什么?” 范涛:“不过,云医女的慈悲是长在离经叛道上的。” 崔泽不解,望向范涛。 范涛继续道:“林帅可能不知。” “云医女不是无缘无故常驻在我们青州一带行医的。” “只有在我等这边境之地,她才有尸可剖。” “她那身超绝的医术,学自尸山血海。” “学自我们昭国与北羌战火不绝,尸横遍地。” 崔泽心间一震。 范涛转向他,问他: “林帅害怕吗?” “你如果死在雁归山崖底。” “她就不是去救你的,是去将你拆成零碎肉的。” 崔泽顺着范涛的话问了自己一轮。 他浅浅地扬起唇,坦然道: “不害怕。” “她剖了我这副破得漏风的身子,是不是会领悟更多,以后救更多的人?” 崔泽含着笑,蜷了蜷手脚。 “我死后,归她也行。” 碰的一声,他的房门忽然被人推开。 云青青站在他门前,身后是漏进房中熹微的天光。 软而弱的天光轻浅地勾出云青青鬓边的散碎的发丝。 她也笑了,笑着道:“好啊。” “那说好了,你死后归我了。” 说这话时,云青青浅绯色的上唇抬起,露出一点她晶莹的牙齿。 像极了兔子。 崔泽和云青青中间,范涛前看看后看看。 他忙挥手斩断了两人间莫名其妙勾连起来的契约。 范涛忙站起来,迎向云青青。 他跟个老小孩似的,追在云青青身后告状。 “云医女,他,他还想动武。” “你想个法子,管管我们林帅。” 云青青走到崔泽床边。 她先掀开被子的一角,露出崔泽的手,替崔泽把了脉。 崔泽期期艾艾地望着她。 “能看在死后的我归你的份上,帮我这一把吗?” “北羌不会等我伤好。” 云青青把过脉,替他捂好被子。 她垂下眸,思虑了良久。 云青青抬起眸,耳边的碧玉耳铛随着她的抬眸一晃。 她直直地望着崔泽道: “好吧,我有一个办法。” 崔泽眼里的期期艾艾瞬间幻化成期盼和祈求。 云青青:“我可以用猛药吊住你的命。” “但药效过后,你必须留在青州城中静养。” “否则你身体耗空,我保不住你。” 崔泽立刻答应:“好。” “青州危难一解,我即刻听你的安排。” 云青青像兔子一样,耳朵一动。 她那浅绯色的唇又开启: “危难过后的事太远,现在你先立字据。” 崔泽微微眯起眼睛,“字据?” 云青青伸起她那只把脉的手,手掌一摊。 “先立字据,说你死了后尸体归我。” “我听说你是广平侯林家的赘婿。” “没字据我怕抢不过他们。” 崔泽从被子里伸出手,食指到小指全握起来。 他只留下竖起的大拇指。 “字据任你写,我按手印。” 举着拇指的时候,崔泽不住地想,世间竟有这等好事。 哪怕他出意外,也绝不会被拖回林家的坟地,葬到林念瑶身边了。 他死后的清净居然有幸尘埃落定了。 范涛站在两人三步外。 他看着云青青摊开讨要的手和崔泽竖起的赞同的拇指。 范老头实在忍不住狠狠地打了个摆子。 像是有鬼在他背后一路往下挠。 范涛自言自语道: “真是怪了,遇见离经叛道的大夫。” “还遇上离经叛道的尸体。” “你们两个真是,真是……” 他站在旁边琢磨了半天,勉强往空白的下半句填了个“知音”。 就在这时,城外雁归山上又冲下来一队黑压压的北羌人。 他们乘着从山上冲下来的劲,飞似地袭向雁北门。 雁北门城楼上,敌袭的号角霎时吹响。 号角低呜,低沉沉如浪般卷过整座青州城。 城楼下,北羌铁骑已杀到三十步内。 马蹄在冰土上撞出冰棱四溅的痕。 北羌人马上挽弓,弯弓如月。 系了布条的响箭打着旋射出。 流星似地撞在千疮百孔的雁北门上。 城下响箭声断,城上号角声终。 满城的军士都以为要来与北羌的一场残暴短兵相接时。 北羌人马头一转,退了。 他们虽退了。 但他们离开雁北门前,一双双贪婪的眼睛勾进了每个守城军士的心里。 北羌人在说:很快,这座城就是他们的了。 …… 钉在雁北门上的响箭很快被送进青州官署。 响箭上系的布条被传进崔泽房中。 范涛扶着他坐起来,又为他推开窗。 借着光,崔泽读罢整封信。 他将信转给范涛。 范涛读过后胡子一吹,差点没把崔泽屋里的茶盏掀了。 他一手捏着那张布,另一手指着。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范涛抬手指向北面,骂道: “雁北门还没有破。” “他们,他们竟然敢写信让我们筹备迎接他们入城议和的仪式。” 范涛把布帛揉了又揉。 他气不过,揉不裂那布,索性扔到脚底去踩。 “他们还敢说三天后入城?” “三日,瞧不起谁?” “九年都守住了,咱们还守不住三天吗?” 崔泽未如范涛一般怒火攻心。 他沉着眸。 一双眸在沉思间深得像千尺下的海,幽暗无光。 窗外的风灌进来,吹得他不住地咳嗽。 云青青忙替他关上窗。 崔泽道:“司马,不对。” “从昨日起北羌人就不对。” 范涛压着火,也道:“是不对。” “昨天他们跟疯了一样,不要命地从雁归山上往下冲。” “冲下来又轻易地被林帅你引走。” 范涛逐渐卸下怒火,回忆起昨日一早的种种细节。 他道:“北羌人凶狠得就像,只要林帅你一死,他们就会赢。” 崔泽捂着嘴又咳一声。 他望向被范涛踩在脚下的布帛。 “那现在不也很像他们笃定我活不到三天后。” “我一死,青州必得开门议和吗?” 第108章 青州与陛下何仇何怨? 崔泽的话一出,屋内的氛围立刻凝肃。 云青青为崔泽倒了杯还残余着温热的白水茶。 她递给他,“喝杯水。” 她也放低自己平视着望他, “看来死了的你很抢手。” “但说好了,你得归我。” “像你这样,脉象已如枯木糠芯,人却还满面生机的太罕见。” 云青青如水似的瞳眸滚过崔泽身上。 “真想研究透你的每寸肌理。” “看你的心是如何跳,血是怎样流的。” 崔泽品不出滋味地咽下云青青递给他的水。 虽然那水本就无味。 崔泽一时无言,干脆握着杯子再喝一口。 云青青道:“我去吩咐阿莲为你换一副药。” 她说罢动身向外走。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带着新的审度回头。 “我忽然觉得活着的你也很好。” “如果我想在你身上试药,不择手段地救你,你不会拒绝吧?” 云青青望向崔泽的眼里是一种无情的坚定。 崔泽又抿了一口白水。 他将茶杯放下,眼中升起的是与云青青同一种无机的锋利。 “你若能从北羌手上把我抢回来,随你。” 云青青面上回暖,柔和的五官勾勒成一个贝齿微露的笑颜。 “那你无论生来死去,都归我了。” “阿莲送第一碗药时,会带上我的契书。” 她纤长的手先轻轻捏拳,又探出拇指。 “你记得按手印。” 云青青交代完崔泽,利落地离去。 崔泽目送她离开。 送走云青青后,崔泽端起茶杯。 他将杯中凉得不剩温度的水喝了个干净。 崔泽将忧虑和着茶水吞下去。 “司马,你我皆知,北羌人绝非无谋。” “他们究竟有什么本钱,将响箭射在门上,向我们大放厥词?” “王将军明明说过,他们久攻不下,不愿再耗费,即将撤兵吗?” 范涛将踩在脚底的布帛捡起。 他看着布帛,缓缓坐下。 范涛正在沉思间,又有一人闯了进来。 进来的人嗓门极大,满脸的喜气。 他胳膊还夹着个一个一尺多长,半尺宽的木盒子。 “崔……”何水一跨进门,张口就要叫崔帅。 望见范涛也在,他挠了挠头,改了口: “林帅,我回来了,幸不辱命。” “伊州借我们的粮都拉到府库了。” 何水将手中的木盒放到崔泽床榻边的桌上。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一看就被他小心翼翼护着的纸。 何水将纸递给崔泽。 “林帅,我们向伊州借粮的凭据。” 崔泽收下凭据。 他满眼感激道:“辛苦你奔波了。” 何水笑着连连摇头。 “不苦,借回来这么多粮,只觉得甜。” 崔泽将凭据转交给范涛。 “司马,凭据合该你收着。” 范涛接过凭据一看,上面的数字让他双瞳睁大。 范涛的眼睛湿了又湿。 他也将凭据宝贝似的封进怀中。 “林帅,太好了,这下全城都吃得饱了。” 范涛隔着衣襟捂紧怀里的纸。 仿佛他捂的就是官署的府库。 他那双苍老的眼睛重新焕发光亮。 “林帅,你刚除了官署里的硕鼠,保命的粮就入库了。” “历经昨日之事,青州的百姓们也都信任您。” “天时地利人和都在我们这边。” “北羌想让我们给他摆议和阵,只能是痴心妄想。” 范涛老小孩似的吹胡哼了一声。 “也不知谁给他们的胆子做那么大的梦。” 崔泽陷在沉思中,表情不如何水和范涛轻松。 “林帅,别愁了,咱们青州是越来越好了。” “先吃个水果吧,再放怕坏了。” 何水说话间捧起桌上的小木盒。 他将木盒一开,露出里面的水果来。 崔泽垂眸一看,半盒的鲜红的柰果,半盒浅黄的梨。 柰果放得久,已不算新鲜。 不过柰果旁的梨水灵灵的,正在无形中散发着清甜。 两种果子摆在一个盒中,泾渭分明。 崔泽颇感意外,问:“果子哪来的?” 何水当即答道:“伊州长史让我带上,专门送你的。” 崔泽微微眯起眼睛。 他的凤目在纤长中流光似的滑过狡黠。 “伊州长史?” 他记得清楚。 这位长史大人可是***名册中专门标过的铁杆薛氏门人。 何水直白地点头,道: “对啊,他专程找我,让我给大人你捎上这盒水果。” 何水放下盒子。 他插着腰细想了想当时伊州长史对他说过的话。 “哦,他还说什么,送水果是***殿下的习惯。” “他在***身边当过官,也习惯了这个。” 何水对着打开的盒子,半边柰果半边梨。 他四四方方地比划道: “盒里面装的水果,还有这个摆法。” “他都说有门道,是跟***学的。” 崔泽的眼睛睁开,锐利地亮起。 “***?” “伊州长史特意提起了***……” 崔泽将果盒挪得离自己更近。 他望着盒中泾渭分明的柰果与梨。 “这应是殿下专程向我传的信。” 范涛闻言凑到崔泽的床边。 “林帅是说……” 崔泽的目光落在果盒,动也未动。 “朝中怕是在酝酿什么不愿让我获知之事。” “但此事又事关我安危,殿下才如此提醒我。” 范涛皱起了眉,“话虽如此。” “可仅仅一盒果子如何说得清朝中风云?” “***殿下让我们猜,无异于让我们大海捞针,盲人摸象。” “哪猜得准?” 崔泽眼帘一抬,眸聚如光。 他点了点木盒的边缘道: “仅凭一盒果子猜不准。” “那再加上北羌人刚射在雁北门上的信呢?” “北羌人凭什么笃定三日后,我们得摆开阵仗,迎他们入城?” 崔泽拿起一颗梨,咬下一小口。 顿时有四溢的甜汁水弥漫崔泽的口腔。 崔泽将那小片梨一口咬碎,吞入腹中。 “有那么一种可能。” “朝廷会秘密派一个与我极不对付、泾渭分明的文官来主持议和。” “青州太守的位置正空着。” “谁坐上那个位子,谁就能把控青州,逼青州转舵。” “北羌那边估计早得了信,此刻正坐等入城议和。” “他们才早早来提要求。” 范涛不敢置信,跌坐在崔泽的床边。 “青州与陛下何仇何怨?” “陛下何至于毁青州至此?难道我等并非他的子民?!” 崔泽又咬了一口梨。 他将梨咬得粉碎,咽下渣滓。 “陛下为何如此我看不透。” “但陛下会派哪个文官来,我清楚得很。” 第109章 伏杀于城外 范涛皱紧眉头,攥着拳问道: “大人说的那个文官是谁?” 崔泽向后一倚,靠着床围。 “还能是谁?” “傅玉同。” …… 伊州往青州的宽广官道上。 一辆挂着明黄旗的马车逆风急驰。 明黄的小旗被风刮得乱响。 在昭国官道上,敢在马车前挂三角状的明黄旗的只有加急赴任的大官。 马车中傅玉同捧着手炉坐着,正闭目养神。 马车内的锦盒中,放着他的任命状。 出发前,他不过是刑狱司的司丞,按理压根坐不上一州太守的高位。 光启帝折了个中,封他为持节使。 持节使奉御符,领皇命,代天巡狩,亦可执掌一方。 只要他持节踏进青州,青州城便是他说了算。 寒风劲吹,宽阔的官道上忽然奔来另一辆马车。 那辆马车与傅玉同的马车迎面而来。 车前挂了个灯笼,灯笼上大大地写了个傅字。 两辆马车望见对方后都渐渐减速,最终在道中相会。 马车上坐的是傅家的下人。 傅玉同推开车门一露面,下人立刻恭敬地唤他: “三少爷。” 傅玉同捧着手炉,“有事?” 下人三言两语将青州城中发生的事说了个遍。 傅玉同听到崔泽将傅家逼得闭门不敢出,他不急也不恼。 他甚至毫不意外。 与崔泽斗了这么久。 他这位好同窗是怎么一路从京城浴血杀到青州的,他再了解不过。 毕竟崔泽踩的是他的骨头,让他付了带血的斗输的代价。 傅玉同让下人往家里传信道: “请家主不必担心。” “侄儿这番不惜声名回青州,定会处置掉林泽。” 傅玉同捧着手炉。 炉里的炭被从镂空处灌进的风一激,烧得更旺。 炭烧得赤红,红到发腥。 傅玉同道:“帮我转告家主,说之前是侄儿不醒事。” “我从前太拘泥礼节,给了林泽可乘之机。” “这一回,我直接带人在荒郊野外冷刀冷箭杀了他。” “再不讲什么名正言顺了。” 傅家下人稽首称是。 他望望左右,跳上傅玉同的车。 傅家下人附在傅玉同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 傅玉同听得唇角勾起。 “如此甚好,我主持议和的胜算更大了。” …… 崔泽一口口地将咬过的梨吃得只剩一条细细的芯。 青州如今物资仍旧匮乏,他舍不得浪费。 崔泽吃完梨后,请何水打水来为他净了手。 他将剩下的果子推给范涛。 “剩下的,请司马大人带去伤兵营,给大伙分了吧。” 范涛按下那果盒。 “大人,这会儿了,梨不梨,柰不柰的重要吗?” “眼下该如何是好啊?” “既知道来的是那傅玉同,我们也该先下手为强啊。” 崔泽往冻得冷凉的手上哈了口暖的气。 “司马想如何先下手为强?” 范涛毫不犹豫道:“伏杀于城外。” “再将尸首往雁北门一扔,伪作是北羌人杀的就好。” “事后将尸首交予云医女,保证不着痕迹。” 远远的,赶去天女庙布置,准备为城中老百姓看诊的云青青鼻头一皱,猛地打了个喷嚏。 她微微蹙起眉,“谁咒我?” 崔泽屋中,范涛眸中幽黑在打转。 “林帅以为如何?” 崔泽还没表示,何水立马赞同道: “范大人的主意好。” 崔泽挑了下眉,反问范涛: “司马置傅家于何地?” “他们不会趁机发难,再教唆全城一次?” 范涛坐直,紧了紧嘴巴。 “傅家……” “林帅,咱们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带兵将傅家一并抄了吧。” “反正他们窃取军中粮草,咱们师出有名。” 崔泽凝了凝眉目。 “可我总觉得傅家背后隐隐藏着什么。” “怕只怕有漏网之鱼,惹出祸端,白白送人把柄。” 范涛疑惑地皱起了眉,“大人为何生出这种感觉?” 崔泽:“我追查到修远坊那夜。” “除了抓出王全外,还见了不少的生人。” “而且在我没看见的二楼,傅家似在宴请什么人。” 崔泽黑白分明的眸子定住,他缓缓陷入那夜的回忆。 “那夜宴席上,酒壶里装的酒,总给我一种诡异的感觉。” 范涛微不可察地摇了头。 他叹气道: “大人,杀这个不行,杀那个也不行。” “咱们再怎么不行,总得有个对策吧?” 崔泽望向范涛: “并非不行,只是我想挖出傅家背后的人。” “总觉得挖出他们,青州才安泰。” 范涛闻言点了两下头,算是认同。 崔泽扫过果盒,眨了下眼。 “至于司马你想问的对策。” 范涛满怀期待地看向崔泽。 崔泽拿起盒里的梨,一股脑地塞给范涛。 梨被拿走后,不新鲜的柰果滚到盒底,也铺满了盒子。 “司马你看,应对之策也在盒中。” “管他来的傅玉同还是傅梨同。” “既一时吃不掉他,将他挪出去便是。” 范涛捧着梨,无奈道: “如果他真是陛下亲封的青州太守。” “老夫找不出道理,拦着他不许他进城啊。” 崔泽捂住盒子的一边,凤眸含笑道: “让他进不去雁北门足以。” 崔泽拿起盒子里一个不算新鲜的柰果。 “青州军与我再伤残,终归是如虎的军旅。” “须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崔泽将眸中的笑一收,眸色一转如寒剑。 “与傅玉同相持时,伺机找个错处,拿下他将他控制住。” “说不定还能借他引出傅家背后的人。” 范涛听罢崔泽所言,心中的大石头总算落地。 他捧着七八个梨站起身,干劲满满拔步就往外面走。 崔泽被范涛如风的身影迎面甩了一股冷气。 冷冽的空气惊掉了他眸中霜寒的杀意。 崔泽有些发懵。 “且慢!司马要去何处?” 范涛捧着梨转身,正经又带点着急道: “林帅,我去把府库的牌子砸了换一个啊。” “换成青州军营的。” “这样,府库的里的好东西就不归他姓傅的管了。” “我哪能便宜了他!” 范涛风风火火地出去了,阿莲端着托盘进了门。 崔泽在些微的发懵中,替自己叹了一句。 “我这迎来送往的,热闹啊。” 阿莲听不懂崔泽这话的意思。 她只记得云青青的交代。 将托盘往崔泽床榻旁的桌上一放。 她将托盘盖在木盒上。 托盘上放着一盒印泥,一份契书,还有一碗药。 阿莲:“大人,云天女嘱咐说,先按手印再喝药。” 崔泽伸出拇指沾了印泥,盖在契书上。 红彤彤的手印饱满地印上契书后,阿莲忙将那张纸收起来。 她步履匆匆地向外走。 崔泽忍不住问她:“你又着急去哪?” 阿莲不失礼貌地笑着回道: “去天女庙,给云天女送契书。” “她托我第一时间给她送去。” …… 天女庙中,跪在略显破旧的衣带飘飘的雕像前的是林念瑶。 第110章 我配不上林泽吗? 林念瑶跪在被洗得略微泛白的蒲团上,合手三拜。 她头上戴着帷帽,遮住她被崔泽斩断的发茬。 三拜后,灌进来的寒风微微吹起林念瑶帷帽的一角。 她的犹疑无措也被风揭开。 在这座举目无亲的边城,她无人可问。 只能跑来问木骨泥胎的神仙。 青州女人们说城西这座天女庙最灵。 她专程来问,只为求得一个答案。 林念瑶仰头望那座笑容慈悲的天女神像。 “天女娘娘在上,信女诚心叩问。” “我难道真的错了,我配不上林泽吗?” 林念瑶从腰间的荷包中取出一枚铜钱。 铜钱一面铸着元吉通宝,另一面光背无字。 林念瑶将铜钱合在手中,向天女像再拜。 她在心中暗念,若刻着元吉通宝的一面向上,就代表她没错。 若光背无字的一面向上,那她选林泽才算对的。 合着眼眸再三默念的林念瑶睁开眼帘,将铜钱抛出。 铜钱落地,光背无字。 林念瑶一怔。 她将铜钱捡起,自顾自道: “天女娘娘说不定是听错了。” 林念瑶又在心中默念一遍。 天女娘娘,元吉通宝代表的是傅玉同。 他救过我! 无字的那边代表的才是林泽。 他削了我的发…… 林念瑶将铜钱二度抛出。 铜钱锵铛落地,仍是光背无字。 跪着的林念瑶跌坐在自己的小腿上。 她拿起铜钱不信邪地抛了第三次。 光背无字。 林念瑶捡起那枚钱。 她捏着钱,抹去上面沾的灰。 林念瑶眼眸垂落,整个人失了神。 “天女娘娘,我不懂。” “我从未对不起林泽。” “是他每次都只顾他自己,把我害成这样。” “你为什么让我选他?” 铜钱被林念瑶托在掌心,圆圆的,让林念瑶想起了月亮。 就在圆圆的月亮下,她的马车被山匪追进死路。 她怕得不行,躲在车里,抱着她爹娘的骨灰坛。 她那时忍不住恨所有人。 恨舍不得弟弟千里扶灵的奶奶。 她恨将她推出门外的林君成。 她尤其恨为一堆不相干的草民死在青州城外的爹娘。 害得她沦落进恐怖的山匪截道里。 是傅玉同,背着他的书箱,推开她的车门。 他让清亮的月光洒进她沼泽般的世界。 他说:“别怕,山匪已死。” 她留意到他的书箱上沾了血。 傅玉同羞赫似地,将沾血的书箱角转到她看不着的地方。 他说:“我一个读书人,没别的抵挡山匪的东西。” 林念瑶记得那夜圆圆的月亮,圆满得像她手里的铜钱。 她将铜钱握进手心。 “天女娘娘,你不要因为林泽是青州人就偏袒他。” 林念瑶说出这话时,浑然忘了傅玉同也是青州人。 她不甘心地望着天女像,道: “我已经嫁给林泽了。” “就算我选了玉同,我也不会做什么太出格的事。” “我只是盼着他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百年后他被人提起来,帮过他的我也会被提起来罢了。” 林念瑶将铜钱合在掌心,再抛了一次。 “天女娘娘,让我选傅玉同吧。” “我有什么错呢?” 锵铛铛的,铜钱坠地。 圆月亮似的铜钱在地上打了个旋。 铜钱打着旋倒下,又落在了光背无字的一面。 林念瑶颤颤地伸出手,将钱捡了回去。 “难道我今生和玉同连那点缘分都没有吗?” “难道林泽那样对我,都是我应得的吗?” 她心头酸,眼眶一红,泪珠子差点掉下来。 林念瑶轻轻地吸了吸鼻子。 她缓慢地起身。 在寒风卷得帷帽与裙摆不断飘扬中,林念瑶出了天女庙的正殿。 她在心里为自己长叹了一声。 也许这就是她的命。 她的命就是不好。 她越往外走,她心里浮起来的那个月亮下的傅玉同就越清晰。 她放不下那个少年书生。 林念瑶止住脚步,回望正殿中慈悲的天女像。 她悄声道:“天女娘娘,再让我看看吧。” “如果……”林念瑶滞了一下。 “如果这几天我发现林泽有一丁点好的地方。” “我就认命。” 林念瑶的话悄无声息地散落在天女殿前。 她回过首,再向庙外走去。 恰好这时,庙外进了个人。 林念瑶认得她,傅府的管事,傅成。 他说出的话代表的都是傅家家主傅深的意思。 林念瑶一看见傅家人便将脸撇过去。 傅家人怎么甩下她,害得她差点丧命的,她绝不会忘。 傅成一走到她跟前,先给她赔了个大大的不是。 接着傅成又老生常谈般地谈起傅玉同,谈起她与傅玉同的关系。 林念瑶将这些只当耳旁风。 傅玉同救过她,又不是傅家救过她。 当年傅家对傅玉同也不好。 月亮下进京赶考的少年书生是孤身一人。 一人背着沉甸甸的一箱书。 林念瑶脚步不停地往外走。 傅成还依着惯例以为只要搬出傅玉同,林念瑶定会予取予求。 他搬出傅玉同跟林念瑶拉过关系后,单刀直入地说穿傅家的预谋。 “请林姑娘为我们将林泽引出来。” “引他出来,就是在帮三少爷。” 林念瑶瞥他一眼,眼里带着敷衍和嫌弃,“怎么引?” “需要我将帷帽摘下,让你看看我与林泽已经是什么动刀动枪的关系了吗?” 傅成和他背后的傅深早有打算。 “您毕竟还是林夫人。” “林泽对您总不会见死不救。” 林念瑶停下脚步。 “你的意思是,让他来救我?” 林念瑶眼眸一亮,呼吸也急促了两分。 她回头望向殿内的天女像。 天女娘娘依旧笑得那般慈悲。 她想,这也许就是天女可怜林泽的诡计。 天女想让她立刻看见林泽的好。 林念瑶又一想,若林泽不计前嫌愿意犯险救她。 她也许真该听天女娘娘的,认命地站到林泽那边去。 月亮遥不可及,她该过的日子是凡人的油盐酱醋。 林念瑶转向傅成。 “好,我写一封信,让林泽到天女庙来救我。” “而且只让他一个人来。” 傅成当场勾起了嘴角。 这个蠢女人果然好糊弄。 谁娶了她谁活该遭罪。 傅成抬手请林念瑶出天女庙。 “林姑娘随我来,我的马车上备有纸笔。” 林念瑶出天女庙时,天女庙外比她进庙那会热闹了很多。 傅家埋伏的人蛰伏在暗处,躲在天女庙旁的巷子里。 在热闹和阴暗的交叠中,林念瑶的亲笔求救信飞向了青州官署。 转眼传进了崔泽的房中。 第111章 持节使职责之内 林念瑶的信一到,崔泽就知道机会来了。 他走向刚进门的范涛,将信一展开。 “司马你看,机会来了。” 范涛刚带人摘了府库的牌子,灰头土脸的。 他看过信后双眼倏然睁大。 他一把捂住信,“林帅,这算什么机会?” “你别告诉我你想故意犯险,趁机钓傅家出手。” “林帅你莫不是觉得最低可以让傅家留给你个把柄。” “如果幸运,甚至能让傅家背后的迷雾露出马脚?” 崔泽任范涛捂着信,黑白分明的眼眸中盛着年少胜意。 “司马知我。” 范涛捂紧他的手,把那信往下拽。 范涛早恨不得将那信夺过去。 “哪个不长眼的浑小子趁我不在把信给你递进来了?” 他面带恳求,眼巴巴地望着崔泽。 “崔临渊!你才二十七,你要惜命。” 猛地被范涛连姓带字地叫。 崔泽简直像被雷劈一样,定在当场。 范涛看崔泽眼中那份超脱年纪的胜意被定住了。 他叹了口气,“林帅,这几日来我发现了。” 范涛扶着桌子边,勾着背坐了下去。 他念叨道:“你为青州千般谋算。” “唯独不打算你自己的命。” “甚至云医女说要你的尸体时,你眼里透出来的全是高兴。” 范涛一手撑在膝盖上,另一手指向崔泽。 他第一次冲崔泽摆出长辈的架子。 “你才二十七,你怎么就没活的奔头了?” 崔泽被范涛问得钉死了两只立在地上的脚。 也被钉死了生魂。 从林念瑶把他扔到这个位子那场大雪起。 到现在青州城中天女庙内等着他去赴约。 他不足一月不知经历了多少大事小情。 一场场的磨难叠盖下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把死也当成了解脱。 越是看到青州有可能脱困,他越觉得死也无憾。 行事也愈发地大胆。 直至豁出命去。 崔泽低下头将凳子轻声拉过一些。 他规规矩矩地坐到范涛旁。 崔泽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才回到家的孩子。 他风尘仆仆,满身疲倦。 “司马,你问我的,我也不知道。” 范涛跟他祖孙俩似地对坐着。 门窗外,北风呼呼地吹。 范涛温乎乎地道: “那咱爷俩好好合计合计。” 他的话音在略显空旷的房中回荡。 “青州胜了以后,你想干什么?” 闻言,崔泽脑中第一个浮现出的念头是休妻。 休妻! 去他娘的广平侯府! 然后……? 也许帮师父清理门户? 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往后的人生没有打算。 范涛像是看出他的所思所想。 他往崔泽手背上拍了一下。 “我问的是青州胜了以后,你的日子该怎么过?” “那林念瑶,你不在乎了吧。” “除了她以外,世间女子千千万。” “你就不想再找一个,把自己的日子好好地过?” 范涛恳切道: “你该算的帐尽管算,你想报的仇也去报。” “但你别为了她,毁了你自己。” “你才二十七,下半辈子日子还很长。” 崔泽张开嘴想说些什么。 但嘴张了好一会,他又觉得实在没什么可说的。 再多的以后,等青州胜了,他休了妻再说吧。 崔泽张嘴啃了口冰冷的北风。 他咽下北风,拿起信跟范涛正经地说: “司马,机不可失。” “这是林念瑶白纸黑字写的求救信。” “若我将胁迫朝廷特使的罪名与傅家关联。” “定让未到青州的傅玉同也陷入被动。” 范涛皱着眉,不大情愿的: “道理我懂,林帅你不可一个人去。” 崔泽的黑眸中转落流光。 “我不一个人去,怎么钓得他们使尽手段?” 范涛闻言差点撑着桌子站起来,对崔泽怒目而视。 崔泽赶忙举手投降,“诶,司马。” “只是面上我一个人去。” “暗中我会请王秀将军和他手下精兵相助。” “司马放心。” 范涛听罢,皱得深得像条河的眉头松开了些。 但他沉思片刻后,眉头又皱紧。 “事到如今,与林帅你坦白吧。” “我对王秀并不放心。” “他这人面上看着鲁直,其实极有心计,又兼谋算。” 范涛望了一眼窗外,压低声音道: “光从他能带着残部一路突围回来。” “林帅便该知道,他是有成算又狠得下心的人。” 范涛冷着眼眸。 “如果天女庙中生了意外。” “得害了你的命才能拖傅家下水。” “现在粮仓满仓,城内井然有序,他大有可为。” “王秀为了保青州无虞绝不会对你客气。” 崔泽被范涛说得眉目也凝了起来。 他故作轻松,淡然一笑。 “无事,我愿赌命信王将军。” 范涛揣起手,垂低了眼眸。 “林帅,你与他同去就是将性命托付给他王秀了。” “但愿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 萧瑟的风中,天女庙内林念瑶悄悄在心里祈祷。 她祈祷林泽不要来。 他不来,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恨他,不选他。 结果在庙外的热闹消散以后。 崔泽一个人携着剑,踏进了天女庙的正门。 林念瑶抿住唇,差一点就哭了鼻子。 她说不清自己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崔泽刚进庙门,他的身后立刻被埋伏的傅家人围堵。 傅成的声音在崔泽身后响起。 “林侯真是情种。” 崔泽回望傅成一眼。 他眼睁睁地看着傅家打手将天女庙的门关上。 丝毫不见惊慌。 崔泽拽下挂在躞蹀带上的青州帅印。 他将帅印高举,亮在众人面前。 “我是青州主帅,这是青州城。” “你们动我也无妨。” 崔泽手中的螭虎帅印映着天,温润有光。 他道:“杀一州主帅,夷灭三族。” “从你们家主杀起,正好杀到傅玉同。” “有胆子你们尽管动手。” 怎料崔泽不慌忙,傅家的人比他还不慌忙。 崔泽一人就这么与满院的人僵持着。 直到一股寒风送来幽香。 自二殿中,缓步走出来一个披着银灰狐裘作里,竹青色锦布做表的披衣的人。 他身上带伤,走得不快。 “截杀一州主帅却该夷灭三族。” “但若是杀叛臣呢?” “不正巧在我这持节使的职责之内了?” 傅玉同走下台阶,带着清浅的笑,站到崔泽面前。 第112章 我替你收尸 望见傅玉同,崔泽的脸色没有太大的变化。 但他本就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瞬变得更分明。 黑瞳愈发的黑。 傅玉同猜崔泽一定是震惊至极。 因为他听见崔泽说: “你……你在城中?” 傅玉同唇边笑意不减。 “刚到不久。” “林泽,望着你的表情,看来我给了你很大的一个惊喜。” “不枉我换车入城。” 半个时辰前,伊州往青州的官道上。 傅家的马车不仅截停了傅玉同上任的马车,还向傅玉同传了信。 还与傅玉同对调了马车,让他抢先入城。 傅玉同将他的手炉转交给傅家的下人。 他从怀中取出块玉符。 玉符中心雕刻着一条盘珠而卧的四爪蟒龙。 “持节使代天巡守,杀你亦是皇命。” 崔泽凝着眸,反反复复地看傅玉同手中的玉符。 “你获封的竟不是青州太守?” 傅玉同浅笑一声,道: “抬举我了,我一个小小的司丞还不配升那么高。” 傅玉同笑意一敛,眼眸化漆。 “有个持节使的名头,能杀你,主议和,就够了。” 崔泽将螭虎帅印挂回腰间。 他的手也落在剑柄上。 “杀我,得有名头吧。” 傅玉同抬手,等傅家下人将手炉重放回他的掌中。 他捧着温热的手炉。 傅玉同的姿势和捧着一颗刚斩下来的温热人头没区别。 “罪名?” “等议和时,向北羌特使求一个便好。” “同窗一场,向你行个方便。” 傅玉同靠近崔泽一步,低声问他: “罪名你喜欢通敌,还是叛国?” 崔泽听得心中无名火起。 他眼眸一垂,便要出剑。 谁知傅玉同先他一步,劝他。 “往外看,看是谁来了。” “你好像打算靠他是吧?” 崔泽回眸一望。 天女庙的侧门被人打开一道缝。 壮得像座山的王秀从小门中挤了进来。 他进门后,向傅玉同纳头便拜。 “持节使大人。” 傅玉同请王秀起来。 他问王秀:“历经与我族人的一番长谈。” “中郎将和你的手下还打算保林泽无虞吗?” 王秀当即摇头。 他不光摇头,更把腰间的长刀拔出,献给傅玉同。 “傅大人,我九死一生从北羌回来,不至于不识时务。” 傅玉同含着笑接过王秀的刀。 王秀的刀颇沉,傅玉同单手险些没拿住。 献了刀后,王秀转身向崔泽草草一抱拳。 “林帅,对不住了。” 崔泽乌黑着一双眸,望了王秀一眼。 他没有指责,也没有痛骂。 崔泽只是将挂在腰间的剑柄握紧。 一声剑鸣,银光出鞘。 那剑如龙般向傅玉同呼啸而去。 王秀即刻大喊:“傅大人,还刀给我。” “我护傅大人安全。” 傅玉同将刀抛给王秀。 王秀截住崔泽,两人即刻扭打起来。 打着打着两人离天女庙的小门越来越近。 在王秀一刀即将劈破小门的刹那。 傅玉同忽然笑着道:“演够了吧?” 他的声音极响亮,回荡在整座天女庙前殿。 “想开门,何必这么麻烦?” 傅玉同递了傅成一个眼神。 傅成一声令下。 当着崔泽和王秀的面。 莫说是小门,天女庙的正门也被傅家打手推开。 崔泽和王秀向外一望。 天女庙外长街空荡荡。 街上没有半个人影,不见百姓,更没有王秀藏进角落里的兵。 傅玉同又向傅成递了个眼神。 傅成喝令一声。 埋伏在巷中的傅家打手挟持着王秀的手下站了出来。 空荡的长街一下子满了大半。 与此同时,天女庙中的打手也阴冷着脸,围向崔泽与王秀。 刷的一声,傅家打手向崔泽和王秀亮出了刀。 傅玉同捧着手炉。 他与崔泽隔着打手,如隔绝山海一般对望。 傅玉同:“看来你很惊讶?” 崔泽手持着剑,不作声地咬紧了牙关。 傅玉同闲适地将崔泽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 “不过防了你们一手,你气性何必这般大?” 他的眸一冷,冻做了千层的寒冰。 “我们傅家从不会做事不长记性。” “中郎将上次害我们傅家如斯。” “当着满城的百姓让我们傅家颜面扫地。” “这种事我岂会让它再发生一次?” 崔泽持着剑扫一眼周遭。 “人数不少,你们傅家的打手都在这了吧?” 傅玉同幽幽地亮起眸。 “是全在这了。” “我尚觉不够。” “再多些杀尽你们再打扫尸体,不必忙得手忙脚乱。” 傅玉同将眼眸转向王秀。 “所以说,中郎将。” “我盼你能与我傅家结为知己,为我傅家两肋插刀。” 傅玉同的声音沉了下去。 “不然你手下的兵死了多可惜。” 他的眼睛漆黑一片,黑得像两个无底的深渊。 “他们可是好不容易从北羌回来的。” “到头来死在自己手上,啧……” 王秀转头看向一个个刀架在脖子上的兄弟。 他慢慢地暴起满手的青筋。 青筋蜿蜒直上,隐没在他捆死的护腕中。 刀也从他的手中落下。 三尺长的刀,像山崩一样砸在地上。 傅玉同笑道:“这才对。” “望中郎将协助我接管青州军营与雁北门。” 王秀抱拳回应:“是。” 傅玉同的笑骤然扩大。 他捧着手炉,扬起下巴。 “请中郎将再做一件事,让我安心。” “杀了林泽。” 傅玉同的话一出,崔泽与王秀均是一愣。 王秀默了半晌。 最终他暴着满手的筋,跪在地上,捡起了刀。 “林帅,对不住了……” 崔泽提着剑,防着王秀。 他的余光转向傅玉同。 那抹余光掺着猩红,衬得崔泽像将死的困兽。 崔泽一眼不仅望见傅玉同,还望见正殿中慈悲的天女娘娘。 她静谧地笑着。 仿佛在她的殿前正上演的不是一出绝惨的绞杀。 崔泽冷着声问傅玉同: “当着天女娘娘的面,你真要行此不义之事?” 傅玉同回望了一眼天女像。 他随风轻轻地飘出一句。 “是又如何?” “再说,并不是我杀你。” “不义的不是我。” 傅玉同的狡辩顺着风灌进崔泽耳中,他既怒且愤慨。 傅玉同望见崔泽的神情,笑得更见欢愉。 林念瑶站在两人之外,静静地观望了许久。 崔泽提及天女娘娘或许无意,但她林念瑶听者有心。 她满脑子都是她向天女娘娘祈的愿。 她想,天女娘娘原来并不是反对她选傅玉同。 天女娘娘可能只是想让她帮林泽收个尸。 是她糊涂,没懂天女娘娘的意思。 傅玉同与林泽,一个是天上的月,另一个是地上的烂柿子。 林泽怎么可能比得过傅玉同。 林念瑶的心境豁然开朗。 她慈悲地站出来,“林泽,你放心去吧。” “我替你收尸。” 第113章 青州人同样不在乎你的死活 “林念瑶,你总是让我大开眼界。” 崔泽冷眼横眉,对上林念瑶。 林念瑶只觉得自己在可怜林泽,在为他好。 “我不计前嫌,答应为你收尸。” “你还有什么好不满足的?” 崔泽冷眸一抬,手中锋刃斜转。 他无端地掠起一阵风。 风过后,离他最近的傅家打手的咽喉上绽开一个破口。 破口如花瓣。 傅家打手捂着咽喉跪地倒下。 崔泽用剑锋挑起一节衣摆。 他在玄色的衣摆上擦净氤氲在剑身上的血花。 崔泽边擦着剑,脑海里边回荡范涛对他说过的话。 他才二十七,下半辈子的日子还很长。 是啊,他的下半辈子还很长。 崔泽望向面前的一对璧人。 林念瑶和傅玉同。 他总得下半辈子好好地过了。 把之前被亏欠的七年补回来才算完。 一切都在转瞬间。 傅家打手倒地,崔泽擦好了剑。 他道:“林念瑶……” 天女庙外,忽然有人替崔泽接了下半句。 “他不劳你费心。” 云青青在巷中露面。 她清浅的目光穿过小巷。 隔着天女庙的门与林念瑶遥遥相望。 “他要是死了。” “他的尸体从皮到肉再到骨头,全归我。” 林念瑶被突然倒下的傅家打手和突如其来的云青青惊着。 她脸上可怜崔泽的慈悲消散了。 她被惊得张圆了嘴巴,连步后退。 傅玉同上前一步,朝王秀狠瞪了一记眼神。 “中郎将,动手!” “我不想下一刻还听见林泽的呼吸。” 崔泽用余光防备着王秀。 他将正眼落在傅玉同身上。 “看来你真不在乎在天女娘娘面前作恶。” 傅玉同冷着声道:“不在乎又如何?” 崔泽手一转,忽然将擦净的剑封回鞘中。 “那想必你也不在乎他们了。” 长剑归鞘劲鸣如龙吟。 天女庙外,云青青闻声蓦然回首。 应着云青青的回首,巷中坊里百姓们奔涌出来。 他们如群星升起,汇聚成闪耀的银河。 银河水倾倒而出灌向天女庙。 王秀被挟持住的部下们一时也随百姓们奋起反抗。 天女庙内外,傅家看似众多的打手顷刻间被掩埋在人潮中。 百姓们摩肩接踵。 众人推搡着,将云青青推到了崔泽身边。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 转眼间,傅玉同连退路都被人堵死。 密密麻麻的人潮中。 傅家的打手们被东来的一拳,西来的一脚围殴得七荤八素。 傅玉同勉强从人群中把手举起来。 他的掌心里握着他那枚代表着至高无上皇权的蟒龙符。 “都给我退出去!” “我是陛下亲封的持节使,敢坏我的事,就是谋逆!” 涌进来的百姓哪管他叽喳地说的什么话。 人群中不知是谁捏紧拳头梆地给了傅玉同的脸一拳。 差点把傅玉同的牙打歪。 人潮中,崔泽、云青青还有王秀被挤在一起。 崔泽和王秀看着被打得吐了血的傅玉同怎么都憋不住笑。 人群中,接连响起: “敢当着天女娘娘的面作恶,真当世上没天理了?!” “反就反,谁怕谁?傅家害我们,我们还没找傅家算账呢!” 王秀被挤得抱臂。 他的身子还被身后涌上来,要去揍傅玉同的人挤歪了好几次。 他朝被打得没音了的傅玉同的方向喊: “乡亲们,轻点揍!” “给他留口气,我们林帅有用。” 人群中传出来回答王秀的是闷闷的,拳拳到肉的响声。 云青青被挤得和崔泽衣袖贴衣袖。 她也抱起双臂,向前张望。 “没事的,剩一丝气也行。” “我帮你把他的命吊回来,顺便试试药。” 云青青的话一出,涌上去的百姓们更激奋。 “大家别怕,有云天女在,那小子死不了,可劲揍!” 崔泽在人潮中被挤得不断往后退。 退到后来,他只能望着云青青的背影,暗自说一声多谢。 哪知道这声浅浅的多谢被云青青一字不落地听见了。 她回过头,浅笑着。 她眸中的光像穿过竹叶间隙洒落在崔泽身上的月光。 “不用谢。” 顺着云青青的回眸,崔泽的记忆又穿回到半个时辰前。 青州官署内。 彼时范涛才像崔泽吐露完对王秀的担忧。 崔泽正准备信重王秀一回赌一把。 云青青一道倩影飘然闯进崔泽房中。 崔泽讶异,“云医女?” 云青青快言快语:“我从天女庙过来。” “我义诊的摊子还没开,先见到了两拨有趣的人。” “一个在天女庙内,拼命地为舍弃你找借口。” 崔泽被云青青直白的目光灼烧到心里。 他指向自己:“我?” 云青青点头。 “对啊,你呀,是你夫人。” 崔泽的眼神闪了闪,陷入无可奈何的沉默中。 这时云青青又道: “还有一波人,藏在城外街巷中,是傅家的人。” “打头的那人一直坐在马车里。” “我看不清样子,但他捧着手炉。” “从依稀的坐姿看,他从背到股受了伤,在结疤。” 崔泽闻言黑瞳一凝。 接着有血丝攀上他的眼白,“傅玉同……” 云青青:“看来你都认识。” 云青青探究地望了一眼崔泽的眼底。 她窥到一股直冲天灵盖的怨气。 那股怨气隐隐地缠绕着崔泽的生机。 她着实好奇崔泽身上的怨气和生机会如何演化。 “我恰巧帮你占到了先手,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崔泽细思了一个刹那。 刹那过后,他似有若无地避开云青青。 崔泽将范涛拉到一旁,“司马,你方才排演的王将军本子不错。” 范涛将袖一甩,差点急眼,“那是排演?我那……” 崔泽将范涛往屋里再推两步,“我权当是排演。” “依我看在后面再加一出翻转,更好。” “就在傅玉同以为他识破王将军打算,教唆王将军杀我时。” “再加一出百姓们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 兴许是再揍,真会把傅玉同揍断气了。 百姓们渐渐收手散开。 崔泽在众人的簇拥下上前,终于走到傅玉同的面前。 崔泽垂眸往向倒在地上的傅玉同。 “你不在乎青州人在乎的天女娘娘。” “青州人同样不在乎你的死活。” “事到如今,算计落空的滋味如何?” 第114章 你心里天下第一的傅玉同绝杀不了我 傅玉同趴在地上,用手肘撑着,蹭着。 他一节一节地把自己撑起来。 撑起上身后,他腿一颤,愣是没能把下半身也撑起来。 傅玉同慢条斯理地擦掉他嘴边的血。 他望着崔泽。 “谈什么滋味?” “不过一时的胜负罢了,说得像是我输到了底。” 崔泽敛着眸,眸中有刀,层层地拆了傅玉同的皮肉。 切中傅玉同的骨头。 “一时的胜负?” “那我向大家说一声,说我用不着你了。” “你才你能不能活着走出天女庙?” 傅玉同的瞳孔剧烈一颤。 此刻,他的脸上终于现出了一丝慌乱。 崔泽对着傅玉同轻轻地摇了摇头。 “怕了?” 傅玉同两颊的齿臼处咬得死紧。 他绷住整张脸,摆明了不甘向崔泽示弱。 但他乱了的双眼分明在向崔泽大声地叫: 我怕了。 我怕了! 你不能把我扔在这。 扔进乱民堆…… 崔泽如渊的黑瞳中滚过无声的蔑视。 “你不就看不起老百姓,所以防都没防备他们吗?” “你觉得你是统御万民的官,他们一锄头打不倒你。” “那现在呢?” “你身上,是曾经因我而受的杖刑疼,还是他们砸在你身上的拳脚疼?” 崔泽这句问话像有法力。 他的话一经发出。 傅玉同浑身上下挨了拳脚的地方全疼了起来。 扑通一声,傅玉同倒回地上。 他滚落在天女娘娘慈悲微笑的塑像前。 趴在地里,活像个现了形的蛤蟆。 崔泽从傅玉同身上收回视线。 “王将军,将他架走。” 王秀哼了一声,“小子,落到你爷爷手里了?” 王秀从人群中挤到傅玉同面前,一把将他抓起。 他跟拎鸡仔似地把傅玉同往外拎。 “是,你是持节使,我奈何不了你。” 王秀边拎着傅玉同路过天女庙院中的烧香的鼎。 他顺手抓了一把灰,塞进傅玉同的嘴里。 堵得傅玉同一路咳嗽,连呕都呕不出半个字。 趁着傅玉同连呕带咳,王秀大嘴叭叭的。 “持节使大人,下官恭送您进我的兵营。” “我营里茶不好喝。” “而且茶里有毒,最容易毒死卖国求荣的小人。” 王秀说着话掂了掂手里的傅玉同。 趁着傅玉同被扽得脚打地。 王秀冷着脸道: “你小子小心着点吧。” 王秀拾掇着傅玉同走到天女庙庙门。 出庙门前他回身问了崔泽一句: “林帅,傅家这些人怎么处置?” 崔泽缓缓转身,平静地说: “袭击本帅,按叛乱处置。” “就地格杀。” 崔泽一声令下,王秀手下的精兵即刻动手。 滚滚的人头落地。 血溅在身上,王秀的手下眼都没眨。 王秀拎着傅玉同出天女庙的门。 他拍了拍傅玉同被香灰噎得发紫的脸。 “小子,你看清楚。” “爷爷们要不是陪你演,诈出你的裤衩,刚刚你能全抓住我们?” 天女庙中,唯一还活着的傅家人傅成本来就被打得没剩几口气。 傅家打手的人头一滚,他的脸上又挨了青州百姓一拳。 那一拳断了他的鼻梁。 下一拳就要了他的命。 崔泽并未制止青州百姓。 他甚至还劝了一句: “待会儿别忘了洗净手上的血。” 崔泽提着剑走向庙门。 百姓们纷纷给他让道。 他快走出去的时候,林念瑶忽然跑上去。 她亦步亦趋地追上他。 林念瑶眼里有数不清的惊惶。 崔泽听见身后的脚步声。 他认出是林念瑶。 崔泽骤然回头。 “跟着我干什么?” “救你的月亮?” 林念瑶不知是吓懵了还是怎么。 她一个劲地摇头,摇得她帷帽垂下来的帽纱跟着晃。 她哪知道天女娘娘说全是真的。 她真的该选林泽…… 她竟真的该选林泽! 崔泽的眸一暗,右手握着剑一抬。 他的剑鞘包金的尾端隔着帷帽压上林念瑶的咽喉。 “林念瑶,难道你上赶着替我收尸?” 林念瑶又摇头。 她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但她眼中隔着帷帽都隐约可见的泪光,崔泽已唾弃了。 崔泽将剑放下。 他无波无澜地打开了话匣。 他不打算再给林念瑶解释的机会。 误会与罅隙生出便生出吧。 他不在乎了。 “你放心,我且死不了。” “这世上想让我死的人不多,傅玉同一个,你一个。” “剩下的北羌人被我堵在城门外。” “你心里天下第一的傅玉同绝杀不了我。” 崔泽浅浅笑起来,扬起脸迎向冬日和煦的光。 洒落的暖阳照得他脸上的小绒毛都染着浅金。 他斜睨着林念瑶,只说: “我会比你们两个活得更好。” “活得更逍遥自在。” 崔泽右手将剑一抛。 他左手接过剑,衣摆一旋,翩然转身。 百姓们接着为他让开道去。 像给他铺了一条通向太阳的坦途。 崔泽一路行远。 林念瑶怔在原地。 她心里像一百只鼓在敲。 敲得乱糟糟,心惶惶。 远去的崔泽对着天边的太阳,如同融进了太阳里。 他就是那个太阳,比她一直捧在掌心的月亮耀眼千万倍。 那么贵重的太阳,林念瑶想追又不敢追。 一转眼就被太阳落在了人潮里,淹没得谁也看不见了。 这时她猛地想起天女娘娘的话。 她再想去追,前面的人潮已如群山万重。 她再追也追不动了。 人潮推着崔泽向前走。 渐渐的,他身边冒出了一只穿青衣的兔子。 兔子医女背着手。 她拿肩轻撞了他一下。 崔泽被撞得一懵。 云青青似在思索什么,浅绯色的双唇微微张开。 她莹润的牙露出来。 看起来很有兔子的稚气。 崔泽不解地望向她。 云青青将唇一合,又开启: “没什么,突然对你这个人很好奇。” “之前遇见你,你看起来很想死。” “才过去多久,你又像太阳一样,灿烂地想活了。” 崔泽被云青青轻易地撞破心思。 他有些说不出的难为情。 于是他低头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这有什么好奇的?” 云青青背着手耸了下肩,全当是作回应崔泽。 北风吹过她的碧玉耳铛。 云青青问:“你想活了,你不会反悔吧?” 崔泽一时没转过弯来,“什么反悔?” 云青青眼眸轻移,看他,“你签的契书。” 崔泽想也不想就答:“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第115章 北羌六部攻城 云青青闻言浅笑着微微摇头。 黄纸卷一样的暖色阳光洒在她的脸上。 镀得她的脸像一块温润的羊脂玉。 “你这人真挺奇怪的。” “接下来打算干什么?” 崔泽被云青青问得微挑的凤目圆了两分。 “你这么问,不会更奇怪吗?” “我已经很奇怪了,你还关心我接下来去干什么?” 云青青伸手捋好鬓角被吹得绕脸的发丝。 她一脸的坦然。 “有什么呢?我也是个很奇怪的人啊。” “奇怪的人和普通的人一样,都值得多关心。” 云青青侧过脸问崔泽: “你不期待被人关心?” 崔泽被问得一怔。 而后眼帘一垂。 长长的睫羽掩盖住他黑白分明的眼瞳中滚过的混沌。 他意味不明地问: “怎么?你怕我这个上好的标本跑丢了?” 云青青迎着风把两只手严严实实地揣进自己的袖子里。 她活像一只泥塑的揣手的青衣白兔。 不过泥塑不会动,而她会摇头。 云青青摇过头后,说:“想到了就问你一句。” “别的没想那么多。” 她仿若轻云飘散一般的话音袭过崔泽的心头。 将崔泽的心包裹得透彻。 崔泽猝不及防地坠进去。 他慌乱地迟了向前的脚步。 天知道他多久没遇上过这样毫无代价的关心了。 看似轻得像朵云,实际密得像一片海。 能让崔泽捧起的双手盛得满满当当。 而他抬眼一望。 被他分了一捧后,海依旧又深又广,一分一毫都不曾减少。 崔泽捧着他分到的沧海一粟。 久违地不用愧疚他白占了别人的什么。 他努力地放松自己的咽喉唇舌。 努力把话说得像是稀松平常。 “我……我打算去军营等。” “等傅家做出大动作。” “事到如今,他们……他们该狗急跳墙了……” 短短的三句话,崔泽越想说得稀松平常,越是打磕绊。 他忽然升起几分许久不曾体味的紧张。 他怕云青青看出他的异样。 看出他的匮乏和空空如也。 崔泽捏紧了挎在腰间的长剑的剑柄。 等着云青青的审判。 哪知云青青依旧如轻云飘散一般。 “刚好,我去军营看几个重伤患。” “同去?” 崔泽松开握着剑柄的手。 他从指节到臂弯,再到整个肩背全松了下去。 崔泽找回了自己平静时最普通的声音。 “同去。” …… 王秀的营帐内。 傅玉同被王秀捆了扔在地上。 他的嘴还被王秀不知从哪寻摸来的破布堵住。 崔泽挑帘入帐时,正赶上傅玉同在地上挣扎翻腾。 崔泽一露面,傅玉同一下就不动了。 傅玉同装得像有宁死不屈的气节一般,冷冷地瞪着崔泽。 崔泽也以一双冷眸回敬。 他提着剑,气势斐然地坐到王秀旁的马扎上。 崔泽边整理刚换上的甲胄,边低声问王秀: “傅家动了吗?” 王秀像座山一样,堆在马扎上,暗暗摇头。 崔泽闻言合起双目,闭目养神。 他不急。 失了那么多打手,傅玉同又被擒。 百姓们势如烈火,随时将烧向傅家。 傅家家主一定比他急。 他等便是了。 谁知崔泽合眼不过片刻。 低沉的号角骤然剧烈地响彻军营。 敌袭! 敌袭! 敌袭!!! 崔泽猛地睁开双目。 他立刻望向王秀。 王秀也在同一时间望向他。 两人一齐在对方眼中看见浓烈的惊诧。 “王将军,青州的三座城门你都带弓箭手接管了?” 王秀听着一声比一声惨烈的号角,心乱如麻。 “当然,照林帅你吩咐的。” “三座城门,今日不仅人不许过,雁也不留。” 崔泽被号角声催得提剑站起。 他奔向地上的傅玉同。 崔泽将他一把拽起,拔了傅玉同口中的破布。 “世上绝不会有这么巧的事。” “我在等你们傅家的动作,北羌人便动了。” “北羌人是你招来的?” 傅玉同冷冷勾唇。 他霜雪似的双眸看得崔泽活像个死人。 “你出城去会会他们。” “然后你会回来求我。” “林泽,你以为天女庙胜我一招,就是赢下全局了?” “愚蠢。” …… 傅玉同的话像一朵阴云遮在崔泽的心头。 怎么驱都驱不散。 崔泽顶着阴云上了雁北门的城头。 城头之下,黑压压密密麻麻的北羌铁骑横铺城下。 北羌铁骑密麻得足以让雁北门城头上每个青州军头皮发麻。 连崔泽也感到耳际一紧。 他像被人拽着长发,扯起了头皮。 王秀跟在崔泽身后。 像座山一样的他,呼吸越来越沉,沉得像被压垮。 “青州城下从来没有聚集过这么多北羌蛮。” “不应该……北羌人明明在商讨撤军的。” 崔泽将城下铺天盖地的铁骑扫过一圈后。 他拉过王秀,走到城墙上的一处垛口。 崔泽尽力维持着面不改色。 他抬起手,向王秀虚指了城下几个地方。 王秀顺着崔泽指的地方看完。 一时间,他连脸都白了三层。 “这不可能……” 崔泽所指的地方,北羌铁骑都扛着额外的幡旗。 几处的幡旗上插着不同的动物头骨。 有蛮牛头骨,有狼头骨,甚至还有熊头骨和虎头骨…… 崔泽指了六处,六处的幡旗上挂着的头骨都不相同。 王秀将他的声音压到最低。 避开城头上每一个坚守的同袍。 “林帅,城下聚了北羌王师六部。” “自我昭国建国以来,北羌六部攻城,从未有过……” 心中的猜想被证实,崔泽的心沉进深渊。 “果然,这些都是北羌王师六部的先锋军。” “每个王师部落身后还有数十万的大军在等着我们。” 崔泽望向离他最近的一杆幡旗。 “比如那杆幡旗上架了鹰头的。” “北羌的卡纳部,擅长奔袭,我记的可对?” 王秀眉头拧得能勒死老虎。 “对。” “北羌可汗统御下的王师由六个最强盛的部落组成。” “鹰头的卡纳部擅奔袭,熊头的安霍部擅强攻。” “北羌王师六部从未聚齐攻打青州。” 话说到这,王秀顿了一下。 他的眉头直拧得筋绽肉陷。 “林帅,就连九年前,青州城被攻破那次。” “北羌也不过出动了王师中的三部而已。” “现在……” 崔泽放眼望去。 青州城下,迎着北风,六杆北羌的王师幡旗尽皆飘扬。 第116章 军旗破,男儿泪 北羌六部联合攻城。 青州真的大难临头了。 崔泽和王秀心中都响起这两句话。 但他们齐齐选择将话梗在喉咙里,咽回腹中。 …… 城下,不知是北羌哪一部先朝雁北门发了一箭。 随后是第二箭、第三箭…… 六支箭系着六封布帛钉上雁北门。 射完箭后,北羌人不退。 他们依旧密密麻麻地堆叠在雁北门前。 一路延伸到雁归山通往天的尽头。 崔泽沉稳地扫过北羌六部的先锋军。 他吩咐道:“开城门,我去取信。” 王秀带头拦他。 崔泽拍了拍王秀的肩,将他推开。 “不必担心。” “傅玉同不是说了,我得回营帐里求他。” 崔泽单枪匹马出到雁北门外。 他一出来。 雁北门又悍然关上。 不知为什么,北羌人看着这一幕竟放肆地笑了起来。 嘲笑声中,裹着低沉又恶劣的异族语。 崔泽一根根地拔下雁北门上钉的箭。 北羌人的话他听不懂。 但他看得懂北羌人的咧开的嘴角,藐视的眉头。 守在城头的王秀听得懂。 他愤慨地一拳砸在垛口处的砖石上。 “你看他,好像一条孤单的野狗。” “昭人就是胆小,只敢派一个人出来。” “我们随便一挥手就能砍掉他们最精锐战士的头皮,他们当然吓得尿裤子。” “不单尿裤子,还会叫阿妈哈哈哈哈!” 北羌人的嘲笑声一直往上升,直到升上天。 那些笑声像太阳一样暴晒下来,格外扎眼。 “亏他们还号称礼仪之邦,是最有知识的东方之国。” “狗屁,他们是最怕死的狗屁!连羊粪都不如。” 北羌人哄笑作一团。 崔泽忍受着北羌人的笑声,带着钉在雁北门上的布帛,回到城内。 六封布帛展开来,上面写的竟是完全一样的内容。 放傅玉同出来,代表昭国和谈。 否则顷刻之间,六部铁蹄踏至,便叫青州城破人亡。 王秀抓起一封布帛。 他红着眼,将那布帛撕个粉碎。 “林帅,我宁愿以死殉城,也绝不和谈。” 王秀的部下一个接一个地聚到他身后。 他们也满眼血丝,无声地跟着王秀说同样的话。 宁殉城,绝不和谈。 崔泽一份份翻过剩下的五份布帛。 他将布帛拢在一处。 有将士实在忍不住问他:“林帅,我们拼了!” “能赢吗?” 崔泽望过雁北门前的青州军,又遥遥望向伤兵营的方向。 他沉默地咬着后槽牙,平静地摇头。 霎时间,以崔泽为圆心,沉默像巨浪一样打出去。 雁北门前陷入了死亡的沉寂中。 崔泽收紧了握着布帛的手。 “把傅玉同带过来。” 王秀当即反对,“不可!” 他的手甚至握上了刀。 “绝不能和谈。” “一旦和谈,青州人生生世世都将做北羌人的奴隶。” “林帅你明明……” 崔泽压住他握刀的那只手。 “和谈在一日间谈不出成果。” “我了解傅玉同,他指望这件事建功立业,名垂青史。” “我们和青州城都是他的筹码。” “没到价钱,他不会随意将青州交出去。” 王秀紧攥着刀把,另一手捏紧了拳头。 “林帅,你走这步棋是在豪赌。” 崔泽抬眸望进王秀的眼睛。 “如何,为了青州,赌吗?” 王秀半垂下头,无可奈何地忍着气怒。 “也罢,赌了。” 崔泽重拍的他肩,示意他去带傅玉同来。 王秀仍垂着头。 提步回营前,他朝崔泽念了一句。 “林帅,若两日内我等找不出抵御城外北羌六部的办法。” “青州城,青州,乃至昭国就真的没了……” 崔泽暗下眼眸,如叹息一般:“我知道。” …… 半盏茶的功夫过后,王秀没带人回来。 军营中跑来一个小兵,请崔泽回营去。 那小兵愤慨不已,向崔泽禀报道: “林帅,姓傅的不识好歹,非要你出面去请。” 崔泽闻言长长的睫羽颤了一颤。 他回头望了一眼暂时还安然无恙的雁北门。 他翻身上马,策马向军营而去。 …… 营帐中,王秀已暴跳如雷。 他将二尺多长的长刀架在傅玉同的脖子上。 傅玉同还被捆着,坐在地上。 他轻蔑地望着地,任王秀的刀架在肩头。 王秀:“你他娘的龟孙子!” “你还摆上谱了?!” 崔泽伸手挑开帐门入内。 傅玉同见他来了,缓缓抬起眼帘。 “林泽,我是陛下亲封的持节使。” “你来说,我有没有谱可以摆?” 崔泽上前,将王秀的刀抬开。 他懒得跟傅玉同演什么官场上的客套把戏。 “你待如何,说。” 傅玉同轻笑一声。 他一双墨色的眼睛都紧紧盯着崔泽。 “我说了,你得求我。” “你得跪下来求我。” 王秀听得脸发绿,他又将刀举起,恨不得当场劈下。 崔泽微抬起手,阻下王秀。 他扛着满身的甲胄,手触着地,双膝一弯,向傅玉同跪下。 “请持节使大人,往雁北门,出城议和。” 傅玉同鼓捣着,硬是从地上拱起来。 他一起来,便抬腿踩向崔泽触地的那只手。 他俯身道:“不够。” “林泽,你最不愿青州议和。” “我偏要你亲手为我推开雁北门。” “你不仅得推开雁北门,还得扛着青州军的军旗,送我出城。” 傅玉同收回脚。 他像盯猎物一般地盯着崔泽纹丝不动的脸。 “我知道你想拖时间保青州。” “所以我要你为了保青州,亲自敞开青州的城门。” “送我出城,看着我把青州交易给北羌。” 傅玉同放话至此。 崔泽纹丝不动的表情上终于添了一根虬结的青筋。 见到那根青筋,傅玉同像捕捉到猎物的悲鸣一般,畅快地笑了起来。 他昂起头,发话道:“现在,替我把绳子解了。” “动作快点,别耽误了朝廷议和。” 崔泽被踩的手不住地打颤。 他强压住手颤,撑在地上。 崔泽扛着厚重的甲胄起了身。 起身后,他又用那只强压下颤抖的手替傅玉同解了绳结。 雁北门前,也是崔泽的这只手,替傅玉同推开了大门。 崔泽骑上马,从王秀手中接过青州军的军旗。 直到扛着青州军军旗再度策马走出雁北门。 崔泽都像吞了炭一样,说不出一句话。 沉默像是他流的血。 青州军的军旗才出雁北门。 北羌人张弓一箭就射破了那面被扞卫了数不清岁月的苍蓝旗帜。 旗帜上原本绣着天幕山和山上流下来的雪河。 旗帜一破,雪河直落,如长泪垂下。 崔泽跟在傅玉同身后,依旧沉默着。 这会儿他的沉默不再像血,像是男儿的眼泪。 第117章 向北羌挂白旗 崔泽守在傅玉同身后守了许久。 北羌王师六部的领头大将才闹哄哄地从覆山盖海的大军中出来。 他们聚集到傅玉同面前,脸上带着不可一世的骄傲。 六名北羌大将连马都没下,坐在马上。 他们自上而下俯瞰着傅玉同。 傅玉同被看得不悦。 但他没有发作。 他慷慨地向北羌人摆起了天朝上国的架子。 崔泽虽听不懂傅玉同说的北羌话。 他两只眼睛一清二楚地看着傅玉同大手一挥指向青州。 指过青州后,傅玉同又将手朝北羌人一抬。 大方得像当场把青州亲手送了出去。 崔泽默默地注视着。 他的视线从傅玉同的指尖移到北羌人的脸上。 北羌人看的不是傅玉同指的青州。 北羌人眼中有无可比拟的贪婪。 他们穿过青州,在看昭国的心脏——京城。 北羌王师六部的将领依次与傅玉同交谈。 六个健硕蛮子的眼中的贪心一个比一个重。 崔泽忍耐着他们对自己故乡的窥伺。 谈着谈着,北羌人嘲讽的讥笑声响起。 傅玉同竟也应和着他们笑。 傅玉同笑得谦谦有礼。 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他那腌入味的文人风骨。 忽有一个北羌大将,提起马鞭,指向傅玉同身后的崔泽。 他叽叽咕咕地骂了一句。 他策马上前,马鞭一挥,当头朝崔泽一鞭劈下。 崔泽徒手接下北羌人的鞭子。 崔泽收劲攥紧,那北羌大将也不松手。 鞭子瞬间绷紧。 在这个关头,傅玉同翩翩然地回身。 他从崔泽手中夺下鞭尾,客气地还给北羌人。 傅玉同侧着头,只拿眼尾阴冷地看崔泽。 “这是北羌卡纳部的卢屠王,休得无礼。” “大王问你刚才为什么不笑。” “是生性不爱笑吗?” 崔泽放下握过鞭子的那只手,扶正执在怀中的军旗。 他勾出一个难看至极的小笑脸。 崔泽也不收笑。 他呲着牙问傅玉同。 “这样够吗?” 傅玉同看着崔泽的丑态灿笑如星。 他回过头去,找北羌的卢屠王讥笑起了崔泽。 “他是下等人,不懂事,不识大体。” “卢屠王莫怪。” 北羌的卢屠王骑着马绕着傅玉同转了半圈。 他将马鞭的鞭尾收在掌中,朝傅玉同轻轻一挥。 “他不懂事,你懂事。” “你配做上等人。” 傅玉同和六个北羌人又是一阵欢笑。 欢笑间,傅玉同再次向北羌六部做下承诺—— 两日后,开城和谈。 献王女,赠青州。 昭国向北羌纳岁币称臣。 崔泽冷着脸,陪在后面听。 北羌人口中时不时会跑出几个他能听懂的音节。 比如长乐郡主,又比如青州、昭国。 傅玉同大大方方地将他们全赠了出去。 终于换得北羌六部头领满意地点头。 他们传令下去。 北羌六部幡旗高竖,密密麻麻的北羌大军原地驻扎。 傅玉同回头轻飘飘地对崔泽说: “把你手中的旗摘了,回城换成白旗。” “见了白旗,北羌人就不会攻城。” 饶是麻木了半日,崔泽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 他紧握旗杆。 短而圆的指甲直嵌到柞木旗杆里。 崔泽握着青州军旗策马回城。 旗杆顶上,绣了天幕山的军旗已然垂落。 环抱青州的天幕群山也在逐渐暗淡的日光中浸染灰败。 …… 崔泽回到军营。 军营里的众人一听要把军旗换成白旗。 各个将士都气血翻涌,恨不得提刀出去找北羌人拼了。 崔泽嵌入的指甲从旗杆里脱出来时,他的手已没了知觉。 他声音轻轻的,“取白布来。” “旗杆上的旗,我换。” 王秀看着他被压得发紫的指头。 悲愤之余,不忘劝他: “林帅,今日的奇耻大辱,绝不会白受。” “咱们来日加倍还给那些北羌蛮子!” 崔泽背对着大家,坐在小马扎上,静静地坐在那往旗杆上套白布。 白布套好了。 他站起身把旗杆交给部下。 “送去雁北门,挂起来。” 挂着白布的旗杆被部下带走。 崔泽两手空空垂落在身侧。 他木得像个立在原地的木桩。 范涛进营帐时,恰见到木桩似的崔泽。 “林帅?” “林帅!”范涛唤魂似的唤了两声。 崔泽仍没有回应,像是三魂丢了七魄。 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一旁的王秀硬把小山似的自己堆到崔泽坐过的那张小马扎上。 他捏起碗大的拳头,往自己下披的裙甲上一砸。 裙甲发出“哗”的一声响。 “唉……” “司马大人,林帅这样实在是北羌蛮子和傅玉同欺人太甚!” 范涛早听说了城头挂白幡的事。 他也是一声叹气。 然后半天也说不上话来。 “不知道挂上白布,豁出脸去苟延残喘。” “我们这些青州人究竟还能不能活下去。” 最后一点太阳的光亮追着太阳向西沉去。 营帐内点起了灯。 帐内肃穆,灯火微闪。 王秀和范涛一坐一站,各自像两尊被抽掉了脊梁的垮塌雕像。 橙黄的灯焰闪了几下。 摆在桌上北羌人送来的几份布帛上的字也跟着闪。 闪烁的字跳进崔泽眼中。 眼前的布帛书信一闪而过。 崔泽纷乱的思绪中最要紧的线头终于被他挑中。 记忆里的傅深的脸涌现出来。 而后是傅家吞没的物资。 修远坊中酒桌上掺了奶味的酒。 崔泽眸中光点重聚。 他眼眸一动,灵得像是被人画龙点睛活了过来。 崔泽迈步走向摆着布帛的长桌。 他手撑在桌上,眸中映着一字排开的五份布帛。 “清楚了,都清楚了。” 崔泽捞起一份布帛,唇边的笑意散了开来。 王秀不明所以,还以为崔泽发了癔症。 他忙站起来,慌慌忙忙地盯住崔泽。 范涛则悄悄地靠近。 走近了,他一巴掌推开小山似的王秀。 王秀被推出个趔趄。 他满脸发懵。 范涛眼里却只有崔泽。 “诶呀,林帅这个状态我熟。” “一定是咱们青州有救了!” “林帅,快说说,怎么救青州?” “千万别像吃纸那回,哄老夫跟着吃,还跟我卖关子。” 崔泽敛了敛唇边的笑意。 他握着手里的布帛沉着回身。 “这次的事得先从傅家说起,从傅家说到北羌。” 第118章 不该听的也听见了 崔泽将王秀和范涛招得更近。 他缓缓道:“先说第一桩,傅家与北羌人早暗中勾结。” 范涛闻言怔了一下,暗自沉默下去。 沉默中,范涛眉间聚起怒意。 王秀恨恨道:“果然如此。” 崔泽笃定道:“傅家十之八九与北羌私下有贸易往来。” 范涛心门一紧。 “那傅家从官署中偷换走的军粮岂不是……” 崔泽点头。 “八成从伊州到沙洲,通过沙洲的隘口转给了北羌。” 王秀两只眼瞳一齐黑下去,“既然如此,还等什么?” “先拿了傅家,安稳城内。” 崔泽眼一垂,按下王秀蠢蠢欲动的手。 “问题就在这。” “我在修远坊中傅家设的酒宴上饮过掺着奶酿造的甜酒。” “现在想来那该是北羌人的酒。” “但掺了奶的酒不易保存。” 崔泽忆起他翻阅过的那本永泰门的城门出入记录。 “可偏偏傅家设宴再往前的几天内,傅家的马车只出不进。” 王秀闻言放下他握刀的手,坠入沉思。 片刻间,他脑中同样灵光一现。 “林帅,而且前脚我们刚拿了傅玉同,后脚北羌人就来了。” 崔泽与王秀还有范涛三人换过眼神。 崔泽道:“城内必有一条傅家与北羌来往的密道。” “傅家掌管着这条道,与北羌互传音讯。” “这条道不宽,否则北羌人绝对会趁机攻进来。” 一时间,王秀和范涛都屏了声息。 两人后背的寒毛根根竖起。 不寒而栗,傅家竟随时与北羌媾和。 崔泽眸一垂,又给王秀和范涛甩出一个炮仗。 “那日修远坊中。” “我闯进的小楼的二楼上,怕是就有北羌人。” “若不是有北羌蛮子,傅家何须以奶酒宴请?” 王秀霎时怒瞪双眸。 “他牢姥姥的,我那日巡城,竟没抓住他们!” 范涛捋过胡须,沉吟一声,问道: “林帅,既知城中有密道。” “我等往何处寻这密道?” “还有城外的北羌人,又该如何提防他们,防止消息走漏?” 崔泽微微抬眸,灯火的昏黄染进他眼底,像深不见底的湖。 “天女庙之后,青州城百姓恨傅家入骨。” “街上哪还有傅家人走动?” 范涛闻言即刻接话道:“可傅玉同被擒的消息还是被传出去了。” “说明密道就在傅家之中。” 崔泽认同地点头。 他抬起手,将一直握在手中的布帛递向范涛与王秀。 “至于北羌人,未必真有那么可怕。” “你们看,要求和谈的信他们在雁北门上钉了六份。” 王秀原本怒瞪的眸盯住崔泽手中的布帛。 “一样的信写了六份,说明他们六部心不齐。” 崔泽将手中的布帛放回桌上。 他把着剑柄道:“不错。” “我陪傅玉同出去。” “北羌人与他谈条件,都是一个部一个部地地谈。” “具体谈的内容我听不懂。” “但他们显然相互提防,生怕别的部占了便宜。” 范涛抒出一口积郁气。 “所以说六部联合攻城,并非联合。” “他们是怕他们没到,傅家不给他们好处。” 崔泽长长的睫羽一落一眨。 “若能引发熊鹰相争,我们坐山观虎斗。” “青州之围,极可能自解。” 崔泽正说话间,桌上灯盏一闪。 他忽然察觉到帐外多了道人影。 那人影呼吸极轻,青衣察觉不了。 崔泽剑即出鞘,白虹奔出,直冲帐外人影去。 剑刃将划破帐子时,人影出了声。 “是我。” 崔泽的剑停在刹那。 他的凤目陡然睁开。 与此同时,帐外的人影步伐轻浅,掀帘入内。 云青青端着药碗,出现在三人面前。 崔泽还没问,她便说: “我来得早,该听着的听着了。” “不该听的也听见了。” 她将药碗递给崔泽,“先喝药。” 崔泽收了剑,接过药碗。 他一双凤目,目光灼灼,一眨不眨地望着云青青的杏眼。 云青青也一眨不眨地回望他。 两个人直望进对方的心底。 崔泽极端意外地从云青青的眸中看见了同类的影子。 他想了一瞬,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在他身后,范涛却对云青青升起了防备。 “云医女,你……先随我到官署,今夜莫要四处走动。” 云青青收紧了她的唇。 她不再像兔子一样,和善地露出一点她莹润的牙。 云青青无形地与范涛对峙着。 就在范涛准备上硬手段时,她说: “城中的水多是从绕城的雪河中引来的,味道寻常。” “但城中有几口井是甜水井。” “甜水井下,特别的暗河河床总易生变。” “铜钱一抛下去便冲刷不见。” 云青青看似是在说水。 她的眼眸长久地望着崔泽,不曾移开。 “青州人总以为那些钱被天女娘娘收了去。” “故此青州城中才有女子抛铜钱入甜水井为情郎祈福的习俗。” 云青青说罢,收着药碗,走到帐帘前。 “怎么样,我可以走了吗?” “伤兵营中,还有病人等着我。” 崔泽听罢云青青的话。 他似乎悟出什么,奔到桌旁的竖起地图上。 他执笔点出青州城防图上的甜水井。 水井连线后走势一路向东,又向北蜿蜒。 蜿蜒的暗河河床再向东向北恰好会进入傅家。 云青青望见崔泽在地图上勾出的线。 她翩然一笑,掀帐而出。 帐中,崔泽放下了笔。 “明白了,找到傅家的甜水井,就能找到通向城外的暗河。” 帐外,云青青正准备提步离去。 一个传令兵闯进帐中,向崔泽通禀: “林帅,您的夫人在军营前,正闹着要见您。” 云青青闻声收回了迈出的步子。 帐内,崔泽一听林念瑶来了,眼眸立刻沉了下去。 帐外,云青青的声音又随风而入。 “何不请她进来。” “她在傅家住过,她能帮你。” 崔泽黑白分明的瞳子,沉得像两潭死水。 他微微摇头,轻轻开口。 微开的两瓣唇像在自嘲地笑,又像在吞没痛恨。 “她不会。” “她帮谁都不会帮我。” 云青青转回身,掀开帐帘。 她那双宛如竹影丛中浅月光的眸子,散出幽光,照在崔泽身上。 “我猜她这次会。” “我记得她在天女庙中最后看你的样子。” 第119章 林泽,我选你 说到底,林念瑶最终是被云青青做主请进门的。 林念瑶一无所知。 她还以为林泽再恨也放不下她。 她进到帐中,想向朝崔泽说两句服软的话。 可她看着崔泽,足看了有半晌。 林念瑶到了都没能说出句哄人的好话。 这件事她从来没做过。 她还没学会。 崔泽陪着林念瑶静默了半晌。 他只觉得果然不出所料。 崔泽正要差人送林念瑶回去。 云青青站在昏黄的灯火侧边,半隐没在角落里。 她忽然说:“林夫人,他需要你帮他。” “帮他进傅家,找一座甜水井。” 林念瑶闻言陷在迷茫中。 “傅家?” “你难道要我帮你害傅家?” 崔泽眉眼一怔。 他的黑瞳定在眼眶中央,又朦朦胧胧地化作一团雾。 他缓缓开口,低沉如诉的声音不知在说谁。 “也是,为了傅玉同,你当然会保全傅家。” “我居然信了她说的,信你会帮我。” 崔泽动身向外,预备出帐外去另想办法。 他身着厚重的甲胄与林念瑶擦肩而过时。 林念瑶出人意料地抓住他。 她牵住他的臂弯。 这一回,触上他的臂甲的手很柔。 那像是一种无声的放下面子的挽留。 崔泽脚步随之一顿。 林念瑶没有犹豫地说: “不管怎么样,我帮你这一回。” 崔泽不可置信地侧头望向林念瑶。 他更不敢信他听到了什么。 “你……” “你舍得帮我对抗傅玉同?” 林念瑶放下了缠住崔泽的手。 崔泽以为她犹豫才是清醒。 清醒之后,林念瑶最后选的仍是傅玉同。 他已虚耗了半刻钟,懒得再在林念瑶身上浪费余生。 崔泽迈步向外。 林念瑶背对着崔泽,收回手隔着荷包捏住铜钱。 天女庙中她掷过的那枚铜钱。 “林泽,我选你。” 她转回身,追上了崔泽的背影。 “这次我选你。” 崔泽从眉到眼,从鼻到唇,一张脸拼来拼去。 拼不成个正常的表情。 他只能面无表情地回身去面对林念瑶。 他对着林念瑶,两人寸步之间实则隔了条奈何桥。 崔泽觉得自己已渡了前世,已至来生。 林念瑶却停在前世,还捧出了他前世求了一生的东西。 他有了新的喜怒哀乐,她却舍得给了。 那一瞬间,崔泽当真觉得世事弄人。 最戏弄他。 他移开些眼眸,视线无意识地落在林念瑶身后的云青青身上。 他没聚焦,只问:“你知道傅家甜水井的位置?” 林念瑶答:“知道。” “你乔装改扮一番,我还能带你进去。” 崔泽越过她,拿起桌上的笔。 “你在图上标出来。” “我带兵去,拿下傅家。” 他将笔递给林念瑶。 林念瑶不接。 她微微偏开了头。 “你跟我去,我才帮你。” 崔泽眯起了眼睛。 他将笔递得更前。 “林念瑶,别拿青州城开玩笑。” 林念瑶抬起她那聚了星点的眸子望他。 只望了一眼,她又将眼眸移开。 “你跟我去,我再带你出来。” “我浅浅点一笔,你记不得我的好。” 崔泽听着这话,差点折了手中的笔。 帐中王秀和范涛听了林念瑶的歪理都怒发冲冠。 就差撸起袖子,拔出长刀。 崔泽却将这口气连着唾沫一起咽了下去。 他不轻不重地放下笔。 笔落回桌上时,他垂下的脸写满了果然如此和不出意料。 他追问林念瑶: “你是不是只肯带我去?” 林念瑶捏着荷包里的铜钱,“不错。” “除你之外,我为什么要帮别人?” 王秀和范涛两个金刚怒目,齐齐发动。 崔泽抬起手止住他们。 “司马,王将军,不必动怒。” “我随她去一趟傅家。” “先把城内泄露消息的通道堵了。” “你们看好家。” 范涛和王秀只得捏紧拳头退回原处。 王秀把着他的刀,横竖咽不下这口气。 对着林念瑶的脚呸了口唾沫。 林念瑶惊得向后一躲。 躲完后,她指向王秀就要闹。 崔泽挡到她和王秀之间。 “你先出去,我把甲卸了。” 出帐之前,林念瑶哼了一嗓子。 她指不得王秀,又抬手指了云青青。 “我不能在里面,她更不能在。” 云青青浅笑着摇头,先林念瑶一步出了帐。 林念瑶紧跟着她出去。 帐中,崔泽卸甲时,隐隐约约地听见—— “我看你长得标致,你叫什么?” “你怎么不回话,你凭什么出入军营?” 连着被问了两句,云青青终于肯答一句。 “医女。” 林念瑶又问:“你有没有心上人?” 帐中崔泽听得不耐烦。 他卸了甲后,大致换了件不惹眼的衣服。 崔泽一手掀开帐帘。 “你追着她问什么?” “你跟我在她眼里都一样。” “若能供她解剖,就是最好的尸体。” 云青青微微抬起些脸,任夜风吹开她鬓角的碎发。 “林帅知我。” 林念瑶听得眼睛猛地睁大,脸色也刷的变白。 她跟看鬼看魔似地躲在崔泽身后偷看云青青。 “她……她怎么?” “她对死人……她!” 云青青迎着林念瑶的目光看回去。 她月光洒落似的目光变得无机又阴冷。 “你从前没见过?” “那你现在见到了。” “别死在青州,不然会躺到我的剖尸床上。” 林念瑶被生生吓出一个颤。 她拽上还在整理腰间躞蹀带和长剑的崔泽。 “走,我们快走。” 云青青目送他们。 她脸上划过一点落寞,唇边又在自嘲地浅笑。 崔泽却反手抓住林念瑶的腕子,定住她。 他回身看向云青青。 正撞上云青青那抹浅笑。 被崔泽撞上,云青青眸中闪过一丝慌乱。 她抬起纤长而削瘦的手,用手背掩住自嘲的唇。 崔泽向她微微颔首。 “云医女,甜水井的事,多谢。” 崔泽未再多说什么,回身携着林念瑶离开。 云青青对着崔泽的背影也一颔首。 继而,她将遮掩的手落下去。 帐中,范涛掀帘追出来。 “林帅,带上这个。” 他追上崔泽,将一枚带着引信的短竹节递过去。 崔泽接过,正要问。 范涛便说:“林帅,这是军中信烟。” 范涛说着用淬了刀的眼刮了林念瑶一刀。 “我等虽不能相随。” “林帅若遇险,引燃信号,青州军顷刻便至。” 第120章 暗道中生死时刻 崔泽收好信烟,拜别范涛。 出了军营,他套了辆马车,扮作林念瑶的车夫。 去往傅府,行至半途。 林念瑶耐不住一个人在车内呆着的憋闷。 她戴着帷帽,探出头来。 “林泽,你可别忘了我对你的好。” 崔泽八风不动地赶着马车。 他心绪一飘,忽而想起云青青。 他想,对云青青那声谢还是太轻了。 崔泽头也不回地道: “你让我记恩,不怕我记仇吗?” 林念瑶被噎得一愣。 恰好马车车轮滚过地上的一个坑。 震得林念瑶头上的帷帽差点往外掉。 林念瑶赶忙扶住帷帽。 “林泽,你什么意思?” 扶住帷帽后,林念瑶掀开帷纱,放高了声量。 她直贴在崔泽耳边。 “世上从来是付出一分,得到一分。” “你什么都没给我,我就帮你。” “我让你记一记我的好,你还讽刺我?” 崔泽抿紧了唇。 这算什么讽刺。 爱恨总是一体。 若要人记爱,怎可使人忘恨? 林念瑶的说法未免可笑。 林念瑶得不到回应。 她的心无来由地慌起来。 她真怕崔泽抓着她之前的事不放。 若是那样,她选崔泽还有什么意思? 顾不得马车奔走,林念瑶伸手抓住崔泽肩头的衣服。 “你得记得我放下玉同选了你。” “我放走了我的月亮啊!” 崔泽单手驾稳马车,另一手拨开林念瑶抓他的指节。 他侧脸看了一眼她。 “我会记得。” 林念瑶如了愿,老实地坐了下去。 崔泽迎着呼啸的风催马袭向傅家。 他在心中暗道:恩他记得,仇他也记得。 等青州稳了,恩与仇,他一起报。 …… 崔泽跟着林念瑶被傅家下人从小门迎进傅府去。 崔泽先跟林念瑶回了房。 趁着傅家下人未留意。 他催着林念瑶领他走向傅府中的甜水井。 林念瑶一路上慌里慌张的。 崔泽跟在她身后,怎么劝她都不见效。 好在傅府上下不知因何缘由而忙乱。 一路的下人均行色匆匆,天又黑,并未有人在意林念瑶的举止。 直到穿过第三进门。 林念瑶领着崔泽到了一处栽满绿梅的中庭。 庭院中有一口井,井旁不远处有座观景的二层小阁。 整个庭院的布置与傅玉同在京城宅子的二进院颇为相似。 崔泽绕着井边走了一圈。 他抬头再看向那二层小阁时,眼前不由得一亮。 小阁正正好建在水井的东北向。 崔泽即刻朝那小阁走去。 小阁门上挂了锁,被崔泽一剑削断。 他推开门,小阁中竟毫不掩饰地有段向下的地洞。 地洞中隐隐透着光亮。 明晃晃地看见傅家背叛青州父老的证据。 饶是崔泽再有底,心头仍是克制不住的无名火起。 他一手握紧腰间挂的剑,另一手回身掩住小阁的门。 崔泽提步便要下去。 他身后,小阁的门突然被林念瑶破开。 林念瑶瞪直了眼睛。 “林泽,你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 “你不是才答应了,会记住我的好吗?” “我为你放下了我的月亮啊!” 崔泽赶紧回身捂住她的嘴。 “嘘!莫惊扰得人来。” “你现在装作无事从进来的小门出去。” “离开傅家,回官署去,是最安全的。” 林念瑶一把拉下崔泽的手。 她看起来已经慌得不分东西南北了。 “不,不行!” “我要跟在你身边。” “你保护我,我跟在你身边才安全。” 林念瑶慌乱着回头看了一眼黑洞洞的梅园。 虬结的枝条在她看来各个似张牙舞爪的恶鬼。 她慌得回身在崔泽腰间翻腾起来。 “那白胡子老头给了你个信烟。” “找到了地方,你放啊!” 崔泽一手摁死林念瑶的两只爪子。 “信烟得我探明白了下面才能放。” “按我的猜想,地道贯通城内外,另一头是北羌人。” “随意发信,惊得北羌攻城,青州如何抵挡?” 林念瑶听到崔泽要对付的不仅是傅家,竟然还有城外的北羌人。 她彻底慌了神。 “那走!你跟我走!” “你送我出了傅家,你领了大军再过来。” 崔泽压着林念瑶的腕子往她身后一折,将她制住。 “这种时候,岂由得你安排?” 崔泽扯下林念瑶腰间的香囊。 他正要用香囊上丝绦捆住林念瑶的双手,携她下去。 梅园中忽闪过一簇火光。 接着是响彻傅家的大喊: “快来人!” “不好了,梅园被人闯进来了!” 崔泽闻声无可奈何。 他将林念瑶扯入阁内,一脚踹闭小阁的门。 接着赶在傅家连片的人追来之前,裹挟着林念瑶入了地道。 林念瑶一路上都在不停地挣扎。 她又叫又闹,把身后的追兵不断地往崔泽这引。 崔泽伸手捂住她的嘴,还被她就这掌心咬了一口。 咬得崔泽鲜血淋漓。 崔泽皱眉忍下痛。 他拽起林念瑶的胳膊,另一手扼住林念瑶的脖子将她抵在墙上。 “你想死,我现在便送你走。” 林念瑶被吓得失了声。 崔泽见她消停了,才将她放开。 身后的追兵已在九曲八弯的地道中追上崔泽。 崔泽一夫当关,拔出剑来。 他望了眼深不见天的身后的路。 反身杀向傅家的追兵。 傅家靠这条道向北羌传递了多少消息? 龙虎军大将军崔鼎之莫名大败。 是不是也是傅家通过这条道提前替崔将军写好的败局? 还有青州军的每次出动,乃至战败后被北羌人凌虐的尸体。 是不是又和这条暗道有脱不开的干系? 崔泽每一剑都携着滔天的恨。 他越战手中的剑越快。 傅家追兵的人头接连落地。 直到一柄刀趁乱砍中了他的肩头。 崔泽忍痛用剑锋将那刀抵出。 他借着追兵高举的火把,扫了一眼身后。 身后原本隐没在黑暗中的路在一闪而过的火光中暴露在他眼前。 他拽起吓得快在地上僵死的林念瑶,卷着她后退。 崔泽带林念瑶穿过一连片搭建起的木架。 两人进入豁然开阔的一大片空旷的穹顶之下。 崔泽猛地一摇林念瑶: “不想死就和我联手推倒架子,拦住他们。” 崔泽提剑在木架上劈开几道口子。 而后他顶着血肉模糊的肩,使出蛮力去撞那木架。 追兵将至,架子晃动,眼看差一把力就会倒塌…… 第121章 你……你是昭人吗? 崔泽一人连撞几下,岌岌可危的架子仍危而不倒。 崔泽转头厉声吼:“林念瑶!” 林念瑶这才如梦方醒,学着崔泽撞上木架。 林念瑶在另一边一撞上去。 二人多高的木架终于轰然倒塌。 洞内石屑粉尘被倒塌的木架砸得扬起。 淹没的洞口阻死了追兵。 崔泽身后,幽暗不明的火把远远地在墙上呲出一点火星。 穹顶之下,空旷的石厅中。 伴着穿透岩石的滴水声。 崔泽总算在万籁俱静中活下来喘出了一大口气。 林念瑶望着塌下的木架堵死的路,乱糟糟的脸上都是泪。 “骗我,骗我!” “天女娘娘全是骗我的!” “我就不该选你。” 林念瑶哭着抽噎了一声。 她的抽噎声顺着被凿得宽阔的石洞传向远处后。 远处竟如应声一般,传回来一声疼痛的哀叹。 那哀叹绵长又虚弱。 远远地传回来像有又像没有。 像鬼在人的耳边吹了一口气。 林念瑶被吓得身上连片的汗毛全竖了起来。 泪也结在了她的脸上。 崔泽当然也听到了这声苦得像鬼的哀怨。 他捂紧肩头,循着声找去。 穿过石厅,千锤万凿刻出的足够跑马的地上通路铺到他脚下。 路从他的脚下又伸向地狱深渊般的远方。 架在墙上的渺小火把只能照出一点一圈的光。 崔泽的三步之外什么都不可见。 远处,鬼吹气似的哀叫还在继续。 崔泽取下火把,追那声音而去。 一路上,火把上染的焦油和着火星往下掉。 火星掉在地上,在熄灭的前一刻,映亮了石道两旁。 两旁的东西一跳进崔泽的眼睛,就让他差点发疯。 灰色的骨头,灰黄色的碎屑。 烟燎过的痕,烧掉的人迹。 那声哀叹不近也不远。 崔泽很快找到。 那是个被烧得模糊的人。 也许是感觉到崔泽来了。 烧得模糊的人颤颤地伸出他剩下的三根手指头。 他身上还拷着铁镣。 手抬起来没一下就被铁镣拖得下坠。 在那只手掉到地上前,崔泽放下火把接住了他。 “你……你是昭人吗?” 模糊的人声音也很模糊。 他像是被烧化了,说出来的字都是撕裂的火灰。 崔泽没知觉的,一颗泪顺着他一眨眼滚了下去。 他连忙对那人说:“是,我是昭人。” 被烧得模糊的那人剩下的三根手指一下曲了起来。 他用尽全身力气扣住了崔泽的手掌。 “昭国还有多远?” “我想回家。” 崔泽唇颤了颤。 他回望漆黑一片的来路。 崔泽在心里暗暗算了算他走来的一路。 “天幕山,你在天幕山下面。” 快烧化的声音:“天幕山!” “原来我在家里边啊……” 快烧化的声音发出一声满足似的喟叹。 他的声息渐渐地弱了,像是要远去。 在走之前,他似乎意识到什么。 紧扣着崔泽的手使尽了他最后的力气。 “往外不到三里地就是北羌人。” “你小心,别被他们抓了去。” “你……小心……” 崔泽紧抓着他的手,跟阎王抢命似地追问: “你叫什么?我送你回家。” “回你的家。” 地上的火把噼里啪啦地烧灭。 快烧化的声音最后响起:“许亮……” 声音散去,扣着崔逐的手指也软了下去。 崔泽忍着泪把那只手放下。 他重新站起身,取过蜿蜒石路上的另一支火把。 三里多的路不远。 他穿过一道弯,很快迎来一道不知是星还是月的微光。 微光从天上洒落,散进洞口。 崔泽侧身躲在弯道后,窥探着洞口。 他的背抵靠的嶙峋的墙上。 呼出的气拂过石墙上一道一道遍布的凿痕。 洞口隐约传来北羌人的声响。 “真烦啊,明天还要去里面拖奴隶的尸体。” “要是能烧得连灰都不剩就好了。” “这些脏活为什么都要我们安霍人来做?该死的卡纳人。” “凿洞凿到一半,突然又说不用凿了,青州马上投降。” “青州人为什么不早点识趣?” 这些话崔泽全听不懂。 他也不在乎。 他的剑比月光更快。 凛冽的锋芒挑在北羌人的咽喉上。 噗噗两声,洞口的两个看守全倒了下去。 崔泽使出蛮力将他们拖回洞中。 林念瑶摸着黑摸出来时,他已换上了北羌人的衣服。 林念瑶撞上这样的他,刚要大叫,被崔泽精准地一把捂住。 他压低声,“不想死,把地上北羌人的衣服换上,呆在这。” “你想死,我随你。” 他说罢,藏好剑,撇下林念瑶,独自向外走去。 林念瑶一路摸过来已耗光了她所有的胆子。 她抓住崔泽就像抓住救命稻草。 “别抛下我,求你了!” 崔泽拽下她的手。 他随意回望的一个眼神,吓得林念瑶打颤。 “我去外面发信,引兵来攻安霍部。” “再改扮安霍部,转攻卡纳部,诱北羌内乱。” “你敢跟着我来吗?” 崔泽的话比满地的骸骨还吓退林念瑶。 她不住地念叨:“你疯了,你疯了。” “你一定是疯了。” 崔泽甩下林念瑶向外走。 他眼中冷,心更冷。 愈冷愈宁静。 越是宁静,想起的东西就越多越全。 比如戚如陌留给他的册子中,记载过的北羌卡纳和安霍的世仇。 北羌,该乱了。 崔泽渐行渐远。 林念瑶看着远走的他,又听见身后的异响。 她猜是傅家的人把砸落的木架搬开了。 她犹豫了又犹豫,最后还是转身走了回去。 回去吧。 有玉同在,她亮出身份,傅家人不会把她怎么样的。 她只是想活下去。 暗洞中,林念瑶才被傅家人押走。 安霍部的营盘中,一道银光直射天上。 雁北门豁然开启,王秀携大半守军趁着夜色向银光处出击。 范涛立在城墙上任风卷起白须,据守城内。 傅府内一团大乱。 傅深和傅玉同都意识到了大事不好。 傅深让人将林念瑶带上至祠堂。 “说!你引了谁进来?” “林泽的人?他什么打算?” 林念瑶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 “不是林泽的人,就是林泽。” “他要假装什么安什么霍,去斗什么卡纳。” 傅深闻言气冲上头,险些没被冲晕过去。 “林泽小儿,竟有如此胆色?” “真是一时不防他,他便化龙盘踞得住整座青州城。” 傅深不知是惊的还是惧的,半边身子都发麻。 他捂着发麻的右胳膊,对傅玉同说: “三郎,你去接管城内,禁了林泽的援军。” “我去卡纳部见卢屠王。” “为了傅家大计,也为了你的宏图。” “必得让卡纳大军在今夜抹消大患林泽。” 第122章 人头落地 傅深自暗道而出,策马向卡纳部而去。 他去时,卡纳部与安霍部接壤的驻地正乱作一团。 傅深暗道不好,策马加鞭。 林泽这一步险棋真是逼得他不得不上赌桌赌命。 眼下他与林泽各据一方。 要么他将消息传到卡纳部,报予卢屠王。 卢屠王出手稳住北羌其他五部。 北羌六部联手将林泽和杀出的青州军围困剿灭。 要么林泽将北羌六部搅个大乱,内讧大伤。 再连带让傅家全族灭亡。 傅家绝不能亡! 为了保全傅家,傅深顶着夜色策马狂奔。 他的马鞭在马身上直抽出血痕。 青州城头上。 傅玉同拔出刀架上了范涛的脖子,总算接管了雁北门。 他传令:“封死城门,绝不许再放一兵一卒出去!” 傅玉同用刀刃抵中范涛的颈侧。 “范司马,都要议和了。” “你们还想再生什么风波?” “何不顺应大势?” 范涛任他架着,合眼不言。 见范涛一副不屑与自己说一个字的死出样。 傅玉同索性转头望向城外。 寒夜里,星光寂寥。 青州军搅出的乱子只蔓延在卡纳部和安霍部之间。 骇人的动乱一直未能突破安霍部的边际传往驻地中心。 与此同时,傅玉同隐约看见一匹马穿进了卡纳。 那匹马载着人直奔卡纳中最显眼的卢屠王大帐而去。 傅玉同看得满腔热意翻涌上头。 “范司马,看来天命在我啊。” 夜深,北羌卢屠王的大帐灯火不熄。 傅深被北羌士兵引到王帐前特意回身长眺了一眼安霍部。 青州军闹出的骚乱不小,像浪一样往安霍部打。 奈何安霍部有铜墙铁壁,青州军打出的浪一个也穿不进去。 北羌其他四部都派出了探子在观望。 只要局势稍有变化,北羌其余四部定会像恶狼一般扑上去。 撕碎林泽和青州军。 眼下是劝说卢屠王带头领兵围剿林泽的最好时刻。 傅深在寒夜中吸饱了冷到极点的气。 他离抹消林泽这个心腹大患只差卢屠王的一声通传。 通传响过,他掀开垂落的毡帘,进大帐去。 林泽就会从世间消失。 而傅家将永远雄踞青州。 傅深正等得急迫。 帐中传出他梦寐以求的北羌语。 “傅家主,请进来。” 傅深快步掀帘入内。 他一进去。 半人多高的铜油灯台的映照下。 铺了虎皮的王座上,一双冰冷的眼睛扫向了他。 那双眼睛偏偏是凤目。 傅深浑身的血瞬时凝固在了当场。 “傅家主很意外吗?” 崔泽傲据在卢屠王的王座上。 身上还穿着北羌人的装束。 毛绒的衣装上的血已经凝固,血腥味依旧十足。 他身旁,王秀也穿着北羌人的装束。 他熟稔地将北羌话抛出口,将崔泽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傅家主,很意外吗?” 傅深浑身的力气直接被抽干。 他的力气被抽竭到他连倒下都做不到。 “你们怎,怎么会……在这?” 崔泽屈起腿,用脚底碾上王座。 他将胳膊支在屈起那条腿的膝盖上。 “傅家主觉得我们该在哪?” “攻打安霍部?” 崔泽另一只脚一踢。 血淋淋的卢屠王的人头骨碌碌一滚。 滚到了傅深的脚边。 傅深这下连鼻子里的气都变稀了。 崔泽侧过些头。 微微摇曳的铜灯台照得他的眉目格外深邃。 “我若真带兵抢攻安霍部。” “现在岂不是被傅家主请出的北羌军埋了?” 卢屠王被砍下的头贴着傅深的鞋面。 将血一点点透到他的鞋袜里。 傅深的脑子疯转着,算着他究竟在何处失算。 “林泽,你算计得好。” “舍得让夫人舍命诓骗我傅家。” 崔泽垂下些眼帘,略略盖住眼中的无情。 “她没骗你。” “她不会骗傅玉同。” “真正会帮我的,永远不是她。” 傅深差一步深陷进成王败寇的歇斯底里。 “那又是谁帮你?天神吗?!” 他猛踢一脚卢屠王的头。 傅深面目狰狞道:“而且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 “林泽竖子,你知不知道我傅家筹谋了多少年!” “我又在北羌和昭国之间纵横博弈了多少次!” 崔泽抬起眸,支在腿上的胳膊一抬。 下一瞬,傅深的喉咙里的怒吼还在喷薄。 他的头就已落了地,和卢屠王的滚在一处。 再下一瞬,血从断颈出溢出,傅深的身体重砸而下。 崔泽从王座上起身。 他走过傅深的头颅。 那颗不可一世的傅家家主的头,眼睛和嘴都没能闭上。 崔泽拔出北羌,回身一刀劈倒王座旁的铜灯台。 铜灯台翻倒在王座边,从虎皮烧起,化作熊熊大火。 直至吞没整个卢屠王大帐。 崔逐以弯刀挑开毡帘出到帐外。 王秀紧随他出来,长刀的刀尖还滴着残存着温度的血。 一名北羌装束的部将飞奔而来,向他禀报: “禀林帅,卡纳部先锋军已尽灭。” “全军已换好北羌军服。” 崔泽抬眸再向卡纳部与安霍部接壤的驻地边界望去。 果然与部将禀报的一致。 蔓延到那里的骚乱已经平息。 崔泽问:“安霍部就这么看着?” 部将禀报:“是,其余四部亦是,只派了几个探子来看。” “王将军带我等进卡纳部时动作极小。” “几个探子远远来探看,决计看不明白。” 崔泽用衣袖擦亮手中的弯刀。 “这不正好,我们杀近去,让他们看个明白。” “发兵,先攻安霍部!” 在青州城头望去,卡纳部潮水般地聚起兵将。 卡纳部的兵将们凝成利箭,一箭贯穿安霍部。 安霍部大乱。 大乱之际,来势汹汹的箭又追着安霍部逃跑的残兵,钉向北羌其余四部。 四部都被痛打。 他们也拔出刀来,回身还击。 转眼北羌六部像枯黄的草原上落了一点火星。 爆燃成吞天没地的燎原大火。 战火燃烧的中心,北羌的安霍部的营盘内,云青青已被围死。 她和胯下的飞星再无路可退。 飞星马鞍旁挂的箭囊已经全空。 云青青手里只剩一张空弓。 崔泽与王秀带兵挑尽了战火穷尽胯下马匹脚力地往她那赶。 崔泽和王秀心中都在急促地催自己: “别慢,别慢!” “一定要救下青州真正的大功臣。” “救青州于危急的真正的人间天女。” 第123章 为本帅开门 四面八方的骚乱声浪越滚越大。 包围着云青青的北羌蛮子无处可退。 临死前的疯狂与怒火被他们狰狞地刻在脸上。 北羌人手中举起的弯刀一转。 数十柄弯刀的寒光折射到云青青的脸上、身上。 刀光和火把的妖冶的火光交融在一起。 毫无死角地笼罩住云青青。 云青青的左斜前方,最利于猎杀她的北羌蛮子悍然杀出。 呼啸而来的健硕大马的蹄铁掘得冻硬的土四溅。 大马载着锋利的弯刀,眨眼间袭至云青青的脖颈。 云青青赌命似地用硬弓抵上。 弯刀过处,硬弓噼啪一声连腰截断。 就这样,第一柄杀向云青青的弯刀带走了她的弓。 云青青身后,一转眼,第二柄杀掠的弯刀又袭来。 同样是健硕的大马载着北羌蛮子和他手里夺命的刀。 云青青才听见刀掠过的风声。 弯刀就已杀到了她的面门。 她只能勒马转头勉强闪避。 谁知第二柄弯刀只是虚晃一枪。 云青青勒马转头的一瞬,第三把弯刀杀掠而来。 这下夺命的刀再也避无可避。 夺目的寒光像猛兽的利齿。 准确无误地从背后刺向云青青。 云青青胯下的飞星似有所感。 扬蹄转身,想把云青青颠下去,助她躲过这一刀。 哪成想北羌蛮子的刀到得更快。 又一道寒光闪过。 弯刀从背后扎进肉里,殷红的血汩汩流出。 北羌蛮子两眼睁大回身望去。 崔泽拔出弯刀,一刀斩落了他的头。 落下的人头从云青青的面前滚过。 被砍头的北羌蛮子刺向云青青的弯刀也坠下去。 弯刀砸进马蹄踏过的泥地。 云青青和崔泽对望一眼。 两双眼睛,一双盛满了死里逃生的动人心魄。 另一双盛满了及时赶到但抑制不住生出的后怕。 两人只在纷乱的血与泥中短暂地望了对方这一眼。 云青青策马向后,“我去救人。” 崔泽调转马头重新与砍杀掉敌人的王秀汇合一处。 “北羌六部还不够乱,我去添火。” 一眼互望后,两人各自策马奔向自己的前方。 …… 傅玉同从青州城头上望下去。 城下的乱子越闹越大。 密密麻麻驻扎在青州城外的北羌六部全卷进了战乱。 火光在四野里蹿起。 点着的营帐像一炬明灯,在最黑的夜里照见人间炼狱。 北羌人互杀起来,与他们对昭国人同样残忍。 伤残的肢体遍布满地。 战乱中,遥在城上的傅玉同甚至能听见北羌人间相互唾骂。 “安霍的臭狗熊竟然敢趁夜捅我们刀子!” “你看错了,不是安霍,是卡纳!” “一班食腐的秃鹫!” 傅玉同在城头上声嘶力竭地用北羌语大喊: “一群蠢蛋,睁开你们的眼睛看看!” “杀你们的一直是青州兵,青州人!” 范涛任傅玉同刀架在脖子上。 夜风吹开他的胡须。 他蓦然睁眼。 “持节使,你看吧,太阳升起来了。” 一线亮光从天际处浮起。 天尽头渐渐泛白。 朦胧的白很快驱散黑暗,席卷天幕。 朝阳在天尽头迸发出第一簇金光。 金光如箭。 箭抵之处,北羌六部先锋军的驻地已大半沦为焦土。 尸横遍野中,六杆挂着动物头骨的幡旗倒下了三杆。 剩下的北羌人舔着血相互防备,眼中只剩敌视。 一队兵马踏过血染的焦土与烧作灰的帅帐,蜿蜒到青州城下。 他们身上的战意比灼烈的太阳更燎亮。 崔泽在队伍的最先头。 他据马城下,仰头向上。 “为本帅开门!” 傅玉同两眼血丝爆满。 “我已接管雁北门。” “我不开,你能耐我何?!” 城下的崔泽还没出声。 城上被挟持的范涛跟钳铁似的嵌住傅玉同握刀的手。 傅玉同大惊,使劲想把自己的手拽出来。 哪料范涛的钳握之下,他的手纹丝不动。 范涛握着他的手,将架在脖子上的刀挪开。 他拧住傅玉同的胳膊。 一手肘打得傅玉同“碰”地磕向城墙。 傅玉同被撞得眼冒金星。 等回过神时,范涛已捉住他,将他摁得跪在地上。 范涛高声发令:“开城门,迎林帅!” 北风啸啸。 这个冬天第一次。 青州城的雁北门大开,迎回了得胜的大军。 崔泽策马入城。 范涛在门洞中,押着跪地的傅玉同亲自迎接。 傅玉同连番挣扎。 “你们敢让我跪他?!” “我可是朝廷的持节使,陛下亲派的使臣!” 黑压压的大军伫立身后。 崔泽策马进门时,停马在傅玉同身旁。 “哦?陛下亲派的使臣?” “皇帝准你们通敌了吗?” 傅玉同闻声,浑身一震。 他慌乱着,挑起眼睛打探崔泽。 “你什么意思?” “什么通敌?” “你无凭无据想污蔑我?” 崔泽摘下顶了一夜的北羌绒帽。 他将绒帽向下一扣,端端正正地扣在傅玉同头上。 那帽子似有千钧重,一下就压弯了傅玉同的背。 崔泽:“你是不是还以为,傅深只是去晚了。” “消息没及时传到北羌的卡纳部。” “我才乱中取胜?” 傅玉同喉结一动,无声的咽下口唾沫。 他没出言。 但看他的神情,他分明就是这样想的。 崔泽盯着傅玉同那双乱了的眼睛。 “不妨告诉你。” “我与王将军汇合后,先攻的不是安霍部。” “是卡纳部。” 傅玉同本就慌乱的瞳孔赫然紧缩。 “不可能!” “你的信号明明亮在安霍部驻地的天上!” 这时,云青青策马入城。 她身后紧跟了一个护送伤兵的小队。 飞星载着她脚踏如云,步履飞驰。 她与崔泽擦肩而过,相互又望过彼此一眼。 三个时辰前,夜半。 独自策马出城的云青青也是这样从崔泽的身边掠过。 掠过之后,飞星骤然止住马蹄。 它载着云青青回身。 崔泽持着信烟,还未从血海深仇中挣脱出来。 他浑身都透着浓烈的杀意。 云青青又像幽竹间的月光照向他。 “我算了时辰。” “见你还不回去,猜你出了事,带着飞星来寻你。” 崔泽一语未发。 云青青光读了一眼他的眼神就懂了他的意思。 “你想假扮北羌人,引发北羌各部相争?” 第124章 扔傅玉同下狱 云青青翻身下马,从崔泽手中取过信烟。 “你如果做这个打算。” “带人潜伏着先夺下卡纳部,胜算更大。” 崔泽眉头骤紧。 “我自然知道夺下卡纳部胜算更大。” “卡纳部的驻地离青州城更近,更易潜入。” “可时不我待,我只有一根信烟……” 崔泽话还没说完,云青青从马侧解下一个竹编的小笼。 围笼的布一揭开,青州军训的信鸽在里面跳了两跳。 崔泽和在笼里歪着头咕咕一声的信鸽对视一眼。 顷刻之后,挂了信的信鸽冲入星汉。 云青青重新翻身上马。 她说:“你去吧。” “去等出城的王将军。” 崔泽看着被云青青挂在腰侧的信烟,还有她马鞍旁的箭篓。 他瞬间意识到云青青要去做什么。 他不由地勒紧缰绳,问她: “为什么?” “你为什么替我去安霍部释放信烟,迷惑傅家?” 云青青唇边挂着淡到近似于无的笑。 “因为我想你需要。” “你需要一个人帮你迷惑傅家。” 她从崔泽手中拽回缰绳。 云青青遥遥望向青州城。 “我和你一样,在那座城中认识很多人。” “你希望他们好好的,我也希望。” 她摸了摸飞星的银色鬃毛,策马转向。 “比起放信烟。” “更合适你的是带兵混入卡纳部,杀掉卢屠王。” “你去做你该做的事,我也去做我该做的事了。” 说罢,她一夹马肚,策马而走。 云青青带着凌厉的风消融进夜色。 随后,银箭似的火光直冲天上,照亮安霍部的驻地。 而崔泽斩杀了卡纳部外围巡查的小队。 他带着扒下的衣物,接到了携军出城的王秀。 崔泽带着王秀领来的半数大军。 一点点蚕食替换鹰头骨幡旗之下的卡纳先锋军。 傅深策马自暗道而出,迂回着赶到卡纳部时。 除了与安霍相接的部分,卡纳部先锋军已在肃静中灭亡。 长夜里发生的一切在崔泽的眸中流转而过。 他从远去的云青青身上收回视线,转而望回傅玉同。 傅玉同崩溃似的一直在念叨: “不可能,不可能……” 崔泽策马掠过他。 轻易得像把傅玉同当一片飘落在街上的无用的纸。 崔泽的话飘荡在城门的门洞中,直往傅玉同耳朵里轰。 “怎么不可能?” “傅深和卡纳部的卢屠王一同烧化在卡纳部的帅帐中。” “你要不,也跟他们死在一起?” 傅玉同闻言脸色骤变。 他“哇”地一声干呕起来。 崔泽策马走出偏暗的城门门洞。 他一仰头,天上的金光洒下。 金光染在他每一缕发上,镀遍他身上的铠甲。 崔泽随意似地一扬马鞭。 “扔傅玉同下狱。” “通敌叛国,总该向上请旨,再当众将他光明正大地凌迟。” 傅玉同呕着呕着,一口气上不来,人直接趴倒在了地上。 他嘴啃泥地送崔泽迎着百姓们的欢呼远去。 人群中,林念瑶隔着无数攒动的人影,望向崔泽。 她痴痴地发怔。 她又猜错了? 又猜错了一次? 林泽又赢了? 忽然,人群中不知谁认出她,有意将她往前一推。 林念瑶在涌动的人群中被推来推去挤得往前。 她脚下一绊,摔倒在崔泽马蹄下。 崔泽骑的还是从北羌那夺来的马。 高大的马被突如其来的人一惊,扬起了前蹄。 崔泽勒紧缰绳,让马蹄在林念瑶身旁和脸边落下。 林念瑶被两声蹄铁砸地的脆响吓得脸煞白。 她庆幸于自己活在了铁蹄下。 她正以为崔泽心里还有她。 崔泽冷淡的声音就响起。 “将她也下狱。” “有的帐,该一并算了。” 崔泽令一下,军士上前拽住林念瑶便拖走。 她未来得及说什么就被拖去和傅玉同一起。 送下了青州官署空旷的大狱。 而在众人的簇拥中,崔泽带着大军杀至傅府门前。 他执起手中的弯刀,将刀一掷。 弯刀正中匾额上傅字的眉心。 王秀在他身后粗声下令: “来人,抄!” 崔泽带着大军一路抄进去。 抄到傅家祠堂前,遇到傅思齐带着下人最后的负隅顽抗。 青州军的刀刃刚沾了北羌人的血。 嗜血的刀正是最锋利的时候。 齐整的刀锋并排攻下去,傅府最后一点负隅顽抗的人当场横尸。 他们死时,和城外倒在血泊中的北羌人没什么差别。 …… 崔泽大马金刀地坐在傅府的正堂,等着抄检的结果。 他坐的是正堂的下首处。 也是傅深前一次请他来时,安排他坐的位置。 正堂两旁的帐幔随风起落。 灿金色的阳光穿过门楣照到了崔泽坐的地方。 崔泽合着眼闭目养神。 直到王秀甲胄叮当,捧着一个册子来到了他的身旁。 “林帅,抄到了。” 崔泽倏然睁眼。 他接过册子一看,才读了几行已不忍卒读。 “被北羌掳走,又被傅家征来开凿暗道的。” “不止这些人吧……” 王秀脸沉沉的,青里透着黑。 “册子里记的人少。” “真正没了的大多恐怕连个名字都没留下。” 崔泽托住册子,再度翻开。 册子里写得潦草。 多半时候只记下开凿暗道,某月某日,死某某某等二十余人。 潦草的余字里,谁知道究竟横竖没了多少人的性命? 崔泽一页页地翻阅着,册子上的每个墨子都带血。 王秀怒骂道:“我呸!” “砍了傅深那个老匹夫,让他死得痛快了!” 崔泽眉皱起来,眼里约莫骂的是和王秀骂的一样的话。 忽然,翻到某一页时,崔泽的指尖一顿。 他将册子递还给王秀。 “这一页,抄一份送到狱中给林念瑶。” “既然要跟她算账,前尘因果也该跟她算个明白。” 就这样,册子里的一页内容化作信,传往青州官署。 官署中,范涛读罢这一页后,也是一声叹息。 叹过之后,他看在纸上的两个名字的份上,吩咐道: “将这页纸送下大狱去。” “再给林氏端盆梳洗的水吧。” “免得她哭得太难堪。” …… 一盆水并着一页纸被送到了狱中,林念瑶的面前。 林念瑶起初还不屑。 她将纸抢过,扔在地上。 “放我出去,我是林帅的夫人!” “我是他夫人!” 送信捎水的兵卒将纸捡起来,再递给她一次。 “林夫人,你好好看看吧。” 林念瑶怨怒地将纸接过。 这一看,她因怨怒而紧皱的脸瞬间松散。 她举起纸,往往复复看了又看。 看到数不清多少遍,眼淹没了她的眼眶。 她失了魂似地说:“不,不会的……” “不……” 第125章 十倍百倍地让他们奉还 来送信送水的兵卒瞧见林念瑶那样,放下水盆也就走了。 林念瑶的泪成行地往下落,滴滴答答地跌到纸上。 纸上记的林文俊和柯昭兰两个名字被她的泪晕开。 那是林念瑶爹娘的名字。 这双人从北羌接昭国的百姓回家时。 意外从被掳的百姓口中知道了暗道的事。 傅家勾结北羌将他们和那批马上到家的昭人,一并杀害了。 林念瑶泣不成声。 她的影子映在水盆上。 大狱窗外的日光投进来,也在水盆中照出一个光晕。 林念瑶泪眼朦胧,无意间低头一瞥,错把那当成了月亮。 她拥向水盆,两手扶着盆边。 被触的水盆一晃,光晕就碎了去了。 林念瑶心里的月亮也碎了。 她本以为那个背着书箱的少年郎是她天塌之后人生中唯一的一道光。 谁知他竟是她天塌的根由。 本来她就该是京城中一等一的侯府嫡小姐。 有爹娘管着弟弟也没资格把家都输出去。 她会嫁给谁呢? 她会榜下捉婿,嫁不了状元也会嫁探花、榜眼。 说不定她还会嫁给林泽。 不对,那样林泽就不用姓林了。 林念瑶记起来她的夫君原来姓崔。 她的夫君之前可是青州府第一啊。 青州府第一,又和肃国公府有交情。 崔泽一定会当少年高官,而她就是少年高官唯一的夫人。 想到这,林念瑶泪噼里啪啦地跟珠串子断线似地往盆里砸。 盆里的水一晃。 她刚幻想出来的景象又成了水月镜花。 一碰就没了。 林念瑶哭着伸手去捞。 想把那鲜衣怒马的崔泽和崔泽身旁温柔娴静的自己捞回来。 盆里的水冷得似冰。 她的几个指头才伸进去,就被冰透的水冻了出来。 指尖发寒,她的泪落得更大颗了。 林念瑶惨兮兮地用还算暖和的手腕去揩她的泪。 林泽照顾她时,何曾给她端过这么冰的水? 她怎么就……她怎么就和林泽把日子过成了这个样子? 林念瑶把指尖的残水擦在袖子上。 她握着自己的袖子忽然想起有一年。 也是冬天。 她的小轩窗外飘着雪。 林泽从御林军下值回来。 他闹她,非要她洗脸。 亲手给她端了一盆温而不烫的水来。 她没闹得没办法,堵着嘴洗净了脸。 他跟变戏法似地从腰间的躞蹀袋挂的皮囊子里取出一盒香膏。 “试试?白兰香的。” “我特意问了宫里常出宫采买的大宫女,她说这个特别好。” 他打开香膏的盒盖。 抹了一点白雪似的香膏点在她的鼻子上。 林念瑶伸手一触,香膏在指尖化成了润泽的水。 就那样,那个冬天,她的脸润泽了一整个冬天。 林念瑶哭得不能自已。 摸着水盆边缘,徐徐落了下去。 她靠着放水盆的木架,含着满眼的泪,发怔地望向窗外。 她怎么把和林泽的日子过成了这个样子? 她好想回到那个冬天。 在家等着林泽下值。 等着林泽把天下最好的东西捧给她。 她现在,好想好想见他…… …… 青州城郊,通往伊州的路旁。 这里是崔泽划出的安葬青州城中人的地方。 一块新竖起的木牌前,阿莲在这,崔泽也在这。 火堆里,是青州官署用不上的废纸。 废纸剪作了纸钱。 是阿莲亲手剪的。 阿莲在飞灰中捧着剑站起。 她向着崔泽,格外恭敬地欠身。 “这柄剑想来是林帅的。” “我去安葬许亮时寻到了,交还给您。” 崔泽接过剑。 阿莲俯身下拜。 崔泽忙拦下她,“不必如此。” 崔泽望向那木牌。 “我也没能救回他。” 阿莲淌着泪轻轻摇头。 她哽咽着:“没有,能回家来,已经很好了。” “他回来了,我记着他,还能给他每年烧烧纸钱。” “另有一件事,想请林帅为我做见证。” 当着崔泽的面,阿莲转回身,又跪回到坟前。 崔泽这才留意到,薄薄的木板上,写的是—— 亡夫许亮之墓,妻范小莲泣立。 阿莲哽咽着低声说: “黄天在上,林帅在侧。” 说罢她跪着,对着新填的坟土磕了三个头。 阿莲的头磕得很实,磕到她额头上沾上黑色的土。 她抽噎着擦掉了眼角的泪。 “许郎,这样也算我俩对拜过,做了夫妻了。” 崔泽在旁守着,心里堵得慌。 他逃也似地想离开。 但在离开前,崔泽坚持把他想对阿莲说的,想对许亮说的,想对青州人说的,说出来: “事情不会就这样算了。” “我会让该付出代价的人付出代价。” 阿莲不大相信地看向崔泽。 “林帅,真的能让他们付出代价吗?” 崔泽提着剑立在潇潇风中。 他宣誓道:“能,而且是十倍百倍地让他们奉还。” 说罢,他提剑回城。 阿莲在他身后,远远地朝着他喊: “林帅,我信你。” “但除了报仇,你也记得好好的把日子过下去。” “活下来太不容易了。” 崔泽伴着阿莲的祝愿重新踏入青州城。 青州城活络了起来。 像是冬天快过去,雪地下冒出了碧绿的嫩芽。 在人来人往中,崔泽的视线和一双杏眼撞到一起。 云青青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眼。 大约是当大夫的判断病人情况尚好。 她旋身离开。 崔泽目送她离去。 他侧回身,对上守在城门旁的快马。 快马上坐的是王秀的亲兵。 崔泽在快马出发前再点了一次即将送往京城的如山铁证。 他嘱咐那亲兵。 “东西务必交到***府,***殿下手中。” “一路上只歇息在我给的名单中的驿站。” “记住了?” 那亲兵认真点头,随即策马而出。 崔泽望着快马跑出的滚滚烟尘。 这一次,他要傅玉同凌迟。 他要广平侯府片瓦不存。 …… 青州官署,大狱中。 傅玉同仿佛也意识到了大难临头。 他撞着厚重的木栅栏,声嘶力竭地怒吼道: “我乃陛下亲封的持节使!” “我就算是条狗,那也是陛下的狗。” 他满脸狰狞,眼看着人已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我是陛下的狗,你们没人有权利处置我!” “放我出去!!” 第126章 为了大局,难免有所牺牲 大牢中,崔泽特意安排了。 无论傅玉同发什么疯,在京中的旨意到之前,一概不理他。 傅玉同只能烂在牢中,守着高高的一尺见方的小窗。 等日升等日落。 …… 又一轮厚雪洒落京城中。 王秀的亲兵带着一整盒罪证,马不停蹄地赶到***府。 与此同时,崔泽送上的捷报也传进了宫中。 公主府内,***迎着大雪,大赏府内。 动静太大,惊动了窝在房中养病的薛麦。 “娘,咳咳……什么喜事闹出府里这么大的动静?” ***替她拢紧身上的厚衣服。 又探过她手里的手炉还暖不暖。 “还能是什么?” “林泽,林侯爷,打了大胜仗了。” ***细细地端详薛麦又清减了的脸颊。 她柔着声:“娘的麦麦这辈子都不用去和亲了。” 薛麦圆柔柔的眼珠一睁。 她一下子连咳都好了大半。 ***把自家女儿紧紧地搂进怀中。 “不用了,乖女儿不用去了。” 方子明从殿外缓步进来,附到***耳边低声道: “殿下,户部尚书许鹤山已到。” ***溢满欢喜的眸子一沉。 在无声间,她从为女儿欢喜的娘化身作握风遮雨的昭国殿下。 “知道了,请许大人到花堂一坐吧。” 大雪漫天。 雪中,北羌驻在京中的使者急匆匆地进了宫。 扑簌簌的大雪不断地下。 下到夜幕降临。 含元殿的地上又多了盏四分五裂的茶盏。 茶盏旁是崔泽呈上的捷报。 光启帝坐在他的龙椅上,气还没消。 他不阴不阳地笑着。 笑得活像要吃人。 “陈诚,你看看,崔泽明明是朕的臣。” “却已然不把朕当回事。” “他还不如北羌来的那几个外臣。” 陈公公小心翼翼地从地上将捷报捡起。 他将折子重新码回光启帝手边,码在户部尚书的折子旁。 光启帝顺势抄起户部尚书的折子。 他想扔,最终却没有扔。 光启帝压着火,将折子压回书案上。 “陈诚,你看看这朝廷哪还像朕的朝廷?” “武将把搜罗来的证据直接送到公主府。” “文臣拿着公主府给的证据,逼朕!” 陈公公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接。 光启帝怒不可遏,一句接一句地往下: “他们光要朕惩处几个通敌的人也就罢了。” “竟趁着崔泽取胜,借口青州战后百废待兴,缺钱。” “要动本就该上贡给朕的江瞿四州的税赋。” 光启帝说到痛处,猛地一掌拍桌。 整张书案随之轻震。 陈公公闻声将头低得更低。 光启帝拍过桌后,望着自己发红的手掌。 “天下三十七州,朕只享四州供养。” 他抬手指向虚空的,飘着大雪的殿外。 “他们把着国库占了三十三州,还不够吗?” “连最后四州也闹着叫着要收去。” “如何,将朕堂堂的大昭皇帝活活饿死吗?!” 陈公公扑通一声跪下地上,高叫着应声道: “陛下,他们都是犯上作乱的乱臣贼子。” “都该杀。” 光启帝收回指向殿外的手。 他将两只胳膊垂在龙椅的扶手上。 光启帝的脸上浓烈的杀意再也掩不住。 “你说得对,是该杀。” 光启帝撑着扶手站起身。 “偏偏他们薛氏门人抱作一团,要杀就得杀一千一万。” “朕缺由头啊。” 含元殿中陷入短暂的寂静。 只有大殿中央不见烟的银丝炭在烧。 陈公公伏在地上。 “要是……” 他壮起胆子抬起头。 “要是林泽又输了,北羌议和还得继续。” “议和中并非薛氏门人高升,成为陛下的心腹。” “长乐郡主北嫁和亲,***殿下爱女太甚,忧思而亡。” “我朝的一切就又回到正轨上了。” 光启帝据着书案俯瞰伏跪的陈公公。 “陈诚,你的要是很好。” “但崔泽他守城就够了,他不必出击。” “他用不着输。” 陈公公仰着头,眼珠子飘了一阵。 他往前爬了两步,道: “陛下,出不出击,岂能由着他?” “找个人逼得他不得不去,不就成了吗?” 光启帝黑了脸,“找谁?” “傅玉同这条狗连咬人都咬不中。” 陈公公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外面的天。 他一咬牙,还是向光启帝进言: “陛下忘了,广平侯府里还有个林君成。” “他做广平侯时,就差把天捅破。” “广平侯府的位子都被他输了出去。” “若是给他几分权柄,让他去青州城肆意胡闹。” “他何尝不会把青州的天捅破?” 光启帝闻言愣了一下。 很快,他笑了起来。 笑得比刚刚不阴不阳时还要可怖。 “陈诚,你总是有主意。” “遣他去,让肖七等人跟着他一起去。” “朕给够他权柄,让他将事情闹大!” “等青州再败,朕不止要崔泽这个叛臣的头。” “许鹤山那一串薛氏门人的头,朕也要他们连坐着落地。” …… 公主府的花厅中,许鹤山与几个同僚一起捧着煮暖的酒。 有人喝了酒,伸手去火盆上烤火。 “鹤山兄,这次江瞿四州的赋税该收回来了吧?” 许鹤山捋了捋他嘴皮上的两撇细而软的胡子。 “江瞿四州,我大昭最富饶之地。” “四州赋税远胜别处,我看陛下未必舍得。” 许鹤山端起杯中酒咂着嘴叨叨: “陛下新建的疏影轩中,地龙彻夜不熄。” “烤得门口的花都开了。” “他奢靡至此,如何舍得只靠天下间的皇庄皇田过日子?” 坐他身侧的同僚不解: “既然如此,你上书个什么劲?” “小心惹恼了陛下,牵连远方将士。” 许鹤山砸完了酒,沉着脸道: “我听闻北羌使者又入宫了。” “陛下与北羌交易什么,诸位难道真看不出来吗?” 他放下杯盏,眼中直冒利光。 “我等再退让,陛下也不会满意。” “他早嫌我等薛氏门人碍眼。” “我等与陛下龙虎斗的死局已成,逃不开。” “倒不如趁机开口,替青州索要该要的东西。” 坐许鹤山对面的同僚沉吟一声,放下酒盏。 “但你这么做,可是实打实将广平侯陷于险境了。” “而且你在京中,一丝一毫都帮不了他。” 许鹤山垂下了眉头,“为了大局,难免有所牺牲。” 他拎起酒壶,给同僚们挨个倒满。 “让我们遥祭广平侯一杯。” “多谢他,为昭国。” …… 第127章 苦一苦广平侯 京城的雪暂未吹到边疆的青州。 云青青替崔泽把过脉。 “枯木逢春,一阳来复,好转了。” 任谁听了自己身上层层累叠的伤有了好转,都会高兴。 崔泽也不例外。 他的眉宇舒缓了下去。 云青青凝视着他,眼睛一眨,滚过些深邃的忧心。 “你该换药了。” “但你需要的半枝莲和天芯草很贵重,我没有。” “我看你朝中像是有靠山,写信问问他们吧。” 云青青说罢,将开方的纸笺转了个向,转到崔泽面前。 崔泽有些发愣,愣里还透着点傻气。 他手抬起来,停滞了一会儿。 过了会儿,崔泽想起什么。 他折身从衣厢中取了个木匣出来。 他打开木匣,“你看看。” “这里面有没有我可以用的药。” 云青青捧过木匣一看。 这一看,她就再不舍得放手了。 匣子里的药材贵重珍稀。 一匣子不知能救多少人的命。 云青青透彻的眼睛里泛起温柔又渴望的光。 崔泽一看便懂。 “匣子里的药材你都拿去,救不了我便救其他人。” 云青青放下木匣,从中挑出几味药。 她举着那些崔泽看起来像小花小枝一样的药。 “没有半枝莲和天芯草,有杜唐、槐枫和龙瑾花也够救你了。” 她将药材放回匣中,合上匣盖。 “凭这些,我会治好你。” 崔泽想对她说声多谢。 但看着云青青眼下发青,脸上遮不住的倦容。 他觉得一声谢轻了些。 崔泽又想说这条命托付给你了。 但话刚从嗓子眼里冒出来,传到舌尖还没抛出齿关去。 又被崔泽嫌矫情,唇一抿咽了回去。 他再三思量还没思量出个结果。 云青青已携着木匣,如长风一般,利落地出了门。 崔泽目送她的背影走了。 满肚子乱转的话全转着弯烂在了肚子里。 从心里冒上来的就一句——算了。 崔泽想着还有事找司马商量,正了正衣冠也要出门。 这时,云青青又折了回来。 她手里多托了个布兜子。 布兜子里装了吊着晒干的柿饼。 她撞上崔泽后索性堵着他。 云青青一手夹着崔泽给的药匣,另一手托着布兜子。 她夹着药匣的手不甚方便从布兜子里给崔泽拿柿饼。 她拿的时候还无意识地数着。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四个柿饼不多,也不少。 刚刚好要崔泽摊开双手促狭着脸来捧。 云青青分过了柿饼,利索地捏着布兜子的四角打上结。 “刚出门人家给我的。” “分你四个,剩下的我带到伤兵营去。” “吃点甜的,你的伤好得更快。” 她拎着打好结的布兜子,又轻拍了一下夹着的药匣。 “算我借花献佛,和你有来有往了。” 云青青又转身离去。 她走得有条不紊,像远飞的大雁,自有方向,不必人指引。 崔泽捧着四个白得来的柿饼。 柿饼橙得发红,外皮皱得紧紧的。 一看就知道里面裹了宣软的流蜜一样的芯。 他往嘴边送了一个,咬了一口。 甜而软的触感陌生得让崔泽皱了下眉。 崔泽没去找范涛,范涛先一步来找了他。 “林帅,吃柿饼呢?” “刚刚坊里的人也往官署前堂送了一份。” “他们说打跑了北羌人就是过年了。” “青州过年了,大家一起吃点红火的,甜的。” 崔泽听着范涛拉家常似的念叨。 他勾起唇边,又咬了一口柿饼。 甜的味道顺着他的喉管往胃里流。 这陌生的滋味他总算熟悉了些。 …… 四个柿饼崔泽没舍得多吃。 他花了三天慢吞吞地嚼下肚去。 嚼完最后一块柿饼的那天。 青州城东边升起来的太阳格外好。 格外好的太阳下,林君成身负皇命,带着肖七等一队内卫。 一行人浩浩汤汤地进了青州城。 崔泽一见是林君成,甜的滋味瞬间就忘了。 他低声吩咐范涛:“去调大军。” 范涛闻声低头离开。 结果他走了还没几步,就被亮刀的肖七拦了回来。 肖七拦住范涛后收刀。 他连刀带鞘地像天上一捧。 “陛下有旨,青州官吏皆留下听令。” 朗朗乾坤下,宽阔的城门前。 崔泽的心坠坠地跳,扑通着跳进了深渊。 他冷下眉眼。 “陛下的旨意是怎样的?” “可是凌迟通敌叛国的傅家全族?” 林君成对着崔泽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 他绕着崔泽走了一圈。 细小的眼睛里冒出来的光像苍蝇一样往崔泽身上黏。 林君成记着陈公公嘱咐的让他来青州干的事。 “凌迟傅家全族,你借***之手,逼着陛下下的旨。” “林泽,你胆子真大。” 崔泽被林君成的眼光黏得不舒服。 他眸中带上刀,斜睨回去。 “我纵胆大妄为。” “你身在青州,又能耐我何?” 林君成从袖中抽出一份黄绢。 他将那黄绢甩鼻涕似的甩给崔泽。 崔泽展开黄绢一看。 如他所愿,是凌迟傅家全族的圣旨。 圣旨末了特意多写了一句: 皇帝体谅上天有好生之德,不牵连无辜之人。 崔泽将圣旨转交范涛。 “司马,照旨意执行。” “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天晴朗朗,正适合除国贼。” 范涛接过。 他手握圣旨,往肖七那专门看了一眼。 “这回老夫可以走了吧?” 肖七没再拦他,林君成却出言拦了范涛。 “慢着,除国贼,你们要除谁?” 崔泽即答:“傅玉同为首,林念瑶……” 林君成专门站到崔泽面前。 他拿两个绿豆大的狭长眼睛瞪着崔泽。 “陛下可说了,不牵连无辜。” “傅玉同和我姐姐你都得放出来。” 崔泽垂眸。 幽冷刺骨的光从他的瞳中渗出来。 “你说谁是无辜之人?” “我麾下几万大军,容不得你颠倒黑白。” 林君成遥指城外。 “我手中捏着你几万大军和满城百姓的吃穿用度。” “我说是黑就是黑。” 林君成挺直腰板,昂高了头。 “我说是白,更是白!” 崔泽双眸一睁,定定地望向城门外延绵不绝的马车队。 “户部批下来的辎重,与你何干?” 林君成耍无赖似的,拿胸撞了一下崔泽。 “要不你去问问,没我发话,他们卸不卸车?” …… 京城,户部。 许鹤山摸了摸唇上的胡须。 他问下属:“朝廷的给养送到青州了?” 候在他身边的员外郎点头。 许鹤山遥望北方。 “长痛不如短痛。” “为了江瞿四州的税赋,为了大局。” “只能苦一苦广平侯了。” 第128章 你指望谁替棋盘说话? 狱中,傅玉同本已面如菜色。 结果见到林君成的一瞬间,他眼里冒光,人又变得振作。 林君成拨了拨狱门前的锁链。 “快开门。” “把陛下亲封的持节使放出来。” 傅玉同一听,即刻站起身。 他轻笑一声,脆生的笑在牢房里悠悠荡开。 崔泽额角的青筋跳了跳。 他到底咽不下这口不平。 崔泽手一横,拦在大狱门前。 “他姓傅。” “陛下已下旨凌迟傅家全族,他凭什么无罪?” 林君成清了下嗓子,故作玄虚道: “持节使大人,你真姓傅吗?” 傅玉同嘴角旁的肉抽动了一下。 他眼瞳渐渐变深,“我不姓傅。” 傅玉同挑高了眉,紧紧把着厚重的木栅栏。 “我,不姓,傅!” 崔泽反手一掌击在栅栏上。 锁着栅栏的铁索链被震得稀里哗啦地响。 天道本就不公,还能不公到这种地步? 崔泽掩住锁着傅玉同的大锁。 “凭你们两句话,就想戏弄天下?” “外面朗朗乾坤,世道还未灭呢。” 林君成抱着双臂,看笑话似地看了一眼崔泽。 “你不信?” “不信带他去傅家祠堂。” 林君成把抱紧的双臂撤了,向肖七一拱手。 “就请肖统领押着人过去。” “看看我与持节使说的在不在理。” 崔泽转眼望向肖七。 肖七抬起他在斗笠之下的脸。 “林侯爷,既然事情有原委,我等便走一趟吧。” …… 傅家祠堂。 傅家几日来已被崔泽与范涛改成收留体弱多病老人与幼童的安善堂。 祠堂前香炉已撤。 祠堂外人头攒动。 傅玉同带着镣铐抢先一步进到祠堂。 他在牌位前翻到记着他的那页族谱。 族谱上,他娘的那列全被涂黑。 傅玉同火急火燎地将自己那页撕下。 他将族谱转交到肖七手中。 傅玉同的嘴角有抑制不住的猖狂的笑。 “我娘姓施,二十年前被北羌人害了。” “傅家嫌她死前玷污族中名誉。” “在家里,在族谱上全消了她。” 他脸上的笑突然灿烂,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收了回去。 “我这么多年在傅家都是忍辱负重。” “我想为我娘报仇,我应该跟着她姓施。” 傅玉同话音刚落,林君成当场应和。 “诶呀,持节使大人辛苦了。” “陛下说了不能滥杀无辜,林泽,你怎么能牵连他?” 人群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冷不丁地骂道: “胡咧咧,他什么时候管过他娘?” “他娘就埋在雪河旁的乱葬岗,没人烧纸。” “这会儿要审他了,忽地记起他娘老子了?” 当场被人拆台,傅玉同脸色不好看。 但不妨碍他站在天地间,站得笔直。 “林泽,我管你信不信我。” “陛下的人信我就行。” 崔泽和傅玉同一时都望向肖七。 肖七把那页族谱随手揉成一团,砸回傅玉同身上。 “以前没烧纸,以后烧上就行了。” “林侯爷,替傅持节使开镣铐吧。” 他把着腰间的刀,转向崔泽。 “林侯手握大军。” “你也不想落得个拥军自重,矫诏谋逆的反叛罪名吧?” 崔泽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瞳震了又震。 他身后守着铮铮的青州老幼。 人人都吃够了傅家的苦。 人人都死死盯着两手镣铐的傅玉同。 崔泽将手按在剑上。 “苍天之下,你们厚颜无耻,作弄这等脱罪把戏。” “你们拿青州当垫脚布踩。” “青州求一个公道,叛了又如何?!” 他金声震响,如战鼓擂擂。 从官署跟出来的兵卒并着傅家内的青州老幼合拢一般逼向肖七和傅玉同。 傅玉同和林君成并不怵。 肖七暗自叹了一声,道: “林侯,你这么闹,是把你手下的青州军都打成叛军。” “将青州全境害成叛逆。” “你今日逞一时之快。” “来日斗得过北羌铁骑与御林军的联军吗?” 霎时间,崔泽眼底像长出无数冰棱。 冰棱锋利,将他的冷峻扎破。 皇帝本就有意舍弃青州。 若向皇帝递了这个把柄,皇帝趁势将青州卖与北羌呢? 崔泽不由地回望。 他遥遥望到城外去。 今年冬天青州打得太惨。 雪河旁的田地上没人顾得上种麦子。 等一开春,青州没了接济…… 饿死吗? 崔泽潦草地收回视线。 他缓缓抬起手,颤着眼眸。 “给他解开镣铐。” 崔泽身后连兵卒带百姓全都一愣。 人群中,还是那个老婆婆。 “林大人,我们不怕死!” “你不要放过他。” “老婆子我全家只剩我一个,我连七岁的孙儿都没了。” “我只想要一个公平!” 合拢的众人没人退步。 他们挨个嚷起来,嚷的全是家破人亡的悲拗惨剧。 众人合起来是一个声音。 他们要公道。 他们要天公地道。 崔泽放柔声音,像劝解一样:“够了。” “先放开他。” “诸位请信我,我抓得住他一次,就抓得住他第二次。” 崔泽按着长剑,向前一步。 他的视线越过肖七,钉在傅玉同身上。 “青州的公道,我会向他讨到的。” 傅玉同把团成一团的族谱纸页砸向崔泽。 正砸在崔泽眼角。 傅玉同:“向我讨公道?” “那你得先活下来吧?” “本持节使命你即刻带着你兵出城征讨北羌。” 他向林君成递了个眼神。 林君成也道:“别愣着,快出发。” “仗可是你要打的。” “不然我们就找北羌人议和了。” 崔泽肃着眉目。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雁北门我带人守着,你们敢过,我便斩。” 林君成靠到肖七身边去,攀肖七的肩。 “肖大人,你看,他不听朝廷指挥。” “叛将!” “你说是请北羌军来助我们平叛,还是调御林军来平叛?” “还有这城中的百姓,各个都听他的,我看也是反贼。” “都留不得。” 肖七听到北羌字样时,嫌恶地抖开了林君成搭的手。 他劝崔泽道:“林侯爷,为了百姓们,你带大军出城吧。” “实话对你说,朝中不止陛下。” “鸾台六部的那帮子大官也不站在你这边。” 崔泽闻言神色凝掉。 “六部?***殿下不曾为我斡旋么?” 肖七淡淡地摇了头。 “***殿下只是薛氏遗孀,并非薛氏门人的魁首。” “如今青州是陛下与薛党文臣的棋盘。” “你指望谁替棋盘说话?” 棋盘? 听罢肖七肺腑之言的一瞬间。 崔泽真想掀了桌,叛上雁归山算了。 第129章 一摇铃,北羌人就来? 白得眩目的刺眼阳光下。 崔泽黑白分明的眸子沉在眉骨投下的阴影里。 他无言地用目光刻画过林君成和傅玉同颠倒黑白的轮廓。 天上的云瞬息变换。 地上,崔泽带着青州军将营地扎到雁归山以北。 广袤的风雪与枯黄交织的草原上。 他们以肉身之躯,直面平原上纵横无阻的北羌铁骑。 青州城内。 林君成指使肖七带着整队的内卫将傅宅中的老幼全赶了出去。 司马范涛闻讯赶来,平白吃了个闭门羹不说。 他还眼睁睁地看着户部批下来军需辎重和春种的种子。 全被林君成指挥着拉进了傅家。 苍天上,照耀四方的太阳高高悬挂。 被照耀得不见阴影的青州城尝不到一点人间的公平。 傅府中,历经大悲大喜的傅玉同终于在傅家正堂坐下。 满堂的檀木椅子,他独挑了上首那张家主傅深常坐的。 肖七不屑与他和林君成为伍。 他顶着斗笠,站在院外。 傅玉同在正堂中一坐下,林君成也跟着他坐了下去。 林君成的两条细缝似的眼睛闪了两闪。 “我跟你说,陛下把我从京城派过来,是有深意的。” 傅玉同半阖眼帘。 皇帝那点心思不说他都知道。 “陛下想让林泽输,最好再牵连上薛氏门人。” “他还想回头把长乐郡主嫁出去。逼死***。” 林君成低声笑了两声。 “对,你说的都对。” 他笑完之后,脸上神情一下变得阴冷残酷。 “傅玉同,你别光说不练。” “这次我被裹进来了,你说什么都得做到。” 林君成站起来。 他让自己竹竿似的身子投下阴影罩住傅玉同的脸。 他脸上依旧笑得阴冷。 “我要是被拖累死了。” “我死前一定弄死你。” 傅玉同抬起手将林君成缓缓推开。 他迎着几日不见的暖阳,深深地吸进去一大口气。 “你放心,我比你更想让林泽死。” “他想凌迟我,我想让北羌人割了他的头。” “我跟他不死不休。” 傅玉同仰头望着茫茫天际,他的神色越发的暗。 “你去让肖七上傅家梅园中小阁的二楼。” “上了二楼,再让肖七往东北方射三支响箭。” 林君成皱眉,“三支响箭有什么用?” 傅玉同:“让北羌人杀过来,剐了林泽的头皮啊。” 林君成眼缝里瞳子一转。 “这是你们傅家跟北羌人约定的暗号?” 林君成的眸子转了两转,又挠了挠下巴。 “我看你说的北羌人也没那么了不起。” “上次他们不就被林泽打得尸横遍野?” 傅玉同把看皓皓太阳的眼神移到林君成脸上。 林君成那漆黑一团的眼神压得两条缝似的眼睛眯得更小。 傅玉同:“你不懂。” “上次的只是北羌六部的先锋军。” “这次扑向林泽的是浩浩荡荡的北羌王师大军。” 咻咻咻,三声响箭接连而发。 在风中呼啸的声音穿透青州城的东北角。 雁归山下,青州军的新营盘连雏形都没搭起来。 危险的气息就已随风逼近。 崔泽嗅到不对,他立刻与王秀联手,整备大军。 几乎是前后脚。 青州将士刚整备完,北羌铁骑已出现在天际。 崔泽骑着骏马飞星,顶天立地地定在青州军之前。 他的身后,王秀狠狠地呸了一口唾沫。 “他姥姥的,那三支响箭是狗铃?” “一摇铃,北羌人就来?” 苍黄色的天际线,先冒出来的是一个点大小的北羌铁骑。 接着北羌铁骑像是密密麻麻的蚂蚁。 蚂蚁源源不断地爬出来,覆满了一线似的天际。 苍凉的黄色被他们覆盖。 天地之间被一道浓重的黑线隔开。 望着这条望不到头的黑线。 已举起刀剑的青州军中,无数人忍不住滚动喉结吞咽唾沫。 崔泽眯起眼睛望向远方。 他看出来,绵密的黑线中有一小截缺墨似的稀疏。 他再定睛左右一望。 稀疏的两端举的幡旗分别是卡纳部和安霍部。 看来他搅乱北羌王师先锋军的那夜。 还是替北羌人种了心结。 他勒紧缰绳,拔剑出鞘。 “众将士,列长阵,随我来!” 下过令后,崔泽策马而出。 他像是玄黑陨铁打造的世间最尖锐的箭头。 一箭穿破大地,直刺北羌王师而去,径直撕裂开安霍和卡纳。 崔泽人在血腥的阵中,冷眼环望。 他带着身后的长尾,左冲右突。 一举将人少的安霍部左翼从军阵中撕了出来。 被围住的安霍部左翼像撞上了狼的落单的羊。 剩余的北羌王师奈何不得叱咤如电的崔泽。 崔泽截杀之余不忘像王秀打手势。 王秀会意,两人分兵,各带一队。 两支青州军与逐羊的狼无异。 被撕出来的安霍部左翼,在青州军来回的对穿掠杀中陷入奔溃。 青州军外围,庞大的北羌王师终于调动完毕。 北羌王师如雄狮张开巨口,左右包夹意图将青州军吞下。 崔泽不见慌忙。 他趁机卷了安霍部崩溃的一群人马。 与王秀一道,两支青州军泥沙俱下,掳着安霍部残部驰回雁归山。 北羌中军,坐镇的可汗王弟日逐王痴愣愣看着青州军远去。 他回过神后提着刀,操着北羌语大骂: “不对,不对!” “他们用的是我们的招!” “这是我们掳昭人的办法!” 他坐在马上,弯刀一挥。 “你们愣着干什么,快转队形,快追啊!” “前面就是雁归山。” “难道等他们上了山,再借拔出大地的山势冲下来。” “把王师大军冲溃吗?!” 日逐王阿舍萨桑像牧羊犬一样。 他拽着赶着庞大的北羌铁骑去追青州军。 可惜对上崔泽,他终是慢了一步。 崔泽抢先带部下上了雁归山。 阿舍萨桑索性让北羌王师距雁归山十里安营扎寨。 崔泽也下令依山驻扎。 两军就此对垒。 青州北羌对峙之势成形。 雁归山上,忽有一匹快马穿山过涧,出现在崔泽面前。 崔泽见了她一怔。 “云医女,你怎么来了?” 云青青马都来不及下,据住马便道: “司马派我来求援。” “他与持节使还有皇帝的内卫对峙在官署的府库外。” “傅玉同要断你的后援。” 第130章 前朝遗孤 云青青说话间,崔泽紧皱眉关,俯看山下。 他几乎是瞬间意识到,他走不了。 他一走,北羌便会攻上来。 眼下的青州军马已跑乏,难以短时机动,不可再分兵。 云青青据着马。 她侧头细望他一眼。 “你不打算走,对吗?” 崔泽踱了两步,而后又站定。 “我赌傅玉同并非真有意强占官署府库。” “他是想逼我分兵,逼我战败。” “只有我败,他才能以我为借口动乱朝堂。” 云青青轻拉缰绳,策马转身。 她也望向在山下驻扎的北羌铁骑。 “可如果你赌输了,怎么办?” “短了后援,那些北羌铁骑够让你们全军覆没。” 崔泽牵起云青青骑着的马的缰绳。 他将她送回来时的方向。 崔泽的双唇微微开启又合上。 他只说:“如果我输了,那我就当青州的罪人。” “我埋骨在这,生生世世镇守雁归山。” 云青青的耳畔,穿过风。 她抿了抿唇,问崔泽: “若此为罪,怎归罪于你的身上?” 崔泽眉头微沉,眼中滚过一道晦暗的光。 “你刚刚那样子,我在很多人脸上见过。” “我差点以为你会问我值不值得。” “没想到你会问我,为何归罪于我。” 云青青坐在马上,连人带马立在萧萧风中。 “我不必问你值不值得。” “因为我觉得不值得。” “我只是觉得,不值得的事你做了这么多。” “你已经做了这么多,凭什么归罪于你,而不是怪他们。” 云青青说的他们是青州城中的傅玉同。 亦是含元殿中的光启帝。 崔泽替云青青顺了顺马头的鬃毛。 “我亦无奈,世道如此。” “以后这种话,你别在别人面前说。” 崔泽拍了下马屁股,让马跑起来,送云青青远去。 云青青策马奔出数步,突然驻马回头。 她唤:“崔泽!” 崔泽不解地望向她。 “还有什么事吗?” 云青青迎着风,散出一番话。 “我是前朝遗孤。” “这种话我说与不说,昭国都不当我是昭国人。” “所以我一个外人看,你为了昭国,就是不值得。” 云青青说罢,独留崔泽一人在风中。 她策马狂奔。 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山涧中。 崔泽犯着迷糊回到支起的营帐里。 营帐中,他脱下头盔。 脑子里云青青的那番话还没散去。 对着啃饼的王秀,他犯着晕乎,道: “王将军,你……你知不知……” 王秀啃下一口硬得硌牙的硬饼子,两侧大牙跟刨花似的磨。 “我?” “我什么?” “林帅你不要支支吾吾,婆婆妈妈的。” 崔泽捧着头盔,更含糊的: “你知不知道云医女的……身世?” 王秀在嘴里憋出点唾沫,和着那木屑似的饼碎吞下。 “知道,前朝遗孤。” “整个青州城都知道。” “她不避讳这个,我们也不避讳。” “青州难得一个治病救人的好大夫。” 崔泽捧着头盔,左走不是右走不是。 最后一屁股在王秀旁的小马扎上坐下。 “但云医女说,她在昭国是外人。” 说出这句话来,崔泽心里乱成一团。 他心里乱成一团的线扯不出线头。 王秀边拿舌头尖舔后槽牙泥堆似的饼渣,边斜眼睨崔泽。 “林帅担心云医女对青州失望会倒戈?” “毕竟前朝王室有一支嫁到了北羌。” 若只有这一股担忧,崔泽心里怎会乱成一团麻。 “不止,这事若青州城人人皆知。” “傅玉同岂不会拿来做文章?” 王秀闻言也眉头一皱,挠起下巴上冒出来的胡茬。 “傅玉同做文章做得到咱们身上吗?” “司马大人尚在青州城内。” “城内的事,他个白胡子土地仙似的老头,镇得住吧?” 崔泽捧着头盔,幽幽地叹出一口气。 “傅玉同正缺在后方作乱的由头。” “若是让他扯起查叛逆的大旗……” 王秀一时没了跟手里硬饼搏斗的兴致。 他用力一掰,将手里的饼硬掰成两块。 “他奶奶的,老子守个家,背后老鼠乱窜,这么多乱子。” “林帅,你说,该怎么办吧?” 崔泽重新理好自己的鬓发,将头盔戴上。 “打退北羌,趁早回城补给。” “趁补给时,肃整城内,以绝后患。” 青州官署的府库前。 傅玉同还带着林君成笑里藏刀地堵在此处。 “司马大人,快些与我交接,让我接管府库。” “我好将户部送来的东西入库。” 范涛撑着把老骨头,硬挺在府库前。 他指了指府库上被拆去的牌匾。 “你睁大眼睛看清楚,此处不是府库。” “这里归青州军林帅管。” “你想往里头添东西,等他回来吧。” 傅玉同扫一眼没有都没留下的门楣。 他皮笑肉不笑,“司马大人。” “你库中的东西供青州军撑得了多久?” 范涛闻言眉关又紧了三分。 傅玉同劝诱道: “我这次不一样。” “我主要找林泽的麻烦。” “青州的事,你我可以谈。” 关键时刻,云青青驱马杀至。 她翻身下马,将范涛引向一边。 她用轻得像丝绒一样的声音将崔泽的打算向范涛原原本本地说过一遍。 范涛本就紧皱的眉头,瞬时更皱紧了七分。 他用余光不作声地扫了傅玉同一眼。 范涛将云青青又向外请了几步。 他低沉着声音,道: “云医女,雁归山附近还是你熟,劳烦你再跑一趟。” “老夫最多只能替林帅再顶三天。” “三天内,他一定要带兵回来。” “哪怕只回来一时一刻也好。” 云青青对范涛回以一个客套的笑。 她唇角是向上的,眼角却向下。 弯作两弯月的眼里写绝了悲凉。 “司马所托之事我会做到。” “但这我很奇怪,这就是昭国吗?” “为了这样的昭国,你们在奋力坚持什么?” 范涛闻言两只脚像灌了铅。 他的嘴更像是被沾城墙的泥糊粘住。 对云青青的问题,他答不上来。 不须范涛说,云青青心里其实有一个答案。 她重回马上,策马而去。 傅玉同看她来,看她走,没拦过她。 他阴下脸。 闹吧,闹吧,闹得林泽越乱越好。 越乱,林泽死得越快。 第131章 是生是死,全靠广平侯自己 席卷着寒风的夜,天格外的清净。 暗得发绀的天上没有云。 只有一轮孤高的月和微微亮起的星。 崔泽和王秀与一众将士围坐在篝火前。 山下,北羌王师那边的营盘里也点着篝火。 被风卷得腾跳的篝火前,不知是谁,折了一片枯草叶。 草叶被贴在唇边。 发韧的叶子一震,流出青州人熟悉的乡音。 那是天女庙中元节时,做慈恩法会,会被唱响的曲子。 青州人都说听了这曲子的人能长命百岁。 篝火前的大伙伴着曲音,相互看看,只是笑笑。 谁知道呢? 也许长命百岁是下辈子的事,和这辈子没有一点关系。 王秀半眯着眼跟着曲儿轻哼起来。 崔泽垂着眸,悉心地擦他的凛冽胜寒月的宝剑。 伴着轻快的祝神的曲儿,山间传来马蹄铁着地的脆响。 云青青从篝火照不到的鬼魅暗处现身。 跳跃的火焰溢出的光在她的马上和身上流转而过。 那瞬间她倒真像天光西斜下,慈眉善目的天女像。 可云青青带来的不是好消息。 “范大人说,他最多能帮你顶三天。” “三天后,他很可能应付不住傅玉同。” 篝火前,轻快的曲儿戛然而止。 焰火被风吹得偏移。 云青青身上的光被吹走。 她连人带马隐入黑暗中。 青州军驻扎的营盘与失了天女的庇护无异。 原本眯着眼睛,快打瞌睡的王秀睁开了眼睛。 他眼中倾泻出苍凉的恨意。 “三天?” “哈,林帅,你说那个皇帝老儿亲封的持节使。” “他怎么不干脆逼我们三天打到北羌王庭。” “活捉北羌的可汗?” 围坐在篝火前的将士们一时也应着王秀的声音吵嚷起来。 窸窸窣窣的吵嚷声是他们在自嘲。 “就是啊!” “赶我们去杀北羌可汗,杀不了就定我们死罪。” 崔泽擦好了剑。 他指尖捏剑,将剑一弹。 刹那间,清越的剑鸣似龙吟,传过月下的篝火堆。 将士们瞬间肃静,等他的命令。 崔泽没下命令。 暖色浓郁的篝火将他的脸照得锃亮。 “他们想逼我们输。” “我偏要带着大家赢给他们看。” “青州,会守住的。” 崔泽的话染遍篝火的暖意,多少安慰了将士们低垂的心。 王秀没拆他的台。 但王秀眼里的苍凉也没褪去一点。 他将小山似的身躯往崔泽那挪了挪。 他嘀咕似的低声道: “林帅,多荒谬呢?” “三天,三天我们怎么可能把山下的北羌蛮子赶回去?” 王秀说着瞥了一眼云青青。 “而且照林帅你说的,咱们这边乱子多得很。” “姓傅的哪会给我们三天?” 崔泽将剑一寸寸地迟缓地收入鞘中。 缠在他脑中的乱麻千回百绕。 太阳落了,月亮升了。 他依旧没有捋出可用的线头,更别提抽丝剥茧地解决眼前的阻碍。 徐徐的,他抬眸望向远方。 远方辽阔无云,苍白的月亮挂天上。 天上也没写破局的法子。 同一轮月下,京城中。 玉泉坊酒肆中,许鹤山与一群同僚混在一起。 琵琶浅唱中,一行人推金杯对月赛着作诗。 唱边塞的苍凉。 蜀中来的女子绕在他们身旁,宽衣绿裙,身披轻纱。 绿衣女们蛾眉婉转,低吟浅唱出薛氏门人才作的边塞苍凉。 许鹤山酌了一杯酒。 他打着拍子跟着绿衣女浅浅地唱。 一曲终了,许鹤山还咂摸了一下曲中的味道。 坐在边角处,余子陵嘴里发苦,连灌了自己三大杯酒。 许鹤山留意到他,端着金杯,半醉着向他走去。 “子陵,何必喝得这么凶?” 余子陵心里反复地浮出崔泽为了出征青州,为了副破铠甲在林家吃的苦。 他叹英雄有泪,更叹自己的老师不在乎。 他想为崔泽再争一把。 “老师,青州的事……” 许鹤山将金杯震在余子陵面前。 “青州的事定了。” 余子陵抬眸,望向眼露寒光的许鹤山。 “老师不怕百年之后,史书戳着薛氏门人的脊梁骨骂?” 许鹤山捋了捋胡须,眼里的寒光愈发地凶。 他笑道:“史书不是由我等写的?” “当然记的是我薛氏门人一心为公。” 他捏住余子陵的肩,不容辩驳地道: “史书上会写,广平侯在我薛氏麾下时大胜北羌。” “更会写陛下遣了林家人去扰乱他心神。” “他林泽优柔寡断,因家误国,酿成大败,痛失青州。” “青州大败,根源在陛下,在广平侯府。” 余子陵顶着许鹤山捏他肩头骨的强硬力道,又灌自己一杯酒。 他痛饮之后,语气发冲。 “后面的事,老师既然都有了安排。” “为什么不能放广平侯一条生路?” “竟然要将青州大败的罪过丢给他背?” 许鹤山松开了手,在余子陵肩头上猛拍一掌。 他拍得余子陵低了半边肩头。 许鹤山:“哪里是我不肯放过他。” “不肯放过他的是陛下。” “我最多是让林泽死得其所。” 他苦心孤诣地劝自己的弟子道: “子陵,只有保住我们薛氏门生,昭国才有以后。” “你莫要因小失大。” “若林泽知道缘由,想必也会自愿牺牲的。” 余子陵听得直摇头。 “弟子乏了,请命离席。” 许鹤山却摁住余子陵。 “你显得为师像坏人。” 他语重心长地再开口道: “你想清楚,想明白。” “派出林君成去危害青州,拖累广平侯的是我吗?” “是陛下!” 许鹤山在余子陵身旁坐下。 他指着自己,“为师做了什么?” “为师不过是打算顺水推舟,借广平侯之死,令昭国振作。” “若广平侯自己有本事令水不顺,为师又怎会推舟害他?” 许鹤山放下手,拍了拍自己衣衫的下摆。 “是生是死,全靠广平侯自己,这有什么不公平的?” 余子陵无言以对,只能封口。 他心中却滚刀似地在流血。 哪有公平? 置青州于不顾,任陛下派的人祸乱青州。 林侯爷怎能活下来? 他活不下来,等着他的就是大败误国的骂名。 甚至陛下与薛氏文臣恨不得他立刻暴毙。 谁不都想借他的死,从对方手里夺权吗? 余子陵屁股下如垫了针板。 他再坐不下去,白着脸在婉转婀娜的歌声中,出了玉泉坊。 余子陵想,也许他能奔赴青州,替英雄收尸吧…… 第132章 破局的办法 雁归山中。 崔泽从天上将视线收回。 远在八百里外的薛氏门人的打算他不知。 他只知道他眼下是青州军的主心骨。 他无论如何都得想出克敌制胜的办法。 正在崔泽沉思得眉心凹下去一个窝的时候。 云青青牵着马,走到他的身旁。 北风吹起云青青淡青色的裙角。 素色的裙摆卷到他的沿着膝盖垂落的裙甲上。 崔泽眉心越皱越深。 云青青也跟着皱起眉。 她劝他:“莫思虑太重,你身上还有未愈的伤。” “今天的药,你喝了吗?” 云青青说话间,崔泽的眸中突然锐光一闪。 他霍然起身,反手从云青青身后探过。 云青青正的双瞳也瞬间变得锐利。 她的眼眸随着崔泽的动作转。 她只见崔泽手一翻,从她马侧取下弓和箭。 他转眼之间搭箭上弦,挽弓如月。 利箭如猎鹰扑兔一般脱弦飞出。 嗖的一声,扎进漆黑的荒草丛。 换来荒草丛中一声惨叫。 崔泽将空了弓还给云青青。 他冷下眉眼,从篝火中取出一块着火的柴。 崔泽举着柴走向飘出那声惨叫的地方。 王秀紧随着他。 王秀一面抬手示意其他将士莫再跟来。 一面拔出长刀为崔泽拨开枯黄的草丛。 草丛中,躺倒了一个心口穿了箭的北羌兵。 崔泽一看便知,这是他俘虏的安霍部的北羌蛮子。 他朝身后下令:“去查战俘营。” “清点人数,看看少了几个。” 他身后,将士应声而动。 崔泽举着燃着的柴望着那将死的北羌兵。 北羌兵胸膛像破锣,血泊中,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他的瞳孔散得圆又大。 里面掺满了惊恐。 死前,他虚弱的呐喊飘进崔泽和王秀的耳朵。 “塔纳,塔纳斯……” 这个词太陌生,精通北羌语的王秀一时都没听懂。 他把刀往地上一插,蹲下去正要问那北羌兵。 北羌兵头一歪,已然断了气。 王秀挠了挠头,“塔纳斯?” “塔纳斯是个什么玩意儿?” 他转过头,和崔泽双眼皮瞪单眼皮。 王秀总觉得这北羌兵死前喊的是关键。 他恨不得挠头,把这个陌生的词从他的脑子里抠出来。 这时,崔泽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 他拍了拍王秀的肩,给王秀递了个眼神。 崔泽示意王秀随他入帐。 王秀会意,两人一前一后,进入到新扎的帅帐中。 崔泽找出戚如陌给他的那本册子。 他将册子摊开,在册中快速地检阅。 正逢何水熬好了药,往帅帐中送的时候。 崔泽发出喟叹似的话音: “找到了。” 他一声找到,王秀和何水都围拢过去。 王秀是着急,何水是好奇。 “林帅,你找到什么了?” 崔泽在册上一指。 王秀顺着他的指尖望见戚如陌精心抄的墨字。 “塔纳斯,北羌的传说。” “北羌人相传六个护着北羌王庭的部落幡旗断裂之时,天边会出现两个太阳。” “在两个太阳的照耀下,塔纳斯会揭下旧可汗的王冠。” “他会在六部的拥护下,成为草原上新的可汗。” 王秀看完挠了挠头。 “什么神神叨叨的?” 何水把药碗递给崔泽。 “林帅,之前北羌六部的幡旗不是被你干倒了三个了?” 崔泽接过药碗后,本来在喝药。 何水的话一出,他灌自己药的手忽然停下。 王秀也转头望向他。 “哦……怪不得那个北羌兵喊你塔纳斯。” “他躲草丛里都被你射中,被天神吓破胆了吧。” 王秀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下巴上的青茬子扎着他的手。 他昂着的头陡然一正。 “塔纳斯,我记起来了。” 王秀的声音高上去。 “北羌人当祖宗一样信奉的神鸟白凤就叫塔纳斯。” “他们传说,他们第一任可汗是白凤下的蛋孵出来的。” “塔纳斯的后代重新当上可汗,这叫神鸟归位。” 崔泽重新抬高碗,将碗里的药一饮而尽。 他那双凤目中,酝酿起了雷霆般的算计。 “王将军,北羌人都信这个吗?” 王秀嘿嘿地阴笑起来。 “这我不知道,不过咱可以试试。” 崔泽放下药碗,翻出纸笔。 他将笔递给王秀。 “既然要试,那必得做好准备。” “王将军可知,北羌的神鸟白凤长什么样?” 王秀欣然点头。 塔纳斯的那点事,他想起零星一点就全想了起来。 王秀在纸上信手作画。 何水在旁边,一头雾水地看向两人。 他想着他既然不懂,不如乖乖退出去。 于是他跟做贼似的把手伸向空了的药碗,准备捡碗出去。 谁知他刚一伸手,就被崔泽捉住。 何水一愣。 崔泽眼睛盯着王秀信手作的画,无奈地“啧”了一声。 王秀下笔豪放。 只是落在纸上,寥寥数笔就已涂出了一个炸毛的小鸡仔。 王秀听着崔泽那声“啧”。 他停了笔,哼哼了一嗓子。 “我是武将,不会画画不是很正常?” 崔泽从王秀手中拿过笔,转而塞进何水被他捉住的那只手。 他无奈道:“王将军你说。” “何水,劳烦你来画。” 就这么,王秀比比划划,何水在新一张纸上涂涂改改。 一只苍鹰似的展翅白凤徐徐落到了纸间。 王秀看得振奋,“嘿!” “还真像这么回事!” “何水,你这手艺可有东西啊。” 何水放下笔,不好意思地缩着肩揣起了手。 崔泽点着纸上的白凤。 “何水,能不能照这个图样,帮我做个面具出来?” 何水继续揣着手。 “可以,林帅,这不难。” “比打你这身甲容易多了。” “不过你什么时候要呢?” 崔泽沉吟片刻,道: “立刻,马上。” 何水熊似的脸上,那两颗圆珠子似的眼睛当场变得更圆。 他支吾了一下,道: “林帅,我……” “我不是神仙,不管许愿的。” 何水话是这么说。 但在幽冷的月光下。 半个时辰过去,崔泽还是得了一个粗糙的木面具。 他与王秀对视一眼,带上面具,走向俘虏的营帐。 云青青一直在不远处默默地看着他。 看到崔泽戴上面具。 她不由地浅笑起来。 看样子,倒真被他找到了破局的办法。 当大夫的最中意这种蓬勃的人。 无论在他头上盖多厚的土,他总会找准机会破土而出。 长成自己的树。 这么一想,云青青忽然觉得: 有这样的人在,也许昭国还不算太糟。 第133章 塔纳斯再临 战俘营中,被俘的北羌战俘正人心惶惶。 他们眼看着趁机逃出去的人变成一具尸体被拖回来。 尸体的心脏上,准确无误地贯穿一支箭。 死不瞑目的脸上,狰狞得好像见到了鬼。 北羌战俘们抱团似的缩在一起。 他们相互神神叨叨地嘀嘀咕咕。 拖尸体过来的青州兵并不制止他们嘀咕。 青州兵们眼里滚过嘲讽,默不作声地把关人的篱笆扎好,退了出去。 没了青州兵的火把,四面漏风的战俘营再度陷入无边黑暗。 无边黑暗中,只有冷得渗人的月光洒下。 夜半,北羌战俘们冷得发抖。 他们跟羊似的团成一团,抱团睡去。 冷到没有杂色的月光下。 顶端削尖的篱笆栏外,忽然闪过一团火。 一个睡得不踏实的北羌战俘在朦胧中睁开眼。 他的眼睛瞬间瞪圆。 尖锐的嚎叫从他的喉咙里飞出来。 “塔纳斯!” 他的怪叫像是一声羊叫惊起整片的羊群。 抱成一团的北羌战俘在那瞬间血液都凝固了。 在他们面前,篱笆之外,被人抬来的王座似的宽椅上。 坐着一个一身乌甲,凌厉肃杀的男人。 于北羌人而言,最骇人的是—— 那个男人原本带着涂黑了的雕了塔纳斯的面具。 在两侧火把的照耀下,男人当着他们的面将面具摘了下来。 面具摘下,露出一张凌厉无情的脸。 那张脸,被俘的北羌人都认得。 他是青州现在的统帅。 是他,施法一般让驻扎在青州城外的北羌先锋军自相残杀。 是他,像赶羊一般将他们从北羌王师里撕出来圈禁在这里。 北羌战俘中,不知是谁先打的抖。 接着很快,一片人都颤抖起来。 崔泽身边的王秀举着火把上前。 火光照出他那张堪称凶神恶煞的脸。 北羌战俘们吓得又是一阵哆嗦。 王秀站在篱笆外,像恶狼一样盯着他们。 他用北羌语阴恻恻的: “是只有你们安霍部服从塔纳斯吗?” 当塔纳斯这个词从王秀嘴里流出来。 战俘们几乎全被吓破了胆。 他们就好像突然听见恶狼张口说了人话。 吓得脸一个比一个更白。 这个时候,崔泽学着被他砍下脑袋的北羌卢屠王的样子。 他豪放地靠上椅背。 崔泽冷面如神。 他不带一丝感情地说出他刚跟王秀学的北羌话。 话很短促,短得像锋利的短刀,甚至割得断风。 “回答我。” 战俘中当场有人曲单腿跪下,给他行了一整个北羌的大礼。 “塔纳斯大人,我们安霍人当然效忠于你。” “别说是安霍。” “整个北羌,大小十三个部落,都会效忠您的。” 崔泽与回头的王秀换了个眼神。 他们拿到了想要的答案。 接着,如鬼魅一般。 火把的火骤然熄灭。 北羌战俘们掉进黑布隆冬的夜。 在冷得没有颜色的月光下。 隐隐的,崔泽又戴上塔纳斯的面具,消失在了战俘营外。 …… 帅帐里,王秀爽朗的笑声大到几乎掀了帐顶。 “林帅,你看见没有,那些北羌蛮子见了你的烂怂样。” “就快吓尿了,哪还有半点在战场上刺人砍马的威风。” 崔泽唇边也微泛笑意。 帅帐中幽微的灯火,照得他深邃的眉眼像不见底的井。 崔泽:“既然北羌有传言。” “塔纳斯重现人间,北羌王师六部的幡旗都会断落。” “不如我们就让这个传言变成现实。” 王秀凑近崔泽,道: “最好是明天,光天化日之下,让他们的幡旗断了。” “之前咱们假扮北羌人挑得他们内乱,已经砍断三杆旗了。” “明天再把剩下的三杆一断,嘿嘿。” “保证把他们全吓得屁滚尿流!” 崔泽闻言轻轻颔首。 “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正有此意。” 王秀站直。 他脸上的笑逐渐转为狩猎者捕猎时残忍的笑。 “林帅,明天让我打先锋。” 他把住自己的刀,就差拔出来。 “我一刀一个,保准把剩下三杆旗全他娘的砍下来。” 崔泽抬手捋了捋自己的眉毛。 他的眸中闪过和剑光一样的冷光。 那冷光从他的指缝间流出去。 让王秀看了也平白地抖上一抖。 崔泽道:“斩断幡旗的事,我另有打算。” 王秀眯起些眼睛。 “林帅做了什么打算?” 崔泽起身,拍了拍他的肩。 “明日再告诉你,今夜,你先守好家里。” “我趁夜色深出去一趟。” 崔泽说罢便重新戴上面具,往帐外走。 王秀眯起的眼睛散开。 他心里正念叨,好端端的林帅卖什么关子? 崔泽掀开帐帘时,霍然转身。 “对了,你趁夜色,将那些北羌俘虏放回去。” 王秀咧开嘴一笑,“林帅你放心。” “我保证让他们四处逃窜,把你塔纳斯的威名传遍山下。” 崔泽向他一颔首,迎着月色出了帐去。 崔泽单骑出了青州军的营地。 营门外,云青青正牵着马等着他。 见崔泽来了,云青青翻身上马。 崔泽问她:“云医女,托你准备好的药液备齐了吗?” 云青青披好黑色罩衣,又戴上黑纱的帷帽。 远远望去,漆黑一团的她溶在了夜色里。 隔着帷帽,云青青幽月似的目光没能再照到崔泽身上。 但她清越的声音顺着风在崔泽耳畔打转。 “放心吧,三份药液,已备齐了。” 她捏着挂在马侧箭篓的口子,把里面装的箭亮在崔泽眼前。 崔泽一看,果然有三份药液灌进羊肠,捆在箭头。 除此之外,箭篓中还装着些燃得着火的箭。 二人不再多话,一前一后策马奔山下而去。 夜下,两人两马像两道相互缠绕的幽魂鬼魅,闪现在北羌营地外围。 北羌营地外,巡逻的铁骑当即发出响箭。 旋即,整个北羌大军被惊动。 崔泽和云青青本如幽魂一般。 纵使大军被惊动,也不易被人察觉。 云青青却反其道而行之,故意将点燃的箭矢射向天。 火光在天上被点亮,崔泽被暴露在一闪即逝的光芒下。 在那一瞬间,见了他的北羌人都会在惊吓中大喊: “塔纳斯!” 话音落,崔泽的长剑过。 见过崔泽的北羌蛮子人头落地。 顷刻间,塔纳斯再临的威名恐怖地震动整个北羌大营…… 第134章 吓死那群北羌蛮子 冰冷的月光和一闪而逝的火光下。 崔泽戴着的雕刻着塔纳斯的那张面具,成了压在每个北羌人心头的鬼影。 就连他胯下的黑底银鬃的飞星也成了北羌人挥之不去的噩梦。 这时,王秀派人将吓破胆的北羌俘虏赶下了山。 北羌俘虏同样逢人就高呼塔纳斯的可怖。 结果他们一转眼,惊喜地又发现塔纳斯在自己身边闪现。 恐慌像瘟疫,恶毒地在北羌王师的营地上肆虐。 北羌中军,日逐王阿舍萨桑顾不得披甲戴冠。 他披头散发地提着刀跑出帅帐。 他用北羌语疾呼: “冷静下来!” “如果塔纳斯降临,它会守护在我们这边!” “你们不要慌,这是昭人在作乱!” 说罢,他就近抢过一匹马,骑上马追着崔泽的踪迹杀去。 崔泽身后挂上了尾巴。 他策马忽快忽慢,行动变得更诡谲。 不远不近跟着他的云青青再不往天上射出火光。 仅有的清冷月光下。 追踪而来的阿舍萨桑被崔泽遛得团团转。 阿舍萨桑在自家营地里被带得团团转之余,还成了崔泽的突破包围的利器。 他是王师统帅,北羌可汗之下唯一的日逐王。 他身上流淌着和北羌可汗一样的王族血液。 在北羌营地中,没人敢拦横冲直撞的阿舍萨桑。 防备的守军甚至为了避让,早早退开。 崔泽领着阿舍萨桑冲向北羌六部仅剩的三杆幡旗。 在夜色的掩盖下,云青青紧随其后。 她抵近每杆幡旗,咻的一声将捆了药液的箭矢发出去。 箭矢撞在幡旗的旗杆顶上,包裹药液的羊肠破裂。 诡异的药液顺着幡旗旗杆流淌。 崔泽在前头领跑,阿舍萨桑居中开道,云青青紧跟在后处理幡旗。 短短一刻钟过去,在不知不觉间。 北羌的三杆幡旗都淌了药。 见状,崔泽不再策马奔走。 他蓦地一下提剑回身,与阿舍萨桑的弯刀交锋了一个来回。 噼啪一声,刀剑相撞。 阿舍萨桑用生硬的汉话吼道: “昭国小儿,你会输,你会死!” 崔泽收紧手中的缰绳。 他戴着塔纳斯的面具,只露出那双冰冷又黑白分明的凤目。 崔泽催动飞星,悍然杀回。 阿舍萨桑举刀相迎。 怎料崔泽快杀到阿舍萨桑面前时,拽着缰绳突然侧身。 他将自己悬挂在马侧,长剑如锯。 一剑划过马肚,阿舍萨桑胯下的马血爆喷而出。 那马呜咽一声,重重摔在地上。 阿舍萨桑滚落在地,惊魂未定。 方才他见状不妙,跳马跳得快。 不然他的左腿怕是已经像马一样被一齐斩断了。 崔泽驻马扫他一眼,而后策马而去。 崔泽策马离去的鬼魅身影,他带着的塔纳斯的面具,还有他放出的话音。 三者交融成一种无以名状的恐惧烙在阿舍萨桑的心头。 在彻底消失在夜色中之前,崔泽留给阿舍萨桑的话是他刚学的北羌话。 “不,输的会是你。” “塔纳斯永不会输给凡人。” 阿舍萨桑倒在沾着冰的地里。 他恍惚似的,喃喃地跟着崔泽的话反复念: “塔纳斯永不会输给凡人。” …… 雁归山的山道上,崔泽和云青青重新汇合。 两人的马并肩行着。 云青青摘下帷帽,崔泽除掉面具。 两人望对方一眼,忽然一起低笑。 云青青浅笑着问:“你笑什么?” 崔泽反问她:“云医女又笑什么?” 云青青将帷帽在马侧挂好。 她捋了捋鬓边零碎的发丝,又轻笑起来。 “大半夜的,神神鬼鬼,想来也是好笑。” 崔泽的嘴角也没落下去过。 “是啊,正打着仗替北羌搬弄起了神话故事。” 两人骑的马渐渐靠近。 脸上的笑意褪去,两人难得地在短暂的松快中疲倦起来。 放任自己疲倦,这是在前线最奢侈的动作。 偏偏这一刻,两人都贪恋对方身上流露出的这一股奢侈。 青州军扎营的地方不算太高。 两人能并肩穿过的山道也就不算太长。 依稀能看见青州军营的灯火时,云青青随口问崔泽: “这么帮你,打算怎么谢我?” 崔泽胯下的飞星甩了甩它泛着银光的尾巴。 崔泽也好像得空,惬意地甩了甩不存在的马尾。 “你喜欢吃什么?” “我请你吃饭吧。” 云青青被崔泽回得一愣。 “吃饭?” 崔泽理所当然道:“对啊,吃饭。” “你不是真天女,也会吃人间烟火吧。” 云青青歪了些头,瞥着崔泽。 “我吃人间烟火啊,但现在青州城里哪有人间烟火?” “你请客是吃碎米还是吃白薯?” 崔泽这才意识到自己松懈过了头,把青州粮草拮据的事都给忘了。 他憋红了半张脸。 崔泽喉咙里滚过点意义不明的咳嗽声。 “没事,不行我下山去抢北羌人的。” “奶酒炙肉一类,想必他们是有的。” 云青青被他逗得又低笑起来。 她笑的时候格外像兔子。 崔泽想抬手挠头。 手还没抬,就想起自己头上还顶着盔甲。 他没话找话道:“要不,明天我真去抢?” 云青青摇摇头。 她策马先崔泽一步进了营地。 “之前没怎么发现,你这人傻里傻气,还挺有趣的。” 云青青藏了另一番话在心里。 她没说出来: 世上不去计较又容易知足的傻人少。 如果多几个就好了。 多几个的话,也许千重算计的世间,会有一片能供她久留的落脚地。 …… 帅帐外,王秀正候着崔泽回来。 刚刚北羌营盘里的骚乱,他早看明白了。 现在的王秀简直迫不及待,等着天亮,看北羌人屁滚尿流。 崔泽回到帅帐前,他亲手为崔泽挑帘。 “林帅,还是你有办法。” 崔泽摆摆手,进到帐中。 夜已深,帐中却少了何水的身影。 崔泽环扫一圈,不禁问: “何水呢?” 王秀从他手中拿过那个粗糙的用炭涂黑的木面具。 他晃了晃那面具。 “何水回城去找司马大人。” “他说连夜替你打个更威风的,吓死那群北羌蛮子。” 王秀放下面具,又道: “我还让他回城找阿莲。” “请阿莲帮林帅你按北羌的样式缝一面威风的帅旗。” 王秀两只手,扶住崔泽的两个肩头。 他满眼的期待,“明天林帅你一定是最神的塔纳斯!” “以后北羌人光看你就会被吓死。” 第135章 六个部落的幡旗都断了 太阳再度升起,天光熹微。 何水满身风尘,一脸倦容。 他手携一卷幡旗,腰挂一张精巧的面具,重上了雁归山。 虽是一脸倦容,何水眉眼间全是兴奋。 天亮了,青州军正要点兵出战。 王秀和崔泽先后依次从帅帐中走出来。 何水迎上去,先将幡旗塞进王秀手里。 他又解下腰间的面具,双手呈上,递给崔泽。 王秀一展幡旗。 幡旗顶上,苍鹰似的白凤振翅欲飞。 天光之下肃杀无比。 幡旗中央绣了一个大大的林字。 王秀大笑出声。 “哈哈哈!林帅你看,好东西!” “北羌人一看说不定吓得白天看见他们太奶!” 崔泽的心为那杆幡旗撼动。 他也为他手中精巧万分的面具动容。 何水递给他的面具,黑铁做底。 鎏银的面中雕出威风凛凛的白凤。 简直像是神鸟白凤乘着银光,翱翔在幽夜里的九天之上。 崔泽看着何水眼下两道又深又青的眼圈。 他心里翻涌着热意。 烫得他的嘴巴丢了魂,半晌才会说: “多谢,辛苦了。” 何水憨厚地摇头。 “祝林帅待会儿凯旋。” “也祝咱们青州军,都活下来。” …… 雁归山上,青州军狼奔虎突一般携着混了冰的烟尘冲下去。 为首的尖刀一般插入北羌军阵中的仍是崔泽。 他胯下骏马掠出黑影。 一身从头到脚的乌甲中,面上一只鎏银的神鸟白凤。 崔泽奔突如闪电。 他戴的面具上的白凤也真像长了翅膀,飞掠而来。 经过昨天那一通闹,北羌铁骑本就人心惶惶。 今日他们虽照旧摆了阵,但气势已全被瓦解。 崔泽带着滚滚青州军轻易地插进当中。 与此同时,青州军的伤兵营中,阿莲困得连打了三个哈欠。 云青青劝她道:“好了,去睡吧。” 阿莲迷糊地摇摇头。 她半梦半醒的,右手提的刀还利索得不行。 药草被她整整齐齐地铡成均匀的小段。 “云天女,这么多活。” “我要帮你。” 她又打了个哈欠,稍微清醒一点后,竖了竖耳朵。 “云天女,你刚刚说到哪了,接着讲呗。” “听着我就不困了。” 云青青边看着药的火候,边无奈地抿唇笑着。 “说到我和崔帅夜袭北羌军营,对他们的部落幡旗动手脚了。” 阿莲揉了揉眼睛,满眼的好奇。 她整张脸上都写着: 然后呢?然后呢? 云青青摆头,用下巴指向脚边的铜盆。 铜盆里黏黏糊糊的积香木。 若有人仔细地看,便会发现盆里的积香木已变得酥松。 云青青掀开盖看了看,熄了两个药炉里的火。 “处理积香木的药液,我配了几份,浇在北羌幡旗的旗杆上。” 阿莲听着云青青的话,困得混沌的脑子勉强转了两转。 转完以后,她瞬间清醒。 她手边也有泡过药液,烤干的积香木。 她随手拿起一块,轻轻用力一捏。 外表完整的积香木在她指尖化作了粉。 “云天女,你的意思是,北羌的旗杆……” 雁归山下的厮杀阵中。 起先,北羌人还有战意,阻截着崔泽。 不料冲进阵中的崔泽挽弓如满月。 一箭射向最近的北羌幡旗。 那只是轻而细的一支箭。 没有北羌人觉得那箭能构成什么威胁。 但箭矢前端的铁簇撞上挂着狼头骨的几丈高的幡旗后。 胳膊粗,又硬,还被封了漆的旗杆“嘎”的一声断开。 象征着庞大的部落的幡旗应声而倒。 旗杆子脆得像中了邪。 北羌人不及反应,崔泽又发一箭。 一箭飞出,又“嘎”的一声断一杆旗。 北羌人像被煮沸的水,扑通地闹了起来。 崔泽骑着飞星,奔向最后一杆旗。 在北羌人眼里,塔纳斯振翅飞向最后一个部落。 流星般的箭矢爆射而出。 箭上附着的神力轻巧地冲断了坚不可摧的旗杆。 硕大的幡旗在风中飘摇,斜着沉沦,最后倒在地上。 北羌人如同被彻底烧开的水,尖锐地高声大叫起来: “塔纳斯!” “六个部落的幡旗都断了,塔纳斯真的回来了!” “阿妈,救我啊!” 战场上北羌人鬼哭狼嚎。 崔泽射断了所有的幡旗,挂好弯弓,拔出利剑。 他的凤目一冷,剑锋上即刻绽开血路。 他一路杀回去,杀到自己的大军阵前。 当着北羌王师所有人的面。 崔泽身后,一杆幡旗缓缓竖起,随风而动。 幡旗的最上端。 苍鹰似的,和崔泽面具上的如出一辙的白凤神态锐利到几乎能发出凤鸣。 “塔纳斯!” 北羌人更凄厉地嚎叫起来。 “塔纳斯的大军回到人间了!” 这一瞬,幡旗之下,剑锋还在滴血的崔泽。 北羌人已说不出他究竟是神还是鬼。 连片的北羌铁骑已再不敢向他架起弯刀。 崔泽这下真像有了神力。 他带着身后的架了他幡旗的兵走到哪。 北羌人便逃命似的退到哪。 北羌人退着退着,退后就演变成了溃逃。 溃逃转眼间化作不分南北东西的大乱。 青州城中,傅府内。 傅玉同心口一跳。 他捂着心,渐渐皱紧了眉。 林君成站在廊下。 他正吹着口哨胡闹地逗着被找回来的傅府丫鬟。 傅玉同忽然出声: “林少,不对劲。” 林君成呼呼地吹完口哨,转头看傅玉同。 “哪儿不对劲?” 他又转回头去,眯着眼睛打量起了小丫鬟。 林君成随口道: “崔泽不是在城外和北羌人打着吗?” “你说的,打够三天,他们一断粮,必得输。” “他们输了,就是我们赢了。” “哪有不对劲?” 傅玉同从家主的位子上站起身。 他沉下脸,神态简直和死去的傅深一模一样。 “今天到现在,傅家都很静。” “青州官署上下都没来试探我们。” 林君成皱了点眉。 不过他只是皱了眉。 整个人还没皮没脸,不慌不忙的样子。 “试探?” “昨个我们去官署的府库大闹,肖七把他们吓破胆了呢?” 傅玉同脸阴沉得能滴出水。 “他们胆子大。” “和北羌人斗到这时候,凭我们吓不破他们的胆。” “他们派都不派人来盯我们,只能说明崔泽又有了办法。” “我们,不重要了。” 林君成蓦地转回身。 他的脸也一黑,“那你说怎么办?” 第136章 还有后招 傅玉同阴着脸给林君成使了个眼色。 “让肖七去打探清楚战场上的事。”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 雁归山以北,北羌人像水泼在地上一样。 他们四散而去,往哪个方向逃的都有。 身为北羌主帅的日逐王阿舍萨桑双目欲裂。 他虽怒火滔天,却不慌乱。 阿舍萨桑大喝一声,让亲信搬来战鼓。 他戴上属于王族的金冠。 阿舍萨桑在血腥战阵的中心,咚咚咚咚地敲起战鼓。 雄浑而有力的鼓声像浪一般传出去,压迫着每个人的心脏。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 奇迹般的,北羌人渐渐停下了他们逃窜的步伐。 他们纷纷顺着鼓声回头看。 刺破云层的像金子一般的天光之中。 阿舍萨桑头上的王族金冠夺目到远胜一切光芒。 阿舍萨桑同时吩咐亲信吹起号角。 低沉的战鼓声与号角声中。 属于北羌王庭的声音开始在大地上流传。 “回来!” “回来再战!” “王族的金冠在日逐王的头顶上,可汗的荣光仍在。” “还没到塔纳斯回到人间的时候。” “不要被狡猾的昭人骗了!” 在逃散的洪流中。 无数的北羌铁骑逆向汇聚,重新聚集到阿舍萨桑的身边。 他们再度架起了嗜血的弯刀。 王秀策马赶到崔泽身旁。 “林帅,不好!” “北羌蛮子重新找回战意了。” 王秀说话间,北羌铁骑在阿舍萨桑身边越聚越多。 他们本就是六部联合,十数万的大军。 纵使只回来一部分,数量上也碾压仅剩的青州将士。 王秀急躁地砍下一个北羌蛮子的头。 他遛着自己的马兜圈。 “林帅,如何是好?!” 崔泽冷眼观察了许久。 他并起剑指,拂下剑上尚未凝固的敌人血。 血顺着他的指尖,滴落在灰黄的,散落着冰碴的草原上。 崔泽凤目一挑,“如此便好。” 说罢他染了血的手一扯缰绳策马而出。 崔泽按自己勾画好的路线单人一骑撕裂北羌军阵。 飞星跑出了残影。 沿途,所有见到他的北羌铁骑来不及看清他的眼睛。 北羌蛮子的人头已滚落在地。 崔泽如鬼似神,转眼已杀到北羌军阵中心。 他顶着鎏银的面具,与阿舍萨桑再度面对面。 阿舍萨桑的战鼓声被迫戛然而止。 阿舍萨桑也飞一般地奔上马,提起弯刀。 刀与剑再度撞在一起。 这一次,刀锋剑刃间迸出了火花。 刀剑分离,崔泽与阿舍萨桑擦肩而过。 两人紧紧盯着对方,眼中的杀意已浓烈到凝成实质。 两人策马拉开距离。 也许下一轮交锋,就会有人死去。 那刹那,天地间似乎云和气都静止了。 阿舍萨桑敏锐地捕捉到崔泽收紧缰绳的动作。 这勾起了他的记忆。 昨夜,崔泽也是这般。 他如电一般朝自己奔来。 崔泽人挂在马侧,差点砍断了自己的腿。 忽然,天上的云,地上的气流又开始涌动。 飞星携着崔泽爆裂般袭向阿舍萨桑。 飞星比任何马都快。 阿舍萨桑看出自己胯下的马躲不开。 他舍掉战马,提前滚落。 在阿舍萨桑落地的瞬间,挂在马侧的崔泽剑锋陡然转向。 阿舍萨桑耳朵一动,捕捉到剑破风的鸣响。 他猜出崔泽想趁机夺了他的命。 他死了,北羌王师会真正的大乱。 阿舍萨桑的手比脑子更快。 他耳朵动时,弯刀已架起护住了自己的脖颈。 崔泽的剑锋离他还剩一寸的时候。 突然,阿舍萨桑听出了不对。 他猛地抬眸。 那个刹那,他震惊得张大了嘴巴。 在阿舍萨桑瞳孔骤缩的瞬间。 崔泽的剑锋轻灵地一变。 砍变成了挑。 在风中,快到只留下寒光的剑刃挑中阿舍萨桑头上的王冠。 金灿灿的王冠在闪耀中被挑得飞往天上。 战场上,所有人都被那道突如其来的金光闪了眼睛。 金光闪过,坠落。 北羌王族的金冠躺进了草丛中。 顶着神鸟白凤鎏银面具的崔泽成为战场中仅剩的,唯一的闪耀的星。 鎏银的白凤夺目到冲进北羌一切人的心底。 “王族的王冠掉了!” “塔纳斯真的回来了!” 好不容易聚起的北羌铁骑凝滞在当场。 他们简直成了冰封的雕像。 更有甚者,从马背上下来。 他们放下刀,单膝抱胸,向崔泽跪下。 阿舍萨桑惊慌失措地站起。 他双腿裹着泥,在寒冷中哈着白气大喊: “别信他!” “没有双日凌空,塔纳斯没有回来!” “塔纳斯绝不可能出生在南方的昭国!” 不料当着他的面,崔泽挑衅似的收起了剑。 他在面具之下恣肆一笑。 崔泽用北羌语说: “没有双日凌空,因为我还不打算回北羌。” “你们,退下吧。” 王秀隔老远听见崔泽发的话被传出来。 他嘿嘿坏笑。 王秀一边感慨自己教崔泽教得好,另一边趁机大喊: “塔纳斯发话了,你们快滚回天边去!” “滚回天边去!” 北羌人如潮水般退向天边。 他们甚至还结了队,越退越整齐。 阿舍萨桑双眸都快瞪裂。 他脸上,脖子上所有的筋都暴起来。 他用生硬的汉话朝崔泽大喊: “昭国人,杀了我!” “我就在你面前!” “我是北羌的日逐王,杀了我,你会收获到最大的军功!” 崔泽策马绕了日逐王一圈。 他俯下身,怜悯地戳破阿舍萨桑的幻想。 “我不会杀你。” “我了解塔纳斯的传说,我知道北羌的王族不该死在这个时候。” “你活着回去,把我作为塔纳斯的恐惧带回去。” 说罢,他策马而去,回到那面绣了林字的白凤幡旗下。 此时,北羌铁骑已如潮水般退尽。 阿舍萨桑望着白凤幡旗下,鬼魅般的崔泽。 他撕心裂肺地大喊起来。 接着他像失去所有力气,扑通地跪进地里。 此战,青州军,崔泽,全胜。 神出鬼没地摸到雁归山的肖七看罢一切后斗笠一低。 他调转马头,奔回了青州城。 崔泽大胜的消息随着肖七硬闯回城,传进等在雁北门旁的傅玉同和林君成的耳中。 林君成顿时慌得眼睛裂成两条大缝。 傅玉同却在长出一口气后,道: “还好,我还有后招。” 第137章 还报救命之恩 崔泽尚不知道青州城下发生的变故。 他携着大胜的军队越过雁归山,重回雁北门。 回归青州城之前,崔泽已先一步遣出信鸽。 信鸽腿上夹带着崔泽此番大胜的捷报,正飞往伊州。 只消伊州长史为他将军功上报,崔泽便手握大功。 若傅玉同和林君成再阻他入城。 他自会长剑出鞘,将傅林二人当作北羌派出的奸细,一并斩了。 …… 雁北门前,与肖七等内卫斗了一番的守军颓靡得不行。 他们连为全胜而返的青州军开城门都开慢了。 城门一开,几个激愤的守军涌到崔泽面前就想向他告状。 但他们话还没出口,雁北门门洞的那侧,傅玉同先现了身。 “谁许你们开城门了?” 林君成也跟着走进雁北门中,高声嚷叫起来: “谁准你们开门的?” “你们是不是想叛国,把北羌人放进来?” “快给我关上!” 崔泽用眼神安抚住几个激愤的守军。 他打马上前,停到傅玉同和林君成的一丈之前。 “我军大胜,威胁已除。” “回城补给,有何不可?” 傅玉同冷笑一声,朝林君成处望了一眼。 林君成昂首挺胸,腿抖得嘚瑟,迈步上前。 “按理说大胜,回城补给不是不行。” “但谁赢来的大胜,又是谁下令全军回城补给?” 崔泽策马再上前一步。 他与林君成并排而立。 崔泽转头满目剑光地盯着林君成。 “我取得的大胜。” “我下令回城补给。” “我已将捷报发往伊州,你……” 突然,雁北门内俯冲下一只雄鹰。 原本站在角落的肖七冒出头来。 雄鹰认主似地落在他的臂弯上。 鹰的口中衔着只鲜血淋漓的信鸽。 信鸽用最后的力气咕咕地叫了叫,然后头垂了下去。 肖七从鹰口中取下信鸽。 他的声音不大,不过极沉稳,轻易地穿透雁北门。 “六只从雁归山飞来的信鸽,都捕齐了。” 崔泽在马上眼瞳微震。 他慢慢地咬住牙,压下自己心中的惊异。 林君成绕着崔泽,走到他的马头前。 “你的捷报,看来伊州是收不到了。” 他无赖似地吹起一声口哨。 “不过嘛,我们另往朝中送了一份捷报。” “你猜上面是怎么写的?” 林君成话音刚落。 青州城内,范涛哼哧带喘地急奔而来。 他路过傅玉同与林君成时,狠瞪了他们两眼。 范涛喘着粗气,跑到崔泽马边。 他气喘不匀,来不及说话。 倒把一份纸张递到了崔泽面前。 崔泽接过后才看了一眼,他拿纸的双手就将纸页捏皱了。 纸上抄的是傅玉同与林君成送往京城的捷报抄本。 在这份捷报中,青州军再取下一场大捷。 只是率领青州军取得大捷的人变成了林君成。 范涛弓着腰,撑着自己的膝盖。 他边呼哧带喘,边替崔泽鸣不平。 “林……林帅!他们冒名顶替,他们!……” 林君成肆无忌惮地眯起眼缝,大笑起来。 “是,我是冒名顶替。” “林泽,你的军功我就要了,你能怎么样?” “反正你的消息一条也别想传出青州去。” 林君成说罢,乐呵地又吹了一声口哨。 他还把吹出的气喷在飞星的马头上。 飞星被招得发怒,抬起马蹄就要踹林君成。 崔泽一扽缰绳,止住飞星的动作。 他垂下眼帘,飞快地思量起对策。 不料他这番举动,落在林君成眼中却成了怯懦。 林君成插着腰神气十足,道: “我就说你在府里一脸怂样,来了青州也转不了性。” “小爷告诉你,不仅你今天的军功我占了。” “你以后的军功我都占了。” 林君成美滋滋地在心里拨着算盘珠。 “我要拿军功回去换广平侯的位子。” “你洗干净脖子,等着给小爷让位吧!” 林君成的放肆的话一出,崔泽身后的兵兵将将先蹿起了火。 无名火烧得他们各个面上紧绷。 “林帅,我们杀进城中!” “谁敢夺咱们用命打下的功劳,咱们杀了谁!” 这时,许久不曾出言的傅玉同开了口: “你们先别急着为你们的主帅鸣不平。” “万一他自愿将军功让出来。” “你们一群大老粗喊打喊杀,岂不尴尬?” 跟在崔泽身后压阵的王秀先“呸”了一声。 “我呸!你们霸占军功,还敢扯鬼一样的歪理邪说?” “我……!” 他正要拔刀上前。 雁北门以内,袅袅婷婷地走来一道戴着帷帽的倩影。 这道倩影惊大了王秀的眼睛。 他低声骂道:“妈的,把女人抬出来了。” 眼前的人纵使化成灰,崔泽都认识。 林念瑶嘛。 林念瑶缓缓走到崔泽马前,掀起帷帽上的纱。 “夫君,算我求你。” “这军功,你就让了吧。” 对着林念瑶哀婉又怯怯的眼睛,崔泽的喉头堵得慌。 噎得他直想吐。 “这会儿,他们记得把你从牢里放出来了?” 林念瑶紧走两步,亲手牵住马头上缚马的皮绳。 她软软地扯了扯。 轻轻的晃动顺着马匹传给崔泽。 她像是在撒娇,也像在讨好。 “我求你了,你就再委屈这一回。” 崔泽一震缰绳,号令飞星扬蹄而起。 飞星前蹄凌空,吓得林念瑶脱手。 飞星嘶鸣一声,重新落地。 伴着马鸣,林念瑶脸被吓白。 崔泽黑白分明的眸子冷冷地睨着她。 “你到底凭什么认为,凭你一句话,我就会俯首帖耳?” 林念瑶白着脸。 出人意料的,她没有后退,脸上也没闹起埋怨。 她那双星子似的眼瞳里,除了哀求,还是哀求。 “夫君,我是为了我们好。” “你信我,你再信我一回。” 崔泽心中荒唐胜过怒火。 他无话可说,扯着嘴笑了一声。 许是他笑里的嘲讽终于惊醒了林念瑶。 林念瑶含着泪道: “你不肯听我解释了,是不是?” “你被以前的我伤着了,对吧?” 她眼里的泪越聚越大颗,差一点就要掉下来。 林念瑶忍着,不让眼泪掉下去。 “那既然这样,我换一个你现在愿意听的说法好了。” “你把军功让给君成,当作还我的救命之恩。” “这下你没有理由拒绝了吧。” 第138章 只许委屈崔泽最后一次 范涛在一旁好不容易喘匀了气。 气才喘匀,他又被林念瑶惊得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王秀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脸一阵青一阵白地翻身下马,走到崔泽身边。 “我滴个乖乖,真他娘有人挟恩自重?” 王秀与范涛跟哼哈二将似的,一左一右拱卫在崔泽两边。 王秀:“范司马,这种破事我以为只有在戏文里才能看见。” 范涛拧着眉,泛着活了那么多年不曾遇到的恶心。 “这下你亲眼看见了。” 林念瑶本就委屈得要哭。 被王秀和范涛实事求是地挤兑两句,她先撑不住了。 “我不是!” “我真的是为了我和他好。” 泪珠从林念瑶的眼角滑落。 她想着她大狱经受的点点滴滴,心中的委屈更浓。 林君成到青州城那日,她就从看大狱的兵卒口中知道了。 她知道她亲弟弟来了。 她也知道她从前被她瞎眼时当月亮的傅玉同被放了出去。 她却还被困在牢里。 她求兵卒帮她去找弟弟。 那兵卒拉下脸,说:“你别为难我。” “他们和林帅势不两立。” “我是林帅的人,他们见都不会见我。” 林念瑶只能哭着缩回角落里。 是她把和崔泽的日子过坏的。 说到底都怨她。 都怨她,都怨她眼瞎! 就在林念瑶以为自己会在牢里发烂发臭的时候。 林君成来了。 林君成身后跟着光启帝的内卫。 他大摇大摆,神气得直拿脚底看林念瑶。 他和林念瑶提了一个条件。 “姐,我可以放你出去,但你得帮我。” “我直说吧,我要林泽的军功。” 林念瑶一怔。 她本已从角落探出头,细细想过之后,她又把头低了回去。 她……她…… 她总不能次次都把崔泽往火坑里推吧。 林念瑶低着头,眼神避开林君成。 “不,那是他自己打下的军功。” “是他厉害,他守住了青州。” “我不会帮你的。” 林君成眼里划过一丝狐疑。 “你怎么回事?” “听你话里的意思,你又在乎林泽了?” 林念瑶五味陈杂地看向自己亲弟弟。 “他是我丈夫,你姐夫。” “我不应该吗?” “你才不对,你怎么好意思霸占他的功劳?” 林君成毛躁的眉毛,眉头拧在一起,眉尾耷拉下去。 林念瑶疯了还是关牢里关傻了? 怎么突然就转性了? 林君成不知所措,抬手挠了挠鼻侧。 “你,你认真的?” 林念瑶窝在角落,一声不吭。 她不知道该怎么向林君成说。 说什么呢? 说什么好? 大牢里冷得每面墙都像冰,寒气从四面八方渗进来。 她被关在里面。 一天,一夜,一天,又一夜…… 她能想起来的,带着暖和的气息的只有和崔泽的点点滴滴。 以前她一直不记得。 那些点滴太普通了,过了她就忘了。 真到这时候,她才知道那多可贵。 她以前从抬头看月亮追月亮。 却忘了她是活在地上的。 月亮好看,枕边人送到她手里捂手的小炉才是真的暖和。 大牢里一时静得可怕。 林君成盯着林念瑶看了又看。 他看来看去,竟然真的从林念瑶身上看见了贤妻良母的影子。 他猛地一哆嗦。 “姐,你别忘了,林泽是赘婿。” “他就该为我们,为我们……” 林君成口突然有些干。 他搜肠刮肚地找不出词来。 林念瑶却突然说: “他本来姓崔。” “你少说什么赘婿不赘婿的。” 这下可给了林君成当头棒喝。 “林念瑶,你的意思是家里当家的是他了?” 林念瑶捻起一根稻草,手一弯把草折断。 “他是广平侯,家里本就该他说了算。” “他的军功你别想占。” 林君成倒吸一口凉气。 他的脑子跟跑马似的飞奔起来。 他本以为抬出傅玉同的名字,就能哄得林念瑶乖乖地去对付林泽。 谁知道…… 林君成心里打着鼓,脑子飞快转。 半晌过去,他的脑子终于冒出新的盘算。 他自认这个盘算绝好绝妙。 既能哄得林念瑶帮他去对付林泽,又能让他占尽便宜。 现在他想要的不再只是林泽这一次的军功了。 林君成手忙脚乱地让内卫帮他把牢门打开。 他进去,狗腿地凑到林念瑶身边坐下。 “姐。” 林念瑶避开他,转开了身。 林君成起身往林念瑶转的那边凑。 “姐,你听我说。” “你现在中意林……崔泽了,但你之前把崔泽害得……” 林念瑶脸一烧,高声叫道: “那是因为你!” 林君成从来都是赖皮脸。 他笑着往自己脸上拍了一下。 “是,都是我不好。” “姐,但你想和他过下去,你不得为他做点事?” 林念瑶一双眼眸闪了几下。 她心里堵得口都开不了。 她也想帮崔泽,但她还能帮崔泽做什么? 林君成放轻声音,哄着林念瑶道: “男人嘛,最在意的肯定是赘婿这个臭名头。” “如果你能帮他去了赘婿的名头,恢复本姓。” “还怕他不好好跟你过下半辈子吗?” 林念瑶转头望向林君成。 她的眼眸渐渐亮起星点似的光。 “你……有办法?” 林君成凑在林念瑶耳边,轻声道: “姐,你让他把军功让给我吧。” 林君成的话跟套了术法似的,每个字都融进林念瑶的心池。 “我有了军功就能重新当回广平侯。” “到时候我让你和他出府,你们分家单独过。” “他摆脱广平侯的枷锁,还能重新科考。” “你跟着他,当你的崔夫人,好不好?” 林念瑶眼里的星光越发的亮,她的呼吸也急促起来。 林君成趁机又为林念瑶加了一把火。 “姐,你就用你救崔泽的恩情,让他把军功让给我。” “这样你们就两不相欠了。” “两不相欠,重新开始,你不想依偎在他身边做你的小女人?” 林念瑶屏住呼吸,伸手拉住林君成的袖子。 她抛出一口热气,道: “好,我答应你。” “但只许委屈崔泽最后一次,往后再也不能委屈他了。” 雁北门的门洞中。 林念瑶满眼含泪的柔情。 她盼着望着崔泽。 “夫君,你愿不愿意听我说?” “我可以解释。” 林念瑶期盼着。 她的期盼落空。 她感觉到崔泽望向她的目光依然没有温度。 崔泽眼中何止没有温度,简直的怒意成焰。 “林念瑶,我管你是为了谁好。” “你总之不是为了我身后为国死战的将士们好。” “我宁愿拖着欠你恩情的罪名下地狱,也不会这么偿还。” 第139章 堂堂正正要一份公平 搁在以往,崔泽这么冷心冷情地对林念瑶。 林念瑶早翻脸闹脾气翻脸了。 可现下的她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她原来心里只有月亮。 现在变了,心里只有崔泽。 林念瑶一颗心扑通扑通地绕着崔泽转。 “你为了他们好,你不愿意听我说。” “那他们呢?” 林念瑶擦掉脸上的泪。 她盼望着,望过王秀,望过范涛。 她也望过崔泽身后的青州兵。 “他们也不愿意帮你吗?” 林念瑶俯身向众人下拜。 她很少显得那么端庄又贤淑。 “算我求你们了。” “帮帮你们主帅,把军功让给我弟弟。” “我弟弟重新当上广平侯。” “你们主帅才能离开侯府改回本姓。” “你们真不能帮帮他吗?” 崔泽身后的青州军被林念瑶问得一震,彻底陷入寂静中。 林帅家里的事,他们多少听说过。 特别是林念瑶来到青州后,林家从不做人的消息闹得更大。 他们谁不盼着林帅有天能从林家挣脱出去,改回自己的本姓? 可……白白让林帅割舍军功? 林念瑶见崔泽的手下只是一味地静默着,不出声。 她又折回去,仰着头求崔泽: “你就答应我这一回吧。” “刚好把我们之前的好的坏的全一笔勾销。” “我们两不相欠以后,重新开始,好吗?” 范涛和王秀对望一眼。 两人心里都不是滋味。 怎么能这么算? 这不是逮着林帅一个人让他吃苦遭罪吗? 但…… 范涛长叹一声,无奈道: “临渊,这确实是个摆脱林家的好机会。” “至于青州,青州军尚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范涛特意叫的崔泽的表字,显得亲切又宽厚。 他的话冷不丁地把崔泽的三魂七魄往现实里一拽。 拽得崔泽不得不打心里睁开眼。 林家给他重做崔泽的机会。 他只要断尾求生,舍掉军功。 他就不必再泡在广平侯府的泥沼中。 这么想着,崔泽忽然消沉下去。 他说不清自己缘何消沉。 崔泽只觉得门洞外面,天色依然晴。 落在他眼里却剩灰蒙蒙的一片。 他不再看天,缓缓垂落了眼帘。 忽然,斜里杀出来一匹马。 马上的人未到,温婉又带点糯意的声音先到。 云青青的声音婉转,话可一点都不婉转。 “想不到,堂堂王侯想挣脱枷锁也得像孤苦女子一样。” “我听到世间人劝婚事不幸的女子和离。” “也是叫她们舍掉爹娘给的嫁妆,尽早逃出火坑为上。” 她将马赶到崔泽身边。 “怎么,你也嫁了个赌鬼丈夫,急着断尾求生不成?” 云青青的话听着辛辣味十足。 崔泽被呛后却觉得堵了的心畅快得多。 他知道他刚刚为什么消沉了。 因为不公平。 不公平啊! 崔泽勾起唇,自嘲地笑了一下。 “你说的,倒也差不多。” “我那家里,五毒俱全,不像个家。” 那是个该砸碎的地方。 林念瑶的眼睛一直紧紧地追着崔泽。 看见崔泽的自嘲一笑,她的心头肉猛地一跳。 她柔声轻轻道: “夫君,家里怎么不是家了?” 崔泽将笑收了。 莫说回答,连个眼神都不给她。 林念瑶眼巴巴地望着崔泽。 眼看望不到结果,她干脆把满肚子埋怨转到云青青身上。 她来来回回地拿带着钩子的眼刀打量云青青。 “我早想问了,你算什么人?” “这么挑拨我们夫妻的关系。” 云青青又笑得像兔子一样。 她看起来总是人畜无害的。 “挑拨?” “自己作孽看谁都像挑拨?” 林念瑶的柳眉登时倒竖。 她脸色一变,脾气上来就要发作。 偏偏崔泽的身影飘在她眼里。 林念瑶想着崔泽,念着崔泽。 她嘴里一苦,又把翻江倒海的脾气忍了下去。 她要忍。 为了和崔泽以后的日子,她得忍下去。 林念瑶压低头,眉眼重新变得低顺起来。 “风凉话谁不会说?” “但你说了,能帮到他吗?” “我是真心在帮他,在为他着想。” 林念瑶说的话被有的人当作耳旁风。 也被有的人听了进去。 王秀听着听着,大方脸往旁边一别,一对粗眉也耷拉了下去。 他当然觉得云青青说得对。 这帮人凭什么可着林帅一个人欺负? 但王秀又不得不承认,如果能帮林帅从此刻起摆脱林家。 他愿意领着青州军一同为林帅受大委屈。 因为林帅不该是林帅。 他本就该是……崔帅啊…… 王秀继续耷拉着眉,往崔泽那挪了半步。 他整张脸苦得跟蔫吧的白菜梆子,一阵白一阵黄。 “林帅,要不你领着我们回雁归山去吧。” “司马大人说得对,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反正眼下我们也递不了军情出去。” 王秀对面,林君成无声地咧着嘴。 仿佛这场大胜的军功已落到了他的手中。 他偏往崔泽面前凑。 “林泽,他们说的都对。” “我姐姐说得尤其对。” “你回雁归山去,把军功让给我吧。” “都是为了你好。” 垂了许久眼帘的崔泽忽然抬眸。 他抄起挂在鞍旁的马鞭。 这马鞭他第一次振响。 “啪”的一声活像一记惊雷炸在林君成耳边。 林君成身子比脑子快。 在他没反应过来前,人先打了个大抖。 崔泽将马鞭绕回手上。 他盯着抖完的林君成。 “军功我偏不让,你待如何?” “你不让?” 林君成的脑子空白了一瞬。 “事……事到如今,你怎么能不让?” 林念瑶也一怔。 “夫君,这对你没有好处。” “你不想改姓了吗?” 崔泽终于肯分一个眼神给她。 “林念瑶你听好了。” “我堂堂正正,要一份公平。” 在林君成和林念瑶发愣之间。 崔泽瞄了一眼躲在更远处的傅玉同。 傅玉同也警惕地盯着他,似乎打算见招拆招。 崔泽抬起手,摆出发号施令的姿势。 他出的这一招,傅玉同拆无可拆。 “众军听令。” 崔泽身后,绵延的青州军即刻肃正。 崔泽下的军令一声接一声地按部就班地传下去。 “点精兵三百人与我回雁归山了望。” “其余人归家。” “归家时军制不散,听号回归。” 傅玉同闻言脸色惨变。 林君成只觉崔泽来者不善,却没真听懂崔泽的安排。 “崔泽,你什么意思?” 第140章 隔一层纱 顶着林君成狐疑又忌惮的目光,崔泽缓缓说道: “还能是什么意思?” “我放众军归家回城,你记得好好供养他们。” “小心饿着这群虎狼之士,闹得众军哗变。” 林君成仔细一琢磨崔泽话,当场气急败坏。 他气得抖着手指向崔泽。 “你!你耍无赖!” “我还得管你手下的饭?!我……!” 崔泽直接打马转身。 他转过身后,往有些呆愣的王秀那递了个眼神。 “王将军,你也过休。” 王秀抬眸跟崔泽换了个眼神。 他微张的嘴巴慢慢咧大,“好嘞,得令!” 王秀摩拳擦掌,提刀向前。 他跟堵山似地猛撞了竹竿子的林君成一下。 林君成被他撞得哗啦一倒,仰到后面的傅玉同身上。 傅玉同差点被连带着压倒。 两人正狼狈之际,王秀乐呵着,眼神锋利道: “两位朝廷的特使,我身后的众兄弟,今个吃什么啊?” 林君成脸煞红,半天说不出个整字。 他整个嗓子都变得怪腔怪调的,像只鸭子被人揍了一拳脖子。 “林泽,你凭什么把他们放出军营,让我供养?” “我,你……你混账!” 崔泽隔着头盔,只当听了一阵鸭子的嘎嘎嘎。 他在马上略微回头。 “你既敢向上报你打了胜仗。” “想必青州全军你也犒劳得起。” “你是要当广平侯的男人,总不能没这点担当吧?” 崔泽话说完,他胯下的飞星也凑热闹似的,发出嘲讽般的啼叫。 林君成的脸霎时变得更红,简直成了蒸得发起来的枣糕。 傅玉同扶着林君成,眼里带刺人钩似地勾向崔泽的背影。 青州残军对付北羌人势单力薄。 打自己却是千百倍的绰绰有余。 林泽专门放话提起哗变。 他就是故意…… 急赤白脸的傅玉同面前,王秀插起腰。 他拿小山似的阴影笼罩住傅玉同。 “两位特使,我替兄弟们问菜单呢。” “最低得按户部的标准来执行吧?” 户部标准? 傅玉同当场活像吞了死苍蝇。 他咬着牙道:“好啊。” “就按户部的标准来。” 王秀满意地收了笑。 户部发下来的东西,总算被林帅带着他们讨到手了。 王秀问话的间隙,崔泽一溜烟地奔出雁北门。 林念瑶急忙追他去。 她追着在他身后呐喊: “夫君,你为什么不听我的?” “我是为了你好,我是为了你好!” “你不想做回崔泽了吗?” 崔泽哪管她。 飞星疾驰如电,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苍茫中。 倒是云青青慢悠悠地打马路过林念瑶。 “他的心思你全然看不懂吗?” “他想要公平。” “你却想从他手里夺走公平。” 林念瑶狠瞪一眼云青青。 “你什么意思?” “你的意思是就你懂他的心?” “他是我的丈夫,你懂他,你什么心思?” 云青青悄无声息地散出一点鼻息。 她忽然明白了崔泽为什么对林念瑶无话可说。 于是她也学着崔泽策马向前,将林念瑶甩在身后。 云青青消失在苍茫中时。 林念瑶还不死心地用眼睛追着她的背影。 林念瑶心里乱得像扯断了的珠链。 噼里啪啦的珠子在她心口乱跳。 她想,不行。 那就是个狐媚子,会带歪她的夫君。 她才想通,想和夫君好好地过下半辈子。 她的下半辈子可不能这么叫人毁了。 …… 青州城中,王秀带着部下将林君成和傅玉同扣押的辎重全部运回青州府库。 户部送来的那点东西全被搬空。 傅玉同跟被剜了心一般难受。 这可是他辖制青州军的筹码! 林君成也跟死了爹娘一样。 他丧着脸,“傅玉同,想想办法!” “崔泽今天有办法破我们的局。” “明天也有办法折腾捷报的事。” “他的功劳,我要占不到手了!” 傅玉同扶着额沉思了半晌。 “莫慌,这军功横竖不会归林泽。” “你我若占不到手,我便让军功从有变无。” …… 雁归山上星漫漫。 又是一夜苦寒。 残留的营地中,除了崔泽只有他点的三百精兵。 当然,还有一个秉烛替崔泽处置伤口的云青青。 云青青瞧过崔泽背后伤疤的情况。 她皱起眉。 嘴一抿,云青青的两颊也有些鼓。 崔泽一眼看懂她的表情,“情况不好?” 云青青示意崔泽把内衫系好。 她放下蜡烛,摇了摇头。 “愈合得太慢。” “你这伤拖太久了。” 崔泽垂眸系他的衣带。 他语气平缓的:“不见得有那么要紧吧?” 云青青就着烛火,一旁坐下。 “你看起来不怕?” “不怕青州城生变,你被伤拖累来不及应对?” 崔泽系好衣带,浅浅地笑起来。 “我等着他们乱。” “那么多的兵撒进城里,傅玉同想动手只能找外援。” “傅家通敌的那票人我还关在牢里,没扔上刑场。” “他早点动手,我早日有理由送他一家凌迟,地下团聚。” 云青青眸子里的光乱了乱,像水被扰动。 崔泽侧目,“出乎你意料了?” “我其实……没那么正人君子。” 云青青眼眸一垂,她眼里缓缓流淌的水被封冻上。 冻上的冰比水锐利。 她说:“那你比我想的可爱。” 崔泽眼眸一乱,整个人一怔。 “可爱?” 云青青起身,“我去熬药了。” “照你的伤势,给你再加大五成的剂量。” 崔泽没得着答案,心像是被平白挂起来。 他眼巴巴地追着云青青看。 云青青斟酌了许久,在出帐门前才对他说: “每件事都光明磊落的是圣人。” “圣人不可爱。” 她指了指帐帘,“圣人只能被挂起来。” 云青青提起裙摆,转身出了营帐。 崔泽一个人被留在营帐里。 他心里说不上来,总觉得空落落的。 感觉好像云青青的话里隔了一层纱,差一口气。 灯火飘了飘,崔泽拢住外衣,系起了自己的另一道衣襟旁的系带。 青州城傅府。 今夜的傅府像受了挫,灯火都暗了几分。 傅玉同将肖七请到灯火幽微的堂前。 “肖大人,打听清楚了吗?” “崔泽率领那点青州残部,怎么打退的北羌王师?” 第141章 你又想勾结北羌人了? 长夜昏,烛火黄。 肖七的声线很平。 他平直地说完崔泽以神鸟白凤之名驱逐北羌。 林君成听得眼热,拍桌而起。 “嘿,我当他使了什么神兵妙策。” “感情在外头装神弄鬼。” 他越想眼越红,心里越不得劲。 “这样子,让我上,我也行!” “白让他占了功劳。” 傅玉同打量着林君成。 他不明所以地嗤笑一声。 “林少想不想把他林泽的功劳彻底拿过来?” 林君成一扭头。 在昏暗的夜里,他恰好对上傅玉同那双比夜还黑的眼瞳。 他陷在眼热里的心绪清醒了两分。 林君成眯着他那小眼缝试探: “怎么拿回?” “林泽驱逐北羌王师的功劳可是实打实的?” 傅玉同捧紧了手里的手炉。 他呼出的气带着白霜。 “哪有什么实打实的?” “取胜千回抵不过惨败一回。” “他林泽输尽青州兵,你林君成力挽狂澜。” “功劳不就实打实落在你头上了?” 林君成小小的眸子一转,他声音忽然拉高,“你!” 林君成凑上前去。 他压低头,嘴对着傅玉同,眼睛却瞟着门外。 “你又想勾结北羌人了?” “京里的陈公公好不容易找出个理由,吩咐我把你捞出来。” “你别自个再掉进去。” 傅玉同一掌覆盖手炉。 镂空的铜炉透出的浅红微光全被他罩住。 “你怎么还不明白?” “陛下派你姐来,派你来,又把我放出来,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借青州之势,将朝中薛氏门人挫骨扬灰。” 铜手炉镂空处透出来的烫直往傅玉同掌心烙。 他却仿若未觉。 傅玉同死盯着林君成。 “我们不择手段也得办好这差事。” “办不好,被挫骨扬灰的就是我们。” 傅玉同的声音实在振聋发聩。 林君成眼里的神一散。 他脚步发虚地跌回一旁的椅子上。 林君成摸着傅家黑檀木椅子的扶手。 油亮的漆面上映出他苍白得扭曲的脸。 林君成浑身猛地一哆嗦。 他突然想起傅家被定了通敌大罪的还在青州府的狱中。 林泽还没把他们推上刑场当众剐了呢! 勾结北羌万一暴露,自己岂不是给刑场当添头? 不成,不成。 林君成一下又想起林念瑶大变的心思。 那么多年的夫妻,他姐姐肯回头,林泽肯定不会不管不顾。 他哪怕傍着他姐,也不至于被林泽一刀剁了。 林君成心虚地偷瞄一眼傅玉同。 他摩挲着黑檀椅子的扶手,琢磨了片刻。 林君成悄悄地站起身,招呼也不打,就往外面摸。 傅玉同的余光一直倾泻在林君成身上。 林君成举动的一分一毫他都没错过。 林君成要溜,他便出声留人。 傅玉同陡然放软口气: “林少,我不逼你。” “你不妨再想想。” 林君成背影一硬,他笑嘻嘻地转过身,脸上充满了无赖劲。 “想,我再想想。” 说完,林君成脚下不停,还要往外走。 傅玉同垂眸望了一眼自己被烫得微微发红的手掌。 他道:“漫漫长夜,也没个消遣。” “林少有没有兴趣摆上一台,小赌怡情?” 赌?! 一听见赌,林君成算是彻底迈不开步子了。 傅玉同徐徐抬手,招来白天被林君成调戏的丫鬟。 “你去后面,摆好牌九,请林少爷前去消遣。” 小丫鬟听见傅玉同的吩咐,眼泪都有点渗出来。 她不敢不从,只得怯生生地走到林君成身边去。 “林少爷,里院请。” 林君成心里赌瘾本来就痒。 见了小丫鬟,他从心到骨头缝痒得更厉害。 他舔了舔嘴唇,到底还是跟着小丫鬟折身向傅府深处走。 二院的东厢房里燃起一双灯盏。 很快,推杯换盏、推牌碰响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傅玉同捧着手炉走到东厢房窗边时,林君成赢了几盘。 他腌进每块肉里的赌瘾被完全勾起。 林君成两眼猩红,一拍桌子,直接粘在了台上。 傅玉同望过厢房内,唇角微勾。 他扯下腰间的玉佩,交给身后跟来的肖七。 “请肖大人拿我的玉佩去请一个人。” 傅玉同把玉佩硬递进肖七手里后,他贴到肖七耳边耳语了几句。 肖七闻言,面无表情的脸上,一双眼难堪地闪了几闪。 傅玉同打量着他的神色,道: “肖大人,内卫为皇上办差,该做的不就是这样的事?” 肖七压低斗笠,“知道了。” 他说罢转身便走。 只留傅玉同立在东厢房窗外。 傅玉同握紧手炉。 他斜睨屋内,抬高了声量道: “林少,我看你手气很热啊。” 林君成又赢一圈,脸泛桃花,大笑开怀。 “那当然,也不看看小爷是谁?” “京城第一赌圣!” 傅玉同低头嘲讽一般轻笑。 他笑过后又道: “我看你手气热。” “我去请一位有钱的大人物来,让你多赢点钱,可好?” 林君成一见有大筹码上桌,当即拍桌而起。 “去,你快去!” 他恨不得亲自出门赶傅玉同。 “你快去啊,别耽误小爷赢钱!” …… 雁归山上清清冷冷。 夜路如黄泉。 林念瑶偏偏自己打着灯摸上了雁归山。 她不仅打了灯,还提了一个食盒。 食盒里装着暖汤,也装了她对崔泽的一片心。 到了营门,看营门的小兵拎着食盒替她向崔泽通报。 崔泽光听见林念瑶三个字都觉得厌烦。 “食盒拎回去,再找个人送她回青州城。” “别让她在雁归山死了,给傅玉同和林君成递把柄。” 小兵木愣愣地拎着食盒回营门。 他还把崔泽的原话大差不差地一股脑转述给林念瑶。 林念瑶一听,委屈了半天的脾气最后还是忍不住。 她趁机抢了那小兵的刀,抵到自己的脖子上。 “他不是怕我死吗?” “让他来见我。” “让他来见我!” 就这么,林念瑶闹进了崔泽的帅帐中。 帅帐之中,云青青正端了崔泽的药来,“药给你。” “喝完药后我把脉,看看加药量有没有效。” “如果不起效,你的麻烦可就大了。” 崔泽视刚进门的林念瑶于无物。 他从云青青手中接过药碗。 “不起效的话,会有多糟?” 第142章 睡个好觉 云青青刚想对崔泽说:免不了会死。 谁知林念瑶像根杠子似的插上来。 她抢过那碗药就往自己嘴里灌。 林念瑶灌得太快,呛得剧烈咳嗽。 她捂着嘴咳出眼泪,心里的委屈大到翻天。 药苦,林念瑶的心更苦。 林念瑶的两边,崔泽和云青青都被她惊得呆怔。 云青青一把扼住林念瑶拿药碗的那只手。 “你缘何发疯?” “你知不知道这碗里于崔泽而言,是救命药。” 林念瑶红着眼圈把碗一摔。 她挣开云青青的手。 “药方给我,我再给她煎一碗就是了。” “从今天起,他不喝你熬的药。” 崔泽扳住林念瑶的肩,将她转过去。 “你以为世间人都和你一样?” “你以为谁都像你心里有轮明月?” 崔泽扼着林念瑶的肩。 他孤苦无依又满心厌恶地冷笑出来。 “我不像你,我不是你。” “你别再拿你自己来度量我。” 无形中,崔泽的唇白了一分。 林念瑶含着泪瞪着他。 她只看见崔泽眼里的厌恶,一点没留意到崔泽唇上的沧桑。 “你坦荡,那她呢!” 林念瑶抬手直指云青青。 “你睁开眼看看她是个什么货色!” 云青青抿了下唇。 她脸上无情到清冷。 云青青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递到林念瑶面前。 “他还有一份该吃的药。” “这药你也要替他吃吗?” 林念瑶一脸怨厌地夺过瓷瓶。 她把瓷瓶的布塞一拔,仰头往嘴里一倒。 瓷瓶里两颗药丸落入林念瑶口中。 她还没来得及咽,药丸就溶在了口中。 林念瑶举着那瓷瓶,冲云青青道: “我就替他吃了,怎么样?” “我说了,从今夜起,他不再吃你一颗药。” 云青青的眸子一时冷成了天幕山上流下的雪水。 她既无前因,也无后果地默念道: “三,二,一。” 云青青默念一终了,林念瑶双目一阖,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崔泽手比意识快,一把捞住林念瑶。 等崔泽探过林念瑶的鼻息后。 他缓了口气,把林念瑶放在了冰冷的地上。 崔泽站起身,“你刚刚给她的是迷药?” 云青青眼波绕躺在地上的林念瑶转了一圈。 “嗯,迷马的。” “我给犟马治伤时用。” 崔泽被这两句话闹得陷入短暂的沉默中。 沉默里,他来来回回想了想,最后说: “刚才,她说你……嗯。” “我替她道个歉吧。” 云青青挑起些眉。 她的眸子还像天幕山上流下的雪水,比寻常的水清澈。 “她的感觉也许没错。” 云青青的话让崔泽眼瞳一震。 活生生在崔泽眼里震出一股纯真的傻气。 “等……等等?” 云青青翻出旁边的茶碗。 她利落地用茶壶里的水冲净茶碗。 云青青放下茶壶,另取出一把匕首,在火上炙烤过。 她蹲下去,捏住林念瑶的胳膊。 “等什么等?” 说罢,她准而快地在林念瑶手上割了一刀。 云青青面冷眉如霜,她用茶碗盛住流出的血。 直到茶碗将满,她才放下刀。 她扯破林念瑶的衣袖,替林念瑶止了血。 云青青端着满满一碗血站起身,活像个吞人血为生的妖精。 在一片乱七八糟里,崔泽发懵的脑子里没来由地滚过一句。 不对啊? 兔子精不该吸人精血啊? 他冒着傻气地慢半拍比划道: “你刚刚,你……你说,你又……” 云青青却坦然一笑。 她将那碗血递给他。 云青青又道:“等什么等?” “把碗里的血喝了。” 崔泽看着晃晃悠悠的血,血上映出一道圆润的光。 “我觉得我需要一个解释。” 云青青直白道: “这副药本来用人血激发就是最好的。” “她平白胡闹,正好当药引。” 崔泽看着碗里的血多少还是膈应。 他深吸了一口气,终归没有接碗。 “血的事我明白了,我是说……” 云青青将药端到崔泽唇边。 她把茶碗贴到崔泽的唇上。 崔泽的张开的口被堵住。 云青青架起碗,向下倾斜。 只要崔泽退一步,碗里的血就会化为无用,浇在地上。 崔泽望着云青青,顺着架起的碗,咽下碗中滑落的血。 鲜血下肚,口中腥而咸。 云青青放下碗。 有一抹血残留在崔泽唇上。 那抹血残着,倒像是他自己咬的自己。 云青青问:“你现在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恶人?” 崔泽缓缓落下眼帘又抬起。 他抬手擦掉了唇边的血。 “没什么感觉。” “和我第一天认识的你差不多。” 云青青也垂下眼帘。 她的面上像晕开了油灯照亮的光。 柔和得像一幅画。 她显然对崔泽的回答并不意外。 “这就是了。” “你是很少的,对我不生偏见的人。” “如果有一天我想找个归处,也许我会找你。” 崔泽一怔。 云青青俯下身去,扶起林念瑶。 她扶林念瑶时,动作和她对病患一样。 利落,又带着恰到好处的照顾。 “我带她回我那休息。” “你也早点睡吧。” 崔泽听过云青青的话,总感觉那又是一层纱。 隔得他似看清又看不清。 他的目光追着云青青去。 云青青余光一闪,瞥见崔泽眼中难言的不解。 她将林念瑶的胳膊搭在她的肩上,道: “我想世间无论哪个女子嫁给你,都能得到你的庇护。” “只是你的庇护全被她轻巧地挥霍了。” “她害得你不知道,那对女子是多么宝贵的,也许一生都追不到的东西。” 崔泽轻声,似喟似叹,又无知觉: “我吗?” 云青青抬眸望他,“是啊,你呀。” “除你之外谁把剖尸学医的女子当做寻常?” 崔泽的口气真的如寻常一般。 “世间飞禽走兽成百上千,人也百种千样,不很寻常吗?” 云青青抿了下唇。 她的两颊鼓起来的时候,有股说不出的委屈感。 “你看你,所以我才……说她的感觉也许没错。” 她搀着林念瑶向外走。 出帐门前留下一句。 “你靠床站吧。” 崔泽一头雾水。 云青青又道:“人血激发后,药效有变。” “喝了这药后,你会长眠,一夜无梦。” “睡个好觉。” 云青青的话随着夜风散去。 崔泽眼前一晃,竟真突如其来地暗成了全黑。 他扑通一声,砸在小小的行军用的榻上。 暗夜中,在崔泽倒下后,无人察觉之际。 肖七翻过雁归山,奔向了退远的北羌。 …… 第143章 我会让林泽死 雁归山上,崔泽如云青青祝愿的那般。 他在沉睡中不知春秋。 深色的夜裹着北风席卷天地。 逆着北风,肖七从北羌带了一个人回来。 他的身形鬼魅,悄无声息地过了失去崔泽镇守的雁归山。 过雁北门时,肖七吹响哨子从天上唤来苍鹰。 苍鹰的利爪在雁北门前爪出一番骚乱。 肖七趁乱将他带来的北羌人运进了傅府。 傅府中,二院东厢房里,林君成已彻底赌红了眼。 他从牌九玩到骰盅,一把比一把开得快。 “大大大!哈哈,我又赢了!” “钱,全是小爷的钱!” 林君成亢奋得就差跳上桌子大搂特搂的时候。 傅玉同引来一个全身暗色的人。 那人穿了一身暗色的连珠纹圆领袍,腰间的躞蹀带錾了金。 他头上还戴了一顶风帽,隔着纱将面目掩住。 昭国的圆领袍配西沙诸部的胡人的风帽本来十分怪异。 林君成却只盯着对方风帽上一尺价值一金的胡绢看。 他站起来,一脚踩在凳子上。 林君成还抄起个骰盅晃了晃。 骰子被他晃得噼里啪啦响。 “傅兄,这位就是你请来的大人物?” 林君成眼热得两条缝似的眼睛都大了一圈。 “他和我赌,他放什么筹码上桌?” 未等傅玉同出言。 戴着风帽遮脸的男子从腰间的躞蹀带上解下一柄象牙做鞘的匕首。 他的话没有语调的起伏,听起来很生硬。 “先赌这个吧。” 林君成应了句“好嘞。” 他手一晃,把骰盅摇成檐角上挂的风铃。 “啪”的一声,林君成坏笑着把骰盅压在桌上。 “赌大还是赌小?” 风帽男子浑不在意地说: “随你,你押什么,我反着押。” 林君成当即喊道: “大!” 他说罢便迫不及待地揭盅。 盅里三个骰子,点数六六五,无可辩驳的大。 林君成仰天一笑。 放下骰盅盖,伸手把那柄象牙鞘的匕首搂了过来。 他问:“还敢赌吗?” 那风帽男子将錾金的躞蹀带整个摘下。 “赌。” 林君成眼里几乎射出红光,噼啪地再度摇起骰子。 只是下一把,再下一把,再下一把。 再下一把,他全是输。 一把又一把下去,他夜里赢的已全输掉。 输永远比赢更让人狰狞。 因为赢过的人只记得赢。 林君成气喘如牛,脸上的青筋全爆出来。 “赌,接着赌!” “傅兄,傅兄,再借我点本钱。” “下一把我就翻本了!” 傅玉同起初还好声好气地劝林君成下赌桌。 渐渐地,他也不劝了。 林君成打的借条一张一张地涨。 涨到后面,变成桌边手掌厚的一沓。 “傅兄,再借我点……” “林少,我也没了。” 林君成两只手全压在赌桌上。 他左望右望,眼睛滴溜溜地转,就是想再找出一件上桌的筹码。 忽然,那个戴风帽的男子开了口: “要不,你拿你的命做赌注?” “我愿意为你的生命,支付一万两黄金。” 男子的话传到林君成的耳朵里。 他没听见命,只听见一万两金。 一万两! 翻几倍的赢回来就是十万两! 这笔钱够他把广平侯府的老宅买回。 这笔钱够他一雪前耻! 够他震撼京城! 到时候谁还敢说他是废物?! 他瞪着满眼血丝的眼睛,恶狠狠道: “押,我把命押给你!” “但怎么赌得听我的。” 戴风帽的男子点头应允。 灯火散出的烟燎到房顶的梁上。 烟又从梁上飘下来,笼在林君成眼前。 林君成草草地签下卖命的契书。 他噼啪地摇起骰盅。 骰盅摇定。 他颤着手压着盅盖。 “你先选,你押大还是小?” 风帽男子道:“小。” 林君成脸上的神情忽然狠辣。 “不,我选小!” “说好了这局得听我的,你得选大!” 风帽男子发出一声冷而硬的嘲讽。 “好吧,随你。” 林君成满心狂喜,迫不及待地揭盅。 六六五,是大。 林君成手一软,骰盅盖子从他手上坠下。 盖子砸在桌上又滚到地下。 林君成两眼失神,跌坐在凳子上。 就在此时,风帽男子将风帽一掀。 他的脸暴露在灯火前。 深邃的眉骨,高挺的鼻梁,发褐的胡须。 林君成再瞎也能看出对方是个北羌人。 他像是明白过来什么,呆着呢喃道: “你……你们设局害我?” 阿舍萨桑把手里的风帽一甩。 他从腰间拔出那柄锋利的象牙鞘的匕首。 匕首锋刃上寒光一闪,就抵到了林君成的喉间。 林君成被刀刃吓得憋住气。 他通红的脸上青筋就差炸开。 “傅玉同!你!你算计我!” 傅玉同蔑他一眼。 转手抄起桌上那封林君成押了命的契约。 “林君成,你自己选吧。” “你是要命,还是让我把你今夜的荒唐全公布出去?” 傅玉同一掌压在林君成写的雪花似层层累加的欠条上。 林君成看着那摞被压得密实的欠条止不住地发颤。 他好像又回到了赌输广平侯府,赌掉广平侯位的那个晚上。 “不!” 林君成想也不想先喊了一声“不”。 喊完以后,他眼泛泪花,红着眼圈。 “你们不能把这些说出去。” 阿舍萨桑放下抵住林君成的匕首。 他把匕首塞进林君成手里。 他还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按着林君成握紧。 “那很简单,你帮我去杀了林泽。” 林君成的身子又是猛地一颤。 他握着锋利的匕首,差点戳到自己身上。 林君成的两条眉毛弯成八字,滑稽得可笑。 “谁?” “我?” 他哪知道,傅玉同和阿舍萨桑可不是跟他开玩笑的。 傅玉同把林君成押命的契书“噗”的一声穿在那柄匕首上。 “你先把同样的药泡到林泽那杆绣了神鸟白凤的帅旗上。” 傅玉同扶起林君成握着匕首的那只手,直往林君成的眼睛怼。 林君成被吓得使出吃奶的劲,免得匕首真刺进自己眼睛。 傅玉同的话同时响起: “你再跟着林泽上战场,在他身后趁机刺伤他的马。” “等他坠马,他满身铠甲沉重,必起不了身。” “你轻装上阵,趁机把匕首从他没防护的眼睛刺进去。” 林君成被吓得差点尿出来。 他手一哆嗦,闪着寒光的匕首直接掉在地上。 “我……” 傅玉同松了手。 他一掌重新压住那些欠条。 “别说你做不到。” “你做不到,替林泽死的就是你。” 傅玉同的话一出,林君成的脸色变又变。 到最后,他眼里只剩泛红的漆黑。 他一咬牙,“我……我办得到。” 林君成盯住地上寒光闪闪的匕首。 “我会让林泽……死。” 第144章 索性磕头 傅玉同闻言轻硒。 阿舍萨桑将匕首捡起,重新交给林君成。 他从匕首上扯走那张契书,又拿走了桌上的欠条。 “这些我会收着。” “你做不到,我就把它们全通过使者,发给昭国皇帝。” 林君成眼睛黏在那些纸上。 “别……别!” 他慢慢地收紧握着匕首的手。 “我,我一定会办到的。” 阿舍萨桑将欠条一锅端地塞进怀里。 他戴上风帽遮住脸。 阿舍萨桑的声音隔着纱绢,不真切地传出来。 “两天,你只有两天的时间。” “两天后我会发兵。” 他旋身出去,不一会儿影子就没入夜色中。 林君成捧着匕首。 寒冬腊月,他头上的虚汗,止不住地往下掉。 …… 送阿舍萨桑回北羌方向时,肖七故技重施。 喧闹过后的雁北门和沉默的雁归山上无从得知这个夜里发生了何事。 过了雁归山,阿舍萨桑揭下风帽一扔。 绢做的风帽顺着浓烈的北风滚进枯草和冰交杂的远方。 阿舍萨桑坐在马背,拍着肖七的肩夸赞: “你是个有良心的昭人,塔纳斯会宽恕你的。” 他眼冒幽光,回头望定雁归山。 “至于那个亵渎塔纳斯的昭人。” “我要亲手把他的头皮剥开,剜下他的头盖骨。” “我要用他的头盖骨盛酒,敬给塔纳斯。” 肖七听着阿舍萨桑生硬的瀚话,抬头望向天上的月亮。 月亮像一块差一点满圆的玉盘。 肖七的眼中充满了染着月光的诡谲。 …… 雁归山上,林念瑶硬是住下。 她大包大揽下为崔逐煎药的活。 除了把脉,她压根不许云青青见崔泽。 林君成靠着哄鬼的鬼话,哄得林念瑶收留他在雁归山上住下。 林君成扛着赌债,满肚愁肠。 他每时每刻都跟针扎蚁咬般,毫无建树地过了第一日。 第二日,雁归山上依旧风平浪静。 林君成的心里再也平静不了一瞬了。 他的命能不能活,就看今天! 要是那个北羌人真把他写的那些通过使者递进宫去…… 苍天亡他啊! 熬药的帐篷里,他心不在焉地替林念瑶看着火。 林念瑶则手忙脚乱,乱七八糟地替崔泽熬他的救命药。 两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合在一块忙活了三通。 林念瑶总算给崔泽熬出碗药来。 她倒了药就要往崔泽的营帐去。 林君成一听林念瑶走远,心思立刻变得活络。 他环顾整个处置药材的营帐一圈。 最后在角落里,他找到泡着积香木的铜盆。 林君成的贼眼睛来回一转。 他抄起一个空的陶炉。 林君成屁股一蹲,手里的陶炉沿着沉了下去。 咕嘟嘟的,空陶炉吸了半罐的药液。 林君成生怕迟了生变,端起陶炉就往放白凤帅旗的地方跑。 白凤帅旗插在一片空地上。 崔泽只留了三百人在雁归山。 雁归山大,三百人撒出去警戒如同撒豆入海。 这些人光守山里的要道都不够,哪顾得上崔泽坐镇的营盘。 营盘里空空的,只有巡逻的兵偶尔经过。 林君成冲到帅旗前,手举过顶,瞄准旗杆往上泼。 微微发黏的药液顺着旗杆一点点地滑下。 林君成心里悬着的大石头有一角砸回到地上。 他长舒一口气。 但林君成气还没喘匀,就听见身后冒出一声。 “你在这做什么?” 那瞬间林君成的心差点跳出嗓子眼。 他回头一看,刚好撞上林念瑶探究的眼睛。 一见是林念瑶,林君成的心嗵的一声落回肚子里。 他背过手,把陶罐藏在身后。 “我……我来看看。” 林念瑶不解,“这有什么好看的?” 她从帅旗旁的架子,收回晾干的纱布带。 她随口埋怨道:“青州是什么破地方,这么穷。” 林念瑶露出手上被割的伤。 “换药的绷带都得来回用。” “我明明是广平侯府的嫡女,什么时候吃过这种苦?” “只盼着崔泽,能记得我的好……” 林君成看着自己的蠢姐姐,心逐渐地平复下去。 他在心里来来回回想了几遍,忽然道: “姐,我帮你?” 林念瑶抬起眉,瞧了林君成一眼。 “你?你帮我什么?” 林君成讪笑着道: “我跟着姐夫上战场,当他的帮手,挣军功去啊。” “我不贪他军功了,军功我自己挣。” 林念瑶满目狐疑地上下打量林君成。 “你,突然就有胆子了?” “昨天你还说傅玉同想要你的命,你怕死才求我和你姐夫收留的。” 林君成眉头一抽,撇了撇嘴。 他耍浑道:“姐,你别不信我,我也是堂堂男儿。” 林念瑶嫌弃地转了下眼睛。 她瞥向一旁的枯黄地。 她默了片刻,又抬眸,道: “也行,你去找崔泽说说。” “免得你老是拖我的后腿。” “从你来了,他对我再也不笑了。” …… 主帅帐中。 “不行。”崔泽斩钉截铁道。 林君成慌了神,“我……我是去帮你!” 他拍着胸脯道:“我是真心的!” 崔泽坐在帐中的马扎上。 他愣是坐出高台点将的气势。 “我不妨明说。” “我答应让你留在雁归山。” “只是怕你留在青州城,给城里休整的大军惹麻烦。” “战场亡命之地,我不会许你去犯浑害人。” 林君成指着崔泽手边的药碗。 “你喝着我姐姐亲手熬的药,又用了她的血做的药引。” “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你总得听她的吧!” “她亲口让我来的。” 崔泽端起药汤,一口灌下。 他灌得已经算快,但药汤里满溢的苦味依旧染了他一嘴。 苦味在崔泽嘴里久久不散,像扎了根。 从前云青青熬的药从不会有这种命苦的味道。 崔泽在心里暗自嘲道: 他犯什么欠,他下半辈子还长,何必没苦硬吃? “林念瑶的事我也不怕和你直说。” “我与她已无情意。” “你看着,等青州危难一解,我向她恩仇一道算。” “算个明白清楚。” 林君成听得脑袋发懵。 “你……你,你真不在乎她了?” 崔泽用手背擦去唇边残留的药汁。 他双目如刀,“亲夫人也该明算账。” 林君成说得出口的理由全被崔泽堵回去。 他实在想不出办法,又不敢不办阿舍萨桑交代的事。 他思来想去,索性扑通一声,跪倒在崔泽面前。 他二话不说给崔泽猛磕了一个头。 “林泽,你就行行好带我上战场吧!” 崔泽冷眼看他,“为什么?” 第145章 无谓耽误自己 崔泽:“你为什么非要上战场?” 他那双黑瞳犹如暗夜,一道霹雳般的寒光横斜闪过。 林君成被看得胆寒,直以为崔泽看尽了他心里所有秘密。 林君成赶忙低下头,躲避那目光。 不知怎地,他忽然想起小时候。 他和林念瑶捉迷藏,跑动时不小心撞倒了娘房里的琉璃盆景。 爹捉住他们时,爹也是这样看透一切是非的眼神。 他爹好像当时还说过什么…… 错不打紧,知错就改。 改了错,还做我昭国的好儿郎。 做我昭国的好儿郎,长大以后,报效国家。 林君成愣愣地低头跪在地上。 往事浮泛,记忆碎片里,他爹的谆谆教诲冲击着他。 半晌,他抬起头。 “我想做保卫昭国的好儿郎。” “我想起我爹了……” 林君成说出这些话时,眼神闪烁着。 他不敢抬头,还避着崔泽的眼睛。 崔泽听到林君成这番话,说心中不震动,那是假的。 他坐在那,默了半晌有余。 最后,他呼出一口气。 在白气的缭绕间,崔泽叹息似地说道: “也罢,下次北羌来袭,你随我去吧。” 林君成一听崔逐肯带着他,一骨碌就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那两条缝似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又转。 他拍着胸脯,狗腿似地表忠心: “我到时候冲在你前面,我保护你!” 闻言,崔泽眸中的寒光褪去一半,又冻结一半。 他神色复杂地望向林君成。 “不必了。” “你若真有心为昭国上场厮杀,你只管保住自己的命就好。” “必要时,我也会保你。” 崔泽带着满身沉重的甲胄站起身。 他站到林君成身边,吐出的话字字清晰。 “至于我自己,我自会看好自己的命。” 他一摆手,“行了,出去吧。” 对上崔泽黑白分明的眸,林君成缩了缩脖子。 他老实地顺着崔泽的手势,走出了帅帐。 出帅帐以后,林君成每迈一步,脚步就沉一分。 迈出八九步后,他的双脚已沉得像灌满了铅。 他一步也走不动,不得不停在原地。 比林君成的脚步还沉的是他那颗扑通通往下坠的心。 林君成想不明白他的心为何钝得发涩。 那股发涩的滋味再三催促他转回身去。 去找崔泽,把刚刚的假话收回。 他扯了谎。 他拿着他爹的教诲。 找了个哄崔泽的信他的理由。 一提起昭国,崔泽果然信了他的胡扯。 林君成实在想不明白,明明他得救了。 北羌人的吩咐他都做好了。 他难受什么? 林君成抬眼望天。 苍白了多日的天终于有了一丝蓝意。 他却觉得头顶的苍蓝不顺眼。 好像天不该这么晴。 应该是阴沉沉的,别把太阳照到他的身上。 林君成一愣,终于回味过来。 他心里煎熬他的涩味,是良心。 只有没良心的人才怕见太阳。 林君成失魂落魄地回望一眼帅帐。 他忽然觉得帐里的崔泽很像他爹。 这个念头才从心底浮起,林君成跟被雷劈了似的硬在原地。 他猛然记起,这里是雁归山。 他爹娘,就死在这里的山道上。 明天崔泽也要死在这山上了? 刹那间,林君成的喉咙跟被抽干了似的,干得他发疼。 他顶着奔向天中的太阳站了好半天。 天上飘来一缕烟似的云,轻轻笼住太阳。 林君成的背一佝偻,到底转身背对帅帐,走了。 他想,下一辈子,如果有机会。 他一定帮帮崔泽。 林君成走后,云青青从暗处缓步走出来。 方才林君成来回拉锯的模样,一点不落地全映进了她的眸中。 云青青掀帅帐的帘子进去。 她先递了一封信给崔泽: “你托我传的信。” 崔泽说一声“多谢”,接过信去。 接过信后,他发现云青青还未走。 正疑惑间,云青青:“林君成不可信。” “我不管他对你说了什么,你都得防着他。” 崔泽拆信的手一顿。 他垂了些眸,道:“若他真的浪子回头。” “世上少一个人渣,不好吗?” 云青青眼神一转,变得像遥远的黛一样的山。 她的眼神总是灵动,很少像这样沉得不可移。 她的声调一如往日柔和,柔和中却裹足了沉重。 “他是赌鬼,他的话永远不可信。” “我从前救过一个孩子,当娘的原是当地的大小姐。” “家里给她陪嫁了足足十抬嫁妆。” “她丈夫也是个赌鬼。” “赌输到第七抬时,孩子重病,没钱就医,赌鬼幡然悔悟。” 云青青抿紧唇,缓了一会才接着说。 “结果悔悟了还没两日,我才把孩子治好,他爹又赌上了。” “赌到后来,他甚至想典妻卖子。” “最后娘带着孩子舍尽一切,深秋下只穿着两身薄衣从狼窟逃出来。” “衣服薄,孩子冻病了。” “我也没能救回来。” 崔泽听着云青青的诉说,恍然想起云青青打趣他的那句—— “怎么,你也嫁了个赌鬼丈夫,急着断尾求生不成?” 他细不可闻地叹道:“所以,那时你……” 云青青眼眸一抬,抢白道: “对,从那时起我就想劝你。” 她那柔和月光似的眉目紧紧望着崔泽。 “别信他们,别信人会幡然悔悟。” “他们已让你尝遍苦痛,你割舍掉他们便是。” “无谓为了等几个不可能的人,耽误自己。” “至于他们悔恨,让他们泡在悔恨里过下半辈子就好。” “世间若有报应,这便是他们的报应。” 崔泽应不住云青青眸中的深情厚谊。 他垂下些头,与云青青的目光错开。 “但……他说为了昭国,我多少想再赌一把。” 云青青眼中的坚持未改。 她仍凝望着崔泽。 “我盼你知道,他不值得你为他耗费心神。” “更遑论拿命去赌。” “我请你防备他。” 崔泽捻着信封的边角。 他几乎将信封的角捻得发毛。 但他一直默着,没接云青青的话。 云青青等了一刻有余。 她终于意识到等不到的那刻。 云青青浅浅地弯了一下唇角。 她对崔泽留下一个笑,接着转身离去。 “那好,希望你赌赢。” 云青青黯然出帐。 帐外,林念瑶望着她远走的背影,心里长满了欢喜。 …… 翌日,北羌来犯。 第146章 不会让他记住你的好 顷刻间,雁归山上响箭冲天。 晴天上箭响如啸。 王秀点兵即刻集合,不出一刻便奔赴会崔泽的手下。 天际边,草原尽。 北羌的大军拖拖拉拉。 六部联军谁也不愿冲在前面,冒犯他们心中的塔纳斯。 整支军队走得比乌龟爬还慢。 阿舍萨桑深呼吸好几口气。 他才没被龟速前进的队伍气歪鼻子。 他让亲信传令下去。 最晚达到雁归山的王师部落,这个冬天的战利品减半。 六部这才使出点力气,你追我一点,我追你一点。 不落到最后就算罢。 北羌军拖拉了半日,终于抵达雁归山前。 此时崔泽率领的青州军早已整装待发。 王秀连日没有动武,手上的茧都痒了。 他迫不及待地问崔泽: “林帅,咱们今天削谁?” 崔泽拔出宝剑直指在北羌王师最前面领头的阿舍萨桑。 “削了他的发,让他的王冠再落地一回。” “我要把他虏回来,北羌的日逐王够做谈判的筹码了。” 王秀把紧他的长刀。 “那我把他的亲兵全砍了。” “让老子的刀喝饱这群蛮子的血。” 两人言罢互望一眼,当即驱马而出。 他们身后,青州军熟练地裂为两队。 青州军的一剑一刀又开始纵横穿插。 熟练的狼群们即将在草原再度上演围猎羊群。 崔泽带着鎏银面具。 天光好,他的面具折射着光。 堪称战场上最耀目的光。 北羌人一看他便失去战意。 成片的铁骑恨不得滚下马,向他伏跪。 崔泽策马跑到战场正中。 他身后神鸟白凤的帅旗迎风而起。 他势如闪电。 在冲入敌阵前,崔泽豪气万千地回头吼了一句: “跟紧我。” 在他身后,林君成差点被吼懵。 他追命似地追赶崔泽。 生怕晚一步没追上崔泽,事情败露,他人头落地。 当着林君成的面,崔泽提剑扑向被亲兵重重护卫的阿舍萨桑。 王秀从旁穿插而至,凶悍地替崔泽撕开一个口子。 危险在前,日逐王阿舍萨桑却丝毫不乱。 他挽弓如月,犹如当时射断北羌部落幡旗的崔泽。 至此,崔泽察觉不对。 他眼中凛冽地滚过雪崩似的冰霜。 他顺着阿舍萨桑射出的箭矢,一回头。 细长的箭矢击到崔泽那绣了神鸟白凤的帅旗上。 旗杆应声而断,帅旗一斜,轰然倒地。 那瞬间,崔泽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塔纳斯身份。 也在北羌人心中轰然倒塌。 阿舍萨桑大喝一声: “我说了!昭人不可能是塔纳斯!” 北风劲烈地刮过。 刹那而已,北羌人望向青州军的眼神全变。 虔诚的畏惧消失了,凶恶的杀意再度回到他们眼中。 阿舍萨桑接着大喝道: “冲啊!” “杀了他们!” “他们亵渎了塔纳斯!” 北羌铁骑弯刀一举。 凶悍的狼露出了他们腥臭的獠牙。 阿舍萨桑也拔出了弯刀。 他举着刀,兽一般的眼神直盯着崔泽身后的林君成。 林君成不负阿舍萨桑所愿。 他在崔泽身后悄悄拔出了那柄象牙鞘的匕首。 锋利的匕首闪过一道光,直扑崔泽胯下的飞星而去。 …… 雁归山上,云青青心中惴惴不安。 她行事从来唯心而动,取过一簇弓箭便打算下山追崔泽去。 两军混战,混入她一个小小的箭手并不起眼。 她箭术好,可百步穿杨。 她想着远远地追随崔泽一番,保他无虞便好。 云青青穿着轻便的深绀色圆领袍。 她只挽了一个不起眼的单髻,上马便要出发。 谁料林念瑶抱了一个木匣,挡到她的马前。 “你想去哪?” 云青青无暇跟她交代,一拽缰绳便要绕开她。 林念瑶突然打开木匣。 里面装的全是对崔泽而言最要紧的药。 云青青收住缰绳,令马停住马蹄。 “你想干什么?” 林念瑶猛地将木匣合上。 “是你想干什么?” 她抱着匣子绕着云青青的马转。 “你这打扮是要上战场?” “你要不要脸?这个时候了,你还要缠着他!” “你别忘了,他是我丈夫,而且他跟着我姓。” “他是我的人!” 云青青亮出她的弓。 “我能帮他。” “战场上风云莫测,生死难测。” “你就当为了他,让我下山去。” 林念瑶抱紧了手中的木匣。 她白皙的脸上蒙了一层阴惨惨的颜色。 “让你去,让他记住你的好?” “你想得美!” “我当年不过救他一回,他便为我舍生忘死了七年。” 她带着木匣退却一步,仰头不善地望向云青青。 “我怎么会这么傻,给你同样的机会?” 林念瑶拍了拍木匣,道: “你要是敢下山,我就敢把这匣里的药扔进火堆。” 云青青即刻下马,拦住林念瑶的去路。 “你把药放回去。” 林念瑶摇头,“我不,我就不。” 云青青满眼的叹和怨。 但她一心记挂崔泽。 于是她尽量放柔声音,劝林念瑶道: “我真的能帮他。” “帮完他这回,我可以离开。” 恍惚间,云青青又想起那对母子。 她也曾同样恳求过那个赌鬼丈夫。 但丈夫的心比石头更硬。 “不行!他们娘俩走了,我的家就散了!” 结果呢…… 那赌鬼害得娘俩净身出去,孩子病没,娘跳了井。 云青青这次再不想让步,在一旁做眼睁睁的人。 “算我求你,你就为了他想想,好吗?” 林念瑶的唇微微地颤了颤。 她整个神情和那时的赌鬼丈夫一模一样。 “不!” “我不会放你去。” 她抱紧木匣,像抱着救命稻草。 她更是抱紧了遏制云青青的利剑。 云青青眼眸沉得像掉进水里的月,又遭人搅碎。 她直白地望着林念瑶。 “你果然不是真的在意他。” 林念瑶抱着木匣陷入沉寂。 云青青在马旁挂好她的弓。 她如放弃一般,“我回青州城,这次你不回再阻拦了吧?” 林念瑶早巴不得她走。 最好在崔泽眼前消失,走得远远的。 林念瑶梗起她的脖子,竭力摆出高门贵女的姿态。 “不送。” 云青青反向策马离去。 她慢慢地变成下山的一个小墨点,离崔泽越来越远。 雁归山以北,北风肃寒中。 林君成握着的匕首离飞星的皮肉只有寸许之遥…… 第147章 告诉你们可汗,你们输给了谁 阿舍萨桑环伺周遭。 确认无人能打断林君成后,他畅快大笑。 辽阔的战场上,伴着阿舍萨桑的笑,北羌王师杀戮的灵魂全数苏醒。 他们比青州军多得太多。 穿插进去的青州军像两道细而柔软的面线。 顷刻间就要被人吞下,在异族口中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噗”的一声,利刃没入血肉。 林君成握着的匕首沾上了血。 他一抬头,正对上崔泽的满目光寒。 比崔泽眼波更锋利的是他手中的剑。 崔泽用力些许,利刃更往林君成的肩头深入了一寸。 顺着剑锋流出的血,滴滴答答的。 掉在林君成握着的匕首上。 那柄匕首还是离飞星的皮肉寸许有余,根本没能扎进去。 崔泽悍然收剑。 林君成被剑带得一歪,坠落马下。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潇洒回身给了他一剑的崔泽。 “你……你!” 鎏银的面具下,崔泽只露出的一双眼睛里写满了无情的讽刺。 “我当然,防着你。” “因为有人告诫过我。” 崔泽拽紧缰绳转回身去。 飞星嘶鸣一声,扬起马蹄,踢倒挡在崔泽面前的北羌铁骑。 崔泽离阿舍萨桑越发地近。 在他身后,雁归山涧中。 云青青的头上掠过一只高翔的苍鹰。 云青青精神一振。 她顺着苍鹰指引的方向,在迷蒙的山路间扭转前路,策马疾驰。 苍鹰掠过雁归山的瞬间,云青青冲入战场。 下一瞬,鹰击长空,苍鹰唳啸穿透辽广草原。 苍鹰俯冲而下,直奔崔泽身畔。 崔泽提剑斩落护在阿舍萨桑跟前又一个亲卫。 青州军随着他撕裂北羌主帅周围的核心军阵。 又一声通天彻地的鹰唳响起。 北羌的核心军阵被青州军撕出纵横的大裂。 崔泽如杀神般降临在阿舍萨桑面前。 苍鹰利爪一抓,抓起落地的神鸟白凤的帅旗徐徐上升。 百步之外的云青青打箭拉弓。 她一箭射中阿舍萨桑的马头。 阿舍萨桑滚落马下,被策马掠过的崔泽贴着头皮削断辫发。 束结在辫发上的王冠被崔泽的利剑一并挑走。 冲杀入阵的青州军层层裹住阿舍萨桑,将他圈死。 崔泽高举长剑,剑锋上还挂着北羌王族的金冠。 金冠在天光的照耀下刺目得像另一个太阳。 在崔泽身畔,苍鹰抓着厚重的帅旗徐徐飞来。 神鸟白凤在苍鹰的利爪下高高飘扬。 帅旗上的“林”字也慑人般地夺目。 团团环绕青州军的北羌铁骑再度被震得灵魂出窍。 再无北羌人敢不信崔泽是塔纳斯的化身。 军阵中,有人窃窃私语: “我对塔纳斯举刀,我不会下地狱吧?” 冲撞塔纳斯的恐惧如潮水般涌起,转眼席卷整个北羌王师。 偏这个时候,崔泽一振手中的长剑。 剑上挑着的王冠随着剑一晃。 灿烂的金光如同波纹,闪耀进每个北羌人的心中。 崔泽用北羌语朝他们大喝: “还战吗?!” 战场瞬间凝固。 连片的北羌铁骑跟中了咒似地被钉在原地。 崔泽轻拍飞星的马头。 飞星会意,载着他扬蹄立起。 崔泽将高举的剑一振。 闪耀金光的日逐王王冠被他甩向天际。 伴着嘲笑似的马嘶,王冠落地滚向远方。 崔泽回身望一眼赶上来的王秀。 王秀扛着长刀,肆意地用北羌话喊道: “不敢打,就跟你们的王冠一样,滚回去!” “回去告诉你们的可汗,你们输给了谁!” 王秀的喊话被北羌铁骑交头接耳地传出去。 直传到最外围。 最末的北羌铁骑转身后退。 背着太阳,北羌铁骑溃散般离去。 这一次溃散,他们散得比上次熟练得多。 直到北羌王师又一度退出天际去。 半空中的苍鹰缓缓转向,抓着帅旗飞到云青青上空。 苍鹰爪子一松,白凤帅旗如瀑般落到云青青的马上。 帅旗层层叠叠的,像给云青青披了一袭及地的罗裙。 隔着人海,百步之遥。 崔泽顺着苍鹰的指引,转头望见策马伫立的云青青。 云青青收拢帅旗,在用如春水如月的眼眸望了崔泽一眼后。 她携马转身,奔驰回营。 崔泽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突然涌起的无来由的失落。 崔泽躲在面具下轻叹一声,转头面向青州军。 他用剑锋点向阿舍萨桑的方向。 “押他回营。” 青州军应声而动。 崔泽拭净剑上的血,收剑回鞘。 他策马慢条条地赶到王秀身边。 “王将军,你马上是不是挂着绳索?” 王秀从马鞍旁解下一捆绑俘虏的绳子递给崔泽。 崔泽灵巧地捆出套人的绳圈。 在崔泽捆绳圈的时候,飞星的耳朵一直竖着。 它听到崔泽把绳圈捆得差不多。 马蹄一抬,飞星就载着崔泽奔了出去。 飞星啸叫一声,清开前路。 它笔直地冲撞向地上的一道黑影。 飞星一跺马蹄,跺得地上的黑影惨叫。 林君成惨叫着,疼得正要在地上打滚。 一个绳圈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套在了他身上。 他慌乱间顺着绳索一望。 崔泽将绳索的末端捆到马鞍上。 隔着面具,林君成看不出崔泽是不是在笑。 他只看到崔泽那双眼里闪过一道不可说的光。 突然,崔泽一夹马肚,召飞星奔向雁归山。 落在林君成身上的绳圈陡然收紧。 他大叫一声,人已被拖走。 崔泽拖得林君成在苍茫大地上卷起滚滚烟尘。 不一会儿,崔泽带着尾烟,已奔出青州军军阵。 王秀带兵走在后面,大家伙相视一笑。 久违的单纯的快乐,弥漫在了青州军每个人的脸上。 天上苍鹰向南,滑翔着落在雁归山上。 早在不知不觉间,雁归山上,多了个不声不响戴斗笠观战的人。 苍鹰回到他身边。 他掩在斗笠下的脸也不可避免地勾出一抹笑。 肖七吹响口哨,唤起苍鹰,动身下山回城。 等崔泽率领青州军回到营盘,肖七已不知去向。 他携的那苍鹰,同样不知去向。 只有崔泽帅帐中,一封信角被崔泽摸毛了的信证明他来过。 与此同时,傅玉同候在通向伊州的城门前。 他终于等来了朝中对他发出的捷报的回应。 傅玉同听见身后传来些响动。 他微侧回头,语调中有压抑不住的高昂。 “肖统领,城外战况如何?” “林泽已死了吧。” 第148章 通敌证据 肖七压低他的斗笠,没为傅玉同送上他期待的结果。 肖七语焉不详道: “林君成出了错。” 眨眼间,傅玉同的脸色瞬变。 他抱着从京城送来的公文匣子。眼神转为狠辣。 “犯错?” “战况如何,情况有多糟?” 肖七抬起些斗笠,露出大半张脸。 他的唇开开合合,“要不我送你去雁归山上看看?” “看了你就清楚了。” 肖七说得傅玉同心头杂乱。 他瞥一眼手中的公文匣子,道: “带上所有内卫。” “送我上山看看。” 肖七压下斗笠,让自己的脸重回阴影中。 在傅玉同看不见的角度。 肖七扬起一抹笑。 雁归山上,崔泽的帅帐中。 肖七托云青青捎去的那封信还躺在崔泽的帅案上。 拆开的信上写了一段龙飞凤舞的字。 和此时为傅玉同引路的肖七一样明媚。 “我将借故引傅玉同上雁归山。” “我为内卫,为保己身不会出手。” “请林帅自行把握处置国贼。” …… 青州军大胜归营。 领头的崔泽率先冲上入营的山道。 林念瑶一看山下青州军旗帜高扬,便知是青州军胜了。 她迫不及待地奔出大营,正好撞上归来的崔泽。 一见崔泽,林念瑶先捋了捋自己的鬓发。 她软着声道:“夫君,你得胜回来了。” “怎么样?”林念瑶忙不迭地邀功。 “还是我们林家人对你好,会帮你吧。” “想必君成帮了你大忙了。” 崔泽闻言驻马。 他摘下面具。 深邃的眉眼和微扬的唇角在天光照耀下都格外灿烂。 “是帮了我大忙。” 林念瑶笑逐颜开,眼睛立刻变得比天上的星子还亮。 “我就说……” 当着崔泽的面,林念瑶隐了下半句话去。 她隐去的下半句是——用不着她向你献殷勤。 林念瑶正含羞带怯,想再自夸两句争一争功劳。 山道上,悠悠地传来几声无力的哀嚎。 林念瑶被那叫声引得侧目。 崔泽拽着系在马鞍上的绳索,将绳索从地上拉起来。 崔泽隐晦着浅笑里的放肆。 “你不妨看看,绳索尽头的是谁。” 林念瑶顺着崔泽的话望去。 望着一个浑身是土的人从地上拱着坐起来。 她心里忽然升起极不好的感觉。 林念瑶不敢再细看。 那土人却哀嚎着叫她。 “姐!救我!” 林君成被拖了一路,半条命都快没了。 他好不容易才拱着坐起。 坐了没一会儿又脱力地窝下去。 他垂着头,就像要死那般。 “姐……救我……” 林念瑶被他吓得连退两步。 她神色慌乱地望向崔泽。 崔泽自马上下来。 沉重的甲胄随之一震,声若泰山压顶。 林念瑶瑟缩着矮下半截身子去。 “这怎么回事?” 崔泽斜瞥她一眼。 “他算计我,我也算计他。” “他想要我的命,我就借他的手虏了北羌的日逐王。” 林念瑶不可置信地摇头。 “不,这不可能。” 林君成也垂死惊坐起。 他猛地睁眼。 林君成心里乱成一锅粥,仓惶大喊: “冤枉,冤枉啊!” 他可不敢让崔泽坐实他的罪名。 罪名一坐实,他不就得和还没剐的傅家人一道上行刑台了吗?! “姐姐,冤枉,冤枉!” “有误会!” 林念瑶乱着心神,但也赶紧接话道: “对,一定有误会!” “夫君,你……” 林念瑶剩下半句“你听我说”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打马上来的王秀在林君成身边下马。 他拎起林君成,一把摔到林念瑶面前。 “误会?” 王秀摸了摸腰间挎的刀,道: “你弟弟干的烂糟事能有什么误会?” 林念瑶满脸的无辜和期盼。 她伸手去抓崔泽的手腕。 崔泽提前抬手,让她抓了个空。 “从来没有误会。” “他勾结北羌,罪证确凿。” 被摔得七荤八素的林君成赶紧拱起来。 “我没有!我没通敌!” “姐,救我!” 崔泽双眸一凛。 “你没通敌,战场上我的帅旗缘何会断?” 林君成如蚱蜢垂死挣扎般地腾了腾。 他裹满泥的屁股在地上弹了弹。 “你……这能怪我吗?” “我……我哪知道你帅旗会断啊!” 林君成喊得声嘶力竭,在旁人听来却是声越大心越虚。 林念瑶听着他的话更是猛然惊醒。 她转身回去看他,眼神里分明写着—— 你一个人去帅旗那了。 就是你。 林君成被林念瑶直通心底的目光吓得够呛。 他咳着呛着,低头避开她。 林念瑶心慌意乱地转回头。 她伸手捂紧自己手腕上取血的伤。 林念瑶忽然说:“不是他。” “不是君成,我去取晒好的纱布时瞧见了,是云青青!” 她怯怯地抬眸,直望着崔泽。 “夫君,你信我。” “我们林家是一家人,我们不会害你的。” 林念瑶说这话时,掩在袖子下的手都在抖。 但她想,绝不能让林君成害崔泽的罪名坐实。 否则一旦让崔泽连带着恶了她…… 看着林念瑶扯谎,王秀先把眼瞪成了铜铃。 “你他娘……” 王秀挎着刀就要上去。 崔泽却平静无澜地抬手拦下他。 崔泽望向林念瑶。 两人明明咫尺之遥,目光相交之间,远得却像在海角天涯。 “你不知道。” “你放血的夜里,他在傅家豪赌。” “和他在赌桌对坐的是北羌日逐王。” “他这回连命都赌输了出去。” 林念瑶被震得张开了嘴。 她急促地喘着,几乎喘出哭声。 崔泽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情绪。 他只是直白而冰冷地道: “我敢说他勾结北蛮,自然有实打实的证据。” “你替他污蔑别人。” “你和他一样恶心。” 林念瑶眸中泛出泪来,她哭诉着: “不,我不是。” “我只是怕你,怕你因为他讨厌我。” 林念瑶泣不成声。 林君成却还不肯承认。 他一口咬死:“我冤枉,冤枉!” 崔泽越过林念瑶,迈到鬼喊鬼叫的林君成跟前。 他俯下身从林君成怀中腰带上拽下扣着的象牙匕首鞘。 崔泽握着那刀鞘,直压在林君成面前。 “冤枉吗?” “这是什么,你自己说!” 林君成嗫嗫地,半天说不出话。 崔泽直起身,将象牙刀鞘一把甩得砸向林君成的脸。 林君成的颧骨被砸出一道带紫瘀的血痕来。 林君成被砸得发愣间。 崔泽道:“你不说我替你说。” “象牙鞘上刻的是北羌王族的图腾。” “这把你想刺向我的匕首,就是证明你通敌的最好证据。” 第149章 说到底,你怕我跑了 林君成嘴巴动了又动,再说不出一句狡辩的话。 他只是闪烁着他两条缝似的眼睛,瑟缩着叫嚷: “冤枉,我冤,我是被害的……” 恰逢这时,王秀指派的兵卒押着阿舍萨桑经过。 阿舍萨桑哪怕被削去顶发,摘了王冠,也高昂着头。 他一派堂堂王族的做派。 在林君成面前,阿舍萨桑硬扛住拉扯他的青州兵。 他站定脚,往林君成身上呸了一口。 阿舍萨桑用生硬的汉话骂道: “懦夫!我呸!” “哪里有什么冤枉?” “那天晚上赌得不肯下桌的是你!” 林君成猛地再见阿舍萨桑。 那夜的回忆上涌。 无名火涌上林君成心头。 “还不是你们出老千!” “要不然,我根本不会背叛昭国!” “老子可是堂堂的昭国广平侯!” 阿舍萨桑被青州兵奋力一推,押向营地去。 崔泽眼眸锐利如刀,瞥向林君成。 “你招了。” “通敌叛国。” 林君成“叭”地闭紧了嘴。 他垮在地上,脸上全是慌乱无措害怕和惊恐。 他这副样子林念瑶全不陌生。 当年林君成把广平侯位输出去,也就是这副样子。 回忆被勾起,林念瑶也心酸得怒怨交加。 她一巴掌打在林君成脸上。 “都是你!毁了我!” “你毁我一次不够,还要毁我第二次!” “本来崔郎不必入赘,他会高中。” “我可以舒舒服服地当我的官夫人的。” 林念瑶气不过,又拿拳头去砸林君成。 “全是因为你!” “是你毁了我这辈子!” 林君成被拖回来,早去了半条命。 他又被捆着,只能生生受着林念瑶的捶打,还不了半点手。 林君成被打起气息骤弱。 他斜着眼睛瞪林念瑶,使出最后一点劲来,大喊道: “大家一样是烂人,你也好不到哪去!” 林念瑶被吼得愣在当场。 她的脸上立刻结了一层霜,显得她的脸煞白。 林念瑶发惊的眼眸里掉下一滴泪。 泪打破她脸上的霜。 煞白褪去,她的脸上又泛上一层青色来。 光天化日之下,她像是从头到脚全被拆穿。 扒了皮地,晾晒在太阳底下。 林念瑶愣了半晌,才回过神。 她摇着头念叨:“不是的,不是的。” “我最多从前是这样。” “我改了,我现在真心实意想和我的夫君过日子。” 林君成早在气弱间晕了过去,再答不上林念瑶的话。 代林君成答话的是崔泽。 “你改了什么?” “你何曾改过?” 林念瑶闻言一惊,猛地回身。 她掀起衣袖,把缠着纱布的伤疤露在崔泽面前。 “我改了!” “我为了你,我血都愿意放!” 崔泽靠着飞星,被飞星拿马头蹭了蹭。 崔泽瞥一眼飞星,又转过头去看林念瑶。 “你为何不提,是你抢着喝了我保命的药在先?” 林念瑶一把将手上的伤捂住。 她颤着眼帘,左思右想。 她又道:“药。” “我这两日每日都为你煎药。” 提起药,崔泽脸上的霜色在刹那间凝结。 “我何曾用得着你煎药。” “我和你一次说个明白。” “林念瑶,早有人想我知会林君成意图不轨。” 崔泽抬手一指昏在地上的林君成。 “我留你不过是为了借你之手,麻痹林君成。” 林念瑶的眉头瞬间皱紧。 她底气不足地,声音细细道:“不可能。” “我明明在帐外听见,你和云青青争吵。” “那时候,你是信我的。” “你是为了气我,你才这么说的,对不对?” 抢在崔泽面前,王秀冷笑一声。 “呵,林帅那双耳朵会听不到你在帐外?” “你少侮辱我们青州军的主帅。” 林念瑶两只手都脱了力般地垂下去。 她再不捂那道伤口了。 “你全在利用我?” “我真心实意,我……” 林念瑶含着满眼的泪。 泪涨在一处,犹豫委屈聚成水潭。 林念瑶的心就被浸在水潭里,一口气也上不来。 窒息到生死不知。 “崔泽,你冷了的心就那么难捂吗?” 崔泽听见林念瑶这个问题,心猛地跳了一下。 不是心动,是心被“咚”的一锤险些砸碎。 他哈出一口寒气。 险些耗空他的力气。 “你捂了什么?” “你捂的不过是你想继续备受呵护的幻想。” “说到底,你怕我跑了。” 林念瑶脸上一僵。 那瞬间,她连眼里的泪都被冻硬了。 泪再也滚不下眼眶。 崔泽用他黑白分明的眼眸直视着林念瑶。 审判着林念瑶。 “你的心意昭然若揭,谁会看不穿?” “自己骗自己玩,你随意。” “别扯上别人。” 浩然的白日之下,林念瑶真被扒皮拆骨。 她整个人一寸寸地被扔到分毫可见的阳光下晾晒。 崔泽的目光堪比北风。 渗透着刮过她身上每一寸肌肤。 天地之间,她忽然无地自容。 崔泽摸了摸飞星的马头。 他牵起马,叹息似地道: “也只是在以前,我的心还热。” “愿意为你装看不见。” 崔泽牵马顺着山道向上。 他把林念瑶甩在半山。 北风吹来,崔泽摘下他的头盔,任北风卷起他鬓角的发丝。 崔泽身后忽然响起一阵马蹄。 他以为是王秀,回头去看。 看见的却是身背捆好的帅旗的云青青。 云青青与他眉目交融又错开。 她策马向前,如清秀的风,向前而去。 她不会在沿途的每一处等崔泽。 崔泽也不必在沿途的每一处等她。 但在终点,两人终会再会。 崔泽捧着头盔,重新翻身上马。 飞星长啸一声,载着他向云青青追去。 山道上,王秀候着大部队上来。 他把晕了的林君成往马上一放,带队牵马回营。 齐整的青州军如水般漫上山道。 林念瑶一开始被裹挟在中间。 但铁骑如浪,渐渐地将她打出边缘去。 被挤到山道最边上的林念瑶再忍不住。 她蹲下,抱着臂大哭起来。 她看见云青青去追崔泽的时候,她天都塌了。 她好想好想找人问。 她好想要回崔泽的心。 谁能来帮帮她? …… 雁北门外,朔风劲烈。 肖七带着整队的内卫将傅玉同裹在当中。 一行人浩浩汤汤,朝雁归山而去。 第150章 你难道要庇护你的小舅子? 与此同时,伊州通向青州的官道上奔走着一伙不速之客。 余子陵策马越跑越快,折腾得身后的同僚快跟不上他。 杜玺从马车探出脖子,伸得老长,朝余子陵大喊: “子陵,别冲了!” “青州城没长脚跑不了!” 杜玺被余子陵的马蹄扬起的烟尘呛得直咳嗽。 他不堪其扰,将车门一合,坐回车内。 杜玺把头一扭,对着许子怜直诉苦。 “你说你这师兄,性子也忒急了。” “他一听说什么林君成挣了军功。” “立时在朝上大闹,非说广平侯受了委屈,被人霸占功劳。” “咳咳。”杜玺又以袖掩口鼻,咳嗽了两声。 “最后闹得我们三人来边城监军。” “你说这……” 许子怜轻笑一声,道: “有何不好呢?” “家父说了,这正是我们年轻人历练的好机会。” 隔着车门的缝隙,他望了一眼他那驰策在前的师兄。 许子怜缓缓将笑收起。 他不笑时,和他父亲许鹤山,薛氏门人的领头人,足有七成像。 许子怜慢悠悠地吩咐车夫道: “罢了,跟着我师兄,将马车再赶快一些。” 他话音一落,加速的马车立马颠簸起来。 杜玺被摇得大叫,满肚牢骚一句不停。 三人就这么,跟阵狂风似的刮到了青州城。 …… 另一边,青州城通向雁归山的山道上。 内卫护送的傅玉同被带兵而来的王秀团团围住。 王秀大喝一声:“孙子!” “爷爷我这就把你劈了。” “让你勾结北羌!” 傅玉同躲在肖七身后,不算慌乱。 他将手中的公文匣一举。 “我是替陛下来宣军令的,你斩我一个试试。” 对上傅玉同手中押了正黄封条和御笔朱批的公文匣子,王秀眯起了眼睛。 他手一挥,示意手下给傅玉同一行人让出条道来。 傅玉同打他身边过时,王秀道: “爷爷再放你多活一时半刻。” “待会儿在军营里,爷爷斩你的刀,更快!” 傅玉同抱着公文匣,无谓地轻笑道: “想斩我,你真有证据吗?” 王秀黑了半张脸,紧跟在内卫后面。 两拨人就这样火药味十足地进了崔泽的帅帐。 进了崔泽的帅帐,傅玉同一眼便望到昏死的林君成。 他拉下脸,在心中暗骂了一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傅玉同半试探半客套道: “林帅又取下一程大胜?” 崔泽正坐帐中,气势斐然。 “又?你们不是将上一场大胜归到他林君成头上了吗?” 傅玉同摩挲他手中的公文匣。 他面上略有不满。 似在嫌弃手中的是木匣,而不是他的手炉。 “林泽,我怎样上报的,你不是没认吗?” 崔泽不再与傅玉同打机锋。 他将话锋一转: “你来得正好,一时的战事已了,我正要问你的罪。” 傅玉同故作不解,“哦?” “问我什么罪?” 崔泽抄起一旁的茶碗,茶碗里的水是满的,犹有冰渣。 崔泽道:“叛国的凌迟大罪。” 傅玉同的眼神瞬间锐利。 “想剐了我,你有证据?” 崔泽信手一泼,将整碗混着冰渣的水打在林君成脸上。 林君成身子一僵,僵后又跟诈尸似地跳了一下。 他猛地睁开眼睛,清醒过来。 崔泽放下茶碗,朝他递了一个眼神。 “林君成,通敌叛国一事,我只诛首恶。” 事关生死,林君成刚醒的脑子转得比谁都快。 他猛抬脸,恨不得用下巴颏戳死傅玉同。 “他!他!他!” “他陷害的我!他设的局!他找来的北羌人!” 这下,傅玉同脸上的神色不再平靖。 他吐出口微微不妙的气,言语间滴水不漏道: “林君成一个赌鬼,他的话能信?” “你让他输一局,他为了回本,连命都敢押上台。” “更何况作一两场伪证?” 崔泽似乎早有准备。 他不与傅玉同在林君成身上多纠缠。 崔泽吩咐手下:“带阿舍萨桑。” 被崔泽点到的两个兵卒掀帘而出,不一会儿又鱼贯而入。 再进帅帐时,两人已架了阿舍萨桑来。 陡然见到阿舍萨桑,傅玉同的脸不可抑制地惨了神色。 他鼻翼微动,吸了很长的一口气,才将脸色换回寻常。 傅玉同:“我从京城的北羌使者手中见过你的画像。” “阁下可是北羌日逐王?” 他掩饰得简直就像初见阿舍萨桑。 阿舍萨桑打量傅玉同一眼。 他脸上阴晴不定,并未作答。 傅玉同又道:“阁下是怎么被抓的?” 他抬手微指林君成,“不会被那赌鬼害的吧?” 傅玉同轻拍自己手中的公文匣。 “我是昭国皇帝派来议和的使者。” “北羌与昭国是战是和,还用得着我去商议。” 阿舍萨桑闻言一低头。 他悄悄地挑眸望崔泽一眼,又用余光打量傅玉同一回。 末了,他用生硬的汉话说道: “是那个赌鬼害了我。” “我在昭国,只和他联系过。” 傅玉同立刻接话道: “那看来,林泽你想抓的通敌首恶,已经抓到了。” 林君成瞪直眼睛。 他脑袋发胀,差点再晕过去。 “傅玉同,你血口喷人!” “我他妈一个连祖产都没守住的窝囊废。” “我怎么勾结北羌!” 崔泽将带甲的胳膊压在顺着坐姿披下的裙甲上。 两块乌甲相撞,碾压出沉闷的声响。 “他说得对,他从何勾结北羌?” 傅玉同“啧”了一声,摇头道: “这我从何得知?” “但北羌的日逐王亲自指认他,不是罪证确凿吗?” 傅玉同一掌拍响抱在怀中的公文匣。 “林泽,我以陛下特使的身份勒令你。” “即刻杀了林君成,结案。” “不得耽误我替陛下宣读军令。” 崔泽带剑起身。 “今日之事,不论清楚,绝无善了。” 傅玉同又“啧”一声。 “你不杀他,你难道要庇护你的小舅子?” “要是这样,我可就要问你的罪了!” 一瞬间,帅帐中王秀也好,崔泽的部下也好,都睁大眼睛瞪向了傅玉同。 荒唐!荒唐! 傅玉同顶着一圈的眼刀,冷笑着望向崔泽。 “林泽,快动手。” “我就要你杀了他。” 帅帐内,气势如同帐外透进的光亮,都在往傅玉同身上倾斜。 被流转的光抛进阴暗处的崔泽,无声地垂落了眼帘。 第151章 斩他祭旗 傅玉同占尽气势,偏偏还不依不饶。 他一声赛一声地强逼崔泽。 “杀他!” “我命你杀他。” “我要你杀他,你就得杀。” 傅玉同只看到崔泽神色低迷。 他丝毫没看见崔泽低垂的眼帘下,暗自酝酿着扫净一切的北风。 崔泽低声醇厚得如酒: “阿舍萨桑,你与林君成豪赌那夜,黑檀木的地板滑吗?” “我们昭国讲究洒扫待客,他可轻慢了你?” 阿舍萨桑懂汉话,也浅懂一些昭国的礼仪。 洒扫待客他自然知道。 他还知道,这是对主人来说尊贵的客人才享有的待遇。 阿舍萨桑以为崔泽被逼得没有办法,在向他示好。 他稍加回忆,记起那夜穿过的傅家的地很是黑亮干净。 他扬起头,半自豪半嘲讽道: “那天晚上,黑檀的地板是很干净。” “你们昭国的女人很听话,地擦得很好。” “希望你们昭国的男人也同样知道听话。” 崔泽听罢阿舍萨桑的讥讽不曾恼怒,反而轻声一笑。 那轻得像根羽毛的笑在帅帐中格外突兀。 羽毛似的话音落在傅玉同心上,挠得他发痒,更挠得他倍感不佳。 傅玉同收起凌人的气势。 “崔泽,你笑什么?” 崔泽不答,浅浅地摇了个头。 傅玉同一怔。 他眼眸一转,终是嫌林君成不死,事情不了结对他不利。 傅玉同颇有些气急败坏的: “这下北羌的日逐王已经把人和地点都说出来了。” “林君成通敌,再无疑议!” 他指着林君成,“你给我杀他!” 崔泽转眸望向林君成,低声问他: “感觉如何,可曾有悔?” 林君成要不是还被捆着,他当场就挣了起来。 “傅玉同,你个卸磨杀驴的王八蛋!” “我他妈,我真要死了,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林君成拱着往傅玉同那扭。 他真恨不得亲口咬下傅玉同一块肉来。 崔泽对他落下一句,“够了。” “你难道不曾知道他就是卸磨杀驴的人?” “上赶着当驴,又能怪谁?” 林君成突然就不拱了。 他呆愣愣地坐在地上。 等回过神来,他鼻头一酸,已是满眼的泪水。 将他千刀万剐的刀仿佛就在眼前。 他吓得一个哆嗦,又恍然想起。 他对崔泽说过: 我想做保卫昭国的好儿郎。 我想起我爹了…… 林君成又挣了两下。 他一下没挣好,胳膊一绊,整个人仰在了地上。 活像条死鱼。 一条细细的泪线从他的眼角划下。 泪线经过他的太阳穴,最后没入他满是土的鬓发。 林君成凉着半截心,忏悔似地道: “早知道在战场上拼命,骑起码死得干净。” “姐夫,我对不起你……” 过了这么久,林君成终于真心实意地唤了崔泽一声姐夫。 崔泽却淡漠地缓缓坐下,直把那声“姐夫”当耳旁风。 他看似无关地谈起: “傅玉同,青州军管之前,我曾亲自遍访全城。” 崔泽这突然一打岔,差点把傅玉同打懵。 他用不善的目光杀向崔泽,仿佛在说: 林泽,你知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崔泽对他的锐利的眼波置若罔闻。 他仍继续说道: “青州地处偏僻,又久遭北羌袭扰劫掠。” “城中,就连官署都用不起黑檀木铺地。” “全城宅院成百上千。” “唯一一处以黑檀铺地的只有你们傅家。” 崔泽话音落,锋芒现。 他用来斩杀傅玉同的刀终于露出刀锋。 傅玉同抱紧手中的公文匣,神色大乱。 崔泽稳坐着,言语间一步不落,步步紧逼。 “现如今真相大白,赌是在你们傅家赌的。” “自你出狱后,傅家全归你掌控。” “这下你再将罪名赖到林君成身上,不好吧?” 傅玉同脸上一副大难临头的煞白。 他硬辩道:“不,你没有证据。” 崔泽豁然站起。 他环扫帅帐一圈,道: “此刻在帐内的人谁不是证据?” “我为国锄奸,证据早够了。” 他望向王秀,“王将军,借你刀一用。” 王秀闻言利索地拔出刀来。 他的眼睛早盯上傅玉同。 “林帅借刀何用?” 崔泽正色道:“斩他祭旗。” 他抬手直指傅玉同。 傅玉同被崔泽的手点到简直像被阎王唱了生死簿。 他连忙后退。 可帅帐内不算宽广,四周又都是人。 傅玉同才退一步,哐的一声撞到了肖七身上。 他一见身后是肖七,就跟看见了救命稻草似的。 “肖统领救我!” “别忘了那晚的事你也有份!” 肖七沉默着合上了双眼。 他佯装看不见,听不见。 他为了明哲保身,是不敢出手。 他在朝中可以当皇帝最脏的爪牙。 不代表他愿意在崔泽已然大胜的情况下,眼睁睁地出卖昭国的利益。 肖七不动如山。 王秀提着长刀,已站到了傅玉同的面前。 王秀眼里冒着血光,嘴角还咧着。 “孙子,爷爷说什么来着?” “在军营里,爷爷斩你的刀,更快!” 王秀抬手举刀。 寒光闪闪的长刃在前,傅玉同胆都吓破。 他慌不择路地摔开公文匣,抄出里面的东西来。 霎时,一道金光闪过众人眼前。 傅玉同紧捏手里杏叶形的金令。 他不顾一切地大吼道: “都看清楚!” 傅玉同手中杏叶金令光彩夺目。 金令正中间刻的金龙正在祥云纹中捣海翻波。 这是昭国皇帝指挥边军的最高令签。 金令一出,边军必从。 否则便是全军造反,昭国将举国绞杀。 傅玉同喝道: “这是陛下的发来的金令!” “我乃宣金令的使者。” “杀我也等同抗令!” “你们青州军,都不想活了吗!” 看着金令,王秀的刀一顿。 崔泽微眯了些眼睛。 他浑身的杀意未减分毫。 “金令配套的帛书呢?” “傅玉同,我一路行至青州,受够了你们的磨难。” “我尝尽了你们的手段,更看透了你们的狠辣。” “你只取出金令,不取帛书。” 崔泽站起身,慢慢将五指拢在剑柄上。 “我猜,金令配套的帛书上该是一字未落。” “好任你书写,构陷伤我。” 王秀闻言收刀。 他将身一蹲,先傅玉同一步从公文匣中抢出帛书来。 王秀把那黄色的帛书一扬。 “他奶奶的,还真是空白的!” 崔泽一寸寸地拔出宝剑。 缓缓拨出的剑,剑光跳动如水,映在傅玉同脸上。 “既是空白帛书,恕本帅不解其意,无法遵从。” “我此刻就是要杀你,以你的血告慰亡灵。” 转眼间,崔泽的宝剑已拔到尽头。 第152章 天不亡我,便是亡你 三尺青锋出鞘。 傅玉同双眸凄厉地睁大。 剑落下,他就会变成黄泉那端的死鬼。 突然,帅帐的门帘被掀起。 崔泽的剑锋被打断。 崔泽眼眸一转,赫然见到进帐的是余子陵。 崔泽还记得他。 是余子陵在广平侯府帮他出了头。 崔泽手中的剑一顿。 傅玉同不管进来的是谁。 他见对方一身文官的打扮,便当他是救命稻草。 “你过来!” “你看清楚,我是为陛下宣令的使者,他们要杀我!” “他们是叛军!” 一时间,帐内众人都紧张起来。 余子陵察觉帐内的气氛骤然压抑。 他淡笑着,向崔泽拱手。 “林帅,许久不见了,可还安康?” 王秀等人见他是崔泽的旧相识,瞬间舒了口气。 崔泽手中的剑定着,剑锋依旧冷寒。 “还算安康。” “许久不见,余大人来此有何公干?” 余子陵的笑容大了一些,热情道: “兵部派我来监军。” 余子陵打量持剑的崔泽和举着金令的傅玉同一番。 他明知故问:“林帅这是做什么?” 傅玉同不死心地抢白道: “他要杀我,他要反叛!” 崔泽持着剑,“斩国贼祭旗。” 余子陵绵长地“哦”了一声。 随后他捂上了眼睛。 “在下怕血,不看了。” 傅玉同不可置信地看余子陵,他慌不择路地大声嚷道: “你!你也是文官!” “你怎能纵容他!” 余子陵闻言将眼睛捂得更紧。 王秀见状嘿嘿一笑。 他一把将傅玉同整个从内卫堆中拽了出来。 崔泽腕间暗暗使力,凛冽的刀锋一转—— 忽然,帅帐的门帘又被人掀起。 崔泽的剑已掠到傅玉同的肩头,生生被迫停住。 王秀咬紧牙一跺脚。 他忍不住回身骂道:“谁啊!” “没看见正在诛内奸呢吗!” 掀帘进来的是许子怜和杜玺。 许子怜在前,杜玺在后。 许子怜一进帐便朝余子陵唤了声:“师兄。” 见了许子怜,傅玉同的眼眸陡然一转,倏然睁大。 “好啊,你们都是薛氏门人!” “特别是你,许子怜,许鹤山的三公子,我认得你。” 在傅玉同发问的顷刻间,崔泽本能地反应到局势将变。 他以迅雷之势将剑横抹,力求在瞬息间夺下傅玉同的命。 生死之间,傅玉同迸发出惊人的力气。 他用金令抵住崔泽的剑。 傅玉同咬着牙跟崔泽硬拼。 他猛地回头,朝肖七大喊: “肖统领,你看见了!” “林泽和薛氏门人联手杀我。” “你回京去禀报陛下,陛下正缺清除薛氏门人的理由。” “这可是天大的功劳!” 刹那间,在斗笠下,肖七眯起了眼睛。 崔泽暗叫不好。 果然下一刻,素不相识的许子怜冲撞过来,架起了他的剑。 许子怜:“广平侯别害了我薛氏门人。” 许子怜看着斯文,臂膀上力气一点都不少。 他愣是将崔泽的剑架得高举。 “广平侯,我看他手执金令,你不可杀他。” 崔泽与许子怜僵持再三,压不下剑锋。 他力气耗竭,身上的伤也隐隐地痛起来。 崔泽不甘心地咬住后槽牙,撤力收了剑。 他一收剑,傅玉同便如得救一般。 傅玉同脚下一晃,险些栽倒在地。 他好不容易站稳,忽然仰天大笑。 笑过以后,他望着崔泽道: “天不亡我。” “看来亡你林泽的时候到了。” 傅玉同缓了口气,拍拍许子怜的肩。 许子怜虽嫌弃地将他的手拍开,傅玉同却不恼。 他的眼眸里又有了光彩。 傅玉同挨个指过帐中的薛氏门人。 “一个,两个,三个。” “薛氏门人怕我代陛下领军功,竟派了三个人来监军。” 傅玉同最后一下指回崔泽。 “林泽,你没想到吧。” “他们来了不会帮你,却能杀你。” “薛氏门人恨不得战事不利,好以此为由踩陛下一头。” “我也巴不得战事不利,不利才有利于议和。” “朝中没人想让你活。” 傅玉同用抬起的手又拍了拍许子怜的肩。 “许公子,身上带笔墨了吗?” “借我用用。” 许子怜瞪傅玉同一眼。 “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借。” 傅玉同却不收手。 “你得借,不借,你无战事可监。” “林泽会带着青州军回城驻扎,北羌不会再来犯。” “你爹让你来的目的就达不到了。” 许子怜不满地用鼻孔喷出些热气来。 他从腰间的躞蹀带上拽下一个银盒甩给傅玉同。 傅玉同将那细长银盒打开。 盒中装了截短毛笔,一头装有块墨。 傅玉同用唇将笔尖润湿,蘸在墨块上。 他半跪下去,向肖七伸手。 “肖统领,这次你站在哪边?” 肖七用斗笠盖住脸。 他的手却替傅玉同捡出公文匣中空白的黄帛。 傅玉同从肖七手中接过黄帛。 黄帛被平铺在地上,傅玉同潦草地书写起来。 崔泽被许子怜挡着,眸中的漆色越聚越深。 他紧咬着后槽牙,无一字想诉说。 王秀看不下去,挺身欲上前。 肖七一声令下,内卫悍然拔刀。 这下,帅帐之中,任谁都只能等傅玉同将帛书写完。 傅玉同三钩两划,写尽最后一个字。 他手执帛书和金令,站起身。 傅玉同信手将两样象征至高皇权的宝贝甩进崔泽怀里。 金令在崔泽铠甲的护心上一撞。 撞出几近破碎的声响。 崔泽展开墨迹未干的帛书一看。 再抬眸时,他已是满目怆然。 “你要我带着青州军,出北漠,进攻北羌王庭?” 帅帐中天光暗淡。 暗了的天上,雪花跟变戏法似的从天而降。 军营中无数的士卒张开掌心。 鹅毛般大的雪落在他们掌中,融进他们手掌里。 “诶……又下雪了。” “天又得冷了。” “真想回家去,别在山上被冻死。” 可傅玉同写成的轻飘飘一封帛书,要他们去寒冬更肆虐的北方。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一颗泪从崔泽的眼角渗出来,落下。 泪还没划过脸颊,就被崔泽用指腹悄无声息地擦去。 他将那帛书揉成一团,包在手里。 “你们真的,非得如此对待青州吗?” 第153章 那个俘虏了我的将领,很可怜 幽幽的寒气从帐帘,从肉眼看不出的缝隙中渗进来。 渗得崔泽齿冷。 “你们想要我的命,只管拿去。” “现下青州已经大定,北羌这个冬天不会再来。” “帐外的每个士兵都是昭国人。” “你们哪怕放他们回去种地呢?” 听罢崔泽的话,许子怜脸上毫无动容。 他一脸正气地说: “天下三十七州,广平侯的眼睛莫只落在一州之地上。” 崔泽被许子怜说得双眸定住。 他满腹狐疑地打量眼前的年轻人。 许子怜很年轻,他脸上身上也整理得很干净。 干净得下巴颏上都不见胡须的青茬。 崔泽肚子里的狐疑如被火烧,烧成了滔天怒火。 他奋力一撞,撞开许子怜,穿过傅玉同。 他用入鞘的剑掀开帅帐的门帘。 寒风呼啦一下涌入。 鹅毛似的雪花飘过崔泽的鼻尖。 雪花在崔泽的鼻尖上融化出一小点冰凉。 崔泽鼻头一酸。 他回头望他们,“你们看看帐外。” “怎么?他们不算人吗?” 帐外巡逻的士兵闻声望过来。 士兵们的脸上没有过多的神色。 他们只是往突然挑开的帅帐里望了一眼。 见没有异常,他们又照军令军规,巡逻去了。 许子怜脸上的正色不改。 “广平侯,天下还有更多的人。” 崔泽克制不住,如洪钟般质问道: “我问你他们是不是人?” “是,亦或不是。” 许子怜眨了眨眼,侧过身去。 冰寒的风吹着雪,雪不断地往帅帐里涌。 傅玉同吸了口寒冷的北风裹来的气。 “扯这么多,说到底那不都是你的人?” “金令我已发到你手中。” “你既接令,明日便率军出发。” 傅玉同将手揣回袖中。 “肖统领,请北羌的日逐王出来。” “我作为昭国的使者,有事与他商谈。” 傅玉同说罢,回身望了一眼许子怜。 “许公子,如此安排,你没意见吧?” 与傅玉同四目相对,许子怜原本满脸的正气瞬间化作剑影刀光。 “不敢有意见。” “青州之事,我与你这条陛下的当红走狗,各自为国便是。” 当着崔泽的面,皇帝的狗和主宰朝政的大臣的公子在不和中达成一致。 全程却无人在意帅帐里还站着的青州军。 更无人在意双目通红的崔泽。 崔泽挑开的帅帐,傅玉同轻而易举地穿出去。 接着是肖七和他的手下。 还有他们合上的公文匣,押送的阿舍萨桑。 崔泽像是一根捆门帘的绳子。 哪有人会问绳子伤不伤心,落不落泪呢? 尽管崔泽在心里,恨成了海,海也作泪。 但就是没有人会问绳子伤不伤心。 许子怜拾起地上的金令。 他在走出帐外前,将金令交给崔泽。 “恭送广平侯出征。” 崔泽无声地接过金令。 金子软,金令上有一道痕。 是崔泽砍傅玉同时留下的。 崔泽拇指的指腹压在那道痕上。 那一刻,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剑既锋利又没用。 …… 傅玉同与阿舍萨桑单独找了一块风雪弥漫的地方谈话。 傅玉同刚要开口。 肖七轻声提醒他:“许子怜跟来了。” 傅玉同从崔泽的剑下死里逃生,已是大大的畅快开怀。 他浑不在意地继续开口。 只是说出来的话变成了北羌话。 “日逐王殿下,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阿舍萨桑昂着头,“昭人,我为什么再听你的?” “你上次提供的计策毫无作用,甚至把我害成这样。” 接连不断的北羌异族之音顺着风飘进远处许子怜的耳朵里。 许子怜站在暗处,听着北羌话就差跺脚。 傅玉同和阿舍萨桑谈得有来有回。 他却一个字也听不懂。 雪花飘散的黑色天穹下。 傅玉同眸色阴下去,浓得像两团月光穿不透的雾。 “我请你办的事,说到底是为了你们北羌好。” “现在的你们,已经丢了上议和桌的资格。” 阿舍萨桑放低了他高昂的头颅,转向傅玉同。 “那你为什么帮我?” 傅玉同幽幽地道:“因为你们上了议和的桌子。” “对我们陛下更有利。” 阿舍萨桑轻蔑地用鼻孔哼出气来。 “愚蠢的昭人,只会钩心斗角。” 傅玉同仿佛对阿舍萨桑的羞辱充耳不闻一般。 “为了我国陛下和北羌的利益,请日逐王殿下赴死。” 阿舍萨桑的眼睛瞬间变得像鹰隼一般。 他直勾勾地勾向傅玉同。 “我没听错吧?” “你好像说了句很好笑的话。” 傅玉同“啧”了一声,轻轻摇头。 “你没听错,有时候死人比活人更有用。” “比如你,你如果答应为青州军引路,带他们去北羌王庭。” “实际上把他们引入充满冰霜的荒漠。” “在青州军陷入绝对的绝境之际。” “你作为唯一能带他们出来的向导,自尽了呢?” 阿舍萨桑缓缓吸入寒气。 “还是你们昭国人,阴毒。” 阿舍萨桑抬头望向天空,穿过无数雪花。 他望到天幕上,北方,一座明亮的星座。 数颗星连在一起,像极了展翅的白凤。 他轻声念道:“塔纳斯,保佑我。” “保佑我死后升上天去,与祖先们相会。” 阿舍萨桑低下头,望向傅玉同。 “你说的,我答应了。” “为了北羌。” 傅玉同信手拂去身上落的雪。 “日逐王殿下果然有担当。” “不过请你在随青州军出征之前,再为我写一封信。” “信上写明青州军和薛氏门人勾结。” “这样我才能为我国陛下,把火从战败的青州军烧到薛氏门人身上。” 阿舍萨桑闻言皱起了眉。 他不痛快地感叹道:“你们昭国皇帝为了和文臣决斗。” “居然真的要葬送一整支军队。” 阿舍萨桑转头望了一眼崔泽帅帐的方向。 “那个俘虏了我的将领。” “那可真是个可怜的男人。” …… 帅帐中,崔泽失了力气一般。 他把自己徒劳地摆回主帅的位子上。 王秀看留在帐上没走的余子陵和杜玺都不顺眼。 他抬起腿,准备一人一脚把他们都踹出去。 这时,余子陵却突然发声: “林帅,带青州军全军先向北出征吧。” 第154章 心安即是归处 这话一出,王秀毫不犹豫地抬腿猛踹余子陵一脚。 “让老子们去送死。” “亏你们这些文人说得出口?” 崔泽细细端详过被王秀踹倒在地的余子陵。 余子陵眼里有的是痛惜,不是对王秀的怨憎。 崔泽想起余子陵曾说过的话。 “令尊,曾任青州太守?” 余子陵眼里亮起一层光。 “对。” “因着家父,我对青州有感情。” 崔泽压低身子,凑向余子陵的方向。 “那你劝我先带兵出征,是因为……” 余子陵连珠炮地作答。 看得出来他已深思熟虑多时了。 “我会想尽一切办法为青州军凑足军需。” “林帅只管带兵在外,不必冒进。” “大家熬一熬,在物资齐全的情况下,总还有生机。” 崔泽追问:“但朝中,你没有办法。” “朝中皇帝与你们薛氏门人,龙虎相争若不改。” “别说这个冬天,哪怕到下一个冬天,我们仍回不来。” 余子陵坐在地上,短了气。 朝中龙虎相争,势如水火。 的确不是他一个小小的臣子说得上话的。 除非……除非广平侯北征,真能扫荡北羌王庭…… 这个想法只在余子陵心中冒出来一下。 转眼被他当做天方夜谭,揉碎了抛开。 余子陵手脚并用地爬起身,劝道: “不管如何,林帅先带大军出去,总是好的。” “眼下得先想办法活下去,才能筹谋转机。” 崔泽垂落眼帘,陷入沉思。 余子陵站在一旁。 他边等崔泽的回答,边伸手拍掉自己蓝衫子后面印着的脚印。 王秀瞧见余子陵的动作。 他臊着脸上去,也替余子陵拍起了衣衫。 “抱歉抱歉,我一个大老粗。” “没看出来你是站我们这头的。” 说句实话,刚挨了一脚。 余子陵颇为惧怕王秀那看起来活像个铁坨的巴掌。 但出乎意料,王秀的巴掌拍到他的衫子上,轻柔又稳健。 不一会儿,踹上去的脚印便被拍掉了。 替余子陵拍净衣衫,王秀转头盯起了杜玺。 “那你呢?” “你又是公是母。” “是婆婆那头的,还是我们受夹板气的媳妇这头的?” 杜玺一瞬间没听明白王秀话里藏的意思。 他摸着下巴一琢磨,才领悟过来。 原来王秀在问,他是薛氏门人那头的? 还是和余子陵一样,愿意站到青州军这头来。 杜玺放下摸下巴的手。 他望了眼余子陵,又望了眼已被放下的帅帘。 而后,他坦白道: “不怕将军笑话,我嘛,是棵墙头草。” “谁占着上风,我就往谁那倒。” 王秀冷哼一声,“也行。” “起码不是许公子那种张口国家大义的伪君子。” 王秀抬手指了下杜玺。 “你这种坦白的真小人,我还算喜欢。” 王秀言语间,沉思的崔泽拿定了主意。 崔泽:“余大人,军需之事,拜托你了。” 崔泽起身,向余子陵一拜。 余子陵被惊得赶紧俯身托住崔泽。 “林帅,使不得。” 崔泽却不肯顺着余子陵的劲起身。 “余大人,我托付于你的不仅是我。” “更是万千将士的性命。” “我求你,千万,千万……” 余下的话崔泽没说,余子陵都听懂了。 他向崔泽郑重地一点头。 天地风雪间,余子陵将崔泽的托付全应承下来。 …… 次日,天阴。 天因大雪而阴。 眼看就要开拔,崔泽在帅帐中没再点取暖的炭盆。 云青青端药进帐时,被冻得打了个喷嚏。 打喷嚏时,她抢先盖住手里端的药。 崔泽本来心事重重,结果被兔子似的云青青逗笑。 云青青把药碗递给他,故意指着他说: “别小看一个喷嚏。” “寒气万一入体,可是能要了你的小命的。” 崔泽仰头将那碗药全灌下去。 终于换回云青青熬药,药不再格外苦涩。 只有一点寻常的,该有的苦。 崔泽竟觉得苦里有甜。 “怕什么?死了,一样交给你。” 云青青一愣。 她从崔泽手中把喝空的药碗抢回去。 云青青端着那碗,垂着眸。 她的声音轻得像细碎的风。 “这下也没人要你了。” “你跟我似的,成了没有归处的人。” “你说,怎么就这样了呢?” 崔泽将长剑扣到他的躞蹀带上。 他抚过何水替他打的,才新加不久的双附耳。 有了双附耳的剑,悬在腰间,格外沉稳。 崔泽扣好了剑,看似无意道: “天地之大,归处可以自己找。” 云青青浅笑起来。 但她满眼的无奈。 无奈的眼睛像两道向下的弯。 她的笑却倔强地把脸颊上的肉撑起。 “可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崔泽摸着鼻子一笑。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忤逆皇帝的事我没少干。” 云青青被崔泽逗得眼里的无奈少了很多。 “倒也不会不信。” “你不忤逆皇帝,怎会走到今天这步?” 崔泽手上检查着自己臂甲的束绳,眼睛望着云青青。 “那等我死了,你把我收走,我不还是有个归处吗?” 云青青强撑出来的笑意一凝。 她收了笑,脸上再没有其他表情。 云青青没办法,抿了下唇。 “我这也算归处?” 崔泽从一旁取过头盔,在头上戴好。 “心安处,即是归处。” “我是这么想的。” 崔泽戴好头盔后,向云青青微一点头。 这就算作别,崔泽走向了帐外。 云青青忽然端着药碗喊住他: “要不然这样,你死在我后面,当我的归处。” “我南来北往漂浮了很久了。” “我也想有个心安的地方。” 崔泽转回身。 “我如果活着回来,那好啊。” 崔泽出了帐去。 天地辽远,皓雪纷飞。 雪太大,却让崔泽的前路迷茫不清。 崔泽在营盘中走了还没两步,就迎面撞上了傅玉同。 大雪之中,傅玉同一见崔泽便笑了开来。 “林泽,又见面了。” 崔泽一手叠在背后,另一手把住剑。 “迟早有一日,我的剑会杀了你。” 傅玉同一脸不在意崔泽说了什么的样子。 他看林泽的眼神就像看死人那般平静。 “迟早何时会来?” “呵。”傅玉同轻笑道,“但今日既已相见。” “你必然得跪在地上,给我磕三个响头。” 第155章 你会不会留下个腹遗子什么的? “我?给你磕三个响头?”崔泽眯起眼睛。 他手上再使两分力气,腰间挂的剑就将出鞘。 傅玉同仗着身后的内卫,理所当然地说: “对,磕头。” 天上雪落。 两人周遭的青州军都冒雪围拢过来。 众人全虎视眈眈地盯着傅玉同。 傅玉同抬手轻拂去的雪。 他也虎视眈眈地打量身旁的一众青州军。 因为傅玉同知道,这些籍籍无名的人就是逼迫崔泽的最好筹码。 “你不磕头也行。” “那你向北出征,寻找北羌王庭,可没人替你带路了。” 雪花纷纷扬扬。 雪落之间,崔泽眯起的眼睛松了开去。 “你什么意思?” 傅玉同拂落雪花的手一翻。 他摆出架势,请出肖七等内卫身后的阿舍萨桑。 “北羌的日逐王答应带路。” 崔泽眼眸一眨,脸上的神情又复收紧。 “他带路?” “他忠于北羌,怎会为我带路?” 傅玉同将手收回。 他单独伸出食指来,摇了摇。 “话不是这么说的。” “他不把你带过去,如何当众杀你? “破了你塔纳斯化身的威名?” 傅玉同把手藏回袖中。 “我让他为你指路,实际上是送你一条死路。” 崔泽站在雪中,一时间仿若身形被定。 他肺腑里的火又翻上来。 凶狠的火气从他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往外冒。 “傅玉同!” 傅玉同轻哂一声算是回应。 “这就冒火了?” “那又如何呢?你还不是得带他们去送死?” “虽然都是送死,有个向导指引,总比在北漠中乱转的好。” “你说是吗?林泽。” 持续不断的雪堆在崔泽的头盔、肩甲上。 他暗暗咬紧满口银牙。 “所以你逼我,逼我们去送死。” “我还得感恩戴德地给你跪下磕头?” 傅玉同立刻抚掌,“对!” “不然,我可不会让阿舍萨桑跟你走。” 他瞥向崔泽,“跪吗?” 崔泽依旧咬着牙。 傅玉同又笑着道:“或者,你还能选择不跪吗?” “林泽,你不是那样的人。” “你人善啊,总放不下那些无关紧要的人。” “所以你人善被我……” 傅玉同伸手指向自己,“被我欺。” 崔泽咬着牙关忍下心中一波又一波想反驳想控诉的话。 但他听到傅玉同这番话,终是忍不住。 “傅玉同,难道老师当年是这样教你的?” “他们何曾是无关紧要的人。” “而我只是在做我该做的事,我又何辜?” 傅玉同挑了些眉,稀松平常般地说道: “他们就是无关紧要。” “说到底不过是兵部档案中的一个数字。” “这数字还不够大,连造反都造不了。”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崔泽。 “还有你,你挡了我的路。” “我亲口冤枉的你,你怎会不知你有多无辜。” “但你挡了我的路,你就只有一个下场。” 傅玉同伸手戳到崔泽铠甲的护心上。 他戳得崔泽的胸膛中跳动的心也跟着一颤一颤的。 “你的下场就是死。” 崔泽反手扼住傅玉同的胳膊。 却被傅玉同贴着脸问:“跪下磕头吗?” 这一问,彻底把崔泽问愣。 他松开牙关,深吸着气,终是俯身跪下了。 他的确不能放弃一个能为他指路的向导。 环绕在两人身边,青州军各个都双目欲裂,怒发冲冠。 他们的怒气却又被雪压弯,压断。 主帅为他们下跪。 主帅是在为他们受辱。 他们不能让主帅这番耻辱白受,只能跟着忍辱负重。 傅玉同身后,连阿舍萨桑都看不下去。 他用北羌话问:“你为什么要这样?” “他是一个战士,你不该这么对他。” 傅玉同用北羌话答:“我是在为自己出气。” “不过也是为了让他们信任你。” “殿下,别不识好歹。” 在风雪之中,在异族的言语声中。 崔泽摘下头盔,合上眼睛,他俯首一拜。 傅玉同盯着他看,“不够。” “再拜!” 崔泽再叩首,额头撞在冰冷的地上。 崔泽的头磕上去的那下,如傅玉同所愿发出了响声。 傅玉同心满意足。 满足到他眼中生出张狂。 “再拜!” 崔泽抬起头来,无言的,第三次叩首。 他的头贴在地上,久久没有抬起来。 傅玉同勾起唇,静默地大笑着。 他虽然没发出笑声。 脸上的笑意却大到让在场的每个青州军含恨低下了头。 远处,掀开门帘的营帐中。 余子陵气不过,一把揪住许子怜的衣襟。 “你看见了,你可满意?” “这就是你助长的小人气焰。” “这就是被你羞辱的我昭国的英雄。” 许子怜推开余子陵。 “师兄,我长了眼睛,我看得见。” “爹派我来是为了什么?” “不就是怕你被一时的情绪蒙蔽,不顾大局。” 余子陵冒着雪踏出帐去。 他朝身后怒骂道:“你的大局我不稀罕!” 许子怜:“无论你喜不喜欢,我都不会允许你破坏大局。” 说罢,他抬手将门帘放下。 厚重的毡帘一滚,内外瞬间隔绝。 两个师兄弟再不相见。 天上撒下的雪太大,不一会儿就落了崔泽满背。 崔泽头贴在地上,过了一瞬又一瞬。 好像很短,好像又很长。 他终于攒足力气,撑着自己抬起头来。 这时候傅玉同已经笑够了。 “既然你这么乖顺。” “我再顺便帮你多做一件事。” “你的夫人,我替你养了。” 崔泽的眼神尚未对上焦。 他早不当林念瑶是他的夫人。 对傅玉同说的话也没起什么反应。 直到,傅玉同俯下身去,贴在他耳边说: “你说,你会不会留下个腹遗子什么的?” 崔泽像被封在冰层下的人。 他被敲裂冰层,瞬间砸醒。 他拽住傅玉同的衣襟。 崔泽用了很大的力,拽得傅玉同往下沉了一寸有余。 “你什么意思?” 傅玉同脸上风轻云淡。 他手上轻轻,拍了拍崔泽抓他的手。 “你和林念瑶既已不睦,她去谁那找安慰,你管得着吗?” “不过她生下来的,都会算在你头上罢了。” 崔泽死死抓紧傅玉同。 “傅玉同!” 傅玉同用了猛劲,将崔泽的手扯开。 “我告诫你一声,别想休妻。” “你若休妻,阿舍萨桑也不会跟你去。” 第156章 往后的日子,和夫君一起好好过 傅玉同语毕。 伴着他的话音散去,崔泽的手脱了力般的垂落。 随后崔泽的手背猛地砸在了地上。 傅玉同拍了拍衣襟,伸懒腰似地把身子站直。 “林泽,我说了。” “你就是人善活该被人欺。” 傅玉同俯瞰长跪不起的崔泽。 “抱着你坚守半生的信条,落得如此下场。” “滋味如何?” …… 夜里,雪渐渐地停了。 傅玉同又发一道金令,逼着崔泽夤夜出征。 军中三方,傅玉同不许崔泽拖延,许子怜也不许崔泽拖延。 明明打了胜仗的青州军却像丧家犬一样,被人撵下雁归山。 林念瑶在傅玉同的营帐里心里总是不安。 她来来回回地踱步。 向左走一端,又向右走一段。 傅玉同看不过眼。 他起身,挡到她的面前。 面前突然竖起一扇肉墙,林念瑶被吓了一大跳。 傅玉同眼中藏着不忿,唇边却不阴不阳地说: “还在为他担心?” “你别忘了,昨夜将你丢在山道上不顾你死活的人,是他。” 他向前一步,把林念瑶吓得后退一步。 “是我把你救了回来。” “我又救了你一次。” 林念瑶偏过头,“但他是我丈夫。” “我怎么能不为他担心?” 林念瑶转身走开,叹惋一般道: “玉同,你体谅我一下。” “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霎时,傅玉同眼里的不忿翻了番。 他恨不得当场指着林念瑶的鼻子骂: 嫁鸡随鸡? 那你更早的时候,绕着我团团转的时候,怎么不说这话? 现在了,装什么贞洁烈妇。 傅玉同掩饰住心绪。 “我并非不体谅你。” “我如果不体谅你,怎么会帮忙劝阿舍萨桑为他当向导?” 傅玉同在帐中坐下。 他眼中泛起泪一般的波光,很是委屈地说道: “我与你说过,我在陛下那有多为难。” “但我为了你,还不是不惜一切帮他。” 林念瑶听得心里发愧。 她垂下眼帘,眼帘遮去大半的眼瞳。 她显得很为难。 “是我不好,害你帮着付出了这么多。” 林念瑶也坐下。 可她连坐都坐得失魂落魄的。 “夫君他真会念着我的好吗?” “他会把你请阿舍萨桑的情谊,记在我头上吗?” 傅玉同看不惯林念瑶来来回回的哀怨。 他随口应付道:“他会。” 林念瑶听了,仿佛备受鼓舞一般。 “他真的会?” 傅玉同没在继续接林念瑶的话。 他扶着桌,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傅玉同咳得声音极大,像要把肺给咳出来。 林念瑶被吓得站起。 她忙替他拍背顺气,还给傅玉同倒了一盏茶来。 “玉同,你喝茶。” “你怎么了?突然病得这样重?” 傅玉同接过茶盏,故作虚弱,道: “就是骊山行宫那次,林泽害我受杖责。” “伤一直不好。” “我如果不是快死了,也不敢帮你这次忙。” 傅玉同说话间用茶盏挡住他那气血十足的唇。 不在林念瑶面前露出破绽。 林念瑶心里猛地一坠。 “怎么会这样?” 傅玉同又装出一阵咳嗽。 “我也不想死,如果有药就好了。” 林念瑶忙问他:“什么药?” 傅玉同挨个药名报过去。 一串药名报下来,竟和崔泽保命的药分毫不差。 林念瑶捂着心口。 她想了又想,犹豫再三,最后还是选择说: “我知道哪有这些药。” 傅玉同心中暗喜林念瑶上钩。 他脸上却演出惊讶的欢喜。 “你知道!” “算我求你,好念瑶,救救我。” 林念瑶委屈得落泪。 “可这些药,也是我夫君的救命药。” 傅玉同故意咳嗽一声,说: “念瑶,别怪我多话,我只是想活罢了。” “林泽的命不是有那个医女云青青保吗?” “听说她厉害极了,能医死人药白骨。” 傅玉同将茶盏放下,倚着桌子。 他仿佛下一口气就会断了,归西去。 “我曾去请那姓云的医女。” “但她不肯为我看诊。” 傅玉同直接伸手,隔着衣袖抓住林念瑶的手腕。 “念瑶,你替我去拿林泽的药过来吧。” 他眼里闪着泪光。 “我知道我很卑鄙,但谁会想死?” “我才二十六,我还没活到三十而立呢。” 林念瑶被傅玉同抓得发愣。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从傅玉同手中把自己的手抽回来。 她不断地摇头。 “不……我……” 傅玉同又伸出手。 这次他没再抓着林念瑶的腕子。 只抓了她的衣袖。 他轻轻晃她道: “救我,念瑶,别狠下心看着我去死。” 林念瑶瞬间乱了心神。 她挽着自己被傅玉同扯出袖子的那只胳膊。 “不是我不想帮你,实在是……” 傅玉同柔着声,诱劝着道: “林泽有能帮他保命的医女,我没有啊。” “他少了那些药,不会死的。” “你现在就去,帮我把药取过来,好吗?” “现在大军开拔,正乱着,没人能发现是你的。” 林念瑶还是摇头。 “我不想再对不起我夫君了。” 傅玉同故意松开手,颓然似地趴倒在桌上。 “那你又对得起我吗?” “我救了你的命,两次。” “念瑶,你不会是那种只顾自己的人,不顾别人的人吧?” 这句话像是利箭,瞬间扎破林念瑶的心防。 崔泽昨天在山道上冷心冷面刺痛她的话,犹在耳边—— “你捂的不过是你想继续备受呵护的幻想。” 不对,不对! 她不是那样的人。 她不是只顾自己的,她也会呵护别人的。 林念瑶从回忆中把自己拔出来。 “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也会为别人着想。” “玉同,我帮你最后一回。” 林念瑶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后,她说: “今日之后,你的救命之恩我就还清了。” “再往后的日子,我想和我夫君一起好好过。” 傅玉同对简直发昏的林念瑶无言以对。 他歇了片刻,说: “好,祝你们百年好合。” “你快去帮我取药吧。” “再晚,大军该开拔了。” 林念瑶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傅玉同把自己支起来,重新坐回好,仰望帐顶。 他神情瞬间狠辣。 “林泽,这回,我看你还怎么活着回来。” 第157章 向北,不许退 夜里,大军开拔。 下过雪的雁归山格外地冻。 幽暗的药帐里,空无一人。 林念瑶认得装崔泽救命药的药匣子。 一见药匣子,她取出早准备好的包袱皮铺在地上。 林念瑶将药匣里的救命药材全倒进地上的包袱皮里。 她放下匣子,卷了药材就走。 帐外,下过雪的夜,月亮像被洗过似地澄澈。 月亮底下。 乱中有序的大军像无数黑点似的小蚁,集合向北。 林念瑶才出药帐,就有兵卒进帐收拾清点。 林念瑶捂紧怀中的包袱皮,快步往傅玉同那处回。 人群中隔着很远,她望见了立马在前,指挥众军的崔泽。 林念瑶不由地低下头,躲开他。 她不敢看崔泽,却又盼着崔泽望见她,过来跟她说句话。 想着盼着,林念瑶就停下了脚步。 夜里风凉,崔泽每嗅一口都想咳嗽。 他低低地在马上清他的嗓子。 崔泽声量不敢大,怕旁人听见。 一转头,隔着人群,他也看见了林念瑶。 他第一眼见她时,是恨的。 那恨与林念瑶有关也无关。 更多恨的是傅玉同把她捏作枷锁,套到自己头上。 不得休妻! 崔泽咬住牙关,也移开了眼。 但片刻之后,他稍稍压住心中的怒意。 崔泽策马向林念瑶奔去。 他像风一般呼啸到她身边。 “林念瑶,你若还有一星半点的心。” “你回京城去,别在这给人作筏子。” “你在青州做任何一件事,到头来害的都是我。” 林念瑶闻言心里空了大半。 “你过来,想对我说的只有这个?” “我在你心里就是这种人?” 崔泽眸中暗色的火在烧。 “不然呢?” “我现在用口齿劝你而不是用剑,已经算我善过了头。” 林念瑶抬头望崔泽,眼里的不解几乎翻天。 “你都要出征了,你就不能在走之前对我说一句保重?” 崔泽本已要策马离去。 听得林念瑶的话,他蓦然回首。 “我这里没有保重。” “你如果想听,我大可把你做过的事一一说一遍。” 林念瑶不可置信地眨起了眼睛。 她微微摇头,脸上写满了不情愿。 “那些事都过去了,那么久了。” “你至于吗?” “过去的放它们过去不久好了吗?” 说着说着,林念瑶的声音大了起来。 “夫君,咱们还有下半辈子啊。” 风一来,将林念瑶再大的声音都吹散。 在风中,崔泽掩不住,剧烈地咳了起来。 他勉强才压住咳嗽,道: “同样的事,我若对你做一件。” “你还会信誓旦旦地说过去吗?” “林念瑶,少慷他人之慨” 林念瑶被崔泽问进心里。 半晌了,她压根说不出话来。 她……同样的事,崔泽但凡敢对她做一件,她肯定…… 肯定不会放过崔泽。 这么一想,林念瑶瞬间觉得手里抱的包袱烫手。 她恨不得把包袱里的药材丢回给崔泽去。 忽然,远方有人唤了声:“林帅。” 崔泽打马离开。 离开前他留下一句: “林念瑶,别再昧良心。” 这话像一记警钟,铛的一声敲响在林念瑶心间。 她抱着包袱裹着的药,感觉麻劲从脚底板涌上来。 摇摇晃晃间,林念瑶看见云青青向她而来。 …… 夤夜,雪洗过的天际,月和星都很明亮。 下了雁归山后,在宽阔的平原上。 阿舍萨桑向北方,向天上明亮的白凤星座张开双臂。 他低声唤着塔纳斯的名号。 阿舍萨桑在心中默默祈祷,盼望塔纳斯会将他接回天上。 崔泽远远地看着阿舍萨桑。 他还是被风吹得咳嗽不止。 他策马贴向王秀,轻声问道: “阿舍萨桑这是在……?” 王秀困倦得几乎睁不开眼。 他捶了两下甲胄胸口的护心,逼自己打起精神。 “北羌人都有这个毛病。” “出征前爱向天上祈祷。” 王秀指了指天上,“林帅你看那玄武七宿中的第三宿。” “北羌人当那是神鸟白凤的化身。” 听着王秀的讲解,崔泽也抬眸望向玄武七宿的第三宿。 崔泽细细辨过天上星的方向后,打马上前。 “走吧,出发。” 崔泽一声令下,大军又滚滚向前。 雁归山上,一溜烟跑下来一匹马。 云青青抬头也望了一眼天星,追上了青州军。 …… 崔泽带着青州军在阿舍萨桑的指引下,越走越北。 一路上风霜苦寒。 崔泽和王秀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两人对阿舍萨桑不断试探。 偏偏阿舍萨桑滴水不漏。 整支青州军都以为他们在向北羌王庭进发。 大雪时常落下。 冻得众人铠甲上的霜从未化去过。 青州军中,大家都不指望能扫荡北羌王庭,取得什么大胜。 他们只是想,到了地方用命拼下几个北羌王族。 告诉北羌人,昭国人不是孬种,也足够了。 但队伍行进到第四日。 一切都不对了起来。 惨白的雪中,众人目之所及之处。 看见了黑的,连片的,顶上覆着终年不化的雪的山。 连绵的山势阻隔,他们不可能再向前。 山下既无退路,山上又无生机。 北羌王庭不可能在这。 隐瞒了多日的阿舍萨桑图穷匕见。 他拔出匕首,对着天上闪耀的神鸟白凤。 阿舍萨桑一刀扎破了自己的喉咙。 在喷溅的血流中,他从马上滚下。 崔泽和王秀急忙下马赶到他身边。 崔泽揪着阿舍萨桑的衣领将他一把抓起。 阿舍萨桑脸上只有诡异而满足的笑。 他最后用生硬的汉话说: “大将军,你中招了。” 话说完,他就合上了眼睛。 阿舍萨桑一死,说不出的恐惧瞬间在青州军中弥漫开去。 崔逐当机立断,“退回前一日的水源地,扎营。” “这里离雁归山不过几日的路程。” “必要时,我带大家回去。” 崔泽的命令随着风雪传遍全军。 众人心头的恐惧被崔泽下令搭起的帐篷盖住。 青州军的军心安定下来。 偏这时,天上传来一声鹰唳。 崔泽抬眼一望天,暗叫不好。 果然下一瞬,鹰向他的帅旗飞去。 苍鹰爪子一松,将缠了帛书的金令砸在帅旗上。 金令并着帛书被小兵捡起,送到崔泽面前。 崔泽接过一看。 帛书上的傅玉同的字迹堪称狠辣无情。 “向北,不许退。” 第158章 求生无路 傅家正堂内,门窗关得严丝合缝。 黑檀木的地板上摆着巨大的火盆。 火盆烘出的暖和气惹得满室如春。 傅玉同喝过茶,又捧起他放在腿上的手炉。 他半赖着,靠在椅背上。 说话声也轻得像火盆上飘出铜罩网的烟波。 “肖统领的苍鹰堪称神迹。” “我一想到,林泽都流落到比雁归山还北的苦寒之地。” “而我写的帛书还是到了。” “我心里,就舒服得不得了。” …… 大雪散了又晴。 好不容易挨过一夜苦寒。 青州军人困马乏。 彼时,青州城中,雁北门下。 余子陵舍掉半条命,好不容易从伊州筹措来的军粮却被堵在门内。 许子怜拦住余子陵。 “师兄,别做不该做的事。” 余子陵灰头土脸,看着许子怜带人在城外堆出的雪墙。 雪墙不高,矮矮一座。 但它能轻易地堵住木车轮。 有这样一堵人工造化拦在雁北门外。 余子陵确实运不出一车粮去。 天上肉眼看着晴。 余子陵和许子怜是正统的薛氏门人,都学过风水舆术。 余子陵抬眼看天。 天上的炫光快赶上太阳那么亮。 云间冰棱似的冰核还未落尽。 不多时,又将是一场大雪。 等再一场雪下到地上。 许子怜带人堆的那堵冰墙将不费吹灰之力地冻作铁墙。 余子陵徒劳地坐在运粮车的车板上。 “师弟,你一身通天的才学。” “到头来用在了自己人身上。” “我真是无话可说。” 许子怜站在城门下,向余子陵鞠了一躬。 “师兄谬赞了,请回吧。” 余子陵无可奈何,只得回身。 他走到运粮队伍的最后,找到冻得脸煞白的范涛。 “范司马,是子陵无能。” 天气骤冷,范涛年纪大,看着虚弱了极多。 余子陵唤范涛时,他才从迷蒙的小觉中挣脱醒来。 范涛结束了一场小觉,朦胧的眼睛却显得更为疲倦。 “怎么?你师弟他不肯让开?” 余子陵简直无颜对范涛细说。 “他不仅不让开,还带人堆了雪墙,堵死了出城的路。” 范涛支撑不住眼皮似地,耷拉着眼睛。 “不愧是薛氏门人,下手真狠。” 范涛扶着倚靠的粮袋坐起。 他竭力地睁大眼睛,抬眸望了眼天上。 “他既堆墙,老夫找人来挖。” “我不管还会下多大的雪,哪怕挖墙的人挖死了也得挖。” “青州军是再也等不得了。” …… 萧索的风暴击着毡布的营帐。 崔泽伴着呼呼的风声,营帐的鼓动声,询问部下: “后方有运送补给队伍的踪迹吗?” 两个回头探路的小兵相互望望。 他们低下头,摇了摇头。 崔泽皱起眉头。 他挥挥手,遣他们出去。 王秀坐在一旁,眉头同样锁得死紧。 “大事不妙啊。” “看来余子陵终究没斗过他师弟。” 崔泽皱着眉,拍了拍王秀的肩。 “王将军,传令下去,今日口粮减半。” 王秀点头答应,又问: “林帅,折返吗?” 崔泽正要答是,“呼”的一阵风冲开门帘,袭进帅帐。 崔泽被风一卷,不可遏制地剧烈咳嗽起来。 王秀被崔泽咳得不断,青里泛紫的脸色吓出个好歹。 他忙扶住崔泽,同时掀帘朝外大喊: “来人!快!去请云医女!” 王秀话音还未落,崔泽突然咳着爆出一口血。 血溅在厚厚的雪地上,带着温度,把雪消蚀下去。 王秀大惊,忙回头看崔泽。 可这时候崔泽的头已倒在他的肩甲上,眼睛再不睁开了。 “林帅!林帅!” …… 崔泽记得自己前一瞬闭眼时,头倒在王秀的肩甲上。 这一瞬再睁眼,他已被卸甲。 人被拢在厚厚的被褥里,怀里还塞着一个灌了热水的水囊。 他望见帐中点了一盏灯。 微微摇曳的灯火让崔泽一时混沌。 他竭力地消化着他死了又活过来一般的昏迷。 但崔泽还没来得及消化什么,他就又咳嗽起来。 咳嗽声一响,帐外马上进来一个人。 云青青忙替崔泽拢好被子,扶他躺下。 崔泽躺好后,她往崔泽嘴里塞了一小块硬质的东西。 崔泽一含,发觉是糖。 崔泽一下瞪大眼睛。 云青青垂着眸道:“麦芽糖,治标不治本的东西。” 云青青说话间,甜丝丝的唾液融进崔泽喉管。 差点连肺都要咳出去的喉咙忽然就不作恶了。 崔泽含着嘴里的糖,有些黏糊糊地开口: “我情况,很糟吗?” 云青青的脸冷得像冰。 崔泽躺着,能清楚地看见云青青唇角下方,两道向下的纹。 云青青抿了抿唇,还是如实告知。 “快死了,也许活不到明天。” 崔泽含着那块麦芽糖,用最平缓的语气说最不甘心的话。 “我不想,也不能死。” “我强求一回,你这次无论如何得保住我的命。” 云青青双唇又一抿,两腮被她抿得鼓起。 冰那般透的眼泪珠子从她的眼角落下,湿在腮上。 她回头望向摆在桌上的一个空盒子。 “这次,我也没有办法了。” 微微摇晃的灯旁,空了木盒子仍在散出药香。 崔泽认得那匣子。 他躺不住,悍然坐起。 “那不是***送我的药匣?” 云青青腮上泪干。 她满眼恨意,恨如天如海,天翻海旋。 “全被林念瑶拿走了。” 她拿起崔泽坐起后落下的被子,盖在崔泽身上。 崔泽刚想扯嘴自嘲地笑下。 哪想他一开口,咳嗽如藤攀花开,挤着他的喉咙口往外冒。 他再咳出来的,是一朵又一朵的血花。 云青青眼眸中幽月一般的静再也不见了。 她手足无措地慌,慌得连块帕子也递不准。 崔泽咳出的血全落在他的手上,染遍了他的掌心。 他勉强在咳的间隙,用血淋淋的手握住云青青的手腕。 “求你,不管用什么办法,保住我三天的命。” “我带大家回青州去。” 云青青麻木似的任崔泽抓着。 “三天不够,今天大军还驻扎在昨天的地方。” “这里离青州有四天的路程。” 崔泽睁大了眼睛。 他心绪一烈,咳出来的血变得更红。 “大军没折返吗?” 云青青含恨摇头。 “傅玉同又送来了两封金令。” “青州军敢退一步,便是谋逆。” “青州军如敢谋逆,他就带人将青州城中反贼的家眷,尽数诛杀。” 崔泽呕血而倒,差点再晕过去。 北风如刀。 天上苍鹰掠过,又一声鹰唳,又一封金令砸向帅旗。 第159章 天亮?他恐怕活不到天亮…… 随着又一封金令的砸下。 青州军在厚雪中如煮沸的锅一般哗然。 帅帐中,崔泽听见外面的响声,立刻察觉不对。 他强打起精神。 崔泽环顾床边一圈,只有传令的帛书是最干净的。 他顾不得旁的。 崔泽抄起那帛书,将脸上,掌中的血一气擦干。 云青青看着崔泽动作,懂了崔泽想做什么。 他要出去安抚军心。 于是她搀崔泽起来,为他穿好挡风的厚衣。 崔泽轻声谢她。 在离开床榻之后,崔泽却拒绝了云青青的搀扶。 他说:“让我试试,练习练习。” 崔泽使劲地迈出腿。 才走两步,他头上汗就下来了。 崔泽擦掉额头上的汗。 他用更大的力气,把第三步迈得无异于常人。 快出帅帐时,崔泽煞白着脸跟云青青说出个小小的请求。 “云医女,你有口脂吗?” “能不能替我……” 不等崔泽说完,云青青立刻从腰间取出盒拇指大的口脂。 她打开木盒,用指尖沾了点。 等手上的温度化开凝固的带着橘红色泽的口脂。 她将这点像是气血的颜色,染到崔泽的脸颊上。 一瞬间,崔泽变得看起来很精神。 精神得像寻常的人。 崔泽虚弱地撑起一个不像笑的笑。 “多谢你。” “医女替我晕开的血色,定能骗过所有人。” 他转身掀帘出了帐去。 只留云青青在身后,深了颜色的眼眸写满哀戚。 崔泽一出帅帐,即刻挺直腰背,抬起眼帘,亮了眼睛。 营盘里吵吵嚷嚷的,吵嚷里渗满了人心惶惶。 众人突然不再信他们能回青州去。 直到他们再见到崔泽。 “林帅,你醒了?” “林帅醒了!” “林帅,我们还能回家吗?” 崔泽声如磐石,一举定住青州军这艘将翻的大船。 “我带大家出来,自然会带大家回去。” 众人的心一下安定了许多。 可还有人揣着不安问:“真的吗?” 崔泽问他:“用不用我发誓赌咒?” 那人忙摇头,“不用了。” “跟着林帅这么久,我们信林帅。” 苍鹰扔下的第四封金令被兵卒一手转一手。 转交到崔泽手中。 “但林帅,这个怎么办?” 杏叶形的金令捆着帛书一并被交到崔泽手中时。 众人又渐渐颓靡。 崔泽拆开那帛书一看。 上面赫然写着—— 天亮时分,青州军再不向北行军,傅玉同就会挥刀。 将士们群情激愤道: “林帅,我娘还在青州城里。” “林帅,我家里还有弟弟妹妹。” “林帅……” “林帅……!” 山呼海啸般的牵挂家人的担心将崔泽淹没。 崔泽定着一双眸,连眉都不敢多皱。 他再三安抚众人,心里却已拧成死疙瘩。 天亮之前如果想不出保全众将士和他们家人的办法。 青州军必将覆灭。 青州城中恐怕也难免一场惨绝人寰的血腥。 但…… 崔泽感觉得到他的命在从每个毛孔向外蒸发。 天亮?他恐怕活不到天亮…… 天上的月光忽然暗淡。 雁北门外,余子陵好不容易带人铲动厚雪结成的冰墙。 他抬头一望,心又沉了下去。 顺着他的视线下落,卷了月色幽光的雪又落了下来。 落下的雪不分南北东西覆盖住北疆的每一寸土地。 包括余子陵才带人铲动的冰墙。 旧冰又叠新雪。 希望被压成绝望。 余子陵通红的两只手再握不动铲子。 他向身边望去。 冰墙旁,青州人像对大雪落下浑然不知似的。 他们挥动冰镐的挥冰镐,铲雪的铲雪。 范涛带着他的一盏昏暗的灯笼走过。 灯火过处,落在青州人鼻尖,眉毛,甚至冻在他们眼睫的雪都格外显眼。 余子陵转头向城头望去。 许子怜罩着他的披衣,正站在城上望他。 有披衣在,许子怜身上只有披衣沾了雪。 苦寒天气丝毫不折损他朝廷大员家贵公子的气度。 余子陵收回目光。 他再握紧铁铲,咬牙往冰雪一铲。 铁铲的木柄却应声而断,让他铲了个空。 明明已经铲动的雪扬起又落下。 雪还盖在老地方。 像在讥讽余子陵做了无用功。 余子陵泄了劲,身子后倒,往雪上一落。 坐得狼狈的他吓得范涛焦急地提灯来看。 “没事吧,子陵?” 余子陵心里像雪崩一样倒塌。 雪滚过的地方只剩废墟。 他失了声,答不出“没事”两个字。 城头上,许子怜回头看跟着他的杜玺一眼。 他道:“看,师兄终于崩溃了。” “这冰墙他们是挖不通了,我们回去吧。” 杜玺心头像被钝刀子拉了一样难受。 “我们非得这么干吗?” “我不管怎么想,大家明明都是昭国人。” 许子怜转身,用袖子在杜玺眼前擦窗户似的划了划。 “杜兄,唯有青州军死绝。” “我们才能在朝堂上追究傅玉同乃至陛下。” “我等占了上风,才能为国库取回江瞿四州的税赋。” “莫要因小失大。” 许子怜轻叹一声,又放软态度说道: “再说,逼青州军北上送死的是皇帝的金令。” “追究起来,我这道小小的冰墙,算得了什么?” “走吧,别再庸人自扰了。” 同样的月色下。 许子怜下了雁北门的城头。 傅府中,林念瑶守着的药炉咕嘟嘟的,药刚熬好。 小泥炉里是崔泽的救命药熬出的精华。 林念瑶用布包住泥炉的手柄,将药碗倒出。 不多不少,药汤刚好一碗。 林念瑶端起放了药碗的托盘,正要为傅玉同送去。 浅褐色的药碗里刚好映出她的脸,吓得她住了手。 她又惊又疑地望药碗里再望一眼。 药碗依旧将她的脸庞完整地映出。 这样的自己,和那夜云青青眼眸映出的她几乎一样。 那夜就是青州军开拔的晚上。 崔泽对她说回京城去。 崔泽让她别昧良心。 她那时觉得怀中包袱里装的药材像火炭一样烫手。 恰逢云青青过来,她想把药材抛出去。 但林念瑶转念又一想。 如果交给云青青,不等于她把自己给暴露了。 事后崔泽会怎么想她? 云青青呢,她肯定会添油加醋地告状。 她会抹黑自己,好拆散自己和崔泽。 突然间,林念瑶又觉得药不能给了。 她心里难熬,害怕。 于是她问了云青青: “你一定能保住我夫君的命吗?” 云青青的眼眸跟晃了波似的望向她。 把她的脸庞映了出来。 她听见云青青说:“一定。” 那她把药拿走,也碍不着崔泽吧。 想到这,林念瑶的心安稳下去。 她端起托盘,带着药送去傅家正堂。 第160章 死而复生 林念瑶端着药一进门,傅玉同立刻放下手炉。 他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 “这就是从崔泽那取来的药?” 傅玉同望着药碗太得意。 他甚至忘了在林念瑶面前装一声咳嗽。 傅玉同忘了装,林念瑶心里压着事也忘了在意。 不等林念瑶答话。 傅玉同即刻端起药碗。 他仰头一灌,把整碗药官了下去。 药汤暖暖地落进他的肚子里,傅玉同才终于安心。 这次他能保证林泽再也使不出后招了。 因为林泽的命,已经被他吞干净了。 傅玉同想畅快地笑。 可碍于林念瑶在场,他把笑忍下。 “念瑶,你愁眉苦脸的,在担心什么?” “如果是担心我的话,用不着了。” “你的药我喝下去,我已经大好了。” 面对傅玉同的温言软语。 林念瑶不设防地将心中的忧思抛出。 “玉同,他什么时候回来呀?” “他才走了几日,我每日每夜都在想他。” 初听见林念瑶的话,傅玉同一愣。 愣过之后,他才反应过来。 林念瑶亲昵到略去姓名的人是林泽。 接着一股无名火从傅玉同心头窜起。 过火的感觉很难细说。 大约是一直被别人捧在心里的宝贝仙子在自己面前卑微得像个傻子。 他以为傻子会供奉他到天长地久,海枯石烂。 结果那个别人不知道施了什么术法。 一转眼,宝贝仙子回去捧他了。 而自己呢,自己倒成了被抛在路边的野草。 不,这不行。 傅玉同忍不了这样的落差。 可林念瑶不管他。 她只一个劲地问: “玉同,我夫君什么时候回来。” “雪好大,我好担心他。” 傅玉同眉毛拧了又拧。 他强行勾起嘴角,笑着道: “不如这样,我替你催催他。” “让他早点回来。” 林念瑶没听出傅玉同话里隐约的磨牙声。 她心里高兴了,“那你快帮我催催。” “我等他一起回家。” 傅玉同千哄万哄劝走了林念瑶。 林念瑶一走,他把脸拉下去。 傅玉同找上肖七。 “肖统领,你的苍鹰还能再飞几趟?” 肖七脸掩在斗笠里,脾气不善道: “今夜最多一趟。” “明日已预订了替你去巡阅大军,今夜就不飞了吧。” 傅玉同斩钉截铁地下令: “不!今夜再飞!” “再给我飞。” …… 苍鹰北翔,穿云破月。 雁归山以北,风雪无所阻挡。 暴戾的风和浩瀚的雪扫荡漠北平原。 固定帅帐的绳索下又加了钉。 但呼啸的风还是跟敲鼓一样敲打着帅帐。 几乎要把帅帐掀起带走。 茫茫的夜里,青州军罕有人睡得着。 崔泽虽做下了保证。 可夜一长,人一多想,忧惧又疯长回来。 偏这时,苍鹰又至。 这次苍鹰带来捆了帛书的金令甚至不止一封。 接连两下砸得绣着神鸟白凤的帅旗旗杆晃荡。 落下的金令像带了瘟疫的毒源。 让军心散乱的病在军营里一传十,十传百地穿开。 这次的金令捆着的帛书上写—— 下次苍鹰再来,青州军再不向北开拔。 傅玉同会把砍下的人头系在苍鹰的脚脖子上。 送进青州军。 一想到至亲的头颅可能从天而降,砸在自己头上。 军营里的人都闭不上眼睛了。 所有人的心都在燥。 燥得差一点火星就会爆。 一旦爆乱,青州军将无用地将自己耗尽在迢迢漠北。 而帅帐中,青州军唯一的定海神针,已然油尽灯枯,命数将熄。 云青青将她的毕生所学全数使出。 可她耗尽办法,崔泽的脉还是在渐渐变弱。 一夜的雪终于下尽。 天开始发亮时。 崔泽的脉已经弱到云青青几乎把不出来了。 王秀守在旁边,无可奈何道: “他大爷的!” “天亮了,第六道帛书上写的最后关头到了。” “云医女,我没办法。” “我先去带兵开拔,向更北走。” 已是烈火烧眉的危急关头,云青青心焦却镇定。 她分了两分余光给王秀。 “王将军,如果不是崔泽出面命令大军开拔。” “这支大军,你带得走吗?” 王秀心里何尝不乱。 被云青青这一问,他也再克制不住,回头大喊: “那我还能怎么办?” “我不是林帅,我没那么多反败为胜的办法。” 王秀等着云青青也朝他吼回来。 这时节被人吼上一吼,反而解脱。 可王秀没能等来云青青的斥责。 他只看到,云青青惊得眼帘一眨,垂落下去。 她的眸像被乌云大雨全笼罩了一样的暗。 “没脉搏了。” 云青青忙伸手去探崔泽的鼻息。 崔泽的鼻息也一并停掉。 刹那间,连王秀都喘不上来气。 他也伸手去探崔泽的鼻息。 结果探了个空。 偏生这时,渐亮的天上多了道暗影。 催命的鹰唳响透军营。 已经传过数道金令的苍鹰来得又快又邪。 第七道金令像阎王点卯一般落下。 苍鹰也如勾魂的黑白无常般在军营上空盘旋。 青州军中,人皆丧气。 有的人甚至绝望到把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刀一抹,他起码能比家里人先走一步。 等着下地府团聚。 云青青和王秀在帅帐中相顾无言。 无言中,他们又不舍得把探鼻息的手收回去。 两人痴愣愣地在等一个奇迹。 咚。 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崔泽停了的心重新震动胸腔。 云青青察觉生变。 她忙将手探回崔泽的脉上。 一探,她就摸到了微弱但确实存在的脉搏。 同一时间,王秀也在崔泽的鼻侧探到了微弱的呼吸。 崔泽缓缓重新睁开了眼帘。 云青青看着崔泽死而复生,突然生出一场豪赌般的设想。 “你敢不敢,让我在你的心口附近扎上三针。” “我可能能用三针定住你的心脉。” “也可能三针下去你一命归西。” 崔泽干涩的唇开开合合。 他虚弱地问:“三针下去,你能保我活多久?” 云青青点着他的心口,道: “如果我下针时你没死,我敢保你回到青州。” 崔泽认定云青青似地眨了下眼。 云青青本以为崔泽会立刻说: 你下针吧。 出乎她的意料,崔泽手臂用劲,把自己强撑了起来。 “在你下针之前,我想做几件事。” “免得我做了针下亡魂,来不及。” 第161章 他如若把北羌扬了呢 床边,为崔泽取暖的小炭盆在哔哔啵啵地烧着。 帐外风长啸。 崔泽撑着床沿下来。 他每一步都走得艰难,需要扶些什么。 他摸索着,扶着,从窄小的床榻走到点着小灯的桌边。 桌上散乱地堆着这些天来傅玉同送来的金令。 再昏暗的灯下,杏叶形金令仍然光彩不减。 就连写满字的,字里行间皆在索青州军命的黄帛也在泛着丝帛特有的尊贵光泽。 崔泽一把将它们捧起。 在云青青睁大了眼睛和王秀张大了嘴巴的震惊表情的陪伴下。 他将金令带着黄帛全撒进炭盆。 炭盆里猩红的火点当场燃成夺目的火。 黄帛顷刻被焰火吞没。 幽暗的帅帐被照亮。 在骤然亮起的火光中。 崔泽神色松快得像扯断了周身的枷锁。 他顿感身上一轻。 手脚上沉甸甸的感觉泻去,四肢又听他使唤了。 那个刹那,崔泽走向帅案。 他取来纸,抄起笔。 笔锋蘸饱墨后,崔泽下笔如龙。 很快,一封信写就。 崔泽仿佛大仇得报。 他摔下笔,于灯下拿过跟随了自己多年的宝剑。 长剑携风出鞘。 床边的炭盆仍在燃烧。 崔泽一剑挑入盆中,挑出一块烧尽的炭。 一出炭盆,将成灰的炭顷刻间变凉。 凉了的炭块落到崔泽手中。 崔泽走到被吹得发鼓,又落下的帐帘前。 就着风势,他执炭在帘上一笔落成浩大的“崔”字。 眼看“崔”字写就,崔泽将炭一抛。 他手中的剑向上一劈。 染过赤色火光的剑如龙击黑天上。 刺啦一声,冲天破云般,帐帘在最顶上被横着裂开。 势如千军万马般奔腾的狂风从帐帘落下的缺口冲进来。 卷得帘布向里一扑,正好落进崔泽的臂弯。 崔泽挽着帘布,提剑出帐。 在浩荡风中,在鬓发飞扬间。 崔泽剑指天上不断盘旋的苍鹰。 他声嘶力竭,纵横肆意地朝天怒吼道: “我再不姓林,我姓崔!” 伴着崔泽的朝天怒吼。 肆虐地冲进帐中的北风扑向桌上。 狂风卷得崔泽才写毕的信袭向半空。 云青青伸手去抓。 她在风中抓住那封信。 信上笔墨已干,打头两个笔走龙蛇的大字筋骨傲立—— 休书! 崔泽一身素衣立于狂傲的风中。 他吼声接连,震上天去。 “你们给林泽发的金令,关我崔泽鸟事!” “众军听令——” 王秀从被震慑中惊醒。 他急急奔出帐来,抱拳单膝跪下。 他也声如雷震,回应道: “青州军皆在。” 崔泽将手中白底黑字的帘布交给他。 “换帅旗。” 王秀接过崔字旗,由衷问道: “林……崔帅,咱们真的反了吗?带大家回家吗?” 青州军上下心中全记挂着这一问。 众人如潮般从营帐中出来。 一层又一层地围拢到崔泽和王秀身边。 在众军的惶恐和期待的交杂中。 崔泽提着他剑上寒光犹利的青锋,望向天上的苍鹰。 他声震旷达的大地。 “不,如他们所愿,我带你们去击破北羌王庭!” “携大胜回去,索他们的命!” 众军眼中惶恐散了些。 却还不是淬过火的坚定的刀兵。 因为他们不确定崔泽说的话是否会成真。 天已渐亮,天上只剩晓星残月。 崔泽剑指天上,指向阿舍萨桑死前再三向它祈祷过的星宿。 那星宿已在天明中隐没。 但崔泽格外笃定。 “北羌王庭的位置我已了然。” 整支青州军先是陷入沉寂,而后爆发出剧烈的高呼。 崔帅知道了北羌王庭的位置。 他们?他们真有机会打下北羌王庭! 众人如猛烈的风一样,都动起来。 打北羌王庭去了! 在天彻底亮透,苍鹰离去之前,青州军已如电般开拔。 鹰唳声中,崔泽率领全军向北也向东而去。 马上,崔泽一手拽着缰绳。 他另一手捂着自己铠甲的护心。 护心之下,云青青在里面埋了三根针。 三针定住他的心脉,护他一时无虞。 而云青青策马反向向南,奔回青州城去了。 她走之前,举起他写的休书。 “我替你把信送回去。” “我也替你去寻拔针后救命的办法。” 云青青将崔泽写的休书折好收进袖中。 她起身站着,替着甲的崔泽拢好鬓发,戴上头盔。 替崔泽戴好头盔后,她的手落在他冰冷的肩甲上。 “不过我这次帮你,我要收报酬。” 崔泽仰头望她。 “什么报酬?” 他想着云青青帮他那么多。 哪怕要他上天打龙,下海搏蛟,他都该去。 “你说,我照办。” 那知云青青在崔泽的肩甲上加了层不轻不重的力道。 她柔和的: “你写了休书,身边的位子空出来了。” 云青青顿了一顿,坚定道: “那位子我要了。” 崔泽闻言愣在当场。 云青青说罢,将手撤下。 她不等崔泽再说什么,径直走向帐外。 劲烈的风吹动她圆领袍的下摆。 她腰间坠的黛青色的丝绦在风中狂舞。 像一道浓重的墨,烙进了崔泽的心里。 崔泽没有声张,他在心里默默回了句。 好的。 崔夫人。 …… 青州军在厚雪中拖出长痕。 苍鹰终于肯离去,向青州城翱翔。 军阵打头处。 王秀望一眼,嘀咕似的骂道:“畜生总算滚了。” 他心中有点不踏实。 王秀自己开解不了自己,于是问崔泽: “崔帅,你怎么知道北羌王庭在哪?” 崔泽顶着风,策着马。 “王将军,你从漠北一路回来。” “我问你,连接漠北各处草场的迁徙的路,多吗?” 王秀沉思,“不多,但也不少。” 崔泽抬头望了一眼北向的天。 “那一路都看得清玄武七宿的第四宿的路,还多吗?” 王秀会意。 “崔帅你是说,北羌人崇奉的天上的塔纳斯。” “他们一定要走看得清的路,才好祈祷朝拜。” “这么一推想,北羌固定走的路,少了很多。” 崔泽再问:“再加上阿舍萨桑带的路呢?” 寒风虽扑面,却不算那么凛冽。 王秀盘算起阿舍萨桑死前带的路。 路上有几处是有北羌部落迁徙的踪迹的。 不然他和崔泽不会上当。 但如果对比着天上星,地上的痕迹,一连起来。 延伸向北,只有一个点。 王秀胸中豁然开朗。 “崔帅,我知道了!” “北羌王庭一定在那!” 王秀仰天大笑,恨不得夹紧马肚,纵马疾驰。 “北羌蛮子,你们王爷爷来了!” 王秀的笑声和喊声传出去。 青州众军瞧见他的样子,大家都兴奋起来。 众人更加确信,必有大胜在前方。 沉郁之气转眼在军中被一扫而空。 崔泽策马落在王秀后面。 他眼里的杀意更比王秀浓烈百倍。 朝中的人既然盼着青州军战败,盼着与北羌和谈掀风起浪。 那他就把北羌扬了。 崔泽身后,白底炭字的大旗在晴朗的寒天中高高飘扬。 第162章 戏才唱到半场就开宴 苍鹰向南,掠过雁归山,回到青州城。 傅玉同一得到崔泽已经带着大军出发向北的消息。 兴奋得差点把怀中的手炉捏碎。 “哈哈哈哈哈哈!” “林泽啊林泽,你最后还不是,照我安排的去死了?” 傅玉同喜不自胜。 他吩咐下人:“去青州官署发我的帖子。” “把青州官署剩的几个残兵败将。” “还有薛氏一门的三个毛头小子一并请来。” 傅玉同坐在傅府正堂的主位上发号施令。 劲头足到活像个坐在龙椅上的帝王。 …… 傅玉同设的宴就在傅府正堂中。 如今青州吃紧,离恢复元气还远。 傅府又被崔泽清过一番。 摆上桌案的只是些薄酒小菜。 但傅玉同看着满堂被他请来的敌人。 人人皆在他下首,他独居上首。 傅玉同耀武扬威到双眉飞入鬓间。 他一想到待会当众要什么,就得意到压不住嘴角。 “诸位,前线今日的军情已传回来了。” 傅玉同的话一出,堂下数道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他身上。 无论是许子怜、杜玺,又或是范涛和余子陵都紧迫地望过来。 傅玉同端起酒杯,浅酌下半杯浊酒。 他才慢悠悠地说: “林泽率青州军向北进发。” “过不了多时,他们就会在雪原上,尽数冻死了吧。” 余子陵在崩溃边缘来回徘徊,早把理智抛到天外。 他即刻抄起酒杯砸向傅玉同。 酒杯砸在傅玉同的桌上。 溅了傅玉同一脸酒液。 他却不恼。 “你倒的这杯酒,我就当你祭奠青州军了。” 余子陵怒发冲冠,抬手指他,“你!” 傅玉同从丫鬟手中接过方帕子。 他细细地擦脸,边擦边说: “看把你急的。” “这你就急了,再过两日我踩着林泽的尸骨与北羌议和呢?” “再过两日,我上书把战败的罪责归在林泽和你们头上呢?” “再过两日,我劝陛下治你们的罪,将你们下狱问斩。” “我再向陛下奏请,亲自监斩呢?” 余子陵怒不可遏。 他恨不得找把刀冲上去与傅玉同同归于尽。 他身边,范涛却一把拉住他。 范涛劲大,扯得余子陵寸步不能行。 傅玉同看得乐不可支。 他将擦脸的帕子随手甩在桌上。 “我记得你和林泽关系不错。” “你不如替林泽多担心一桩。” “他夫人这时肚子里如果多出一个胎儿。” “他爹会是谁呢?” 余子陵闻言差点瞪裂眼睛。 他拼命地想从范涛手里把自己的手抽回。 他却怎么都抽不动。 “范司马,你放开我。” “今日绝不能放过他!” 范涛一手扯着余子陵,另一手往嘴里送了一筷子菜。 他满眼寂寥,老朽得像是人已躺进了棺材。 “子陵,你还不认命吗?” “你跟他逞意气,难道换得回林帅吗?” 范涛慢慢放下筷子。 干净的泪从他浑浊的眼睛里滚出来。 “你快吃,吃饱了跟我去天女庙。” “我们得把灵堂摆起来替大家招魂。” “免得大家魂丢在北羌那边,再也找不到家。” 范涛说到这句,人已悲拗至极。 范涛身上抑制不住地抖着,人几乎当场晕过去。 余子陵瞧出不对劲。 他也不挣了,忙俯身去扶起范涛。 “范司马,你……” “走吧,我们现在就走。” 范涛点点头,“那也好。” 余子陵赶紧扶范涛出傅府。 范涛一出傅府大门,毫无征兆地竟吐出一大汪血来。 吐过血后,范涛将沾了血的胡须一擦。 他指天骂道:“苍天!你为何不开眼!” 范涛的骂声顺着风缥缈地传进傅家正堂。 传回傅玉同耳中。 傅玉同不算真切地听了以后,喜上眉梢,又痛饮了两杯酒。 许子怜突然呛他道: “我知阁下是小人,但也用不着这般小人作态吧?” “戏才唱到半场就开宴。” 许子怜轻蔑地瞥了傅玉同一眼。 “怕不是今日的酒菜,来日倒成了你的断头饭。” “毕竟如今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傅玉同放下酒杯,慢条斯理地夹了口菜。 “你们薛氏门人这么爱做伪君子吗?” “你没拂袖出门,不也对林泽死了很欢喜吗?” “既然大家都欢喜,你何必装模作样指责于我?” 许子怜冷哼一声,算是回答。 见状,傅玉同把夹起的菜往嘴里送。 他一口口地嚼着,同时眼睛盯着许子怜望。 傅玉同嘴里仿佛在嚼对方的骨头。 等嘴里的菜全咽下去。 傅玉同放下了筷子,道: “你还不知道吧。” “阿舍萨桑在随青州军北上前留了封信。” “信里指证你们薛氏门人和广平侯林泽勾结。” “你们贪图军功,率军北上,酿成大败,全军覆没……” 傅玉同一句紧接一句,如同下咒。 许子怜像被定身一般望向傅玉同。 他目不转睛,仿佛连眨眼都做不到。 许子怜没想到傅玉同会留这样的后手。 他耳畔划过一道凄厉的耳鸣。 内心道:遭了…… 许子怜不知自己最后是怎么从傅府出来的。 是他自己走出来的? 是杜玺搀他出来的? 凌厉的风中,杜玺问他:“子怜醒醒!” “接下来怎么办?” 许子怜声音沙哑道:“救……” 杜玺不明所以,只能晃他的胳膊,示意他说下去。 许子怜哑了的嗓子像吞了炭似的破落。 “救青州军和广平侯……” 杜玺一听,心里直骂娘。 “你快醒醒,别疯了!” “你阻了人家的补给,青州军缺衣少食,这几天又连天的大雪。” “他们还在向北走。” “等今天过去,明天一到,他们八成都在漠北冻成冰棍了!” 杜玺黑着脸叹气道: “你不如想办法,替他们收尸吧。” 那瞬间,许子怜只觉得天昏地暗。 他真想就地晕过去。 但偏偏他年轻,身强力壮,晕不过去一点。 “杜玺……薛门,完了……” 当天夜里,苍鹰再度向北。 在第二日天明时带回消息。 更北的地方,丝毫不见青州军的踪迹。 青州军应该被掩埋在大雪下,尽数殁了。 傅玉同从夜到明,不断地想着这个结果。 听肖七把结果报给他。 他还是听得胸中畅快,兴致勃然。 “是时候向京中,向陛下传讯报喜了!” 傅玉同迫不及待,要把他的计划全部坐实。 城中。 范涛与余子陵在天女庙设好了灵堂。 两人先为崔泽上了三炷香。 活得还算平安的崔泽全然不知自己凭白享了祭祀。 他与王秀率军星夜兼程。 在天亮时分。 他们跨过冰封的长河,携着刀剑踏进了北羌王庭的草场中。 第163章 天罚!是对可汗的天罚! 北羌王庭格外的清寒。 整片天地冷出一种清洁的冰透感。 无数冰棱若隐若现地藏在云间。 太阳穿过云层出来。 射出的阳光被云层间的冰棱折射。 云里似有若无地平白多了一个太阳。 崔泽率领青州军一进北羌王庭所在的草场。 他立刻竖起耳朵。 细碎的风声里偶尔夹杂一点枯黄草叶的发脆的梭梭声。 不过一个瞬息,崔泽便听出来—— 北羌王庭太安静了。 这里没有北羌大军! 崔泽和王秀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冒出说不清的喜悦。 王秀指了指天上,轻声打趣道: “崔帅,天显二日。” “这不和塔纳斯传说对上了吗?” “北羌可汗这次肯定得落我们手里。” 崔泽眉间含着淡笑浅浅点头。 他打了个手势向后传令。 整支青州军有序地蛰伏起来。 青州军像草丛中的巨蟒。 蜿蜒着,隐蔽着,靠近核心的北羌王帐。 北羌王帐中正热闹。 没人顾及外头生了什么风波。 北羌的於利可汗正在帐中宴请王师六部的使者。 说是宴请,实际上没人喝得下酒。 两方面红耳赤早吵过了一轮。 於利要六部继续出兵。 六部却说什么都不肯。 安霍部的使者长得像头壮硕的熊。 他猛地一拍案,差点把矮矮的长案直接拍进地里。 “我们安霍部付出的已经够多了。” “但我们得到了什么?” “我们不会再配合可汗出兵。” 於利可汗手下的将领不甘示弱,也拍桌骂道: “现在你们不打。” “等我们被迎进昭国皇都,坐拥整个昭国。” “你们安霍休想分到一块土地,一个奴隶。” 安霍部的使者立马发出一声嗤笑。 他和其余五部的使者对了个眼神。 五部的人都认同他。 甚至和安霍世代有纠葛的卡纳部也暗中点头,表达对安霍的支持。 安霍部那像熊一样的使者看於利的眼神越发的不恭敬。 “就凭你们还想打过去?” 他撇了撇嘴。 “可汗还不知道吗?” “塔纳斯的化身降临在昭国青州,是青州军的主帅。” “可汗还是先担心自己的金冠戴得稳不稳吧。” 於利可汗手下的人听见安霍使者这么轻慢他,纷纷拔出刀。 对着刀锋,安霍使者脸上却只有不屑。 “我代表安霍来到这里,不怕变成一具尸体回去。” 於利闻言脸色变了变。 他见威逼不成,一挥手让手下人把刀都收了去。 他拍了拍掌。 让手下人拉上来一个手脚戴满镣铐的奴隶。 那奴隶长发披散,胡子拉碴。 身上破衣烂衫,手脚冻得生疮流脓,活像个野人。 但六部的使者一见他,都认出了他。 “他……他是昭国龙虎军的大将崔鼎之?!” 几人相互看看,又窃窃私语。 “崔鼎之还没死?” “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於利享受着六部使者看见崔鼎之后生出的本能的恐惧。 他更享受奴役曾经强大的敌人的快感。 於利把空了的金杯随手递到崔鼎之站的方向。 “倒酒。” 崔鼎之满眼恨意。 但他想着他曾经的部下。 被北羌人当奴隶折磨的昭人。 崔鼎之单膝跪下,托起金壶为於利倒出正好满杯的酒。 酒里混着奶,散发着诱人的甜味。 於利一口灌下去,喝得舒爽。 他擦了擦嘴,道:“昭人有什么好怕的?” “你们看他,崔鼎之,曾经让你们闻风丧胆。” “到头来,还不是跪在我身边服侍我?” 於利站起来,掷出豪言。 “塔纳斯的子民们!” “塔纳斯的荣耀永远在我身上。” “跟着我向南去,占领最丰美的土地,享受最好的生活。” “无论什么样的昭人,都不堪一击。” “终将死在我的弯刀之下。” 於利的豪言壮语响彻王帐。 可惜他的话没感染到任何一个使者。 六部使者跟拆台似地齐声反对他。 大家说什么都不肯再跟崔泽和他手下的青州军碰上。 甚至还有稍弱的部落使者提出在议和中向昭国称臣。 “我们本就是塔纳斯的子民。” “回归塔纳斯的治下有什么不对?” 於利猛拍了几下桌压下众人的话。 他愤愤地指着自己的脑袋道: “我看你们脑子都被羊啃了!” “我说了塔纳斯不可能降临在昭国!” 於利忍着气,把手指向南方。 “昭国的皇帝都跪了。” “这个时候,你们让我向他称臣?” 王帐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六部使者都没说话。 但他们看着於利,分明用眼神在说: 对啊,向昭国称臣。 为塔纳斯的化身献上敬意。 於利被他们看得从头到脚都冒火。 他把手一甩,放话道: “不可能!” “除非昭人能把我抓住,绑去昭国的皇都。” “否则我这辈子绝不可能给昭国任何一个人下跪!” 於利可汗说到后面,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结果伴着他愤怒的吼声,一柄青锋刺入王帐的毡帘。 青锋一抹,整块毡帘被劈成两半。 劈成两半的毡帘被吹开。 顶着风,崔泽提剑进到王帐内。 他环顾一圈,认出六部的使者。 也算老熟人,战场上都见过。 崔泽眼眸一转,最终定在头戴金冠的於利身上。 太阳的光芒从破裂的毡帘中涌进来。 落上崔泽的剑刃,又折射到於利的王冠上。 於利的王冠的正中央是金雕的一只像白凤又像鹰的鸟。 鸟的口中衔着一块硕大的纯净的白宝石。 在崔泽剑锋折射的光的照耀下。 白宝石映出的光显得无措又慌乱。 於利的声音也是同样的。 “你是什么人?” 崔泽缓慢地眨了下眼眸。 他北羌话没跟王秀学多少。 於利的话他听得懂,但他回答不了。 为了帐中所有人都能看懂他的回答。 崔泽从腰间解下鎏银的錾刻着神鸟白凤的面具。 他将面具扣稳在头盔上。 崔泽身后,破裂的毡帐被风卷起。 天边的太阳和云层中似有若无的太阳一左一右。 活像两轮太阳。 顷刻之间。 天上二日和戴了面具的崔泽一起,烙进所有人的眼睛。 整个王帐里的北羌人齐声爆发出剧烈的哀嚎。 “塔纳斯真的降临了!” “天罚!是对可汗的天罚!” “於利完了……” 在众人哀嚎间。 一个又一个的青州兵跟着崔泽的步伐涌进了王帐。 第164章 想求原谅,下地府去求 王帐里的人除了於利,被捆出来的时候,像羊一样乖。 甚至青州军把他们押出帐外,他们就地朝崔泽跪下。 在仿佛两轮太阳的照耀下,北羌人嘴里叽里咕噜不断。 崔泽实在听不过来,招来王秀问: “他们在说什么?” 王秀侧耳一听,笑道: “求您这个天神原谅呢。” 崔泽无形地翻了个白眼。 “杀了、掳了我们这么多昭人。” “想求原谅,下地府去求。” 崔泽轻震了下他手中的剑。 “我亲手送他们去。” 手脚都被捆紧的於利听完崔泽的话,惊愕地看着崔泽。 他一开口也惊了崔泽一阵。 因为他说出的是流利的汉话。 “你绝不是神鸟白凤的化身!” “神鸟白凤是会保佑我们的。” 彼时北羌王庭一片混乱。 青州军以弹压之势,横扫整个王庭。 王庭中北羌王族的一群公主王妃在哭。 被圈作奴隶,被鞭打,被折磨得快没人形的昭人也在哭。 在混乱中,崔泽折身走向於利。 他把剑收进鞘中,连剑带鞘压到於利的肩上。 崔泽轻巧地用劲。 几个来回就压得於利脚下不稳,向他跪倒。 崔泽拄着剑,俯下身,和於利面对面道: “我是不是,重要吗?” “重要的是我马上会押着你回昭国的都城去。” 崔泽手上多使出一寸劲。 压得於利头都差点抬不起来。 他只能咬牙硬扛。 崔泽环顾一圈。 他看过从羊圈里出来的衣衫褴褛的昭人奴隶。 看过和奴隶相拥而泣的青州兵。 看过跟法阵似的,被摆在石头上的一圈头骨杯子。 他把喷薄而出的叹息咽下去,冷而硬地对於利道: “你不是说这辈子绝不会对昭人跪下?” “等到了都城,我带你跪遍我朝的宗庙牌位。” “让你活人死人都跪一轮。” 於利一下没扛住,整个人崩下去。 崔泽趁势撤剑收手。 他像座不可逾越的山一样,立在於利面前。 “这就受不住了?” 崔泽抱着剑,问了於利个看似无来由又无关的问题。 “你善跳羌舞吗?” 於利在崩溃中疑惑地看向崔泽。 崔泽道:“想在昭国京城活下去总得有一技之长吧?” “毕竟北羌已经亡了。” 於利瞪大眼睛,一口气没续上,差点晕死过去。 崔泽用剑一挑,勾住他的衣领。 於利被架住,没倒下去。 当着於利的面。 崔泽那白底炭字的帅旗在北羌王庭的中央被竖起来。 於利埋下头去,怎么都不肯看那张潦草的帅旗。 这时,部下小跑来问崔泽: “崔帅,按您的命令,百姓们请到一处,北羌王族也拢着捆住。” “北羌王庭的财帛清点带回。” “那王帐呢?太大太沉了,带不走啊。” 崔泽答他:“烧。” 青州军雷厉风行,被清空的北羌王帐被点燃。 眨眼之间,王帐燃起熊熊大火。 酷烈的火焰仿佛把在场的所有人带回夏日。 赤红的火,燥热的风,高扬的“崔”字。 一并在北羌人心里烫成永世流传的噩梦。 那场火直烤进於利的心里。 烤得他如在火中,烈焰焚烧。 於利想伏在地上痛苦哀嚎着发泄一轮。 奈何崔泽的剑架着他,让他连伏倒都做不到。 他带着哭腔怒骂崔泽道: “你是魔鬼吗!” “你是怎么越过南边通路上防守的大军的?” “难道塔纳斯真的眷顾你,不眷顾北羌?” 崔泽撤开剑,让於利倒在地上。 他俯视着於利。 “我率军从西边来。” 於利倒在地上,痛嚎着: “这么冷的天,你们居然敢冒雪绕路!” 崔泽眸一沉,语气一下变冷。 他单手捂住自己铠甲的护心。 护心之下,埋着的三根银针在他心口隐隐作痛。 崔泽道:“这不多亏了傅玉同。” “他赶着我,让我灭你。” 痛嚎的於利一下没了声,陷入到致命的死寂中。 …… 一仗即破北羌王庭。 青州军南下重返青州城。 辽阔的雪覆盖的枯黄草原上。 青州军身侧,跟着一串被捆成一条线的北羌王族。 青州军身后,跟了好几队的盛满财宝的马车。 前龙虎军大将军崔鼎之混在昭国百姓中。 哼着家乡的小曲,为崔泽赶着满是财宝的马车。 北羌王庭付之一炬。 北羌王族百年积蓄为崔泽所取。 崔泽携大军回程的风声先一步抵达北羌大军的驻地。 北羌六部大军一哄而散,各找各妈,各回各部。 漠北一时平靖,无人生乱。 更无人敢阻挠崔泽。 王秀与崔泽并肩而行,畅快得嘴角就没下去过。 如此走了几日,眼看雁归山将近。 正午太阳高悬。 崔泽忽然策马贴近王秀。 他低声:“王将军……” 王秀察觉崔泽话里气在变虚。 他忙伸手扶向崔泽的肩。 “崔帅?” 崔泽将越来越重的身体分摊到飞星身上和王秀伸来的手上。 头盔下,他的汗遍布额头。 崔泽捂着护心处。 “我恐怕……” 云青青下的三枚针仿佛在撕裂崔泽的心脉。 爆裂的疼痛炸得崔泽几乎说不出剩下的话。 “恐怕……挨不到……” “挨不到太阳落,落山……了……” 王秀扶着崔泽,仓惶回顾。 “云医女?” “云医女呢!” …… 青州城中,天女庙外,白布连檐。 天女庙内,灵堂高设。 最当中摆的,刚做好的,就是崔泽的牌位。 青州城里的百姓们各个排着队来吊唁。 进庙的时候大家还能忍住,出庙时,个个泪流满襟。 大家都在念叨。 “好人怎么就没好报呢?” 听说范涛和余子陵在天女庙为崔泽设灵堂。 林念瑶忙不迭地赶来。 只是走来的一路上,她心乱如麻。 她戴了帷帽,躲着每个人的目光。 她怕青州城的百姓把她认出来。 但她更怕傅玉同派人来把她抓回去。 傅玉同那张凶神恶煞的脸像阴魂一样在她眼前飘散不去。 她从不知道曾被自己当作明月似的人物能摆出那样的可怖表情。 昨天深夜,傅玉同堵着她,道: “林念瑶,你该要个孩子了。” “林泽回不来了,你的肚子如果没动静。” “广平侯府该指望谁啊?” 第165章 你算不上寡妇 林念瑶两只手掩在袖子里扣紧。 她的手相互捏来又捏去,险些把她自己掐着。 “玉同,你,你是在说笑吧?” “你明明说过帮了我夫君。” “崔泽他不久就会回来的。” 傅玉同堵着林念瑶,迈上前一步。 他把林念瑶逼得发慌。 “林念瑶,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我和林泽两个人都恨不得杀死对方。” “我会帮他?” 林念瑶吓傻了眼,“但你明明说……” 傅玉同背起手,眼神暗下去。 “我说什么你信什么?” “那你可真是傻到家了。” 林念瑶扣在一起的手猛地收紧。 这会儿,她的指甲真掐到肉里。 林念瑶心慌慌,脚不听使唤迈不开。 她的嘴更张不开。 不管是质问傅玉同也好,冲傅玉同骂上两声也好。 她都做不到。 傅玉同瞧见她的样子,登时就笑了出来。 他的笑声里充满了轻蔑。 “看看你怕的样子。” “原来你只敢对林泽耍横,折磨他羞辱他。” 傅玉同蔑笑着挑了挑眉。 他眼里盛满讥讽,嘴上也堪称辛辣。 “落得今天的下场,全是你的报应。” “谁让你只敢窝里横,欺负真心对你好的人。” 林念瑶摇头。 “我不是,我改了。” “我现在也珍惜我夫君了。” 傅玉同伸手抓住林念瑶的腕子。 他扯着她,把她往屋里一甩。 扔了林念瑶进屋后,傅玉同背着手立在门口。 清寒的月光衬得他身长玉立,如松柏一般。 他唇齿间飘出渺渺的白气,显得傅玉同跟像是天上人。 傅玉同摆着林念瑶曾经最痴恋的模样,拆穿下林念瑶的真面目。 “珍惜?” “你夺了他的救命药,他命都被你抢了。” “你管这叫珍惜。” 林念瑶被摔在房中的地上。 黑檀木铺就的地板亮得像一潭水。 如水般地照出林念瑶所有的不堪。 她拉高声量: “我是为了救你!” “我是不得已的!” 傅玉同赏了她个看傻子的眼神。 “我好得很,用不着那些药。” “你自己干的蠢事,少来怪我。” 听了傅玉同的话,林念瑶感觉自己慌得气上不来。 她捂着自己的心口,弥补似的道: “不,还有云青青。” “云青青一定能救他。” 傅玉同又一声蔑笑。 “云青青又不是神。” “她纵有千般医术,没了药依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林泽死定了。” 傅玉同如玉磬般的声音伴着檐角的风铃一起响。 那声响重重地砸在林念瑶心上。 “林念瑶,你害死了他。” 林念瑶身子一斜,瘫坐在地上。 她捂着自己的脸。 她想捂住耳朵,又不敢。 她纤长的手指在脸侧刮来刮去,差点把脸刮破。 “不!” “我没有,我没有……” “你胡说,你一定是胡说的。” 傅玉同的双眸比天上的月亮冷寒。 “我胡说?” “范涛和余子陵在城中天女庙给林泽搭了灵堂。” “你去问,你去问他们我是不是胡说。” 林念瑶经受不住,用手捂住了耳朵。 她跟鹌鹑似的不停地摇头。 傅玉同抬手在门框一敲。 骤然敲响的声音吓停了林念瑶的动作。 她的两只眼睛转向傅玉同。 林念瑶的眼睛像干枯的井,井里什么都没有。 就像她什么都弄丢了。 傅玉同放下手,宣判一般道: “林念瑶,这几日赶紧让你的肚子鼓起来。” “没儿子你们林家广平侯的位子可就没了。” “没了广平侯位子的你,对我一点用都没有。” “没了我分你点残羹冷炙,你后半辈子怎么过?” 傅玉同话音一落,林念瑶枯井般的眼里连生机都失去。 林念瑶麻木地问: “孩子的爹,是你吗?” 傅玉同瞬间眯起眼睛。 “我?你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为陛下办成大事,日后是身披紫袍的文臣之首。” “我公主都娶得,谁收你这破烂?” “只有林泽才把你当坨宝贝。” 林念瑶被骂得哑口无言。 她想哭,眼泪却流不出来。 傅玉同一拂袖,“你自己去找个野男人。” “赶快把事情办了。” “免得我出手替你找。” 说罢,他拂袖而去。 月亮清凌凌地挂在天上。 傅玉同在地上的影子移走了。 林念瑶趴在地上,终于有力气失声痛哭。 她好悔。 那个在月下会哄她,帮她擦去眼泪的男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 昨夜漫漫。 林念瑶流着泪枯坐到天明。 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最后出了傅府,来到天女庙前。 天女庙屋檐下挂着的白布随风在飘。 林念瑶委屈地觉得那白布就是她。 身若飘萍,无依无靠。 她摸着帷帽的边缘,进到庙内。 庙门口有个上了年纪的婆婆递给她一个折好的纸元宝。 “为崔大人烧一个吧。” 林念瑶一愣,“崔?” 那婆婆满眼悲戚,说: “你还不知?” “领着青州军守住青州城的大人不姓林,他姓崔。” “司马大人告诉我们的。” 林念瑶满怀的惆怅。 她握着那元宝走进天女庙的正殿中。 正殿内,天女庙的塑像之下,摆了数排灵牌。 最中间的是崔泽的灵位。 上面写的是崔泽原本的名字。 天女娘娘的塑像依旧,慈祥地笑着。 林念瑶一看那张笑颜,泪立刻就下来了。 她跪倒在蒲团上。 天女娘娘早劝说过她。 她却把挚爱她的夫君害成了个牌位。 林念瑶的每滴泪都很苦。 苦里酿出来的是她剪不断的悔与恨。 悔恨绵绵,偏偏崔泽的声音还不断在她耳边回响。 “回京城去……” 回京城去…… 林念瑶低头啜泣。 她怎么就没听崔泽的话呀? 林念瑶哭得快断气。 她托起手里的纸元宝,想往火盆里搁。 一只苍老的布满斑点的手从侧边伸出来,截住她。 “你出去。” “崔帅用不上你的元宝。” 林念瑶脸上的泪怔住。 “你是谁,凭什么这么说?” 范涛一把夺去林念瑶手中的元宝。 他将元宝揉作一团,扔出殿去。 “范涛,青州司马。” 范涛冲着林念瑶摆出个请的手势。 “有的话我替崔帅说了。” “你不配再和他有一分一毫的瓜葛。” 林念瑶掀开帷帽的帽帘。 她眼泪汪汪,“连你也要欺负我这个寡妇?” 从天女娘娘的塑像后走出来一道人影。 “你?你算不上寡妇。” 第166章 他再不是你丈夫了 林念瑶打眼一瞧,是云青青。 她擦去脸上的泪,站起来。 “我们家的事,关你什么事?” 林念瑶这话一出。 天女庙内祭奠青州军的人一时都望进殿内来。 云青青立在天女娘娘的雕像旁。 她的神色里有种不可捉摸的刚强。 “谁家?” 林念瑶是心中千般的委屈,万般的嗟叹。 “我家,我们林家!” “怎么,现在我夫君殁了。” “我连来祭拜,为他烧一点纸钱。” “都要征得你们这些外人的同意了?” 范涛竭力地用多年君子礼仪克制自己的手指住林念瑶。 “你以为我们青州人不长眼睛?” “我们难道看不到,你是怎么对崔帅的?” 霎时,天女庙内细碎的声音一层一层地泛起来。 这些声音细听下来,都是对林念瑶的叱骂,对范涛的赞同。 林念瑶回身朝满庙的青州人气急败坏地吼道: “别说了!” 庙内声音瞬间静下去。 范涛拽紧自己的袖子,挡在林念瑶和崔泽的牌位之间。 他苍老的手吃力地抻在身子两边。 范涛道:“崔帅已经不在了。” “死者为大,我们要让他真正地安息。” “你休想搅扰他。” 林念瑶哭着说: “但不管怎么样,他都是我丈夫。” “你们没有资格拦着我。” “他就算死了,也该由我安葬,由我供奉。” “他是我的男人。” 范涛只感到自己浑身的力气使不出来。 他除了在那站着、挡着,别的什么也做不到。 殿外卷进来的风吹起些烧尽的纸灰,衬得范涛更衰老。 老得像挡不住林念瑶的朽木。 “他死了,不该和你有关系了。” “你就放他安息吧。” 对着范涛的再三恳求,林念瑶除了掉泪还是掉泪。 “你们怎么都不信我呢?” “我爱他,我心悦他啊。” “爱?”云青青不由地反问。 她的话像利刃扎进林念瑶心里。 “你爱他,却夺了他的救命药?” “爱他就将他挫骨扬灰。” “你真是好爱他。” 才休止的庙中的议论又泛起来。 这回的声响如潮,直把林念瑶淹没。 众怒之下,林念瑶忙解释道: “不是的!” “我不是故意……我,当时是为了救我的救命恩人。” “我为了报恩……” 云青青抱起双臂。 看她的样子仿佛是被冷着。 又或者是听了什么极冷的极无耻的话。 “你报恩?” “你报恩关他什么事?” “你的恩情又不是他欠下的。” 林念瑶尖声反驳道: “怎么不是?” “夫妻一体,我的恩就是他的恩!” 云青青垂落眼帘,冷而凉的话从她的嘴里散出来。 “那家族一体,同心同德。” “林君成做的恶,欠的债,是不是你的罪,你的恶。” 林念瑶脸色煞白,下意识道:“那怎么一样?” 顿时,天女庙内,众人的指责声响彻天际。 一人一句几乎能把林念瑶凌迟。 “好不要脸,就想自己吃着占着。” “有一点不利她的,她又说不关她的事了。” “我算是开了眼,哪有人自私成这样?” “人家说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那是要她多关心丈夫,免得她因为自己不做人害了丈夫。” “她倒好……” 林念瑶埋头撞开范涛,抱起崔泽的牌位。 她大喊道:“够了,够了!” “任你们怎么说,他都是我夫君!” “他是我的,不是别人的!” 范涛急火攻心,颤着手要把崔泽的牌位抢回去。 云青青出手拦下他。 “司马,不必。” “一块木牌而已。” “任她去吧。” 范涛捂着脑袋,缓过气来,低声道: “也是,老朽替崔帅刻更好的。” 林念瑶登时急了。 她染着哭腔冲范涛和云青青喊道: “不许刻!不许你们刻!” “你们才是没资格的人。” 她紧紧抱着怀中的牌位,好像有保住了崔泽。 “夫君,你知不知道,你不在他们都欺负我。” “都欺负我……” 林念瑶哭哭啼啼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天女庙正殿。 云青青抬眸望过天女娘娘一眼。 她仿佛暗中向天女娘娘征求到了什么许可。 当着天女庙中满满当当的人的面。 她如磐石一般,坚定又平缓地从袖中取出崔泽的信。 云青青将信递给林念瑶。 “他写的信,给你的。” “我原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拿出来。” “我怕你惹是生非,给他添乱。” 林念瑶连忙放下牌位,夺过那信。 “你别说得好听,明明是你想昧下他给我的信。” 林念瑶迫不及待地将信拆开。 信一取出,第一折上笔走龙蛇的两个大字是崔泽的字迹无疑。 林念瑶却瞬间冷透了身上的血。 因为那两个字是——休书。 她接受不了,信都不展就要撕碎。 云青青先一步将信夺回手中。 她将信展开,高举,亮在天女庙中的每一个人面前。 “这是崔泽崔帅写下的休书。” “他既断姻缘,便再不是林家赘婿。” “和林家人更绝了关系。” 云青青望着林念瑶,道: “他再不是你丈夫了。” “往后你别叫他夫君。” “你不配。” 林念瑶不肯承认。 她的手在半空中抓啊抓。 她就想把云青青手中的休书抓住撕掉。 她和崔泽还是夫妻。 她和崔泽哪怕到下辈子都有关系! 奈何桥畔,他肯定会一直等她。 林念瑶抓了半天。 手指徒劳的,没碰到一点信。 云青青身后,从天女庙的庭院涌进正殿的青州百姓接连越过云青青。 他们七手八脚地抓住林念瑶。 连扯带挤,百姓们将林念瑶一寸寸地挤向庙外。 众人联手将林念瑶推过天女庙高高的门槛,推出门外。 任林念瑶怎么说,重重的人海就像天上的天河。 她和崔泽被永远分开,天上地下,各自归位。 永世相隔。 正殿中,天女娘娘的塑像的脸上微笑一如既往。 仿佛天女娘娘也觉得这是一桩可喜可贺的事情。 天女像下,范涛老泪纵横,从云青青手中接过休书。 他将休书压在崔泽的牌位下面。 “崔帅,这下你可以安心了。” 云青青趁着自己隐在人群中。 她用轻得不能再轻地向范涛说: “范司马,崔泽还未……” 她未将话说完,只是蹙着眉摇了摇头。 范涛立刻精神,懂了她的意思。 崔泽活着! “崔帅!真好……” 范涛立刻将崔泽的休书取回,细细收藏在怀中。 “我收好休书,回头替他主持公道。” 然而云青青的蹙着的眉未散开。 “没那么好。” “方才好不容易试探出救命的药被傅玉同得手了。” “你帮我想想,靠谁能把药拿回来。” “事情紧急。” 范涛陷入沉思,眨眼之间,他道: “内卫肖七。” “他人不算恶,也许能帮你。” 范涛话音未消。 得了答案的云青青已隐没在人群,从天女庙离去。 第167章 有一个走正道的崔泽,挺好的 云青青像雾一样消散在天女庙外。 庙外,肖七却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她这抹雾。 …… 傅府正堂。 不知是手炉中的炭块燃烧得太旺。 还是傅玉同的手掌压在手炉的镂空处压得太狠。 傅玉同如同被烫一般,把手高抬。 他握紧那只仿佛被烧了的手,怒骂道: “林泽!你死了都不让人安生!” “休书?” “他怎么就不声不响给林念瑶发了休书?!” 肖七的神色掩在斗笠下,让人看不清楚。 “傅大人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傅玉同跟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他本想让林念瑶在肚子里胡乱揣个球。 等生下来管孩子是男是女通通换成男的。 挂在林泽名下,给自己当傀儡。 哪成想林泽临死前硬是休了林念瑶。 这下林念瑶就算揣上,那也名不正言不顺。 傅玉同一阵头疼。 他手指点着额角,揉着太阳穴,道: “往后的事我再想想。” “这番探问天女庙,辛苦肖统领了。” 肖七今日有些异样。 他往日除了依照傅玉同的要求办事。 肖七并不多说一句话,多办一件事。 今日的他似乎是看傅玉同太过头疼。 肖七竟走到傅玉同身边。 他随手端起傅玉同的茶盏。 “傅大人,喝口茶下火?” 傅玉同头疼着,顺手接过肖七端的茶。 他饮了一口。 许是心情不佳,他意外地觉得连好好的茶都是苦的。 傅玉同把茶杯甩在桌上。 在心里他骂透了崔泽。 到了正午,太阳升到头顶上。 白茫茫的,似暖非暖。 傅玉同觉得格外的懒倦。 他和衣倚在榻边,半寐半醒间,跟撞鬼似地见了崔泽。 他见那崔泽脸白得像冰。 冰下透了一层紫。 活脱脱就是冻死的。 在梦中,傅玉同记得自己站起来,抓过榻边的烛台。 他拔了上面的蜡烛,拿插蜡烛的长铜签对准崔泽。 “林泽!你!你!” 崔泽缓缓开口,声音不似活人。 “我来找你索命。” 傅玉同凌空把烛台乱划。 “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啊!” 长铜签意外地刮破傅玉同的手。 汩汩的血疯了似的从长长的伤口往外流。 血色染透了傅玉同看见的一切。 包括那个白脸的崔泽。 再然后,傅玉同感觉后脖颈一沉。 他就晕了过去。 傅玉同闭上眼睛,跟死尸似的往地上倒。 肖七顺着手刀砍傅玉同后颈的那下,揽住傅玉同。 他就势把傅玉同安放回榻旁。 傅玉同手中的铜烛台落地,发出“锵铛”的一声。 伴着这声沉而硬的响声,云青青从屋外进来。 她的脚步很轻。 轻得像雀鸟落在雪上,只落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爪印。 她拾起地上的铜烛台,走向傅玉同。 “肖大人,你确定崔泽的救命药全被他服下?” 肖七细微地点了下头。 “我两只眼睛那夜看得一清二楚。” “林念瑶亲手熬的,他仰头喝的。” 再次确认后,云青青扼准傅玉同的手。 她用铜烛台上锋利的铜签划破傅玉同的脉。 血顿时涌出来,顺着傅玉同手腕的骨节往下流。 云青青从腰间拽下一个皮囊子,咬开塞口。 自傅玉同的血脉涌出的每一滴血都被云青青稳稳当当地接入水囊中。 云青青接够了量,放下傅玉同的手,站起身来。 肖七问她:“接这么点,就够了?” 云青青晃了晃水囊。 血撞在囊袋上的声音很沉,一听就接得满满的。 “再多接些,他就死了。” 肖七冷哼一声。 “他死了世上正好少一个祸害。” 肖七嘴上嫌弃地说着。 他手上却动作不停。 他摁住傅玉同手臂的内侧,替傅玉同止了血。 云青青看得眨了下眼睛。 肖七瞧见云青青眼里的无话可说。 他随口似地替自己辩白道: “他死了,我得吃瓜落。” “这不好。” “你走吧,出去的时候小心点。” “别傅家的下人看见你来过。” 云青青一半风凉话一半感叹道: “肖大人有本事,事了拂衣去。” 肖七听不出云青青是在夸他深藏功与名。 还是在骂他为求自保不择手段。 他默了会,趁着云青青走之前,意味深长道: “你以为我凭什么当上内卫统领?” “又凭什么在皇帝身边活到现在?” 云青青将囊袋扣紧在腰间。 “也是,多谢你愿意相帮。” 肖七替傅玉同止好了血。 他收回手,从怀中翻出个竹哨抛给云青青。 “城头上短笛三响。” “让苍鹰去,比你的马快。” 云青青接下那哨子。 “今日之恩,日后必还。” 肖七半张脸掩在斗笠下。 云青青只看得见他的嘴角勾了一勾。 “不用了。” “傅玉同有句话说得不对,人善不该被人欺。” “这世上歪理太多,有一个走正道的崔泽,挺好的。” “我不想他死掉,死掉太可惜。” 云青青听得心中微微熨帖。 她朝肖七最后说了声多谢,又像雾一般消散去。 城头上三声笛响,苍鹰落在云青青面前的墙砖上。 苍鹰歪了歪头,看向云青青的目光像是打量。 与此同时,雁归山外。 苍黄的覆了雪的山明明近在咫尺。 崔泽却感觉自己再也到不了。 “王将军,我是不是回不了家了……” 王秀控着马,轻撞了崔泽胯下的飞星一下。 “别瞎说,你刚刚不是说太阳落山你才没命吗?” “太阳还好好地挂在天上!” “你快跟着我往前赶,云医女一定就在前面。” 崔泽朦朦胧胧地骑在马上。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像一堆即将燃尽的火。 火要熄了。 火烧出来的烟被吹散。 灰烬在满天乱飘。 渐渐的,他连心口的疼都再察觉不到。 王秀在他耳边左一句右一句地提着云青青。 恍惚间,崔泽真以为云青青在向他走来。 她一袭青衣,像初见时那样。 泛白的日光落在她的脸上,衬得她很不真实。 云青青那双眸子如幽竹间洒落的月光。 一见就叫人难忘。 人快死了,崔泽突然意识到—— 他可能第一眼看见她,就已经生出了浓烈的喜欢。 在幻象中,云青青在一步一步地走向崔泽。 崔泽以为他的归处来了。 他松了劲,头一倒从马上栽下去。 第168章 永远是输家 王秀惊呼一声。 他忙勒住马,跳下去,扶住崔泽。 崔泽身后,将士们也惊慌中失了魂似地奔下马。 众人齐齐将他围拢起来。 王秀坐在地上,抱着崔泽。 他想晃他,把他晃醒。 可一想到崔泽心口附近还扎着三根针。 他又不敢。 “诶呀!我的天爷呀!” 王秀并着周围一群七八尺的大汉,急得汗也下来,泪也下来。 大家谁都不信,这么青天白日的,老天能把他们的崔帅收了去。 一群人急得比热锅上的蚂蚁还急。 “王将军,你快想想办法!” “办法?我哪有办法?”王秀抱着崔泽,急得气短。 他伸手探向崔泽的鼻息。 摸着崔泽的鼻息越来越弱,王秀连手都开始抖。 他真恨不得即刻带兵杀下地府去。 杀到阎王老儿面前。 “哪怕把我的半条命过给他呢?” 渐渐的,崔泽的鼻子里进出的气不够了。 他本能地催动起了嘴。 嘴巴一张一合,下巴一动一动地往肺里过气。 王秀并这周围一圈久经沙场的大老爷们。 大家胳膊肘连带着手的,一下就凉了。 大家在青州城外这片苍茫的地上拿着刀跟北羌人拼了太久。 谁没送走过要好的死人? 人快死的时候有很多样。 其中一样就是崔泽现在这样的。 下巴颏抽抽着,往肚子里咽气。 等下巴颏抽不动了,肚子里没气了。 人也就走了。 一群大老爷们怔在当场。 平日里心思细的,已低头抹起了泪。 青州城雁北门上。 云青青站在城头前,在心里默默催着远去的苍鹰。 快啊!快啊! 苍鹰翱翔,久久地动一动翅膀。 雁归山以北。 王秀低着头,把泪干干地蹭在坚硬又冰凉的臂甲上。 崔泽的脸已然趋于平静。 他的下巴慢慢地不动了。 他唇角上扬。 在很迷幻的梦里,他见到了云青青。 甚至云青青身后,还有一棵挂满了果的柿子树。 柿子树旁有一座屋。 他想,这不是梦,他到家了…… 倏然,天上一声鹰唳。 苍鹰冲着崔泽俯冲下来。 王秀泪干在脸上,横眉倒竖怒骂道: “畜生!这时节来了,敢在爷爷头上号丧?!” 王秀头一拧,冲亲兵吼道: “奶奶的,射它下来!” 王秀的亲兵当即将箭上弦,拉满弓。 苍鹰又啸一声,翅膀一收,直直地冲到了王秀的肩上。 苍鹰伸出利爪抓住王秀的肩甲。 鹰腿上绑的皮囊子在王秀肩上一撞。 王秀被鹰冲得一震。 震过之后,他忙抬手阻下亲兵的箭。 “等等!” “这是——!” 王秀急忙解下那水囊。 水囊口系了个布条。 布条上草草写了两个字——青青。 王秀瞬间大喜,“是云医女。” 他忙把崔泽放平。 王秀拔开了水囊的塞,对准崔泽的嘴就往里灌。 部将们看得直发愣,“将军,你这……” “云医女给的药是这么用的吗?” 王秀灌得崔泽满口,怕崔泽呛着,又把崔泽扶起来点。 “是吧……” “要是别的喂法,云医女能不嘱咐?” “你们别多想了,快来帮忙!” 众人立刻七手八脚地伸手上前。 手忙脚乱地给崔泽灌好药,弄上跟在大军后面的马车。 正正好,给崔泽赶车的是隐去自己姓名的龙虎军大将军崔鼎之。 …… 天黑,更声响。 月升月移。 傅玉同靠在榻边,头往后一倒,险些砸在榻上。 肖七眼疾手快,扶住他。 “傅大人?傅大人?” 傅玉同在迷茫中转醒。 眼睛睁开半刻有余,神魂还没回来。 肖七在心中暗暗感叹: 那姓云的医女给的迷药好霸道。 短短时间发作,让人落进梦魇里,醒来又这般地费劲。 肖七磋磨片刻,抬起手反手给了傅玉同一巴掌。 “啪”的一声,耳光声响彻屋中。 傅玉同的脸渐渐肿高。 而他的眼神也终于清明。 人总算醒过来了。 他一醒,顾不上脸上的疼痛。 他一见肖七,忙抓住肖七的手。 “林泽,林泽向我索命来了……” 肖七扯开傅玉同的手,大声道: “傅大人,这儿没有鬼。” 傅玉同被肖七吼得一愣。 他转头回看室内。 远远的桌上点了一盏灯。 屋子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肖七,另一个是他。 这时,傅玉同手上,脸上的疼都涌了上来。 痛得他惨叫。 “我的手,我的脸!” 肖七给傅玉同指了指地上沾血的铜烛台。 “傅大人,你梦魇魇住了。” “拔掉烛台上插的蜡烛误伤了自己。” 肖七又将手虚晃一圈,指过傅玉同的脸。 “至于脸上,我看你实在醒不过来,打了你一巴掌。” 傅玉同捂着手上凝结着血痕的伤。 他心头火起,把帐全算到了崔泽头上。 “都是林泽那个混账!” “死了还阴魂不散!” 傅玉同俊秀的一张脸一寸寸地变得狰狞。 “林泽,你活着时死在我手里。” “你死了,我同样能让你魂飞魄散!” “你对上我,永远是输家!” 天亮,天女庙,灵堂前。 傅玉同直接带内卫闯了进去。 他凶神恶煞地走到范涛和余子陵立的崔泽的牌位前。 范涛和余子陵今日都在。 两人联手拦在崔泽的牌位前。 “你想干什么?!” 傅玉同脸上肿着,眼中阴晴不定。 他瞪着,盯着崔泽的牌位。 盯到把眼里的血丝都勾了出来。 “你们为他招魂?” 他将衣袖一甩,“我偏要他魂飞魄散!” 他侧过头,扫向身边的内卫。 “把崔泽的牌位给我砸了!” “我要他永生永世归不了乡!” 范涛和余子陵一听,心中都翻起了血怒。 哪怕两人被云青青打过招呼,知道崔泽眼下很可能平安。 但两人半点都咽不下这口气。 “傅玉同,你休想!” 傅玉同厉声道:“给我动手!” “动手!” 几个内卫相互对望一眼,竟齐齐退却一步。 傅玉同听见脚步声,回身一看,不由惊住。 他咬着牙道:“我让你们动手。” 内卫们摇头。 “傅大人,死者为大。” “这太没道理了。” 余子陵当场爆发出笑声,“哈哈,解气。” “傅玉同,连你的手下都看不下去。” 不料傅玉同猩红着眼转回来。 “他们不动手,我亲自来!” 说罢,他便冲了上前。 第169章 你一定是鬼! 傅玉同向前一撞。 范涛年事已高,又连日操劳,大悲大喜。 哪经得起傅玉同猛的一下冲击。 他被傅玉同踉跄撞开。 傅玉同奔到崔泽的牌位前,将牌位高高抱起。 趁着余子陵来不及阻拦。 傅玉同莽足力气,把牌位往地上摔去。 仓促赶制出来的牌位裹着风被摔落。 在天女庙内的方地砖上跌撞。 牌位顷刻间被四分五裂,散落满地。 有一片还溅到了傅玉同的靴子上。 傅玉同看着满地四分五裂的碎木片。 他仿佛看见崔泽的三魂七魄也被摔得成同样的惨状。 他朗声大笑。 笑声充斥整座天女庙正殿。 在傅玉同的朗朗笑声中,一道影子映进殿内。 影子盖在四分五裂的木牌位上。 傅玉同顺着影子抬眼一看。 正看见一袭暗红衣袍,绾好发髻的崔泽。 崔泽腰间兽头包金的躞蹀带旁,还挂着他散着血腥气的三尺青锋。 傅玉同的笑戛然而止。 他不可置信又满面狐疑地来回扫视崔泽。 崔泽面如暖玉,眸如星。 身上似乎还微微散发着生出暖意的阳气。 怎么看都不像是傅玉同想象的鬼。 傅玉同狐疑地绕着崔泽走,口中念念道: “不可能,绝不可能。” “你是鬼,你一定是鬼。” 他直到走到殿门口,太阳的白光照进来的地方才停下脚步。 太阳灿烂的光辉落在傅玉同身上,罩住傅玉同。 傅玉同缩在阳光里,渐渐地有了底气。 “你一定是鬼!” “林泽绝不可能还活着!” 崔泽勾唇浅笑,笑过之后。 他抬腿当着傅玉同的胸膛便是一脚。 一脚下去,傅玉同直接被踹过门槛,踹出殿外。 殿外的人呼啦一下散开。 让傅玉同结结实实的囫囵个地摔在了砖地上。 傅玉同被硬得堪比石头的砖地一撞。 五脏六腑一铰,口中一腥,嘴边登时就渗出血来。 崔泽稳稳当当地收腿。 顺着他收势,暗红的衣摆随即落下。 垂落的缎面在阳光下流过一缕光。 在天女娘娘慈悲世人的微笑下,崔泽缓步跨过门槛。 他走出正殿,和傅玉同站到同一片太阳底下。 “如何?我是人是鬼?” 傅玉同边擦着嘴边的血,边蹭着地往后腿。 他脸上的不可置信仍散不去。 “不可能!” “就算你没死在北边。” “我喝了你的救命药!” “你没可能活着回来!” 崔泽利落地走到傅玉同面前。 他一撩下摆,掖在腰间躞蹀带上。 整个人半蹲下去,风流灼人。 崔泽抬手捉住傅玉同被烛台铜签划伤的那只手。 在傅玉同的不断挣扎中,崔泽一层一层地剥开他的衣袖。 胳膊上伤痕累累暴露在天光下,傅玉同仿佛被揭了短。 崔泽微侧些头,贴近傅玉同,道: “怕你不知道,好心跟你解释两句。” “救我命的药方子,用人血萃取,比煎煮有效百倍。” 傅玉同听得一口气岔出去。 “我的血……” 崔泽点了下头,“就是因为你,我没死成啊。” 傅玉同闻言恨怒瞬时翻涌上来。 他狰狞着脸去爪崔泽的喉咙。 崔泽根本没有放开傅玉同的手。 他反手摁在傅玉同胳膊的伤口上。 好不容易结上的血痂被摁裂。 傅玉同疼得大叫。 他抽手回护自己还来不及。 哪还顾得上掐崔泽的命门。 崔泽捻了捻手中的血,脸上略带嫌弃地站了起身。 傅玉同捂着自己的胳膊。 他愤愤的在地上跟条疯狗似的嚎叫道: “你活着回来,你也得去死!” “青州大军没了。” “你葬送全军,你罪无可赦,必死无疑!” 崔泽用染了血的指头一指傅玉同的身后。 “你看那是谁?” 傅玉同回头一看。 青州军的兵卒押上来一个满头辫发的北羌人。 那北羌人的辫发中穿着玛瑙珠子。 一看就是北羌的大人物。 这个北羌的大人物被押到傅玉同身边后。 傅玉同看清了他低垂的那张脸。 傅玉同睁眼大惊。 他含血的嘴合不拢似地张大。 “於……於利可汗?!” 被昭人点破名号,於利满眼跟野狼似地染满仇恨。 他抬头望向崔泽。 “昭国崽子,你带我来这就是要羞辱我?!” 崔泽将沾染着血的手一抬。 於利当即被青州军的兵卒押着跪下。 铁一般的手掌摁到他的脑袋上。 摁得他“梆梆梆”地按昭国人的礼节在天女像前磕了三个响头。 於利被磕得头皮青紫。 周围围观的的青州百姓先是不敢信。 然后冲天的欢喜从他们的嘴角一路染到他们的眼眶。 无数人奔走出去,逢人便大嚷: “赢了!” “我们赢了!” “崔将军太厉害了!” “北羌的王被摁到天女庙前磕头了!” 欢声笑语一时弥漫遍天女庙的内外。 在青州多年的范涛也是老泪纵横,泪长沾衣。 在声震九霄的欢乐浪潮中,傅玉同简直碎成了八瓣。 “不可能!” “这怎么可能?!” “林泽你怎么能打下北羌王庭?!” 这个消息于傅玉同而言过于惊吓。 吓得他连咳数声,呕吐似的吐出一团血来。 天女庙庙内渐空。 青州百姓的欢笑洒泪也走向远方,传向整个青州城去。 长风起,斜着刮起一串本要烧给崔泽和青州军的纸钱。 黄白黄白的纸钱卷过站着的崔泽和倒地不起的傅玉同之间。 崔泽信手一抓,抓住一把纸钱。 他借那纸钱拭净了指尖的血。 崔泽将手中的纸钱往南向,京城的方向一扬。 北下的风卷着纸钱,当着傅玉同的面飘散而去。 傅玉同顺着远去飘零的纸钱,想起他送进京的捷报。 这时,崔泽也望向京师。 “我将即日启程,进京师,献捷。” “你猜我到京城之日,你的下场如何?” 傅玉同听后,浑身抖得像筛糠。 他拼命地摇头,还不要命似地往反方向爬。 不不不! 要是他写满“好消息”的折子刚递到皇帝案头。 而崔泽就活生生地押着北羌可汗出现在皇帝面前的话…… 他这么误传消息落皇帝的面子。 等着他的哪只是凌迟的酷刑?! 傅玉同往后一爬,正撞上后面的於利。 崔泽转回眸来,眼中露出利落的寒光。 第170章 许大人,你抗揍吗? 崔泽抬手,让兵卒放於利起来。 於利站起后不明所以地看向崔泽。 崔泽当着於利的面往惊骇的傅玉同身上甩了个眼神。 他用北羌话道: “你们北羌王族不是习惯有奴隶伺候吗?” “押解你上京的路上,他就是你们北羌王族的奴隶了。” “反正他巴不得当你们北羌王族的狗。” “他叫傅玉同。” 一听见脚底下的人就是傅玉同。 於利狼一般的眼睛当即露出凶光。 他一脚踩向傅玉同,把傅玉同的头踩到了地上。 於利狠狠碾着傅玉同的额角,反复摩擦。 “你就是傅玉同!” “就是你让他,让该死的青州军出征的?!” “如果有刀我一定剥了你的头皮,撬开你的头骨!” 於利脚底用足了劲,直把傅玉同太阳穴碾出血来。 “你个蠢人,毁了我的草原王国!” 於利谩骂不停。 崔泽带着寒光的眸子看过。 在确认傅玉同一时半会儿不会被於利折磨死后。 崔泽拔步就走。 忽然,一只手勾住了崔泽的靴子。 崔泽垂下眼眸,望去。 卑微地伸出手的竟是傅玉同。 这么多年了,崔泽大约是第一次见到傅玉同对他哀求。 他颤着声说:“崔师兄,救救我。” “饶了我。” 看着眼前的傅玉同,豁然想起入门时。 他比傅玉同早一个时辰拜师。 师父捋着仙风道骨的胡须,笑着调侃道: “玉同,他比你早入门一个时辰,你叫他声师兄听听。” 稚气未脱的傅玉同眉头轻皱,将脸侧开。 “同辈而已,相学相长。” “不见得我非得叫他师兄。” 师父眼中闪过一道探究。 “要是你肯认他做师兄,我也收你当内门弟子呢?” 小傅玉同昂起脖子,仰着脸道: “师父,收徒请看才华。” “我比他厉害,他敢比试,内门弟子的名额就是我的。” 师父脸上飘过一抹阴云。 他收起脸上云遮雨的阴霾,笑着道: “诶,傅家小子,你本事这么大。” “日后闯出祸来,可别说你的老师是我。” 傅玉同瞪了师父一眼,推开崔泽就走。 “我明日再来上课。” 傅玉同冲着崔泽道:“喂!” “明天来了,别坐我旁边。” 崔泽记得当时小小的自己,烦透了“喂”这个字。 他冲傅玉同喊道: “我有名字,我叫崔泽!” 傅玉同快走远了都要转回头翻一个白眼。 “谁要记得你叫什么。” 崔泽眼帘一眨,浮泛起来的往事散去。 傅玉同依旧勾着他的脚。 “崔师兄,别让我当北羌人的奴隶……” 崔泽大步迈向前,脱开傅玉同的手。 “原来你记得,我姓崔啊……” …… 料理完了傅玉同,崔泽又带兵去下一处。 当初要他送命的,岂止傅玉同一个? 青州官署内,许子怜端坐在院子里。 他好像早就知道崔泽会来找他。 他在一张方桌前坐着,桌上摆了份地图。 地图很大,看得见北方的半块昭国。 崔泽才踏进官署,许子怜便转头看向了他。 “广平侯是来抓我的吧?” “许某束手就擒,不麻烦。” 说罢,他挺直脊背,梗直了脖子。 一副引颈就戮的端方君子模样。 崔泽住了脚步。 “我不是广平侯了,你在叫谁?” 许子怜一愣,摆出的气势阵仗瞬间荡然无存。 “你……?” 崔泽抱着臂道: “没人告诉你,我休了林念瑶,不做林家赘婿了?” 许子怜出师未捷,气短三分。 他想找个名号称呼崔泽。 脑子转了半宿却压根想不起来崔泽本来姓什么。 崔泽咳嗽一声,道: “崔泽,崔临渊。” 许子怜干巴巴的:“崔帅……” 崔泽点了下头,以示回应。 许子怜尴尬地咳了两声。 他的手在地图上比划了两轮,才找回气场。 “崔帅,你来看。” 许子怜将手往地图外多出纸上一指。 崔泽一眼认出,多出的纸上草草画就的是江瞿四州。 江瞿四州,昭国最丰饶之地。 物阜民丰,每年税赋换做的白银压得沉送银的官船。 许子怜指着那江瞿四州道: “崔帅,你怎么对我不要紧。” “我都不计较。” “但这江瞿四州的税赋收回户部是天下间最关键的事。” “没有江瞿四州的税银,你打下北羌也无用。” 许子怜说到激动处,直接大义凛然地站起。 “青州重建需要钱。” “你要帮我们薛氏门人与陛下争锋。” “否则耽误青州来年春耕,饿死了青州百姓。” “你就是千古罪人!” 崔泽黑白分明的眼眸映着滔滔不绝的许子怜。 他上前从许子怜手中夺走画着江瞿四州的纸。 崔泽信手将纸撕裂,纸上的江瞿四州一分为二。 许子怜睁大眼睛,眼里多了气愤。 “我在跟你说国家大计!” “你难道只在乎个人恩怨,要害了昭国不成?!” 崔泽将一半的纸拍在桌上。 被撕开的纸上只有江瞿四州中的一州。 崔泽:“重建青州,有江瞿四州中一州的税银就够了。” “你们薛氏门人四州全要,却打着青州城的名义。” “我没兴趣帮你们在中间赚差价,就成了昭国罪人?” 崔泽勾起唇,随便一笑。 “就你们薛氏门人是君子,就你们为国为民。” “我们都是小人,对吧?” 许子怜被崔泽说得哑口无言。 他想反驳,却不知从何处反驳起。 崔泽忽然把手里另一半纸也拍到桌上。 他将挂在躞蹀带上的剑卸下。 剑被压在桌上。 崔泽又解起了手上的护腕。 两只护腕一脱手,便被崔泽掷在桌上。 “你刚刚说,饿死了青州百姓我就是千古罪人?” “那你呢?” “你带人筑了在雁北门外筑了冰墙,想活活饿死我们。” “怎么?我们就不算昭国人吗?” 崔泽说话间松筋动骨般地揉起了手腕。 一个又一个卸去铠甲,换了素服的青州军将士走进官署。 他们站在崔泽身后,像一片黑压压的云。 十数双眼睛都和崔泽一样盯在许子怜身上。 许子怜察觉不对。 他慌了神,想躲二堂去。 没想到一回身,直接撞上一堵小山似的肉墙。 王秀低头看他,咧嘴笑道: “奶奶的,就是你要饿死我们啊。” “许家贵公子,是吧。” 许子怜仓惶转身。 崔泽松好了手腕。 他不夹杂一点私仇地问道:“许大人,你抗揍吗?” 伴着他的话,青州将士们将许子怜围拢起来。 第171章 一锅烩了 许子怜跟鸡崽似的被一圈大汉围在中间。 霎时,铜钵大的拳头如雨点般砸下…… …… 腊月二十九,眼看要过年了。 傅玉同报喜的折子送抵京中。 京城的北风减了一些。 漫长的冬日有了消融的兆头。 疏影轩内,地龙烧得弱了许多。 光启帝满心欢喜,并不觉得轩内冷。 他把疏影轩当做小朝廷。 光启帝捏着傅玉同送来的折子。 与北羌使者及许鹤山闭起门来谈话。 光启帝和两个北羌使者谈得少。 他与背后站着整批的薛氏门人的许鹤山谈的才多。 和北羌使者,左右不过是开放青州,俯首称臣,北嫁长乐的事。 和许鹤山谈的那是江瞿四州的税赋。 利益关键,两方拉锯,明里暗里剑影刀光。 偏偏光启帝手中握着傅玉同送来的阿舍萨桑的信。 青州军覆灭的锅连带着扣到了薛氏门人的头上。 许鹤山端着飞来的屎盆子。 捏着鼻子认,他不甘心。 想将屎盆子甩出去,白纸黑字,师出无名,他又做不到。 君臣打机锋从早打到晚。 一日打不完,直打到第四日。 年都过了,战火的泥沼还在疏影轩中延续。 初二午后。 许鹤山占不住理,已显露败势。 光启帝端着茶盏,吹着茶盏里的茶。 他不无威胁:“鹤山,你我君臣多年。” “朕总爱替你着想。” “想想你的儿子,如若朕手中的信传了出去。” “世人皆知是你儿许子怜害得青州军覆灭,他还能活吗?” 许鹤山气堵在胸口。 一边是江瞿四州的赋税,另一边是他的亲儿子。 他实在难以抉择。 突然,疏影轩外传来很大的动静。 像是宫里人在拦什么人。 “诶!你还想不想要命了!就往里面闯!” “再敢硬闯定你个逼宫之罪,拉出门外斩了!” 陈公公本在给光启帝添茶。 听见外面的响动,陈公公一下伸直了脖子。 他拼了命地朝外张望,脚下时刻准备向外动。 光启帝循声望去,一脸惊疑。 就连许鹤山也防备地握住屁股下的矮凳。 他时刻准备把矮凳抄起。 疏影轩外的混乱愈演愈烈。 “碰”的一声,连扇的雕花木门被人踹开。 提着剑的人绕开屏风,总算露面。 他一露面,疏影轩里的众人都像见到了鬼。 许鹤山忘记抄凳子。 伸直脖子的陈公公忘记挪他的脚。 光启握着茶盏的手骤然收紧。 把他手指烫出一道痕。 两个北羌使者不明所以,指着来人用汉话问道: “昭国的皇帝陛下,他是谁?” 结果北羌使者的嘴巴还没闭上。 钢硬的剑锋已至。 一剑抹下,两个人头倒地。 人头在疏影轩的地上骨碌碌地滚。 滚了几圈,人头上的眼睛还没闭上。 崔泽挑起他衣袍的一角,擦去剑上的血腥,道: “不必议和了,这两人臣便砍了。” 他的话一出。 光启帝、许鹤山还有陈公公三人这才如梦方醒。 “林……林泽?” “你没死啊?!” 陈公公尖细的话音从喉咙里挤出来。 两句话跟缕阴风似的在疏影轩里飘。 但这,正是光启帝和许鹤山的心声。 光启帝放下茶盏,把傅玉同的信拿到手中,大骇不止。 他看看信又看看崔泽的人,看看信又看看人。 看得他眉头夹紧,眼珠子都快瞪掉出来。 有一颗北羌使者的头停在了许鹤山的矮凳边。 他悄摸摸地把那头踢远两步。 “广平侯,你……” 崔泽擦着剑,剑锋犹利。 “我没死,很奇怪吗?” “很不合几位的期待?” 光启帝从榻上站起。 他将手中的信一抛,上前打量起崔泽。 “你从青州回来,竟不上报?” 崔泽将剑一挽,背在身后。 “陛下,臣报得了吗?” “从青州到京城的沿路驿站,不是只传傅玉同的信吗?” 光启帝干涩地咽了口唾沫。 他尴尬地笑了笑。 光启帝笑容忽而沉下去,变成带着怒意的斥责。 “那……那是你带剑逼宫。” “还当着朕的面斩杀两名北羌使臣的理由吗?” “林泽,你好,你很好啊,你目无君上!” 光启帝怒指崔泽的手才抬起来。 崔泽就将背到身后的剑一转。 他回身一剑,长剑横劈。 横亘在疏影轩入口的屏风一下被劈裂。 沉重的屏风坠落在地。 呼啸的风声伴着崔泽的话音涌进疏影轩。 “臣只是迫不及待,前来献捷。” 屏风倒下,疏影轩内的视野豁然开阔。 御林军押送的於利暴露在众人面前。 崔泽收剑还鞘,虚虚地抱了一个拳。 “北羌的可汗我绑来了。” “不知陛下还欲向何人议和。” 狂风袭过,这下连光启帝带着许鹤山都失了声。 半晌了,光启帝才在一阵眩晕中找回他干巴的声音。 “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怎么可能?!” …… 事发突然,又太冲击。 光启帝险些晕在疏影轩。 他被陈公公扶着,缓过了劲。 光启帝微颤着摆手道:“摆驾含元殿。” …… 此时正是正月初二,原是不上大朝的。 含元殿内没有提前烧炭,冷得像个巨大的冰库。 光启帝坐在他的龙椅上,捂紧了陈公公递上的手炉。 他惊疑地打量殿下的崔泽。 “傅玉同呢?” 崔泽道:“里通北羌,下狱了。” 光启帝又问:“林君成呢?” 崔泽又道:“里通北羌,下狱了。” 光启帝捏着手里的小铜炉。 “那林念瑶呢?” “难不成也里通北羌,下狱了?!” 崔泽停顿了片刻,似在思索后,寻常般地答道: “休了,未曾关心,不知何处,也许死了。” 光启帝两眼一黑,差点没晕过去。 陈公公忙凑上去,甩着袖子为光启帝扇风。 在这个间隙,站在崔泽身旁的许鹤山问: “广平侯,那我儿子呢?” 崔泽抱着臂。 “我已休妻,离了林家,再不是广平侯。” 许鹤山被噎了一嘴。 他斟酌半刻,又问: “请问我儿子呢?” 崔泽淡然道:“他拦阻军需,差点害得青州军覆灭,也下狱了。” 这下许鹤山的头也开始犯昏。 “林泽,你……你把京城派去的特使,一锅烩了?!” “你……!” 第172章 隐忍一点,不更好成事吗? “不然呢?” 崔泽一眼环扫含元殿内。 他锐利的目光从许鹤山身上一路扫到光启帝那去。 “他们都想要我的命,想要青州军的命。” 崔泽的目光停在光启帝那。 “臣惜命,还不想死。” 光启帝一拍案,气短而急。 “好啊,林泽,你胆大妄为!” 崔泽低了些头,客气本分道: “臣休妻了,如今换回本姓。” “姓崔。” 光启帝被他呛得从肺堵到嗓子眼。 “你!” 光启帝“你”了一声之后,半晌说不出话。 许鹤山一时也无话可说。 含元殿内陷入诡异的沉寂。 偏偏一片沉寂里崔泽开口: “陛下,臣已休妻。” “既不是夫妻,林念瑶对臣做下的种种罪行,臣可以告了吧?” 光启帝嫌恶地闭上眼睛。 他捂着额头道:“怎么,你还想告御状?” “林……崔泽,你凭什么?” “就凭你大胜,你就敢逼宫邀功?” 光启帝头疼地推开了一旁扇风的陈公公。 他指着崔泽道: “你今日冒犯宫闱的罪,朕还没治!” “朕看朕先将你下狱!” 光启帝朝含元殿的侧殿方向大喊道: “来人,来人!” 应着声从暗影处出来的是肖七。 今日他没戴斗笠,穿着一身内卫的官衣。 他在龙椅旁单膝跪下。 光启帝还没发话。 肖七抢先低声道: “陛下,北羌六部,奉崔泽为神明化身了。” 光启帝的眉头一下皱紧。 肖七再道: “陛下,若将崔泽逼反,北羌六部顷刻间会站在他身后。” 光启帝的眉头松开,头上开始冒汗了。 不仅是他,在崔泽身旁站着的许鹤山的头上也在冒汗。 肖七再道: “陛下,傅、林……与许等人在青州做的事可谓天怒人怨。” “若是崔泽带头反了,青州恐怕也会跟着他反。” “青州离京城毕竟只有八百里……” 光启帝长吁一口气,魂都空了。 “你的意思是,朕放虎归山。” “在边境养出了一只巨虎?!” 肖七低头不语。 光启帝转头再看崔泽,头皮都麻了。 “那他好歹是朕的臣子,总该受朕的约束吧!” 崔泽垂下手,手渐渐向腰间挂的剑靠拢。 他缓缓道:“臣可以辞官。” “你!”光启帝眼前一片金星狂转。 差点把他眩得晕倒。 他猛然意识到,崔泽休了林念瑶,甩了广平侯的包袱。 朝堂上君君臣臣的名分他随时可以甩脱。 一旦脱下臣子身份,他顶上北羌神明的旗号。 岂不成了能和自己平起平坐的万人之上的人? 光启帝瞬间扼紧手中的小铜炉。 他恨不得那是崔泽的脖子,把崔泽当场掐死。 他本想送个赘婿到边疆送死。 结果白送对方一个和自己平起平坐,甚至动兵造反都师出有名的好名头? 光启帝一时气短,道: “崔泽,你刚刚杀的两个北羌使者,分明是在向朕立威。” “你在跟朕说,区区朕的皇宫。” “凭你的本事你进得来也出得去是吧?” 崔泽脸上不见任何神色。 “事情如何,全凭陛下自己想。” 光启帝头又疼了起来。 他捂紧自己的额头。 “行了,你退下吧。” “林念瑶的事,你递张诉状来。” “朕今日不想再看见你。” 崔泽却上前一步,“陛下,臣还有一事相商。” 光启帝怒得一拍案,“你差不多行了!” 崔泽偏不退让,“陛下。” “青州重建,请陛下为青州让出江瞿四州之一的三年税赋。” 光启帝怒极而笑。 在他心中,青州已与崔泽自己的自留地划上了等号。 要他花钱,壮大崔泽的实力? 他岂有那般的愚蠢? 光启帝刚想摆手,就看见崔泽的掌心压上腰间的剑柄。 光启帝一滞。 他喘着不匀的气,道: “陈诚,安排崔泽在宫中暂且住下。” “青州的事,容朕再想想……” 陈公公闻言,躬身去请崔泽。 崔泽却不走。 光启帝把捂着的手炉往桌上一砸。 “行了!” “朕不逼反你,你也别逼反朕!” “这么大的事,还不让朕仔细想想?!” 崔泽朝光启帝抱了个拳,算是答应。 他随陈公公退下后。 光启帝直往龙椅上瘫。 光启帝的余光瞟见许鹤山还没走。 他带着点虚弱道: “鹤山,你看看。” “咱们君臣联手折腾出了个什么怪物?” 许鹤山沉默着走向光启帝。 他站在御书案前,思虑再三,开口道: “陛下,此人断不可留。” 光启帝抄起案上的一份奏折。 劈头盖脸地朝许鹤山砸过去。 “朕不是傻子!” “这道理朕还用你教?” “你也滚吧。” 许鹤山眨了眨眼睛。 在离去之前,他又朝光启帝低声说: “陛下,想压制他,林家赘婿的名头正是好抓手。” 许鹤山说罢缓缓退去。 光启帝想着许鹤山的话陷入沉思之中。 光启帝就这么想着,含元殿的宫灯陪着点了一夜。 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光启帝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陈公公上来劝他道: “陛下,先歇息吧。” 光启帝揉了揉自己的额头。 “也罢,你明日一早先传口谕。” “在面上替朕应允让出江瞿四州之一的税赋。” “他若问起,就说让哪一州,朕还要深思。” 陈公公搀着光启帝起身,答了句:“是。” 次日一早,陈公公传话后,是肖七送崔泽出宫。 肖七不解:“你何必这么锋芒毕露?” “隐忍一点,不更好成事吗?” 崔泽望一眼天。 “隐忍?” “肖大人,我从血路中杀出。” “从没有人给我隐忍的机会。” 崔泽握紧腰间的长剑。 “若我归来,当个顺臣,跪在宫外听候发落。” “你当皇帝会如何发落我和我麾下的青州军?” 肖七思虑一瞬,眼神中多了些复杂。 “将你官复原职,让你重当御林军的统领。” “再下旨命你去对付薛氏门人。” “陛下看你们斗个你死我活,自可坐收渔翁之利。” 崔泽抬手劝肖七止步。 “肖统领很了解陛下。” “自然知道我其实没什么路可走。” 肖七停住。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提醒崔泽道: “但你现在走的也是条险路。” “一不留神,被皇帝占住理和势,就能灭你。” 崔泽眼中微不可查地闪过一道寒光。 “若来日我将皇帝斗下马呢?” 第173章 赴宴 肖七被崔泽问得心中一震。 他面上不显,只是微微眯起眼睛打量崔泽。 崔泽将眸中的寒光隐去。 他仿佛年节相见随口道好般问: “不知道肖统领觉得哪位皇子殿下有真龙之姿?” 肖七余光四下转。 他见四野无人,道: “满宫的皇子唯有一人替青州说过话,还触怒了陛下。” “现在被幽禁在废宫中,思过。” 崔泽问:“是谁?” 肖七道:“大皇子。” “他生母出身卑贱,不讨陛下的喜欢。” 崔泽得了答案,向肖七抱拳道别。 …… 疏影轩内,光启帝猛地从睡梦中惊醒。 他连声高呼:“陈诚!” “陈诚!” 陈公公忙奔过来。 他喘着气跪倒在光启帝身边,“陛下?” 光启帝大喜,欢喜中裹着杀人的意味。 “朕梦中有了妙计。” “你即刻去刑部大牢,把朕咬人的狗放出来。” …… 刑部大牢。 陈公公跟着狱卒,穿过阴湿的走道。 狱卒领着他停在一处牢房前。 牢房里的人被折磨得早没了钟灵毓秀的谦谦君子模样。 他连头皮都被扯秃了一块。 脸上身上都肿着。 陈公公隔着牢门看他一眼,立刻用袖子捂紧了口鼻。 “傅玉同,跪下接旨。” 傅玉同眼中猛地亮起光。 他飞扑过来,跪在牢门前。 陈公公三言两语将光启帝的吩咐说罢。 “你都听明白了?” “这次调你去户部,你一定得拦着,不许崔泽结契休妻。” “让他永生永世当陛下的臣子。” 傅玉同谨慎地探问: “那我的罪?” 陈公公被傅玉同身上的味道熏得紧皱眉关。 “你的罪,没传出去呢。” “只消找到名目把崔泽杀了,谁还知道你的罪?” 傅玉同大喜过望,他俯身在地。 “臣接旨。” 陈公公宣完了旨,耐不住地开溜。 傅玉同俯在地上久久不起。 他的手抓紧地上的腐臭稻草。 把稻草捏成一团。 “崔泽!” “这回!我绝不再放过你!” …… 崔泽休书已发,尚缺一道去官府登记,过明路的手续。 崔泽马不停蹄地往掌管文书册籍的户部典禄司赶。 典禄司却平白无故地将他晾在衙门外面半天。 半天过去,余子陵从衙门里奔出来。 他一把扯过崔泽,火急火燎地冲崔泽说: “崔帅,生了变故,事情不好了!” 崔泽正不明所以。 典禄司的小吏却出来请崔泽进去。 崔泽进到司内。 没想到见到的却是被折磨得脱了相,风度不在的傅玉同。 傅玉同把崔泽的户籍册子按在手中。 “赘婿休妻?” “你的案子归我办。” 崔泽的神色瞬间封冻。 “你堂而皇之地坐在这。” “还管我休妻的官司?” 傅玉同冷笑一声,道: “是啊。” “我挑明了说,有我在,你这辈子都别想从林家脱离出来。” “老实做你的林家赘婿吧,广平侯!” 崔泽当即上前,将掌压在案上。 “典禄司不止你一个办事的官。” “我要换人。” “换什么人?” 崔泽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崔泽回身一看,目光正撞上户部尚书许鹤山。 “广平侯之事是王侯家事,专由傅员外郎来管。” “在我户部,没人可换。” 崔泽心中暗暗起火。 但他面上不显。 “没事,你们不办。” “来日总有人替我办。” 崔泽冷而利的眼波扫过傅玉同和许鹤山。 他动身向外去。 傅玉同却按着他的户籍册,在后面拉高声量: “崔泽,你想都别想。” “你等着烂死在林家吧!” 崔泽闻声回头。 他似笑非笑,眉目间有解脱后的嚣张。 “看来你已经记住了,我姓崔名泽。” 傅玉同被崔泽噎得不轻,怒得捶桌。 他暗下眼眸。 崔泽,我看你嚣张到几时? 广平侯的名头在身。 能找的罪名千条百条,收拾你易如反掌。 …… 几日间,林念瑶魂都快散了地摸回京城来。 八百里的风霜,她受得够够的。 回府的那天,她活像个叫花子。 差点被林老夫人带着婆子打出府去。 “别打,别打了!” “奶奶,是我,是我啊!” 林老夫人听着声音耳熟,让婆子住手。 她上前细细打量过。 “诶呀!你……你怎么变成了这样回来?” 林念瑶满肚子苦水,有苦说不出。 她抱起老夫人就开始哭。 老夫人却嫌她满身尘,将她推倒在地。 “我的乖孙呢?” “林念瑶,君成在哪?” 林念瑶倒在地上哭哭啼啼。 直到傅玉同来了。 林念瑶才像找到主心骨一般,渐渐收了哭声。 只是她看傅玉同如今的样子,眼里也有掩不住的嫌弃。 他……他这样怎会是自己不顾一切相帮的明月? 自己从前真是昏了头了! 放着珍珠,捧鱼目。 林念瑶本来哭着不敢说话。 但她一听傅玉同能保崔泽不休她。 她顿时就有了底气。 傅玉同:“我帮你到这,你可得缠住崔泽。” “让他一生都脱不了广平侯的帽子。” “这辈子都别想离开京城。” 林念瑶心花怒放,连着点头道: “他永远永远会是我夫君。” “我绝不会让他走。” “就算死,他也得和我一起过奈何桥。” …… 就这样,八百里外边城的风终于吹来。 京城的人都知道青州兵马主帅崔大将军取得大胜。 他攻破北羌王庭,把北羌王、王后还有王子公主全捆了回来。 京城顿时洋溢喜气。 快出十五的京城比正月初一还热闹欢腾。 懂内幕的纷纷把广平侯府的门槛踏破。 个个恭喜林念瑶夫婿厉害,林念瑶后半生有了依靠。 林念瑶享受着众人的吹捧。 终于如愿以偿做了她梦寐以求的高贵夫人。 欢喜之下,林念瑶甚至当了首饰。 在广平侯府摆开宴席。 她打着崔泽夫人的名头,提前为崔泽庆功。 流水的大宴开在黄昏时分。 京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全都到了。 甚至***也坐上了林念瑶摆的上座。 林念瑶热情地招呼大家,真像个贤惠无比的媳妇。 宴席热闹到半程。 席上的众人纷纷奇怪,怎么还不见主角崔泽出来。 这时,崔泽踏过大门。 他单手抱着一个大盒,来了。 第174章 广发休书 崔泽一进门。 宴席上的各家夫人跟突然长了八张嘴似的。 轮流高声吹捧起林念瑶。 她们生怕崔泽听不清。 还拥着林念瑶,走到崔泽面前,当他的面把林念瑶夸出花。 众夫人们都以为这样能借机与崔泽交好。 搭上这个建立不世奇功的将军的线。 林念瑶被众人拥得发飘,心里发热。 她迫不及待地求崔泽的认同。 “夫君你看,我多好啊。” “我会当你最好的夫人。” 崔泽越过她,越过拥着林念瑶的人群,走向宴席中央。 一众夫人们察觉不对。 本来热络的宴席开始冷场。 崔泽将抱来的木盒压在桌上。 他正要开木盒。 林老夫人突然从斜里像冷箭似的冲出来。 她一把拽住崔泽。 手劲之大,差点拽脱崔泽的护腕。 崔泽甩开她的手。 林老夫人却用眼睛像蛇一样缠着崔泽。 “你有本事了,有出息了。” “还不把我的乖孙从牢里赎出来!” 她抬手指着崔泽的鼻子尖道: “你把君成捞出来。” “你以前干的好事,老太君我就当看不见,忍了你了。” “往后,我也真心实意地把你当孙女婿看。” “你个赘婿,得到这样的殊荣,算你赚大发了。” 她把腰一插,等着崔泽热着眼眶答应她,叫她奶奶。 没想到崔泽只是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 他垂眸低笑。 笑得恣肆好看,惹红了不少席间未婚的女儿的脸。 那些高门小姐们本就是趁机来看热闹的,一睹崔泽的风采的。 这下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羡慕嫉妒起了林念瑶。 林念瑶当场摆起侯府夫人的架子。 她上前把叉腰的老夫人推开。 “行了,奶奶。” “今日是为夫君接风洗尘,为他庆功。” “你少说点不吉利的话。” 老夫人将眼一白,立刻和林念瑶狗咬狗起来。 “小蹄子,怎么说你奶奶呢!” “呵!你都敢骑我头上摆谱了?” “我看你是皮痒了欠管教!” 林念瑶拽住老夫人,直想捂住老夫人的嘴。 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要脸,到底没好意思动手。 席上的众人都往她们这看,伸长了脖子,仿佛在看好戏。 在众人的张望中,崔泽单手掀开了木盒。 他从木盒中取出厚厚的一沓纸。 纸上黑字昭昭。 林念瑶余光一瞥,才瞥见上头的两个字就白了脸。 她这下顾不得林老夫人了。 她一把握着崔泽的手。 “夫君,你这是干什么?!” 崔泽将她的手一个指节一个指节地掰开。 当着林念瑶的面,崔泽当空一洒。 白茫茫的纸片像雪一般洒下。 宴席上,众人都捡来看。 一看,顿时倒吸凉气,惊呼出声。 “休书!” 崔泽朗声道:“在青州已向你下过休书了。” “你装没收到,不要紧。” “我当众再为你发一次。” “算我这辈子对你宠溺,有始有终。” ***静静地端坐一旁。 她浅浅笑着,没取一份休书来看。 这满院的休书,还是她替崔泽找工匠刊印的。 纷乱的休书像无数把刀,每把刀都剐下林念瑶的脸皮一次。 宴席上,京城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们读过休书后看林念瑶的眼光都变了。 休书上可不止休书两个字。 还有林念瑶对崔泽干过的每一件好事。 林念瑶忙上去从人手中抢回那些刻印的休书。 “不是的。” “不是的!” “我和我夫君会过一辈子!” “他是最爱我的!” 一位夫人看不下去。 赶在林念瑶夺她手里的休书前,她把休书甩到林念瑶脸上。 “你好不要脸!” “再爱你,你干出这些事,他都跟你过够了!” 林念瑶尖声叫道:“你懂什么!” “反正他不能休我!” 崔泽越过林念瑶,夺下她收走的休书。 他在众人面前,轻快地将那几张休书再扬一次。 崔泽的声音也飘上天,再散落下来。 “欢迎大家来参加我的休妻宴!” 林念瑶怔怔地在他身后看他。 心碎成八瓣,人差点呕出血。 …… “什么!” “你说崔泽干了什么!” 傅宅小厮向傅玉同唯唯诺诺地说了一轮广平侯府发生的事。 傅玉同怒不可遏,把茶盏摔在地上。 “你是说现在全京城都知道崔泽休妻了?!” 他眼里冒火地盯向门外。 “崔泽!” …… 含元殿中,光启帝同样大发雷霆。 陈公公候在一处,劝都不敢上前劝。 正在光启帝怒火中烧时,肖七领来了一个人。 陈公公刚想劝他们退下,别再惹恼陛下。 结果陈公公一看那人,喜出望外。 “陛下!陛下!” “您看谁来了!” 光启帝阴鸷地抬头。 见到肖七身后的人,他忽然变了脸色。 “鼎之!” “你活着?回来了!” 龙虎军大将军崔鼎之向光启帝俯身叩拜。 “罪臣有幸得救。” “臣回来了。” 光启帝从龙椅上奔下来。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朕身边正缺得力干将。” “有你在,朕就放心了。” …… 十五当夜。 光启帝摆宴封赏。 说是要犒劳三军。 朝中诸臣都以为光启帝是要封赏崔泽。 崔泽被安排在宴席的最上首,仅次光启帝的位子。 开宴后,光启帝先说了一轮蒙祖先保佑之类的套话。 他劝了群臣一轮旧。 按流程,接下来该褒奖崔泽,为他庆功,封赏加身。 光启帝难得快意地喝干一杯酒。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 他挥手,唤来陈公公。 陈公公捧出圣旨,清了清嗓子,照旨宣读。 众臣听着圣旨连篇累牍地夸赞崔将军斩获不世之功。 纷纷提前拱手,遥遥向崔泽祝贺。 奇怪的是崔泽只是低头吃菜,不做回应。 陈公公将长长的圣旨念罢。 最后念出封赏的大将的名字。 这名字一读,殿上几乎所有人都僵在当场。 “晋封崔鼎之崔大将军为镇国大将军。” “暂领御林军,护陛下安危。” 殿上连片的死寂。 在死寂中,崔鼎之从殿外徐徐进来,跪谢天恩。 崔泽吃饱了菜,最后端起酒杯,慢慢酌了一杯酒。 他放下酒杯,站起身。 “陛下对臣可有吩咐?” 光启帝眼中闪着精光,笑着道: “朕对你是有两句嘱咐。” 第175章 什么叫反,谁是陛下? “把你前日撒的休书收回去,当好你的广平侯。” “尽好你的臣子本分。” 光启帝容光焕发,仿佛他已将崔泽压在五指山下,得了大胜。 “你前日太荒唐。” “朕罚你归家闭门思过。” “没朕的旨意,不许出来。” 崔泽从光启帝脸上收回视线。 殿上朝臣噤若寒蝉。 崔泽敛眸,眸中暗光滚动。 “休书我不收。” “所谓过错,我也懒得思量。” “陛下不若干脆将我拘进废宫,一步到位。” 光启帝眸中精光大盛。 “好啊,你既然自己找死,朕便应了你的心意!” “广平侯疯癫失仪,押入废宫,囚禁起来。” 崔泽闻言不慌不忙地给自己再倒一杯酒。 他把酒仰头喝了下去。 站起来,笑看光启帝。 “我与陛下各得所求,甚好。” 说罢,他便被御林军带走,锁入皇宫东北角最偏僻的废宫。 一场封赏大宴,陡然结束。 宴席散后,漫漫宫道上。 傅玉同走在偶尔才见火光的一团漆黑中。 他心跳突突的,总感觉大难临头。 他和崔泽实在对阵太多次。 他不信崔泽这么轻易地就服输。 可惜这次,他只能听着心口突突地跳,坐等福祸不知的后续了。 …… 当夜,崔泽被拘入废宫的消息传回林家。 林念瑶初听不可置信。 她再细想一轮,心里五味陈杂,茫然得失了方向。 每次到这种时候,林念瑶总会本能地想起傅玉同。 她向他问良方求答案,早问成习惯了。 而林老夫人则当街破口大骂。 她骂崔泽不敬她,不帮她救林君成。 “活该,这下遭了报应了!” “哈哈哈哈!” “我们林家不好过,你也不得好死!” 当夜,比敞开门当街骂人的林家更热闹焦灼的是许鹤山的府邸。 许鹤山在宴席上暗暗地看,一句话没说。 他在府中来回踱步。 越想越觉着不妙。 果然天亮以后,出年的首个大朝之上。 光启帝借许子怜的事发作,开始以雷霆手段清洗薛氏门人。 到了十六的晚上。 光启帝甚至胆子大到向***发了通牒。 他勒令***回他眼皮底下的长春宫居住养老。 ***接旨之后,拿着那封圣旨问宣旨的陈公公。 “陈诚,赵奕当真觉得他赢定了?” 陈公公猛地听***直呼光启帝的名讳,吓出一个哆嗦来。 “***殿下,陛下的名讳怎可直呼?” ***细眉一挑。 岁月痕迹不减的脸上溢满了威仪。 “唤他如何?” “他连我都敢发落,我叫他一声怎么了?” “你们是不是觉得本宫上了年岁,提不动刀了?” “方子明!” 顷刻之间,***呼齐护卫。 三千甲兵,直扑皇宫。 陈公公逃得屁滚尿流的。 他连跑带滚,奔回宫中。 “陛下,不好了!” “***她带公主府的护卫反了!” 光启帝立在含元殿前,不见一点慌张。 “怕什么,朕有驰骋沙场多年的大将,更有如虎的御林军。” 光启帝抬头望月。 刚过十五,月满如盘。 他看着圆满的月亮像看见了自己的丰功伟绩。 “从今夜起,天下权力都收回朕手中了。” 月下,***的三千护卫竟如利剑,势如破竹。 光启帝挂着笑意,没等到诛杀长姐的好消息。 反而等来一轮又一轮的宫门沦陷的悲号。 “报!陛下!” “***带人离含元殿只差一道门了!” 光启帝揪住报信的宫人问:“怎么可能?” “崔鼎之呢?” “御林军呢!” 那小太监连连摇头。 “陛下,小的没看见。” “一个人都没看见。” 光启帝松开手,转头望向皇宫东北角,废宫的方向。 他脚下一晃,差点跪倒。 “不好!” “陈诚,大事不好……” 废宫中,枯草萋萋。 崔鼎之带御林军敲下宫门上的大锁。 宫门大敞,陈腐的气味涌出来。 御林军众人没忍住狂扇风。 扇去那腐臭味后。 坐在石台阶上秉烛夜谈的崔泽和大皇子明晰地落入众人眼帘。 崔鼎之从御林军手中接过一把剑,凌空抛给崔泽。 “别聊了,起来干活了。” 崔泽接下剑,站起身。 他望向举灯而起的大皇子,问道: “殿下是在此处静候佳音,还是随我等前去?” 大皇子赵昱将手中的灯举高,照亮前方。 “我随众将士同去。” “有些事该由我来做。” …… 光启帝这边,眼看崔鼎之不中用,***又快杀到眼前。 他忙领着陈公公去找内卫。 却不想,这个关键时节。 肖七带着手下人,跟鬼影迷踪似地消失不见。 光启帝怒火大盛又无可奈何。 他忙抓着陈公公的衣袖,问: “朝中还有谁?” “谁是护主的忠臣?!” 陈公公被问得发愣。 他心里不住地想,陛下你自己都不知道,我哪知道。 但他嘴一张开,活脱脱冒出来三个字。 “肃国公!” “陛下,再怎么样,您是陛下,肃国公他还是忠君体国的!” 光启帝在晕头转向间,也是病急乱投医。 他领着十几个亲信的宫人,从还没被夺的角门逃出去。 长夜漫漫,赶在天亮前,他赶到了肃国公府。 但他身后也已火光震天。 崔泽提着剑带着大皇子和一路御林军,已杀来了。 光启帝怒不可遏,回头指着他们大骂: “乱臣贼子!” 崔泽长剑一横。 一人一剑拦下半截长街。 “我是乱臣贼子,那陛下呢?” “陛下何故叛国?” 光启帝气得撸袖提袍,把龙袍捏得皱了又皱。 “朕叛国?” “天下都是朕的,朕行事自有道理。” “你胆大包天,敢污指朕叛国?!” 光启帝怒里带急,催促一旁。 “陈诚,快把肃国公府的门叫开,护朕无虞!” 吱嘎一声,肃国公府的门裂开一道缝。 从门缝被推出来的是坐轮椅的戚如陌。 戚如陌一出来,肃国公府的门即刻关上。 戚如陌将手一抬,“陛下请往他处。” “肃国公府今日由臣做主,不会迎陛下入内。” 光启帝睁大了眼睛。 “你也要反!” 戚如陌捶了捶他动不了的腿。 “我父亲对陛下于心不忍。” “臣却不会。” “因为臣会问,什么叫反,谁是陛下?” 光启帝闻言大惊失色。 他回头一看,霎时和崔泽身后的大皇子四目相对。 第176章 夫人,我回来了 一时间,光启帝头晕目眩。 他这才想起他还有这么个儿子,被他罚入了废宫。 陈公公扶着光启帝问: “陛下,这可如何是好?” 光启帝提了提气,拍着跟了他多年的老伙计道: “陈诚,跑!” “跑到六部去,朕不信他们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当众臣的面杀朕!” 光启帝说完拔腿便跑。 他上了年岁是上了年岁,但硬是跑出了一阵风。 陈公公见状也跟着光启帝紧跑慢跑。 崔泽带着大皇子一路跟撵狗似的把光启帝撵进了户部。 天微微亮,正是冷峭的时候。 光启帝和前来上值的傅玉同撞了个满怀。 两人在户部的院子里,大眼瞪小眼。 光启帝心一狠,将傅玉同一扭,就要推他去崔泽剑下。 他要傅玉同当剑下鬼为他拖延时间。 傅玉同哪里肯依。 年轻的人力气更壮。 傅玉同反手把光启帝拧到院中水井前。 他手上劲一使大,扑通一声,把光启帝推了下去。 这时,崔泽已提剑送了陈公公一程。 眼看剑锋就要到自己面前。 傅玉同什么都顾不得,直往门外狂奔。 户部外,长街上。 崔泽擦落剑上血追了上去。 狂风袭过,天上云散云走。 金光破晓。 崔泽扼住傅玉同。 他剑锋如炼,乘着金光在傅玉同的脖颈上一刎。 刹那间血花飞溅。 傅玉同捂着喉咙倒下。 他“嗬嗬”地,发不出声。 喉管汩汩地往外冒血。 崔泽俯瞰着他。 “我替师父清理门户了。” 他说罢便走,徒留傅玉同瘫在地上渐渐断气。 崔泽提剑迎着光走到长街头。 遇上了眼波发直,近乎呆傻的林念瑶。 她是来找傅玉同商量往后该如何是好的。 没想到撞上崔泽一剑了结了傅玉同。 她疯了般地发抖。 “你……你也要杀我吗?” 崔泽只是低头挑起衣摆,将剑上的血全擦在了上面。 他收剑迎风离去。 林念瑶看着他走过。 他眼里没有她,就像她不站在他面前一样。 她追着崔泽看,忍不住出声去问,去讨个回应。 哪怕那个回应是要她没命。 “崔泽,你不杀我。” “你是不是对我还有感情!” 没想到这声质问崔泽也充耳不闻。 他毫不留情地离去。 甩开林念瑶像甩开一粒尘埃。 …… 二月开春。 京城中草色渐绿。 光启帝躺在疏影轩里只剩最后一口气。 大皇子带人将他从井里捞了起来。 安排在疏影轩。 疏影轩的地龙从那日起再没烧过。 门前原先依着地龙的热度盛开的黄花都枯萎凋零。 门窗大开的疏影轩风呼啸着来去。 光启帝被折磨出咳疾,昼夜不息地咳嗽。 现下咳出来的只有血。 大皇子连月忙碌,收收拾拾,将朝廷接收得差不多。 今日,他难得有空,来看一眼他陌生的父亲。 大皇子进了疏影轩后,恭恭敬敬地朝光启帝行了礼。 接着坐到他身边说: “父皇,你的罪己诏儿臣已拟好了。” “太医说你就在这两日。” “罪己诏待您宾天后,儿臣便发出。” “到时候昭国三十七州都会知道你对青州干过的好事。” 光启帝剧烈咳嗽。 皱巴巴的手不住地想去抓大皇子。 大皇子抢先将手拿开。 “父皇儿时不曾牵过儿臣的手,今日也不必牵。” 光启帝见碰不上大皇子,拦不下罪己诏。 他怒得捶床。 在咳嗽之余,愤愤地断续着叫崔鼎之的名字。 大皇子听了,替崔鼎之解释道: “父皇还不知吧。” “崔鼎之大将军会兵败,全赖青州傅家把龙虎军出卖给了北羌。” “而陛下却信重傅玉同,一再用他。” 光启帝往床上一瘫。 眼里的光弱了,除了咳嗽没了声音。 过了会儿,他连咳嗽声都没了。 他难得享一刻安静。 他用气虚到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问大皇子。 “若朕豪赌一场,信崔泽,用崔泽,朕是不是……” 大皇子站起身,难得尽孝,为光启帝关上床边的窗户。 “儿臣想,大约是的吧。” 听见了答案,光启帝夹着怒喊了一声。 断气在了榻上。 …… 昭国旧皇离世,新皇登基。 新皇大赦天下。 被下狱的薛氏门人遭他挑挑拣拣,把合用的放了出去。 比如余子陵。 薛氏门人的魁首许鹤山和他的儿子却还在狱中。 这日,天气晴好。 新皇赵昱专门签了一封敕令。 动用内卫,越过刑部,将广平侯府全数拘禁。 广平侯府的牌匾被内卫摘下。 林老夫人和林念瑶都被押入狱中。 林家下人做了恶的全没逃脱。 在狱中,林念瑶不断地喊: “我要见崔泽!” “我要见我夫君!” 看守的内卫抠了抠耳朵。 “人家崔帅早休了你了。” “户籍册上除名一事,是陛下亲自督办的。” “你跟他哪还有一毛钱的关系。” 林念瑶拍着牢门,“不可能!” “你让我见见他,你让我见见他吧!” “哪怕做妾,我给他做妾都行!” 内卫翻了个白眼。 “见他?你这辈子都别再想了。” “陛下刚下了判决,你们林家,流放郁南。” “到极南之地,喂虫子去吧。” “人家崔泽崔大将军,领镇北大将军的名号。” “他要去镇守青州了。” 内卫抬手指了指两头。 “你们两个一个南一个北,从活着到死了,都别想再见。” 林念瑶接受不了一点。 她又拍了牢门两下。 到底脱了力,滑落了下去,跌到了地上。 皇帝下了令,大牢和内卫动起来都很快。 林老夫人、林念瑶、林君成全被扔进流放的队伍里。 流放的一众犯人中,就他们被拷了厚重得压得垮人的大枷。 走了还没半路,林君成就被压死了。 押送的差役理都没理他,连张裹尸的草席都没给。 抛尸下山,拉起队伍就走。 林君成一死,老夫人就疯了。 她像是失忆一般,忘了自己有过林君成这个孙子。 成天的她只会念叨。 她的孙女是林念瑶。 林念瑶的夫君是昭国镇北大将军崔泽。 她的孙女婿一等一的好。 还特别孝顺她。 而林念瑶只会哭。 一路上从日哭到夜,夜又哭到日。 大枷压垮了她的身形。 她佝偻着,到了郁南也直不起背。 她佝偻成了一具人形骨架子。 活着像死了。 …… 京中,皇宫内。 自从新皇登基,***就主动带薛麦搬回了长春宫。 她住下没几日,倒把赵昱住出了手足无措的感觉。 “姑母,你回公主府去吧。” “让侄儿消停几天。” “你挑的那些世家小姐,侄儿看累了,真的看累了。” ***侍弄着院里的花,说什么也不肯走。 “不成,姑母不走。” “你是一国之君,为国延嗣是你的重任。” “你以为你跟崔泽似的,想怎样便能怎样?” ***摘了些细弱的花心,随口问道: “崔泽前几日走的,现在到青州了?” 赵昱喝着茶答:“该到了吧。” ***瞥他一眼,眼里有浓浓的叫人窥不清的雾。 “他被北羌人奉为神明。” “你敢放他回去?” 赵昱仰头一笑,道: “姑母,朕不跟父皇似的,是个傻子。” “到死了才后悔不已。” “朕也不跟崔将军的原配似的,坐拥珍宝不识货。” “哭断惆怅自恨着过下半生。” “朕识货,有崔将军在北疆,朕的天下稳如泰山。” …… 郁南。 林念瑶被发配到最荒凉的林场里干活。 林场里什么人都有,就是没有一个帮她的人。 她劳作许久才好不容易得点空睡觉。 一睡觉,梦里就是崔泽英姿勃发,策马来救她,迎她回去当诰命夫人。 但每次,管事的鞭总会把她鞭醒。 “起来干活!” “干不够数,我就把你扔进那帮男人堆里。” “到时候什么下场,你自己想吧。” 林念瑶哭了太久,已不会哭了。 她佝偻着从地上爬来。 麻木地跟着管事走出去。 …… 青州在北,春日被别处来得晚。 崔泽策马回到青州时,雪山上留下的雪水刚化冻。 清凌的雪水浇灌出一层柔得像无的新绿。 崔泽马蹄过浅草。 他兜兜转转地回到从前师父师娘住过的那片小院子。 在他的记忆里,小院子早该荒了。 在他眼前,院子却被收拾得井井有条。 院里摆了很多架子,在晒药材。 收拾院子的人打开院门。 云青青一身淡青的衫子。 她挽着鬓发,乌黑的发间什么都没装饰。 她在等他。 崔泽下马,从怀里珍惜地取出个布包。 他一打开。 云青青和他都笑了。 布包里是个漂亮的玉簪子。 晴绿色,柔得像水。 崔泽替云青青簪在发髻上。 乌发间顿时多了一抹透亮的翠色。 两人笑着。 云青青领着崔泽到井边,给他舀水。 “洗手,厨房里备下了吃食。” “洗净手再去吃。” 崔泽乖巧地把手放在水瓢下,任云青青把水浇下。 略冷的水一浇,冲走了崔泽手上累积太久的灰尘。 他仔细地搓指尖的每一处缝隙。 洗净手后,他抬起头。 “夫人,我回来了。” 云青青怔了片刻,软和地应了声——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