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后我成了鱼玄机的老师》 第1章 梦回唐朝 “先生!先生!”稚嫩的童声由远及近,段书瑞吃力的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粉红色的裙裾。他闭上双眼,晃了晃脑袋。再度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女童的脸。 “先生,你可算醒了。幼薇已经恭候多时了。”眼前的小女孩双手托腮,笑盈盈地看着段书瑞。 幼薇?段书瑞被吓的一个激灵:“你是……鱼幼薇?”历史上唐代三大女诗人之一的鱼玄机,幼年时的名字可不就叫鱼幼薇吗? 听到这句话,小女孩无辜的眨眨眼睛:“先生,莫非是睡糊涂了,连自己学童的名字都忘了?” 段书瑞默不作声,双手发力,将女孩拉到跟前。“站好。”他摆出一副严师的姿态,“让为师好好看看你。”鱼幼薇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只由得段书瑞细细打量着自己。 眼前这个女孩约摸六、七岁,身穿一袭粉红色的襦裙,个头还不到他胸部。女孩的脸蛋圆乎乎的,皮肤细腻白皙,吹弹可破,一双眼睛像小鹿那样灵动。虽然年纪尚幼,但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 看着眼前的女孩,段书瑞不由得又陷入沉思。 他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师,和本国老师相比最大的区别或许就是教过一帮外国学生。 他大学读的是汉语专业,因为基础扎实,成绩优异,被顺利保送了本校的研究生。毕业后被老师推荐到国外的孔子学院任教。就这样,经过层层筛选考试,他去了s国,并成为了当地孔子学院的一名汉语老师。工作内容就是每天对着一帮肤色各异的外国学生,不厌其烦的纠正着他们蹩脚的发音。挣的钱虽然不算多,但养活自己还是绰绰有余的。闲暇时还可以去周边旅游,见识各地的风土人情。他本以为这样平静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老妈的一通电话将他拉回现实。电话里的老妈喋喋不休,发表了一番长篇大论。总结起来就是四个字:回家相亲。 他据理力争,奈何老妈不依不饶。数落他都要奔三的人了,却还是连一个对象都没有。再这样下去老段家怕是要后继无人了。胳膊拧不过大腿,在老妈的轮番电话轰炸后,他向学校递交了辞呈,告别一帮依依不舍的学生,准备回国相亲了。 两天前。他刚结束完一轮相亲,在过马路时没有注意车辆,被一辆驶来的汽车撞飞出去。他无力的瘫倒在地上,耳边是人群的尖叫声,远处还传来警车刺耳的鸣笛声。他在极度痛苦中失去了意识,等醒来时已经在这所陌生的庭院中了。这具身体的原主与他同名,在授课时突发心疾,结果让他占领了身体。 凭借着残存的记忆,段书瑞依稀记得这是晚唐时期。这时唐宣宗即位,次年改国号为大中。长达七年的安史之乱,给唐朝的社会生产力带来严重的打击,百姓的生活也是大不如前。经此一乱,唐朝元气大伤,再也不复盛唐时期的国力鼎盛。即使国力衰退,但是璀璨的诗歌长河仍然奔涌不息。晚唐时期现实主义诗歌继续发展,涌现出李商隐、杜牧、温庭筠等风格各异的诗人。说到温庭筠——强迫自己将思绪拉回来,目光重新聚焦于眼前的女孩身上,段书瑞抿了抿嘴唇,心道:可不就是这位的恩师嘛。至于自己,顶多只能算是一个启蒙老师罢了。因为与鱼玄机之父交好,加之略通诗书,便被聘请来当了家教。 鱼幼薇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扑闪着,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让人不忍心苛责。本来她也没做错什么。段书瑞扶了扶额头,正欲开口,此时一个身穿绿色纱裙的女子穿过长廊,聘聘婷婷的来到他们身边。 “段先生,小姐,夫人唤奴婢来传饭了。”段书瑞闻言,精神为之一振——自从来到这里,感觉吃饭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他拍拍鱼幼薇的肩膀:“走吧,先去吃饭。” 两人来到正厅,鱼父鱼母已经在桌边入座了。“先生辛苦了,快请坐吧。”鱼母眉目温婉,面容含笑,让人见之可亲。段书瑞拱手回礼,规规矩矩的在桌边坐下。鱼幼薇见师长已落座,这才挨着鱼母坐下。 一道道菜肴被端上桌,香气扑鼻,让人食欲大开。段书瑞定睛一看,桌上一碟烤得焦香的胡饼,一盆洒满葱花的水盆羊肉,一碟醋芹,还有一碟精致细点。“段兄不必拘束,请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吧。”鱼父向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段书瑞微微颔首,伸筷夹了一个胡饼。“多谢鱼兄盛情款待。”胡饼烤得焦香酥脆,上面洒了一层白芝麻,配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羊汤,这样的美味让段书瑞赞叹不已。他一边吃,一边悄悄打量着鱼父。 历史上的鱼父籍籍无名,只是一介落魄书生。现实中的鱼父相貌清癯,温文尔雅,气质不俗,让人见之难忘。不愧是与温庭筠相交甚好的人,这周身的气质,一看就知道饱读诗书,才识渊博。只是……段书瑞微微皱眉,鱼父眉宇间隐隐笼罩着一股青气,面色有些憔悴,似乎大病初愈,亦或是还没彻底痊愈。联想到鱼父中年早逝,留下鱼幼薇与鱼母二人相依为命,他的神色不由得暗沉几分。 “段兄,怎的迟迟不动筷?是这饭菜不合胃口吗?”鱼父的声音又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 瞥见鱼父不解的神情,段书瑞勉强一笑:“不是的,我刚刚只是在想心事,让鱼兄见笑了。” “先生,幼薇的学习可还用功?她平时没有惹您生气吧?”闻言,一边低头喝汤的鱼幼薇不由得抬起头,不满的嘟嘴。望见她这样憨态可掬的样子,段书瑞不由得露出微笑:“鱼兄,令爱活泼聪颖,每次上课总是一点就透,背书也背的又快又流利。有这样的女儿,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段兄,你有所不知,”鱼父无奈的摇摇头,“这丫头,四岁就敢上树掏鸟窝,五岁一个人偷偷出门,最后还是温兄在大街上发现她,将她带回来的。等她年纪再大些,我想把她送入道观,好好磨炼一下她的心性。” “鱼兄不可。”段书瑞正色道,“令爱才华横溢,未来必成大器。只需要人好好引导她,她的未来必定衣食无忧,前途无量。” “有段兄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也不求幼薇将来大富大贵,只要她能平平安安的,遇到一个真心待她的人,我便心满意足了。”鱼父用饱含深意的眼神望着他,“将来,还请段兄多多照拂幼薇了。” “鱼兄客气了,这是我的份内之事。作为幼薇的老师,我一定会好好教导她的。”段书瑞看了一眼鱼幼薇,心里不由得叹息 :难道人力真的能战胜天命?我真的可以帮助她改写命运吗? 第2章 前尘往事(上) 时光匆匆,转眼间鱼幼薇就长到了十岁。不仅个子蹿了一截,性子也变得愈发沉稳了。以前,段书瑞最爱的就是和她开玩笑,再捏捏她圆乎乎的脸蛋。小孩子生气了,随便一袋蜜饯或是一根发带就能把她哄开心。现在虽说仍是孩童的年纪,但性子却沉稳了许多,段书瑞也不太好意思像从前那样逗她了。 眼下,鱼幼薇正在帮鱼母做家务。这两年,由于鱼父身体大不如前,便辞去了乐工的活,平时就靠写几幅字画卖钱,家里的经济状况也不复从前。从前请的仆人大多都被辞退了,只留下两个忠心耿耿的还在家里帮忙。段书瑞抬头环视一圈,园子里的珍贵花草大多都被卖来补贴家用了,剩下的几盆植物也蔫头耷脑的,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不由得皱起眉头,茶叶粗涩,又哪里还是之前碧绿澄澈的西湖龙井。但让他感到温暖的是,即使日子过得再清贫,鱼父也没有克扣过他半分工钱。尽管他经常在只有他二人独处时委婉的表示自己可以接受工钱减半,但是总被鱼父以各种方法将话题绕开。他心里感激,教导鱼幼薇四书五经时也更加用心了。他知道鱼父面子薄,不好直接以金钱接济,只好隔三差五的给他们带一些生活用品——一件冬衣,一盒胭脂,或是一只刚出炉的烤鸭。鱼父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尽管家里筹了许多钱带他去看病,朋友们也纷纷请名医上门就诊,但吃了许多药身体也不见好转。看着园子里的梧桐树,段书瑞暗叹一声,希望鱼父能熬过这个冬天吧。 正想得入神,一阵脚步声从长廊尽头响起。他都不用回头去看,便知这是鱼幼薇。这条长廊足够宽敞,又正挨着池塘,正方便学累了散散心。于是三年前鱼父便吩咐佣人将一张红木圆桌搬到这里,方便他平时教女儿读书写字。只见鱼幼薇抱着两本书款款而来,眉宇间隐隐充斥着一股得意劲儿。这丫头,何事如此开心?段书瑞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幼薇,把我昨天教的那几句《论语》里的句子背给我听。要是加起来错了三个字,就给我罚站十分钟。” “学生从命。”鱼幼薇也学着他那样清了清嗓子,开始背书。段书瑞听下去,越听越是惊讶,这丫头不仅背得一字不差,还背得绘声绘色的。就算是最苛刻的老师,也挑不出半点差错来。要是我那帮外国学生有幼薇一半用功,也不至于汉语等级测试迟迟过不了吧。他撇撇嘴,正好这时鱼幼薇背完最后一个字。她喘了一口气,开口道:“先生,幼薇背得还算流利吧?” 眼底划过一抹钦佩的神色,段书瑞闭着眼点点头:“不错,看来你昨天的确下了功夫。”看到她脸上的喜色,他也不禁露出微笑,“但是单单会背可不行,还要能理解其含义。这样,我随便考你一句吧。” 看着她跃跃欲试的样子,他略微沉吟:“《论语.学而篇》里,孔夫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你给我解释一下这句话吧。”鱼幼薇歪着头想了想,说道:“孔夫子是说,君子吃饭不追求饱足,居住不追求安逸;对工作勤奋敏捷,说话却要谨慎;接近有道德有学问的人并向他学习,纠正自己的不足,这样的人就可以称之为好学的人了。”看到段书瑞赞同的神色,她又接着说,“先生你放心,虽然我现在吃得不如以前丰盛了,但是我还和以前一样喜欢看书!有时候我看起书来,连腹中的饥饿也感觉不到了呢。”闻言段书瑞心中一酸,但他很快调整好情绪:“你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该吃饭还是要吃。即使面前是稀粥咸菜,也要填饱肚子。好了,我们开始上课吧。” “先生,幼薇有一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鱼幼薇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段书瑞只能看到她头上两个圆圆的发髻。“何事,当讲无妨。”前世和一帮外国学生聊天,再劲爆的话题也听过,段书瑞早已司空见惯了。况且一个小小的女娃,又能讲出什么? “先生,你为何不去参加科举考试呢?”鱼幼薇的面孔涨得通红,“要是先生的话,一定能够榜上有名的!”段书瑞一愣,不由得苦笑:是他自己不想吗?难道不是之前考过但是碰了钉子吗?况且自己现在光靠自己的才艺也能活得好好的,又何必去和那些才高八斗的文人们竞争?但是这些年头是万万不能和鱼幼薇说的,他缓缓开口:“你很希望我去考取功名?那这样可就要另请他人来教你念书了?” 鱼幼薇眼里流露出强烈不舍,但还是说道:“只要先生能金榜题名,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幼薇就算不能再得到先生的教导也是甘之如饴。就算先生去了他处任职,幼薇也会为先生日日祈福的!”段书瑞心头一暖:“谢谢你,幼薇。”他顿了一顿,“不过,我可舍不得你这棵好苗子。你天资聪颖,后期也愿意苦下功夫,你未来必定能创作出传颂千古的诗词佳作。你要是个男儿,去参加科举考试,定能蟾宫折桂。” 鱼幼薇哪里听过这样的称赞,当即羞得捂住脸,但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还是盯着段书瑞:“先生,你说的是真的吗?我未来真的能成为大诗人吗?”“嗯,你一定可以的。”段书瑞正色道,“好了,今天我们来讲第二章……”他巧妙的转移话题,鱼幼薇很快就把“劝师傅考取功名”的任务忘到九霄云外了。 从鱼幼薇家中出来,段书瑞去了平乐坊。平乐坊是一家茶楼,人们可以在这里一边喝茶、吃点心,一边听戏。他闲暇时最爱往这里钻,这里茶香氤氲,点心种类多样,戏班也会根据不同时节推出不同剧目,着实让人流连忘返。 这日,他刚在楼上坐定,旁边徐徐走来一人,似是早已恭候多时。 第3章 前尘往事(下) 段书瑞将刚端起的茶杯放下,顺着脚步声定睛望去。 只见来人将双手背在身后,嘴里哼着小曲,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不徐不疾的向他走来。待看清楚了他的脸,段书瑞吃惊的瞪大眼睛——世上竟有长相如此潦草之人!豹头环眼,黑面虬髯,一双大眼中折射出锐利的光芒,仿佛正在针砭时弊,说他是来讨债的债主也不为过。 段书瑞快速在脑海中搜罗了一遍,心下了然,他站起身,正欲开口,倏忽间又被一双大手按了回去,头顶响起男子洪亮的声音:“修竹,好久不见!你还和以前一样喜欢泡茶馆啊!”他的声音和打雷声有的一拼,段书瑞不禁皱了皱眉。修竹是段书瑞的字,不过近段时间除了鱼父几乎没人这么称呼过他。男子对他的反应不以为意,哈哈一笑,转到段书瑞旁边的凳子,掀袍坐下,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温兄,许久不见,你也还是和从前一样。”一样的粗犷豪迈。段书瑞默默在心里补上后一句话。眼前的人不拘小节,貌若钟馗,不是温庭筠又是谁?段书瑞细细打量他,如此其貌不扬的男子竟能写出那样情思细腻的诗词,还能赢得一代才女鱼玄机的青睐,可见人不可貌相。 温庭筠呵呵一笑:“老弟,你是知道的,我成天不是喝酒就是赌博,没干过半点正事儿。” 段书瑞也不禁莞尔:“巧了,我一天除了教小娃娃读书写字,随处逛逛,也没做什么正事。” 温庭筠奇道:“这么说来,你莫非刚刚从小娃娃家里出来?” 看他一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样子,段书瑞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却仍保持镇定:“是啊,这不刚教完幼薇,就跑来这里听戏了。” 温庭筠捋了捋胡子:“幼薇?是了,她真是我老温见过最有才华的一个娃娃!老弟你能教到这么聪明的娃娃,你就谢天谢地吧!” 段书瑞没有马上回话,他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漂浮在茶汤上的茶叶,啜饮了一口茶,这才开口:“温兄,咱们就别在这儿打哑谜了。幼薇今天劝我考取功名,这话是你教她的吧。” 温庭筠一脸难以置信,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冤枉:“我?我是那样的人吗?我怎么会撺掇一个小娃娃?看到段书瑞一副不老实交代就把他就地正法的眼神,他又长叹一口气,“好吧我承认了,是我。” “当然是你,鱼兄不会做这么不着调的事。”段书瑞拣起一颗蜜饯丢进嘴里。 “修竹啊,我是给幼薇说了一些话……但我想让你去参加科举考试绝不是为了挖墙脚啊!老弟你看,你比我小了十岁有余,你的机会还多着呐!”温庭筠苦口婆心的劝道,“何必一直将自己拘于这小小一隅呢?” 段书瑞合上双眼,双眉紧锁,仿佛在回忆什么痛苦的事。也许冥冥之中受到原主情绪的感染,他竟觉得此时心脏传来的疼痛比自己前世遭遇车祸被撞断肋骨还要痛。原宿主天资聪颖,十九岁便已通过州试。他刻苦准备了三年,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牛晚。皇天不负有心人,他在省试笔试中表现优异,成功进入面试,结果却因被考官针对而未能通过。年纪轻轻的他怎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回来后一直闷闷不乐,以至于后来突发心梗,死在庭院中。 为何考官要针对他?这得从四年前说起。一日,他和几个同乡一同去一家小酒馆喝酒。因为是老熟客了,老板娘亲自来为他们斟酒。老板娘生的美丽,身形也是格外娇好。老板娘倒好酒后,对他盈盈一笑。这一笑不打紧,倒霉的是被旁边坐的一个泼皮无赖看见了,嚷嚷着让老板娘也给他倒酒。老板娘为他倒好酒准备离开时,被他拉住了。这无赖大抵是喝醉了,竟借着酒劲对其动手动脚。一旁的人好言相劝:“公子,这可万万使不得啊。”被他凶狠一瞪,都不敢再说。 “住手!”段书瑞看不下去了,跑过去用力将二人分开,将老板娘挡在身后:“这位公子,怎可对女子如此失礼?请你离开。”这无赖非但不知收敛,反而想打他。他双手发力,将这无赖狠狠往地上一推。“喀啦”一声,他的后背狠狠撞到椅子,疼痛让他清醒了几分。 “好小子,你竟然敢惹我。”无赖一边指着段书瑞,一边缓缓向门口退去,“你可知我爹是谁?早晚你会后悔的!”话音刚落,男子就跌跌撞撞的跑走了。 段书瑞没把这件事放心上,结果一周后听别人说起,才知道这男子是省地方官的儿子。谁知时运不济,次年他就在面试中遇到了这位地方官——他就是此次面试的主考官之一。结果毫无悬念,他以德行有亏为由没有让他通过。段书瑞一时心中气苦,想到自己寒窗苦读三载,却换来这样的结局,不禁心灰意冷。他收拾好行李,搬到深山中隐居,一天只吃两顿饭,其余时间像条死鱼一样瘫在床上。要不是温庭筠听到消息后赶来,将他好说一顿,他现在可能还待在山里离群索居。 “温兄,多说无益。”段修竹的嘴唇颤了颤,“我现在没有曾经的野心了。” “你肯定可以再次金榜题名的!之前只是意外……” “温兄,你知道鸟儿为什么喜欢漫无目的的飞吗?因为它知道自己飞累了可以随意栖息在任何一根树枝上。我亦是如此。现在的我过得很好,有教书的薪水,每年有一定的津贴补助,我已经知足了。” 温庭筠哑口无言,叹息一声:“既然你心意已决,现在的我是多说无益。” 段书瑞微微一笑:“既然知道多说无益,又何必再说?还不如和我一起好好看戏呢。” 第4章 祸不单行 段书瑞和温庭筠看完戏从茶楼出来,日头已经偏西了。想到唐朝严格的宵禁制度,段书瑞不由得心里发怵:要是在现代多好,晚上还能出来撸个小串喝两杯小酒。可惜穿越到唐朝,这样的惬意生活已成了奢望。每到黄昏时分,就有人在街上鸣金或者击鼓,意味着城门、宫门的关闭,提醒行人迅速各回各家,游客必须找客栈歇脚。若是被巡逻的官兵发现,要按《唐律》治罪,一顿皮肉之苦是少不了的。一想到这里,他连忙与温庭筠告别,赶紧日落之前回到家中。 他将大门上锁,背靠着门板,缓缓合上眼睛。今天温庭筠说的话仍在耳边回响——其实他知道人家说的没错,他才刚满二十五,又何必因噎废食?但是种种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科举考试如此严格,谁能保证这一次一定能过呢?就算做了官,谁又能保证不会再遇到仗势欺人的人?心机深沉的同僚、喜怒无常的皇帝,随便挑一个出来都够让人头疼了。想到这里,他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他甩了甩头。毫无预兆的,一个幼小的身影出现在脑海中——唇红齿白的女孩对他粲然一笑,那一刻,仿佛所有的负面情绪都飞走了,只留下一派安宁祥和。果然还是和孩子相处最轻松啊。他自嘲般勾了勾嘴角,也许自己天生就是做老师的料呢。眼下不必太过纠结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段书瑞径直走向卧房,在书桌边坐定。方才他吃了许多零嘴,还喝了半壶茶,现下是一点胃口都没有。他如往常一般翻出鱼幼薇的作业,认认真真的开始批改。千古才女果然名不虚传,才十岁出头,写的文章就已经很有点意思了。构思精巧,立意深刻,甚至比一些早已成年的书生写的还要好。再看看他剩余几个学生写的文章,笑容马上僵在脸上——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啊。文章写得前言不搭后语不说,字也写得歪歪扭扭的。他撇撇嘴,也许应该先从普通学生改起,这样改到最后才不至于血压飙升。 大约两个时辰后,他改完了所有作业,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透过窗户向外望去,头已经完全黑透了,也许是云层太厚,一望无际的夜空中一颗星星也没有。夜已深了,该睡觉了。他躺在床上,困意很快席卷全身。但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他连着做了几个噩梦,醒来时衣服已被冷汗浸湿。他用手轻抚胸口,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这时,窗外传来报晓鼓的声音,天边泛起鱼肚白,很快太阳就要从地平线上喷薄而出了。 他赶紧换上一套干净清爽的衣服,将自己好好倒腾一番。随后自己下厨煮了一锅小米粥吃——按照他每年的俸禄,是请得起佣人为他干活的,但他还是不习惯封建时期的等级制度,凡事能自己动手绝不麻烦别人。正因为如此,鱼府上的仆人都对他印象很好,私下都说他没有架子,是一个内外兼修的秀才。 正喝着粥啃着饼子,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这个时辰怎么会有人来拜访?他狐疑的起身,三步并作两步的过去开了门。大门一打开,只见一个身穿鹅黄色襦裙的女子神色焦急,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一见到他,马上露出看到救世主似的表情。 “清漪,你怎么来了?”眼前唤作清漪的女子正是为数不多还留在鱼府的仆人之一。段书瑞心头一震,“出什么事了?” “段、段公子……”大约是跑得太匆忙了,清漪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府上出大事了!有人来咱们府上……说是要拆老爷家的房子!” “什么?竟真有如此荒唐之事?”段书瑞大怒,“你先别急,待我穿上外衣,这就随你一起回府!” 走在大街上,段书瑞仍余怒未消:“清漪,你再给我好好说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 清漪微微行礼,声音里是止不住的颤抖:“是。其实昨日申时这批人就来过一次了,其中一个为首的说他父亲在朝廷做官,看上了鱼府所在的这片土地,想要纳为己用。您说说,这不是强取豪夺吗?”她越说越激动,眼泪不住的流下,“老爷和他们据理力争,甚至拿出一份地契,证明这块地是咱们祖上传下来的。可谁知他们不信,还……” “还什么?后来呢?”段书瑞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猛地停下来,抓住清漪的肩膀,“你倒是说呀!” “他们、他们还将老爷推倒在地,嘲讽他是个没用的病秧子!是个迟迟考不上功名的落魄秀才老爷气急攻心,吐了好大一口血!”清漪抽泣道,“算奴婢求您了,一定要为老爷和夫人做主啊!” “我知道了。”段书瑞眸色一沉,继续大步流星的往鱼府赶去。没想到因为自己的疏忽,竟酿成如此后果!他苦涩的想到:也许当初就不该当英雄。如果不逞英雄的话,今日是否就不会出这样的岔子?自从来到一千多年前的唐朝,这还是他第一次感到这样无助。如果可以,他真想再来一场飞来横祸,如果这样他就能回到现代的话。 “那夫人和小姐呢?她们安然无恙吧?” “那几个地痞流氓把老爷推倒后,又口出狂言,说老爷不在规定期限内把房子空出来的话,就要掳走夫人和小姐!还要把她们卖到青楼!” “他敢?!”段书瑞气得目眦欲裂,将拳头捏的咯咯作响,“我绝不会允许他们动夫人小姐一根手指头!” 说话间,二人已经赶到鱼府门口。只见一片乌泱泱的人群将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借过!借过!”段书瑞一手拨开人群,一手拉着清漪往里挤。众人见到是他,纷纷议论起来:“这不是段秀才吗?”“他来了,鱼先生一家总算等来帮手了!”“你可拉倒吧,他能帮什么忙。这次来的可是朝廷命官的儿子!人家哪里会把我们这些老百姓放在眼里?” 尽力忽略这些言语,段书瑞挤进人群,只见七、八个人围在门口,大门紧闭,不知里面是何情形。为首的男子回头看到他,轻蔑的笑了笑,吹了个口哨:“哟,真是稀客啊。段大才子,没想到咱们这么有缘。” 段书瑞拼命克制住自己,这才没有一拳砸在这无赖脸上:“你待如何?” “不如何,我这个人很好说话。”男子指了指段书瑞面前的土地,“只要你给我跪下道歉,我就考虑放过这一家人。你也不希望无关的人因为你受牵连吧。” 第5章 问心有愧 周围围观的群众一片哗然,有人脸上一副看热闹的神情,有人在心里默默唾弃这仗势欺人之人,但,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为段书瑞打抱不平。 清漪在旁边哭成了泪人,她大声嘶喊道:“公子不可!”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何况在这么多人面前下跪,这让段书瑞以后颜面何存? 段书瑞沉默了一会儿,哑声道:“好。” 话音刚落,他便微曲膝盖,掀袍而跪。可他的头颅却高高抬起,毫不胆怯的与那为首男子对视。 “公子说我若跪下,便会放过鱼兄一家。”段书瑞不卑不亢的说道,“我对之前得罪公子深感歉意,还望公子海涵。” “你……”那纨绔子弟大概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干脆,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砰——!”紧闭的大门突然发出响声,听起来像有人在砸门,但是很快又归于沉寂。 那男子如梦初醒般瞪大双眼,旋即勾起嘴角:“听见没,有人在为你担心呐。” 他嘴角勾起的弧度,仿佛最阴险的毒蛇,等待着将猎物一击毙命。 “你推倒了我,让我的后背受伤,足足静养了两个多月。”男子捏起段书瑞的下巴,“如今一句轻描淡写的道歉就想让此事翻篇?你做梦!” 说着,他对身后的一帮打手一挑下巴:“还愣着做什么?给我打!” 一群身穿黑衣、面色凶狠的男子蜂拥而上,抬起醋钵般的拳头,一拳接着一拳往段书瑞身上招呼去。 “住手!你们这群坏蛋!”清漪想扑上去拉开他们,那为首男子一个眼神,一个魁梧的黑衣男子绕到她身后,将她双手反剪,牢牢制住。她拼命的想挣脱桎梏,却无能为力。 “清漪,我没事!”段书瑞对她勾唇一笑,他微微侧首,避开一记凶狠的肘击。 那人见状,打得更加凶狠了。狂风骤雨般的拳头打在他的胸前,背上。刚开始他还能勉强承受,时间一长就不行了。他的太阳穴被打得乌青,从额头流下的鲜血模糊了双眼。有人横扫一脚过来,他硬生生受了,身体不受控制的向后倒去。 “停!别真给我把他打死了!”为首男子大喝一声,他不安的走到段书瑞面前,用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哼,你还真是顽强!”男子轻蔑一笑,“也罢!既然你这么诚心,我就开恩一回。原定的是让他们一个月之内搬出鱼府,现在,这个期限就延长到三个月吧!” 什么?清漪和围观群众皆是一愣,明明说过会不再强占这块土地,为什么却又变卦?那段书瑞岂不是白白挨了一顿打? 段书瑞咳出一口血:“你说过……你会放过他们……” “你是不是记性不好?我说的是考虑放过他们。”男子讥诮一笑,笑里是无尽的嘲讽,“而且,你认为你有资格和我谈条件吗?” “三个月后我将会派人来拆房子,你们最好提前做好准备!”男子轻轻拍了两下段书瑞的头,“下次逞英雄前,可得掂量掂量后果!”说着携一众黑衣男子扬长而去。 “公子!公子你没事吧?”清漪扑到他跟前,轻轻扶起他。 吱呀一声,二人身后的大门终于打开,鱼幼薇大哭着跑了出来,身后是一脸愧疚的鱼母。 “别哭了,我还没死呢。”段书瑞抹掉挡住视线的鲜血,随后对着围观群众道‘“各位,谁行行好,去帮我请一个大夫吧。” 周围的人这才反应过来,一个年纪尚轻的少年忙答道:“我这就去!”话音刚落,人便跑不见了。 “诸位,热闹都看过了,都散了罢。”周围的人都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纷纷作鸟兽散了。 “先生,对不起……”鱼幼薇悲痛欲绝,“我刚刚想出来制止他们的!可是……对不起,你为了我们变成这副样子……” “幼薇啊,不用担心先生,我身子骨壮着呢。”段书瑞强撑着力气摸摸他的头,“你不出来是对的,这些人并非善茬。这事的起因在我……对了,你阿耶还好吗?” “阿耶,阿耶他……”鱼幼薇低下头,哭得更伤心了,“自从昨天那帮人羞辱他后,他便气得一病不起……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 “扶我进去,我有话想对鱼兄说……”一旁的清漪赶紧过来,小心翼翼的搀扶起他,四人径直向里走去。 先简单的包扎好额头的伤口,段书瑞来到了鱼父的卧房。鱼母去给他熬汤去了,他找了个理由支开鱼母和鱼幼薇,小心翼翼的在鱼父床边坐下。 “鱼兄,我对不住你们……”段书瑞低着头,无人能看到他此时的表情。 鱼父悠悠醒转,看见他狼狈的模样,又是震惊又是愤怒:“先生,那群人竟如此猖狂,丝毫不把律法放在眼里?!” “鱼兄,归根结底还是我的不对……”段书瑞一五一十的把之前得罪男子的经历说了,“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一意孤行,现在也不会……” 鱼父略加思索,微微一笑:“原来如此。先生,你并没有做错。你见义勇为,若不是你救了那女子,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而且你事先也并不知道这男子的父亲是当朝权贵,错不在你,你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 “谢谢你,鱼兄。可若不是我莽撞冲动,鱼府又怎会遭此横祸?” “话不能这样说。也许是我命数不好,命中该遭此一劫。”鱼父剧烈的咳嗽起来,段书瑞忙为他抚背顺气,他缓了一缓,接着道,“就算没有你,鱼府也留不住。我们鱼家家道中落,人丁凋零。我的两个哥哥,一个被强制征兵,死在了战场上;一个因不堪沉重的赋税,早早就撒手人寰……偌大的鱼府只余我一人继承。夫人性子柔弱,家中又无其他男丁……我走后,鱼府只怕还是会被充公的……” “鱼兄,千万别这样说!你要养好身子,幼薇她们还在等你……” “算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不过了。我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段书瑞欲待再说,鱼母匆匆走进来:“先生,大夫来了。请您先去疗伤吧。” 鱼父也拍拍他的手:“先生,你且先去治疗…… 一会儿再来吧,我还有别的事想说与你听。” 段书瑞深深的看了鱼父一眼,作了一揖,慢慢退出房门。 第6章 与世长辞 大夫替段书瑞处理好身上的伤口,叹了一口气:“这些人真是……欺人太甚。段公子,你身上的伤口要静养,最近要少忧少怒,营养也要跟上。我给你开个方子,里面都是活血化瘀的药材。” “有劳您了。”段书瑞心里感到一阵温暖,虽然大夫没有明说,但可以看出他对于自己见义勇为的行为是认可的。这些权势滔天之人可以兴风作浪,但是却无法泯灭老百姓心中的是非观念,公道自在人心。 “清漪姑娘,这是药方,烦请姑娘去药房抓几味药回来。”大夫列好单子,递给一旁的清漪。 “好的,我现在就去!”清漪点点头,将单子细细叠好,放在随身的荷包里。 待清漪走后,大夫又转向段书瑞:“段公子,鱼老爷身体有好转吗?” 段书瑞不语,只是摇摇头。 大夫杵着拐杖,颤颤巍巍的起身,一瘸一拐的走向内室:“我去瞧瞧老爷。” “您慢点。”段书瑞急忙过去,一手搀扶着大夫,一手替他拿着药箱。 二人进入鱼父卧房,却看见鱼母在一旁擦拭眼泪。鱼母见他们进来了,匆忙行了个礼,离开了房间。 “鱼兄,大夫来了。”段书瑞心如刀绞,他将大夫扶到床边坐下,自己则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老爷,我来为你把把脉。” “您请。”鱼父面色如纸,嘴唇苍白,却仍挤出一抹笑意。 大夫将左手轻轻搭在鱼父手腕上,替他把了把脉。感受着鱼父的脉象,大夫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良久,他叹息一声,放下手。 “医生,怎么样,鱼兄还有救吗?”段书瑞焦急的问。尽管知道希望渺茫,但他忍不住心生期待。 “段公子,老爷已经……病入膏肓了。”大夫摇摇头。段书瑞一颗心沉入谷底。 “大夫,我还有多长时间?”鱼父无奈笑笑,笑容里是无尽的悲凉。 “不超过一个月。”大夫不忍心的偏过头,望着段书瑞,“这段时间一定要尽量满足老爷的心愿,别让他留下遗憾。” “是,您放心吧。”段书瑞机械的点点头,感觉自己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人。 目送大夫离开后,段书瑞来到鱼父床前,轻轻握住他的手。 “鱼兄,你有何未了的心愿?” “修竹啊,我才疏学浅,屡试不中,终其一生都只是个秀才。如果可以……”鱼父剧烈的咳嗽起来,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拭去嘴角一抹血丝,苦笑道,“希望你能继承我的遗愿,重新参加科举考试,切莫像我一样留下终身的遗憾。修竹,你能答应我吗?” “鱼兄……我答应你。”段书瑞拼命忍住心中翻涌的酸涩,点点头。 “我还有两件事想要拜托你和温兄……温兄今日有事去往外地,我先告诉你……” “鱼兄放心,我一定会传达给温兄的。” 鱼父欣慰的笑了:“那就好。其一,三个月后会有人来收回这片土地。届时夫人和幼薇就无地方可住了。我这里还有些积蓄,请修竹你和温兄帮忙,为母女二人找一个容身之所。我走后,还请二位多多照拂她们。” “其二,幼薇年纪尚幼,虽天资聪颖,但仍需有人在旁指导,才不至于误入歧途。我想请你和温兄继续做她的老师,一个教她四书五经,传授她人生哲理;一个教她诗词歌赋,让她不至于泯然众人。你意下如何?” “那是一定的,我和温兄一定会尽己所能。鱼兄,你就放心吧。”段书瑞 紧紧握住鱼父的手,“我不会让幼薇走上歧途,我希望她有一个圆满的人生。” “好,好,好!”鱼父感激的盯着他,目光中充满了信任,“那请先生你帮我把夫人和幼薇二人叫进来。” “是,我这就去。” “阿耶,你好些了吗?”鱼幼薇不安的看着床上的父亲,他曾经是那样意气风发,现在却被生活磨平了棱角。以前的他可以毫不费力的高高举起自己,让自己坐在他的肩膀上,现在的他却是那样瘦弱,两颊凹陷,骨头突出,宛如经历了百般折磨。像一盏已经熬干灯油的油灯,马上要油尽灯枯。她头一次发现,岁月竟然如此残忍,将一切事物都变得面目全非。 “乖女儿,阿耶感觉好多了。接下来阿耶要嘱咐你几句话,你一定要好好听着,要铭记于心。” “是,阿耶希望幼薇做的,幼薇一定做到。”鱼幼薇用脸颊不安的蹭着父亲的手掌,“只求阿耶能快快好起来……” 鱼父看着这个自己唯一的孩子,目光中充满了愧疚和不舍,更多的是眷念和牵挂。他多么希望能看着她平平安安的长大,安安稳稳的度过这一生。可惜,老天却不肯成全他。 “阿耶离开后,你要听先生和温师傅的话。每天都要练字读书,万万不可荒废学业。”鱼父顿了一顿,接着道,“同时,你也要学会辨别形形色色的人。若是交友不慎,那将来可是要吃苦头的。” “幼薇明白。” “你大了,也懂事了。以后你要听阿娘的话,好好照顾阿娘,不要让她担心。”一旁的鱼母红了眼眶,眨着眼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阿耶,你要去哪儿啊?”鱼幼薇有些惶恐的问。 “去一个没有战争,没有等级观念的地方,那里是我们所有人的归宿。” 鱼父爱怜的摸摸鱼幼薇的脑袋,向鱼母招手:“夫人。” 鱼母走到床边,轻轻握住他的手。 “夫人,你跟着我这么多年,也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当真是辛苦你了。”鱼父眼里充满了愧疚。 “相公,别这样说……嫁给你后我过得很开心。” “夫人,接下来的路我不能再陪着你们了。希望你们……多多保重。我已经拜托了两位仁兄,他们会照顾你们的。” “相公……我会好好将幼薇抚养长大的。” “我相信你。好啦,你们都出去吧,我想睡一会儿了。” 鱼父目送着三人走出卧房,微笑着阖上眼睛。 这一睡,就再也没能醒来。屋内的蜡烛也留下了最后一滴烛泪,熄灭了。 第7章 告别旧地(上) 为鱼父办理丧事时,段书瑞注意到鱼幼薇的反常。她表现出异于常人的冷静,不哭也不闹,只是静静的站在远处,凝望着父亲的灵牌。鱼母身着白色丧服,脸上不施脂粉,嘴唇苍白。不同于女儿的镇定,她哭得险些不省人事。她机械的做着一切丧葬事宜,步伐却颤巍巍的,就像一只摇摇欲坠的风筝。 “夫人节哀。”段书瑞待所有亲朋好友离开后,走到鱼母身边,“鱼兄在天之灵也不愿意看到夫人伤心过度,影响身体。” “谢谢先生关心,我会调整过来的。”鱼母叹了一口气,“只是最近遭遇太多变故,实在让我不知如何应对。” “夫人不必忧心,我已写信告知温兄,请他半月后回来,大家共议解决眼下困境之策。”段书瑞道,“这段时间,请夫人和幼薇安心待在鱼府,先行收拾行李,做好搬家的准备。” “先生说得对。在我和幼薇找到容身之处后,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一份工作。即使薪水微薄,但只要能养活我二人就足够了。”鱼母不好意思的笑笑,“总不能一直依靠两位先生吧。” 段书瑞默默看着眼前的女子,她是那样的柔弱 ,看上去不堪一击,但她那瘦弱的脊背却扛起了家庭的重任。他知道,在鱼父去世后,她终身未再改嫁,含辛茹苦的将年幼的女儿拉扯长大。即使物质生活不够富裕,但是她给予女儿的爱却是一分不少。 “夜已经深了,我该去房里看看幼薇了。”鱼母向段书瑞微微行礼,“天色已晚,先生今日便请夜宿于此处客房吧。我会叫清漪为先生带路的。” 段书瑞微微颔首,心里有些七上八下:幼薇这丫头白天表现得如此镇定,不知现在是否依旧如此情绪稳定?但他也不太好意思去姑娘房里探望,便只好跟着清漪向另一侧的客房走去。 鱼母来到鱼幼薇的房里,只见床上的女儿蜷缩成一团,靠在墙角,眼角仍挂着泪珠,口中呢喃道:“阿耶,别走……”鱼母心中又是一阵苦涩,她将女儿露出来的一截手臂重新放回被子里,替女儿掖好被角。随后,她轻手轻脚的离开房间,回到自己房里。 段书瑞很快收到了温庭筠的回信,信里提到他会快马加鞭,尽力在十日之内赶回来。段书瑞将信笺放在一边,长叹一口气——他多么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他多想全力负担起鱼幼薇母女俩的生活开支,让鱼幼薇过上和以前一样的生活。可自己只是个秀才,虽然有微薄的薪水,也有一定的积蓄,但在物价高的长安城,想要养活三个人,无疑是杯水车薪。即使是考上进士的大文豪白居易,在事业的起步期也只能在长安郊区买下人生第一间房子,更何况籍籍无名的自己。他自嘲的一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旁观者,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故事走向既定的结局,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十日后,温庭筠如约赶了回来。舟车劳顿,他却顾不上休息,直接来到鱼府。此时正值清晨,鱼幼薇正在院子里侍弄最后几盆植物,陡然听到身后的大门被推开。接着,她心心念念的温叔叔出现在眼前。 “温叔叔!”她一个乳燕投林,扑进温庭筠怀里,“你可算赶回来了!幼薇好想你!” 轻轻抚摸着她的发髻,温庭筠柔声道:“幼薇,对不起,我还是回来晚了。可惜未能见到鱼兄最后一面……” 段书瑞正在屋内看书,听闻院子里的动静,三步并作两步的赶了出来。 “温兄,你真是守时!这么快就回来了!”段书瑞不禁露出微笑,“这几天赶路辛苦了吧,还没用早膳吧?” 温庭筠呵呵一笑:“段老弟,好久不见!自家兄弟的事,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我的确还没来得及吃早餐,咱们一起简单吃点吧。” 段书瑞欲待再说,目光瞥到鱼幼薇还把小脑袋埋在温庭筠怀里,眉心不由得一皱:“鱼幼薇,怎可以如此失态?还不快放开温兄。” 鱼幼薇面上一红,赶忙放开抱在温庭筠腰间的双手,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哈哈,无妨无妨。定是小幼薇太激动了,看来我真的挺招小娃娃喜欢啊。”温庭筠得意一笑。 此时,鱼母也从房里出来。她见到温庭筠回来自是大喜过望,忙和清漪一起去厨房准备早餐。 用过餐后,四人开始讨论下一步对策。准确来说,是三个人,鱼幼薇还沉浸在温庭筠赶回来的喜悦中,久久没有回过神呢。温庭筠先行开口:“夫人,请问下一步有何打算呢?” “我想先找一个住处,随后找一份工作。我会洗衣服、做饭、简单的针线活,养活我母女二人应该不成问题。只是想在这偌大的长安城找到一个容身之地,说来简单,做起来却是太难、太难……” 温庭筠微微沉吟,随后开口:“其实也不难。温某早些时候曾在长安城内购置了一套房产,只是房屋占地面积狭小,远不如这里宽敞。如若夫人不嫌弃的话,就请移居寒舍吧。住多久都可以。” “那温先生平时住在何处呢?” “夫人不必担心,我另有住处。”温庭筠摆摆手,“只是这间房子,位置不是特别理想……” 听闻此言,段书瑞和鱼母皆是一愣。鱼母小心翼翼的开口:“温先生何出此言?” “就是……”温庭筠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它与平康里仅有一街之隔,平时噪音不小。” 鱼幼薇好奇的眨眨眼,天真的发问:“温叔叔,平康里是什么地方啊?你为什么要在附近购置房产啊?” 此话一出,三人均哑口无言。段书瑞无奈的揉了揉太阳穴——不怪大家沉默了,平康里可是长安城特意开辟的红灯区啊!这里歌舞升平,纸醉金迷,实在是……不太适合小孩子居住。 “呵呵……”温庭筠无奈的笑笑,“这个问题,叔叔可以选择不回答吗?” 第8章 告别旧地(中) “幼薇,不要多问。以后你自然会知道。”鱼母轻咳两声,用眼神警告一旁求知欲旺盛的女儿。 鱼幼薇的眼神巴巴的在温庭筠与段书瑞之间转了转,这才不情不愿的作罢:“好吧,幼薇不问了。反正去了就知道了。” “那无赖虽然要求夫人和幼薇三个月内搬出鱼府,但我仍担心他会带人不定期的上门骚扰。 ”段书瑞皱着眉头,“所以我建议夫人最好还是提前搬走,避免又生事端。” 温庭筠皱眉不语,忽然一拳头打在桌子上:“这些仗势欺人的狗官!” “温兄慎言。”段书瑞赶忙劝他,“小心隔墙有耳,这些话只能藏在肚子里,在外面也不能向外人袒露。” “这个社会,到底还是有权有势的人说了算啊。”温庭筠仿佛想起了什么,疲惫的闭上眼睛。 段书瑞略带同情的看着他,他知道温庭筠这一生仕途不顺,明明在京兆尹考试中取得第二名,按理来说一定会被推荐去参加进士考试,功名利禄唾手可得。可是他的科举之路却戛然而止。有人说他是因为生病未能去参加进士考试,有人说他因为带坏太子之事得罪了皇帝,被取消了考试资格。然而历史的车轮无情的碾压而过,一切过往都尘封于厚厚的史册中,留下许多未知和遗憾。 “温兄,你已经足够优秀了。你才华横溢,诗词写得极好。而且你为人坦荡,对朋友也爽快仗义。实在不必妄自菲薄。” “老弟,你是在夸我对吧?”温庭筠一只手指指着自己,张大的嘴里能塞下一个鸡蛋,“你什么时候这么崇拜我了?” “总感觉老师最近性情大变,以前的老师可是不苟言笑的。”鱼幼薇在旁边小声的嘀咕,“甚至有些古板无趣。” “幼薇,不得对先生无礼。”鱼母呵斥道。 “咳咳,我们还是回到眼下这个话题吧。”段书瑞心虚的转移话题,“这段时间我会和温兄一起去平康里那边的住宅看看,同时雇人打扫一下卫生,方便夫人和小姐入住。” “那我和幼薇就加快进度,争取在一个月内就收拾好行李,同时处置一些多余的物品。尽量把能卖的都卖了。” “夫人这边准备好后,就可以通知我二人了。”温庭筠认真道,“我们会尽快安排马车将夫人你们送过去。到时候那无赖上门讨要土地时,就由我们来应付他。” “谢谢两位先生。”鱼母眼里充满感激,“两位先生的大恩大德,妾身……实在是无以为报。” “夫人太客气了。”温庭筠哈哈一笑,“鱼兄是我们的好友,这些都是我们应该做的。更何况,幼薇还是我的得意门生呢。” 听闻此言,鱼幼薇抬起头瞟了温庭筠一眼,又有些羞涩的低下头,但嘴角浅浅的微笑还是出卖了她内心的雀跃。 “那我和段兄就先告辞了。请夫人保重。”温庭筠微微躬身,作揖告别,“我也得回去好好休息了,这几天实在疲乏。” 温庭筠正准备转身离开时,忽然感觉自己的衣袖被拉住了。 一低头,鱼幼薇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依依不舍的看着他。千言万语都写在眼里了,很显然不舍得他这么快就离开。 “幼薇,干嘛?这么舍不得温叔叔,要和我一起回去吗?”温庭筠乐了,伸出手捏捏她粉嫩的小脸蛋。“温叔叔要回去休息了,明天还要带你先生去看房子呢。” 鱼幼薇这才松开手,咬着嘴唇,站到一边。 两人一同离开鱼府,约好明日集合的地点与时间后,各自回家休息。 翌日,段书瑞起了个大早。说来奇怪,上辈子的他从不喜欢早起,这一世却从未晚起过。他喜欢看着第一缕晨光笼罩在长安城的建筑上,喜欢看着街道上的商贩们陆陆续续开张做生意,喜欢看着整个城市苏醒过来,慢慢恢复生机与活力。 他昨日和温庭筠约好,在一家小食店见面。他沿着东北方向走了约摸十分钟,终于发现了这家小食店。门口的牌匾上龙飞凤舞的写着几个大字:周记馄饨。店家正在门前的大铜锅里煮着馄饨,香气四溢。段书瑞刚跨进门槛,就看见温庭筠坐在最里面的桌子旁边向他招手。 “修竹啊,不是我夸大其词,这家店的馄饨味道是一绝。”店家把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放在他们面前,温庭筠拿起一双筷子递给他。 “没想到温兄对美食也是知之甚多啊。”段书瑞微笑着接过筷子,拨拉了一下碗里的馄饨,“是不是该叫你长安城百晓生呢?” “哈哈,过奖过奖。”温庭筠咧开嘴一笑,“一会儿我带你去开开眼界,看看平康里的繁华景象。省得你老是往茶楼里跑。” 段书瑞微微一笑,低头咬了一口馄饨。这馄饨皮薄馅厚,饱满多汁,当真是上好的美食。 饭后,两人不徐不疾的向平康里走去。段书瑞隐约回忆起《长安志图》里的描述——“平康位于朱雀街东第三街之第八坊,东邻东市,北与崇仁坊隔春明大道相邻,南邻宣阳坊,都是‘要闹坊曲’。”而尚书省官署正位于皇城东,于是附近诸坊就成为举子、选人和外省驻京官吏和各地进京人员的聚集地。这样的人脉关系,让平康坊的生意有了独特的服务群体。这也可以理解,为什么进京的举子们及第或高中状元后,第一去处就是附近的平康里了。 两人步子都迈得大,因此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平康里。因为天色尚早,大多数青楼还没开始营业。但仍有一、两家的门微微打开,一些衣着朴素的女子手里提着菜篮子,许是去早市买菜。当二人经过一家酒楼时,一个睡眼惺忪的女子正站在门口打哈欠。她漫不经心的一瞥,正好看到温庭筠。 “温大才子,可有好些日子没见到你了!”女子欣喜的走过来,自然的挽住温庭筠的胳膊,神情亲密,看得段书瑞一愣。“最近又去哪里游山玩水啦?” “哪里,最近忙着呢,实在是没时间来啊。”温庭筠轻轻拍了一下女子的手,“青儿,这位是段修竹段兄,是我的好友。” 被唤作青儿的女子将目光转移到段书瑞身上,不由得咯咯一笑:“早上好啊,这位公子。从来没有见过你啊,是头一次来这里吗?” 第9章 告别旧地(下) 段书瑞用眼神向温庭筠求助,怎料温庭筠故意将视线移开了。他只得无奈的道:“是的,我不经常走这条街。” 温庭筠轻咳两声:“好啦,青儿,我们有事要离开啦,就不打扰你了。” 青儿莞尔一笑:“那好吧,那今天先就此别过吧。别忘了经常光顾我们这里哦,温大人。” “下次一定。”温庭筠抱拳别过,拉着段书瑞绕到另一条巷子后面。 “温兄,你干嘛鬼鬼祟祟的?”段书瑞十分不解,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修竹啊,你记得替我保密。”温庭筠脸上的神色有些怪异,“千万别和幼薇提起我经常来这里啊。要不我作为师傅,该有多尴尬啊。” 我还没问你呢,你倒是不打自招了。段书瑞心里觉得有些好笑,但还是答应了:“放心吧,我会守口如瓶的。” “那我们走吧。沿着东南方向再走一会儿应该就到了。”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绕过一个拐角,又经过一扇小门,终于找到了那间房子。 “温兄,你之前经常住在这里吗?”段书瑞看着温庭筠掏出钥匙,开门,动作一气呵成。 “不啊,我住在郊外,离城里还是有一段距离的。”温庭筠思索道,“这间屋子还是在我好久之前买的,现在想来该有十年了吧。” 二人进了屋子,一阵灰尘扑面而来,段书瑞猝不及防,被呛得咳嗽连连。他观察到屋子里的家具上都蒙上了一层灰:“温兄啊,这里是该好好清理一下了。今天我们先大致观察一下还有些什么缺的,明天去置办一些回来。” “老弟,你真细心。那我们今天先列一个清单,明天分工协作——我去置办物件,你去请人打扫卫生,你觉得如何?” “好啊,我没问题。”段书瑞环顾四周,发现里面只有一张八仙桌,几张椅子,一个书架,一个柜子, 还有一张木床。这些家具对于单身汉来说可能是够了,但是对一对母女来说是远远不够。 “明天我去雇佣一些劳力,可以的话再弄一辆马车,只要夫人她们准备好后就可以搬了。 ” “那我去找一些人打扫卫生,这里太乱了。”段书瑞摇摇头,随后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这些是鱼兄留下的一些积蓄,还请温兄拿去,用以雇佣劳力。” 温庭筠没有接,甚至看都未看一眼:“修竹啊,这是鱼兄留给夫人她们的,我决计不能收。还是由你来保管吧。” 两人推拒一番,温庭筠说什么也不肯收,段书瑞见状只好收回来:“那我先收着,等夫人她们搬来此处后再给她们。”温庭筠点点头。 在清漪和另外一位仆人的帮助下,鱼母和鱼幼薇很快在一个月内将行李收拾完毕。她们将需要带走的东西打包,其余一些不需要的物品——诸如植物,多余的餐具等,统统拿去卖了。剩下一些大件家具留在屋子里,准备用马车拉过去。这一天,鱼母把两位仆人召集到院子里。 “二位,你们在我家工作了许多年。如今我们家道中落,没有什么东西好给你们的。我替你们结清了这一年的工钱。除此之外, ”鱼母小心翼翼的从口袋里取出两个布包递给他们,“这是我的嫁妆,望你们不要嫌弃。” 清漪和另一位年长的仆人打开布包,里面是两只金光闪闪的手镯。 “夫人,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清漪不由得叫出声来。 “你们不收,就是看不起我。”鱼母一本正经道,“再说我现在也不需要这些首饰了,你们收着,才是让它们有了一个应有的去处。” 二人只得收下:“既然如此,那就谢过夫人了。”鱼母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不舍:“两位收拾好行李,明天就可以离开鱼府了。咱们后会有期,望各自珍重。” “夫人保重。”年长的仆人深深鞠了一躬,默默离开了。 “夫人,我不走!我要留着照顾你和小姐!”清漪看着鱼母,眼神坚定。 鱼母温柔的注视着她,摸摸她的头发:“清漪,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们已经无法承担你的工钱了,你何不另谋高处呢?” “我不要工钱!只要夫人能给我一口饭吃……”鱼母叹了一口气:“清漪,我没记错的话,你还有年迈的父母要靠你赡养吧。”短短一句话,就抽走了她所有的力气。清漪一揖到地:“夫人,请多保重!后会有期!”说着,她便失魂落魄的走了。 鱼母看着她的背影,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她更担心的是明天,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这座已经住了二十余年的宅邸……她看了一眼头顶的天空,天空中阴云密布,似乎要下一场夜雨。庭院里空荡荡的,再也不复往日的景象。寒风习习,眼看着冬天要来了。 翌日,段书瑞、温庭筠二人来到鱼府,二人帮助鱼母将打包好的行李拿到马车上放好,其余剩下的大件家具交给雇佣的劳力搬运。在踏出门槛后,鱼幼薇最后看了一眼鱼府,目光中包含着不舍,还有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她抱着父亲的遗照,上了马车。鱼母伸手摸摸粗糙的木门,直到温庭筠唤她上车,她才依依不舍的放手,也上了马车。马车夫一声吆喝,马车缓缓前进,向平康里驶去。 一路上,鱼幼薇都沉默不语,不管段书瑞怎样逗她都一声不吭。直到马车夫提醒到了平康里,她才轻轻拨开帘子,好奇的向外面张望。 很快,四人到了目的地。段书瑞先行下车,随后伸出手臂,让夫人抓着自己的手臂下车。温庭筠则是踮起脚尖,将鱼幼薇一把抱下车。 温庭筠将鱼幼薇放在地上,不慌不忙的去摸腰间的钥匙:“夫人,寒舍简陋,还请夫人不要嫌弃。” “能有一个安身之处就足够了,我哪里还会嫌弃呢。”鱼母微微一笑,“而且等家具随后到了,再稍稍布置一下,说不定就会大变样了。” “夫人能这么想,是温某之幸。”温庭筠乐呵呵的打开门。 段书瑞眯起眼睛瞧了一下,除了原有的家具外,又多了几件其他的家具:一个精美的梳妆台,一个衣架,一扇屏风,一张宽敞的大床。真难为温兄采购这许多家具,他的房子看着虽小,但在放置这许多家具后竟还有空间。 “温先生有心了,妾身实在感激不尽。”鱼母眼底泛起泪光,哽咽着说。 第10章 柳暗花明 十二月悄无声息的来了。寒风凛冽,大片大片的鹅毛大雪从天而降,将整个长安城都笼罩在了银装素裹中。北风呼啸,吹打在脸上,像针扎一样生疼。段书瑞裹着棉袄瑟瑟发抖,也许是前世生在南方的缘故,他不怎么适应北方的冬天,就算穿着厚厚的衣服,也总觉得血管里的血液快要结冰。他守在鱼府门口,不时伸出头向外张望。温庭筠在院子里生起了暖炉,让他过去烤火,他也只是摆手婉拒。 “老弟啊,不是我说,”温庭筠搓搓手,呼出一口热气,“明明我们才是最无辜最理亏的那一方,你怎么这样鬼鬼祟祟?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温兄,我拜托你安静一点好不好?”段书瑞克制住想翻白眼的冲动,“我是在看那无赖多久来,不要一个不小心,又让他落井下石。” “好吧好吧,我估计他一会儿就到了。时间越晚这雪下得越大,他肯定不会拖到晚上才来的。”温庭筠耸耸肩,一副不屑的样子。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温庭筠话音刚落,门外就隐隐传来马车的声音。两人对视一眼,均露出苦涩的神情。虽然知道交房的这一天迟早会来,但心里总希望这是一个幻想。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从今天过后,这幢房子就不再是他们故友的住宅,而是一个他们不愿也不能再踏足的地方。 二人不徐不疾的走出大门,迎面驶来一辆气派的马车,卷起一阵寒风。马车行至二人面前才缓缓停下,马车夫跳下车,一副待命的样子。一人掀开帘子,将手随意搭在马车夫小臂上,跳下马车。这人正是那纨绔子弟。他下车后,后面陆陆续续下了两个人,二人均是身形高大,四肢修长,一看就是练家子,八成是他的贴身保镖。 段书瑞认出其中一人是之前殴打过自己的人,不由得恨得牙痒痒,但面上仍是波澜不惊:“好久不见,公子依然清健如昔。段某和温兄已经恭候多时了。” “哼哼,今天怎么没见到那夫人和小娘子?看来你们果真宝贝她们得紧啊。”这男子挑衅的一笑,“也罢,生意成交才是最要紧的。你们可准备好了吗?” “房屋早已清理干净,房契也已经立好了,请公子过目。”段书瑞缓缓道。他先前以为这男子会将房子拆掉,土地另作他用,不过他之前派人送信,似乎是要保留旧宅,估计是想开个茶楼什么的。这让他心中暗暗松了口气,毕竟能保住故人的旧宅还是不错的。 “我看看。”男子一把夺过段书瑞手上的房契,草草看了一眼.见卖方、房产等信息一应俱全,他不由得露出得意的笑容:“这就对了,算你小子识相。我可不想被人抓住把柄,说我强抢民房。”说着,他微微抬手,身旁一个手下缓缓上前,将一个钱袋递给段书瑞。 “谢谢公子。”段书瑞双手接过钱袋,掂量了一下。听声音,是碎银块。但根本不用打开去瞧,他也知道这里面不可能有多少银子。这无赖,摆明是象征性的给一点封口费,绝不可能按照房屋市场价格与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他不动声色的开口:“多谢公子,公子真是慷慨。生意做完了,想必我二人可以告辞了吧?” “且慢。”男子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转移到温庭筠身上,“温公子,你以前可是与太子殿下交好,怎么如今又与这些不三不四之人为伍?真是太埋汰了。小心交友不慎啊。”说到“交友不慎”这四个字,他故意加重了声调。温庭筠想要向前,被段书瑞死死拉住手腕。感觉到腕上传来的疼痛,他微微清醒了几分,默不作声的低下头。 “走吧,别让我在这房子附近再看到你们,尤其是你。”毒蛇般的眼神锁定在段书瑞身上,男子不耐烦的挥挥手。二人将心放回肚子里,转身离开。真是多一分一秒都不想再待在此处。 他俩这段时间忙着办理房契,鱼母那边也没有闲着。白天,她让鱼幼薇自己在家读书写诗,自己一个人上街找工作。她路过许多店铺,不管是饭店,小商店,她都会走进去,不厌其烦的询问店家是否需要招收伙计。她出嫁前是千金大小姐,嫁给鱼父后因为家中有仆人,也没做过多少家务。她一双手细腻白皙,一看就是十指不染阳春水。加之身材矮小,身形瘦弱,没有店家愿意雇佣她。她总是满怀期望的出门,又灰心丧气的回来。但第二天,她还是会照常出门,换一条街,重复着一样的行为。只要有一丝希望,她都不会放过,她希望攒够足够多的钱,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女儿。温庭筠劝她这个冬天好好休息,等春天来了再寻找工作,可她总是微笑不语——不主动去寻找机会,难道机会会自己找上门吗?这是眼前最需要解决的难题了。 这一天,又是没有找到工作的一天。眼看着日头要偏西,鱼母正准备无功而返,这时却听见后面有人在喊她:“前面那位娘子!请留步!” 鱼母回过头,见一个中年女子匆匆走过来。这女子头上珠翠环绕,衣着华丽,体态丰腴,一看身份就不简单。鱼母总感觉她有些面熟,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来,直到看到她嘴角的那颗黑痣,她才恍然大悟:这不是平康坊的鸨母吗?却不知为何突然喊住自己?难道……正当她胡思乱想之际,女子笑着开口:“看我这记性,前些日子坊里有人向我引荐娘子,我却将此事忘了。娘子最近是在找工作吗?可愿意来我们这儿做些杂活儿?” 鱼母有片刻犹豫,但很快答道:“我可以的。洗衣、缝补衣服我都会,做饭洗碗什么的也没问题!”女子笑道:“做饭洗碗倒是不缺人。我们这儿姑娘多,平时换下来的衣服不少,娘子可愿意帮忙洗一下衣服?缝补的活儿也可以交给娘子。工钱我们按月结,做得好的话还有奖励。娘子意下如何?” “可以的,我明天就可以开始。”鱼母点点头,好不容易有了这么好的机会,她一定不能放过。 “那敢情好。明日巳时,就请娘子来到此处,会有人带娘子去相应位置的。”女子略带赞许的看了鱼母一眼,转身徐徐离开了。 第11章 出门散心 鱼母按捺住心头的喜悦,三步并作两步的回家,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鱼幼薇。鱼幼薇也为母亲感到高兴,这几天母亲都是早出晚归的,直到今天她才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翌日,鱼母早早就起来了。她坐在梳妆台前,将头发仔仔细细梳好,又换上一件素净淡雅的襦裙——尽管她还在为丈夫守孝,不能描眉敷粉,但是她还是希望将自己打理得服服帖帖的,给一起共事的人留下好印象。做好这一切后,鱼母小心翼翼的出门,没有惊扰仍在熟睡中的鱼幼薇。 鱼母依照约定来到昨天的地点,她环顾四周,看见了一个女孩正站在一棵大树下东张西望。见到她走过来,女孩露出了然的笑容:“您好,您就是昨天和妈妈约好见面的那位娘子吧?妈妈让我带您过去。”“好的,那就有劳姑娘了。”鱼母跟在女孩后面,二人走过一条狭窄的小巷,又连续绕了几个弯,再往前走,视野陡然开阔起来。一条蜿蜒流淌的小溪映入眼帘,溪边还有两个女子正在洗衣服。 “娘子,这里就是我们平时洗衣服的地方。”女孩指指溪流,又指了指地上的两大盆衣服,“这就是娘子今天早上的任务了,大概两个时辰后会有人来取。” 鱼母点点头:“好的,交给我吧。”说着捋起袖子,将碎发往耳后一拨,就在溪边蹲下来。看着她干劲满满的样子,两个女子不由得将女孩拉到一边,悄声问道:“姑娘,这个娘子是坊里新招的佣人吗?”“不错,有人向妈妈引荐了她,妈妈就把她留用了。” “这位娘子长得真俊俏,若早生十年,都可以进坊里当头牌了。这容貌和那位姑娘相比,怕是也……”“嘘,小声点!你以为谁都能当头牌?要有真才实学,能哄那些大官人们开心的才行!”尽管二人压低了音量,鱼母还是听见了她们的对话。她自嘲般的笑笑,继续在搓衣板上卖力的搓洗衣服。她不在乎别人的想法,当年的她追求者众多,其中不乏门阀子弟,可她还是选择了踏实上进的鱼父。现在虽然丈夫先她一步离去,但女儿还陪在她身边。想到比同龄人还要矮半个头的女儿,她不由得加快了洗衣服的速度。 临走时,鱼母又见到了平康坊的老鸨。老鸨见她把两大盆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自是眉开眼笑。她塞给鱼母几个铜板,告诉她这是对她今天辛勤工作的报酬。鱼母小心翼翼的收好,经过离自家门口不远处的熟食店时,她买了一只烤鸭,打算给女儿开开荤。 “阿娘!你回来啦!”鱼幼薇正守在门口,看到母亲回来,她展颜一笑。 “阿娘给你带了好东西回来。”鱼母打开手中的袋子,一股香气扑鼻而来,“是你喜欢的烤鸭!今天可要多吃点饭哦!” “阿娘真好!我刚刚把饭蒸好,你就回来啦。我去厨房端饭。”鱼幼薇向母亲做个鬼脸,蹦蹦跳跳的跑向厨房。“你慢点!当心摔着!”鱼母看到女儿这么懂事,心里感到一阵温暖。 两人在桌边面对面坐好。鱼幼薇早对那盘片好的烤鸭垂涎欲滴了,可母亲还没动筷子,她可不想做不懂礼数的孩子。鱼母看着她扑哧一笑,伸筷夹了一只鸭腿,放进她的碗里。“吃吧,小馋猫。”鱼幼薇得了母亲的恩准,开始大快朵颐。尽管桌上除了烤鸭只有一盆白米饭,一碟素菜,两人却吃得十分香甜。 “阿娘,我有话想同你讲!”鱼幼薇满足的拍拍肚子,往椅背上一靠。“开春后温叔叔想带我出去走走,先生也和我们一起。阿娘,你和我们一起吧!” 鱼母正在收拾碗筷。听闻此言,她的脊背一僵:“出去玩?温叔叔可有说去哪里吗?”鱼幼薇偏着头想了想:“好像是去护城河旁边?绝对不是出远门!先生说春天最适合春游了,提议一起出去散散心呢。”鱼母沉吟了一会儿,点头答应了:“那好吧,你们去吧。你记得跟好两位先生,切莫一个人乱跑。”“好。阿娘,你不同我们一起吗?”鱼幼薇眨巴眨巴大眼睛。 “阿娘就不去了。你同二位先生一起去吧。”鱼母此时已洗好碗筷,她将手在一旁的白布上擦了擦,“要玩得开心哦。不过,要小心二位先生考你功课。”“啊?!”鱼幼薇睁大双眼:自己不会这么倒霉吧?出去玩还要被抽背?“你的话,应该问题不大的。”看着鱼幼薇一脸苦恼的样子,鱼母勾了勾嘴角,“阿娘相信你。” “真的吗?”鱼幼薇脸上又重新燃烧起希望。这可是母亲这周第一次夸她!她可不能让母亲失望!她不由得摩拳擦掌,已经做好了每天晚上多看一个时辰书的准备。 有了春游这个盼头,鱼幼薇感觉这个冬天不再难熬了。虽然会时不时想起过世的父亲,但有母亲陪着,有两位先生的悉心教导,她感觉自己从未孤单过。日子过的飞快,转眼冰雪消融,到了生机盎然的春天。这一天,三人在门口会合。温庭筠特意雇了一辆轻便的马车,鱼幼薇看到那匹毛色黝黑的马儿不禁眼前一亮。看到她高兴的样子,二人对视一眼,均露出了会心的微笑。上了马车后,鱼幼薇可激动了,和二人断断续续的闲聊两句,不时还探出脑袋去看看外面。 约摸过了一个多时辰,马车到了目的地。温庭筠先下车,再把鱼幼薇抱下车。鱼幼薇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着,她可不觉得两位先生这次带她出来只是为了踏青这么简单,她得时刻做好准备。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周围是一片小树林,仔细一看,绿油油的枝叶间还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黄,正是迎春花开了。空气中弥漫着草地的清香、鲜花的芳香,鱼幼薇闭上眼睛,贪婪的呼吸着初春的新鲜空气,她感觉自己全身轻飘飘的,如履云端。 “幼薇,你看这边。”鱼幼薇缓缓睁开眼,看向声音传来的那处。那是一条小河,河水清澈见底,微风拂过,涟漪荡漾,水波粼粼。河边是一棵棵枝干修长的柳树,垂下千丝万缕碧绿的柳丝,犹如姑娘一头柔顺的秀发,在风中显得素雅恬静,又略带几分妩媚。 第12章 才华展露 “幼薇,我记得你背过贺秘监那首《咏柳》吧?”段书瑞微微一笑。这次他和温庭筠带鱼幼薇出来的确是怀有其他的心思,希望她能在领略春色的同时,能够有感而发。 “嗯,我很小的时候就背过。”鱼幼薇露出了明媚的笑容,“不过要用这个来考究我,未免太过简单了吧?” “知道你天资过人,不会考你这么简单的。”温庭筠负手而立,捋了捋胡子,“那我给你出一题好不好?你若答上了,固然可喜可贺;就算没有答上,也不会贻笑大方。幼薇,你可愿一试?” “难得两位先生都在,幼薇恭敬不如从命,请温叔叔出题吧!” “题目也不难。这里的柳树长得正好,你就以‘江边柳’为题,写一篇诗吧。”温庭筠笑眯眯的看着她,露出期许的神情。 鱼幼薇凝眉不语。段书瑞心里却有些激动,毕竟要看到自己的学生大放异彩了。他当然知道她会圆满完成题目,一如书中记载的那样。 鱼幼薇右手托着下巴,在河边缓缓踱步。看到她思索的样子,段书瑞也是大气不敢出。只见她一边走,一边用手轻轻摩挲着柳树粗糙的树皮,不时望向对岸,仿佛看到了一些旁人看不到的景象。她口中念念有词,时而蹙眉,时而闭眼。段书瑞心中暗暗称赞,毕竟要是换作他,可就不会呈现出如此丰富的表情,估计愁的只能抓耳挠腮了。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鱼幼薇脸上露出喜悦的神情。她步履匆匆的走回来,在温庭筠身边停下:“温叔叔,我想到了!” “哦?这么快,不愧是我看中的好苗子。你且说与我听,我帮你鉴赏一下。”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鱼幼薇也学着温庭筠负手而立,伸长脖颈,一字一顿的念道。 温庭筠刚开始还一脸平静,后来越听越惊讶,最后脸上浮现出欣喜若狂的神情。他鼓掌道:“好一首咏柳诗!全诗中并无一个‘柳’字,却字字写柳,句句咏柳。柳色、柳姿、柳枝、柳梦一应俱全,真是太妙了!这首诗可有名字?” “不是温叔叔说以‘江边柳’为题吗,我取的题目便是源于这三个字——赋得江边柳!” “好、好、好!”温庭筠连连点头,他向段书瑞使了个眼神,“修竹啊,让你带的东西你可带来了?”段书瑞也笑着点点头:“都带来了!”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布袋,将其放在河边的一个石凳上。鱼幼薇好奇的将脑袋探过来,想看看里面藏着什么宝贝。包裹一打开,里面是一只竹管笔,一小瓶墨汁,一张麻纸。段书瑞一把逮住想偷偷溜走的鱼幼薇:“来,幼薇,把这首诗写下来吧。” “敢情你们带我出来就是为了考我啊……”鱼幼薇小声嘀咕道,不情不愿的拿起笔,蹲下来,认认真真的写起来。温庭筠就在一旁看着她,那炽热的目光,活像鉴宝大师看见了最价值连城的宝物。段书瑞隐隐猜到他想干什么了。 鱼幼薇写好后,双手拿起纸,轻轻吹干墨水,再恭恭敬敬的递给温庭筠。“请过目吧。” 温庭筠接过纸,仔细的端详起来,一行清雅灵秀的小字印入眼帘,当真是字如其人。温庭筠微微一笑:“幼薇啊,今天你的心愿怕是要成真了。” 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唬得鱼幼薇有些发懵:“温叔叔,你在说什么?我怎么……” “还叫叔叔呢?该改口了。”温庭筠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从今天开始,叫我师傅吧。” 鱼幼薇还有些不明所以,段书瑞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这孩子,傻了吗?温兄同意收你为徒啦。还不改口叫师傅?” 鱼幼薇欣喜若狂,旋即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弟子拜见师傅!”温庭筠笑着将她扶起。“我的拜师礼,就等回去后再补上吧。师傅可同意?” 温庭筠笑着摸摸她头上的发髻:“都依你吧。温某不惑之年,能得此徒儿,真是老天垂怜。幼薇,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关门弟子了,你可还满意?” “满意!当然满意!”鱼幼薇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师、师傅,幼薇以后……就跟着师傅学作诗了!请师傅多多指点!” 一旁的段书瑞不咸不淡的来了句:“温兄,你说好的不挖我墙角呢?”他又将目光转移到鱼幼薇身上,“还有你,以前给我行拜师礼时有这么殷切吗?我就这么不如你的温师傅?” 鱼幼薇白皙的脸上泛起两团红晕,她羞赧的低下头,躲在温庭筠身后不肯出来。温庭筠哈哈一笑:“老弟,何必讲如此酸溜溜的话?幼薇是我的徒儿,难道不是你的徒儿?有咱俩的悉心教导,她的未来必定前途无量!” 段书瑞似乎想到了什么,心中微微一痛,但只是短短几秒钟,他又恢复了微笑:“行了,幼薇拜到了心仪的师傅,你也收到了心仪的弟子。咱们是不是该好好庆祝一下?” “那是当然!走走走,我带你们去见世面!”温庭筠一手揽过鱼幼薇,一手搭着段书瑞的肩膀,领着二人向树林外走去,“一会儿你们会感激我的!” 他总是喜欢故弄玄虚,二人均已习惯了他的浮夸,相视一笑,笑容里藏着无奈。 三人走了好一会儿,才走出林子。走到大路上,一个马车夫远远的看见温庭筠,驾着马车向他们驶过来。原来车上坐着温庭筠的一位好友,看见三人后,打算顺便捎他们一程。温庭筠带着二人上了车,面上喜气洋洋的,倒是让朋友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连连追问前者,是否有好事发生,温庭筠却说过段时间他就知道了。 马车很快到了目的地。三人下车后,温庭筠示意其余二人抬头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三个大字:“聚贤阁”。令人有些疑惑的是,汉字下面还有一行洋文。段书瑞费力的识别了一下,却还是徒劳无功。他心想:这或许是番邦文字吧。没准是波斯文呢。 温庭筠领着二人走进这间茶楼。刚走了两步,一阵香风袭来,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迎面而来。看到她的面貌,段书瑞和鱼幼薇均是一怔。 第13章 别有用心 只见这女子高鼻深目,肤光胜雪,显然不是中原人士。她的身形较一般中原女子高大,身穿一袭红色纱裙,眼尾高高上扬,眼神深邃,眸光流转间,足以摄人心魄。她看见温庭筠来了,很是高兴,将三人带上楼,领到一张方桌前坐下。 “几位,想点些什么呢?”女子笑着开口,她的发音出奇的标准,就像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 “还是老样子吧。再泡一壶上好的碧螺春。”温庭筠没有看菜单就点好了东西,朝女子轻轻摆了摆手。段书瑞心下了然:这位怕是这里的老熟客了。 “哇,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胡人呢。以前住在东市,鲜少有机会出门。听闻胡人多聚居于西市,今天可算见到了。”鱼幼薇附在段书瑞耳边说着悄悄话,俨然把他当成了忠实的听众。 段书瑞也点点头,平时除了带他们几个学生,闲暇时泡泡茶馆外,他几乎是深居简出。主要这边的娱乐项目太少了,他的朋友也不多,所以平时的活动范围十分有限。 温庭筠介绍道:“这位姑娘可是能歌善舞,能言善辩。一会儿你们可以和她聊聊。” 不一会儿,女子托着一个茶盘,袅袅婷婷的走了过来。她将果子蜜饯等物逐一送上桌来,其数量之多,让人应接不暇。段书瑞细细端详,这里的吃食摆盘精美,种类繁多,似乎此间茶楼规格并不在平乐坊之下。此时时间尚早,故二楼除了他们,并无其他宾客。 女子为三人斟茶,当她来到鱼幼薇身边时,鱼幼薇不由得屏住呼吸。她用糯软的声音问道:“姐姐,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她的眼睛里像是能冒出星星,“你长得真好看!” 没有人能拒绝这么可爱的小孩子的请求,女子也一样。她将鱼幼薇面前的茶杯斟满,放下茶壶,浅浅一笑:“我在这边的名字叫何雯娜,诸位叫我娜娜就好。”她又看向温庭筠,眼神俏皮,“二位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尚能理解。难道您也不知道吗?” “怎么会呢,我只是给幼薇一个机会让她向你搭讪嘛。”温庭筠略带心虚的笑笑,“娜娜,今天可以听到你的演奏吗?上回来这里,都没见到你呢。” 娜娜双手抱在胸前,一副骄矜的样子:“本来今天我是不打算开嗓的。但是看到你带了这么可爱的客人来照顾我的生意,我就勉为其难的答应吧。不过,结束后,你要送我一样东西。” 温庭筠苦笑道:“我全身上下也没有几件值钱的东西,拿什么给你啊!不过你既然说了,那我只好先答应了。要不然错过你的演奏,那可是得不偿失。” “姐姐,你要表演什么才艺啊?”鱼幼薇一双眼睛亮如点漆,她可爱看表演了。 “小妹妹,你一会儿就知道啦。待我先去准备一下,还请几位稍安勿躁。”娜娜点了点鱼幼薇的鼻头,向温庭筠和段书瑞行了一礼,转身向里面一个小房间走去。 三人一边喝茶,一边聊天,好不惬意。温庭筠的笑容就没有从脸上离开过,段书瑞看见他这副样子,默默的想:这位仁兄可能又要下一盘大棋了。 大概过了一盏茶时分,娜娜才从阁楼里面出来。她的穿着与刚才别无二致,唯一区别是她在双手上各戴上了几个银手镯,手镯上还点缀着几个小铃铛。她怀里抱着一把琵琶,不时轻轻拨动琴弦,脸上露出柔和的神情。 她向三人微微行了一礼,笑道:“那妾身就献丑了。”温庭筠、段书瑞二人皆是莞尔,鱼幼薇则是一脸期待。 娜娜登上二楼的戏台,寻了个板凳坐下,清了清嗓子。她轻盈的抱着琵琶,纤纤细指在琵琶上划弄起来,一声铮鸣,演奏缓缓拉开序幕。一阵轻音传来,宛如一只疲惫的夜莺,声音柔而委婉。她轻启朱唇,悦耳的歌声与琵琶声无缝衔接在一起,宛如仙乐。温庭筠听了几句歌词后,不禁微微一笑,原来娜娜唱的正是他的诗——《新添生杨柳枝词》。 段书瑞也听出来了,他又想起之前在史书上看到的——三位诗人坐在一起喝酒玩笑,台上一群美人弹奏着乐器,纷纷演唱着最新的流行诗歌。三位诗人就在台下打赌,看谁的诗歌被演唱最多。很显然,演唱次数多的诗歌在民间也流行甚广。没想到这辈子能亲眼看到这番场景,他感慨不已。而一边的鱼幼薇也是全神贯注的听着,她一边为娜娜美妙的歌喉而吸引,一边又为诗歌里凄美的意境所感染。当听到“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时,她不由得斜睨温庭筠一眼,这一眼里蕴含着的脉脉情意,也许连她自己也尚未发觉。段书瑞却无意间瞥见这一幕,心里陡然一惊。 一首歌唱毕,娜娜缓缓站起身,向三人鞠躬致谢。温庭筠大声鼓掌,不住的称赞着。段书瑞和鱼幼薇则还沉浸在演奏的氛围中,迟迟没有缓过神来。直到娜娜像一朵花一样从台上飘下来,旋转到他们身边,他们才回过神来。娜娜得意道:“怎么样,我表现得不错吧?” “岂止是不错!真是如听仙乐耳暂明!”段书瑞由衷的称赞道。前世他也参加过海外举办的一些文化交流会,其中有不少弹琵琶的国际友人,但竟没有一位能赶上眼前这位的技艺。她用高超的技艺,加上自己的理解,完美的演绎了这首曲子。 “多谢先生夸赞。”娜娜面露喜色,“家父是波斯商人,常常往来于两国做生意。因为热爱大唐的文化,在我四岁时便举家迁移到长安城。所以我才能说一口流利的唐语。琵琶也是出于喜爱才学的。” “妙哉!”温庭筠连连鼓掌,“娜娜,你今天让我们听到如此悦耳的音乐,温某真是感激不尽。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开口吧!” “也不是什么难得的东西,我想要一幅你的墨宝。”娜娜变魔术般从一旁的桌子上拿过笔墨纸砚,“还是写两幅吧。一幅给我的朋友,一幅挂在我们茶楼里,也好替我招揽一下生意。” 温庭筠恍然大悟:原来这丫头打的是这个主意啊!他咧嘴一笑:“好说,好说。这个我可以做到。你若找我要金银珠宝什么的,温某可就难办了。” 娜娜站在一旁的桌子旁,铺开纸张,开始研墨:“温大诗人,请吧。我亲自替你研墨。” 温庭筠笑笑不语。他低头沉思着,似乎在思索自己该写哪一首诗。段书瑞和鱼幼薇都笃定的认为他这样自恋的人,定会写自己的诗歌。只见他从娜娜手上接过毛笔,一番挥毫泼墨,笔走龙蛇。须臾间,一首诗歌在纸上一气呵成。见他停笔,二人不由得凑过来细细端详。只见纸上赫然写着鱼幼薇今早所作的诗歌。二人均是一愣,不明白他此举是何用意。 第14章 名动长安 娜娜小心翼翼捧起那张纸,细细鉴赏起来。良久,她抬起头,狐疑的问:“这不是你的诗吧?” “何以见得?”“这首诗虽然构思精巧,但是与你如今的风格大相径庭。不过尾句洋溢着淡淡的忧愁,这一点倒是有你诗歌的风范。” 鱼幼薇默默听着娜娜的点评,脸上的神情淡淡的,让人一时间无法看透她内心真实的想法。 温庭筠得意一笑,在诗歌最上面的空白处题上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赋得江边柳。然后在诗歌右下角署名:鱼幼薇。 “这的确不是我的诗。不过,这是我这位亲传弟子的作品!”温庭筠将鱼幼薇轻轻拉到自己身边,自豪的向娜娜介绍她,“你敢相信吗?她才十岁出头!在我给出主题后,她只用了片刻就作出了这首诗!” 鱼幼薇听他当着旁人的面这样夸赞自己,不由得面上一红。娜娜有些吃惊,她开始细细的打量起鱼幼薇,良久,发出一声感慨:“真是让你捡到宝了!这孩子如此聪慧,你也不愁后继无人了!”她收好纸张,“行了,我知道了。等那些懂行的客人来时,看到这幅作品,定会问我作者与你是何关系。我就说这是你亲传弟子的作品。如此,你可满意?” “满意,太满意了!如此,我的目的就达到了!”温庭筠击掌大笑。 “你倒是满意了,答应我的事呢?我要的可是你的诗!”娜娜没好气的说,“速速写罢,可别想赖账!”她变戏法般又掏出两张纸,平铺在桌面上。 温庭筠笑笑,拿起笔不厌其烦的写起来。他一边写,一边朝鱼幼薇做着鬼脸。鱼幼薇被他逗得咯咯直笑,心中也不禁生出一丝期望:师傅这么厉害,许多人都对他的作品青睐有加。自己什么时候能像他一样厉害呢? 三人从聚贤阁出来,已经是丑时了。鱼幼薇有些乏了,连着打了几个哈欠,二人见状赶紧把她送了回去。鱼母正在家等着呢,只见女儿唤了自己一声“阿娘”,就一头栽倒在床上,不由得一阵纳闷:这到底是去干什么了啊?明明出去春游是为了放松,怎么去了一趟感觉更累了呢?两位先生到底带她出去干什么了啊?不过女儿睡着了,自己也不好打扰她的清梦,只得替她盖好被子,轻轻吹灭床头的蜡烛。 翌日,鱼幼薇起了个大早。自从昨天饱饱的睡了一觉,她感觉自己精力充沛,干劲十足。她伸了个懒腰,像八爪鱼一样手脚并用,缠在一旁的母亲身上。鱼母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你这孩子,这么早就醒啦?怎的不多睡一会儿?” “我昨天睡的早,所以今天也醒的早。”鱼幼薇嘻嘻一笑,“阿娘,你不问问我昨天去哪儿玩了吗?” “唔,等等。”鱼母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床上起来。她看了一眼窗外的太阳,惊道:“不好!我要迟到了!”她急急忙忙的更衣,“对不起啊乖女儿,阿娘得马上出去劳作了。待我回来,你再细细讲给我听吧!”说着,她亲了一下女儿的额头,急匆匆的出门了。 鱼幼薇摸了摸额头,不满的撅起了小嘴。但她知道自己不能责怪母亲,母亲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为了这个家。哎,要是她能够快一点挣到钱就好了,这样母亲也不至于这样辛苦。她一边想着,一边顺手从床头取了一本书,躺在床上津津有味的看起来。 快到中午的时候,鱼母回来了。吃过午饭,两人躺在床上,面对面聊天。鱼母爱怜的摸了摸女儿的脑袋:“乖孩子,快告诉阿娘,你们昨天去哪里玩了?” 鱼幼薇正准备一五一十的告诉鱼母昨天发生的种种,顺带添油加醋一番。但她转念一想,还是决定隐瞒去聚贤阁的事情:“昨天我们去郊区春游去啦。那里有条小河,河边柳树长得旺盛。温叔叔让我以柳树为题作诗,我只用了一小会儿就作出来了!”她越讲越激动,开始手舞足蹈起来,“然后,温叔叔读了我的诗,夸我写的好!他同意收我为徒了!” “真的?”鱼母大喜过望,“那真是太好了!”她知道女儿有多敬佩温庭筠,最大的愿望就是拜他为师。 鱼幼薇模仿着温庭筠的口吻,瓮声瓮气的道:“还叫叔叔呢?该改口了。”她突然露出一个夸张的笑容,“从今天开始,叫我师傅吧。” 看到她挤眉弄眼的样子,鱼母笑出声来。她伸手去挠女儿的咯吱窝,鱼幼薇边躲闪边笑着反击。两人在这一间小屋里嬉笑打闹着,全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怎样的大事。 当鱼母知晓此事时,已经是一周之后了。这天,她和往常一样,挎着竹篓去溪边洗衣服。正当她蹲下准备捶打衣服时,旁边两个中年女子的说话声传入耳朵:“哎,你听说了没?最近出现了个不得了的小神童!”“我知道我知道,我们家那位说她的诗作被登在有名的诗刊上了!那本诗刊好像叫什么……”“《长安诗集》!听说像白乐天、王摩诘这样的大诗人的着作才能被收录其中!这个小娃娃可不得了!”鱼母笑笑,她也对二人口中的这个“小神童”好奇起来。 “那还是个小女娃!听说才十岁出头!名字还取得怪好听的!”另一位女子附和道:“是啊,似乎叫鱼幼薇!”“啪啦”一声,鱼母手里的衣服掉进池塘里,二人将目光转移到她身上。 鱼母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两位娘子方才说……那个孩子的名字叫鱼幼薇?”二人对视一眼,点头如捣蒜,“是啊!就是这个名字!”“娘子你不知道,最近这个名字在长安城可是火了呢!”鱼母点点头,她不知道这长安城里是否有和女儿同名同姓的孩子,不过她打算忙完就回去找女儿问个清楚。 好不容易洗完了两大竹篓的衣服,又拿上两件需要缝补的衣服,鱼母回到了家里。刚走到门口,屋内传来连续不断的说话声。鱼母定睛一看,原来是温庭筠和段书瑞来了。 第15章 感情升温(上) 鱼母又惊又喜,赶忙去烧水沏茶。她一边忙着,一边叮嘱着女儿:“幼薇啊,别在那儿愣着了,去给师傅们找两把椅子啊。你们先坐着休息一下,茶水马上就好。”鱼幼薇依言去取了两把小木椅出来,放到大厅里。 “夫人费心了。”温庭筠笑着坐下,他仔细打量着屋子里的布局,发现和上次来时并无二致。区别不同的是屋内的书架上似乎又多了两本书,估计是鱼母买给幼薇的。 鱼母很快忙完了。她端着一壶热气腾腾的茶水和一碟桃酥出来,将其放在桌子上,然后紧挨着鱼幼薇坐下。“二位先生,我有一个疑问不知当问不当问。”接着,鱼母将自己今天洗衣时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的说了。三人听闻后,面上表情各异——温庭筠是一派得意,就差将“骄傲”两个字写脸上了;鱼幼薇是一脸震惊,显然她是最后得知这个消息的;段书瑞则眉头微皱,看不出是喜是悲。鱼母试探的问道:“那个,二位先生,我能问问是谁将幼薇的诗歌登在诗刊上的吗?” “不瞒夫人,正是在下。”温庭筠道,“幼薇此诗写得如此对仗工整、耐人寻味,我实在不忍心让它只为我三人知晓。当然,没有事先征求夫人和幼薇的意见,是温某不好。” “先生,请别这么说!”鱼母和鱼幼薇两人异口同声道。鱼母看了女儿一眼,叹息道:“我就知道,再怎么藏拙,也终究是藏不住的。这孩子打小就天赋异禀,诗词曲赋至多看两遍就能背下来,七岁就能自己作诗了。他阿耶也常夸她聪明呢。” “阿娘,幼薇能够崭露头角,您不是应该感到高兴吗?怎么感觉您有些忧心忡忡呢?”鱼幼薇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似乎从刚才开始就未见鱼母露出喜悦的神情。 “你这孩子……”鱼母叹了一口气,“我和你阿耶请先生为你上课,是希望你能够学到知识,不至于头脑空空,让外人一问三不知。我们只希望你能安安稳稳的度过这一生,不求你大富大贵,也不希望你……太过于锋芒毕露。“树大招风”的道理你可明白?” “可是……”鱼幼薇正待争辩,温庭筠截住了她的话头,“夫人,幼薇有这般才华,若不让她尽情发挥,岂无异于让明珠蒙尘?而且温某此次来,是有一事相求。” 鱼幼薇和鱼母均是一怔。鱼幼薇向段书瑞使眼色,似乎在问他是否知晓此事。段书瑞只是低头喝茶,没有理她。 “先生不必客气,您是我们的恩人,您如果需要帮助请尽管开口,我们一定会倾尽全力帮您。”鱼母的神情异常坚定,似乎默认是温庭筠遇到难处了。 “谢谢夫人。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温庭筠脸上浮现出一丝犹豫,“自从幼薇的诗在长安城广泛传播后,有不少人都想认识一下这位“神童”。有一些富商也抛出橄榄枝,提出想资助幼薇上学。我一个朋友在书院讲学,他想邀请幼薇进入书院,和其他同龄人一起学习。” 鱼母神色淡淡的:“承蒙先生关照。幼薇又不是男孩子,她不需要去考取功名,就不必去书院了。” 鱼幼薇急道:“阿娘!我想去!”她当然希望接受更多名家的指点,有朝一日能写出更出色的诗词。甚至能像先生那样,招收门生。这样一来,鱼母肩上的负担也能减轻些。 鱼母严厉的瞪了她一眼,让她将原本想说出口的话都咽回肚子里。鱼母道:“不行,我不同意。历来女子都长于深阁之中,何曾有女子如此抛头露面过?只有少数达官贵人的孩子才能破例。我们家不是什么名声显赫的大家族,万一出了什么事,谁来为幼薇撑腰?” “夫人有顾虑是正常的。但是幼薇也应该多与同龄人相处,不是吗?而且有我在,谁敢为难她?我温某也还是有些人脉的。” “不行,有段先生为她上课就够了。”鱼母态度强硬。 此时一直隐忍不发的鱼幼薇终于忍不住了,她腾的一声站起来:“阿娘,你也太不通情达理了!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我可以去接受系统的教育,可以和同龄人相处……你就这么不希望我出人头地吗?” 说完,她没等鱼母反应,推开凳子径直跑了出去。 “鱼幼薇!”段书瑞也站起来。他不假思索的追了出去,一边追一边心想:这小兔崽子乱跑什么!要是跑丢了该怎么办? 于是街上就出现了这样一幅滑稽的场面:一个小女孩提着裙裾在前面跑,一个青年男子在后面追。女孩边跑边啜泣着,男子则在后面大声吆喝着,任谁一看都会认为是一对兄妹闹了别扭,妹妹闹着离家出走呢。段书瑞虽然运动细胞不发达,但好歹个高腿长,在跑出两里地后,终于追上了鱼幼薇。他顺手一捞,将鱼幼薇夹在腋下,气喘吁吁道:“你这孩子忒能跑!一跑起来十匹马都拉不住你!”鱼幼薇拼命挣扎着:“放开我!我不要回去!” “谁说我要抓你回去了?”段书瑞看到街上的人都注视着他们,不由得换了一个姿势。他将鱼幼薇放在地上,反手就将她扛在肩头,大步往前走去。鱼幼薇面上一红,伸手捂住脸:“先生!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你不是刚和夫人闹别扭,不想回去吗。”段书瑞叹了一口气,“我带你四处逛逛吧,就当是散心了。” “你这样扛着我,我怎么逛啊?”鱼幼薇一脸不满。 “你答应我不乱跑,跟着我走,我马上放你下来。” 鱼幼薇认命般的点点头,察觉到她的妥协,段书瑞松了一口气,将她放下来。 鱼幼薇一双眼睛红彤彤的,双眼低垂,像一只无辜的小兔子。看她这样,段书瑞也不忍心苛责:“走吧,我带你四处看看。”他轻咳了一下,“你若有什么想买的,就告诉为师吧。就当是为师……送给你的礼物。” 鱼幼薇本来一脸无精打采,一听这话,眼睛都亮了:“真的?” “君无戏言。”看到她一脸雀跃的样子,他不由得捂住自己别在腰上的钱袋,担心自己会被这丫头大宰一笔。 “那我们走吧。”鱼幼薇亲昵的依偎在段书瑞身边,二人向前走去。 第16章 感情升温(下) 段书瑞担心鱼幼薇走散了,让她拉着自己的衣角。鱼幼薇乖巧的照做。她一边牵着段书瑞的衣袖,一边不住的打量着街道两边的小商贩。 段书瑞也饶有兴趣的看着街上的商品。此时虽然是下午,但天气并不炎热,所以街上的行人并不少。街上的商品琳琅满目:卖酒的、卖糖人的、卖伞的……让人目不暇接。他们走到一个小摊前,鱼幼薇倏地停住不动了。他定睛一看,这是一个卖糖葫芦的铺子。用山楂做成的糖葫芦个大饱满,上面还淋了黄灿灿的糖浆,看上去十分诱人。 段书瑞看到鱼幼薇那走不动路的样子,不由得一笑:“幼薇啊,这糖葫芦个头大不大?” 鱼幼薇咽了一口口水:“大。” 段书瑞又道:“你想不想吃?” 鱼幼薇害羞地道:“……想。” “这位公子,本店可是长安城出了名的老字号,每天做的糖葫芦总是不到日落就售空啦。公子要来一串吗?”摊主恰如其分的加入对话,一边介绍自家糖葫芦一边向鱼幼薇使眼色。不知怎的,看到鱼幼薇的样子,段书瑞心情大好。他豪气的一挥手:“买!老板,给我选两串!”摊主喜笑颜开,忙挑了两串个头最大、颜色最鲜艳的递给他。他掏出两枚铜钱递给摊主,一手接过两串糖葫芦,转向鱼幼薇。“来,你选一串。”鱼幼薇依言选了一串,大大的咬了一口,被甜得眉开眼笑:“先生,你待我真好。” 段书瑞心头无比受用:“那你说,我和温兄谁待你更好?” “都很好。”鱼幼薇又咬了一口糖葫芦,向他眨了眨眼。 看她一副不肯上当的样子,段书瑞无奈笑笑。两人继续往前走,一路上又经过许多铺子。鱼幼薇蹦蹦跳跳的进去,一会儿摸摸这个,一会儿尝尝那个。不多时,段书瑞手上多出几个大小不一的包裹。旁边的鱼幼薇心满意足的拍了拍肚子:“真是美好的一天啊!我今晚都不用吃饭了!” 段书瑞伸出手指弹她的脑门:“玩也玩够了,吃也吃饱了,现在该乖乖回去了吧?” 鱼幼薇疯狂摇头:“我不要!今天我不想回去!” 段书瑞恐吓她:“你不回去我就把你留在街上,等一会儿宵禁的时候,一大队官兵来抓你。” 鱼幼薇嘻嘻一笑:“先生就是嘴硬心软。我相信你不会如此待我的。” 段书瑞扶着额头,感觉自己要被她气出内伤了:“我真是败给你了。那我托人带个口信给你阿娘,你今晚就留宿在我家吧,明日一早就送你回家。”鱼幼薇点点头。 段书瑞带着鱼幼薇回了家。路上他遇到了相熟的邻居,是一个热心肠的女子。他简单叮嘱了女子几句,客气的请她帮忙,女子不迭的答应了。段书瑞目送女子离开,转身回到屋里,给门插上门闩。 他看见鱼幼薇站在自己的院子里东张西望,不由得走上前,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鬼鬼祟祟的看什么呢?” “先生,你的房子……真是豪华啊。”段书瑞知道她在说反话,也没有生气:“走吧,进去坐坐吧。” 鱼幼薇就等这句话了,她迫不及待的提起裙裾,跑进卧房。他摇了摇头,跟着进去。 鱼幼薇在他的书桌前坐下:“先生,你桌上的书好多啊。” “不仅有书本,还有你们的功课。”段书瑞拍了拍她面前的一摞白纸,“你可以看看。” 鱼幼薇好奇的翻了翻,却一直没有翻到自己的:“先生,为何没有我的啊?” “你的在最下面。”段书瑞淡淡的开口。 “哦。”鱼幼薇终于在最底下发现了自己的功课,她轻轻将其抽出来,细细端详起来,“先生先生,你给我做了好多标记啊。” “我看看。”段书瑞拿过她手上的纸,“这说明你写得不错。我将你文章中一些新颖的观点和优美的句子标出来了。” “他们的作业上就没有这么多朱笔做的标记。”鱼幼薇又翻翻其他人的功课。她略带得意的笑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这是不是说明,我比他们更优秀?” 段书瑞默默的盯着她。半晌,才不动声色的挪开目光,点头道:“是。” “所以先生你也认为,我应该去书院深造对吧?”鱼幼薇激动的看着他。 段书瑞有些无语,她是怎么做到从一个话题马上跳到另一个不相关的话题的。他的面色笼罩在阴影下,鱼幼薇无法看到他的表情。“这个问题得问你自己——你,真的想去书院吗?即使知道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鱼幼薇不假思索道:“是的。我想学到更多新知识,想要结交更多朋友,想要……成为更加优秀的人。当然,我不是说先生你教的不好啦……”鱼幼薇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我也很舍不得先生。可是温叔叔告诉我,先生为了教我牺牲了很多自己的时间……所以,去书院也许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 段书瑞的瞳孔微微放大,他摇晃着鱼幼薇的肩膀:“你说,是温兄这么给你说的?那你去书院……纯粹是为了不给我增加负担?” “不是的!”鱼幼薇用力摇摇头,“我最近感觉自己的创作到了瓶颈期,想要更上一层楼。先生你教我的四书五经我已经烂熟于心了,我还想再学一些其他的知识。” 段书瑞呆呆的坐在一边。他没有想到离别的一天会来得这样快,归根结底还是他太没用了,无法传授给她更多实用的知识。鱼幼薇察觉到他情绪低落,坐过去安慰他:“先生莫气馁,我们的缘分还没断呢。先生随时可以来我家考我,我也可以来先生家做客。对吗?” “……对。”段书瑞有些不敢看她。他的内心是如此矛盾,既希望她学有所成,在诗坛大放异彩,又希望她不要太出色,默默无闻但安安稳稳的度过这一生。 鱼幼薇哪里会知道他的想法,她见段书瑞没有理她,便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我知道,先生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去做。”她面上的表情愈发柔和,“先生本来就很优秀。也许,只是缺少一个机会罢了。” 段书瑞被她逗笑了,他伸出手捏捏她的脸:“嗯,有眼光。但我怎么感觉……自己被你和温兄将了一军呢?” 鱼幼薇打了个哈欠,一脸无辜:“有吗?没有吧。先生,我有点困了。” 段书瑞看看窗外,不知不觉间天已黑了。今天经历了这么多插曲,她一定累了吧。段书瑞摸摸她的头:“你就在我房里睡吧,我去睡柴房。”他正欲起身去收拾床铺,却被鱼幼薇一把拉住了。 第17章 和好如初 段书瑞皱着眉头扯了扯被拉住的袖子:“拉着我干嘛?松开。” 鱼幼薇松开衣袖,不好意思的开口:“先生,我实在不忍心你睡柴房。我看你这卧房很是宽敞,要不咱俩凑合一下,我睡床上你打地铺,你看如何?” “万万不可!”段书瑞提高了嗓门,“鱼幼薇,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男女有别?还有你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横竖都是我睡地上呗?”鱼幼薇被他说的面上一红,偏过头去不肯理他。 段书瑞拍拍她的头:“好啦,你就在此处待着。我去给你换一套新的被子。不用担心先生,我正值壮年,身子骨强健着呢。”说着,段书瑞往不远处的衣柜走去,打算找一床新的被褥和一块干净的枕巾。鱼幼薇背对着他做了个鬼脸,没有注意到他的耳朵可疑的红了。 段书瑞换好被褥,铺好床,又拿起扫帚将柴房大致清扫了一下。做完这一切,夜已经深了。他回转卧房,发现鱼幼薇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耸了耸肩,正准备将她抱上床,但转念一想,还是叫醒她比较好。于是,他戳了戳她肉乎乎的脸颊:“幼薇,快起来。要睡去床上睡。一会儿着凉了。” 鱼幼薇费力的睁开眼睛:“好的……谢谢先生……”她猛的站起来,歪歪扭扭的向床走去。她将鞋随意的一拖,倒在床上,草草盖上被子。段书瑞看见她一副像喝醉了酒的样子,简直哭笑不得。他轻轻走过去,将她伸出来的手臂塞回被子里,又帮她掖好被角。这时鱼幼薇扭动了一下,含混不清的道:“先生,你变了好多……”段书瑞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怕鱼幼薇发现了什么端倪。他凑近了些,耳朵快要贴上她的嘴唇:“幼薇啊,从前的先生是怎样的?”鱼幼薇似乎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她小声嘀咕:“以前的你……不怎么理睬我……也不爱笑……总是板着个脸,活像个老学究……” “那你觉得现在的先生怎样?你喜欢现在的……我吗?”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也许一时鬼迷心窍吧。只见鱼幼薇“嗯”一声,朝里翻了个身,不再言语,显然是睡着了。他无声的叹了口气,给她盖好后背,起身离开了。 翌日清晨,段书瑞早早就醒了。他打着哈欠,简单整理好衣服,便去看鱼幼薇。他屏住呼吸走进屋里,只见鱼幼薇双目紧闭,兀自睡得香甜。她的睫毛浓密纤长,像蝴蝶的翅膀。薄薄的眼皮遮住那一双漂亮的眼睛,一头乌发随意的散开,衬托着她那线条柔和的面庞,无端增添了几分灵动。他有些不忍心将她叫醒,但想到她一夜未归,鱼母在家估计担心的夙夜难安,于是决定把她叫醒。他站在床边,背对着鱼幼薇,大喊一声:“吃饭啦!”鱼幼薇迷迷糊糊的苏醒过来,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先生,我饿了。我们去哪儿吃早餐啊?” 段书瑞想起她昨天下午只吃了些零食,晚上没吃正餐,估计现在怕是饿坏了。他让她在屋内自行整理仪表,自己先行去洗漱。上回和温兄去的那家馄饨店味道还不错,就带幼薇去那里吃早餐吧。他自顾自的想。 二人很快到了馄饨店,坐下后,鱼幼薇还处于一种迷蒙的状态。段书瑞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想什么呢?回神啦!”鱼幼薇陡然一惊,讪笑道:“先生,我没事啦!只是头一回在外露宿,还有点不习惯呢。”段书瑞忍俊不禁:“我看你睡得很香嘛,哪里像是不习惯的样子?”鱼幼薇不满的嘟起嘴:“先生,你又打趣我!” 二人的馄饨很快上来了,蒸腾而起的热气熏得鱼幼薇有些睁不开眼。她随意吹了几口面上的热汤,就开始大快朵颐。看她吃得香甜,段书瑞也很高兴,不过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好吃吗?”鱼幼薇腮帮子鼓鼓的,她从碗里抬起头:“好吃!我从未吃过这么美味的馄饨!” “吃完饭先生就把你送回去。回去后,好好和阿娘认错,知道吗?” 段书瑞语重心长的劝她。鱼幼薇脊背一僵,她重新低下头:“我又没错。为什么要认错?” 段书瑞正色道:“你阿娘是为了你好,只不过昨天一时情急,关心则乱。你回去后好好的和她沟通一下,母女俩把话说开了就好了。” 鱼幼薇还想说些什么,段书瑞又开口道:“昨天温兄劝了一下她,她应该会好好考虑让你去书院的提议的。你啊,性子倔强,对阿娘耐心点。你看你阿娘为了养家糊口,寒冬腊月里还在给别人洗衣服,手上都生了许多冻疮呢。” 鱼幼薇鼻子一酸:她当然知道母亲有多辛苦。自己的母亲在未出嫁之前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姐,几乎从没做过什么家务活。可现在父亲去世了,养家的重任就落在了她的肩头。她停下咀嚼,点了点头:“好。我回去就给她道歉认错。”“这才是好孩子。不愧是我的学生。”段书瑞欣慰的一笑,“好啦,接着吃饭吧。” 二人吃完饭,段书瑞将鱼幼薇送了回去。只见大门虚虚的开了一条缝,像是在给谁留门。鱼幼薇有些歉疚的低下头,推门进去。只见鱼母正端着一盆水在浇花。见她回来了,鱼母一双美目中重新焕发出神采:“女儿,你回来了?”她瞥见女儿身后的段书瑞,目光中有些许惭愧:“昨天是妾身失态,让先生见笑了。”段书瑞礼貌微笑道:“人人都有失态的时候。夫人是为幼薇考虑周全,我们都能理解。好啦,你们母女二人好好聊聊,在下就先行告退了。”说着,他识趣的离开,替她们关好大门。 鱼幼薇扑进母亲的怀里:“阿娘,对不起。昨天是女儿不好。”鱼母抱紧女儿:“没关系,昨天阿娘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平安到家就好。”她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其实昨日温先生也和我聊过了,我后来想了想,也许我的一些观点还是有些偏激了。” 鱼幼薇揉了揉眼睛:“阿娘,所以……你不反对我去书院学习了吗?” 鱼母笑着摇摇头:“对阿娘来说,你能快快乐乐、平平安安的长大才是最重要的。而且我听温先生说,你要去的书院与一所道观为邻,环境清幽。也许这样的环境,更适合你静心读书、修身养性吧。我们现在住的位置位于闹市区,反而不适合你潜心修学。” 鱼幼薇大喜过望:“阿娘,你说的是真的?你是真心希望我去吗?” 鱼母勾了勾唇角:“我自然和你阿耶一样,希望你能多读书,识大体。而且啊,你性子这么倔强,是应该多去感受一下自然风光,同时陶冶一下情操。” 鱼幼薇嘻嘻一笑:“阿娘,你怎么和先生一样,都说我倔强啊。” 鱼母没好气的看了她一眼:“你还不倔?昨天随便说你几句你就夺门而出,你如果不加收敛的话,我真怕你会酿成大祸。” 第18章 新的旅程 鱼幼薇笑嘻嘻的抱住鱼母的腰:“阿娘,我听你的还不行吗?我这次去一定好好学习,绝不会为其他事分心的。” 鱼母爱怜的亲吻她的额头:“阿娘相信你。但是再忙于学习也不要忘了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她有些惆怅的皱皱眉,“而且你之前没有和同龄人朝夕相处过,我担心你会不适应。” “阿娘,我总要学着和人相处,学会怎么独当一面吧。您总不可能一辈子都将我锁在深宅大院中吧。” “好啦,数你嘴贫。”鱼母刮了刮她的鼻头,“进房间去吧,我们还得收拾一下你要带去的东西。温先生说一周后再启程。” “好。”鱼幼薇点点头。她想在这几天多陪陪母亲,毕竟如果进了书院,就只能逢年过节或者放长假时才能回来了。 一周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转眼间,就到了该启程的日子。段书瑞用自己的积蓄雇了两辆马车——一辆负责载客,一辆负责装运一些行李。尽管温庭筠知道他薪水微薄,想要自己承担所有费用,但段书瑞却说作为鱼幼薇的授业恩师,自己也应该尽绵薄之力吗,他只得作罢。 鱼幼薇刚走出卧房,就瞧见段书瑞正立在一株高大松树下出神,他的身姿清俊如松,身形高大挺拔,站在人群里显得鹤立鸡群,远离人群时又显得那样清冷淡然。总之,一句话概括,就是他总是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段书瑞仿佛感觉到鱼幼薇的目光,他转过头,正好与她对视。阳光透过枝桠细碎的洒下来,倾泻在他的身上,给他冷淡的面容增添了几分暖意。他露出浅浅的微笑,将交叠着的手臂放下,大步向她走来。一步、两步……二人间的距离一点一点缩短。鱼幼薇心头突然涌起强烈的不舍,眼前这位是多么好的师傅!他教自己四书五经、传授自己为人处世的道理。即使她父亲去世、家境落魄后也没有放弃教她,而且不管鱼母怎样劝说,他总是分文不收。一想到自己要离开他,重新投入其他老师门下,她就觉得如鲠在喉,心乱如麻。 他立在她眼前,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将她搂入怀中,给了她结结实实的一个拥抱。 “此去一别,怕是要过好几个月才能见面了。让为师再好好抱一下你,没准再过几年你回来,师傅都认不出你了。”他坦然地笑着,一只手揽着鱼幼薇的肩膀,一只手揉着她的后脑勺。“幼薇,你会想念为师吗?” 鱼幼薇呆呆的杵着,鼻尖是一股淡淡的皂香,那是独属于他的味道。感受到他胸口的温度,看着那双亮如星辰的眼睛,她感到脊背一阵麻,慌忙从他怀里挣扎出来,脸色有些泛红。 “搂搂抱抱的,像什么话。先生,你何时变得这般肉麻了。” 段书瑞有些伤感的挑挑眉,孩子大了,不好像以前一样忽悠戏弄了。正当他以为自己不会听到她的回答时,一阵细若蚊蝇的声音传入耳里:“会的。”那声音如此低不可闻,但落在他的心里,却如一颗小石子般,一石激起千层浪。他努力抑制快要上扬的嘴角:“那就好。不要有了新师傅,就忘了旧师傅。” “我不会的!”鱼幼薇抬起头,一双眸子里流光闪耀,“先生,我到了书院可以给你写信吗?” 段书瑞揉了揉她的脑袋:“当然可以,为师永远是你忠实的听众。”见她欣喜的样子,他原本不舍的心情也变得开朗了。 “你们在聊什么啊?”温庭筠从一辆马车后面走出来,他刚刚叮嘱了拉车的车夫几句,一过来就看到这样其乐融融的场面。 “没什么。”鱼幼薇微微偏头,不让温庭筠瞧见自己的脸,“温师傅,行李我们都收拾好啦,都在屋内呢。” 温庭筠点点头,他和段书瑞伙同其余两个伙计,将一堆行李搬上马车。鱼母从屋内跑出来,将一个小包裹递给温庭筠:“温先生,这是路上的盘缠和一些我自己做的点心,你们饿了路上可以吃。” 温庭筠镇重的接过,感激的看着她:“夫人,谢谢你。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把幼薇安安全全的送到的。替她打点好一切后,我们再回来,告诉你那边的情况。” 鱼母笑着点点头。她看见一旁的女儿,眼圈又红了:“幼薇啊,你一个人要多加保重,在书院不要和别人起争执,要听夫子的话啊。” “好啦阿娘,我知道啦。”鱼幼薇亲昵的拉拉阿娘的手,“五月份会放一个月年假,那时候我就回来啦。” 鱼母含着泪点点头。自己只有这么一个孩子,还是一个女儿,怎么能不操心。她多希望女儿能一直陪在自己身边,自己能够一直庇护着她。而她却像一只倔强的小鸟,羽翼还尚未丰满,就想着离开巢穴,去探索外面的世界。自己能做的,也只有成全。 伴随着“咯吱咯吱”的声响,马车驶向远处,鱼母的叮嘱声已经被抛在身后。鱼幼薇掀开帷幔,往后看去,只见一个瘦弱的身影逐渐缩小,最后消失在视野里。她鼻头一酸,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幼薇,托你的福,这还是我第一次去书院呢。”段书瑞为了不让她因离别而伤心,故意转移话题。当然,他的策略奏效了,鱼幼薇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过来:“为什么啊,先生?你之前没有上过书院吗?” “是啊,我家境贫寒,平时多数时候都是在家自学。”段书瑞挑了挑眉,自嘲的笑笑。在唐代,一般只有家世显赫的贵族子弟才能前往书院求学,自己的父亲和母亲都是从事简单的手工活,哪里有多余的钱供他读书。自己只能买一些书本,在家自学。 “对不起,先生,我不知道……”鱼幼薇惭愧的低下头,有些不敢直视他。段书瑞却不以为然的一笑:“这又何妨?我相信依靠自己的努力,也能取得一番成绩。” “嗯,先生一定可以的!我从未怀疑过这一点!”鱼幼薇疯狂的点头,她的师傅这么厉害,现在还未功成名就,那只是缺少了机遇。段书瑞感受到她发自内心的信任,内心一阵温暖。 第19章 白鹭书院 鱼幼薇要去的书院名为白鹭书院。是一座远在长安城郊的书院。这座书院矗立于群山峻岭中,远离世间喧嚣。 郁郁葱葱的园林里,常年有山岚笼罩着延绵的白墙黛瓦,置身其中,会有一种超凡脱俗之感。清晨雾气弥漫,晨光熹微,一派安静祥和的景象。高楼上传来阵阵钟声,给这幅静谧的景象增添了几分禅意。 这份幽静,却突然被几声骏马的嘶鸣划破。正是温庭筠三人到了。 三人走下马车,爬了一截长长的石阶。一座壮丽凝重的建筑出现在他们眼前,朱红色的大门,金色的门扣,黑色的牌匾上有金光闪闪的四个大字——“白鹭书院”。 只见一个门童伫立在大门外,见他们来了,毕恭毕敬的行礼:“温先生来了。我们山长已经在内室等候多时了。”他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由我来为诸位带路,三位请随我来吧。”温庭筠还了一礼:“多谢这位小兄弟。”门童微微颔首,将三人领了进去。 他一路介绍说,白鹭书院已经有近百年的历史,是创立年份最早的书院之一。历代的夫子们不乏名师宿儒,像赫赫有名的韩文公、白乐天都曾在这里授过课。当今朝堂上的高官们,有半数都出自白鹭书院门下。 书院内随处是参天古树,遮天蔽日,空气也格外清新。茂密的树木掩映着白墙黑瓦,流水凉亭,幽静开阔,古拙雅致。屋内传来朗朗的读书声,是弟子们正在晨读。 “哇,这里好大……” 鱼幼薇一边走一边小声地赞叹。段书瑞也不禁点头,这里远离闹市喧嚣,正是适合潜心修学、参禅悟道的地方。不管是治学,还是修行,都没有比这里更加合适的地方了。 “诸位,这里就是山长居住的内室。”前面是一片豁然开朗的空地,白墙青瓦,映着蓝天白云。门前屹立着两株巨大的松柏,枝叶茂密。树干下还有一片狭小的灌木丛,里面有零星几朵小野花。“三位请在门外稍等片刻,让我进去通报一下山长。”门童向三人行了一礼,放轻脚步,缓缓进入内室。 不多时,门童出来了。他做出一个“请”的动作:“三位,请进吧。”温庭筠三人鱼贯而入,都放轻了脚步,唯恐破坏了这里安静祥和的氛围。内室中陈设简单,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墙上挂着名家的字画,以及诗人的诗作。一张书桌横于屏风前,书桌上摆着《诗经》、《论语》两本书。角落的香几上,一尊香鼎吐露袅袅轻烟,满室都是沉香之气。 书桌后坐着一位衣着素净,头戴纶巾的中年男子。他正在闭目养神,听到三人走近才缓缓睁开双眼。他眼中精光一闪,目光很快锁定在鱼幼薇身上。鱼幼薇见他打量着自己,略微有些不安。 “苏兄,别来无恙啊。”温庭筠微笑道,似与此人早已相识。男子将目光收回,淡然一笑:“温兄,好久不见。这里环境清幽,适合创作,你何不盘桓数日再回去?”温庭筠感激的摆摆手:“承蒙苏兄的好意。我也想留在这儿潜心创作,无奈被委以重任,不得清闲啊。” “委以重任?”男子的目光在温庭筠和鱼幼薇之间打量了几个来回,心下了然:“温兄,这就是你说过的那位故人之女?” “是的。”温庭筠向身后的鱼幼薇说道,“幼薇,上前来,师傅为你引荐一下这位先生。”鱼幼薇恭敬的行了一礼,低着头走到温庭筠身旁。温庭筠扯扯她的衣袖,她才敢抬起头。“这位是我的旧友,也是白鹭书院的山长——苏颢先生,字清玄。以后你要听从这位先生的安排。”鱼幼薇道:“是。幼薇见过先生,谢谢先生肯收我进书院。” 苏颢微微一笑:“不必谢我,要谢,就感谢你的才华吧。白鹭书院鲜少有女弟子,你算是第一个凭借自身才华被破格录取的。” 温庭筠又和苏颢寒暄几句,苏颢亲自带他们去书院里的各处参观了一下,有讲堂、藏书楼、祭祠等场所。参观期间,鱼幼薇一直忧心忡忡,担心自己会被安排和男弟子居住在一间房。所幸苏颢考虑到她是女孩子,特意安排她与一个年迈的侍女住在另一侧的厢房内。二人还陪同鱼幼薇去领了一套校服,这套校服是男子制式,鱼幼薇穿上有些宽松,但还算合身。二人又去山下,让几个伙计将行李抬了上来,放在鱼幼薇居住的房间里。 在安排好一切后,苏颢先行离开,留二人与鱼幼薇道别。鱼幼薇看了二位师傅一眼,目光中满是不舍。温庭筠拍拍鱼幼薇的肩膀:“幼薇,过不了几年你就长成大姑娘了。这书院就像一个微型社会,你要好好适应这里的环境,尽快成长为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鱼幼薇吸了吸鼻子:“温师傅,我听你的。我会好好学习,不会给二位师傅丢脸的。” 段书瑞看见她那可怜巴巴的样子,想到她在这里无亲无故,不由得心生同情。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好啦,爱哭鬼。等五月份放田假时,我们会来接你回家的。别再闷闷不乐了,多去结识一下新同窗吧。”鱼幼薇想到现在已经是三月初,离五月没有几个月了,又重新振作起来。她点了点头:“二位师傅保重,我就送二位到门口吧。请二位师傅帮我转告阿娘,说幼薇一切都好,让她不要过于担心。”二人点点头,沿着石阶缓步下山。一路上二人皆是无言。突然,温庭筠像是想到了什么,他拍拍段书瑞的肩膀:“老弟啊,要不你也去书院进修一下,没准明年就考中进士了呢。” 段书瑞皮笑肉不笑:“温兄啊,我看你也正当壮年,要不你也去进修一下?我看书院里有比你年龄还大的弟子呢。” 温庭筠挠挠头:“不去就不去。当我没说过吧。”段书瑞无奈的摇摇头:“谢谢温兄的好意。但是我平日里散漫惯了,还是不习惯这里的环境。还是让我自学吧。”温庭筠点头表示赞许,二人一同下山,车夫的马车还停留在原地。任务完成了,是时候打道回府了。 第20章 准备乡试 二人回到长安城里,就直奔平康坊而去。鱼母正在家里缝补衣服,但是因为心不在焉,两次都将针扎到了自己手上。她只得将衣服放到一边,坐在煤油灯前怔怔的出神。听到屋外的敲门声,她才猛然回神。 “可是二位先生回来了?”鱼母附在门上问着,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才打开门。温庭筠、段书瑞二人站在门口,向鱼母行了一礼。温庭筠微笑道:“夫人,我们已经将幼薇安全送到书院了。您可以安心了。”段书瑞在一旁补充:“入学事宜也都办好了,幼薇五月份就回来,夫人不必挂心。” “好、好、好……”鱼母不住的点头,“只要幼薇能够平平安安的到达,我就别无他求了。二位先生舟车劳顿,还请快快回去休息吧。”二人点头告辞。遂各回各家,故一夜无话。 翌日,段书瑞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他伸了个懒腰,随意的倚靠在床上。虽然他为了旅途舒适特意雇了一辆宽敞的马车,车内还有柔软的鸭绒垫子,但是来回颠簸了几个时辰,他感觉自己的骨头快要散架了。尽管休息了一夜,但起来还是感觉浑身筋骨咯咯作响,提不起精神。他看了看窗外,嗯,这个时辰,估计鱼幼薇已经坐在讲堂里听夫子讲学了。他本想睡个回笼觉,但想起分别时她那期冀的眼神,还是挣扎着起来,准备看一会儿书。 四书五经自己倒是熟悉了,但是唐朝的科举考试还增设了诗词、文言文等考试。考试内容主要分为三个部分——一是“贴经”,主要考察对经书的熟悉程度;二是“杂文”,主要考察诗词歌赋等题材的写作水平;三是“策问”,通常为五道时务题,考察对国家政策的了解和时政事务的对策。其他的先暂且不论。就“杂文”这一部分,就能生生磨掉他半条命。 有一次他心血来潮,将自己写的几篇诗词拿给温庭筠,请他帮自己鉴赏一下。段书瑞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做出如此荒唐之事,如今想来,应该是自己那天晚上酒喝多了。温庭筠认为他这位兄弟转性了,兴高采烈的接过那几张纸看起来。谁料他越看越心惊,看到后面,他的脸上露出愁苦的神情。他一声不吭的盯着段书瑞,目光里包含着同情和怜悯,口中还不住的叹息着。 段书瑞感觉自己一个头两个大:“温兄,成与不成,你可否拿个准话?你这样看着我,会让我以为自己得了不治之症。” 温庭筠努力挤压着自己额头的“川字纹”:“老弟啊,你想听实话吗?” “是啊,你就实话实说吧,我承受得了。” “毫无新意、不堪入目。”温庭筠摇头晃脑,段书瑞猜他是想说狗屁不通的,但是碍于情面没有说出口。“你这诗词做的也太失败了吧?”温庭筠看向他的目光有些恨铁不成钢,“要不是你我早就相识,我会以为你被人掉了个包呢。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那几个月在山里闭关,你不小心跌下山崖,将脑子摔坏了?” 段书瑞硬生生的抑制住自己想翻白眼的冲动。他正要开口反驳,温庭筠又大声道:“不对啊?你摔坏了脑子,怎么四书五经里的内容还记得?还能带学生?这是什么道理?” “温兄,你的想象力还真是丰富。”段书瑞阴恻恻的开口,“那你觉得以我现在的水平,去参加乡试如何?” “悬,太悬了!”温庭筠叹气道,“你还是要勤加练习,你这个水平,连一些小孩子都不如。幼薇的水平都远高于你之上。” 段书瑞的心里那叫一个憋屈,这能怪他吗?他之前生活的二十一世纪,白话文早已取代文言文,自己在十余年学习生涯中几乎从未接受过系统的作诗教育。如今来到这边才短短三年,想要笔下生花,谈何容易? “温兄,依你之见,我该如何是好?”段书瑞目光灼灼的看着他,言辞恳切。 温庭筠捋了捋胡子:“韩文公说过,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依我看,你还是多看看那些名家的诗词,每日勤加练习,这样才能进步啊。” 段书瑞点点头:“好,我从明天开始就翻阅那些本朝大家的诗词。” 温庭筠听闻此言,面色缓和了些:“只要你想学,什么时候都不晚。你若拿不准自己的水平,写好诗后可以拿给我,我帮你看看。” 段书瑞感激道:“多谢温兄。”他这个温兄,虽然有过交友不慎的经历,但却一直古道热肠,因此在长安城内人缘极好。他贵为“花间词派”的鼻祖,自己如果能得到他的指点,那写诗的功力定能更上一层楼。 将飘远的思绪牵扯回来,段书瑞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到书本上。乡试的时间一般定在八月,每三年一次,自己后年才能报名参加。想到自己还有时间准备,他又开始充满希望。他知道自己不是那种一骑绝尘的学霸,因为他的朋友中有那种只用了一年时间突击学习,最后逆袭考上b大的。也有那种高一就开始参加学科竞赛,最后成功拿到竞赛一等奖,获得名牌大学本硕博连读机会的。与他们相比,自己的智商完全不占优势。但所幸他是个“拼命三郎”,智商不够,就只能靠努力来凑了。想到这里,他又拿起一旁的毛笔,开始在白纸上写写划划。 时间一天天过去,眨眼间,距离鱼幼薇离开已经过了半个多月了。这一天,段书瑞收到了她的第一封信函。她还这么小,估计是托别人帮忙送信的吧。想到这里,他展颜一笑,虽然知道她肯定不会只单单写给自己一人,但是能收到这封信他已经感到很满足了。 段书瑞既想看,又有些舍不得看。他捧着信封左顾右盼着,发现桌上的茶壶空了。他连忙将信封放在怀里揣好,随后翻箱倒柜,找到温庭筠送给自己的一袋春茶。将水烧开将茶泡好后,他才从怀里取出信封,打算看看自己的小弟子给自己写了些什么。 第21章 见信如晤 信封上写着“先生亲启”四个大字,段书瑞小心翼翼的打开信封,从里面取出一张信纸。 他突然感觉有些口干舌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才缓缓打开信纸。白纸上是排列整齐的蝇头小楷,字迹清雅娟秀。不愧是他的学生。段书瑞得意的笑了笑,开始从头看起来。 “先生,一别数日,您近来可好?幼薇刚来到书院,很是不习惯,十分思念母亲、和您二位师傅。过去美好的时光仍然历历在目,我相信离别只是短暂的,一切别离只是为了更好的相聚。一想到五月份就可以归来,再次见到你们,幼薇感觉每日的学习不再那样枯燥了。 先生,您一定很想知道我在学校过得怎样吧?我过得很开心,我竟然比想象中更适应这里。由于我是年龄最小的,学堂里的同窗们都很照顾我。大家在课上一起学习,课下一起讨论诗词曲赋,相处得很是融洽。除了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孩,他老是在言语上挑衅我,似乎对我能进学堂颇不服气。不过我才不管这些呢,连山长都认为我是凭借自身的才华堂堂正正进来的,他的意见又算什么? 先生,您知道吗?书院的伙食也很丰盛,甚至比我在家里吃的都要好呢。当然,请先生不要把这句话告诉阿娘,要不然她又该自责了。我们每个人中餐和晚餐都是两荤两素一汤,下午还有茶水和点心供应。这里也有宵禁,而且异常严格。如果被发现在规定时间内未熄灯入睡,是要受到严惩的。轻则罚抄课本,重则打扫一个月学堂卫生。由于我和婆婆住在另一侧厢房,前来检查的人常常漏过我这间。因此我可以多读一会儿书再熄灯。婆婆待我极好,她每个月都要下山去采购东西,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带一些小零食。有她陪着我,每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也不再那样难熬了。 先生,多亏了您这几年的悉心教导,我早已将四书五经里的内容烂熟于心了。昨日夫子考我上面的内容,我全都对答如流。许多同窗们都感到不可思议呢。先生,我就说我不会给您丢人吧? 先生,谢谢您和温师傅对我和母亲的照顾。除了母亲,你们是世界上待幼薇最好的人。我知道先生为了教我牺牲了很多自己的时间。我去书院学习后,先生就有了更多时间可以自由支配。相信先生和我一样,都会将学习视作毕生事业的。这封信要结束了,我马上要去藏书楼学习啦。 见信如晤,展信舒颜。春寒料峭,善自珍重。谨付存心,希垂尺素。” 段书瑞的目光久久定格在文末的一行结语上,半晌,才收回目光。他揉了揉太阳穴,反复在脑海中回放信中的内容。幼薇的意思是,有一个男孩在欺负她?他恨恨的咬牙,只希望不要是如那泼皮无赖一般的纨绔子弟才好。等到她五月份回来,再好好问问她吧。普通人要想对付这些仗势欺人的家伙,恐怕只有科举这一条路了吧。 段书瑞捏了捏自己的鼻梁,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女弟子冰雪聪明,但正所谓“树大招风”,才华横溢的她很容易招来他人的嫉妒。他皱眉沉思了一会儿,但想到她信中“希垂尺素”四个字,唇边又绽开一缕温莲。他展开一张雪白的信纸,拿起一旁的毛笔,准备开始写回信。但感觉有些出师不利,他总是写了几个字又划掉,最后将纸团成一团扔在一旁。这样反反复复好几回,一封信写好后,已是暮色四合了。他洋洋洒洒地写了好几页,心中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幼薇是否会嫌弃自己啰嗦。他找到一张信封,仔细将信封好,放在一个邮筒里。明日还是请温兄帮忙捎信吧,毕竟他与书院的山长相熟。 翌日,段书瑞正在练字,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他从专注的状态中抽离出来。他将笔放在笔架上,起身去开门。这样的敲门声,根本不需要费尽心思去猜,只可能是一个人。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只见温庭筠笑容可掬的站在门外。 “段老弟,数日不见,你可还好?”温庭筠一手环过他,一手在他的肩膀上用力拍了拍。知他性格向来如此,段书瑞也没往心里去,他拍拍温庭筠的背:“托温兄的福,一切都好。我们进去说吧。”二人携手走进内室。 段书瑞从桌子上拿起一个邮筒,递给温庭筠:“温兄,这是我给幼薇写的回信。听说温兄近日会去白鹭书院小住,这封信就有劳你帮我送达了。” 温庭筠接过邮筒,放进随身携带的一个布包里:“好说好说,有我在你就放心吧,一定给你顺利送达。” “还有,这是我近日写的一首诗,想请温兄帮我指点一二。”段书瑞从桌上拿起一张纸,踌躇再三,还是递给了温庭筠。“老弟啊,何必这么扭扭捏捏?写诗不就是拿来给人评价的吗?青莲居士李十二就曾经评价过崔司勋题在黄鹤楼上的诗,你的诗虽然不如后者,但正因如此,才有更大的进步空间。”温庭筠一本正经的道。 段书瑞不禁肃然起敬。在这个时代,面前这位既是他的朋友,更是他的老师。他不仅在鱼幼薇幼小的心灵中播撒下诗歌的种子,也在自己前行的道路上点亮了一盏明灯。自己若不好好学习,争取早日榜上有名,怎能对得起他一番苦心? 温庭筠看着手中的诗,眉头时而紧皱时而舒展。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他长叹一声:“修竹啊,我看完了。” “温兄认为如何?”段书瑞面带期冀的问。他可是酝酿了好久,写诗时还学着李太白喝了一大碗酒,意图让自己文思泉涌。“温兄觉得,我可有进步?” “当然有,怎会没有?”闻言,段书瑞面上一喜。“恭喜你,成功从原来七岁孩童的水平飞跃到十岁孩童的水平。当然,是指普通的十岁孩童。”温庭筠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段书瑞捂住自己的头,接下来的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你可真会安慰人啊,温兄。” 第22章 招收学徒 “过奖了老弟。”温庭筠安慰他道,“距离你上次写诗已经过去了半年时间,半年内能有这样的进步已经很不错了。离乡试还有两年多的时间,这么算来你还是很有希望的。” 段书瑞勉强一笑,他知道自己根基薄弱,缺少创作灵感,想要一挥而就是不现实的。 “要不你还是去书院进修一下吧,说不定就会找到写诗的感觉了。”温庭筠劝说道,“除了白鹭书院,我还认识另一家书院的山长。我可以给你写一封推荐信。”段书瑞摇摇头,苦笑道:“温兄,你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我月薪微薄,如何负担得了去书院学习的费用?而且我下午还要教附近的几个孩子读书,去书院意味着我要放弃这唯一的薪水来源,而且这些孩子们一时间也很难找到合适的老师。算了吧。” 温庭筠仔细一想,果真如此。他只得作罢,二人又闲聊了一会儿,他便告辞离去了。 段书瑞感到有些百无聊赖。来这边后,连娱乐活动也变得单一,除了看书、泡茶馆、就是散步了。他想写几句诗练练手,却苦恼于没有灵感。于是他将笔丢在一边,准备出门散散心。 段书瑞双手背在后面,慢悠悠的在街上晃悠。长安街上人来人往,街道两边摆满了各种摊子和筐筐篓篓。段书瑞看到街边有卖糖葫芦的,不由得想到之前和鱼幼薇一起并肩散步,一股暖意涌上心头。以前觉得她叽叽喳喳的太能说了,现在反倒有些怀念之前两人相处的时光。 他漫不经心的走着,不知不觉间偏离了大路,走进了一个小巷子里。巷子里住着几户人家,几个做着针线活的妇人看到他走过,停下手中的动作,交头接耳几句,又重新开始手上的活路。他又往里走了一段距离,正待原路返回时,一个摆在地上的牌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只见那牌子上写着“诚招学徒,名师辅导,一举登峰”,笔画遒劲有力。 段书瑞一时感到好奇,俗话说,酒香也怕巷子深。这人若是真心想广纳学徒,为何不去人流量大的街道上租一间铺面开班授课,却在这小巷子里设置这样一块牌子?当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他转身走回巷子口,礼貌的开口问道:“几位娘子好,在下有一事不解,想来找娘子们打探一下。在下刚才走到前面,看到一块‘诚招学徒’的牌子,请问这是在招哪方面的学徒呢?” 几位妇人大概看出他是读书人,都露出友善的微笑。一个年龄最大的妇人开口道:“这位公子,你说的可是第四家?” 段书回忆了一下,点头道:“不错,正是进来左手边第四家。” 这妇人摆手笑道:“那就没错了。那牌子是陈伯写的,他在招收参加科举考试的门徒呢。” 段书瑞闻言心中一动:“那这位莫非是前朝官员?敢公开收徒,想必是很有经验了。” 妇人站起身:“三言两语也说不清。不如公子自己进去,找他问个究竟吧。”话音刚落,他便迫不及待的跑去了第四家,站在门口喊道:“陈伯,陈伯,有人找你。” 段书瑞忙跟过去。只见虚掩着的门被猛然打开,里面急匆匆的跑出来一个胖乎乎的老人,老人约摸六十岁出头,身着一身灰色的棉衣,衣服靠近胸襟的位置还有点点墨印。他有些着急的开口:“人呢,在哪儿呢?”妇人向段书瑞一指,他的目光便锁定在其身上。老人上下打量了段书瑞一番,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热情地邀请他进屋说话。段书瑞走进大门,入目便是一个宽阔的院子。院子里的板凳上坐着一位老妇人,一看就是老人的妻子。她看到段书瑞很是高兴,请他随意逛,自己则起身去烧茶。段书瑞谢过老人的好意,细细打量起四周。 院子里布局十分简单,看着似乎还有后院。正中间有两间瓦房,两侧各有两间屋子,这两间屋子都上了锁。门前还种着几株兰花,颜色艳丽,馥郁芬芳。 老人道:“这位公子,请进入内室说话吧。“段书瑞微微颔首,跟着老人的指示进入了正中间的一间屋子。他环顾四周,发现屋内陈设简单,墙上挂着几幅字画,透露出一股儒雅的气息。屋里摆放着几张桌椅板凳,木头有些微微开裂,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 老人请段书瑞坐下,缓缓说道:“有缘千里来相会。公子既然能找到我这里,就说明我这里有公子想要了解的东西。我想,是门口的那块牌子吸引了公子吧。” 段书瑞点点头:“是的。不瞒您说,我本以为这块牌子是卖弄噱头,却不想这里面别有洞天。在下斗胆问一句,先生可是在前朝做过官吗?” 老人摇摇头,双眼中流露出柔和的光芒:“非也。我虽然不是前朝官员,但犬子如今却在朝廷为官。而且,他是我一手栽培出来的。从小到大,他都在家跟着我学习,没有聘请过其他夫子。他一次性就通过了进士考试,附近的邻居没有一个不知道的。” 段书瑞有些惊讶,要知道,古代能考上进士光耀门楣的是少之又少,更何况还是在家学习一举夺魁的。但老人气度不凡,从容不迫,显然所言非虚。 “先生,请问您为何还居住在这样一条小巷子里?”您儿子应该也事业有成了吧,不是应该搬去和儿子同住吗。段书瑞默默把后面一句咽回肚子里。 “吾儿也不止一次提出让我们搬去和他们一起住。他住在一座府邸里,还有好几个佣人。但我和老伴年轻时就住在这里,如今年纪大啦,不愿意折腾了。”老人捋了捋胡子,“这里虽然背处闹市,但巷子窄,也没什么商铺,平常相对清净。正适合我招学徒。” “您为何想着开一座学堂呢?” “因为我想要完成我年轻时未完成的愿望。开一所学堂,让各个年龄段的学生都能在此处学习。” 段书瑞有些心动,他又询问了老人一些问题,老人都不厌其烦的回答了他。 当老人询问他的意愿时,段书瑞微微苦笑:“谢谢您的好意,容在下再考虑一段时间吧。”老人理解段书瑞的顾虑,分别时,他说道:“无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不过,如果你日后有需要,随时可以来找我,我期待你的答复。”段书瑞感激地点点头,然后告别了老人。 第23章 蚍蜉撼树 当晚回家后,段书瑞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迟迟难以入睡。老人的话语仍在耳边回响:“公子是教书先生,怕时间上有冲突吧?不过这里白天和晚上都会开班,孩子们可以选择白天上课,有工作的成年人可以选择晚上上课。这里还有几间屋子空着,可以供部分学生留宿。”“这里的学费和住宿费都很便宜,机不可失啊。”想到老人说出的两个数字,段书瑞震惊了。这样的价格已经不能单单用便宜来形容了,简直是在做慈善。 虽然价格很便宜,但是自己还需要多考虑一下。毕竟自己还有好几个学生要教,其中几个还天资鲁钝,实在不能不多上心。段书瑞叹了一口气,又翻了个身。他在等待困意袭来。在将要进入梦乡之际,他的最后一个念头竟是:如果鱼幼薇知道这件事,她会劝他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很快到了五月份,该放田假了。段书瑞算着日子,是时候该去接他的小徒弟了。自从上回他请温兄转交回信后,书院那边就一直没有信函来了。也不知道她在学校里有没有好好吃饭,是否和同学相处得融洽。 另一边,白鹭书院里,夫子刚刚上完最后一堂课。他宣布下课时,所有学生们都面露喜色,有几个胆大的还吹起了口哨,在座位上振臂高呼起来。因为从这一天开始,书院就要开始放田假了。这田假一放就是十五天,家中有田苗的人还可以在收割之后再返回书院,这对学生们而言可谓是天大的好消息。 鱼幼薇正在慢条斯理的收拾着桌上的书本,一个皮肤黝黑、个头高大的男子已收拾好行囊,来到她的座位上。“幼薇,家中可有人来接你?我们家的马车已经到了,要和我一道回城里吗?”男子挠了挠头,露出憨厚的笑容。 “李大哥,谢谢你。不过家中有人来接我,我估计他们一会儿就到了。”鱼幼薇报以一笑,谢绝了他的好意。 这位被称为“李大哥”的男子全名为李浩,今年二十一岁。他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乡绅,家里有几套房产,可以说是十分富有。他和鱼幼薇聊得很是投缘,俨然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子。突然,他注意到身后有一道火辣的目光,不由得眉头一皱,收敛起脸上的笑容。他放下手中的包裹,在鱼幼薇前面的座位上坐下。鱼幼薇有些茫然,不知道他此举何意。 李浩对着她做了个口型,她立马就懂了。她咬住下唇,加快了收拾书本的速度。“李大哥,那你就多等我一会儿,我们一起出去吧。”她故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背后的目光才终于移开了。李浩点点头,双手枕在脑后,盯着天花板发起呆来。 二人走出学堂大门时,已经是晌午时分了。太阳有些刺眼,鱼幼薇不禁微眯双眼,用手挡在额头上遮阳。透过指缝,她隐约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书院门口。她放下手一瞧,正是段书瑞和温庭筠。二人也看到了她,均微笑着摆手示意。 她大喜过望,但想到李浩在自己身边,没好意思大喊出声:“李大哥,那边二位先生就是来接我回家的。那我就先走啦。”说完,没等李浩回答,就蹦蹦跳跳的跑过去了。李浩笑着摇了摇头,也向不远处的家丁走去。 “温师傅!先生!”鱼幼薇跑到二人跟前才停下,“你们二位可算到了!”温庭筠摸摸她的头:“幼薇啊,你果然还是个小孩子。你看只有你这么兴奋。” 鱼幼薇不满的噘嘴:“谁说的,大家都很激动好不好!”她猛的举起双臂,“刚才有几个学长直接振臂高呼呢,我已经算克制的了。” 段书瑞笑着看着她,眉眼间是止不住的温柔。忽然,他像是看到了什么,瞳孔猛的一缩。他将鱼幼薇拉到身边,轻轻拨开她前额的碎发。鱼幼薇连连摆手,想阻止他,而她的力量在他面前却无异于蚍蜉撼树。他轻而易举的就用一只手制住她的两只手,另一只手将她的碎发往后一拨。一道细小的疤痕印入眼帘,伤口已经结痂了,但轻碰仍会有阵阵酥麻感。感觉到她的瑟缩,段书瑞轻轻收回手。他面色一沉:“幼薇,这是怎么回事?” 鱼幼薇睫羽轻颤,她正要开口,段书瑞却不由分说的打断了她:“你最好实话实说,不要想着瞒过我。”她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慢慢萎靡下去。她用求助的目光看着温庭筠,岂料他也目光严肃的看着她。须臾,她缓缓开口:“是……一个男孩不小心撞到我,我的头磕到地上,留下了一个伤疤。没事,再过几天就好了。” 不小心?她之前的来信里还说一个男孩和她不对付,现在又成不小心的了?段书瑞怒极反笑:“那个男生叫什么名字?” 鱼幼薇一脸惊恐:“先生,别!我真的什么事都没有!您不用……”段书瑞打断她:“你乖乖告诉我他的名字,我不会为难他。”鱼幼薇低头嗫嚅道:“他叫……温璋。” 什么?段书瑞恍若被雷击中了一样,呆愣在原地,一时反应不过来。要知道,历史上的温璋,就是直接置鱼幼薇于死地的刽子手。他的父亲立下赫赫战功,他也因此得以入仕。咸通八年,他接任京兆尹一职。在鱼玄机笞杀绿翘一案中,力排众议,判其死刑。想到鱼幼薇可能遭受到和之前一样的悲惨命运,他就止不住的颤抖。 其余二人都察觉出他的反常,鱼幼薇担心的拉拉他的衣袖:“先生,你还好吧?”段书瑞回过神来,摇摇头“我没事。”他神色复杂的看着鱼幼薇,“幼薇,此人家世显赫,你以后……尽量绕着他走,别和他正面起冲突。”他捏紧拳头,痛恨自己的无力。就算这小子在他面前,他也不能随心所欲,将他痛打一顿为鱼幼薇出气。因为这个朝代,只有当朝权贵才能为所欲为。 鱼幼薇淡然一笑:“先生,我能来到此处读书已经是三生有幸了,这些不愉快的小插曲就忘掉吧。我们回家吧。”温庭筠心疼的摸摸她的头,他显然知道自己除了安慰也没有什么能给予她的了。段书瑞接过鱼幼薇手上的行李,默不作声的往山下走去,二人也大步流星的跟上。 第24章 回心转意 三人上了马车,鱼幼薇的肚子开始不争气的叫起来。她脸红的低下头,毕竟从今天早上开始她就没吃多少东西。早起收拾了行李,又上了两堂课,现下自然是饿了。温庭筠笑笑,从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包裹里翻出一个胡饼递给她。 “吃吧,这是你娘给你准备的。就怕你路上肚子饿呢。”鱼幼薇一听,忙接过饼大口咀嚼起来。怕她噎住了,温庭筠又拧开一壶水递给她。尽管胡饼里没有其他馅料,鱼幼薇仍吃得十分香甜。想到不久后她就能见到母亲了,她的心情无比的喜悦舒畅。 她的心情十分美妙,段书瑞的心情可就没这么好了。他偏头看着窗外,嘴角下垂,显然还在想着刚才的事。如果要成为权贵才能破局,那我便成为权贵。他暗自下定决心,决定从今往后每天多学两个时辰。温庭筠见他不说话,就随口找个话题引起他的注意。段书瑞开口答话,三人很快又热火朝天的聊起来。 三人边吃干粮边聊天,竟一点都不觉得时间漫长。很快,马车就到长安城了。二人将鱼幼薇送回家,鱼母早已在家等候多时。一见到女儿,她的眼泪就如开闸的洪水一般倾泻而出。段书瑞和温庭筠安慰了她两句,便告辞离开了。 次日,段书瑞吃过早饭,就来到鱼幼薇家中检查她的功课,此时鱼母已经出门去做工了。他本以为她的课业负担增加后会遗忘原来的知识,谁知她对答如流。段书瑞心中赞叹不已,面上也只是淡淡夸了两句。他装作漫不经心的开口:“幼薇啊,把你在学校里写的诗歌拿来我看看。”鱼幼薇眨巴眨巴眼睛,依言从房间里取出一沓纸。段书瑞仔仔细细的看了两遍,发现她的水平大有提升。想来温庭筠去书院的那段日子里应该也指点了一下她。他将这些作品和自己的作品在脑海中简单对比了一下,不禁感叹道:这也许就是天才和蠢才的区别吧。 今天太阳正好,微风拂面。段书瑞有些想晒太阳了。他搬了两个板凳到院子里,自己大喇喇的叉开腿坐下,示意鱼幼薇也坐下。鱼幼薇也想效仿他豪迈的坐姿,但是怕他一个爆栗敲过来,赶忙坐好。段书瑞扯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全然没有半分为人师表的样子。他漫不经心的问道:“幼薇啊,你觉得我写的诗怎么样?” 鱼幼薇托腮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段书瑞揉了揉眉头:“打住,你还是别说了吧。” 鱼幼薇扑哧一笑:“我觉得先生写的不差。但要想精进一步,可能需要高人的指点。” 段书瑞有些怔住了。他轻声道:“后面这句话,是你自己的看法吗?” “不是啊。”鱼幼薇也扯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这是书院的夫子说的。他说,当人的创作水平达到瓶颈期时,就需要有一个人点拨他,为他指点迷津。这比自己一个人闭门造车要好多了。” 这句话正正击中段书瑞的心坎。他叹了一口气,坦白道:“其实我有去深造的打算,但是就是放心不下你们这帮学生……” 鱼幼薇嚼了两下狗尾巴草,“噗”一声吐出来:“先生,你忘了我在休假啦。而且我说过,不要因为任何人阻挡你前进的脚步。” 段书瑞深深的看了一眼她:“好吧,我决定了。我每天留一部分时间教小胖他们,其余时间去学堂学习。” 鱼幼薇面露喜色:“真的?先生,你可算下定决心了。你在哪所学堂深造?我可以去玩吗?” “玩什么玩,给我在家好好练字读书。”段书瑞捏捏她的脸。看到她一脸不满的样子,他侧过头轻笑一声,“你表现好我就考虑带你去。”“真的?那幼薇可就拭目以待了!”鱼幼薇又雀跃起来。二人就在这院子里惬意的晒着太阳,尽管这院子比不上鱼府的宽敞,但二人却怡然自得。 翌日,段书瑞估摸着时间,一到晌午就急匆匆的出门。他怕太早去二位老人还在休息,失了恭敬。不一会儿,他就走进那条熟悉的小巷子。迎面走来一个女子,正是上次帮他敲门的妇人。妇人见到他也是一愣,她想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这是之前向她们提问的人。她击掌一笑:“早啊!公子,你可是来找陈伯的?” 段书瑞礼貌一笑:“娘子早上好。娘子猜对了,在下正是来找他的。” 妇人喜上眉梢:“公子,你是不是拿定主意要跟着他老人家学习了?” 段书瑞点头道:“娘子真是料事如神。” 妇人掩口轻笑,侧身走到一边,为他让出一条路来:“公子真会夸人。您快去吧,他每日早早的就起来了,现在估计在院子里晨练呢。”段书瑞向妇人礼貌告别,走到老人家门口。 正当他准备敲门时,门从里面打开了。老人一副精神矍铄、容光焕发的样子,看上去像刚练完功。二人均是一愣。老人打量了他两眼,有些不确定他的来意。段书瑞握住老人的手:“先生,我决定了,我要跟着您学习!请您收下我这个学生吧!” 老人大喜过望,他反握住段书瑞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我就知道你会再来的!有志者事竟成!”他领着段书瑞进去,“你先在院子里坐着休息片刻,我去和老伴交代几句。” 段书瑞点头,坐在院子里打量四周。这里和上次来时没有多大变化,甚至还多了几盆绿色植物,看上去就像农家小院。老人很快回来了,手上拿着一串钥匙。他微笑道:“来,公子,我先带你去看看几间卧房。”段书瑞依言起身,跟着老人向那几间上锁的房间走去。 东侧的屋子不小,屋内有两张炕床,中间放着桌椅,最里面靠窗的位置还放了一个书架,一看就是为读书人准备的。段书瑞感到十分满意,他询问道:“先生,请问这间房还有其他人住吗?”先生捋了捋胡子:“之前有一位公子住过,不过他现下回去了。不知他这段时间是否还会回来续住。” 第25章 热情款待 段书瑞心下了然,这位公子必定是因为某种原因暂时告别了学堂。可能是参加考试,也可能是回乡探亲。 老人又说道:“公子,这边还有两间房,你看了之后再做定夺也不迟。” 段书瑞赞同道:“也好。劳烦您了。” 他跟着老人走出房间,将门虚掩,又来到学堂另一侧的房间。这屋子着实不小,靠北的一面放了两张大床,靠门的位置还放了一张床。这张床造型奇特,床头床尾均有挡板,似乎是一张胡床。段书瑞默默的在心里嘀咕:这种床估计只适合个子矮小的人,像他这个身高足有一米八开外的人是决计睡不下的。屋内还有一个小火炉,上面还有一个铜制茶壶。老人介绍道:“这个炉子是方便大家冬天烤火驱寒用的,平时也可以烧水煮茶。”段书瑞环顾四周,发现这里与第一间屋子最大的区别是没有书架。没有书架,就意味着要自行携带书箱,这样无意间就增加了诸多不便。他在屋子里来来回回的踱步,心中思考着到底该选哪间屋子。 老人见他举棋不定的样子,思索片刻,艰难的开口:“公子,若是两间房你都不满意,这儿还有一间房。不过,这间房之前是吾儿的卧房。但这小子已经许久没回来了,公子想住的话打扫一下也还能住。” 段书瑞有些愣住了。这怎么行?他深知中国人骨子里镌刻着安土重迁的情怀,而为至亲专门留一间房乃是中国人对爱最含蓄的表达。虽然老人的儿子很久没回来,老人对此心生埋怨,但他一定很重视自己儿子的卧房吧。毕竟这是二人朝夕相处的见证,承载着儿子幼年乃至青年时美好的回忆。他怎能剥夺老人的念想呢?他斩钉截铁的拒绝了:“谢谢您的好意,但这是令郎的房间,让外人住总归有些不合适。我还是想选……”他顿了一下,“第一间房。” 老人的目光有片刻迟疑,随即被感激占领。他露出发自内心的一笑:“公子,谢谢你的理解。那你便住第一间房吧。公子此次来可带了行李?” 段书瑞道:“说来惭愧。昨日得一小友点拨,今日马上便来先生此处报到。还未来得及收拾行李呢。” 老人有些好奇他口中的“小友”,但他摆摆手,没有过多追问:“无妨。公子可先行回去收拾行囊,我正好让老伴把这里打扫干净。” 一个凶巴巴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老头子,人家刚来,你又让人家回去!敢情腿没长在你身上是不是?”此时大门“啪”的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老妇人气势汹汹的走了进来,显然就是老人口中的“老伴”了。她瞪了老人一眼,又将目光转向段书瑞,不由得眼前一亮。面前这位公子相貌堂堂,斯文俊秀,身形颀长。最重要的是,还很会共情。她刚才就站在门外,将二人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此时看他是怎么看怎么顺眼。她拉起段书瑞的手,温声道:“好孩子。你就在此休息片刻,一会儿吃了午饭再走。你若就这么回去了,邻居们见了还会笑我招待不周呢。” 段书瑞知她是好意挽留,一股暖流涌上心头:“谢谢您,那我就却之不恭了。您不用太过费心,我跟着您二位随便对付一口就行。” “怎么能随便对付呢?读书人不吃饱了怎么有力气做学问?你放心,大娘心头有数!”她拍拍他的肩膀,回过身对老人叮嘱道,“老头子,我出去买菜了。你和这位公子好好聊聊。”说着,她便风风火火的离开了,留二人在原地呆站着。 老人面上有些挂不住,他咳了一声,将段书瑞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我这老伴比我年轻几岁,性格从来都是这样大大咧咧,让公子见笑了。” 段书瑞微笑道:“哪里,尊夫人如此热情好客,我才是受宠若惊。”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前世的母亲,也是这样的说一不二,雷厉风行。不知自己此生是否还能再见到她。想到这里,他垂下头,目光不由得黯淡几分。 老人没有留意到他的情绪变化,热情的把他拉到院子里:“来来来,我俩也别光站着。你在这儿先坐一会儿,我去端茶。”段书瑞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株高大的桃树下摆着一张圆桌,还有两把椅子。老人接着说道:“我没事时就喜欢坐在这里,喝喝茶,下下棋,等着吾儿回来。可这棵桃树已经结了好几轮桃子了,这小子却还是没有回来。” 段书瑞心中一涩,他不知道自己离开后,母亲是不是也整宿整宿的坐在客厅里,等他回家。他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安慰老人:“您别担心,聚散终有时,再见亦有期。我相信您的儿子一定会回来看您的。”老人目光一亮,他点点头,转身去厨房了。段书瑞缓缓坐下,看了一眼天空。今天天气真好啊,晴空万里。他盘算着一会儿要带的东西:书本不用带太多,因为房间里的书架上有一些自己用得上的书;衣服就带两三件,反正这里离家不算太远……不一会儿,老人端着一个托盘来了,盘里装着干果和茶。 二人开始对坐饮茶。老人一口热茶下肚,神情也放松下来:“年轻人,我上回觉察出你有很多疑问。今天正好有机会,你有什么想了解的都可以问。”段书瑞不由得诧异,自己明明表现得很淡定,老人究竟是怎么看出自己有很多疑问的?他露出和煦的微笑:“初次见面时疏忽了,还未向先生介绍过自己。在下姓段名书瑞,字修竹。” 老人微微一笑:“老朽姓陈,名朗月。公子叫我陈伯、陈师傅都行。” 段书瑞道:“在课堂上您是我的师傅,但在课下还是叫您陈伯更亲切一些。陈伯,我想知道,您为何将学费和住宿费定的如此之低呢?应该不只是对我一个人如此吧?” “不是的。”老人捋了捋胡子,“老朽还有一些积蓄。更何况犬子隔三差五的会托人给我寄一些钱回来。这些年,我和老伴省吃俭用,就是为了完成我年轻时的心愿,开一座新式学堂。这里招收各种各样的学生,帮助他们圆梦科举。” 第26章 别出心裁 第26章 段书瑞感叹道:“虽然同为夫子,先生之大义,是我远远不能及的了。” 陈伯道:“公子不必妄自菲薄,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是浑浑噩噩的,只知道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准备科举考试,看书和写文章都是只追求数量不追求质量。”他目光有片刻黯淡,但很快恢复清明,“虽然这般努力,最终也只是考上了秀才,无法再进一步。但值得庆幸的是,这十余次考试让我积累了许多经验,这才敢树块牌子公然收徒。老天究竟待我不薄啊。” 段书瑞道:“我曾经也浑浑噩噩过一段时间,但所幸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身边的朋友及时拉了我一把,要不然我还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呢。”他想到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在乡试受挫后一蹶不振,想学竹林七贤一样隐入山林,幸好有温庭筠这样的好友及时安慰他、开导他,最后自己也释怀了,还找了份教书先生的工作。而且,还遇到了鱼幼薇这样聪明伶俐的弟子。 陈伯又喝了一口茶:“这也正是我给你上的第一课——摒弃一切,从头开始。当然这不是要让你不思进取,忘记以前学过的知识点。”他正色道,“在我这里,不管你们基础如何,过往取得的成绩如何,统统都不作数。永远不要心存侥幸,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了很多知识,考题永远都是千变万化的。考官们的喜好也是随时在变。有可能今年还流行着这种语体风格,三年后又会变成另一种风格。” 段书瑞一愣,显然没料到他会将话题转变得这样快。他开口问道:“原来如此,学生愿意跟着先生好好学习,查漏补缺。先生,不知道我们的第一堂课何时开始呢?” 陈伯眼里的笑意更深了:“这么迫不及待吗?我要提前告诉你,当你叫我师傅时,我可不会像现在这样好说话了。” 段书瑞道:“学生明白。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先生后续安排,我好回去给我的那帮学生们排课。”他有些无奈,自己精力充沛的时间在下午,但若是改成早上给那帮小家伙上课,他们怕是要昏昏欲睡哦。 “先不着急上课,这两天我先看看你做的诗歌如何。”陈伯的话在他耳边毫无预兆的响起,恍如魔咒,让他抬不起头来。 “呵呵……好啊,一切听先生安排。”段书瑞有些心虚的笑笑。 “你不用这么紧张嘛,我又不会笑你。”陈伯呵呵一笑,“你回去后可以和学生们好好商量一下。当然人一天的精力是有限的,这就要看你如何抉择了。”他说完深深看了段书瑞一眼,似意有所指。 “好啦,和我聊聊你的那帮学生吧。比如他们都是什么年纪,最聪明的一个又是何许人也。” “我的学生们啊……平均年龄都在十二岁左右,最聪明的一个……”段书瑞的眼神变得更加柔和,嘴角的弧度也不自觉的加深了几分,“是个女孩子。以后有合适的机会,我会将她带过来,先生可以亲自问她的名字。” 陈伯有些讶异:“还是个女孩?真是不简单呢,让人刮目相看啊。” “她虽然是女孩,才华谈吐却丝毫不逊于男孩。她聪明乖巧,先生见了一定会喜欢的。” “那我可就拭目以待了。”陈伯摸了摸下巴,“以后你上课的时候,可以让她来旁听。” “好的。” 两人正聊得酣畅,老妇人挎着满满一篮子菜回来了。“老头子,进厨房来帮我洗菜!”她说完转身就进了厨房,似乎准备大展身手一番。陈伯挠挠头,跟着她进去了。独留段书瑞一人在院子里看着风景发呆。 老妇人厨艺了得,很快就整治了三菜一汤出来。当看到那氤氲的热气从盘子里升起来时,段书瑞感到有些不真实。这一世的他时常自己一个人吃饭,经常是能糊弄一口就糊弄一口,何曾有人为他亲自下厨做菜。虽然见证过长安城的繁华,但这还是他来这边第一次感受到最真实的人间烟火气。他揉了揉眼睛,竭力不让两位老人看出自己的失态。老妇人奇道:“公子怎么啦?可是眼睛不舒服?” “夫人不必担心,我的眼睛进沙子了。”段书瑞胡刍一句,“咱们吃饭吧。”饭桌上,三人相谈甚欢,陈伯还开了一壶酒,硬拉着他喝了几杯。 饭后,段书瑞回去收拾行李。他先将自己需要带走的东西罗列在一张纸上,然后开始收拾起来。虽然他已经在尽力精简行李了,但是最后还是塞了鼓鼓囊囊的一大包。他举起袖子,揩了揩额头上的汗。明天就要开始新的一天了,希望我能好好适应吧。他在心里为自己加油打气。 他为了不引人注目,找邻居借了一辆小拖车,用于拖行李。当他回到陈伯家时,已经是暮色沉沉了。他给两位老人打过招呼,回屋打理好行李后,就一头栽倒在床上。床上铺了一层棉絮,躺上去又暖和又舒适。因为身心疲惫,他很快就睡着了。 翌日,当段书瑞伸着懒腰从屋子里出来时,陈伯已经晨练完毕了。他拿出一块帕子,随意擦了擦汗。他笑着开口:“早上起来锻炼一下就是舒服。我没有吵到你吧?”段书瑞笑着摇摇头。这时,老妇人从厨房出来,示意他们去吃早饭。虽然只是普通的清粥咸菜和馒头,段书瑞还是吃的很开心。 饭后,陈伯提出想看看段书瑞的诗。段书瑞不敢怠慢,去取了几幅自己得意的作品出来。陈伯仔仔细细的看了几首诗,面上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他点点头:“我能看出你的进步。但是这样的诗在考场上,是完全不够看的。” 段书瑞道:“我的朋友也是这样说的。我自己曾自学了一段时间,可是效果却并不理想。如今更是感到自己的创作水平停滞不前,还请师傅多多指教。” “别担心,比你资质更差的学生我都见过。”陈伯拍拍他的肩膀,“只要你肯学,一定能进步的。” 第27章 学堂授课 段书瑞苦笑道:“师傅,就怕时间不等人啊。你我二人都知晓,两年后乡试就要开始了。我一直认为,写诗是一门童子功,如果小的时候没有打好根基,未来学习只会越来越吃力。” “我知道写诗开始的越早越好,我也知道你现在内心是很有紧迫感的。但是恕我直言,我在你身上没有看到多少对诗歌本身的热爱,你写诗更像是机械的完成某项任务。那么告诉我,你究竟是为什么想参加科举考试?” 为了什么?段书瑞不由得一愣。过往的一幕幕在他眼前浮现:他被那纨绔子弟的手下打得伤痕累累,鱼幼薇哭着将他抱在怀里;鱼父面色憔悴的半倚在床上,吃力的立下遗嘱;鱼幼薇的额头上留下了伤疤,可她却对罪魁祸首三缄其口,只因为那孩子家世显赫……他藏在广袖下的拳头不由得握紧,红血丝爬上他的眼球。他思考良久,才开口道:“在这长安城里,平民百姓在遇到强权时,就只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不想再做那砧板上的鱼肉了。我想成为真正掌握话语权的人,用权力造福百姓,而不是作威作福。”只有真正强大了,才能保护身边的人,让他们不再受欺负。 陈伯听了他的一段话,深受触动。他深深的看了段书瑞一眼:“我相信你可以的。无论何时,你都不要忘了自己的初心。”他又接着道:“你的诗歌没有明显的风格,这样的诗作很容易被归为不入流的一类。从今天开始,你多看看唐代各大诗人的诗集,学着模仿他们的写作风格,看看哪一种是自己最能驾驭的。”段书瑞听闻此言,不由得肃然起敬。 “你等我片刻,我去取一样东西。”陈伯站起身,向自己房里走去。不多时,他拿着一样东西过来了。段书瑞定睛一看,那是一个比寻常笔筒要大一些的竹筒,里面有几十根竹签。他有些不解的开口:“师傅,这些是……?” 陈伯没有解释,下令道:“你闭着眼睛从里面抽一根罢。”段书瑞闭上双眼,小心翼翼的抽了一根竹签出来。他缓缓睁眼,只见竹签上写着两个大字——“风、雨”。他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师傅,您这是何意啊?” 陈伯露出得意一笑:“恭喜你,抽中了最好写的话题。这里面都是不同的话题,供你以后创作诗歌时用。这一周你就写有关“风”“雨”二字的诗歌吧,最少两篇,没有上限。”他认真道,“艺术创作来源于生活。只有热爱生活、洞察力强的人,才能写出好的诗篇。” 段书瑞恭恭敬敬道:“是。”陈伯给他拿了两本书出来,让他先自行读书领悟,然后便离开了。他一边如饥似渴的读着,一边后悔自己前世为何没将《唐诗三百首》倒背如流。 中午时分,老妇人已经将饭菜做好,段书瑞肚子有些饿了。他将桌上的饭菜扫了大半,才想起二位老人没吃多少。他有些歉疚的看着老妇人,老妇人忙说:“段公子不必介怀。我们两饭量本就不大,这些菜都是特意为公子准备的。公子吃得好,我就满足了。”虽然她这么说,段书瑞也不太好意思风卷残云了。饭后,他执意包揽了洗碗的任务。之后,在老妇人赞赏的目光中,他行了一礼,告辞离开了。毕竟昨天他就告诉二位老人,今天下午自己需要回去给学生上课,顺便告诉他们调整上课时间的事。 他先回到自己的住宅休憩片刻,眼瞅着时间差不多了,才不慌不忙的向学堂走去。说是学堂有些不恰当,因为这间供孩子们上课的教室是其中一位学生的父亲出资建立的。这名学生叫郭豪,因为长得圆滚滚的被其他学生们称为“郭小胖”。他的父亲郭恒是江东巨富,未及弱冠之年便开始经商,如今拥有数百产业,房产遍布整个江东地区和长安城,家产更是达到数百万贯以上。他的父亲没有将家中独子送到德高望重的大儒门下,反而选择了他这个年纪尚轻、资历尚浅的老师。在得知他家中清贫,没有多余的房间可供教学使用后,郭恒大手一挥,将自家宅邸中的一间书房改造成教室。这间教室规格可不小,可以容纳二十多名学生一起学习。所以大家上课,都是在郭家上的。 正当他要跨进门时,一阵风从旁边刮过,郭豪小跑着在他身前两尺的地方停下。“先生,您好呀。”他嘻嘻笑着,将一双手往身后一藏。他那全是污泥的裤脚以及反常的行为引起了段书瑞的注意,他一本正经道:“你的手背在后面做什么?伸出来我看看!” 郭豪不好意思的伸出双手,手里躺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段书瑞让开了些,皱眉道:“你这是……又下河去摸鱼了?” 郭豪开口道:“是的……不过我听了先生的话,带了两名仆人去,没有一个人偷偷下河!我还抓到了好几条大鱼,都在仆人提的桶里,他们还在后面。一会儿下课后,先生带一条回去煲汤吧!”看到他真挚的神情,段书瑞不忍心苛责他了:“即刻去洗手,再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做完这一切后再到讲堂里来。要不然被你爹发现了,可要当心你的屁股。”郭豪忙不迭点头,跑到后院洗手去了。 段书瑞来到讲堂,此时已来了两三个学生了。他们原本在窃窃私语,见到他进来,纷纷起身行礼。段书瑞缓缓点头,他将目光收回,开始整理自己本堂课要用的书本。大约一炷香后,学生陆陆续续的来齐了。他等学生在座位上坐定,翻出书本后,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诸位,今天上课之前,先生想要告知你们一件事。” 众人听到后,皆正襟危坐,直觉告诉他们先生要说的绝对不是什么小事。段书瑞面无表情的说道:“从明天开始,你们上课的时间有所调整。原来定在下午的课要改到上午。”他顿了一下,犀利的目光在讲堂扫视了一个来回,“诸位可有异议吗?” 第28章 众口同声 段书瑞本就眉目锐利,轮廓分明,这么一瞥,将底下的学生吓得大气不敢出,唯恐抗议后他给自家家长打小报告。看到下面一声不吭的学生,他满意的笑了:“就改到每日的巳时上课吧,咱们上五休二。省得你们抱怨没给你们休息的时间。”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大家都有些难以置信,有些胆子大的还在底下交头接耳起来。一向严格的夫子怎么会突然制定如此人性化的规定?难道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段书瑞咳了一声,讲堂又重新归于平静。这时,一只手颤巍巍的举了起来。段书瑞微微眯眼:“郭豪,你有什么疑问吗?” 郭豪站起身,挠了挠脑袋:“先生,我可以问问您为什么突然决定更改上课时间吗?”他爹巴不得他一周七天都上课,省得他一有空就去钓鱼摸虾。他若不和他爹讲明夫子这么安排的原因,他爹又得拿藤条抽他了。 段书瑞淡定的开口:“因为我个人的时间安排有变化,所以只能调整到早上。”他宣布道:“你们的夫子决定全力备战科举考试了,所以下午和晚上都需要用来复习。这件事还望诸位替我保密,不要告诉他人。” 听了前一句,大家都默契的点点头:毕竟夫子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也不知道他一天都在忙什么,更改时间很正常。但听了后一句,大家的反应都变得很精彩:郭豪的嘴张大得可以塞下一整个鸡蛋;谢晏清手中的毛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卫瑾风原本搭在同桌肩膀上的手不由得加重了力度,疼的他嗷嗷大叫,反手就是一个肘击。其余的学生也是一脸震惊。段书瑞无奈的扶额:这些小兔崽子有必要这么震惊吗? 班上陷入沉寂,一阵诡异的沉默后,郭豪拍着桌子站起来,大声道:“先生,你终于想通了!先生要去考科举,我郭豪第一个拍手赞成!”谢晏清点点头:“先生不再像之前一样灰心丧气了,真好。”卫瑾风起哄道:“先生,你金榜题名后可别忘了我们啊!”一群学生附和道:“是啊,先生!”“先生很有希望的,我们相信你!” 段书瑞感觉喉头哽住了,眼眶一阵湿热,就要掉下泪来。他背过身揉了揉眼睛,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片刻后,他转过身来,认真道:“谢谢你们的支持。我不会忘了你们的。你们中的每一位,我都会铭记于心。” 学生们都高兴的笑了,他们都不约而同的想:我们的夫子才是最厉害的!他在经历了失败的打击后还能站起来,重新应对新一轮的挑战。其他的夫子都是浑浑噩噩的度日,我们夫子不一样!他有理想,有追求!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他还很年轻! 段书瑞自然不会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翻开课本:“所以,有夫子做你们的榜样,你们也要努力学习。即使现阶段学习成果不如意,但只要努力过了就没有遗憾。”最后一句既是讲给学生听的,也是讲给自己听的。 学生们的情绪被带动起来,一个个更加积极的回答问题。段书瑞欣慰一笑:这些可爱的孩子们,让他如何割舍?虽然他们家世背景不同,性格也不同,但在支持夫子的决定这一事上,他们却做出了相同的回应。自己也要加倍努力了,这样才能不辜负他们的期望。 课后,段书瑞布置好功课,简单嘱咐几句,就收拾好书本往外走。他刚走出讲堂没多远,一个稚嫩的童声把他喊住了:“先生,请留步!”只见郭豪气喘吁吁的跑过来,身后跟着一个仆人。 段书瑞不解的问道:“郭豪,你还有事吗?”郭豪向那家仆一点头,家仆毕恭毕敬的走上前来,献上一条黑白相间的鲢鱼。“先生,这是我今天钓上的最大的一条鱼!送给先生!”郭豪高兴道。他可是花了好长时间才钓上这么大的一条鱼呢,屁股都坐麻了。 “谢谢你,但是还是你们留着吃吧?你正是长身体的阶段,需要多补补。” “先生,您就收下吧。”郭父也跟在仆人后面出来,“这毕竟是犬子的一番心意。更何况,他还钓到好几条鱼呢,够我们家吃一阵子了。” 段书瑞推辞不过,只得收下。他感激的开口:“谢谢你们,那么在下便告辞了。” 郭父笑眯眯的看着他离开,等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后,拍了一下自己儿子的肩膀:“看见没?人家夫子多知书达礼。你要有人家一半聪明,为父就心满意足了。” 郭豪吐了吐舌头:“术业有专攻。我读书不行,但我做生意在行啊。以后等夫子做官后,我就当一个商人,让他罩着我。” 郭父敲了敲他的头:“你还是先努力学习,将童生考下来再说吧。要不然你太过于逊色,小心夫子不认你这个徒弟。” 郭豪想反驳父亲,但想到自己每回考试时试卷上密密麻麻的标注,心头顿时没有底气了。 段书瑞带着那条大鱼回到了陈伯家。老妇人看到他带了这么一条大鱼回来,心里是又惊又喜。她好奇的问道:“段公子,这条大鱼是你在集市上买的吗?” “不是的。是我一个学生送给我的。这是他自己从河里钓上来的。” “哎哟,真是一个懂事的好学生!”老妇人接过大鱼,兴高采烈道,“正好我刚买了一块嫩豆腐回来,一会儿就和鱼一起下锅,熬一锅鱼汤。给你多补补。” 段书瑞感激道:“谢谢您。我带了一条鱼回来,还要辛苦您处理了。”因为他之前在家中向来都是做的洗碗抹灶台的活,对于杀鱼清理内脏什么的是毫无经验。 “别客气,我们也好久没喝鱼汤了。”老妇人摆摆手,“公子你先休息一会儿,等鱼汤熬好我们就可以开饭了。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的去了厨房。 段书瑞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百无聊赖的看着天空。他一边盘算着晚上的学习计划,一边想着给学生的备课内容。想得入迷时,一阵淡淡的清香飘来,将他从繁杂的思绪中拉扯出来。他定睛一看,一旁的兰花开得正好。他突然想到:好几天没有看到鱼幼薇了。不知道她过的怎样。他思索片刻,准备明天下午去看看她。不知道她一个人待在家里,是否会觉得无聊。 第29章 寻找营生 老妇人很快将饭菜做好了,三人开始吃晚饭。奶白色的鱼汤鲜香滚烫,鱼肉软烂,豆腐滑嫩爽口,配上老妇人自己腌制的小菜,这一顿饭三人都吃得格外香甜。饭桌上,老人还聊了自己这些年的一些见闻。他语速适中,娓娓道来,这些经历千奇百怪,段书瑞不禁大为倾倒。饭后,二老将他按在椅子上,去厨房洗碗去了。他有些无奈的摇摇头,在庭院里转悠了一圈,就迈着步子走向自己的房间。 段书瑞在房间里专心致志地阅读唐代经典诗集,试图从中汲取更多的创作灵感。他沉浸在书籍的世界中,时间悄然流逝。他准备了一个本子放在左手边,一有优美的诗句和转瞬即逝的灵感出现,就将其记录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段书瑞感到眼睛有些酸涩,便放下书本,揉揉眼睛,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活动一下身体后,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 他抬头望向夜空,明月依旧高悬,星星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段书瑞静静地欣赏着这美丽的夜景,心情不由得放松下来。换了一个住处,他竟然有种灵感迸发的感觉,写字的速度也提升了。前世的他醉心于各种电子产品,能打字的绝对不动手写字,连他的书法师傅都说他经常不练字握笔姿势都生疏了。现在到了古代,他被迫拾起软笔书法的技艺。算上给学生批改功课时写的批注,他一天得写上一两千字。自己的字是写的愈发工整了,写文章也不像之前那样力不从心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阵阵困意袭来,不由得放下了手中的笔。他爬上床,吹灭了床前的蜡烛。明天早上要上课,下午还要去看鱼幼薇呢,今晚得早点休息,养精蓄锐。 翌日醒来已是东方大白,他起来匆匆吃了些早点,便赶去学堂上课了。因为想着要去看望自己的爱徒,他一上午都表现得莫名雀跃。尽管他尽力在掩饰了,却还是被学生们发现了。郭豪附在谢晏清耳边偷偷说道:“先生昨儿个不会是赌骰子赌赢了吧?要不然怎么会这么高兴?”谢晏清白了他一眼:“你觉得先生像那种和酒色财气沾边的人吗?”郭豪看着台上的人,撇了撇嘴:好吧,的确不像。 段书瑞皱眉道:“郭小胖,谢晏清,你们两个再在下面交头接耳的话,就给我把昨天讲过的内容抄十遍!”其余学生哄堂大笑。二人吓得一哆嗦,连忙拉开距离,摆出一副规规矩矩听课的样子。 很快下课时间到了,段书瑞迈着轻快的步伐出了郭府。他打算买点新鲜水果带去鱼幼薇家。每每想到鱼母从一个金枝玉叶的小姐沦落为替别人洗衣度日的浣女,他都会感到无比的遗憾。希望她们的日子越过越好吧。他在心里默默祈祷。 他按着记忆中的路线走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娘俩居住的巷子。他整理了下衣襟,便去敲门。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门开了,一个小脑袋探了出来。一见到是他,鱼幼薇大喜:“先生,你可算还记得我这个徒弟啊!快请进!”段书瑞依言走进院子里。 段书瑞道:“看来你最近过得不错嘛!脸蛋又圆润了几分。”说着,他将手中的水果往院子里的小圆桌上随意一放:“给你们买的,你多吃点。” “先生,你来早啦。想蹭饭得等我阿娘回来。”鱼幼薇嘻嘻一笑。她只会蒸米饭,真正的大厨还是她阿娘。 “先生只是来看望一下你,不巧赶上了饭点。”段书瑞一挑眉头,“怎么,这也成蹭吃蹭喝的了吗?” “我可没这么说。”鱼幼薇抱着一大袋水果进屋,“先生进屋歇歇吧,我给你倒水喝。” 段书瑞跟在她后面进屋,扫视一圈屋内陈设后感慨道:“幼薇啊,你的书怎么越来越多了。” “可不是吗,要学的课程越来越多了。”鱼幼薇将水果一股脑倒出来,放进盆里,“以前跟着先生只用学经学一门,现在要学经学、史学、声韵、书法四门课!我真是学的头昏脑涨。” 段书瑞点点头,表示理解。经学和史学是唐代书院教授的核心内容,也是学生必修的课程。经学是指学生们需要系统地学习四书五经。而史学则要求学生掌握《春秋》、《史记》、《资治通鉴》等历史文献。声韵则要求学生们掌握诗词声律等知识。写诗时要做到下笔如有神,还要学习音乐等相关知识,培养艺术修养和审美能力。 “你的任务真不轻啊。”段书瑞饶有兴趣的看着她,“那你的诸位学长同窗和你学的课程一样吗?” “呃,让我想想……”鱼幼薇抬起头望着天花板,手中洗水果的动作是丝毫不慢,“我们书院也开设了数学和天文学的课程。有一些人选了算术、代数等数学课程,还有一些人选了天文学和历法等相关知识。我因为年纪最小,夫子没有给我安排别的课程。想来以后我就可以自主选择课程了吧。” “挺好的,趁年轻时多学点知识。”段书瑞帮她将洗好的水果放到果盘里,端上桌,“你好好努力吧,先生我想进书院都进不了呢,你要珍惜这个好机会。” 鱼幼薇应了一声,在他对面坐下来。她拿起一个梨子“吭哧”咬了一口,眉头微微蹙起。良久,她才开口道:“先生,我想找一些简单的活儿来做。” 段书瑞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鱼幼薇道:“我想找一份营生,缓解一下家里的经济压力。” 段书瑞有些难以置信:“你平时吃住都在书院里,放假才回来。长安城有名的义商包揽了你的学杂费,你阿娘虽然收入微薄,但养活你们二人是绰绰有余了。你哪里还需要额外再寻找营生?”她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就想着怎样为家里减轻负担了。想起上一世的自己十岁时还在沙滩堆城堡,他不禁有些汗颜。 “先生,你不知道需要开销的地方还多着呢。”鱼幼薇双手托腮,有气无力的说道。 第30章 书肆之行 段书瑞静静的听着鱼幼薇讲述着,他没有想到母女俩的日子是这样不好过。尽管鱼母手脚利索,不管是洗衣服还是缝补衣服都做的无可挑剔,但还是没办法拿到该拿的薪水。原来,平康坊的老鸨经常向鱼母收取介绍费,还威胁说若她不给的话就找人顶替她。鱼母为了保住这份辛辛苦苦得来的工作,每个月都需要从自己的工钱里抽取一部分交给老鸨。同去洗衣服的几位夫人知道了都劝她另谋生计,说这里洗衣的工钱比外面高不了多少,还白白受气。但鱼母担心找不到更好的工作,只能继续干下去。鱼幼薇去书院上学也存在很多隐性开销,为了两人的生活,鱼母不得不包揽了更多的手工活。鱼幼薇望着母亲那日益单薄的背影,心中萌生出为母亲分担些许压力的念头。但自己又能胜任哪些活儿呢?她思来想去,自己的字写得还算可以,于是想找一份帮人抄书的活儿。 段书瑞心疼的看着她,他这个弟子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孩子的成熟。她的家境让她不再天真,她的遭遇让她过早成长。然而,她却不是那种利欲熏心的人。“知世故而不世故”是对她最好的写照。她的名号之前在长安城轰动一时,构思精巧的诗作和温庭筠弟子的身份都让她在短期内备受推崇。但她没有选择频繁的在诗集上发表作品,估计是不想太引人注目吧。段书瑞也不愿意她过早成名,透支自己的才气。 二人相顾无言,段书瑞主动打破了安静的氛围:“好吧。你这段时间在放假,可以做一些其他的事缓解一下学习的枯燥,我同意你找一项抄书的活儿。但有两个前提—其一,抄书的期限只能在你放假的这段时间内;其二,当你接抄书任务的时候,我必须在场。你能接受吗?” 鱼幼薇抿着嘴唇,小声道:“能。” 段书瑞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好吧,那就说定了。明日午时,我们在你家门口集合。我带你去附近的书肆看看,看能不能接到抄书活儿。” 鱼幼薇微笑道:“好,谢谢先生。” 段书瑞回去后,特意向陈伯询问了一下书肆的事:“陈伯,您见多识广,我想向您打听个事儿。您知道附近最有名的书肆在哪儿吗?” 陈伯挺了挺胸脯:“年轻人,你这个问题算是问对人啦。提到崇文阁,这附近的生员士子们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明儿个我帮你雇一辆马车,你给马车夫一说,他就知道了。” 段书瑞微微颔首:“陈伯,谢谢您。您帮了我一个大忙。” 翌日,段书瑞很早就出发了。马车一路颠簸着绕过大大小小的巷子,最后在鱼幼薇家门口停下。段书瑞没有进门,就在门口喊了一声,不一会儿鱼幼薇便跑出来了。她早已穿戴整齐,一副容光焕发的样子。想来是很期待这次书肆之行。段书瑞一颗心变得无比柔软,他才发觉这是他们两人第二次出门逛街。 马车载着二人,晃晃悠悠的驶向目的地。段书瑞结清车费后,揽着鱼幼薇的肩走进书肆。他低声道:“这里人多,跟紧我。”鱼幼薇面上一热,点点头。 崇文阁里满是书墨的味道,面积是段书瑞卧房的好几倍大,有足足三层楼,楼梯逼仄狭小,每次只容一人通过。这里既有四书五经的各类注疏,也有前人的科举备考大全,还有盛唐时期的一些乡试录和会试录。其中便包含了远近闻名的王摩诘,他才华横溢,二十一岁就进士及第。他俩刚进门的功夫,已经有好几位顾客掏钱购买了。 段书瑞想到自己不久后就要参加乡试考试,有些心动。但一来钱要花在刀刃上,二来此书就放在门口,一会儿出来再买也不迟。于是他领着鱼幼薇往里走。 书肆里的伙计斜着眼睛打量了这一大一小好几眼,见他们只看不买,就去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段书瑞找柜台的掌柜问了一下,才知道毛笔和竹纸在楼上。他让鱼幼薇站在楼梯下等他,自己上楼选了一些,顺便帮她也拿了一些。 结账时,掌柜拨着算盘,头也不抬的道:“一共三百一十文。” 段书瑞付了钱,将一包东西递给鱼幼薇。他半倚在柜台上:“掌柜,你这店里可有抄书的活儿?” “今天没有。以前有几位公子常来我这店里,最近不知为何没看见了。”掌柜笑道。 段书瑞不死心的又多问了几句,得到的都是否定的回答。他不肯就这样离开,于是带着鱼幼薇来到一旁的书架上,打算先看会儿书。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一人从书肆外冲进来:“掌柜的,我向远房亲戚借了几本好书,但一周之后就要还书了。不知掌柜可否帮我寻一位抄书人?” 掌柜思索片刻,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段书瑞二人:“方才那位公子向我询问过抄书事宜。李相公您可以去问问他们,看看他们是否能帮上忙。” 李相公快步走过来:“你们二人可有人是抄书人?”他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打量了几个来回,心下默认段书瑞一定就是那个抄书人。岂料到一旁的鱼幼薇开口道:“这位相公,能否让我一试?” 李相公眯起眼:“你一个小女孩,也会抄书?你是何人啊?” “在下鱼幼薇,是白鹭书院的学童。” “鱼幼薇?鱼……幼薇?”李相公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猛然想起了什么,“你就是那个小小年纪就在《长安诗集》上发表诗作的鱼幼薇?那个小才女?” 鱼幼薇面孔有些微红,但她镇定答道:“不错,我就是鱼幼薇。” 这位李相公知道她是温庭筠的徒弟,语气和缓了些。据他自己口述,他的一位远房亲戚近日来他家做客,带了两本传奇集,他只能借来一看。但十天之后这位亲戚就要离开长安了,他自己又没有时间抄书,只能寻找一位抄书人。 “这书不能有一丝差错,字迹也要清晰工整,你明白吗?” 第31章 勤勤恳恳 “幼薇愿意一试。” 鱼幼薇的字是从四岁就开始练起的。她毫不犹豫的写下一行诗句,虽不能说是力透纸背,但也是秀逸俊美,清新飘逸。很难想象这字出自一个年仅十一岁的孩子之手。李相公看了忍不住啧啧称奇。 “七日为期,你能否抄完?” “能。” 这本传奇集约有两百页,每页一百余字,李相公给鱼幼薇开了一千二百文的酬金。这样的价格买不了多少纸笔,但却能买不少生活物资。倘若吃饭的话,一升酒三十文,一只鸡单价四十文,这样的价格都可以够寻常人家吃好几十顿了。 鱼幼薇接下了这本传奇集的抄写工作。 不管怎样,能赚钱总是一件让她兴奋的事。等她回学校后再隔一个月就是端午节了。端午节、中秋节和春节正是要给老师送节礼的时候。书院的夫子在束修礼上本就给她打了折,节礼再给的比别人少就太不像话了。况且她阿娘为了把最好的留给她,自己一人在家的时候就吃糠咽菜。她需要改善一下她娘俩的伙食。 陪段书瑞买完书后,鱼幼薇蹦蹦跳跳的出了书肆。段书瑞似笑非笑的看她一眼:“就这么高兴?” “当然高兴啦!”鱼幼薇珍惜的将荷包放在贴身的衣服里,“先生,你不知道这笔钱对我来说多么重要!” 段书瑞摸摸她的头:“这位李相公还算实在,他给你提前付了一笔保证金。等你抄完整本书,再把尾款给你。” “保证金、尾款?真是新奇的说法!不过他看起来的确不缺钱,应该不会赖账吧。” “放心,届时我陪你一起去。现在先把你送回家吧。” “嗯,谢谢先生!” 鱼母正在屋里做着手工活呢,她出去望了好几回还不见人回来,终于忍不住搬了一个小板凳去门口坐着等了。 鱼幼薇捧了一沓纸笔进门,她将门关上,从怀里取出一个小荷包,掏出四百文递给鱼母:“阿娘,我刚刚在书肆接了个抄书的活计。” 鱼母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她将鱼幼薇搂进怀里,整张脸埋进女儿的头发里。鱼幼薇听到上方传来一声压抑的哭声:“幼薇,阿娘怎么跟你说的?你只管安心读书,挣钱的事不用你操心。” 鱼母知道,鱼幼薇在书院读书极是辛苦,经常天不亮就要起来。她本就比同龄女孩瘦小,若是再接一个抄书的活儿,时日久了怎么撑得住?而且她这次回来是为了休假,自己又怎么忍心看她再揽一个活计? “阿娘,我抄的是传奇集,上面有好多精彩的故事,也算是放松了。” 尽管她这么说,鱼母还是黯然神伤:“若你阿耶还在,会责怪我的。我是一个不合格的母亲,还要让女儿养家……” “阿耶若是还在,定会夸赞阿娘的。”鱼幼薇在母亲怀里蹭了蹭,“阿娘将女儿培养得这么优秀,小小年纪就有了赚钱的本领。还可以减轻家庭负担。” 鱼母被鱼幼薇说得破涕而笑,她止住了哭声,一手拿着纸笔,一手拉着女儿,走进屋内。 母女二人吃过晚饭,鱼幼薇不许母亲再做手工活,可鱼幼薇抄书,鱼母也睡不安稳。她为鱼幼薇泡了一壶花草茶,又准备了一些点心,以防鱼幼薇抄完书会饿。 鱼幼薇坐的端端正正的,开始抄起这本传奇集。以七天为限,也就意味着她一天要抄两千多字。因为怕后期有其他事耽误,她暂定下一天抄三千五百字的计划。这意味着她的白天和下午可能都得花在抄书上了。 这本传说集中收纳了不少传奇小说,其中不少是关于爱情的。这些小说大多有着出色的人物塑造,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和较为完整的结构,还有一些环境气氛的烘托,抄写的过程也不算枯燥。里面有一些情节鱼幼薇似懂非懂,但看到一些微微露骨的描写,她还是羞得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一堆书童帮她抄写。 鱼幼薇在开始之前已将今日要写的文章读了一遍,再下笔时,身心集中,力气都集中到手腕上。她十分用心的写着,毕竟这是要交给别人验货的,她还想把尾款都拿到手呢。 起初,鱼幼薇还有些担忧,怕墨点沾染竹纸,或是哪一笔被自己不小心写歪了。可真正进入状态后,她感觉浩瀚沧海中惟余自己一人,蝉鸣人声俱是听不见。她感觉自己已臻化境,下笔如有神助。 她感觉有些文章短小精悍,有些却篇幅较长,晦涩难懂。她感觉十分新鲜,自己平时看的多是一些讲述人生哲理的文章,偶尔看一些传奇小说换换口味也不错嘛。 鱼幼薇连抄了两篇,手腕有些发酸,还有些头晕眼花。她起身喝了一口茶水,又在书桌旁边来来回回转了几圈。她可不希望自己病怏怏的,她一定要做一个身体健康的人。 休息片刻,鱼幼薇继续去抄。她现下抄的这篇传奇集讲述了京都名妓与赶考书生相恋并许下白首之约,但书生高中获得官身后为了前程迎娶了贵族千金,该名女子被抛弃后含恨而亡后化作厉鬼报复的悲剧爱情故事。她看到书中的女子一片痴心却惨遭背叛,不由得心头一酸,眼底也湿润了。 等到鱼母走过来时,她才将今日的任务抄完,抄过的文章已经深深的印在了脑海中,仿佛成了她再难摆脱的劫数。她晃了晃脑袋,试图摆脱情绪的操控,却怎么也摆脱不了。 翌日,鱼母看女儿昨晚太辛苦,便故意延后了一个时辰叫她起床。她睡眼惺忪的起床,吃饭时也一直在出神,一碗粥吃了半天还没吃完。鱼母规劝她,让她不必这么费心,甚至提出自己可以帮忙抄一些。鱼幼薇一下子回过神来,连忙摆手道:“不用了阿娘,我自己可以的!”鱼母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微微叹气。她握住鱼幼薇的左手,默默表达自己对她的支持。感受到手中传来的热量,鱼幼薇的精神为之一振。她知道在母亲心里,没有什么比她的健康更重要。 鱼幼薇今日倒是不用像昨夜写的那样迟,她不到午时已写了若干字,下午的任务自然要轻松一些。她打算完成今天的任务后就陪母亲出去走走。 第32章 礼轻义重 快要入夏了,天气越来越热,鱼幼薇写字时都觉得手指的汗黏在笔杆上,一篇文章写下来要擦好几遍手。写得热了,她便洗个手降温后再继续。眼看着书桌上的纸越堆越多,加上底下的书本,就要堆成一座小山了。 就这样,七天之内,鱼幼薇抄完了一整本传奇集,整整两万多字的文章,一字不漏。写完最后一个字后,她长舒一口气,如获至宝般轻轻捧起纸张,饶有兴趣的看着自己一笔一划写下的文章。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估摸着一会儿段书瑞就该来接她了。 果不其然,仅仅过了半个时辰,段书瑞就来了。鱼幼薇坐上马车后,将厚厚一沓纸拿出来,放在段书瑞膝盖上:“先生你看,我按时写完啦!两万多字的传奇小说,足足写了这许多页呢!” 段书瑞赞许道:“不错,我就知道你会如期完成的。我们一起去验收你的奖励吧。”鱼幼薇点头如捣蒜,一会儿拿到全部酬劳,她还想着给先生选一件小礼物呢! 马车到了崇文阁,段书瑞眼尖的捕捉到一抹熟悉的青色,正是那位李相公。他穿着与之前别无二致的青色衣服,正站在书肆门口,打量着过路的行人。他也看到了二人,面上一喜,迎了上来。 “李相公,您要的传奇集我已经抄好了,就等您过目了。”鱼幼薇从书箱里取出一叠纸,交给李相公。 李相公核对过后爽快地给了钱。看到那串厚厚的铜币,段书瑞面上没有什么表情,鱼幼薇却双眼发亮。可惜的是李相公眼下没有再需要抄写的书籍,书肆那边也不需要人抄书,鱼幼薇的兼职只能告一段落。 她看着李相公离开的背影,甩了甩有些酸痛的手腕,感慨道:这一千二百文赚得着实不易。 但路过各种小吃铺子,看着伙计们一碗一碗的上菜,厨师一锅一锅的煮着面片,皆累得大汗淋漓。她又觉得,这一千二百文其实还是挺好赚的。 鱼幼薇和段书瑞漫无目的的在大街上闲逛着,两人却各怀心思。一个在想着中午吃什么,一个则在想要送对方什么礼物。鱼幼薇望着段书瑞的侧脸,心知自己这位先生是个闷葫芦,自己若直接开口询问他喜欢什么,他定然不会实话实说。那么就边走边看,按照自己的眼光选一个适合他的东西好了。反正付了钱,他也不好意思退货了。想到这里,她的嘴角微微上扬,颊边现出两个甜甜的酒窝。 两人经过一个小摊子时,鱼幼薇眼前一亮。这个小摊子上摆放着各种物件,大的有栩栩如生的木马,小的有手串、胭脂盒等。它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是由木头制成的。阳光穿过屋檐倾泻下来,在一件件手工制品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凑近了还能闻到木头的清香。鱼幼薇停住脚步,拿起一根木头簪子,簪子造型简洁,簪头是一把小小的扇子,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醒目,看上去就像诸葛亮的那把标志性羽扇。她轻轻拿起这根簪子:“老板,您这簪子怎么卖啊?” 老板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人,他见这么可爱的小姑娘对自己的作品爱不释手,十分高兴:“原价二十文,看到小娘子喜欢,我就折个半。给我十文就成。” “真的?太谢谢您了!”鱼幼薇开心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跳起来。她双手捧起簪子,恭恭敬敬的递给段书瑞。段书瑞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是……送给我的?” “是啊。先生帮了我这么多,又是我名义上第一位授业恩师,徒弟给师傅送礼难道不应该吗?” 段书瑞回过神来,他郑重的接过那根簪子,将其放入怀里。“谢谢你,幼薇。我回去就试试。下一次见面,一定戴上你送的这根簪子。”他浅浅的露出了一个微笑,尽管那笑容像雨后彩虹一样稍纵即逝,但却依然闪耀夺目。 鱼幼薇咧开嘴笑了,她的笑容像刚出锅的麦芽糖一样稠密,又如同春日里绽放的花朵。她的眼睛闪烁着愉悦的光芒,仿佛整个世界都因她的笑而变得更加明亮。段书瑞看得有些呆了。等到街上的行人都换了一拨,他才元神归窍。他轻咳一声,试图掩盖自己内心的慌乱:“不早了,已经晌午了。我们去吃饭吧。你想吃点什么?” “面皮汤!” “太简单了,中午要吃饱。一会儿再给你添些肉食吧。” “先生,我看是你自己想吃吧……” 二人并肩走向远处市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人群里是那样醒目,又是那样和谐。 吃过午饭,将鱼幼薇送回家后,段书瑞准备返程了。他最近作了两首诗,自己感觉还不错。创作第一首诗时,他踌躇良久,将近两个时辰方才完成。至于第二首诗,写起来则要顺遂得多,仅一个时辰便已写完。此时的他,已按捺不住,急切地想要让陈伯看到自己的作品。 陈家的大门虚掩了一条缝,没有关严实。段书瑞推门进去,陈伯正在侍弄他的花花草草。他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给一盆植物修剪枝丫。段书瑞轻手轻脚的走过去,轻轻唤了他一声:\"陈伯。”陈伯头也不抬,继续干着手上的活儿。段书瑞也不知道他是何用意,只得站在他的身后。 过了一会儿,大概是脚蹲麻了,陈伯颤颤巍巍的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他问道:“修竹啊,你看我种的草本植物长势如何啊?” 段书瑞仔细端详了半分钟:“很好。绿油油的,很有春天气息。” 陈伯又指着几株兰花道:“兰花开的好吗?” “不错。”段书瑞的手藏在宽大的袍袖里,在陈伯看不见的地方抠了抠侧腰。 “这些,都可以是你写作的素材。”陈伯淡然一笑,“就连路边的一朵不知名的野花,无意间喝到的一壶好酒,都可以成为你笔下的话题。” “您的意思是……” “诗意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后天经过环境的熏陶慢慢培养出来的。”陈伯语重心长道,“如果你将大量的时间都花在思考写作对象上,那么你就和虚度光阴差不多了。好诗不是想出来的,而是写出来的。就连大名鼎鼎的青莲居士尚且有许多废稿,更何况你这样的籍籍无名之士呢?” 段书瑞像是明白了什么,他若有所思的开口:“先生,你是让我不要拘泥于固定的话题,而要从生活里寻找灵感吗?” 陈伯点点头。他拍拍手上的泥土,将双手随意地在衣服上擦拭了一下:“你的诗呢?拿来我看看。一共写了几首呢?” 段书瑞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只写了两首。我这就拿来,劳烦师傅帮我看看了。” 第33章 不期而遇 陈伯悠然地坐在自家那宁静而古朴的院子里,身旁放着一张小巧的木桌,桌上摆着一套精致的茶具和一沓白纸。只见他右手轻轻端起茶杯,先是闻了闻茶香,然后抿上一小口,让那醇厚的茶水在口中慢慢散开,感受着茶的韵味。左手则拿着徒弟的诗,正认真地阅读着上面的诗句,时而眉头微皱,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时而嘴角上扬,露出满意的笑容。 过了半晌,陈伯放下手中的茶杯,抬起头看向站在一旁的段书瑞,微笑着称赞道:“嗯,不错啊!这次的诗作比之前有明显的进步。来,再抽一次签吧。”说罢,他伸出手指向放在桌子中间的那个竹筒。 那竹筒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表面光滑但却带着岁月留下的痕迹。筒内被一根根细长的竹签塞得满满当当,几乎快要溢出来了。 段书瑞听到陈伯的话后,微微颔首,然后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伸手从竹筒中抽出一根竹签。他仔细地看了看竹签上刻着的字,接着将有字的一面朝上,双手递到陈伯面前,恭敬地说道:“还是请师傅您帮我揭晓这一次的结果吧。” 陈伯接过竹签,定睛一看,脸上随即浮现出一抹笑意,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这不就来了嘛!你抽到的是写短篇叙事诗哦。可以从日常生活当中去寻找灵感啦。” 然而,段书瑞听了陈伯的话之后,却是一脸苦笑,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师傅,描写景物的诗我都还没有练习熟练呢,现在直接就让我开始写叙事诗,这样真的能行吗?” “有何不可?诗歌创作本就不应被拘泥于某一特定题材之中。倘若老是让你去撰写同种题材的诗作,想必久而久之,你亦会心生烦闷之感。”陈伯目光温和地看着眼前的段书瑞说道。 段书瑞微微颔首,表示认同道:“是,学生已然明白老师您的良苦用心。您这般安排,无非是期望我能够多加练习各类诗歌,如此一来,待到真正步入考场之时,方能临危不乱、沉着应对。” 陈伯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又捋了捋下巴处那几缕花白的胡须,缓缓开口道:“修竹啊,仅仅只是埋头写诗,终究还是显得有些过于单一了些。依老夫之见,近来你可将对《论语》的复习事宜提上日程啦。从今往后,你需每日默写其中一章的内容。今日嘛,便先由《学而》篇起始吧。” 段书瑞赶忙应声道:“好的,待我默写完这一章后,定当立即呈交予师傅您过目。”言罢,只见陈伯缓缓起身,而后悠然地踱步至那株桃花树下,静静地伫立着。微风拂过,枝头粉嫩的花瓣纷纷飘落,宛如一场美丽而轻柔的花雨。此刻的陈伯双目微闭,似是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片刻之后方才悠悠言道:“你的那两位同门师兄弟再过些时日也即将归来了。届时,为师有意为尔等举行一场月度小测。” 段书瑞有些惊讶,他还真有同门?虽然以前看房间的时候老人提到过他的房间原来是另一位公子在住,但此人却许久未回来了。其余房间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里面没有什么私人物品,他还以为从来没人住过呢。 “学生可以斗胆问一下考试内容吗?” “有四书上的内容,但又不止考四书。”陈伯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那笑容让段书瑞脊背一寒,他想起了自己曾经被考试支配的恐惧。 从陈伯家缓缓走出来之后,段书瑞迈着轻快的步伐朝着茶楼的方向走去。这座茶楼是他常来的地方,显然他对这里有着别样的情感。每一次前来,他几乎无一例外地都会选择价格最为低廉的茶水以及点心。然而,这并不会影响到他在这里度过一段惬意而充实的时光。 除了静心聆听那悠扬婉转的戏曲之外,偶尔他还会携带上两本自己钟爱的书籍走进茶楼。通常情况下,仅仅一个下午的时间,他便能伴着一壶清香四溢的茶水,将一本书籍翻阅完毕。或许这种场景与他前世在咖啡馆里专注地办公、码字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踏入茶楼后,段书瑞轻车熟路地找到了一处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他先是向伙计要了一壶普通的茶水和几样简单的点心,然后便从随身的布袋中取出笔墨纸砚,准备默写儒家经典之作——《学而》篇。只见他神情专注,目光坚定地落在纸面之上,手中的毛笔犹如灵动的舞者一般,在洁白的纸张上留下一行行端庄大气的字迹。 整个默写的过程中,段书瑞始终全神贯注,一丝不苟。当最后一笔落下时,他长舒了一口气,稍作休息后又开始逐字逐句地仔细检查起自己所默写的内容来。经过反复核对,确认没有任何错误之后,他才满意地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将纸笔收拾好放回布袋之中。紧接着,他又从布袋里掏出一本《论语》,对照着刚刚默写完成的《学而》篇再次进行细致入微的校对工作。 在校对无误之后,段书瑞叫来伙计结清账目,随后起身离开了茶楼。此刻阳光正好洒在他的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他一边走一边思考着陈伯说的话,觉得这场月度小测一定不简单。他决定回去后更加努力地复习,不仅要掌握四书的内容,还要涉猎其他经典着作,以备不时之需。 这时候,一个醉醺醺的人从远处走来,段书瑞一个不留神,和他撞了个满怀。那人膝盖一软,委顿在地上。他赶紧把那人扶起来:“这位兄台,你没事吧?刚才不小心撞到你,实在是不好意思。” “不碍事不碍事……”那人的醉意也消了几分,他眯着眼睛看向段书瑞。见他一脸惶恐的样子兀自笑了起来:“你干嘛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我又不会让你赔钱。” 段书瑞重新恢复到面无表情的样子,他礼貌的一躬身:“既然公子无恙,那在下便先行告退了。告辞。”说着,他不等那人回话,转身扬长而去。 这人站在原地没动,看着段书瑞离去的背影,他的脸上浮现出狡黠的微笑。揉了揉屁股,他慢悠悠的离开了。 第34章 同门见面 段书瑞特意和陈伯商量,将自己上课期间的休息时间与他自己授课的时间改为相同的时间。这样他每周就可以得到两天忙里偷闲的机会。毕竟每天又是上课,又是作诗,还经常熬夜苦读,这日子过得可比他读高中的时候还苦。 这天,他正在陈伯家庭院里帮陈夫人晾晒衣服,陈伯推门走了进来。他的喜悦溢于言表,二人见了都有些纳闷,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见他摸着胡子道:“二位,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我的一位门徒要来啦。”他拍拍段书瑞的肩膀,“修竹,一会儿替你引荐一下。”他又说道:“这个人,老婆子应当是认得的。” 陈夫人眯起眼睛,有些不确定的开口:“老头子,莫非你说的是……” “是我!我回来啦!”一个白影在门口一闪而过,下一秒,就麻利的出现在三人面前,规规矩矩的行了一礼,“师父,师母好。” “不像话,怎么不向你的同门问好。”陈伯板起面孔。 段书瑞还没开口,这人就先行笑着开口道:“这位公子,我是见过的。” 段书瑞一头雾水,心想我何时见过你?以前根本没见过你这号人啊?直到这人抬起头,他才愕然发现——这不是前两天在街上撞倒的醉汉吗? 他前几天是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今天却大变样了。他身穿一身月牙白的锦袍,身姿挺拔,远看如芝兰玉树,光风霁月,说不出的雅致。近看才发现他长了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翘,笑起来无端透出几番风流倜傥。 段书瑞行了一礼,客气的问道:“不知道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鄙人姓崔,崔景信。因是清河人氏,故自号清河。” “段书瑞。”段书瑞一个字都不想和他多说。 “修竹啊,清河是你的同门,你们日后要好好相处。”陈伯语重心长的道。 段书瑞表面上答应,心里则不以为然。他想到昨天这人喝的醉醺醺的往自己身上撞,不由得有些嫌弃。 “是啊,我们要好好相处,毕竟都是同门嘛。”崔景信打开一把折扇,笑眯眯的说道:\"对了,段兄,你还不知道吧?咱俩以后就住一间房了。” 段书瑞感觉脑门上冒出无数条黑线:他现在收拾东西换屋子还来得及吗? “我和老婆子就先去忙了,你俩好好交流一下感情。”陈伯将妻子拉走了,庭院中只剩二人面面相觑。 “崔兄,你行李收拾好了吗?需要在下帮忙吗?”段书瑞主动打破尴尬的局面。 “好啊,那便多谢段兄了!”崔景信一手摇着折扇,一手揽上段书瑞的肩膀。“我正愁东西多,一个人收拾不过来呢!” 段书瑞无语的看着他,自己明明是客套两句,他倒是当了真。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二人回到房间,崔景信一改方才游刃有余的样子,他跌坐在自己那张床上,哀嚎一声:“我命休矣!一回来就考试,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崔兄何必如此垂头丧气,说不定师傅出的题你都会呢。”段书瑞被他的声音吵得头大,他感觉自己一夜回到解放前,又回到了大学住集体宿舍的日子。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崔景信摇摇头,“你信我,咱们师傅是不可能这么仁慈的。他最爱做的事,就是不按常理出题。” “就算考差了也没什么影响吧,顶多挨一顿骂就是了。” “段兄,你说得轻巧!”崔景信“腾”的一声站起来,“家父家母都十分操心我的学业,尤其是我那父亲。以前我在学堂学习的时候,他时常写信给师傅,问我学业如何。师傅在其他事上都可以作伪,唯独不会在此事上作伪。因此我回去后,被父亲一顿好骂。还被禁足了!” “禁足?禁了多久呢?”段书瑞来兴致了。 “足足一周呢!还好有阿娘替我求情。”崔景信得意道。 “哦。”段书瑞恢复了冷漠的表情,甚至比之前更冷了。 “段兄,你怎么这样!就不能安慰一下我吗!”崔景信跑过去摇晃他的肩膀。 段书瑞淡定开口:“我说了和你一起收拾行李,最多帮你半个时辰。要不然你就自己收拾吧。” “别啊!”崔景信赶忙跑去解开行囊,“我们这就开始吧!” 段书瑞一边帮忙,一边听他絮絮叨叨。真是个活跃的家伙。不过看他衣着考究,带来的行李也多,而且许多看上去价格不菲,想来必定是个豪门公子哥。 二人收拾好东西,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崔景信大汗淋漓的倒在床上:“累死了,可算是收拾好了!段兄,今天可真是谢谢你了!” “谢谢就免了,还不如来一点实际的。”段书瑞也有些累了,他坐在书桌旁,用手帕揩了揩汗。 “改日请你吃饭如何?” “……”段书瑞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听进去了,他到底听不听的出这是调侃啊?他面无表情的道:“这可是你说的。任我点多少菜,你都做东吗?” “当然,我根本就没打算带你去便宜馆子。”崔景信冲他眨眨眼睛。 “好吧,等考完月测再说吧。”段书瑞又翻开书本,眼下复习备考才是最重要的。 “我明日再学吧,今天坐了许久马车,骨头都要散架了。”崔景信像一块牛皮糖一样黏在床上,不肯再动弹了。 “随便你。”段书瑞忍了很久,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对了,先生说你许久没回来了。你是回去探亲了吗?” “是啊,我们家在清河县,离长安还是挺远的。”, “你怎么听上去……有些难过?发生什么事了吗?”段书瑞敏锐的觉察到他的情绪变化。 “我的乳娘……去世了,我回去得晚了,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崔景信将头埋进被褥里,声音已染上几分哭腔。 段书瑞有些慌乱,他不怎么会安慰人。之前鱼父去世时,鱼幼薇表现的像一个没事人似的,他只能简单安慰几句,也不知道她是否听进去了。他轻轻走过去,坐在崔景信床边。 “崔兄,世事变化无常,这不怪你。你的乳娘在天有灵,也不愿意看见你自怨自艾,她一定希望你能开开心心、平安顺遂。” “她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我榜上有名,扬名立万……” “那你就努力实现这个愿望,不要让她失望。” 崔景信止住了啜泣声,他眼睛红彤彤的:“可是我之前考过两次,成绩都不理想。” “所以令尊才送你来上学啊。师傅会好好教导你的,你有不懂的也可以请教我。”前提是我会的情况下。 崔景信感激的看着他,千言万语都写在他那双眼里了。段书瑞原本对他并无多少好感,此刻也不禁心生同情,开始接纳他了。 第35章 月测开始 距离崔景信回来已经过了一周时间,另一位同门还没回来。这一日,陈伯将二人召集到庭院里,说有一件大事要告诉他们。二人脊背一凉,均感觉不妙。 果不其然,陈伯用最温和的表情宣布着最残酷的消息:“明早我们就开始月测,你们都准备好了吗?” “师傅,我们不是要等另一位同门来再一起测吗?”崔景信弱弱的开口,段书瑞看了他一眼。经过这几天的交谈,显然他也不知道这位同门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他给我写信,说还在来的路上呢。”陈伯不耐烦的一挥手,“不管他了,我们先考。等他来了,我再单独给他考一场。” 二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不情愿。但想到早考早解放,便双双答道:“是,一切听您安排。” 于是当天晚上,段书瑞就看到崔景信在书案前奋笔疾书。见到他神色愕然的样子,崔景信嘿嘿一笑:“成败在此一举了。” 段书瑞眼睁睁的看他从鞋底掏出一块只有一截小指大小的纸。这张纸团起来时看着不大,摊开之后,却比平日写的白纸还大,纸上密密麻麻印着几行蝇头小楷。 段书瑞确认房门紧关着,压低声音道:“你疯了,若是被师傅发现怎么办?” “若是被发现,一顿痛骂是少不了的。可若是月测不过,我回去后可就要受皮肉之苦了。” 其实崔景信很想让段书瑞帮他作弊,可二人相处了一段时间,他逐渐了解段书瑞的性子,若要让段书瑞答疑解惑,他必定会倾尽全力相助,可若是让段书瑞帮忙作弊,那可就是痴心妄想了。段书瑞知道自己有一个学生就住在陈伯家附近,要是作弊的消息传出去了,他在学生面前还能抬得起头吗? “崔景信,你真是……不思进取。之前不是还发誓要好好学习吗?” “我知道。可是这次不是没办法嘛……” 段书瑞转过身去,不想再理他。他打算在考前将四书里的一些知识点再复习一下,以免成绩出来时自己不会太难堪。 翌日,陈伯进了学堂,开始对二人讲述月测的规矩,比如作弊何如,分数最低者何如。提到是否会有奖励时,他轻咳一声:“暂时没想好奖什么,就先不奖了。” 段书瑞和崔景信心中浮现出两个字——抠门!不过现下只有他们二人参加考试,没有奖励也在情理之中。 陈伯将试卷发下来,段书瑞才发现,月测内容与师傅平时教的大不相同,平日里师傅只要求他们背熟文章,不求甚解,可这份考题上除了有贴经外,还有墨义,最后一题甚至考了一道时文题。 对于只看了四书五经,练习了诗词写作的他而言,这显然有些超纲了。 崔景信不住的向他使眼色,感觉陈伯不在他下一秒就能哀嚎出声。他用口型说道:“我、完、了。” 段书瑞不由吐槽,你这家伙小抄怕是做少了吧。 陈伯瞟了崔景信一眼:“怎么?嫌题太难了?” 崔景信满脸堆笑道:“没有,没有。还能应付。” 段书瑞没有管他们,将试卷压好,看起题来。贴经题对他来说并无难度,考的就是他之前已背过数次的《论语》中的一篇。 贴经题就是现代的填空题,考卷上留下一片空白供考生作答。 段书瑞蘸了墨,提笔而写。当夫子批注功课的好处这就体现出来了,不仅可以练字,还可以抒发他内心所想。他没有在贴经题上浪费太多时间,对从小就学习儒家经典的他来说,四书章句的默写已经毫无问题。 接下来是几道墨义题,墨义的意思其实就是语句翻译,要求考生们能理解并默写四书五经的注释。 第一题出自《论语》第十二章《学而》篇——“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是段书瑞小学时就学过的课文,他甚至怀疑这是师傅为了给他们送分出的一道题。他看了看第二题,是《大学》里的一句考题,也没有什么难度。 墨义题稍难的是最后一题。这道题出自《中庸》,这一句并非后世那些令人耳熟能详的名言,相反,选得还比较偏。白纸上“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见乎微。”一行字分外醒目。他感觉有些许难度,但因为系统的学过文言文,倒是能写个七七八八。至少能拿一半的分吧。他没有丝毫停顿的写完,舒了一口气,开始对付最后的时文题。 除了陈伯书架上的那本时文集外,段书瑞暂时还未接触到时文题,主要他起步晚,之前几乎从未见过这类题型,这两天师傅也未正式教授时文题。 但众所周知,时文才是科举考试的重中之重。 按理来说,接管原主人的身体时应该也会继承他的学识,可不知是什么原因,段书瑞记不起丝毫之前学过的内容。换而言之,除了知识,他其他的记忆都有,而且分毫不差。 如果他来这边就聘请名师教授,或是选择入书院读书,破题怕是不在话下。 既然是师傅布置的题,段书瑞硬着头皮也非上不可。 唐代相当流行骈文,这种文体起源于汉魏,形成于南北朝。全篇以双句为主,讲究对仗和声律,多用于奏章之中。后世广为流传的骈文名篇有《阿房宫赋》、《滕王阁序》等。这两首让段书瑞背或是默写都可以,但是要让他想办法去论证,无异于架了一把刀在他脖子上。更何况,这篇赋还不是这两篇。 他搜肠刮肚,想方设法的去找能论证题目的句子,可仅仅是思考就让他眉头紧皱,在心中叫苦不迭。书到用时方恨少,可再怎么纠结,该答题时还得答。 他将笔杆子叼在嘴里,视线无意间往右边一瞟,只见崔景信在抓耳挠腮的答卷。他的笔在纸上写一下停一下,看上去更像是在即兴发挥。他又一扭头,正对上自家师傅审视附加警告的眼神。 段书瑞:“……” 他还是老老实实答自己的试卷吧。 第36章 有惊无险 沙漏里的沙一点点流下。 段书瑞将脑海中能和题目挂钩的内容搜刮了一遍,在草稿纸上写下来,之后就开始慢慢筛选,找到其中关联。 他总感觉,自己应付时文题的方式有点像当年写议论文。 段书瑞筛选工作做得有些慢,考试时间却已经快到了。他看到沙漏里的沙快要流失殆尽,连忙“唰唰”在试卷上写起来。他的草稿已经打好了,思路也大概理清了,总结起来就是正经的东西也有,也有硬塞在里面凑字数的,关联词换着用,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有些道理,但不能深究。就像一座空中楼阁,远看很好,近看却发现没有地基。 但是没办法,就像写小说一样,多多少少得学会水字数,毕竟考场时间有限。更何况,就算答得平平无奇,阅卷人看到字迹工整清晰,也还是会酌情给分的。段书瑞叹了一口气,他已经将自己所学倾数写下,至于师傅如何判定,自己会得多少分,就听天由命了。 段书瑞赶在最后一刻前交了卷。 “段兄,我死得好惨啊!”崔景信苦着一张脸,对着段书瑞大倒苦水。 段书瑞还没回话呢,陈伯就数落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倘若你每天都多学半个时辰都不至于现在这样。都给我安安静静的在座位上温书吧!”崔景信被禁了言,一双桃花眼里满是委屈。 段书瑞向他耸耸肩,便收回目光。他翻开一本《花间集》专注的看起来,这上面收录了许多诗人的诗歌,包括温庭筠的。花间派是晚唐时期以蜀地文人掌舵的文学流派,温庭筠、韦庄等是代表人物。题材多以儿女情长、离愁别绪为主,诗风婉转含蓄,文辞华美精致。段书瑞打算广泛涉猎唐朝各位着名诗人的作品,来探寻出最适合自己模仿的风格。 此刻陈伯正在评鉴考卷优劣,学堂内寂静无声,正是看书的好机会。段书瑞看书快,记内容也快,唯一的问题是,他要如何领略诗歌中朦胧的意境,将其外化于行呢? 陈伯直接挂牌收徒的行为其实在唐朝是很特立独行的。尽管他说自己专精科举,但段书瑞心里还是有些许怀疑。眼下段书瑞已背熟四书,再过些时日就能全部理解四书墨义。 他打算问问陈伯何时打算讲时文题。他觉得时文题一定得需要一位老师指点一下,让他少走一些弯路。 过了良久,陈伯仍未将月测卷改完,他向二人摆摆手,示意他俩可以先行离开了。崔景信求之不得,赶紧拿好书,二人一起踏出了房门。 “段兄,我真希望我明天就染上风寒,可以不用来读书了。” 段书瑞瞪他一眼:“你感染风寒,倒霉的还不是我。又得担心被你传染,还得为你端茶送水。” 崔景信嘻嘻一笑,正欲答话,突然听见厨房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异响,还有重物坠地的声音。他心下一紧,拉了一把段书瑞:“走,我们去看看!”二人一前一后跑进厨房。只见陈夫人坐在地上,脸上浮现出痛苦之色。再一看,她的右脚受伤了,肿起好大一块。二人连忙小心翼翼的将她扶起来,准备将她送入房间休息。 “师娘,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崔景信担心的问道。 “好孩子,师娘没事。只是方才我踩在灶台上擦拭灰尘,一不留神跌了下来。”陈夫人痛得眉头紧锁,唇色苍白。 二人很快将陈夫人送入房里,两人扶着她躺下,便开始商量分头行动。段书瑞留下来照顾师娘,崔景信则跑出去请大夫。所幸医馆离这里不远,走路最多只要十分钟就能到。 崔景信像一阵疾风,狂奔出去,眨眼间就消失不见了。段书瑞则从陈夫人的梳妆台上取来一块手帕,轻轻擦拭着她额头的冷汗。他贴心的拿过一旁的垫子,将陈夫人受伤的那条腿放在上面。他半蹲在床前,轻声问道:“师娘,您想喝点热水吗?我去为您倒来。” “谢谢你,好孩子。我真是……人老了不中用了。” “别这样说,您只是一时不小心。您好好休息一下吧,以后这些活交给我们做就是。”说完,不等陈夫人回话,他快步走出房门,向厨房走去。 陈夫人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仿佛和记忆中儿子离开的背影重合,她念念有词道:“念儿……”慢慢合上眼睛。 崔景信很快将大夫请来了。他先进门,大夫则背着药箱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段书瑞微微行礼,便让出床头的位置,让其为陈夫人医治。 “大夫,师娘没事吧?”崔景信忧心忡忡的看着大夫,他的心一直是高悬着的,此刻他的心更是紧张到嗓子眼。 “幸亏你们发现及时,才没有让伤势恶化。”大夫先从药箱里掏出一瓶药水,将其轻轻抹在高高肿起的位置。然后用水将杉木皮泡软,削成手指大的薄片,每片之间,留一条小缝,用细绳子分为上、中、下三道将其捆在伤口上。做完这一切后,他将陈夫人的伤腿轻轻放好:“我开一瓶药酒给你,每日早中晚各擦拭一次。除此之外,你还需要多食牛肉、牛奶、蔬菜,清淡饮食,才能尽早恢复。哦对了,这几天尽量静养,不要过度操劳。” 陈夫人点点头,崔景信送大夫离开。段书瑞坐在床边:“师娘,这几天你就不要下厨了。做饭的事就交给我们吧。” 陈夫人感激的看着他:“谢谢你们。但是先生你早上要给学生授课,中午怕是不便下厨……” “不是还有陈伯他们吗?” “我家这老头的厨艺……”陈夫人闭上眼睛,似乎不愿多言,“景信是个富家少爷,怕是也指望不上……” 段书瑞沉默了一会儿,他替师娘盖上被子:“车到山前必有路。您放心吧,这件事就交给我们解决吧。您先睡一会儿。我去看看师傅批阅完卷子没。” 他走出房间,见崔景信伫立在屋檐下:“干嘛?在偷听墙角啊?” 崔景信一拳打在他的右肩:“胡说八道。我也在考虑你说的事。” 段书瑞看了他一眼:“你当真不会做饭?” “废话!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惯了,而且……”他想说什么,又硬生生的将话咽回肚子里。突然间他灵光一闪:“有了!我们可以订餐啊!” “什么订餐?”段书瑞一向跟不上他的思路。他回味了一下这句话,才逐渐反应过来。 第37章 谁为第一 “你是说……去食店订餐?” “是啊,我在食店提前订好餐食,到点直接去取就行了。”崔景信若有所思道。 “这附近有符合师父师娘口味的食店吗?师娘受伤了,只能吃些清淡的菜。”段书瑞开始担心外面的食物干不干净,但这个时代没有农药和各种高科技狠活,想来应该比较干净。 “有的,这条巷子出去往左手边走大约二里路就有一家食店,老板和厨子都是江东人,擅长做一些口味清淡的菜。” 段书瑞佩服的看着他,没想到他对这些研究得如此透彻。自己出门可是从来不记路,也不太会记住食店的名字。 “订餐……是怎么订的呢?”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段兄。”崔景信又“哗”的一声打开他那把折扇,“我先嘱咐他们订一周的餐食吧。要是味道不好,咱们再及时更换。费用就由我一人承担。” “那怎么可以……”段书瑞下意识的就想驳回他的建议,“怎么能让你一人承担?我们一起……” 崔景信探出折扇,轻松截住他的话头:“段兄,你恐怕还不了解我。我这个人别的优点没有,唯一的优点就是身上还有几个铜板。而且订餐没有你想象中这么贵的,你就不用操心了。” “你……好吧。”段书瑞只得点头答应,他身上的积蓄并不多,除去各种开销也已经是所剩无几。他当夫子的酬劳要下个月月底才发。 第二天,段书瑞起了个大早。他轻手轻脚的走出房门,去了厨房。刚才经过师傅他们门前之时,他发觉二老还未醒来。他撸起袖子,准备亲自下厨做早餐。正所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他没有钱,就只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帮助二位老人。他找到装米的米缸,熟练的淘米下锅,加上满满两瓢水,然后盖上锅盖,点火烹煮。长达三年的海外务工经历已经让他精进了自己的厨艺,现在让他一人一顿做十道菜也不在话下。他本想提议晚餐让他来做的,但崔景信以“君子远庖厨”为理由驳回了他。他就只能做早饭来聊表一下自己的心意了。 光吃粥肯定不够,他又在蒸笼上放了几个馒头。随后,他又想起前两日师娘买了一块肉。他找到那块肉,将其放置于菜板上,分了一小块下来,其余的又挂回原来位置。他将那一小块肉切成细碎的肉末,等着一会儿水开了下锅和米一起烹煮。可惜没有皮蛋,要不然就可以做一锅香喷喷的皮蛋瘦肉粥了。 他将粥熬好,刚将其装进大碗里时,陈伯进来了。他看到段书瑞在厨房,有些诧异:“修竹,你……怎会在此?你是天不亮就起来了吗?” “我觉少,因此天不亮就醒了。”段书瑞将三双箸和三个小碗递给他,示意他端出去,“先生帮我端出去吧,上好的肉粥,还热乎着呢。” 陈伯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端着东西出去了。段书瑞先后将粥和馒头端出去,放在庭院里那张桌子上。此时晨光熹微,太阳已经从地平线上喷薄而出了。陈伯让他先吃着,自己则端着一碗粥蹑手蹑脚的进了卧房,想来陈夫人也起来了。段书瑞没有动筷子,他望着自己那间房——崔景信还没醒,他一般都要睡到辰时末才起来。陈伯不止一次劝诫过他早起学习,可他却坚信自己是个夜猫子,晚上才是他最全神贯注的时候。 陈伯很快就出来了,二人坐在院子里吃起早饭来。刚出锅的粥现在吃起来正好,加上了肉末,粥的味道更加鲜美。段书瑞一口馒头一口粥,吃得浑身发热。二人都没有说话,空气中弥漫着兰花淡淡的清香。 “修竹,你们的月测卷我已经批好了。下午就发给你们。”陈伯吃完饭,将粥碗和咸菜碗叠在一起。 “好的。那我上完课就回来。”段书瑞点点头,心想先生还是改的挺快的,自己有时改一个学生的作业都会拖好几天呢。 下午,二人午休完毕,胡乱洗了一把脸就走进学堂。只见陈伯正坐在讲台上,正在看他俩的试卷。崔景信见状,小声的问段书瑞:“怎么先生还在看?不是已经批改完了吗?” 段书瑞道:“我也不知道啊。” 二人在位置上坐定,等待师傅宣布最后的结果。陈伯微微挺直腰杆:“昨日你们月测的试卷我已经批阅完了。结果如何想必你们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你们中的第一名是……” 崔景信伸长脖子,段书瑞则面无表情的坐着,但仔细观察可以发现他掩盖在袍袖之下的手指微微蜷缩起来。 “段书瑞。” “啊……”崔景信失望的趴在桌子上,“我还存有一丝幻想呢。谁成想师傅这么残忍,让我的美梦落空了。” “你连幻想都不应该有。”陈伯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他一眼,“你自行上来,对比一下你俩的卷子吧。” 崔景信磨磨蹭蹭的上去,接过两张卷子。他先看向左手的卷子,那是段书瑞的。入眼的是一手端正工整的字,整张考卷光滑平整,未有一处被墨迹晕染,未有一处划痕修改,看上去是那样赏心悦目。 但仅仅凭一手好字就拿下第一,显然是不可能的。 再细细翻阅段书瑞的试卷,崔景信发现,他的贴经题全对,此次贴经师傅条了《孟子》中的一句——“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崔景信对这句话有印象,但“愬”字如何写,他却思索半天也没想出来。而段书瑞竟然全部答了出来。 贴经题之后的墨义题,段书瑞只最后一道被师傅圈出来,却并非有什么大的错误,只是措辞上还有待提高。 至少可以看出,在贴经和墨义上,段书瑞完全不逊色于自己,甚至更胜一筹。接着便是一道时文题。 据崔景信所知,段书瑞此前未曾学习过时文。而他将其解答自前到后完整读了一遍,只见其中圣人道理不少,但文章语言十分朴素,更不用说标新立异了。崔景信瞟了一眼自己的时文题,感觉自己的用词要华丽些,议论也要更深刻一些。 “看完了吗?看完了将试卷拿下去,我要开始点评了。” “哦,好的。”崔景信将试卷拿下去,将段书瑞的卷子递给他。 “这次考试,你俩都暴露出诸多不足。”陈伯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第38章 点评精辟 陈伯先看向段书瑞:“修竹,你熟读四书五经,所以贴经一题你回答得很好,墨义题大体上也没什么问题。” 段书瑞心中有些欣喜,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静静的聆听着师傅的教诲。 陈伯又板起脸:“但是,时文题就是你的弱项了。时文题你答得虎头蛇尾,说好听点叫长篇累牍,说难听点就是废话连篇,让人不知所云。而且文章结构主次不分。考场上,考官一天批阅许多试卷,很容易就被你的文字绕晕了。到时候很有可能批你直接下卷。” 段书瑞惭愧的低下头:“师傅教育的是,学生明白。” “再说说你,景信。”毕竟同样是自己的门生,和他解释时,陈伯多了一丝耐心,“此前,我毕竟教过你一些时文知识。你这次的议论是真知灼见。但你喜用华丽的新词和一些浮夸的语言,这容易给考官留下用词不严谨的印象。你明白吗?” “弟子明白。” “还有你的贴经题,我都是选的简单的内容,你却没有拿到满分。说明你平时没有下功夫苦读四书五经,你可承认?” “弟子承认。”崔景信蔫头耷脑的回答道。 “承认了就上来领罚吧。”陈伯打开讲桌的抽屉,取出一把戒尺。 崔景信低着头走上去。他乖乖伸出手板心,陈伯高高扬起戒尺,重重打下。 “啪!”崔景信疼的浑身一抖,他认命般闭上眼睛,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临。他睁开双眼,有些不确定的望向自己的师傅。 陈伯:“小惩以戒,念在你这次是因为回家奔丧才致使学业生疏,我就放过你这一回。”段书瑞看得一愣一愣的,给个巴掌送颗甜枣,想不到先生您还挺会的嘛! 崔景信感激的望着师傅:“谢谢您,我保证回去一定好好学习。” “这话你说过多少回了?我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陈伯严肃的说道,“倘若你下回贴经题还不能拿满分,就给我把四书各抄十遍。” “是。”崔景信神情悲壮的点点头,他本来还以为师傅变温柔了,谁成想只是他的错觉。 段书瑞待二人讲完,发问道:“师傅,请问我们何时可以讲解时文题啊?这一部分真是最难得高分的了。” “下个月吧。我还需要再整理一下近几年的科考作文。” “您的意思是…近年来的科举题目您都有?”段书瑞有些诧异,毕竟科举考试这么严格,是决不允许泄露考题的。 “是的。”陈伯故意压低声音道,“吾儿担任过几次科举考试的考官,他暗中将题记忆下来,写成密件托人给我送来。这事你们可不要让第四个人知道啊。” 段书瑞和崔景信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他们心里非常清楚,科举考试那可是千变万化的,其出题的风格以及侧重点就如同天上的云彩一般,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发生变化。所以啊,对于那些历年的考题来说,它们虽然也有一定的价值,但真正最具有参考意义、最能够让人洞悉其中奥妙的,还得是最近这一次考试所出的题目。因为这些题目才是最新鲜出炉的,反映着当下考官们的思路和偏好,也更能贴近现实的需求和潮流。只有紧紧抓住这个“新”字,才能在众多考生中脱颖而出,增加自己金榜题名的几率。 二人回到房间,崔景信一头栽倒在床上:“要是咱们没有生在唐朝该多好。” 段书瑞慢悠悠的脱下靴子:“此话怎讲?” “这里实行严格的宵禁制度,一到晚上门都出不了。我还想请你一同去吃饭呢。” “择日不如撞日,明日中午如何?段书瑞拍了拍脑门,“明天早上我没有课,我们可以早一些去。” “可以啊,那我得给食店老板说明日早些备餐,我们把师父师娘的餐食拿回来了再出去。”崔景信眼神一亮,“我现在就去给老板知会一声。” 段书瑞点点头,他在书桌前坐下,又开始学习起来。最近他若有所感,比起婉约稠丽的风格,他还是更喜欢大气磅礴的风格。他喜欢青莲居士诗中的壮志豪情,也喜欢杜工部诗中的忧国忧民、沉郁顿挫。但唯独不太能欣赏婉约派的凄美柔婉。 要明白,在那个晚唐时期的科举考场里里外外,所呈现出的并非寻常意义上的公平与公正,而是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景象。走后门拉关系者有之,徇私舞弊者亦不在少数,甚至还有那些仗着父辈权势的官二代们在这里横行霸道。而这所有的一切不公与乱象,他都曾经亲身经历过。 对于那些毫无关系背景可言的寒门子弟而言,只要参加这样一场考试,无论结果如何,多多少少都会在心灵深处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想当年,黄巢也曾在屡次名落孙山之后,怀着满腔的愤懑与不平,挥笔写下了那首传颂千古的名作——《不第后赋菊》。这首诗乍一看似乎只是描绘了菊花绽放时的绚烂美景,但实际上却是以隐晦的方式无情地揭露了当时唐王朝内部的腐朽与黑暗。 他头也不抬的练着字,像自己这样的寒门子弟,要想靠科举考试改变命运,就只能通过持之以恒的努力。他有时候感觉自己的弦绷得太紧了,一不小心就会断掉。希望明天和崔景信出去散散心,能够让自己得到片刻喘息和放松吧。他经历了长达二十年的学习生涯,深知“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第二天中午,崔景信和段书瑞将饭菜带回来,向二老道别后就出发了。二人少见的没有雇马车,因为长期进行封闭式的学习,都想出来走走,呼吸一下外面的新鲜空气。一路上,段书瑞问了好几次他们最终的目的地,但崔景信只是笑着,说一会儿到了他就知道了。 二人并肩走过交错纵横的大街小巷,不知从何时开始,段书瑞隐约觉得这条路线有些熟悉。过了一个多时辰后,二人终于抵达了目的地。段书瑞抬头一看,“聚贤阁”三个大字映入眼帘。他狐疑的看了崔景信一眼:“你确定是这里吗?这就是你说的不便宜的地方?” “当然了。出入这里的都不是普通人,这里消费可不低。”崔景信得意洋洋的说道。 第39章 别来无恙 段书瑞感到诧异,毕竟上次来时是温庭筠结的账,而且他也没看到菜单。但是上菜时,不管是盛菜的碗碟还是整体摆盘都显得异常精美,甚至隐隐透出奢靡的味道。 他不动声色的开口:“既然价格不菲,那我们就简单点几样吃食吧。” “哎呀不用!有我做东,你放开了点!”崔景信豪气的一挥手,声音之大,使得路人纷纷对他行注目礼。 段书瑞感觉心中百感交集,虽然他一直希望拥有一个家财万贯的富豪朋友,但当这个愿望实现时,他却并不如想象中那样欢欣雀跃。这是为什么呢? 二人走进店里,此时正值饭点,因此酒楼里人满为患。段书瑞原本以为会看到娜娜,谁知前来迎接他们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店小二。 “对不住二位,一楼客满了。二位去楼上用餐如何?”店小二毕恭毕敬的说道。 “行。段兄,我们走吧。” 二人跟在店小二后面上楼,楼上倒是还有几张空桌。他们选最里面的位置坐了,店小二将菜单递给他们。崔景信将菜单递给段书瑞,让他点菜。段书瑞也不和他客气,接过菜单就开始一目十行。当他看到菜品后面的价格时,又一次被震惊到了。这里的价格足足是普通小餐馆的三倍之多!甚至还有许多他从未听说过的珍馐美食。他看见那些匪夷所思的菜名,感觉自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良久,他对店小二说道:“你们这里的招牌菜是什么?” 店小二笑着答道:“这位公子,我们这儿的招牌菜可多着呐。这里光糕点就有二十多种,客人常点的有‘贵妃红’、‘巨胜奴’和‘水晶龙凤糕’。菜肴有四十余种,如果您是第一次来,我推荐您点‘五生盘’。这是由羊、猪、牛、熊、鹿五种动物的肉精制而成的拼盘,五种肉口感各不相同,绝对让您印象深刻。还有‘水炼犊’,这道菜类似于清炖牛肉,火候到家,包您满意。您想吃主食的话,‘御黄王母饭’也非常不错……” “停,我想好了。”段书瑞抬起一只手,截住他的话头。再等他报下去,自己肚子里的蛔虫都要被气死了。他翻了翻菜单:“‘贵妃红’、‘水晶龙凤糕’、‘五生盘’,我暂且点这么多。”说着,他把菜单递给崔景信:“崔兄,你看看还需要添些什么菜吧。” “段兄,你真会给兄弟节省啊。”崔景信的嘴角微微抽搐,毕竟这是他这么多次请客以来,客人对他最仁慈的一回。他接过菜单,又照着自己的口味点了几个菜,又点了一壶新丰酒,就将菜单还给店小二。店小二微微躬身,便下去准备上菜事宜了。 二人边喝着店里免费提供的茶水,一边聊天。说来奇怪,段书瑞属于沉默寡言的一类人,而崔景信则属于最喋喋不休的一类人,两人一个像冰,一个像火,竟然能聊到一起去,真是不可思议。 等了十余分钟,开始上菜了。果子蜜饯点心等物逐一送上桌来,呈环形摆放在二人面前。摆盘一盘赛一盘的精美,让人不忍心下箸,唯恐破坏了这份美感。当最后一盘菜上桌后,一阵手镯撞击的“叮当”声从不远处传来。只见娜娜一手提着裙裾,一手托着一碟瓜子,缓缓走了过来。她走到二人面前方才停下,将瓜子放到桌上。 “你们好啊,这碟瓜子是送给二位的。”娜娜露出迷人的微笑,那微笑就像月亮周围的淡淡光晕,皎洁而又柔和,“你们的菜上齐了吗?” “都上齐了。”段书瑞拱手行礼,“别来无恙啊,娜娜姑娘。” “你是……我记得你!你是段公子是吧?”娜娜看到他眼前一亮,抚掌而笑。 “是的,在下段书瑞,之前和温兄来过这里,与姑娘有一面之缘。” “你好啊,娜娜!”崔景信向她一眨眼。他的桃花眼本就生的五分风流,笑起来更是增添了三分邪魅和两分玩世不恭。 娜娜看见他,脸上的笑容瞬间褪去了。她双手叉腰,佯装生气的样子:“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别这样无情啊,我们可是老相识了。你没看我今天一得空就来这里,为你捧场吗。”崔景信脸上笑容分毫不减。 “你,一天不务正业,当真是不思进取。”娜娜摇摇头,她问道:“你是知道我一会儿有演出,才特意来的吗?” “是吗?你一会儿有演出?那我们可得好好看看。”崔景信笑着看向段书瑞,后者微微颔首,显然同意了这个提议。 “好啦,你们吃好喝好,我就现行告退了。”娜娜微微行礼,又看了崔景信一眼,转身离开了。 段书瑞看出这两人早就认识,而且说不定关系匪浅。但他一向不会主动开口打听别人的八卦。他伸筷夹了一片牛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起来。口感丰腴,嚼劲十足。段书瑞每样一尝,件件都是从未吃过的美味。 “段兄,你不问问我和刚才那位姑娘是何关系吗?”崔景信把玩着手里的酒杯,饶有兴趣的问。 “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不想说的时候我又何必强求。”段书瑞斟了一杯酒,示意他举杯。 “知音难觅啊,段兄,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来,干杯。”崔景信和他一碰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段兄,我不学无术,你知道师傅为何要收我为徒吗?” “不知道。为何?” “呵呵……因为我父亲和他的儿子是朋友,二人关系极好,无话不谈。”崔景信转了转酒杯,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若非如此,师傅又怎么会破格收我呢。他收徒之前一向爱考究一番学生,许多人都没有通过他的考验。”原来人这么少还有这方面的原因啊,段书瑞咂咂嘴,他还单纯的以为只是巷子深呢。 “也许吧。”段书瑞放下筷子,认真的看着他,“也许有这个原因,但后期一定是你自身的品格吸引了他,他才会一直让你待在他门下。” “段兄,你真是……”崔景信看着他,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饭后,店小二派人撤去残羹冷饭,重新上了一壶好茶。崔景信喝了一口热茶,长长舒了一口气:“段兄,方才娜娜说有表演。你说这表演何时开始啊?” 段书瑞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这时前方传来一声鼓响,戏台缓缓拉开帷幕,表演开始了。 第40章 胡旋一舞 只见娜娜上身穿一件贴身的渐变色丝制胡衫,上面点缀着星星点点的亮片;下身一条水红色长裤,裤子最下方有开叉设计,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玉足上套着银钏。她那几根纤纤玉指间勾着一条青绿色的丝带,看上去是那么的飘逸灵动。台下还有一众乐手为她配乐,琵琶、横笛、腰鼓等乐器已经各就各位。她凝视着台下的观众,姣好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柔媚的笑容,伴随着鼓点一响,她便开始旋转了。这时,段书瑞才发现舞台的地面上有一个圆环状的图案,半径有三尺长,最外面的圆环上均匀分布着几朵牡丹花。她轻盈的旋转着,发丝与飘带齐飞,摇曳的丝带就像蜜蜂追逐着蝴蝶,让人目眩神迷。随着鼓声骤然转急,她愈转愈快,动作矫健敏捷,让人无法看清她转的圈数。目睹此情此景,段书瑞霎时觉得白乐天《胡旋舞》一诗里“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的描写一点也不夸张。 箫声又转向舒缓,娜娜停住旋转,变幻了舞姿。她轻舒云手,双臂柔若无骨,十根灵动的手指像游鱼,穿梭在她身体周围,做着各种纷繁复杂的动作。她微微下腰,腰肢如同婀娜多姿的垂柳,纤手宛若翩翩舞动的蝴蝶,飞扬的发丝仿佛墨色的锦缎。她的舞姿是那样优美,灵动,好像将要乘风而去的神女。鼓声和箫声骤然转急,她轻轻抖动双肩,双臂一展,又进入旋转的动作。她翩跹的身姿像草原的清风,千变万化的舞姿让人目不暇接。一曲终了,她将美丽的脸庞隐藏在右手的丝带下,缓缓睁开眼睛,眸光流转,眉梢眼角皆是风情。她的舞姿定格在一个虚抱琵琶的动作上,嘴角高高扬起,仿佛也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满意。娜娜出色的表演赢得了满堂喝彩,掌声连绵不绝,整个现场都沉浸在那欢快而热烈的氛围之中,久久无法平静。娜娜微笑着向观众行礼。她落落大方的向特意来观看表演的观众挥手致谢,没有半分忸怩。 段书瑞仍沉醉于那优美的舞姿中,久久没有回过神来。他其实最想回到盛唐时期,那是唐王朝国力最强盛的时期,一切文化也是欣欣向荣。他十分感激娜娜,是她精彩绝伦的舞蹈表演让他感受到一丝盛唐余韵。唐朝开元年间,西域康国、米国等多次向唐朝进贡胡旋舞伎,直接推动了胡旋舞在唐朝宫廷的流行。时至今日,人们看到胡旋舞表演,还会想到大唐富丽堂皇的宫殿,和皇宫贵族们纸醉金迷的生活。 段书瑞突然很想知道崔景信是什么表情。他偷偷侧过头去,只见崔景信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娜娜的身影,久久不愿离开。良久,他垂下眼帘,拿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热茶,抬起头一饮而尽。 娜娜似乎看了一眼他们这边。她慢慢走下舞台,向最靠近舞台的一张桌子走去。席上坐着一对中年男女,皆是一身西域打扮。男子高鼻深目,不怒自威;女子身上佩戴着不少金色首饰,雍容华贵。想来这就是娜娜的父母。娜娜走过去亲吻母亲的面颊,和父亲拥抱。三人开始交谈,似乎是在讨论今天这场表演。隔得远了,无法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但想来不是在用唐语交谈。娜娜有意无意的往这边瞟了好几眼,低头对父母说了两句。不知娜娜到底说了什么,她的父亲豁然变色,突然抬高了音量。他刚刚看见娜娜在往二人的方向看,便也转头看了过来。这一看可不得了,他那双鹰眼正好和崔景信一双桃花眼对上。他猛地站起,不顾妻女的劝阻,往这边气势汹汹的走来,嘴里还念念有词。他体型高大,一身结实的肌肉,身高竟比段书瑞还高出大半个头。段书瑞暗叫不好,似乎是冲着他旁边这位来的。 崔景信附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段兄,我喊一二三,喊到三我们马上就跑。”段书瑞焦急的想:你倒是快喊啊!你想死可别拉上我垫背。崔景信喊道:“一、二……三!快跑!”他扯了一把段书瑞的衣袖,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段书瑞不用他提醒,话音刚落,他早就蹿到窗边了。娜娜父亲看着他俩想逃跑,叽里咕噜的骂了一句,朝着他们这边追来。其他顾客都注意到这场骚动,脸上表情都很诧异。幸好有两排桌椅挡住了他,为二人争取了一些时间。二人头也不回的跑下楼梯,只听到身后隐约传来“别跑!”的喊声。二人又加快了速度,生怕被追上。 “二位客官,你们还没结账呢!”掌柜看到他们向外跑,以为他们想逃账。崔景信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砸在柜台上,转身就跑。段书瑞一直在他前面,他无比庆幸自己在大学期间就养成了夜跑的好习惯,此时跑得还算快。二人出了大门,马不停蹄的跑了两里路,直到已经看不见“聚贤阁”这幢标志性建筑,这才气喘吁吁的停下来。 “崔兄,你最好给我解释一下。”段书瑞随手揩了揩汗,眼神凌厉的盯着他,有种想将他千刀万剐的冲动。 “那个老汉……是娜娜的父亲……”崔景信大口大口的喘气,“此人一直和我不对付……自从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开始,就没给过我好脸色。” “……”你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呢,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好不好。段书瑞在内心吐槽着,他抬起头努力辨别方向:“拜你所赐,我以后可能也要上‘聚贤阁’的黑名单了。” “那倒不会,老头爱憎分明,你又和他没什么过节,应该不会为难你。” 段书瑞看了他一眼:“我们现在去哪儿?” 崔景信看了一眼天空:“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二人并肩走在落日余晖下,夕阳将二人的背影镀上一层暖色。过了半晌,段书瑞开口道:“为什么每次我和你在街上遇见,最后都以狼狈收场?” 崔景信有片刻怔愣,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呵呵一笑:“谁知道呢。或许因为咱俩很登对嘛。”他双目含笑的凝视着段书瑞。 “去你的。滚蛋吧。”段书瑞看都不想看他,反手就是一个肘击。 崔景信向右一闪,成功避开肘击。他得意的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回去吧,师傅他们该等久了。” 第41章 端午送礼(上) 转眼端午节就要到了,街上卖粽叶和粽子的小摊贩也越来越多了。这天,段书瑞在街上遇到了鱼幼薇母女俩。 “先生!好久不见了!”鱼幼薇隔着老远就看见他,她松开母亲的手,向他跑来。 段书瑞刚想说:“礼不可废……”结果被她扑了个满怀,他又默默的闭嘴了。鱼幼薇搂着他的腰,刚想向先生卖萌撒娇,但想到母亲还在后面,只能懊恼的松开手,侧身站到一边。 “夫人,许久不见。夫人这是……带幼薇出来买东西吗?”段书瑞看见鱼母走过来,行了一礼。 “先生好。还有三日便是端阳节了,我带幼薇出来采购一些包粽子需要的食材。”鱼母还了一礼,微笑着说道。 “好的,那夫人你们慢慢逛,在下先回去了。”段书瑞还剩一堆作业没改,他打算在今天之内改完,赶在放假前发给学生们。要不然家长抽查起他们的功课,熊孩子们怕是不好交差。 “先生留步!”鱼幼薇叫住他。段书瑞静静的看着她,只见她两手在胸前点呀点,面色微红,一副想说什么但又不敢开口的样子。 “你有何话,但说无妨。”段书瑞双手抱胸,她一旦有事需要自己帮忙时就会这样,他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先生,你后天有空吗?可否陪学生去一个地方。”鱼幼薇低下头,有些不敢看他。 “什么地方?”段书瑞有些无语。这孩子能不能一次性把话说完啊! “还是我来说吧。”鱼母看不得自家女儿磨磨唧唧的样子,她言简意赅的说道:“先生,幼薇打算后天给书院夫子送节礼,但她不好意思一个人去,我后天又正好有事。所以她想再找一个人和她一同去。” 段书瑞恍然大悟,他可算知道为何鱼幼薇不好意思开口了。敢情她给书院夫子准备了节礼,没给自己准备啊!他本来有些吃醋,但想到自己头上戴着她送的簪子,酸涩的情绪就烟消云散了。 “这有何难,我同你一起去就是了。”段书瑞看着她微红的耳尖,忍不住勾起嘴角。 “先生,你的礼物……” “打住,我就不需要什么节礼了。你若实在想送,便送我几个你娘包的粽子吧。”段书瑞的目光忽然从鱼幼薇的脸上转移到身上。她穿着白色的圆领上衣,一件青色襦裙,裙子上还点缀着几株红豆,胸前还系了一根红色的丝带。看上去好像一个刚出锅的红枣粽子!想到这里,他不禁轻笑出声。 “先生,你笑什么?”鱼幼薇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没什么,明日我登门拜访,你再和我详议送节礼一事吧。” “怎可让先生上门,应该是幼薇亲自上门才对。”鱼母低头吩咐女儿,“我明早将粽子蒸好,你挑选一些明天下午给先生送去,一定要亲自送到先生家中。” “好吧,劳夫人费心了。”既然鱼母这么说了,他只得答应下来。二人在前面路口分道扬镳。 第二天,段书瑞特意在中午就赶了回去。这几日陈伯给了他们两本资料,让他们提前预习时文,待端午收假回来就上时文课。他早上给学生上完课,就回到了自己家。这几天每天只睡五个时辰,其余时间不是在讲课,就是在学习。他感觉自己需要补个觉。 他取下簪子,一头墨色长发倾斜下来。他轻轻摩挲着簪子上细密的纹理,将其小心放在饰品盒内。他脱下外衣和鞋袜,便倒头睡下了。 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连一个梦也没有。段书瑞揉揉眼睛坐起身,也不知道这一觉睡了多久。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鱼幼薇雪白的脸蛋骤然出现在视野里,吓了他一跳。 “鱼幼薇!你在做什么!你怎会在我房间里?”段书瑞揉了揉自己的胸口,感觉自己快被她吓出心脏病了。 “先生,我早就来啦。”鱼幼薇眨巴眨巴大眼睛,“我敲门你没理我,我就推门进来了—先生,你没锁门哦。” “你来了怎么不叫醒我?”屋里进人了自己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当真是进入深度睡眠了。段书瑞在心里吐槽自己。 “我看先生睡得正香,不忍心叫醒你。”鱼幼薇耸耸肩,一脸无辜的样子,“先生,你眼下的黑眼圈好重,你还是少熬点夜吧。” “近日读书太勤勉了,何况白天还要给郭小胖他们上课。”段书瑞打了个哈欠,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只着中衣,还没有束发。这实在不符合礼数。他对鱼幼薇说道:“你先去书桌旁坐着,一会儿我们再商量送节礼的事情。”鱼幼薇乖巧的点点头,走到书桌旁坐下,将目光转移到桌上的一堆作业上。 段书瑞穿上外衣,用簪子将头发束好。做完这一切后他也在桌边坐下,询问鱼幼薇送礼事宜。 通过谈话,他了解到这位要送礼的夫子姓郑,在白麓书院负责教授学生诗词歌赋。他知道鱼幼薇家境贫寒,所以让她看着给节礼,甚至拜师礼也是象征性的收了几样礼物。这位郑夫子家就住在长安城近郊的一个小村落,离这里也不算太远。他是本地人,多年前曾考上举人,但不知何故放弃了入朝为官,选择了去白麓书院当讲师。 端阳节也属于三节两寿之一,鱼幼薇自然要给夫子送节礼。母女俩平时日子过得紧凑,但给郑夫子的礼却一点都不含糊。肉干两条,干果若干,还有新丰酒一壶。新丰酒的产地为西安,位于长安、洛阳之间的交通要道上。唐朝文人墨客途经此地时,都要喝新丰酒,并留下众多诗篇,使新丰酒名声大噪。王摩诘就曾在《少年行》一诗中写到:“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鱼幼薇听她的同窗说过,在附近几个村子里,郑夫子算是最勤勉清贫的一位,别的一些夫子或敷衍糊弄,或大肆收钱,如他这般勤恳教书的其实很少。 “既然如此,那我们明日就去给这位先生送礼吧。时间就定在巳时如何?届时就由你带路了。” “好的,先生只管跟着我就是了。”鱼幼薇展颜一笑,笑容竟比春光还要灿烂。 第42章 端午送礼(下) “说了这么久,我还忘了把粽子给您呢。”鱼幼薇将一包粽子放到书桌上,“家母的心意,还请先生笑纳。” 段书瑞伸出手去摸摸包袱,还是热乎的。鱼幼薇解释道:“阿娘说这粽子趁热吃最好,蒸好后就让我拿过来了。先生,你尝尝吧。可好吃了。” “这些粽子是什么馅的呢?”段书瑞取出一个粽子,放在手上掂量掂量。嗯,还挺厚实的。 “有白味的,有红枣豆沙的,还有鲜肉的。”鱼幼薇看他剥开层层粽叶,馋的流口水,“先生先生,我可以吃一个吗?” “你吃啊,这里面还有很多呢。”段书瑞看了一眼袋子,里面少说有十几个粽子呢。 二人一个吃红枣豆沙粽,一个吃鲜肉粽。鱼母手艺了得,包的粽子个头饱满,馅料十足。吃上两个感觉都能顶一顿正餐了。二人都吃得心满意足。 吃完粽子,鱼幼薇就告辞离开了。二人约定好明天巳时一起去长安城郊的郑家村。 翌日,二人来到郑家村。二人找几个村民打听了下,才知道郑夫子的住宅的具体位置。二人找到房子时,郑夫子家大门紧闭着。鱼幼薇拍了拍门,郑夫子把她放进来。看见一旁提着竹篮的段书瑞,郑夫子客气的问道:“请问您是?” “在下段书瑞,曾担任过幼薇的启蒙先生。”段书瑞行了一礼。 “之前在书院的时候不是和你说了么?你家计一样艰难,端阳节就不必来了。”郑夫子看到他手上的篮子,皱眉对一旁的鱼幼薇说道。 鱼幼薇察觉到他有赶客的嫌疑,于是抢过段书瑞手上的篮子,靠着身高优势灵活的挤进门。她将篮子放在桌子上,笑嘻嘻道:“夫子,您还是收下吧。要不然我把东西原封不动的拿回去 我娘见了定会打我一顿。” 她看的很透彻,郑夫子一向是一个嘴硬心软的人,他如果知道自己给别人造成了不便,或是别人因为他受罚,就会惭愧的无地自容。所以,她故意捏造了这个善意的谎言,这样夫子才能收下礼物。 郑夫子果然上当了,他邀请段书瑞进屋。郑夫人端出茶点招待客人。郑夫子对段书瑞说:“想必段公子从幼薇很小的时候就教她四书五经了吧。” “是的,她刚过了六岁生日,我就开始教她了。” 鱼幼薇对四书的理解让郑夫子惊讶。 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四书五经可以倒背如流,默写能够一字不差。而且他曾经在课上考过学生们一道四书里的墨义题,她竟然仅仅思考了一分钟左右就下笔了,而且答得八九不离十。何况,她还是班里年龄最小的学生。 而最让郑夫子震惊的,是鱼幼薇的一片向学之心。 书院的学习情况是两极分化,想学的学生固然多,可不思进取的学生也不在少数。很多学生家境阔绰,来这里学习不外乎是为了识几个字,学些处世哲学。别说进士举人,就连秀才对他们来说都十分遥远。 而鱼幼薇和他们不一样。 她作为学堂里唯一一个女学生,是被苏颢苏山长引荐进来的。不仅因为她年纪轻轻就在长安知名诗刊上发表诗作,还因为她是温庭筠的闭门弟子。 晨光熹微时,别人在吃早点,她在读书练字;别人在嬉笑打闹,谈天说地时,她在读书练字。郑夫子不知她为何如此有定性,但读书做学问非得专心不可。鱼幼薇是智慧与勤劳并存。她记性极佳,书读上两遍便能背诵,再读两遍便能理解其意。 郑夫子常与妻子感慨,鱼幼薇若是个男子,他日必定金榜题名,功成名就。 忽然,段书瑞想起了什么,他打算支开鱼幼薇,向郑夫子问一件事。他问道:“厨房好香啊,可是尊夫人在煮什么东西?” “哦,是的。”郑夫子少见的笑了,“我许久不回来,夫人说我清瘦了许多,在给我炖鸡汤呢。” “幼薇,你何不去厨房帮帮你师母呢?和师母学点厨艺也是好的。” 鱼幼薇一脸疑问的看着他,但想到马上要到端阳节了,师母一定很忙。于是她说道:“好的,先生你们慢慢聊,我去看看师母。”她站起身,顺着香味到厨房去了。 “段公子,你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郑夫子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还故意将幼薇支开,看来是不能让她听见的话啊。” 段书瑞想问郑夫子,他是否知道鱼幼薇被欺负一事,他又能否略微惩戒一下温璋。但他有些不敢开口,他一点都不希望得到自己预想之外的答案。 “夫子,是这样的…幼薇这次回来时,我看到她的额头上有一个伤疤,但她并不是马马虎虎走路都会摔跤的人。我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说学堂里有人欺负她。请问您可知道这件事?” “有这样的事?!”郑夫子一掌拍在桌子上,但怕惊扰到厨房里的两人,他又压低声音道,“段公子可否细说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 “具体经过我不知道,但那个人的名字我还是知道的。”段书瑞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夫子班上,有一个叫温璋的孩子吧。” 虽然他的语气很平和,但他身上却有一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仿佛下一秒就会爆发。郑夫子只得老老实实的道:“的确有此号人物。但那小子…不是个省油的灯啊。” “难道因为家世显赫,就可以在书院横行霸道,任意欺凌弱小吗?敢问先生,他这是读的哪门子的圣贤书呢?”段书瑞捏着茶杯的手青筋暴起。 “此事是我的不是,我没有及早发现问题。”郑夫子有些不敢看他,“返校后我会和温璋好好聊聊,让他不要欺负幼薇。” “太好了,夫子。要辛苦您帮我这个忙了。要不然幼薇一个人在书院,她阿娘会担心的。要是让苏山长知道这件事…” “不会的!只要让温璋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他就不会再犯了。此事暂且交给我处理吧。”郑山长抹了抹头上的汗,要让苏山长知道他这个夫子不作为的话,他的职务就岌岌可危了。 “有您帮忙,我就放心了。”段书瑞温和的看着他,那笑容里却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第43章 屡屡犯错 入夏了,气温逐渐升高,学堂里的气氛也慢慢浮躁了起来。 陈伯本来觉得崔景信天性顽劣,活泼好动,是他的重点观察对象;而段书瑞性格沉稳,不用太过操心。可事实证明,他还是想多了。 谁来告诉他为何这个老实本分的学生最近频频在他的课上打瞌睡?他讲的内容就这么枯燥吗?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段书瑞一人。天气一热,蚊虫便多了,尤其陈伯家院子里花花草草还多,就更招蚊子了。段书瑞熬到深夜准备睡觉时,常常将胳膊小腿袒露在被子外面,所以常常被蚊子叮咬,一起来手上脚上全是红疙瘩。他看着每晚睡得安稳,几乎没被蚊子叮过的崔景信,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这蚊子不去叮他,只来叮咬我一人?难道我的血液更香甜一些?思来想去,他想到自己是o型血,蚊子似乎就喜欢叮咬o型血的人。晚上睡得晚,白天又起得早,白天上课的内容又枯燥,不打瞌睡才怪了。 这天,陈伯正在讲骈文的相关知识点,段书瑞隐约感觉到自己要撑不住了。他听着那晦涩难懂的古文,感觉自己的眼皮在打架。他掐了一把大腿,强迫自己清醒起来。但痛意并未持续多久,他的脑袋就重重的垂了下去。 忽然,陈伯把手中卷轴一摔,冷笑道:“写时文需得了解时下最常考的文体,而本朝科举常常考骈文,我这才从骈文的由来开始细细讲起。既然有人心不在焉,那我就不必再讲了。” 段书瑞陡然坐直,他歉疚的看着陈伯,知道是自己最近上课经常打瞌睡,激怒了他。陈伯看了他一眼:“段修竹。” 段书瑞道:“弟子在。” “你还知道自己是弟子啊?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师傅吗?老是在上课走神开小差也就罢了,你看看你做的文章!”他从讲台上的纸张里抽出一沓纸,丢在地上。“不仅没有丝毫进步,反而开始倒退了!既然你在我这儿学不到知识,还不如另请高就!” “师傅,是弟子错了。弟子一定会改正错误,求师傅不要赶我走!”段书瑞心头大乱,他推开桌案,双膝跪地,头重重磕到地板上。他可不想被赶出去! “是啊,师傅。段兄他只是最近熬夜学习,白天才没有精神。他又没犯什么大错,请师傅宽恕他吧!”崔景信也跪倒在地,替段书瑞求情。 “不惩罚一下你,我怒气难消!你现在就去院子里扎马步,不到半个时辰不许起身!景信,你搬个小板凳去守着他。若是被我发现你包庇他,你俩就一起受罚!”陈伯将讲台上的卷轴一股脑扫到地上,拂袖而去。 段书瑞死死咬住下唇,脸色苍白。也许他最近的生活太安逸了,让他忘了自己身在一个极其注重尊师重教的时代。这个时代,人人都需要做到克己复礼,否则将会被视作异类,遭人冷眼。在书院或是太学等地方,若是学生违反校规校纪或在学业上表现不佳,老师一般会先进行教育和纠正,而不会随意开除学生。毕竟开除一名学生往往需要经过校方的审议。可这里不是书院,不是太学,而只是一间私塾。在这里,老师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学生是去是留全凭他一句话。 崔景信看他还跪在地上,忙过去拉他起来,“段兄,怎地还在地上跪着?莫非是被师傅训傻了?” “谢谢崔兄的关心,我没事。只是没想到师傅这样生气,竟然想要开除我……”段书瑞缓缓起身,拍掉衣服上的灰尘。许是起的太急了,他一个趔趄,似乎要向前跌倒,但终于是站住了。 “段兄,你我都知道师傅的性子,他一向是脾气上来了就收不住的。你老老实实受罚,师傅气消后自然会原谅你的。”崔景信右手扶着他,左手将他的一只手搭在自己肩膀上,扶着他向门口走去。 “希望如此吧。毕竟我从小就不受老师待见啊。”后面一句话不是对崔景信说的,却是对他自己说的。从小学开始,他就属于班上默默无闻的那种学生,成绩也一直处于中游,在班上是个“小透明”。有一次他同母亲出去吃饭,看到班主任带着一帮学生去下馆子。这些学生无一例外都是班上的尖子生,而且都挺会来事的。他立刻和母亲换了一家馆子,怕遇上了尴尬。后来,虽然母亲提及此事时他都表现得很平静,可他内心真如外表那样平静吗?不可能的。他只是假装不在意,仿佛自己不去想,这件事就从未发生过。 他默默看了崔景信一眼,也许他这样活跃的学生才是老师最喜欢的吧。但自己会为了迎合老师而改变自己的性格吗?答案是否定的。不过此次的确是自己有错在先,师傅发火也在情理之中。 二人走到院子里,段书瑞示意崔景信将他放开,自己一个人双腿张开,老老实实的蹲下了。 崔景信搬了一根板凳,就在他身后守着他。 快到中午了,气温骤然上升,空气炽热得让人晕眩。段书瑞的内心感到十分悔恨,他恨自己为何屡屡犯错,还连累崔景信这个公子哥和自己一同在院子里晒太阳。 “段兄,你晚上究竟在干什么?竟然能一直熬到深夜才睡觉。我反正是头沾到枕头困意就来了。”崔景信用折扇扇了扇风,一脸纳闷。 “……不是在改作业,就是在看师傅发的那本时文集。”段书瑞回答道。 “你觉得这样效率高吗?别误会,兄弟没有别的意思。我也想知道自己学习是不是比先生上课效率更高,能学到更多知识。” 段书瑞的肩膀有轻微耸动。他也说不出这两种方法究竟哪种好。但仔细回想,他似乎陷入了一种假学习的状态中。即使看上去平时都在学,但却收效甚微。而且听师傅的意思,自己最近做文章的水平不仅没有进步,反而还倒退了。这对他来说无疑是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冷的他全身打颤,凉意直接窜进心底。 第44章 想要留下 段书瑞没想到自己学习的能力有这么差,苦读了一个多月的书,前前后后也练习了十余篇文章,可居然落得个“原地倒退”的评价。自己大学时成绩还不错,为了保研更是过着“图书馆—教室—寝室”三点一线的生活。最后凭借自己的努力,获得了保研资格。难道自己穿越到古代学习能力还退步了不成?还是说这古文学习不比往常学习,必须需要老师的教导点拨? 他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还是把问题看的太简单了。乾隆皇帝热爱写诗,一生写下四万三千多首诗。这是什么概念?要知道,一本《全唐诗》里收录了两千多位诗人的诗歌,可总共才四万八千首左右。相当于乾隆一人耗尽一生写下一整本《全唐诗》。可为何没有一首他的诗留下来?原因无他,只因为他写的太差了。而究其原因,还是他缺乏诗词大家的指点,加之从元代开始诗歌逐渐走向通俗化,这才没有留下脍炙人口的诗篇。乾隆终其一生都未提高自己的作诗水平,自己又凭什么敢笃定短短一个多月自学就能获得进步? 想到这里,他的双腿传来阵阵痛意,原来是腿蹲麻了。他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只知道自己的汗水从额头上,脖颈上肆意流下,浸湿了后面的领子。 “段兄,你不要这么老实啊。”崔景信偷偷移动到他身边,“你起来活动下筋骨,或是不要蹲得太标准,要不然多累啊。你放心,我是不会告诉师傅的。” 段书瑞向他勉强一笑:“放心吧段兄,我没有那么娇气。不过短短半个时辰马步,我还撑得住。”说着他闭上眼睛,不让从额头滴下的汗珠流入眼里。 崔景信拿他没有办法,只得在后面坐着陪他。其实不做假也是好的,就怕师傅躲在哪个屋子里偷看呢。只是苦了他的段兄了,这么热的天气别说半个时辰,十分钟他都不一定能坚持下来。 眼瞅着旁边桌子上放着的一柱香已经燃到头了,崔景信连忙大喊道:“哎呀,时间到了!段兄,你可以起来了!”他将板凳踢到一边,跑过去搀扶段书瑞。 段书瑞左手撑在崔景信的胳膊上,借力起来。他感觉自己的双腿已经毫无知觉了,腰部一阵钻心的疼痛,像被一千只蚂蚁噬咬过。他感觉自己头晕目眩,忙让崔景信将他扶他到一边的圆凳上坐下。那里有一片树荫遮凉,不至于热的难受。他刚一坐下,陈伯就从卧房里出来了。 “景信,他扎马步可有半个时辰?有没有偷懒?”陈伯严肃的看着段书瑞,目光中充满了审视的意味。 “弟子向天保证,段兄没有半分作伪!您仔细瞧瞧他的膝盖,还在颤抖呢!”崔景信心里有些埋怨师傅,就为了这么个不大不小的事,惩罚徒弟扎马步,还一蹲就是半个时辰。这种天气,即使是对部队里的军人而言,连扎半个时辰的马步也是一种酷刑,何况是段书瑞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呢? “好,晚上回去后将《论语》中尊师的段落选出来,每段各抄两遍,明天上课前交于我检查。”陈伯的面色有些许缓和,他知道自己这个弟子不会作假,但这也是对他的一项考验。他想看看,段书瑞想留下的决心究竟有多强烈。 “师傅!”崔景信想替段书瑞求情。毕竟论语足足有一万多字,而且还需要将里面尊师重道的内容挑选出来。这对本来就体力耗尽的段书瑞来说,谈何容易? “他自己都没开口,你嚎什么?三遍,你若再替他求情就是四遍。”陈伯瞪了崔景信一眼。 “是,师傅。弟子一定会…好好抄完的。”段书瑞声如蚊呐,他感觉自己像一只断线的风筝,摇摇欲坠。 陈伯看到他如此虚弱,体力不支的样子,也有些心疼,但他没有在面上表现出来:“景信,你扶着他去卧房休息一会儿,下午照常上课。” 崔景信忙扶着段书瑞进了卧房,还替他贴心的除去外衣鞋袜,扶他躺下。 段书瑞眯着眼睛,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想不到还能看到你帮我的时候。” “没准你以后还有许多地方需要我帮忙呢!”崔景信替他盖好被子,没好气的说道。 “好了,你好好休息吧,我就不打扰你了。饭会给你留一份的,你睡醒了再吃吧。”崔景信知道他最近连熬几个大夜,都没怎么睡觉。他推门出去,轻轻关上房门。 段书瑞一睡就是两个时辰。中午没有蚊子的侵扰,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他醒来时,崔景信不在屋里。他穿好衣服推门出去,正好遇上手里端着托盘的师娘。 “小段啊,睡好没有?你还没吃饭呢,师娘给你热了饭。你吃了再休息一会儿吧。”段书瑞看向她手里的托盘,里面盛着满满一碗饭,饭上还盖着新鲜时蔬和切成薄片的羊肉。饭碗的旁边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他心下一阵感动,说道:“谢谢师娘。您对我的好,段某铭记于心,终身不敢忘记。” “这点好算的了什么?我腿脚受伤时,你不也曾帮助过我吗?好啦,快进去吃饭吧。吃饱了才有精力好好学习嘛。”师娘微微一笑,浑然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段书瑞大口大口的扒着饭菜,经过今天这一出,他深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仅凭一个人闭门造车是不能写出好文章的,而且也失去了报班学习的意义。他决定下午就去给陈伯认错。 吃完饭,段书瑞来到学堂,陈伯正在里面喝茶,崔景信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学堂里也没有他的身影。他忐忑不安地走到陈伯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诚恳地说道:“师傅,对不起,我之前太失礼了,三番五次在您课上打瞌睡,请您原谅。” 陈伯放下手中的茶杯,缓缓说道:“无妨,年轻人知错能改,总归是好事。修竹,有一话我必须得给你说,你务必要听清楚了。” “弟子愿闻其详。”段书瑞看到陈伯面色严厉,知道他接下来说的话一定非常重要。 第45章 走上正轨 “你以后每十天须交出一篇文章供我评判,我看完后会按照相应话题给你推荐一些值得借鉴的佳作。” 段书瑞认真的听师傅讲解着后续的学习计划,得知崔景信一个月只需要交两篇时文集时,他表现得很平静。他知道自己技不如人,需要更多的练习。 “修竹,你当下最重要的任务是备考科举,切记不可本末倒置,你明白吗?”陈伯语重心长的说道。 段书瑞仔细琢磨了师傅这句话的意思,觉得师傅应该是让自己不要因为批改作业等琐事影响自己的学习进度。作业一定要放到晚上批改吗?牺牲睡眠时间读书是正确的选择吗?他反思着自己这一个多月的学习状态,觉得是时候做出一些改变了。 “是,师傅。” “你去把景信叫进来吧,准备上课了。” 自从上次因为熬夜而被严厉责罚之后,段书瑞就再也不敢像从前那般肆无忌惮地熬夜了。如今的他痛定思痛,决定对自己的作息时间做出重大调整。于是乎,他毅然决然地将原本用于批改作业的深夜时光挪移到了清晨时分。他发现自己再早半个时辰起床,走路速度再快一点,是能够赶在学生上课前把作业批改完的。就算批改不完,不是还可以让他们两两交换嘛。这样一来,不仅减轻了自己的工作量,同时还能培养学生们的自主学习能力以及责任感。想到这里,他得意的勾起嘴角。 每当想到这个巧妙的应对之策时,段书瑞都会情不自禁地得意一笑,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狡黠而满足的笑容。仿佛这一改变不仅解决了眼前的难题,更为他今后的教学之路开辟出了一片崭新的天地。 段书瑞现下生活很规律,晨起先晨读半个时辰,之后便是去学堂授课,下午跟着崔景信一起学时文课,晚上便写文章和作诗交替着来。他周一做了一段文章,周二就会写诗。即使有时候只能输出一小段文字,或是一句诗歌,他也能感觉到自己在进步。他惊讶的发现,自从他不熬夜后,学习效率也提高了,听课也更加全神贯注了。 这一天,陈伯领着段书瑞、崔景信二人来到一家书肆。“你们二人读的书还是太少了,导致看问题不深刻,思维有局限。这家书肆是我的一位朋友在经营,你们得空了可以来多看看书,顺便照顾一下他的生意。”陈伯一边说着,一边热情的和老板打招呼。简单交代了几句后,陈伯就离开了。 段书瑞细细打量着书肆内部的布局。室内一片幽静,偶尔只听得见书页翻动的声音。地上铺着做工精美的绒毯,金丝楠木高几上摆着一个越窑青瓷瓶,斜插了几支蔷薇花。往里走是一排排书架,上面密密麻麻的陈列着各种书籍孤本,让人眼花缭乱。 段书瑞对书籍的热爱可谓如痴如醉,他犹如一只饥饿的野狼,贪婪地吞噬着各类书籍所蕴含的知识养分。无论是厚重深沉的史书,还是精妙绝伦的兵法;不管是婉约细腻的诗词,亦或是包罗万象的杂记,都成为了他探索知识海洋的舟楫。 随着日复一日、孜孜不倦地阅读,段书瑞的阅读量与日俱增,而他的思维也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逐渐撑开,变得愈发开阔深邃。那些曾经晦涩难懂的时文,如今在他眼中也不再神秘莫测,反而能够透过字里行间洞悉其中的深意和精髓。他感觉这些书籍像一只无形的手,帮他拨开了层层面纱,得以窥见希望之光。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段书瑞像往常一样穿梭于书肆那一排排高大的书架之间。突然,在某个光线昏暗的角落里,他的目光被一本蒙尘已久的古籍吸引住了。这本古籍看上去年代久远,但却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段书瑞小心翼翼地将其拿起,轻轻拂去封面上的灰尘,只见书名龙飞凤舞——《时文杂集》。 他的心跳陡然加速,直觉告诉他这本书可以带给他许多灵感。随后,段书瑞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下,全身心地投入到对这本古籍的研读之中。他先看了书的简介部分,这本书上起南北朝,下迄唐朝,收录了一万余篇文章。其中唐代作品最多,足够他好好研究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周围的世界渐渐模糊,唯有书中古人那独到的治国理政见解在他脑海中清晰呈现。他沉醉于知识的海洋,崔景信连喊他几声他都没听见。崔景信看着他那投入的样子,不太好意思打扰他了。他伸了个懒腰,打算去外面喝杯茶解解乏。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已经西斜,余晖透过窗户洒在了段书瑞身上。他缓缓合上书本,长舒一口气,心中满是感慨。这些珍贵的思想犹如璀璨星辰,照亮了他内心深处的智慧之火。此刻,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将所学运用到自己的文章当中。 他拿着书本走到书肆前台:“掌柜的,请问这里的书是否可以外借?” 掌柜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满脸堆笑道:“对不住这位相公,本店的书概不外借。就是皇帝老儿来了,我也不会为他破这个例的。” 段书瑞心中好生失望,他正准备将书放回原处,掌柜叫住了他:“相公且慢。我见你这段时间都呆在书肆里看书,知道你是好学之人。再加上你是陈大哥的弟子,我就为你破一个小例。你今后可以携带纸笔进店读书,方便你做笔记。你看这样如何?” 段书瑞大喜过望,他正愁不能及时记录灵感呢。他感激道:“谢谢掌柜的,在下以后定会多光顾本店生意的。” 他看着天色不早了,忙急匆匆的赶回陈伯家。段书瑞回到卧房,走到书桌前,提起笔来,思绪如潮水般汹涌澎湃。笔尖在纸上沉稳地游走,一个个凝重的文字凝重地落在纸上。他将从古籍中汲取的智慧与自己的深思熟虑紧密结合,深沉地抒发着对世事的洞悉和感悟。不知不觉中,一篇文风严肃、内涵丰富的时文已然展现在眼前。此篇文章虽不能与那些大家相比,却已经是他近半年来写过最好的文章了。 第46章 用心良苦 次日,段书瑞将自己写好的文章交给陈伯过目。陈伯颇有些讶异的看着他,以前这小子几乎都是拖到最后一刻才交的,这次居然交的这么早?难不成是文曲星上身了?他不解的开口:“修竹,以前的你都是能拖就拖,怎么这次交的这么快?” 段书瑞脸上一阵燥热:“师傅,弟子昨天看完书有所感悟,这才写下了这篇文章。弟子也不知道为何会写的这么顺畅,还请师傅帮我看看。” 陈伯恍然大悟,原来是他在自己推荐的那家书肆里获得了灵感。他将其默认为自己的功劳,心头美滋滋的。他展开白纸看了一眼,由衷的赞叹道:“字如其人,修竹,你的字写的越来越有风采了。”段书瑞莞尔一笑。他每每遇到思路不畅之时,为了让自己平心静气,最喜欢做的就是练字。他最近刚临摹完颜真卿的《颜氏家庙碑》。这篇碑文记述了颜氏家族及其后裔仕途、治学经世的情况。颜真卿的手写楷书被编订成册,在民 间广为流传。这本楷书书写严谨,字体端庄秀丽,十分适合临摹。他一边提高自己的书写水平,一边了解着古人的生平,感到其乐无穷。 陈伯专注的看着文章,段书瑞则阅读着一本时文集。时间不知不觉的过去,等段书瑞看完了十余页文章,陈伯才开口点评。 “修竹,这篇文章从头到尾都是你自己想的?没有借助外力?” “当然了师傅,这学堂里除了您还有谁能帮我吗?”段书瑞无奈的笑笑,难不成他还会去找崔景信帮忙吗?崔景信自己都想雇一个写手帮忙写文章呢。 “说的也是。而且也不像是原封不动的从别人的文章里摘抄来的。”陈伯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师傅就随口一问,你别往心里去啊。” 段书瑞满眼期冀的望着陈伯:“师傅,请您告诉我,我这篇文章究竟如何?和之前的相比有进步吗?” “有,当然有。你这文章描写了民生疾苦,沉郁顿挫,有杜工部忧国忧民的风范。” 这可是极高的评价了。段书瑞的脸上滑过一丝仓促的笑意,他总不能说自己昨日看到杜甫的作品,自然而然的联想到之前看过的有关杜甫生平的纪录片,这才有感而发吧。 “不过安史之乱后,老百姓的确过得十分辛苦。到处都是流民,还有官兵骑着马,不择手段的抓壮丁去充军……”陈伯闭上眼睛陷入沉思,“我的父亲和母亲,当年也是为了躲避官兵的追捕,历经千辛万苦才来到长安的……” 段书瑞同情的看着陈伯,他当然知道那段水深火热的时期,官府为了征兵打仗派出大队人马,而经历战火洗礼的土地上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哪里有那么多青壮年可供征兵的?家中的顶梁柱一走,老幼妇孺又该如何维持生计?陈伯闭上眼,嘴里念念有词:“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段书瑞是生长在和平年代的人,但他在上学期间也做过义工和志愿者,为灾区捐献过物资。他喜欢阅读史书,知道唐朝的贫富差距十分明显,当宫中的贵妃捏着犀角筷子,望着数十道珍馐美食不知该从何下筷时,乡野里的贫苦百姓可能连一件完整的衣服都没有。仁爱是儒家思想的理论核心。他想借议论百姓生活的疾苦来传达仁爱的观念,以此来打动考官。他认为,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使命感就是儒家精神的根骨。 见陈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久久未回过神来,段书瑞上前抚了抚师傅的脊背:“师傅,安史之乱已经过去了。如今还是李家的江山,各路诗人也依然才华横溢,层出不穷。百姓现在的生活也比以前好了,师傅不必太过忧心。” 陈伯似乎被他的话触动,慢慢回过头来。他凝视着段书瑞:“修竹,你知道我为何待你比景信更加严格吗?” 段书瑞心中一凛:“弟子不知。” “景信他出身于名门望族,即使屡试不中,也有家里替他托底。他以后靠家里托关系谋个一官半职不在话下,就算是一个芝麻绿豆的小官,也足够养活自己了。而你不一样。你出身普通,唯一可以依仗的,就是自己的才华。” 段书瑞面色一暗,他知道陈伯所言非虚。自己要想在这个朝代活得舒坦,只有科举这一条路可以走。 “为什么杜工部在不惑之年才当上一个小官?他曾在天宝五载时来到长安,迎接次年的考试。只因玄宗发布诏书,号召天下有一技之长者都到京师就选。然而那一年,精心准备许久的他落选了。不止他一人,所有参加考试的人都落选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段书瑞静静的等他说下去。 “因为那一年的监考官是当朝宰相,为确保自身权力无虞,暗中操控了考试。他对皇帝说‘野无遗贤‘。告诉皇帝有才能的人都已经被选上来了,吹捧他治国有方。笑话!”陈伯冷笑道,“宦官当道,有志之士永无出头之日。幸亏那奸臣已死,不然不知道还要祸害多少贤才。但如今科举考试也不比太平盛世那样公平,你需要竭尽全力,成为最优秀的那一批人,才有可能被选中,你明白吗?” 段书瑞点头:“弟子明白。弟子虽然出身寒门,但志向却不输他人。我会努力的,其他的就交给时间证明吧。” 陈伯露出满意的微笑,他拍了拍段书瑞的肩膀:“我期待你大放异彩之日。能看到你们成才,是我最大的愿望。” 段书瑞从学堂回到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他每每觉得自己状态停滞,或是心绪不宁时,便会回家一趟。想来他还是不习惯集体生活,他始终觉得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最轻松自在。 当他赶到家门口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看着那数日未见的身影,他有些不确定的开口:“温兄,是你吗?” 那人回过头来,正是温庭筠。他看见段书瑞回来,呵呵一笑:“大忙人,你可算回来了。” “温兄此次前来,可有什么事吗?”段书瑞有些惊喜,他也有些想念这许久未见的老大哥了。 温庭筠摇了摇手上的竹筒:“我是来给你送信来啦。” 第47章 出现转机 段书瑞愕然:“信?谁写的信?”自己最近深居简出,有谁会给自己写信?除了……一个名字浮现在脑海中,他眉头一展,一丝笑意自眼底升起:“是……幼薇给我的吗?” “是啊,她也不知道你现下在何处学习,于是只能委托我送信。”温庭筠挑了挑眉,他很少见到自己这位兄弟这么激动的样子。 “光顾着说话了,温兄快请进!”段书瑞手忙脚乱的去开门,“你才是大忙人,有一阵子没看到你了。咱们好好聊聊,你不急的话晚上就夜宿于此处吧。” “我正有此意呢。你看!”温庭筠晃了晃手上的两坛酒,酒瓶相撞,发出清脆的声音,“上好的汾酒!我自己都舍不得喝呢!”他又抬高了自己手上的食盒,“我还买了一些卤菜下酒。” 段书瑞邀请他进内室,笑着说道:“温兄有心了。” 将花生、煮毛豆、卤菜一一在桌上摊开,温庭筠将酒瓶的塞子拔出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好香!真是好酒!”段书瑞拿来两个碗,将酒“咕咚咕咚”的倒进去,二人开始举杯畅饮。这汾酒滋味甘醇,酒液入喉后口中久久弥漫着一丝甜味。一碗酒下肚,段书瑞感觉全身热乎乎的,一颗心也变得炽热滚烫,话也变多了。 “温兄,你最近在忙什么呢?感觉许久没在长安城中见到你了。” “段老弟,不瞒你说,我最近一直在白鹭书院盘桓呢。”温庭筠又给自己斟上满满一碗酒,“苏兄盛情邀请我去做几日讲师,我又不好意思一直拒绝他。” 段书瑞心下了然。白鹭书院坐拥于群山峻岭中,环境清幽,山间雾气终年不散,是一个避暑的好去处。温庭筠去书院当讲师应该也只是象征性的讲一两节课,但他这样有才华有名望的人,仅仅只是露面就足够令那些学生们兴奋许久了。 温庭筠开始给段书瑞细细描述这段时间的经历,他白日在书院陪苏颢喝茶谈心,下棋作诗,傍晚去附近的池塘钓鱼,去山野间漫步,日子过的那叫一个逍遥自在。段书瑞听着,心里好生羡慕。其实要不是为了那五斗米,他也想隐居于山林之中,做一个不问世事的闲人。 “段兄,幼薇最近……过得还好吗?”段书瑞犹豫着开口。他不知道该不该问这个问题,他一点都不想听到与想象中不一样的答案。 “挺好的。老弟,这是托了你的福啊!”温庭筠向他竖起一个大拇指,“多亏你向郑夫子反映了那小子欺负幼薇的情况,他后来找温璋谈了几次话,那小子才不敢再胡作非为了。” 听到这里,段书瑞紧悬着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他长叹一口气:“幸好这招管用,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温庭筠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你真该看看自己刚才的表情,活像要将那小子生吞活剥似的。” “我哪有,温兄你总喜欢夸张。”段书瑞有些心虚,他低下头喝了一口酒。 “那小子家世虽然显赫,但他父亲肯定也不希望他在外面如此张扬,有辱门楣。小孩子,吓一下就害怕得不行。当真是个欺软怕硬的小公子哥。” 段书瑞没有答话,他想到鱼幼薇头上的伤疤,又想起今日师傅刚说的话,不由自主的捏紧了拳头。他真希望早日考取功名,这样才能更好的庇佑自己身边的人。 “对了,我过几日又要去书院了,你想不想同我一起上去?”温庭筠眯起双眼,似乎有些醉了。 段书瑞有些难以置信,他睁大眼睛盯着温庭筠:“温兄,你没在开玩笑吧?我可以去吗?” “当然可以,你是我温庭筠的朋友。而且你为人正直,又不是什么心怀不轨之人。咱们一起上去转转,看看幼薇。她肯定想你了。” 最后这一句话正正击中段书瑞的心坎,他摸了摸头上的簪子,开口问道:“那我们何时动身呢?” “再过两日吧,不急。”温庭筠夹了一筷子卤菜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起来。 二人又聊了聊段书瑞的近况,得知他拜一位籍籍无名的老人为师,温庭筠有些惊讶。按理来说,以他秀才的身份,是可以寻得更加出色的名师的。但看他言辞间对那位师傅充满敬意,温庭筠又不好提议帮他另寻名师。其实“高手在民间”,靠普通老师教导最后成功考取功名的也不是没有。二人又从教导学生的心得聊到诗词歌赋,时间飞逝也浑然不觉。都是饱读诗书的人,聊这些准不会出错,他们相谈甚欢。 不知不觉,两壶酒喝光后 窗外已经全黑了。两人都有些醉了,一个摇头晃脑,一个满脸酡红。两人说着说着,都有些倦意。 段书瑞揉了揉发晕的脑袋,起身去收拾床铺。如今天气热了,他早已换上凉席,铺上了更加轻薄的被子。他又去衣柜取了一床薄被,铺在床上。“温兄如不嫌弃,可否和小弟在这张榻上挤一晚上?” “好啊!今日你我二人把酒言欢,抵足而眠!”温庭筠放下早已空空如也的酒壶,步伐有些不稳的走过来。段书瑞扶了他一把,将他轻轻放在床上。温庭筠的头一沾上枕头,不一会儿就鼾声如雷。他的面颊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让人不由自主跟着微笑。段书瑞瞟了他一眼,除去外衣,在床的里侧躺下。看来这床买对了。他暗自想着,可以容纳两个成年男性,而且还有空余。酒意上涌,他打了个哈欠,也昏昏沉沉的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上午,段书瑞和温庭筠告别,打算在下午上课前赶回陈伯家。要出门时,他才突然想起,今天是他久违的休息日!他打算去街上转转,顺便给鱼幼薇选一两件小礼物。想到鱼幼薇收到礼物后惊喜的表情,他不由得嘴角上扬,眼里泛起柔和的涟漪。 他摸摸荷包,确认自己带了足够的金钱,就出门了。现在天气热了,早上街上的人倒不算很多,他可以好好给她挑选一件称心如意的礼物。 第48章 挑选礼物 长安城里主要的商业活动在东市与西市进行,东、西两市由市署管理,每天中午,两市各击市鼓三百下,然后开业。鱼母工作的平康坊位于东市西侧,而娜娜经营的聚贤阁则在西市——那里是胡商聚集的街市,商品多以西域香料、各种名贵饰品为主。段书瑞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荷包,决定还是去东市看看吧。 才到晌午,长安街上便热闹非凡。小摊上尽是琳琅满目的商品,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那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包子铺胡饼铺扑鼻而来的香味,让人垂涎三尺。街上行人不断,有挑担赶路的,有驾车送货的,有赶着毛驴拉车的,好不热闹。古玩摊、花卉摊、蒲扇摊、玩具摊等摊位应有尽有,让人不知从何逛起。段书瑞看见那插在白瓷瓶里娇艳欲滴的花朵,脑海里不由自主的冒出一个念头:如果鱼幼薇戴在头上一定很好看。可惜鲜花保质期太短,他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像无头苍蝇一般逛了一大圈,有些后悔没把崔景信叫上。他一向精通各种旁门左道,没准知道姑娘们最喜欢什么。 逛了好一会儿,他决定进店铺看看。他进了一家卖丝绸的店铺,柔软的丝绸在柔和的光线下泛着微光,五彩斑斓的绸缎吸引了不少姑娘进店挑选。段书瑞听见两个妙龄女子正在小声的窃窃私语,其中一位紫衫女子说道:“哎,你听说这附近新开了一家点心铺吗?” 另一位白衣女子惊讶道:“不知道啊。不过东市有这么多家点心铺子,再多开一家又有什么稀奇的呢?” “你有所不知,这家铺子的厨子是跟前朝御膳房的御厨学过艺的,而且他家娘子是扬州人,对于制作细点很是精通。他们家的点心卖相好,味道更好!” “那怕是不便宜咧!” “咱们这儿的东西都便宜不到哪里去。他们家的点心往往刚出锅不久就卖光啦!咱们一会儿也去看看吧?” 段书瑞对二人口中的点心铺很感兴趣,想来小孩子应该都喜欢吃甜食。他走到二人面前,恭敬的行了一礼:“二位姑娘,在下想给一位小娘子买一样礼物。不知道二位口中的点心铺在何处呢?” 二人看到他陡然出现,面上皆是一红。不过那位紫衫女子很快恢复镇定,她笑着开口:“这位相公,我也是听旁人说的大概位置,若是指错了路,相公可不要怪我。” 段书瑞微笑道:“不会的,姑娘只需告诉我大致方位,我自己再去慢慢寻找。” 紫衫女子思索了片刻,开口道:“这家铺子叫福缘斋,似乎在芙蓉巷,离这里还有好一段距离。这里是胭脂巷,相公一直往前走,能看到一块指路碑,上面就有具体的线路。” 段书瑞客气的行了一礼:“谢谢姑娘,在下告辞。” 他费力的从丝绸铺挤出来,打算去这家点心铺看看。他按着路碑的指示一路向前,道路在一棵老槐树下分叉,他沿着右侧道路走去。走了一会儿,一阵点心的香味从前方飘来,他知道自己找对地方了。他在香味传来的源头停下,抬头一看,“福缘斋”三个大字映入眼帘。 段书瑞走进店铺,发现里面的顾客还不少。有老妪带着小孙子来买点心的,还有夫妻俩进来逛的。他眼尖的发现柜台后面还有几个伙计正在忙碌着,揉面、捏形、调制馅料,忙得不可开交。他们面前摆着几笼做好的点心,颜色鲜艳,造型各异。有的像黄色花朵,有的像一个个圆滚滚的小柿子,有的又像四叶草。那酥皮点心上还点缀着几粒黑芝麻,让人食欲大开。 这时,一位身上穿着葱绿色曳地长裙,头上插着一根白玉发簪的女子走来。她面容含笑,宛如春风拂面。段书瑞猜想这位应该就是老板娘了。果不其然,女子开口道:“这位相公有些面生,可是第一次来到福缘斋?” “是的,在下今日是第一次来,想给一位小友选一些点心当礼物。娘子可否为在下推荐几款?” 女子轻移莲步,走到柜台面前,向段书瑞介绍道:“本店的招牌是桃花酥,桂花糖糕,乳酪酥和碧螺春茶味糕。样样都是甜而不腻,造型美观。最适合送礼了。” 段书瑞问道:“可以拿一个食盒,帮我一样装一点吗?” “当然可以。公子若是拿不定主意,可以一样选一个,每个食盒能装八个,两个食盒差不多够了。” 段书瑞要了两盒点心,去前台结了账。这里的点心果真要比寻常摊贩卖的贵一些,但色香味俱全,却不是寻常铺子能比的了。他提着食盒,脸上浮现出笑容,希望自己的小徒弟能喜欢这份礼物吧。 翌日,段书瑞回到陈伯家,委婉的表达了自己希望告假去白鹭书院待几天的想法。陈伯捋了捋胡子:“也好,山上风景秀丽,环境清幽。你去那里住一段时间,没准能获得更多写诗的灵感。” 真是三句话不离学习啊。段书瑞有些哭笑不得,但他还是乖乖回答道:“谢谢师傅理解。弟子明日动身,大概七日之后就会回来了。” 一旁的崔景信满眼热切的注视着他:“段兄,可以带上我吗?” 段书瑞目光高深的看向他,就差把“不行”两个大字刻在脸上了。陈伯不客气的揪住崔景信的耳朵:“你的时文交了吗?还想着到处玩,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 “痛痛痛!师傅我错了!我不去了还不行吗?”崔景信连连求饶。 段书瑞抬起衣袖,遮掩住嘴角的笑意。他其实也有些舍不得师傅和这位好友,但他太想知道自己的小徒弟过的怎样了。 第二天,段书瑞和温庭筠就出发了。二人雇了一辆马车,毕竟还要携带一些行李。过了两三个时辰,长安城繁华的景象被远远甩在身后,前方是一望无际的山林。鸟儿穿梭于树林之间,歌唱着悦耳的旋律。彩蝶也翩翩起舞于花间,点缀着这片天地。徜徉在这美好的自然风光之中,段书瑞感到身心舒畅,多日的疲倦顿时一扫而空。 第49章 刻板印象 山路难行,马车到白麓书院脚下时,已是傍晚时分。落日的余晖笼罩在书院的屋檐上,天边云霞渐变得绚烂多彩,宛如一幅梦幻般的画卷。段书瑞搓了搓手,他能感觉到随着海拔的升高,温度也降低了一些。 二人拾阶而上,书院门口站着的还是之前那个门童。他向二人行了一礼,恭敬的说道:“二位先生来得正好,还有半个时辰弟子们才放学。我先带二位去住所看看吧。” 二人拿上行李,跟着门童往里面走去。书院里既有宽阔的大道,也有一些羊肠小道,门童领他们走的就是一条小道。虽然知道这里不是寺院,但段书瑞还是联想到“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这句诗。走了一会儿,他对书院的布局有了大致了解。藏书楼、讲堂、祭祀祠堂是其中的三座标志性建筑,这三座建筑呈三角之势,将其余建筑环抱其中。三人现在要去的住所就位于藏书楼到祭祀祠堂的必经之路上,背靠后山,与山长苏颢的住处相隔不远。 看着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去,段书瑞的心里有些惋惜:看来今天是见不到鱼幼薇了。他走在崎岖蜿蜒的山路上,呼吸着山间新鲜的空气,感觉自己已经和大自然融为一体。门童说道:“这里是一些德高望重的夫子的住所,离下面众弟子的住处有一段距离,因此山长特意增设了一间膳堂。二位将行李放好后就可以去用餐了。” 门童带着二人进了一扇木门,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在左手边第三间房间门口停下。门童对段书瑞说道:“这间房是山长为您安排的,您若是需要什么东西可以拉铃,马上就会有人来。房间里有一张书院的布局图,您看了就知晓膳堂在何处了。” 温庭筠疑惑的问道:“请问我住在何处呢?是和上次一样吗?”门童微微颔首:“温先生,您的房间紧挨着山长的房间,请您随我来。” 温庭筠回头看了段书瑞一眼,恰巧段书瑞也正在看他。温庭筠搔搔头:“段兄,看来苏兄是想和我好好叙叙旧啊。那你先好好休息,我明天来找你,咱们再一起去见幼薇。” 段书瑞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这一路马车颠簸,他也有些疲倦了。 告别了温庭筠,段书瑞回房躺下。他本来想倒头就睡,但是腹中传来阵阵饥饿感,他耸了耸肩,打算去买些干粮回来充饥。他看了一眼布局图,将其塞进怀里,便出门了。 他沿着图上的指示找到了膳堂。他看了一眼后厨,发现饭菜还算丰盛,于是打消了买两个饼子带回去的念头,决定就在这里吃。他打了慢慢一碗饭菜,刚找到位置坐下,就听到旁边两个人在说话。 两个人脸上沟壑纵横,须发灰白,一看就是上了年龄的学者兼讲师。其中一人说道:“于兄,你听说过之前在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个小神童吗?” 另一人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汤送进嘴里,咽下后才回答道:“是那个叫鱼幼薇的女孩子吗?听说她现在在郑兄的班上。” 段书瑞捕捉到敏感信息,立刻警觉的竖起耳朵。但他深知偷听最重要的就是不要被别人发现,因此面上仍装作淡定的样子,夹了一筷子清蒸羊肉送入口中。 “可不是嘛。那丫头可真是了不得,这次月测又名列前茅。我看除了杜宇衡,没有比她成绩更高的了。” 段书瑞得意的勾起唇角——那当然了,毕竟是我的得意弟子!可惜他这个念头还没有持续多久,就被接下来的一番话打散了。 “再聪明又能聪明到哪里去?毕竟是一个小女子!以后也不过是一介女流之辈,能有多大作为?”那被称作“于兄”的人轻哼一声,将筷子重重放到饭碗上。 段书瑞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往头顶汇聚而去,他努力平息自己的愤怒,暗中警告自己不能在此处节外生枝。他一向是一个冷静的人,别人怎么辱骂他他都不屑一顾,但他唯一不能接受的,就是别人辱骂他身边的人。小学时,有一个男生带着一帮小团伙将他堵在厕所里,大肆辱骂他。他一言不发,推开为首的男生准备往外走。谁知这男生不知道见坡下驴,竟然开始侮辱他的母亲,还用了许多歹毒的词汇。段书瑞当场爆发,一拳头砸在他的鼻梁上,打得他鼻血直流。力度之大,将其他的男生都震住了。以至于后面被打的男生看到他时,都只敢绕着走。他机械的咀嚼着饭菜,却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 “于兄别激动,她一个小女子的确翻不起什么大的浪花。听说温璋那小公子还对她颇为中意呢……” “他温家家大业大,家主又颇得皇帝器重,他温璋以后什么样的女子找不到?何必找这么一个贫民女孩?” 段书瑞再也忍不住了,他将饭碗往前一推,重重的站了起来。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很大,二人都被吓了一跳,往他这边投来目光。他没有理会二人,将碗筷拿到指定位置放下,径直离开了。 段书瑞在甬道上慢慢行走着,明明是炎炎夏日的夜晚,他却感觉周身血液像被凝固住了一样冰冷。多亏了这二人,他才深刻理解了什么叫刻板印象。即使前朝出现过武后、上官婉儿这样杰出的女子,许多男子却还是坚持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当他们在朝堂上叱咤风云,舞弄权势时,女子们只配呆在深闺庭院之中,慢慢的枯萎凋零。 他不希望自己的弟子像寻常人家的女儿一样,被父母养到成年就匆匆嫁出去。从此整日与柴米油盐为伴,在简陋的房屋里了此残生。他希望她能够早日发现自己未来想做的,并竭尽所能的去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如果可以,他希望成为她的踏脚石,冲锋陷阵时搭建的壁垒。他愿意用一生去护她周全。 段书瑞回到房间,沉默的躺下。合上眼睛前,他最后看了一眼床头她赠送的簪子——那是他来到这里后收到的最有纪念意义的一件礼物。 第50章 三人见面 清晨,一缕阳光透过小轩窗照进屋内,段书瑞在床上翻了个面。听到外面传来敲钟的声音,他才迷迷糊糊的醒来。在长安城里听够了晨钟暮鼓的声音,没想到上山了还得听。他慢悠悠的起来,穿好衣服,戴上鱼幼薇送的簪子。做好这一切后。他拉了拉门口的铃。 门童说的果然不错,铃响了片刻,便有人来了。一个仆人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了,上面放着两个铜壶。仆人笑着说道:“这位相公,左边的铜壶是供您洗手洗脸用的,右边的是茶壶。您若想要用早饭,膳堂也已经开门了。” 段书瑞点点头。他洗了把脸,想到昨日的不愉快,决定还是在屋里啃干粮。他从行囊里东翻西翻,翻出一个胡饼,就着茶水吃起来。 刚把最后一口饼咽下去,外面就传来了敲门的声音。段书瑞灌了一口茶,起身去开门。 门外除了笑盈盈的温庭筠,还有另外一个人。段书瑞仔细回想了下,另一人不是山长苏颢又是谁? “见过苏山长。”段书瑞行了一礼,心里却想:不知山长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段公子,别来无恙。”苏颢露出春风般和煦的笑容,“我正好要视察弟子们晨读情况,可否与你们二人一起下山?” 段书瑞心下了然,他答道:“当然可以。我们一起吧。” 三人沿着小路缓缓走着。温庭筠在一旁笑着说道:“段兄,你有所不知,刚才的钟声是提醒弟子们起床用餐,现在的钟声是提醒弟子们该进讲堂晨读了。” “原来如此。”段书瑞有些惊讶,感觉现在顶多七点,而弟子们就要开始晨读了。因为现在是夏天,天很早就亮了,那冬天也是这么早就要开始晨读吗? “苏山长,您是每天都要下山巡视吗?”段书瑞好奇的发问。 “差不多吧,除了放假和休息的时候。”苏颢笑着回答道,“我得去看看他们的晨读情况,才能知道哪些人在认真学习,哪些人在浑水摸鱼啊。” 这不跟以前的校长查考勤差不多吗?段书瑞感觉背上的寒毛都窜出来了,作为“踩点专业户”,他可没少挨批过。写检讨、罚站都成了家庭便饭了。 三人很快就走到了讲堂。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弟子们认真读书的场面,但有那么几个用书挡着打瞌睡的,夫子发现了就会用书卷将其敲醒。段书瑞好奇的张望,想要寻觅到鱼幼薇的身影。 温庭筠像是洞察了他的心思:“段兄,幼薇那丫头的讲堂还在前面呢。到了我会提醒你的。” 段书瑞松了一口气。屋内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听内容似乎是《论语》。他压低声音问苏颢:“苏山长,请问弟子们大概要晨读多久呢?” “半个时辰吧,之后夫子们会抽查课业。” 三人又走过两个讲堂,段书瑞第一次有了当教导主任的感觉。他在国外当孔子学院的老师时,可不用检查学生们晨读情况,但是得不定期抽查他们的学习情况。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怀念在国外的日子。 当走到第三个讲堂时,温庭筠对他使了个眼色,段书瑞明白这就是鱼幼薇上课的那间讲堂。他有些激动,很想马上见到她,却又不太敢见她。从她返校上学后,算来已经有两个多月了。 苏颢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段公子不必心急,一会儿晨读结束,我就让幼薇出来。她成绩一向优异,郑夫子都不怎么愿意抽查她了。” 段书瑞的眼神变得柔和,面上浮现出自豪的笑容。那当然,他的弟子从小到大就没怕过抽查! 三人又去二楼逛了一会儿,晨读差不多就结束了。趁着夫子提问的间隙,苏颢进去将鱼幼薇叫了出来。 直到走到庭院里,鱼幼薇才看见温庭筠二人。她欣喜的叫道:“二位先生!你们来啦!” 温庭筠笑眯眯的同她打招呼,段书瑞则捂住脸不忍直视。这丫头嗓门不小,就是怕她惊扰同窗才选择在庭院里等她的。 苏颢因事务繁忙先行离开了,留他们三人在庭院里叙旧。鱼幼薇眼尖的发现段书瑞头上的簪子,一双美眸中流露出惊喜的光芒,她刚要出声,段书瑞伸出一根手指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她就不吱声了。这根做工精细的簪子似乎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想什么呢,这么开心。”温庭筠揉了揉她头上的两个发髻。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见到你们,有些不知所措罢了。”鱼幼薇面上微微一红。 “还有更让你激动的呢。”段书瑞将背在身后的左手拿出来,手上提着两个叠在一起的食盒,“这是送你的点心,你拿去和嬷嬷一起分享吧。” “哇!”鱼幼薇双眼发亮,她小心翼翼的接过食盒:“先生,我可以打开看看吗?” “当然可以了。可惜不是现做的,要不然味道更好。” “先生肯费心思给我准备礼物我就很开心了,哪里还会挑三拣四呢?”鱼幼薇拿起一块桃花酥,大大的咬了一口:“嗯,好吃!” “我们去那边坐着聊吧。”温庭筠发现不远处有一个小亭子,用手指了指。 三人坐下后,段书瑞仔细的瞧了瞧鱼幼薇:“看来白鹭书院的伙食还可以。” 鱼幼薇的脸比之前圆润了一圈,脸上的气色也更好了。她又长高了一截,整个人看上去更加亭亭玉立了。她取出手帕擦了擦手:“嗯,这里的伙食的确很好,想来是资助书院的义商慷慨解囊,提供了更多经费吧。” 段书瑞想到昨天在膳堂听到的对话,眉头不由得微微皱起。他思索了片刻,开口道:“你在书院过的如何?那小子有没有再欺负你?” 鱼幼薇的脸上浮现一片阴霾,但那只是短短一瞬,下一刻她就恢复了笑容:“多亏郑夫子训诫了他,他现在没欺负我了。” 段书瑞还想继续追问,温庭筠开口道:“那小子也不敢把事情闹大了,毕竟让他爹知道会觉得面上无光呢。那他回去就要遭受皮肉之苦了。” 第51章 灵感迸发 鱼幼薇好奇的发问:“温师傅,他父亲是做什么的啊?” “带兵打仗的,脾气可大着呢。” 想到温璋被他爹绑在竹凳上家法伺候,疼得嗷嗷大叫的场面,鱼幼薇不禁轻笑出声。 “先生,你的学业不是很忙吗?你的师傅怎么会允许你上山呢?”鱼幼薇双手托腮,认真的看着段书瑞。 “那是因为我把该做的事都做完了啊。”段书瑞望着她那双亮度惊人的眼睛,“我给郭小胖他们留了一堆作业,并告诉他们我回来后要一一检查作业。师傅也同意我来这里,他觉得我能在这里找到写诗的灵感。” “哦哦,原来是这样啊!”他布置作业内容之多,要求之严苛,鱼幼薇可切身领会过。她开始同情郭小胖他们了。 “段兄,那我们下午一起去附近转转吧。幼薇,你和我们一起去吧。我去郑夫子那里帮你告假。” “好啊好啊!天天坐在讲堂里,我人都要坐散架了。”鱼幼薇一副忿忿不平的样子,看得段书瑞想笑。 鱼幼薇早上还要回去上课,二人便继续在书院里转悠着。这里虽比不上长安城里富庶繁华,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设施一样不少。二人一会儿去藏书楼翻翻书,一会儿去池塘旁边喂喂鱼,倒也不觉得无聊。 下午,三人一起在后山闲逛。走了一会儿,三人都闻到一股荷花的清香,便循着味道走过去,穿过一片柳树林,终于抵达了一片郁郁葱葱的草地。旁边有个半亩大小的荷塘,远处还有一个小亭子。旁边的草地因为无人打理,有几株野草都长的快有鱼幼薇那么高了。荷塘的恬淡和野草的野性巧妙融合,相映成趣。 鱼幼薇在一旁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累死我啦,二位先生,我想休息一会儿。” 段书瑞和温庭筠也各找了一块石头坐下,三人如痴如醉的欣赏着荷塘里的景象。曲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一张张绿伞,远远望去似层层绿浪,如片片翠玉。微风习习,荷塘泛起微波,荷叶和花朵也轻轻摇曳起来,好似仙子在翩翩起舞。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薄薄的雾气笼罩在荷塘里,给叶子和花围上了一条透明的轻纱,看上去似真非真,如梦亦幻。 段书瑞凝视着那粉嫩的荷花,她是那样娇怯柔弱,却又有着文人口中的高洁品性。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当真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矣。 诗人写荷花,不止写它的形,更是在写某种象征。 一瞬间,段书瑞感觉自己原本枯竭的灵感又开始迸发。 他轻轻闭上眼睛,人们都说视觉暂时封闭时,听觉会更加敏锐。果不其然,他听到潺潺的流水声,微风拂过叶片的“沙沙”声。这些声音被无限放大,他整个人都进入了一种玄妙的状态。他仿佛脱离了人类的肉体,化为一棵树,一块石头,就生长在这片荷塘周围。周围的一切都是如此宽广,自身又是如此渺小,就像浩瀚宇宙中的一粒微尘。 他一瞬间感觉自己别无所求,他想到了苏东坡,想到了李清照,想到了以前背过的所有诗句。最后,他脑子里只留下苏东坡描写荷花的名句。 “四面垂杨十里荷,问言何处最花多。画楼南畔夕阳和。” 他仿佛看到斜阳铺洒在水面上,给荷塘镀上了一层暖色。 他之前一直觉得自己急功近利,眼里只看得到高远的追求,看不到身边的美好。直到今天,他对美的感知力才又回来了。 从那种玄妙的状态中脱离出来,段书瑞还在回味着。他感觉自己的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明天是未知的,而只有今天才是可以把握的。 他贪婪的看着眼前的美景,从怀里掏出纸笔,还有一瓶墨汁。而后,他将白纸在石头上铺好,准备开始创作。他有些嫌弃传统的研磨,认为太费时间了。这次出门索性将砚台里的墨汁倒入了一个便携的小瓶子里,方便即取即用。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下来,他倒是一脸镇定,却将一边的两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笔随心动,他很快写下一首诗。温庭筠和鱼幼薇凑上前一看,白纸上写着:“荷香绕曲岸,荷影覆华池。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衣。”一首五言绝句,由远及近的描绘出夏日荷塘的美丽景象。 段书瑞得意的挺起胸膛,他的目光不由得飘向其余两人,想看看他们作何反应。 鱼幼薇的嘴张大成一个“o”型,温庭筠则仍保持着原来双手交叉的姿势不动。段书瑞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跳着,成还是不成,拜托你们二人拿个准话啊。 “这诗写得真好。好到不像是先生你写出来的。”鱼幼薇看了一眼诗,又看了一眼段书瑞。 “我谢谢你啊。你评价得也很好。”就是下次别评价了。段书瑞皮笑肉不笑的回答道。 “不错,有进步。”温庭筠连连鼓掌,目光中充满了欣赏,“段兄,我就说你是可造之材,未来前途无量啊。你这进步的速度……越来越快了。” 段书瑞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他的这位温兄知晓陈伯是怎么点评他的文章后会作何感想。不过听到他肯定了自己的进步,他感觉身心舒畅,心情大好。 三人休息够了,又围绕着荷塘开始闲逛。山里不像长安城里那样空气灼热,反而凉风习习,让人愿意去户外散步,细细探索大自然的奥妙。三人去亭子里坐了一会儿,期间还发现有两根柱子上题了几首诗,可惜没有署名,不知道是何人所写。 闲聊了一会儿,看到天色不早了,三人才慢悠悠的往回走。下午天空中的云层有些厚,只依稀看得到几缕阳光。但终于捕捉到灵感,了却了自己的一桩心愿,段书瑞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他看着走在前面的两人,感觉自己终于跟上了他们的步伐,不再像之前一样被远远甩在二人身后。 第52章 前世回忆 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三人还没相聚几天呢,就到了段书瑞回去的时间了。 段书瑞通过这几天的观察,发现温璋那小子的确没有再欺负鱼幼薇了。这几天他和温庭筠一左一右像两大护法一样跟在鱼幼薇身边,估计他就算有贼心也没贼胆。 离开的那天,温庭筠和鱼幼薇前来为他送行。段书瑞因还要在这里讲学一段时间,所以不能和他一起回长安城。温庭筠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段兄,这次一别,不知道又要多久才能见面了。你要多多保重。 ” 段书瑞笑着开口:“温兄,有缘千里来相会。我相信我们以后还有很多见面机会的。眼下最重要的,是做好我们每个人该做的事。” 鱼幼薇俏生生的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二人道别。山脚下的老榕树有一些粗壮的经脉裸露在地表,像是遒劲的血管,慢慢扎到土壤深处去。她就站在凸出的根脉上,静静的看着二人。她睫羽轻垂,遮住了眼帘,让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段书瑞和温庭筠说完话,看了她一眼。他朝她的方向招了招手,语气温和的说道:“幼薇,站那么远做什么。过来。”鱼幼薇低下头,慢慢走过来。仿佛她走的越慢,离别的时刻也会来的越晚。一步,两步……她在离他不到两尺的地方停下,抬起头,望进他的眼里。 “咱们就要分别了。你没有话想对我说吗?”段书瑞笑盈盈的看着她。 “先生,请多保重。”鱼幼薇将两手藏在身后,“还有,谢谢先生为我出头。” 段书瑞脑子里传来“轰”的一声巨响:她都知道了?是在厨房听见的,还是郑夫子告诉她的?虽然他觉得自己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但毕竟之前与郑夫子谈话夹带了点威胁的意味,要被她听到了,总归有些不光彩。 “先生,我可能要过年才能回来了。希望下次见面时,你一切都好。”鱼幼薇展颜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那笑容是如此耀眼,看着她,段书瑞也不禁笑了。这一次,是如释重负的笑。 “你在书院要好好学习,好好生活。”段书瑞揉了揉她的脑袋,“谢谢你给我写信。” 鱼幼薇的耳尖有些泛红,但她没有移开目光:“先生,放假时你会和温师傅一同来接我吗?” “当然。”段书瑞冲她摆摆手,“好啦,我该出发了。你要好好听你温师傅的话。” 他转身上了马车,车夫抓起绳子,只听马儿一声嘶鸣,马车便缓缓消失在二人视线中。 到长安城时,已是黄昏时分了。段书瑞没有直接回陈伯家,而是回了自己家。他打算明天一早再回去。 进了自己的房间,他将房门紧锁,跌坐在椅子上。他有时候很享受一个人的空间,他觉得四周是如此安静,仿佛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但热闹过后的独处是最难熬的。他有时候很羡慕自己身边的人——陈伯有自己的妻儿,温庭筠也有妻子和一双儿女,鱼幼薇虽然丧父,但疼爱她的母亲一直陪伴在她身侧。而自己在这个时空却没有骨肉血亲,只能孑然一身。他感觉自己前世匆匆离世,没能留下什么念想。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开始在屋子里翻箱倒柜起来。 找到了!他从桌子最下面的抽屉里翻出一个首饰盒。谁说他没有留下念想?这不就是吗?他屏住呼吸,轻轻打开首饰盒,一条制作精美的手链出现在眼前。那是一条金色的手链,一端是一个小小的锁扣,另一端则是一颗小小的碎钻。那是一颗色泽异常漂亮的蓝色宝石,在烛光的照耀下显得异常光彩夺目。这条手链是他的亲生母亲送给他的。 上一世与母亲的对话还在耳边回响,他不由得闭上眼睛——“儿子,老妈有礼物要送给你。” “老妈,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的生日还有好几个月呢,您送的指定不是生日礼物。您有什么要求就尽管开口吧。”段书瑞坐在书桌前头也不回的打着游戏。 “臭小子,你不看看我给你送的什么礼物?”段母气冲冲的走过来,将电脑关了。他只得抬起头,配合的看向桌上老妈给的礼物。这一看,就愣住了。 两条一模一样,做工精细的手链躺在红色的首饰盒内,在灯光的衬托下显得更加耀眼,让人不敢逼视。段书瑞不确定的开口:“妈,这两条链子是送给我的吗?” “什么链子?这可是大名鼎鼎的t家的钻石手链!”段母没好气的敲了一下他的肩膀,“这可是我等了好久才有货的,送给你小子算是便宜你了。连我自己都舍不得买呢。” 买手链舍不得,买包就舍得了是吧。段书瑞默默的在内心吐槽着,但他没敢说出口。 “谢谢妈妈。可是……为什么是两条?”段书瑞满脑子黑线——直觉告诉他,接下来母亲的答案并不美妙。 “你下周不是要和露露去相亲吗,你两正好一人一条。”段母笑着开口。 “这个也太贵重了吧。再说我两还没成呢,你这贸然送了,万一后面我两吹了怎么办?”段书瑞揉了揉太阳穴,感觉自己一个头两个大。露露是他妈同事王叔叔的女儿,也是大学毕业后一直没找对象。两家的父母就做局想让二人见一下面,联络一下感情。他虽然不太想去,但为了不让母亲失望,只得硬着头皮去了。 “怎么尽说些不吉利的话。”段母皱起眉头,“那你先拿着吧。你觉得时机到了再送吧。” 段书瑞笑着打趣她:“妈,这是你送给未来儿媳妇的礼物吗? ” 段母骄傲的抬起下巴:“当然了。你以后要是遇到心仪的女孩,就把这条手链送给她。别忘了把她带回来让我看看,我替你把把关。” “好好好,都听太后您的。”段书瑞点点头。段母被他逗笑了:“行了,别贫嘴了。我先替你把你那条手链收好,你就把送给女孩的那条收好就行。” 段书瑞依言收好了那个首饰盒。但是到了相亲的那一天,意外发生了。 第53章 不堪回首 段书瑞提前半小时到了相亲地点,他不好意思让女孩等自己。那是一家装潢豪华的西餐厅,据说还是星级餐厅。段母提前一周替他预订了靠窗的位置,那里可以看到整个城市的夜景,还能听到不远处的钢琴演奏。 这里需要提前订餐,厨师才会提前联系空运食材,所以段母已经提前预订好了双人豪华套餐。但是露露还没到,段书瑞也不知道她多久会来,便让厨师不急着开火。侍者给他端来两杯柠檬水。他便边喝水,边百无聊赖的打量着窗外的风景。 比约定时间晚了将近半个小时,露露才姗姗来迟。段书瑞吩咐厨师开始准备,自己也伸手摸向西装兜里的首饰盒。露露也算是他的老同学,两人从小学到初中读的都是同一所学校。他正要开口打招呼,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他。 露露看着他,脸上有些许歉意。 “没事,你先接电话吧。”段书瑞向她微笑示意。看来一定是工作太忙了,露露才会晚到。以前的她一向是很守时的。 露露将听筒音量调到最小,按下了接听键。不知道对面的人说了什么,她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很难看。一通电话结束,她面色骤然苍白,呼吸也变得急促。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段书瑞不安的看着她,她的状态看上去很不好。 “对不起,阿瑞,我可能得离开…去处理一些私事。”露露低下头,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 “是工作上的事吗?”段书瑞没等她回答,就善解人意的说道:“没事你去吧,我们后面有时间再聚。” 露露拿起桌上的手机,深深的望了他一眼,便夺门而出。段书瑞僵直的坐着,一语不发。很快菜上齐了,他草草吃了几口,便放下了刀叉。 他盯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外面的行人都步履匆匆,忙着自己的事情,却没有一个人会为他停留。他拼命掩饰住内心的失落,起身离开。 在等红绿灯时,他鬼使神差的掏出那个首饰盒看了一眼。他没有将其放回兜里,而是紧紧的攥在手里。那仿佛一个热源,源源不断的为他输送温度。在过马路时,他头一次没有左右观察车的动向。就这一次失误,意外发生了。他丧命于车祸,而这个首饰盒却和他一起来到唐代,成为他唯一的念想。 思绪回到眼前,他从神游状态清醒过来,徒劳的垂下头。他是那样想念自己的母亲。自己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出轨了,母亲带着他毅然决然的离开,换了一座城市开启新的生活。搬到新家的那天晚上,他透过门缝,看到一向刚强的母亲居然在偷偷抹眼泪。她几乎在客厅坐了一夜,他也在房间里守了她一夜。从那天开始,段书瑞就发誓要好好听母亲的话。研究生毕业后他去了s国的孔子学院当老师。本来已经适应了国外的生活,但母亲一通电话,他还是义无反顾的回来了。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不希望母亲在国内孤苦无依,一个人再从天黑等到天亮。可是现在,他还是食言了。 他以前看过许多穿越类的书,书里的主人公只要把从现代带来的物品一步不离的放在身边,它就会带着主人公回到现代。他也如法炮制般将这条手链放在枕头旁边,希望它成为沟通两个时空的媒介。可惜,一次都没奏效过。随着愿望一次又一次的落空,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不过面对母亲留给自己的礼物,他依然小心爱护着。每次出门前不仅会将其收好锁好,回来后还会拿干帕小心翼翼的擦拭。唯恐珠宝蒙尘。 直到困意袭来,他才恋恋不舍的将手链放回抽屉锁好。他揉了揉脸,准备上床休息了。毕竟之前和陈伯说好明天回去,他们可能会在门口等着自己呢。 第二天,段书瑞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他匆匆洗漱更衣,一边吐槽自己没有时间观念。这也不能完全怪他,这里不比科技发达的现代,有闹钟手机什么的可以提醒他起床。虽然每天早上有人定时敲晨钟,但他今天睡得太沉了,压根没有听见。 他急匆匆的走进那条熟悉的巷子时,看到陈伯和崔景信在家门口站着,两人都在四处张望。他刚要走过去,两个年轻的姑娘却赶在他前面过去了。不得不说,崔景信长了一张颠倒众生的脸,这张脸将许多姑娘迷的团团转。这不,其中一位姑娘羞涩的问道:“崔公子,好久没见到你了。你都在忙什么啊?” 崔景信笑眯眯的开口:“我这段时间都忙着读书做学问呢,劳姑娘挂心了。” 这位姑娘的脸看到他笑,一张脸红得更透了:“不知崔公子近日是否有空,我想约公子……” 她一句话未说完,崔景信就瞟见了不远处段书瑞的身影,振臂高呼道:“嘿!段兄,你可算回来啦!” 段书瑞不紧不慢的走到陈伯身前,向他行了一礼:“师傅,弟子回来了。”而后抬起头,不咸不淡的看了崔景信一眼,“崔兄,别来无恙啊。” 崔景信呵呵一笑:“几天没见,段兄还是和以前一样。”他向两位姑娘拱了拱手:“二位姑娘请回吧,我们得进去学习了。” “……”那位姑娘还想说些什么,被另一位拉住了。等二人离开后,陈伯才领着两个徒弟进门。 “景信,你还真是魅力无限啊。”陈伯望了崔景信一眼。自打他回来不久,前来搭讪的女子快要排起一条长龙了。 “师傅啊,您就别打趣我了。”崔景信不知道从何处掏出他那把折扇,抵在自己的太阳穴上:“魅力太大,也不是我的错啊。” “你也老大不小了吧,就没想过找个姑娘成婚吗?”陈伯无奈的看着他。 “我早已经心有所属了。其他姑娘都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崔景信笑着开口。 段书瑞心下一凛,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这个浪子说话向来不打草稿,也不知道他说话几分是真几分为假。 第54章 一心向学 考虑到段书瑞刚回来,陈伯没有马上就给他安排课程,而是让他先休息半天。 吃完午饭,师徒三人坐在院子里乘凉。师母将放在井水里冰好的葡萄拿出来,摆在桌上。陈伯似乎觉得太阳太刺眼了,故将椅子往树荫下挪了挪。他眯着眼睛,开口说道:“修竹,你这几天去书院可有收获?” 段书瑞不小心吃到一颗酸涩的葡萄,不由得皱起眉头:“师傅,我在散步时看到一片荷塘,恍惚间感觉灵感来了,当场就写下一首五言绝句。师傅可有兴趣看看?” “我当然要看了。”陈伯满意的摸了摸下巴,“听你的意思,似乎对这次创作胸有成竹啊。你的小徒弟看过你的诗歌吗?” “……看过。她也觉得我写的有进步。但我还是想听到师傅您的点评。”段书瑞说着站起身,准备回房去拿自己做的诗。 直到段书瑞的影子消失在视野里,陈伯才对崔景信说道:“景信,你哥哥又来信了。你可知道此事?” 崔景信面上仍带着笑容,一双桃花眼中的温度却骤降下来:“师傅,您有话就说吧。不用太担心我。” 陈伯叹了一口气:“家大业大也是一种烦恼。景信,留给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后年的乡试,你和修竹一起去考吧。” 崔景信答道:“是。”他的目光越过了高墙,飘向了湛蓝悠远的天空。 段书瑞将诗作拿给陈伯过目。陈伯抿着嘴唇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赞叹道:“不错,有进步!” “短短四句诗,就将荷花的香气、形态、颜色等描绘的淋漓尽致,全诗没有一句废话。好,非常好!” 段书瑞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刚才看着陈伯严肃的样子,还以为自己要挨批评呢。不过陈伯还是肯定了他的进步,这让他觉得这几个月来付出的艰辛都是值得的。 “修竹,你练习写景诗有多长时间了,你可还记得吗?” “回师傅,已经四个月有余了。” “不错,你在单一的写景上已经有了长足进步,可以说已经摸到门槛了。但是许多写景的诗并不单单是写景,更多的是要借景抒情。你可读过杜工部的两首绝句?” 这话题跨度有点大。虽不知道师傅是何用意,段书瑞还是规规矩矩的答道:“弟子读过。” “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陈伯捋了捋胡子,“这是一首咏物诗。前两句写景,描写了春日的风光。后两句却笔锋一转,改为抒情。你可知杜工部在写后两句时,是怀着何种心情啊?” 要想透彻的了解、剖析一首诗歌,最重要的就是要了解当时诗人所处的时代背景。当时杜甫正客居于四川,人在异乡,总会生出对家乡的思念。“今春”虽好,但眼看着又要过去了,春天就要归去了,那么我何时能归去呢?杜甫以叙景而寄托乡思,言已尽而意无穷,让人感叹不已。 段书瑞回答道:“杜工部出身于河南道,但写诗之时已经携家眷漂泊到成都,并在友人的帮助下修建了一座草堂。此时杜工部欣赏着春日的美景,心中一定思念着自己的家乡吧。” 陈伯赞赏的看着他:“是的。即使春日无限好,但在杜工部眼里,也是稍纵即逝的。他表面上是在写景,实则是在抒发自己对家乡的思念之情。修竹,你何不也试着写一首寄托思乡之情的诗歌呢?” 段书瑞没有答话。他在父亲的家乡出生,父母离婚后搬家到外祖父母居住的城市。仔细想来,他的家乡应该是父母离婚后他和母亲常住的这个城市吧。也只有和母亲生活在一起,才让他感觉到归属感。 “就这么决定了。你写一首思乡诗,五日后交给我。”陈伯看了他一眼,“你可以想想家乡有哪些独特的景致,有哪些名胜古迹。” 崔景信暗自窃喜,还好师傅没让他也教一篇诗歌。然而,还没等他得瑟完,陈伯就面无表情的说道:“景信,你也别闲着。五日后你也得给我交一篇上来。” 崔景信:“……” 这打脸来的真快,真是让人猝不及防。 “你这几日在山上,可有练习写时文吗?”陈伯问道。 “弟子忘了。”段书瑞老实回答道。不是他不想写,实在是山上的日子太愉快了,没有那种针砭时弊的心境啊。 崔景信偷偷向他竖起大拇指,陈伯则板起面孔:“学习需要积极主动。这个道理还需要我教你吗?”说着,他从桌上的粗布口袋里掏出一本发黄的书稿递给他:“这是念儿当年参加科举考试时我列的书单,如今科场文风有变,当年书单已不适用于今朝。我后面又补充了几本书,其中一些文章你已经读过。但只读一遍是不够的,你需要仔细琢磨文章是如何写出的。” 段书瑞接过来一看,发现文章的数量还不少,足足列了五页纸之多。 “我听开书肆的友人说,你连着两个月几乎每日都会去那里读书。我观你文章,进步是有的,但还存在许多不足。经义理解一直是你的强项,但文辞构思一直是你的弱项。一篇一等的好文章,一定是无懈可击的。” 段书瑞连连点头,他知道陈伯说的在理。 他早已熟读四书五经,许多篇章段落都能背诵下来。让他默写注释,他也能写个七七八八。但或许是习惯于引经据典,导致他忽略了表达自己的主观感情。一篇文章看上去更像是无数典故堆砌出来的,读起来干巴巴的,很难触动考官。 段书瑞将陈伯给的书带回去,又翻了翻自己手边的书。书单上的书他已有几本,其他的那间书肆大多数也有。他便按照陈伯的要求读起了这些文章,适当改变了以往的晨读书目。 熟读唐诗三千首,不会作诗也会吟。 这一篇篇文章读下来,段书瑞自然得到不少收获。 这几日清晨他都在院子里的假山旁读散文,尽管他为了不打扰其余人休息,刻意降低了音量,但还是被崔景信发现了。崔景信暗自赞叹道:“段兄向学之心,可真叫人敬佩啊。” 第55章 二人谈心 想到陈伯昨天说过的话,崔景信的嘴角不禁泛起苦涩的弧度。 他有时很羡慕段书瑞,因为后者没有家族的桎梏,可以随心所欲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哎,何必想这些没有意义的呢?崔景信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强迫自己清醒。而后,他没有赖床,以一个麻利的姿势翻身下床。不管是为了陈伯的苦心教导,还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多学点总归是好的。他坐到桌前,翻出书本,也开始认真学起来。 这一日,段书瑞正在院子里喂鸽子。陈伯老两口在儿子去朝廷上任后养了几只鸽子,尖尖的嘴,雪白的羽毛,甚是可爱。在老两口的悉心照料下,每一只鸽子都吃得圆滚滚的。从远处看就像一个个雪球在地上小幅度滚动。崔景信偷偷摸摸的走到他身后,用折扇敲敲他的肩膀。 “啊!”段书瑞差点没吓出一身冷汗,“崔景信!你想吓死我吗!” 崔景信用折扇遮住半边脸,只露出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他注视着段书瑞,后者感觉身上的鸡皮疙瘩都在跳舞。 “你有何事啊?鬼鬼祟祟的,一看就没安好心眼。” “段兄,我问你个问题,你莫见怪啊。”崔景信一双眼滴溜溜的转了转,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后,这才开口问道,“段兄,你打算考明经科还是进士科啊?” 段书瑞不假思索的回答道:“当然考进士科啊。” “可是进士科很难考,而且段兄你是儒学讲师,考明经科会不会更容易些……” “崔兄,‘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这句话你没听过吗。”段书瑞无奈的揉了揉眉心。明经科和进士科是唐朝科举制度取士最重要的两个科目。明经科主要考儒家经典,主要考查经学内容和时务策,而进士科考试科目更多。除了要考经学和时务策外,还会重点考察查诗词歌赋和政论等内容。所以进士科的难度更大,所以才有了“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 由于进士科难度较大,考中者往往会更受统治者重视。虽然录取人数上通常比明经科少,但是进士出身的官员晋升机会相对更多,也更容易担任较高的官职。虽然唐代各种《登科记》并不记载明经及第姓名,但每科明经及第人数多在一百人左右,且一般都是任命为中下级官员。而不少进士及第者青云直上,很快能爬到帝制政权的顶峰。 “我明白了,所以段兄你才苦攻诗词歌赋。”崔景信睁大眼睛看着他。 “崔兄,其实你想入朝为官,还有更容易的方法……”段书瑞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 “你是想说通过察举、门阀等途径吧。”崔景信淡然一笑。 段书瑞静静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段兄,你知道吗。”崔景信的目光越过他,落到一只雪白的鸽子上,“上天馈赠的礼物,早在无形中标好了价格。就算是出生于世家大族,想要享受家族的荫庇,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段书瑞似懂非懂的望着他,他能感觉到崔景信平静外表下隐藏的波涛汹涌。他也明白,许多名门望族的后代不能向寻常人一样逍遥自在,遵从自己内心的想法,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他同情的望着崔景信,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啦。”崔景信挠了挠头,“总之,生活在这个朝代,人人都应该自危。如果不满意上天的安排,就靠自己的努力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你觉得呢,段兄?” “嗯,你说的很对。只有自己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段书瑞点点头,“崔兄,没想到别了这几日,你还真让我刮目相看了。” 崔景信又露出没心没肺的笑容:“段兄,你是在夸我吗?” “我去看书了。”段书瑞面无表情的转身,准备远离他这朵奇葩。 “哎哎,段兄,你别急着走啊!”崔景信快步跟上,“你等等我!” 时光飞逝,转眼间秋天就过去了。马上要迎来冬季了,他们二人那位在路上耽搁多日的师兄还没来。陈伯也没再提起此事。二人心中均感到奇怪,但都不好意思发问。 立冬一过,天气便日益寒凉了。天空中甚至下起了小雪。段书瑞算是勤勉的了,晨起时都忍不住在被窝里多赖了一会儿。起床的瞬间对他来说格外艰难。于是,他心安理得的将给孩子们上课的时间延后了一个时辰,美其名曰:“冬天应该早睡晚起。”郭小胖的父亲对此倒是没有任何异议,用他儿子的话来说,他爹就是先生的忠实拥护者。因为延后一个时辰,郭父还热情的邀请段书瑞和家住得远的几个学生在郭府吃午饭。由于郭家伙食太过丰盛,厨子手艺太好,段书瑞这段时间还胖了两斤。 房间简陋,冬日里仅有的保暖设施就是那一个小小的暖炉。最冷的时候,段书瑞和崔景信各自裹着一床厚被子,围坐在暖炉边烤火取暖。 崔景信打了一个两个大大的喷嚏,他吸了吸鼻子,对段书瑞说道:“段兄,没想到冬天来得这么快。以往这个时候家里都会给我寄冬衣,这回居然什么消息都没有,当真奇怪。” 段书瑞将身上的棉被裹得更紧了:“说到冬衣,要不明日咱俩一起……” 他的话还没说完,房间的门被人敲响了。 “修竹,景信,你们睡了吗?”屋外传来他们师娘的说话声。 二人对视一眼,段书瑞放下棉被,起身开门。 师娘的手中抱着两套厚厚的冬衣,两套冬衣叠的整整齐齐的,重在一起甚至高过了她的头顶。她看到段书瑞出来,露出歉意的微笑:“这么晚了,打扰你们休息了吧?” “师娘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们还没就寝呢。”段书瑞接过她手上的冬衣,好奇的问道:“师娘,这是……?” “这是我新做的冬衣,里面缝了一层厚厚的棉花,穿上可暖和了。”师娘笑着看着二人。 二人都感觉喉头被梗住了,一股暖流从心里升起,流向四肢百骸。 师娘没把他们当成留宿的学生,俨然是当成了自己的儿子。 第56章 归期将至 “师娘,这太贵重了。您花了不少积蓄吧?”段书瑞感激的望着师娘。虽然时代不同,但市场上有一条永远不变的规定——过季衣服永远比当季的便宜。虽然这两套棉衣都是师娘自己做的,但布料、棉花等原材料成本加起来定然不便宜。 “没有花多少钱,这些布料都是之前给念儿做衣服没用完的。棉花是在我的一位老熟人那里买的,针线什么的家里都有。”师娘生怕他们塞钱给自己,连忙耐心的解释了一番。 “那就谢谢师娘了。师娘真好。”崔景信笑着从段书瑞手上接过他的那件棉衣,“我现在就试试。” “数你嘴甜。”师娘高兴的眯起眼,“你们俩都试试吧。你们身高都差不多,修竹的个子要更高些,肩膀也要宽些。我没用刻花铜尺量过,只大概用眼睛估计了一下。也不知道合不合身。” “我感觉还是挺合身的。”段书瑞已经套上了棉衣,他张开双臂,给师娘看了看,“您看看呢?” 棉衣显然是师娘新做的,布料缝合的地方还能看到针脚的痕迹。衣服厚实又不闷人,段书瑞穿上后只觉全身都暖了起来。虽然棉衣款式简单,但师娘的这份心意,足以帮他抵御整个寒冬。 师娘让他转身,仔细打量了一下,满意的说道:“不错,挺合身的。修竹你个子高,穿着也不显臃肿。” 崔景信招招手,将师娘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师娘师娘,你看看我穿着怎样?”他那副迫不及待的样子,活像小孩子在争宠一样。段书瑞不由得摇摇头。 “好好好,景信你长的俊,穿什么都好看。”师娘“扑哧”一声笑出来。这话倒不假,崔景信皮肤白皙,面目英俊,长身玉立,就算是披个麻袋也掩盖不了他那翩翩公子的气质。 第二日,段书瑞和崔景信二人在院子里站着观雪。段书瑞昨日就将自己平日看的书装好了,又带了一些纸笔,其余一些衣服都留在房间,准备只穿着身上一套回去。但他昨晚忙着收拾东西时,崔景信却坐在椅子上,一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样子。这家伙丝毫没有收拾行李的打算,也不知道是家里东西齐全,还是压根没打算回家。 “崔兄,你今年不打算回去吗?”段书瑞装作漫不经心的开口。 “我才刚回来没有几个月,又急着回去做什么?”崔景信笑着开口,“再说了,我家远在清河郡,不像段兄在长安城里有住宅。” “……”虽然他说的句句在理,但他家大业大,段书瑞不相信他在长安城里没有别的去处。想来他是有别的考虑,才不愿意回家。 “当然,段兄你若是主动邀请我,我还是很愿意去你家借住几日的。”崔景信展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那双眼睛似蕴含着万千星辰,若是寻常女儿家,怕是已经深陷其中了。但很可惜,他遇到的是段书瑞。 “下次吧。这回我还有其他的事要办。”段书瑞毫不客气的拒绝了他。 说完,他没有理会身后幽怨的目光,准备回房拿行李离开。他师傅昨日特地告诉他,离开时无需前来告别,反正过不了多久大家就又能见面了。他拿好行李,对着师傅师娘紧闭的房门恭恭敬敬的作了三个揖,转身离开。 段书瑞刚回到家,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住在他隔壁的周大娘,此时她正站在他家屋檐下左顾右盼。段书瑞缓缓走过去:“周大娘,您在这里等了一会儿了吧。请问你有什么事需要在下帮忙吗?” “段公子,你可算回来了。”周大娘看到他回来,赶忙迎了上来,“这马上就要过年了,不知陆娘子那边一切可好?”她口中的陆娘子,就是鱼幼薇的母亲。 段书瑞默默的看着她。周大娘是个热心肠,她和鱼母也算是老相识了。自从鱼父去世后,她就经常向母女俩伸出援手。这一次在屋檐下等他,多半也是想找他商量关于帮助鱼母的事。 “来来,您快请进。有什么事我们进去再商量。”段书瑞急忙请她进屋。这寒冬腊月的,在室外站久了极容易冻坏身子。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待二人在屋内坐定后,周大娘言辞恳切的说道:“我就是想过去帮陆娘子打扫一下卫生。幼薇不在家,她一个人肯定要做许多活儿。” 段书瑞点头道:“您说的是。那您先等我一会儿,我收拾下行李。然后我们再一起去吧。”他也想多去鱼母家帮忙,可是孤男寡女的同处一室,若是被旁人看到了容易传出闲话。他不希望有人恶意诋毁鱼母,所以经常和周大娘结伴同去。 二人雇了一辆马车,不多时就到了鱼母家。他们帮着鱼母打扫卫生,清理杂物。鱼母家里还有几样之前遗留的旧家具没有处理,段书瑞和周大娘一起扶着家具慢慢挪到屋后。鱼母也拿着鸡毛掸子在一旁除尘,她不时起身看一眼二人,眼里充满了感激。 门框上也有许多灰尘。鱼母握着鸡毛掸子除尘,够不着的地方段书瑞便过去帮她。他比鱼母足足高出一头,屋檐的边角鱼母踩着凳子也够不着,段书瑞倒是很轻松。他除完尘,随手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手。鱼母见状说道:“先生,实在不好意思。是妾身耽误你读书了。” 段书瑞摆摆手:“夫人客气了。现在我也放假了,心思早不在读书上了。”他笑着补充道,“咱们把屋子打扫的干干净净的,幼薇和温兄回来看着也高兴。难道不是吗?” 鱼母微笑着拿起鸡毛掸子:“是啊。想来书院也该放假了。先生,你们打算何时去接幼薇回家呢?” “下周吧。幼薇写信说这周还要在书院收拾一下行李,顺便多请教一下夫子一些学业上的难题。” 温庭筠十月初就回来了,他和段书瑞认真计算着鱼幼薇回来的日子,打算提前雇佣好马车。想到又可以见到鱼幼薇了,段书瑞的心情也变得愉悦起来。 第57章 难忘今宵 白鹭书院终于迎来了期盼已久的假期。这座平日里郁郁葱葱、充满生机的山峦此刻已然被厚厚的积雪所覆盖,仿佛披上了一层洁白无瑕的盛装。放眼望去,一片银白世界,美不胜收。 那些活泼可爱的小动物们似乎也感受到了严寒的侵袭,纷纷躲进各自的洞穴之中,不再像往日那般欢快地四处奔跑嬉戏。山上的气温骤降,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吹得人瑟瑟发抖。 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几乎所有的学生都早早地穿上了从家中寄来的厚实冬衣,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以抵御这刺骨的寒意。而鱼幼薇自然也不会例外,只见她身着一件红色的棉袄,领口处还镶着一圈柔软的兔毛,看上去既暖和又俏皮。 此时此刻,空荡荡的长廊上只有鱼幼薇一个人的身影。她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目光凝视着远方蜿蜒曲折的山路,心中暗自思忖着:段书瑞和温庭筠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前来接她呢? 李浩正啃着烧饼从屋檐下走过,看着她一个人在发呆,不由得问道:“幼薇,你的家人还没来接你呢?”上周周末就开始放假了,以温璋为首的一众富家子弟早早的就被家人接走了,只有少数几个人还留在书院里。鱼幼薇就是其中之一。 “李大哥,你不也还没走吗?”鱼幼薇看到他两边鼓起的腮帮子,忍不住轻笑出声。 “好久没见我爷爷了,今年打算回去看看他们。家里人还在准备各种礼品呢,想来还得再等几天。”李浩又咬了一大口烧饼,“你回房去等吧,走廊上可冷得紧。” “谢谢你,李大哥。一会儿我先生他们就要来接我了。我估计他们是被大雪困在路上了。” 快到中午时,二人才姗姗来迟。温庭筠向鱼幼薇解释道:“幼薇,按计划我们昨天就应该到的。可惜大雪封路,昨日不得已在城郊一个客栈歇息了一晚,今天才到。” 鱼幼薇并未生气,她笑盈盈的说道:“二位先生辛苦了。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段书瑞接过她手上的一个小包袱,掂量了一下,好奇的问道:“幼薇啊,你的包裹怎么这么轻啊?你没带书回去看啊?” “先生,我的知识都存在这里面了。”鱼幼薇伸出手指点了点脑袋,笑嘻嘻的说道。 段书瑞被她逗笑了,他无奈的摇摇头:“走吧,你阿娘等你好久了。就盼着你回去呢。” “好啊,我们快走吧。”鱼幼薇自然的牵起两人的手,三人一起走向门外。 老天还算眷顾他们,下午雪下的没有那么大了,路面的能见度也变高了。车夫快马加鞭,总算是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下车时,温庭筠特意多给了车夫一些报酬。 “阿娘!”鱼幼薇老早就看到守在门边的母亲。她跑过去抱住鱼母的腰,将头深深埋进母亲怀里。 “我的宝贝女儿……回来就好。”鱼母温柔的抚摸着女儿头上的发髻,她发现鱼幼薇又长高了一些,估计要不了几年她就能赶上自己的个头了。 “二位先生,谢谢你们把幼薇接回来。”鱼母搂着女儿向屋内走去,“快请进,饭菜已经准备好了。” 温庭筠除下手套,段书瑞拍了拍身上的雪。屋内暖融融的,鱼母早已生好暖炉。桌上有好几道菜,均是色香味俱全。 “有两道菜是我自己做的,其余的都是我提前在街上买好的。”鱼母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她也是在仆人离开后才彻底适应自己下厨。 尽管还没有到吃年夜饭的时候,但段书瑞知道这就相当于今年的年夜饭了。温庭筠毕竟有家室,每年的年夜饭肯定会与家人一起吃。而他自己……或许会和陈伯他们一起吃吧。 四人在八仙桌旁坐定。桌上有一桶粟米饭,一道“炙肉”,还有一道“鱼脍”。前者是将羊肉切成小块,用炭火烤制而成的。后者则类似于现代的日式生鱼刺身。段书瑞觉得有些新鲜,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碟子里的食物大多呈丝状,也有小片状,碟边还堆着嫩绿色的碎葱,旁边一个更小的碟子里还盛着芥末、豆菇、蒜泥等调料。除了这几道菜,另有一碗汤羹,一盘水果。这些菜放在现代人眼里或许不算什么,但在唐代已经是极具代表性的美食佳肴了。 鱼母拿出一坛酒,放到桌子上,替其余二人满上。鱼幼薇想尝尝味道,被母亲一个眼刀甩过去,只好乖乖的舀了一碗汤。 “二位先生,承蒙你们照顾。我和幼薇能过上今天这般幸福的生活,你们二位绝对是功不可没。妾身敬你们一杯。”鱼母仰头饮尽杯中的酒,“我先干了,请二位随意。” “夫人好酒量!”温庭筠的眼里染上一抹敬意,“夫人一直勤恳工作,省吃俭用。你才是真正的功臣啊。温某敬你一杯。” “你们二位都没闲着,倒是我这个二十余岁的学生在忙里偷闲。”段书瑞微笑着举杯,“这一杯,敬我们相识多年的情谊。希望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三人连连碰杯,桌上的气氛很快活络起来。鱼幼薇扒着碗里的饭,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她很怀念几人一起吃饭的日子,毕竟她在书院里时常形单影只,吃饭总感觉像在走过场。 一顿饭吃完,三人都有些醉了。由于现在已经过了宵禁的时间,段书瑞和温庭筠只能借宿于鱼幼薇家中。幸好有一道门将内室和前厅隔开。鱼母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和鱼幼薇去柜子里抱了两大床棉被出来。段书瑞二人身上衣服都穿的厚,脱下外衣随意在地上一铺,就可以凑合一宿。 这一夜,几人都睡得十分安稳。 翌日,段书瑞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时,屋里只剩鱼母一人了。鱼母看见他醒了,指着一旁桌上的早点道:“先生你醒了,早点已经准备好了。” “夫人,他们两个人呢?”段书瑞揉了揉眼睛,敢情他居然是醉的最彻底的那一个。 “他们两个在外面院子里打雪仗呢。”鱼母掩口轻笑。 听到打雪仗,段书瑞一下子来精神了。他火速穿好衣服,扒了几口饭,就加入了战局。 第58章 庭院玩雪 长安城里下了一场大雪,雪下了足足三天,覆在地上厚厚一层,院子内的假山矮松都被雪盖住了,池塘也结起了冰。此刻雪小了些,并没有停,段书瑞刚出门,迎面飞来一个雪球。幸亏他眼疾手快,往旁边侧让了一下,雪球才没有砸在脸上。下一刻,段书瑞就听见温庭筠嚣张的笑声。 段书瑞自然不甘示弱,丢了一个雪球反砸回去。 一旁的鱼幼薇正半蹲着堆雪人,她堆的很专注,压根没有注意到他俩的幼稚行为。 鱼母在屋里看到这一幕,面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书院中读书辛苦,幼薇还是年岁最小的,若成日只被拘着读书,毫无闲情逸致的话,读书久了,人也痴呆了。 二人玩的乐不开支,回头一看,鱼幼薇还在堆雪人。段书瑞的作恶之心蠢蠢欲动,他蹲下身团了一个拳头大小的雪球,瞄准鱼幼薇的背丢过去。“啪”!雪球飞行轨迹偏移些许,正中鱼幼薇的臀部。她一下子感觉到异常,伸手摸了一把,感觉到满手冰凉。她回过头,咬牙切齿的道:“先、生,礼尚往来。你既然出手了,就别怪幼薇不客气了!” 鱼幼薇一边叫着,一边转着圈砸起了雪球,段书瑞躲闪不及,肩头、胸口、大腿等部位连连中招。他不住向后躲着,脸上却还是挂着宠溺的微笑,被砸中好几次都不生气。突然,鱼幼薇大叫一声,身子失去平衡,向前倒去。 段书瑞心下一紧,连忙向她的方向赶去。他伸手抓了一把,却没抓住,鱼幼薇头朝下的倒在雪地上。幸好雪堆的厚,她的脸才没有受伤。段书瑞将她慢慢搀扶起来,看见她的脸上满是雪,想都没想就伸出手,替她抹了抹脸。鱼幼薇感觉到他手掌的温度,和那张突然凑近的脸,她的脸“腾”的就红了。多亏这寒冬腊月的,在户外待久的人都容易冻的脸发红,这才没引起注意。 “幼薇,这是你堆的雪人吗?”不远处传来温庭筠的声音,两人才自动分开。二人朝温庭筠走去,一个圆滚滚的雪人出现在眼前。不过段书瑞东看西看,也没看出它和人有什么相似之处。 “这不是人哦,这是狸奴。”鱼幼薇笑的眯起了眼睛,“你们看,我堆的像吧。” 两人“哦”了一声,伸长脖颈仔细打量起来。段书瑞对鱼幼薇的审美不敢恭维,虽然她自称堆了只猫,可在他看来,除了头上那两个尖尖的耳朵标明了身份,其余部位看起来就像个大葫芦。 “苏山长就养了好几只狸奴,他本人特别喜欢这种小动物。”鱼幼薇高兴的说道。苏山长的猫时常出来遛弯,有好几次都被她碰到了。也许是她自带着亲和力吧,鱼幼薇很快就和几只猫混熟了。几只猫一看到她走来,就自动躺下,袒露出柔软的肚皮,任其上下其手。 “嗯,堆的好。我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只狸奴。”温庭筠丝毫不吝啬自己对小徒弟的溢美之词,这些话一听就是随手拈来的。 “对啦,我还堆了几个雪人呢。”鱼幼薇蹲下来,仔细的给二人指认地上几个挨在一起的雪人,“这是阿娘,这是我,这是温师傅,这是先生……” 段书瑞右手扶住额头,有些不忍直视。除了雪人身上的一个“段”字,他简直看不出这和自己有何关联性。忽然,他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什么,不由得往前走了两步,弯下腰仔细看了一眼。这个雪人的头上有一个圆圆的发包,发包上还叉着一根细细的树杈。看上去像是一枚簪子。 他心中一动,望向鱼幼薇,她也正在看他,还笑着眨了眨眼。段书瑞不禁偏过头,咳了一声:“嗯,还是有几分相似之处的。” 除了打雪仗、堆雪人之外,几人倒是想品尝一下围炉煮茶的滋味。可惜几人手脚笨拙,鱼母又在屋内做手工活儿,因此只能打消这个念头。 三人又玩闹了一会儿,鱼母挽留二人吃了顿午饭,二人就告辞了。 段书瑞回到自己的家中。进了屋里,他关紧门窗,像往常一样打开抽屉。他翻出那个红色的首饰盒,小心翼翼的打开。看到那条手链还在,他松了一口气。将首饰盒合上,他将其放在心口捂了一会儿。每次他出门回来,都会这么做。只有这样,他才能感觉到冥冥之中母亲在保佑他,他不是孤单一人。 做完这一切后,他开始烧水沏茶。以前,他习惯了看书之前必喝咖啡。哪怕是去学校图书馆,他都会提前点一杯咖啡带进去喝。然而在唐朝,咖啡还没有传入本国,因此只能靠喝茶提神。 现在喝点茶叶是郭小胖点父亲送的,是婺州东百茶。这种茶产自东阳郡一带,价格要比寻常茶叶贵上许多。郭父虽是商人,但对士人很是尊重敬仰,因此很舍得送他一些好东西。段书瑞并不痴迷于喝茶,但读书累时喝上一碗,既能提神醒脑,也能暖暖身子。 段书瑞将茶壶从炉子上拿起来,倒了一碗茶。他喝了一口茶,搓了搓手,待墨化开,方才在白纸上写起字来。 吃完午饭本应犯困,但估计是天气太过寒冷了,他反倒越来越清醒。他干脆把之前陈伯给他改过的文章翻出来,认认真真的在一张白纸上誊抄其中的批注。他每次写文章都很用心,但陈伯改文章更用心,总能找到他的不足之处。由于话题不同,他每次暴露出来的问题也不同。他打算针对这些问题“对症下药”,看看自己在哪些地方还有进步的空间。一进入状态,他别的也不想了,只专注于誊抄,很快一张白纸就写满。段书瑞将纸举着,对着光线亮处看。 他的文章存在的问题有许多,之前最大的问题是详略不当,现在是议论不深刻。陈伯常说他读书读的浅,只明白了表面意思,却没有把握文章的深层含义。他打算趁自己一个人在家时,静下心来好好阅读一下前人的作品。 第59章 师兄来了 段书瑞读了一会儿书,便起身活动。虽然人家常说“冬藏夏放”,指明冬天要注重能量的积累与潜藏,减少过度的活动和消耗。但他总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就坐在桌前一点都不运动吧。他每当学习疲倦时,便会做一套八段锦来拉伸筋骨。这套八段锦是他大二时体育老师教的,他为了不拉低平均学分,在期末考试前一周疯狂练习。最后不负众望的拿了全班体育最高分。由于他没事就练几个动作,所以现在还能清楚的记得一些动作要点,完整的打一套也不在话下。 他打完一套八段锦,又靠着墙闭眼养了一会儿神,这才重新在书桌旁坐下。他打算多研究一下一些诗歌大家写诗的共同点。现代人用今天的发音去读唐诗,会得出唐诗可以仄声韵,甚至可以不押韵的结论。实际上唐朝人们写诗是按照当时的发音来写诗的。唐朝的官话是秦地发音,按照秦地发音来读,唐诗只有平声韵。 段书瑞自认为自己在写诗这一道上格外努力,可十余首诗下来,能被夸赞的也就是对仗工整,其余方面都是表现平平。 但写诗耗费的精力却比写文章要大多了,每次抓破脑袋都想不出来时,他就深深希望自己被王维附体。大名鼎鼎的王维,九岁便会写诗,十五岁离家赴长安,二十一岁就进士及第。自己要是能有他一半的聪明才智,也不至于现在还坐在这儿苦苦思索了。 本来陈伯对他寄予厚望,但当他第一次看到段书瑞所作的诗赋的表情,段书瑞一辈子也忘不了。他微笑着的脸骤然石化,下一刻就露出咬了一口柠檬被酸倒牙的神情。 之后,陈伯抱来厚厚一堆书给段书瑞,虽未多说什么,可脸上的表情却说明了一切。 段书瑞拿起书一看,《文心雕龙》、《乐府诗集》……可以说汇聚了从南北朝时期到唐朝所有着名诗人的诗赋。 自己还能怎么办?只能慢慢啃了。 段书瑞知道自己无法与这些才高八斗的文人相比肩,他也不求名垂千史,只求诗词歌赋一项不要成为自己的扣分项。 除了写诗之外,段书瑞也想多练习一些策论文章,去年至今年所学几乎都是在打基础,以四书五经为主,读书的范围也偏狭隘,而在这之后,读书的内容愈发繁杂,只琢磨经义文章是远远不够的。 除夕前两天,段书瑞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回到了陈伯家。一来,他想帮着师母多做一些家务活儿,二来,他希望和三人一起团圆,大家围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年夜饭。 晌午,段书瑞正在灶头帮师娘添柴,师娘佯装生气,要把他撵出厨房。可段书瑞硬是赖着不走,师娘拿他没办法,便只得由他了。 段书瑞蹲下身,拿火钳拨弄了一下木炭。师娘坐在一旁择菜,她想了想,对段书瑞说道:“修竹啊,我听你师傅说,你那位师兄怕是要回来了。” “师傅这话都说了好几回啦。谁知道这回是真还是假。”段书瑞无奈的瞥了她一眼,“师娘,我那位师兄家住的很远吗?” “嗯,你师兄的家乡离长安远着呐。甚至比景信的家还远。” 段书瑞想了想,他大致猜测了几个地方,但师傅没揭秘,他也无法验证自己的猜想。 “我估计快的话,说不定这两天就能到。”师娘头也不抬的将择好的菜倒在另一个大盆子里。 “师娘,我这师兄是个什么样的人?”段书瑞好奇的问道。 “他的心肠很好,是属于从小就在蜜罐子里长大的那一种人。而且他和你们有一点不一样。” “有哪一点不一样?”段书瑞更加好奇了,没想到师娘居然还会给自己卖关子。 “傻孩子,他都成婚啦。”师娘掩口笑道,“他比你们大不了几岁,人家夫人孩子都有了。而你俩却连一个相好也没有。” “……谁说的!”段书瑞红了脸,下意识的就想反驳,“我虽然现在没有,但以后肯定会有。崔景信他……” 一瞬间,他看到师娘的眼里燃烧起八卦之火:“怎么,景信他有相好了吗?” 一个曼妙的身影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段书瑞沉默了几秒,摇了摇头。 师娘:“啧,我还真以为有什么喜讯呢。白期待了。” 段书瑞:“……” “你俩在干什么呢?我刚刚在院子里叫你们也没人应我。”陈伯猛的推开大门,大步流星的走进来。 “有话就说,没看到我们正忙着吗。”师娘剜了他一眼,不是很想搭理他。 “我来是想告诉你们,一会儿舒云要到了。”陈伯摸了摸脑袋,“哦对了,修竹,舒云就是你师兄的名字。” “扑通”一声,师娘手上的菜掉进盆子里,溅起一团水花。她有些难以置信的开口:“舒云这孩子……终于回来了?” “是啊老婆子。他派人传信给我,说他人已经进城了。” “那我得多做两个菜。”师娘将两个大盆子放到灶台上,系上围腰,“这孩子忙着赶路,肯定消瘦了不少。” 听到师傅师娘二人的对话,段书瑞更好奇这位师兄究竟是何许人也了。 帮着师娘切好菜后,段书瑞就被推出了厨房。他正准备回屋,眼角余光瞥见崔景吾正坐在院子里那棵桃树下发呆。幸亏今天天气罕见的回暖,雪停了。要不然可得他受的。段书瑞一边恶狠狠的想着,一边走了过去。 “段兄,你忙完了啊。”崔景信看见他走来,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这时,门外传来马儿的嘶鸣声。两人自然都听见了,不约而同的向门口望去。 来人一身青衣,身长玉立,虽然经历长时间赶路,脸上却无半分疲惫之色。他的五官不似段书瑞那般线条锐利,但也称得上眉清目秀。气质不比崔景信那般风流倜傥,却自带一身凛然正气。 段书瑞和崔景信明白,这就是他们的师兄了。二人走过去,打算好好结识一下这位师兄。 “师兄好。之前一直听到师傅提起你,今天才有幸见到真人。”崔景信微笑着开口,看上去一团和气。 “二位同门好。在下才疏学浅,不过比二位早入学一段时间,可不敢自称师兄。”男子笑着回答道。 第60章 新年快乐 段书瑞见此人谈吐不凡,态度谦和,已然心生好感。他恭恭敬敬的说道:“在下段书瑞,还未请教师兄姓名。” 男子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在下陈舒云。”他又转向崔景信,“百闻不如一见,这位就是崔兄吧。” 崔景信的目光骤然变得深邃,但脸上笑容依然不减:“陈兄,你认得我?” 陈舒云微笑着,并未回答。这时候,陈伯也听到了院子里的动静,从厨房出来了。 “舒云,你小子还知道回来啊!” 陈伯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的两位师弟早就来了!你从夏天就写信说要来了,怎么直到冬天才到?” “师傅,实在不好意思。我也想早点回来,无奈路上出了些状况。”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陈伯见他脸色不对,也不由得皱起眉头。 陈舒云说道:“师傅,可否让徒儿先缓缓。屋里有水喝吗?” 几人一起走到院子里的那张圆桌旁坐下,陈舒云斟了满满一杯茶,“咕咚咕咚”的灌下去。他缓了一口气,这才接着说下去。 原来,陈舒云的家乡远在岭南道,他回家探亲后,打算走陆路回到长安城。要走陆路,就必须要经过湖南道、山南东道和河南道。在经过襄阳、许州等地时,已经是深秋时节了。他坐着马车经过山川湖海,也走过大街小巷。一路上的景象却并不都是那样美妙。这一路上,他看到了太多生死离别、艰难民生。尤其是经过荒郊野岭时,他看到不少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难民,他们正拖家带口的往其他地方迁移。树林里还有许多尸骸,看上去十分瘆人。陈舒云不顾车夫的劝阻,执意下车去看个究竟。一些人身上有野兽留下的爪印,应该是在逃难途中遭遇野兽袭击,未能幸免于难;一些人呈平躺的姿势睡在地上,身上还裹着一卷破草席,想来是死于瘟疫或饥荒,家人只能草草将其安葬。 在场其他人听到他描述如此惨烈的景象,无不动容。 在经过洛阳时,立冬已经过了。马车驶入城门时,陈舒云见到当地太守正在施粥赈灾。他在路上随便拉了一个行人询问,这才知道当地前阵子洪灾爆发,粮食产量严重不足。许多靠天吃饭的老百姓没有足够的铜钱,家中也没有余粮,只能依靠朝廷去进行赈灾。大街上的许多店铺屋檐下挤满了人,个个脸色蜡黄,排着队等着分粥。城墙边还搭了一些茅草棚,破庵子,用来安置难民。许多人披着打着补丁的袄子,腰间勒根草绳,端着一个破饭碗向那些衣着整洁的人讨饭。陈舒云见到人手不够,还主动帮忙,承担了一部分发粥的任务。因此在洛阳耽搁了数日。 陈伯听着不住的叹气,用右手捂住眼睛。良久,他放下手,直直的望着陈舒云:“舒云,你那件黑色的貂皮大衣呢?这次怎么没见你穿在身上?” “我刚到洛阳时,在一个农户家歇息了一晚。他们家虽然不算富裕,却拿出最好的食物热情款待我。我看到家中孩子饿的啼哭不止,老人身上的衣服也有些破旧,便将大衣给了他们,他们卖了还可以换钱。”陈舒云洒脱一笑,唇边绽开的,是大慈大悲的温莲。 “可那是你母亲送给你的成人礼,你不心疼吗?”陈伯依然看着他,但目光却变得无比柔和。 “衣服没了还可以再买,人没了,就是真的没了。”陈舒云收起脸上的微笑,面色变得有些阴沉。 “好孩子,你做得对。”陈伯赞许的看着他,“你这样的胸襟与品德,将来做了官,定能造福一方百姓。” “谢谢师傅您的认可。”陈舒云调整好心情,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二位师弟,我这次晚来,没有影响你们的教学进度吧?” “当然没有,师兄言重了。”段书瑞赶忙说道,“师傅知道师兄不会无故晚来,便先行给我们安排了月测和课程。师兄不必担忧。” 陈舒云的目光转向陈伯。没等他开口,陈伯就先行说道:“舒云你来晚了,他们已经进行了一轮开学前的月测。念在你舟车劳顿,你的月测就安排在年后吧。” 陈舒云:“……” 没想到师傅早就安排好了。他就不该多嘴问这一句,这下好了,成功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由于三个弟子都来齐了,师娘十分开心。年夜饭这天不仅多做了好几个菜,还破天荒的喝了两杯酒。 崔景信之前不认识陈舒云,本来以为他是借着其他的由头在路上游山玩水,逍遥自在。但没想到他是在做善事,而且观其神色绝非作伪。崔景信幼时见到太多虚与委蛇之辈,不由得对这位师兄心生敬意。席上,他敬了陈舒云好几杯酒。陈舒云也笑着和他连连碰杯。段书瑞也感到高兴,他本来担心这位师兄可能会在他面前摆架子,但现在看来这完全是他的臆想。这顿饭吃的很是融洽,陈伯被他们哄着喝了好几杯酒,直喝的满脸酡红。 “修竹,景信,你们这位师兄很会写诗,你们课下……可以向他多多请教……”陈伯大着舌头说道。 见他有些醉了,崔景信向段书瑞使个眼色。段书瑞向其余二人拱手道:“师娘,师兄,师傅醉了,我二人先将他送回房里。” 师娘无奈的摇摇头,一脸嫌弃的看着陈伯。陈舒云则露出会心的微笑。 段书瑞和崔景信将师傅扶起,将其带进卧房。陈伯酒量不行,酒品还凑合,没有大吵大闹撒酒疯。他的头一沾到枕头,便“呼呼”的打起呼噜。眼见他睡着了,二人才放心的离开。 由于喝了不少酒,二人返席后没有再喝酒。他们帮师娘收拾了桌上的残羹冷炙,便继续坐在院子里聊天。师娘去给他们熬醒酒茶汤去了。陈舒云十分健谈,他将路上的见闻一一讲与二人听,说到有趣之处三人都不禁击掌大笑。段书瑞在讲话的间隙抬起头望向天空,无数璀璨的烟花飞向夜空,在天空中汇聚成不同的图案。这让他不由想到辛弃疾的一句诗词—“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他默默的在内心祈祷:希望来年也能像今年一样诸事顺遂,人人能够得偿所愿。 第61章 茅塞顿开 陈伯果然说到做到,年后才单独给陈舒云进行了一次月测。在此之前,段书瑞和崔景信心中都有些发怵,唯恐他们也要参加月测。崔景信甚至想出去避避风头。但值得庆幸的是,陈伯没有让他们参加考试。 “你们二人不用担心,这次月测只为舒云一人而设。”陈伯正翻着一本诗集,头也不抬的说道。 段书瑞面上倒没有什么表情,崔景信却是喜的眉开眼笑。 “你们的月测安排在下个月上旬,届时你们三人一同参加。”陈伯抬起头,看了崔景信一眼,“崔景信,这次没考察你知识,你心里美着吧。你以为这个月你躲过一劫,下个月还能躲过吗?我看你是痴心妄想。” 崔景信:“……” 师傅,不带这么打脸的好不好?而且段兄还在旁边,给他留点面子好不好! 他的段兄不仅没有同情他,还嗤笑了一声。虽然那笑声低不可闻,却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可恶!不要小瞧我啊!崔景信撸起袖子,打算好好准备一下,让他们刮目相看。 结果第二天,段书瑞已经吃过早餐回房了,他还在呼呼大睡。 段书瑞不想直视他,于是坐到书桌前,开始写文章。他的诗歌较之前的确有所进步,可若要论及优秀,恐怕还差得远,至多只能算得上是中规中矩罢了。如果诗歌不能成为他的强项,而时文他也写得磕磕巴巴的话,来年还不如直接弃考呢。可是这时文不是这么好写的,他对着白纸上的题目冥思苦想许久,仍然没有丝毫头绪。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他“啪”的一声放下毛笔,准备去向师兄请教一番。 崔景信被他推椅子的声音惊醒,他揉了揉眼睛:“段兄,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回答他的只有“嘭”的一声关门声。 段书瑞拿着自己的文章向陈舒云的房间走去。这两天陈伯给他们放了假,让他们好好回顾一下之前学过的知识。与其自己在屋里一个人低效率的学习,还不如及时向他人请教。 “师兄,你在吗?”段书瑞并没有直接推门进去,而是礼貌的敲了敲门。 “师弟,我在屋里呢。请进吧。”陈舒云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师兄,打扰了。”段书瑞轻轻推开门,缓缓走进去。陈舒云正坐在桌子旁练字,见他来了便放下笔。 “我以后叫你修竹可以吗?你可以随意称呼我。陈兄、师兄……叫什么都行。”陈舒云笑着打量他。 “可以的,名字只是称谓,叫什么都可以。”段书瑞笑笑。“那我还是叫你陈兄吧,这样感觉更亲近些。” “修竹,你从进门开始就有些愁眉不展。我可以帮上忙吗?” 段书瑞有些惊讶他的观察力:“我方才想写文章,但不知为何一直没有思路,只写了一个标题就没有下文了。可否借师兄的文章一看?” “这有何难?你若需要随时可以来找我。”陈舒云从几本厚厚的书籍下抽出一沓白纸,递给他。 段书瑞客气的道谢,便开始认认真真的看起来。他坐在门边的那张胡床上,一边看一边凝眉思索。这几篇文章和之前陈伯布置的题目内容都大差不差,对写过同样题目文章的他来说极具参考性。他对比陈舒云和自己的文章,只觉对方之文临近结尾时气势愈显磅礴,恍若滔滔不绝一般,写到最后一句,更是言有尽而意无穷。而自己的文章则有些虎头蛇尾,很容易给人留下头重脚轻的印象。再者,他的论据总是过于单薄,不足以支撑起整个论题。 “陈兄,你写文章时是如何想的?”段书瑞忍不住问道。 “要一鼓作气,紧扣核心,不可旁逸斜出。”陈舒云接过段书瑞的文章,全神贯注的看起来。他先看文章是否点题,再看文章结构。段书瑞能抓住主题展开议论,文章结构也并不松散,只是他写作文顾虑太多,总想要面面俱到,反而有些拘泥于形式了。 陈舒云给段书瑞点出了几个问题,都是一语中的。段书瑞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心下好生佩服。 “段兄,我刚开始见你,你表现得很平静。你给我的印象就是仿佛什么困难都压不倒你,什么挫折都不能使你屈服。”陈舒云微笑着看向他,目光中充满笃定,“但我知道你并不像你表现的这样镇定。你的内心有一团火,只需添一把柴,这火就会越烧越旺。” 段书瑞似懂非懂的看着他,没有出言反驳,而是等他说下去。 “写文章不能藏拙,需得拿出气势。”陈舒云又看了一眼段书瑞的文章,“你的言辞太过于委婉,就无法在开头吸引考官的注意。一些考官可能会直接给你判一个中等偏下的分数。有时候不用太规矩,不妨出出格嘛。” 其实陈伯也和他提过,让他下笔时不妨狠一些,笔锋激烈一些,再慢慢转向柔和。这样更容易把控全篇的节奏,若是一开始气势便不足,文风再想转反倒难了。但段书瑞总是不敢尝试,他怕自己掌握不好那个度。要是开头就言辞激烈的话,后面若是接不上可就麻烦了。 “这回师傅又给你布置了新的题目对吧?你何不在我这里写完,这样我可以帮你看看。”陈舒云语气柔和的提议道。 段书瑞转念一想,或许自己换个场所写作状态更佳呢。眼下趁着陈舒云在,段书瑞便将写着标题的白纸拿出来,开始尝试着写下第一段。 有了第一段,第二段就不难了。接下来是第三段、第四段…… 陈舒云并没有一直盯着他,而是继续伏案练字。 段书瑞分别从正反两个角度进行议论,方才他在自己屋里写文章时的状态算不上好,甚至可以说是浮躁。有了陈舒云的指点,他感觉自己整个人像是打开了一般。 不仅是思维上的,也有心态上的。 不再畏首畏尾,不再瞻前顾后,中途段书瑞只停顿了片刻,便思索出后续该如何写。 这一篇文章,可以说是段书瑞近日写得最为顺畅的一次。 第62章 竞争激烈 写完最后一个字,段书瑞长舒一口气,将笔放在一旁的笔架上。 陈舒云听到声音,抬起头来:“段兄,你写好了吗?” 段书瑞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写好了。多亏陈兄为我指点迷津。”他真诚地冲陈舒云拱了拱手,“陈兄,谢谢你。” 段书瑞本以为陈舒云会主动要求看一下他的文章,谁知后者只是摆了摆手:“段兄若是没有其他事情的话,就可以离开了。” 段书瑞看见他从一个包裹里掏出一封信件,猜测到那可能是一封家书。他知道自己留在这里会打扰到他看信,便识趣的说道:“那在下就不打扰陈兄了,告辞。”他转身离开,还贴心的替陈舒云掩上房门。 那之后,段书瑞有空便继续研究文章。他并不急着去写新文章,反倒是将以往写过的文章悉数找出。再在原来的基础上进行修改。 有了一次,段书瑞就不怕麻烦陈舒云了,之后便常去请教对方写文章的技巧。有时候他见崔景信对着一堆题目抓耳挠腮,也会拉着他一起去找陈舒云。这一来二去的,三人很快就混熟了。段书瑞也算是摸清了陈舒云的性格,此人真担的起“少年老成”四个字。陈舒云待人谦和,没有半点傲气。相处的时日久了,二人都了解到他家中有一个五岁的幼女。每当他说起自己的女儿时,目光都会变得异常温柔,他的眼底仿佛潜藏着一汪湖泊,湖面上洒落点点星光。 崔景信看了段书瑞一眼,打趣道:“段兄,你今年也二十有余了吧。怎么没听你谈起过你的相好?就算没有相好,也应该有心悦之人吧?” 段书瑞看到他那副八卦的嘴脸,活想拿针线将他上下两片嘴唇缝上。他冷冷开口:“崔兄比我更招姑娘们喜欢,却不知为何迟迟没有传来好消息?” 崔景信听到这话,讪讪的摸了摸鼻头:“我只是好奇问问嘛,段兄干嘛这么大火气。”他很快恢复到原来嬉皮笑脸的神色,“谢谢段兄夸赞。我说过,我已经心有所属了。” 段书瑞默默的打量着他。崔景信隔三岔五会出去,一走就是大半天。段书瑞本以为此人会去平康坊寻花问柳,可他的衣服上并没有脂粉的香气,脸上也没有暧昧的唇印,想来并没有去找姑娘们。不过他钟情于喝酒,衣服上时常带着一股酒味,好几次熏的段书瑞想把他轰出去。 “二位师弟,后天就要月测了。”陈舒云恰如其分的加入对话,“你们可准备好了吗?我这几天有些精神不振,倒是有些懈怠了。” “我也是,不知道是不是春困。”崔景信不禁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崔兄,做学问要用心。你还想不想实现你的大好前程了?”段书瑞无奈的盯着他。 “段兄,你就放心吧。”崔景信笑嘻嘻的回答道,“我属于那种会精准把控学习时间的人。只要能达到预期效果,多学一秒对我而言都是浪费时间。” 听他将“偷懒”二字说的如此冠冕堂皇,段书瑞简直要气笑了。 不过仔细想来,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的文章虽然比去年精进了几分,还得到了陈伯的认可,但诗词歌赋仍是他的硬伤。他虽然能写出几首,可文辞丝毫不出众,压根无法让考官眼前一亮。 陈伯对他不擅长写诗这一点很是无奈,但他转念一想,诗词歌赋需要大量积累,甚至需要自身有足够丰富的经历,而段书瑞时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有丰富经历才怪了。这么多士人,有人擅诗有人擅书,若是样样精通,那都是可以在史书上留名的人物了。 “文辞上再精妙些,思维再缜密些,你乡试必能取中。”陈伯嘱咐道,“你眼下文章已有了火候,但切记不能自满。乡试可不是这么好过的,届时会有一大堆来自不同学馆的生徒和你一同竞争。” 段书瑞自然清楚。 唐睿宗执政时期,就曾说过:“每年贡明经、进士,不须限数,贵在得人。”[1]有了这一规定,贡士的数字也就必然增加了。实际上,单是明经和进士,每年报送到京都的绝不止一千人。若是将制举等科一并算上,每年到长安应试的,二三千人是会有的。 隋唐以后,中国经济中心已经南移,文化中心也逐渐向南方转移。江南地区——也就是现代的苏、沪、皖三省,三省士子中举人数一直名列前茅。而福建道一带,尤其是现在的莆田地区,更是文人辈出。和这么多士子相比,段书瑞实在没有信心能够脱颖而出。 “段兄,在想什么呢?”崔景信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将他从芜杂的思绪中拉出来。 “没什么,事在人为,我们好好准备就是了。尽人事听天命吧。”讲到最后一句,他刻意加重了语气。那更像是他对自己说的。 “哎,对了。这次月测考完,我们一同去大慈恩寺祈福如何?”崔景信饶有兴趣的说道。 “祈福?”段书瑞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 “是啊。段兄还未成婚,在下可为你去求一段姻缘。”崔景信笑嘻嘻的说道。 “……不去了。”段书瑞一张脸冷若冰霜,仿佛下一秒他的眼里就要射出刀片,将崔景信钉在墙上。 “哎哎,段兄当真了?”崔景信作势要打自己的脸,“我瞎说的,可别放在心上啊。” “好吧,到时候就由崔兄你出路费吧。”段书瑞斜了他一眼,反正这要求是他主动提出来的。 “那是自然了。”崔景信又转向陈舒云,“陈兄,你认为如何啊?” 陈舒云笑道:“我没有异议。我们考完的第二天就可以去,师傅要阅卷,估计会给我们放一天假。” 很快,就到了月测的时间。崔景信本想夹带小抄进学堂,但想到师傅那不按常理出题的风格,只得作罢。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是对的。因为陈伯这次破天荒的进行了考前搜身!他不仅检查了三人的头发和鞋底,还将三人从脖子到裤脚摸了个遍。其中对崔景信的搜检时间最久。崔景信感受到陈伯那双粗糙的手在自己身上游走,心中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准备小抄。要不然一顿皮肉之苦是绝对少不了的。 第63章 大慈恩寺 三人考完,都已经到下午了。这一场考得三人有些精疲力尽,因此用过晚饭后都早早回房歇息了。 第二天一早,三人收拾妥当,就准备出门了。大慈恩寺离陈伯家还有些距离,不早点出发可能中午都赶不到。 三人里,崔景信是表现的最兴奋的。刚考完试,他是没有兴致再温书的。为了这次月测,他已经连着一周没出门潇洒了。他现在只想去外面溜达一圈,好好欣赏一下长安的大好风光。 三人雇了一辆马车,一个多时辰后,就到了大慈恩寺。三人一路虽然在闲聊,却没人提及昨天的考试。生死早在交卷的那一刻就已定下,陈伯是绝对不可能因为“谁的字写的好”“谁答的最多”这些理由给人打高分的。 大慈恩寺位于长安城南郊,是唐高宗为纪念已逝母亲文德皇后长孙氏所修建,是长安城内最着名、最宏伟的寺院。玄奘法师曾在这里主持寺务,领管佛经译场。其中的大雁塔也是玄奘亲自督造的。 临近科举考试,住在这附近的士子们几乎都会来这里烧香拜佛,希望佛祖保佑自己能金榜题名。三人进入寺庙,便看到一尊巨大的雕像。雕像双目微闭,神情温和,一身僧袍,正是玄奘法师。寺内传来阵阵钟声,有一批游人已经拜完佛出来了,其中最为醒目的是一位衣着华贵的老妪,她正拨弄着一串佛珠,口中念念有词。一对夫妻模样的男女一左一右搀扶着她,想来是她的儿子和儿媳。 到了寺庙里面,三人发现一个水池。左右两边各有一条白玉雕成的龙,龙口中正吐出汩汩水流。走近一瞧,池底有不少铜钱,听说有一部分是此前来寺中祈福的士子们丢的,求的是乡试、殿试能顺利通过。 三人自然也不能免俗。 崔景信迫不及待的掏出一个荷包,还大方的取出两枚铜钱递给其余二人。陈舒云谢绝了他的好意,段书瑞则毫不客气的接过。“多谢崔兄。”他将铜钱往池底一丢,双手合十,默默在心中许下愿望。随后崔、陈二人也纷纷投币,铜钱与池壁相触,发出一声脆响。三人都站在池边,诚挚的祷告着。 其实严格来说,如果是许愿来年蟾宫折桂,去大兴善寺是最好的。那里有文殊殿,而且据说是考试许愿最灵验的寺庙。但既来之则安之,更何况,三人所求的并不只是通过科举考试这一项心愿。三人顺着人流的方向向里面的大雄宝殿走去。 大雄宝殿门前矗立着两棵百年龙爪槐树,树冠虬枝盘曲,华盖如伞。三人恭恭敬敬的跨进宝殿门槛,佛像的下方正好摆放着三个蒲团。三人掀袍跪下,开始许愿磕头。殿后传来阵阵梵音,面前香火升腾,时光的流逝在这里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三人许愿完毕后,来到殿外。崔景信提议在寺庙里随意走走,好好欣赏一下春天的景色。其余二人都同意了。 段书瑞游览了全程,感觉到何为“大开眼界”。 唐朝的名胜古迹与现代不同,风景更为秀丽,山石建筑均是古意十足,少了一分人工雕琢的痕迹,多了一分淳朴自然。而且游人不多,不像现代那样人挤人。 看到巍峨的宝殿,高耸的宝塔,段书瑞感觉心里充满了神圣的光辉。大慈恩寺在佛教史上具有十分突出的地位,它见证了盛唐的繁华气象,也见证了晚唐的落日余晖。时光匆匆流逝,曾经那些辉煌的岁月都已被风沙掩埋。唯有它,经历了多次修缮,仍伫立在这一隅,诉说着岁月的变迁,朝代的更迭。 若不是迫于生计,段书瑞也愿效仿徐霞客,游遍大好河山。不过徐霞客一边游玩一边用脚丈量着天下土地的厚度,其境界之高,可不是他能比肩的。 段书瑞突然间有些释怀,诸多名人,如徐霞客、蒲松龄等均是科举考场上的失意者,却最终得以青史留名。这是否说明,考试成绩并不能成为衡量一个人的唯一标准? 当然,段书瑞是不会放弃科举的,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一定会义无反顾的走下去。 此刻看着眼前的景致,他心中逐渐舒朗起来,昨日考完试后萦绕在心头的一丝郁闷感也终于消散。 三人回去后,段书瑞并未读书。他先看了两页传奇小说——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消遣之一。随后,他铺开一张纸,磨好墨,之后便开始写文章。 今天写的文章并非晦涩难懂的时文,而是他个人的游记。许久没用白话文写作,可把他憋坏了。此时此刻,他不想讨论什么家国大事,只想描述一下今天的所见所闻。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一支蜡烛都要熄灭了,他才将将写完这篇文章。他没有引经据典,只按心中所想去写。他感觉自己情绪高涨,直写到两颊发热,写到情绪越来越高涨。 一篇写完,段书瑞并未检查错别字,他只感觉到酣畅淋漓。仿佛至此今天的任务才圆满完成,他才能安心入睡。 他吹干了墨迹,之后便将文章折好,放进一本常看书籍的夹层里。 第二日一早,段书瑞三人正坐在院子里喝粥,师娘端着一盘胡饼过来了。 “你们三个是不知道。”她抬头看了一下四周,神神秘秘的说道,“昨日你们师傅阅卷时,那脸拉的老长呢。” 崔景信扑哧一笑,段书瑞和陈舒云也不禁莞尔。崔景信悄声问道:“师娘,师傅有告诉你我们的成绩吗?” “哎呀,他那个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师娘摆摆手,“他要下定决心隐瞒一件事,天王老子来了都撬不开他的嘴。” “都在呢。”陈伯背着手走过来,“老婆子,又在孩子们面前说我什么坏话呢。” 师娘白他一眼,拉开椅子坐了下来。陈伯没有坐下,而是表情复杂的看了他们三人一眼。三人经他这么一看,都感觉嘴里的粥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你们三人吃完饭后即刻到学堂来,我要公布这次月测的成绩了。”说完,他就大步流星的离开了。 “师傅,您老人家好歹先吃点早饭吧!”崔景信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陈伯只是不理。一直走到学堂门口,他才皱着眉嘀咕道:“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早饭。” 第64章 河边垂钓 段书瑞正坐在书桌边发呆, 他最近时常感觉疲惫。不止是身体上的疲惫,还有心里的疲惫。他感觉每天起床后都昏沉沉的,不知是用脑过度还是另有他因。虽然气温回升,但他依然穿的厚厚的,唯恐自己感冒影响学业。 两周之前,月测成绩出来了—陈舒云夺得第一,崔景信毫无悬念的垫底,他居中。这个结果在他的意料之中,毕竟陈伯在一个月前就说过,他们这位师兄既擅长做文章,又擅长写诗。几乎可以说是没有短板。崔景信好奇的问道:“师兄这么厉害,为什么前几年没有考上?” 陈伯看着他:“先成家,再立业。你师兄他几年前娶了妻子,便去打理家族生意了。现在家中找到了合适的人手接替他,你师兄便想完成之前没有完成的心愿,那就是科举入仕。” 段书瑞觉得陈舒云这么选择无可厚非。唐代有不少士人家中贫寒,丈夫选择进京赶考,妻子则留在家中照看老人孩童。陈舒云至少还有家族产业,比这些贫苦人家要幸运多了。 陈伯看出段书瑞最近心情不佳,提议让他出趟远门散散心。段书瑞对此只是一笑置之。他要做的事情还多呢,哪里有时间出门?郭小胖一帮学生也察觉到先生的反常。这天上完课,段书瑞像往常一样走出郭府大门。殊不知他的身后有两道熟悉的目光。郭小胖用手肘捅了捅一旁的卫瑾风:“神棍,你发现没?先生近日脚步虚浮,而且也不像往常那样健谈了。” 卫瑾风早就对“神棍”这个称呼见怪不怪了:“废话!我怎会看不出来?依我看,先生定是遇到了什么挫折,才这样精神不振。我们得想办法让他振作起来。” 郭小胖摸了摸下巴:“振作精神……那我们该想什么法子呢?”他的目光在院子里游移,最后停留在一个竹篓上,“有了!我想到一个绝佳的办法!”他附在卫瑾风耳边叽叽喳喳说了几句,后者皱起眉头望着他,“你觉得……这样真的能行吗?” “怎么不行?我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这么做!这法子百试百灵!”郭小胖拍拍胸脯,“你就睁大眼睛看好吧!先生绝对会感激我的!” 于是乎第二天,段书瑞瞪大眼睛,看到郭小胖指挥仆人将十余根材质不同、长短不一的鱼竿放到自己面前。“郭豪,你这是干什么?”段书瑞难以置信的盯着他,“你在向我炫富吗?” “先生,您想到哪里去了!”郭小胖摆摆手,“这些鱼竿都是我们家钓鱼用的!先生可以随意挑选!钓鱼的乐趣,您只要体验过一次,就绝对忘不了!” 段书瑞:“……” 在他审视的目光下,郭小胖才一五一十的将事情的原委和盘托出。段书瑞这才明白,原来他是想让自己去河边钓鱼,好好放松一下。 段书瑞不禁扶住额头,心想我最近有这么颓废吗?连一帮孩子们都看出来了。但他看到郭小胖那热切的目光,实在不忍心拒绝:“好吧。但我实在不会选鱼竿,就由你为为师挑选一根吧。” “好嘞!”郭小胖早等他这句话了,“我这就把我平时用的最趁手的一套装备准备好!一会儿安排两个人给先生送到家里!” 段书瑞无奈的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谢谢你们。也许钓鱼真的能让我放松下来吧。” 郭小胖连连点头。在他看来,每次钓到鱼时的自豪感和满足感,可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他又给段书瑞讲述了一些钓鱼技巧,教他怎么用鱼竿,还告诉他几个合适的垂钓点。段书瑞认真的听着,之前他也没怎么钓过鱼,偶尔体验一次也不赖。他决定给学生们放一天假,自己出去放松一下。 翌日,段书瑞带着一整套装备出门了。他按照郭小胖所说的方位一路向前,最后发现了一条河流。河流两边是茂密的树林,几乎没有游人经过,当真是一个适合钓鱼的好地方。段书瑞在河边寻了一棵大树,在树下一块光洁的石头上坐下,将装备悉数放在地上。郭小胖执意塞给他一套蓑衣斗笠,段书瑞不解:自己又不是在船上垂钓,需要穿这些吗?郭小胖却认为钓鱼持续的时间长,要是不穿很容易被晒黑。段书瑞也就收下了。 他穿戴好蓑衣斗笠,打开脚边一个饵料袋。古人钓鱼是习惯就地取材的,但郭小胖认为他的先生经验不足,可能找不到合适的饵料。于是他特意为自家先生准备了一大袋饵料,还在本该装鱼的鱼篓里放了几条小河虾。段书瑞看到他这么用心,心里很是感动。 段书瑞拿起一根鱼竿,挂上鱼饵,抛勾,动作一气呵成。多亏昨天郭小胖的亲身示范,他现在感觉钓鱼也不是什么难事。鱼线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落入水中。段书瑞蹲在岸边,两眼直勾勾的盯着水面。初春的阳光没有夏日那么灼热,但洒在身上仍是暖融融的。他静静的待着,感觉自己的心也安静下来,天地间仿佛只剩自己和手中的鱼竿。 他将自己缩成一团,沐浴着温暖的阳光,不由得合上双眼,似乎马上就要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浮漂轻微的有节奏的抖了抖,他睁开眼睛:这是鱼在试探!他死死盯着水面,大气不敢出。 浮漂又反复沉下去一两粒,段书瑞在心里对自己说道:不能动,不能动,这是鱼在咬钩。 浮漂突然沉下去两三格,随即又浮了上来。段书瑞喜道:有了!他一拉杆,只见线绷得直直的——有戏!他看见一条鱼拽着线在水里挣扎,于是猛的一扯,鱼和杆在空中划出一个不小的圆弧,鱼“啪”地打在身后的草地上。段书瑞唯恐鱼打坏了,忙上前去将其攥在手里。仔细一瞧,这条鱼只有成年男子巴掌那么大,但已经足够他高兴半天的了。这鱼摸起来滑溜溜的,还不住的在他手上翻腾。他赶紧将鱼放进鱼篓里,开始新一轮的钓鱼。 不知过了多久,段书瑞看着鱼篓里几条游的正欢的鱼,准备起来活动一下。他缓缓站起身,阵阵酸痛感袭来。他的腿保持一个姿势久了,站起来竟有些打颤。他放下鱼竿,活动了一下筋骨,看了一眼太阳,准备回家了。 第65章 见义勇为 这时候,一个小孩的求救声从远处传来。因为离得远,声音有些模糊,段书瑞晃了晃脑袋,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他正准备转身离开,求救声越来越大,还夹杂着水流的声音。段书瑞猛的回头,只见一个小男孩在水中扑腾着,水已经没过了他的胸口,眼看着就要漫过他的口鼻。段书瑞有些焦急,他看了一眼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眼看水流裹挟着男孩就要将其带到下游了,他想也没想的就脱下斗笠,跳入河中。 水流不算太湍急,但因为河流刚开冻不久,水里的温度还是有些低。他踩着河底凸起的石头,两手托着男孩的腋下,用力将其捞了起来。身上的衣服吸了水变得十分沉重,他只能踩着石头小心翼翼的来到岸边,将男孩放在鱼篓旁。自己也费力的爬上岸。 小男孩已经在水里泡了许久,现在陡然脱困,自然十分欣喜。大喜大悲的双重刺激下,他不由得昏了过去。他昏过去不要紧,倒是把段书瑞吓了一大跳。他脱下身上厚厚的外袍,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又不迭的去观察小男孩的情况。 “小兄弟,你可别吓我啊。”段书瑞俯下身子,伸手去探了探他的鼻息。感觉到男孩的鼻息还在,只是很微弱,他略微松了一口气。他观察到男孩腹部几乎没有起伏,凑近他胸口一听,决定对他实施人工呼吸,再进行胸外按压。做完这一切后,男孩才悠悠醒转过来。他呼吸依旧微弱,四肢都是冷冰冰的。段书瑞不敢有丝毫耽搁,他将男孩背起来,准备带他去医馆。他环顾四周,依稀辨认出来时的路。他走了好一段路,抬头望向天空,只见前方似乎有炊烟升起。他心头一喜,忙向炊烟升起的方向走去。 尽管脱下了外袍,但段书瑞的裤子也打湿了。他感觉到自己的体力在一点一滴流失着,额头也变得越来越滚烫。又走了一会儿,他发现一座房屋,屋檐下坐着一个男子,正背对着他做木工活。他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加快了脚下的速度。 那个男子听到声音,回过头来。他见段书瑞脸色苍白,背上还背着一个虚弱的孩童,马上起身跑过来。“这位相公,你这是……”男子将孩童抱下来,准备向段书瑞询问这是怎么一回事。段书瑞只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他脚下一软,在男子的惊呼中倒在地上,陷入了昏迷。 段书瑞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狭窄的床上。床边人影攒动,他费力的睁大眼睛,才发现这人正是之前那位男子。男子见他醒了,很是高兴:“相公,你总算醒了。你已经睡了将近十个时辰了。”他轻轻拍了拍段书瑞的手,“你先歇着,我去给你端姜汤过来。”说完没等段书瑞回应,就径自走了。段书瑞看了一眼旁边,发现小男孩蜷缩在被子里,睡得正香。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段书瑞缓慢起身,环顾了一下四周。房间里布局简单,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他低下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的湿衣服已经被换下来,身上穿着的是一套干爽洁净的衣服。自己的衣服被折的方方正正的放在一旁的椅子上。衣服上的泥渍已经洗去,摆放的十分整齐,看起来相当体面。他的鞋袜也被洗刷得干干净净,可以穿出去见人了。 段书瑞心知这一切都是这位男子做的,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不多时,男子就捧着一碗姜汤进来了。“相公,喝点姜汤驱驱寒吧。”他坐到床前,将姜汤递到段书瑞面前。 段书瑞道了谢,接过姜汤,发现温度正好。他“咕嘟咕嘟”灌了一大口,用手擦拭掉嘴角的水渍,微笑道:“谢谢这位恩公了。” “不敢当不敢当!”男子笑着摆摆手,“鄙人姓白,家中排行十一,相公就叫我白十一吧。” “十一兄,谢谢你。若不是你救了这个孩子,他就危险了。”段书瑞看向旁边的小男孩,叹了一口气。 “这么说,这个孩子不是相公家的?”白十一有些惊讶。 段书瑞失笑道:“不是的,这孩子也是我从河里救上来的。”说着,他将昨日的经历一一告诉白十一。 白十一听完,若有所思的摸摸头:“这就奇怪了,我们村子里有几十户人家。可我从来没见过这个孩子。想来他应该不是我们村子里的。” 段书瑞将剩下的姜汤喝完,舒了一口气:“不管怎样,我都得帮孩子找到大人。稳妥起见,我还是想带着孩子挨家挨户的问问。” “相公说的有道理。”白十一赶忙说道,“但身子要紧,相公还是等恢复好精力后再去吧,我陪相公一起。” 段书瑞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感觉自己已经退烧了。他又摸了摸小男孩的额头,白十一在一旁说道:“相公放心,这孩子没什么大碍。昨日他夜里醒来了一次。我喂了他一点米汤,给他蒙了厚厚两层被子,他就又睡着了。现下已经退烧了。” 段书瑞点点头,随意倚靠在床头:“十一兄,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 “晌午刚过呢。”白十一起身准备去拿些食物,“相公躺了那么久,必定饿了吧?我去给相公拿些吃食来。” 段书瑞焦急的拉开被子,想要下床:“什么?都已经这么晚了?那我得赶紧回去……”他想到自己昨天给学生们放了一天假,今天该回去上课的。他有些担忧:学生们不会等了他一早上吧? 白十一急忙拦住他:“相公,你还有些虚弱,万万不可逞强啊!相公若是有要紧事,只需吩咐鄙人去做就行了。” 段书瑞感激的望着他:“十一兄,这里离长安城里还有些距离,烦请你帮我给郭府送个口信,就说我有要事在外,暂时还要几日才能回去。” “郭府?哪个郭府?”白十一搔挠头,“哦,难道是那个有名的富商郭恒的府邸?” “正是。我是郭家少爷的夫子,十一兄只要帮我把口信带到,他们自然会知道给我家中送信的。”他说完才反应过来,他已经自动把陈伯家带入成自己的家。 第66章 寻觅无果 段书瑞静静的坐在床边,白十一已经帮他送信去了。尽管段书瑞将自己的荷包递给他,让他多拿一些路费,可他只是象征性的摸了两枚铜钱,就跑出去了。他想起自己刚刚说的话,不禁陷入沉思。郭小胖是去陈伯家玩过的,他记路十分在行,一定知道该去哪里送信。只是自己要帮孩子找到父母再回去的话,至少要耽搁一两天时间。这几天师父师娘一定会挂念他吧。 这时候,身旁传来“嗯……”的声音。段书瑞急忙扭头去看,正是那小男孩醒了。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救命恩人就在自己身边,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你醒啦?”段书瑞露出生平最和蔼的笑容,他可不想给初次见面的小孩子留下不好的印象。 谁知小男孩没有买他的账,而是裹着被子缩进床的最里面。他一脸戒备的看着段书瑞,仿佛一头受惊的小兽。 段书瑞:“……” 他长得有这么可怕吗?可怕到小孩子看了他就要躲?他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 男孩盯着他的脸看了很久,久到段书瑞想要主动开口打破沉默时,他才小声道:“对不起。” “什么?”段书瑞没听清楚他在讲什么。 “……我以前有过不美好的记忆,所以刚才才将公子误认为是坏人。”小男孩垂下头,“请公子谅解。” 原来如此,这孩子或许被居心叵测之人拐骗过吧。想到这里,段书瑞不禁生出几分同情。 “无妨,只要你不讨厌我就行。”段书瑞微笑着开口,“对了,我长得不可怕吧?”鱼幼薇曾经说过他不说话时周身三尺内仿佛有寒气萦绕,能够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是一说话给人的感觉就不一样了。 “不可怕。”小男孩摇摇头。岂止不可怕,还长得十分俊呢。不过,他不好意思说出这句话。 “那就好。”段书瑞暗自松了一口气,“你既然醒了,可以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小男孩丝毫没有和他沟通的意愿:“恩人,我饿了。” 段书瑞叹了一口气,只得暂时作罢。他将灶台上温好的清粥小菜端过来——这是白十一嘱咐他的,若是孩子醒来了就端给他吃。男孩是真的饿了,他稀里呼噜的喝着粥,几乎没有抬过头。段书瑞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产生了诸多疑虑。为何这孩子迟迟不肯主动说出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方?究竟是记不得还是不愿提起?他又为什么一个人跑到河边? 但他既然不愿提,自己也不能逼问的太紧。段书瑞叹了一口气:还是等白十一回来,再带着孩子在村里挨家挨户的问吧。 太阳下山之前,白十一终于回来了。他们二人商量了一下,决定第二天就带着男孩去找家人。 第二日,天边刚泛起一抹鱼肚白,段书瑞便起床了。他叫醒身边的男孩,还贴心的为他穿好鞋袜。当他为男孩束发时,透过铜镜,能隐约感觉到男孩在打量自己。但二人的目光一接触,他便不动声色的移开目光。段书瑞无可奈何的笑笑,这男孩和他见过的大多数孩子都不同,他的心里藏了太多事。 吃完早饭,三人就出门了。村里的村民陆陆续续出来劳作了,他们一见到新面孔,不由得窃窃私语起来。段书瑞穿着得体,剪裁合身的衣服将他的脸和身形衬得更出挑了。加之他气质儒雅,在一众灰头土脸的农人间形成了一道亮丽夺目的风景。几个年轻的姑娘们不禁脸红心跳,停在路边不住的偷瞅着。 段书瑞微微一笑,拉着男孩过去,礼貌问道:“几位娘子好。请问诸位知道这个孩子是村里哪一家的吗?”段书瑞始终觉得,这看上去最多十岁的孩子跑不远,他家一定就在附近。 “相公好。”几人中年龄稍长的女子仔细打量了一下男孩,开口回他,“妾身在这村子里住了二十年,还从来没有见过这孩子呢。” “是啊是啊,我们也是自打出生就生活在村子里的,也没有见过这孩子。却不知是谁家的小公子?” 男孩低下头,一声不吭,任由她们指指点点。段书瑞见状只好说道:“谢谢几位姑娘了。在下打算带着他再去多问几户人家。” 几位姑娘热心的给他指路,告诉他这个时间家里几乎都有人在。段书瑞又去敲门拜访了几家人,发现大家均不认识这个孩子。但得知段书瑞是主动帮助男孩找家人后,一户热心的村民请他们在自家休息一会儿,自己去帮他们找村长。 三人在院子里的一张小桌旁坐下,段书瑞又变着法子问了好几句话,男孩要么不答要么就说不知道。白十一忍不住要发火,被段书瑞拦住了。 “这位小兄弟,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家的。”段书瑞认真的看着他,“但我知道你的家人一定很挂念你。早点回家不好么?” 男孩看了他一眼,正欲开口,这时村长来了。他让男孩站起身,自己则绕着他走了两圈,将他从上到下看了个遍。须臾,村长捋着胡子说道:“这位相公,我们村里二十五户人家,每一户人家我都见过,从未见过这孩子。想来他应该不是我们村子里的。” 段书瑞的面上有些失望,但他仍拱手回道:“有劳村长和各位乡亲帮忙了。在下打算带着孩子去县衙,相信官差会处理的。” “相公所言极是。相公是心地善良之人,一定会得到上天垂怜的。希望相公早日帮孩子找到家人。” 段书瑞淡然一笑,谢过村长后便和白十一一同回到家中。 “十一兄,这几日多谢你的照顾。我打算带着孩子回城里看看,兴许能找到线索。我们就此别过吧。”段书瑞深深鞠了一躬。 白十一连忙将他扶起:“使不得,相公快快请起!这里离城里不算太远,相公可要多多保重!” 段书瑞点头称是,他对着白十一微微拱手,便带着男孩离开了,白十一一直目送着他们,直到二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第67章 告别男孩 由于回到长安城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段书瑞只好把男孩带到自己家中,准备明日再去县衙。让他欣慰的是,男孩这两天一直不哭不闹,没有给他引起太大的骚动。 第二日,段书瑞二人在一个好心的老妪的带领下来到了县衙。县衙门口外,两名高大的官差挎着刀一脸肃穆的在外守着,段书瑞上前去和其中一位官差交谈,并主动亮明了自己的秀才身份。 与他交谈的那名官差知晓他是读书人后,态度顿时客气了不少:“段秀才,你且随我来,我替你禀报县尉大人。” 段书瑞客气的拱手道:“多谢大人了。” 那官差连忙摆手道:“鄙人哪里称得上什么大人,不过一介无名小吏。” 段书瑞跟着他进了县衙,入目便是一座宽敞的花园。二人经过一条长廊,官差带着他来到一处小院,请他二人在此稍作休息,自己去求见县尉大人。 约摸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一名穿着青色袍子的中年男子带着官差一起走了进来,段书瑞刚要行礼,他微笑道:“秀才公不必多礼。” 县尉走到上座坐下,伸手请二人入座,“劳烦段秀才和我说说你知道的情况。”他一挥手,示意旁边的官差端上茶水。 段书瑞便一五一十的将前两日的情况说了,不过他略过了一些细节,没有说男孩缄口不言,只是说他年纪尚小,记不得家在何方了。 县尉听他说完,摸着胡子感叹道:“这孩子真是福大命大,能够遇上秀才公这般见义勇为之人。若不是你出手相救,这孩子怕是早命丧黄泉了。” 段书瑞点点头:“我当时也是本能反应,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先一步动了。” 县尉赞许的看了他一眼,示意文书将写好的记录递了上来,段书瑞接过看完,说了一句:“禀告大人,在下已确认无误。” 县尉指挥他签字画押后,又盯着孩子看了好几眼:“我总感觉这孩子有些面熟,他的家人十有八九就在这长安城之中。” 段书瑞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说话都变得结巴了:“真、真的吗?”他低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男孩,“听到没,咱们很快就能找到你的家人了。” “我倒是有一个好主意。”县尉笑着看向段书瑞,“朱雀大街和长安街上有一些告示栏,上面时常会张贴一些寻人的告示。眼下时间还早,秀才公不妨带孩子去那里看看,兴许能发现些线索。” 段书瑞总感觉他在“踢皮球”,但面上又不好表露出来。他拱手说道:“那就麻烦县尉大人帮这孩子寻找亲人了。” “这是本官职责所在。”县尉连连点头,“段秀才尽管放心。” 县尉又令文书记下段书瑞家的地址,并表示一有消息即刻就会通知他。段书瑞按照指示协助文书做完笔录后,就带着男孩离开了。 段书瑞决定先带男孩去朱雀大街看看。朱雀大街作为长安城的中轴线,自北向南连接宫城、皇城和外郭城,东西两部分分别归万年县与长安县管辖,长安城的商业中心东、西两市也对称分列于两县之中。朱雀大街上人来人往,也有很多告示栏,或许真能帮男孩找到父母。 段书瑞带着孩子走在大街上,街上有许多牵着骆驼的异域商人,还有许多沿街叫卖的老百姓。他拦住一位老伯,礼貌的开口:“老伯您好,在下初来此地,对很多地方都不熟悉。您知道最近的告示栏在哪儿吗?” “嗯,我想想……”老伯作沉思状,“这位公子沿着这条街往前面再走三里路就是了。” 段书瑞谢过老伯,带着男孩向前走去。这里人多,以防二人走散,段书瑞只得紧紧的牵住男孩的手。谁知二人还没找到告示栏,一个中年男子就气势汹汹的走过来。他伸手拉住男孩的另一只手:“终于找到你了!和我回去!” 男孩想挣脱他的手,可男子力气太大,他根本反抗不了。段书瑞皱眉问道:“你既然声称自己是孩子的父亲,那么请问孩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他其实也不知道准确答案,但担心男子不怀好意,于是打算试探一下他。 “这是我家孩子,你问这么多干嘛?”男子瞪起眼睛,“我还怀疑你掠卖人口呢!” “小兄弟,他是你的父亲吗?”段书瑞不理会他的挑衅,俯下身子问男孩。 男孩看了男子一眼,嘴唇微微翕动,没有吭声。 男子正要大发雷霆,身后传来一个高昂的女声:“你又在吓唬人家吗?!给我滚过来!”声音之大,方圆三尺的人都能听到。段书瑞和孩子均是一愣,两人都循着声音望过去。 一个提着菜刀的女子风风火火地走过来,她恶狠狠的瞪了男子一眼,后者便松开手,不敢吱声了。男孩一看到她,自动松开段书瑞的手,小跑着扑进她的怀里:“阿娘!” 女子轻轻抚摸着男孩的头,霎时间红了眼眶:“你这孩子,没事瞎跑什么。不过回来就好。” 她看了一眼段书瑞,膝盖一曲就要行大礼,段书瑞连忙轻轻扶起她:“娘子不必多礼,在下总算帮令郎找到了你们。”说着,他将这两天的经历大致说了。 “谢谢公子……”女子随意的抹了一把眼泪,“这孩子前几日和他爹起了争执,一气之下从家中跑了出去……多亏公子帮忙。” 那莽撞的男子这才反应过来,眼前之人并不是什么坏人,而是他家孩子的救命恩人。 “不必客气,这是在下该做的。”段书瑞蹲下来,真诚的看着男孩,“那小兄弟,我们就在此别过吧。” 他正要转身离开,男孩却伸手拽住他的衣角。“多谢恩人。”他认真的看着段书瑞,“还可以再见到你吗?” “有缘自会相会。”段书瑞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我们都住在这长安城之中,我想机会还是挺多的。” 听他这么说,男孩才依依不舍的松开手。他看了段书瑞一眼,便和父母离开了。 段书瑞看了一眼天色,心想自己也该回陈伯家了。 第68章 意外发现 段书瑞花了一些钱,雇下了一辆看起来略显破旧的马车。随着车夫手中缰绳的挥动,那匹老马缓缓地迈开步伐,车轮吱呀作响,向着目的地前进。当马车抵达巷子口时,车夫熟练地拉住缰绳,让马儿停了下来。 段书瑞从马车上艰难地下车,脚步显得有些踉跄不稳。今日可真是把他折腾得够呛,一整天的奔波劳累使得他原本已经渐渐恢复健康的身体,此刻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牵扯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他深吸一口气,强打起精神,拖着沉重的步伐朝着陈伯家走去。这段路虽然不长,但对于此时身体不适的段书瑞来说,却像是走了很久很久。一路上,他的脑海里始终萦绕着他之前钓到的那几条鱼。那些鱼儿活蹦乱跳的模样不停地在他眼前闪现,然而如今不仅鱼没有拿到手,就连自己心爱的钓鱼竿也没能带回来。一想到要面对好友郭小胖的质问,他的心中便不由得涌起一阵焦虑和惋惜之情。 不过,当他回想起自己救人的那一刻,那种义无反顾、挺身而出的勇气瞬间驱散了内心的阴霾。毕竟,能够挽救一条生命,就算失去了鱼和钓鱼竿,也是值得的吧?这么想着,段书瑞觉得心里不再像刚才那般憋屈难受了,反而多了一份坦然和欣慰。 段书瑞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到陈伯家门口,敲了敲门。前来开门的是师娘,一见到他有些憔悴的脸,她心疼坏了。“修竹,快进来。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她一边拉着段书瑞进屋,一边去给他倒茶。 段书瑞谢过师娘,刚喝了一口茶,陈伯就从学堂里走出来。“修竹,你总算回来了。你的学生给你寄了一封信。你看看吧。” 段书瑞猜到可能是郭小胖送的信,他展开信纸,却是越看越惊讶。他本以为钓鱼的东西拿不回来了,没想到郭小胖在收到白十一的口信后,又派人去他垂钓的河边,发现所有东西竟还留在原地。郭小胖还在信里写到,他已经派人将段书瑞钓的鱼都送到陈伯家了。这孩子倒是心思细腻。段书瑞将看完的信纸折起,嘴角勾起一抹温暖的弧度。 师娘说道:“修竹,我看你脸色不是很好。晚上我给你炖一条鱼,你好好补补。” 段书瑞感激的望着她:“谢谢师娘。我有事在外面耽搁了几天,今天才回来。让你们担心了。” “我已经听郭恒说了,你这几天都在帮孩子找家人。”陈伯的目光变得无比柔和,“不错,你和舒云一样,都是宅心仁厚的君子。能认识你们这帮学生,也是我的福分。” “师傅谬赞,只是举手之劳罢了。”段书瑞有些不好意思,“我这几天都没怎么看书,若是因此荒废了学业,师傅不会责怪我吗?” “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再说你学习十分用心。我倒是不怎么担心你会荒废学业。”陈伯拍拍他的肩膀,“你可知前一阵子你状态一直不太好,我还担心你是生病了呢。” 段书瑞垂下眼帘,露出一个淡然的微笑:“我之前是有些颓废,一来是因为自己给自己施加了太大压力,二来可能是疏于锻炼吧,身体素质下降了吧。” 陈伯捋了捋胡子:“这附近好像就有两家武馆,离我们这儿不远。有时间我带你去看看,跟着学学武术,也能够强身健体。” 段书瑞只是笑笑,没有说话。自己一天的行程安排已经够满了,哪里还有时间去学武术?而且万一因为学武拉伤了筋骨,那就更糟心了。 师娘特意在段书瑞钓到的鱼中挑选了最大的一条,将其拿来炖鱼汤。段书瑞捧着碗尝了一口,滋味竟然出奇的鲜美。由于这一天太累了,段书瑞吃完饭,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打算整理一下衣橱,将自己暂时不用的衣服带回家,却意外发现自己没有几件可以替换的衣服。于是,他打算明天上完课回去,带几件衣服过来。 第二天,段书瑞回到家中。他打开衣橱,开始翻找当季的衣服 。他从最下方的隔层里取出两双鞋,右手无意识往前一探,竟摸到一个木箱子。他有些纳闷,他在这里住了这么久,这箱子之前怎么没见过?显然是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放在这里的。他摸了一下箱子的盖子,盖子上已经积了一层灰,显然已经在这里放置多时了。段书瑞的心脏砰砰跳着,直觉告诉他,这个箱子里隐藏着一些秘密。 打开箱子,里面装满了各种书籍资料。这些书籍都是原主备考用的。想来是原主科举失利,以至于心灰意冷。但又舍不得丢掉之前用过的书,于是将其都封锁在箱子里,藏匿于衣橱里面最隐蔽的位置。他随手拿起一本,竟然是一部登科记。他粗略的翻了几页,里面写着唐帝国建国以来所有进士的名字,还有他们一举成名的作品。段书瑞敏锐的觉察到这本书可能对自己备考有帮助,于是拂去封面的灰尘,将其揣入怀中。 他又在箱子里翻翻找找,在箱子底部发现了一本泛黄的册子。翻开一看,竟是原主的日记。段书瑞好奇地读了起来,里面记录了原主的备考经历和想法。他越看越入神,仿佛走进了原主的内心世界。 当他合上日记时,心中充满了无限感慨。他决定好好保存这本日记,作为对原主的纪念,同时也是对自己的激励。他也意识到,自己应该更加努力,成为一个像原主一样优秀的人。 既然这个箱子的原主人都没有丢弃它,他也不会将它放在衣橱里吃灰。他打算拿到书桌上好好看看,挑拣一些自己可以用得上的书籍带走。 第69章 又遇熟人 段书瑞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迟迟难以入眠。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回放的全是原主日记中的内容。 “吾祖母于吾有恩,吾双亲亡故后,幸得祖母照料。” “然吾祖母年事已高,未尝见吾中举,遽尔辞世,此乃吾终身之憾也。” “吾此生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心,独负吾祖母。每每午夜梦回,惊坐而起,念及祖母,不禁涕泪俱下。” 看到这些揪心的文字,段书瑞感觉自己的心像被一把无形的大锤击打着,传来一阵阵闷痛。子欲养而亲不待,一向是最意难平的事。他不知道这篇日记是何时写的,是在原主考上秀才前,还是乡试失利后。但他能透过这些文字,感受到原主内心的悲痛与煎熬。 段书瑞也有和他类似的遗憾。他最大的遗憾莫过于在他的外婆病重时,没有及时从国外赶回来,以至于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他叹了口气,感觉自己的前半生也没好到哪儿去:虽然去国外工作了几年,但是也没攒下太多钱;虽然是研究生学历,回国后却还是没有找到称心如意的工作;外婆从小最疼他,他却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这么想来,自己活得也挺失败的。在学校的时候觉得以后工作了就好,在国外吃不惯国外食物时觉得回国了就好,没想到不管在人生的哪个阶段,烦恼都是避不过也逃不开的。他为什么执意要考科举?就是因为想为自己的未来铺路。虽然他现在表面上过的还凑合,但如果不尽早做长远打算,他的一辈子可能就这样了。高不成低不就,受到权贵欺负也只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难道这就是他想过的人生? 段书瑞胡乱揉了几把脸,他竭力将诸多念头从脑海中赶出去,想着外婆慈祥的面容,逐渐进入梦乡。 后来,段书瑞学习愈发刻苦了。崔景信以前就爱调侃他为“拼命三郎”,现在也不敢幸灾乐祸了。因为最近长安城里聚集的赶考学子们越来越多,他要是再不努力学习的话明年乡试就又只能陪跑了。陈舒云自不必多说,段书瑞早上在院子里晨读时,就看到他房间的油灯亮起来了。他觉得他这位师兄比他起来的还早。 段书瑞按照陈伯的要求写了好几篇叙事诗。作诗的时候,他既参考了晚唐的时代背景,又结合了自身的经历,写出来的诗竟然得到了其余三人的一致好评。陈伯说他很善于调动他人的情感,段书瑞心里不禁吐槽道:师傅,您是只夸抒情,用词押韵什么的一概不提啊!您这不就是变相的说我技术不够,情感来凑吗?但他知道陈伯的个性,这老爷子是绝对不会说违心话的。他仔细对比了一下最近写的诗和之前写的诗,发现自己还是取得了长足进步。有进步就好。只要每天都能进步一点,他或许就能更早摸到乡试的门槛了。 除了写诗之外,段书瑞在写文章上也取得了不小的进步。这和他爱去书肆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书肆里的藏书又进了一批,其中竟然有不少有关科举考试的资料。他已经和书肆老板混熟了,因此每回进新书老板都会提前一两天告诉他。他得知消息后,就会带好纸笔和便携墨汁,准备去摘抄一些对自己有用的文章。 这天,段书瑞如同往常一样来到书肆。刚踏进门口,便看到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他揉了揉眼睛,有些怀疑自己看错了。谁知那男子抬头看到了他,三步并作两步的向他走来。段书瑞有些想避开,但转念一想还是止住了后退的步伐。 “恩公,咱们又见面了!”男子笑着打招呼,俨然是他救下的落水男孩的父亲。 “你好。”段书瑞并不想和他过多的交流,“我还有书要看,就不叨扰先生了。”说完,他就径直往一旁的书架走去,没有理会男子。 谁知男子并没有见好就收,而是一直跟在他身后。段书瑞不咸不淡的看了他一眼,他才发觉自己的失礼:“公子,实在对不住!我是个粗人,那日看到你牵着孩子,头脑一热就……还望公子大人有大量,原谅我的失礼!” 他声音太大,引来了一些顾客的注意。段书瑞不由得皱起眉头,他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那件事,我从未放在心上过。反正嘴长在别人身上,我又不能阻止人们畅所欲言。而且我救人,本就是发自内心,不是为了让别人感激我。我还有事要做,就不和先生聊了。” 男子脸上浮现出一抹悔恨,他自知理亏,倒没有再纠缠段书瑞。他走到书肆最里面的那排书架——其实他此次来是想为儿子挑几本启蒙读物。突然看到段书瑞,他心里是有些惊喜的,因为可以好好感激一下儿子的救命恩人。没想到段书瑞非但不领情,还希望他赶紧离开。 段书瑞感觉自己刚进书肆的好心情荡然无存。他在书架上挑挑拣拣,打算找到上次做了标记的书——他一般会在自己最后看到的那一张书页上折一个小小的角。他敏锐的觉察到男子还没离开书肆,于是打算看完剩下的内容就提前离开,以防和他再起正面冲突。虽然知道男子只是性格鲁莽,但他素来和读书人打交道惯了,有些不习惯和这样的人相处。 素白修长的手指在书架上梭巡片刻,就找到了上次看过的书。段书瑞翻开书一看,不由得松了口气:还好,标记还在。他看到不远处有一张小板凳,便拖过来坐下,打算好好看会儿书。他一边看着书,一边“唰唰”的记着笔记。尽管和文言文打了十余年交道,但遇到一些晦涩难懂的文字,他还是需要去请教陈伯。幸好陈伯耐心,肯不厌其烦的辅导他,要是换个老师,保准给他一顿好骂。 大量的阅读已经让段书瑞养成“一目十行”的能力,他能快速浏览,找到对自己真正有用的部分,再将其记下来。因此,他不到一个时辰就看完了那本书。他伸了个懒腰,将笔记揣入怀中,和老板打了个招呼,就准备离开了。那男子眼瞅着他跨过门槛,赶忙追了出来。 “恩公请留步!”男子挡在他身前,“我有话要说,请恩公听我一言。” 第70章 前途未卜 段书瑞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之色,但很快恢复了面无表情:“先生,你究竟有何贵干?” 男子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递给段书瑞:“公子,我实话告诉您吧。我是在长安街开武馆的,日常和我交往的都是些粗鄙之人,所以我性子才那样急。” 段书瑞接过纸看了一眼,上面写着武馆的地址和名字。他有些不解其意:“在下不明白,先生是何意。” “公子救了我的独子,对我有大恩大德。我一眼就看出您是读书人,我若是送礼,您肯定是不会收的。”段书瑞点点头,这是自然。 “所以我想邀请您去我开的武馆。我们那儿有许多好的武术教头,可以免费指导公子。” “谢谢你的好意。”段书瑞不动声色的说道,“可我从未练过武术,担心受伤。一旦受伤,就有可能影响到之后的学习。” “这个公子不必担心!”男子连连摆手,“学武术并不一定是为了伤人,还可以是为了强身健体,或者保护心爱之人。我可以教公子一些基础拳法,练了可以强身健体,而且对身体并无损害。如何?” 段书瑞被他说的有些心动。他最近的确身体素质堪忧,时常感觉精神不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缺乏锻炼。他思考了一下,有些不确定的开口:“你说……倘若我去学习武术,一律免费是吗?” “是啊!公子是我的恩人,我怎么会诓骗公子呢?”男子拍了拍精壮的胸膛,“公子若不相信,可以随我一同去武馆看看!” 段书瑞看了一眼天色,发现为时尚早,就决定和他一起去看看。 长安城里是一派热闹,白鹭书院却是一片静谧。 今日是久违的休息日,书院里的学生都三三两两的结伴出游。虽然活动范围局限于后山,但对整日伏案苦读的学生来讲也是一桩乐事。 鱼幼薇和李浩、杜宇衡一起出门踏青。若是让她讲一句心里话,她还是更愿意和女孩子结伴同行。但唐代的书院里几乎没有女学生,女孩子的教育主要是在家中进行的。因此她只能和平时相处最融洽的两个男学生一起出游。 “幼薇,你打算何时离开书院?”李浩嚼着一根狗尾巴草,装作漫不经心的问道。 “白鹭书院的学制不是三年嘛……”鱼幼薇听到他突然提起这个问题,不知怎地有些闷闷不乐,“我可能三年后就得毕业了。” “以你的才华,根本用不了三年就能学完所学知识,说不定可以提前一年毕业。”杜宇衡淡淡的说道。 鱼幼薇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要知道这位可是他们书院公认的才子,却不知为何老喜欢独来独往。这次和他们出来游玩应该也只是一时兴起。他很少开口表扬别人,这次竟然能听到他夸赞自己,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谢谢夸奖,我也这么觉得。”鱼幼薇嘻嘻笑道,“只是修完课程后就没理由待在这里了,我还想在这里多读几年书呢。” “幼薇,你可真是奇怪。”李浩看着她,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我见过想早点毕业的,像你这样不想毕业的还是头一次见呢。” 鱼幼薇的脸上笼罩上一层阴影:“我不知道我离开这里会去往何处……只希望母亲不要将我匆匆嫁与他人。” 其余二人皆是一惊。李浩赶忙说道:“你不必担心。你家里若是有什么困难,可以到我那边做事。我虽然给不了你荣华富贵,但是一份清闲的工作还是能帮你找到的。” 杜宇衡斜睨了他一眼,表情仍是淡淡的,没有说什么。 鱼幼薇挤出一个微笑:“李大哥,谢谢你。但是嫁人什么的也是我的猜测,说不定根本不会成真呢。” 李浩连连点头:“是啊!你阿娘这么疼爱你,又只有你一个女儿,在结婚一事上一定会先听取你的意见的。” “而且你才华横溢,去担任家庭教师,或者靠写诗卖画为生应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杜宇衡补充道。 鱼幼薇看着他们这样安慰自己,心里的喜悦膨胀得快要漫溢出来了。她不由得拽了拽李浩的袖子:“李大哥,别说我了。你毕业以后打算做些什么呢?” “我啊,我应该会去参加科举考试吧。”李浩摸了摸脑袋,“不过我天资愚钝,考了好几次都没考上。这不明年乡试又要开始了。” “李大哥,你多去试试吧,万一这次能考上呢。”鱼幼薇双眼放光的望着他,言辞甚是恳切。 李浩没有答话,只是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他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就连院试都参加了三次才考过。但是他老爹的心倒是放的宽,让他学得进就学,学不进就回家去管理家族产业。 “可惜啊,你不是个男子。”三人身后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要不然早就能参加科举考试了。” 鱼幼薇脊背一僵,没有回头。其余二人均回过头去,面上表情都有些复杂。只见一个衣着华丽的公子走来,面带骄矜之色,正是温璋。他的旁边还跟了两个跟班。 李浩皱起眉头,拳头在身前捏紧。这温璋比鱼幼薇大不了几岁,却总是和她不对付。之前他被夫子教训后收敛了一段时间,谁成想现下又来了,当真是让人火冒三丈。 温璋想走到鱼幼薇面前,李浩和杜宇衡却死死的挡在鱼幼薇面前。二人个子都高,伫立在鱼幼薇面前仿佛形成了两座天然屏障。鱼幼薇深吸一口气:“温璋,我没有惹过你,你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温璋眯起眼睛:“我这也算是咄咄逼人?不过陈述事实罢了。还是说你只愿意听那些恭维的好话?” 鱼幼薇冷冷开口:“随便你怎么说。我们要走了,请你好自为之吧。” 三人正要转身离开,温璋却带着人先行从他们身边经过,带起一阵风。他挑衅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你若是好言相求的话,以后来我家做侍女也不是不可以。哇哈哈哈!” 听着他嚣张的言语,鱼幼薇面色一凝。但她不愿意与他做无谓的口舌之争,于是和其余二人选了另一条路离开了。 第71章 武馆之行 段书瑞去了一趟武馆,感觉自己的认知又被刷新了。 他和男子一走进大门,就见到一大片练武场。说是练武场,其实就是一片宽敞的空地,地面上铺着细沙和一层木板。此时,两个打着赤膊的汉子正在上面练习摔跤,两个人体型相当,势均力敌,因此僵持了许久都没有分出胜负。两人“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汗水“啪嗒啪嗒”的砸在木板上。 “真是勇猛啊。”段书瑞不由得小声感叹道。他向来只在电视上看到过摔跤比赛,何曾在现实生活中看到这般精彩的对决。隋唐时期,摔跤运动十分兴盛。不仅官方举办,在民间也非常流行。《角力记》一书中写到,每逢摔跤比赛之时,“观者如堵,巷无居人”,可见相扑比赛在民间有多受老百姓欢迎。 “怎么样,这练武场还是挺大的吧?”男子看到段书瑞看的十分投入,不禁有些沾沾自喜,“不过公子是读书人,应该不屑于参加摔跤吧。” 段书瑞:“……”他有充分理由怀疑这人以貌取人。但他没有反驳,只是随意的笑笑。 男子领着他往里面走去,室内是一个占地面积极大的武馆,足足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段书瑞有些佩服的看着男子,在长安城内租这么大一幢房屋,恐怕租金都是天价吧。 男子带着他参观一些常见的设施,边走边向他细心的讲解着。武馆的东北角摆放着一些兵器架,架子上刀、枪、剑、戟、棍等武器应有尽有。西北角的墙上则挂着一个沙袋,供学生们进行击打和踢踹练习。最左边的地上还立着一排木桩。屋里正中央还供奉着关羽关二爷。段书瑞看着里面五花八门的陈设,有些入迷了。 他们刚走进来时,一个魁梧的男子正将两把大斧耍的虎虎生风,脚下步伐丝毫不乱。见二人在武馆内逛了一圈,他才放下手中武器,伸手擦了擦汗,随后向二人走来。 “徐大哥,这是你新招的徒弟吗?”魁梧男子的目光在段书瑞身上打量了一个来回,饶有趣味的问道。 “瞧我这记性,忘了向公子做自我介绍了。”男子没理睬他,有些歉意的看着段书瑞,“鄙人姓徐,单名一个宏字。公子比我要小一些,如若不嫌弃,就叫我徐大哥吧。” 段书瑞之前认为他有些粗鲁,不愿与他结交。但经过仔细的观察,他只是性子耿直,并没有什么大的过错,于是也不计前嫌的说道:“徐大哥。我姓段名书瑞,你随意称呼在下即可。” “哎,哎!”徐宏高兴的回应着,他拍了拍那魁梧男子的肩膀,“段公子,我来向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本馆的副馆长,韩五!” “幸会,幸会。”段书瑞拱手行礼,韩长民却只是敷衍的一点头。他露出一丝轻蔑的笑,看向徐宏:“怎么?你最近是招不到徒弟吗?从哪里找来这么个细皮嫩肉的公子哥?” 段书瑞神色一凝,不等他有所反应,徐宏就如同一阵风般逼近韩五,他掐着后者的领子,直接将他庞大的身躯从地上提起来。段书瑞看的有些呆了,他没想到徐宏看着没有韩五块头大,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徐宏狠狠的盯着韩五,咬牙切齿的说道:“你给我放尊重点!这位段公子可是我儿子的救命恩人!” 韩五被提起来的时候目光恢复片刻清明,被放下时他脸上满是惊讶:“什么?你是说……这位公子救了小宇的性命?” 徐宏正色道:“正是。你还不赶紧为自己的无礼道歉?”韩五又看了一眼段书瑞,后者也冷冷的盯着他。 韩五深深的鞠了一躬:“是鄙人眼拙,竟然不知道公子就是小宇的救命恩人!鄙人在此谢过公子了!” 段书瑞淡淡的说道:“无妨,韩大哥以后注意一些就是了。” 韩五看了一眼段书瑞,好奇的问道:“段公子之前可有练习过武术?” 段书瑞不由得想起自己童年去少年宫学过两年跆拳道的经历。但那些微末功夫,实在不值得一提。他说道:“在下没有练过武,此次前来也只是想学一些基础拳法。” 徐宏微笑着补充道:“段公子又不参加武举考试,不用学那些复杂的武术项目。我打算为他安排一个老师,教他一些强身健体的拳法。” 韩五咧开嘴笑了:“此事包在我身上!保准给段公子找一个靠谱的老师!” 段书瑞看着两人热情的嘴脸,总感觉自己被诓着上了贼船。但徐宏一看就是守信的人,应该也不会硬要收他的学费。 这时,一个夫人带着孩子走了进来,正是徐宏的妻儿。那男孩一看到段书瑞便松开阿娘的手,扑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腿。段书瑞愣了足足三秒,在心里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自己有这么招小孩子喜欢吗?小孩子一看见自己就抱上来。鱼幼薇是这样,这男孩也是这样。 “公子,我们又见面了。”男孩用头蹭了蹭他的腰,“我还担心见不着恩公呢,没想到……” “停,别再撒娇了。”徐夫人将他的手从段书瑞身上拽下来,“公子,又让你见笑了。这孩子,看到喜欢的人就会抱上去。真是怎么数落他都不听。” 段书瑞浅笑着说道:“小孩子都是这样,夫人不必责怪他。” 母子二人又做了一番自我介绍,段书瑞这才知道男孩叫徐墨轩。他不禁莞尔,男孩的爹这样粗犷豪迈,这名字想来是他娘取的。徐夫人在朱雀大街上开了一家医馆,因为她出生于医学世家,医术精湛,平时去看病的人可一点也不少。 徐夫人仔细看了段书瑞的面色:“段公子,请听妾身一言。公子脸色还是有些苍白,许是之前下水寒气入体,没有及时调理好造成的。” “啊,那该如何是好?”段书瑞有些错愕,他最近也经常感觉自己手足冰凉,仿佛怎么捂也捂不热似的。 “段公子请随妾身一起去医馆一趟,我为公子抓两副药调理一下。”徐夫人笑着说道,“公子救了我儿的性命,我是绝对不会收取公子任何一点费用的。” 第72章 催婚风波 段书瑞拿着两副药回到陈伯家,他隐约记得师娘有一个专门煨药的瓦罐,如今家里没人熬药,他正好可以借用一下。 两副药喝下去,他感觉自己的精神有所恢复,手脚也不再冰凉了。现在的他,每周拿五天时间跟着陈伯学习,余下两天就会抽一点时间去武馆习武。说是习武,其实就是一些粗浅的拳脚功夫。徐宏说等他彻底学会了基础拳法再给他上难度。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段书瑞惊讶的发现自己的体质变强了,看书也不容易犯困了。而且记住了一些动作,在学习的间隙还可以练习一下,就当运动了。 自从段书瑞不小心将自己来年要参加乡试的消息说漏嘴后,徐夫人就变着法子的做药膳,待他练完武术后盛一碗端给他,声称要多帮恩公补补脑。段书瑞看着她列出的一张长长的食谱——羊排山药汤、川穹天麻炖鱼头、当归炖鸡汤……感觉自己头都大了。不过盛情难却,而且每次都有徐墨轩陪着他喝,他也就顺水推舟的接受了徐夫人的好意。 这天,段书瑞刚从武馆回到陈伯家,就看见崔景信像霜打的茄子一样低着头,无精打采的坐在院子里。段书瑞心下好奇,这天天跟打了鸡血一样的家伙也有郁闷的时候?这可真是太反常了。他蹑手蹑脚走过去,用眼神向一旁的陈舒云示意道:师兄,他怎么啦? 陈舒云双手抱在胸前,做了个口型:你去问他。段书瑞耸了耸肩,绕到崔景信身后,轻轻敲了一下他的头:“喂,想什么呢?回神啦!” 崔景信看向他,一双桃花眼里盛满了忧伤。看他那样,活像被玷污清白的良家少男。段书瑞心头升起一股恶寒:“到底怎么了?你可别吓我!” 崔景信愁眉苦脸道:“段兄,我被催婚了!”他将一张揉得皱巴巴的信纸递给段书瑞,然后将头埋在双手手掌中,一副不愿面对现实的样子。段书瑞斜睨他一眼,抖开了那张信纸。 段书瑞将信纸大致扫视了一遍,心下了然。这封信除了开头常规的询问近况,余下的都是询问崔景信何时回家,好给他定亲。 段书瑞又看了一遍信,有些想笑。信中提到崔景信的母亲去年为他打听了十个姑娘,今年开春已经有七个定下了人家,急的他母亲嘴角都上火了。因此她下定决心,等儿子回来一定要给他张罗一门满意的亲事。 段书瑞看着自己这位好友,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导他。崔景信已经二十一岁了,在古代那是妥妥的大龄剩男,的确应该定亲了。但崔景信风流惯了,让他这么早成亲无异于要了他的命。 “崔兄,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陈舒云一反常态,主动打破僵局。 “我怎么想……我肯定是反对包办婚姻啊!”崔景信趴在桌子上,欲哭无泪。 段书瑞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倘若他说的是真的,那这个观念在古代已经算是进步的观念了。婚姻大事,在古代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总有一些提倡自由恋爱的男女,他们渴望着爱情,希望把择偶权牢牢抓在自己手里。 想到这里,他不禁想到鱼幼薇。她从白鹭书院毕业,应该也是年方十四了吧?在古代,女子十三四岁就可以出阁了,她会不会被鱼母匆匆许配给他人?想到这里,他脸上滑过一丝余愠,心里翻涌起苦涩的浪潮。段书瑞轻声嘀咕了一句:“为什么……要有包办婚姻呢?” “啊,段兄,你在说什么?”崔景信和陈舒云同时扭头看向他。段书瑞连忙回过神来:“啊,不好意思!我方才有些走神了。” 崔景信苦着一张脸:“段兄,我都要愁死了,你也不肯安慰我一句。” 段书瑞有些无奈的看着他,他沉吟许久,面上浮现出一抹胸有成竹的微笑:“崔兄,我其余的不能帮你,但可以教你如何写回信。” “真的吗?”崔景信斜眼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怀疑。 “当然是真的了。”段书瑞抢过崔景信那把骚包折扇,扇了扇风,“关于怎么搪塞催婚的父母,我可有经验了。” “段兄,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你若成功说服我阿娘让她不再催婚,我给你当牛做马都愿意!” “打住,我可没有那个福分。”段书瑞毫不客气的回道,“只希望你以后正常一点就可以了。” “我哪里不正常了?话说回来,你先把折扇还给我……” “不给,让我玩会儿!” 看着两人嬉笑打闹,宛如两个小孩子,陈舒云不由得露出了微笑。 晚上,崔景信伏案写信,段书瑞站在一边指导他。不能直接忤逆父母,要先顺着他们的心意来……崔景信按照他家段兄的要求,开始写起了回信,主要就是告诉他阿娘,女方相貌是其次,主要是性格爽朗,两人能聊到一块儿去。当然能识字、通乐器就更好了…… 崔景信写完后,看着自己的回信:“段兄,我是不是写的太多了?我阿娘不会嫌我要求多吧?” “你懂什么?这样才显得你对这事上心了。”段书瑞满意的看着他写下的最后一行字——“儿子志在科举入仕,希望先立业,后成家。不希望白白耽搁人家姑娘。”上。如此一来,他阿娘应该就不会将他逼得太紧了。 “不过你也要勤加努力啊,你现在的努力程度完全不够啊!”段书瑞一句话将崔景信打回原形。 “知道了段兄。我现在最缺乏的就是一个长远而又清晰的目标,一个努力的理由。”崔景信无奈的说道。他虽然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但感觉都太高不可攀了。 “一个努力的理由吗……”段书瑞沉思道,“知道了,我会帮你的。” 第二天,陈伯在上课之前,给他们三人宣布了一个重磅消息。 “今年年底,你们要去参加一场模考。”陈伯的目光从正襟危坐的三人脸上扫过,郑重说道。 第73章 煞费苦心 “模考?那是什么?”崔景信的嘴张大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不止他这么惊讶,段书瑞和陈舒云也是如此。他们二人都是第二次参加乡试了,但都没听说过模考这个概念。 陈伯没好气的剜了崔景信一眼:“为了广纳人才,集贤书院今年年底特意开放了考房,让各位考生提前感受下考试氛围。” 段书瑞飞快的在头脑中搜索着:集贤书院、集贤书院……突然,他脑海中灵光一闪。集贤书院,不就是丽正书院吗?丽正书院是本国最早的官办书院,最早出现在唐东都洛阳紫微城。随后不久,玄宗在长安也设立了丽正书院。开元十三年,玄宗将其改称为集贤书院。 “不过,也不是人人都能参加这模考的。”陈伯捋了捋胡子,“必须要在今年11月投牒自举,并且通过审核的才能参加。” 牒,其实就是考生的家籍凭证,包括籍贯、父祖、年龄等身份材料。投牒自举就是考生带上以上材料到所在州县,提出参加乡试的申请。不过时代在变化,到了唐代中后期,官府允许考生在别地报考。官府在审核完考生的资料后,会给检查合格的考生安排一场测试。这场考试的合格者才有资格由州府送尚书省参加省试。 资格审查类似于现代的政审,对应试者的家庭出身有着严格限制。唐代规定,犯过法的人、州县衙门的役吏、工商业者等社会地位低下的人不得参加科举考试。段书瑞想到这里,不由得瞟了一眼其余二人:崔景信一看就出身于书香世家,陈舒云既然参加过一次乡试,就证明他的家庭背景没有问题。 “啊——今年的考试真是多啊!”崔景信无力的瘫倒在桌子上,一副“这里有根绳子我能立马上吊”的窝囊样。 陈伯并没有同情他,而是继续向他的伤口上撒盐:“景信啊,你这两位同门之前可都是顺利通过了省试的。你要学会知耻而后勇才对啊。” 崔景信抿着嘴,没有说话。段书瑞看着他有些沮丧的样子,一个有些疯狂的念头在心中成型。他一向是“行动的巨人”,因此打算在这周内将其付诸实践。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算不算草率,但只要有可能帮助到崔景信,他都愿意尝试。 距离陈伯宣布模考的消息已经过了两天,这天正好是休息日。陈舒云和一个熟人去城郊闲逛,崔景信则蒙着被子在房间睡大觉。段书瑞离开时轻轻带上门,因此并未吵醒他。 段书瑞缓慢的踱着步,凭借脑海中残留的记忆,独自一人来到了聚贤阁。看到牌匾上几个醒目的烫金大字,他不禁想起第一次和鱼幼薇、温庭筠来到此地的场景,心中产生一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错觉。 段书瑞没有大剌剌的进去,而是仔细观察一番才慢慢进去。他对娜娜的父亲有些忌惮,生怕此人看到自己,会不由分说的将自己归入崔景信的“同党”,他可不想背这口锅。 店小二见他进来,热情的迎上来:“客官一个人吗?想要点些什么呢?” 段书瑞怕他给自己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连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店小二有些怔愣,但旋即马上反应过来,轻声道:“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是怕仇家也在这里,来寻您的晦气是吧?我懂,我都懂。” 你懂个啥啊!段书瑞在心里咆哮,很想给这小子开个瓢,看看他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他压低声音:“小二哥,这楼上没人吧?” “没人,公子来得早,您可是我们今天的第一位客人呐。” “那我问你,除了你和厨子以外,这店里还有谁在啊?” “呃,这个嘛……”店小二沉思片刻,“似乎就只有娜娜姑娘在了,其余的人还没来呐。” 段书瑞观他神色不似作伪,于是松了一口气:“那我先上二楼,劳烦小二哥一会儿帮我上一壶绿茶。” 说着,他就步履匆匆的上楼了。店小二答了一声:“好的”,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客官,您还没说茶的具体种类,也没说要配什么茶点啊!” 留给他的只有一个略显慌乱的背影。 过了一会儿,娜娜端着茶点上来了。她今日穿着打扮都很素净婉约,和长安城里的其他姑娘没有区别。她轻轻将茶水和点心放在段书瑞面前:“段公子,您并未点明要哪种点心,我就随意给您配了一种,希望您不要介意。” 段书瑞看了她一眼,便收回目光:“无妨。我今日来并不是为了喝茶,而是为了告诉娜娜姑娘一件事。” “什么事?”娜娜双手抓着裙摆,手心已沁出一层薄汗。她看到崔景信没有和段书瑞一道来,心里已有些不安。又看到段书瑞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更是担心出了什么大事。 段书瑞像看穿了她的心事般摆摆手:“娜娜姑娘不必紧张,也不是什么大事。”他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沉吟片刻才开口:“其实这事本不应该我来告诉姑娘,但我怕我不讲,某人也不会主动提。是这样的,前几日崔兄他接到家中来信,信里要他回去相亲。” 娜娜瞪圆了一双美目,右手捂住心口,颤声道:“此、此言当真?” 段书瑞接着说道:“在下绝不会欺骗姑娘。姑娘不必担心,我已教崔兄写了回信了。显然他并不喜欢家里人给他安排婚姻。” 娜娜的右手缓缓垂下来:“是么?他还说了什么?” “他出身于世家大族,想必姑娘你也知道这一点。”段书瑞并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要想主宰自己的婚姻大事,只能通过科举入仕这一条途径。但是他最近状态不佳,还说自己缺乏一个努力的理由……” “他从小就是这样!一提到读书就……”娜娜的目光骤然变得凌厉,但她很快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段公子,我能做些什么呢?”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但劝学的话,我说了他未必听得进去。”段书瑞有些无奈,“我想请娜娜姑娘帮我劝劝他。姑娘在他心中地位非凡,你说的话他说不定会听。” 娜娜的目光变得有些涣散,她喃喃道:“是吗?” 第74章 考前准备 段书瑞肯定的点了点头,娜娜行了一礼:“那就请段公子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给他写封信。” 段书瑞眼看她急匆匆的走入内室,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在多管闲事,但临近考试了,若崔景信再这样浑浑噩噩下去,那就肯定与上榜无缘了。他做不到袖手旁观。 娜娜写信的速度很快,段书瑞一壶茶还没喝完,她就拿着一封信走了出来。她看着段书瑞,目光里充满了感激与信任:“段公子,有劳你帮我送信了。谢谢你今天及时告诉我……这么重要的消息。” 段书瑞接过信,被信封上浓烈的香味熏得眉头一皱。虽然他早就知道波斯人喜欢熏香,但没想到就连这些日常的物件上都沾染了缕缕香气。他将信揣进怀里,有些发愁:为了不让陈伯他们起疑心,看来回去后得洗衣服了。 娜娜看出他的窘迫,不由得展颜一笑:“段公子,谢谢你不计前嫌,依然来这里光顾我的生意。”她有些愧疚的低下头,“我以为自上次那件事后,你不会再来了呢。” “上次的事,并不是姑娘的错。”段书瑞的面色变得柔和,“姑娘不必一直耿耿于怀。” “可是也有我的责任。为了弥补我的失误,今天的茶点就算在我的账上,就当我请公子了。公子就不必再结账了。” 段书瑞本想委婉拒绝,但娜娜态度坚决,他便只好接受了。临走时,娜娜还塞给他一大袋点心,声称这是自己的一点心意。 段书瑞回到房间时,崔景信正在埋头读书。段书瑞将一袋点心放在桌子上,挑了挑眉:“今天怎么这般认真?” “段兄,你不要把我说得像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一样好不好!”崔景信不满的抗议道。 “哦,行吧。”段书瑞从怀里摸出那封信,放在桌子上,“有人给你写了信,不想打开看看么?” 崔景信盯着那封信,闻到那馥郁的香气,瞳孔骤然放大。他双手捧起那封信,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在颤抖:“段兄,这是……谁写的信?” “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段书瑞露出一个善解人意的微笑,“你先慢慢看着,我去院子里乘凉。” “哎,段兄……”段书瑞没有理会他,双手负在身后,大摇大摆的走出房间。 崔景信没有立即拆开信封,而是将信封放在鼻子下面嗅闻。信封上的香气是那么柔和而持久,茉莉和玫瑰的混合带来一种温暖而甜蜜的感觉,仿佛被温柔的怀抱所包围。 段书瑞在院子里看了会儿书,隔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回去。崔景信估计已经将一封信来来回回的看了好几遍,一双桃花眼里蕴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看了一眼段书瑞,斩钉截铁的说道:“我得去见她!” 段书瑞摸了摸下巴:“她约你去见面?” “是的。地点没有选在聚贤阁,而是在另一家茶楼。” “那就去吧,祝你好运。”段书瑞微笑着眯起眼睛,他也希望娜娜能帮他好好劝劝崔景信,让他以更饱满的精神状态投入学习。 崔景信感激的望着他:“段兄,我……” “打住,煽情的话就不用多说了。”段书瑞不耐烦的摆摆手。 后面的两个月里,为了更好的发现三人的薄弱环节,陈伯特意将每月一测的频率更改为每月两测。几次测试的结果都一样,依然是陈舒云占据榜首。但陈伯也肯定了段书瑞和崔景信的进步,而且多次表扬了段书瑞的文章越来越“形神俱备”了。 五月份一到,白鹭书院就该放田假了。由于温庭筠去襄阳述职去了,段书瑞只能一个人去接鱼幼薇回家。鱼幼薇回家后也没闲着,又央求着她家先生陪她去崇文阁接了两份抄书的活儿。 鱼母早上要去溪边洗衣服,因此鱼幼薇只能一个人待在家里。她有些担心自己会偷懒,便打算去段书瑞家里抄书。段书瑞一开始不同意,但在她的软磨硬泡下,他最终还是答应了,但前提是必须在他休息的时候才可以。 于是每周总会有两天,段书瑞的房间里会出现这样一副场景:一个男子在埋首苦读,时不时在白纸上写下几句诗歌;另一个女孩则一手撑着书,一手拿着笔,在纸上奋笔疾书着。段书瑞有时候写了诗,还会拿给鱼幼薇看看。而这个小才女也没让他失望,经常会给出一些意想不到的点评。有时候,她能一针见血的指出问题所在,段书瑞依据她给的意见去更改,之后再将修改后的诗交给陈伯。 “修竹,你这诗改的不赖嘛!”陈伯仔细对比了一下前后两首诗,给出了肯定的评价。 时间一晃眼就过去了,眨眼间就到了十一月。这期间陈伯又给他们安排了大大小小十余场测试。有好几次段书瑞的成绩竟然超过了陈舒云,这让崔景信艳羡不已。 三人按照规定时间上交了文牒,很快审核结果下来了——三人都无一例外的通过了。这天陈伯和夫人出去了,留他们三人在家里。三人围坐在院子里,正在围炉煮酒。崔景信双手托腮:“你们说,如果集贤书院答应给此次模考的榜首一个奖励,你们希望这个奖励是什么?” 段书瑞不假思索的回答道:“集贤书院的藏书阁向我开放整整一年的时间。这段时间内,我可以任意借阅阁内书籍文献。” 崔景信在内心吐槽道:真是个书痴!不过他也没指望他的段兄给出什么像样的答复,他又转向陈舒云:“陈兄你呢?” “唔,让我想想。”陈舒云做思考状,“我可能会希望州府赠与我一套房产,这样我就可以把妻女带来长安城了。” “……”崔景信默默的搓了搓手,他就不该多这一句嘴。本以为段兄已经很离谱了,没想到他的陈兄更是异想天开。 “那你呢?”二人齐刷刷的问他。 “我啊……”崔景信嘻嘻一笑,“我希望圣上直接批准我免试,让我直接入朝为官。” 陈舒云不禁轻笑出声,段书瑞则是毫不客气的白了他一眼。两人就差把“你在白日做梦”刻在脑门上了。 很快,模考的时间就到了。师娘贴心的为他们准备好干粮和水壶,三人收拾好各自的行李,便准备去考房了。 第75章 模考开始 明年是乡试年,集贤书院除了已经考中举人的,剩余学生基本上都会去参加乡试。书院附近还有一些私塾,为了广大学子考虑,书院特意开放了考房。 书院开放的考房一比一还原了乡试时要待的考房,为的就是提前让大家感受一下考试氛围。段书瑞看到那已经包浆的椅子和那光滑锃亮的桌子,心中不禁感慨万千。就是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却能深刻影响一个人的命运。 今年年末的州试,其中一个考点就定在了集贤书院。当然,考生有权利自主选择考场,如果不想在集贤书院的考房参加考试的,也可以申请在国子监或太学进行考试。不过基本上本地的学子们都会选择在集贤书院参加考试。 此时已经十二月了,天气正是冷的时候。因此书院为每个考房都配了一个炭火盆,而且木炭不限量。根据以往的经历,总有那么几个倒霉蛋还没参加来年的乡试呢,就在书院的总考中冻病了。 一大早,集贤书院的学生就全部提着考篮来到了考房。既然是模拟乡试,那么各个环节都要做到位。书院特意在每个考房安排了两位夫子搜身,排到段书瑞时,他用眼神视野示意了一下后面的崔景信。后者骄傲的抬起下巴,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模样。 虽然这人在陈伯家是有过“前科”的,但段书瑞明白他不会在关键时候掉链子。 三人顺利通过搜身后,进去找到自己的考房,将东西放下。再取出一块旧手帕将两块木板擦干净,便准备开始考试了。 这时候的天气真的挺冷,稍微写了一会儿段书瑞就感觉“手指不可屈伸”了。他连忙放下笔,搓了搓手,直到手心恢复些温度才停下。 从开元时起,礼部试进士,大抵分三场,即贴经、杂文及时务题五道。州府举办的考试,也与之对应。陈伯提前告诉了他们这次题量大,足足要考两天时间。 在这个考房答题,真的和平时月测的感觉完全不同。比如现在,段书瑞就感觉自己脑子像被冻住了,思维也有些停滞。 一上午的时间段书瑞答完了几道贴经题,中午时,他感觉肚子已经唱起了空城计,于是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笔。 他从考篮里翻翻找找,取出师娘给他准备的馒头,以及书院发的一个小炉子。天气太冷,馒头都冻得有些硬了。他又取出一双筷子,用一根筷子插着馒头,在炉子上烤了两分钟,一看到馒头表皮变得焦黄便收回。师娘还给他们每人准备了一小罐自制的肉酱,用来抹馒头正好。他吹了吹馒头,将其从中间掰开,用筷子将肉酱涂抹在掰开的横截面上。他咬了一口,咸香的肉酱配上酥脆的馒头,慰藉了他早已饥肠辘辘的胃。旁边的人早已闻到他烤馒头的香味,纷纷停下笔,掏出自己的干粮。 两个馒头下肚,又喝了一大口热水,段书瑞感觉寒意被驱散了不少。他将隔间的门帘挂上,祈祷它能挡住夜晚呼啸的寒风。他闭眼小憩了一会儿,便又开始答题。 经历了这次模考,大家都感受了乡试的考试氛围。虽然题量不算少,但也没想象中那么大。虽然题型多样,但对于考生们而言,只要是准备过一些时日的,或多或少都能答上一些。 段书瑞本来以为崔景信从考场出来会哭爹喊娘,但他表现的居然比以往都要平静,只是和他们吐槽了一下自己旁边睡觉打鼾的考生。段书瑞不禁庆幸起自己的明智决定,有了娜娜的帮忙,崔景信的学习也获得了成效。 模考的成绩相比于明年八月的乡试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而这次的成绩也没有什么悬念,段书瑞发现自己依然是三人中的万年老二。崔景信虽然是万年老三,但他的名字却在一众名字的中间,这也说明他打败了此次参考的半数考生。这对他来说可谓是长足进步,陈伯还特意嘉奖了他。 今年三人又是在陈伯家过年,除了段书瑞和陈舒云,崔景信今年也没有回家。按理说崔家是大家族,族中子弟每一年若没有特殊情况,都是需要回家过年的。他却连续两年都回家了,家中也没人写信催他。段书瑞目光复杂的看了他一眼,决定以后对他更友善一些。 即使马上要过年了,,陈伯也没有放松对三人学业的监督。三人上午刚陪着师娘去集市上置办了一大批年货,下午就被陈伯安排了默写的任务。崔景信目送着陈伯走远,小声的说了一句:“师傅这是让我们过年吗?我看更像是特训吧。” 陈舒云笑着冲他比了个大拇指,就连一向不搭理他的段书瑞都点了点头。但好在这些默写的内容他都早已烂熟于心,所以写起来也并不那么费脑筋。 陈伯老两口节俭惯了,做事一向是亲力亲为,舍不得花钱请厨娘和佣人。有了之前师娘受伤的经历,段书瑞不放心老两口一直待在厨房里,并和陈舒云商量一起去厨房帮忙。陈舒云虽然家境优渥,但却出人意料的接地气。他厨艺很好,手起刀落间,一块肉就被切成均匀的小块,整整齐齐的码在砧板上。段书瑞赞赏的看着他:“陈兄,你可以啊。” 陈舒云笑着将肉放进盘子里:“让段兄见笑了,以前在家里经常下厨,熟能生巧罢了。” 段书瑞点点头,又朝院子里看了一眼。崔景信在厨房里就是个添乱的,因此在他第二次将白糖错当成盐放入锅里时,被几人撵出了厨房。崔景信只能去院里喂鸽子,同时负责擦桌子等琐事,也许这些才是他擅长的。 段书瑞也小小露了一手,整治出两道菜。初中时母亲上班回来得晚,都是他负责二人的晚饭。尽管唐代的食材并不如现代那么丰富,但他还是用有限的食材做出了一荤一素两道菜。而且得到了一致的认可! “来来来,今天高兴,咱们喝点小酒!”陈伯吩咐道,“舒云,修竹,你们去把我埋在树下的一坛酒挖出来。” 第76章 州试得中 陈舒云一向最听师傅的话,陈伯话音刚落,他就扛着锄头出去了。段书瑞连忙跟上。 二人前脚刚走,陈伯和自家夫人就开始讨论起来。陈夫人慈祥的看着段书瑞的背影:“老头子啊,修竹这孩子真不错。人长得好,为人温和,读书用功,还会做菜。不知道哪个女子能有福气,讨到这样的如意郎君。” 陈伯捋了捋胡子:“怎么,你要替这孩子做媒不成?” “可这十里八乡的也没几个和他相配的娘子啊!”陈夫人摇了摇头,“算了,这孩子一看就很有主见。婚姻大事还是由他自己定夺吧。” “是啊,他父母走的早……”陈伯有些伤感的低下头,“希望未来他能找到一个心仪的女子,有人陪着,他就不会那么孤单了。” “阿嚏!”段书瑞打了个喷嚏,他吸了一下鼻子,总感觉有人在蛐蛐自己。 五人度过了一个和谐的新年,三人还细心的为二老准备了新年礼物,崔景信更是舌灿莲花,将二老哄得心花怒放。 新年过后,就是更加紧锣密鼓的复习了。段书瑞将从原主那里得来的登科记摊开在书桌上,开始潜心钻研之前的举人和进士们的考场佳作。 接连看了好几篇试题,他发现时务策所出试题与考官本人思想见识很有关系。被杜甫赞誉为“两章对秋月,一字偕华星”的优秀诗人元结十分关心民生疾苦。他任职道州刺史时,曾出过时务策的试题。其所出试题第三道就是问的如何使百姓安生乐业,而此题又与藩镇割据结合起来,问国家该用何策才能攘内安外。直到第五道题,才问到三礼、三传等文献的基本知识。*段书瑞越看越入迷,他感觉自己隐隐窥见乡试时务策的基本情况。 “段兄,放榜啦!”房门倏地被推开,崔景信激动的跑进来,站在段书瑞面前直喘粗气,“我们三个一起去看看吧!” “……”段书瑞很想吐槽:你又不是榜首,这么激动干什么?但看到崔景信兴奋的脸,他又将话默默的咽了回去。 此次州试的放榜地点选在集贤书院外。书院外早已挤得水泄不通,马车刚停下,崔景信便迫不及待的跳下去:“段兄,陈兄,你们快一点。” 张贴榜单的墙角下,前来看榜的学子、百姓挤成一团,崔景信丝毫不顾及他那一身干净的白袍,费劲的挤了进去。 段书瑞身形高大,即使是水泄不通的人群,他也轻易的挤了进去。 “段兄,快过来!”崔景信晃了晃他那把折扇,“帮兄弟看一下,看看这榜单上有没有我的名字……哎,你低头做什么?” “帮你找名字啊。我打算从后往前看。” “……”崔景信抹了把汗,“行吧。” 段书瑞瞪大眼睛,从名单的最后一行找起。他之所以没有先找自己的名字,其实还是因为内心太过紧张。他飞速的在榜单上搜索着,崔景信、崔景信…… 不过两息的时间,崔景信听到段书瑞“咝”了一声,伸手拽了他一把。崔景信赶忙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崔景信”三个大字赫然在列。他嘴唇微颤,胸膛起伏,没想到自己还真上榜了。 崔景信看向不远处的陈舒云:“陈兄,我中啦!”陈舒云报之一笑,并向他做出鼓掌的手势。 “好,好啊!”身侧一个中年大叔闻言也恭喜了崔景信几句,毕竟长安城内能过州试的不过一百余人,只占了考生数量的十分之一。 “过奖,过奖。”崔景信拱了拱手,“段兄,兄弟这就帮你。” “不用了。”段书瑞冷冰冰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已经找到了。” 崔景信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见段书瑞的大名正挂在第二排。他一看排名,激动的拍着段书瑞的肩膀,“段兄,你是第七名啊!” 段书瑞呼出一口气,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直觉这看榜真是极其考验人心态的一件事。他们很快也发现了陈舒云的名字,他排在正数第五位。 三人挤出人群,喜气洋洋的回到小巷子里。巷子口,陈伯等人都在等着。之前和段书瑞、崔景信搭过话的几位妇人见三人回来了,迫不及待地问:“三位公子,结果如何啊?”“是啊,看三位这么高兴,一定是中了吧?” 不等段书瑞二人答话,崔景信抢先说道:“中了,我们三人都中了!” 此话一出,妇人们眉开眼笑的恭喜三人,接二连三的说着好话。 陈伯得意的捋了捋胡子,陈夫人则是喜极而泣。段书瑞轻抚着她的背,笑着安慰她:“师娘,这样的喜事你应该高兴才是啊。” “我家这三个孩子就是争气!老天保佑你们,省试也要稳稳的!”陈夫人右手抓着他的手,左手取出手帕擦拭眼泪。 五人一起回到家,陈伯破天荒的给他们放了一整天假。师娘围着围腰进了厨房,扬言要给他们做点好吃的补补。 三人虽然开心,但也不敢太过放肆,毕竟二月份的省试马上要来了。好好休息了一天后,三人便又投入到新的复习当中。 翌日,段书瑞又开始大规模的复习历届省试的题目。这次省考会在礼部贡院举行,但因为离陈伯家有些远,所以三人需要提前过去预订客栈。崔景信表示大家不用担心,他在那边有熟人,已经替三人预订好为期一周的住宿。三人只用提前几天过去就行了。 省试比州试更接近乡试的出题,也是由派到各地的主考官负责出题。家里有人脉,可以打听出主考官是谁的话,那就可以了解到出题的偏好,在一众考生中占据先机。 陈伯的儿子就在朝中做官,于是陈伯偷偷写信问过他。但他在回信中表示自己也不确定今年的考官究竟是谁,只报了两三个他认为可能被选中的人的名字。段书瑞打算花一个月时间了解一下这几人的出题偏好,其余时间还是以复习历届题目为主。 时间一晃而过,很快,就到了三人动身出发的日子。 *出自傅玄宗先生的《唐代科举与文学》一书,作者本人进行了少许改动,调整了顺序。 第77章 省试开始 告别了师父师娘,三人坐上马车,到了崔景信订好的客栈。 掌柜看见崔景信三人进店,忙走上前来迎接:“崔公子,您总算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掌柜的,让您帮我留三间上房,您可准备好了?”崔景信微笑着问道。 “小店早就准备好了,正好够您和这二位公子一人一间呢。”掌柜忙将三人往楼上领去,“不知道另外二位公子怎么称呼啊?” 陈舒云客气的回答道:“在下姓陈,另一位公子姓段。” “原来是陈公子和段公子啊。失敬,失敬!”掌柜向二人拱手道,“知道三位公子是要参加省试,小店特意留了三间位置最佳的上房,保准三位晚上听不到什么噪音!” “如此便谢谢掌柜的了。” “公子太客气了!”掌柜为他们打开房门,“三位先好好休息,戌时我再让人送晚饭上来。” 看着掌柜离开,崔景信伸手肘捅了捅段书瑞:“如何?我选的地方不错吧?人家这里可开了十多年了。” “的确不错。”段书瑞将他的手臂拨开,“其实订两间房就够了,咱们一间,师兄一间。” “哎,那怎么行!不能厚此薄彼嘛。再说咱们三人的房间都挨在一起,大家也可以相互照应。”崔景信朝他挤眉弄眼。 陈舒云适时的加入对话:“崔兄,这住宿费……” “哎,见外了啊陈兄!”崔景信用折扇截住了他的话头,“这次省试的食宿费用我包了,下次乡试你们再回请我就是了。” “那你要好好努力,争取通过这次省试才是啊。”段书瑞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段兄你说话怎么越来越像老头子了!” 段书瑞作势要打他,崔景信抱着头躲进房间,关上房门。 段书瑞只能松开握紧的拳头,他和陈舒云道别后,便各自回房间休息了。 余下几天,三人也没到处闲逛,除了去贡院踩点外,就是在屋内复习。有时候看书看的累了,三人便会互相抽背四书五经里的内容。 因为马上要到来的省试,周围客栈的住宿价格是“噌噌”的往上涨。段书瑞看着他们下榻的客栈门口的牌子,暗自庆幸他们订得早。 这两日客栈住满了前来考试的学子,各种消息也是满天飞。其中大家讨论的最热烈的就是这次省试的主考官。毕竟题目就出自主考官之手。 “你们听说了吗,这次的主考官是前礼部侍郎张之焕!” “我怎么听说是考功员外郎呢!” “你们说的都不对!我听说这次是礼部侍郎高鹏!” “什么?你可别吓唬人,如果真是他的话,咱们可就惨了!” 段书瑞正坐在隔壁桌喝茶,将几人的谈话尽收耳里。高鹏这个名字也在陈伯儿子列出的名单里,他为此还专门看过此人写的文章。高鹏才高八斗,年纪轻轻就考中进士,还当过一段时间的太子陪读。不过此人性情耿直,多次直言进谏,气得皇帝多次贬他官职位,还是当朝宰相替他说好话,才让他没被直接罢黜。 学识渊博的才子可是无数学子们向往的存在。按理来说这样一个人来主持省试大家应该感到高兴才是,而结果却恰恰相反。 高鹏才华横溢是不假,可他出的题也难啊。上上届省试他是江东地区的主考官。江东地区一直是人才辈出的地方,那一年贡士的录取人数却是创造了历史最低,足足比往年录取的平均人数少了五十余人。 因此不管是哪个地区的学子都不想高鹏当自己的主考官,毕竟大家都不想碰到太过烧脑的难题。 可高鹏作为礼部侍郎,总有一个地方的学子要摊上他。唯一的解决办法是他被升官或者贬官,不在现在这个位置上了。但看到他那言辞激烈的文章,估计这个希望要泡汤了。 段书瑞仔细回忆了一下上上届江东省试的题目,不得不说是真的很难。难就罢了,题目还长,多读几遍得把人绕晕了。嗯,省试的主考官可千万不要是高鹏。他在内心默默祈祷着。 不过,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在一众考生的“千呼万唤”中,省试的主考官已经到达了礼部贡院。大家定睛一看,一个人从马车上下来,一张皱巴巴的苦瓜脸,不是高鹏又是谁?整个贡院的温度顿时下降到冰点,哭爹喊娘声一时间不绝于耳。 段书瑞嘴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他看着高鹏那高高瘦瘦的背影,想着:管他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 段书瑞三人站在门外候场,听到旁边几人在窃窃私语。 “哎,你们说此次长安城里的录取人数能达到多少?” “以往都在一百二十人左右!这次我猜只有八九十人了吧。” “害!你还是不知道这位的厉害!我打赌绝对不会超过六十人!” 崔景信自然也知道这位的厉害,他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仿佛下一秒就要以头撞地。陈舒云也难得的摇了摇头,段书瑞面上仍是淡淡的。 今年录取情况显然不乐观,竟然有人预估录取人数不超过以往人数的半数。虽然有夸张的成分,但无异于给参加考试的学子们心中蒙上一层阴霾。 “陈兄,这次省试真的会很难吗?我听客栈里的人都这么说。”段书瑞向陈舒云求证道。 “嗯,应该比上届省试要难。毕竟这次的考官,可是二十三岁就考中进士了。” “二十三岁?”段书瑞有些惊讶的瞪大眼睛,自己都要奔三了,省试还没过,看来人比人真是会气死人啊。 “不必妄自菲薄。”陈舒云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微笑着说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人生际遇,你只是还没迎来自己的巅峰时期。而且我还比你大好几岁呢,若你都自怨自艾的话,我岂不是要更无地自容了?” “谢谢你,陈兄。”段书瑞重新振作精神,“我们三人都准备了这么久,不管怎样都要试试。总不能让这些天的努力都白费吧。” “嗯,段兄说的是。好了,我们进去吧。” 三人又将考篮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遗漏后,便一同进入考场。 第78章 杂文考试(第一场) 段书瑞在考前连着三天坚持锻炼身体,他围着客栈的院子跑上几圈,又完整的打了一套八段锦,现在感觉自己精神倍儿棒。 搜身自然是省试必不可少的环节。省试的搜检要比州试严格得多,礼部贡院的省试更是有六名搜检官在。这些搜检官均出自军卫,一个个怒目圆睁,光是气势就镇住了绝大多数考生。 入了贡院内,有提调官强调考试事宜,有监视官监视考场纪律,有巡绰官巡视考场。另外还有印卷受卷官等负责试卷的收发,以及供给官负责为考生提供茶水食物。考场气氛之庄严,让众位考生心惊不已。 不远处高高伫立的明远楼,正是监视官监查众位考生、维持考场秩序的地方。明远楼坐落于礼部贡院的中轴线上,主体有三层,楼上两层四面皆窗,站在楼上可以一览贡院。考生一有什么小动作,便会被监视官尽收眼底。 考场外有考生对应的号舍图,段书瑞在甲字房,待考官唱名之后,他便领了考卷到了自己对应的号舍。 段书瑞的省试也一如既往的延续了好运气,没有分到号尾的位置。要知道那里临近茅房,味道可不是一般的大。 段书瑞打开试卷,看了一眼手中的试题。 唐代省试一般考三场,分别是杂文、贴经和策问。第一场考杂文两篇,即一篇诗和一篇赋。这一场考试是为了衡量众多考生的文学素养。这两篇杂文决定了他们在考官心中的第一印象。尽管朝廷表示要三场并重,但考官的精力是有限的,看考卷时往往也是看头场卷时精力最为旺盛。 唐代所试的赋都是律赋用古语一句八字为韵,有依次序为韵的,也可不依次序为韵的。据统计,大多赋的字数都在三百五十至四百之间。*段书瑞简单的在心里打了个草稿,给自己也规定了大概的字数范围。 因为是考试,段书瑞思考略微久了一些。但他也知道考场时间紧张,思考得差不多了便开始动笔。 杂文不仅要考临场应变能力,更考平时的积累。段书瑞读考题时心中已有了想法,于他而言,考场上除了气氛紧张些,其他与他平时写文章并无区别。他一旦开始下笔,周遭的一切便瞬间静止了。他的注意力只会集中于眼前的题目和稿纸上。 经过平时的训练和月测,段书瑞写字的速度已逐渐练了出来。他洋洋洒洒的写了三百多字,写完后花半分钟检查了一遍,便开始将稿纸上的赋誊上考卷。 段书瑞读过很多名人的赋,诸如白乐天、韩昌黎的,但他依然不敢借鉴太多,生怕失去文章的本真。段书瑞平时是如何写的,考场中便也如何去写。 一篇赋写完,时间也到中午了。段书瑞感觉有些饿了,便将卷子收好,从考篮里取出一包食物。他想起自己州试时的吃法,于是如法炮制了一个夹着肉酱的馒头。唯一的区别就是现在天气回暖了,不需要再在烤炉上烤了。师娘自己做的肉酱味道就是好,里面虽加了辣子,但也不至于太过麻辣。他几乎是狼吞虎咽的吃完一个馒头,感觉还没吃饱,又剥了两个煮鸡蛋,就着热水吃下去。这才感觉腹中有了饱意。 他放松下肩颈的肌肉,活动了一下腿脚,便继续看第二道题。第二道题要求考生写一首试律诗,这首诗必须要是十二句的五言律诗。这首诗偏向对人生哲理的考察,让段书瑞不由得想到朱熹诗中的“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他仔细捋了捋思路,将稿纸写下大致框架。一首诗的字数不多,只有六十个字。但如何将这些诗句串联起来,使之不仅做到押韵,还要有内在的逻辑关系,并且不落俗套,是一件考验人的事情。 虽然段书瑞平时练得最多的是写景抒情诗,但借自然景观反映人生哲理的诗也不是没有练过。而且他练习得少,不代表他积累得少。在纸上写写划划之时,他已经将脑海里积累的素材分好类了。他回忆起陈伯所教的知识点,将自己平日所学尽数挥洒于纸上。这道题题目虽长,但段书瑞已经将题目浓缩成一句话,律诗结构也构思完毕,写起来自然顺畅。 甲字号考房内,众考生也和他一样在奋笔疾书,黄昏还未至,考房内已经有不少考生写完了两篇杂文。他们规规矩矩的将考卷交到受卷官手中。 段书瑞将律诗誊抄完毕,又仔细的检查了一遍考卷,才起身交卷。考场上交卷的考生已有数十位,此时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段书瑞回到号舍里,匆匆解决了晚饭。此时,他不得不面对本场考试中最大的难题,那就是怎么睡觉。 他将桌上的笔墨砚台收好,将蜡烛点上。随后,他将白天当桌子的木板拆下,与下层木板平着拼成一张简易床铺。这床短小得可怜,甚至还不及陈舒云房间里那张胡床。 段书瑞脱下鞋子,蜷缩在床上面。他感觉自己全身的骨骼在咯咯作响,人生第一次觉得自己一米八五的身高真是个过错。但是没办法,谁叫他的亲妈长了一双大长腿,他外婆小时候也将他喂得好呢。虽然很不舒服,但随着四周光线一暗,他还是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早上,他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如厕,此时茅厕已经比最开始脏了很多。他捏紧鼻子匆匆上完,便马不停蹄的冲出茅厕。 出了茅厕,在号军的监督之下,用水缸中的凉水匆匆洗了把脸,人终于精神了些。他用肉干煮了点粥,就着馒头下肚,便开始等待龙门的开启。 龙门就是贡院的大门,在出场之日——也就是今日会开启三次。此刻龙门附近已聚集了不少考生,有些志得意满,有些神色凝重。段书瑞揉了揉腰,他只感觉到累。 虽然今天可以回客栈,但所有考生们也就只有一晚上的休息时间,因为明天所有人还要进场,准备迎接后天的第二场考试。 段书瑞倚靠在贡院门口的一棵槐树下,等待着崔景信和陈舒云二人。 第79章 一日喘息 陈舒云和崔景信从东西两个方向走出来。崔景信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不知道是发挥欠佳还是昨晚没有休息好。三人没有讲题,而是坐上马车回到客栈,养精蓄锐准备接下来的第二场考试。 乡试三场,除了第二场贴经考试相对容易一些,其余两场都很烧脑。不过段书瑞已经适应了这样的考试节奏,他和陈舒云最高甚至有过连考两场的记录。虽然是在陈伯家的学堂里,但紧张的氛围丝毫不逊色于贡院的考试氛围。 由于昨夜没休息好,尽管回程的马车颠簸,三人却都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第一场考完后,考生们的任务结束了,考官们的任务才刚刚开始。受卷官收了试卷,先将试卷送至弥封所,将考生个人及三代信息加以弥封,之后又由誊录官将考生文章誊录为朱卷,再交给对读官进行校读,考生原卷为墨卷,对读便是要求朱卷与墨卷内容一致,待这些都确认之后,再由收掌试卷官将朱、墨卷收掌,这些程序结束之后,考卷才真正到达阅卷管手中。 一场省试对考生们而言是煎熬,对考官们也是如此。假设此次送考了三千多位考生,考官们自锁院到撤棘共有约二十日时间。也就是说在这二十日内,考官们吃睡都在贡院中,每日双眼一睁就是批卷子,考官们看卷子都看到头晕眼花。 下了马车之后,明明在车上睡过一觉了,段书瑞依然有些困,哈欠打个不停。考的时候还不觉得,这一考完,精力被掏空的感觉就上来了。段书瑞不由得回忆起自己高考的时候,三天时间考完了六门,考完后直接蒙头大睡,连晚饭也顾不上吃。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段书瑞还是强撑着困意吃了顿饱饭。 他亲娘一直教导他,不管遇到什么样的难题,该吃吃该喝喝,凡事别往心里搁。他也一直秉承着身体第一的原则,无论书读得如何,一日三餐必须吃饱。身体健康了才有精力去做其他的事情。 他们下榻的客栈还算良心,知道最近来居住的几乎都是考生们,准备的伙食还是挺丰盛的。餐餐有荤有素,有时候还有鱼。厨子手艺也不错,因此三人很少有剩菜剩饭的时候。 吃过晚饭之后,他立刻大睡了一场,也顾不上吃饱后就睡觉会不会积食了。这一夜睡得安稳,连一个梦都没做。他起床时天边已经大亮了,骤然看到那么亮的天色,他都有些不适应。他在床上打了个滚,磨蹭了一会儿,才慢悠悠的下楼。 段书瑞发现,平素热闹的客栈今日也是静悄悄的,只有零星两三个人坐在窗边小声说话。据客栈伙计说,士子们大多还在休息,段书瑞已经算是起得早的了。 段书瑞斜倚在窗边,喝了一口热茶,脸上露出舒坦的神色。他要了一份菜粥,一碟腌萝卜,坐在窗边慢慢吃起来。考场上因为怕如厕耽误时间,连水都没敢多喝几口。吃饭也尽是吃些馒头、烧饼什么的充饥。直到喝到那热气腾腾的粥,他才感觉自己的肠胃稍稍熨帖了些。 过了一会儿,陈舒云也下了楼。他也要了一碗粥,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喝着粥,却没有什么说话的兴致。 等这顿饭吃完,两人才稍稍有了些精神。 段书瑞刚要开口说话,旁边桌子上的士子们又开始了讨论。他不得不停下来,竖起耳朵打算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哎,这主考官可真是会刁难人!这次的题目这么难,看来我又要等下一个三年了!” “谁说不是呢!我这前半生也算行善积德,至少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怎么偏偏遇上他……” “这最后一道题也太难了!读题都要花好长时间!” 陈舒云放下手中的茶杯,看到段书瑞有些阴晴不定的脸色,不禁哑然失笑:“怎么,段兄也觉得这次考题很难吗?” 段书瑞摇了摇头:“后面还有两场,需得考完了才能下定夺。我一般是考一场忘一场。” 陈舒云赞赏的看着他:“这样的心态才是对的。我带了一本传奇集,你可要看看?” 段书瑞就差捂胸口叫苦了:老天爷,我这刚看完大段的古文,你就不能让我缓缓吗!但他知道陈舒云也是好意,于是礼貌微笑道:“谢谢陈兄的好意。我休息一会儿再看。” 段书瑞和陈舒云的想法都很简单,考便考了,无论答得如何,也不可能再将考卷从考官那里偷回来更改答案了。与其东想西想,还不如坦然去面对第二场的考试。 段书瑞纯粹是因为以前经过了九年义务教育和高中、大学的洗礼,考试对他来说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因此考试结果到底如何,只在答案揭晓的最后一刻他才会关心。至于陈舒云嘛,他大概觉得自己还年轻,所以对一场考试的结果也不以为意。毕竟他们考的都是进士科,“五十少进士”绝对不是夸张。 省试历来注重头场。尤其是在唐朝这个诗歌文化最璀璨的时代,第一场考的就是诗词歌赋。有资历的考官阅卷时只需看一下开头几句,便能将一些有真才实学的士子筛选出来。 不过头场虽然重要,若是第二、三场考得没眼看,考生的成绩也会受到影响。因而历来科举名次靠前的都是三场皆可圈可点的士子。对段书瑞来说,第二场贴经考试倒不算很难,毕竟他早已经将四书五经的书本翻烂了。 其实与时文相比,诗歌才是他最大的弱项。不会写诗这件事对幼年就背过好几遍《唐诗三百首》的他来说是一种耻辱,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至少他已经努力过了。他只能尽可能的去补短板,总不能奢求他将短板变成长板吧。 崔景信直睡到中午才起来。三人没有再去复习,而是歇息了半日。吃完晚饭后三人又各自回房小憩了一会儿,因为很快他们又要回到考场了。到时候若是困了 ,就只能睡木板了。 到了第二日的四更,一众考生又在考场前相聚了。 一众考生按照顺序进了龙门,一个个脸上充满怨气,身上的怨气更是阎王爷看了都要吓一跳。 第80章 贴经考试(第二场) 段书瑞比他们好不了多少,这昼夜颠倒的作息,他能适应才怪。 他依然回到了原先的号舍,但守在他面前的军士却换了一人,当然,这些细节并不重要。考卷发放后,段书瑞便将题目整体浏览了一遍。 省试第二场考的是贴经题,主要是考察考生的经义能力,要求考生对儒家经典进行注释和解读。 段书瑞数了一下,四书出了三道题,五经每经四题。四书的第一题写着“知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曰:修身也。” 段书瑞皱了皱眉,心道,难题来了。 这种超长的考题考场上并不算少见,但一般会被放在后面考。这次第一题就出到这么长的题,可谓是考官给了诸位考生一个下马威。 这道题出自《中庸》,却也是前一句和后一句各截取了一些,凑成了一道题。 这截取的也不算太过离谱,因为他在陈伯的月测上见过更为离谱的,简直是前言不搭后语。段书瑞略微思索,便缓缓写下自己的答案。 一道四书题只需将中间或者后面的空白写满。这样能够有效减少以往科举考试考生们掉书袋的现象。 答题时,段书瑞心无旁骛,将平时所学尽数挥洒于纸上。这道题题目虽长,但段书瑞很快将题目的原句从脑海中回忆起来,写起来自然顺畅。 第一道题刚写完,段书瑞便有些想去如厕。他正要示意,忽然想起考场的规矩,要写了两道题才能去茅房。他只能强忍着写完了第二道题,幸亏考官开恩,第二道题目没有第一道那么长。段书瑞答起题来也得心应手,没过一会儿就把第二道题写完了。 等段书瑞交了考牌,去了茅房,这才见识到传说中的臭号。前一天去味道还没有这么大,谁知才过了这么一点时间,里面就变得臭气熏天了。想来这期间是根本没有专人打扫清洁的。段书瑞痛快的捂住鼻子,内心很后悔自己穿越过来时没带个普通的木头夹子,这样就可以解放双手,同时让鼻子免受其害。 抽到臭号绝对是下下签,因为这个位置的考生大多面如土色,恐怕不仅有味道的缘故,也因为人来人往的会影响他们的答题质量。 段书瑞净手完毕,继续回到座位上答题。他已经见过很多种题型了,但让他对这次的四书题做个简单评价,他会用“四平八稳”来形容。虽然出的题不算太难,但对于刚从睡梦中恢复清醒,大脑还昏昏沉沉的考生来说无疑是一种酷刑。总而言之,必须是平时基础扎实,考场上心理素质和应变能力俱佳的考生才能交出考官满意的答卷。 四书题答完了,接下来便是五经题。题目要求写出考生对题目的理解。这种题既考记忆力也考思辨能力,段书瑞对五本经书已经十分熟悉,即使有略微超纲的题,他也能够迅速分析做出判断。实在是因为他练这一类型的题练得足够多。刷贴经题已经成了他日常生活中的一种消遣,尤其是写完诗歌和看完时文之后。除了写倒数第二题时有些卡壳,其余的题他都毫无压力的写完了。 段书瑞考完第二场时,交卷的人比第一场还多。第二场几乎所有考生都在黄昏前答完题。这一日虽然考了七道题,但无论题目内容还是思维过程都不能和前一日比。 段书瑞交完卷,拿上自己的考篮。往贡院门口走的时候,不由得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他看着周围的考生,有比他还年轻的,一张青涩稚嫩的脸上满是考完的松快。也有许多中年士子,蓬头垢面的,胡子长了也没心思打理。他看着逐渐暗下去的天色,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坠入地平线,莫名的生出一种前途未卜的惆怅。段书瑞明白,即使自己过五关斩六将,成功的通过科举入仕,也并不意味着过上一劳永逸的日子。人生的困难还多着呢,以后有的是让他糟心的事需要他去处理呢。 龙门前,众士子相谈甚欢。 段书瑞还没看到其余二人的身影,干脆站在一旁听人闲聊。 “哎,你们听说过那个某某吗?听说他考试前连着两日都夜宿在平康坊啊!” 其余几人皆作惊讶状:“啊,真的吗?难道是在那个有名的花魁房里?” “去去去,想什么呢!”最先开口的人又说道,“他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能见到名动京城的花魁娘子?他见的应该只是一个普通的青楼女子吧!” “即使是这样,那也算艳福不浅了!” “是啊,听说那里的鸨母筛选女子时很是看重女子的姿色,若是太丑陋的还不会要。这么说来,那个女子的容貌定然不差!” 段书瑞听着这些八卦,感觉古人也不像现代人想得这么保守。许多人也敢爱敢恨,有人薄情寡义,就有人情深义重。 崔景信以前邀请过他去平康坊喝花酒,被他毫不客气的拒绝了。虽然他已经成年了,但他总感觉去那些地方有些不合适。而且他从小就被母亲一个人含辛茹苦的养大,对女性那是十分尊重,不敢有丝毫亵渎的。他怕自己一板一眼的坐在那里,会扫其他人的兴。 第二场考完之后,段书瑞依旧选择养精蓄锐。三人回到客栈后,他依然是饱饱的睡了一觉。虽然休息了许久,但疲惫感依然积压在心里。他的房间有一面铜镜,他坐在镜子前一看,发现自己累的双目都有些凹陷,眼底也有淡淡的乌青。 陈舒云和他差不多,崔景信看上去甚至比他还要疲累。好在第二场三人发挥得都算不错,没有第一场考完的压力。第三场毕竟不是考书本上的知识,三人可以更加游刃有余的去准备。 稍作休息后,三人温习了自己以往写的策论,着重看了陈伯的批注。随后,三人便提着考篮又返回了考场。 第81章 阅卷时刻 第三场的策论,有策有论,考察的是考生对社会现状的关注程度和分析能力。段书瑞一直将其视作变相的议论文,因此写起来也还算是顺手,五篇策论未到黄昏就写完了。他不由得伸了个懒腰,起身交卷。 到这一日傍晚,段书瑞省试三场终于全部考完。 出考场的那一刻,他仿佛卸了一个大包袱似的,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陈舒云倒一反常态,有些闷闷不乐。崔景信一向大大咧咧的没有发现,段书瑞却注意到了。 “陈兄,怎么了?”段书瑞趁崔景信和其他士子交谈的间隙,偷偷问道。 “啊,我看起来有些不对劲吗?”陈舒云反应过来,“段兄,无事。只是我感觉这次的第三场考试……没有发挥出我应有的水准。” 段书瑞看着他情绪低迷的样子,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当然知道陈舒云为了省试准备了多长时间,他的努力绝不逊于任何一个人。他握着这位师兄的手,脑海中酝酿着安慰的话。 “陈兄,我不太会安慰人……”段书瑞认真的看着陈舒云的眼睛,“但我觉得,就算你没有发挥出平时的水平,上榜的名单上也会有你一席之地。” 看着段书瑞那真挚的神情,听着他那有些笨拙的话语,陈舒云不禁轻笑出声:“段兄,你还是适合冷着脸的样子啊。” 段书瑞的神色一变,但下一秒他听到陈舒云温和的回应:“嗯,我可能明天就会释怀的。谢谢你的安慰。” 段书瑞松了一口气,他环顾四周,一把揪起崔景信的后领,迫使他不得不向刚才相谈甚欢的士子们告辞:“不好意思啊,几位兄台。在下先行一步,先行一步啊。哈哈……” 三人回到了客栈,掌柜见他们三人回来了,忙让人端出准备好的好酒好菜。三人这几日一直没喝酒,现下一闻到酒的味道,都有些陶醉。一壶酒喝完,三人都有些醉了。将崔景信那只醉猫扶进房里躺下,其余二人也各自回房休息了。 第二日,段书瑞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他下楼后才发现,前几日闹哄哄的客栈一下子冷清了许多。掌柜正在柜台后面拨弄算盘,看着段书瑞过来,连忙匆匆忙忙从狭窄的空隙挤出来:“段、段公子!请留步!” 段书瑞看到他那敦实的身体像一座小山包似的挡在自己面前,不由得愣了一愣。 掌柜从身后的柜台上拿出一只毛笔和一张纸,呵呵笑道:“段公子考完没有像那些公子一样匆匆离开,我就知道公子此次考试一定十拿九稳。段公子可否给小店留下一幅墨宝?”掌柜的自然打得一手好算盘,若是眼前这位段公子以后金榜题名,那他家客栈也能沾沾光不是。 段书瑞嘴角一抽,但他还是接过笔,心里想着 :写什么好呢?突然,他脑海中灵光一闪,笔随心动,转眼间就写下一首诗。 掌柜接过纸一看:“赋得江边柳?这首诗……总感觉有些熟悉啊……” 段书瑞微微一笑:“掌柜的可还满意?” “满意,自然满意!公子这字写的真是入木三分、笔力遒劲啊!”掌柜赶忙捧场,“我得好好收起来,一会儿崔公子他们下来,也让他们再留一幅。” 段书瑞无奈的点点头,这掌柜的还真是会做生意啊。 已经考完了省试,士子们都放松了下来。觉得考不好还要从头再来,再战下一个三年的也都没有等最后的放榜,早早的就回去了。剩余等待放榜的士子,要么四处闲逛,寻花问柳;要么参加各种文会诗会,扩大自己的交际面。 崔景信摇着折扇,正和其余二人形容着一些士子们考完就去平康坊寻欢作乐的场景,段书瑞可没有那个心思。三人先在客栈周边玩了一天,在客栈里又休息了一晚,第二日便一同去了附近的寺庙烧香祈福。 三人这次选的是一所小寺庙,寺庙虽小,拜佛也灵。当然,三人拜佛并非是对佛祖多么虔诚,只是据传这里求仕途比较灵验。省试之前就有不少士子来此求运,段书瑞他们都算来得迟了。虽说这里离陈伯家还有点远,但毕竟都在长安城里,届时来还愿也方便。 段书瑞看着那宝相庄严的佛像,心道自己果然也是俗人一个。 就在士子们游山玩水时,礼部贡院内,阅卷工作正在紧张的进行着。 为国取才乃是大事,考官们一日睡不到两个时辰,只为从三千多份考卷里挑选出最出色的士子。 梁适是长安城内太学教授,开成年间的进士,此次已经是他第二回参与省试阅卷。他对判卷十分熟悉,尤其擅长诗词歌赋的判定。一天之中,经过他手的试卷便有上百份,其中大半都被筛除了。 梁适心里其实向往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无奈实力不允许他躺平。想着不知何时能回去,他叹了一口气,又拿起一份考卷。只见这位考生语气恳切,内容饱满翔实,只是最后一句写得太仓促了些,竟接连出现两个错字,真是可惜。 梁适只能在朱卷上用笔打了个叉,虽然心头有些遗憾,但错字是绝对不可取的。 梁适抿了一口茶水,又拿起一份考卷。一日之中他看过的考卷重起来都有一米高了,寻常诗赋已经激不起他的兴趣。此时日头渐落,贡院里已燃起烛火,到这时,他改卷往往会比白天更加严格一些。 梁适喝了口热茶,先将三篇诗赋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发现并无错字,也无疏漏、涂抹的痕迹,便提起精神,将诗赋从第一篇看起。 初看之时他的神色有些淡然,然而一篇看完,他不由得瞪大眼睛,神情之中带上一抹激动之色。他今日经手了数百份考卷,但头场诗赋中,这位考生是答得最完美的。不管是书写卷面,还是文章内容,都可圈可点。 这篇赋引经据典,条理清晰,对四书五经的理解可谓到了极高深的境界。而且真知灼见,运用多种写作手法,将自己的观点合理陈述出来。 梁适不由得舔了舔嘴唇,突然很想知道这位考生姓甚名谁,师从何人。 第82章 放榜之日 梁适是太学教授,太学出过的才子不知凡几,但手中考卷却依然给他一种惊艳感。 这篇文章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好文章,一些用词可以说是大胆清奇,但丝毫不影响这篇文章的出彩。 梁适迫不及待地将这考生的诗赋继续看了下去,读完其余两篇,他才发现,这考生文字功底着实不错。诗歌与赋相比虽然略微逊色三分,但对仗工整,立意深刻。 梁适毫不犹豫的在这张朱卷上写了一个“荐”字,之后便将这张考卷呈给了林远。 省试中有个规矩,初阅后的试卷须得到复阅官的认可,只有所有复阅官都推荐的试卷才能往上呈给副主考,若是几位复阅官之间无法达成一致,是否推荐由副主考和主考决定。 林远手头还有些没批阅完的试卷,他头一次担任复阅官,于自身职责上不敢不尽心,待他将手中考卷看完,才来看梁适推荐的考卷。 三篇诗赋看完,林远不由得摸了摸下巴,心中暗叹一声后生可畏,在梁适的字迹后写了一个“荐”字,并写了一句评语:“诗文构思精绝,行文流畅,文字工巧。” 林远作为新晋进士,眼光自然也不差。考生的诗赋他也看了不少,当真没有一位比这位考生更出众的,此人的考卷已经达到此等境界,足以证明治学的严谨。 他的文章气势丝毫不弱,气势浩浩荡荡,读完文字仍在胸中回响。透过那些文字,他仿佛看到一个伟岸的人正在负手远立,注视着这大厦将倾的破烂山河。 作为复阅官,这一日戌时,林远将自己改的这一房的卷子呈给副主考孙谦,他呈了数份荐卷与备卷,备卷是荐卷被副主考筛除时的备选。但通常情况下,副主考只会挑选荐卷中的几份呈给主考。 孙谦还有其他任务在身,省试过后这几天更是忙得团团转。直到第二日下午,他才看到这套卷子。见梁适和林远都写下“荐”字,且林远难得给出了这么长的评语,他不由得打起精神,展开朱卷细细看起来。 这一看就是半个钟头,期间连水都没顾得上喝。 孙谦瞥了一眼之前令他犹豫不决的三张考卷,只觉和眼前这张考卷比起来,之前的诗赋都差了些火候。 “好文章,真是好文章啊。” 孙谦在这张考卷卷首添了一个圈,写了一个“高荐”。 阅卷完成后,孙谦将几房考卷一起呈到主考面前。评了这么多份考卷,总需要一个敲定大局的人,那个人就是主考高鹏。 高鹏和孙谦唇枪舌战一番,终于拿定了本次省试的魁首。 名次均已决定下来,接下来要做的便是按朱卷红号调取墨卷,拆封填写榜名。 距离放榜的日子是越来越近,还留在城里的士子们也没了交友聚会的心思,整天在客栈茶馆中探讨着这次的省元到底花落谁家,自己又能否榜上有名。 要问段书瑞紧张吗?说不紧张那肯定是假的。但是对于此次省试他还是充满信心,就是不知道自己名次如何。 崔景信和陈舒云比他要紧张得多,前者是因为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所以一直忐忑不安。后者是知道这次考题难,取中人数可能降到最低,所以这几天一直魂不守舍。 段书瑞虽然镇定,但到了揭晓答案的前一天晚上,他还是久违的失眠了。加之木地板隔音效果差,他一直听到楼下传来絮絮叨叨的说话声。再第五次翻身后,他终于忍无可忍,起来了。 冬末春初的夜晚依然有些冷,他披了一件长衫,走到阳台去看月亮。看到那隐藏在云层后只露出一角的月亮,和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街,他突然很想回到自己前世的家里,那个只有他和母亲住着的家里。 待在母亲的身边,他不必担心孤身一人,也不用担忧过去和未来。因为他的博士母亲总能替他出谋划策,帮助他找到一个适合他的职位。这样他就不用像现在这样担心明日中了如何,不中又如何。 夜色越来越深了,风中的凉意也越来越刺骨。段书瑞回到房间,除下外衫,倒在床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第二日起床时他有些精神萎靡,坐在餐桌前也依然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看着他一直盯着面前的粥碗,迟迟不肯动勺子,陈舒云忍不住问道:“段兄,你昨晚没睡好吗?” “实在是睡不着。不瞒陈兄,我现在满腹心事,连粥都喝不下去。” “多少喝点吧。你一会儿还要去看榜,来来回回得花不少时间呢。”陈舒云将一碟爽口的腌萝卜片移到他面前。 段书瑞“哦”了一声,终于夹了一筷子萝卜片到碗里,舀了一口粥咽下。他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陈兄,你一会儿要去看榜吗?” “嗯,我同你们一起去。”陈舒云头也不抬的说道。 客栈大堂中只剩下他们三人在慢悠悠喝粥,其余士子们早早的就出发了,为的就是能早一点去抢占最佳位置。 一向话多的崔景信也不吱声了,三人在沉默中结束了这顿早餐。他们都认为去的早不如去的巧,眼下距离放榜还有半个多时辰呢。晚一点出门也来得及。 三人吃完早饭,就不慌不忙的朝贡院走去。果不其然,贡院前人山人海,几个兵丁一直在现场维持着秩序。按照以往的经历,这里一到放榜之日就会出现人挤人的现象,把鞋子挤掉了头发挤散了是小事,更严重的是曾发生过踩踏事件,险些出了人命。 前来贡院看榜的,不仅有考生本人,还有考生的家人好友,甚至许多仆役,以及负责报录的人员。 段书瑞不太想和一群人挤成一团,便和陈舒云呆在距离放榜处三十尺的地方。崔景信已经迫不及待的加入眼前的“大军”了,真是拦都拦不住。 “还是来早了。”段书瑞小声道,“早说就待在客栈等着报录人上门了。” “放榜的一刻才是最紧张最激动的时刻。咱俩就既来之则安之吧。”陈舒云笑眯眯的说道。 第83章 天道酬勤 等了一会儿,段书瑞看到贡院出来了两个人,手里拿着一张黄纸,似乎是要贴榜。他蜷缩在袍袖下的手指不由得抓紧了衣服,面上滑过一丝紧张之色。他的性格一向沉稳,此刻却听到从自己胸腔里传来的急促的心跳声。 那张榜是那样小,小到须臾之间就可以看完;那张榜又是那样大,大到可以决定他今后三年要做的事。 段书瑞视线朝陈舒云一瞥,对方面上看起来很是淡定,那紧抿的嘴唇,下巴绷紧的线条却出卖了他。段书瑞收回目光,他知道此刻还能保持镇定的,恐怕只有贡院高台上的两位主考及巡抚了。 贡院门外,众士子翘首以待。 只听锣鼓敲响,一位书吏开始念唱,原先还在喧嚷的士子们顿时收了声,唯恐错过自己的名字被念起的那一瞬。 “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四十六名,万年县府学学生,骆洪义!” 名为骆洪义的学子立刻喊了一声“我中了”,从人群中走出来。 其余学子向他投来了艳羡的目光,尽管此人名列孙山,但对于场中学子而言,能中就是最好的消息。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四十五名,长安国子监监生,魏钰!” “……” 士子们的名字一个接一个的被念出,听到自己名字的士子脸上满是喜悦之色,他们的同窗或好友也纷纷送上祝福。还没有听到自己名字的士子既紧张又失落,有些士子更是面如死灰,脚步虚浮,仿佛随时会委顿在地。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三十七名,长安县明德轩学生,崔景信!” 崔景信一双桃花眼瞪得滚圆,显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段书瑞走过去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恢复了神智。在确认自己通过省试后,他的眼眶有些发红,干涩道:“我、我中了?” “你中了。”段书瑞摇晃着他的肩膀,“你已经及第了。” 崔景信欢呼一声,双臂在空中胡乱挥动着,周围的士子们也纷纷向他道喜。有几位预感到自己落榜的士子甚至过来和他握手,想沾染一些福气,留着来年再战。 段书瑞愉快的勾起嘴角,他与崔景信认识了这么久,此次一同来礼部贡院赴考,自然希望一同带着好消息回去。在他看来,崔景信并不属于天资鲁钝之人,只是有一段时间心思一直不在学习上。只要他想努力的话,是一定能学好的。 既然崔景信中了, 那么陈舒云呢?段书瑞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只见他一语不发,目光却死死的盯着那张黄榜。但隔得这么远,是什么也看不清的。 场中书吏仍在唱名,但此时已经念到了第二十二名,只剩不到二分之一的考生姓名还未被念出了。 段书瑞看着陈舒云的手握紧又松开,听着那一个个名字,一颗心仿佛要沉到谷底。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十六名,长安县明德轩学生,陈舒云!” 陈舒云原本紧皱的眉头霍然舒展开,他伸手握住段书瑞的手,后者被那手的凉意激得往后一缩:“段兄,我……我没听错吧?” 段书瑞微笑着回握住他的双手:“陈兄,你没有听错。你也中了,你俩都中了。” 陈舒云又恢复了以往从容的神情,一旁的士子纷纷恭维道:“恭喜啊!这位公子方才开始就一直忐忑不安,现在才放心了吧?”“是啊,这名次已经挺靠前了!今年参考的考生比之前的增加了好几百人呢!” 陈舒云客气的回答道:“不瞒诸位,在下一直认为自己发挥失常了。现下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 听到这话的士子们纷纷对视一眼,眼底是不加掩饰的震惊——考第十六名都能叫发挥失常,那他们这些没上榜的叫什么? 书吏仍然在念名。当他念到第十一名时,段书瑞手心也有些冒汗,他虽然对自己的才学有信心,但只剩十人还没被念到名字。这事着实让他有些忐忑。如果……真的没有他的名字,他又该如何自处呢?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十名,苏州府学学生,姚峰!” 第十名到第六名的士子名字依次被念出,段书瑞只觉心跳声又加快了些。他等待高考出分那天都没这么紧张,因为自己已经大概估出了一个分数范围。可这科举考试,谁又能说得准啊! 接下来便是五魁了,不少士子自知并无中五魁的可能,此刻却仍然不愿离去。他们很想知道,在三千余名士子中,究竟是哪五人能笑傲诸生。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五名,福州府长宁书院学生,曹聪!” “……第四名,洛阳县县学学生,周汝民!” “……第三名,杭州府学学生,乔达礼!” 乔达礼面上露出讶异之色,他的朋友也围在他身边,几人小声用吴语交谈着,似乎都不太满意这个结果。乔达礼很想问一句:为何我是第三名? 可是看到那巡逻的兵卫,他还是将这话默默咽回肚子里。 书吏继续念起了第二名。 “……第二名,长安城郊白鹭书院学生,杜宇衡!” 听到“白鹭书院”四个字,段书瑞不由得愣了一秒。这次的第二名,和鱼幼薇在同一个书院? 杜宇衡神色淡淡的,得了第二名也并无喜气洋洋之色,周围人向他道喜,他也只是挨个拱了拱手,随意客套几句。仿佛省试能取第二在他意料之中。 他的名字一被念出,士子们顿时议论纷纷:“京城的教学质量就是不一样,这次第二名出现在咱们这里!” “不知第一名花落谁家?” “就连才子杜宇衡也只取了第二,第一究竟是谁?” 就在这时,杜宇衡的视线在人群中扫了扫,好巧不巧,正好与段书瑞的视线对上了。 杜宇衡遥遥朝他拱了拱手。 其余士子此时也看到他与另一士子见礼,心中正疑惑着这士子是何人,却听一旁书吏骤然抬高嗓门——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一名省元……” 此时周围一片寂静。 段书瑞心中扑通作响,他感觉自己的一颗心已提到嗓子眼。 说不想中是不可能的,但他一个现代人,省元对他而言会不会太遥远了? 他可以做到吗? 段书瑞也并不知道,他只知道无数个通宵达旦的夜晚,他坐在案前埋头苦学,身前那将熄未熄的烛火提醒着他该上床休息了;他只知道他在考场上已经拼尽全力,将生平所学都毫无遗漏地展现出来,停笔的那一刻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一名省元,长安县明德轩学生,段书瑞!” 段书瑞的瞳孔骤然放大,呼吸也停滞住了。 第84章 客栈报喜 风吹过林梢,带来阵阵凉爽;燕子掠过屋檐,留下无声残影。 段书瑞的头脑中一片空白,他感觉所有人都在看着他,当然,这也许是他的错觉。 “省元郎可在此处?”书吏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段书瑞含糊的应了一声,被崔景信从身后轻轻推了一把。他兀自强装镇定,理了理衣冠,从人群中缓缓走出。众人只见一道身影穿过人海,此人身姿清俊如松,面目俊秀,周身气场如山岳一般沉稳。虽然穿着平平无奇的蓝色长袍,却丝毫掩饰不住他出尘的气质。 “恭喜修竹兄。” 集贤书院的几位士子和段书瑞经常去同一间书肆看书,一来二去的双方就混熟了。几位士子看到他都很高兴,朝着他拱了拱手。段书瑞也一一回礼。 “修竹兄是长安人氏,此次高中省元,我等长安士子以你为傲。” 长安城里各大学府、书院的士子也在此向段书瑞道贺。 其他士子也将视线聚焦于他身上,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这位省元郎看着年纪也不大啊。真是少年英才啊。” “他模样也不错,不知成亲没?” “咳咳,我理解诸君的心情,但先安静一下。”书吏清了清嗓子,待众人安静下来,又笑着转向段书瑞:“你便是省元郎。随我去见各位大人们吧,主考他们都对你的文章赞不绝口呢。” 段书瑞点头应了,便被那书吏领了上前,见过了两位主考高鹏和孙谦:“弟子拜见各位考官,感谢各位抬爱。” 高鹏轻轻抚须,笑道:“光看你写的文章,还猜不出你的相貌。今日一见,果然是青年才俊啊。” 高鹏本来觉得他的诗写的不是最出众的,想给他判第二名。孙谦却执意让他仔细看看段书瑞第三场写的策论。五篇策论皆针砭时弊,但文章读起来却不僵硬死板,反而很有文人风骨。这五篇气势雄伟的策论让他改变了之前的看法,决定给他判第一名。 之所以给杜宇衡判第二,是因为他的策论不如段书瑞的立意高远、见解独到。他的诗歌虽然写的极其出彩,远胜其他士子,但第二场和第三场的表现上显然是段书瑞更胜一筹。 拆卷之前,高鹏和孙谦本以为这位省元郎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考生,谁知将朱卷和墨卷一对比,又将其弥封的籍贯三代等拆开,才知省元郎竟只是一位二十余岁的青年。 尽管自古英雄出少年,但进士科作为几科中最难考的一科,却鲜少见到如此年轻的省元。而且几篇策论的风格沉郁顿挫,读来更像是饱经风霜的中年士子才能写出的。也难怪他们将省元自动幻想成上了年纪的考生。 “省元郎的文章颇有杜工部之风,全文大气磅礴,忧国忧民。假以时日,你的文章必定大成,为天下士子所传诵。”孙谦人如其名,并没有文人的傲慢,反而格外平易近人。他见段书瑞彬彬有礼、丰神俊朗,不禁起了爱才之心。 段书瑞又和二位主考客套几句,便顶着数道艳羡的目光,和崔景信、陈舒云一同回到客栈。刚到楼下,报录人已将楼下挤得水泄不通了。 掌柜的盘算着只有区区几十人下榻此处,按照进士科的录取比重,一百人能中三四个都算好的了。他本来以为他这里不会有考生上榜,谁成想今日大堂都被来报录的塞满了。 待他问起,报录人却笑道:“掌柜的,你这店就要发达了。今科省元就住在这儿呢。不止省元,还有两位及第的相公也住在这里呢。” 掌柜停下拨弄算盘的手,彻底震惊了。 没理会已经呆住的掌柜,报录人转向大厅问道:“长安城万年县段书瑞老爷何在?” “在下就是!”段书瑞赶忙挺直脊背,大声说道。 “恭喜段老爷!”报录人笑容满面的向他行礼,心想着此人气度不凡,一看就是个富家公子,今日的赏钱是少不了的。 报录人打开喜报,高声读起来:“捷报,长安城万年县段书瑞老爷应进士科长安省试第一名!” 这专业的就是不一样,那嗓子真叫一个敞亮。此话一出,整个客栈一楼是听得清清楚楚。第一名?进士科省元?一楼士子的目光全部都投向段书瑞。 段书瑞反应过来,从袖口里掏出一把铜钱,递给那报录人。 那报录人接过那一把赏钱,笑得嘴都合不拢了:“掌柜的,你就干看着,还不赶紧把省元郎的住宿饭钱全免了啊?省元郎一高兴,定会赐幅字给你。” 掌柜满脸堆笑的应和道:“那是自然。小人也在此恭贺省元老爷了。”说着,他连忙找了笔墨,恭恭敬敬地递给段书瑞。 段书瑞正要笑着开口,新的一波报录人又来了。这次带来的却是崔、陈二人的捷报。掌柜的脸笑成了一朵金丝菊,他赶忙将笔墨给其余二人各准备了一份,同时免除了三人的食宿费。 段书瑞三人留字之后,掌柜和其余士子围上来一看,皆拍手叫好:“省元郎果真写的一幅好字!”“其余二位相公写的也不差!” 掌柜美滋滋的收起三幅字。 若无意外的话,这位省元郎必能中进士。再过些年就是位达官贵人了。省元郎的字,绝对是无价之宝。 今日晚餐十分丰盛,掌柜叫店里的伙计杀鸡宰羊,烹饪了一大桌子美食。饶是一向镇定的段书瑞,此刻也不禁咽了咽口水。这也是这些天三人吃的最尽兴的一次,毕竟成绩没出来之前,总感觉吃什么都差了些滋味。这次可不一样,得知自己榜上有名,三人的心情都很美妙。尤其是崔景信,想到自己最好的兄弟成了省元,他连吃饭都能笑出声音,简直比他自己成了省元还高兴。他这一顿饭吃的是风卷残云、气吞山河,直到段书瑞看不下去了,用咳嗽声示意他,此人才有所收敛。 段书瑞三人没有回去,三人准备就在外面住着,迎接接下来的殿试。 (唐代前期,如睿宗时,已经说乡饮酒礼(鹿鸣宴)废日已久,晚唐时军阀割据,战乱频繁,这种不急之务更不受重视。* 出自傅璇宗先生的《唐代科举与文学》 第85章 教徒有方 正值阳春三月,春风和煦,鸟语花香。阳光透过树梢间隙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甚是舒服。 陈伯正在院子里坐着发呆,他的心情可不怎么美妙。一旁正在打扫庭院的陈夫人心中也是焦急的很。她这几日拉着几个相熟的娘子到处拜佛,还捐了不少香火钱。如今却一点三人的消息都没有,怎能不让她感到惊慌? 她放下笤帚,来到陈伯身边坐下:“定是我们这巷子太深了,三个孩子的喜讯才迟迟没有传来。” 陈伯点头,他手中把玩着两个核桃,正闭眼养神。 陈夫人沉默了一会儿,倏地站起了身:“不行,我还得去拜拜!” 陈伯睁开眼睛:“你不是把周边能拜的寺庙都拜了个遍吗?” 陈夫人摇头道:“不成,得多去几个地方,佛祖才能感应到我的真心。心诚则灵嘛。” 陈伯还未来得及叫她,她已经匆匆的走到门边。 陈夫人刚一打开门,就听到巷子口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她出门一看,一长串的报喜队伍正朝她家过来。许多街坊邻居也听到了这动静,站在门外看热闹。 “不知谁家考中了省元老爷。” “咱们这小巷子里能有几个读书人?莫非是……” 一串报喜队伍后夹杂了不少闲人,他们跟在队伍后面,到人家门口说两句好话就能讨些赏钱。 眼见这队伍一路往前,到了陈府门口才停下。报录人一个翻身利索地下马,走到陈夫人面前:“请问段书瑞段老爷是住在此地吗?” 因为之前段书瑞州试表现优异,邻居们自然知晓了这位相公是有真才实学的。眼下听报录人对段书瑞的称呼改成了老爷,不由得惊讶道:“莫非是段相公考上省元啦?” “是……是的。”陈夫人有些难以置信的朝报录人点点头。 “恭喜你家段老爷,高中长安省试头名省元!” 陈伯也赶了出来,正好听到这句掷地有声的话语。 围观的街坊邻居顿时轰动起来,要知道通过省试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了,居然还是省试中的第一名!这也太给他们小巷子长脸了! 这还没完呢,报录人又徐徐展开一张纸:“陈舒云和崔景信两位相公也双双及第,分列第十六名和第三十七名……” 在一片惊呼声中,陈夫人高兴过度,竟晕倒过去。陈伯忙扶住妻子,又是抚背又是掐人中的,她这才悠悠醒转过来。 众邻居看向二老的眼神充满了艳羡,之前陈伯的独子就考上了省元,而后又考上了进士。那时他们就在想,有个会读书的儿子真叫人羡慕。 谁知道现在陈伯收的三个徒弟都榜上有名,其中一个还考了头名的省元! 报录人上门之后,邻居们、以及长安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拜访,因为段书瑞不在家,这些人只留下了贺礼,等段书瑞归来后亲自上门拜访。因为有过一次报录的经验,陈伯倒是没有那么慌乱。崔景信临走前给了他不少碎银子,他已经拿去兑了不少铜钱,等的就是徒弟考中有人来道贺的这一刻。 老两口心中既是激动,又是喜悦,更多的是为段书瑞争气,而不是为自己。 “三位公子都中了,你们二位这下便可安心了。”与陈伯二老关系不错的邻居妇人笑道,“陈伯您真是教徒有方啊!这可是继令郎后第二位省元啦!” 陈伯笑道:“我这三个徒儿悟性高,肯吃苦,他们的付出也总算有了回报。” 陈伯其实没有奢求三位徒儿都及第的,他当然知道省试题有多难,淘汰率有多高。这次等来三位徒弟都榜上有名的好消息,其实是在他意料之外的。陈伯只要徒弟们都上进就够了,至于自己日后能不能招到更多弟子他并未多想。 陈伯夫妇这一日比段书瑞还要忙碌,因为来家中拜访的人实在太多,还有富商带了房契上门,说听闻段书瑞居住的房屋狭小,已配不上省元的身份,他有一套阔气的宅院可送给段书瑞云云。 更有甚者直接来问陈夫人,他们家是否需要家仆与婢女。 陈伯先是礼貌的回绝了这些人,随后花了大半日时间清点礼物。这些送礼的人都是本地富商乡绅,派来的管家一个比一个能说,即使是他,应付起来也有些吃力。 陈夫人更是忙的团团转,来回奔波于厨房、大厅之间。即使是自家儿子考中省元有人来道贺那天,她也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 段书瑞并不知晓,因他中了省元,此时家中已经是一片热闹景象。 他和崔景信、陈舒云仍住在客栈之中,省试放榜后,他与同一科及第的士子们正要赶赴巡抚的宅邸参加宴席。本地巡抚看到一众人才自是十分高兴,决定在自己府邸设宴款待众士子。 虽然在晚唐时期“鹿鸣宴”已经不像之前那样盛行,但庆功宴什么的肯定是少不了的。 段书瑞三人到了巡抚府邸,递了帖子之后,便被小吏引入一间屋舍,及第的士子们按排名依次而坐。段书瑞是省元,便坐在宾客席的首座,杜宇衡在他下首一位,其余士子又往后坐着。而考试官们则以主考高鹏居中,副主考孙谦在他左侧而坐。高鹏眼下的官职虽然比孙谦高些,但二人年少时师出同门,因而相处还算融洽。 “弟子见过各位老师。” 众士子先拜会巡抚、主考官,再拜监临、监试等官员,堂中和歌奏乐,美酒飘香。士子们端起酒杯与考官们互敬互饮,气氛好不热闹。 段书瑞酒量不错,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长安城巡抚笑道:“省元郎这酒量不错啊,日后到了官场须得会喝酒才行。众位士子要向他学习啊。” 陈舒云等士子也看着段书瑞微笑,此人平时看着是个斯文公子,喝起酒来竟然如此豪迈,真是让人知道了何为“人不可貌相”。 进士科及第的士子中,年龄比段书瑞大上两轮的也有,其中几位的子女甚至都比段书瑞年长一些。 酒过三巡,大家开始交谈。众人和段书瑞渐渐熟悉起来,士子们在一起,谈论最多的就是文章,段书瑞虽说话不多,每每开口却总能一针见血。 段书瑞刚给自己又斟满一杯酒,眼皮微抬,发现一个中年士子端着酒走过来了。 第86章 庆功之宴 段书瑞依稀记得此人名为杜玄,在榜上排名第二十一位。 此人捧着酒盏来敬酒,段书瑞赶忙起身回应。杜玄笑道:“省元郎竟如此年轻,当真是年少有为。我杜某敬你一杯!” 段书瑞微笑道:“杜兄谬赞。”他仰头干了这一杯,感觉有些上头了。 “我看段相公如此年轻,想来还未婚配吧?我的女儿与相公年龄相仿,相公可愿考虑一下?” 段书瑞一听这话,顿时清醒了三分,合着这杜玄是想和自己结亲呢!他揉了揉太阳穴,心道:怎么自己来到这边,还是逃不过相亲啊…… 巡抚看出他的窘迫,主动解围道:“玄之,咱们今天是来庆祝的,你怎么考虑得如此长远?” 杜玄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连忙举起酒盏:“对不住,在下自罚三杯!” 段书瑞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对巡抚报以感激一笑。 杜玄走后,段书瑞又回到座位上。这时候,一旁的杜宇衡缓缓起身,向他走来。 杜宇衡不过二十岁出头,一张脸长得十分白净,只是有些不苟言笑,看起来像个十足的学究。他对段书瑞说道:“我看过你的文章,写的不错,有大家风范。” 段书瑞不禁哑然失笑:“杜兄谬赞。在下也看过杜兄的诗作,真乃神来之笔。”二人碰杯,将杯中琼液一饮而尽。 杜宇衡看了他一眼:“段兄,其实我之前……看到过你和温公子在一起,还有鱼幼薇……” 段书瑞一怔,随即压低声音道:“在下是幼薇的启蒙夫子,温兄也是幼薇名正言顺的师傅。那日是我们去白鹭书院看望她,不巧被杜兄看见了罢。” “原来如此。”杜宇衡略微沉吟,“她明年就要结业了,你可知道?” 不知为何,段书瑞总感觉此人对他颇有微词,但他怀疑是自己想多了。他回答道:“我不知道,谢谢杜兄提醒。待幼薇毕业时,我会去接她的。” 杜宇衡点了点头,又巧妙的绕开了话题。二人又谈论了一些吟诗作赋的心得,段书瑞惊讶的发现杜宇衡在作诗上不仅天赋极高,而且还十分刻苦。他不由得想起自己那个才华横溢的小徒弟,明年她也该有十四岁了吧? 巡抚看到大家喝的都有了三分醉意,便提议士子们玩“传绣球”的游戏,鼓声一停,绣球在哪里停下,相应座位上的人就要做一首诗。大家都摆手赞成。 第一轮游戏开始,绣球从段书瑞那里开始传,随着鼓点变得急促,绣球也越传越快,有几个士子手忙脚乱的,险些推倒了杯盘,引得其他士子一阵大笑。随着鼓声的戛然而止,绣球传到了崔景信的手里,其他人都乐了。 饶是段书瑞这般稳重之人,看到崔景信那哑巴吃黄连的表情,也忍不住噗嗤一笑。有几个和崔景信交好的士子揶揄他道:“崔兄,你刚才笑得最得意,这下更开心了吧?” “崔兄,给我们露一手吧!你向来是最能创造惊喜的不是吗?” 这帮损友!崔景信将绣球放在一旁,站起身来:“愿赌服输。各位大人,同年们,在下就献丑了。” “你啊,就放心大胆地作诗吧。七步之内,若是能做出像样的诗,便可免去惩罚。否则,就得自罚一杯啦。”巡抚呵呵一笑,颇感兴趣地看着他。 段书瑞也将目光聚焦在崔景信身上,想看他能给众人带来怎样的惊喜。崔景信写的诗他是见过的,虽然不能和诗词大家相比,但绝对是不在自己之下的。 崔景信吊儿郎当地走了两步,当他走到第七步时,脱口而出一首打油诗。打油诗一向以通俗诙谐为主要特点,崔景信更是将“诙谐”二字发挥到了极致,引得众人捧腹大笑。 巡抚也被他逗笑了,他伸出食指指向崔景信:“你这诗还真是做得随便啊?你说我该不该罚你?” 崔景信自知理亏,嘻嘻笑道:“在下表现不佳,让大人失望了。不必大人开口,我先自罚三杯。”说着一口气喝了三杯酒。 传绣球比赛又进行了两轮,被抽中的是杜宇衡和陈舒云二人。二人成绩优异,作诗自然不在话下。尤其是杜宇衡,他的诗朗朗上口,赢得了满堂喝彩。 宴后,宴乐逐渐归于平静,众士子在巡抚宅邸门前散开。三月的风还带着阵阵凉意,刚才在室内还暖融融的,陡然被风这么一吹,段书瑞也稍微清醒了些。 宴席后诸事便和他不相干了,比如省试要解送礼部审查,即将已录取的考卷再审核一遍。这自然是为了保证科举的公平性。除此之外,省试还要制作省试录,专门收录及第士子的文章和诗赋。段书瑞作为省元,名字和文章当然会出现在省试录上。 他们三人原想等着殿试完再回陈伯家的,如今朝廷公布了殿试时间,三人发现还有一段时间。于是三人决定明日就动身返程。 段书瑞看了身旁的二人一眼,他与崔景信、陈舒云一同赴考,又一同返乡,三人考前的目标都达成了。 现在考试已经告一段落,庆功宴也参加了,是该回去了。若再不回去,师父师娘该担心了。 两日后,白鹭书院。 鱼幼薇正在后山散步,身后还远远跟着一人。鱼幼薇没有停下来等那人,而是低着头一直向前走着。 “我及第了,你不为我感到高兴吗?”被她甩在身后的人缓缓开口,正是杜宇衡。 “我为何要为你感到高兴?”鱼幼薇头也不回地说道,伸脚踢了一下路上的小石子。 “你知道这次的第一名是谁吗?”杜宇衡说着,缓缓报出一个名字,鱼幼薇的脚步倏地停住了。 “你是说……先生他不仅上榜了,还是第一名?”鱼幼薇回过头,有些难以置信。 “不过他的诗写得平平无奇,想来必是策论写得好,才打动了两位考官。” “不许你诋毁他!”鱼幼薇面色一沉,不悦地开口。 “你为何这么生气?我说的是事实……”杜宇衡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鱼幼薇偏过头,贝齿轻咬下唇:“真是自恨罗衣掩诗句……”她的声音闷闷的,似乎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啊,你在说什么?”杜宇衡没有听到她的低语,向她又走近了一步。 “这么说,你们后面要做的就是准备殿试了是吗?” 第87章 温馨时光 这日下午,陈伯正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昏昏欲睡,陈夫人在不远处浇花。 陈夫人有些心神不宁,连喷壶壶嘴对准了地下也没察觉到。自报录人上门已过了五日,段书瑞三人却还没回来。她这几天一直忧心忡忡的,担心三人是遇到了棘手的事才迟迟未回来。 她正在发呆,隔壁妇人大大咧咧地推门进来:“婶子,你们家三个徒弟回来啦!” 听闻此言,陈伯将扣在脸上的书取下来,双手撑住躺椅扶手,身子向前一倾。陈夫人则是将喷壶往地上一放,起身向门口奔去。 她出门一看,才发现三人被堵在巷子口,受着邻居们的膜拜。段书瑞性格慢热,只简单的和邻居们客套几句。崔景信倒是很享受大家的赞美,和一群人聊得热火朝天。陈舒云仿佛感应到师娘的目光,向她这边望了过来。 “师娘!”陈舒云喊了一声,左手拉住崔景信,右手扶住段书瑞的肩膀,向邻居们说了一声:“谢谢大家啊,天色不早了,我们就先回去了。”就将二人带离了巷子口。 三人走到陈伯家门口,发现师娘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她的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眼底的情绪很是复杂。有欣喜、有心疼、也有自豪。崔景信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笑嘻嘻地说道:“师娘,我有这么好看吗?让您都看呆了?虽然我知道我眉清目秀……” 没等他说完,师娘就狠狠踩了一下他的脚,阻止了他的废话连篇:“没大没小!你说说,你们三人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你带着他们在外面瞎逛?” 崔景信辩解道:“我冤枉啊!”他瞟了一眼其余二人,发现他们丝毫没有要帮自己解围的意思,脸上的表情更无辜了。 “好啦,回来了就好。都进门吧。”陈伯走过来,拍了拍妻子的肩膀。他看着三个徒弟归来,心中很是激动。尤其是崔景信,竟然能在短时间内将成绩提高这么多,可谓是超乎他的意料。 一进门,陈舒云向其余二人使个眼色,二人立刻心领神会。三人一齐走到陈伯面前,齐刷刷地跪下,异口同声道:“徒弟跪谢师父教诲!”这阵势将师父师娘都吓了一跳。 “好啦,快起来吧。”陈伯依次将三人扶起,“你们三人都能榜上有名,除了得益于我的教导,还和你们自身的勤勉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眼尖的陈夫人发现三人脸上均带着疲色,连忙说道:“你们累了吧,我去给你们下一锅面,你们吃了早点歇息吧。” 三人点点头,他们的确太疲劳了,这几日他们接受了几个同年的宴请,一连参加了好几场宴席。饶是段书瑞这种酒量高的人,几轮下来都被灌得大醉。还好他们三人酒品好,要不然不知道得闹出多少笑话。 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下肚,三人心满意足地回房。段书瑞也顾不上什么斯文了,掀开被子就往里一钻,被子被师娘晾晒过,里面又暖和又干爽。没过多久,二人便沉沉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足够久,睡醒之后段书瑞觉得腿都有些酸软,他向窗外瞟了一眼,发现天光已经大亮了。段书瑞推开房门,活动了下筋骨,突然发觉自己已经有好几天没锻炼了。这可不行。他打算将锻炼提上日程,毕竟离殿试还有一段时间,他可不能让自己的身材走形了。 陈舒云正和师父师娘坐在院子里喝茶,见他过来便给他倒了一杯。 段书瑞拣起一块桃酥放入口里,喝了一口茶。他由衷地感慨道:“还是在师父家里最舒服。” “外面的饭不好吃?客栈的床不舒服吗?”师娘调笑道。 段书瑞苦笑道:“在考场吃的简单,一下考场就是大鱼大肉,肠胃都有些不适应了。客栈太吵啦,搞得我经常失眠。” 其余三人都笑了。师娘将一盘桃酥端到他面前:“那你多尝尝师娘的手艺。” 吃过茶点后,师父师娘便将家中发生的诸事和二人说了。 段书瑞这次考中省元,仅朝廷赏赐、免除的赋税徭役就足够他过上很好的生活了。他们三人之前考中举人后,食宿费就由朝廷补贴了一部分。赶考耗费虽多,但段书瑞也不是铺张浪费的人,也没有太多额外花销。 除了朝廷的奖赏外,府衙、县衙等共奖励了他一百多两银子,至于本地乡绅送的贺礼,段书瑞和二老商量一番,留了一部分,又退回去一部分。像房契及仆婢等他都没有收。 不过段书瑞思来想去,觉得陈伯家中确实需要招两个人,毕竟师娘年事已高,一个人里里外外的根本忙不过来。 除此之外,师父家的大门也旧了,每次关门总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段书瑞和师兄弟二人商量过,想给师父换一扇新门。 他将心中所想说了,陈伯捋了捋胡子,笑着岔开话题:“修竹你啊,自己住的房子都这么简陋了,怎么不想着换一套新房子?” “我经常住在师傅这里,又何须大费周章地修缮房屋?”段书瑞不好意思的笑笑,“再说了,‘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嘛。” “你这孩子。行了,我知道你们是一番好意,就依你们的想法来办吧。”陈伯无奈地摇摇头,嘴角却止不住上扬。 “对啦,还有一件事没告诉你呢。”师娘笑眯眯地说道,“你不在的这几日,府城里的媒人都快把家里的门槛给踏破了。”这话可不算夸张,自从知晓段书瑞考中省元后,城中富商、官绅人家有女待嫁的个个都给他发了帖子。 段书瑞喝了一口茶压压惊:“其实徒弟还没有考虑这么长远……” “我和你师父都不会给你压力。你啊,就遵从自己的心,选一个你喜欢的姑娘吧。”陈夫人慈爱地拍拍他的手。 段书瑞讪讪一笑,他上辈子就没怎么正经谈过恋爱。大二时曾谈过一个女朋友,但不到三个月就分手了。他亲娘经常数落他,说他不懂女孩子的心。 他上辈子还未满三十岁,就算没有结婚也不会被当作“老光棍”,然而穿越到古代,十八九岁结婚都算晚婚。他这个年纪还未成亲,已经算大龄剩男了吧。 第88章 上门说亲 不过婚姻大事,岂可儿戏?若是因为“惧怕一直未成亲遭人非议”而仓促成婚,不仅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也是对女方的不尊重。 距离殿试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段书瑞三人打算调整一下状态,便为殿试做准备。但中省元带来的影响力却比他想象中要大多了。他几乎每日都要应付上门拜访的人,向来人少的小巷子也因此川流不息。 有些邀约是他无法推拒的。 有时候人来的多了,段书瑞干脆让师傅不开门,装作无人在家,自己则带着师兄弟去自己那间小屋避避风头。 不过就算如此,段书瑞依旧抽出一些时间来读书。考中省元后的种种遭遇让他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唯有书能让他平静下来。 距离杜玄上回想给他安排婚事一事已经过去两周的时间了,段书瑞本来已经将此事抛之脑后了。 谁知道这一日,杜玄直接带着女儿上门了,给他来了个措手不及。 这一日陈夫人照常出去买菜,一回来就看到一辆马车停在自家门前。车上下来二人,看着像是一对父女。二人看到挎着菜篮子的她也是一愣。 陈夫人不解地开口:“请问二位前来是所为何事呢?也是来给修竹道贺的么?” “您是……” “我是修竹的师娘,二位先请进吧,我去叫修竹出来。”说着,陈夫人领着二人进了院子,又风风火火地向段书瑞和崔景信的房间走去。 “修竹,有人找你!”她敲了敲门,不自觉地抬高了声音。 “师娘,您打听清楚是谁来了吗?”段书瑞推开门出来。 “没呢,就是一对寻常父女。人在院子里了,你去看看吧。” 段书瑞好奇地走出去,他的目光刚投过去,就和杜玄的对上了。 “段公子,杜某这次可是不请自来啦。”他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女儿站起身。 段书瑞皱了皱眉,其实杜玄这种做法在当时是非常不合常理的。按理来说都是男女双方的长辈先约好,再和自家孩子商量一下,若二人都同意见面了才会安排见面。哪儿有招呼都没打一个,直接带人上门的? 段书瑞想到这里,不由得看了那女子一眼。女孩的皮肤不甚白皙,但一双眼睛十分灵动。看着他盯着自己,不由得嘻嘻一笑,露出两侧的小虎牙,一副涉世未深的模样。 段书瑞说道:“二位请坐吧。师娘,厨房里还有热茶吗?” 陈夫人忙拎着篮子进了厨房,留他们三人坐在院子里。 “段公子,我这女儿已经十六岁啦,却还没有定下一桩婚事。她阿娘就为这事发愁,成日在我耳边念叨呢。” 段书瑞有些无奈。这女孩才十六岁,她父母就迫不及待地要将她许配给他人。封建思想可真是害人不浅啊。 段书瑞和杜玄交谈了两句,也感觉到他对自己的好感。但是感情这事旁人是做不了主的,他总感觉和这位姑娘……缺少了一点眼缘。 他师娘像是揣测到他的心思,端着热茶救场来了:“依我看,不如让他们两个年轻人先聊聊。我家老头子在讲堂呢,您要是能和他聊聊天,那就最好不过了。” 杜玄抚了抚胡子:“是在下失策!那媛媛,你先和段公子聊聊!” 二人走后,段书瑞和杜姑娘都松了一口气。段书瑞性情温和,和他多聊了两句后杜姑娘便放下戒备。 二人彼此间闲谈了几句,交谈中段书瑞知道她在屋里爱看书,便更有了攀谈的兴趣。但是没等他高兴多久,他便发现杜姑娘只看过《女诫》,读诗也只读一些婉约派诗人的诗歌。 “恕在下冒昧,姑娘为何不多读一些其他的书呢?”段书瑞话一出口立马就反悔了,因为他看见女子脸上失落的神情。 “不是我不愿,而是父母不允许。”女子低下头,神情有些落寞,“我娘说过,女子无才便是德,有时间读闲书还不如多花些时间跟着她学女红。” 段书瑞心里充满同情,他不禁想到鱼幼薇,如果她没有凭借那首出色的诗歌享誉京城,得到富商的赞助,是否她如今也会被困在家中,终日与柴米油盐打交道?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其他的话题,段书瑞也透露了一些自己的信息。一听到他在私塾当夫子,杜姑娘一双眼立刻放出狂热的光芒:“段公子,你喜欢孩子吗?” “……”段书瑞还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本来对自己的学生没抱什么期待,但他们却在日常生活中不断带给自己惊喜。 “我想……应该是喜欢的吧。”段书瑞轻轻勾起嘴角。 “那你成亲后,想要几个孩子呢?” 段书瑞刚喝进去的一口茶直接呛到气管里,他咳嗽了好几声才缓过来:“杜姑娘,在下还未考虑过这个问题。” 杜姑娘知道自己有些操之过急,但她又不能不急。她迟迟未找到如意郎君,此时正好遇见一个德才兼备的公子,又合自己的心意。若是不主动一点,岂不是容易让缘分白白溜走? 段书瑞看了一眼杜姑娘,这个女孩热情开朗,敢于直言不讳,相貌也不差。但是不知为何,他对她就是没有那种心动的感觉。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段书瑞斟酌着该如何婉言拒绝女孩的好意,杜姑娘却抢先开口道:“你是不是看不上我?” 这话一出,段书瑞有些惊了。他慌忙道:“姑娘如此真诚,我怎敢轻视姑娘!只是我二人缘分未到……” “没事,你不用安慰我。”杜姑娘苦涩一笑,“我也不是头一回被拒绝啦。我猜,你一定喜欢那种温婉贤淑,饱读诗书的娘子吧?” 没等他回答,她又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既然敢来这里,就做好了被拒绝的打算。公子不必担心,我还想在父母膝下再多承欢两年呢。” 段书瑞微微颔首:“姑娘性格很好,值得更好的男子去相配。” 恭恭敬敬地送走父女二人后,段书瑞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气。他刚回到房间 就看见崔景信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第89章 拜访主考 “看什么看,有事说事。”段书瑞径直走到自己的书桌旁坐下。 “没什么,师娘说午饭做好了,让我们去吃呢。”崔景信看见他脸色如常,不禁松了一口气。 段书瑞三人上榜后,都得到了一笔丰厚的赏银。他们特意请了长安最好的木匠,给师父家换了一扇新大门。前几日,段书瑞征求了师娘的意见,雇佣了一个手脚勤快的佣人。之所以只雇了一个人,是因为师娘凡事都喜欢亲力亲为。 今日师娘炖了羊肉汤,她给自家三个孩子一人舀了一碗。崔景信端起碗就喝了一口,满足地说道:“师娘炖的汤就是好喝!” “你这孩子,数你嘴甜。”师娘夹了一块羊排到他碗里,“多吃一点,你们出去一趟回来都瘦了。” 段书瑞对后面一句话可不敢苟同,他们出去赴宴,餐餐都是大鱼大肉,眼瞅着崔景信的脸都圆润了一圈,怎么可能会瘦了?只能说师娘对他们的滤镜太重了。 “修竹,早上的相亲如何?”师娘给他也夹了一大块羊肉,“你对那杜家娘子的印象如何?” “杜姑娘是一个坦诚直率的人,我对她第一印象很好。”段书瑞喝了一口汤。 “那我看到她出去时,眼眶都红了。”师娘摇摇头,“你定是直接拒绝了她,惹她伤心了。” 段书瑞正色道:“可一直拖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当断则断,我和杜姑娘终究不是一路人。做朋友可以,做夫妻可就不行了。” 师娘还想说些什么,被陈伯制止了:“好啦,你就别操心啦,人家心里有数的。修竹,你此次考上省元后,可有去拜访知举官?” “这个……徒儿忘了。”段书瑞放下汤碗,“徒儿考完后参加了几场宴席,然后就回来了。” “你这孩子,怎么能忘记如此重要的事呢?”陈伯难得地发了火,“你需要去亲自感谢知举官,他才能真正认识你,以后在朝中才能帮助你啊。” 段书瑞点点头,他知道二位主考平日在四方馆办公,便决定明日和崔景信二人去登门致谢。 第二日到了四方馆,三人却差一点吃了闭门羹。因为高鹏公务繁忙,实在是抽不出时间来和这群新贡士们见面。三人只得在一间偏房候着,直到晌午,才有人前来通报,说主考高鹏和副主考孙谦请三人进去。 高鹏长了一张苦瓜脸,一双细长的眼睛却闪烁着精光。孙谦看长相便知是个谦谦君子,他如沐春风的笑容很容易让人对他心生好感。收了三人的拜帖后,他笑道:“哪位是省元郎啊?” 段书瑞向前走了两步,向二人分别行了弟子礼。孙谦微笑道:“我还记得你,省元郎果然一表人才。” 一旁的高鹏却只是呷着茶水,并不言语。他的面相有些丑陋,但身上却有一股威势,让人不敢作声。 “弟子谢谢二位主考赏识。”段书瑞不卑不亢的行了一礼。 “本官只是秉公取材罢了。并无其他私心。”高鹏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你的文章做得很出彩,希望你的人品也一样出彩。以后为官时,不要忘记朝廷对你的栽培,要记得廉洁奉公,造福一方百姓。” “是,弟子谨遵教诲。” 高鹏点了点头,又转向陈舒云二人。他的言语虽然严肃,但三人却听出了其中的勉励之意。三人均躬身领教后才退去。 待三人离开后,孙谦看向高鹏:“礼侍觉得这几位贡生如何?可有值得栽培之人?” 高鹏用手指摩挲着茶杯:“仲和,你说他们三人师出同门?” “是的,他们本来有机会入太学和国子监,可不知为何却放弃了这样好的机会。改为投奔到一个老者门下。” “听说……那位老者名为陈朗月?” “是的。听说他的独子也是进士,而且是他一手栽培起来的。” “不错。这三位中有一位来头可不小,他的背景你我都开罪不得。现在谈栽培的事还为时过早。” “是。不过此子诗歌作的平平,策论写的却让人眼前一亮。”孙谦捋了捋胡子。 “他的文章的确写得不错。不像有的文章那样善用浮夸的词藻,通篇都是朴实无华的字句。”高鹏正色道,“观其文见其人,此子胸中有大义啊。” 他之所以将段书瑞点为省元,除了他文章质朴自然无浮辞之外,也有他的五篇策论都写得非常好的缘故。 唐代士子们普遍擅长吟诗作对,诗歌写得好的人不在少数。但要提到策论写得好的,那可就寥寥无几了。他们的诗歌通常写得文采斐然,但后面的策论便显现出其见识不足。 段书瑞的策论不一样。他的文章里有兵荒马乱,有万千流民,有苛捐杂税,有强制征兵。凡是一些人不敢写的话题,他都写了,而且都逐条分析了对策。 策论,考的就是应对政事的能力,筛选的就是了解国家大事又心怀黎民的人。 段书瑞的策论写得纯朴,但那平凡的字眼里却积蓄着力量。正如他本人给高鹏的印象。 在一众士子里,他虽然相貌堂堂,但性格却不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但这种性格适合官场。只有保持沉稳,才能应对前方无数激流险滩。 高鹏其实听说过段书瑞之前参加的考试被“暗箱操作”过。他自己也曾年少轻狂,因而被江东巡抚压了一科州试,直至二十八岁才考上进士。虽然这个年龄已经在进士科已经算年轻了,但他却一直不能释怀。 而为官之初,他也曾深感晚唐吏治腐败官场黑暗,几次上书进谏,结果都触怒了皇帝,将他一贬再贬。如果不是太子和几位朝中好友为他求情,他恐怕早就一命呜呼了。 只好他学会了内敛蛰伏,学会用温和的语气上书,讨好皇帝,这才一步步升至今日的官位。 官场中人若是性格软弱,只能当一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而若是性格张扬,又很容易被打压。 也许段书瑞这样的性格,既能让他明哲保身,又不至于无法施展才华。 第90章 殿试之日 不知不觉间,整个二月就过去了。快到几乎是一夜之间,彻骨寒冷被到来的春天赶走,温度也渐渐上升。 马上就要到殿试的日子了,段书瑞这几天都躲在房间中,试图将自己调整到最佳状态。 眼看着科举这条路就要走到终点,他怎能不激动?他来这边后一直在准备科举考试,短短六年多时间学了以往十六年都没学完的知识,不知道怎样的结果才配得上他付出的努力? 眼瞅着明日就要进宫了,他却是看书看不进,练字也静不下心。他索性将自己摊平在床上,打算摒除杂念,好好养精蓄锐。 原本以为今晚会思潮起伏辗转难眠,结果翻了几个身后,段书瑞就睡着了。 此时钟敲了五下,已经是五更天了。段书瑞赶紧起床准备,毕竟要入宫面圣,不好好打理一番自然不行。 段书瑞三人匆匆吃了些点心,就准备出门了。 天色未亮,数百名衣冠楚楚的贡士们,在太监的带领下缓缓进入了皇宫。 来到晚唐多年,这也是段书瑞第一次见到皇宫—大明宫。大明宫之壮观,哪怕是后世最出色的导演也无法复刻其千分之一。 曾经见到的皇宫,都是经过修复后的,美虽美矣,少了一丝威严,多了一些悲凉。如今身临其境,看着那巍峨森严的宫墙,连绵起伏的宫殿,段书瑞第一次领会到“中央集权”四个字的份量。 两队整齐的队伍穿过长长的官道,进入了前城门。 皇帝辇座在上,他不出声,没有人敢说半个字。众学子到了地方,静静的站立着。 直到太阳高悬天际,天色明亮,皇帝才有所表示。他被大太监周福海搀扶着下了轿。 礼部侍郎,内相等身居要职的官员也到了,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下皇帝来到内场。 “皇上驾到!”周福海尖细的声音清晰的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以段书瑞为首,一群贡士们齐刷刷跪倒了一大片,皆叩拜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个普通老百姓,想要见到皇帝是极其不容易的。 即使是微服私访,那也是清朝才有的事了。在唐朝,皇帝身份尊贵,为了自身安全只能留在宫里。只有避暑等少许时刻才能离宫。不过皇帝手眼通天,他有自己的密探可以打听消息,根本不需要微服私访这种张扬的方式。 活生生的皇帝,就在眼前。段书瑞却低下头,有些不敢看他。一方面是出于皇权威慑,另一方面则是他怕自己应对不当,牵连到陈伯一家。 皇帝坐在上方,一一打量着下面跪拜的众位学子。 他自然已经看过这次省试所有贡士们的文章,心中大概有了自己的判断。 他看了一眼自己左侧的官员们,知道有一些人在成绩出来后就开始蠢蠢欲动了。 他又看了一眼跪着的贡士们,心想其中到底哪些人是仗义之人,又有哪些是道貌岸然之辈呢? 想完了这些,皇帝终于开了口:“平身!” 众人缓缓起身。皇帝的目光着重在前面一排的人身上扫了扫,最终停留在段书瑞身上。看着那微微垂眸但仍不卑不亢的省元,他不由得赞叹道:好俊俏的少年郎!空有一腔豪情却无半分傲骨,是个可造之材。 这么好的孩子,得多优秀的姑娘才能配得上。想到这里,皇帝心头的小算盘又开始“哗哗”作响了。 不过此时殿试才是重点,他随即跳过一些不合时宜的想法,正色道:“诸君皆是我大唐的栋梁之材,朕向来是求贤若渴,广纳贤才。今日殿试,还望诸君全力以赴,朕很期待你们的文章!” “臣遵旨!”众学子齐声道。他们已经被大太监叮嘱过,知道该改口了。 周福海一摆手,立刻有太监们将小桌和垫子摆过来,放在众学子面前。 同时奉上的还有笔墨纸砚。 待到一切妥当,一旁的百官皆看向皇帝,似乎在等他拿个准话。 皇帝摆了摆手:“发卷吧。” 由礼部官散给各位贡士们一张策题卷,段书瑞等人再次跪接叩首。段书瑞感觉额头隐隐发麻,心道自己以前一年都没有这一天磕的头多。 虽然说皇帝是主考官,但殿试的题目大多是由翰林院学士制定的。皇帝会从数道题目中圈定五道作为考试题目。殿试只考一道时务策,一般涉及政治、经济、军事等。 段书瑞在案前坐定,他先在答卷最前面写上自己的履历,然后才开始看题目。 “欲使吏洁冰霜,俗忘贪鄙,家给人足,礼备乐和。善师期于不阵,上将先于伐谋;未待干戈,遽清金庭之浸;无劳转运,长销玉塞之尘,利国安边,伫闻良算。行何政道,可以至斯?明言政要,朕将亲览。” 题目大致翻译一下,就是“要使官吏如冰霜般清正廉洁,世俗之人忘却贪婪卑鄙,家家衣食充裕、人人生活富足,礼仪完备、音乐和谐。善于用兵期望不战而胜,优秀的将领重在运用谋略;还未动用武力,就迅速清除了朝廷的隐患;不须劳烦转运,就长久消除了边境的战乱烟尘,有利于国家安定边境,期待听到好的策略。请明确说明施政的要点,我将亲自阅览。” 看到最后,段书瑞是又好气又好笑。晚唐时期宦官干政严重,皇帝如同傀儡一般被操纵。竟然还肖想着“人人生活富足,家家衣食充裕?”这不是笑话是什么?但是想到这是翰林学士出的题,他不由得朝高台之上的群臣望了一眼。也许,朝中还真有心系百姓之人。 可晚唐局势动荡不安,内有宦官干政,外有异族侵扰,国力早已一蹶不振,还谈什么“政通人和”? 但是一个人的力量何其渺小,自己眼下能做的也只有“纸上谈兵”了。 正在雪白的纸上打着草稿,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身后站了一个人。不用去看都知道是谁,他执笔的手顿时停了一下。 *引用了武帝于公元685年出的殿试题目。 第91章 殿试结束 冷静,这只是监考员在检查考生试卷,有什么好怕的。段书瑞在内心默默安慰自己 ,又重新提笔作答。过了片刻,他听到衣角拂过的“沙沙”声,显然人已经离开了。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将注意力集中于考题上。 他总结了一下题目,发现可以归纳为以下几点:如何让官吏做到廉洁奉公,通过何种对策可以让百姓安居乐业、衣食无忧,如何不费一兵一卒,采用和平的手段来保持边境安全。 众人皆在冥思苦想,当今圣上正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每个人都是慎之又慎,唯恐出一点差错。 段书瑞开始思考起来,要想让官吏廉洁,就需要对当前朝堂中的局势有所了解。如今朝中宦官当政,自从大和九年发生“甘露之变”,以仇士良为首的宦官率兵大杀朝官,朝中局势就一发不可收拾。此后,宦官权势更盛,文宗也被其操控,常常自叹“受制于家奴”。 皇帝一旦开始宠信奸臣,就会疏远真正的贤良,长此以往,朝中乌烟瘴气,满是贪官污吏。 但他可不能就这么直白地写出“亲贤臣,远小人”,一来是怕其他有心之人会看到,二来是这么写太过于单调。 他只能隐晦的表示要提拔被埋没的人才,举荐贤良的人。同时,应该罢黜奸邪宵小之辈,进用忠诚建议。同时,他重点提到圣上应该考察选拔那些出身平民的有识之士,任用他们为宰辅大臣;提拔那些不看重金银财宝、品德高尚的人,让他们担任地方长官。 关于让百姓过上美好的生活,段书瑞 也有自己的看法。首先,农业是国家之本,务农重本乃治国纲领,首先就要保证农民的利益,减少不必要的苛捐赋税。其次,不仅要让百姓吃饱穿暖,还应该“文明其精神”。广泛建立平民学堂,让老百姓的孩子有书读。同时,百姓也是国家的主人,也应该广泛征求他们的建议,虚心听取民间的意见。 殿试策问一题的起收是有一定格式的,一般以“臣闻、臣对”起,以“臣谨对”收。 段书瑞将方才所想尽数写在草稿纸上。 写完其中两个问题,已经是中午了。朝廷已经准备好了午餐,每位贡士都是馒头两个,羊肉汤一碗。段书瑞心想这些要是出自御膳房之手该多好,那样他就能尝尝皇帝的伙食了。当然,这只是他的妄想。 馒头吃起来平平无奇,一碗羊肉汤却十分鲜美,汤面还飘着几片薄薄的羊肉。半碗汤下肚,整个人身上都暖暖的。他吃完午餐,略微休息了一会儿,就继续开始答题。 接下来该讨论如何用和平的手段停止和异族之间的争斗,化干戈为玉帛,保持边境的长期稳定。他想到晚唐时期,长达数年的藩镇割据让唐王朝的统治权力名存实亡。各地的藩镇节度使掌握地方政权与大部分兵权,而且大多都为世袭制,不受唐王朝的统治。 对于这些权力滔天的地方官员,首先要考虑的就是收缩兵权,让天下权利尽归皇帝一人之手。只有皇帝的玄铁虎符才能号动千军万马。这样地方势力发展不起来,自然就不会生出谋反之心。 面对异族侵扰,可以了解他们叛乱的具体原因。蛮夷之地大多土地贫瘠,自然条件艰苦。那些牧民饥一顿饱一顿的,才会对中原虎视眈眈。 蛮夷日常需要的粮食、茶叶等,大唐都有。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皇帝可以派遣相应使者去传授一些先进的播种耕种经验,带去粮食种子和种植工具。只有感受到大唐释放的善意和友好,四方少数民族才可能归顺。当然,弱国无外交,自身的军事实力强大,才能断绝异族侵犯之心。 段书瑞感觉自己文思泉涌,越写越顺。他在写的时候也特意注意了自己的字迹,使其排列整齐,大小均匀。草稿纸一会儿也会连同答卷一起收上去,他希望读卷官能给自己一个卷面分。 很快,他就打完了草稿。将草稿纸上的内容检查了一遍,没有错字,也没有犯忌讳的字眼,他这才将其小心翼翼地誊写到答卷上。 此时已经有一些学生起身交卷,杜宇衡、陈舒云也前后交了试卷。段书瑞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试卷,便起身交卷。他将试卷交给了受卷官后,才感觉自己紧绷着的一根弦终于松下来。 段书瑞看了一眼考场,崔景信还在奋笔疾书,想来要不了多久就可以交卷。段书瑞决定去门外等他。段书瑞一边向外走,一边望了一眼天空,只见残阳似血,天边甚至出现了火烧云。红艳的烧云,此时在他眼里却多了那么一丝凄楚悲凉之意,仿佛很快最后一抹余晖就要散尽,随之而来的就是无边的黑夜。 他将右手虚握成拳,轻轻放在左胸口,低声对这具身体的原主说道:我总算替你走完这趟科举之路了。不仅是为你,也是为了我自己。 自己一直以来的目标都是通过科举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身边人的命运。他没有显赫的出身,却靠自己的努力,一步步从平民小子成了秀才,后来成为省元,如今马上就能成为进士。 按照自己当时的憧憬,一步步走到今天,明明阶段性目标已经完成,为什么心里还有一丝隐秘的惆怅?这惆怅究竟从何而来?也许接下来得给自己设定下一个目标了,还是得对未来有所规划,他深谙“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的道理。 出了丹凤门,陈舒云已经等在了那里,双方相视一笑。二人都知道对方已经全力以赴,至于结果,三日之后自然会揭晓。不一会儿,崔景信也大步流星地走出来。三人结伴离开。 回到离皇宫最近的客栈,陈伯夫妇早已在那里等候多时。老两口许久没出远门了,这次说什么都得出来逛逛。但看到他们三人回来,陈伯二人都没有主动开口询问,只是静静的等待着,等待着他们主动开口。 “师父,师娘,我感觉这次答得还不错。”崔景信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先一步开口了。 陈伯听到重重的松了一口气,又看向段书瑞和陈舒云。在得到两人的肯定答复后,他终于彻底放松下来。 第92章 如愿以偿 殿试结束第二日,段书瑞三人终于有空带着师父师娘一道游山玩水。京中风貌虽然不如江南秀美雅致,也不比西北疏远辽阔,但也有几处可以玩乐之地。 几人去了乐游原和曲江池,如今已是阳春三月,气温逐渐升高,万物都恢复了生机勃勃的状态。乐游原位于长安城南,是长安城内地势最高地,登上它可以遥望整个长安城。李商隐那两句为后人所传诵的诗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就是对黄昏时分的乐游原的真实写照。 乐游原上还建有青龙寺,寺庙里游人如织,香火不断。三月气温回暖后,庙里的樱花也竞相盛开了。在阳光的映衬下,樱花如梦似幻,散发出迷人的光芒。满枝丫的花朵压弯了枝条,仿佛在向人们点头致意。使得游人们为之驻足,不忍离去。三人站在五米开外的空地上赏樱,他们的师娘正站在一个小板凳上小心翼翼地挂着一根红丝带,陈伯则在妻子旁边守着。尽管个子最高的段书瑞表示这点小事交给他来做就好,但师娘坚持这种事一定要亲力亲为。 段书瑞看着树上飘逸的红丝带,心道原来自古就有在树上系红丝带的习俗啊。绑红丝带和红布条的意义是许愿祈福或驱除邪恶、灾害。在一些地方,人们认为红丝带系得越高越好,这样离神明也就更近一些。师娘系上红丝带后双手合十在树下虔诚的许愿,春日的阳光温柔地笼罩在她身上。看到此情此景,段书瑞感觉到阳光的暖意也流淌进他心底。 此时殿试考完,不少外地的士子都在长安城中各处游玩。在殿试前,他们三人去拜访过几位进士前辈和宰相,几位前辈也告诉他们,趁此机会在长安城中好好玩玩,等日后做了官恐怕就再没兴致玩了。 段书瑞心想,也许在人生的不同年龄段,人的心态也会发生变化吧。不趁着年轻的时候“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哪里还会有这样好的机会,这样好的心境呢? 就算做了京官,上面有员外郎侍郎尚书压着,也只能算是一届小官,若是外放为县官州官,那也是考核不断,一旦犯了错就会被骂得狗血淋头,甚至有被监禁杀头的风险。 那时候一边思虑着各项事务,看到山川湖海,怕是半点游玩的心思也没有了。不是每个人都有苏东坡那样“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好心态的。 其实,在殿试前,他们三人去拜会过陈伯的儿子——陈斯年。 作为朝廷中的官员,也作为他们的进士前辈,于情于理,他们都应该去拜会一下。 陈伯听后没有说什么,而是给了他们一个包裹,让他们代为转交给陈斯年。陈夫人强忍住眼角的泪光,塞给他们一盒点心:“孩子们,这是……念儿年轻时最爱吃的那家铺子的点心,现在也不知道他的口味变了没有……你们帮我带给他吧。” 段书瑞不知道为何他们都住在这长安城里,却不多走动。但陈伯不主动说,他也决计不会去问。 就这样,带着老两口的心意,三人来到了陈斯年的宅邸。 段书瑞将拜帖转交给门童,和另外二人就在门口等待。不一会儿,一个中年男子就出来了,正是陈斯年。 “几位就是家父的弟子吧,有失远迎,快快请进。”陈斯年丝毫没有半点官架子,热情地带他们到大厅。 段书瑞凝视着他的面庞,此人相貌清癯,眉眼和陈夫人有六七分像,下半张脸则像极了陈伯。他很想问一句:为什么一直不肯回家看望一下父母?但理性终究战胜了感性,他到底还是按下心底的冲动。 陈斯年微笑地注视着段书瑞:“你就是进士科省元吧?想必这次殿试你也是十拿九稳了。” “您谬赞了。”段书瑞没有忘记师娘的嘱托,将点心和包裹一同转交给他,“这是师娘和师父给您准备的礼物,二老让我一定要亲手转交给您。” 陈斯年的笑容僵在了嘴角,他颤抖着手接过东西,唇边挤出一抹苦涩的笑容。 “你们一定很想知道,我为什么迟迟没有回家看望家父家母吧?甚至还在心里数落过我的冷漠无情吧?” “弟子不敢。” “告诉你们也无妨。其实我之前因为直言进谏,受到朝中新旧两党的攻击,为了避免被卷入纷争,只好请求外任地方官。直到半年前,朝中友人写信告诉我朝中局势稳定了,我才又被圣上召还入朝。”陈斯年低下头,摩挲着手中的点心盒子,动作是那样轻柔和缓。 “这期间,我因为担心朝中敌党打击报复,一直不敢回来,更不敢去探望家父家母,只敢偷偷写信。”陈斯年打开包裹,取出一封信,信纸里还夹带着一支干花。“一别数年,家中的桃花也开了好几轮了吧。”他将干花放到鼻下,微微眯起眼睛,仿佛自己现在不在大厅里,而是站在院子里那株老桃树下,正在细嗅花香。 段书瑞三人都愣住了。他们没想到陈斯年迟迟未归的背后,竟然还隐藏着这样的原因。 “院中桃花已开,可缓缓归矣。”陈斯年看着信纸,胸口微微起伏。须臾,一行清泪从他眼眶滑落,泪滴砸落在信纸上。 “师兄,师父和师娘都很想您。”段书瑞趁机开口,他此次来是肩负了使命的。虽然师父师娘并未开口,但他知道自己若是将陈斯年带回去,二老必定欣喜若狂。 陈舒云的嘴唇翕动着,也若有所感。崔景信红了眼眶,胡乱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好,今日你们先在府里住下,明日一早我们就动身回去。”陈斯年擦拭了一下眼泪,唤来厅中侍女,命其将信纸转交给夫人。 段书瑞得到他肯定的答复,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直到这时,他的情绪才彻底稳定下来,终于有心思讨论一些其他的事情了。 陈斯年细细问起三人参加省试的情景,在得知这次省试的主考官是高鹏后,他皱起眉头:“看来我的想法果然没错,圣上……当真是喜怒无常。” 段书瑞看着他,不知是否因为四人都师出同门,陈斯年在面对他们时,感觉并没有太多的讲究。 第93章 读卷时刻 陈斯年和他们聊了许久,其他的一些内容段书瑞都忘了,但是有一番话他记得很清楚——“你们以后要想在朝廷立足,有两点一定要牢牢记住。其一,不要轻易和世家联姻;其二,以后入朝为官,不要随意站队。” 段书瑞觉得他说的很对。在没有查清局势时就贸然站队,无疑是最愚蠢的选择。 翌日,陈斯年一家和段书瑞三人一起回到陈伯家。陈伯老两口终于见到日思夜想的儿子,不由得老泪纵横。因为五日后陈斯年要上朝,需要提前到达宫殿外等候,所以他只在父亲家小住了两日。这两日,大家相谈甚欢,陈斯年也告诉了几位师弟殿试需要注意的相关事项。 “段兄,你还在发呆呢?”崔景信伸出手臂在他面前摇了摇。 段书瑞这才猛然回神,师父师娘他们也已经挂完红丝带回来了。几人叫了他几声他都没应,这可真是太反常了。 师娘笑着说:“我打算去殿里再拜拜,你们谁愿意和我一起去?”崔景信连连摇头,陈舒云方才拜过了,也笑着婉拒了。至于陈伯那是更不用说了,他是向来不进殿拜佛的。 段书瑞向前一步,搀扶住师娘:“我和您一起去吧。”他终于记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情,他一直想给鱼幼薇求一枚护身符,但是前几次去寺庙都忘了。 他扶着师娘进入殿里,看到一个身穿袈裟的僧人正坐在大殿的东南侧。趁师娘拜佛的间隙,他走过去,恭恭敬敬地问道:“师父,在下想求一枚护身符,请问何处可以求得?” “阿弥陀佛。”僧人双手合十,“护身符都放在偏殿,贫僧一会儿就领施主过去。只需要施主多供奉一些香油钱即可。” 段书瑞忙道:“这是自然。” 二人来到偏殿,段书瑞虔诚地拜了佛,又在功德箱里放了一些香火钱。随后僧人从西南角木几的抽屉中取出一枚护身符,交给段书瑞:“施主,这枚护身符是由弘毅大师开过光的,须得贴身佩戴,不可随意摘下或丢弃。”说着,他还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段书瑞仔细地听着,不敢漏过一个字眼。 护身符小小的,上面系着一根红绳,仔细一闻还能闻到柔和的檀香。想到鱼幼薇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段书瑞的心情大好。 段书瑞将其仔细收好,告别了僧人,和师父师娘一行人会合。 段书瑞三人游玩时,都没有去想殿试的结果。有士子喜欢讲卷,也有士子考后患得患失,段书瑞理解这种心态,然而考试不可能再来一次。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 而就在三人游玩的时候,进士科的殿试卷也到了读卷官处。 学士院位于大明宫右银台门附近,翰林院以南,是大学士们办公的所在地。殿试考卷弥封过后,便由掌卷官送至学士院,读卷官们就在此完成读卷工作。 阅卷时间紧,便由宰相分卷给另外十位读卷官,这一科共有一百二十名士子,一位读卷官手中便分到了十二份考卷。 十位读卷官中有七位都担任过往科殿试的阅卷官,对这一套流程自是熟悉。考卷分到之后,众读卷官便仔细看起了考卷。 读卷官在阅卷完毕后,要评定出考生中的佼佼者。由读卷官所取定的名列前茅者,要送至皇帝“御览”。除此之外,按照规矩,读卷官在阅卷期间不得回家,必须直宿学士院,防止内外勾连。 读卷官们都是朝中重臣,他们每个人的职责,就是从这十二份考卷中选出一份上佳卷,再由读卷官们共同选出三份供天子抉择的考卷。 阅卷加读卷统共只有两日,殿试后首日读卷官们必须将考卷阅览完毕,第二日进呈天子,第三日则要放榜,时间可谓十分紧凑。 申时不到,众读卷官已将各自推选的十二份上卷挑出,放置在桌案上。 唐代殿试阅卷结果通常分为三级,即甲等、乙等、和丙等。读卷官会用“圈、尖、点”来标记,会在卷后书写自己的名字然后在名字下圈点进行标识。 阅卷时“圈不见点”,也就是说,若是第一位读卷官判定某份试卷为第一等,第二位读卷官则不能将其判为第三等。而如果第一位读卷官判定某份试卷为第三等,那么这份考卷也没有得到“圈”“尖”的可能性了。这般判定下去,得圈多的士子文章将被纳入荐卷之列,得圈最多者将被大学士们推为前三甲的人选。 段书瑞的试卷并没有被分到熟人高鹏的手里,而是被分到了大学士林高远手中。 “嗯,这士子倒是写的一手好字。”林高远暗暗的想道。他又想到自己之前在殿试时见过当今省元,那样丰神俊朗的人物,定然也写得一手好字。 这篇策问答得十分难得。没有溜须拍马,没有华而不实,全是士子本人的肺腑之言。可以看出士子本人对如今形势有着清晰的认识,分析准确得体,务实严谨,可行性较强。虽然不知道这位士子是不是出自寒门,但他在文中为万千百姓发声,着实让人动容。文章引用典故极佳,文字功底扎实,论策也是相当实用,可谓是一等一的好文章。 然而他在判卷时考虑的可不仅仅是自己的意见,也有朝中重臣的想法。 如今朝中以令狐绹为首的几位宰相颇得皇帝信赖,判卷时得仔细考虑这篇文章是否能入得了这几位之眼。 如今宦官愈发猖獗,林高远也苦其久矣。他料想朝中有好几位都和自己是同样的想法。他思虑再三,在考卷上画了一个圈,判为甲等。 当众人评阅完毕自己手上分到的试卷后,就开始评阅其他人手上的试卷,也就是所谓的转桌。一份考卷需要有七名读卷官进行判定。 此时林高远手上的试卷,已经来到兵部尚书郭泰安手里。他知道林高远一向判卷严格,这一篇篇看下来,果然和以往一样,基本上就没有几个圈啊。 且慢,这里不是有一个圈吗?他瞪大眼睛,轻轻抽出那份醒目的考卷,打算好好看个究竟。 第94章 尘埃落定 通篇看完,他感觉此名士子的文学功底极强,提出的对策也十分详尽,美中不足的是有些理想主义,毕竟此时大唐与吐蕃、回鹘等外族已经势同水火,派使者什么的显然不现实。 郭泰安沉吟片刻,还是给了一个“尖”。 十名读卷官评阅下来,段书瑞的卷子上是“七圈三尖”。此时阅卷的工作已经基本结束。 如今最重要的是挑选出前十名的卷子,呈给天子,至于剩余那些试卷的排名就不再那么重要了。 前十名的卷子也需要分出先后顺序。段书瑞的试卷是七圈三尖,自然是位列第一,而有三篇文章都是六圈四尖,这就需要分个先后顺序了。 几位读卷官商量了好久,才排好三篇文章的顺序。等十篇需要呈递给皇帝的文章出炉后,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至于剩下这些卷子,只需要再大致浏览一遍,按照标识排好先后顺序即可。 翌日早朝后,宣宗来到宣政殿,此时读卷官们已经左右而立,等候多时了。自宰相令狐绹始,众读卷官依次跪在御前,展卷朗读。 有内侍向宣宗呈上茶水,宣宗示意其为读卷众臣也上一份茶:“令狐相公年事已高,赐坐,坐着读便是。” 令狐绹感激道:“谢谢圣上体恤。”他缓缓坐下,之后便拿起众臣商议的状元卷读起来:“臣闻栖培蝼者,不睹嵩泰之干云……” 令狐绹声音不大,但吐字清晰,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传入宣宗耳朵里。若读到合他心意处,他便轻轻点头。 一篇文章读完,只见高台上的宣宗作闭眼养神状,令狐绹也不知这位圣上对于状元卷的文章是何看法,他朝旁边的户部尚书使了个眼色,后者便开始读榜眼卷。 户部尚书读卷时,宣宗的神色更加淡然了。这朝堂上的众臣个个都是人精,自然觉察出圣上更偏好第一份答卷。 接下来高鹏、林高远等人分别读卷,每一份殿试卷读完,皇帝便在纸上写下点评之句。殿试毕竟是天子钦定的甲次,自然也要如省试那般写下评语。 高鹏读文章时,宣宗的眉头微微跳动了一下。就连这样细小的举动也没逃过群臣的眼睛,只见天子专注地记录着,显然对这篇文章很是满意。 待到十份试卷全都诵读完毕后,宣宗示意拆弥封,十份试卷到底属于何人这才最终揭晓。 “段书瑞?”宣宗看了看第一张被诵读试卷答题人的履历。 “回陛下,此子正是进士科省试的省元!”户部员外郎恭敬地回禀道。在场读卷官们均暗自点头,果不其然,这份卷子出自省试前三名之手。 实际上对于省试前十名,他们都是有所了解的。这个段书瑞出自匠户家庭,能取得第一名的成绩实属不易。不过这状元出自寒门—— 现在倒希望圣上的意见和他们不同了,不管怎么看,这个状元还是不要落到段书瑞头上比较好。 其实对于段书瑞,宣宗是知道的。此人出身匠户家庭,虽然家境清贫,但人穷志不短,成为秀才后谢绝了国子监和太学的邀请,选择去了一间私塾求学。当然这间私塾也不普通,毕竟数年前也是出过一位进士的。 “此子还是一名……儒学夫子?”宣宗又翻看了一眼段书瑞的履历。 “禀圣上,是的,但他教的多是一些十一二岁的孩童。” 宣宗皱起眉头,彼时佛家、道家思想已占据主体地位,儒家思想遭受到排挤。而这个士子竟然还是儒学夫子…… 宣宗没说什么,转头看向第二名的卷子:“杜宇衡?” “回陛下,是进士科省试的第二名。”杜宇衡可是这批贡士中最年轻的一位,出自书香世家,从小天资过人,在白鹭书院进修时也时常名列前茅。 “陈舒云?” “回陛下,此子在省试中排名十六。” …… “众爱卿以为当取哪篇文章为魁首?”宣宗悠悠开口。 “陛下,臣以为段书瑞的卷子崇本务实,关注民生,句句发自肺腑,是一篇不可多得的佳作。”高鹏开口道。 “其他爱卿有什么看法?” “回陛下,臣以为杜宇衡的文章,构思精妙,逻辑严密,可列为第一啊!” “陛下,臣倒是认为陈舒云的文章……”读卷官们开始各抒己见。 “众爱卿,了解了你们的看法后,朕心中大致有数了。”宣宗一振袍袖,拿起毛笔就在纸上书写起来。 钦定第一名后,宣宗又定了第二名,第三名。十份试卷排好名次后,他便大手一挥,示意群臣可以解散了。 读卷官们看到前五名后,都有些感慨,看来当今圣上是有自己的想法啊!这个段书瑞还真是可惜了。名次已定,读卷官们便返回学士院,毕竟还有很多事情在等着他们。 读卷官们的任务还没完成呢,还有很多试卷等待着排名次,需要在今天傍晚前填写好二甲和三甲的黄榜。 众人紧张的忙碌着,终于填写完皇榜,最后将一甲三人的名字填了上去。 皇榜已经出炉,此时的制敕房官也开始写金花帖子。而礼部也已经派人将进士巾袍送到各进士手中。 段书瑞三人知道明日礼部贡院要放榜,特意在附近找了一家客栈休息。昨日他们已经将师父师娘送回家了。二老年事已高,着实不适合和他们一起看榜。 三人此刻也收到了礼部送来的进士巾袍。进士袍实际上是襕衫样式,衣服呈白色,深青缘边,圆领大袖。进士冠是一顶黑色席帽,看上去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三人知道这后半夜少不了各种折腾——各种各样的人穿梭于大街小巷之中,有传递小道消息的、有送进士巾袍的……所以明智地调整了作息时间,在白天已经睡足了三个时辰,现下是一点也不困。反正没多久就要去看榜了,三人决定直接换上衣服,看看是否合身。 “段兄,你帮我看看这衣服我穿上如何?”崔景信穿好衣服,戴上席帽,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倘若他是一只公孔雀的话,下一刻就要开屏了。 “不错。但这件白衫显然比不上你之前穿的白衫。”段书瑞不由得想起二人初见之时,崔景信也是穿着一袭白衫。但那白衫做工精细考究,上面还绣有典雅的花纹,一看就价值不菲。 “那是当然啦!”崔景信得意地仰起头,“我的许多衣服可是苏州绣娘做的呢!”这进士袍显然不是按照他们的尺寸量身定制的,穿着要么就是肩膀窄了,要么就是腰身宽了。 更奇葩的是,这衣服后面还要还回去,留给下一届的进士穿。 第95章 金榜题名 段书瑞穿上衣服,整理了一下帽沿。他打量着铜镜里的自己,感觉镜子里的人熟悉又陌生。谁能想到他这个二十一世纪的小透明,高考根本排不上号的无名小卒,有一天也能考上进士呢? 今夜注定是一个无眠之夜。应试的士子今天夜里大都是睡不成的,他们要坐听各种消息。富贵人家准备好各种佳肴酒果,以及服玩车马;贫穷的读书人只好独坐寒斋,拥炉愁叹。一直要等到黎明五更,禁鼓鸣,榜放,才知道分晓。* 当然,富人和穷人最大的区别是前者落第后依然可以畅游京城,纵情享受一番后再重振旗鼓;而穷人只能灰溜溜地回去,久试不第者甚至只能放弃科举梦,去另谋出路。 三人就在屋里一边围炉煮酒,一边闲话家常。酒是用水果酿造的,度数不算太高。桌上摆着两个碟子,碟子里分别盛着煮毛豆和炸鱼干。 五更天时,阵阵擂鼓声响起,宣告着宵禁的解除,提醒行人们可以通行了。 三人的神色也变得复杂,因为这也暗示着时辰已到,该放榜了。虽然送来的进士巾服有三套,可谁不向往那前三甲的排名呢?不过三人情谊深厚,不会因为名次的差别而生分就是了。 三人竖起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直到凌乱的脚步声终于停息时,三人才整理好衣冠,准备出门。 到了贡院门口,依旧是人山人海,人潮汹涌。段书瑞默默举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那莫须有的汗:他敢打赌这些人里有一半都是来看热闹的。 进士张榜是在礼部贡院的东墙,却不是张贴于东墙上,而是在东墙处另建筑一道高约丈余的榜墙,外面再围一道棘篱。清早天还朦胧时,把写好的榜从北面的尚书省礼部传出来,张挂于此。 看到诸位前来看榜的士子们脸上的狂热之色,三人都站得远远的,生怕一会儿被挤到或者踩到。 段书瑞长得高,他的视线透过人群,能看出张贴在墙上的是一张黄色的纸。难怪都说金榜题名啊,原来皇榜是用的黄色的纸张。 “要不……去一个人看看吧。”崔景信紧张地咽了口口水,“这儿人那么多,三个人不好挤进去。” “那么……派谁去好呢?” 崔景信话没说完,就发现其余二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他嘴角轻微抽动着:“为什么……又是我啊?” “你长得最俊。” “你最潇洒。” …… 崔景信被二人突如其来的好话哄得晕头转向,撸起袖子就挤进了人群。 “段兄,你能猜到自己的名次吗?”看着远处的榜单,陈舒云轻声道。 “陈兄,你也太抬举我了。”段书瑞在内心吐槽着,他要是能准确猜出自己的名次,压根就不用入仕了,直接摆摊算命来钱还快些。 “我现在…特别激动。尽管家里人都劝我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但我就是忍不住……” 段书瑞轻轻拍了拍师兄的脊背,表示自己能理解这种感情。毕竟“金榜题名时”可是人生三大喜事之一啊! 这就好比你和成千上万的人挤在一条独木桥上,对面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中途不断有人落水,而你拼了老命,最后终于看到彼岸的轮廓。这时候的心情,怎能用语言来形容? 不知过了多久,拥挤的人流渐渐散了,崔景信也垂着头走出来。 “怎样,看到没?”段书瑞走上前,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看到了。”崔景信一拳头击在他胸口,“段兄,你真好命啊!你可是入围了前三甲啊!” “是吗?”段书瑞全身都在细微的颤抖,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你是这次的榜眼!”崔景信拍了拍他的肩膀。 段书瑞有些难以置信地走过去,他要亲自看看排名。 只见黄榜上他的名字排在正数第二位,他的名字前面是浓墨重彩的三个大字:杜宇衡。 陈舒云位于二甲第一名,崔景信位于三甲第三名。 杜宇衡是很厉害,自己输给他也不冤。 但为什么自己的心里会如此的失落呢? 此时陈舒云也走了过来,他只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榜单,就来到段书瑞面前:“段兄,你没事吧?” “没事,我只是有些激动。”段书瑞勉强笑笑。 “没事就好,一会儿就该进宫准备游街活动了。” 什么?段书瑞猛然想起,今天早上还要游街啊! 此时,陈伯和陈夫人也收到了宫里送来的金花帖子。 街坊邻居们有些消息灵通的已经知道段书瑞三人金榜题名的喜讯,纷纷前来道贺。 陈夫人激动道:“修竹不愧是念儿的同门师弟,果然有他年少时的风范。” 一旁的陈伯笑眯眯地问:“你怎么不说他有我年轻时的风范?” “你?你年轻时有他这么优秀吗?”陈夫人斜他一眼,陈伯自知讨了个没趣,不由得摸了摸鼻头,讪讪的笑了。 一旁的邻居妇人笑道:“婶子,马上就要游街了,咱们得去给他们贺喜呐!” “咱们当然得去!”陈夫人笑得合不拢嘴,“你赶紧的,再多叫几个人……” 宣政殿内,宣宗帝朗声笑道:“诸位可准备好了?去吧,让长安城的百姓们都看看,今年新科进士们的风姿!” 长安城大街,两侧围满了百姓,众人都带着笑容,手中拿着花。两侧的酒楼、茶肆之上都坐得满满的。 官差们伸着手臂维持着秩序,等待着游街队伍前来。 直到一人扯开嗓门大喊起来:“来了,来了!” 人群瞬间沸腾起来。 杜宇衡身穿状元服饰,头戴状元帽,骑着马往前走着。 段书瑞和乔达礼亦是一身新装,跟在后头。 杜宇衡清秀俊雅,风度翩翩;段书瑞剑眉星目,气宇轩昂;乔达礼虽然相貌平平,但却是温和有礼。三人骑着白马一出来,瞬间就点燃了众多妇人姑娘们的心。一时间,漫天的花海兜头洒下,笼罩住了三人。 鲜花,荷包,手帕等接连往三人身上砸去,好巧不巧,一个沾染着香气的荷包正正砸在段书瑞脸上,直砸得他面色一黑。 乔达礼生长于山温水软的江南,江南的娘子最是温婉,陡然见到如此热情的京城姑娘,顿时感到惊诧不已。但他很快融入了这喜气洋洋的氛围,随手接过一支丢来的鲜花,簪在耳侧,扭头对着那些姑娘们笑了笑。这些姑娘们平时见多了糙汉子,一见到他的笑,又是一阵惊涛骇浪。 *引用傅璇琮先生的《唐代科举与文学》片段。 第96章 曲江宴(上) 段书瑞看到此人如此从善如流,心道:我不会也要簪花吧? 但是,按照规矩好像是要这样做的…… 此时,一道黑影袭来,段书瑞脸上波澜不惊,出手迅捷地接住了那样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只犹带露水的雪白花苞。 再一抬头,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鱼幼薇正站在一间茶肆楼上,咧开嘴对他笑,露出了一排细白的牙齿。青春期的女孩一天一个样,她张开了的五官秀美端正,段书瑞看到她都有片刻的恍神。 段书瑞有些反应不过来,他的心中浮现出一连串问号:她不是应该在书院念书吗?怎么跑来看游街了?莫非是逃课出来的? 看到她期待的眼神,他朝着她的方向挥了挥手,有些无奈地将花簪在了进士巾上。 站在鱼幼薇身边的姑娘们发出艳羡的声音,纷纷感叹她运气好,让这么个冷面郎君簪上花。鱼幼薇笑而不语。 她的先生,又怎会辜负她的一番心意? 杜宇衡也看到了鱼幼薇,面上霍然变色,回头看了段书瑞一眼。 段书瑞见这小子一直没簪花,心里感觉有些奇怪。现下看见他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感觉此人是愈发古怪了。 杜宇衡最后还是簪上一朵花,那是他阿娘送的。 段书瑞在人群中看到很多熟悉的面孔:师娘、邻居妇人、还有郭小胖他们……他们笑着朝段书瑞身上掷花,段书瑞也笑着朝他们挥手。“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一点也不假,孟郊高中时的心情,他今日可算领会了。 穿过朱雀大街,各位进士的任务算是已经完成,各自骑马返回住处。不过作为三甲之一,段书瑞的行程还没有赶完,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崔景信和陈舒云先回去了。 回到陈伯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陈伯和陈夫人老早就在院子里等着了,二人脸上的兴奋之情没有丝毫的减少。陈伯让三个徒弟排成一排,陈夫人更是拉着三人一顿猛夸,从左夸到右,就没有一句重样的话。 段书瑞有些不好意思了,为了不让心中羞惭转为面上红云,他问道:“师娘,厨房里的饭好了没啊?我肚子饿了。” “瞧我这记性!等着啊,我这就去看看!”说着,陈夫人就将三人晾在院子里,匆匆离开了。 “你们师娘一生也没见过几个进士,你们要理解她的心情嘛。”陈伯朝着他们挤眉弄眼,三人都忍俊不禁地点点头。 明日还有曲江宴,因此段书瑞早早的便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 曲江宴又名曲江会,在长安东南角的曲江池畔举行。大唐皇帝会在曲江池畔的杏园中赐宴,新科进士会效仿先贤、曲水流觞、作诗应景、传为一时佳话。 这种级别的宴会,皇帝自然是会亲自参加的。与宴者也经过皇帝“钦点”,大多都是朝中的高官重臣。 此时段书瑞三人早已穿戴整齐,聚集于曲江沿岸,等待着皇帝、主席大臣、读卷官、提调官等的到来。 两刻钟后,宣宗率领一帮官员在鸿胪寺官的引导下来到曲江正中的亭子中坐下。段书瑞等人在杜宇衡的带领下向皇帝和各位官员行礼,随后按照排名的先后顺序依次落座。 接下来仪制司郎中为他们在官帽上簪花,发表了一番开场致辞,为众多进士介绍了宴会的流程。随着琵琶的一声铮鸣,宴席算是正式拉开了序幕。 除了状元、榜眼、探花每人一席之外,像崔景信他们都是四人一席。宴席上的菜肴十分丰盛,主食、甜品、肉食一应俱全。段书瑞瞟了一眼皇帝面前的桌案,惊讶地发现上面竟摆着一大盘荔枝。荔枝多产自岭南、巴蜀之地,在长安可是个稀罕物,需要耗费大量人力、财力才能运来。嗯,皇帝果然豪横啊。 尽管桌上摆满各种珍馐美食,但众人的心思显然不在吃上面。堂上坐的虽然名义上是读卷官,但 实际上可都是朝廷的重臣,众人都想给这些朝中元老们留下一些好印象。 杜宇衡率先起身出列,段书瑞等人也随即起身,众人向各位官员敬酒后,就到了自由活动时间。一时之间亭中觥筹交错,诸位官员也是相谈甚欢。 待新科进士们依次给各位读卷官们敬完一轮酒,宣宗清了清喉咙,笑着开口:“良辰美景,岂可缺少美人?今日朕特地请来平康坊的几位娘子,让她们为诸君表演才艺!” 此话一出,宴席上的气氛又达到高潮。皇帝身旁的几名官员纷纷抚掌称赞道:“陛下英明!” “平康坊里才女众多,其中的花魁娘子更是难得一见。今日真是托了陛下的福啊!” 进士们也交口称赞着,当然,杜宇衡和段书瑞二人除外。前者正在慢条斯理地吃着面前的烤羊肉,后者则是面带微笑,不发一语。而仔细一品,才能品出那微笑背后的淡漠疏离。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于江面之上,忽听远处传来悠悠扬扬的一阵丝竹之声,由远而近,听得人心里轻飘飘的,仿佛在云端漫游。 一艘艘花舫不紧不慢地驶来,舫上挂满了纱帐绢灯。江上处处笙歌,说不尽的繁华景象、旖旎风光。 忽听锣鼓响起,各船丝竹齐息。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各艘花舫不约而同地拉起窗帷,每艘舫中都坐着一个盛装打扮的姑娘。亭中各处,彩声雷动。 内侍又撤去冷盘,呈上一些清爽的瓜果点心,服侍众人饮酒赏花。众人不像皇帝那样坐拥后宫粉黛三千,此时陡然看到如此多的美人,湖光山色、桨声脂香,别有一番风光,不觉为之心醉。 段书瑞也看得有些呆了。只见歌女身上均穿着颜色各异、花纹繁多的襦裙,面上化着精致的妆容,明若朝霞,艳如芙蕖。他的心里居然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要是鱼幼薇长到十五六岁,穿上这样的衣服,一定会艳压群芳。 一阵凉风吹来,将他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他赶忙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提醒自己不要想入非非。 此时一艘花舫正好从他面前驶过,船上歌女怀抱琵琶,悠悠抬起头来,正好和他对上眼。 第97章 曲江宴(中) 众人开始议论纷纷起来:“这就是那位花魁娘子郑举举吗?” “果然貌美!” “听说她性格豪放,口才出众,凡是见过她的才子都对她念念不忘呢!” 郑举举的额头上画着朱色花钿,衬得她肤光胜雪,明艳不可方物。段书瑞有些不敢直视她的面庞,正准备不动声色的移开目光,谁知郑举举向着他嫣然微笑,仿佛是在给他打招呼。段书瑞没有多想,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花舫滑过水面,郑举举在船上又唱起曲来,歌声柔媚入骨,一些进士听了,面露陶醉之色。段书瑞早已移开了目光,他一介寒门书生,是不可能和花魁娘子有什么瓜葛的。要想见到郑举举一面,光一掷千金还不够,还必须有达官贵人的身份才行。 “吩咐下去,一会儿赏二十两银子给郑姑娘。”皇帝对一旁的侍卫说道。 “诸位,接下来才是重头好戏呢。”宣宗双掌一击,众人精神为之一振。段书瑞心里却“咯噔”一声,感觉有什么倒霉事要发生了。 顷刻间,湖面上的船只都散去了,江面恢复了平静,但平静之下似有暗流涌动。忽然,平静的江底传来异动,一根长余数十米、被挖空的竹筒缓缓升上来,横亘在众位进士面前。 段书瑞心道这应该就是“曲江流饮”了。按照“曲水流觞”的习俗,置酒杯于流水中,流到谁面前谁就执杯畅饮,饮酒的同时还要作诗,由众人对诗进行评比。 作诗可是自己的弱项啊!这里高手云集,自己若是支支吾吾,做不出诗,岂不是要遭人非议?自己上回赴宴躲过了一劫,难道这次也能有上次这么好的运气? 宣宗朝身侧内侍使了个眼色,后者便朗声说道:“游戏规则想必诸位进士都了然于心了。但是今日陛下兴致甚高,特意增加了一条规定,若是才子喝多了酒,做不出诗,在众人面前表演一项才艺即可。就不必罚酒了。” 段书瑞一口酒呛在气管里,咳了个惊天动地。这规定还不如不加呢,才艺表演?亏皇帝想的出来!在这么多人面前表演,不就是变相出丑吗? “段爱卿,你可有异议?”宣宗斜了他一眼,眼神中充满审视。 “臣没有异议,陛下英明,提出的决议也是极好的。”段书瑞心虚地低下头,取出帕子擦了擦胸口,感觉自己的心思都被皇帝看透了。 “那咱们就开始吧。”宣宗一挥手,一片荷叶就顺着水流飘过来,荷叶上还放着一个小小的酒杯。 在座的进士们是各怀心思,一些擅长吟诗作对的巴不得酒杯在自己面前停下,好让皇帝见识到自己的才学;而一些不擅长作诗的则暗暗发愁,祈祷酒杯完美的错过自己。 进士们的座位是按照名次排的,名次越近,距离皇帝越近。段书瑞看着荷叶离自己还有一段距离,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心里暗自思索起对策。 情况真的有这么糟糕吗?还没有到火烧眉毛的境地吧。毕竟唐诗宋词,他也会背不少。只要背几首宋朝之后的诗歌,谅他们也听不出来究竟是何人所作。 杜宇衡自刚才段书瑞咳嗽开始就在观察他,现在看到他脸上神色变得放松,不由得嘴角一抽。此人怎么如此阴晴不定?鱼幼薇的喜怒无常,是不是也随了她这位先生? 第98章 曲江宴(下) 荷叶“滴溜溜”地在水里打着转,大多时间都在碰壁,中途停下一两次,都完美地避开了段书瑞。段书瑞暗自观察着,发现被抽中也没有那么倒霉,能当场作诗的人能赢得满堂喝彩,而不能作诗的人,只要随意朗诵几首前人的经典之作,或者当众表演一首曲目就可以。想来也没有人敢在圣上面前嘲讽他人。 然而没等他得意多久,荷叶就飘来了,正正停在他面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 段书瑞强装镇定,伸手拿过酒杯。 他刚想开口,宣宗却摆手道:“朕一时兴起,想要改动一下规则。段卿,如今正值阳春三月, 咱们就遵古人之风,来一场飞花令如何?” 段书瑞心中暗暗叫好。其实飞花令进一步缩小了范围,只要根据规定的字给出诗句即可,就不用自己再构思一整篇诗歌了。真不知道宣宗此举是不是在暗中帮助他。 段书瑞恭敬地行了一礼:“一切听陛下安排。” “如今正是万物复苏的好时节,便以“春”字如何?段卿你就说四句符合要求的诗句吧。” 段书瑞真是求之不得,赶忙答道:“悉听尊便。在下才疏学浅,承蒙陛下赏识,臣就斗胆一试了。” 一些进士听到这话,纷纷开口:“段兄不可妄自菲薄啊!” “是啊,飞花令已经降低了要求,段兄不至于这个都做不出来吧!” 段书瑞淡淡地瞥了那人一眼,料想这些人已经看到了他在科考中所作的诗词歌赋,知道他并不非这方面的行家。他出色的策论才让他在进士中博得一席之地。 这些人里除了崔景信和陈舒云会替自己捏一把汗,其余人怕是都想看自己的笑话吧。 可惜,他们打错算盘了。段书瑞在他们调侃的时候头脑中已经想到无数的春字诗词。他端起酒杯看向众人,朗声道:“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见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又淡定地说道:“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看到众位进士讶异的眼神,段书瑞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表现有点显眼了。低调,要低调。他在心中默念着。 杜宇衡眯着眼睛,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原以为他会支支吾吾,现在看来是自己小瞧他了。 也对,毕竟是中了榜眼的人,哪里会差。 段书瑞故意停顿了几秒钟,伸出手摸了摸下巴,这才缓缓开口:“遥知朔漠多风雪,更待江南半月春。” “段爱卿,还有最后一句了。”宣宗微笑着点了点头,看来这个榜眼的作诗水平没有他们想象的那样低,也许此人是隐藏了部分实力吧。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段书瑞皱起眉头,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 宣宗笑着鼓掌道:“好!好啊!段爱卿真是好文采,能觅得如此有才之人,真是我大唐之幸啊!” 段书瑞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笑着说道:“陛下广纳贤才,勤政爱民,这才让我等有了施展才华的机会。” 其余进士一听这话,赶忙开始表忠心。 宣宗脸上笑意不减:“诸位能通过层层筛选,考取进士,实属不易啊。今日朕高兴,飞花令中表现最优异的三人,将得到朕的奖赏!” 许多进士一听到有奖赏,眼睛都亮了。皇帝他老人家一开尊口,就绝对不会敷衍了事。天子给的奖赏一定很丰厚,要知道皇宫里的奇珍异宝,寻常百姓可是一辈子都见不到的。 段书瑞重新入座,酒杯又传了几圈,总算没有再轮到他。其实就算他不会作诗,也可以选择表演才艺,毕竟自己还是会一两样传统乐器的。 最后一轮时,酒杯传到了杜宇衡那里。此子果然出类拔萃,不仅主动提出要现场作诗,还在短短两息的时间里就作出一首七言绝句。 段书瑞拍了拍脑袋,他终于想起来了!难怪“杜宇衡”这个名字如此熟悉,这不就是白鹭书院那两个老顽固口中比鱼幼薇略胜一筹的学子吗? 难怪这么厉害,不过还是不能和鱼幼薇相比。毕竟他的小徒弟还未满十四岁呢,后生可畏。 天色渐渐暗沉,曲江宴也到了末尾。皇帝亲自评选出此次作诗比赛的前三甲——杜宇衡、段书瑞和姚峰。三人都得到了名贵的礼物,段书瑞得到的是一对白玉雕制的玉如意。 宣宗很快流露出疲惫之态,借口离场,众人连忙起身送别行礼。 皇帝走了,他们也到了时辰该离开了。 出了亭子,段书瑞三人在约定好的地方汇合。 崔景信呵呵笑道:“段兄,你可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 段书瑞不禁哑然失笑:“我这算什么,杜宇衡才算厉害呢。” 陈舒云也用赞赏的眼光看着他:“段兄,你成长得很快。” 他不禁回想起以前在陈伯家时,段书瑞的诗歌常被评价为“缺少意境”、“平平无奇”。没想到,这才过了多久,段书瑞的进步竟然这么大。 段书瑞有些心虚的笑笑。他的诗歌怎么来的,自己心知肚明。他含糊道:“跟着你们一起学了那么久,又经常在书肆里泡着,见得多了,想必就有进步了吧。” 崔景信很快转移了话题:“如今已经放榜,大大小小的宴会咱们也参加了不少。还有一段假期呢,你们有什么打算吗?” 陈舒云笑道:“我可能要回乡祭祖。你们二位呢?” 段书瑞苦涩一笑,他这一世的父母走得早,半点家族的信息也没透露给他。 “我还是留在陈伯家,继续准备后面的吏部铨试吧。” 在唐代,殿试还不是科举的尽头。及第以后叫做出身,就是说才刚刚取得做官的资格。但这时还不算入仕,必须要经过吏部考试,考试及格后,才能分配官职。 百名当科进士中,能够留在京城的又有几人呢? 第99章 回到讲堂 曲江宴后,段书瑞终于有了空闲时间,他经过游街、宴会等一系列活动,早已身心俱疲,现在只想回家躺平。 他在自家的床上躺了两天,两天内,他除了吃和睡没有别做别的事。当他终于恢复一些元气时,依依不舍地从床上起来时,才发现自己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吏部铨试在这一年的冬天到第二年的春季这一段时间内进行,因此他必须得在冬季前结课。 段书瑞让郭小胖传话,让一帮学生们明天来学堂上课。 他自己则去了集市,给学生们买了一些糖果点心。 翌日,他像往常一样出门。因为不想被旁人认出来,特意比平常早了半个时辰,岂料他走到街心时,还是被几个眼尖的路人认出来了。 “哎,这不是榜眼郎吗?” “之前游街时就印象深刻,今日近看,果然一表人材啊!” 段书瑞佯装镇定地微笑道:“谢谢各位夸奖,在下还有事,就先行一步了。” 此时,有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从不远处走来,堪堪将他围住。 “榜眼郎这是要去哪儿呢?我们有马车,可以送你一程!” “是啊,走路多慢啊,还是马车省时省力!” 段书瑞看他们的架势,哪里像是来帮忙的,说是来捉婿的还差不多。 “谢谢好意,我走路去就可以了!”段书瑞瞅准时机,找到一个空隙,手脚灵活地穿出去,脚底抹油,眨眼间就跑没影了。留几个汉子在原地面面相觑。 段书瑞没来得及注意路人的目光,一口气跑出几里地才敢停下。虽然捉婿只是他的猜测,但在这紧要关头还是谨慎为好。他不由得庆幸起自己经常去武馆锻炼,体能是越来越好了,跑这么远也没大喘气。 眼前就是郭府了。尽管自己已经数日未来了,但看到那熟悉的牌匾,朱红色的大门,他还是感觉到一阵亲切感。 段书瑞整理了一下衣襟,拎着一大袋礼物就推门进去了。 谁知他一进门,就看见自己的学生站成两排,恭恭敬敬地向自己鞠躬行礼,朗声道:“恭迎先生!” 段书瑞吓得手一抖,一包礼物差点没摔在地上。他急忙把门关上,目光在一群学生身上游走:“说吧,是谁的主意啊?” 大家都默不作声,段书瑞心道这帮孩子还挺讲义气的。过了一会儿,郭小胖弱弱地举起手。 段书瑞走到他面前。郭小胖认命地闭上眼,想象中的爆栗却没来。段书瑞伸出右手,摸了摸他的头。 “我就知道是你做的。”段书瑞温和地说道,“你们的消息都挺灵通的,游街那天我看到你们都在呢。” “当然要去了,先生中了榜眼,这可是天大的喜事!”郭小胖语调夸张地说道。 “是啊!其他的我们帮不上忙,帮先生喝彩还是能做到的!” 段书瑞心头一暖,他向几名学生招手:“瑾风,香香,阿云,你们过来。我买了些糖果点心,帮我分给大家。” “谢谢先生!”一群孩子听到有吃的,眼睛都亮了。 “大家都进讲堂吧。”段书瑞一手扶住一个学生,笑着说道,“点心是现烤的,趁热吃最好。” 趁一帮孩子们吃点心的功夫,段书瑞给他们讲了一下后续的安排,还询问了他们结课后的打算。 第100章 师徒情深 段书瑞班上的学生有出身商贾之家的,也有出身书香门第的,还有出身手工业家庭的。不管学生出身如何,资质如何,段书瑞都一视同仁。 但他们走出这间讲堂,总归是要各奔东西的。那些家境贫寒的孩子,可能要被迫终止求学之路,回家继承父辈的手艺;而家境好些的,像卫瑾风、郑云等人,就要去更正统的办学机构学习,为未来的科举考试做准备。像郭小胖这样的富商家庭,更是选择多多。 “瑾风,你说……你明年想去白鹭书院学习?”段书瑞正在翻书的手下意识的一顿。 “是啊。但想进去谈何容易,每年有好多学子挤破了头都想进去呢。”卫瑾风垂着头,有气无力地说道。白鹭书院本来就颇得各位学子青睐,在大家得知当科状元就出自书院时,求学的热潮更是高涨,一度达到巅峰。 苏颢作为白鹭书院的山长,专门制定了一系列规章制度。对于想来求学的贫民子弟,须得通过两轮测验,成绩名列前茅者才能进入书院学习。根据以往统计,每年能进书院的贫民子弟只有二十余人,甚至不到总人数的十分之一。 “我认识苏山长,我可以为你写一封推荐信。”段书瑞凝眉沉思,“苏山长一向赏识有才华之人,应该会单独对你进行测试,或者破格录取你。” “真的吗?太好了,谢谢先生!”卫瑾风一揖到地。要知道,进白鹭书院学习可是他最大的心愿。他的先生又是当科榜眼,说话一定很有份量。 “你们都是我的学生,以后若有需要先生帮助的地方,只管告诉我。先生能帮就帮。”段书瑞面色柔和,双目染上强烈的不舍。他知道和自己的学生们相处的时日已经不多了,不久大家就要分道扬镳。 入朝做官固然吸引人,但和那些各怀心思的官员周旋,怎比得上和这些心思澄明的孩子相处? 又过了三日,崔景信与陈舒云和段书瑞道别。曲江宴后他们已在长安城多待了好些时日,眼下该办完的事都办完了,也该回乡探望父老乡亲了。 段书瑞一直将二人送到西渭桥码头。 “段兄不用再送了,不久之后我们便回来了。”崔景信一路上一直嘻嘻哈哈的,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不舍。 陈舒云也笑道:“是啊,段兄,你自己要多加保重。” 崔景信用舌头舔了舔后槽牙:“不知为何,突然想喝酒了。” 段书瑞不禁哑然失笑:“等你们下次回来时,我一定请你们喝酒。咱们去喝长安城最好的佳酿。” “那我们可就拭目以待了。” 看着船只慢慢远去,直到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视野里,段书瑞才挪动脚步,转身离开。 这段时间虽然不用像之前一样忙碌,但段书瑞仍然没有荒废学业。他每周都会拿出一部分时间翻阅儒家经书,以及最新的进士文集。都说“读书百遍,其义自现”,他每次浏览那些经典名着时,都会萌生不同的观点和看法。 他本来以为日子会这样平静的过下去,直到四月月初,他收到了鱼幼薇的一封信。 段书瑞看了信的开头,得知鱼幼薇看完游街后已经回到书院,总算松了一口气。他之前还一直提心吊胆的,怕她一个人在街上闲逛会被坏人拐走。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到底,他就看到了一个重磅消息。 “这丫头……下个月要去游学?”段书瑞瞪大眼睛,将信笺反反复复地看了三遍,这才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信中提到下个月田假收假归来之日,便是白鹭书院一行学生动身之时。 游学是一种将学习与旅行相结合的教育方式,在唐代已经存在。许多文人墨客和学者都喜欢游历名山大川,拜访名师,结交朋友,以此增长见识,并提高自己的学问。 但是……鱼幼薇还只是一个孩子啊?而且还是白鹭书院唯一的女弟子。路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可让鱼母怎么办? 段书瑞皱起眉头,决定下个月接她回来后,再好好同她说说。 他强迫自己不要再想这件事,可心中的忐忑不安还是占据了上风。 于是当鱼幼薇迈出书院大门,走到段书瑞面前时,看到的便是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鱼幼薇将行李交给他,他一声不吭地接过,扛在肩上转身就走。鱼幼薇不禁咽了一口口水:先生怎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难道是我惹他不快了? 直到二人坐上马车,段书瑞才开口道:“上次游街……你是逃课出来的吗 ?” 原来是这件事啊!鱼幼薇恍然大悟:“先生误会了,其实是山长知晓杜宇衡和其余几位学子进士及第,特意给我们放了几天假,告诉我们可以去看看游街。” 知晓事情的原委后,段书瑞点点头。鱼幼薇循规蹈矩的,怎么看都不像爱逃课的顽童。但听到她本意不是为了给自己喝彩,他又隐隐感到失落。 “但是他们都给杜宇衡掷花了,我没有哦!”鱼幼薇嘻嘻一笑,“我只给先生一个人掷花了!而且选的是开的最好的一朵!” 段书瑞感觉自己的心像被猫儿轻轻舔了一口,无端一阵酥麻。他咳了一声,强装镇定道:“我又没问你这个。” “哦。”鱼幼薇低下头,一副可怜巴巴的委屈样。 段书瑞从前就对她这副模样没有抵抗力,现在的他也只能缴械投降。他本来就严肃不过三句,被她短短几句话堵得连冷脸都维持不下去了,磐石的心也软成一片棉花。 段书瑞看到她脑袋上翘起一根头发,伸出手将其压下去:“先生知道你是好孩子。当时不止你来了,郭小胖他们也来了。” “郭小胖他们也来了?”鱼幼薇看到先生的表情变柔和了,心中暗自窃喜,“好久没见到他们,不知他们怎样了。” 二人又天南地北地聊起来,段书瑞看到她面上浮现疲惫之色,便决定改日再问她游学的事。 “你若是困了,便闭上眼眯一会儿吧。”段书瑞看到鱼幼薇的眼皮开始打架,正色道。 “哦,好吧。”鱼幼薇揉揉眼睛,“先生,到了记得叫我哦。” 段书瑞点头答应,鱼幼薇便合上眼睛,很快就沉沉睡过去。 看到她一点一点的头,段书瑞不由得伸出手,扶住她的肩膀,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马车总归不如现代交通工具那么舒服,在一路颠簸中,他也不由得闭上眼,陷入了昏昏沉沉的梦境之中。 第101章 下定决心 二人都睡的不省人事,因此当马车夫掀开门帘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二人头挨着头,大的双目紧闭,眉头微皱;小的睡得香甜,嘴角还流着哈喇子。 车夫:“……” “二位,到地方了。”听到声音,段书瑞陡然惊醒。他右手扶住鱼幼薇,左手伸入怀中去摸铜钱。 “醒醒,该下车了。”段书瑞伸手捏了一下鱼幼薇的脸蛋,感觉手下皮肤吹弹可破,触感极好。 “嗯……”鱼幼薇迷迷糊糊的醒过来,往外面一看,才知道自己到家了。 二人下车后,段书瑞说道:“你且先回去休息,明日我们再聊聊你游学的事。” 先等她回去休息一下再说吧,这事急不得。 第二日清晨,段书瑞正准备推门而出,一回头看到鱼幼薇送他的发簪正孤零零地躺在书桌上。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默默回去,将梳好的发髻散开,重新束发,插上那枚簪子。 段书瑞敲开鱼幼薇家的门,开门的是鱼母。 “先生,您来了。”鱼母欣喜地说道,“我正要出去买一些熟食呢。您中午就别回去了,留在我们这里吃饭吧。” “既然如此,那在下就先谢过夫人的好意。” “幼薇,我出门啦。先生来啦,你不是有话要和先生说吗?”鱼母挎上菜篮子,朝屋里喊了一句。 段书瑞在院子里等了一会儿,鱼幼薇才从屋里出来。她穿着粉色的衣裙,身姿窈窕,像极了一个桃花精。 段书瑞看见她就觉得心情很好,他虽然从未说过,但一直希望鱼幼薇能长成一个饱读诗书又不迂腐盲从,善良又不优柔寡断的人。既不要像她父亲一样过分在意他人眼光,也不要像她母亲那般性子过于柔和。 现下看来,鱼幼薇的成长与他的设想不谋而合。 连模样也是挑了父母的优点继承。 段书瑞从面前的茶壶里斟了一杯茶,将茶杯放到她面前,示意她坐下。 “先生,你不同意我去游学,对吗?”鱼幼薇将茶杯捧在手里,感受着那熨烫的温度。 她如此直截了当地提出此事,这和段书瑞期望的完全不一样。他一愣,脱口问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他感觉自己掩饰得很好,没想到还是被她一言道破了。 鱼幼薇笑笑:“先生以前都会给我写回信,这回是头一次没有给我回信呢。而且,光是游街一事应该不足以让先生动怒吧。” 段书瑞感觉此人人小鬼大,但转念一想,这里是古代,不能简单的用现代人的思维去衡量。 “既然你知道了,那我就说说我的看法吧。”段书瑞认真地看着她,“读万卷书就行了,何必非得行万里路呢?不用先生说,你也知道,你的家境并不宽裕。” “此次游学费用全权由书院承担。”鱼幼薇垂下眼,喝了一口茶,“我学习刻苦,长期名列前茅,苏山长让我不用操心游学费用。” 段书瑞叹了一口气:“好吧,钱的事暂且不提。你在长安过惯了安稳日子,怎受得了奔波之苦?而且如今世道可不太平,许多地方瘟疫肆掠,路上还有强盗土匪,你的安全如何能得到保障?” “先生的担心不无道理。可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不想一直拘泥于这一方天地,也向往着外面更广阔的世界。况且,此行我们走的是官道,不是一些羊肠小道。此次游学最多两个月时间,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段书瑞听她说得有理有据,心中不由得生起一股无名火。他强行将心中的愤怒按压下去,沉声道:“你为何就这么想参加游学?仅仅只是为了见识外面的世界?” 鱼幼薇没有马上回答他的话,而是抬头看了一眼院子里的风景。今天是个艳阳天,满园春花灼灼烈烈。可是她听母亲说过,这花虽然看着灿烂,但其实花期也就是十天半月的功夫,开不了多久就会谢了。 倘若生长于这被屋檐隔起的四方天地中,悄悄地绽放,再悄悄地凋零,生死如天地一瞬,身边只停留过几只飞禽,又有谁知道,会有谁在乎呢? 花是这样,人也是这样。 鱼幼薇说道:“先生,我想和诸位同窗云游四方,不仅仅只是为了见识外面的世界,更重要的是为了找到自己未来的路。” 段书瑞有些反应不过来:“找到……自己的路?” 鱼幼薇点头:“我明年就要毕业了。可我至今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想过上怎样的生活。唯一肯定的是我不想一毕业就嫁人,从此过上相夫教子的生活。” 一听这话,段书瑞的眼里闪过一丝精光。他知道鱼幼薇很有自己的想法,却没想到她的想法如此超前。 没有人有资格随意主宰另一个人的人生,但前提是,这个想摆脱束缚的人本身就很有实力。 段书瑞收回落在鱼幼薇身上的视线,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一杯接一杯的喝着茶。正当鱼幼薇准决定主动打破僵局时,他终于开口了:“那么,杜宇衡会去吗?” “啊?”鱼幼薇不知他为何会突然提起一个不相关的人,“这……我也不知道。” “你自己去和你阿娘说。”段书瑞侧过脸,不想再搭理她。 “先生,你这算同意了吗?”鱼幼薇笑了,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 “我可什么都没说。”段书瑞没好气地说道。 也不知道鱼幼薇用什么法子说动了鱼母,她居然同意了。但是条件是,她要亲自送鱼幼薇回去,并且再和苏颢了解一下详细情况。 临行的前一天晚上,鱼母帮女儿将路上所需的东西收拾好,衣服,鞋子,盘缠,干粮……收拾到一个大的木箱里。还有一些贵重物品,由鱼幼薇贴身带着。 段书瑞早已将求来的护身符送给了她。鱼幼薇摩挲着那枚系着红绳的护身符,心里翻涌着难以言说的情绪。她只觉得先生待自己真好,除了父母,没有人像他一样将自己放在心上。良久,她将护身符小心翼翼地戴在脖子上,决意将它贴身收好。 第102章 各怀心思 翌日,段书瑞和母女二人一起坐上了返回白鹭书院的马车。 “幼薇,你仔细检查过了吗?东西可都带齐了?”鱼母颇有些担心,毕竟这是女儿第一次出远门。 “阿娘,你就放心吧。”鱼幼薇抱着她的胳膊撒娇,“我都检查了五遍了,该带的一样都没落下。” “先生,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鱼幼薇转向段书瑞,眨巴着大眼睛。 “该说的我都说了,该教的我也教了。”段书瑞古井无波的面上终于出现一丝松动,“我和你阿娘得亲自去看看才能放心。” 言下之意,就是现在答应游学的话还不能作数,得去向苏颢详细了解情况后再说。 鱼幼薇撇撇嘴,她知道他们是为了自己好,但是她也有自己的定夺。 她已经不小了,以前邻居家和她同龄的女孩大多都已定亲,有些已经过门了;而她只感觉时光匆匆,自己还没来得及看看这大好河山。 她阿娘很可能会在她毕业后为她安排一门亲事,那么温庭筠和段书瑞二人呢? 他们希望她早日成亲,过上相夫教子的生活吗? 她一点都不想知道答案。 很快,马车就到了白鹭书院所在的山脚下。三人上山后,段书瑞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身素衣,头戴纶巾,不是苏颢又是谁? 三人上去行礼,鱼幼薇好奇问道:“山长,您为何出来了呢?” “明日就要启程了,他们都回来了。就你还没回来,我有些不放心。就出来看看。” 段书瑞好奇地问道:“山长,请问这次一共几人参加游学呢?” “一共五人,除了幼薇还有四名学子。” “不知山长是否可以将其余四名学子唤出来?我有话想和他们说。”鱼母面上浮现出央求的神色,“幼薇毕竟是女孩子,这一路上还需要他们多多关照。” 苏颢点点头,向门童一招手,后者得令后立刻去传信了。 不一会儿,四人出来了。为首一人身形高大,面色黧黑,正是李浩。此次游学费用不低,其中相当一部分便是他父亲赞助的。 段书瑞的目光没有过多在他身上停留,而是直接越过他,锁定在他身后的杜宇衡身上。 而此时,杜宇衡也看到了他,向他拱手道:“段兄,别来无恙。” “杜兄,自曲江宴一别已有数日了。”段书瑞好奇地问道,“此次游学,杜兄也要去吗?” 吏部铨试就安排在今年的十二月,眼下只有半年多的准备时间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竟然还想着去游学? 而且他堂堂状元郎,高中后不是应该衣锦还乡吗? 杜宇衡淡淡地回答道:“游学耽搁不了多少时间。” 段书瑞没有再说什么,他环顾一周,发现其他两位学子与鱼幼薇年纪相仿,这四人中年纪最大的就是李浩了。 鱼母显然也看出了这点,她走上前去,言辞恳切地说道:“这位公子,出门在外有诸多不便,小女又是头一次出远门,还请你多多照拂了。”说着就要拜下去。 “夫人见外了,我向来把幼薇当成自己的亲妹子!”李浩眼疾手快地将她一扶,“这一路上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幼薇的,您尽管放心!” 苏颢捋了捋胡子,笑着说道:“是啊,夫人不用担心。我们此次出行特意准备了一辆马车,备了好几匹马。幼薇是姑娘,坐马车就好。其余几匹马就留给男弟子骑吧。” “而且我爹为了保证我们的安全,特意叫上了一队家丁随行呢。”李浩拍了拍胸膛,“这些家丁个个武艺高强,保护我们几个是绰绰有余了!” 段书瑞没想到他安排得如此周全,不禁向他投去了赞赏的目光。 鱼母感激地点点头,不由得握住女儿的手。 又仔细交待了几句后,二人便要回长安城了。 段书瑞摸了摸鱼幼薇的头,准备转身离开,正在此时,鱼幼薇叫住了他。 “先生,等我回来!我给你们带各地的特产!”鱼幼薇甜甜一笑,目光中充满对旅途的向往。 “好吧,不过一定记得要平安归来。”段书瑞朝着她挥挥手。他漫不经心一抬头,对上杜宇衡的目光。那目光蕴藏着太多情绪,让他陡然一惊。 翌日,长安城,精武堂内。 段书瑞正在打沙包,他提起斗大的拳头,一拳接一拳地打在沙包上。他出拳迅速,打出一道道残影,“呼呼”之声不绝于耳。拳头砸在沙包上,发出闷闷的声响,一如他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心绪。 他又回想起昨日分别时,杜宇衡看向他的眼神。 如果之前只是他的怀疑,那么这次他敢肯定自己内心的想法。 这小子是在无声的炫耀啊!他是在为能和幼薇一起游学而沾沾自喜! 有什么好炫耀的?理智告诉他。但一个念头在他心中蠢蠢欲动。 我也想和幼薇一起出游。 自他同鱼幼薇一起外出散心已经过了许久,遥远得仿佛上辈子的事了。 更何况这次还是出远门,然而结伴同行的伙伴却不是他。 他不知道自己内心的焦躁从何而来,也不敢仔细去探究,只是急于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于是,徐宏一早来武馆开门时,就看到他一脸怨气的站在门外。 “儿子啊,你发现没有,今天段公子好像有点古怪啊。”徐宏一边看着段书瑞,一边小声地和徐墨轩蛐蛐。 徐墨轩点点头。其他的他不知道,只有一点他敢肯定—— 恩人现在、非常、不高兴…… 是为了那个女孩子吗? 第103章 离开长安 就在不久前,徐墨轩看到段书瑞带着一个姑娘来武馆,还请自己父亲教她什么女子防身术。那姑娘背脊单薄,看上去弱不禁风,但一双眸子却是炯炯有神,摄人心魄。 徐宏问他原因,他也是闭口不言,只说为了让她学着以备不时之需。除此之外,他还送了那姑娘一把匕首。匕首小巧轻便,把柄正好贴合女子的手掌大小,拿来防身是足够了。 看到自己的救命恩人对一个姑娘这么上心,他不禁有些吃醋。他们是什么关系?这姑娘又是什么来头? 但段书瑞不主动开口,他也不能去问。 这时,段书瑞一个鞭腿,重重地踢在沙包上,沙包高高扬起。他一个利落的旋身,脱离出沙包的摇摆范围,大步向徐墨轩走来。 徐墨轩连忙递上帕子和水壶:“公子累了吧。” 段书瑞接过水壶灌了一大口水,又用帕子揩了揩汗:“还好。” 徐墨轩能感觉到他的心情变和缓了些许。宣泄尽愤懑之后,段书瑞又恢复一副淡然若水的面容。他默默擦拭着额头和脖颈上的汗水,目光放空,仿佛陷入沉思。 不知道鱼幼薇现在怎样了,他们启程没有? 此时鱼幼薇一行人的马车驶出了那片熟悉的山林,进入了一片未知的地带。 鱼幼薇第一次出门,没有什么方向感。可李浩经常回乡,对一些路段十分熟悉。 “我们快要出城了。”李浩手上拿着一卷地图,正在细细查看。 鱼幼薇小心地掀起帘子,望了一眼外面。这里分明是荒郊野外,山高林密的,哪里看得出半点要出城的迹象? “为了出入方便,城墙上通常会留出若干个城门。”李浩笑着解释道,“我们出城要经过的就是朝阳门。” “嗯……”杜宇衡与李浩并肩而骑,“我觉得你可以换一身轻便的衣服,出于多方面因素的考虑。”这话显然是对鱼幼薇说的。 鱼幼薇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穿着,自己穿着一席曳地长裙,似乎是不太适合出游。 “那您靠边停下吧,烦请各位等我换一身衣服。”鱼幼薇对前面的马车夫说道。 马车徐徐停下,李浩等人也纷纷让马停下。鱼幼薇虽然坐在马车里,有帘幕遮挡,但想到外面都是男子,自己在车里换衣服,微觉害羞,不由得加快了速度。 她拿出一套胡服,三下五除二地换上,又将发髻上的钗环取下,将头发高高束起,最后戴上一顶胡帽。做好这一切后,她才掀起帘子,示意马车夫启程。 李浩说的果真不错,马车又向前行驶了半个多时辰,几人就隐隐看到城门的轮廓了。 出发前,鱼幼薇和几位同窗定下此行路线,他们要往东,途径潼关、陕州,最后去往东都洛阳。若是时间来得及,她还想去襄阳拜访一下温庭筠。 要想从长安到洛阳,就必须要走崤函古道。这条古道是长安和洛阳之间的一条交通要道,西出长安,起于潼关,过秦函谷关,经陕州,过汉函谷关再到洛阳。 第104章 驿站小歇 鱼幼薇本人对这次行程十分期待,这毕竟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出远门。 但是当她看到看守城门的门卒一一检查完他们几人的通关文牒,示意士兵放行后,她的心里又生出几分惆怅。 再往前走,就不是长安的地界了。 李浩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我们这‘过所’的有效期是从签发日期开始的三十天之内,过期就无效了。” 杜宇衡低头做思索状:“不过申请延期也不算难,只要有正当理由,往当地官府上报一下,一般都会批准延期的。” 鱼幼薇知道所谓的“过所”延期就是朝廷为了将百姓牢牢束缚在原籍的必要手段。她转念一想,这不正说明他们不久后便可以回到长安了吗?她的心情又变得明朗欢快起来。 沿着山岭下的泥土路行走,周围是郁郁葱葱的植被,仿若置身于群山环抱之中。 鱼幼薇在白鹭书院的后山上眺望远方,常能看见远山的轮廓。山路崎岖最是不好走,他们清早从长安城郊出发,走到这片山岭已过日中。 早晨吃的清粥白面早已消化,包袱里还有一些干粮卤菜,如今气温回升,若不快些吃完怕是要放坏的。 “前面有驿站,我们去吃点干粮,歇歇脚吧。”李浩朗声道。 从早晨一直到晌午几人都在赶路,走了起码一百多里路。 朝廷在重要的交通要道上设的有驿站,就如同秦朝几里设一亭那样,这也是统治手段的一种。 驿站大多设在官道,最初是为了方便国家官员途中食宿、换马的场所。但随着社会的发展,驿站也开始为商贾、普通老百姓等提供服务。 驿站里有一个茶摊,卖茶的是一个青年男子,他原本正躺在藤椅上昏昏欲睡,听到马儿嘶鸣的声音不由得提起精神。 他猛地从藤椅上坐起来,起身向一行人走去。这么多人?我今天岂不是要大赚一笔了?他满脸堆笑道:“几位客官请坐!一共需要几壶茶呢?” 李浩笑道:“先来上三壶吧!” 青年男子看到几人穿着考究,又听几人谈吐不凡,心知这一行人是文化人,不敢有丝毫怠慢。他笑着答应后立马去照看炉子上的水了。 水开后,只见他将捣碎的茶叶末倒进水里,跟一锅先前加的作料一起煮,煮成一锅茗粥。随后,他拿过两个个头小一些的铜壶,将茶水倒出来。最后,他盖上盖子。用一块白布包裹着壶柄,端到桌前。 鱼幼薇把包袱里的卤菜和胡饼拿出来,分给李浩和杜宇衡,又取出自带的筷子吃了起来。一队家丁也有条不紊地入座,掏出各自携带的干粮。 “几位客官,三壶茶一共六十文,不够喝可以添。”青年男子看到那一队家丁,心想这打头的三人必定是有钱人,于是开始漫天要价。 杜宇衡微微冷笑,李浩却道:“我就算在长安城里寻一个茶摊喝茶,一壶茶最贵不过十文,怎的你家茶水这般贵?” 青年男子看到他们人多,气势不由得弱了一截:“那依你说,我该卖多少?” “荒郊野岭的,物资供应紧缺,你卖贵一点情有可原。一壶茶十五文,我们就给四十五文吧。” “……好吧。”青年男子心下一喜,横竖他也是赚了。 鱼幼薇微微一笑:“敢问这位大哥姓什么?” “我姓高,叫高林。”高林这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位作男子打扮的是女子,但见她秀眉俊目,唇红齿白,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几位是要去哪儿啊?我就住在附近,对这一带挺熟悉的。” “我们五人都是读书人,此行是要去洛阳的集贤书院。” “读书人?我就说几位周身气势不像一般人。为何几位要不远千里地跑去集贤书院呢?” “我们来自白鹭书院,此次去是要进行一些学术上的交流活动。” “几位此行可要经过华山?我对那一片很熟悉!”高林咧开嘴,得意地笑了。 “那你说说我们如何去华山?” “那还不简单?这里距离华山不过二百余里。几位有马匹和马车,一路向东行去,经过渭南,再往前走就是华山了。”高林笑着说道,“山下有客栈,马匹和马车都可以安置在山下。” 李浩笑着瞥了他一眼:“高大哥,你将我们往华山那边引,恐怕并不只是这么简单吧?” 高林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公子真是好眼力。不瞒各位,小的堂兄就在华山山下开客栈。如今生意不好做啊。” 鱼幼薇被他说的有些心动。她当然知道高耸巍峨的华山,那可是让诸峰“罗立似儿孙”的存在。她向李浩使了个眼色,后者了然,迅速换了个话题:“你可知道这一路上是否安全?” “公子,这个问题可算把我问倒啦。不过我在这附近住了这么久,还没听说过这一带有什么山贼匪盗的。不过你们一行人在外行走,还是得当心些。尤其是……”高林看了鱼幼薇一眼,鱼幼薇知道他想说的是“携带了女眷”。 “高大哥请坐,和我们一起用餐吧。”李浩热情地招呼他坐下,将夹着卤菜的馒头递给他。 几人在此待了小半个时辰,高林对李浩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连这附近有几座山有几片池塘都说出来了。 几人此行的目的就是走访名山大川,游历人间。没有人想急冲冲地直奔目的地而去。 众人吃完饭,收拾好东西准备启程。李浩掏出五十文钱递给高林,后者推辞不过,只得收了。高林告诉李浩自己堂兄所开的客栈名字,还说他们住店时可以报自己的名字。 再往前走就是渭南了,到了渭南他们就得寻个住处暂且住一晚,不然就得夜宿野外了。 “李大哥,可不可以让我骑一会儿马?”鱼幼薇将半张脸探出帘子,“我坐马车坐得人都要散架了。” “骑马岂非更伤筋动骨?”李浩无奈一笑,“别闹啦,白天可以允你骑马,马上天色要暗下来了,你还是乖乖坐车吧。” 鱼幼薇不好驳他的面子,只能生着闷气坐回车里。不知是不是在山里的缘故,这天仿佛比平时要黑得早些。几人加快了速度,想在黄昏来临前进城。 第105章 处之泰然 在鱼幼薇畅游大好河山时,段书瑞也没有闲着。 段书瑞每周去武馆三到四次,如今徐宏已经开始教他一些拳脚功夫,说他总有一天能用得上。自从有人看到今科榜眼频频出入精武堂后,武馆生意是愈发红火了。许多人慕名前来,徐宏迫不得已,只能为段书瑞单独开了一扇后门,方便他悄悄进出。 除了去武馆强身健体,段书瑞也没忘了定期去看望师父师娘。此时此刻,他正和陈伯坐在院子里喝茶。陈伯见他有些魂不守舍,不由得大感诧异。按理说,殿试过了后吏部铨试就是走个流程,做官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自己的乖徒弟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陈伯是这么想的,也这么问了。段书瑞暗叹一声,将鱼幼薇游学一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依修竹你这么说,游学的名额是有限的。你的小徒弟必是书院学子中的佼佼者,才能获得游学资格。这是好事啊,为何你还如此愁眉不展?” “师父,我担心她吃不了奔波之苦。”段书瑞皱起眉头说道。 “那你仔细回想一下,你这小徒儿可真如你所想那样吃不了半点苦?她在你面前会经常抱怨吗?”陈伯捋了捋胡子,笑眯眯地看着他。 段书瑞原本利索的舌头顿时打了个结。自从鱼父一家家道中落后,鱼幼薇也担负起更多责任,但她从未向段书瑞抱怨过什么。 “没有吧?那你就是担心过头了。”陈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露出沉醉之色,“你啊,有空担心别人,不如多考虑一下自己的处境。” “我的处境?”段书瑞有些目瞪口呆,不理解陈伯此话是何意。 “依我看来,你大概率会被授予翰林院编修的官职,但不知圣上会不会有别的安排。”陈伯认真地看着他。 段书瑞点点头,没有吭声。他其实还是想被就近分配的,要是把他分配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他微微仰起头,看着叶隙间洒落的阳光,紧绷的心弦略微松缓了些。管他的呢,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渭南一所客栈内。 李浩正带着一群人在办理入住,掌柜的目光一一从几人脸上滑过,当他看到鱼幼薇的脸时,不由得吓了一跳。 鱼幼薇的面上涂满煤灰,看不清真实相貌,只能看清那一对乌黑灵动的眼珠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着。掌柜觉得此人甚是邋遢,不愿过多打量她,也就没有发现她的真实性别。 这是李浩出的主意。因为同行的人中只有她一个女子,所以只能单独为她安排一间客房。但鱼幼薇长相秀美,即使穿上男装,也一眼能看出是个女子。为了不招来好色之徒,他只能出此下策。 除了鱼幼薇是单独住一间房外,其余人都是两人住一间。 “幼薇,我们就住在你隔壁,你不用害怕。若是有事,来敲我们的房门便是。”李浩等其余人进房间后,压低声音对鱼幼薇说道。 鱼幼薇点点头:“李大哥,我明白了。” 她告别李浩,蹑手蹑脚走进房间。洗掉脸上污渍后,她除掉外衣,靠床的里侧躺下。山路崎岖颠簸,一日下来她甚感疲惫,很快就睡着了。 幸得老天眷顾,一夜无人打扰,让她睡了个好觉。 天光还没有大亮,初夏的清晨空气微凉,风吹起她凌乱的发丝。她咂巴了下嘴,缓慢睁开双眼。 又是新的一天了。 第106章 准备登山 收拾完毕后,几人出发了。 鱼幼薇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此时已是艳阳高照,然而因为几人行走在山间,海拔高,树冠上仍然笼罩着一层薄雾。 李浩兑现了他的承诺,让鱼幼薇坐上了他那匹马。鱼幼薇一个翻身利落地上马——她从小精力旺盛,因此鱼父就将她送去学习骑马。再者李浩的马性格温顺,驾驭它并非难事。 鱼幼薇一手牵着缰绳 ,一手放在马鬃上,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附近美景。山岭附近有很多矮松,虬曲蜿蜒,树根苍劲,叶绿秀美。鸟儿在林间啁啾着,歌颂着大自然的壮美风光。 鱼幼薇自小被养在深闺里,打小听得最多的就是“要做一个大家闺秀”,如今有机会出来,她也想肆意潇洒一回。 一上午很快就过去了,除了中途让马儿饮水外,几人就没有停下来过。终于在晌午时分赶到了华山山脚。 山下开了一排客栈,几人慢悠悠地找过去,总算找到了高林所说的客栈。一个店小二模样的男子正在庭院打扫卫生,看到有人忙不迭地迎出来。 “几位客官,快快请进。几位是要打尖还是要住店呢?” 李浩笑道:“饭是要吃的,店也是要住的。”说罢,他取出一锭银子放在小二手里,“劳驾,帮我们安排几间上房,再给马儿一些草料。” 小二掂量着手里的银子,笑得嘴都要合不拢了:“得嘞,几位客官里面请,马和马车就留在前院就行,有专人照看!” 几人进去见了掌柜,发现此人面容和高林果然有相似之处。李浩报了高林的名字,掌柜恍然大悟,连忙搓搓手:“几位既然认识我堂弟,食宿费就按九分来算!我马上让后厨去准备餐食!几位认为如何?” 李浩和鱼幼薇点点头,杜宇衡则耸耸肩。现在的游人数量不算多,他们一行人加起来有十余人,这样的折扣也还能接受。 没过多久,饭菜流水似的端上来了。虽然这间客栈开在山脚,但伙食还算丰盛。鱼幼薇伸筷子吃了几口,感觉这味道虽然比不上长安城里那些大酒楼的手艺,但自有一番山间野趣的滋味。 李浩吃着饭,开始安排明日的行程:“明日爬山,想来也不会遇到什么危险。林五,段三,你们二人跟着我们上山。其余几人就在山下客栈候着,守着马匹和马车。” 一行家丁中最年长的一人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一接触到李浩的目光,倏地低下了头,没有再开口。一队家丁点头称是。 掌柜恰到好处地加入对话:“华山上也有两家客栈,不过食宿费用会比山下更贵一些。山上虽然有寺庙,却不允许外乡人借住。” 李浩问道:“掌柜的,你认为我们明天能在日落前就赶回来吗?” 掌柜拨弄着算盘,连连摇头:“您可别说我狗眼看人低,但这实在悬啊。而且日落后温度骤降,几位万万不可逞强。如果感觉筋疲力尽,就趁早找客栈歇息吧。” 鱼幼薇在心中默默点头,她早就在民间听过“自古华山一条路”的说法,但是“无限风光在险峰”,不登上去看看怎么能让人甘心呢? 昨日没有更新,是因为前几天得了重感冒,脑子实在转不过来,只能早早就休息了。秋冬是风寒感冒高发季节,大家也要多注意身体。 正如我之前所说,我不会草草完结的。最近依然是单更,等我调整好状态后恢复双更,希望各位读者朋友谅解(双手合十)。 第107章 华山之行(上) 因为要登山,鱼幼薇特地换了一身轻便的胡服。她这一年长高了不少,脊背和同龄男子比虽然略显瘦削,但已不复往日那般单薄。她穿着胡服,戴上配套的帽子,远看就像一株刚刚抽条的柳树。 杜宇衡看着她的脸有片刻失神,但很快恢复了正常:“再带一件防寒的衣物吧,山上冷。” 鱼幼薇还没搭话,一旁的店小二就抢先说道:“山上的客栈可以租棉衣,几位身上暖和就足够了。” 杜宇衡狠狠剜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一旁的李浩正在清点要带的包袱——食物、水壶、地图、芒鞋……因为爬山要消耗体力,所以须得轻装上阵。 一行人收拾妥当,便踏上了登山的旅程。 几人先站在山脚下,仰望了一下巍峨耸立的华山。只见山峰陡峭,云雾升腾,充满了神秘感。几人不由得摩拳擦掌,恨不得能插上翅膀飞上去,一览人间奇景。 旅程从山脚开始,因为现在正值清晨,晴空万里,周围的能见度还算高。华山山势险峻,山石嶙峋,每一步都需要小心翼翼。鱼幼薇是几人中最不容易出汗的,爬了一小段路后背上都出了一层薄汗。 几人刚开始还有精力交谈,随着山势愈发陡峭,便都闭上了嘴,将精力都投入于登山上。华山虽然险峻,周围的风景却实在令人叹为观止,山峦叠嶂,云雾缭绕,仿佛置身于一幅山水画中。 行至山路最狭窄的路段时,几人必须背靠岩石,一个接一个小心翼翼地挪动,才能勉强通过。鱼幼薇望着山下骇人的深谷,后背早已惊出一身冷汗,忙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杜宇衡和李浩一个在她前面,一个在她后面。李浩看着她苍白的嘴唇,有些不忍心地开口:“幼薇,你要当心些。这可是上千米的高空,一旦摔下去便是……” 好的不灵坏的灵,他话还没说完,鱼幼薇脚下一个趔趄,就要往前栽倒。前面就是万丈深渊。这一刻,就连平时最为镇定的杜宇衡都面如土色。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浩一手撑住石壁,一手拽住了她的后领,将她硬生生地拉了回来。 “幼薇,冷静一下。”李浩握住她的手,“你看看前方,窄路很快就走到尽头了。” 鱼幼薇惊魂未定,兀自喘息着看向前方,只见不远处就是宽阔的大路了,不由得将心收回肚子里。她臂力不够,不能像两个家丁一样双手环抱着岩石走,只能慢慢扶着石壁,将目光聚焦脚下,缓慢地向前挪动。 过了小半个时辰,几人终于走过了窄路,面前就是能容纳两个人并肩行走的宽路。鱼幼薇松了一口气,转向身后的李浩,“李大哥,谢谢你。要不是你及时拉住了我,我恐怕早就命丧黄泉了。” 李浩爽朗一笑:“你这是第一次爬这么陡峭的山,害怕很正常。有了这次的经验,下次就不会害怕了。” 这时,前面传来林五的声音:“少爷,前面有一座庙。” 李浩拍拍鱼幼薇的肩膀:“走吧,我们一同进去看看。” 第108章 华山之行(下) 鱼幼薇刚刚遭遇险境,现在腿脚还有些发软, 她舔舔干裂的嘴唇:“好,我也想找僧人们讨一杯茶喝。” 李浩和杜宇衡一左一右搀扶着她,走到寺庙门口。鱼幼薇谢绝了他们的好意,有些吃力地迈右脚跨了进去。她进去前没忘了看一眼牌匾——上面刻着“都龙庙”三个大字。 几人进庙后,发现只有零星几个游人。有的在虔诚地烧香拜佛,有的则坐在椅子上休息。众人当然是以最年长的李浩马首是瞻,只见他一掀袍袖,进了偏殿,忙不迭地跟上。 偏殿中,一位老和尚正结束打坐,不紧不慢地站起来。李浩行了一礼,恭敬地问道:“这位长老,鄙人携几位小友前来拜佛,长途跋涉有些口渴,可否向您讨几杯茶喝?” 老和尚看他这样谦和有礼,心里多了几分喜欢,于是双手合十道:“好说,好说。请几位往后院禅房一叙,待老衲奉上清茶。” 鱼幼薇几人大喜过望,忙向老和尚连声道谢。进了后院禅房,老和尚和颜悦色地邀请他们坐下,给每一个人都倒了一杯茶。林五和段三有些受宠若惊,他们接过热茶,自觉地坐到后面,将离老和尚最近的座位留给李浩三人。 鱼幼薇道了谢,接过茶碗喝了一口,险些呛出来。 她就没喝过这么苦的茶!苦得舌根疼,全无茶香。 老和尚似是看出她的窘迫,微笑着说道:“这位小友,此茶名为苦丁,清目活血,可缓解疲劳。” 鱼幼薇听了连连点头,从前只知道良药苦口,原来“良茶”也苦口啊!她仔细打量着茶碗,碗刷得很干净,可惜用得太久,难免磕碰,好几个都已经豁口了。 老和尚:“僧舍粗陋,几位贵客见谅。” 几人开始交谈,老和尚得知几人是出来游学时,面上流露出一丝赞赏:“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和尚年少时也曾走南闯北,为的就是看看四方世界。” 一一问过几人的姓名,得知一旁寡言少语的杜宇衡竟是新科 状元后,老和尚微微一笑:“和尚久不出山,竟然都不知道。” 杜宇衡不以为意,只是淡淡一笑:“休公都不知名姓,始觉禅门气味长。*鄙人才疏学浅,只是运气好了些,长老无需挂怀。” 几人又聊了许久,众人只觉得面前这位高僧面容亲切,言之有物,不似书院中的长者那般迂腐。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午饭时间。 听到阵阵钟声响起,老和尚笑着起身:“许久没有聊得这么畅快啦。几位小友若不嫌弃,可愿留在寺庙里用斋饭?用过斋饭后再动身也不迟。” 鱼幼薇等人一大早匆匆吃了些面点就上山了,现下只觉得腹中饥饿,忙异口同声地答应道:“那就谢谢长老的好意了。” 几人虽然和老和尚相谈甚欢,但毕竟是外来的客人,须得缴纳伙食费才能吃上斋饭。山上物资供应紧俏,但斋饭的价格还算合理——一人一餐只用交二十文钱。斋饭的种类繁多,不仅有素面、米饭等主食,还有素三丝、翡翠豆腐等菜品。 鱼幼薇和母亲在家时一周才吃上一回荤菜,此时自然吃得津津有味。李浩和两位家丁平时饭量就大,登山后更是食欲大开。只有杜宇衡端着碗慢条斯理地吃着,像极了公子哥。 吃过斋饭,在后院小憩片刻,几人便向老和尚告别。鱼幼薇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寺庙,手指无意间触碰到脖子上的红绳,想起这是段书瑞为自己求来的护身符,心头又是一阵悸动。 “我们得抓紧时间了。”李浩看了一眼手上的地图,“山上虽然没有宵禁,但日落后气温会降低,还是得尽早找到住处。” 鱼幼薇等人点头称是,几人过了“云台”,就要攀登苍龙岭了。苍龙岭是连接北峰与东西南三主峰的唯一通道,岭脊如刃,两侧空绝。因岭呈苍黑色,势若游龙,故此得名。该岭坡度较大,约有四十五度。几人行走在山脊上,均感觉自己像在一条巨龙的脊背上游走。 鱼幼薇气喘吁吁地攀登着,不时停下来擦拭额角流下的汗水。台阶的两侧深不见底,她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不敢再看。 李浩一直走在她后面,见她停下来歇息,拧开水壶递给她:“累了吧?再坚持一会儿,等到了中峰附近就有客栈了。” 鱼幼薇“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水,擦了擦嘴角水渍,嘻嘻一笑:“和李大哥出来就是省心。我没事,这里的路可比早上的好走多啦。” 李浩点点头:“是啊。我们今天就在中峰附近歇息一晚,明日再去东峰。” 大约一个多时辰后,几人经过苍龙岭和金锁关来到了华山中峰——玉女峰。鱼幼薇感觉自己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但想到自己领略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看到了以前从未见过的壮美风光,她感觉通体舒畅。 站在中峰,可以清楚地看到东西南北四座主峰。远远望去,云雾缭绕,当真是“白云锁深峰”,让人不由得生起“寻仙问道”的想法。 几人按照地图的指引,先后参观了玉女祠和引凤亭——这两处都是为纪念萧史和弄玉而修建的。鱼幼薇坐在引凤亭里,忍不住浮想联翩。她一会儿想着:不知弄玉公主在得道飞升后,是否会思念凡间的父母?一会儿又想着:弄玉找到了她的如意郎君,我又何时才能觅得我的如意郎君? 正想得入神,李浩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幼薇,想什么呢?回神啦!” 鱼幼薇清醒前脑海中最后一个想法是:谁要是通晓音律,能为我吹一首《凤求凰》,我就嫁给他。她猛然回神,看到几人都注视着她,不由得面上一红。将诸多想法抛之脑后,她轻咳道:“李大哥,怎么啦?” “我看天色不早啦,我们这就去找客栈吧。”李浩咧嘴一笑,破天荒的没有揶揄她。 几人开始往回走,回程的路上漫天夕阳,将湛蓝的天空镀上一层暖色。在渐渐沉落的夕阳下,山峰显得越来越高大、雄伟、沉稳,白云则是显得宁静、浓融、纯净。没有人开口说话,众人都沉醉在这幅美景中。 到了客栈,已是傍晚时分了。等店家做饭时,鱼幼薇就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看风景。看到夜色悄无声息地降临,她的心里充满了不舍。 *出自李白的《少年行二首》。 *出自杜牧的《赠终南山若僧》,充满禅意。 第109章 生辰将至 “修竹,你师父生辰要到了。”师娘切了一块酱肘子递给段书瑞,压低声音说道。 “是吗?”段书瑞将肉放进嘴里大嚼起来,他都忘了他师父是多久的生日了。 师娘没有责怪他,而是若有所思地说道:“你师父的生日就在后天,我早已托人给念儿写信,让他带着静婉一同来吃晚饭。” 静婉是陈斯年的原配夫人,人如其名,娴静温婉。段书瑞舔舔嘴唇,下意识地问道:“师娘,陈师兄是不是只有这一位夫人啊?” 师娘笑着将切好的肉装进盘子里:“是啊,他们年少就相识了,感情好着呢。” 段书瑞有些惊讶,但很快就想通了——他家师父都这么疼爱妻子,自己这位师兄疼爱妻子不也算是一脉相承?即使唐代允许男子三妻四妾,但也有许多男子一生只有一位妻子。 段书瑞用干净的帕子擦了擦手:“师娘,您知道师父可有什么喜欢的吃食?” 师娘停下手里的动作,沉吟道:“他啊,喜欢吃东市吉良轩的糕点,寻香斋的椰蓉酥……” 段书瑞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敢错过一个关键信息。他不由得在内心吐槽着:难怪师父肚子圆滚滚的,还经常借买菜之名溜出去,估计就是去吃好吃的了。 师娘严肃地说道:“他最近长胖了,就给他买一两样就够了。” 段书瑞:“……” 师父,你别怪我小气,这可是师娘说的啊! 于是第二天中午,刚吃过饭,段书瑞就挎着篮子出去了。 “修竹,下午早点回来!晚上咱们吃炙羊肉!”师娘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好嘞!我很快就回来!” 段书瑞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了一圈——这对之前的他来说是很反常的事。但自从和鱼幼薇一起逛过几次街后,他便有些不习惯一个人逛街。 慢腾腾的代价就是等他赶到吉良轩后,他要买的点心已经没有了。店里蒙古族的胡子老板比划着说道:“公子,你来晚了,你要的酥酪早就卖光了!” 段书瑞有些失望,他用商量的口吻和大胡子交涉道:“不好意思,我路上有事耽搁了。您能否多做一锅,我一并买了。” 大胡子摇摇头,挥了挥手中的勺子:“不行,不行!小店寅时之前就要打烊,公子还是明日早些来吧!” 段书瑞看见他那双鹰眼,不好再多说什么。问清楚小店开门时间后,便离开了。 不过,他很快在不远处的寻香斋买到了椰蓉酥,内心不由得窃喜道:此次也不算无功而返吧。 按理说唐代的炙羊肉应该是将羊肉直接放入热水中煮熟,简单加一些调料就端上来。但段书瑞特意给师傅师娘普及了现代涮羊肉的做法——将羊肉切成薄片,在铜锅中快速涮煮,待肉一变色就捞上来。羊肉鲜美醇厚,蘸上调好的佐料刚刚好。 师娘对他的话是言听计从,知道他喜欢铜锅涮肉,特意在集市上买回一口铜锅,足够五六个人涮肉了。除此之外,她还细心地准备了豆腐、白菜、鱼片等食材。 “修竹,这种吃法可真不多见。是谁发明的啊?”陈伯夹了一筷子羊肉片到碗里。 段书瑞停下咀嚼的动作,心里“咯噔”一声。 第110章 共同庆生 发明涮羊肉的是元太祖成吉思汗,不过这该怎么和师父说呢? 段书瑞头脑中灵光一闪,他笑着说道:“是蒙古的一位大将军发明的,原先也是为了图个方便。” 陈伯点点头,没有再追问下去。 翌日,段书瑞特意起了个大早,赶在第一锅酥酪出售前到了吉良轩。大胡子老板正在进行最后的冷藏工序,他看到段书瑞来了,热情地招呼道:“公子,来得这么早啊。” “是啊,家中长辈就好这一口。”段书瑞微笑道。 “家中长辈?” “是我师父,今天是他的生日。” 大胡子老板恍然大悟:“难怪,难怪。孝敬师父的人不少,但像你这样亲力亲为的人可不多啊。你进来等吧,还要一会儿呢。” 段书瑞道过谢,走进店里,寻了墙角的一个位置坐下。 等了半个多时辰,大胡子老板将酥酪从地下冰窖取出来,摆在段书瑞面前的桌子上,“公子,你想买几碗呢?” “买十二碗吧。”段书瑞自己不怎么爱吃甜品,但师父和师娘爱吃啊。他按照价目表上的价格,掏出十枚铜板。 “行!我再多给你装两个,就当是请你的了!”大胡子老板豪爽地大笑道,又多装了两碗酥酪。 “那怎么好意思!”段书瑞作势要再掏钱,却被老板按住手。 “哎,我是请你师父,又不是请你的,别不好意思啊!”大胡子老板摆摆手,“好吃再来啊!” 段书瑞哭笑不得,只能谢过老板的好意,拎着一篮子酥酪回到陈伯家。 陈伯见他买了自己最喜欢的点心,自是大喜过望。他打开一碗酥酪,洒上一小把葡萄干,拿起勺子挖了一块送入口中。 “嗯,奶香浓郁,入口即化,真是美味啊!” 段书瑞看到他那陶醉的模样,感到有些好笑:“师父喜欢,徒儿以后就经常给您买。” “修竹啊,谢谢你!真是师父的好徒儿啊!”陈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既然如此,再帮师父一个忙如何?” “师父尽管开口。” “念儿和静婉酉时就到巷子口了,届时你去接一下他们可好?” “好啊。不过光是他们二位恐怕不足以让师父您这么激动吧。”段书瑞笑着打趣他,“我猜,您的孙子也会来吧?” “不愧是我的徒弟,就是聪明。”陈伯展颜一笑,“我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到然儿了。” 黄昏时分,陈斯年一家如期而至,段书瑞早已在巷子口等候多时了。他走上前去,接过陈斯年手上的包裹,和这位师兄寒暄两句,就准备往回走。这时,一个稚嫩的童声叫住了他:“段……叔叔?” 段书瑞全身一震,有些欲哭无泪:虽然我知道自己年纪不小了,但可以不要这么快让我直面现实吗?! “你这孩子!这位公子是你阿耶的同门师弟,还年轻着呢,叫哥哥!”静婉拉了一下儿子的手,佯装生气道。 “大哥哥!”陈浩然改口改得飞快。 段书瑞笑着摸摸他的头:“真乖。时候不早啦,我们快进去吧。” 因为昨日还剩了一堆菜,今日也是同昨晚一样吃铜锅涮肉。但因为人数增多了,陈夫人特意叮嘱佣人多准备了几样菜品,还炸了孙子最爱的小酥肉。 陈斯年将一片羊肉放入烧沸的水中,问道:“这次来怎么没有看见那两位小友?” 段书瑞答道:“他们二位都不是长安人氏,在曲江宴后就回去了。” 陈斯年点点头:“他二人都考中了进士,是该回去给父老乡亲们报报喜。” 段书瑞有些沉默,他想起自己的父母都是逃难来到长安的,和远方的亲戚也早断了联系。人家考上了可以和一大帮兄弟姐妹、叔叔婶婶分享喜悦,而自己能分享的对象只有师父一家以及自己的学生们。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不用被逼着去相亲。 陈斯年听父亲说过自己这位师弟父母早亡,心里很是同情,他端起酒杯:“来,师弟,我敬你一杯!我不在家的这段日子里,多亏你们帮我照顾双亲。” 段书瑞和他举杯相碰,豪爽地将酒液一饮而尽:“这点小事何足挂齿。这些都是我该做的。”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酒能解忧,能热血,能让人把大大小小的事放在一边,短暂地放松下来。 陈浩然年龄虽小,但很有教养,在饭桌上不吵也不闹。大家都举杯向陈伯敬酒,祝贺他生日快乐。陈伯一喝多就健谈起来,给几人讲着长安城中的奇人异事,一顿饭吃得甚是舒心。 饭后,静婉帮着收拾残局,陈斯年则负责哄睡儿子。段书瑞主动揽下了擦碗的活——佣人将碗碟洗好,他再用帕子将水擦干,最后再一并放入橱柜。 陈夫人正在擦拭灶台,她看了一眼旁边的儿媳:“静婉,你和念儿在这儿多住几天吧。” 静婉笑了,她的语气十分温柔:“阿娘,我们也正有此意呢。正好这几日无事,可以多陪陪您二位。 ” 师娘自然是喜出望外,段书瑞却嗅到了一丝不寻常——唐代实行旬休制度,官员每十天休息一天。除此之外就是田假、节日假等。现在既不是过节期间,也不是什么特定时期,为何会“近日无事”? 唯一的可能就是陈斯年请了病假。可是陈斯年面色红润,说话中气十足,哪里有半点生病的迹象? “修竹,想什么呢?”师娘喊了他一声。 “没什么,想一些事情入迷了,让师娘见笑了。” “你啊,这几天也别回去了。正好你和念儿都有空,你们好好聊聊,让他给讲一下入朝为官需要注意的事项。”师娘是亲自去段书瑞那间寒舍看过的,知道那屋子又小又破还不遮风。 段书瑞点头答应了。 自己上午给学生上过课后,下午就没事了。他一般将学习任务安排在晚上——那是他一天中注意力最集中的时间。 陈斯年毕竟是过来人,自己和他交谈,一定能学到许多知识吧。 第111章 野外露宿 段书瑞蹑手蹑脚来到院子里时,陈斯年正在闭眼小寐。 混迹官场多年,他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遇事只会仿徨、认死理的书生,逐渐蜕变成一个遇事处变不惊、滴水不漏的圆滑之人。尽管他并未将这份圆滑世故带入家中,但段书瑞偶尔还是会被他无意中流露出的气势所震慑。 仿佛感应到他的到来,陈斯年缓缓睁开眼睛:“唔,小师弟,你有事想问我吗?” 段书瑞迟疑了一下,将昨日心中疑虑和盘托出。 陈斯年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你心思如此细腻。不错,我的确请了病假。” 段书瑞看到他唇边的苦笑,心里有了自己的猜测。 陈斯年说道:“修竹,既然你尊称我一声师兄,我倒是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说与你听。” 段书瑞看着他的眼睛:“师兄但说无妨。” “我知道你是个正直善良的人,但在朝堂上要学会适当的圆滑。”陈斯年倒了一杯茶,将茶杯推到他面前,“换而言之,就是要知世故而不世故。” 段书瑞将那杯茶一口喝干,却还是觉得喉管有些干涩:“师兄的意思是……我如今的性格不适合混迹官场?” 陈斯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我当年入宫述职时也是如你这般书生意气,结果遭小人栽赃陷害,落得今天这个不上不下的局面……我只盼你早一点醒悟,不是所有人都值得你坦诚相待的。” 段书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师兄,我知道了。” 陈斯年面带微笑地说道:“你比我聪明,相信你一点就透。” “师兄,你说……我会被分到哪里呢?” “你是榜眼,圣上自然不会亏待你。”陈斯年把玩着手上的茶杯,“我想,你极有可能会被分配到翰林院。” “翰林院的职能范围很广,也不知圣上是否会重用我。”段书瑞低下头,他知道自己家境贫寒,没有家族的托举,他得用尽全力才能取得和其他人一样的成就。 陈斯年呵呵一笑:“修竹啊,你可知道青莲居士的经历?他四十二岁时才终于等来诏书,进京供奉翰林。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得到玄宗的重用。虽然俸禄优厚,可玄宗只将他视作御用文人,毫无实职。但是,这些都不影响他成为赫赫有名的“诗仙”,流芳百世。” 段书瑞的眼底又燃起希望之光:“师兄的意思是……” “纵使一时得不到重视又如何?只要你在其位谋其职 ,肯花时间提升自己,那么就不算虚度光阴。”陈斯年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并非那尸位素餐之人,你有你的野心。” 段书瑞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是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我在这个位置上太久了,再过两年可能就会辞官归隐了。”陈斯年刻意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段书瑞有片刻的失神,随即点点头:“官场险恶,师兄的决定不无道理。” 他们二人在院子里聊得热火朝天,却不知陈伯夫妻俩也在厨房里扒着门缝,偷偷观察他们。 “老头子,修竹这孩子真是人如其名,光是坐着就这样赏心悦目。真不知以后会便宜了哪家姑娘。” “你啊,就别瞎操心了。”陈伯似笑非笑地看了妻子一眼,“修竹这条件,自然不会找寻常人家的姑娘。” “他住的房子实在是太简陋了,估计他得成亲时才舍得翻新吧。” “啰嗦!读书人本当如此!” …… 距离华山之行已经过去了三日,但鱼幼薇一行人还感觉腰膝酸软。尤其是鱼幼薇,她的皮肤甚是娇嫩,下山时膝盖不小心磕到山石之上,留下了淤青。多亏几人带了药酒,鱼幼薇坚持涂抹了三日,淤青总算消下去了。 几人刻意放缓了赶路速度,李浩看了一眼地图,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明天他们就能到函谷关了。 山岭上生长着郁郁葱葱的林木,树影婆娑。夕阳慢慢坠落,天空渐渐浸染上一层柔和的琥珀色。 “今日天色已晚,城门估计就要关闭了,咱们怕是赶不上了。”李浩朗声道。 “少爷,那咱们找个客栈歇脚吧。”一旁的林五说道。 “你仔细瞅瞅,这荒郊野岭的,哪里有什么客栈?就算有,恐怕也是间谋财害命的黑店。”李浩用鞭子指着前面的荒山说道。 其余几人哄堂大笑,林五讪讪地低下头,不好意思再问。 “诸位,环境所迫,我们估计只能在山林里凑合一晚了。”李浩皱起眉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马车。 众位家丁纷纷附和着,鱼幼薇和杜宇衡却是各怀心思,没有吱声。 太阳就要落山了,夜间行路的确存在诸多风险。再说就算他们能赶到潼关地界,城门也早就关了。 进入这片地界后,江河湖泊就少了许多,这里的土地大多是黄土地,对自小生长在城里的鱼幼薇来说,可谓是干燥的很。 长时间赶路,身上的衣服又厚又不透气,鱼幼薇口渴的厉害。她掀开帘子,对李浩说道:“李大哥,咱们要不就在附近歇息,顺便打些水来喝吧。” “这里两边都是山岭,不太安全。咱们先去打水,打完水走过这段路再歇息如何?” 鱼幼薇点头应好。 几人又向前走了一段路。李浩耳聪目明,很快就听到涓涓细流的声音。他翻身下马,牵着马走进山林,发现不远处有一泓泉水。 泉眼约莫五尺见方,一靠近顿觉凉意十足。水面清澈见底,水质澄澈干净。李浩蹲下身子,伸手舀了一捧水。他喝了一口,面露喜色地叫道:“你们快来!这泉水是甜的!” 鱼幼薇等人没有鱼贯而入,而是留下几个人看马,其余人拿着水袋走进林子里。 鱼幼薇喝了一口,喉间滑过丝丝凉意,仿佛消除了她一天的疲惫。她掬起一捧水,匆匆洗了把脸,就着水面的倒影理了理乱发。 李浩和几位家丁装满所有水袋,又出去将马儿牵进来,让它们也喝了个饱。 趁着马儿吃草的功夫,李浩对鱼幼薇说道:“我看这林子里倒是比较隐蔽。我们不如就在这儿凑合一晚,让人轮流守夜。明日早些起身赶路,到了城中再好好休息。” 第112章 突生变故 鱼幼薇和其他人都没有异议,几人便将露宿要用的东西取出来。 为了不暴露自身位置,几人围坐在一起,只点了一个篝火。入夜后山间气温骤降,感受着火苗的温度,几人脸上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鱼幼薇搓搓手,从包袱里拿出干粮分给众人——这是她主动揽下的任务,不过他们的干粮不多了,到城里还得再采购一些。 简单吃过晚饭后,几人就准备休息了。李浩给几个家丁安排了守夜任务——每个人轮流守夜,隔一个时辰换一人。 李浩正坐在马车里和鱼幼薇说话:“幼薇,你好好休息。不用担心,有人守着呢,一旦发现情况不对我们就马上转移。” 鱼幼薇点点头,她有些欲言又止,双手已将衣服下摆抓出了褶皱。李浩憨厚一笑,便准备下车。 “李大哥!”鱼幼薇叫住他,“这马车挺宽敞的,要不你和杜宇衡上来休息吧。” “不了,男女有别,多谢你的好意。”李浩笑着摇摇头,“我俩就在马车附近找块空地,左右不过一晚。” 鱼幼薇知道拗他不过,没有再说什么。 待李浩走后,她将帘子拉下,散开发髻,将双脚往前一搁,便阖上眼睛。这一日的旅程并不轻松,因此她很快就睡着了。 睡到半夜,鱼幼薇听到风吹动帘子的“沙沙”声。她有些冷,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想起来将帘子拉好,谁知刚把自己撑起来,蓦地看见窗边闪过一团黑影,心跳顿时乱了一拍。 她本能地想开口询问,这时从帘子的间隙飘来阵阵白烟,她一个猝不及防,竟吸入了许多,未出口的话语就这么卡在嗓子里。她的意识开始涣散,身子一歪,便陷入了昏迷。 翌日清晨,李浩收拾妥当后,见鱼幼薇还未下车,便亲自去叫她。他走到马车的右边,敲了敲帘子:“幼薇,醒了没?我们该出发啦!” 鱼幼薇仿佛陷入梦魇,李浩这么一喊,顿时让她六神归位,悠悠醒转过来。随后,她敏锐地觉察到有些不对,往身旁一看,霎时傻了眼:装干粮的包袱去哪里了? 她直起身来,将马车里面仔仔细细搜查了三遍,却什么也没发现。 鱼幼薇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她脸色苍白,摇摇晃晃地下了车。 李浩看见她这副样子,有些担忧地问道:“幼薇,你没休息好吗?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李大哥……”鱼幼薇颤抖着说道,“咱们的干粮被贼人偷走了!” 这下不仅李浩听见了,不远处的家丁也听见了。众人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道:“这怎么可能?” “一直都有人守夜,贼人怎么可能躲过我们的眼睛?” “是啊是啊,姑娘你也太不小心了吧!” 鱼幼薇有些委屈地低下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安静!”李浩皱起眉头,大喝一声,“你们不想办法查明真相,闹哄哄的有什么用?” 说着,他转向鱼幼薇:“幼薇,你把昨天发生的事详细说一遍。” 鱼幼薇低下头,一五一十地将半夜的经历说了,众人是越听越心惊,听到后面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能在这么多人的眼皮下悄无声息地偷走东西,那得是怎样的一个人物? “昨晚参与守夜的人都站出来。”李浩神色凝重地说道。 家丁中走出四人,按照守夜先后顺序排成一排。 “你们都仔细回想一下,昨夜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还有,守夜的时候有没有人中途离开?” 四个人仔细回想着,一时之间无人说话,林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过了好一会儿,段三嗫嚅着开口:“昨夜不知是否是幻听,小人守夜守到一半时,隐约听到几声猫叫。” 见他说话了,林五也开口了,不过他的声音就显得没那么有底气了:“小人昨夜忍不住……中途找了片草垛小解……” 周叔是家丁里最年长的,地位能和李浩家的管家平起平坐。他双眼一瞪,就要斥责二人,却被李浩拦住了。 “周叔,我记得您早年走南闯北,也遭过不少小人的暗算。依您看,这白色的烟雾是什么东西?” 周叔思索道:“依这丫头所说,白色烟雾,无味,催眠效果强……应该是有人将迷药放在竹筒的一侧,只要从另一头一吹,药效立马就会发生作用。” “好歹毒的计谋!” “这哪里是寻常人想得出的法子?此人必定不是等闲之辈!” “依我看,我们还是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李浩抬起一只手,制止了家丁们的议论:“所有人马上收拾行李,我们马上离开这里,向函谷关前进!” 众人忙一窝蜂地散了,开始收拾东西。鱼幼薇见李浩没有责怪自己,松了一口气。 周叔上前一步,走到李浩身边:“少爷,我这里还有些食物。”说着,从怀里摸出四块饼子,交给李浩。 李浩脸上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他取出两块饼子,将余下两块还给周叔:“谢谢你,周叔。非常时期,咱们先分两块垫垫肚子吧。等进城了,大家伙再去吃顿好的。” 他将两块饼子切成大小均匀的几块,一一分给众人。当他将一小块饼子递给鱼幼薇时,后者并没有接过。 “李大哥,我不饿,你们吃吧。”一想到是自己保管不力,才让食物被贼人偷走了,她哪里有半点胃口? 李浩叹息一声,将饼子塞到她的包袱里,将包袱系在自己的马上。 “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太过责怪自己。”他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咱们走到前面,会有食物的。” 众人开始赶路,经过这一段不愉快的插曲,大家都不敢掉以轻心。不知不觉间,一个时辰过去了,几人都有些累了,打算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你们看,前面有座破庙!”林五双目一亮,指着前面大喊出声。 鱼幼薇的眼睛也亮了——既然有庙,不远处说不定就有池塘!没准他们可以找到一些吃的。 几人纷纷下马,考虑到庙里可能还有其他人,都将马拴在树上,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这座庙宇似乎遭受过暴徒的洗劫,匾额落在地上,摔成两半。李浩等人抬脚跨过那块残破的匾额,进入庙里。 鱼幼薇跟在李浩身后,此时目光却倏地一亮。 就在佛像身后,放着一个包袱,和自己丢失的包袱一模一样! 第113章 罪魁祸首 鱼幼薇下意识就想走过去,却被李浩拦住了。 李浩向一旁的林五使了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忙出去寻了根一米开外的树枝递给他。 李浩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拿着树枝,蹑手蹑脚地绕到佛像侧面,在离包袱一米开外的地方停下,伸出树枝轻轻戳了戳包袱。 “都让开,里面有东西!”李浩神色大变,飞起一脚将包袱踢得远远的,只听见里面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硝烟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里面装的是鞭炮! 鞭炮声足足响了一分钟才停止,鱼幼薇抚着胸口,仍有些惊魂未定——多亏李浩拦住了她,要不然现在的她怕是已经被炸成了烂花脸! “这偷包袱的人岂止居心不良,简直是坏透了!”林五气的啐了一口。 “我们在大殿里好好搜搜,这人走不远的!”李浩面色阴沉地开口。 几人连声答应着,就在大殿里搜查起来。鱼幼薇不想待在殿里,便准备出去透风。 然而当她走到门口时,听到一旁的橱柜里传来一声动静。 李浩一直观察着她的动向,自然也捕捉到了那不寻常的动静。他将鱼幼薇拉到自己身后,拔出剑,慢慢向那紧闭着的橱柜逼近。 “阁下何必遮遮掩掩?若是真有难处需要接济,只管开口便是。为何要做偷窃这般为人不齿之事?”李浩朗声说道,“请出来吧!否则就别怪刀剑无眼了!” 柜子里传来一声闷响,随后,橱柜门被缓缓拉开。 一个小男孩猫着身子钻出来,他的怀里还搂着一个小女孩。鱼幼薇猜测那是他的妹妹。这两个孩子都很小,都不会超过十岁。 “什么?居然是个小孩子?” “你老实交待,偷干粮、放鞭炮是不是都是你干的?” 家丁们个个表情扭曲,似乎下一秒就要冲上去揍男孩一顿。 男孩悍然不惧地望着他们,嘴角浮现出一抹冷笑:“是我又如何?” “你这小子……”林五正要发作,却被李浩拦住了。 “弟弟,你告诉我们,你为什么要拿我们的干粮?”鱼幼薇向他走近一步。 男孩冷哼一声,没有理睬她。 “你的本性并不坏。你只是拿了包袱,既没有偷我的钱袋,也没有谋害我的性命。”鱼幼薇注视着他,发现他抱着妹妹的手在微微颤抖,“我相信你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男孩嘴唇蠕动着,霜雪一般冰冷的眼神终于出现一丝裂痕。他说道:“我和妹妹许久没吃一顿饱饭了。昨日妹妹饿得昏厥过去,我便寻思着给她找些吃的。” 后面的话众人都猜到了,这荒郊野岭的,连个人影都没有,哪里会有食物? “所以你才铤而走险,看到我们在附近露宿,于是设计拿了我们的食物。”鱼幼薇说着,看了一眼他怀中的女孩。 李浩皱起眉头,他总感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这件事存在诸多疑点—男孩为什么会有迷药?他们几人的足声都刻意放轻了,为什么他还能听见,并且能迅速带着妹妹躲起来?他表现出远超同龄人的淡定和狡猾,他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 第114章 匪患难逃 李浩正待细细询问,却见到男孩怀中的女孩呻吟一声,脸色变得十分难看。男孩伸手摸了一下女孩的额头,面上霍然变色。 “你妹妹她发烧了吗?”鱼幼薇关切地问道。 男孩没有理她,背起妹妹准备离开。林五和段三挡在门口,异口同声地说道:“不许走!将偷走的粮食拿出来!” 男孩目光一凝,就要动手,鱼幼薇在他背后叫道:“且慢!” 男孩回过头,鱼幼薇将自己的水袋塞到他手里:“你妹妹嘴唇都干裂了,喂她喝点水吧。” 男孩皱着眉头想要拒绝,背上的女孩却喃喃道:“哥哥,我口干……想喝水……” 男孩将水袋夺过来,喂她喝了几口水,这才把水袋拧紧递给鱼幼薇。 “谢谢。”他的声音低不可闻,却还是被鱼幼薇听到了。 鱼幼薇微微一笑,只见男孩在怀里一摸,一个碎花包袱飞了过来,鱼幼薇赶忙将其接住。打开一看,是几个胡饼——正是他们遗失的干粮。 男孩看了她一眼:“反正我们已经吃饱了,多的还你们。” 没有任何预兆的,殿外传来一声大笑:“好啊!难得这么热闹,干脆大家伙都别走了吧!” 李浩心下一紧,暗叫一声不好。 一个身高七尺开外的魁梧大汉率先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小队人。最醒目的当属他身后一左一右两人,左边男人一米九出头,满身横肉,腰侧挂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刀刃。 右边则是一名女子,四肢修长,头上插着一根翠色羽毛,手上拿着一把宝剑。她面色冷肃,一言不发,似乎在等着首领的指令。 众人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遇上土匪了。 魁梧大汉的目光在几人身上打转,最后停留在男孩身上。他叹息一声:“阿桑,你又带着妹妹乱跑。” 男孩收紧托着妹妹的手,面上的神色更加凝重了。 魁梧大汉看了一眼天色:“几位,跟我们走吧。” 周叔看到人不算多,想率先动手,却被李浩一个眼神制止了。李浩对他做了一个口型——“不要出手,没有胜算”。 李浩的猜测不是没有根据——对方的人数虽然不多,但为首那三位手上都有一层薄茧,显然都是练家子。更何况,他们都佩戴了武器,自己这边却只有几把兵刃。 “让弟兄们牵上马,我们走!”魁梧大汉对身后的两人说道,“你们二人同我一道坐马车。” 男孩松了一口气,他正想带着妹妹溜出去,那大汉却突然转过头盯住他:“阿桑,你也上车。” 男孩脊背一僵,但还是乖乖上了车。 李浩几人坐在马上,几个小头目牵着缰绳,向一条偏僻的小路走去。 鱼幼薇离马车最近,她听力极好,能隐隐听到车里的对话声。 “你为什么要带着阿莹冒这么大的风险?”大汉低声咆哮道,“若是你当场就给人抓住了,他们会将你扭送到官府!到时候就糟糕了!” 阿桑低下头一言不发,谁也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 大汉语气稍缓:“你说说,为什么单独出来偷食物?寨里难道没给你们发吃的吗?” “寨子里的食物都是定量的。”男孩说道,“每个人只有一份,一旦被人抢了就没有了。” “谁敢抢你的食物?除非……”大汉这才反应过来,“你说的是有人抢阿莹的食物?” 男孩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大汉也陷入沉默,良久,他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伸手抠了抠头皮。 “这件事回去后我会想办法解决,你只需记住下不为例。” 过了一会儿,一行人抵达了目的地。 飞虎岭得名于山岭里不定期出没的老虎,也得名于这里的土匪窝。 聂风是这座山头的首领,换做平时,他是不会亲自下山寻人的。可是这次失踪的人是他的独子聂桑,他怎能不急? 他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阴毒地想着:先将这些人关起来,如果这些人不能为己所用,就全部杀掉吧。 第115章 押入地牢 几人一进入寨子里便被勒令下马,小头目们纷纷将马匹拉走了,马车也被他们驾走了。 紧接着,有更多土匪出来,把他们带的东西全都收到面前的地面,家丁们都被缴了械,均是敢怒不敢言。 鱼幼薇和李浩的东西也被收走了,二人都有些惶恐不安。鱼幼薇很是担心自己女子的身份被揭穿,李浩则是担心匪首看到他的通关文牒,伺机向他家里人敲诈勒索。 “以后这就是你们住的地方,没有大王允许,不许外出。” 押送他们的土匪把几人往地牢里一推,大门立刻关闭。几人被分配在不同的几间牢房里,值得庆幸的是这几间牢房挨在一起,可以通过铁栅栏看见其他人的情况。 地牢里倒是挺凉快的,阴森森的,好在快入夏了,天气已经很暖和了。牢房里堆着厚厚的草垛,住几天也不难受,但问题是——匪首会让他们在这里只住几天吗? 鱼幼薇、李浩、杜宇衡三人被关押在一间屋子里。屋里,李浩正趴在牢门上听动静,听到脚步声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长廊上,他总算松了一口气:“那些土匪走了,我们可以休息一下了。” 鱼幼薇无声苦笑,心想大哥你真是不着急啊!大难临头了,竟然还想着休息。 杜宇衡道:“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得想个法子逃出去。” 他忧心忡忡,方才见这山寨设计巧妙,易守难攻,再加上到处都有山匪巡逻,他们不熟悉地形,想要无伤从此处逃出,只怕是难上加难。 几人中鱼幼薇和杜宇衡是完全不会武功的,鱼幼薇虽然在段书瑞的督促下学了几招防身术,但在绝对的体型差面前,她这两招根本不够看。 鱼幼薇此时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她有气无力地倚靠在墙上。李浩安慰她道:“再等一会儿,一会儿就有人给咱们送饭来了。” 三人在房间里闲坐了一个时辰,杜宇衡睁开眼睛,出声道:“有人来了。” “谁?”李浩连忙跑到铁栏杆边,警惕地看向大门的方向。 鱼幼薇怎么都静不下心来,她看了一眼杜宇衡,只见他在一旁淡定的打坐,清秀的脸上满是淡然,不禁心生佩服。 一阵门被人从外面打开,来人正是早上跟在匪首身后的女子。 她身形修长,行走如风,手上还端着一个托盘,里面装着饭菜。 女子看到杜宇衡在地下打坐,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不由得眯起了双眸。 李浩不耐烦地道:“总算来人了,这就是贵山寨的待客之道?” 女子将托盘递给鱼幼薇,笑着说道:“既然几位来到咱们飞虎岭,那就是我们的贵客。方才有些事情要处理,失了礼数,还请各位见谅。” 鱼幼薇接过餐盘,没有吭声。 杜宇衡面无表情地说道:“姑娘亲自前来,想必还有别的事要说吧?” 女子的脸上闪过一丝羞恼,但她很快恢复镇定:“公子好生聪明。我来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劝各位加入我们。咱们强强联合,必定能成就一番大业。” 李浩在心里暗暗冷笑,面上却是一派苦恼:“承蒙姑娘高看。不过我们三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怕是不能帮上寨主的忙啊。” 女子似乎早料到他会拒绝,摆了摆手:“几位一看就不是普通人,何必客套?罢了,我先走了,几位再好好考虑一下吧。” 直到女子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三人才开始讨论起来。 “这饭菜里应该不会有毒吧?”鱼幼薇担心地问道。 杜宇衡往怀中一掏,竟取出一根银针,把其余二人都看呆了。只见他将银针往饭菜里一扎,过了好一会儿,针尾并没有变黑。“这饭菜没有毒,吃吧。” 鱼幼薇心想之后肯定还要和这些土匪周旋,需要充足的体力,于是不再多想,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李浩和杜宇衡也吃了一些饭菜,这才感觉胃里舒坦了些。闲着也不是办法,几人便商议起出逃的对策。 他们进来的那道门是正门,门的两边还设有两座了望塔,要想从正门离开显然不现实。唯一的办法,是走侧门,寻一条偏僻的小路下山。 几人讨论了一会儿,提出好几个办法,但都被李浩一一否决了。他们身在这地牢里,能否顺利逃出这扇门都是个未知数。更别提一行人全须全尾地找到山寨的侧门。 傍晚时分,聂桑来了。他将一个食盒通过暗门送进去,看了鱼幼薇一眼。鱼幼薇察觉到他有话要说,于是走了过去。 “再等一阵子,我会想办法救你们出去的。”他轻声说道。 “拜托你了。”鱼幼薇点点头。 “是我害了你们,抱歉。”男孩说着又戴上了帽子,他一身黑色披风,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了。 天王殿,聂风正坐在最中心的那把椅子上,翻看着众人的通关文牒。 “那三个年轻人的身份都不简单啊。”他眯起双眼,“三个都是长安人氏。一个是乡绅之子,一个是世家子弟,还有一个也是师出名门。朔月,朗日,你们谈谈你们的看法。” 被称作朔月的女子有片刻迟疑,她拱手说道:“依属下看,这些人的背景都不简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将他们放了比较妥当。” 朗日粗声粗气道:“放回去?开什么玩笑!万一他们一回去就去报官,那我们不是要被一锅端了?” 朔月有些不满地开口:“我们只需威胁一下他们,看他们几个的样子,也不像多管闲事之人。” 聂风沉吟道:“眼下朝廷的鹰爪子们巡防的力度又加大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可不想节外生枝。” 此时,一个侍卫进来传话:“大当家的,少爷来了。” 聂风挥退二位下属:“你们先回去吧,我要再考虑一下。”两人恭敬地向他行礼,起身离开了。 “去叫阿桑进来。” “是。” “阿桑,你这次来所为何事啊?” 聂桑一掀衣袍,直挺挺地跪了下来。他双手抱拳道:“父亲,孩儿想求父亲一件事。” 第116章 逃出生天 “什么事?你难得求我办事,说吧。 ”聂风的目光牢牢锁定在儿子身上。 “求父亲放了他们。他们是无辜的。” “放了他们?那我白天又何必将他们带上山?”聂风厉声喝道,“阿桑,你的心肠未免太软了!你这样让我如何放心把山寨交给你?” 聂桑低下头:“父亲教训的是。儿子提议扣下他们的盘缠,只放人回去便是。” 聂风“哼”了一声,猛地站起来,走下台阶。他走到聂桑面前,他的身材如此魁梧,形成的阴影将聂桑遮得严严实实的。他低下头,嘴唇凑近聂桑的耳朵:“你当我看不出来,你是为了那个女孩?” 聂桑心头一震,但他没有出言反驳,只是抬起头不卑不亢地与父亲对视:“孩儿是为了整个山寨的安危考虑!请父亲明察!” 聂桑一挥袍袖,转身向前走去。他沉思片刻,缓缓开口:“让我放人可以,但光是盘缠和马匹还不足以吸引我。” “你必须答应我一个要求。” 仿佛听见世上最残酷的话语,聂桑感觉自己一颗心坠入冰窖。他咬着嘴唇,艰难地开口:“父亲只管开口便是,阿桑愿为父亲赴汤蹈火。” “眼下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到后再说吧。”聂风拍拍他的肩膀,“走,和我去地牢。” 鱼幼薇正单手支颐,半倚在草垛上小憩。杜宇衡还在打坐,李浩则啃着晚饭剩下的半块饼子。 听到脚步声从远处传来,两人一下子就提起了精神。李浩“呼”的一声站起来,杜宇衡则把鱼幼薇摇醒。 “几位休息得不错嘛!”聂风负手而立,聂桑则弯腰替他开锁。 牢门被打开,聂风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捏着鱼幼薇的下巴,强迫她看向自己:“阿桑,我看你对这个女孩倒是很上心嘛,还偷偷来给她送饭。何不把她留下来陪你?” 聂桑紧握的拳头上青筋暴起,他强压下心头的愤怒,嗤笑道:“父亲,这女孩姿色普通,咱们什么样的美女找不到?” “哈哈,好!有志气!”聂风哈哈一笑。 “你怎知……”鱼幼薇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她明明伪装得很好了,他们是怎么发现的? “小丫头,你的伪装实在太拙劣了,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聂风冷冷一笑。 “你们几个一看就是弱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留你们在寨子里也没什么用,还多添了几张吃饭的嘴。还不如将你们放了。” 三人都有些傻眼了——这个匪首有这么好心吗,说放人就放人? “但是,你们应该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吧。出去之后该怎么做,就不用我教你们了。” 李浩背上冒起一层冷汗,他说道:“阁下放心,我们不会去报官的。” 聂风转过身:“你们寅时就离开吧,免得我改变主意。到时候阿桑会亲自带你们出去的,你们走侧门离开。” “且慢!”李浩叫住他,“阁下,我们的财物……” 聂风冷笑一声,没有理他,径直离开了。 待他走远后,聂桑小声说道:“不用担心,大当家的只会收一些‘过路费’,会给你们留一些盘缠的。” 李浩稍稍松了一口气。鱼幼薇则认真地向聂桑道谢:“你一定为我们说了许多好话吧,谢谢你。” 聂桑将脸转到一边,嘀咕道:“不是为你。”半响,他又重新看向鱼幼薇:“你们回来时,可千万别走陆路了。” 鱼幼薇点头道:“这是自然。” 聂桑怔愣地看了她一会儿,轻声道:“你们都是读书人,是吗?” 鱼幼薇睁大眼睛:他不是知道他们的身份了吗?为什么还要多问一句? “你可以……写一首诗给我吗?”聂桑从怀里掏出纸笔墨汁,在地上一一排开。他用期冀的眼神望着她,眼睛里头一次出现了他这个年龄该有的童真。 鱼幼薇笑了,她蹲下身子,没有丝毫犹豫地运笔,须臾间便写下一首诗。她吹干墨迹,双手捧着纸张递给他:“这有何难?给你。” 聂桑小心翼翼地将纸张卷起,放入怀里收好。他走到门口,又看了鱼幼薇一眼:“你们休息吧,寅时一到我就会来接你们下山。” “幼薇,看来这小子很喜欢你啊。”李浩调侃道。 鱼幼薇面上一红:“李大哥,你再说我可要生气了!” 几人一想到马上能逃出匪窝,心情都变得明朗,头一回在牢里睡了个安稳觉。 睡到半夜,三人听到一阵开锁的声音,迷迷糊糊睁开眼一看——正是聂桑。 他压低了声音:“我送你们从侧门离开,你们不要说话。到了官道上只管拼命赶路,不管后面传来怎样的动静,千万不要回头。只要一进城门,你们就安全了。能做到吗?” 三人点点头,聂桑又打开了隔壁一间牢房,将话原封不动地说了一遍。 接着,他带着几人出了地牢。众人在昏暗的地牢里待久了,陡然见到灯光,还有些不适应。 聂桑在前面带路,众人跟着他,绕过一大段歪七扭八的道路。杜宇衡家中长辈学识渊博,曾教过他一些奇门八卦之术,因此他一眼就看出来,这些道路似乎是按照伏羲八卦的阵法设计的!一旦走错一步,马上就会绕进死胡同,或是踏入布好的陷阱。 可是寻常土匪哪里懂的这阵法?又怎能走得出去?又是谁苦心积虑地为寨主设计了这些道路?此人是何用意? 走了半个多时辰,几人终于看到了一扇门,门口停着他们的马车和马匹。李浩细细一数——竟然只少了两匹马! “你们的盘缠和干粮都在马车上,水袋也给你们准备好了。”聂桑说道,“顺着这条小路一直向前,走半个时辰就能下山了。下山后沿着官道走,别忘了我说的话。” 由于少了两匹马,李浩和杜宇衡只能和鱼幼薇坐一辆马车。鱼幼薇先上了车,她掀起帘子,只见聂桑正在看着她。他见她也看着自己,冷冰冰的脸上露出一点如铁树开花似的淡淡笑容。 “咱们就此别过了。”他说道,“后会有期。” 鱼幼薇鼻中传来一阵酸楚,她放下帘子,不忍再看。其实聂桑也只是个孩子,在寻常百姓的孩子都进学堂读书时,他却被困在这座山上,被迫做着土匪的勾当。他的心里,一定也充斥着许多遗憾吧。 马车开动了,载着一车复杂的情绪,重新驶向既定的道路。 第117章 重金悬赏 李浩翻了一下包袱,脸色变得很难看。 鱼幼薇不解地问:“李大哥,怎么了?” 李浩苦笑道:“我就说这帮响马哪里会有这么好心,还是扣留了我们一部分盘缠。” 鱼幼薇大惊失色,结巴道:“那、那怎么办?我们的游学……不会受到影响吧?” 李浩仔细清点了一下银两的数目,回答道:“去洛阳的盘缠是够的,只是我们可能……去不了襄阳了。” 鱼幼薇有些失落,但她很快调整好情绪:“没事,以后还有机会呢!我们能平安回去就好!” 李浩点点头,他看了一眼地图,发现他们离函谷关已经不远了。 果不其然,一个时辰后,马车就驶出山林,巍峨耸立的城墙出现在眼前。 函谷关自古以来便是重要的军事要塞,因在谷中,深险如函而得名。众人之前过关时,士兵们往往都是粗略地扫一眼他们的通关文牒就放行。这一次盘查却是无比严格,甚至要求马车上的所有人都下来。 士兵们一一搜身,确定几人身上没有携带凶器后,便准备放行。这时,旁边一个年长的官兵叫住了他们:“等等。魏某有几个问题想问诸位。” 此人正是河南道都督魏勇,由宣宗亲自任命,负责管理当地的军队和防御事务。他一身战甲,早年镇守西域多年,虽然须发灰白,但不需要说话,往那里一站就能震慑住一群人。 李浩向魏勇拱手道:“久仰魏将军的大名。不知将军有什么想问的呢?” 魏勇见他认识自己,面色稍缓:“最近这一带可不太平,几位从长安来,一路上可有遇到什么不寻常的事?” 李浩面上浮现出几分疑惑:“恕在下愚钝,不明白将军的意思。” 魏勇说道:“最近这一带流民暴动,响马横行。不知道几位可否听到什么风吹草动。” 说着,他拿出一张图,众人定睛一看,此人正是聂风的得力帮手之一——那个满脸横肉、壮如铁塔的男子! 鱼幼薇脸色微变,但她想到聂桑的笑容,硬生生地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将军,我等一直在赶路,日出启程,日落而息,并未看到什么流民响马。”李浩恭恭敬敬地答道。 魏勇看了他一眼,只见面前这位年轻人眼神真诚,没有丝毫作伪的痕迹,于是不疑有他,挥手道:“放行!” 众人重新上马上车,跟随着前方的人潮进入城门。 因为盘缠所剩不多,李浩只挑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几人去办理入住时,听见几个书生在聊天—— “你们可看到官府门口的告示栏?”一个年纪最大的中年书生率先开口。 “没有啊,最近城里又发生了什么稀奇事吗?”其余两位对视一眼,均是一头雾水。 “你们有所不知,最近出了好大的乱子!”那中年书生挥动着手里的折扇,“县令大人奉命从巴蜀地区押送一大批井盐来此地贩卖,谁知中途给人劫了!” “啊,那县令他们还活着吗?” 中年书生压低声音道:“都死了!死状奇惨,有些人连尸骨也找不到呢!一车盐全没了!” “查出来是谁干的吗?” “据说是一伙响马,告示栏上还张贴着几张画像呢!估计是要重金悬赏几个响马头子呢!” 鱼幼薇心头一震,李浩则是皱起了眉头。 几人办理好入住后,看到天色还早,于是决定到街上逛逛。 走着走着,众人不由得来到官府门前。 只见门前的告示栏上的确贴着几张画像,其中两张画像上正是那熟悉的一男一女——众人都在破庙里见过的、聂风的得力帮手。那壮实的汉子倒是画得形神俱备,女子的面上却似笼罩上一层面纱,让人看不真切。唯有她头上那根翠色羽毛最让人印象深刻。 杜宇衡看到那悬赏的金额,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提供消息的人每人赏八十两白银,抓到画像主人每人赏五百两白银?” “看来他们给朝廷造成的打击很大。”李浩刻意压低声音,用他们三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鱼幼薇看到没有聂桑的画像,心里紧绷的一根弦终于松了。想来他因为年龄小,又是寨主的儿子,并没有以身试险。 几位家丁看到告示都有些蠢蠢欲动,但周叔瞪了他们一眼,几人顿时想到聂风的警告,忙压下心头的想法。 众人又在街上转了转,发现此处虽然不比长安的朱雀大街繁华,但该有的物品却是一样不少,而且大多都物美价廉。 由于白天拼命的赶路,加上前两天的提心吊胆,众人都有些疲倦了。寻了一家面馆吃过饭,便回客栈休息了。 第118章 家书无价 鱼幼薇昨晚在草垛上胡乱将就了一晚,深更半夜便被叫醒了,起来一身酸痛。她一看到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床铺,别提有多亲切了。她匆匆脱掉外衣,蹬掉鞋子,便缩进被窝。 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当一缕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床头,她才迷迷糊糊的睁开双眼。她揉了揉眼睛,还没完全恢复精神,便听到门外有人在敲门。 “幼薇,醒了吗?” 鱼幼薇连忙开始穿衣:“李大哥,我才刚起来呢。” 李浩顿了一下,温和地说道:“不急,你慢慢更衣吧。你准备好后来我房间吧,大家都在。” 鱼幼薇答应着,急匆匆地下床。她一想到自己是最后一个起床的,白皙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随即想到这是在游学途中,嘴角又浮现出一丝微笑。 她对着屋里的铜镜,梳了一个漂亮的发髻,又戴上帽子,镜子里陡然出现了一个神气的公子哥!她满意地笑笑,随即又皱起眉头——李浩将众人聚集起来,一定是要商量事情。不知道是什么事呢? 当她走进李浩的房间时,发现李浩、杜宇衡、周叔都坐在圆桌边,几位家丁低眉顺目地站在周叔身后。 鱼幼薇走到李浩身边坐下,后者面带微笑,递给她一个烙饼:“早晨刚买的,尝尝?” 鱼幼薇莞尔一笑,接过烙饼咬了一口。烙饼热乎乎的,外焦里嫩,吃起来咸香可口,想来是当地的美食。 李浩朗声说道:“昨日大家都看到了重金悬赏,一定有很多想法吧。我想听听大家的看法。” 林五和段三对视一眼,后者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般向前一步,拱手说道:“少爷!鄙人认为,响马个个残忍嗜血,不必和他们讲什么义气情分!我们还是……” 李浩伸出一根手指截住了他的话头:“嘘——当心隔墙有耳。” 段三连忙低声说道:“我们还是应该向官府举报,咱们一人提供一条线索,可以得不少银子呢!” 李浩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而是转向周叔:“周叔您认为呢?” 周叔说道:“出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那些响马放了我们,我们何必赶尽杀绝?而且就算我们向官府提供了信息,他们十有八九会架着我们去剿匪,到时候少不了一场恶战。” 李浩点头道:“是这个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这群响马虽然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可他们毕竟收留了附近村镇的不少流民。如果将他们一锅端了,那金库中的银两肯定会收归官府,到时候一些手上没沾过血污的流民该何去何从?你们可想过他们的下场?” “这……”林五和段三皆出自穷苦人家,一时间竟想不出如何反驳他。 “而且一旦有漏网之鱼逃过追杀,知道是我们通风报信,那我们就危险了。”李浩沉声道,“所以,我们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这赚钱的机会不要也罢。” 既然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二人只得作罢。想到那魁梧壮汉腰间的弯刀,二人都不禁打了个寒战。 “李大哥,接下来咱们有什么安排?”耳边传来鱼幼薇悦耳的声音,李浩的脸上重新露出笑容:“你想做什么?” “我想请人写一封信送回家中,我出来这么久都没给他们写信,他们该担心了。” 她话音刚落,众人都有些触动。他们离开长安都有好一段日子了,也不知道家乡的亲人怎样了。 “走!”李浩“唰”地一声站起来,“我们这就去街上转转!” 当然,不能直接在街上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打转。李浩细细向客栈掌柜打探,知道了附近有一个靠写信为生的书生。众人问清楚具体方位后,便出发了。 在街上走了大约二十多分钟,众人终于找到了那家铺子。一个瘦弱的书生正坐在柜台里,读着一本厚厚的书籍。店里没什么人,因此他们也不需要排队。 “几位早上好,可是需要往家中寄信吗?”书生抬起头,热情地招呼他们。 “是的,您怎么称呼?” “客气客气,在下姓卢。” “卢相公,请问你这里有几种寄信方式呢?”李浩问道。 “这位公子问得好。小店有两种寄信方式——专人捎带和飞鸽传书。前一种是最为稳妥的,不过路上可能要多花些时日;后一种胜在价格实惠,不过就不是那么稳妥了……” “本地镖局可愿帮我们送信?”李浩问道。 “镖局护送?那价格可就贵了……”卢相公话还没说完,李浩便掏出两锭银子拍在柜台上。 卢相公看到白花花的银子眼睛都亮了,忙笑着说道:“好说,好说!几位有什么想写的尽管告诉我,我一定将这事儿办妥!” 鱼幼薇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他:“这封信给你,此外,你还得为我写一封信,并用竹筒密封好交给镖局。” “好嘞!这两封信可要往同一处地址?” 鱼幼薇的目光透过柜台,飘向远方。须臾,她说道:“是的,没错。” 长安城内,郭府。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孩童稚气的声音充斥着整个讲堂——他们正在进行着晨读。段书瑞拿着戒尺在讲堂里巡逻,若是遇到开小差的,就会惩罚打手板心。 当听到最后一句时,他不由得看向窗外,目光有些许惆怅。 鱼幼薇已经很久没有写信回来了。 不知道她走到哪里了?这一路上可还平安? 段书瑞来到这边后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纵然知道大致的方向,也不了解具体的行进路线。就算他知道去洛阳要经过潼关,也不知道途中要翻越多少山岭,流经多少河流。 但他不能开口问别人,也没有理由去问别人。因为,现在的他们已经不是师徒关系,他已经没有什么能教给鱼幼薇的了。 那么,她还会向以前一样,惦记着给自己写信吗? 第119章 喜忧参半 段书瑞一节课上得魂不守舍的,不是频频口误,就是记错进度。卫瑾风捅了捅郭小胖:“哎,你说今天先生怎么心不在焉的?” 郭小胖架起书本,悄悄说道:“先生这样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我都习惯了。没准过两天就好了。” 卫瑾风点点头,平时他俩没说两句,一个“暗器”就飞来了,今日段书瑞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这实在是反常。 下课后,段书瑞收拾好书本,准备离开郭府,却被郭父叫住了。“先生请留步!” 段书瑞倏地停住,慢慢转过身子看向郭父。郭父笑眯眯地挥手,一旁的家丁猴子献宝似的奉上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段书瑞双手接过,疑惑地问道:“您这是……” 郭父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先生果然是日理万机,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儿都忘了。这是您的月俸。” 段书瑞都不需要打开看,他掂量了下钱袋,苦笑道:“您是不是算错了,这月俸也太丰厚了吧。” “哎哎,先生,话可不能这么说!”郭父双掌一拍,激动道,“您如今是今科榜眼,让您教一帮孩子都是大材小用了。您如今还带着他们学习,纯粹是出于师生情分。这只是郭某的一点心意,也是您应得的。您就收下吧。” 段书瑞再三推托,然而郭父态度坚定,他只得收下,并在心里感叹郭家这两父子果真是他的克星,总能精准拿捏住他的命门。 段书瑞本来打算回陈伯家小住一段时间,但他总感觉一旦离开自己会错过什么。果不其然,一周后,他就收到了鱼幼薇寄来的信件。信件一共有两封,另一封是给鱼母的。 拿到信封的一瞬间,段书瑞心情大好。他按照往常惯例,沏了一壶茶水,展开信纸不紧不慢地读起来。 鱼幼薇写这封信写的时间跨度比较长,从途经渭南开始,到进入河南道地界,才将信写好。 跟着她的信,段书瑞像是同鱼幼薇一同走了几百里路,亲眼看见漫山遍野的杜鹃花,亲自踏上华山之巅,被大自然的雄奇壮美所震撼。 段书瑞是个喜欢登山的人,但前世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有亲自登上华山。看到鱼幼薇竟然有胆量爬华山,想到她险些坠崖的惊险一幕,他不由得又是担忧又是佩服。 当然,鱼幼薇写信时自动省略了匪窝逃生的这一段经历,为的就是不让先生和阿娘为她担心。因此,段书瑞虽然对中间那空出来的两天心存怀疑,但还是将其归结于“一直赶路没有啥好写的”。 信的最后是——“谢谢先生送的护身符,我一直贴身携带着,这一路都平平安安的,想来是它一直在护佑着我吧。”段书瑞看后满意地点点头,看来这护身符是送对了。 鱼幼薇不仅写了信,还画了画,华山玉女峰上群星璀璨,一座小亭子伫立在山崖上,四个小人手拉着手,正在看星星。中间的小人是鱼幼薇,其余三人自然是他、温庭筠和鱼母。 看到她那稚嫩的画风,段书瑞不由得轻笑出声。可惜家里面没有画框,要不一定得给它裱起来,挂在墙上慢慢欣赏。 一封长长的信读完,段书瑞将信纸原封不动地放回信封里,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的目光里露出某种憧憬——前世的自己一直向往着外面的世界,用自己打工攒下的钱周游了好几个国家,但却连自己国家的大好河山都未曾看遍,如今想来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最开始鱼幼薇提出游学的时候,他的内心是十分不认可的。晚唐的生存环境如一盘散沙,一局乱棋,稍有不慎便可能掉入各种“陷阱”之中。他不想让鱼幼薇将自身置于险境中。 但时光荏苒,岁月无情,如果错过了这次游学的机会,下一次能出远门又是什么时候呢?时过境迁,鱼幼薇的耐心和憧憬会在现实面前消磨殆尽。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人年纪大了,总是担惊受怕,少年时期的锐气和闯劲也一去不返了。 段书瑞在屋内走了一圈,重新回到书桌前。他想给鱼幼薇写一封回信,让她照顾好自己。一封信写完,天已经完全黑了,他将信装入竹筒里,准备明天一大早就去镖局送信。 然而,当他兴冲冲地赶到长安镖局时,却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公子,我们镖局不能接你这活儿。”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看了他的寄信地址后,面露难色地说道。 “这是为何?” “公子久居长安,定是不知道外面的消息。我实话告诉你吧,函谷关那一带最近在闹匪患。那群响马无法无天,竟然敢劫持官差,贩卖私盐。” 段书瑞心里“咯噔”一声,他突然意识到鱼幼薇向来是报喜不报忧的,他们走的正是陆路,是否已经和土匪打过照面了?她没有受伤吧? 汉子摆了摆手:“不止我们镖局,长安城里其他镖局最近也不会接那一带的活儿的。就算收了你们的佣金,咱们也没命花啊!” 段书瑞不由得攥紧双拳,他思索良久,小心翼翼地问道:“专人送信行不通,那么飞鸽传书呢?” “公子,你在开玩笑吗?”汉子苦笑道,“那些响马在丛林中暗中安插了许多眼线,山上还有了望台,说不定你的鸽子还没到目的地就被他们射下来了。我只能说,敢给你送这封信的人或者镖局一定是冒了极大的风险,不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也不稀奇。” 段书瑞无奈地摇摇头,只能打消了送信的念头。 他在这边惶恐不安时,鱼幼薇却玩得很开心。 第120章 又见熟人 鱼幼薇发现此地的物价比长安要低,一口气逛完了好几条街。她一眼看中了一根珠花发簪,觉得母亲戴上一定好看,便吩咐摊主将其装好。路过胭脂铺,她又买了两盒胭脂。几人中就数她满载而归。 众人在函谷关小住两日,便启程去往洛阳。几人吸取了之前的教训,没有再在野外露宿过。李浩用朱笔细细圈出地图上几个城镇,众人宁愿少赶一会儿路都要在有人烟的地方住下。 函谷关地处三门峡,而崤函古道正是以三门峡为界划分东西。三门峡以上的黄河河段,水流湍急,航船异常凶险。而三门峡以下的河段流速减缓,可以通行大船,无论是货运还是兵运皆可依靠水运的便利。 众人行到宜阳,经过商量,一致决定坐船去洛阳。李浩发现码头边有货轮,于是将马车和马一同打包送上船。众人寻思着到了洛阳后,它们差不多也到了。 船上食材有限,主要以各类河鲜为主。鱼幼薇倒是觉得很新鲜,吃够了腥膻的羊肉,尝一尝鲜美的河鱼也好。在连着吃了两天的生鱼片和鱼片粥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天真。 一叶小舟在河里东倒西歪地航行着,似乎是船体触碰到暗礁,船体猛地颠簸了一下。鱼幼薇抓紧船板,强忍着胃里的恶心,虚弱地问道:“船家,我们多久能到洛阳啊?” 艄公的嘴里吹着号子,回过头陪笑道:“快了,快了!今日准能到!” 当船靠岸时,已是午后了。众人上岸后,发现马车马匹早已到了。鱼幼薇三人上了马车,几位家丁则翻身上马。鱼幼薇将脑袋倚靠在松软的靠枕上:“总算上岸了,这两天可真是要累死我了。” 李浩笑着摇摇头:“那我们晚饭就在客栈里吃吧。明日还要去书院交流,你今晚可得好好休息。” 鱼幼薇哀嚎一声,将头埋在双腿上装死。“一想到要面对那些老学究,我可要愁死了。” 李浩摸摸她的头:“你往好的方面想想,没准那里也有女弟子,你还可以和她们成为朋友呢。” 鱼幼薇倏地抬起头:“李大哥,有你这句话我可就放心了!”她从小到大交到的女性好友寥寥无几,扳着手指头都可以数出来。若是真能交到好朋友,那也算不虚此行了。 鱼幼薇一想到明天的情形又开始躁动起来。她看见杜宇衡又在闭眼养神,有心要逗逗他:“杜兄,你这个状元郎明日一露面,可要引起一阵骚动了。” 杜宇衡睁开双眼,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这里又不是长安。况且……” “况且什么?”鱼幼薇向他眨眨眼。 “况且你怎知道那里只有我一个状元?” 鱼幼薇心里“咯噔”一声,心底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 杜宇衡的嘴就跟开过光似的,他的话很快得到了验证。 鱼幼薇很想穿她最钟爱的那身粉色襦裙去集贤书院,但想到此次交流他们三人代表的是白鹭书院,还是换上了那身老气横秋的校服。 洛阳集贤书院里的布局和长安的大致相同,占地面积甚至还要宽广许多。为了迎接几位长安的贵客,山长刘康特意当着全院师生的面发表了一段讲话,地点就选在偌大的院子里。 可惜,他的良苦用心不是每个人都领情。五人中除了一个好学的在全神贯注地听着,其余四人都在开小差。鱼幼薇更是利用李浩的遮挡,将头一歪,到梦里会周公去了。 她昨晚没休息好,此时也睡得不怎么踏实,睡了一会儿感觉有人在轻拍她的肩头。她睁眼一看,一张俏皮的面孔映入眼眶。 “嘿,你就是鱼幼薇吧?”眼前的女孩压低声音问道,她的笑容是那样明媚可爱,隐隐可以看见一对小虎牙。 鱼幼薇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结巴道:“是、是啊。你叫什么名字?也是在书院里念书吗?” “我叫崔颖,你可要记好啦。”女孩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我和你一样,是书院里唯一的女弟子。” 鱼幼薇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她的心头洋溢着难以言说的喜悦。 崔颖还要开口,她身边的师兄拉了她一下,她马上住口了。 正在这时,刘康朗声说道:“今日我们有幸请来了两位今科状元郎,接下来就请他们二位来给诸位传授一下学习经验。” 鱼幼薇听到这里,转过头向杜宇衡幸灾乐祸地一笑。 杜宇衡没有理会她,缓缓站起身向台上走去。 鱼幼薇有心想知道另一位状元是谁,便踮起脚尖往前一看。可看清这位的面容后,她的瞳孔骤然一缩。 这个人……我之前好像见过! 鱼幼薇竖起耳朵听着刘康的介绍——“这位是明经科状元李亿李公子。” 鱼幼薇睁大眼睛,她总算知道自己在哪里见过此人了! 那日观看过段书瑞一行人的游街后,她本想直接回家,无意中听说过几日明经科也要放榜了,便寻思着留下来看个热闹。 她亲眼看到黄榜下人头攒动,士子们面色潮红,神情激动,渴望能在榜上看到自己的名字。 而她只能远远的看着,明明她与那面墙只隔了一道人海,却如同隔了一道天堑一般遥远。 那些士子们的喜怒哀乐与她毫不相干,她的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随后,她去了崇真观,看到上榜士子在墙壁上提名的盛况。好几位进士亢奋不已,连着手下的字也写得歪七扭八的。 鱼幼薇看了其中几人诗兴大发题的诗,面上的表情变化莫测。良久,她长叹了一口气。 “我若是男子,又有他们什么事?这进士的头衔还轮得到他们吗?”她喃喃道。她的声音是那样微弱,很快就消散在山间的雾气之中。 等到人都散的差不多了,她巡视了一圈,随手抓起一支毛笔,沾了点墨水。写诗对她来说是信手拈来,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云峰满目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她停下笔,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自己的作品,嘴角溢出一抹苦笑。她自嘲地摇摇头,正准备离开,却突然被一个声音叫住了——“姑娘请留步。” 鱼幼薇好奇地回过头,只见那本该“春风得意马蹄急”的状元郎正站在墙角,对着她粲然一笑。 第121章 计划有变 李亿本来没想在崇真观过久停留的。 众人簇拥着他来到这里,纷纷请他题诗。大家攀谈片刻后,他委婉谢绝了其他人请他去酒楼赴宴的提议。待众人离开后,他刚寻了一处坐下,便看见鱼幼薇拿起笔在墙壁上题诗。 李亿屏住呼吸,轻轻走过去。只见这位姑娘正心无旁骛地创作着,浑然不觉他的靠近。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她的诗,下一秒就被她的才情所俘获。 这首诗写得气势雄浑,势吞山河,让他难以相信是出自一名女子之手。 趁着鱼幼薇写题目的间隙,他又悄悄溜回墙角,准备来一场“偶遇”。 鱼幼薇看了他好几眼,狐疑道:“你是……?” 李亿并未恼怒,而是笑着指了指墙上的名字,鱼幼薇这才回想起来:“你就是明经科的状元?” 李亿笑着说道:“正是在下。” 鱼幼薇讷讷点头,正准备找个借口告辞,却听李亿说道:“姑娘好才情,这首诗写得甚好,在下看了也是自愧不如。” 鱼幼薇将信将疑道:“是……是吗?”她一被夸就脸红的习惯总也改不了,李亿看到她泛红的耳尖,不由得微微一笑。 鱼幼薇面上又是一热,忙背过身子不去看他。此人身为状元,举止却并不骄倨傲慢,谈吐风雅,已然给她留下了好印象。 二人又闲聊了两句,鱼幼薇惦记着回家,便向李亿告辞,转身离开了。 李亿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目光变得异常幽深。须臾,他看向墙壁上的诗作,嘴角掀起轻蔑一笑。 崔颖冷不丁拍了一下鱼幼薇的肩膀,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 “想什么呢?都散场了!”崔颖戳了戳她的脸。 “你几岁了?”鱼幼薇轻轻挥开她的手,感觉这个女孩的行为处处透着稚气。 “我十五岁,马上要十六了。”崔颖笑嘻嘻地答道。 鱼幼薇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因为一直在走神,台上两人讲了些什么都没听到。不过她也不是头一次走神了,反正有李浩和杜宇衡在,可以给她传达一下讲话内容。 鱼幼薇看见李浩还坐着,于是伸手摇了摇他:“李大哥,你怎么还不走啊?不是都讲完了吗?” 李浩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面容和蔼的中年人走了过来,彬彬有礼地问道:“几位就是来自白鹭书院的贵客吧?在下是这里的斋长,山长特意交代了要给几位安排住处,几位请随我来。” 鱼幼薇有些诧异,她告别了崔颖,和李浩等人跟在斋长身后。她和李浩并排着走,刻意和斋长拉开一些距离,压低声音问道:“李大哥,这是什么情况?” 他们不是已经订好客栈了吗?而且原定的交流只有短短几天,怎么现在还在人家这里住下了? 李浩也降低了音量:“我也不知道啊,可能是咱们苏山长临时安排的吧。毕竟两位山长一向要好,每年集贤书院还要派一群弟子去我们那儿交流呢。” 鱼幼薇点点头。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吧。好不容易不用再赶路,也不用再担心各种天灾人祸,理应高兴才是。 斋长带着几人穿过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这就是几位住的小院——翠竹斋。”几人定睛一看,一所带着庭院的屋子赫然出现在眼前。 鱼幼薇有片刻怔愣,她下意识地问道:“请问这里有几间房?” “这里一共有两间房,姑娘去看看便知道了。” 鱼幼薇秀眉微蹙,她感到一丝不妙,于是率先走入屋内。 此屋的确有两间房,第一间房里有两张床,第二间房里有三张床。 他们一共有五人,按理来说是够住的。 可问题是,她是个女子啊!怎么能和男生住在一间房里? 李浩跟在她后面,也看到屋内的情况。他皱起眉头,大步走了出来。鱼幼薇走到门口,听见他正与斋长交谈。 “斋长,我们一行人里有女弟子,两间房实在不好分配,可否请您禀告山长,请他为我们安排别的住处?”李浩恭敬地说道。 斋长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这……” “这好办啊!让幼薇和我住一间就好啦!”泉水般悦耳的声音从二人身后传来,鱼幼薇一看来人,正是崔颖。 “崔大小姐,您怎么跟来了?”斋长抹了抹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无奈地问道。 崔颖没有理他,而是径直过去挽住鱼幼薇的胳膊:“这是我新交的朋友。正好我房间里还空了一张床,你同山长说吧,我就先把她带过去啦。” 她自如地表达着自己的观点,仿佛这里不是书院,而是她家的后院。 鱼幼薇认为这是她的天性使然,五人中只有李浩看出这女孩的身份并不简单。只是……她为何主动向鱼幼薇示好? 李浩有些诧异地瞟了鱼幼薇一眼。鱼幼薇不好意思地向他介绍:“李大哥,这位是我刚刚认识的朋友,她叫崔颖。” 崔颖听到“朋友”二字,笑得眯起了眼睛:“这位大哥,你就放心的把幼薇交给我吧,反正明天早上你们还能见面。” 李浩看着这个个头还没到他肩膀的小丫头,有些哭笑不得。他转向斋长,后者陪笑道:“崔姑娘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寒梅斋,您不放心可以一同去瞧瞧。” 李浩知道男女有别,他摇摇头:“算了,既然崔姑娘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幼薇你就去看看吧。” 鱼幼薇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多久,只得暂且答应下来。她被崔颖拉着往前走,心里吐槽着还不如住客栈,至少在客栈她可以一个人一间房。 崔颖没有说谎,这里只有她一个女弟子。除此之外,寒梅斋住的都是一些打杂烧饭的侍女。她们看见崔颖,都停下来向她行礼。 到了住的房间,鱼幼薇更是大开眼界。这哪里像普通弟子住的房间,根本就是富家小姐的闺房吧? 墙上挂着名贵的字画,地上铺着雪白的波斯地毯,金丝楠木高几上摆着青白釉梅瓶,斜插了几支海棠花。房间里贵妃榻、梳妆台、屏风等应有尽有,实在让人瞠目结舌。桌案上还点着香薰,空气中弥漫着柔和又清新的味道。 最让人过目不忘的是那张架子床,说是专人定做的也不为过。床上挂着软烟罗纱帐,鱼嘴铜炉中散发着袅袅甜香。这座床的旁边还放着另一张床,与前者一比就不是那么显眼了。但被子被叠得整整齐齐的,床单也十分干净,看上去极为舒适。 鱼幼薇扶额道:“崔……姑娘,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吗?” “嗯,你问啊。” “你是哪户人家的大小姐吧,你这房间也太奢华了吧。” 第122章 心绪翻涌 崔颖有些无辜地眨眨眼睛:“我也想低调些,可我阿耶不允许啊。毕竟我是我们家中的幺女。” 鱼幼薇恍然大悟,她认真地道谢:“谢谢你收留了我。” “一点小忙,何足挂齿。”崔颖笑着拉住她的手,“我许久没和同龄女子说过话啦,你来得正好。咱们一同说话解闷,总好过我一个人待着。” 鱼幼薇点点头,一想到自己刚来这里就交到了新朋友,她也十分欣喜。 “哎,你听到山长说的话了吗?”崔颖拉着她到一旁的贵妃榻上坐下,“书院的藏书阁会对你们无条件开放,这段时间你们可以随便借书。” 鱼幼薇没想到这里的山长对他们如此慷慨大方,要不是先前就知道两位山长私交甚好,她都要认为他们一行人救过他的命了。 鱼幼薇的目光被不远处的古筝吸引,她羡慕地说道:“你这里还有乐器啊。” “嗯,你想弹我可以教你,你也可以自行弹奏。” 崔颖打破了鱼幼薇对富人阶级的传统印象,她并没有颐指气使地使唤下人,也没有丝毫显摆的意图。最重要的是,她是有真才实学的,并不是那种一无是处的“关系户”。 二人去膳堂吃过晚饭,回来又畅聊了一会儿,便早早地上床歇息了。 集贤书院虽然没有建在深山之中,但环境也算安静,鱼幼薇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 直到崔颖一把掀开她的被子,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起晚了。二人早饭都来不及吃,就急匆匆地赶到观星台。 斋长正在宣读着祭拜的注意事项,见二人姗姗来迟不由得皱起眉头。但他没数落二人,而是领着众学子来到文宣王殿谒圣,对着孔圣人的神位,九叩首。出了文宣王殿,斋长对着众人说道:“今日休息一天,大家好好放松一下!明天辰时在讲堂集合!” 鱼幼薇打了个哈欠,这要是在家里,她还得回去睡个回笼觉。不知道是晕船后遗症还是受这里的气候影响,她这几天老感觉昏昏沉沉的,恨不得睡个三天三夜。 崔颖扯扯她的袖子:“你昨日不是说想去藏书阁吗?咱们现在去看看?” 鱼幼薇双目一亮,刚想拉着她就走,腹中却传来一声“咕噜”,似乎是在抗议。于是她俩扭头去了膳堂,先填饱肚子才是最要紧的。 等二人赶到藏书阁时,发现为数不多的位置都被人坐满了。崔颖给鱼幼薇知会了一声,便向摆放着传奇小说集的书架跑去。鱼幼薇无奈地摇摇头,她还是自己探索吧。 书架上的书被理得整整齐齐的,同名的书有五六本,其中一本的书脊上还贴着标签,想来这一本只能在阁中阅读,不能外借。 鱼幼薇将靠门的几排书架浏览完,还没找到想看的书。这里许多书她都在白鹭书院的藏书楼里看过,有一些甚至已经烂熟于心。她只想看一些自己没看过的书。 鱼幼薇走走停停,最后在一排书架前停下。她的目光被其中的一本书吸引——《今科进士着作摘录》。这不就是新鲜出炉的进士文章集吗这本书颇受学子们青睐,书架上只剩两本了——其中一本贴着标签。 鱼幼薇的目光在没贴标签的书上梭巡片刻,最后像下定决心似的伸出手。然而,当她试图将书从书架上抽下来时,另一只手也从对面微微发力,导致她一时之间动弹不得。 有人和我抢书?她目光不善地抬眼望去,却看到书架对面站着李亿,后者看到她也是一愣。空气诡异地凝结了两三秒,最后还是李亿先出声打破尴尬:“鱼姑娘好啊,又见到你啦。” 鱼幼薇尬笑道:“李公子。” 李亿收回手,微笑着说道:“凡事得讲个先来后到。既然是姑娘先来的,姑娘就先请吧。” 不知为何,鱼幼薇有些不想接受他的好意。但“今科进士”四字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她真的很想看看她家先生写的文章。 于是她将书本取下,客气地说道:“那就谢谢李公子了。” “一回生,二回熟。咱俩已经是第二回见面了,姑娘怎的还是这般客气?”李亿眉头轻挑。 鱼幼薇看到大家都在埋头看书,只有他们二人在说话,忙向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李亿没有说话了,只是无声地盯着她微笑。 鱼幼薇双颊一热,朝着他一拱手,夹着书转身就离开了。她走的匆忙,浑然忘了崔颖还在藏书阁里。 李亿看见她像一只小兽一般仓皇离开,不由得摸了摸下巴。 “你怎么将我一个人落下,自己先走了?!”崔颖将一沓书往桌案上一扔,气呼呼地说道。 鱼幼薇正抱着垫子发呆,这一嗓子愣是将她吼醒了。 “颖儿,你消消气。我不是故意的。”鱼幼薇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今日确实是她的不对。 “你今天是怎么了?像是中了邪一样。”崔颖摸摸她的额头,“不会是发烧了吧?” 鱼幼薇没有阻止她,而是问道:“颖儿,你有喜欢的人吗?” 崔颖猛的缩回手,警惕地看着她:“你突然问这个干嘛?” 鱼幼薇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想知道喜欢上一个人……是怎样的感觉。” 崔颖摆摆手:“我是没有什么感情经历,但我看过很多书啊。我可以解答你这个问题。” “喜欢上一个人,呼吸会变得急促,脸会不由自主的发热,心跳也会加速。”崔颖洋洋得意地说道。 鱼幼薇将头靠在膝盖上:“那……若是对不止一个人都产生了这样的感觉呢?” “怎么,你不会同时喜欢上几个人吧?”崔颖一屁股坐在她旁边,大眼睛里闪烁着八卦之光。 “……没有吧。”鱼幼薇的声音闷闷的,她打算转移话题,“今日惹你不开心了,这样吧,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愿望,只限今日哦。” 崔颖想了想,目光停留在那一沓书上:“我今日借了一堆传奇集,但一行字一行字的看下去太费眼了。你睡前可以选一本念给我听吗?” 这还不简单吗?鱼幼薇勾起嘴角:“当然可以。不过我念书的话,旁人不会听到吗?” “哎呀,你就放心吧。咱们这里和男弟子住的地方离得远远的,又是最靠里面的一间房,不会有人听见的。” 鱼幼薇答应了她的要求。 第123章 君子六艺 鱼幼薇本想坐在床边给崔颖读故事,结果崔颖二话不说往里一挪,给她让出了一半床榻。 鱼幼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材,发现自己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胖,这床挤她们两个人是绰绰有余的。 她索性爬上床,被子一盖,舒舒服服地倚着靠枕读故事。她讲着讲着,发现旁边没了声息。她侧头一看,发现崔颖已经睡着了。她自己的眼皮也开始打架,于是将书往小几上一搁,就躺下了。 翌日清晨,她特意起了个大早,为的就是不要重蹈昨日的覆辙。崔颖拉着她去吃早饭,等二人赶到讲堂时,中后排的位置已经坐满了。二人只得在第一排坐下。所有学生都静静地等待着山长的到来。随着三声云板的敲响,一席青褐色儒服的山长走了进来。 众人连忙起身向山长行礼,山长还礼后讲学就正式开始。山长的目光在讲堂里游走了一圈,徐徐说道:“智者慎言,言由心生。该说则说,适时而言。今日我们就来讲讲《礼记》里说话的智慧。” “君子不失足于人,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这句话告诉我们,君子有所言有所不言……” 不愧是集贤书院的山长,鱼幼薇听到他的讲解,感觉自己的思维被一下子打开,对已经熟悉的句子的理解又达到一个新的高度。山长眼角余光瞟到鱼幼薇,发现她一直在认真听课,时不时埋头做笔记,眼里充满赞许之色。 和鱼幼薇一样,白鹭书院其他的学生也都听得入迷。以前苏山长也会不定期地给他们上课,眼下看来,这位山长讲课的水平似乎不在苏山长之下。 一个时辰后,山长终于是完成了这次的讲学,鱼幼薇一堂课下来收获颇丰,她依依不舍地目送山长离开,心里还在回味着上课讲的内容。 “要是能天天听到山长的讲学就好了!”膳堂里鱼幼薇做起了美梦。 崔颖嗤笑一声,从她碗中夹走一块豆腐:“山长讲得真有这么好?我怎么感觉就一般般呢?” 鱼幼薇瞪她一眼:“那你觉得谁讲得好?” 崔颖双手托腮,一双杏眼里满是憧憬:“那当然要属高夫子了!人长得好看,声音也好听……” 鱼幼薇撇撇嘴,心里吐槽道:你是来上课还是来看帅哥的啊……不过说到长相,她家先生绝对是她见过的夫子中长相最为俊美刚毅的,简直是才貌双全。 鱼幼薇正在扒拉着饭,远远看见李浩过来了。李浩在她身边的位置坐下:“怎么,这里的饭菜还合口吗?” 鱼幼薇将食物咽下肚,说道:“还不错呢,洛阳不愧是东都,这里的伙食不比长安的差。” 李浩松了一口气:“看来你已经慢慢开始适应了。昨日苏山长来信,说我们还得在这里交流一个多月呢。” “啊?”鱼幼薇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失望,“这么久啊?” 崔颖被她变脸的速度惊到了——刚才是谁说想天天听到他们山长讲学的? 鱼幼薇埋头吃饭,没有再说什么。她十分想见远在襄阳的温庭筠,但因为盘缠不够只能止步于洛阳。同时,她还深深思念着母亲和先生,她离家这么久,他们一定会担心她的。 “没事,至少住在这里还可以省一笔开销呢。”李浩安慰她道,“八月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下午是学习六艺的日子,所谓六艺即礼、乐、射、御、书、数。“礼”是指五礼,吉、凶、军、宾、嘉。“乐”是指六乐,包括云门、大咸、大韶、大夏、大镬、大武等古乐。 “射”指的是射箭技术,包含“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御”包括五种驾驶马车、战车的技能,包括:“鸣和鸾” “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御”指五种驾驶马车、战车的技能,包括:“鸣和鸾” “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 “书”指的是书法。“数”指的是术数,也就是数学中的计算。 今日下午他们要学的正好是“射”这一门课程。众人在射箭先生的带领下来到了射囿。鱼幼薇一边往手上缠护腕,一边压低声音问崔颖:“颖儿,寻常射箭和驾驶马车的课程你都会学吗?” “学啊,为什么不学?”崔颖斜睨她一眼,似乎觉得她这问题问得很奇怪。 “我之前在白鹭书院,夫子都让我自便。我感觉这些技能对我没多大用处,就没怎么用心学。”岂止没有用心,还经常三天两头的逃课。 崔颖笑着说道:“我原先也是这样想的。但我阿耶说了,咱们都交了一样的学费,不学白不学。而且,可以把它们当成野外逃生技能嘛。” 鱼幼薇用崇拜的目光看着崔颖,她其实许久没有上射箭的课程,连弓都很难拉开。但听崔颖这么一说,她也鼓足勇气打算试一试。 教习先生将站姿、握弓、搭箭、瞄准等一系列技巧倾囊相授,并且耐心地纠正着他们的姿势。 崔颖毕竟是女子,多费了一些力气才将弓拉满,她看了一眼一旁的鱼幼薇,只见她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才只拉到半弓,憋的满脸通红。 先生将手高高扬起,又快又狠地向下一挥:“放!” 崔颖的箭射得又快又准,一声急促的风声划过,居然正中靶心。 鱼幼薇的箭则落在离脚边一米远的地方,几个男弟子见了,忍不住捧腹大笑。 崔颖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将鱼幼薇拉到身边:“别理他们!我来教你,你多练习几次就会了!” 经过一个时辰的练习,大家或多或少的有了些进步。鱼幼薇经过多次尝试,终于将箭射到了自己的靶子上,虽然距离靶心还有一段距离,但没有脱靶她已经很满意了。 练习完射箭,先生又将他们带到马厩。鱼幼薇双腿一软,她颤声道:“不会还要练习骑马吧?”她的手拉了这许久的弓已经开始哆嗦了,怕是握不住缰绳了。 “五位贵客,山长特意吩咐了,各位只需要挑选一匹自己心仪的马就行了,它将是你们以后骑射课的搭档。” 听到今天不用骑马,鱼幼薇这才放下心来。 第124章 引荐学生 段书瑞盼星星盼月亮,没有盼来鱼幼薇的信,倒是等到了另一个人的信。 “段兄,一别数日,可有想我啊?我可是很想念你和师父师母啊!” 这熟悉的口吻,一看就知道是崔景信。 段书瑞读完信,得知崔景信七月就要回来了。 这算是这段时间听到的唯一一个好消息吧。 段书瑞想到那些并肩作战的日子,嘴角不由得露出一抹微笑。 这日课后,段书瑞没有像往常一样收拾好东西就走,而是打算留下来批改一会儿功课。 卫瑾风看到其余同窗都走了,大着胆子走上讲台:“先生,您上次说帮我写推荐信的事……” 段书瑞手腕一抖,白纸上晕开一小片墨印。他连忙将笔放到笔架上,不好意思地说道:“瑾风啊,最近先生太忙了,忘了写了。不过写信很快的,我这两日一定帮你写好。” 卫瑾风说道:“多谢先生。那么我还需要再准备其他东西吗?” “你可以把你做得最好的几首诗歌再工整地誊抄一遍给我。其他的就不用了。” 白鹭书院的新生入学时间是九月,但八月中旬前会对外公布新生名单。段书瑞打算今日回去后就将信写好,明日亲自去送信。 苏颢读过他的信后,立马给他写了回信,让他在七月之前带着卫瑾风来书院。 段书瑞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卫瑾风,后者直接激动得一蹦三尺高。段书瑞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这位得意门生,他一向沉稳,今日却直接高兴得蹦了起来,可想而知他是有多想去白鹭书院求学了。 “先别高兴太早,这几日我得对你展开集训了。”段书瑞收敛笑容,认真地看着他。 “集训?先生,您是说……” “你当白鹭书院是这么好进的吗?你必须得通过两轮测验才行。如果苏山长单独对你进行测验,那难度只会增加不会减少。”段书瑞不由得加重了语气。 卫瑾风有些烦躁地揉揉头发:“先生,那我该怎么办?您知道书院的考试范围吗?” 段书瑞哑然失笑,他是私塾出来的,又怎么会知道?他身边唯一和白鹭书院有瓜葛的就是鱼幼薇,可这丫头是被破格录取的啊。 “我虽然不知道考试范围,但有一点我是清楚的。”段书瑞直视着他的眼睛,“瑾风,你很优秀,你入学的希望很大。” “先生,您真是这么想的吗?”卫瑾风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把背挺直了,自信一点。”段书瑞在他背上给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我的学生我难道还不清楚吗?如果说我们班上有谁能够顺利升学,最有希望的无疑是你。” 他当然知道卫瑾风有多努力。他每年会开展不定期家访,每次问起卫瑾风在家的学习情况时,他娘都会从屋内拿出厚厚一沓麻纸——纸上写着四书五经的内容和一些诗歌。 “先生,您是不知道这孩子有多刻苦啊。冬天那么冷,好多大人都起不来,他却能做到坚持早起,起来后不是晨读就是看书。” 段书瑞不由得微微动容。即使在高考百日冲刺时,他都没有做到坚持早起。这样一个十四岁不到的孩子却做到了。究竟是怎样的动力在驱使着他? 段书瑞轻声道:“瑾风,你为什么那么想去白鹭书院?国子监和太学不好吗?” 卫瑾风的目光穿过他,飘向了远方。他自顾自地说道:“在我七岁的时候,曾经登上过云台峰。”云台峰就是白鹭书院所在的山峰。 “站在山峰,几乎可以俯瞰整个长安城的景象。那里环境清幽,远离世俗喧嚣,正是我梦寐以求的治学之地。我希望在那里找到我未来要走的路。” 段书瑞笑了,他拍拍卫瑾风的肩膀:“有志者事竟成。那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了。接下来的日子里,你早上要上课,下午要去我那儿加练,晚上还要完成功课。你可以做到吗?” “我一定能做到!”卫瑾风像一头倔强的小牛犊,眼里燃起了熊熊火焰。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段书瑞对他展开了魔鬼集训。段书瑞依稀记得书院的课程安排——鱼幼薇曾经对他提起过。他按照州试的考察内容,给卫瑾风出了一些相对简单的题目,让他进行定时训练。 不管当天的任务有多重,卫瑾风都能咬牙坚持下来。段书瑞看着他日益提升的成绩,心里充满感慨。他班上的十几个学生,在九月之后就要各奔东西了。他保守估计只有两三个学生会继续升学,其他的学生们可能就要回家务农,或是子承父业了。 而那两三个学生中,卫瑾风无疑是最有潜力的一个。 他希望自己这个学生能够得偿所愿,前途无量。 很快到了约定的最后期限,段书瑞领着卫瑾风到了白鹭书院。走到门口时,依然是那个熟悉的门童前来迎接他们。 “段公子,卫小公子,二位请随我来。” 三人一同走进书院,经过讲堂和藏书楼,最后在一个敞开着门的空房间面前停下。 苏颢施施然走出来,向段书瑞拱手行礼:“段公子,别来无恙。” 段书瑞和他寒暄两句,将卫瑾风轻轻往前一推:“苏山长,这就是我在信中提到过的弟子,他从小就对白鹭书院心生向往了。” 苏颢微微一笑,他的目光停留在卫瑾风身上:“段公子如此优秀,相信你教出来的弟子也一样优秀。既然如此,就让他随我一同进去接受测验吧。” 段书瑞目送着两人进去,正准备到山脚等候,一旁的门童却做了个“请”的手势:“山长请您移步内室,他早已准备好茶水款待贵客。” 段书瑞跟着他走进内室,门童向他缓缓鞠躬,就转身离开了。段书瑞在书桌前盘腿坐下,桌上放着热茶。他感觉喉咙有些干,便拿起茶壶斟了一杯茶。 喝茶的时候,他忍不住好奇地打量起房间。这个房间与之前相比并无大的变化。段书瑞的目光刚转向木床,便被一团毛绒绒的东西吸引了。只见一只橘猫正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目光慵懒地看着他。 第125章 后山遛马 段书瑞想起鱼幼薇说过苏颢养了狸奴,莫非就是这只? 橘猫伸了个懒腰,“哐”的一声跳下床,大摇大摆地向他走来,显然并不怕人。段书瑞和它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终于破功了,伸出手挠了挠它的下巴。橘猫心满意足地“喵”了一声,一屁股在他脚边坐下了。 这一场试考得不算久,半个多时辰后,苏颢就带着卫瑾风过来了。 “段公子,我阅卷还需要一些时间,不如你和瑾风就在此多留一日,明日再走如何?”苏颢看到他脚边的橘猫,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那我们就在此多叨扰一日了。”段书瑞拱手行礼。 “段公子,你一定很想知道幼薇的情况吧?”苏颢摸了摸手上的佛珠,“他们要在集贤书院再交流一个月左右,估计得八月份才能回来。” 段书瑞没有吭声,他嘴上不说,心里其实并不满意这样的安排。在他看来,书院开设的课程都大差不差,有必要千里迢迢地跑到洛阳的书院去学习吗? 但是苏颢毕竟是山长,他也不好说什么。 不知为何,他总感觉内心有股莫名的烦躁,是因为担心鱼幼薇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鱼幼薇仿佛感应到什么,打了一个喷嚏。 “怎么,你受凉了吗?”崔颖笑盈盈地看着她。 “没有。”鱼幼薇摸了摸身下马儿的鬃毛。 这匹马是她昨日精心挑选的,鬃毛、蹄子、尾巴都是黑色的。它不像一些马匹那样高大,她上马也要容易些。 “这匹马性格温顺,一旦认主便会对主人言听计从。它的持久力和速力都属上乘。耐力好,适应能力也很强。”先生向鱼幼薇介绍道。 鱼幼薇此时已经看了一遍马厩里的马,当她看向这匹栗色母马时,发现它那双明亮的大眼睛也看着她。鱼幼薇感觉自己的心弦被悄然拨动了,她笑着摸摸它的颈部:“你真是个好姑娘,不是吗?” 栗色马仿佛听懂了她的话,温顺的用头拱了拱鱼幼薇。鱼幼薇喜出望外,将头轻轻靠在它宽大的后背上。 “这匹马之前还没弟子选过呢,你是它的第一个主人,可以给它取一个名字!”先生笑着说道。 名字?鱼幼薇绕着栗色马走了一圈,看到它那光洁的皮毛,心中一动:“就叫它鸿光吧!它的毛又柔顺又光滑,在太阳下甚至闪闪发光呢!” 崔颖和先生对视一眼,一致竖起大拇指:“好名字啊!” 鱼幼薇没有告诉他们的是,刚才她的心里涌现出一句诗。 我本无意惹惊鸿,奈何惊鸿入我心。 “鸿光,以后就请多多指教啦!”鱼幼薇拍拍它,马儿仰起头,亲昵地蹭了蹭她,似乎对这个名字很满意。 “你的马儿呢?”鱼幼薇戳戳崔颖。 “它不在这里,我带你去瞧瞧吧!”崔颖抓起她的手,向外跑去。 “先生,麻烦照顾好我的马!”鱼幼薇话音未落就化成一道残影,留下先生牵着马在风中凌乱。 两人跑了一小段路,眼前出现了一个小棚子,棚子下是一个单独的马厩。 “为什么不把它和其他马放在一起啊?”鱼幼薇不解地问。 “它脾气古怪着呢!除了我,它不待见其他任何人和马。我真怕它一看到其他同类就尥蹶子呢。” “它这么喜欢你?难道你和它相处的时间最长吗?” “嗯,它是我父亲从胡商那里买回来的。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它还是一匹小马驹呢。”崔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从布包里拿出一个梨。 “看来它爱吃甜的。”鱼幼薇笑着说。 崔颖“吭哧”咬了一大口梨,将核抠出来丢掉,把剩下的梨凑近马儿嘴边:“它最喜欢甜的水果了,不过一次性不能喂太多。” 马儿伸出舌头舔了舔,随即双眼发光,一口就将梨咬掉大半个。待它吃完整个梨后,崔颖掏出手帕,擦了擦手上的汁水:“怎样?它漂亮吧?” 鱼幼薇这才开始细细打量这匹马——此马高大威武,通体雪白,没有半根杂色,远远望去就像一匹白色的丝绸。 “真漂亮,它是我见过毛色最纯、最漂亮的马儿了。”鱼幼薇由衷地赞叹道。 “它产于西域,传说能日行千里呢!我阿耶还说,”崔颖模仿着她父亲的口吻说道:“乖宝,你乘上这匹马,不管多远它都能带着你回家。” 鱼幼薇被逗笑了:“你父亲可真宠你。不过马儿是很通灵性的动物,说不定它真的认识回家的路呢。” 崔颖笑嘻嘻地说道:“明日正好有马术课,我们骑着马一起去转转呗?” “好啊!”鱼幼薇高兴道,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她已经开始融入这里的生活了。 “对了,它叫什么名字啊?” “白雪。小名叫雪儿。” …… 鱼幼薇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前方的路上。 这里是集贤书院的后山。她们正骑着马在一块平地上徐徐前行,头顶是美得让人心碎的晚霞。 没有人开口说话,二人都徜徉在美景中,不愿主动打破这宁静闲适的氛围。 正在此时后面传来一阵惊呼声,二人听到后刚赶忙回头一看。只见一匹壮硕的黑马正疯狂地向她们奔来,马上的弟子面如土色,显然已经慌了神。 二人连忙策马向一旁让开,只见那黑马速度没有丝毫减缓,载着那弟子向前奔去,而前方不远处就是一棵枝干粗壮的大树! 鱼幼薇来不及多想,便纵马向前,想要去抓住那黑马的缰绳。崔颖大惊失色地喝道:“鱼幼薇!你疯了吗?” 那弟子年纪比鱼幼薇还小,缺少御马经验,早就吓得不知所措。他用力地夹着马的肚子,引得黑马发出阵阵嘶鸣。鱼幼薇大声地指示:“放松!不要用力夹它的肚子!” 可那弟子早就吓得不省人事,根本无法按照她的话做出反应。鱼幼薇的马此时已经赶上那匹黑马,她侧身过去,伸手抓住缰绳,用力拖拽。然而那马早已丧失神智,硬是挣扎着继续向前跑去。 两匹马离大树越来越近,眼看着就要撞上了! 正为难之际,鱼幼薇听见一匹马从后面赶上的声音。她回头望去,只见一人骑着马赶了过来。 第126章 虚惊一场 这名男子穿着一身胡服,脚上蹬着一双皮靴,整个人看上去异常冷静。他追着那匹疯马跑了过来,沉声喝道:“你放开缰绳,让我来!” 鱼幼薇看着他的脸有片刻怔愣,随即反应过来,连忙松开手,策马朝一边的岔路奔去,将路让了出来。她奔出数尺,又回头一看,只见那马已经“砰”的一声撞上大树,口吐着白沫晕倒在地,四肢不断抽搐着。 她心中一慌,连忙调转马头,想去看看是怎么个情况。她放眼望去,只见那个吓破胆的弟子已经不见了。那男子原本骑着的马上也已经空无一人。 鱼幼薇策马回到方才自己松开缰绳的地方,往两边一看,这才松了一口气。 只见那名男子抱着那吓得面色苍白的弟子,滚落在一旁的草垛里。想来是他当机立断,将弟子从那匹黑马上扑了下来!他将那名弟子牢牢护在怀里,自己的后背着地,看样子摔得不轻。 鱼幼薇连忙跃身下马,快步跑到他们身边。 “你们没事吧?”她单手发力,将弟子拽了起来。这名弟子惊魂未定,双膝一软又坐倒在一旁。男子笑着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 “我没事,倒是这孩子……怕是吓得不轻。”男子向鱼幼薇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你怎么会在这里?莫非……你跟踪我?”鱼幼薇面色有些不善地开口。 “这样的态度可不太友善啊,我可是刚救了你们,不是吗?”男子又向前一步,二人之间的距离被缩短。 鱼幼薇愣在那里,不知作何反应才好,就在这时,崔颖的声音从脑后响起。 “幼薇!你……李师兄?”看到那名男子后,崔颖原本带着怒意的声音一下子转为惊诧。她的目光在两人面前转了个来回:“你们两个……认识?” 鱼幼薇沉默着点点头,男子则笑着走过去拍拍崔颖的肩膀:“是啊,我和幼薇是第三次见了。” 该男子正是李亿,他曾经在集贤书院学习过一段时间。这次回来,他被山长热情挽留,借住在集贤书院中。这一日下午,他闲来无事,本想去后山遛遛马,却没想到会碰到鱼幼薇。看见二人走在前面,他不由得跟在后面,想看看二人会去哪儿。 结果就碰上了这档子糟心事,还被鱼幼薇误会成不怀好意的“跟踪狂”。 三人骑着马准备回去——李亿走在前面,鱼幼薇和崔颖二人跟在后面,崔颖的马上还驮着那个倒霉的弟子。 “那个……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崔颖有些受不了这诡异的气氛,主动开口。 “我们得将此事先告诉教授马术的先生,由他决定是否向山长禀告。”李亿淡淡开口。 “你……没有受伤吧?”鱼幼薇试探着开口。 “背上好像是有些伤着了。”李亿回过头向她眨眨眼,“你要帮我擦药吗?” 鱼幼薇面上一红,忙错开视线。她不知道此人为何如此轻佻,不过他虽然喜欢口头调戏她,但似乎没有恶意。 “那个……方才好像误会你了。”鱼幼薇清了清嗓子,“谢谢你救了他,若不是你及时出现,情况就糟糕了。” 李亿笑着说道:“不必客气。我这也算帮助了自己的同门师弟。” 几人策马走到马厩,鱼幼薇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由得双目一亮。 “李大哥!”她高兴地挥挥手。 李浩正在喂他那匹马,听到声音连忙转头望来:“幼薇,你怎么在这儿?不是下课了吗?” “……今天天气好,我随处逛逛。对啦,这位仁兄后背受伤了,李大哥你可以帮他瞧瞧吗?” 崔颖从马背上的一个布包里掏出金疮药,抛给李浩:“我这里有药膏,劳烦大哥了。” 李浩接住药膏,看向神情复杂的李亿:“这位兄弟,快快下马吧。我帮你涂药。” 李亿翻身下马,回过头无奈地望了鱼幼薇一眼。 后者见到他那吃瘪的神情,不由得“扑哧”一笑。 她本就生得美貌,现下展颜一笑,真如异花初胎,美玉生晕,让人见之难以忘怀。她稳稳的骑在马上,左手抚摸着马鬃,右手牵着缰绳,又多了一分飒爽随性。此情此景,李亿不由得看呆了。 “那他就交给你了,李大哥。”鱼幼薇向崔颖使了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二人骑着马离开了。 李亿目送着鱼幼薇离开,李浩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老兄,你背上不痛吗?” 李亿回过神来,一把握住李浩的手:“大哥,可否请教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你问吧。” “幼薇可有婚配?” 李浩:“???” 看样子又是一个被幼薇美色迷住的家伙。 李浩没好气地说道:“她还小着呢,配什么配?”他刚想说一句“你也配”,但想到面前这位好歹是个状元,连忙将这话咽回肚子里。 李亿点点头:“我明白了。” “把衣服脱了!”李浩皱着眉开口,他本来就黑,现在一生气面色就更黑了。李亿被吓得往后一缩,连忙将腰带小心翼翼地解开,露出后背。 鱼幼薇和崔颖将此事告诉了骑射先生,后者连忙带人前往后山。鱼幼薇二人又就近闲逛了一会儿,估摸着时间不早了,才回到马厩。此时那两人早没影了,想来是都回去了。 “颖儿,我看鸿光和你的雪儿相处得就很好。”鱼幼薇笑着说道,“要不然你和山长说说,在你的马厩旁边再盖一个马厩?” “行啊,我这就去找山长。保准一个月不到就盖好了。”崔颖说着就要翻身下马。 “哎哎慢着!”鱼幼薇忙拦住她,“我开玩笑的。再说……我一个多月后就要离开这里了。” 崔颖看了她一眼,眼眶一红,就要落泪。 “别哭啊。”鱼幼薇安慰她道,“我们以后还可以写信联系啊,也欢迎你来长安。你要是来了,就住我家,我带你出去玩。” 崔颖揉了揉眼睛:“我才没有哭呢!” “好好,你没哭……你是我见过最坚强、最勇敢的女孩子。” “那你要向我保证,我永远是你最好的朋友,你回去后绝对不会忘记我。” “我鱼幼薇对天发誓,崔颖是我此生最好的朋友。我要是胆敢忘记崔颖,就让老天爷惩罚我!”鱼幼薇抬头望向天空,郑重地发誓。 崔颖不禁破涕为笑,她也许下了相同的誓言。 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几颗明星出现在夜空中,闪烁着柔和的光。那点点繁星像是撒在两人的心田,萌发出友谊的幼芽。 第127章 学费高昂 苏颢将段书瑞叫到内室时,卫瑾风还在熟睡。 段书瑞走到门口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少年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眉心微皱,仿佛在和梦魇作斗争。 他无声的叹了一口气,轻轻带上门。这几日卫瑾风的努力他都看在眼里,他当然希望少年的努力能换来回报。但是,万一结果并不如意呢? 苏颢敏锐地察觉到段书瑞的紧张,于是斟了一杯热茶递给他:“段公子不必担心,结果也许并没有你想象得这么糟糕。” 段书瑞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苏山长,您的意思是……” 苏颢笑着点点头:“瑾风这孩子果真聪慧,通过了我的测验。” 段书瑞心下一喜,但面上仍是云淡风轻:“谢谢您的肯定。不过后生觉得,您似乎话里有话。” 苏颢呵呵一笑:“你这个当先生的更是聪明。瑾风的确可以来白鹭书院读书,不过……” “幼薇是因为有义商资助,才能够免去全部学费。瑾风这孩子的学费,最多只能免除一半。” 原来,每所书院对于贫困学生制定了一系列扶持制度,符合标准的可以免除一部分学杂费。段书瑞知道白鹭书院属于私学,助学金什么的大多由城中义商提供,只有少部分讲师会自掏腰包,资助一些成绩拔尖的学生。但他不知道这个资助标准是什么,也不认为苏颢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他呼出一口气,慢慢说道:“书院的学费每年是多少呢?您告诉我吧,也好让我心中有个数。” 苏颢告诉了他。当他听到那个惊人的数字时,不由得睁大双眼:“您方才说瑾风可以免除一部分学费?” “是的,只要他每学年的成绩名列前茅,并且能得到夫子们的一致认可,就可以免除一半学费。” 段书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去的——他知道卫瑾风的家庭情况,就算卫瑾风的爹娘砸锅卖铁,最多也只能供他读一到两年。总不可能为了读书,把房子卖了吧? 考上了却读不起,那么这究竟是个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卫瑾风已经醒了,他看见自家先生低头走进来,激动地问道:“先生,结果如何?我通过测验了吗?” 段书瑞看着他,不知道该作何表情,如何答复。 他沉默片刻,挤出一抹笑容:“嗯,恭喜你,你通过了。” “太好了!”卫瑾风扑过来抱住他的腰,“先生,我做到了!” “但是……您为什么不像我想象中那么高兴?您的手为什么这么凉?” 段书瑞深吸一口气,经过深思熟虑,他还是决定将真相告诉卫瑾风。 “瑾风,你现在是个大孩子了,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一定要听好。” 卫瑾风接触到他的目光,心中陡然一惊,忙用力地点点头。 “你虽然考上了,但还需要缴纳学费才能来读书。而白鹭书院每年的学费十分高昂,远远超过卫家能承受的氛围……”段书瑞在努力斟酌着自己的用词,他不希望给这个一腔热血的少年造成太大打击。 卫瑾风呆呆地听着,没有说话。 他感觉自己的一腔热血都已经化作层层坚冰,冰块冻结的速度是如此之快,只差一步就能将自己的心脏一并封上。 “先生,每年的学费是多少?您告诉我吧,我能承受住的。” 段书瑞说了一个数字,卫瑾风倒吸了一口冷气。 段书瑞咬了咬嘴唇,下定决心般开口:“你不用担心学费的事。有我在,会尽力帮你补足不够的部分的。况且如果你的成绩能名列前茅,就可以免除一半学费。” 卫瑾风抬起头,苦笑着说道:“免除一半学费?那也无济于事。先生您已经帮了我太多忙,我怎能再厚颜无耻地接受您的资助?”他知道,他家先生以前也是勒紧裤腰带在度日,直到考上进士后,生活质量才提高了一些,而且他的积蓄也不多。 段书瑞摸摸卫瑾风的头:“不管怎样,你已经考上了,苏山长说了会保留你的名字的。至于其它问题,我们一起想办法好不好?” 卫瑾风感激地看着他:“谢谢你,先生。那我们先回去吧。” 二人回去后,段书瑞想了好几个方法,但最后又都一一否决掉。正自冥思苦想之际,他看到一架豪华的马车经过,头脑中灵光一闪。 “郭豪,今天天气不错啊。”段书瑞走到郭小胖面前,冷不丁冒出一句。 郭小胖的脸上露出惶恐之色:“是、是啊,先生。”他家先生为什么突然和他聊天气?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你别紧张。”段书瑞挥挥手,“我只是觉得,这么好的天气,不出去钓鱼太可惜了。” 郭小胖一愣,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随即露出笑容:“先生说得是啊。我下午便约卫瑾风他们去钓鱼。” 段书瑞满意地点点头,一脸高深莫测地走了。 未时,郭府。 郭父正坐在书房里看账本,一位家丁轻手轻脚地进来禀报:“老爷,段公子想要见您。” 郭父有些惊讶,但随即笑着说道:“快请段公子进来!另外,让厨房再砌一壶热茶!” 段书瑞走了进来,郭父热情地邀请他在自己对面坐下:“稀客,稀客啊!先生您一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是发生了什么事呢?是不是郭豪那小子又调皮捣蛋了?您只管告诉我,等他回来我去揍他!”说着卷起衣袖,做出要惩罚人的架势。 段书瑞笑着问道:“听您这么说,郭豪出去了?” “是啊。那小子,又不知道跑哪儿玩去了。” 段书瑞郑重地说道:“其实今日来找您,是有要事相商。” 郭豪圆滑惯了,他知道对方可能有事相求,于是笑了笑说道:“先生您说吧,正好这里没有外人。老丁。” 被唤作“老丁”的仆人恭恭敬敬地退下去,顺便带上了门。 段书瑞认真地看着他:“那我就直说了,我希望您认瑾风为义子。” 第128章 伸出援手 饶是见过大场面的郭父,此刻也忍不住神色大变。 “先生,我可以问一句为什么吗?”他心里的第一反应就是卫瑾风这孩子家里遭遇变故,急需要向人借钱。 段书瑞迟疑了一下,将昨日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他苦涩一笑:“若不是我囊中羞涩,原本是应该由我来资助他的。” 郭父听出了他的话中之意,叹了一口气:“瑾风这孩子打小就聪明,白鹭书院这么难进,他一次性就通过了入学测验……” 段书瑞用真挚的目光看着他:“我知道您经常广捐善款,就连这所讲堂也是在您的帮助下才建成的。您能否帮助一下瑾风,让他完成学业?相信他学有所成后,必定不会忘了您的恩情。” “依先生您看,瑾风这孩子名列前茅的可能性有多大?”郭父皱起眉头。 “我没有在那里讲学过,不太清楚学生的总体实力。不过这次科考读名时,我倒是听到不少榜上有名的学子是来自白鹭书院的。那里人才辈出,瑾风想要年年拔尖并不容易。”别的不说,杜宇衡的文章他是见过的,只能用“治学严谨”四字才足以形容。 郭父和他对视几秒,最后在他真诚无比的目光下败下阵来,默默移开了目光。段书瑞有些讶异,他已经在心里算过账了,这笔资助金额在郭父面前不算什么,两家的孩子关系也好,他到底在犹豫什么? “先生,您知道我郭家只有郭豪一根独苗吧。” 段书瑞点点头。 “郭豪这小子和瑾风最是要好,我担心他知道我认了瑾风做义子之后……”郭父面露难色。 段书瑞已经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他笑着开口:“那就不要让他们知道就好了。” 郭父:? “先生,所以今日是您故意将郭豪那臭小子支走的?为的就是不让他知道?”郭父脸上的神情变得无比复杂。 “我只是希望这件事情不要影响两个孩子的友谊。无论您是否答应我的请求,我对您的印象都不会改变,两个孩子之间的关系也不会变。”段书瑞认真地说道。 郭父看了他一眼,感觉自己从今天才开始认识他。他以前从来不操心上课以外的事,也绝对不会像这样事无巨细地替别人考虑,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化了呢? 郭父站起身:“茶已经凉了,我让他们上壶热的。” 段书瑞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是……您还没给我答复呢?” “瑾风喊了我这么多声‘郭伯伯’,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和心仪的学府失之交臂吧?”郭父回过头向他一笑。 段书瑞心中百感交集,他沉默良久,站了起来,深深地朝着郭父鞠了一躬:“郭兄,我先替瑾风谢过您了。” 郭父笑着将他托起:“先生不必多礼,瑾风这孩子有志向,假以时日,说不定能入朝为官呢。” 郭父负手而立,目光飘向远方,轻声道:“我只希望那时,他还能记得我这一点点恩惠,在圣上面前能为商人说几句好话。” 段书瑞笃定地说道:“他一定会的。” 卫瑾风这孩子早慧,如果给他成长的空间,他未来取得的成绩绝对不会逊于自己。 卫瑾风家里。 “先生,您是说……有义商愿意资助我了吗?”卫瑾风面露喜色。 “是的。你只需要好好读书,其余的什么都不用操心。”段书瑞摸摸他的脑袋。 “我一定会的!先生,你知道这位义商的姓名吗?我想登门拜访一下这位好心人。” “咳咳,此人做好事从不留名,你就不要多问了。” 段书瑞回去后也没有闲着,而是拿着毛笔继续练起字来。他打算给孩子们结课后,再接一些抄写的活儿。经过这两日,他明白一件事—兜里没有钱是万万不行的。 他虽考上了榜眼,但圣上顶多只会授予他一个六品官职,每年的薪水少得可怜。他还不如趁早发展一下副业,多攒一点钱,以备不时之需。 洛阳,集贤书院。 鱼幼薇趴在书本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你不是最爱看书吗?怎么今天这么困?”崔颖笑着打趣她。 “颖儿,你对李亿了解多少?”鱼幼薇看了她一眼。 “唔,也没有多少吧。”崔颖正拿着毛笔在白纸上涂鸦,闻言顺便写下“状元”两个大字。 “他算是集贤书院出过的第五位状元,而且他还未及而立之年,真是少年英才啊。” “可是明经科比进士科好考多了啊……”鱼幼薇小声嘀嘀咕着。 “啊,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只想知道他多久离开集贤书院。”鱼幼薇最近老是碰见他,感觉此人像一块牛皮糖一样,怎么甩也甩不掉。 第129章 一掷千金 “他在这里待不了多久的,后面还要回京考试呢。”崔颖漫不经心地说道。 鱼幼薇有些反应不过来:“回京考试?” “怎么,你不知道吗?”崔颖抢过她手上的书,“十月底十一月初的的时候,圣上会举行吏部铨试,结果出来后便知道哪些进士能留在京城,哪些要去地方任职。” 鱼幼薇的目光变得有些涣散:段书瑞是榜眼,数月后也是要参加铨试的,不知道皇帝会怎么安排他呢?他会被分配到外地吗? “你就这么喜欢这本《今科进士着作摘录》吗?你都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了。”崔颖随手翻了翻手里的书,“这几页怎么还刻意做了标记,你是打算把它买下来吗?” 鱼幼薇面上一红,嗫嚅道:“我忘了这是阁内藏书……颖儿,你们藏书阁的书可以卖给弟子吗?” 崔颖看着她有些慌乱的样子,勾唇一笑:“好说,我可以买下这本书,当作送你的生辰礼物。但你得告诉我,为什么这几页要单独做上标记?” 鱼幼薇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道:“这是我认识的人做的文章,我觉得里面有可取之处,想多看看。” 崔颖“哦”了一声,显然有些不相信。 不过她没有为难鱼幼薇,而是话锋一转:“这周要放两天假,要不要和我去街上转转?顺便选两条裙子。” “为什么……要买裙子?”鱼幼薇有些不解,又不是要参加什么大的游园会,有必要大费周章地打扮吗? “过几天就要去赴宴了,你难道要穿这身土里土气的学生服,让所有人笑掉大牙吗?”崔颖的嘴一向毒辣,总能说得人哑口无言。 原来,山长的长子刘恭和李亿是旧识,和李浩年少时也有些交情,听闻他们千里迢迢地从长安来到这里,于是主动提出要在自家设宴款待他们。鱼幼薇和崔颖二人都收到了请柬。 “何必多花这个钱呢?”鱼幼薇笑着向她眨眨眼,“我自己带了衣服。” 崔颖眉头一挑,没有出声。她看着鱼幼薇打开她那一直放在床底的木箱,取出一条裙子。 “颖儿,你看这条裙子如何?”鱼幼薇将裙子展开,捧到她面前。 崔颖定睛一看,那是一袭翡翠烟罗绮云裙,以翡翠色为主调,清新脱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夏日的荷塘。而且面料柔软,做工精细,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幼薇,这是你自己买的裙子吗?”崔颖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这是我阿娘出嫁前买的衣服。”鱼幼薇笑着将裙子放在身前比划着,“那时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富家小姐。现在她将这条裙子送给我啦。” “很好看,上面的花纹也很别致,款式新颖,放到现在也不过时。”崔颖由衷地称赞道。 “既然你有裙子了,那就陪我去买一条吧!” “可是……我看到你的衣橱里似乎有好几条裙子呢……” “那些款式都过时啦,人家就想买些时新的裙子嘛!” 鱼幼薇架不住她的软磨硬泡,于是答应明日陪她去买裙子。 然后,她就亲眼见识到什么叫“有钱任性”。 崔大小姐看都没看寻常的服装铺子,拉着她直奔洛阳城里最贵的成衣坊——绮罗坊。 此坊是一座四层高的飞檐雕花楼,门口站着两排迎客的小厮。里面的服装皆出自各地有名的绣娘之手,最便宜的都要十两银子。一两银子折合成铜钱是500文,而一个普通家庭一年的收入大概就是3500文。也就是说,普通人家一年的收入都不够买这里的一件衣服。 往常鱼幼薇是绝对不敢来这里逛的,生怕弄脏了布料让自己倾家荡产,亦或是询问价格又买不起,徒遭冷眼。 可今日在崔颖的连拖带拉下,她还是踩上了台阶。 “崔小姐,您来啦。”旁边的小厮看到崔颖,枯瘦的脸立刻笑成一朵金丝菊:“我们这儿刚进了几件新衣服,拿来给您瞧瞧?” 崔颖点点头,小厮赶忙奔进内间忙活。不一会儿,二人面前的桌子上就摆好了上好的洛阳牡丹红茶和一碟果品,两排裙子也整整齐齐地罗列在二人面前。 看见这些花纹繁复、颜色鲜亮的衣服,鱼幼薇有些瞠目结舌。她附到崔颖耳边悄声说道:“咱们是去赴宴,又不是进宫面圣,没必要这么破费吧?” 崔颖斜睨她一眼:“幼薇,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刘家和我崔家关系匪浅,我若穿的太朴素就去赴宴,岂不让人看轻了我们崔家?” 鱼幼薇没想到吃个饭还能有这么多讲究,只得陪着她逐一挑选。 一连上身了好几件衣服后,崔颖指着其中一件一锤定音:“就这件了。”那是一件紫藤萝轻纱织花裳,再搭配一条淡灰紫色荷花暗纹长裙。 小厮笑着取下那套衣裳,笑着说道:“崔小姐,要不要再配上一套钗环?您是我们这儿的常客,可以给您半价优惠……” 崔颖看也没看,直接大手一挥:“给我一并装好,我都要了。” 小厮的脸都要笑烂了,忙将一套服装首饰用两个锦盒分开装好,恭恭敬敬地递给崔颖。 鱼幼薇看得眼睛都直了,当她跟在崔颖身后走出店铺时,整个人还是晕乎乎的。 “颖儿,你真是出手阔绰啊……” 崔颖不以为然地一笑:“那当然了,银子留着不花,难不成要带进土里啊?我阿耶说过,他和我几个哥哥负责赚钱养家,我只负责貌美如花!” 鱼幼薇笑着说道:“你啊,生下来就是个享福的!” 二人边说笑边往回走,聊到兴头,崔颖作势要掐她,鱼幼薇灵活的往旁边一闪。谁知她一个不留神,竟然和另一个女子迎面撞上,那女子手上抱着的东西顿时散落一地。 “对不起!”鱼幼薇赶忙蹲下来帮女子捡东西,“方才走路不留神,不小心撞到姑娘。还请姑娘见谅。” 那女子没有接话,只是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扬长而去。 “什么人啊!连声‘谢谢’也不会说!”崔颖走到鱼幼薇身边,气鼓鼓地说道。 “本就是我的不是,她没让我赔偿,已经很好了。”鱼幼薇无奈地摇摇头,“颖儿,我们回去吧。” 第130章 玩行酒令 出门前,崔颖仔细地对着铜镜打扮了半个多时辰,才肯换上那套华丽的衣裳。 鱼幼薇则是简单的洗了把脸,随意涂了点口脂。她肤色本就白皙,这种白并不是病态的苍白,而是白里透红的健康肤色,压根不需要敷粉。想到上次买的胭脂还没用,她又小心挖出一点,细细地在脸上涂匀。 二人打扮完毕后,便准备出门了。崔颖提前雇了一辆轻便的马车,马车载着她们就往刘府驶去。 不一会儿,两人便到了目的地。鱼幼薇挽着崔颖的手臂进去的时候,被震撼得合不拢嘴。 外头是热闹的坊市,里头却是一片修剪得十分精致的园林,堆砌而成的假山被围建成池塘,池塘里几条五彩锦鲤游得正欢。游廊下站着一排训练有素的家仆,一见二人便恭敬地迎上来,为二人带路。 鱼幼薇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不免有些慌张。崔颖握住她的手,示意她放松。二人还没走进大厅,就听到一阵谈笑声。原来李亿早就来了,正和刘恭高谈阔论。 两人见到崔颖,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同她打招呼:“崔姑娘,你来了。快快请坐。” 李亿含笑瞟了鱼幼薇一眼:“你也来啦。” 鱼幼薇勉强笑道:“嗯。” 配菜已经上了桌,厨子正在庭院中央现做主菜。 今日的主菜是烤羊肉,将羊肉切成小块,用盐、胡椒、孜然等调料腌制后,放在炭火上烤制。烤好的羊肉外皮金黄酥脆,内部鲜嫩多汁,十分美味。 “李浩兄怎么还没来?一会儿定要他自罚三杯。”刘恭笑着说道。 鱼幼薇正嫌待着无聊,于是借机说道:“几位稍安勿躁,我去门口看看吧。” 鱼幼薇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向门口,只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帘子缓缓拉开,下来的正是李浩。 “李大哥!”鱼幼薇欣喜地奔过去,身上的首饰玎珰作响。 “幼薇,要淑女啊。”李浩忍着笑提醒她,“你现在可是在读书人家里做客。” “读书人有什么稀奇?我不也是读书人吗?”鱼幼薇骄傲地抬起下巴,“不过我不像人家这么有钱就是了。” 李浩和她朝里走去:“今日设宴主要是为了祝贺李亿高中,你少说多吃就可以了。” 鱼幼薇嘴上答应着,心里想的却正好相反——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谁好意思频频动筷? 刘恭一看到李浩就开始起哄:“浩兄,你可来晚了,按规矩,你得自罚三杯啊。” 李浩面上的笑容分毫不减,他斟了一杯酒,捧起酒杯说道:“对不住,有事来晚了。这杯酒我先干了。”说着一仰而尽。 他豪迈的连喝三杯酒,脸上却没有丝毫酡红,众人齐声喝彩。 “今日请大家来,一是为了祝贺亿兄高中;二是为了给浩兄一行人接风洗尘。”刘恭站起身,朗声说道。 鱼幼薇的目光早已在席上转了一圈,发现杜宇衡并没有来,不禁哑然失笑。此人一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更不喜欢虚与委蛇,这果然符合他的一贯作风。 “今日在下特意请了城里有名的大厨,大家不必客气,请多吃一些。” 在他的授意下,众人开始动筷。 羊肉被一片片切下来,整齐的堆在盘子里。鱼幼薇夹了一片塞进嘴里。 好香! 烤得流油的羊肉里浸满了西域香料的香气,不膻不柴,鲜美多汁。一口咬下去她的魂都要飘了。 李亿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鱼幼薇身上,原因无他,实在是她太吸引人了。得体的打扮,美丽的容颜,不俗的气质,都让他魂萦梦牵。 “各位,酒令来了。”酒令录事捧了筹筒上前。 刘恭来了精神,笑着介绍道:“这东西可费了我不少功夫,就让它来为我们助兴吧。” “是上回咱们喝酒时的那种酒令吗?”李亿饶有兴趣地开口。 “非也。”刘恭摇头晃脑地说道,“这上头的令都是随机的,有罚令,也有其他令,玩的就是一个刺激。” 说着,他翻开手里的木筹,有的写着“非花花令”,有的写着“闻乐起舞”,有的写着“答对方三问”,有的写着“说笑话”。 崔颖十分感兴趣:“有意思,这种酒令还是头一次玩。” 刘恭补充道:“抽中罚令的人,有两个选择,可以认罚做事,也可以喝酒抵债。” “妙,实在是妙。”李浩很给面子的鼓掌。 “那就从浩兄你开始吧。”刘恭将筹子尽数塞回竹筒,摇了摇竹筒,将筹子打乱顺序。 李浩眯起眼,搞笑地撸起袖子。他随手一抽,众人一看,是一根“非花花令”。 “非花花令”要求抽中的人要说出一个字面上不是花,实际上是花的词。这可难不倒李浩,他脱口而出:“夜来香。” 刘恭向他竖起一个大拇指,让酒令录事继续往后递。 下一个轮到李亿,他抽到的是“问下首三问”。 坐在他下首的鱼幼薇豁然变色。但她很快恢复了冷静,平静地说道:“李公子有什么想问的,请问吧。” “我一问姑娘。”上首的人开口了,“姑娘可有意中人?” 崔颖和李浩均是一愣,前者意外地抬眼,后者则想冲上去捂住他的嘴。 哪有人一开始就问这种私密问题的? 鱼幼薇顿了一顿,回答道:“没有。” “二问姑娘,在集贤书院的日子可有什么让你难忘的人和事?” 鱼幼薇看了一眼旁边的崔颖,伸手握住她的手:“我最难忘的事就是遇到颖儿,她是我交到的第一个知心朋友。” 崔颖心中一阵温暖,反手回握住她的手。 李亿不甘心的继续:“三问姑娘,从白鹭书院结业后有什么打算?” 若不是刘恭在场,李浩很想将此人揪起来臭骂一顿。但他看到鱼幼薇淡定的样子,只能松开紧握的拳头。 “开始下一段精彩的旅程。这个回答你满意吗,李公子?” 李亿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答复,只能强颜欢笑道:“……满意。” 崔颖抽到的是“规矩令”,需要做到分心二用,左手画圆,右手画方。失败的话就需要自罚一杯酒。 她清醒时尚且做不到分心二用,更何况此时?看见纸上那形状诡异的圆形,众人皆是忍俊不禁。她只得仰头干了一杯。 筹筒来到鱼幼薇面前。 第131章 学习弹琴 鱼幼薇随手一抽,却拿到一根“与上首交杯而饮”。 坐在她上首的李亿正在喝酒,许是酒浆醇烈,略略呛了他一下。 “先说好,这席上的交杯是不作数的。”刘恭出来打圆场,“大家不用当真啊。” 李浩和崔颖二人都知道李亿心悦鱼幼薇,这一筹对他而言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但鱼幼薇会给他这个机会吗? 她想都不想,手指一翻就将筹子塞回了竹筒,而后举杯:“三杯,我认罚。” 李亿嘴角的微笑僵住了,他只得独自将杯中的酒饮尽,感觉腹腔中尽是苦涩之意。 刘恭适时地说道:“亿兄,你下周就要回长安了。兄弟敬你一杯,愿你此行一帆风顺,诸事顺遂。” 鱼幼薇听到这话,眼神陡然一亮。 这家伙要回去了?妙啊! 李亿笑着与他碰杯:“恭兄,谢谢你的款待,期待咱俩的下一次见面。” 鱼幼薇心情一好,就多喝了几杯酒。 她白皙的脸上涌上一抹酡红,头也变得晕乎乎的。 李浩有些担心地看向她,起身拱手说道:“二位,幼薇有些醉了,我和崔姑娘就先带她回去了。” 崔颖连忙点头,起身搀扶住她的右臂。 鱼幼薇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几位见笑了。” 其余二人看她的确醉得不轻,也就随他们去了。 鱼幼薇被二人架着拐过回廊,醉醺醺地开口:“二位,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李浩白她一眼:“你不是说你酒量好吗?” 鱼幼薇嘻嘻笑着:“其实……我现在半醉半醒。” 崔颖懒得和醉猫一般见识:“她喝醉了,我们不能就这样带她回书院,怎么办?” 李浩扶住额头:“只能在外面先休息一晚,明日再回去。” 李浩踩着宵禁的点,带着二人来到一间客栈,开了两间房——两个女孩一间,他自己一间。 鱼幼薇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她在睡梦中感觉有一根毛绒绒的东西在磨蹭着她的鼻子,她鼻子一痒,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这下她可睡不着了,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是谁在捣乱?” 崔颖手上攥着一根不知道从哪儿拔来的狗尾巴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终于舍得醒啦?” 鱼幼薇有些恼怒地看向她:“今日又不上课,干嘛不让我多睡一会儿。” “不喜欢的人要走了,你是彻底开心了是吧?”崔颖戳戳她的脸蛋,“起来把醒酒汤喝了。” 鱼幼薇嘻笑道:“颖儿,还是你了解我。” “吃点东西后咱俩就回去吧,明天还要上课呢。” “哦。” 第二日早上雅艺课正式开始,雅艺先生在台上一板一眼地说道:“君子有八雅,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你们至少要选取其中一种开始培养起来。” 鱼幼薇皱着眉头,她在白鹭书院倒是学过其中两种,如今她想在另外几种没学过的课程里进行选择,毕竟“技多不压身”嘛。 第一堂课从琴开始,集贤书院作为最早的一批官办书院,教学设施是一应俱全。书院为一众弟子准备好上课需要用的琴,不过这些乐器只能在课上使用,想在闲暇时间陶冶情操,那就只能自备了。 鱼幼薇仔细的观察了一下面前摆的琴,七条琴弦,由外及内分别为宫、商、角、徵、羽、文、武,故也被称为七弦琴。鱼幼薇对琴的了解也仅限于此。 为他们讲解的正是高夫子。鱼幼薇目瞪口呆,压低声音问道:“你不是说高夫子是讲四书的吗?” 崔颖双手托腮,肆无忌惮地欣赏着高夫子的侧脸,一脸陶醉地说道:“哎呀,你不懂。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嘛。” 鱼幼薇翻了个白眼:什么“人尽其才”,我看书院就是想贪便宜嘛!花一份钱雇一个人做两份工,这不是剥削吗? 不过平心而论,这高夫子长得是挺好看的,不过比起自家先生来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随着高夫子熟悉了琴的基本构造,接下来便开始分指练习了。高夫子之前抚琴是行云流水、赏心悦目,可轮到鱼幼薇这里怎么就这么难呢。 鱼幼薇感觉自己的手已经不是手,她机械的在琴弦上重复着“勾、抹、挑、剔、托、劈”,却总是不得要领。与崔颖相比,自己只能弹出零散的几个音,更别说连贯成曲了。 鱼幼薇忍无可忍地停下,望向身边的杜宇衡和崔颖,两个人抚琴都是有模有样,看来不是第一次接触。 杜宇衡做什么事都很专注,弹琴也不例外。他低着头拨弄着琴弦,丝毫不被外界干扰,仿佛已经到了一种浑然忘我的境地。 此时一阵松沉旷远、余韵悠长的琴声传来,鱼幼薇循声望去,抚琴的人正是崔颖。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琴声泠泠,清越悠远,如风入松林。崔颖弹的正是一曲《风入松》。 鱼幼薇面带微笑地看着她,崔颖的确是别人家的孩子啊。她没有别的富家子弟身上的骄矜,别的弟子向她请教,她会耐心的为他们答疑解惑。没想到她既会弹古筝,又精通七弦琴。再看看弹得不堪入耳的自己,鱼幼薇颇受打击。 回到寒梅斋后,崔颖敏锐地察觉到鱼幼薇的情绪有些低落,连忙出声安慰道:“幼薇,不要灰心。你才刚开始学琴,能弹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鱼幼薇苦笑道:“我以前没选过这门课,自然没有去花费时间和精力去练习。弹成这样也是预料之中的。” 对自己她还是有清楚的认知的,白鹭书院的大部分学生家里都是非富即贵,基本上从小就开始接触琴棋书画这些技艺,这几年甚至是十几年的差距,并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赶上的。如果想拉近差距那就需要投入大量时间、精力,还有金钱。鱼幼薇已经下定决心开始攒钱,以后买一台七弦琴放在家里,天天练琴,就不信自己的技艺不能提高! “对啦,幼薇,我差点忘了告诉你。”崔颖不好意思地说道,“下一周夫子要进行月测,我们得提前温习一下功课。” 鱼幼薇大惊失色。 第132章 毫无悬念 她有些泫然欲泣:“怎么在哪儿都逃不过月测啊!” “可我听李大哥说,你的成绩很好啊。”崔颖调笑道。 “你们这里人才辈出,考下来结果如何还很难说呢。”鱼幼薇苦着一张脸。 鱼幼薇没敢掉以轻心,虽然是在别的书院考试,但两位山长私交甚笃,万一自己考差了,没准过几天消息就传到苏颢耳朵里了。她老老实实地拿出课本开始复习,再怎么样也不能给白鹭书院丢脸吧? 集贤书院的月测并不是太正式,由聚贤斋的岑夫子告知了月测的题目,众人便铺开纸张开始作答。 “呼”。鱼幼薇轻呼了一口气,终于将所有题目搞定了。她将头埋在白纸下,偷偷环顾四周,发现只有一两个人交卷离开。当出头鸟可不是一件好事,她又拿起笔,装作冥思苦想的样子。 过了小半个时辰,学斋里的学生开始陆陆续续的上前交了卷子,一个个表情从容,自信满满。鱼幼薇也连忙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卷子,见没有什么疏漏,赶忙交了卷子。 出了学斋,崔颖已经等在了那里。 “奇怪,你怎么会这么晚才出来?不应该啊。”崔颖挽住她的手臂,好奇地问道。 “咳咳!我中途开小差去了。”鱼幼薇有些心虚地说道。 “你答得怎么样,觉得题难吗?”崔颖问道。 “还……行?”鱼幼薇也不太确定自己答得到底怎么样。两道题目主观性极强,还得看评卷先生喜不喜欢她的答案。 周围的学生也都边走边谈论着这次的月测。 “没想到这次的题目这么简单,对我而言真是没有什么难度!” “看来几位夫子出题时还是手下留情了啊!” …… 题目有那么简单吗?我怎么不觉得呢。鱼幼薇在心里吐槽道。当时进入白鹭书院时,举行的第一场月测自己就排在名单的倒数,这次月测自己该不会还在倒数吧! 这里的弟子果然聪明,一个个胸有成竹,目空一切。人比人,气死人。自己该不会被比下去吧? 月测只有两道题目,因此考完的第二天名次就出来了。鱼幼薇本想去看看名次,但看着学斋里的各位一副坐怀不乱的样子,只好按捺下自己急迫的心情。 一直熬到中午,在崔颖的连催带拉下,她才走出了学斋的门口。 “憋死我了,你们都不想知道自己的名次吗?”崔颖不满地嘟起嘴。 “你不是也现在才出来嘛!”鱼幼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哼,我崔颖要是先出来,那多丢面子啊!”崔颖嘟囔道。 鱼幼薇安抚了她几句,两人一起向榜单走去。聚贤斋加上来交流学习的鱼幼薇等人,一共有学生八十余人,也不知道自己这次能取得什么名次。老天保佑,千万不要让她倒数才好。 向着榜尾望去,鱼幼薇猛地松了一口气,不是自己的名字,自己不是倒数第一,妙哉! “你搁那儿瞅什么呢?你的名字在这里。” 一声熟悉的声音钻入耳朵,鱼幼薇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杜、宇、衡?” 那人一身学生装束,神情淡淡的,隐隐透着一丝冷漠疏离,不是杜宇衡又是谁? “你跟着凑热闹干嘛?”鱼幼薇哑然失笑,要让别人知道今科状元在别人书院参加月测,可不得惊掉下巴? 杜宇衡斜睨她一眼:“追忆一下往昔峥嵘岁月,不行吗?” 鱼幼薇摆摆手,懒得和他费口水,脸上写着一行大字:您高兴就行。 崔颖走到杜宇衡身边看了一眼榜单:“幼薇,他说的不错。你的名字在这里!” 鱼幼薇灰溜溜地从榜尾的地方走过来,打了个哈哈:“不好意思,我还以为我的名字排在后面呢。” “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呢。”崔颖向右前方指了指,鱼幼薇连忙凑上前去。 第一名 杜宇衡 第二名 方仲信 第三名 鱼幼薇 “呵呵,真是没想到啊。”鱼幼薇讪讪一笑,没想到自己还真能排在前面。 “你这丫头,当时告诉我考的还行,结果居然考了第三名,你可真是谦虚啊。”崔颖搂住她的脖子。 “不要相信她,她可是在白鹭书院能和我五五开的人。”杜宇衡毫不客气地补刀,“十次考试,五次她能排在榜首。” “哪有你说的这么夸张!”鱼幼薇白他一眼,似乎在埋怨他多嘴。 “呜呜,我才考了第十名……”崔颖双手掩面。 鱼幼薇狠狠地瞪了杜宇衡一眼,后者无奈地耸肩。鱼幼薇右手扶住崔颖的肩膀,安慰道:“第十名还不好啊?别灰心啦。” 崔颖倏地抬起头来:“除非你答应教我写诗。”她光洁的脸上哪儿有半点泪痕?敢情刚才的伤心失落都是装的。 鱼幼薇被她的变脸速度惊呆了,宠溺地笑笑:“好好好,都听你的。” 集贤书院,山长斋内。 “山长,这是这次月测的名次。”堂长将月测的成绩递了过去。 “哦?我看看。”山长仔细地端详了一眼成绩,笑着说道,“宇衡马上要到及冠之年了,没想到还是这么不稳重。” “是啊,堂堂进士科状元,竟然屈居于咱们这里,还和一帮学生们一同参加考试,传出去可不得让人笑掉大牙吗?”堂长是又好气又好笑。 “无妨,反正他只是来交流学习的,一个月后便会回长安了。这第三名,是个女子?”山长指着鱼幼薇的名字说道。 “咦,还真是。这个女孩好像就是曾在京城轰动一时的才女,相传她还是温飞卿的关门弟子呢。”堂长也有些感慨。 “不错,世间竟有如此聪慧的女子!”山长笑着捋了捋胡子,“希望这孩子未来能走的更远吧!” 聚贤斋的很多学生至少已经在书院学习了三年时间,没想到竟然被一个外校的女孩夺取了第三名,这怎么能忍得了?那必须得奋发图强,夺回前三甲的宝座啊。 鱼幼薇照常来到藏书阁,发现这里的学习氛围是前所未有的高涨。哼,谁怕谁啊!她很快投入学习中,打算用实力给众人上一课。 很快,鱼幼薇最期待的课程来了。 第133章 学习茶艺 “善酒者情逢知己,善茶者陶冶情操。”台上的女子笑吟吟地说道。 鱼幼薇没想到教他们茶艺的竟是一名女子,不由得轻轻拽了拽崔颖的袖子。 崔颖笑着说道:“这是山长夫人罗兰,她出身于江东罗氏,博学多才,你称呼她为罗先生就好。” 鱼幼薇点点头,怔怔地看着台上气质高华的女子。她将发髻高高挽起,头上戴着一只银步摇,身穿一袭高腰襦裙,更衬托出她姣好的身材。她保养得很好,让人完全看不出她真实的年龄。 她轻启朱唇:“今日,由我带着大家学习茶艺。在开始学习之前,我为你们每人都准备了一碗茶。” 她话音刚落,几个侍女便端着托盘依次入内,转眼间每个人的案上都多了一碗茶。 鱼幼薇看了一眼那碗茶,愣是没忍心喝。茶汤颜色匀净,凑近可以闻到丝丝缕缕的茶香,茶的汤色、水痕都无可挑剔,想来茶味也是上乘。 罗兰微笑示意道:“诸君请用吧。” 鱼幼薇用双手将碗捧起,感觉温度正好,浅尝了一口,顿觉唇齿生津。她听父亲说过,越是上好的茶越需要趁热饮用。因此没有犹豫,仰头就喝干了碗里的茶。 她的动作太过豪迈,引起了罗兰的注意。她看到鱼幼薇用袖子擦嘴,眼底滑过一丝笑意。 “各位觉得这茶如何?”罗兰看见众学子喝完了茶,笑着问道。 “色香味俱全!真是好茶!” “不愧是罗先生,这手煎茶的功夫真是世间少有啊!” 鱼幼薇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台上温婉高贵的女子。 她谈吐大方,一看就是出自书香门第,学识渊博。她明明不愁吃穿,却还是在讲堂里发光发热,孜孜不倦地教授弟子。 自己什么时候能成为像她那样优秀的人呢? 罗兰的课一周有三堂,鱼幼薇每堂课都学得十分认真。从她六岁开始,父亲就带着她喝茶,有时候饭后还会用茶汤漱口。在她的心里,早已深埋下对茶的喜爱。 如果自己能熟练掌握茶艺,那自己未来的生活是否也会多一份保障? 这日下课,鱼幼薇对崔颖说道:“颖儿,今日我肚子有点不舒服。你可以帮我打些饭食带回斋舍吗?” 崔颖关心地看着她:“你没事吧?需要我帮你找医师吗?” 鱼幼薇连忙说道:“不用啦,就是每个月都会有的那几天……” 崔颖不疑有他,点点头就离开了。 鱼幼薇看到罗兰在台上收拾着茶具,赶忙上去帮忙。 “罗先生,我来帮您!” 罗兰看了她一眼,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你这小姑娘,故意支走颖儿,是因为有话想和我说吧?” 鱼幼薇面上一红,不由得低下头。她的确身体不适,但也没到需要别人帮忙打饭的程度。她有一些话想单独对罗兰说,这才借机让崔颖先离开。 “罗先生,我知道这个请求很唐突……但如果今日不说出来,恐怕就没有合适的时机了。我恳请您能收我为徒,传授我茶艺功夫。” 罗兰有片刻的怔愣,旋即笑道:“我不是已经在教你们茶艺了吗?” 鱼幼薇深吸一口气,语气诚恳地说道:“罗先生学识渊博,课上讲的这一点知识无异于绿饯浮水。弟子想跟着罗先生更全面地学习茶艺知识。” 罗兰不由得轻笑出声:“我竟没有发现,你的野心还不小。你这是想要我的传家宝啊。” 鱼幼薇不好意思地点头,但她的目光没有闪避,而是毫不胆怯地与罗兰对视。 罗兰收敛起脸上的笑容,指了指她腰间的的荷包:“这个是你自己做的吗?” 鱼幼薇被这突如其来的话题转移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但她还是恭敬地说道:“是的。” 罗兰无意中瞥见那荷包,眼前陡然一亮,只见上面没有什么“鸳鸯戏水”、“百鸟朝凤”之类让人看着就眼花的绣活,荷包上口呈喇叭状,底部呈圆形,上大下小。颜色与青花瓷的配色很像,造型别致,极其精巧。 “这个很结实的。”鱼幼薇用力拽了拽腰间的绳子,“里面可以装一些小东西……” 罗兰打断她的话:“给我做一个,后天上课时带来。” 鱼幼薇惊讶地开口:“可是做这荷包需要不少材料……” “那些我会差人准备好,晚上送到你房里。” 鱼幼薇又大致问了一下荷包的大小、规格,罗兰只说要和她腰间的一模一样。 回到寒梅斋后,崔颖招呼她到八仙桌前坐下:“饭打好了,来吃饭吧。” 鱼幼薇有气无力地答应了一声,慢慢在桌边坐下。 “就这么不舒服吗?我让人熬了点红糖姜汤,你要不先喝点吧。” 鱼幼薇笑着接过那碗热汤,边喝边和她闲聊。在崔颖审视的目光下,她到底没忍住,将今日发生的事说了。 “鱼幼薇,你是不是疯了?”崔颖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明日下午有射箭课,你每次拉完弓后手都会发抖,哪来的精力去做那劳什子荷包?” 鱼幼薇笑着说道:“我可以趁这两天有空的时候做嘛。” “这两天都是满课,你哪里有多少空闲时间?”崔颖心疼地看着她,“她不会在故意刁难你吧?我去找她理论!”说着一把推开椅子站起来。 “颖儿,不许去!”鱼幼薇大喝一声,制止住她的下一步动作,“这是我答应了的事情,就必须要做到。要不然我在这里还有什么信誉可言?” 崔颖有些头疼地看着她:“这个师咱们是非拜不可吗?你回白鹭书院后不也可以选修茶艺课吗?” “那不一样。”鱼幼薇摇摇头,“选修课从入学时就定好了,而且我就算能学,他们也不一定会用心教。” 崔颖目光复杂地和她对视两秒,最后终于弃械投降,重重跌回椅子里:“我真是败给你了。” 鱼幼薇嘿嘿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 晚饭前,果然有侍女将制作荷包所需的工具材料送了过来,所有东西一并装在一个大托盘里。崔颖双手抱臂,待要冷嘲热讽几句,鱼幼薇赶忙一把捂住她的嘴,低头笑着打发了侍女。 待大门关上后,崔颖挣脱她的桎梏,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鱼幼薇嘻嘻一笑:“等我有空了,也给你做一个荷包。” 崔颖的火气瞬间消了,她轻哼一声:“那是当然的,送给本小姐的荷包一定要和别人的都不一样。” 鱼幼薇宠溺地看着她:“好好好,那就请大小姐拭目以待吧。” (作者有话说:在古代,有学问、有道德的女性讲师可以被尊称为“先生”哦。) 第134章 连夜赶工 崔颖说得没错,这两天都是满课,留给学生的时间实在不多。 鱼幼薇便只能用晚上的时间做荷包。 夜深人静,大家都睡了,她还在聚精会神地做着繁琐的手工活。为了不打扰崔颖休息,她提前摆好屏风,将休息的区间与正厅隔开。她点了一盏油灯,就着窗外的月光,做起针线活来。 然而夏日气温一高,寒梅斋里又种了许多绿植,因此招惹来不少蚊虫。鱼幼薇刚挥手赶走一只蚊子,另一只又“嗡嗡”地飞来了,大有不吸到血就誓不罢休的劲头。 鱼幼薇心烦意乱之际,手上的针一个不小心,扎破了左手的食指指尖。她连忙放下手里没成型的荷包,吮吸着指尖血珠。 崔颖应该很难理解鱼幼薇为什么会这么执拗,但这也不能怪她。她有家庭的支持,不用拼命地活着。而有些人光是活着,便耗尽了全力。 鱼幼薇亲眼看到母亲在寒冬腊月为别人洗衣服,寒风凌冽,她的手上冻出了大大小小的口子,但她仍然不敢停下来休息。她的工钱现在改成了做一天结一天,如果有一日懈怠,母女俩就很容易饥一顿饱一顿。 明明以前,母亲是那样鲜艳明媚的一个女子,姿态端庄,拥有一头亮丽的乌发和一双嫩如春葱的玉手。现在,为了照顾好唯一的女儿,她终究还是褪下了层层羽衣,变成一个最平凡不过的市井女子。她的脊背不复之前那般挺直,她的头上已暗生华发,她的双手也变得粗糙。 鱼幼薇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份庇佑,她也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让母女二人的生活过得再好一点,至少不用像之前那样节衣缩食。 而光靠给别人抄书或是单一地写诗是很难改变贫穷这一现状的,她不得不学习更多的技艺,学习更多谋生的本领。求人不如求己,与其依靠他人,她更想依靠自己。 将飘远的思绪拉扯回来,她又重新拿起桌上的半成品。不出意外的话,今日应该能将荷包和两侧的系绳做好。最难的就是刺绣的活儿,只能留到明日再做。 崔颖下床时,看到鱼幼薇袜子也没脱,被子也没盖好,整个人摆出一个“大”字的姿势,就在床上睡着了。崔颖小心翼翼地拽出被她压住的被角,想替她盖住肚子。她动作一大,鱼幼薇一个激灵,便从睡梦中醒转过来。 “唔,颖儿,早上好啊。” “好什么好!”崔颖没好气地说道,“你为了做荷包,肯定又是很晚才睡吧?” 鱼幼薇不以为意地笑笑:“颖儿,你不用担心。等忙过今天就好啦。” 崔颖在她床边坐下,关切地问道:“用不用我替你告假?你早上正好好好休息一下,下午再去上射箭课吧。” 鱼幼薇挣扎着起身:“颖儿,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想还是不要请假了,会影响学习进度的。” 崔颖心疼地扶她起来:“那好吧。那你答应我,不舒服一定要说。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鱼幼薇笑着点点头。 射箭先生家中有事急着赶回去,因此未时一过便宣布下课。 “幼薇,今日西域的马戏团来洛阳了,申时会到街上表演。州长提前一个月就知晓了此事,特意向圣上禀报请求晚一个时辰闭市,圣上答应了。”崔颖跑过来拥住鱼幼薇,高兴地说道。 鱼幼薇微笑着说道:“这是好事啊。” “要不咱们早些出去,看了表演就回来?”崔颖兴奋得摩拳擦掌,她可是期待看马戏表演很久了,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她怎肯放过? “颖儿,我要做荷包,可能不能陪你去了。”鱼幼薇朝她眨眨眼,“不过我可以找人陪你去啊。” 崔颖狐疑道:“你?找人?你要找谁?” 她还没反应过来,短短几分钟后,李浩和杜宇衡就从不远处走过来了。 “有事?”杜宇衡佯装冷酷地看了鱼幼薇一眼。 鱼幼薇没理会他的臭脸:“颖儿一会儿想去看表演,我抽不开身,你们陪她一块儿去吧。” 李浩倒是爽快地答应了:“好啊,我也许久没看马戏表演了。” 杜宇衡刚想回绝,鱼幼薇却抢先一步开口,截住他的话头:“某人上次求我的诗集……” 杜宇衡改口道:“我要去。” 鱼幼薇满意地笑了,她抱住崔颖的胳膊撒娇道:“颖儿,我想吃上回那家铺子的点心。” 崔颖看着她那双明若繁星的眼睛,心都要化了,忙答应着:“行,我去给你买。” 鱼幼薇把几人送走后,又回转屋内。她拿起昨日没做完的荷包,开始刺绣。这些针线活她很早就跟着母亲在学了,因此做起来还算得心应手。 最难的不是刺绣,而是做到和她的荷包一模一样。她将自己的荷包取下,摆在面前的八仙桌上,脑海里回忆着相关步骤,拿起针线开始依葫芦画瓢起来。 不知不觉间,太阳一点一点落下地平线,屋里的光线骤然变得昏暗。鱼幼薇将针小心翼翼地挂在荷包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她其实很想去看马戏——七岁那年父母带她去过一次。由于她个头太矮,鱼父便将她高高举起,让她坐在自己的肩头。西市是胡人聚集的地方,他们看到一些身穿奇装异服的人表演了吐火、舞马等节目。一身干练骑装的大胡子先喂马儿吃了一块水果,将手高高抬起,马儿就会跟着他的手势变换动作,憨态可掬,引得周围的观众连连喝彩。 除了马儿跳舞,还有老虎钻火圈、猴子套圈等节目,为了避免动物伤人,胡人给它们的脖子上都拴上项圈。凶狠的老虎跳过一个个火圈,面目狰狞,给幼小的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看完表演后,鱼母还会给她买一串糖葫芦,或是一盏款式新颖的兔子花灯。然后三人一起回家。 “幼薇喜欢看马戏表演吗?”回程的路上,鱼父乐呵呵地问道。 鱼幼薇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含糊不清地说道:“喜欢!” “幼薇喜欢,阿耶就每年都带你来看好不好?” “好!阿耶最好了!” 鱼幼薇沉浸在回忆中,久久无法自拔。“啪嗒”一声,一滴泪珠掉落在桌面。她用手背胡乱的擦了几下眼泪,轻声说道:“阿耶,你食言了。” 第135章 染上风寒 崔颖回来时,鱼幼薇还在油灯下忙活着。 “你该不会连晚饭都没吃吧?”崔颖看着她那瘦削的下巴,担心地问道。 鱼幼薇的手在空中顿了一顿:“瞧我,一忙起来就忘了。不过还好,我不觉得饿。” 崔颖一把抢过她手上的针线,又将一盒点心推到她面前:“你怎么可能不饿?吃点东西了再绣!” 鱼幼薇很享受她霸道的关怀,笑盈盈地打开盒子,拈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 崔颖拿起一旁的茶壶,给她倒了一杯茶:“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嗯,很好吃啊!”鱼幼薇顾不得斯文了,两口就吃掉一个点心,“咕嘟咕嘟”灌下一杯茶,又拿起一个。 崔颖双手托腮,微笑地看着她。鱼幼薇和她见过的其他女子都不一样,她早已喜欢上这个阳光开朗的女孩了。 “你的荷包要做好了吧?”崔颖笑着问她。 一说到这个鱼幼薇就精神了,她隔空指了一下荷包:“马上就要大功告成了!你看这个卷云纹,很别致对吧?” “嗯,是挺新奇的。”崔颖拿起荷包看了看,“市面上的荷包大多都花花绿绿的,你这个青白的配色算是一股清流了。” 鱼幼薇高兴极了,她吮掉手上的饼渣,又用一块干净的帕子擦了擦手:“你喜欢的话,我改天也给你做一个。” “别,”崔颖摆摆手,“你送我的荷包,定要独一无二,不管是颜色、形状还是花纹,都不能与送旁人的一样。” 鱼幼薇笑着斜睨她一眼:“这么多讲究,不愧是你崔大小姐。行了,我继续赶工,你睡觉吧。” 崔颖是真的乏了,她和鱼幼薇道过一声“晚安”后,就爬上她那华丽的大床。 鱼幼薇打起精神,开始进行最后的收尾。绣好最后一个花纹后,她长吁一口气,将荷包小心翼翼地装在一个小木盒里,心满意足地上床睡觉。 次日,两人带着书院发的课本去上茶艺课。崔颖看了一眼鱼幼薇的胳膊:“虽说昨日只练习了半个时辰的拉弓,但反复练习同一个动作也是很吃力的。你昨晚又做了那么久的针线活儿,手臂有没有不舒服啊?” 鱼幼薇笑着说道:“今早起来是有些酸痛。我的臂力的确小了一些。我打算回去后就和先生去武馆,听说那里的石锁很适合练臂力。” “打住,你可不要练出‘麒麟臂’啊,那样太影响美观了。”崔颖仿佛想到了什么,一脸嫌弃地摆摆手。 今日,罗兰教一众弟子如何碾茶。碾茶就是将茶叶倒进专用的茶碾子里,碾得越细越好。碾成菱角大的碎屑都不行,至少要碾成细米状,而能碾成松花粉状则为最佳。 罗兰示范了一遍后,笑着开口:“今日,我们请一位弟子上来为大家示范。” 众弟子在下面跃跃欲试,等待着她点名。罗兰的目光在屋里梭巡一圈,最后落在鱼幼薇身上。 “那么,就由鱼幼薇来为大家演示一下吧。” 因为昨晚睡得晚,鱼幼薇课上一直在走神。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叫到,她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她扶住桌案缓缓站起来,向台上走去。 一步,两步……她能感觉到众人的目光聚焦于她一人身上,那些目光里有赏识、期许,也有怀疑、不屑…… 她来到台上,惊讶地发现那茶碾不是寻常的石碾,而是一尊光耀夺目的金碾。 罗兰不愧是高门大户的嫡女啊,这出手就是阔绰! 她微微俯身,双手握住茶碾的两端,开始细细研磨起来。昨日的拉弓和刺绣已经耗尽了她手上所有的力气,因此她研磨的速度十分缓慢。过了两分钟后,她才颤颤巍巍地站起身:“罗先生,我完成这道工序了。” 罗兰施施然走来,她用手指捻了一些茶叶,放在双目前细细端详。少顷,她笑着说道:“茶圣陆羽在《茶经》中写到,‘碾碎成末,末之上者,其屑如细米’。你这茶叶大小不一,最大的有指甲盖这么大,也好意思说‘完成了这道工序’?” 台下的弟子哄堂大笑,鱼幼薇顿时羞得面红耳赤,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崔颖倏地起身,刚想发作,却看到了鱼幼薇望向自己的目光。 那目光中带着乞求,和无声的宽慰。 崔颖只能忍气吭声地坐下,心里已经将罗兰凌迟了千百遍。 鱼幼薇努力挤出一抹歉意的微笑:“弟子操作不当,还请罗先生多多指教。” 罗兰看到她有些憔悴的脸色和苍白的嘴唇,心中陡然一惊。 但她并未多说什么,而是示意鱼幼薇下去。 “金为万器之皇,无杂色杂味,用它碾的茶,细腻清香,回味无穷……” 罗兰在台上滔滔不绝地讲着,鱼幼薇在下面捂着肚子,额头上冷汗涔涔。她最担心的事发生了——她好像染上了风寒…… 终于熬到了下课,弟子三三两两地走完后,鱼幼薇才拿着盒子走上讲台。 “罗先生,这是弟子做的荷包。”她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罗兰没有接过来,而是漫不经心地问道:“你的身体……还好吧?” 鱼幼薇摇了摇头:“弟子身体无碍,谢谢罗先生关心。” 罗兰这才接过盒子,打开一看,一个做工精美的荷包静静躺在红布上,与鱼幼薇腰间那个荷包别无二致。 她嘴唇一动,刚想说什么,却见鱼幼薇双膝一软,就要往地上倒去。罗兰连忙伸手扶住她,将她的头搁在自己肩上。透过薄薄一层衣料,她感觉手下的骨头有些硌人,明显怀里的人已瘦得不成样子。再一摸鱼幼薇的额头,那滚烫的温度让她脸色大变。 “鱼幼薇!”崔颖不顾形象地扑上前去,想要看看她的情况。 “去叫孙夫子来,他精通医术,医箱里有常备的药品!”罗兰躲开她的手,焦急地说道。 崔颖这才反应过来,她气愤地看了罗兰一眼,便向外发足奔去。 外头的声音有些吵闹,落在鱼幼薇的耳朵里却很遥远。 她感觉自己正躺在家里的床上,一只微凉的手抚了一下她的额头,将一张冰冰凉凉的帕子轻轻放在她额头上。 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声音柔和又悦耳。 她没等那只手离开,就将其抓过来紧紧贴着自己的脸颊。 “阿娘,幼薇好想你啊……”她喃喃道,眼角滑下一滴清泪。 那只手的主人僵住了,她并没有挣脱,而是就着这个姿势,用另一只手轻轻将鱼幼薇揽入怀里。 第136章 祸福相依 鱼幼薇醒来时,发现床边坐了一个人。 她定睛一看,发现此人正是崔颖。 “幼薇,你终于醒啦。”她欣喜地握住鱼幼薇的手,“你毫无预兆地就倒下去,可真的要吓死我了。” 鱼幼薇有些吃力地坐起来,崔颖眼疾手快地在她身后塞了个靠枕,让她坐着舒服一些。 鱼幼薇正欲开口,大门被轻轻推开。 “你醒了。”和梦里极其相像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一个女子端着药汤徐徐走过来,正是罗兰。 鱼幼薇看到她有些头疼,但人家把药端来了,她又不能不领情。道过谢后,她便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你啊,真是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罗兰摇摇头,“我已经替你告假了,等你病好后再去上课。” 究竟是谁让她的身体抱恙啊?真是会倒打一耙! “我已经退烧了,可以去听课的……”鱼幼薇挣扎着要下床。 “你到底在勉强些什么!”罗兰将她按回床上,“你知道自己瘦成什么样了吗?!” 鱼幼薇看了她一眼,那凌冽的目光让她心惊:“不是因为您是先生,是长辈,我就凡事都要听您的。” 罗兰怒极反笑:“你这姑娘,年纪不大,气性倒不小。你想学我的传家本领,还不允许我考验一下你吗?” 鱼幼薇的目光中充满震惊,她紧紧抓住罗兰的一片裙裾:“您的意思是……肯收我为徒了?” “我可没这么说。你先养好病后再说吧。”罗兰轻轻从她手里抽回裙裾,扬长而去。 鱼幼薇高兴地大喊一声:“师傅!” 罗兰脊背一僵,却没有停留,顷刻间就消失在庭院中。 “刀子嘴豆腐心。”崔颖走到床沿边坐下,“我看她的严肃高冷都是装出来的,你生病卧床的时候她还经常来看你,一天能来两三次。” 鱼幼薇有些受宠若惊:“是吗?” 她不由得想起那个梦,梦里的女子揽住她的肩膀,柔声安慰她。那个女子……不会就是罗兰吧? 自己还拉着她的手喊阿娘…… 鱼幼薇羞愤地将头埋进被子里,想把自己捂死。 崔颖是个没有眼力见的,见状一把将她的被子掀开:“所以啊,我觉得她收你为徒的概率是很大的。” “你瞧,她还给你准备了礼物呢。”崔颖变戏法似地掏出一个木匣子,鱼幼薇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本《茶经》。 “这是她留给你的。说是让你卧床养病时先笼统地看一遍,不用着急去记忆,她后面会给你讲解的。” 鱼幼薇轻轻捧起那本书,随手翻了几页。 这本书纸张泛黄,年代久远,一看就是极其珍贵的古籍。看样子,罗兰是将这本书送给她了。 鱼幼薇将书抱在怀里,乐呵呵地笑了。 集贤书院,山长斋内。 罗兰坐在椅子上,翻看着桌上的月测名次表。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只见堂长用衣袖擦拭着脑门的汗,低着头走了进来。 “罗夫人,听说您找我?” 罗兰笑着说道:“仲甫,你来得正好。此次叫你前来是想和你商议一件事。” “夫人请讲。” “你知道鱼幼薇吧?这孩子天赋异禀,成绩拔尖。从今往后,她不用跟着书院其他弟子学习,她的课我来安排。” 堂长感觉自己脑门上的汗流得更急了:“罗夫人,这恐怕不合规定啊……” “山长那边我去说,你就放心吧。”罗兰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以鱼幼薇现在的水平,集贤书院的夫子已经教不了她什么了。还不如跟着自己好好学习茶艺呢。 鱼幼薇养病期间,罗兰变着花样给她送滋补的汤药。鱼幼薇有些不好意思,委婉地表示自己可以吃膳堂,却被罗兰一句话驳回了。 “跟着我学习可是要吃苦头的,体力不好、病怏怏的人我可不收。” 鱼幼薇于是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份好意,短短两天后,她的脸就泛起了健康的光泽,嘴唇也恢复了血色。 当鱼幼薇知晓自己不用再跟着一帮弟子一同上课的消息时,已经是她生病后的第三日了。 更有意思的是,堂长前脚刚走,罗兰就来了,面无表情地宣布了这个消息。 鱼幼薇扶额苦笑道:“师傅您可真会安排啊!” 罗兰没好气地看她一眼:“你又不用参加科考,上那么多课做什么?而且以你的水平,夫子们已经教不了你太多知识了。” 鱼幼薇苦涩一笑:真不知道她这话是在夸奖自己还是讽刺自己。 “这次来,我给你带了一样东西。”罗兰指了指不远处的竹篮,“过两日我要去采购茶叶,你随我一同去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鱼幼薇哪里还能不明白她的意思,她急忙站起来,俯身一拜:“谢谢师傅肯收我为徒!” 罗兰忍住笑意,平静地说道:“你离开之前须得成功通过我的考核,才能名正言顺地成为我的弟子。这段时间,你就先好好学习吧。” “弟子知道了!”鱼幼薇双目亮亮的,用力点点头。 她原先还觉得罗兰不近人情,这几日相处下来,她对这名女子的印象倒是有所改变。她嘴上虽然不饶人,一颗心却很柔软。在她的身上,依稀可以看到某位故人的影子。 鱼幼薇久久凝视着她,随后恍然大悟——她终于知道罗兰像谁了!这口不对心的样子,和她远在长安的先生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想到段书瑞,她的心里就填满了温暖柔软的情绪,嘴角也抑制不住的上扬。 不知道她家先生现在过得如何呢? 段书瑞最近感觉自己的右眼皮老跳,和陈伯一聊,才知道问题出在何处。 明日,他的冤家崔景信就要回来了。 段书瑞本想让他自己下了船坐马车回来,没想到此人在给陈伯的信中点名道姓的要段书瑞去接他。 真是有够不要脸的。 想归想,骂归骂,人还是要去接的,要是他在师父师娘面前告自己的状就不好了。 段书瑞穿上外袍,施施然出门了。他板着一张脸,不像去码头接人,倒像是去上门讨债的。 “段兄!我回来了!想我了吗?”崔景信站在甲板上,隔着一段距离就看到了码头上的段书瑞。他振臂高呼着,其余船客也被他的热情所感染,纷纷对岸上的段书瑞行注目礼。 “有人来接就是好啊!小兄弟,这是你大哥吧?” “这是我的同门……虽然他年纪比我大,但我是先入师门的,他应该叫我师兄呢!” 段书瑞听到这话脸色更黑了。 他现在冲上去将崔景信一脚踹到河里还来得及么? 第137章 永志不忘 二人离开码头后,上了一辆马车。 “段兄,别来无恙啊。”崔景信一抖折扇,乐呵呵地笑了。 “呵呵。”段书瑞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段时间崔兄不在,我的耳根倒是清净了不少。” 崔景信伸手去揽他的肩膀:“别这样啊,段兄。看我对你多好,这次回来还给你带了礼物……”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酒葫芦:“喏,给你的。” 段书瑞接过后在手里转了一圈,笑道:“难为你还想着我。这是什么酒啊?” “衡水酒,我家乡的特产。” 段书瑞心中一凛——这可是名酒啊!唐中宗神龙年间,诗人王之涣曾前往衡水任主簿,正在他赶路之时,前方飘来一阵悠悠酒香。王之涣被这醉人的香气吸引,果断下马寻找香味来源。原来,香味来自不远处的酒馆,他询问后才得知这是衡水酒。王之涣痛饮一番后,深觉此酒“甘冽醇厚、回味悠长”,临走时留下“开坛十里香,飞芳千家醉”的诗句,为后人所传颂。 他忍不住拔开塞子一闻,果真是香气扑鼻。 “你给师父带了吗?”段书瑞瞟他一眼。 “自然是带了。”崔景信打开旁边的木箱,取出一大坛子酒。 …… 段书瑞看看那足足有一尺高的坛子,再看看自己手上比手掌长不了多少的酒葫芦,微笑着说道:“崔兄,你可真是师父的好徒儿啊。” “过奖,过奖。”崔景信嬉笑道,“我这不算厚此薄彼吧?段兄,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段书瑞哑然失笑,他以为经历了这么多事,崔景信会变得成熟一些,却没想到他还是曾经那个少年郎。不过,这样也好。 崔景信掀起帘子,看了一眼窗外:“似乎离师父家不远了。段兄,我们下车走回去吧。” 段书瑞难以置信地问道:“那你这一车行李……” “一会儿马车夫和仆人会帮忙搬进去的。”崔兄扯扯他的袖子,“走啊,段兄。许久没同你一起散步了。” 段书瑞只能由着他拽着自己下车,二人还没站稳,马车夫就驾驶着马车离开了。看方向,正是陈伯的家。 二人沿着熟悉的道路徐徐前行,段书瑞不是一个喜欢八卦的人,但有一个问题已经憋在他心里许久了:“崔兄,你和娜娜……怎么样了?” 崔景信叹了一口气,摇了摇手上的扇子:“别提了,八字还没一撇呢。” 段书瑞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像崔家这样的名门望族对于族中子弟的婚姻要求是十分严苛的,不仅要求门当户对,还一定要找汉人女子。 唐代实行一夫一妻多妾制度,就算娜娜可以过门,恐怕也只能以妾室的身份。 娜娜是个多么骄傲的女子啊,她会甘心以这样的身份嫁进崔家吗? 而且成亲需要双方父母同意,娜娜父亲的态度,两人上次也看到了。 崔景信将扇子往腰间一插,双臂抱在胸前,一副不屑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真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好挑三拣四的。就算圣上授予我官职,我一个月累死累活的最多也不过挣十几二十两银子,而娜娜的聚贤阁一个月能有百两银子进账,生意好的时候甚至可以破千。” 段书瑞若有所思道:“娜娜挣得比你多,你的心理会有……微妙的不平衡吗?” “为什么要心理不平衡?”崔景信看了他一眼,“娜娜有鱼肉乡邻、欺压百姓吗?” “没有。” “那她有以权谋私,做不正经的生意吗?” “……也没有。”商人地位低下,这就更不可能了。 “这就对了。娜娜能有这样的成就全是她努力拼搏得到的,开酒楼的资金也是她早些时候跟着父母走南闯北挣来的。”崔景信认真地说道,“我并不眼红她的财富,我只欣赏她的独立坚韧。” 段书瑞顿时对他肃然起敬,他能认可并理解她的价值,这在当下的时代是多么难能可贵啊。 二人穿过一条巷子,经过拐角处,看到一个醉醺醺的男子被两个人搀扶着,颤颤巍巍地往前走。擦肩而过的瞬间,段书瑞的瞳孔骤然一缩。那张令人生厌的脸,就算化成灰他都能认出来…… 这不是之前那个侵占鱼府、害得鱼父早早就撒手人寰的泼皮无赖吗? 段书瑞目眦欲裂,嘴唇微微颤抖着。他很想冲上去将这个人渣撕成碎片。不对,在那之前得先将他双手双脚缚住,押到鱼父牌位前,让他结结实实地磕上三个响头。 崔景信感觉到他的情绪有些不对,狐疑地问道:“段兄,怎么了?” 段书瑞很想回头,崔景信敏锐地察觉到那烂醉的男子也要回头,忙将他的头扳过来,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段兄,你一定要冷静。” “如果那边有脏东西惹你不快,咱们就不看了好不好?” 段书瑞的神智恢复一丝清明,他做了几次深呼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昨日手气不好,下次一定要找回场子!”那无赖的声音消失在巷子尽头,段书瑞的神情这才缓和了些许。 “崔兄,让你见笑了。”他勉强一笑,“方才我看到以前和我有过节的人,有些失态了。” 崔景信连连摆手:“段兄,你可别这么说!要不是我执意要下车,你也不会……” “这不是你的错。”段书瑞疲倦地摇摇头。 不过遇见这个无赖也好,至少提醒了他要时刻牢记过去所受的屈辱,不要忘记仇恨。 他的表情变得阴鸷,只有老天知道,他一直没有忘记那一日的场景。时至今日,他还会梦到那日的情景,梦见鱼幼薇在他耳边大声哭喊,梦见鱼父骤然垂落床边的手……他决心走上科举之路,也与此事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总有一日,他会让这个无赖付出代价! 二人回到陈伯家,马车夫和仆人早已将崔景信的行李搬进房里了。陈伯出去买菜了,陈夫人听到动静,边用围裙边擦着手边从厨房里出来。 “修竹,景信,你们回来啦。”陈夫人面带微笑地注视着他们,目光中满是欣慰。 段书瑞的眼眶突然就红了。 第138章 重回旧地 怕师娘察觉到自己的异常,他连忙叫了一声“师娘”,随后背过身子,走到一边去了。 “修竹这是怎么啦?”师娘不解地问崔景信。 “刚才起了好大一阵风,他眼里进沙子啦。”崔景信笑着回答她。 段书瑞走到二人看不见的墙壁背后,深深地望了他们一眼。 曾经,因为他的莽撞,害得身边的人为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如今,他只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守护他身边最重要的人! 之前受过的伤,吃过的苦头,他都要一步步讨回来! 不久后陈伯回来了,他见到崔景信自是十分高兴。当他瞥见那满满一坛子酒时,更是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三人把酒言欢,好不热闹。崔景信讲了一些他路上的见闻,听到他智斗贼寇的事,陈伯和段书瑞都不由得啧啧称奇,前者是庆幸他全身而退,后者则是怀疑他添油加醋、夸大其词。 “段兄,我明日想去大雁塔,看看咱们高中后留下的题名。也好激励一下自己。” 没等段书瑞反应过来,陈伯先他一步开口:“去吧,年轻人是该多出去看看。修竹,你别老是将自己闷在屋子里,应该多出去走走,结交一些同龄人嘛。” 段书瑞无奈地说道:“是。” 对于众学子而言,最激动的时刻莫过于石碑题名之事。进士科殿试结束后,众学子便迫不及待地在雁塔石壁上刻上自己的姓名与籍贯。 这便印证了白乐天那句“慈恩塔下提名处”。白乐天是二十七岁一举中第,是他们那批进士中最年轻的。而在段书瑞他们这批考中进士的人里,最年轻的竟然只有十九岁。当真是后生可畏。 进士题名碑最早可以追溯到唐中宗时期。在唐中宗神龙年间,一名叫做张莒的进士在慈恩寺游玩时,一时兴起,在大雁塔下的石碑上题下自己的名字。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平凡的举动,竟然引起天下文人的效仿。大量新科进士纷纷前来大雁塔下题名,并把这种行为视为一种莫大的荣誉。 其实从北宋开始,皇帝才开始让工部在京城孔庙里立碑,供进士们去题名。唐代的进士们都是去大雁塔的砖壁上题名的。 段书瑞三人在曲江宴后也去题了名,现下去看应该还能看到。 二人登上大雁塔,望了一眼里面的砖壁。段书瑞一想到现代保留下来的只有明清之后的题名,唐代进士题名大多已不复存在,不由得心生遗憾。 只见砖壁之上,乱七八糟地写着一堆名字。由于段书瑞个子高,因此题得也高,他只需要伸颈一望,很轻易地就在最上面的位置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而崔景信猫着身子在下面环顾了一周,也没找到自己的名字。 段书瑞忍不住调侃他:“当初让你将名字和我写在一处,你偏不听。现在可好了吧?” 崔景信送他一个白眼,顺手抄起一旁的笔,踮起脚在砖壁上“唰唰”写下“崔景信”三个大字。像是为了气他,故意写在比他名字高一指的位置。 段书瑞:…… 幼稚! 虽然考上了进士,段书瑞却高兴不起来。 按理来说,新科进士的前三甲大概率会被分到翰林院,其余进士则会被分配到各部及各州县,担任各种各样的官职。但不管分到哪里,他都没有什么优势。 一来是他缺少经验,对许多官职的职能范围都不甚清晰,很容易出岔子;二来是他这个不折不扣的现代人,就算用各种古代文化知识武装了头脑,在面对厚厚的史书古籍时,也很容易手足无措。 除此之外,他还需要学习许多知识。譬如对不同官员的称呼、朝参日的出门时间、官员的休沐规定等。他好不容易才考上了进士,可不想让有心之人抓住把柄。 陈斯年考中进士后,也曾在翰林院干过一段时间的史书修纂工作。旁人只瞧得见翰林院前途远大,但只有他本人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煎熬。 有多少才华横溢之辈没能熬住翰林院的风霜,要么出师未捷身先死,要么身心俱疲只能病退。能当上宰相、加官晋爵最重要的一个条件是先活着。 其次,学会和同僚、上级和睦相处也很重要,如果不能和同僚搞好关系,就算才学再高,保不准哪天就被落井下石了。 段书瑞短暂地休息了几日,便重新投入新一轮的战斗中。他每日早上攻读各种晦涩难懂的史书,下午有空就去武馆锻炼,晚上还得写写文章作作诗,以保持手感。 不过他没有将自己逼得太紧,而是做到张弛有度,状态不好了就立马休息,休息好了就马上投入学习。因为他按照计划提前完成了教学任务,便果断地给一众学生放了假,让他们八月底再回来上课。 空闲的时候,他总会仰望天空,心里念叨着他那远在洛阳的小徒弟。一会儿担心她有没有加食添衣,要是感冒了该怎么办;一会儿暗骂她没良心,离开这么久也不知道多写几封信回来。 “阿嚏!阿嚏!”鱼幼薇连着打了两个大喷嚏,她不由得揉揉鼻子:该不会有人在骂她吧? “你站这么远干什么?快过来!”罗兰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 “师傅,我来啦!”她背着个小背篓,晃悠悠地跑过去。头上两个发髻摇摇晃晃的,看上去甚是可爱。 第139章 自制红茶 这几日,鱼幼薇和罗兰几乎都在室外奔波,不是帮忙采购新茶,就是忙着在后山采茶。 书院通常拥有一定数量的土地,集贤书院作为三大书院之首更是拥有不少土地。这些土地中还包括一部分私田。 眼下,他们就在这片私田里穿梭着,和其他茶农一起采茶。夏季茶树生长迅速,茶叶中茶多酚含量上升,利于红茶发酵,因此正适合采摘制作红茶。 鱼幼薇头戴斗笠,头顶烈日,在土地上劳作着。她戴着手套,在茶树间穿梭着,手里原本空空如也的簸箕,没过一会儿就被茶叶装满了。 “师傅,您看看我采的茶叶,新鲜吧?”鱼幼薇走到罗兰面前,笑嘻嘻地问道。 罗兰低下头看了一眼,嫩绿的叶片上还带着一点露珠,看上去十分新鲜。 她点头道:“你比之前有了很大的进步。” 平心而论,鱼幼薇与其他同龄女孩相比算是能吃苦的。这些日子,不管罗兰让她做什么,她都言听计从,而且不会流露出任何不满。 让她去市场采购,她会细心观察其他顾客是如何选茶的,并且愣是在短短一周之内学会了如何杀价;让她去采茶,她穿着裙子二话不说就去了,即使手被树枝划伤,脚上磨出水泡也一声不吭。 “你来说说,采茶需要注意些什么?” “采茶时要采用正确的采摘方法。在采摘过程中,要选择嫩叶和两片叶子之间的一芽一叶或一芽二叶,这样可以保证茶叶的品质与口感。另外,还要注意避免用力过猛损伤茶叶。”鱼幼薇对答如流。 “嗯,不错。”罗兰接过她手上的簸箕,将茶叶尽数倒进她背后的竹篮里,“随我走,我带你看看红茶是如何制成的。” 听到这里,鱼幼薇的双目一亮,神情也变得无比虔诚。 她上回和崔颖去绮罗坊,店里小厮端上的牡丹红茶,一口下去当真是沁人心脾、唇齿留香。那味道让她一直念念不忘。 现在终于有机会可以自己学着制作红茶了,她怎能不欣喜? 鱼幼薇背着竹篮,跟着罗兰跨过一条小河沟,走过一段崎岖的弯路。 “师傅,您为什么会对制茶的工艺这么熟悉?”鱼幼薇一边将茶叶倒在鲜簟上,一边好奇地问道。 “因为我凡事喜欢亲力亲为。”罗兰板着脸说道。 “哦。”鱼幼薇有些不相信,真的是这个原因吗? 罗兰和她对视两秒,终于忍不住松了口:“我早知自己科举无望,又不甘心在家里当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废人,于是决定去学一项技艺。” “那这么多技艺,您为何就选中了茶艺呢?” “因为当我做这些事的时候,内心会变得十分平静。”罗兰用手将茶叶均匀摊开,“我不会再被其他一些琐事困扰,只会专注于自己手上的活儿。” 鱼幼薇若有所思地点头,她原先以为有钱人家不会有什么烦恼呢,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今日中午吃什么、白天出门穿什么之类的。可看罗兰的样子,似乎又没有她想得这么简单。 不过仔细回忆她刚才的那番话,想到“科举无望”四个字,她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黯淡了几分。 杜宇衡这家伙当真是个没眼力见的,自己考上状元就罢了,居然还来她面前炫耀,还问出“你不为我感到高兴”这样的问题。 倘若她是一个惺惺作态、趋炎附势的人,恐怕早就开始拍马屁了。可惜她不是。 如果她不是女儿身,如果有机会与他们同台竞争,那么谁胜谁负还未可知呢。 “你在想什么?”罗兰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她的手臂,鱼幼薇立马回过神来。 她心虚地低下头,将鲜簟一一摆好:“没什么,弟子只是羡慕师傅,可以进入一种忘我的境界。” 接下来,她们要做的就是等待,等待鲜叶在日光下晾晒至暗绿色。 “你之前提到过,你和长安的那个先生还保持着书信往来?”罗兰往旁边的小板凳上一坐。 “……是的。不过到了洛阳后,我没怎么给他写信了。”鱼幼薇挠挠头,也不知道先生是否会因此怪罪她。 “你可以将你自制的茶叶当作礼物送给他。”罗兰说道。 “除了我阿娘,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和温师傅了。温师傅好歹还有家人陪伴,而他只能孑然一身,每年过节都只能在他师父家过……”鱼幼薇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 罗兰静静地听着,不时抬头看她一眼。 真是个傻丫头,话语里展露的情意恐怕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吧。 二人等到暮色四合之时,翻看了一下鲜簟里的茶叶,发现原本嫩绿的颜色已经悉数蜕变为暗绿色。 鱼幼薇站起身,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你这几天还算精力充沛,比上课的时候还精神呢。”罗兰调侃道。 “其实这几天我回去就睡了,不知道为什么,脑袋一沾到枕头睡意就来了,每回都睡得特别香。”鱼幼薇乐呵呵地说道。 “那么今天也早些回去吧。将毛茶湿坯做好后,你就可以回去了。” “是。” 鱼幼薇开始接下来的两道工序——“揉青”和“卧堆发酵”。“揉青”要求她将生叶人工揉成条状,揉出茶汁。“发酵”则是极其关键的一步,需要她将揉捻过的叶片置于木桶中,用力压紧,再盖上湿布将其在日光下焐晒。 现在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只能等明天再来检验今日的劳动成果。 第140章 意外受伤 “颖儿,我回来啦!”鱼幼薇拖着疲惫的身子打开了大门,发现崔颖正皱着眉头坐在床边,手上还拿着一封信。 她奇道:“怎么啦,发生什么事啦?” “没什么。”崔颖摆摆手,“我那不成器的二哥又离家了,本以为放假回去能见他一面呢。” “他有和你们说过他要去干什么吗?”鱼幼薇更好奇了,她搬了个板凳坐过去,手里就差放上一把瓜子了。 “他不说我也知道,无非是要去参加吏部诠试呗。”崔颖撅起小嘴,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嗯,那他很厉害啊。”鱼幼薇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颖儿,我困啦。我要上床睡觉啦。” “这就上床啦?陪人家多聊一会儿嘛。”崔颖有些不满地斜睨她一眼。 “过两日吧。后天师傅或许会给我放一天假呢。” 崔颖忍不住嘀咕道:“你不就是书院免费的劳动力吗?天天累死累活的,罗兰有说过给你发工钱吗?” 她久久没有听到鱼幼薇的声音,往她床铺的方向一看——嘿,她睡着啦! 崔颖无奈地起身,帮她将露在外面的手臂放回被子里。 这边一到夏季空气中水分就十分充足,即使发酵了一整夜,又晾晒了一个白天,有一些茶叶摸上去还是有些湿润。鱼幼薇又在罗兰的指导下将茶叶放到一口滚烫的大铁锅里,为的是蒸干茶叶的水分。 最后,再将茶叶放在竹篮里,用炭火烘焙至五、六成,就可以开始筛分了。鱼幼薇挽起袖子,将茶叶中的茶梗、杂物一一剔除。做完这一切后,她不禁叹了一口气。 从前依靠鱼父的薪水,还有祖上传下来的宅子,他们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安逸的日子过久了,就很容易忘记还有一堆百姓过着水深火热的生活。 她坐在房间里,悠闲地喝着春茶时,还有许多茶农在地里辛勤的劳作着,然而就算这样,她还会时不时地感叹茶叶的价格太贵了。 其实很好理解,这和“谷贱伤农”一个道理——茶叶的价格定低了,茶农的利益也会受损。而且采茶、制茶要经过这么多道工序,要耗费这么多人力物力,价格定高一点是可以理解的。 她这几日都在茶园里,也没见到有一个茶农穿着光鲜亮丽,人人脸上皆是疲色,许多人甚至瘦得皮包骨头。仔细想来,就算茶叶定价高,经过层层剥削,到他们手里的钱也不会有多少。 嗅到空气中飘来的茶香,她才回过神来。罗兰已经将红茶泡好了,给她斟了一杯。 “你不是说要给你那位先生送礼吗?”罗兰指了指桌上的一个小竹篓,“我给你装在这里面了,你回去的时候记得把它带上。” 鱼幼薇怔怔地望着她的脸庞,又将目光转移到那把做工精细的紫砂壶上。良久,她才微笑着说道:“谢谢师傅。” 鱼幼薇这边在有条不紊地学着各种茶艺知识,另一边,她的倒霉先生却将手伤着了。 “段公子,您的手背怎么会肿得这么高啊?”徐墨轩捧着他的右手,六神无主地问道。 “墨轩,你……帮我去把徐夫人喊来吧。”段书瑞面色苍白,明明已经痛得快要晕过去了,他还在强装镇定。 “不用喊了,我已经来了。”徐夫人她她急匆匆地走来,她和徐墨轩一人一只手,将段书瑞架起来,扶到一张椅子上坐下。 “轩儿,去将我的药膏拿来。”徐夫人沉声道。她从药箱里翻出一块干净的布条,将其包裹在段书瑞手背的伤口上。 “段公子,徐宏他们不在,你就这样折腾自己。你老实告诉我,这伤口是怎么弄出来的?”徐夫人皱着眉头,面色变得很难看。 段书瑞刚想撒谎瞒过她,却见到她面色严肃地盯着自己,只能老实相告:“方才我抛掷石锁时,一不小心砸到了手背。” “可你之前练习时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徐夫人目光如炬。 “是我急躁冒进了。”段书瑞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今日感觉状态不错,就选了一个更重的石锁来练习。” 这时徐墨轩将一管药膏和一碗药粉拿来了。徐夫人将布料缠好,又涂了一层药粉在上面。 “这只药膏你拿回去,一日涂三次,涂完一管再来找我复诊。这几日伤口不要沾水,也不要过度用手。”徐夫人说道,“幸好只伤到了一只手。” 段书瑞用左手接过东西,道过谢后便打算离开。徐墨轩很是担心他的伤口,搀扶着他一直送到门外。 段书瑞走在街上,看到一些人投来同情的目光,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自从上次见到那个无赖后,他便有些心神不宁。这日锻炼的时候,他急着提升自己的臂力,身边又没有徐宏指导,一不留神就伤到了手背。 他又看了几眼惨不忍睹的右手,决定晚几天再去陈伯家,省得老两口担心。 伤筋动骨一百天,希望他的手早日痊愈,千万不要影响到他后面的考试。 第141章 回到长安 罗兰本来担心一个月的时间太短了,鱼幼薇无法学完所有茶艺知识。谁知这姑娘的聪颖程度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不仅在短时间之内学会了辨别茶叶的优劣,还将煎茶的工序都掌握了。 “不愧是长安城有名的才女。”罗兰捻了一撮茶碾上的茶叶,放到眼前瞧了瞧,“碾茶这一步你已经达到了我的要求。” 鱼幼薇羞涩的笑了:“我还有很多不足,以后还需要师傅多多指点。” “该教的我都教给你了。”罗兰摩挲着手上的翡翠指环,“但是想要开店的话,你的实力还不够。” 鱼幼薇点头道:“弟子明白。” “回去之后,你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写信问我。”罗兰看到锅里的茶水沸腾了,忙舀出一勺倒在茶碗里。 她端起碗啜饮了一口,脸上露出释然的神色:“真好,什么也比不上一碗好茶。” 鱼幼薇看到自己的努力得到了认可,高兴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 “你已经通过了我的考验。”罗兰微笑道,“但若是想精通此道,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鱼幼薇连忙跪下磕头:“师傅在上,受徒儿一拜!” 罗兰被她这一气呵成的动作吓到了。等鱼幼薇行完礼站起身,她才笑着说道:“你等这一日许久了吧。” “是的。可惜我没有买礼品,要不然这个拜师礼还能更正式一些。”鱼幼薇眉头微蹙,显然有些惋惜。 “你觉得我像是缺什么的人吗?”罗兰摇摇头,“最好的礼物,你已经给过我了。” 鱼幼薇有些好奇地偏了偏头,但师傅没有主动开口,她也不能多问。 “对啦,这个给你。”罗兰思索再三,还是掏出一个小布包。 鱼幼薇好奇地打开,发现里面是一些铜钱。她不解地问道:“师傅,您这是何意?” “这可不是我的意思,而是山长的意思。”罗兰一脸淡定地说道,“你这一个月帮了书院许多忙,又是采购又是采茶的,这些是你应得的。你就拿着吧,路上说不定能用到。” 鱼幼薇很想将布包推回去,但因为某些微妙的原因,她还是半推半就地收下了。 “明日你们就要回去了,今晚早些歇息吧。”罗兰柔声说道。 “师傅,明日你会来送我吗?”鱼幼薇眨巴着大眼睛。 “我尽量吧。” 鱼幼薇欢天喜地地跑回去,崔颖正在看传奇小说,正看到面红耳赤的桥段,冷不防被推门而入的她吓了一跳。 “鱼幼薇!”崔颖恼怒地瞟了鱼幼薇一眼。她刚想说“你以后进来之前能不能先敲门”,但想到鱼幼薇明日就要离开了,未说出口的话又咽回肚子里。 “颖儿,我明日一早就要走了。”鱼幼薇恋恋不舍地望着她,“明日很早就要动身,你就不用来送我了。” 崔颖闷闷不乐地盯着她,没有吭声。 “对啦,这个给你。”鱼幼薇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塞到崔颖手中。 崔颖看到那做工精细、款式别致的荷包,眼圈一下子红了。她将荷包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最后珍重地收到自己怀里。 “……那你们一路顺风,我就不去送你了。”崔颖哽咽着说道,“你可千万别忘了我,我以后还要来长安看你的……” 鱼幼薇抽动了几下鼻子,拼尽全力忍住眼中的酸涩,伸手抱住她,轻拍脊背以示安慰。 翌日清晨,集贤书院门口。 一架马车停在门口,旁边几匹马儿正在低头吃草。 李浩和杜宇衡在到洛阳后又买了两匹马,现在正好一人一匹。山长请了两个镖师,护送他们一行人前往长安。 这一路上山高路远,中途随时有可能跳出几个响马,一行人里没几个会武功的,不请镖师不成。 鱼幼薇接连望了好几眼大门,都没看到罗兰的身影。她心中好生失望,三两步跨上马车,将两侧帘子放下。 “幼薇!”一声熟悉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她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她一把掀开帘子,只见罗兰气喘吁吁地将一封信递到她面前:“回去再拆开看。祝你们此去一帆风顺,到了长安后记得给我回信。” 鱼幼薇感动到有些语无伦次:“师、师傅,我终于等到你了!” 罗兰笑着拍拍她的脸。日影融融,她唇角漾着笑,整个人都在发光。 “李兄,一路平安啊!” “杜兄,回去后记得给兄弟写信啊!” “以后有机会再来洛阳玩啊!” 几个与他们相熟的弟子站在门口,七嘴八舌地喊道,边喊边向他们挥手。 尽管知道前路多坎坷,但看到书院一帮人为他们送行,众人心中充满了暖意,也积蓄了更多面对前路的勇气。 从洛阳到长安,坐马车要半个月的时间。众人都没有忘记聂桑的叮嘱,决定坐船回去。宁愿多花些银两运输马匹马车,也不愿再去冒半点被响马劫持的风险。 所幸一路上还算风平浪静,统共只花了七日的时间便回到了长安。 鱼幼薇一回到书院便待不住了,迫切地打算回家。于是她洋洋洒洒地给段书瑞写了一封信,信里表达了她的归家心切,央求他早日来接她。 段书瑞很快托人传来回信,约定了来接她的日子。 第142章 拿她没辙 到了约定的这一天,鱼幼薇一早就起来梳洗打扮,想以最好的状态见到段书瑞。 段书瑞一宿没睡好,早早地就起来在院子里遛弯,不时透过门缝看看马车来没来。 一想到是要去接自己许久未见的徒弟,他特意换了一身衣服,虽未见多华贵,但做工十分考究,他很少穿出门。 段书瑞摇身一变,便从穷书生变成了不折不扣的佳公子。他就着这身打扮在门前徘徊着,也不知是等车还是展览。 其实此时如果有一匹马的话,他早就快马加鞭,疾驰而去了。但毕竟还要接人,光靠一匹马是不够的。 两个多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思念还是日复一日地堆成了山。思念如洪水般袭来,险些将他吞没。 他等了许久,还是没有等来马车。他只能无奈地看了一眼自己戴着手套的手,想起这些天自己的所作所为,他有点啼笑皆非,心道:“此事要是被温兄知道了,大概能被他笑话一整年。” 过了好一阵子,马车终于来了。驾车的老伯挠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对不住啊,公子。今日起晚了,差点误了时辰。” 段书瑞动作迅速地上车,笑道:“无妨。我们赶紧出发吧。” “得嘞,公子您坐稳了!”老伯一抖缰绳,连声呼喝,马儿得了号令,开始发足狂奔起来。 段书瑞:…… 幸好他带了避瘟丹,要不然一会儿胃里得翻江倒海了。 他的脑海里原本思绪纷飞,上车后才安心下来,背靠着软枕,将头一歪,很快就睡着了。 按照惯例,李浩和鱼幼薇总是最后几个离开书院的。李浩让两个家丁拎着行李走在前面,自己负手走在后面。他看到鱼幼薇在庭院里晃悠,眼前陡然一亮。 “幼薇,你今日打扮得很是好看,是要去见什么人吗?” “没有啊,李大哥你想多了吧。”鱼幼薇笑嘻嘻地说道。 她心虚地将李浩送到大门外,又重新回到庭院里。不知为何,她这几天总有些心神不宁,真希望不要出什么乱子才好。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她有些坐不住了,回转屋内拿了行囊,扛在肩上就下山了。 于是段书瑞到山脚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鱼幼薇一身白衣,单手支颐,坐在一块石头上,正百无聊赖地晃着脚。看到她这副样子,段书瑞不禁莞尔。 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鱼幼薇这才抬起头来。 一个俊俏的身影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进她眼底。 来人剑眉星目,一身利落飒爽的骑马装,一道腰封把他的腰身束得极细,双手戴着黑色的鹿皮手套。不是她家先生又是谁?她看得有些呆住了,总感觉每次见他,都有 不一样的好看。段书瑞大步流星地走来,向她伸出一只手,扬眉笑道:“还不起来?” 鱼幼薇笑得眼睛都弯成了一道月牙,她握住那只修长有力的手,双足发力,站了起来。 段书瑞退后一步,拉开二人的距离。他久久地凝视着她,半晌才开口道:“你瘦了。” 鱼幼薇默不作声地向前一步,抱住了他的腰。 段书瑞的手在空中一顿,下意识地停留在她的脊背上。他像给猫顺毛似的,轻抚了几下她的脊背。近距离接触才发现,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那纤细的腰肢他一只手就能环抱过来。 鱼幼薇仰起头,一双星目直望进他心底:“先生,你想我了吗?” 段书瑞本来有许多话想说,但此时此刻千言万语都汇成了一句话:“都几岁了,还这么爱撒娇。” 鱼幼薇轻轻放开环住他的手,开始细细打量起眼前的人。不知为何,她总感觉有些许怪异。当她看见那双黑亮的手套时,她才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现在还没到戴手套的季节,段书瑞平时也不怎么爱戴手套,怎么这回就戴上了? 趁他不注意,她使巧劲将他右手的手套拽了下来。段书瑞想用左手去挡,却没挡住。只见他的手背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上面还撒了一些药粉,隐隐可以闻到一股药草味。 “你的手受伤了?怎么能一直戴着手套?这样伤口会不透气的!”鱼幼薇声音都变了,她面色惶恐,仿佛受伤的是她自己。 “没事,只是一点小伤。”段书瑞笑笑,“戴手套只是为了不让你担心。” “不让我担心?你十月份就要参加吏部诠试了,我怎么可能不担心?”鱼幼薇心疼地低下头,用食指摩挲了一下伤口。伤筋动骨一百天,就算表面痊愈了,写字写久了也会感到不适。 鱼幼薇气愤地望了他一眼,绕过他向马车走去。 段书瑞急忙跟在她身后:“你生气了?” 鱼幼薇低声说道:“你这样不把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你可知道你受伤,别人也是会心痛的? 最后一句她只是想想,到底没有说出口。 一路上,段书瑞提心吊胆的,生怕又惹得身边这位不高兴。驾车的老伯丝毫没有察觉到车内紧张的气氛,手指将缰绳都摩出了火星子,终于赶在太阳落山前进了城门。 “先送你回去吧?”段书瑞讨好地说道。 鱼幼薇没有理他,撩开帘子看了一眼窗外,高声道:“老伯,停一下车!” 前方的老伯忙应了一声,将车挨着路边停下。 鱼幼薇起身就要下车,段书瑞拉了她一把,竟是没拉住。他连忙也跟着下车。 “老伯,劳驾您稍等一会儿。”段书瑞塞给他几枚铜钱,回首一望,看见鱼幼薇赌气地蹲在路边。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起来,跟我回去。”路边行人三三两两,有不少人都向二人投来异样的目光。 她赌气道:“我不回去。” 段书瑞叹了一口气,他走了过去,俯下身子说道:“可是我已经和你阿娘说过了,要把你带回去。” “你和她说过我多久回去吗?” “我只说这两日会接到你,没说具体时间。” 鱼幼薇将头扭向一边:“我不管,你要么将我丢在街上,要么让我和你一起回去。” 她这么一闹,依稀让他想起之前她和鱼母起冲突后,也是这般闹着不肯回去。自己一番劝说后,她才答应第二天一早回去。段书瑞无奈地摇摇头,真是孩子心性。 二人正僵持着,驾车的老伯插嘴道:“你们走是不走?我家那婆娘还等着我回去吃饭呐!” 他讲话带着浓重的地方方言,这么一打岔,两人都忍不住笑了。方才还莫名紧张的氛围一下子变得缓和了。 段书瑞笑着说道:“你不是一直想见我的师父吗?今日就满足你这个愿望。” 鱼幼薇抬头望向他:“你要带我去见你师父?现在?” 段书瑞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算是默认了。 鱼幼薇倏地站起身,向马车走去:“那咱们走吧。” 等到二人都上了马车,老伯重新拿起缰绳,大声说道:“哎,这就对啦——小夫妻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我和我家老太婆也是这样过来的……” 鱼幼薇将头转向窗户,从段书瑞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的肩膀在轻微抖动,似乎忍笑忍得很辛苦。 段书瑞扶住额头:“大爷,您还是专心驾车吧……” 第143章 其乐融融 马车开动了,这次的速度却放缓了不少。鱼幼薇看着窗外的景色,漫不经心地问道:“你现在还是一个人住吗?” “我不是一个人住,难道还是几个人一起住?”段书瑞想到自己那间逼仄狭小、被称作“寒舍”也不为过的屋子,忍不住笑了。 “还是说你希望我效仿苏山长,也养一只狸奴?” “未尝不可。” “我以后做官去了,哪儿有时间喂它?” “我可以帮你。” 段书瑞终于察觉出些许不对,于是果断转移话题:“你这次回来,要待多久?” …… 马车很快就到了巷子口,二人并肩向内走去。二人刚一前一后进门,陈夫人就热情地迎了上来。她看到鱼幼薇,顿时双目放光。 “修竹啊,我前些日子还在问你师父,怎么迟迟没听到你定亲的好消息。没想到你这么争气,今日就领了一个姑娘回来……” 段书瑞耳尖一红:“师娘,您说什么呢!这是我教过的徒弟。” 没想到鱼幼薇倒是丝毫不见外,她上前一步,拉住陈夫人的手,亲热地喊道:“师娘好。” 段书瑞皱眉:“你这称呼,辈分全乱了。” “哎,没事。”陈夫人挥手制止他,“咱们这里不比外面,不在意那么多虚礼,姑娘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鱼幼薇得意地望了他一眼,他只得摇头。 就在这时,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崔景信出来了。 “段兄,这就是你收的那个小徒儿?”他绕着鱼幼薇走了一圈,不由得啧啧称奇。 鱼幼薇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连忙缩到段书瑞身后。后者伸手将她一挡,遮了个严严实实。 “崔兄,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他不客气地说道。 “你就这么宝贝这个徒儿啊,连让别人看一眼都不肯?” 明明是一句玩笑话,在他嘴里却显得格外不正经。 段书瑞将鱼幼薇遮得更严实了,冷冷说道:“就不给你看。” 这时,陈伯也端着菜出来了,鱼幼薇笑吟吟地向他行礼:“师祖好。” 陈伯本来以为传说中的才女只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姑娘,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秀美绝伦的少女,衣饰华贵,又听她笑语如珠,似乎和段书瑞关系极为密切,不觉一怔。 陈夫人没好气地锤了他一下:“愣着干嘛?还不赶紧上菜,没看见这儿有客人嘛。”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对鱼幼薇的喜爱。崔景信用肘子捅了捅段书瑞:“喂,这下你可要失宠啦。” 段书瑞没理他,拉着鱼幼薇去后厨帮忙了。 几人相谈甚欢,席上氛围甚是热络。鱼幼薇主动向众人分享自己的游学经历,她素来健谈,说的都是洛阳的风土人情,二老听她谈吐隽雅,见识渊博,不禁大为倾倒。 崔景信听到她讲到自己刚从集贤书院回来时,执酒杯的手略微一顿。他像是想要问些什么,但到底还是没有问出口。 饭后,鱼幼薇想要帮忙洗碗,却被陈夫人半哄半劝地推出厨房。“老头子,你和修竹二人收拾残局。我带幼薇去看房间。” 她携着鱼幼薇的手就来到后院:“好孩子,你就住念儿的房间吧。” 鱼幼薇好奇道:“念儿?” “念儿是我的儿子,现下他回自己的小家住去了,他以前住的房间就空出来了。” “我就住一晚上,您不用太费心。”鱼幼薇歉意一笑。 “不费心,一点都不费心!”陈夫人笑着说道,“一直听说修竹有一个女徒弟,老早就想见你了。” 鱼幼薇低低一笑,俯下了头。走了一会儿,她又问道:“师娘,我先生……他住哪儿啊?” “他啊,和景信那孩子住一间房呢。” “景信……是方才那位崔公子吗?”鱼幼薇不由得睁大双眼。 “是啊。他这个人啊就是这样,看到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就忍不住调笑一番……你别往心里去啊。”陈夫人摇头道,神情颇有些无奈。 鱼幼薇口上应着,心里却想到:颖儿给我说过她有一个进京赶考的二哥,不会就是这位崔公子吧? 正自浮想联翩之际,陈夫人松开她的手,推开一扇门:“就是这里啦。” 鱼幼薇看了一眼,只觉屋子里的家具装潢一应俱全,面积也足足比段书瑞的卧室大了一倍有余。她笑道:“那我就在这里借住一晚了,谢谢师娘啦。” “不客气,那你好好休息,我就先走啦。”陈夫人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她第一眼就相中了这丫头,现在更是越看越喜欢。 翌日一早,段书瑞就将鱼幼薇送了回去。 一路上,鱼幼薇有些欲言又止。最后,她还是下定决心,开口问道:“先生,这段时间温师傅有给你写信吗?” 段书瑞作沉思状:“让我想想。知道我考上进士后,温兄特意写了一封信表示祝贺。但是从那之后,他就很少给我写信了。我写过一两封信,询问他最近过得如何,但他回信的速度越来越慢,回信的内容也越来越少。我以为是他公务繁忙,最近便也很少主动给他写信了。” 鱼幼薇蹙起眉头:“我有些担心他。本来这次应该去看望他的……” 段书瑞捏了一把她的脸:“你啊,还是先担心一下自己吧。温兄他人缘极佳,办事也利索,哪儿需要你来操心?” 鱼幼薇不满地看了他一眼,须臾,从蓝布包袱里掏出一个小竹篓,放在他面前。 段书瑞拿起那个比手掌宽不了多少的小竹篓,好奇道:“这是什么?” “这是我自制的红茶。”鱼幼薇浅笑着回答道,“昨日人多,忘了给你了。先生回去可要好好品尝一下,期待你的反馈。” “为什么突然想到……去学茶艺?”段书瑞久久凝视着她的面庞。 “技多不压身嘛。多掌握一项技艺,便是多了一项谋生的本领。”鱼幼薇笑嘻嘻地说道。 “我和你说过,你无需为钱的事情担忧。”段书瑞轻声说道。 “不想着怎么挣钱,难道钱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么?”鱼幼薇笑着摇摇头,她向窗外一瞥,喜道,“先生,我到家了!” 她迫不及待地下车,连行李都忘了拿。段书瑞只得拿了行李跟着跳下车。 “先生,今年的中秋咱们可以一起过吗?”她站在门口,笑着问道。 “……到时候再看吧。” “嗯,我等你。”鱼幼薇接过包袱,推门进屋。 第144章 学海无涯 八月底,段书瑞给学生们讲完课本上的内容,就到了分别的时候了。 “呜呜先生,我会想念你的! ”香香一边用手帕擤鼻涕,一边拽住段书瑞的袍袖,似是很舍不得他离开。 “人生何处不相逢。”段书瑞低下头,耐心地安慰她,“咱们都住在长安城里,总有机会再见的。” “先生要去哪里做官?会离开长安吗?”阿云迫不及待地问道。 “这个嘛,现在还不清楚……” “先生,这是我家鸡下的蛋,请您一定要收下!” “先生……” 郭小胖和卫瑾风站在最后面一排,静静看着一帮学生七嘴八舌地与段书瑞告别。过了一会儿,郭小胖扭头问道:“神棍,你多久入学?” “下周就要去了,先生会送我去的。” 郭小胖“哦”了一声,他强装镇定,却难掩眼中的失落。 “我记得你不久也要去太学了,紧张吗?”卫瑾风看他一眼。 郭小胖苦涩一笑,他的成绩处于中下游,这次能进去还是靠他爹找的关系,走后门将他硬塞进去的。哪里能跟堂堂正正考进白鹭书院的卫瑾风相比? “不用紧张。能读就读,读不了的话多吃几碗饭,多看两本书也是好的。”卫瑾风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我下周要先行一步,你也来送我,好吗?” 郭小胖的眼神放光,他用力地点了一下头:“好!我提前雇一辆马车,到时候咱们三人一起去!” 卫瑾风笑着抬起手掌,郭小胖与他击掌,二人会心一笑。 少年时期的友谊最是纯粹,也最是坚固。 段书瑞站在台上,将二人击掌的一幕看得清清楚楚,他笑了,笑得十分欣慰。 他想起之前鱼幼薇说的话。 前两日,鱼幼薇又不请再来,用的还是以前那个理由——“担心先生一个人无聊,特地来看看”。段书瑞已经习惯她的不定期上门了,身子往旁边一挪,她便像一条游鱼似的窜进门去了。 “这是谁写的诗啊?写的还不错呢!”鱼幼薇拿起他书桌上的一张纸,好奇地问道。 “卫瑾风写的。”段书瑞大剌剌地在椅子上坐下,“依你看,他的实力能在你们书院排上名吗?” “唔,光凭一首诗看不出来什么。”鱼幼薇轻轻放下那张纸,“但他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通过苏山长的考核,可见其厚积薄发。他有这种毅力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他要听到你这么夸他,定是欢喜得不得了。”段书瑞笑道。 段书瑞将注意力拉扯回来,他面带微笑地望着一众学生,强忍下心中的涩意。 先生不求你们每个人都飞黄腾达,先生只希望,你们一切安好。 很快就到了送卫瑾风入学的日子。将卫瑾风送到白鹭书院,又将郭小胖送回家后,段书瑞看了一眼车里的鱼幼薇:“大小姐,您是不是也该回家了?” 鱼幼薇被他逗得一笑,有意与他唱反调:“可我看现在时辰还早啊,我再去您那里坐坐吧。” 段书瑞看着她嘴角得意的笑容,心头有些感触。 她变了许多,相貌身形都变得更出挑了;但似乎又分毫未变,还是那个爱笑爱闹的孩子。 而且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自从鱼幼薇经常进出他家门后,上门说亲的人少了许多。原先老爱在他门前神出鬼没的几个人,现在更是连影子也找不着了。 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她这么能帮他挡桃花呢? 段书瑞在炉子上烧水,等水烧开后又抓了一把茶叶丢进去。鱼幼薇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先生,您给我讲讲科举考试的事情呗。” “你想了解什么呢?”段书瑞专心地看着炉子上的茶,又拿起扇子扇了扇火。 “我想知道您后续是怎么安排的。”鱼幼薇老老实实地说道。 “怎么安排的啊……”段书瑞用一块抹布包住提手,拿起茶壶,往两个白瓷杯里倒满茶。“让我想想。” “先生,茶满是表示送客的意思。”鱼幼薇无语地看着他。 “哦。”段书瑞会意,端起她那杯茶,又倒了一半回壶里,“你现在喝茶还挺讲究的。” “那是自然。” “通过吏部诠试后,还有一段‘守选’期。” “守选?” 段书瑞点点头,将茶杯递给她。 唐朝中后期,科举制度已经基本成熟。从各阶段考试以及官员任命都有了一套完整的制度。不管学子是考中明经还是进士,都不太可能被直接授予官职。一般要在长安等上几年,吏部才能腾出空位子。这段时间就叫“守选”。 短则两三年,长则六七年。 “那等待的时间里,您打算做些什么呢?”鱼幼薇问道。 “……我还没想好。”段书瑞双手掩面,很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或是大声咆哮一番。直到知晓一切后,他才意识到自己以前的想法有多天真,竟然傻到以为通过吏部诠试就能马上做官,拿到俸禄。 “先生,您能走到今天已经很不容易了。”鱼幼薇安慰他,“要知道有不少人在中途就陨落了。” 段书瑞勉强一笑,咽下一口茶水,感觉喉腔里尽是苦涩。 “先生,我倒是有个提议。”鱼幼薇想到了什么,击掌一笑,“您可以去考‘博学宏词科’或者‘书判拔萃科’。” 段书瑞的目光陡然一亮,他没有打断她,而是示意她说下去。 “我也是听夫子说的。”鱼幼薇思索着说道,“听说这两科的考试难度比进士还要大,但只要考中了,就能立即授官。白乐天似乎走的就是这条路呢。” 段书瑞认真地看着她,头脑开始飞速转动。 通过进士科考试已经足够要他半条命了,现在她和他说还要再通过一科更难的考试? 还不如让他一头撞墙呢。 第145章 仕途不易 段书瑞将鱼幼薇送走后,仔细地考虑了一下她的提议。 他思来想去,没有什么头绪,便准备改日登门拜访一下陈斯年,询问一下这位师兄的看法。 当然,他没有空手上门,而是带了两盒精致的细点——静婉和陈浩然都好这一口。 “老爷,段公子来了。”下人向陈斯年禀告道。 “哦?快请他进来。”陈斯年正在一张白纸上练字,静婉在一旁替他研墨。 看着段书瑞走了进来,手上还带着两个盒子,陈斯年无奈地摇摇头。 “师弟啊,你人来就行了,何必带这么多礼物呢。” 段书瑞笑道:“这不是要到中秋了吗,我寻思着买些点心,正好大嫂和浩然都喜欢。” 静婉看出他们二人有事要商量,接过点心后便离开了房间。 “师兄,您在写什么?”段书瑞好奇地问道。以往得知他前来拜访,陈斯年都是亲自出来迎接。这一次他人都进来了,陈斯年手上的笔还未搁下,这实在有些不同寻常。 “好了!”陈斯年利落地收笔,“修竹啊,你过来看看。” 段书瑞过去一看,只见白纸上是苍劲有力的两行大字——“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这是……青莲居士的《梦游天姥吟留别》?” “是的。青莲居士一生未得到皇帝重用,在朝中又受到权贵的排挤……我的境况,又能比他好到哪里去呢?”陈斯年叹了一口气。 段书瑞一怔,他想到以前听陈伯说过,陈斯年考上进士后,最开始也是在家静候佳音。等了足足三年,才等来一个芝麻绿豆的小官。 “你这次来,是想请教一些官场事宜吗 ?”陈斯年目光柔和地看着他。 段书瑞于是将昨日鱼幼薇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了,陈斯年听后不由得皱起眉头。 “师兄,您认为这两科的考试难度如何?”段书瑞心中有些忐忑不安。 “‘博学宏词科’的考试内容是‘试文三篇’,即诗、赋、议论各一篇。‘书判拔萃科’的考试内容是‘试判三条’,考察的其实是应试者书写判词的能力。” 段书瑞听得一头雾水,陈斯年耐心地和他解释一番,连茶水都喝光了两盏,这才让他豁然开朗。 原来,“博学宏词科”是吏部科目选的科目,并非制举科目。这一科要求很高,顾名思义,应试者既需要有渊博精深的学识,又需要有优美恢弘的文词。考试的内容不再局限于四书五经,而是广泛涉猎群书。考题甚至会涉及到一些社会、自然的百科知识。 “而且这一科十分考验士子的写作功底。”陈斯年叹了一口气,“昌黎先生应考了两次,最终都是以失败告终。” 段书瑞听了之后,脑海里立马浮现出两个大字——“没戏”。 那么“书判拔萃”一科呢? 三道判词,其实就是三篇字数在二百字左右的骈文,以文理是否优长为评分标准。这一科听着倒不算特别难。 “‘书判拔萃科’属于制举科目,朝廷会不定期举行制举考试。”陈斯年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今年的时间我不太清楚,但料想也是在吏部诠试之后。” 段书瑞勉强一笑:“朝廷为了选拔人才,也是设立了不少考试科目。” “修竹啊,你这段时间可以多练习一下骈文。”陈斯年拍拍他的肩膀,“你啊,不要有太大的心理压力。先把吏部的考试通过后再另作打算吧。” …… 段书瑞告别陈斯年,回到家时,发现有人在他门口探头探脑的。那人一袭粉色襦裙,不是鱼幼薇又是谁? “你在我门口鬼鬼祟祟的做什么?”段书瑞忍不住笑了。 他笑起来很好看,恍若晴光映雪,美玉生辉。鱼幼薇整个人都有些看呆了。 “先生,我约你一起过节,你还没给我答复呢。”鱼幼薇不满地嘟起嘴。 “你说中秋啊。”段书瑞作沉思状,“怎么办,不久后我就要考试了呢。” 他这话倒不假,中秋后的第三周他就要站上考场了。 鱼幼薇心中好生失望,她垂下头,转身准备离开,却被段书瑞拉住了手臂。 “不过陪你过节的时间还是有的。”他勾唇一笑,“具体的安排我们可以慢慢商量。” 第146章 中秋赏月 鱼幼薇最近老是乐呵呵的,吃饭时傻笑,做针线活时傻笑,睡觉时也傻笑。 “你到底在美些什么啊?”鱼母半是好气半是好笑地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炉子上的水都要烧干了!” 鱼幼薇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忙手忙脚乱地把火熄了,用帕子包着把手将铜壶拿下来,放到一旁的桌子上。 “你最近这几天怎么了?”鱼母狐疑地问道,“莫不是鬼上身了?” “阿娘,您想到哪里去了!”鱼幼薇眼珠快速地转动着,思索着怎么把她阿娘搪塞过去,“其实啊,我是在高兴师傅给我准备的礼物!” “你说的师傅是……那位罗娘子?” “是啊,就是她!她对我当真是极好的!”鱼幼薇拉住鱼母的手,眉飞色舞地说道,“她得知我回来后,就说要送我一套茶具当礼物呢!” 在集贤书院的时候,鱼幼薇经常去罗兰房间里找她谈心。一日,她们谈到了罗兰收藏的那套白瓷茶具。 在鱼幼薇看到那套茶具时,她彻底折服了。这套茶具共有24件,包括细巧的茶杯、茶漏和壶承,一把茶壶、一个茶罐等等。白瓷的光泽柔和,触感细腻。鱼幼薇拿起一只茶杯,就舍不得放下了。 罗兰看到她炽热的目光,勾唇一笑:“我差点忘了,你还没有一套称手的茶具。过几日我送你一套白瓷茶具吧。” 鱼幼薇连连摆手:“徒儿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拿来练手的茶具还是不要太名贵……要是不小心磕着碰着了,我会心疼的。” 而且太过于呵护茶具难免束手束脚,也丧失了点茶时潇洒自如的意境。 明明是随后一说的话语,没想到罗兰记住了,还一直记到现在。 “一套茶具?这也太名贵了吧?”鱼母微微皱起眉头。 “师傅说给我选的就是寻常人家用的柳木纹茶具,不会太贵的。”鱼幼薇兴高采烈地说着,“茶具还在路上呢,估计过两日便能到了。” “对了阿娘,今年中秋我想请先生来做客,和我们一起赏月。”鱼幼薇收敛起脸上的笑容,给鱼母倒了一杯茶。 鱼母接过茶杯的手顿了一顿,茶杯一晃,几滴茶水倾洒出来,她连忙拿抹布去擦:“好啊。先生帮了我们这么多忙,是得好好感谢一下他。” 这间房屋的布局与最开始相比有了很大变化。考虑到鱼幼薇现在长大了,不方便再和鱼母挤在一张床上睡觉,段书瑞主动提出请工匠来重新规划一下室内布局,给鱼幼薇另行修建了一个小房间,还在房间里安置了一张小榻,房间用层层帘幕与正堂分隔开来。 “先生,这得花不少钱吧?”鱼幼薇看着屋里焕然一新的布局,嘴巴张大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没花多少钱。你先生我也是有一点积蓄的。”段书瑞说着拍了拍腰间的荷包。 鱼幼薇被他逗笑了,她沉默了一会儿,偏着头看向他:“我觉得还少了一样东西。” “什么?” “少了一间客舍啊!要是你和温师傅来做客,天色晚了,你们住哪儿呢?” 段书瑞本想告诉她这个担心是没有必要的,因为他们二人都很少在外留宿。但转念一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唐代宵禁制度无比严苛,要是晚上黑灯瞎火地还在外面赶路,被官兵抓到是要饱受皮肉之苦的。 于是他松了口,让工匠又在院子里修了一个亭子,亭子里面摆了一张床。亭子的四面各有一张帐帷,可以放下来。其他季节小住一晚倒没什么,冬季的话住着就有些冷了。 很快,便到了中秋节这日。 段书瑞拎着一只烧鸡,一壶酒如约而至,三人围着餐桌团团坐下。鱼母因为身体不适,喝了一点粥就回房休息了。 “先生,我们去屋顶看月亮吧。”鱼幼薇扯扯段书瑞的衣袖。 “屋顶?”段书瑞放下酒杯,“那得有梯子才行。” 鱼幼薇示意他出来,二人走到后院一看,果然见到一把折叠起来的梯子。 段书瑞:…… 他一手抱着酒坛子,一手扶着梯子先上去,然后向底下的鱼幼薇伸出左手:“你慢点上来。” 鱼幼薇粲然一笑,她怀揣着下酒的果品,扶着梯子慢腾腾地爬上来。最后,她握住那只一看就很有安全感的大手,手的主人一发力就将她拉了上来。二人并排着在屋脊上坐下。 “亏你想得出来。”段书瑞看看下面的高度,“你是一点不恐高啊。” 鱼幼薇轻轻晃了一下脚,她指着天空中的月亮说道:“先生你看,这才是观月的最佳位置。” 疏朗的夜空中圆月高悬,清冷的光辉温柔的倾斜在屋檐上,照得二人的身影分外明亮。 鱼幼薇看着月光照亮了身边人的侧脸,给那本就精致的五官增添了一丝圣洁。段书瑞仿佛感受到她的目光,向她偏头一笑。 他带着锐意的眉目唯有在面对她时才会不自觉软化,变得柔和。 被他用如此温柔的眸光注视,鱼幼薇没有再顾忌什么,大胆地提出心中的疑问:“先生,怎么从来没听您说起过您的父母?” “我的父母啊……”段书瑞重新望向那一轮明月,“他们都不在这里,我也很久没有他们的消息了。” “怎么会……先生您不是长安人氏吗?”鱼幼薇有些不解,她以前一直以为段书瑞的双亲走得早,才留他一人孤零零地在世上,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 “是,也不是。”段书瑞模棱两可地说道。 “那是什么意思?”鱼幼薇微微偏头,费劲地想要理解他这句话的含义。 “如果我告诉你——我不属于这里,我来自一千多年后的长安,你会信吗?”段书瑞没有看她,而是紧盯着那一轮圆月。他的身形不算单薄,此刻却像是要乘风归去,仿佛下一秒就会随着雾气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鱼幼薇吓得一个激灵,忙伸出手拽住他的衣袖。 “吓到你了?”段书瑞笑着看向她,“方才都是骗你的。” 第147章 月下对诗 “害,我就说嘛。”鱼幼薇抚了抚胸口,“先生你就知道吓我。” “我的母亲,是一个很要强、甚至用‘强势’二字来形容都不为过的女子。”段书瑞轻声说道,目光也变得愈发柔和,“她从小就对我十分严厉,有一次我受不了她的管束,偷偷离家出走……” “啊,那后来怎样了?她找到你了吗?”鱼幼薇神色紧张地说道。 “我很会躲的,她怎么找得到我?”段书瑞哑然失笑,“后来,我花光了身上的钱,晚上只能在桥洞里过夜。我蜷着身子在桥洞里睡了一晚,后面还是我母亲的一个朋友晨跑时发现了我,把我送了回去。” 鱼幼薇想到他被人当场抓住的场景,笑得前仰后合,她一个没坐稳,身子当即往前一栽。 他眼疾手快地扯紧她的衣摆,止住她下跌的趋势,又将她揽回怀里。 鱼幼薇一靠上他精壮结实的胸膛,脸“腾”的就红了。 段书瑞看着檐下堆放的一堆杂物,背后出了层冷汗,双手死死搂住鱼幼薇,张嘴就想骂她。 谁知她竟然轻轻挣脱出来,拿过他身边的酒坛子,拔开塞子“咕嘟”喝了一大口酒。 段书瑞一愣,不知她此举是何意。 鱼幼薇放下酒坛子,用手背擦掉唇边酒液,笑着看了他一眼:“先生,我这是给自己壮胆。” 她肤色本就白腻,此时有些不胜酒力,面上透着浅浅的粉色,好看得很。 段书瑞收回目光,感觉喉咙有些干渴,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口水。 “先生,你还没说完呢。”鱼幼薇拽拽他的衣角,“那你现在还埋怨你的母亲吗?” “我有什么资格去埋怨她呢?她虽然严厉了些,但她给予了我生命,将我抚养成人,同时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再说了,她虽然严苛,对我也是真的好,基本上是有求必应。” 鱼幼薇颇为认可地点点头,她露出一个懵懂天真的笑容:“先生,那在你心里,我是怎样一个人呢?” 一阵凉风袭来,她忍不住连打两个喷嚏。 段书瑞见她穿得单薄,不假思索地将自己的大氅脱下来,轻轻披在她身上:“都入秋了,怎么还是穿得这样少。本以为你出去一趟,应该学会怎么照顾自己了。” 就当鱼幼薇以为听不到他的回答了,却听到他的声音幽幽传来:“你是一个没大没小的疯丫头,行事胆大妄为,但是……我不反感。” 鱼幼薇讷讷地应了一声,将自己的下半张脸缩进毛领里,嗅到他身上独有的檀香,她的面上又是一红。不过还好方才喝了酒,可以大言不惭地说这是微醺的表现。 她抬头望了一眼月亮,双眼晶亮地说道:“先生,我们来对诗吧?” 正在喝酒的段书瑞猛地被呛到,咳了个惊天动地。 “你……”他的食指微微颤抖着指向她,原本想谴责她良辰美景当前,不想着赏景,却想着吟诗作对。 但一对上她那充满期许的目光,他到底还是没忍心拒绝。也罢,硬着头皮上吧。 “好吧,你先来,我洗耳恭听。” 鱼幼薇指着天上的圆月,摇头晃脑道:“皎皎天上月。” 段书瑞思索片刻,脱口而出:“皑皑寒窗雪。” “莫道明月不解意。” “……何因遣送相思来。” 鱼幼薇低声一笑,又小声嘀咕了句什么。段书瑞把头凑过去听,却见她双目一闭,倒在他肩上睡着了。不一会儿,耳畔传来一阵均匀的呼吸声。 段书瑞不敢动,他屏住呼吸,在黑暗中长久地凝视着她的侧脸,他抬起手,又收回去,反复几次,手指无所适从地在空中挣扎了不知多久,才轻轻勾住她的腰。现在还不算太晚,先让她小憩一会儿再叫醒她吧。 之前,他总以为自己于她更多的是责任,是担当。 但此时月光黯淡,四下无人,他细细琢磨,终归还是从那份责任中品尝出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他不敢深究,也不愿深究。他习惯了循规蹈矩的生活,不能容忍一点变数出现。 他就着这个姿势坐了许久。须臾,他靠上她毛绒绒的脑袋,轻声说道:“不管在哪儿,我总是能够护住你的。” 声音低不可闻,却字字珍重。 次日早晨,鱼幼薇醒来时,发现段书瑞已经回去了。 她有些失望,在院子里徘徊了一圈,正在此时,她发现原本空荡荡的脖颈似乎多出什么东西。 她举手一摸,发现是那根系着红绳的护身符——正是段书瑞为她求来的那枚。她从白鹭书院回来后将其解下,放在枕头边上。没想到今日醒来便出现在脖子上。 想到是谁为她系上的,她的心情骤然变好,哼着小曲儿就去烧水了。 在离吏部考试只有不到半月的时候,陈舒云终于赶回来了。 “师兄,你还舍得回来啊!”崔景信接过他手中的行囊,笑着打趣道。 “我家的确离长安挺远的。”陈舒云笑着说道,“不知道以后会去往何处做官,所以我特意和内人商量了一下搬家事宜。” “不过想在长安城里买房置业的确不是一件易事。”崔景信连连摇头,“这里的房价高得吓人,我认识的一些熟人都是在此地租房。” 此时段书瑞从门外进来了,面色有些难看。 “段兄,发生什么事情了吗?”陈舒云鲜少看到他如此失态的样子,好奇地问道。 “吏部的考试改时间了,以往都是十一月考,这一回却改成了明年正月考。” 崔景信听罢一摇折扇:“这不是好消息吗?” 段书瑞无语地看了他一眼,一般的人都是渴望早考完早解放,只有他的脑回路最清奇。 “正好,你们都来齐了。”陈伯从房间出来,环视了三人一圈,“一炷香之后到讲堂就坐,我给你们讲讲吏部试的内容。” 三人忙齐声答应:“是,师父!” 第148章 我命由我 从陈伯家出来后,三人的神色都有些凝重。 本以为通过吏部考试后就能授官,结果结果出来后还得等上一段时间,分配的还只是一个九品小官,这谁能高兴得起来。 “修竹,你来一下。”陈伯的声音从三人身后响起,段书瑞的脚步登时停住了。 他回转屋内,只见陈伯正襟危坐在胡床上,好整以暇地等着他。 “师父,您找我?”段书瑞心里“咯噔”一声,他最了解自己这位师父,他这副样子一看就是要和自己说一些心里话。 “修竹,其实你可以去考‘书判拔萃科’。” “师父,为什么呢?” “这一科考试的时间和吏部考试挨得很近。”陈伯说道,“而且……” 他斟酌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师父,您说吧。”段书瑞语气诚恳地说道,陈伯说的话可能不好听,但一定不会害他。 “你的情况和他们不同。舒云名下有家族产业;景信他家世显赫,就算科举之路行不通,他也可以通过‘门荫’或其他途径入仕。”陈伯认真地说道,“而你不一样,留给你的时间并不多。你明白吗?” 段书瑞沉默良久,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与其等上个三年五载,还不如自己为自己搏一条出路。通过‘书判拔萃科’的考试后,朝廷会立刻授予你官职,这倒是省去了不少等待的时间。”陈伯说道。 “那……如果没通过呢?”段书瑞好奇地问。 “没通过也不影响什么。只要你吏部考试通过了,朝廷照样会授予你官职的,只不过要多等一段时间。” 段书瑞犹豫了片刻。他一抬头,对上陈伯期许的目光,实在不忍心拒绝:“师父,您再让我好好考虑一下吧。” 他脚步虚浮地回到自己屋内——崔景信不知道去哪儿了,房间里空荡荡的。他下意识地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 他来到这边时,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有的——没有金钱、没有地位、没有亲人,有的只是一间过世父母留下的房屋。 在没有发生变故之前,他是一个儒学夫子,赚的钱不多,但足够一个人生活——他原先也是打算这样过下去的。 直到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才改变了他最初的想法。原来,贫穷、无权无势才是原罪,普通人家就算不主动找麻烦,麻烦也会自己找上门来。 他认清了时代的局限性,也认清了自己的局限性。自从他决定走“科举入仕”这条路后,他付出了许多常人根本想不到的努力:夏天洗冷水澡让自己保持清醒、冬天时常只穿一件单衣看书,为的就是不犯困……他一个现代人竟然能通过层层筛选,考上进士科榜眼,背后付出的努力只有自己才知道。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最终通过了层层选拨,现在只差临门一脚了。让他现在就放弃,他怎么能够甘心? 他向来是喜欢将命运紧紧抓在自己手里的。让他花几年的时间去等待一个未知的结果,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而且,传说中比礼部考试还难的两科真的有这么难吗?他倒要看看,自己能不能再打破僵局,重新迈上一个新的台阶! 段书瑞做了几次深呼吸,平复下自己激动的心情,出去找陈伯,告诉他自己的决定。 “师父,我打算听您的,参加‘书判拔萃科’考试。” 陈伯这才真正的喜笑颜开,他拍了拍段书瑞的肩膀:“好孩子,有志气!” 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很快鱼幼薇也知道了这个消息。 “先生,我觉得你可以的!”鱼幼薇正在煎茶——洛阳离长安并不算远,罗兰送的茶具很快就到了。她这几天醉心于此道,连最爱看的书都没顾得上看。 段书瑞看了一眼桌上的茶饼,皱起眉头:“虽然我不是特别懂茶道……但煎茶应该需要用到一整团茶饼吧?” 鱼幼薇正在添水的手在空中顿了一顿,她苦笑道:“茶饼可不便宜啊,一百文就这么一小团,我只好省着点用了。” 段书瑞紧抿嘴唇,放在身侧的手不由得紧握成拳。 第149章 判词不易 然后第二天一早,鱼幼薇就目瞪口呆地看着门前堆了一垛茶饼。 “先生,你说这会是谁买的呢? ”鱼幼薇佯装不解地问段书瑞。 “不知道,或许是神仙显灵吧。”段书瑞面不改色地回答道。 “是吗?那就谢谢这位活神仙了。”鱼幼薇双手合十,微笑道,“这些茶饼够我用一个月了。” 段书瑞不语,只是挑了挑眉,面上闪过一丝得意之色。 复习任务依然艰巨,段书瑞不仅需要自己动笔写判词外,还要广泛学习前人的智慧,博采众长。吏部铨选以“身言书判”四项能力为主要测试内容,先试书判,再察身言。判文内容达到“文理优长”者方为合格,之后才能进入“身言”的考察环节。 “身言书判”分别指身体相貌、言辞表达、书法和判案能力。段书瑞只能隔三差五就往陈斯年那儿跑,或是把自己写的判词托人送给他。 “修竹,你得空可以看一下《大中刑律统类》,长安的书肆几乎都有此书。”陈斯年正拿着朱笔批阅他写的判词。 “师兄,我写的判词……当真那么糟糕吗?”段书瑞惴惴不安地问道。 “当今圣上锐意创新,颁布的这部律法改变了自秦汉以来律的传统体例,将律、令、格、式混合编在一起。我估计这次的考题也会跟着创新。”陈斯年皱着眉头说道,“从你的判词可以看出你对当朝律法知之甚少,想要通过考试还是有些难度。” 段书瑞听前半截听得一头雾水,但他向来做足面子功夫,仍是梗着脖子点点头。 他来到了崇文阁,正在书架上挑选书籍呢,被眼尖的掌柜认出来了:“这不是今科榜眼吗?好一段日子没见你来啦!” 段书瑞有些僵硬地转过身:“掌柜的,别来无恙啊……” “您这次来是想选什么书呢?我来帮您找!”掌柜声若洪钟,他周身三尺的气流仿佛都被他的大嗓门微微搅动。 “掌柜的,您小声一些,这儿还有其他客人呢……”段书瑞向他摆摆手。 然而已经晚了,书肆一楼的客人都听到了掌柜的声音,齐刷刷地向段书瑞看来。 …… 段书瑞屈膝捂脸,好想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进去。 掌柜丝毫没有收敛,他将段书瑞半拉半请地带到柜台,朗声说道:“各位,以前这位公子就经常光顾小店,现在他考上了今科榜眼,小店也是蓬荜生辉啊!李某不才,与科举无缘,今日却要支持一下读书人!我宣布,今日公子在我这里的消费一律折半!” 段书瑞低着头,本来已经将此店暗戳戳地拉入黑名单,听到最后一句话不由得双目放光。 掌柜的,既然是你自己说的,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除了《大中刑律统类》外,段书瑞一口气又挑了好几本书。当掌柜露出快要哭出来的神情时,段书瑞这才肯放过他:“就这几本吧,劳烦您帮我结账。” 掌柜用右手捂住胸口,面上带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本以为这位看上去就正派的公子不会占太大便宜,谁成想他一选就是一箩筐!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段书瑞心满意足地背着一箩筐书回到家里,再过两日陈伯就要进行月测了,他还要好好准备一番呢。 他在一堆书中挑挑拣拣,最后翻出白乐天的《百道判》。听闻白乐天靠着这100道判词,在众多应选人中拔得头筹,拿下“书判拔萃”科。他倒想好好拜读一下,要是能考到白乐天答过的原题就更好了。 段书瑞认真地看着,这些时日他阅读古文的速度也日益提升,也不再像以前那样需要时常翻阅词典了。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很有意思的案例—— “因连日大雨导致洛水猛涨,冲垮了河上的桥梁。两岸百姓来往出行不便,就到河南府上访要求赶紧修桥。官府经过实地考察,答复百姓说:现在大雨一直在下,不利于施工;如果强行修桥,就算勉强修复,等水位继续上涨,还会把新桥冲毁,白白浪费人力物力。不如等大雨停了,水势平缓再修也不迟。” “谁知告示贴出后,还是有人对此表示不满。这些人通过舆论造势,说河南府官僚主义,漠视民情。一时间群情激愤,舆情来势汹汹。” 他将白乐天的看法蒙上,自己思索了一会儿。桥肯定是要修的,毕竟事关民生问题。但何时修、怎么修,他却是怎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隔了一会儿,他忍不住翻看白乐天的答案——白乐天表示,桥是要修的,但也要考虑时机。在财政预算有限的情况下,必须考虑成本问题,争取用最小的投入换来最大的成效。 冒雨贸然修桥必然会被冲毁,还要再修一次。由此白乐天作出“判决”——“无取人辞,请依府见”。在修桥这件事上,官府是占理的,故不能因为个人的牢骚不满就有所动摇。在决策过程中需要听取正确意见,不能个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看完这个案例,段书瑞不仅对这位先贤肃然起敬——若是让现在的他来作答的话,定不会总结出这样滴水不漏的答案。 在学习判词的路上,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有很多的律法知识需要学习。但是,时间真的会等他吗? 他盯着厚厚几本需要复习的书籍欲哭无泪:以前觉得法学生的期末周也不过如此,没想到打脸来得这么快。 第150章 突击月测 时光飞逝,转眼就到了十一月底。满树桂花纷纷凋谢,凛冽的寒风席卷整个长安城。 段书瑞三人正坐在院子里聊天,陈伯说明日就要月测,所以三个人早早地就聚齐了。陈伯说今日给他们三人准备了“惊喜”,但等了这么久连他的人影也没见着,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就在三人打算去厨房拿酒的时候,一身青袍的陈伯走了过来。 看着他手里的东西,三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美妙了。崔景信的折扇从手中脱落,“啪嗒”一声砸在他的脚上。 该不会今天就要考试吧! 果不其然,陈伯微笑着开口:“择日不如撞日,昨日我就将题出好了,咱们今日便可以开始月测了。” 三人均是一副吃瘪的神情,崔景信哀嚎道:“师父,这就是您说的惊喜吗?” “是啊,为了给你们最真实的考场体验,我还特意换上了数年前的青衫。怎么样,我这个师父当的没话说吧?” 三人面面相觑,目光里都充满了或多或少的鄙夷。 “不要这么紧张嘛!就算你们考得不好,我也不会责罚你们的。再说,就几道题而已。” 段书瑞看着足足写满三页纸的题目,嘴角有些抽搐。这是几道题吗,这明明是几十道题啊!请不要扭曲事实好不好。 三人被陈伯像赶鸭子一样赶进讲堂,一脸生无可恋地坐下,等着陈伯发试题。 仔细看题目,果然考的都是判词,之前的月测里也考过判词,但那时考的都是最为基础的问题,这次的题目,肯定不会像之前那么轻松。 段书瑞翻看了一下试题,发现这第一题和第二题考察的都是《唐律》里的内容。第一题还算简单,问的是《唐律》中针对未成年人犯罪的规定。 他依稀记得,《唐律》将未成年人的刑事责任年龄分为四个部分。对于十六岁以上的未成年人犯罪,必须接受一切犯罪行为相应的刑罚。而对于八岁以上、十五岁以下的未成年人犯罪,仅对犯谋反、故意杀人等依律当判处死刑的重罪时,追究其刑事责任。对七岁以下的未成年人犯罪,即使犯死罪也不用承担刑事责任。 他思考片刻,提笔写下“七岁以下,虽有死罪,不加刑”。 第一题考的是理论知识,从第二题开始考的则是具体案例。霎时间,段书瑞感觉自己仿佛幻化成开封府尹包青天,正坐在高台之上,审判着一桩又一桩的案件。 段书瑞越写越头大,越到后面看到的题目越是千奇百怪,他甚至很想问陈伯一句:“真的有这么多离谱的案件吗?” 但他转念一想,陈伯出的题目越千奇百怪,不是越能考究他的学习成果吗?于是不疑有他,又拿起笔开始看题。 接下来就是拐卖人口、偷盗财物等案件,还有什么偷窃天子玉玺、过失致人死亡的……段书瑞一边奋笔疾书着,一边偷偷抬起头望了陈伯一眼。他暗叹道:师父,您老人家不该在这里,该在衙门里才对啊! 他答完一页翻面时,看了陈舒云和崔景信一眼。前者都是目不斜视云淡风轻,后者则是面露难色,暗暗叫苦。 六十道题目,一上午自然是不可能答完的,不过师娘到底心疼他们,一到晌午就为他们送来香喷喷的午餐,两菜一汤一个馒头,要味道有味道,要分量有分量,三人吃得是心满意足。 吃完饭后,段书瑞便继续投身于题海中,其他人亦是如此。三人都是进士,按理说都不会作弊,根本没必要安排人监考。但陈伯如此锲而不舍地坚持监考,估计还是为了防着崔景信这个有“前科”的吧。 后面的二十道题目,明显是一道比一道更难,每道题目段书瑞都需要经过一番思考。 “殴打长官”“故买赃婢,宠幸生子”“烧杀抢掠后入狱,后越狱逃走”……段书瑞左手按住突突乱跳的太阳穴,右手握笔答题,头脑中已经脑补了一出大戏。 最后五道题,题目的内容已经涉及到诉讼,以及办案官员相关情况的判罚。大理寺作为最高审判机构,对于刑部的所办案件有复核之权,所以最后几道题都与此相关。 就比如这道题“越级上诉”,如果平民百姓敢直接去拦皇帝的轿辇进行告状,不管此人说的情况的真伪,一律要先打40大板。 段书瑞边写边暗自摇头,想要告御状还得先看自个儿的身子骨能不能经得起那40大板,唐代的底层人民也太难了。 做完最后一道题,段书瑞感觉有些头晕目眩。他放下笔,揉揉发胀的太阳穴,向四周望了望,见其他二人都还没有答完。他呼出一口气,慢腾腾地起身交卷。 哎,笨鸟先飞早入林。自己这几日起床第一件事是看律法,入睡前最后一件事也是看律法,终于把一整本《唐律》背了下来,也算逼着自己自律了一把。 过了一盏茶功夫,陈舒云也交卷了。崔景信看着二人都交了卷,心中更是急切,埋头在纸上“唰唰”写着,估计已经开始胡编乱造了。 两个沙漏里的沙已经滴完了,陈伯走过来,将崔景信的卷子收走。段书瑞坐在他后面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他自觉答得还行,但也有些乏累。 段书瑞正要走进自己的房间,却被陈伯叫住了。 “修竹,你现在大多时间都住在自己家里,最近都在做些什么呢?”陈伯面色和蔼地问道。 段书瑞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弟子一直在熟悉大唐律例,没有一日懈怠。” “我知道你不是那种好逸恶劳、不思进取之辈,我是想问你,最近有没有做其他的事?” 其他的事?是指围观鱼幼薇煎茶,顺便蹭几杯茶喝吗?不过二老一向八卦,且爱互通消息,这种小事还是不要和陈伯说了。 “你这孩子!”陈伯晃了晃他的肩膀,“我的意思是,你也应该多拜访一下当朝权贵啊!” “啊?”段书瑞眼神清澈地望着他,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第151章 后来居上 陈伯叹了一口气说道:“历来士子们都会和朝中老人多往来,以提升自己的知名度。” 段书瑞点点头:“弟子知道了。” “你这周就去拜访一下省试的两位主考吧,别忘了叫上舒云和景信。除了吏部的官员,其余的官员都可以去拜访一下。”陈伯拍拍他的肩膀。 段书瑞一向听师父的话,第二天就伙同崔景信二人上门拜访。 三人先去拜访了礼部侍郎高鹏。高鹏此人日常不苟言笑,但看到他们顶着瑟瑟寒风前来,还投其所好地带来了一幅字画,自是眉开眼笑。他热情地接待了三人,还问了一下三人后续的打算。 将高鹏、孙谦等人都拜访了个遍,已经是两日后了。段书瑞看出大多官员都怀有拳拳为民之心,只是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挽救民生凋零的颓势。 当三人在走街串巷时,陈伯正在屋里阅卷。陈夫人端来一壶热茶,又帮他按摩了一下肩颈:“老头子,你可真爱变卦啊!你再来几次突击测验,我看三个孩子都不敢来了。” “就是要让他们有忧患意识,时刻保持紧迫感。”陈伯翻开一沓试卷,“你看景信那孩子,不给他施加压力他能认真学习吗?这官可不是这么好当的。” 即使只是模拟考,陈伯还是像模像样地用封条将名字都糊上了。他刻意打乱了顺序—要是第一个就改到崔景信的,他怕自己会气晕过去。第一个人六十道题只答了五十道,不过答得还算完整,没有什么遗漏。这第二个人嘛,答是都答满了,可有一半看上去都是胡诌的。 第三份卷子…………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幅赏心悦目的好字。当了这么久的师父,陈伯当然知道这是谁的卷子。他默不作声地往下看。 陈伯一页一页的翻了下去,发现六十道题竟然全部答上了。他瞪大眼睛,又仔细地看了两遍,发现所有题目几乎都答对了,而且每道题都有理有据,没有任何遗漏。陈伯的眉头微微皱起,心道他不会把整本唐律都背下来了吧? 陈伯改完卷,抬起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只见残阳似血,黑暗一点点将天光吞噬。他不由得回想起往事。段书瑞刚来之时,基础是三个人中最薄弱的,他本以为此子与今年的科举无缘。没想到他竟然能从三人中脱颖而出,背后付出的努力可想而知。 第二天一早,段书瑞三人被叫到了讲堂。 “想必经过昨天的测验,你们对于吏部考试的内容有了一定的了解。你们的卷子我都看过了,说实话,我很不满意!”陈伯的话不算重,但却砸进了三个人的心里。 “我就挨个分析一下你们的问题吧。景信。”陈伯刻意拉长了音调,把崔景信吓得一个哆嗦。 “你扪心自问一下,最近都在干些什么?有没有好好准备?是不是又打算临阵磨枪?”陈伯毫不客气地抛出“死亡三连问”,问得崔景信哑口无言。 “师父,我错了……”崔景信赔笑道,“我这几天一定加紧学习,将落下的知识都补上。” 陈伯轻哼一声,显然不相信他的话。看到崔景信那嬉皮笑脸的样子,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抚了抚胸口,他又将目光投向陈舒云:“舒云,你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里吗?” 陈舒云凝眉沉思了一会儿,回答道:“弟子未能合理分配好时间,导致没有写完所有题目。” “你只说对一半。”陈舒云摇摇头,“你啊,太想追求完美,考场上的题目有难有易,你答题时也要注意详略得当,该一笔带过的就要一笔带过。过些日子我会把你的答案拿给念儿看看,让他给你多提一点中肯的意见。” 陈舒云喜出望外,连忙向师父道谢。 “修竹。”陈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段书瑞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你的表现十分出色,六十道题目全部答出,没有什么大的疏漏。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已经做到十全十美。”陈伯微笑着说道。 “考场的题目肯定没有这么简单,很多需要你随机应变。所以灵活的思维和稳定的心态也是极为重要的。同时,你也需要答出亮点,让阅卷人眼前一亮。” “是,弟子谨遵师父教诲。”段书瑞赶紧行礼。 陈伯摆了摆手,三人行礼后离开了讲堂。 “哎,这考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崔景信估摸着陈伯听不见了,这才发出一声哀叹。 “等你上任后,会发现还有官员考课等着你呢。”段书瑞皮笑肉不笑地补刀。 官员考课,相当于现在的工作考核,内容大致包括品行、官声、工作成绩等,审核标准分为“德、慎、公、勤”。吏部专门有一个司负责这项工作。 考核结果分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等九个等级,考绩高的涨俸禄,累计升官,考绩差的则罚俸禄免官,中等的一般继续留任。 崔景信抱头哀嚎:“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陈舒云笑着安慰他:“崔兄,你这么优秀,相信这些对你来说都不算什么。” 崔景信握住他的手:“陈兄,我认识的人中,属你最有眼光!” 段书瑞看不下去了,及时打断了他的发言:“二位可还记得我之前说的话吗?” 二人齐刷刷地望向他。 “我说过等你们回来,要请你们喝酒。”段书瑞面不改色地说道,“由你们来定时间。” “要不咱们后天就去吧!”崔景信兴高采烈地说道,“再晚些时日,城里该下雪了。那时候就不怎么想出门了。” “好啊,我没异议。”陈舒云温和一笑。 “地点不如就选在聚贤阁吧。”崔景信一本正经地补充道。 其余二人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他故意装傻道:“你们看我干嘛?长安城最好的佳酿不是只有大的酒楼才有吗?” “崔兄,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事实。”段书瑞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知道了,满足你的要求就是。”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是,你知道什么啊?”崔景信不依不饶地追上去。 背对着二人,段书瑞的目光变得深沉—正好,他也有一些问题想要请教娜娜。 第152章 路见不平 第二天,三人来到了聚贤阁。 崔景信二人还算讲义气,知道段书瑞做东,没有大点酒菜,只点了几碟下酒菜。 “你们别想着给我省钱啊。”段书瑞打趣道。 “没给你省钱,只是喝酒喝酒,重头戏应该在酒上啊。”崔景信笑嘻嘻着说道,向不远处的娜娜招手。 娜娜袅袅婷婷地走过来,斜睨了崔景信一眼:“几位贵客想喝什么酒呢?本店有新丰酒、阿婆清、桑落酒等十余种酒。”说着,她指了一下崔景信手中的菜单。 “想要一醉方休该喝什么酒?”崔景信笑着问道。 “米酒度数低,像桂花酒、菊花酒都不用考虑了,都是米酒加药材勾兑的。” “可是桑落酒和新丰酒我们都喝过了。”崔景信笑着看向娜娜。 “本店有十年陈的汾酒,先打两角好不好?”娜娜浅笑着说道。 “好吧。”崔景信将菜单递还给她。 段书瑞看着二人,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段兄,你不要这么看着我。”崔景信抗议道,“是你说让我们点单的,正好陈兄点菜,我点酒。你该不会是反悔了吧?” 段书瑞嗤笑道:“你想多了。” 不一会儿,果子小菜等物逐一送上桌来。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酒菜摆满了整张桌子。 段书瑞叫来店小二,狐疑地问道:“小二,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没点这么多啊?” 店小二满面堆笑地回答道:“这是娜娜姑娘的意思,她说这是为了祝贺三位考上进士。以后啊,也请三位多多关照本店的生意。” 段书瑞“哦”了一声,拱手道:“那就谢谢娜娜姑娘的一番好意了。” 三人一边喝酒,一边高谈阔论起来。即使分别在即,三人在不久后可能要各奔东西,但这份同门情谊也将长存于三人心中。 三人正聊到兴头上,突然听见窗边的位置传来异动。“稀里哗啦”的声音响起,随之而来的就是碗碟掉在地上摔碎的声音。 段书瑞还没反应过来,便看见崔景信倏地站起来。他这下反应过来了,连忙按住崔景信的一只手:“崔兄,冷静!特殊时期,切莫节外生枝!” 崔景信伸手指向那边,眼睛发红:“你看看那边,你叫我如何冷静?!” 段书瑞赶忙一看,只见一个膘肥体壮的男子正抓着娜娜的手,后者已经被吓得花容失色。 “提莫,你快放开我!”娜娜用力挣了一下,可那男子的手如铁钳般夹住她的细腕,她怎么挣得脱? “快去叫人来!”段书瑞压低声音对一边已经吓傻的店小二说道。一般大酒楼里都有门卫,这些人的职责就是维护酒楼的秩序和安全。 店小二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声,拔腿向楼下跑去。 段书瑞回头一看,只见崔景信的位置上空空如也。再一看,他竟然挡在娜娜面前,悍然不惧地与那壮汉对视。他的身高不算矮,不过和那壮汉一比就有些相形见绌了。 “你放开她!欺负一个女子算什么本事!” 段书瑞暗叫不好,他一把扯过陈舒云腰间的手帕,偷偷摸摸地绕了过去。 “你算什么东西!都是因为你……”名叫提莫的壮汉说着不甚流利的唐语,举起另一只手,想要打崔景信。 他的手高高扬起,眼看着马上就要落下。崔景信闭上双眼,然而等了一会儿,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降临。娜娜戳戳他的手臂,示意他往前看。 只见那壮汉面露痛色,口里不住叫唤着,他的另一只手正被一个人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别在身后。疼痛驱使他不得不松开钳制住娜娜的手。再仔细一看,这人不是段书瑞又是谁?只见他用手帕遮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场面顿时陷入僵局。正在这时,聚贤阁的门卫及时赶到。他们之中许多人和娜娜是旧识,一见这壮汉如此嚣张,立刻蜂拥而上,将他脸朝下按在地上。 “接下来的场面有些残忍,你们就不用看啦。”娜娜松了一口气,将两人拉到一边。 崔景信看到她白皙的手腕上多了一条红印,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娜娜姑娘,你没事吧?”段书瑞远远看着一帮门卫将人押走,这才将手帕取下来。 “我没事。方才那人已经缠了我好几日,今日又被我拒绝,于是便恼羞成怒……”娜娜咬着牙说道,“不过他找错了发泄对象,他不会再有机会出现在这里的。” “姑娘还是要多加小心。”段书瑞劝道。他很担心这种小人会来寻仇。 “段公子不必担心,他的通关文牒快要到期了。在这个节骨眼上生事,等待他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被遣返回波斯。”娜娜目露寒光。 “方才谢谢段公子出手相救。若不是你,我们就危险了。”娜娜笑着说道,双膝一弯就要拜下去。 “姑娘不必多礼!”段书瑞连忙虚托住她。 崔景信有些垂头丧气,似乎在为自己的无能而沮丧。娜娜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失落,伸手捧住他的脸,在他的侧脸印上一吻:“也谢谢你,我的英雄。” 段书瑞有些目瞪口呆,他很少在这里看到女子用如此直白的方式表露心迹,一时之间不知该往何处看才好。陈舒云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还手帕,这才解了他的围。 尽管娜娜不止一次的提出想要给他们免单,段书瑞还是执意付了一部分酒钱。 三人走到门口,段书瑞才想起此行的另一目的——找娜娜打听一件事。但此时天色不早了,他只能另作打算。 段书瑞给其余二人知会了一声,就又回转店里:“娜娜姑娘这周可有时间?在下想请姑娘到茶楼小叙。顺便请教姑娘一些问题。” 娜娜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每周第一天我们会歇业,下周马上就要来了,就选在下周第一天好吗?” 段书瑞和她约好见面的地点和具体时间,便和崔景信他们离开了。 “段兄,你太厉害了!”崔景信兴高采烈地比划着,面孔涨得通红,“你是怎么压制住那个提莫的?” “想知道?”段书瑞瞥他一眼。 “嗯嗯!”崔景信用力点点头。 “不告诉你!”段书瑞面不改色的走远了,“你和我一起去武馆就知道了!” “哎哎别走啊,我和你一起去还不行吗?”崔景信连忙快步跟上。 第153章 分享心得 “明天我约了朋友喝茶,你要一起来吗?”段书瑞看着鱼幼薇用茶碾将茶叶碾碎成末。 “什么朋友?”鱼幼薇好奇地问道。 “娜娜。” 鱼幼薇放下手中的活儿,抿了抿嘴唇,用手帕擦了擦手,没有吭声。 段书瑞一看便知道她误会了,连忙辩解道:“你不是有做生意的打算吗,娜娜就是生意人,问她岂不是更好?” 鱼幼薇盯了他好几秒,她没想到自己之前的一句无心之言被他牢牢记到现在,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无措。 “去不去,给我个准话。”段书瑞瞥她一眼。 “去!当然要去!”鱼幼薇摩拳擦掌,双目中充满对新知识的渴望。 第二天,二人到达平乐坊时,娜娜早坐在二楼包厢等着他们了。 “这边这边!快来!”娜娜朝他们狂挥手。段书瑞看到那和崔景信如出一辙的动作,心下了然:果然小情侣是会被对方同化的啊。 “娜娜姑娘,让你久等了。”段书瑞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 鱼幼薇向她害羞一笑:“娜娜姐。” “一段时间没见,怎么和我生分了!”娜娜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轻轻摸了一下她的发髻,“你长高了,也更漂亮了。” 段书瑞轻咳一声,将娜娜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他简明扼要地表明了自己的来意。 “段公子,想让我分享经验可以。”娜娜浅酌了一口茶水,“但我有几个问题想问,可以吗?” “这里没有外人,姑娘但说无妨。” “到底是谁要做生意,是你还是幼薇?”娜娜眼神犀利地问道。 段书瑞不自然地一笑:“幼薇有尝试开茶水铺的打算,但是这个想法还没成型呢。” “那你们想在哪里开店呢?是东市还是西市呢?店铺的规模有多大呢?打算聘请几个伙计呢?”娜娜连珠炮似的抛出一串问题,将旁边的二人都问傻眼了。 段书瑞对娜娜的目光从尊重上升为尊敬——若时光回到现代,娜娜就是业界知名的商业领袖,而他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市场专员,正在进行市场调研。 他耸了耸鼻子,也许自己大学时应该选修一门管理学,现在就不会在这里如坐针毡了。 娜娜看出两人的窘迫,便没有再追问了。她喝了一口茶润润喉咙,说道:“那我先为二位讲解一下在城里开店的要求吧。” “首先,要找官府开‘公验’。”娜娜一本正经地说道,“大唐各个关口、码头,都有士兵把守,查验‘公验’。外商一旦拿不出来,就会被抓起来。” 段书瑞弱弱地举起手:“那么,本地人也要开吗?” 娜娜斜睨他一眼:“本地人不用,但本地人去外省经商一样要有通关文牒。” “娜娜姐,你接着说。”鱼幼薇体贴地给她倒上茶。 “东、西市是整个京城唯二可以进行商业活动的地方,这也是我方才提问的缘由。”娜娜缓缓说道,“西市和东市面向的消费群体不同,接下来我就详细给你们介绍一下。” 段书瑞和鱼幼薇瞪大眼睛,一副好学生听课的样子。 “西市地处长安县,东市地处万年县,所以西市实际上才是长安城的商业中心。我们就拿开酒楼为例。若是资金充裕,可以考虑在西市开大中型酒楼,这里达官贵人多,每年的进账也多。若是‘小本经营’,可以考虑去东市开一间酒肆,那里的顾客以平民百姓为主,但优点是租金便宜。” 鱼幼薇连连点头,眼睛里仿佛就要冒出星星来。 娜娜正要接着讲下去,一个陌生男子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第154章 行善积德 这名陌生男子年龄和段书瑞相仿,此时悠然自得地走进来,将在座的三人都吓了一跳。 “娜娜,好久不见了!”男子想将手放到娜娜的肩膀上,被娜娜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她站了起来,盈盈行了一礼:“颜大人。” 二人寒暄了几句,男子便告辞离开了。 等该男子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长廊上时,鱼幼薇才小声问道:“娜娜姐,这是谁啊?” “他是‘诸京署’的官员,这也是我正准备告诉你们的。”娜娜认真说道,“想在东西市开店,一定要先报备给‘诸京署’。” “‘诸京署’?这个机构是管什么的呢?” “它是管理京城商业市场的最高机构,最高长官是‘市令’。”娜娜摆摆手,“当然啦,城里商人这么多,也不可能每个申请人都接触到‘市令’。” “所以商人们需要做的是先找到餐饮业的‘行头’或‘肆长’,将自己的需求报备给他们后,由他们将申请流程上报给‘诸京署’。” 鱼幼薇给她斟茶,心里不由得啧啧称奇。没想到开个店还要经过如此繁琐的流程,她都有点想打“退堂鼓”了。 “‘诸京署’会审核申请人的身份,一旦通过,开店之人就需要签署一份‘开店契约’,登记经营身份,按规定缴纳管理费以及‘陌钱’。做完这一切后才能获得商人身份。”娜娜语重心长地说道,“想当年,为了拿到许可,我可是足足等了一年呢。” 鱼幼薇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她转向段书瑞:“先生,都记下来了吗?” “记下来了。”段书瑞点点头,然后才后知后觉,“不对啊,是你开店还是我开店?” 鱼幼薇嘻嘻一笑:“你是参加过科举考试的,记忆力一定比我好。” 段书瑞无奈地摇摇头。 娜娜“啊呜”一口吞掉半个点心,慢悠悠地说道:“不是我吓唬你们,这里面门路多着呢。你们感兴趣的话,我改日再详细给你们列个单子。” 其余二人对视一眼,均表示赞同。 从茶楼出来时,天空中下起了小雪。鱼幼薇领子没拉好,露出一截脖颈,一片雪花落在她的后颈,凉飕飕的,一不留神就化了。一阵寒风袭来,她感觉后颈冰冰凉凉的,不由得打了一个喷嚏。 段书瑞将她的狐裘领子往上拉了拉,拉起她的一只手,谁知一碰到她的指尖,就被冰得激灵了一下。 段书瑞一皱眉,抓住她的手一看,见那手背冻得发红,活像一块白里透红的萝卜。再看一眼她身上的衣裳,一件狐裘里面只穿着一件单衣,不冷才怪。 段书瑞心疼地皱起眉头,他一边生闷气,一边三下五除二地解下了身上的披风,不由分说地拢在鱼幼薇身上。他半蹲下来,给鱼幼薇系上领扣。鱼幼薇面上有些泛红,但心里却是美滋滋的,坦然地受着过往行人的注目礼。 “先生,这披风好长。”鱼幼薇回头望了一眼身后,只见披风的下摆已经拖到了地上。“这样会弄脏的吧。” 段书瑞不以为然地说道:“没事。反正你也记不住出门加衣,借你披风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鱼幼薇有些羞赧地低下头。 即使是下雪天,街上的人也一点不少。二人穿行在人流如织的街道上,保持着一致的步调,仿佛身边的嘈杂喧哗都与他们无关。 “先生,你真的不冷吗?”鱼幼薇本来想叫马车,可是这鬼天气街上连一辆空马车的影子都见不到。 “没事,我带了这个。”段书瑞从宽大的袍袖中取出一个手炉。 他抓着鱼幼薇冰冷的手,态度强硬地将手炉塞给她:“你的手太冰了,暖一暖吧。” 鱼幼薇捧着热乎乎的手炉,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隔了一会儿,她才说道:“现在生意可真不好做啊。” 段书瑞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发现那是路边的一个小摊,生意惨淡,摊主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炉子旁烤火。 “这个天气,不管是大酒楼还是小商小贩,生意都不会太好的。”段书瑞说道。 “先生,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开一间茶肆吗?” 段书瑞默默看着她。 “要是在这寒冬腊月的,能喝上一口热茶,对于赶路的商人、拉车的伙计来说,该是多大的慰藉啊。”鱼幼薇轻声说道,目光中充满神往,“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让每个人在口渴之时,都能喝上一碗热茶。” “那如果是身无分文的乞丐呢?” “那他们也可以在檐下喝一碗热茶才走,我就当行善积德了,不收他们的钱。” “那有钱人来呢?” “求之不得。他们最好多给我一些铜板,我好用来装修门面、选茶进货。” 段书瑞看着她,彻底震惊了。他一直觉得自己很了解她,但现在看来,还远远不够了解。 她今年不过十四五岁,就有如此胸襟抱负。看着她那笃定的眼神,段书瑞想起杜工部的那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明明自己的生活都不够宽裕,为什么还能想着庇护别人? 他伸出手,摸摸她被风吹得微微酡红的脸颊:“那就按着你的想法去做吧。” 鱼幼薇对他绽出一个微笑。 娜娜的效率是真的很高,第二天就差人把清单送来了。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许多开店要注意的事项,纸上的字迹虽然乱了些,但分条缕析,提出许多了中肯的意见。 “娜娜姐真好。”鱼幼薇由衷地赞美道,“人长得美,身材好,心地也这么善良。” 段书瑞喝了一口茶:“你俩就互夸吧。” “我说的是事实好不好!”鱼幼薇不满地嘟起嘴。 “好好好,你看一下人家列的清单,如果有什么需要买的就及时告诉我,我好上街采购。” “先生,你待我真好。”鱼幼薇笑嘻嘻地说道。 看到她明媚的笑容,段书瑞有片刻失神。他轻咳道:“最近我也很忙,所以才这么说的。” “先生在忙些什么呢?” “下周要和崔景信他们去参加一个文会。” 第155章 冬日文会 鱼幼薇倏地站起来,警觉地问道:“你不是一向不喜欢这些应酬吗?” “主要是为了提升名气嘛。”段书瑞说道,“之前我都谢绝了好几次邀约,这一次再拒绝的话,难免会让别人起疑心。” 鱼幼薇眉头轻蹙,没有说话。 “幼薇,你打算多久返回书院呢?”段书瑞好奇地问道,按理来说她应该是明年结业才对。 她低下头,声音闷闷地说道:“我不想去了。” 段书瑞瞪大眼睛:“那你的课程……” “该学的我已经提前一年学完了,儒学九经我也都烂熟于心了。”鱼幼薇抬起头,毫不胆怯地与他对视。 段书瑞还想再劝,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日在白鹭书院膳堂听到两位夫子闲言碎语的场景,硬生生的将蹦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他看着低下头翻书的鱼幼薇,突然很想问她一句:“你在书院过得开心吗?” 但是他踌躇许久,到底没有问出口。 “好吧,你自己做定夺吧。”青春期的孩子果然是最难对付的。 从鱼幼薇家出来后,段书瑞直接回了陈伯家。 “段兄,你回来啦。”崔景信笑嘻嘻地迎上来。 “你不是说明天有文会,顺便给我和陈兄都报了名吗?”段书瑞斜睨他一眼。 “对啊,这段时间京城各处频频举办文会,咱们就算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啊。”崔景信摇了摇折扇,颇为惆怅地说道。 段书瑞心道此话可真不假。最近一段时间,三天两头就会有诗会、文会。估计大家都想在吏部考试之前趁此机会来提升自己的名气。 在曲江宴结束后的这几个月,段书瑞也会选择性的参加几场文会,倒是不为增加什么名气,主要也是想见识一下其他士子的能力。 不过像在平康坊举行的文会段书瑞都会拒绝。尽管这种青楼很受进京才子们的欢迎。 不可否认,一部分士子是奔着名妓花魁去的,想要一睹其芳容;但也有一部分士子是为了以文会友,切磋诗词。有美女作陪,自然更加悠闲惬意。 另一方面,还能够提升自己的名气,歌妓传唱谁的文章多 ,谁的名气也就更响。所以一般才子们也会为她们作诗来彰显自己的才华。 段书瑞对这些地方虽然没有什么偏见,但也不会主动踏入这种场所。他对姑娘们一向以礼相待,不愿有丝毫亵渎。而且许多歌妓们家境穷困潦倒,若不是走投无路,有多少女子会愿意来做这一行? 更何况平康坊离鱼幼薇家又近,要是被她看到自己出入风月场所,自己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崔景信是个人精,一眼就看出了他在想什么:“段兄,你放心吧。这次不是在平康坊。” 段书瑞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又听到崔景信说道:“不过呢,为了防止段兄你出丑,有一些宴会常识我还是得给你讲讲。” “笑话,我怎么可能出丑?”段书瑞横他一眼。 “你先别着急,听我慢慢道来。” 段书瑞本来不以为然,但听崔景信一说,才发觉是自己孤陋寡闻。唐代的文会一般选在气候宜人的地方,但眼下寒冬腊月的,只能在室内举行了。文会席间珍肴美酒,赋诗唱和,莺歌燕舞。而如果运气不好,遇上一场邀歌请舞的宴会,对于段书瑞而言可就大事不妙了。因为他是个五音不全、四肢不协调的,从小到大上台表演都只能站在最后排。 当然,也不是每场文会都必须让主人客人亲自下场歌舞的,有的只用唱歌,有的只用跳舞,有的宴会,客人可以端坐不动,欣赏歌舞伎表演就行。 崔景信将他们可能遇到的情况一一罗列出来,又给他详细讲解了应对措施。段书瑞抓住他的肩膀,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崔兄,明日就看你了。我可不想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不行啊段兄,你也得争取在众人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你不是还打算考书判拔萃科吗?”崔景信用折扇在他肩上轻轻一拍,“也不知道明日文会是个什么情况,咱们走一步看一步吧。” 段书瑞点点头。 虽然只是个普通文会,但所谓“先敬罗衣后敬人”,段书瑞还是换上了一身最体面的衣裳。 “段兄,你一向不喜应酬,这次肯参加,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陈舒云调侃道。 “陈兄说笑了,以前的我的确对这些兴趣缺缺,但现在可不一样了。一想到文会能管饭,还能欣赏到歌舞表演,我觉得去看看也无妨。”自家师兄弟就不用打马虎眼了,段书瑞老老实实地将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说了。 陈舒云莞尔一笑,一旁的崔景信则有些不放心:“段兄,昨日我说的你可都记住了?” “放心吧,我都记着呢。” 崔景信野路子多,消息灵通,老早就在宣庆楼订到了位置。不仅仅因为这里要举办文会,还因为这里的美食广受好评。 三人提前半个时辰就到了宣庆楼,在店小二的指引下来到二楼。段书瑞正坐在窗边,单手抱膝欣赏着窗外的一株红梅,就在这时,忽然听到楼下有人在喊他。 “段兄,这么巧!你也来了!”正是集贤书院几位与他相熟的士子,此次他们也考上了进士,所以也在此次文会的邀请行列之中。 “几位好啊。”段书瑞微笑着招手回应,“你们的座位在哪儿?不介意上来喝一杯吧?” 他最后一句原本只是客套话,谁知下面三人听了很是高兴,加快脚步就准备上楼了。 段书瑞:…… 算了,也许他们三个的座位就在二楼呢。 他回过头,对其余二人说道:“两位,一会儿我为你们引荐一下集贤书院的三位士子。” 话音刚落,便听到楼梯上传来零乱的脚步声,三个人很快就上来了,快得他还没来得及换个姿势。 段书瑞轻咳一声,迅速换上得体的笑容,垂下腿,从窗边站起来,不徐不疾地向三人走去。 第156章 状况频出 “段兄,自曲江宴一别,咱们已有数日不见了。”王明笑着说道,他是三人中殿试排名最高的。 “是啊。”段书瑞微笑着说道,“相逢即是有缘,我来向三位引荐一下我的二位同门。”说着,将崔景信二人介绍给集贤书院的三位士子。 “我就说怎么那么熟悉,崔兄,我之前似乎在平康坊见过你啊!”王明说道。 “呵呵,王兄怕是记错了。”崔景信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像崔兄这样惊才绝艳的人,我怎么会记错?”他还要说些什么,被旁边的高贤拦住了。 “几位可知道此次做东之人是谁?”高贤神神秘秘地说道。 “不知,还请王兄揭晓答案。”段书瑞愣了一下,他几乎从来不打探这些消息,讲究的是一个“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正是当今礼部尚书之子—张之禄!”高贤将几人聚集到一起,轻声说道。 段书瑞心下了然。这里装潢豪华,一看便知价格不菲,在这里开文会一定开销不小。礼部尚书,那可是正三品高官啊。 “而且啊,听说这一次他将自家的家妓兜带来了,个个都是见之难忘的美人!除此之外,还请了一位艺伎娘子来陪客!” 段书瑞含糊的应着,心里却是不以为然。再漂亮能漂亮到哪里去,难不成真能“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几人聊天的功夫,来参加文会的士子也三三两两地来齐了。最后一位登场的男子,怀抱一位美人,神色颇为骄傲,应该就是那位张之禄了。 段书瑞盯了他好几秒,这才移开目光。让他惊讶的不是这位官宦子弟的做派,而是他怀中的那名女子。 那熟悉的眉眼,曼妙的身姿,不正是那位全城闻名的花魁娘子郑举举吗? 后者仿佛感应到他的目光,抬头看向他这边,盈盈一笑。 “花魁娘子对我笑了!”王明压低声音,拉了一把高贤。 段书瑞有些无语,但他没有多说什么。言多必失,他这次来主要就是为了“看戏”,顺便打探一下其余士子的实力。 张之禄坦然地坐在贵客位上,环顾满室士子,颇有傲视群雄感。 “诸位都是今科进士,张某今日得见诸位,实在是幸会,幸会。”张之禄笑着说道,“今日正好是冬至,正是吃饺子的时候。” 他话音刚落,一群家奴依次进入,端上一盘盘热气腾腾的饺子。 段书瑞看着面前的一大盘饺子,心道有钱人不会这么抠搜吧,就招待他们一人一盘饺子? 仿佛听到他的猜想,张之禄一脸神秘地说道:“诸位运气不错,今日刚好有难得的美味!” 有士子捧场道:“张兄,敢问到底是什么美味啊?” “朝经韩公坡,夕次蓝桥水。”张之禄笑着说道,“这蓝桥水就是食材的原产地了。大家可以猜一下,第一位猜中的仁兄便可先享美味。” 一众士子顿时议论纷纷起来。 商量了好一会儿,一位相貌平平的士子率先道:“张公子指的可是河豚?” “嗯,猜的不错!”张之禄满意地看了他一眼。 “可是这河豚的毒性很烈……”虽然河豚鲜美异常,但要是处理不当的话,可是要出人命的啊! “此味可是人间难得几回尝啊!”张之禄舔唇咂舌道,“怎么,这位兄台不敢?” 那士子本已生出退缩之意,众目睽睽下被他一激,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 “放心吧,我家的厨子可是处理河豚的一把好手。”张之禄笑道。 段书瑞在一旁冷眼旁观,此人的父亲是三品大员,他就算再傻也不至于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吧。 张之禄拍了拍手,一碟碟片好的河豚刺身被端了上来。这名士子在众人的目光下,哆嗦着手夹起一块河豚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起来。见他咽下河豚之后面上并无异样,诸位士子紧绷的心也收回肚子里。 “怎么样?”张之禄笑着问道。 “鲜美至极!无怪乎这么多人为了这一口甘愿丧命呢!”该士子感慨道。 段书瑞看向面前摆盘精美的河豚,眉头不由得微微蹙起。一来是他不喜欢在冬天吃冷食,二来是他前世因为害怕中毒而对这玩意退避三舍,如今身在医学条件极度落后的古代,又哪里敢动筷子? 但同桌的二人都吃了,自己不吃,岂不叫人看轻了? 思来想去,他还是伸筷夹了一片,放在嘴里嚼了两下就囫囵吞了。想象中的痛苦并没有来临,他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 饭吃到一半,张之禄向旁边的郑举举示意,后者心领神会,袅袅婷婷地下来为众人倒酒。 这时,穿戴整齐的艺伎们鱼贯而入,开始跳舞。领舞的美人身穿孔雀翠衣,佩七宝璎珞,垂手旋转,嫣然纵送。舞女们斜曳裙裾,如花似云。众人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听到席上喝彩连连,张之禄得意地笑了。只见他端着银杯缓缓起身,案边婢女立刻往杯中倒满酒。 段书瑞的目光一直有意无意地追随着这人,此刻瞳孔骤然一缩——此人擎着酒杯,冲他过来了! 段书瑞赶忙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杜宇衡不在,心中暗叫不好。 果不其然,张之禄在他案前停下,笑道:“段公子,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段书瑞:…… 他什么时候这么有名了,他自己怎么不知道呢? 心中讶异着,他的动作是分毫不乱。他端起酒杯站了起来:“张兄,幸会。” 张之禄没有丝毫放过他的意思,笑着举起酒杯:“段兄,算上曲江宴,这可是咱们第三次见面了。你可愿满饮此杯,再为在下歌一曲否?” 段书瑞好生为难,正在心里组织语言,身后一个轻柔的声音说道:“张公子劝郎君酒,郎君不辞,但请张公子先歌?” 段书瑞回首一望,郑举举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朝他微微一笑。 张之禄呵呵一笑,也不着恼。他举杯就唱,毫不扭捏:“前日君家饮,昨日王家宴。今日过我庐,三日三会面……”唱的正是白乐天的《赠梦得》。 段书瑞听他唱着,心里飞快地思索着对策。 第157章 才艺展示 对策,对策…… 对策什么的,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怎么想得出来啊? “为我尽一杯,与君发三愿……”张之禄唱到这里,举杯相邀。 段书瑞赶紧与他碰杯,直到将杯中酒喝完,才听到他继续唱道:“……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 段书瑞面上仍是礼貌的微笑,心里却暗自吐槽道:算了吧,咱俩还是永远不要相见了。 张之禄一曲歌毕,满堂喝彩。他笑眯眯地站在段书瑞面前,丝毫没有要回席的意思,看来是非要他唱一曲不可了。 段书瑞有些六神无主,正自为难之际,突然看到不远处的崔景信在疯狂给他使眼色。 段书瑞一愣之下,终于回想起这家伙昨日传授的赴宴秘籍。 他摘下自己腰间的一枚玉佩,借助桌案的掩护,偷偷塞给身后的郑举举。后者只觉一个触手微凉的物事碰到自己的手指,于是伸手接过。 段书瑞心里也没把握。他听崔景信说,席上不会唱歌之人,一般会摘下身上比较贵重的东西,像金银玉佩啥的,悄悄塞给身后的名妓,求她出面给自己解围。自己这块玉佩是在地摊上淘的,不知道她能否看出来?看穿他的穷酸后,是否还愿意帮他? “郎君怎地不回敬张公子?莫非这佳酿太过新烈,郎君入口即醉了吗?”郑举举的声音娇滴滴的,听得他背后一酥。 原来是要先回敬他啊!段书瑞恍然大悟,连忙向张之禄敬酒。但这人并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劝我酒,我不辞;请君歌,歌莫迟!” 这没有眼力见的家伙,还是说,他就是存心来刁难自己的? “郎君请先自罚一杯吧。”郑举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依言照做。 等一杯酒见底后,郑举举才浅笑着唱道:“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她的歌声轻柔和缓,莫名有一种让人安定的力量,唱的正是王摩诘的《少年行》。 在座的众人齐声喝彩,席上一时间掌声雷动:“不愧是郑娘子!” “不仅精通音律,还熟读诗文!花魁娘子之名果然名不虚传啊!” “张兄有此佳人为伴,真是羡煞我等啊!” 张之禄本来有些面色不善,一听到众人的吹捧,又转怒为喜。他端着空酒杯回到座位上,婢女忙给他满上。 段书瑞看到他换了一个方向走去,向探花乔达礼敬酒。可惜探花郎早有准备,二人一唱一和,甚是有趣。看到张之禄吃瘪的神情,段书瑞心情大好。他回身一望,发觉花魁娘子已经不见了——她去别处倒酒了。 这次真是要谢谢她了。若不是她仗义相助,自己可就颜面扫地了。 张之禄敬过一轮酒后,回到主位,朗声说道:“诸位,我有一个大胆的提议!我已将各位的名字写在纸条上,放入一个大箱子里。咱们来抓阄,抓到谁就让谁来才艺展示可好?在座如有同门,也可以一起展示才艺,诸位觉得这个提议如何啊?” 这种新奇的规定还是头一次听说,于是许多人拍案叫好。一名家仆拿着一个木箱子走了过来,放在张之禄面前。 “在下不才,愿意做这第一个罪人。”他笑着说道,“我抽中的人就是第二个,以此类推。”他话音刚落,众士子不由得哈哈大笑。 “长安县太学——郭修!哪一位是郭兄?”张之禄拿着纸条问道。 一个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由于他起得太猛,碰到了面前的桌案:“正是在下!”坐在他身边的一位仁兄正是他的同窗,此刻正手忙脚乱地扶住他面前的桌案,生怕上面的东西掉下来。 “郭兄,你想好要展示什么了吗?是琴棋书画,还是诗词歌赋啊?” “张兄,我想好了!下面就由我和我旁边这位兄弟,为大家展示‘问难’!” 此话一出,在座众人纷纷开始讨论。 段书瑞努力回想着之前看到的知识:问难其实有点儿像现代的辩论会,师生多人围绕着一个议题各抒己见,反复辩诘,是唐朝太学的教学方法之一。如果参加的人风度好、口才佳、学识精,往往能吸引达大批围观者,他的名气也会迅速传扬开来。 “可以啊,二位需要准备一下吗?”张之禄贴心地问道。郭修将需要准备的内容大致和他说了,后者指使仆人端来两张小桌子,一左一右,相对而立。两张桌子隔了有三尺远。布置好这一切后,郭修和另一位同窗分别占据了一张桌子。二人站好后,又商量裁定了一个议题,然后开始问难。 众人饶有兴趣地看着二人唇枪舌战,辩得有来有往。郭修脖子通红,看着像是喝醉了,打起辩论来却是分毫不让,有理有据。他讲得唾沫横飞,在他周围的士子不由得将身子往后一仰,避开唾沫的射程。 段书瑞也算是大开眼界,他津津有味地看着二人争得脸红脖子粗,看到一半,隐隐感觉腹中饥饿。他发现周围没人看他,都在全神贯注地看着这一场“辩论”,于是从面前的烤鸡上掰下一个鸡腿,边吃边加入观众的行列。 于他而言,这真是一场别开生面、酣畅淋漓的辩论会,虽然只有正反方两人,却真真正正地做到了“承儒辩之风,长浩然正气。”更难能可贵的是,二人几乎是在即兴辩论,身边没有稿子。正反双方都有很强的语言驾驭能力,如行云流水般顺畅达意,妙语连珠,逻辑严谨。 他不是专业的评论员,很难去判定到底谁胜谁负,谁优谁劣。郭修是快而不急,妙语连珠;他的同窗则是缓而不慢,逻辑严谨。 一场问难终了,众人皆是眉飞色舞,意犹未尽。直到二人离开桌子,缓缓入座,众人才想起来该鼓掌了。掌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热烈。 “两位风格各异,很难判定谁输谁赢。这样吧,两位一同抓阄如何?”张之禄待到掌声停歇,笑眯眯地说道。 第158章 真才实学 二人对视一眼,拱手道:“求之不得。” 郭修撸起袖子,哈哈一笑:“兄弟,我先来吧!”说着,飞速从盒子里摸出一个纸条。 他的同窗无奈地摇摇头,也从纸盒里拈起一个纸条。 “二位一起打开吧,郭兄抽到的兄台就先上吧。”张之禄笑道。 段书瑞心里“咯噔”一声,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好的不灵坏的灵,只见郭修展开纸条,朗声道:“段书瑞段兄何在?” 段书瑞脊背一僵,硬着头皮站起来。 崔景信和陈舒云听到他的名字被念到,双双放下酒杯,朝他的方向望来。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张之禄此次举办文会的目的就是要给今科殿试的前三甲一个下马威,顺便摸清他们的实力。状元杜宇衡没来,榜眼和探花就成了他“重点关照”的对象。 崔景信在心里为他捏了一把汗:“段兄,你可一定要加油啊!” 段书瑞面上云淡风轻,他沉吟片刻后说道:“在下不才,方才受二位启发,也想围绕一个题目展开阐述。” 作诗是他的弱项,却是在场诸多学子的强项。他才不会傻到去触这个霉头。 文会上作诗是常规操作,加上很多人都知道段书瑞并不擅长作诗,所以不少人都希望他能当场作诗。只可惜,话语权在他手上。展示什么,他自己说了算。 一部分人有些唏嘘,还有一部分人则对他说的很感兴趣。 “段兄,这个点子很是新奇啊!” “那这个题目该由谁来定呢?” 段书瑞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陈舒云:“就由我的同门师兄陈兄来定吧。” 陈舒云思索片刻,微笑着说道:“《项羽本纪》里有一句话——论英雄之成败,留霸王与江东。就请段兄依据‘以成败论英雄’这个话题展开阐述吧。” 这显然是一个正反议题,阐述时必须要明确自己的观点,也就是说一定要在“可取”和“不可取”中选一个进行论述。 “段兄,你需要纸笔吗?”张之禄笑着问道,他的笑容里带有一丝玩味,这让段书瑞有些不快。 “当然。” 崔景信的话适时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段兄,你得争取在众人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 他的嘴角弯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写就写,谁怕谁!写好后自己还要大声读出来,给这群古人一点震撼! 大脑飞速运转着,他用笔蘸了点墨水,慢条斯理地写起来。首先需要旗帜鲜明地表明自己的观点——“‘以成败论英雄’是不可取的。” 不管赞同或是不赞同这个观点,都需要拿出足够的事实论据才能说服众人。 众士子在底下小声地议论:“这还用考虑吗?成王败寇,成功者肯定是英雄啊。” “兄台,此言差矣。诸葛孔明‘出身未捷身先死’,你敢说他不是英雄吗?” 段书瑞对这些讨论充耳不闻,只专注于自己身前的这一方天地。 要想要表现亮眼,用时自然是越短越好。他简略地在白纸上打着草稿,还用上一些只有自己才能看懂的符号。 一盏茶的功夫,快到桌上的酒还没喝完,他就已经写完了。 “接下来,我来讲一下自己的看法。”段书瑞将笔放回笔架,双手捧起白纸,“在下认为,‘以成败论英雄’是有失偏颇的。”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许多英雄在历史的舞台只是昙花一现,最后归于沉寂。真正为后人称道的,往往只有人物身上的崇高精神、英雄气概……” 段书瑞声情并茂地讲着,底下一片安静,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直到他讲完,大多数人都是呆呆愣愣的,仍然沉浸在他方才那番话里。 段书瑞看到众人的反应,满意地勾起唇角,露出运筹帷幄的笑容。 在一开始,他就明确指出影响成功的要素有很多,“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一些人成功并不是由于自身多么优异,而是占据了各种客观条件;一些人失败也不是因为自身不够优秀,而是没有占据足够多的客观条件。就比如临死前感慨“既生瑜何生亮”的周瑜。 随后,他又列举出诸多反例,表明许多历史上遗臭万年的人表面看是取得了世俗意义的成功,实则上是靠不光彩的手段而谋取来的。随后他又从正面举例,以荆轲为例,说他“刺杀秦王、逼秦议和”的愿望都未能实现,难道他就不是英雄了吗? 最后,他又坚定地表明自己的观点——“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没有取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并不代表此人就不是英雄。只要有高尚的精神、崇高的美德,就是英雄。” 他一番肺腑之言,勾起了许多学子的回忆。他们中有许多是“二战”、“三战”才考中进士的,他们也失败了许多回,但好歹也为这回的成功奠定基础,谁能说他们的失败是毫无意义的呢?谁能说他们不够勇敢呢?他们就是自己的英雄! 众人反应过来后,开始卖命鼓掌。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只剩下那连绵不断的声响在回荡,那是对这位今科榜眼最高的礼赞。张之禄看到并没有难到段书瑞,只能讪讪一笑。 接下来被抽到的一个士子主动要求作诗,他虽然喝了不少酒,但作起诗来也毫不含糊,以“梅花”为题,作了一首五言绝句。 又过了半个时辰,文会就结束了。段书瑞三人和众人相互告别后,走出宣庆楼。此时雪已经停了,但天色渐晚,气温也降低了不少。段书瑞不由得裹紧身上的狐裘,搓了搓双手。 回到陈伯家后,他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今日的文会让段书瑞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危机感,这几个人就已经如此厉害,那其他人呢?看来自己还得好好准备一下,吏部考试时一定不能掉以轻心。 第159章 敢想敢为 鱼幼薇最近很苦恼。 她从书院回来后,时常被她阿娘数落“游手好闲”。她不服气地说自己在精进茶艺,结果被她娘怼了回去。 “幼薇,咱们小门小户的,你难道真想凭这个吃饭不成?” “对啊,若是我开一个茶水摊,阿娘你就负责帮我收账。生意好起来后,你就不用去帮人家洗衣服了。” “你这孩子想得倒简单,生意是这么好做的吗?”鱼母摇了摇头。 “万事开头难嘛。不试试怎么知道成不成呢?” “我知道你心疼阿娘,想帮我分忧。但你当初若是不去书院念书,多费些功夫在刺绣上,不就能多挣些钱了么?” 闻言,鱼幼薇的面色变得阴郁。 她一直都知道阿娘不希望她念太多书。男子读书能考取功名,能封侯拜相,青史留名,女子读书有何用?不过是嫁人时能长脸罢了。 鱼母最爱对她说的一句话,就是男人都不喜欢比他们聪明的女人。 鱼幼薇一听就气闷,反驳她道:“我比我阿耶聪明,他九岁时都背不下来的文章,我六岁就能倒背如流了。那阿耶怎么这么宝贝我?” 鱼母言辞振振:“那是因为他是你亲爹。做父母的,总归希望儿女比自己有出息。” 鱼幼薇气鼓鼓地转过头,不想再理睬她。 她家先生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是世人的误解。女子应该以书为友,不断提升自己的学识谈吐。有了才华后,不要轻易显露,要做到谦虚内敛,这才是真正的美德。 倘若日后她的夫君德才都不如她,那该是男人的问题,不该是她被批评的理由。要怪,就怪那男人不思进取,头脑愚笨。 鱼幼薇觉得段书瑞说的对,还认真地拿了一个小本本记下。 她现在还没完成自己的人生抱负呢,还不想匆匆嫁人。然而鱼母丝毫不能理解她的心情,总是唠叨着“出嫁要趁早”,让她烦都要烦死了。 每每烦闷之时,她就会出去闲逛。她时常溜到一家书肆看书,一来二去,就和那里的掌柜伙计混熟了。掌柜知道她没钱买书,时常大方的将书借给她看。 这一日,她又独自一人溜去看书,掌柜正在柜台后算账,隔老远就看到她,向她努努嘴:“喏,今日新进了一批书,都给你放在老地方了。” 鱼幼薇嘻嘻一笑,向掌柜拱手道谢。 她借助身高和体形的优势,在人群中灵活地穿梭,很快来到一排熟悉的书架前,看也不看,随意取下一本书。 这本书不同于市面上常见的传奇小说那样以爱情故事为主,粗略翻一遍竟都是一些神捕故事。这些故事诡谲迷离,剧情跌宕起伏,她看入迷了,连饭点到了都没察觉。 “小姑娘,你还不回去吃饭啊?”掌柜走过来问道。 鱼幼薇这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头:“啊,我差点忘了!” “瞧你看得这样入迷,这本书你就拿回去吧!这周之内记得还我!” “谢谢掌柜!”鱼幼薇将看了一半的书搂到怀里,脸上笑开了花。 她回了家,突然想给远在洛阳的崔颖写信,顺便在一件事上征求一下她的意见。 她看过的书不少,小时候又有过将作品登在诗集上的经历。那么,她也可以试着写传奇小说或是诗词歌赋,然后刊登到书上! 这个念头出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前不想公开发表作品是不想太过惹人注目,现在可不一样了。 现在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吃穿用度、买茶饼哪一样不花钱?她阿娘挣钱这么辛苦,自己怎么好意思向她“狮子大开口”? 本来事情做成之前是不应该让旁人知道的,但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分享欲,崔颖是她最好的朋友,不算是外人吧? 说写就写,她铺开纸张,头也不抬地开始写起来。第二天一早,她就托人去送信。 崔颖很快寄来了回信。 “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吧,不必顾虑太多。你文笔这么好,不去写文章真是可惜了。期待以后能读到你的作品。” 鱼幼薇越看越兴奋,将一只干花夹到信纸里,打算将其好好收藏起来。 接下来,便是征询她家先生的意见了。 她顾不得睡觉,连夜把自己的想法写在纸上,信的最后还罗列了种种可行性,等着第二天送给段书瑞。 这一晚,鱼幼薇睡得并不踏实,迷迷糊糊睡过去就开始做梦,一会儿梦见段书瑞连连摇头,说她写的一塌糊涂。一会儿又梦见她写的东西被登在书上,然后被士子们发现,他们挤在她家门口对她指指点点,说她胆大妄为。 一大早,鱼母来叫鱼幼薇起床,一见她眼下乌青,气得在她背上给了一巴掌。 “你昨夜又点烛夜读了?你和你爹真是一个样!你不是说要出门吗?顶着两个黑眼圈怎么见人?” 鱼幼薇不满地嘟囔道:“我去见先生,又不是见外人。” 鱼母拿梳子的手蓦地一顿,随后抬高了嗓门:“见谁都不能这样就出门!我给你抹点粉!” 鱼幼薇慢吞吞地换了衣服,坐在铜镜前,鱼母给她扑了粉遮住眼下青黑,又往脸颊点了胭脂。 她过完年就十五岁了,脸颊线条收紧,身条猛涨,已经有大姑娘的模样。 难怪鱼母总将她看的紧,她只要一出门必会遭遇一番盘问,不说清楚出门见谁,何时回家,这门就别想出了。 打扮得再好看又怎样,反正那个人也看不出是好是坏。 鱼幼薇一想到这里,心里就闷闷的。但想到崔颖和李浩都夸赞过自己的容貌,又暗自开心起来。 到了段书瑞家后,她对着一枚小铜镜整理了下凌乱的发丝,清了清嗓子,开始敲门。 过了一会儿,段书瑞才来开门。 他没有束发,一头乌黑的长发松松垮垮的垂下,衣服倒是穿得整齐,可一看就知道才刚起床。 “先生,你以前不是爱早起吗?”鱼幼薇双手一提裙摆,施施然进去了,“怎么今日这么晚才起?” 是你来得太早了好吧。段书瑞在内心吐槽道。 他关上门,跟在她后面进屋:“昨晚熬夜看书,这才起得晚了些。” “不管怎么样,起来了就好。”鱼幼薇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认真地看着他,“先生,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想对你说。” 第160章 吏部铨试 一瞬间,段书瑞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 她又闯祸了?还是和她娘又吵了一架?不会想要离家出走吧? 最后,他平静地说道:“等等,我得先去洗漱。” 鱼幼薇:…… “去吧,请快去快回哦。”她朝段书瑞摆摆手,后者如临大敌般快步离开了。 看到人走了,她将手伸入怀中,摸出一张折好的纸。 是先给他看这个,还是先说话铺垫一下呢? 她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先试探一下他的态度。 没过多久,段书瑞回来了。鱼幼薇讨好一笑,主动拉开身边的椅子,示意他坐下。 段书瑞慢慢坐下,警惕地看了她一眼:“说吧,你又做了什么亏心事?” “不是,我在您眼里是个什么样的人啊?”鱼幼薇扶住额头,“我只是想告诉您,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而且有这想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说着,她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还将崔颖给她的鼓励一并讲了。 段书瑞静静地听着,他低垂着眉眼,一头长发随意披散着,冲淡了眉目间的凌厉,看上去竟然有几分乖巧。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让我想想。” 鱼幼薇有些忐忑不安,她低下头,紧紧抓住衣角。 “你可以给自己取个笔名,不要用本名,这样比较稳妥。”段书瑞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吓了她一跳。 鱼幼薇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你不反对?” “我为什么要反对?”段书瑞失笑道,“你来这里本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不是为了同我商量的。那我问你,就算我反对,你就不会去尝试了吗?” 鱼幼薇斩钉截铁道:“不,我依然会去做的。” “这不就对了。写下你心里的故事,再投稿给知名书刊吧。”段书瑞笑着看向她,“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这才是我认识的鱼幼薇。” 鱼幼薇一双美目中波光流转,她从身后取出那张纸,递给他。 段书瑞深深看了她一眼,这才接过纸,开始细细查看。 “想法不赖,但要注意提防版权纠纷。”他看完后将纸折好,递还给她。 “什么是……版权纠纷?” 段书瑞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改口道:“就是说你的作品,你一定要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你至少要准备两份稿子,一份交给编纂书刊的人,最珍贵的初稿自己留下。” 他这么一解释,鱼幼薇就懂了:“哦,原来是这样。” “你先写吧,此事我会帮你保密的。你交稿子时,我再陪你一起去。” 鱼幼薇乐不可支地狂点头,她家先生如此支持她,她可不能让他失望! “先生,您马上就要考试了,我就不打扰您复习啦!”她一跃而起,向门外跑去,“谢谢您,我就先回去啦!” 段书瑞看着她跑远,心头莫名涌上一阵失落。 但是她说的没错,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考试了,自己得全力备考才是。想到这里,他拿起昨晚看了一半的书,开始翻阅起来。 吏部考试和书判拔萃科考试都是在元旦之前,希望各位阅卷官念在要过年了,能对他们友善一些吧。 日子过的极快,转眼到了考试之日。 吏部诠试,只试判两节,也叫做关试。自从礼部将及第举子姓名及相关材料移交给吏部后,便由其负责考试。 考试期间,所有考生一切事宜皆在考场中进行。 考试那日,天色还未亮,陈伯家已经有了动静。 陈伯亲自将段书瑞三人送到了吏部南院外头。 一想到考完这场试就可以静候佳音了,许多士子皆是一副斗志昂扬的样子。 陈伯将考篮从马车上取下,一一递给他们。 “你们三人要沉着应战,以不变应万变。”陈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简单地叮嘱了他们两句。 “是,师傅。”三人恭敬地说道。 陈伯欣慰地看着三个徒弟,挨个拍拍他们的肩膀,以示鼓舞。 眼看着时辰即将到了,紧闭的南院大门缓缓打开,里面走出两队挎着武器的士兵。 众人自觉性极强,不用官差宣布,自行排成了两列。 段书瑞三人同陈伯告别之后,就赶忙上前。 到了时辰,众人按照规矩进门,开始一一核查。 全部物品同身体各处检查无异后,段书瑞拿着自己的号码牌,领了三根蜡烛去了自己的考位。 参加考试的士子们纷纷入座后,负责主考的官员这才现身。 为首一人,面容冷峻,不怒自威,显然就是这次考试的主持者——吏部员外郎赵郡。 他先宣布了皇帝的旨意,随后又说明考试的规矩流程,若是触犯,会有怎样的后果。 段书瑞听着,心中啧叹两声。 唐朝科举,若是在考场上被发现作弊,考生本人不仅会被取消考试资格,还会依照其性质施以笞刑或杖刑。其次,此人的声誉也会受损。 若是考官参与作弊,等待他的下场只有三个——革职、流放或者处死。 一番话语说完,这才到了正式考试的时候。 考官们开始拆卷子,一旁的官差开始一一分发,卷子全部发放完毕后,所有考棚的大门,全部被锁了起来。 段书瑞定了定神,开始查阅试卷。 试卷上有两道判词,判词也叫判狱讼,说白了就是审理各大案件,提出自己的见解,并给出相应法条。 经过这几个月的学习,段书瑞已经将唐律中的法条都熟记于心了,因此给出法理依据对他而言不是难题。 难的是如何熟练运用四六骈体,畅抒己见,让阅卷官眼前一亮。 沉思片刻后,他开始答题。 长安,大慈恩寺内。 鱼幼薇搀扶着陈夫人迈过台阶,进入大雄宝殿。 二人在两个蒲团上跪下,面色虔诚,双手合十的祈祷着。 室内檀香阵阵,室外雪花飘飘。 祭拜完佛祖后,鱼幼薇先一步起来,轻轻扶起陈夫人,二人离开了大殿。 “这么冷的天,没几个人愿意出门,难为姑娘陪着我这个老婆子来一趟了。”陈夫人拍拍她的手,笑着说道。 鱼幼薇也笑了:“师娘言重啦,我答应过先生,要日日为他祈福的。” “好孩子,相信佛祖一定能感应到你的一片心意。”天气实在太冷了,陈夫人不禁咳嗽连连。 “我送您回去吧,日后再来这里还愿。”鱼幼薇取下自己颈项间缠绕的披帛,为她系上,还贴心地往上拉了拉,遮住整个脖子。 二人互相搀扶着渐行渐远,风雪中两个背影是那样的笃定。 第161章 考完两科 段书瑞本以为“书”“判”两科是分开考的,结果陈斯年告诉他并非如此——“书”“判”两科是合二为一来考的。 在判词考试时,书楷法优美,判文理优长为合格。也就是说,写判词不能一味图快,还要讲究卷面工整,字迹清秀隽永。 答完第一题后,他将笔轻轻搁下,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闭眼养神。 他休息片刻,打叠精神,又开始看下一道题。 这道题显然上了难度,材料冗长不说,还牵涉到敏感的政治问题,不认真对待可不行。 他凝神片刻,开始在草稿纸上下笔。 这一场考试怕是要难倒不少人吧。 约莫到了酉时,天色渐渐暗沉,段书瑞放下笔点上了蜡烛。 段书瑞写了一天,停下了笔,借着微弱的烛光看着白日的草稿。 判词考试是极为重要的一科,关系着他能否进入后面“身”“言”的环节。这一场考试,他必须要答得完美,谨慎。 最后一题的题材牵连甚广,朝中官员肯定也早已知晓题目,就等着看他们的答案。若是自己的答卷,触犯了一些人的禁忌,那便要后悔莫及了。 再次检查了文章并无不妥之处,没有触犯禁忌之后,段书瑞这才开始用晚饭。 夜晚的吏部南院很安静,今日是第一个晚上,众人精神正好,这会儿估计都在全神贯注地写文章。 师娘为他准备的考篮之中,有一方小小的铜锅,借着考棚里的炉子,段书瑞烧了一些热水。 水开后,他抓了一小把米下锅,煮成一锅热气腾腾的小米粥,再配上些许肉干,又是简简单单的一餐。他慢悠悠的吃完,就开始搭板子睡觉。 在昏暗的考棚里,时间的流逝已经变得没有任何意义。他只能迷迷糊糊地估算着时间,现在不过戌时,放到以往,他还在温书,不过这会儿他的生物钟告诉他该停下来休息了。 段书瑞躺在木板上,胳膊搭在额头,睁大着眼睛看着黑乎乎的头顶瓦片。 之前的考试,他都没怎么睡好。一晚上能睡着两三个时辰都算好的。 入了这考棚,能够一觉睡到大天亮的估计没有几人吧。 他不知道,此时崔景信的考棚里,在简易木板搭着的木板床上,床上的人已经发出了轻微的呼噜声。 另一侧考棚里,桌面烛火摇曳,陈舒云坐在桌前,皱着眉头看着面前答了大半的卷子。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段书瑞双手撑在两侧,从木板床上爬了起来,活动了一下肩颈后,他将木板归位,开始洗漱做饭。 不知为何,这两天天气冷得厉害,还有持续降温的势头。 皇宫。 大太监周福海令人将茶壶里冷却的茶水倒掉,又重新续上一壶温热的茶水。 宣宗正捏着毛笔,伏案批阅奏章。 他连着翻了两本,叹了一口气,起身活动筋骨。 周福海连忙将满上的茶杯递给他。 宣宗浅呷一口茶水,问道:“今日外面情况如何?” 周福海如何能不明白他的意思,笑道:“今天前两科就考完了,奴才估摸着再过半个时辰,他们就该出来了。” 宣宗走到窗边,负手而立,久久不语。 周德海走到他身后一尺开外的地方,讨好着说道:“陛下批阅了这么久的奏章,想必乏了。可需要奴才安排銮驾,带您去御花园散散心?” 宣宗回过头,笑骂道:“这冰天雪地的,朕哪里有心思出去?你这奴才,竟出的一些馊主意!” “奴才愚钝,又胡乱揣度圣意!”周德海笑着给了自己一巴掌。 宣宗又转身凝望着窗外的皑皑白雪,低声说道:“朕方才在思考,要不要让吏部给南院增添一些炭火。” 周德海大气不敢出,站在一边等候着他的旨意。 “但朕想了一下,身骄肉贵之人,即便通过考试,日后到了贫瘠之地,如何有精力做官?这场考试正是检验他们体魄的最佳时机。就不必增添炭火了!” 周德海嘴唇一抖,连忙低头答道:“陛下说的是!” “另外,你再去一趟太医院,让他们在南院外等着。考试结束后,若是有士子病了,就送去那儿。” 周德海赶忙行礼道:“奴才遵旨。” 吏部南院内。 段书瑞已裹上厚厚的棉衣,正是之前师娘给他们做的那一件。 天气太冷,南院准备的炭火,在这狭小冰冷的考棚之中,似乎并无太多用处。 临近出考棚之时,已经有了些许咳嗽声出现。 段书瑞已经交了卷子,坐在炉子面前,看着燃烧旺盛的煤炭,将手放在上面烤火。 这一场,怕是得刷不少人了。 段书瑞隔壁这位仁兄,最开始只是小声咳嗽,后来咳嗽声愈来愈大,到了现在又变得有气无力。 他都怀疑,出考场那日,这位仁兄会不会被抬出去。 终于到了判词考试结束之时,众人有一天的休息时间,结果出来后便是“面试”环节。 段书瑞揉揉脸,强迫自己打起精神。他从考篮里摸出一枚铜镜——原本他不爱照镜子,但为了整理衣冠控制表情,给考官留下一个好的印象,他还是从鱼幼薇那儿顺走了这枚镜子。 他仔细打量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眼底乌青,嘴唇干裂。 真是有够憔悴的。 不过还好,察其身言,察的是整体形象,面容只需有亲和力即可。想到这里,他努力勾起嘴角,想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更柔和一些。 明天下午考察“身”这一项,后天上午再考完“言”这一场,他们便可以各回各家了。 第162章 接近尾声 阅卷官阅卷的速度十分快,第二天早上结果就出来了。 为了维护考场秩序,众士子排成两列,依次看榜。不远处站着一队官差,凡是看到交头接耳、左顾右盼的考生,他们就会以“扰乱秩序”罪将其带走。 段书瑞排在队伍的中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一想到今晚又要在那狭小逼仄的木板床上凑合一宿,他的腰背就开始隐隐作痛。 试判是四场考试中最关键的一场,在吏部铨试中起决定作用。一等、二等一般不授予人,所以三等甲科第一名一般是最好的。乙科为第四等,丙科为第五等。此外为不入等者,不入等者也授官,一般是恶官,即偏远地方官。书判甚差者称之为“蓝缕”,即使守选合格,也要被驳放。 就比如排在他前面的这位仁兄,看了榜单后就一蹶不振,一边按着心口一边颤颤巍巍地走了。段书瑞猜测他要么是不入等者,要么就是“蓝缕”。 他向前一步,目光在榜单上梭巡。由于他是从后往前看的,所以多花了些时间。当他来到第一张榜单前时,他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三等甲科第一名! 勉强克制住激动的心情,他迈着自信从容的步伐从右手边离开,心道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 还是早点休息吧,明天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去见考官就不好了。 一到戌时,他早早地就将木板拼接成木板床。他从考篮里翻出两团棉花塞入耳朵,便熄烛就寝了。 这一觉睡得挺香,一觉醒来,外面虽然还是雾蒙蒙的,但似乎开始升温了。 到了时辰后,来了一队官差将他们依次领出去——“身”“言”两科考试在一间单独的考棚里进行。 段书瑞趁着候场的间隙,拿出铜镜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仪表,嗯,看上去还算得体。 “三等甲科第一名——段书瑞!”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念到,他赶忙举手示意,跟着一名官差进入考棚。 刚进屋光线有一些昏暗,但走到里屋光线陡然增强。屋内摆放了大大小小数十盏灯,将原本昏暗的室内照得宛若白昼一样。七位考官呈四方之势将他包围起来,他脊背一僵,感觉自己就像那等候行审的犯人,危在旦夕。 冷静,冷静。自己又没做什么亏心事,有什么好怕的? 他挺直脊背,镇定地向几位考官拱手行礼:“几位大人好。”几位考官看到他是个知礼数的,纷纷点头。 不过这种被围观的感觉真的很诡异,其中两位坐得近的考官看了他几眼后开始窃窃私语,仿佛他就是那砧板上的鱼,而这他们正商量着要将这条鱼做成红烧鱼还是水煮鱼。 “这位士子,你且过来。”正前方的一位考官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 段书瑞应了一声后走了过去。只见那位考官的桌案上放了一把石锁,他示意段书瑞将其抬起来。 段书瑞在武馆里锻炼了好长一段时间,区区石锁,怎么会难倒他?不过他惦记着自己的右手刚痊愈没多久,还是收了几成力,用了六成力将石锁稳稳地抬起来,抬到胸口的位置。 这位考官露出满意的微笑:“可以了,放下吧。” 这时,坐在东北角的一位考官又发话了:“你到我这边来。” 段书瑞心里暗叹一声。他轻轻放下石锁,又依言走到这位考官面前。 这位考官端着桌上的烛台站了起来,将烛光凑近他的面庞。看到那跳动着的烛火,段书瑞心下一惊,但他的面上仍然保持着镇定,甚至还向这位考官微微一笑。 考官借着烛火近距离观察他,见面前这人剑眉入鬓,眼如点漆,只脸色略显苍白,不过考试的确耗费心力,也是情有可原。他端着烛台围绕着段书瑞走了一圈,段书瑞心里颇为烦躁,但面上仍然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咳咳!”方才让他抬石锁的考官轻咳两声,还在端详他的考官不由得手一抖,赶忙端着烛台回到座位上。 “‘身’这一科你通过了,接下来该考察‘言’了。”说着,他摆摆手,一旁的小官连忙奉上一堆卷轴。他从中挑出一本,隔空抛给段书瑞。 “把这卷轴上的内容读一遍。” 段书瑞展开卷轴,心中暗暗叫苦。这上面的文章冗长不说,还有许多生僻字。 不过他小时候可是参加过“汉字听写大会”的,还拿了全国三等奖,区区生僻字,还难不倒他。而且“言”这一科,考察的是考生是否语言流利,说话清楚。他必须吐字清晰,停顿得当才行。 段书瑞答了一声“是”,便双手捧着卷轴读起来。 这是一篇判词,没有记错的话,应该出自于白乐天的《百道判》。 他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众考官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西北角的一位考官说道:“接下来我们会依次向你提问,你准备好了么?” 段书瑞垂下双手,平静地说道:“学生准备好了,各位大人请吧。” 接下来的小半个时辰里,众考官对他展开了一系列盘问。段书瑞回答着,心里庆幸着自己有陈斯年这个外援——他早已将可能遇到的问题整理到纸上,派人交给自己了。 “最后一个问题,你成亲了吗,家中可有妻室?” 饶是段书瑞有再高的涵养,此时也忍不住想破口大骂。但是他知道一些考官为了刁难考生无所不用其极,于是恭敬答道:“回大人,学生尚未婚配,也并未娶亲。” 提问的考官满意地点头:“行了,我们的问题都问完了。你可以出去了。” 段书瑞躬身行礼后慢慢退了出去,他陡然接触到室外的光线,看到那从厚厚云层中探出脑袋的太阳,竟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他闭上眼睛,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终于结束了,明天早上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第163章 考试结束 终于到了吏部铨试结束那日。 东方亮起之际,段书瑞心中一松。 此时他的眼底已经乌青一片,嘴唇干裂,形容憔悴,属于鬼见了都要摇头的程度。 紧闭三日的考棚大门打开之际,阳光照射进来时,段书瑞被阳光刺的差点睁不开眼睛。 吏部南院门口,一群人等着接人。众人面色焦急,不时踮着脚尖,看看自己要等的人出来了没。 陈伯同陈夫人翘首以盼。 “也不知道修竹他们怎么样了。这几天天气冷的吓人,他们可千万不能出岔子啊。”陈夫人有些不安。 陈伯爱惜妻子,将一个手炉放到她手中:“你啊别担心,这三个孩子身子骨都壮着呢。” 南院大门缓缓打开,开始有士子走了出来。 随后不过几息的时间,就有几名官差急匆匆地抬着人走了出来。 远处的太医赶忙迎了上去,有条不紊地开始诊脉救人。 陈夫人看到这一幕,脸上更加苍白了。 这几天是真的冷啊。 段书瑞三人出了考棚,拎着考篮等物,慢腾腾地走着。不远处的陈伯二人已经看到他们,见三人没有什么大问题,二老面上均是一喜。 “可算等到你们了。”陈夫人笑着迎上去。 “师娘,天气这么冷,您在家等我们回来就好了,何必多跑这一趟呢?”崔景信小心翼翼地扶住她。 “别把我想得这么弱不禁风。”陈夫人斜睨他一眼。 陈伯出来打圆场:“你们师娘这几天十分挂念你们,不亲自接到你们,她晚上睡觉都睡不安稳。” “走吧,马车都雇好了,我们回去吧。” 三人笑着点了点头。 几人上了马车,段书瑞紧绷的心渐渐放松,伴随着马车的颠簸,他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到了陈伯家所在的巷子口,崔景信将他摇醒。 到家后,陈夫人将灶上温好的饭菜端出来,三人吃完饭,洗了个澡,便各自回屋睡觉。 经过几天的煎熬,段书瑞此时恨不得睡个天翻地覆。 闭眼的前一秒,他看到自己书桌上堆得整整齐齐的一摞书。一个从没有过的念头在脑海中升起。 要是能一把火将这些书烧了该多好。眼不见为净。 想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笑,阖上眼睛。 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 段书瑞发丝散乱的从床上爬起,他瞟了一眼旁边的床,见崔景信睡得正香。 他耸了耸肩,心里有些感慨。 前世他也经历了大大小小上百场考试,但即使是最劳心伤神的高考结束后,他也没能睡上一个安稳的懒觉。他的老妈八点钟就把他叫起来了——起床时间只比以往宽限了一个小时。 但是在这里,他可以心无旁骛地睡到自然醒。 他在床边坐了一分钟,随即摇了摇头:自己这是怎么了?难道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不打算再回去了? 将一些荒谬的想法抛之脑后,他披上衣服缓缓起身,准备去院子里转转。 熟悉的桃树下坐着陈伯夫妇二人,此时,竟然多了第三人。 段书瑞定睛一看,惊呆了。 那熟悉的背影,圆滚滚的发髻,不是鱼幼薇又是谁? 鱼幼薇没注意到他来了,正和二老聊得开心。 段书瑞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狐疑地问道:“幼薇,你来这里干什么?” 陈伯察觉到他语气里隐隐透着责备,板起面孔,怫然不悦地说道:“修竹,怎么能对姑娘这般失礼?人家前两天还为了你特意去寺庙祈福呢。” “师父教训的是。”段书瑞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是徒儿不对。” 鱼幼薇委屈地说道:“先生,我早上本来去了你家找你的,谁知你不在。我这才出此下策,来了师祖这里。” 她明眸善睐,长着一张毫无攻击力的脸,加上一张能说会道的嘴,总能将二老哄得晕头转向。 段书瑞缴械投降了:“你来找我,所为何事啊?” 鱼幼薇嘻嘻一笑:“先生真聪明。不过此事我只能对你一人讲。”说着,她一脸歉意地转向二老,“对不住您二位啦。” 陈伯连忙拉着夫人站起来,笑着说道:“那你们两个年轻人先聊。我们去厨房看看。”说着,二人逃也似的离开了院子。 段书瑞单手扶住额头:他不是不希望鱼幼薇来找他,他只是不希望师父师娘误会他们二人的关系……他的心里一团乱麻,索性闭口不言。 “先生,我知道你刚刚考完需要休息……我也知道,我这次来这里找你有些唐突……”鱼幼薇垂下眼帘,望着手中那杯已经冷掉的茶水。 “但是我有一个好消息想告诉你!那就是有人答应接收我的文章啦!”鱼幼薇猛地抬起头,极富感染力的笑容出现在她脸上。 看到她这么高兴,段书瑞也忍不住勾起嘴角:“祝贺你,勇敢迈出第一步。” “那位是温师傅的一位好友,从事编修工作已有数十年之久。”鱼幼薇高兴地说道,“我将我幼时写过的文稿选了两张,拿给他看了,他说我写的很好。” 段书瑞淡淡说道:“那我们明日便去会会这位相公吧。对了,他叫什么名字?” “裴文昌!”鱼幼薇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叠纸,“先生,我照你说的话做啦,准备了三份稿子。这一份是专门给你的!” 段书瑞接过那份稿子,他刚考完试,正是极度不想和文字打交道的时候,但他又不想让鱼幼薇失望,只能勉强一笑:“谢谢你,我过几天缓过来后一定好好看看。” 鱼幼薇满意地点点头,双手撑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盯着我做什么?”段书瑞好气又好笑地问道。 “先生看上去胜券在握呢。”鱼幼薇看了一眼已经暗下来的天色,生涩地转移话题,“看来我今天又回不去啦。” “是啊,你先在这里休息一晚,明天我们再一起去找人吧。”段书瑞说道,“对了,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第164章 拜见编修 鱼幼薇说道:“你问吧,先生。” 段书瑞道:“之前让你取一个笔名,你取了吗?” “取好了,叫‘玄机’。” 段书瑞被茶水呛到,咳嗽连连。他随意抹掉唇边的水渍,一脸惊恐地问道:“为什么……会想取这个名字?” “先生不觉得这个名字根本猜不出我是男是女吗?”鱼幼薇眨巴着大眼睛,“而且,这两字源于佛经,原指佛教的奥义,也指深奥的道理。我感觉创作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里面大有玄机,需要深入思考才能摸索到其中门路。” “是这样啊。”段书瑞以手掩唇,又咳嗽了一声,“罢了,你喜欢就好。” “你胸口衣服湿了,我帮你擦擦吧。”鱼幼薇掏出一块绢布,轻轻擦拭着他胸口的水渍。。 感受到那手滑腻的触感,段书瑞头皮发麻,他的心毫无预兆地开始狂跳,忙劈手夺过那块绢布:“不用了,我自己来吧!” 这时,一个悠悠的声音从树后传来:“年轻真好啊。” 二人冷不防被吓了一跳,鱼幼薇更是闹了个大红脸。 只见崔景信迈着悠闲的步子从树后走了出来,一脸玩味的表情。 段书瑞面色一沉:“你偷听我们说话?” “没有啊段兄,你误会我了。”崔景信一脸无辜。 “那你什么时候来的?” “就在刚才这位小友说要帮你擦拭衣服时。”崔景信偏过头,向鱼幼薇粲然一笑。 鱼幼薇只觉此人言行轻佻,微感不快,侧过头不肯看他。 “饭好了,大家过来吃饭吧。”陈夫人步履匆匆地走过来,笑着说道。 她看了一眼表情各异的三人,感觉气氛有些微妙。 “修竹,快带幼薇过来。你们明日一早不是就要出门吗?早些吃了饭歇息吧。” “是。” 第二天,段书瑞带着鱼幼薇早早的就出门了。 “为什么不在他任职的地方找他?”段书瑞偷偷问她。 “听说这位前辈很是自由洒脱,只在官府里挂了个名,十天半月才去一次。”鱼幼薇压低声音说道。 “那他怎么审核编纂文稿?” “他一般都是在家中看完了,再差人送到印刷房去。” 这叫自由洒脱吗?这不就是妥妥的宅男吗?段书瑞在心里吐槽道。 二人刚走到裴府门口,就听到众人七嘴八舌的声音。走到门口一看,前来求见裴文昌的人已经排成了长龙,队伍的末尾甚至已经排出门外。 二人对视一眼,尽皆愕然。 离他们最近的一个长须老者主动向他们打招呼:“两位小友,你们也是来求见裴相公的吗?” “是啊。您知道为何这里排了这么多人吗?”段书瑞奇道。 “在这京城中,谁不知道裴相公收稿最为爽快?”老者笑着说道,“这要是换成其他编修,早就派人把我们赶出去了。” “这么说,您也有一个作家梦?” “怎么,不可以吗?”老者伸长脖颈,将自己手中的稿纸往段书瑞面前一扬,“我年轻时可发表过不少文章呐!” 段书瑞后退一步,免得自己被他的唾沫溅到,他陪笑道:“是晚辈失敬了。” 鱼幼薇站在他背后,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 “先生,我们直接报温师傅的名字吧,省得在这里排队。” 段书瑞看了一眼长长的队伍,下意识点点头。 温庭筠的名号比他俩大多了,很快就有人来领他们进去。一盏茶的功夫,他们就见到了裴文昌。 第165章 好的开头 裴文昌一脸惬意地坐在大厅正中央,手里拿着一叠稿子,身边有两个婢女在殷勤地侍奉他——一个给他捏肩捶背,一个给他研墨倒茶。段书瑞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心道此人真会享福。 “裴相公。”鱼幼薇恭敬地行了一礼,“久仰大名,今日才有幸得见。” 说着,她从袖子里取出一小罐茶叶,递给一旁的侍者:“这是晚辈的一点心意,还望您能笑纳。” 裴文昌将支起的一条腿放下去,改为打坐的姿势。他接过侍者手上的罐子,看也没看,就将其放在桌案上。 “你就是鱼幼薇吧?我听你温师傅说起过你。”裴文昌伸出手指敲了敲桌面,“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这次来找我,所为何事啊?” 鱼幼薇从段书瑞手里接过一个木箱,“喀啦”一声打开,从里面取出厚厚一沓纸,走上前去递给他。 “这是我一个朋友的文稿,他今日身体抱恙,无法亲自前来,便由我代劳。”鱼幼薇淡定说道。 “哦,有意思。”裴文昌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接过一沓纸,从最上面的那张开始看起来。 鱼幼薇面上仍是波澜不惊,手心里却沁出一层薄汗。她总感觉此人十分聪慧,任何谎言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 裴文昌的表情从始至终都是淡淡的,叫人根本看不出他对这些文稿的态度。他看文章很快,可以称得上是“一目十行”,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他就将一沓文稿都看完了。 “丫头,你老实告诉我,这些文稿究竟是出自于谁人之手?”裴文昌的嘴角带着微笑,眼睛里却没有半点笑意。 鱼幼薇在他审视的目光下有些不安,她还未来得及回答,有人就先她一步开口:“是在下写的。” 鱼幼薇:“?” 先生,咱俩也没提前串好口供啊!你这叫我怎么接啊! 不过先生这么说,自然有他的道理。 她不失礼貌地笑道:“是啊,就是这位……公子写的。他担心裴相公不喜欢他的作品,这才让我先探探您的口风。” 裴文昌笑道:“哦,是吗?” “是的。”段书瑞点头。 “这些文稿辞藻华丽,颇有飞卿的风格,一看就是得他真传。可我见过飞卿所有的弟子,这里面似乎没有你这位公子吧?”裴文昌翻了翻手上的稿子,“你们的小把戏可以瞒过别人,却决计瞒不过我。” 二人对视一眼,均哑口无言。 鱼幼薇小心翼翼地问道:“您为何一定要问清楚真正的写稿人呢?” “我是编修,我当然要对我这里的每一个作者负责。”裴文昌叹了一口气,“我给你们讲个故事,你们就明白了。” 五年前,有一名男子拿着稿子前来求见裴文昌,希望自己的作品能成功发表。裴文昌见此人形貌粗鄙,全无半点文人气质,本来没对他的文章抱有太大期望。但他看了一页纸后,深觉此文文采斐然,于是答应帮该男子发表到书刊上。这篇文章刊登后果然好评如潮,连带着书刊的销量也大幅上涨。裴文昌每月都会将稿费悉数交给男子。 有一天,那男子再也没有来了。裴文昌心中疑惑,派人去他家打听,结果传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这些文稿的原作者根本不是该男子,而是他刚刚过世的妻子!原来,这名男子在家中无意间发现妻子的手稿,又听到邻居谈论,知道裴文昌为创办新刊在广泛征集文稿。于是他偷偷拿了妻子的文稿去发表,还将赚来的稿费全部占为己有。他爱好赌博,终日酗酒,将赚来的稿费挥霍一空。妻子得知此事后气得大病不起,没过多久就郁郁而终了。写稿的人不在了,连载自然也没有了下文。 知道此事后,裴文昌勃然大怒。但因为大唐律法规定,妻子婚后的财产归丈夫所有,所以他拿这名男子无可奈何。后来,他每次收稿时,都会问清楚作者的名字,一一登记在册,并且想方设法地核查身份。发放稿费,也一定要发到本人手中。 鱼幼薇听了,气得直咬牙:“这男子当真是禽兽不如。做出这样的缺德事,当真不怕遭报应。” 裴文昌苦笑道:“也怪我办事不仔细,三番五次感觉到不对劲,但都没有派人去调查。哎,不说这个话题了,我看了你写的文章,感觉有点意思。” “真、真的吗?”鱼幼薇高兴得有些语无伦次。 “真的。我可以同意帮你刊登到书刊上。但是你每周五都要给我交一篇稿子,不能少于一万字。”裴文昌凝视着她的双眸,“怎样,你能做到吗?” “嗯,我可以的!”鱼幼薇兴奋得面孔微微发红,“我喜欢创作的过程,我真的很想试试!” 裴文昌说道:“每个月月底我会派人把稿费交给你,你也可以自行来我府上领取。”鱼幼薇双目放光,用力点了点头。 “不过,如果你的文章一直不被读者看好的话,后面可能会被驳回。”裴文昌看着她,“你有信心吗?” “有!”鱼幼薇斩钉截铁地说道。 段书瑞又细细问了裴文昌几个问题,后者都耐心地解答了,他这才放心下来。 从裴府出来时,鱼幼薇仍然有些不解气:“没想到世上真有这般厚颜无耻之人,随意窃取他人的劳动成果。” 段书瑞说道:“欺世盗名之辈不在少数。就算是在我们那里,也有不少女作家,明明是自己的作品,却要被冠以丈夫或者哥哥的姓名后才能发表。许多女性被打压,纵有一身才华,却很难出人头地。” 鱼幼薇静静听着,半晌,她叹了一口气。 “好了,不要太悲观了。”段书瑞揉揉她的脑袋,“你是一块金子,生来就是要发光的,你需要做的是给自己留够准备的时间。” 她先是她自己,然后才是鱼父鱼母的女儿,温庭筠的徒弟。教导她学会聆听自己心灵的声音,才是他作为先生应该做的。 鱼幼薇认真地看着他,一双眸子亮如星辰。 “谢谢你,先生。”她轻声说道。 二人并肩走在回程的路上,头顶是漫天璀璨的云霞,将二人的背影镀上一层暖色。 第166章 最后一场 “先生,你元旦那天有安排吗?”鱼幼薇抬头看向段书瑞。 “我想想……那天所有进士都要进宫觑见圣上,不知道多久能回来。”段书瑞作思索状。 “这样啊。”鱼幼薇有些遗憾地低下头。 送鱼幼薇回家后,段书瑞返回自己家中。吏部铨试后,崔景信二人不用参加其他的考试,而他还要参加书判拔萃科的考试,所以得好好准备才行。 书判书判,其实就是书写判词,他只需要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三篇200字左右的判词即可。他现在写判词的速度是提上来了,是时候考虑一下该怎样打磨内容了。这两个月,他把市面上能买到的判词集都翻了个遍,总算是摸索出一点规律。只要能在考场上活学活用,他相信自己能顺利通过考试。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从外面回来,他老感觉精神涣散,一连喝了两杯浓茶都无济于事。无奈之下,他只能放下手中的毛笔,打算起来运动一会儿。这时,他看到一沓纸被压在镇石下面。他定睛一看,发现正是鱼幼薇留给她的手稿。 他想起二人之前的对话。 “先生,我好担心自己的故事写不好。要是没有读者,那该怎么办啊?” “没关系,我愿意当你的第一个读者。” “先生,我照你说的话做啦,准备了三份稿子。这一份是专门给你的!” “谢谢你,我过几天缓过来后一定好好看看。” 雪后初晴,冬日慵懒的阳光穿过稀疏的树影,映照着厚厚的冰雪,显得熠熠生辉,光影斑驳。她仰着头,冲他粲然一笑,笑容竟然比那雪后的阳光还要明媚三分。 收回纷乱的思绪,他伸手拿起那一沓文稿。自备考以来,他感觉自己看书都带上了功利性,很少从阅读中感受到最本真的乐趣。有时候,看着书上的大段文字,他心里会略感烦躁。但看到鱼幼薇的蝇头小楷则完全不会有这种感觉。 雪白的纸张上,字迹工整美观不说,构思之新颖,文笔之细腻,当真让人耳目一新。段书瑞端起茶杯,浅酌一口,面上浮现出一丝悠闲之色。难道这就是女作者和男作者的区别吗?来到这边后,自己看的书无一不是出自男作者之手,竟然忘了文字是可以如此温暖细腻,充满感性色彩的。 这一沓文稿就像一扇天窗,让他得以窥见她内心的一角,那里建造着一片伊甸园,没有荒芜杂草,没有外界纷扰,有的只是风和日丽,鸟语花香。 在鱼幼薇的笔下,所有故事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纵然人物中途会经历各种困难,但最后都能迎来一个好的结局。段书瑞一张接一张的看下去,从暮色四合看到夜色沉沉,他才依依不舍地放下文稿。 说来奇怪,看完文章后本应犯困,他却越看越精神。仿佛被她故事里积极乐观的情绪所感染,他做了一套“眼保健操”后,又重新拿起毛笔,回到属于自己的战场。这一学就是一个时辰,当完成当日任务后,他才放下纸笔,熄灯上床。 一周后,书判拔萃科考试如期举行。段书瑞带着考篮来到吏部南院,本以为不会碰到什么熟人,结果偏偏天不遂人愿。 “这不是段兄吗?真巧啊,居然能在这里遇到你!”王明挎着考篮从不远处走来,高兴地向他招招手。 “王兄,你也来了。”段书瑞客气地向他拱手行礼。 “是啊,我担心前途无望,这不是打算多为自己争取一下吗。”王明无奈地耸了耸肩,“兴许这次的判词能够得到朝中大人们的赏识,这样我就不用苦等三年了。” 此人倒是坦诚,其实对于籍贯不在长安的人来说,自然是越早被选上越好。毕竟城里的各种吃穿用度费用加起来,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他们几个没来?”段书瑞环视一圈,没看到集贤书院的其他几名士子。 “哦,他们两报的是博学宏词科。”王明说道。 段书瑞:…… 不愧是正统官学出来的,人家敢报名,就说明人家准备得充分,心里有底气啊! 伴随着“轰”的一声响起,紧闭的大门缓缓打开。 二人连忙住口不言,排在队伍的中间,等候检阅。 书判拔萃科考试比想象中要简单。 当段书瑞拎着考篮,揉着腰杆从南院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两日之后了。他没有去听其他考生讲题,也没有去和熟人寒暄,而是径自回到陈伯家。从小到大,他每每考完试回家,都特别希望能有人在家等着他。然而他的母亲忙于工作,外婆又隔三差五地生病住院,外公在乡下务农,因此这个愿望时常落空。 但现在他有了师父师娘,有了师兄师弟,不用担心回家之后空欢喜一场了。 “修竹回来啦,你回来的正是时候。”陈夫人正在院子里和婢女说着什么,见他进来更是眉开眼笑。 “师娘,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段书瑞好奇地问道。 “你们三个元旦是不是要进宫面圣?我差人给你们做了三件衣服,今天正好送到了,我让景信给你拿到屋里了。你去试试,不合身的我再拿去让裁缝改改。” 段书瑞心里一暖,但他转念一想,进宫面圣的衣服定然不便宜,岂不是又让师娘破费了?他踌躇许久,缓缓说道:“师娘,这衣服不便宜吧?” “你这孩子,担心忒多!”陈夫人在他背上推了一把,让他赶紧回房,“这是斯年送给你们的新年礼物,你还担心他出不起这个钱吗?” 段书瑞笑着道了谢,回转屋内。 他走到书桌边,发现一套衣服被叠得方方正正的放在桌上。 崔景信不知去向,不知道又去哪里厮混了。 他展开衣服,仔细打量了一下。发现这件衣服制式严正,线脚密实,样子十分漂亮。他上身试了试,发现异常合身,里面还有一层绒毛,穿上甚是保暖。 与其孤芳自赏,不如让众人共赏。他走出房间,打算让师父师娘看看。 二老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说得正起劲,眼前忽然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 雪花飞舞,树影摇曳,本来是动景,在段书瑞走来的那一刻仿佛都静止了,成为他的背景板。 他踩着湿滑的青石板缓步行来,宽袍及地,衣袖飘摆。他神色淡漠,但眼里隐隐有一丝笑意,那笑意如月光清辉一般皎洁又幽静,仿佛穿越亘古,直直射到二人身上,明亮得让他们不敢多看。 (唐代的“元旦”指的就是现在的春节哦!) 第167章 元旦赴宴 淡淡的银色光晕笼罩在他周身,墨紫色的袍子襟摆上绣着银色的流动的花纹,巧夺天工,精美绝伦,束发的是一根古朴的木头簪子,簪头是一把羽扇,衬得他面如冠玉,气度不凡。 陈伯二人看着他走近,不由得屏住呼吸,都没有再说话。陈夫人忽然有些无力,嘴张了张,又闭上了。 她想,自家老头方才说的对。 修竹这样的人,旁边要站上怎样的女子,才能不被他的光芒湮没,因他的气势蒙尘? 段书瑞在二老面前站定,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两人一眼。 “师父师娘,你们觉得我这衣服……” “哈哈,修竹,这衣服挺合身嘛!我就说我眼光好,紫色果然最衬你!”陈伯笑着打了个哈哈。 陈夫人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你这就把功劳全揽在自己身上了?分明是我之前给修竹量的尺寸,这样才能量体裁衣!” 段书瑞看见二老争得不可开交,唇边染上一抹笑意。 待他走远后,陈夫人由衷感叹道:“修竹这孩子真是太优秀了,我真想不出来怎样的女子站在他身边才能不自惭形秽。” “是啊。”陈伯附和道。 “等等,或许有一个人……”陈夫人轻蹙眉头,仿佛想到了什么,“幼薇站在他身边就挺配的!” 听到妻子的话,陈伯的面色阴晴不定,良久,他叹了一口气。 “这话你在我面前说可以,但千万别在这两孩子面前说。” “为什么?”陈夫人话一出口,才意识到口中二人的关系,她有些挫败地低下头。 “我担心你这话一出口,不仅不会增进他们的关系,反而会导致二人渐行渐远啊!”陈伯目送着段书瑞离开,他的背影是那样挺拔,像一株宁折不弯的墨竹。 长安城,皇宫,御书房内。 宣宗正在房间里踱步,手里还在捻着佛珠。周德海站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朕交待你的事办的如何了?” 周德海连忙回答道:“奴才已经吩咐底下的人去办了,陛下您就放心吧。” 看到宣宗面上露出释然之色,他才将心收回肚子里。 “陛下,三日后诸位进士便会进宫面圣。”周德海试探着说道,“真的不需要派人将进士服发给他们,以统一着装吗?” “不需要。难得过节,让他们穿上自己喜欢的衣服来吧。能考上进士的人,该怎么着装,想必他们心里都有数。” “是。” 陈伯家和皇宫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所以三人只能选择就近的客栈住了。除夕之日,大街小巷几乎所有的客栈都歇业了,余下的一两间住宿费高的吓人,就连一向财大气粗的崔景信,看到那住宿费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可是没有办法啊,这大街上一个马车的影子都见不到,就算侥幸见到,上面坐的也是王侯公卿,哪里轮得到他们?为了不误了开宫门的时辰,只能住客栈了。 寅时一过,三人就动身出发了。段书瑞感觉一双脚不是自己的,整个人走路轻飘飘的。他有些昏昏欲睡,崔景信不得不伸出一只手搀扶着他,才让他不至于直接跌到地上。 “到底是谁规定的卯时开城门啊……”段书瑞气若游丝,他昨天没怎么休息好,现在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游离在万事万物之外的状态。 “嘘,段兄!慎言,慎言啊!”崔景信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眼神不住地向四周瞥。段书瑞无精打采地挂在他身上,伸手将他的食指压下。 “我估计啊,今晚应该没有宵禁。”陈斯年笑道。 段书瑞一下子来精神了,他连忙挺直身子,问道:“陈兄,此话当真?” “我何时骗过你?宴席散场后皇帝肯定要放我们回去,难不成还留我们在宫里过夜啊?” 段书瑞提振精神,整理了一下衣冠,感觉自己满血复活了。 到了宫殿门口,已经有许多士子等候在那里了。很快,城门开了。众士子在一队太监的带领下进入皇宫。 接下来就是一套固定的流程:请安、赐座、宣读圣旨。 段书瑞恹恹地听着周德海宣读圣旨,感觉都是些“尔等以后皆是朕的肱骨之臣”之类的场面话,多听一句少听一句没什么影响。只有在听到宣宗要给诸位进士们送礼物时,他的眼底才闪过一丝光芒。 不知道皇帝会送他们什么礼物呢?是金银珠宝,还是绫罗绸缎呢? 当礼物被侍从一一抬上来时,众人的呼吸都是一滞。 那被摆成“一”字形排开的竟然是一些动物身上的部位——有鹿首、野猪腿、狐狸皮什么的。这些动物早已丧命多时,血液已经流干了,但在亮堂堂的灯光下还是显得有些渗人。 好端端的新春佳节,送一些喜庆的礼物多好,哪怕是送一些对联鞭炮也好啊,为什么要送这些? 段书瑞看着高台上笑容高深莫测的皇帝,不由得轻抿薄唇。 “朕不久前在上林苑和臣子们打猎,打了这许多猎物。今天,朕想将这些猎物赏给各位爱卿,以示皇恩浩荡。” 众位士子这才反应过来,纷纷起身行礼。 “谢陛下的赏赐!臣等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宣宗微笑着抬手示意,一名侍从端着一个木箱走到杜宇衡面前,将箱子放在他面前的桌案上。 敢情这是要抓阄啊!抓到哪个就把哪个带回家! 杜宇衡神色淡淡地拈起一张字条,递给侍从,后者接过后大声念道:“这位相公抽中狼首一个!” 杜宇衡豁然色变,但他很快恢复平静,拱手拜谢宣宗。段书瑞一面觉得有些好笑,一面开始担心自己的手气。轮到他时,他抽中了一整条野猪腿。他看着面前的猪蹄,安慰自己道:金榜题名嘛!这是个好兆头! 待台上的猎物都被瓜分完毕后,宣宗又留下众人吃席。看着面前的珍馐美食,段书瑞却迟迟没有动筷。按理说,春节这一天是要和家人一起过的。尽管他此时身在暖融融的皇宫里,面前摆放着圣上的赏赐,他却仍然高兴不起来。 酒过三巡后,宣宗便率先离开了。他离场之后,众人才得到消息——他们可以离宫,各回各家了!这真是个好消息,段书瑞抬头看着漫天璀璨的烟火,心里又生出一丝期许。 第168章 欢度元旦 段书瑞三人拿着赏赐回到了陈伯家。 除了陈斯年一家外,段书瑞还看到了两个意想不到的人。 他拎着一条猪腿刚走进厨房,就看到鱼幼薇端着一盘菜走出来。后者向他挑了挑眉,加快步伐出去了。 陈夫人掩口笑道:“修竹,你不是说幼薇每年只能和她娘一起过节吗?今年我特意邀请他们来我们这里团圆!” “师娘,那个房间……” 陈夫人接过他手上的猪腿,将他往外面撵:“我给她们腾出了一个空房间,卫生也打扫好了,你就不用操心了。快去外面歇着啊。” 段书瑞这才松了一口气,脸色也缓和了些许。 鱼幼薇瞅着附近没人,拉过他往院子里走去。 “马上要吃饭了,你要带我去哪儿?”段书瑞感觉有些好笑,但他手上没有使力,只是任由她拉着。 鱼幼薇没有回头,手紧紧地握着他,径直将他带到院子里,迎面而来的是一阵清新的风。 走到段书瑞以前喂鸽子的地方,她终于停下了。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段书瑞似笑非笑道。 鱼幼薇放开他的手:“先生,你在宫里吃饱了吗?” 不提还好,说到这个,段书瑞的面上登时染上一层愠色。 宫里的菜分量少不说,而且味道也就那样。他倒是想敞开肚皮大快朵颐,但那种场合怎么能多吃呢。 “……没有。”他的尾音有几分委屈,被一直观察着他的鱼幼薇注意到了。 “那就好。”鱼幼薇舒了一口气,面上重新展露笑容,“我给您准备了惊喜,就怕您胃口不佳呢。” 段书瑞刚想问问她到底是什么惊喜,下一秒就看着她拖着裙摆又跑回去了,活像一只撒欢的小鹿。 几人围着大圆桌团团坐下,菜很快就上齐了。 鱼母笑着从地上拿起一坛酒,放在桌子上。 “这是妾身自己酿的桂花酒,味道比不上外面的,还望大家不要嫌弃。” 陈夫人坐在他旁边,闻言将酒坛子拿到陈伯面前。陈伯直接排开泥封,凑近闻了闻,道:“好香!”他斟了一碗酒,一口就将酒喝干了。 “这酒味道不错啊!鱼娘子自谦了。我看比外面的酒家也不差啊!”陈伯笑着将酒坛子递给身边的陈斯年。 鱼母笑着点点头,显然很满意他的捧场。 “菜都上齐了吧?”陈伯看向身边的妻子。 他话音未落,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俏皮的声音:“诸位且慢,这儿还有最后一道菜!”只见鱼幼薇端着一碗寿面,径自过来了。 段书瑞本来以为今天是在座哪位的生辰,谁知鱼幼薇绕了一圈在他身边停下,将寿面放到他面前的桌子上。 段书瑞:“?” 鱼幼薇笑道:“请大家替我作证,本来我去年答应先生为他做寿面,但由于他生辰那日我在外游学,未能给他做一碗寿面,今天总算补上啦。” 她本就生的玉雪可爱,让人心生好感,又如此重师徒情谊,在座各位纷纷鼓掌叫好。 段书瑞恍然大悟:难怪她刚才问自己有没有吃饱,原来她口中的“惊喜”就是这一碗寿面啊! 他低头看了一眼碗里,面条上摊着一个荷包蛋,汤里还飘着两片菜叶。卖相看上去挺不错的。 没等鱼幼薇催他,他拿起筷子,很给面子地挑起一大夹吃了。“嗯,味道不错。” 鱼幼薇笑得眉眼弯弯,她转身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陈伯拍拍手,将众人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诸位,咱们开动吧!” 大家答应一声,纷纷开始动筷子。段书瑞则还捧着他那碗面,慢条斯理地吃着。 他的徒儿真的很细心,明明他只提过一句自己不爱吃葱花,她就记住了。一碗面条里一粒葱花都没有。 他捧着面碗,吃得很慢,生怕一不留神,一切就会化为泡影,再也无迹可寻。 上辈子,外婆在世时,会在他生日这天给他煮一碗长寿面,面上卧着一个鸡蛋。外婆离开后,再也没有人为他煮面。他一直在国外待着,不怎么回家。旁人都不理解他,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放逐? 而这辈子,幸得老天垂怜,仍然有人记得他的生日,愿意在他生日这天为他煮一碗长寿面。 他不是傻子,他能隐隐察觉到鱼幼薇对他的依恋,两人的关系正在往一个不寻常的方向发展,但他不愿意多想,只因他十分贪恋这份温柔。 他无法看清命运的轨迹,他不知道命运的大手会将他推向何方,他只想拼命攥紧手,留住这一点点幸福,然后夺路狂奔,把命运远远地甩在身后。 他拥着那碗面,有想掉泪的冲动。 这时,陈伯发话了。他端起酒碗,高兴地说道:“今天啊,咱们欢聚一堂,共同辞旧迎新。我提议啊,大家一起干一杯。新年新气象,祝在座所有人,平安喜乐身体好,万事无忧无烦恼!” 众人欢呼一声,都举碗相碰。就连年纪最小的陈浩然,都举起了他的汤碗,竭尽全力伸长手,想要和爷爷碰碗。 段书瑞端着酒碗,淡然一笑。他年纪不小了,怎么能说哭鼻子就哭鼻子?他的目光在众人身上环视了一圈,最后停留在鱼幼薇身上。真好,他们都是他为自己选定的家人朋友,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有家不愿回了。 饭后,陈夫人不由分说地将鱼幼薇从厨房推出来。段书瑞看到后,将她拉到一旁。等看不见其他人之后,他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塞到她手上。 鱼幼薇无辜地眨眨眼睛,她低下头看了一眼,发现那是一个红包。 “先生,你这是……” “打开看看。”段书瑞向她使了个眼色。 她往里一看,里面是六枚铜币。她秀眉微蹙,费解地问道:“先生,你给我钱做什么?” “这叫压岁钱,这里没有纸币,只能用铜钱代替了。”段书瑞轻咳一声,“这红包可是我自己做的,你记得将它放到枕头边睡觉,能除邪祟。” 鱼幼薇惊呆了。她怔怔地望着面前的人,试图明白他的意思。 段书瑞被她看的有些不好意思,他恼怒的伸手:“你不要的话就还给我!” 鱼幼薇往旁边一闪,笑嘻嘻地说道:“谁说我不要了? 第169章 需要避嫌 说着,鱼幼薇将红包往怀里一揣,生怕段书瑞下一秒就要来抢。 他轻笑一声:“这就对了。” 就在这时,“哧”的一声从不远处响起,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循声望去。 一缕游走的光线从不远处的屋檐下冲上半空,擦着浑浊的夜色,往上一直攀爬,爬到大概二三十层楼的高度,一下子散开,变成五颜六色的光。 仿佛是感应到夜空的号召,数道颜色各异的光线纷纷涌上夜空,到了不同的高度,又争先恐后地炸开。火花倾泻而下,像缀满星星的胡须。 鱼幼薇沉醉地看着烟花,半晌,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要是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该多好。” 段书瑞听到她的话,低下头看了她一眼:“长大不好么?还是说你很喜欢这些烟花?” 鱼幼薇说道:“嗯,烟花是极好极好的,但它停留在夜空的时间太短了,可见美好的事物都是稍纵即逝的。” 摸了摸她的头,段书瑞说道:“走吧,我送你回房休息。” 鱼幼薇抱住他的胳膊:“先生,你给我讲讲压岁钱的故事吧!” “……好吧。传说中,有一种名为‘祟’的小妖,常在除夕夜晚出来,摸熟睡孩子的头……” 二人的身影缓缓走远,过了一会儿,树干后走出一人,看着二人离开的方向皱了皱眉。 第二天一早,鱼幼薇就醒了。她哼着小曲来到梳妆台旁,看见鱼母正在缝补衣服。 “阿娘,您歇会儿吧。这点活儿就交给我来做吧。”鱼幼薇走过去,轻轻拿起她针线。 “幼薇,把针线放下吧。我有话对你说。”鱼母低着头,脸上的神情阴晴不定。 鱼幼薇依言照做,不知为何,她感觉心里很是不安。她从旁边拉了一把椅子,慢吞吞地坐下。 鱼母皱起眉头,似乎在斟酌言语。须臾,她说道:“你和先生还是不要走的太近比较好。” 鱼幼薇心里咯噔一声:莫非是被鱼母看到了她抱住段书瑞胳膊那一幕? 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涩声道:“为什么?” “先生早到了娶亲的年纪了,我担心你老是去找他,会把媒人都吓跑的。” “先生都没说什么,阿娘您又何必多言呢?”鱼幼薇用牙齿紧咬下唇。 “那是他不好意思提出来,他怕伤了你的心。”鱼母叹了一口气,“而且,你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怎么能老是往别的男子家里跑?” 鱼幼薇深吸一口气:“他又不是别人!” 鱼母伸手握住她的肩膀,强迫她与自己对视:“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先生考虑吧?你也不希望他一直孑然一身吧?” 鱼幼薇呆呆地看着她,眼底悄无声息地染上一层薄雾。 良久,她说道:“我知道了。” 声音淡淡的,却有着无尽寂寥。 鱼母这才露出欣慰的笑容:“乖孩子。听阿娘的话准没错,难道阿娘还能害了你?” 于是从这天起,鱼幼薇很少往段书瑞家跑了。 刚开始,段书瑞没有察觉出有什么不对,他认为鱼幼薇定是在忙着写稿子,这才减少了出门的频率。但这一天在街上走时,鱼幼薇隔着老远就看见了他,换做以前,她早就跑上来打招呼了,结果今天的她不仅没有招手问好,反而转身逃走了。 他眯起眼睛,感觉到有些反常。不对,是非常反常,简直反常过头了。 这丫头葫芦里面卖的是什么药? 不止他一个人纠结,鱼幼薇内心也很纠结。 一方面,她很想恢复原来的日子;另一方面,她又很怕是自己耽误了她家先生的婚姻大事。 为了不让自己有空胡思乱想,她将时间都花在了写稿和看书上,平常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看书写稿。她将自己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的,仿佛只有这样自己才能无暇顾及其他事情。 每周一万字的稿子,放到以前,这是一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对现在的她而言,已经不再是难事。她动笔前会先理清思路,写一个两百字不到的故事梗概。然后,她才开始动笔,运气好的话,往往能在一天之内就写够两天的量。 她一直认为,好作品不是写出来的,而是改出来的。她通常会花两三天写稿,余下的时间都用来改稿。只有将自己代入读者的视角,她才能发现自己思维上的漏洞,剧情上的不严谨。 裴文昌看了她的稿子后赞不绝口,让印刷房的人加紧印刷。 她写的文章一经发布,好评如潮。不少文人都拿着书刊来裴文昌家,询问他这一则小说的作者究竟是何人,他可否为他们引荐此人。 裴文昌往往会高深莫测的一笑,回一句:“这是秘密,诸位还是请回吧。”于是众人只能一头雾水地离开。 鱼幼薇领到了她梦寐以求的稿费。裴文昌甚至还提前预支了后两月的稿费,勒令她不准拖稿,不准找其他书刊投稿。鱼幼薇笑着答应了。 掂量着手上沉甸甸的钱袋,她乐呵呵的笑了。但是这份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突然袭来的惆怅就扼住了她的咽喉。 喜悦无人分享,又有什么意义呢? 正在此时,她发现自家门口多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咦,那不是她家先生吗? 段书瑞正站在树下发呆,一抬眼就看到了她。鱼幼薇看到他的眼神有些危险,暗叫一声不好,脚底抹油,打算开溜。 她回头跑了没两步,就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后衣领,那只手微微发力,就将她提了起来。 鱼幼薇以手掩面,有想跳河的冲动。她不敢直视他,自己这几天做了不少傻事,真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才好。 段书瑞将她转了个面,对着自己。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最近在躲我?” 鱼幼薇放下手,虚心地低下头,尬笑道:“没有啊。” 刚才不是他拦住她,她早就跑的没影了。还敢说没有? 段书瑞说道:“你确定不说实话?”他的语气很是冷淡,似乎对她很是失望。 她怔怔地看着他,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先生,我想我们还是保持距离的好。”说着,她将鱼母的话说了。段书瑞静静听着,他的面色渐渐阴沉下去,为了不吓到她,他用双手搓了搓脸,尽力让自己的表情柔和一些。 “鱼幼薇,你今年几岁了?” “啊?”鱼幼薇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打了个措手不及。 第170章 即将成年 “下个月就十五了。”鱼幼薇说完,偷偷抬头看了他一眼。 段书瑞哼笑道:“也就是说你马上就要成年了,怎么还是被旁人牵着鼻子走?” 鱼幼薇一脸惶恐地看着他。 “我是说,你有必要这么畏首畏尾的吗。”段书瑞扶住额头,“你阿娘让你少和我来往,你愿意这么做吗?” “不愿意。”她老老实实地回答。 “这不就对了。你就跟随自己的心,做出正确的选择吧。”段书瑞说道,“反正你我是怎样的人,我俩是怎样的关系,我二人都心知肚明,旁人怎么想是他们的事。难道你能堵住世人的悠悠之口?” “而且,我还要感谢你帮我挡了不少桃花呢。”段书瑞捏捏她的脸。 鱼幼薇脸上的神色变了又变:惊讶、释怀、惆怅、欣喜。 “这么说,您不怪我挡了您的姻缘?” 段书瑞倨傲地转身,说出的话却暴露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一生清贫哪敢入繁华,两袖清风怎敢误佳人。我现在事业正处于起步期,兜里都没几个钱,怎么敢随意娶亲?” 鱼幼薇挠了挠脑袋,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又说不上来是什么不对。 “嗯,我知道先生是真的很穷啊!”她笑着找补道,“要不然也不会一直住着那所小房子了! ” 段书瑞:…… “你明白就好。”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那现在还躲着我吗?” “嗯,不躲了。”鱼幼薇有些羞赧地低下头。 “哦,对了!先生你看,我拿到稿费了!”鱼幼薇捧起手中的钱袋,猴子献宝似的递给他。 段书瑞接过来,打开看了一眼,又系上绳子还给她:“不错,以后这就是你的开业基金了。” 鱼幼薇尝到了写作的甜头,便更加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写文稿。 而此时,鱼母也开始张罗女儿的及笄事宜。 这一天,她起了个大早。今天城里着名的占卜师李淳风要来朱雀大街,为百姓免费占卜。此人占卜结果非常准确,深受天子的信任和重用。除了为天子占卜外,他还会不定期地为城里百姓占卜,因此在长安颇得百姓的信赖。 她将一碗小米粥和一个白馒头放在灶上,来到鱼幼薇房间,发现女儿还在酣睡。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又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正厅里供奉着鱼父的灵位,鱼母照例取了三支线香,在烛火上燎了燎,点燃后插在灵位前的铜鼎里。 然后,她对着灵位鞠了三个躬,心中默念道:“孩子她爹,我这就要出门啦,希望今日占卜师能为幼薇选出行礼吉日。幼薇现在已经长成大姑娘了。你泉下有知,也会为她感到骄傲的。” 鱼母走到门边,又遥遥向灵位望了一眼,这才转身出门。 她拎着菜篮子走了没多远,就看见周大娘在前面向她招手。她微微一笑,走了过去。 “鱼娘子,你这是要去买菜啊?” “……是啊,您都买完回来啦?”鱼母看着她菜篮里装得满满的,想是老早就出门了。 “可不是吗,早市的菜最新鲜了!”周大娘不由分说地将一把葱塞到她的篮子里,“这葱是地里新摘的,我买了好几把,你拿一把回去吧!” 鱼母笑着接受了周大娘的好意,突然,她想起一件事,连忙拉住周大娘:“大嫂!我有一件事想对你说。不过现在我急着去买菜,可否请你明日到我家里来一趟?” “好啊!”周大娘的脸上露出笑容,爽快的答应下来。 告别周大娘后,鱼母循着记忆往前走,她只知道大致的方向,不知道具体的地点,只能边走边问了。 她这一路经过不少卖菜的摊子,顺便将菜也买齐了。这时,她看见前面一个中年男子走过,此人看上去见多识广,她心下一动,赶忙上前问路。 “哦,你说李淳风李大师啊?”男子皱起眉头想了想,“你再往前面走个三里路,左转就是他所在的卜馆——‘观星馆’了!” 鱼母谢过男子,依言向前方走去,果然找到了“观星馆”。 进门就是一扇大的屏风,将算卜的桌子和外面排队的人分隔开。一位侍者看见她走进来,恭敬地迎了上来:“这位娘子,请问您这次来是为了询问哪方面的问题呢?” “哦,小女快要及笄了,我来请大师帮我挑选黄道吉日。”鱼母看着分成两列的人群,有些茫然无措。 “那就请您排在右边吧,相信很快就会轮到您了。”侍者说道。 鱼母来到队伍的末尾,排了半个时辰后,终于轮到了她。 她看着眼前老态龙钟的长者,彬彬有礼地说道:“大师,小女已到了及笄之龄,请您为我们算一下行礼的吉日。” 李淳风随后问道:“今日令爱没有和您一起来吗?” “啊?我离家时,她还在睡觉。她也需要在场吗?”鱼母有些怔愣。 “那倒不是。只是说她在场的话,我还可以帮她看看手相、面相什么的。” 鱼母有些汗颜,她说道:“我知道小女的生辰八字,不知这样能行吗?” “可以的,我问您什么,您只管如实回答就行。” 李淳风一一问过鱼幼薇的生辰八字,出生的地方和现在居住的地方,便开始卜卦。最后,他翻开一本《大衍历》,拿起毛笔在其中的一个数字上画了一个圈。做完这一切后,他呼出一口气,将《大衍历》递给鱼母。 鱼母接过来一看,他勾的正是三月的某一天,而这一天要比鱼幼薇的生辰还要早五天。 “谢谢大师!”鱼母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便准备起身告辞。 “娘子且慢,令爱可是长着一双杏眼,脸颊两侧有肉,但下巴尖尖的?”李淳风认真地问道。 “大师,您怎么知道?”鱼母震惊了。 “娘子来都来了,何不听我为令爱算上一卦?您难道不想知道自己女儿的命数如何吗?”李淳风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深深地凝视着她。 “那您请吧。” “腹有诗书气自华,胸藏玄机智力加。”李淳风闭上双眼,摇头晃脑地说道。 “还有吗?”鱼母越听越心惊,连忙问道。 “若能高山遇流水,好景良人共白头。” 第171章 及笄之礼 鱼母连连点头,她有些懊悔没把女儿带来,要不然可以顺便把她的面相和手相也看了。 “谢谢大师,我回去之后一定会将您占卜的结果转告给小女的。”鱼母站起身,向李淳风行了一礼。 “夫人,您可需要占一卦?或者让我帮您看看手相?” 鱼母笑着摇摇头:“为人父母的,只希望子女一生能平安顺遂,我的命数如何,我并不关心。” 说着,她转身离开。一旁一个学徒模样的男子走上前来,俯身问道:“师父,您是如何得知这位夫人女儿的长相的?” 李淳风捋了捋胡子,目光变得幽深:“那自然是因为……我见过这位姑娘啊。” 确定好笄礼日期后,鱼母开始写请柬,邀请熟人朋友来参加笄礼。 “幼薇,你过来一下。” 鱼幼薇打着哈欠走过来:“阿娘,什么事啊?” “你明天把请柬送到陈伯他们家。”鱼母头也不抬地说道。 “好啊!”鱼幼薇高兴地说道。 第二天,鱼幼薇一早就出门了。过了没多久,周大娘如约而至,鱼母将她迎进大厅里坐下,笑着说道:“大嫂,妾身有一事相求。” “咱们都做了多少年的老邻居了!鱼娘子,你尽管说吧。就怕你有事不肯告诉我呢!” “幼薇要办笄礼了,我想请您来当正宾,顺便帮她熟悉一下礼仪流程。” “好啊,就交给我吧!”周大娘欣然答允。 很快,陈伯一家人也收到了请柬。 “老婆子,我这可是头一次当主持笄礼的主宾呢!”陈伯打开请柬一看,乐得合不拢嘴。 鱼幼薇笑盈盈地说道:“阿娘说,笄礼主宾需要选择一位德高望重之人,她思来想去,没有比您更加合适的人选了。” 陈伯被她哄得心花怒放:“好!幼薇,你回去帮我转告鱼娘子,就说我答应了!” “那您可要记得提前准备一下啊!” “放心,我一定帮你把这场笄礼主持得风风光光的!” 鱼幼薇笑着点点头,她正准备告辞离开,却被陈夫人拉住了。 “幼薇啊,笄礼流程这么多,你一个人怕是应付不过来吧?”陈夫人拍拍她的手,“这样,你把碧落带回去,让她帮你。” 鱼幼薇一愣,她忽然忆起自己家道中落前,家中也有专门服侍自己的婢女。只见一个身穿绿裙的姑娘走过来,恭敬地向她行礼:“小姐。” 她有些失神,那一袭水绿色的襦裙上似有波光流转,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曾经那个待她最忠心的婢女——清漪。 她会柔声唤她小姐,给她梳出最光亮最饱满的发髻。 即使后来他们支付不起她的工钱,她也不愿意离开。最后还是在鱼母的百般劝说下,她才肯离开。 鱼幼薇的喉头有些哽咽,她极力平复下自己的情绪,笑着说道:“那就拜托你了,碧落。” 段书瑞自然也收到了请柬。 他估算着日子,发现放榜之日在笄礼之后,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看来,他过两天得上街为她挑选礼物了。 三月十六。 鱼家大门早早打开,鱼母站在东面台阶位等候宾客。她眉目含笑,将自己收拾得妥妥帖帖的,整个人看上去清爽利落,仪态万方。 听说自己的女儿还给白鹭书院的两位同窗也发了请柬,自己可不能让女儿在他们面前折了面子。 房间里,鱼幼薇正在沐浴更衣。 她用梳子梳了梳头发,心里思绪翻涌。虽然她给李浩和杜宇衡都发了请柬,但是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来。 鱼幼薇沐浴完,换好了采衣采履,就坐在东房等候,碧落陪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 片刻后,外间乐声缓缓响起。 碧落轻声提醒道:“小姐,时辰到了。” 鱼幼薇吸了口气,在碧落的搀扶下起身,等待鱼母唤她。 正厅里,鱼母同今日参加的宾客作揖行礼。陈伯二老、段书瑞、周大娘均落座于主宾位,崔景信、李浩等人就座于观礼位。看到所有宾客都落座后,鱼母才就座于主人位。她对面的椅子上,摆着一顶纱帽,段书瑞一眼就看出这是鱼父生前最爱戴的一顶纱帽,心中顿时百感交集。 鱼母笑道:“今天,小女幼薇行成人笄礼,感谢诸位宾朋佳客的光临!下面,小女鱼幼薇及笄礼正式开始!” 说着,她扭头看向一旁的东房,朗声道:“幼薇,该出来拜见诸位宾朋了。” 一旁的嬷嬷走了过来,在一个铜盆里净了手,于西阶就位,看着身着采衣的鱼幼薇走了出来。 鱼幼薇走到正中央,面向南方,向观礼宾客作揖行礼。 随后,她在面向西侧的笄者席位上跪坐下来。 嬷嬷上前,开始为她梳头,随后将梳子放到席子南边。 鱼幼薇偷偷瞟了一眼正宾周大娘,见后者双目放光,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不禁眉头轻挑。 鱼幼薇已经就位,鱼母随即请周大娘去东阶净手,擦拭干净后,二人又相互作揖,后各自归位就坐。 “小女今日及笄,劳烦您了。”鱼母客气道。 周大娘不是诰命夫人,却是在她们落难后唯一向她们伸出援手的邻里,也是看着鱼幼薇长大的长辈。 周娘子笑了笑:“鱼娘子客气了。” 鱼幼薇转向东边坐下,开始初加。 陈伯高声道:“行初加之礼,着初加冠服。” 一旁的嬷嬷奉上罗帕同发笄,周娘子起身走到鱼幼薇面前,开口吟诵祝辞。 “令月吉日,风顺云祥。吾家淑女,今日及笄。初加罗帕,素服以彰。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随后她跪坐下来,为鱼幼薇梳头加笄,随后起身,缓缓回到原位。 一旁的嬷嬷上前,为鱼幼薇继续正笄。 鱼幼薇缓缓起身,众位宾客向她作揖行礼,恭贺她初加完成。 随后,在嬷嬷的陪同下,她进了东屋更换同头上发笄配套的素衣襦裙。 她走出房间,向来宾展示。接着,她向上面的鱼母行拜礼,表示对父母养育之恩的感念。 鱼母看着眉目间稚气未脱的女儿,心中感触颇多,忍不住侧首看了一眼旁边的纱帽。 第172章 查看礼物 拜完之后,开始二加。 陈伯一声“行再加之礼,着再加冠服”后,鱼幼薇回到席位上,面东而坐,周大娘净手之后,拿起一旁嬷嬷奉上的发钗,高声吟诵。 “吉月令辰,风华正茂。再申尔服,以示成长。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周大娘蹲下身子,为她簪上发钗,然后起身复位。 鱼幼薇行礼之后,又回转屋内,换上与头上发钗相配套的曲裾深衣。 她徐徐走出,面向正宾,行正规拜礼,这第二次拜,表示的是对师长和前辈的尊敬。段书瑞看着她盈盈一拜,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想到温庭筠没有回来,眼底又是一暗。 三加去发钗加钗冠。 陈伯拉长声音说道:“三加系服,以成汝礼!” 周大娘的吟诵紧随其后:“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受此钗冠,福寿绵长。” 随后,鱼幼薇进屋换上与头上钗冠相配套的大袖长裙礼服。 鱼幼薇向来宾展示后,面向天地,行正规拜礼,这是第三拜,也是最后一拜。段书瑞知道,这是在拜念先祖,以求庇佑。 三拜之后,便是醴酒,周大娘走到鱼幼薇席前,面向她,念着祝辞:“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鱼幼薇行拜礼,接过醴酒。周大娘回拜。 鱼幼薇入席,跪着撒了几滴酒在地上,以作祭酒。她将酒杯凑近唇边,象征性地沾湿嘴唇,再将酒杯置于几上。嬷嬷又奉上饭,她接过碗筷,象征性地吃了一点。随后她起身离席,站到西阶东面,面朝南。 醮子之后,便是取字。因鱼幼薇的婚事还未定下,这个字就等着她成婚之后再取。 跳过这一步后,就是聆训。鱼幼薇跪在鱼母面前,静心聆听其教诲。鱼母苦口婆心地教导了她一番,只见她转了转眼珠,笑着答道:“儿虽不敏,敢不祗承!”鱼母一向了解女儿,一看她这抖机灵的样,就知道她肯定没怎么往心里去,心中微微有气。 最后母女二人向着所有宾客再次行礼,众人点头示意。做完这一切,及笄事宜才算告一段落。 一番操作后,鱼幼薇累的不轻。 前面院子里,已经备好了酒宴,鱼母随即邀请众人前去吃酒。 段书瑞本想同鱼幼薇说上两句话,可男女宾是分开坐的,只能无奈作罢。 送走众宾客后,鱼幼薇和母亲开始打点来宾送来的礼物。 鱼母拿起来,一一查看,道:“这个是周大娘送的吧?好鲜亮的布匹……这个是陈夫人送的吧?肯定是她自己做的披帛……” 这时,一个木箱赫然出现在眼前。鱼母奇道:“咦,这大件物事是谁拿来的?” 鱼幼薇眼疾手快地扑上去抱住箱子:“这是先生送我的礼物!我要亲自打开!” 说着,她兴高采烈地打开木箱,只见箱子里面装着两摞用红麻绳捆好的书,最上面写着一张字条——“希望对你有所帮助。” “先生这是希望你勤勉学习啊!”鱼母高兴地说道,“你可万万不能辜负他的一片苦心啊!” 鱼幼薇剪开麻绳,随意取出几本书一翻,乐了。原来这是买来让她提升写作的书籍!这些书大多是传奇小说,包含历史、悬疑、爱情等多种元素,也有一些传授写作技巧的书。段书瑞说过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写作既需要输出,也需要输入。你还需要多看一些别人写的文章,才能发现自己的不足。” 她捧着一堆书,高兴地哼着小曲,鱼母无奈地起身,打算让她自己一个人拆礼物。她正打算去院子里收拾碗碟,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有人在吗?”门外是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 鱼母快步走过去,将耳朵贴在门上,谨慎地问道:“请问您找谁?” “哦,这儿有一个从洛阳寄来的箱子,地址填的就是这里,娘子收一下吧。” 鱼母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只见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男子手上拿着一个盒子,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门外还摆放着一架板车,上面放着大大小小十几个箱子。 “您是鱼幼薇吗?”男子问道。 “我是她阿娘,请问这是寄给她的吗?” 男子点点头:“我检查了两遍,准没错!这就是集贤书院的崔小姐寄给她的!” 鱼母掂量了一下箱子,发现这箱子沉甸甸的,男子问道:“娘子可需要鄙人帮忙?” 鱼母深吸一口气,就在男子的注视下扛起了箱子,她笑着说道:“不必了!谢谢你的好意!”说着,她就在男子震惊的目光中扛着箱子进去了。 大门关上后,男子才惊讶道:“想不到看上去这么文弱的一个娘子,力气居然这么大!” 他不知道的是,鱼母时常提着两大篮衣服,步行数十里去河边洗衣服,她已经不再是十余年那个前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富家小姐了。 “阿娘,这是什么啊?”鱼幼薇看着她“咣当”一声将箱子放到地上,好奇地问道。 “这应该是你那朋友寄给你的礼物吧。”鱼母将一缕碎发理到脑后,“她真是有心了,若不是掐着时间寄,怎么会来得这么准时。” 鱼幼薇的脸上绽放出明艳的笑容,她拿出一块绢布,仔细擦拭干净上面的灰尘。她久久凝望着箱子,似乎很舍不得打开。 “怎么,你不想亲自打开?”鱼母逗她道,“那我帮你开了?” “且慢!我自己来!”鱼幼薇急忙拦住母亲,她闭着眼睛做了三次深呼吸,终于下定决心,“啪”一声打开了箱子。 当她看到箱子里的物事时,一双美目睁得滚圆,感觉自己的心下一秒就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连忙“砰”的一声关上箱子。 “到底是什么礼物,能把你吓成这样?”鱼母笑着将箱子调转方向,面向自己打开。当她看到里面的东西时,也是吓得魂不附体,连忙合上盖子。 母女俩对视一眼,鱼母难以置信地问道:“幼薇,你老实告诉我,你这位朋友是什么来头?” 第173章 得道多助 “她……”鱼幼薇有些语塞,她这才发现自己对崔颖不甚了解,她只知道崔颖有两个哥哥,其他诸多问题例如“她的父亲到底是几品高官”“他们家族是什么来头”,她一概不知道。 崔颖没有告诉她,也是不希望她有太大的心理压力吧。毕竟,谁规定了富人不能和穷人交朋友呢? 想到这里,鱼幼薇的心情又变好了,她重新打开箱子,各种精美的首饰印入眼帘:金簪、银梳、各种款式的珠花……她笑着摇摇头,心里想着:“崔大小姐,我知道你有钱,但你也不能如此挥金如土啊?你这样慷慨,让我如何回礼啊?” 鱼母从一堆首饰里看到一个玉如意,如获至宝似的将其捧起来,放到眼前细细端详:“这玉如意雕得真好!该不会是圣上的赏赐吧?” 说着,她连忙将其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遍,确定没有皇帝的印章和题字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鱼幼薇发现箱子的最底层还有一封信,连忙拿出来查看。信上写道:“一点薄礼,小小心意,不必挂怀。金子是保值的东西,玉如意更是上乘佳品,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拿去典当,切记,切记。” 鱼幼薇点点头,心道:“那是自然。”她顿了一顿,继续往下读。 “其余的一些首饰,你挑一些中意的留下,余下的拿去典当吧。我知道你做梦都想开一个茶摊,作为朋友,我能资金上给你提供一些支持,还望你不要嫌弃。等你的生意做起来后,可要请我喝茶!”鱼幼薇看到这里,心里暖洋洋的。她想着二人过往的美好回忆,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挚友身边去。 “听说你最近在书刊上发表了文章,我已经托人去长安帮我买书了。我相信我们不久后就会见面的。对了,箱子的暗格里有罗兰给你的礼物,这女人鬼鬼祟祟的,放好后还不许我看,谁稀罕看啊。” 鱼幼薇忍俊不禁,她想到崔颖和罗兰二人向来不对付,即使在街上碰见了,也只会阴阳怪气地讥讽对方,真不知道二人间有何过节。她将首饰一一取出,随后把手伸到箱子里,一番摸按之下,终于让她发现了其中的一个暗格。 她将手小心翼翼地伸进去,摸出两张字条。看着这两张字条,她不禁有些哭笑不得:这就是她师傅送她的礼物?这才是薄礼吧? 谁知打开一看,她才发现自己的想法有多愚蠢。这两张纸条上竟然是两张茶叶的秘方。一瞬间,罗兰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觉得这两壶茶好喝吗?” 鱼幼薇笑着说道:“当然好喝啊!我就没喝过这么好喝的茶!” 罗兰勾唇一笑:“你想不想要秘方啊?” “当然想了!”她高兴得双目放光。 “你先自己琢磨一下,写两张秘方给我,我看看你能猜对几味药材。” 看到她慢慢垮下去的脸,罗兰愉悦地挑了挑眉。 她之前求了这么久都没求来的秘方,这次居然这么轻易的就到手了!如果自己能照着方子研制出这两款药茶,就很有可能成为未来的“镇店之宝”啊! 鱼幼薇高兴得不知所措,她一把抱住母亲:“阿娘,今天真是我人生中最开心的一天!” “你以后会有更多开心的时刻的。”鱼母微微一笑,温柔地搂住她。 鱼幼薇和母亲按照崔颖信里的吩咐,留下了一小部分首饰,其余的都拿去典当了。看着典当来的满满一袋金饼子,鱼母不由得按住胸口,险些晕厥过去。二人回到家里,忙将其收至木箱中,放入床底。 三月二十五,吏部铨试放榜前一日。 清晨,段书瑞正在家里练习写诗,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 这个点会是谁来呢?他狐疑地打开门,只见陈斯年站在门外,笑眯眯地看着他。 “师兄,您这是……” 陈斯年哈哈一笑:“好不容易抽出时间来看看你,怎么,不请我进去坐坐?” 段书瑞连忙侧身请他进去。 陈斯年不疾不徐地进去,在他的书桌前坐下,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书桌上的东西:“修竹,你在做什么?如此全神贯注,隔了这么久才听到我敲门。” 段书瑞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方才在练习写诗,许是想的入迷了,对外界的声音也不敏感了。” “差点忘了,此次来找你是有要事!”陈斯年认真地看着他,“修竹,你之前写过的文章可还留着?” “我留了一部分手稿,不过您这是……”段书瑞有些摸不着头脑。 “把你最得意的几篇文章的手稿拿来,我想看看。” 面对这位在朝中担任要员的师兄,段书瑞不敢有丝毫忤逆,何况他坚信师兄不会害自己,于是他翻箱倒柜找出几份手稿,递给陈斯年。 陈斯年接过来,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将其按照顺序理好。 “嗯,写得不错嘛!”陈斯年赞赏地说道,“我那几位好友看了,想必也会青睐有加的。” 段书瑞这才恍然大悟:“这么说,您是为了增加我的知名度,帮助我获得更多官员的赏识……” 陈斯年摆了摆手:“你对拜谒一向不上心,我不帮你想想办法,难道就由着你在这里干耗着?” 段书瑞微微一笑,他的确不喜欢拜访权贵,陈斯年肯为他牵线搭桥,他自是求之不得,心中对这位师兄充满感激。 “修竹,你的文章做得不错,以后可以在这方面多精进一下。”陈斯年又看了一眼他的手稿,“诗歌方面的话你就尽力而为吧,不求写到最好,只要不拖后腿就可以了。” “是。” 段书瑞想起一事,语气闷闷的开口:“师兄,我既参加了关试,又参加了书判拔萃科考试……也不知道朝廷何时会授予我官职呢?” “这个你无须担心。”陈斯年劝慰道,“明天关试就要放榜了,结果一出,很快就会开始注拟的。” (作者有话说:“关试”就是吏部诠试哦。) 第174章 好事多磨 “注拟?” “尚书省要先登记一下你们这批应试举子的名字,经过考询后才能拟定做官的名录。”陈斯年认真地看着他,“修竹,趁现在有时间,我给你好好讲讲一下本朝官制。” “是,有劳师兄了。” “本朝官员以五品为分界线,五品以下的文官,除员外郎、御史及供奉官外,都由吏部自行任命。” 段书瑞一边听,一边拿出纸笔开始记。 “三注三唱你知道吧?不用我再详细阐述了吧?” 段书瑞点点头。三铨注拟时,必须要当着选人的面唱名注示,拟官时需要征求其意见,若选人对注拟之官不满意,可于三日之内写出退官拟告,三日后,再参加第二次的注拟唱名。 每个人一共只有三次机会,若是第三次还不满意,就不再注拟,听任其今年冬集、明春注官。 “你的情况比较特殊,因为你还参加了书判拔萃科的考试。所以,我猜测你的结果出来的时间会比景信他们要晚一些。” 段书瑞抿了抿唇,眼里有些许沮丧和彷徨。 “但是你不用担心,你最后的归宿差不了。”陈斯年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修竹本身就是极其优秀的人啊。” 段书瑞心中一暖,他一直将陈斯年送到门口,才若有所思地回转屋内。 三月二十六,关试放榜之日。 段书瑞三人早早地就等在吏部南院门口。这次的榜单上只写了入选士子的名字,并没有明确写出官职。 三人使出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挤进人潮之中。段书瑞屏息一看,只见他们三人的名字都赫然在列,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他挤出人潮,环顾四周,发现周围的士子有捶胸顿足的,有眉开眼笑的,还有表情变幻莫测的。他心里不禁感慨万千:这场考试关乎着多少人的前途命运啊! 过了约摸半个时辰,吏部尚书李德裕带着两位吏部侍郎走了出来。此时参选者已经被分为尚书铨、中铨、东铨三铨。段书瑞三人是新科进士,自然被分到专门选拔九品官员的东铨。 历来都是按照尚书铨为先、中铨居中、东铨最后的顺序来唱名注拟的。三人在东风中站了许久,这才轮到他们这一组。 只见负责他们这一组的吏部侍郎裴坚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此次唱名,针对的是只参加了关试的考生!如有参加博学宏词科、书判拔萃科的考生,你们的唱名将在七日后举行!” 崔景信和陈舒云听到此话后,都不约而同地看向段书瑞。 段书瑞的表情淡淡的,他不关心结果公布的时间,他只在乎结果本身。 “长安县明德轩学生,陈舒云,关试中表现优异,经吏部裁定,任从九品上奉礼郎!”裴坚高声道。 陈舒云的脊背僵了僵,他从队伍中走出来,恭敬地答道:“学生谢过各位大人!” “你可满意吏部所授官职?” “学生没有异议。” 裴坚徐徐点头,继续宣读后面的名单。 崔景信紧张得手心都捏了一把汗,他最怕的就是自己还得在长安等上个三年五载,只要朝中有空余官职,他就可以直接顶上。 他等了好一会儿,还没听到自己的名字,心中不免有些焦躁。 “长安县明德轩学生,崔景信,经吏部裁定,任正九品下正字!” 崔景信一愣,旋即欣喜一笑,小鸡啄米般点头:“学生谢谢大人!” 裴坚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可满意这个安排啊?” “学生非常赞成!各位大人英明!” 段书瑞打心底为他们感到高兴,即使今天听不到自己的名字,他也觉得甘之如饴。 听完唱名后,三人上了马车,准备回陈伯家报喜。 一路上,陈舒云都有些心神不定。崔景信察觉到他的异常,用折扇拍了一下他的肩头:“陈兄莫不是高兴过头了?” 陈舒云一把抓住他的扇子:“崔兄,奉礼郎是在长安任职对吧?” “是啊,奉礼郎服务于太常寺,太常寺可不就在长安吗?” “噢。”陈舒云揉揉眉心,“我差点以为自己发挥失常,要回岭南当县尉了。” “陈兄,你是岭南人?”段书瑞一惊。 “是啊,我之前没有说过吗?”陈舒云偏头看着他。 段书瑞恍然大悟:难怪他觉得陈舒云的口音怎么这么熟悉呢,敢情他是广东人啊!他小时候没少看粤语片,因此对这种方言特别耳熟。 难怪他不想回岭南,在唐代,岭南地区与中原地区相隔较远,交通不便。中原地区是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而岭南地区则相对较为落后。陈舒云不想回去发展也在情理之中了。 回到陈伯家后,崔景信二人将唱名结果告诉二老。 “好,好,好!”陈伯连说三个好字,“幸好中央官职有缺位,要不然你们可能还得等上个三年五载呢!” 说完,他突然想到段书瑞还没有被授予官职,忙说道:“修竹,你肯定没有问题的!这么多年,我的直觉就没错过!” 陈夫人也说道:“是啊,相传白乐天考的就是书判拔萃科,考完后不是立刻就被上面授予官职了吗?修竹,你一定会等来好消息的!” 段书瑞眉目间的神情顿时变得十分柔和:“师父师娘,谢谢你们。” 他的师父师娘虽然不是他血缘关系上的亲人,却比他的一些血亲待他还亲,这份温暖,足以让他铭记一生。 段书瑞准备去见鱼幼薇一面,他知道以后二人见面的时间会越来越少了,成年人之间总是聚少离多的。 其实,他没有告诉她,当看到她像躲避洪水猛兽般在街上避开他时,他的内心是有些失落的。他对情绪的感知总是淡淡的,喜也淡,悲也淡。但她总能打破他平静的心湖,在湖面上掀起涟漪。 这是为什么呢? 到鱼幼薇家里时,她正在研磨茶叶。陡然见到他,她的脸上瞬间绽开笑容:“先生,您来啦!” 段书瑞看着她面前桌案上大大小小的茶具,微微一笑:“我口渴了,姑娘可以给我一口茶喝吗?”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鱼幼薇端上一个托盘,上面摆放着三杯茶,“先生,今天您的茶我管够了。” 第175章 九品官职 “嗯,好香的茶叶!”段书瑞随意拿起一杯,“这三杯是一样的么?” “自然是不一样的。”鱼幼薇笑盈盈地向他介绍,“这两杯是品种不同的绿茶,这一杯是红茶。” 段书瑞点点头,端起一杯绿茶正准备喝下去,鱼幼薇连忙拦住他:“先生,光喝茶太单调了,我给你准备了茶点。” 说着,她将一碟绿豆糕和一碟咸酸话梅放到他啊面前:“绿茶适合搭配甜的茶食,红茶适合搭配酸甘类的茶食。您试试呢。” 段书瑞喝了一口绿茶,又拈起一块绿豆糕咬了一口:“嗯,果真不错。” 他看向鱼幼薇:“你以后真的打算走经商这条路吗?世人眼里,商人的地位是最低下的。” “世人的目光真有那么重要吗?再说了,我光去在意别人的目光,又有谁来在乎我和阿娘的生死呢?”鱼幼薇舀了一瓢水倒入锅里,淡淡地说道。 “先生,你呢?”她头也不抬地问道,“你会介意自己教过的学生成为一个小商贩吗?” 段书瑞被她问得哑口无声,放下手中的茶杯,抬头看向她。阳光下,她的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她的唇抿得紧紧的,指尖却在细微的颤抖。 须臾,他叹了一口气:“在我眼里,职业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鱼幼薇听到这里,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我真该带你去我们那里看看,人们各司其职,安居乐业。我们那里没有‘士农工商’的等级划分,绝大多数人不会瞧不起商人,大家都是讨生活,不存在谁比谁高贵。”段书瑞轻叹一口气,认真地说道。 鱼幼薇的目光中充满了神往:“先生你的家离这里一定很远吧,真想亲眼去看看啊。”只有脱离了皇权的管制,才有可能实现这一切吧。 “嗯,很远。坐马车和轮船根本到不了。” 鱼幼薇用钳子夹了一块炭扔进火里:“其实要是有更多选择的话,我也不想去经商。我也想考科举,入仕途,但那可能吗?” 段书瑞静静地看着她,等待她说下去。 “或许会有科举改制的那一天,但我应该是等不到那一天了。”她的尾音淡淡的,似乎在无声叹息。 段书瑞依稀记得,在清朝末期,太平天国为了选贤举能,这才破天荒地增加了“女科”,这才堪堪选出一位女状元。她凭借自己的真才实学当上了丞相,但命运阴差阳错,最终还是给了她一个令人唏嘘的结局。女子不能在官场施展才华抱负,是时代的悲哀,也是历史的不幸。 他不愿意让她太过伤心,连忙转移话题:“你又要精进茶艺,同时还要写稿,时间上能安排过来吗?” 鱼幼薇笑嘻嘻地说道:“先生太小瞧我了,您还漏了一样,我还得做家务呢。” “我会在白天精力最旺盛的时候写稿,一般下午才练习茶艺。日子虽然过的不算轻松,但是很充实。” “你喜欢这样的生活就好。”段书瑞松了一口气,笑着喝完面前最后一杯茶。 “先生,考试结果出来了吗?您知道自己的官职了吗?”鱼幼薇迫不及待地问道。 “……结果要过几天才出来。”段书瑞把玩着手上的茶杯,“我被直接选上的可能性很大。我入朝为官后,咱们见面的次数就少了,估计只能在我休沐期间才能见面了。” “嗯。”她的声音听不出悲喜,“我以茶代酒,祝愿先生前途坦荡,一路高升。”说着,她举起一杯茶。 听到这句话,他本来应该高兴才是,内心却泛起莫名的惆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佯装镇定地举杯,与她相碰:“谢谢你啦。” “不管担任何等官职,不管以后身处何方,我始终是你的先生,也是你最忠实的听众。”段书瑞说道,“你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说与我听。” 鱼幼薇饮尽杯中茶水,爽快地说道:“先生,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很快,就到了书判拔萃科出成绩这日。 四月三日,吏部南院。 段书瑞在榜首看到自己的名字时,不由得缓缓闭上眼睛,在心底叹了口气。这场无声的博弈,终于要走向尾声了。 他无数次幻想过这条科举之路的结局,想过自己会中途陨落,想过自己可能一蹶不振,另谋出路,但他很少想过自己能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笑到最后。 几乎所有人都看不出来,他从容不迫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自卑而又怯懦的心。他小心翼翼地将一些负面情绪埋藏在心底,不敢向外人袒露半分。 这一次,是由吏部尚书李德裕亲自唱名。 “长安县明德轩学生,段书瑞,书判拔萃科考试中表现优异,经吏部裁定,任正九品下校书郎!” 段书瑞从队伍中徐徐走出来,向李德裕行了一礼,不卑不亢地说道:“学生谢过各位大人!” 李德裕看着他,脸上露出赏识的神情:“你对这个结果可还满意?” “学生没有异议,学生愿意听从调遣。” 李德裕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唱名。 四月十日,朝廷的任命已经全部下达。一些二甲和三甲的士子还没有归处,他们中有人不满意朝廷分配的官职,决定等候明年春天的授官;有人排名靠后,还等经过一段时间的“守选”。 段书瑞对“九品校书郎”这个职位还是挺满意的,校书郎是中央政府的基层文官,秘书省、司经局、弘文馆等很多部门都有“校书”这个职位。“校书郎”负责的工作都差不多,就是整理、校勘部门收藏的图书。 这个官职虽然有那么一点“图书管理员”的性质,但它最大的好处就是清闲啊。 大名鼎鼎的白乐天也曾担任过“校书郎”一职,他评价道:“三旬两入省,因得养顽疏。俸钱万六千,月给亦有余。既无衣食拘,亦少人事拘。” 这是什么意思?用四个字概括,就是“钱多事少”啊! 第176章 上岗实习 段书瑞美滋滋地回到陈伯家,一路上,他的脚步都是轻飘飘的,感觉自己仿佛在做梦,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修竹,你被分到了哪里?”他一进门,陈伯几人就迎了上来,迫不及待地问道。 “师父!我被分到秘书省做校书郎!”段书瑞兴奋地说道,“就在长安县!” “好孩子!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陈夫人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我、我就说佛祖会保佑你们的……” 陈伯轻抚她的脊背,柔声道:“好啦,大喜的日子,怎么能在孩子们面前哭哭啼啼的?” “我高兴啊!这三个孩子为了今天吃了多少苦啊……”陈夫人掏出手帕擦拭眼泪。 “师娘,您别哭啦……”段书瑞笨拙地安慰她。 “算了,由她去吧。”陈伯摆摆手,“舒云,你被分到哪里了?” “我在长安县太常寺做奉礼郎。”陈舒云笑着说道。 段书瑞又惊又喜,他们师兄弟俩都被分到了本县,而且长安县可是大唐数一数二的富裕县。 “师兄,咱们离得并不远啊!”段书瑞欣喜地握住他的手,“咱们有空可以常聚!” “是啊。”陈舒云高兴地说道,“近日我考虑在城里置办新宅,接家乡的妻儿过来。到时候你们可都要来啊。” “那是一定的!” “我们会来的!” 段书瑞看到崔景信在一旁默不作声,用手肘捅了捅他:“你呢?你被分到哪里了?” 崔景信愁眉苦脸地说道:“万年县。” “这孩子,苦着一张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分到了偏远县城呢。”陈夫人斜睨他一眼,“万年县不是挺好的吗。” 崔景信欲哭无泪:“可是万年县在东边啊!” 众人都没明白他的意思,段书瑞细细品味了一下他的话,终于琢磨出一点不一样的意味。 长安以朱雀大街为中轴线,划分为万年县、长安县东西两个县城。万年县位于长安的东北部,长安县位于长安的西南部。崔景信为什么不想被分在东边,那说明他想被分到西边啊!西边有什么?西边有西市啊!西市有谁在?娜娜可不就在西市吗? 难怪崔景信这么不高兴,不能经常见到自己的心悦之人,谁会高兴啊? 段书瑞同情地看着他:“崔兄,你看开点吧。” “没错,至少咱们三个都在长安嘛。”陈舒云也过来安慰他。 陈伯拉着夫人回到厨房,吩咐婢女们准备宴席,为三人饯行。 中央官员每年都要述职一次,中间还有大大小小的假期,他们三人再次聚在一起,估计也就是几个月后的事情。 段书瑞从二十四岁认识崔景信,到现在已经有三年的时间,如今面临着离别,他的心里也有些失落。不过他一向不喜欢把情绪展露在脸上,他能做的只是替崔景信斟满酒,再举杯说道:“崔兄,一切都在酒里了。” 崔景信红着眼眶,仰头一饮而尽。 陈舒云的面上也充满不舍,陈伯和陈夫人的情绪显然也有些低落,这顿饭吃的异常沉闷。 第二天一早,段书瑞四人送崔景信出了长安县。 “崔兄,保重!”陈舒云喊道。 “崔兄,官场如战场,可千万别像之前那样天真了!”段书瑞高声说道。 “段兄,你眼睛红了。”崔景信看着他。 “我没有。”段书瑞回过头,“行了,快出发吧。” “景信,别忘了给我们写信啊!” “景信一路顺风!” 崔景信上了马车,掀开帘子与他们挥手作别。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野中,四个人都有些沉默,虽然知道离别是早晚的事,但当这一天真的来了,心里不免还是空落落的。 不过伤感没有持续两天 ,段书瑞就迎来了他的实习生涯,卯时初,他就穿好青袍,骑着马向秘书省赶去。 他倒是想体验一下坐轿子,不过这是三品以上官员才能享有的特权,他还是靠边站吧。 望着眼前“秘书省”三个大字,段书瑞下了马,牵着马走了进去。此时,一个差役看到了他,帮他将马牵往马厩。 按照差役的指引,段书瑞很快找到了司务厅,神秘书省有司务两人,掌出纳文移、催督等事务。 他简单的说了自己的姓名和职位后,便有一位司务领着来到了他今后办公的场所——大堂东面的一间科房。 段书瑞刚走进去,就看到里面已经坐着三个身穿青袍的人,想来也是前来观政的进士。 三个人也看到了他,纷纷向他颔首,段书瑞拱手回礼。 大家都是第一天实习,眼神中都带着一丝紧张和忐忑。都是第一天当官,不紧张才怪呢。 不对,这么说有些不严谨,他们还没有当官。他们还有为期半年的实习期呢。即使身穿九品的官袍,领着正九品的俸禄,他们的身份依然是别人口中的进士。 他们这些校书郎在这里是校对图书,等待选拔,是观政而不是行政。因此也没有什么实权。 几个人相互见礼后,便都安安静静地坐了下来。卯时中,来秘书省的观政进士已经全部到齐,一共六人。 这时几个身穿官袍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为首的人正是秘书监韦建,他的左右两侧站着的应该就是左右丞了。 韦建的目光在六人身上打了个转,开口勉励了他们几句,便准备转身离开。 临走前,他拍了拍段书瑞的肩膀,夸了他一句青年才俊。段书瑞直接震惊了。 难道此人和陈斯年认识?自己算是别人口中的关系户吗? 他哪里知道,韦建作为读卷官之一,看过他的答卷,知道他文章写得好,这句夸赞乃是发自肺腑。 几位大领导走了,段书瑞几人尴尬地坐在那里大眼瞪小眼。不是,怎么没人告诉他们该做什么啊? 实习的第一天就要坐冷板凳?正当段书瑞想换个坐姿时,一身青袍的左丞走了进来,他赶忙正襟危坐。 看来,有人要给他们下达任务了。 第177章 修书生活 “大人好。 ”段书瑞和其余几位进士纷纷向他行礼。 “免礼。”左丞郑光摆摆手。 几人颔首致谢。 左丞说道:“你们都是新科进士,个个满腹经纶,但经验不足。高难度的古籍校勘轮不到你们头上,你们就负责一些简单的图书修撰工作吧。” “另外,有些人可能觉得这里的日子索然无味,等过了考核期,你们若是不愿留下,韦大人是不会阻拦你们的。” 他已经帮韦建传了多次话了,作为秘书省的“老人”,他十分了解韦建的心理。此人不会为难新科进士,只要他们来了这里好好做事,不违法乱纪,即使最后不愿意留下,在吏部的册子上他都会评优。 段书瑞闻言,不禁对这位秘书监肃然起敬。这位大人还真是通透啊! “下官知晓,多谢大人提点。”几人齐声道。 左丞又带着他们在政事厅里转了转,指着书架给他们讲解了一些图书的分类,一些常用资料的摆放位置。 最后,他指了指窗外:“诸位方才来时,可观察到右边的一幢房屋?” 几人中只有一人答道:“下官到得早些,进了大门后的确看见旁边有一幢房屋。” “那就是你们中午用餐的膳堂。”左丞笑着说道,“午时一到你们便可以去吃饭,午时一过必须回到工位上。” “是。” 左丞又交代了两句,便施施然离开了。 段书瑞和几位同僚简单地交谈一番,发现六人中除了他和另一位进士外,其余四位都是南方人。这四人中有两人是江东人氏,另外两人是岭南人氏。 大家年龄相仿,彼此都有说不完的话题,但因为担心一直不干活被上司发现,几人还是回到了各自的座位上。 段书瑞盘腿而坐,拿起毛笔,随意翻开一本书籍。陈斯年的话又出现在他脑海之中:“修竹,你初至秘书省,要耐住性子,修书虽然枯燥,时日久了倒也能觅得一二乐趣。” 段书瑞认为修书是一项美差,毕竟他以前就想过进图书馆当图书管理员,工作清闲还有薪水拿,而且还可以免费看到那么多书。 他兴致勃勃地改了一页纸,就开始有些撑不住了。他感觉自己的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不由得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谁来告诉他,为什么这些古籍都是竖着排版的啊?这让一个熟悉了横向排版的现代人如何是好啊? 改到一半,他将笔往笔架上一搁,扭头想看看旁边的魏行止工作完成得如何了。 只见魏行止一杯接一杯地呷着浓茶,强行给自己续命,他满脸生无可恋地看着一册文书,迟迟没有下笔修改。 段书瑞:…… 看来人这种生物生来就不喜工作,只要一染上班味,就会变得憔悴啊。 这里虽然没有杂役,但好在茶水还是有的。段书瑞也想喝茶提点神,便拿起茶壶给自己斟满一杯茶。但茶水一入口,他便皱起眉头。 这茶水有些苦涩,似乎壶中泡的是苦丁。 他以前没觉得茶水之间有什么区别,现下想来,可能是有人将他的口味养刁了。 既然喝不惯这儿的茶叶,后天还是带自家的茶叶来泡吧。 想到这里,他微微一笑,右手重新拿起笔,左手开始翻阅资料。 他现在在修的是一本史书。好在这本史书记载的是从贞观年间到开成年间的历史,历史跨度并不算太长。修史这种事不需要文采斐然,但必须力求公平公正,修史者需要根据自己的研究和理解,对历史事件和人物进行客观、公正的评价。 经过他手的史书还需要经过秘书监韦建的审核,他不奢求自己能做到尽善尽美,只希望自己交上去的文稿不要被接二连三地打回来。 这时候,他博闻强记的本领便发挥出来了,他最擅长的事情就是看书,他看书虽快,却能将书中内容记住大半,这样便省去了回头再找的时间,可以说是事半功倍。 修完书,段书瑞便与众位同僚一起吃饭。他满怀希望地夹起一筷子菜放入口中,难吃得差点没一口吐出来。 按规矩来说,京中官员的伙食都由各自任职部门的营收来支付,本钱是由朝廷给予的。但安史之乱后,国家财政收入远不如从前,膳堂的经费也是一减再减。 为此,皇帝只能下诏让官员们隔天上班。也就是说,各位官员上一天班,吃一天工作餐后,第二天自己在家歇着,自行解决伙食问题。 嚼着寡淡无味的饭菜,段书瑞不禁想到自己在国外吃到的白人饭,也是少油少盐,看来这二者还真是有的一拼啊。在国外待了几年,硬生生地给他磨出了一身厨艺,现在他的厨艺已经远胜他亲娘了。 但转念一想,今天上班,明天休息,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世上的好事哪能让他一个人全占完了?于是,他又恢复了平常心,嘴边的饭菜也没有那么难以下咽了。 “段校书在京中的住处可定下了?”吃饭时,张河清问段书瑞。 张河清是浙江人,他与另一个士子林栋是老乡,如今秘书省只他与林栋两个浙江人。 段书瑞吃完碗中最后一粒米饭,缓缓说道:“我是长安人氏,现在居住在父母留下的房子里。” 一听到他不用买房,在座诸位都流露出羡慕嫉妒恨的神情。 要知道在长安城买房,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不仅要耗费巨资,还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没有个一年半载的时间是绝对做不到的。 “我最近也要搬到长安了。”林栋说道。 “搬家那日,你与我们说一声,我们几个去你家帮忙。”张河清说道。 段书瑞也点点头,心里却在想着陈舒云说的搬家事宜。不知道他是否需要自己帮忙? 第178章 购买宅子 “段兄,下周可否有空?最近我看上了两套宅子,但一直不知道该选择哪一套。我想请你和我一起去看看,也好做个定夺。”这一日在陈伯家吃晚饭时,陈舒云提到看房子的事。 段书瑞夹菜的筷子一顿,他知道陈舒云的妻子和一双儿女已经来长安了,但因为不想叨扰陈伯二老,一直居住在岭南会馆里。但一直借住在会馆里总归不是长久之计,当务之急还是得选一套宅子。 “好啊,陈兄。”他爽快地答应了。 段书瑞老是听别人说“苦尽甘来”四个字,但直到现在,他才深刻领悟到这四个字的含义。 他的朋友们常说刚入职的一段时期是最难熬的,可他竟然一点儿都不觉得。秘书省校书郎众多,即使任务再多,分到每个人头上也就是那么一点儿。 而且因为他官位不大,不需要每天都去上早朝,还可以“上一休一”,这么好的日子他以前想都不敢想啊! 他答应陪陈舒云看宅子的这一天,正好是他轮休的一天。 早在昨日申时,他就和张河清交接好工作—左丞吩咐他二人共同修订一本史册,他已经完成了前面一部分,后面一部分就该张河清完成了。 段书瑞来到约定地点时,发现陈舒云已经等在那儿了。 “陈兄,嫂子他们没来吗?” “哦,他们已经随我看过这两处宅子了。你嫂子说让我做决定。”陈舒云笑着说道。 段书瑞点点头。 这时,陪同看房的人从屋里出来,他看见陈舒云,眼眸一亮:“陈郎官!” 陈舒云向他微微拱手,算是回应。 “您来得真准时!您旁边这位是……”牙人的目光又落在段书瑞身上。 “这位是我同门师弟,陪我一起来看房的。” 牙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连忙做出“请”的手势:“二位里面请吧。” 二人走进大门,视野陡然变得开阔。 这是一间一进大小的宅子,不算宽敞,但收拾得颇为整洁。门内有径,径转有屏,屏进有阶,阶畔有花。一切都是那样端方有序,叫人挑不出一点差错来。 院里还有一株高大的槐树,枝如虬龙蜿蜒,叶若翠云翻涌。正值四月,洁白的槐花挂满枝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香。 槐树寓意好啊!槐树在唐代是官职的代名词,象征着“官运亨通”。要是说段书瑞方才对这宅子已有三分满意,现在可就有五分了。他看了陈舒云一眼,见后者嘴角微微翘起,便知道他也十分中意这间宅子。 “这宅子能再便宜些吗?”陈舒云侧头对牙人说道。 牙人赔笑道:“这宅子可抢手得紧呢,光是昨天一天,便有五个人找我看房。这宅子卖四百贯已经是良心价了!” “可这里距离太常寺还有好几条街,我每天在路上都要花上许多时间。” “平康坊倒是离太常寺近,要不您考虑一下那儿的宅子?”牙人皮笑肉不笑。 段书瑞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陈兄,你说一共看上两处宅子,一处是这里,还有一处该不会就在平康坊吧?” 陈舒云看向他:“段兄,你怎么知道?” 段书瑞瞪大眼睛,那里是京城一等一的地段,他做梦都没想过买那里的房子,而陈舒云竟然相中了那里的房子,这说明什么?说明人家有这个经济实力啊! 不过平康坊烟花柳巷云集,不时有醉汉出没,实在不太适合居住啊,尤其是对有孩子的家庭而言。 再看看他们现在所处的这座宅子,位于长安城东南边永乐坊内,位置不算偏僻。而且京官也是会经常调动的,谁又能保证陈舒云一辈子都会待在太常寺呢? “段兄,你认为如何?” 段书瑞将心里的想法大致说了,陈舒云皱着眉头听了,久久没有言语。他负手在院子里转了几圈,权衡一阵,终于拿定主意:“就这里吧!” 牙人先恭喜了一声,随后说道:“房东交代过鄙人,说只收轻货金银之类的。” 陈舒云说道:“这好办,那我先去一趟钱庄,劳驾你在这里等一会儿。”说着,他又转向段书瑞,“段兄,我先行一步。七日后我和夫人会在这里举办乔迁宴,届时还请你大驾光临。” 段书瑞刚想问他是否需要自己帮忙搬东西,就看见他火急火燎地出去了,不由得摇摇头。但想到自己的师兄终于在长安城有了一席之地,段书瑞不禁为他感到高兴。 第二天,他照常去实习。 此时正值巳时,本该静悄悄的房间里却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声。张河清等几人正在说些什么,一见他进来都住口不言。 段书瑞心里感到诧异,还有一丝不安。这时,左丞走了进来,面容严肃地说道:“段校书,你随我来一趟。韦大人想见你。” 第179章 防人之心 段书瑞心下一凛,他直觉可能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了。 他跟随左丞来到韦建的公署,后者正在伏案写作,眼角余光一瞟到他,一张脸登时拉下来。 “段校书,你可知为何要将你叫来吗?” 段书瑞沉吟片刻,老老实实地答道:“下官不知,还请大人指示一二。” 韦建“哼”了一声,将一沓纸甩在桌子上,纸张翻飞,还掉了好几页在地上。 “这就是你修订的史书?你仔细看看,简直漏洞百出!” 段书瑞瞳孔猛地一缩,他抢上前去,捡起地上散落的纸张。他仔细查看了一下纸张,这些纸上的确都是自己的字迹,修订的内容也准确无误,那么问题究竟出现在哪里? 他又躬身拿起桌上的几张纸,一番仔细的查看,才发现了问题的所在之处。 他清清楚楚记得自己检查了前150页的内容,其中52页都存在疏漏,自己将其誊抄在纸上,一共写了满满当当二十张纸。可现在,怎么数来数去只有十七张纸? “你再看看张河清修订的内容!人家可是找出了所有疏漏,不曾遗漏半点!”韦建又大力地拍了拍桌上的一沓纸。 段书瑞捧起那一沓纸,再依循着自己脑海中的记忆,发现此人的确是从151页开始修订的,字迹清晰工整,内容也写得满满当当。 他又拿起自己写的一沓纸,展开一看,心脏骤然停跳一拍。 这份文书从中间开始就有缺页!栽赃之人为了不被人发现,特意没有选取开头和末尾的纸张,只动了中间位置的几页! 秘书省政务划分十分严密,上级安排的任务只能由指定的人选来完成,若是旁人敢横加干涉,轻则被罢官遣返,重则死路一条。这一本书从头到尾都是由他和张河清负责的,因此最可能给他下套的只有张河清! 查明真相后,段书瑞手脚冰冷,嘴唇微微颤抖。他感觉自己待在一个狭窄漆黑的井底,浑身被冰冷的井水浸泡。他自问没有得罪过张河清,没想到还是被他将了一军。 他现在该做些什么呢?即使自己说出真相也无济于事,此人肯定已将藏起来的那几页纸尽数销毁了,没有证据,这就是妥妥的栽赃陷害! 不说的话,岂不是让自己陷入被动的境地,给韦建留下个“办事不力”的印象? 正当他心中天人交战之际,韦建说道:“幸好这份文书还没有传到圣人那里,要不然不止你倒霉,咱们这儿的人都要跟着倒霉!” 来不及细想,段书瑞连忙屈膝跪地,双手向前伸直,掌心向下,低头说道:“是下官的不是!恳请大人给我一次改过的机会!” 韦建神色稍缓,他站起来,围着桌子走了一圈,这才扶起他来:“念在你是初犯,我就先不予追究,下不为例!你回去将史书修订好,今日酉时之前交给我!” “是!下官一定牢记今日教训!”段书瑞斩钉截铁地说道。 “行了,拿着你的文书回去吧。”韦建挥手斥退他。 段书瑞将那一沓纸理好,小心翼翼地塞入怀里。他再次行礼后便转身离开,眼神骤然变得锐利。 午时,一群同僚正在膳堂进食。他们看见段书瑞和韩世昌走进来,纷纷搁下筷子。 段书瑞端着餐盘从张河清身边经过,用只有二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张兄,我要谢谢你啊。” 张河清接触到他的目光,心中陡然一惊:“怎、怎么?” “谢谢你教会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段书瑞微微抬高音量,让他旁边的几位也能听到。 他的嘴角带着笑意,眸子里却没有半点笑意,眸光冷冰冰的,仿佛里面积蓄着万年寒冰。 张河清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眼神:戏谑、嘲讽、鄙夷……他手腕一抖,一双筷子跌落在地上。 段书瑞又是一笑,带着韩世昌扬长而去。 “段兄,你被那小子坑了?”直到看不见那几人的身影,韩世昌才小声地问道。 “嗯。”段书瑞淡淡应了一声。 “这小子真是欠揍!”韩世昌气得直咬牙,“大家都是刚来不久,他就使阴招下绊子!” “所以我才要当众揭穿他,让这些人看看他是怎样一副嘴脸。”段书瑞说着,拍了拍韩世昌的肩膀,“泽远兄,不必为我担心。这种事我以前又不是没见过。” “哎,我以后也得小心些,真怕被这些人盯上啊!”韩世昌抚着胸口说道,“毕竟平时表现也是和官员考课挂钩的!” 段书瑞仔细比对缺失的内容,将文书修订完后交给韦建,后者对照原书审查了两遍,确认无误后,这才肯放他离开。 他走出政事厅大门,抬头一看,天空中残阳似血,云霞变化多端,他的心中亦是百感交集。自己当真是安稳日子过得太久了,忘了“职场如战场”了。想当初这句话还是他亲口告诉崔景信的,没想到自己先切身领会了一番。 他藏在袍袖下的手紧握成拳——他虽然不主动惹事,可也不怕事。既然这次被别人推了一把,险些栽个大跟头,那么下一次,就该他回敬对方了。 连做三次深呼吸,按捺下心头的躁动,段书瑞翻身上马,策马回家。 第二天,他特意早早地起床。他侧耳听着窗外的动静,击鼓三百声后,东西二市便开市了。他骑着马到了东市,想给陈舒云夫妇选一件称心如意的乔迁礼物。 他精挑细选许久,最后选出两样礼物——一盆蝴蝶兰和一套白瓷餐具。这两件礼物各有各的好,他实在无法做出抉择,于是决定两样都送。 餐具不算重,他可以拿在手上带回家。但那一盆蝴蝶兰可不轻啊。正当他左右为难之际,花市老板爽快地拿出纸笔,递给他:“这位公子,您留个地址吧,小店在两日内会派人将植物送过去。” 段书瑞满意地笑了,他留下了陈舒云家的地址,嘱咐他们一定要将东西完好无损地送到。 很快就到了乔迁宴之日。 第180章 乔迁之宴 段书瑞带着一套餐具如期而至,陈舒云笑着接过,将他往里面请:“段兄,你一个人可送了两份礼!本来想一会儿多灌你两杯酒的,你这样让我怎么好意思啊!” 段书瑞哈哈一笑:“不是我自吹自擂,陈兄你的酒量在我面前可不够看啊!” “说的也是,我在老家那边喝的都是低度数的酒,哪能和你比啊!” 两人一前一后进去,一个女子笑盈盈地从后厨出来,段书瑞顿时眼前一亮,心想这应该就是陈舒云的夫人林芳了。圆圆的脸儿,一双又大又亮的杏眼,面上一团和气,一看就是个脾气好的女子。她看见段书瑞来很是高兴,一把扯过陈舒云,叽里咕噜的说了几句家乡话,语速又快又急,段书瑞根本听不懂她说了什么。他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求助般看向陈舒云。 陈舒云乐了:“段兄,我家夫人说你长得比她想象中还俊。” 段书瑞笑着拱手道谢:“谢谢嫂子的夸赞。” 林芳笑着说道:“你们师兄弟好好聊聊,一会儿菜就做好了。”说着,她又匆匆回转厨房。 段书瑞被陈舒云拉着坐下,刚说了两句话,陈伯夫妇和崔景信就来了。 “陈兄,兄弟来给你贺喜啦!”崔景信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来了,“我说陈兄啊,你怎么不雇几个佣人帮忙啊?” “崔兄,我哪里有你这么大的手笔啊!”陈舒服笑着和段书瑞一起接过他手上的东西,“光是买这座宅子都快把我掏空了,我打算等今年的俸禄下来再请佣人。” 陈伯问起三人的职务,段书瑞和崔景信的工作内容差不多,都是负责校正文书。陈舒云则是负责主持各种仪式和典礼,因为他老家那边经常举行祭祀活动,上司便安排他主要负责祭祀活动。 很快,一道道菜就被端上桌,陈舒云一边帮忙摆盘,一边笑着说道:“夫人做的都是一些家乡菜,也不知道几位能否吃的惯。” 陈伯呵呵一笑:“舒云,你说这话可就见外了!咱们经常吃面食,偶尔换换口味,又未尝不可?” 段书瑞也点点头,他也希望能换换口味,不要再吃那清一色的清炖羊肉、炙羊肉、蒸羊尾和烤胡饼了。 林芳将两个孩子领上饭桌,稍大一些的女孩很是懂礼貌,一一向众人问好,乐得陈伯二老合不拢嘴。男孩刚学会说话没多久,向众人一一点头,算是问好。陈伯不顾陈舒云夫妇的劝阻,硬是给两孩子一人塞了一样小玩具。 “师父,您应该饭后再拿给他们的。他们现在就拿到玩具,怕是连饭也没心思吃啦。”陈舒云眼底含笑。 “哈哈,是我的疏忽!” “还不谢谢爷爷。”林芳在二人的脑袋上揉了一把,将他们手上的玩具放到一边。 “谢谢爷爷!”两个孩子齐声说道,陈伯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广州一带的食物确和中原大不相同,没有面食,只有细米,少有羊肉,海鲜鸡羹却不少。段书瑞夹起一片白切鸡,看着微微带着血丝的鸡骨,犹豫了一小会儿,随后便在陈舒云的殷切目光下将其送入口中。细细咀嚼了一会儿,他忍不住眯起眼睛。 鸡皮滑嫩爽口,鸡肉紧实而不柴,好吃! 这顿饭不像乔迁宴,更像是家宴。一顿饭大家都吃得很尽兴,段书瑞看着小男孩吃的满嘴饭粒,林芳拿着软布轻轻擦拭他的嘴角,似乎明白了他亲娘希望他早日成家的苦心。 外面是风刀霜剑,尔虞我诈;屋里是红袖添香,儿女绕膝。在外面受了天大的委屈,屋里有个体贴的人等着,有一双孝顺懂事的儿女,的确是莫大的慰藉。 只是坐在这里,吃着最简单的家常便饭,随意唠嗑着家常,他便感觉骨头都软了,整个人都变得无比松弛,整颗心都变得无端温柔。 一顿饭吃完,几人又坐在院子里闲聊了一会儿,陈伯二老便起身告辞。 “修竹,你要和我们回去吗?” 段书瑞没有丝毫犹豫地站起来,不知为何,他今天不想独自一人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 陈舒云转过身嘱咐了妻子两句,就转身对段书瑞一行人说道:“我送你们。” 他一路将四人送到大路上,还叫了一辆马车,目送着四人离开。 也许是今日的气氛太和谐了,段书瑞比平常多喝了两杯,他有些不胜酒力,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按摩着太阳穴,双目紧闭着,似乎在小憩。 “段兄,你还好吧?”崔景信皱着眉问道。 “……没事,不用担心我。”段书瑞浅浅一笑,挥开他伸过来的手。自己刚在陈兄面前炫耀了自己的酒量,没想到一转头就醉了,这实在有些丢人啊。 马车在巷子口停下,陈伯先扶着妻子下车,崔景信正要下车,回头看见段书瑞仍呆呆地坐在位置上,半是好笑半是无奈地说道:“段兄,我看你是真的喝醉了。” 段书瑞没有理他,双手规矩地放在两膝上,脊背挺得笔直,神色间有霜雪之意,若不是他那略显酡红的双颊,根本看不出这是一个喝醉的人。 这时,陈夫人轻轻拨开帘子,探头进来:“修竹,前面那姑娘似乎是幼薇啊。” 段书瑞恢复了片刻神智,但他不知道怎么应付她,索性继续倒头装醉。 崔景信看不下去了,一只手扶着他的腰,一只手架着他的胳膊,将要死不活的他拖了出来。 他眯着眼睛,看着自己离那个青色的身影越来越近。但是,她的脸上为什么戴着头纱?哦,不对,那好像叫帷帽…… 只见鱼幼薇举起两只白嫩的手,轻轻拨开一层白纱,露出那张俏丽的面容。她有些担心地看向段书瑞:“师娘,先生没事吧?” 段书瑞心安理得地靠在崔景信肩头装醉。 “哦,这孩子太激动了,其实也没喝几杯酒。”陈夫人摆摆手,“他回去喝点醒酒汤就没事了。” 鱼幼薇从腰上解下一个小布袋,递给陈夫人:“我最近研制出一款醒酒茶,您帮忙泡给他喝吧。” 第181章 发俸禄了 段书瑞听了,睫毛微微颤动着,但最终还是没有睁开眼睛。 陈夫人说道:“幼薇,你不进去坐坐吗?” 鱼幼薇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不了,天色不早啦,我也该回去啦。” 陈夫人将她拉到身边:“那我送你回去。”说着,她将醒酒茶塞到陈伯手上,“老头子,你就负责泡茶吧。” 鱼幼薇又深深地看了段书瑞一眼,这才和陈夫人离开。 崔景信看到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口,这才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段书瑞的脑袋:“喂,她俩已经走啦。” 段书瑞站直,不满地看他一眼:“你知道我在装醉?” 崔景信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段兄,你也太小瞧兄弟我了!和我喝过酒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你这点小伎俩别人早用过了……哎哎,有话好说!放下那把折扇!” 段书瑞不知何时从他腰间抽走了那把折扇,正在拨弄着扇骨:“哦,是吗?” 陈伯看着二人打闹,连连摇头:“你们俩现在的样子,哪里像是今科进士、九品官员啊!” 进门后,陈伯将段书瑞交给崔景信,自己去厨房烧水泡茶。崔景信由着段书瑞把玩着他那把折扇:“段兄啊,你方才为何在那丫头面前装醉啊?” “不是装醉,我本来就处在半醉半醒的状态。”段书瑞斜睨他一眼。 “……好吧,你说没装就没装吧。”崔景信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醒酒茶来啦!”陈伯端着茶壶和两个杯子过来了,“景信,你要不要喝一点?” “师父,我就不喝了,我可没醉呐。”崔景信又看了段书瑞一眼,“再说,这可是那位小娘子送给段兄的。” “您别听他瞎说。”段书瑞拿过杯子,先给陈伯倒了一杯,“这茶这么多,我一个人也喝不完。” “那敢情好,我也尝尝!”陈伯笑着接过杯子,沿着杯沿浅尝一口。 “我本以为这茶就是市场上最常见的姜茶,却没想到还有其他的配料啊!”陈伯笑道。 段书瑞喝了一口茶,揭开茶壶的盖子细细查看,只见茶汤上漂浮着菊花、金银花、枸杞等药材。这些天然的植物成分有清肝明目、解毒消肿的功效,可以帮助醉酒之人恢复身体,制茶之人的良苦用心可见一斑。 一杯热茶下肚,胃里暖洋洋的,脑袋也没有方才那么难受了。 段书瑞怔怔地看着茶杯里升起的氤氲热气,一如他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 短暂的休息后,他、崔景信和陈舒云三人又要各奔东西了。 作为初进秘书省的新人,他谨记着多听多看多学之事,如此也将秘书省内的门道摸得七七八八。 在所有条例里,段书瑞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起早,虽说自己读书时已经习惯了早起,但读书一事毕竟是自愿为之,状态低迷的时候便少读一些,状态好的时候便多读一些,上班却是强制性的,且不能缺勤。 即便考上了进士,成为人人羡慕的京官,段书瑞最大的愿望仍然是不上班。 这般想的不止他一个,就算是万人之上的皇帝,也有不想上班的时候。 如今,段书瑞卯时正要去秘书省点个卯,正式上班的时间则要迟上一些,在这个时间里,段书瑞一般会在早点铺子里点上一碗小馄饨,或是一碗面片汤,再配上一个白馒头,只要别碰见下早朝的官员们就行。 在唐代,五品以上的官员才需要上早朝,自己这点微末官职,想升到五品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呢。 史馆中卷宗浩如烟海,待久了难免会觉得疲乏,这时,段书瑞就会伏案休息片刻。但他没有忘记之前的教训,凡是经手的文件都会被他分门别类的理好,再用镇纸压好。所有需要他和别人分工合作的任务,他都会在文书上交前再仔细检查一遍。因此这段时间倒没出什么大的岔子。 很快,便到了他最期待的日子。 唐代官员每年只能领一次俸禄,而且绝大多数地方都是在秋收后粮食已经入库的时候发,发一次粮食要够官员全家吃一整年。 正九品官员一年可以领57石大米,为了发粮的这一天,段书瑞早早地在院子里摆上两个大米缸。看到朝廷派来的两个小官吏指挥着杂役将大米从板车上搬下来,再将白花花的大米悉数倒入两个米缸,随后几人合力将米缸抬回厨房,他的心里充满成就感。 除了粮食,他还有自己的职田——就在长安城郊,他雇佣了几个农民帮他种地,每年还能收一些地租。 最让他感兴趣的无疑是“月俸”这一收入项目。比起白花花的大米,他更喜欢摇起来玎珰作响的铜钱。他这个官职一年能领到18贯钱,相当于枚铜钱。他花钱一向节俭,这些钱足够他在长安过上惬意的生活了。 这天下午,他正坐在屋子里数钱,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皱起眉头,将铜钱放入箱子里收好,这才去开门。 大门“咯吱”一声打开,门外两个男子和他面面相觑。 段书瑞:…… “请问你们二位找谁?” 一个庄稼汉模样的男子大大咧咧地说道:“大人,小人是奉命来服役的!俺可能干了,您有什么脏活累活都可以交给俺!” 段书瑞“哦”了一声,目光又转到另一人身上:“那你呢?你想必也是来服役的了。” 这名男子一身蓝色劲装,腰间一道银色腰封,勾勒出线条流畅的腰线,眼珠黑白分明,嘴唇微微抿起,像是在暗自思索些什么。他不如段书瑞高,可也绝对不矮。 段书瑞仔细端详了他一阵子,发现他四肢修长,肩宽腰窄,心念一动:“你会武功?” 男子点头道:“公子好眼力,鄙人的确会一点武功。” 段书瑞本是试探一问,没想到此人果真会武功,不由得微微一愣。他先行进屋,示意身后二人跟上:“你们先进来吧。” 二人对视一眼,跟着进了屋。 第182章 得力帮手 段书瑞进了屋,随意往躺椅上一坐:“告诉我你们的名字。” 乡下庄汉模样的男子说:“小人在家中排行第五,您叫俺秦五就好。” “你呢?”段书瑞又看向另一位男子。 “鄙人没有名字,还请公子赐名!”男子单膝跪地,拱手说道。 这话一出,其余二人都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怎么可能有人没有名字?都是爹娘养大的,又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段书瑞见他神色有异,知道另有隐情,但此时秦五还在,他也不便多问,于是说道:“秦五,厨房里有米缸,你去淘米煮饭吧,顺便再做两个菜,晚上就尝尝你的手艺。” 秦五得令,兴高采烈地跑去厨房淘米了。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姓甚名谁,家在何方了吧。”段书瑞看到厨房门被“砰”的一声关上,压低声音说道。 “谢公子体恤!”秦五仍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鄙人很小的时候就和父母在逃荒途中失散了,这么多年一直没打听到他们的下落。是一个飘母看鄙人可怜,收留了我……” 段书瑞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你先起来说话。” 男子道过一声谢,站起来说道:“飘母丈夫姓王,他们二人又住在山林之中,便给我起了‘王林’这个名字。本来咱们一家过着安稳的生活,谁知这一天来了一队官兵……” 段书瑞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他们将你抓走充军了?” 男子摇头道:“那时鄙人才十五岁,带头的将军看到我骨瘦如柴,首先打的是我养父的主意。但养父已至暮年,说的不好听,就是老胳膊老腿了,如何承受得了行军之苦?更别说上阵杀敌了。于是我下跪求饶,请他们放过老父,他们便不顾两位老人的哀求,将我带走了……” 段书瑞沉默了,他本以为自己的身世已经够坎坷了,没想到现在又来了一个比他身世还要凄惨的。 “后面我被带到了战场上,他们教我武艺,教我如何用兵器杀人……许是老天垂怜,让我从战场上捡回一条命……但当我循着记忆,找到养父养母居住之地时,发现原本的森林已经被夷为平地,二老也不知所踪,我这才意识到,没有人会等我回家了……” 段书瑞胸口一堵,眼圈霎时就红了,他颤声问道:“那你为什么说你没有名字?” “行军之人,身上会带着一块铭牌,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可当我忍着伤口的剧痛,从尸山血海爬出来时,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块牌子了。我沿着河流一路逃命,最后体力不支,晕倒过去。后来是一位寡妇救了我,她见我可怜就收留了我。我重伤未愈的那段时间,是她终日悉心照料我。我二人日久生情,和她成婚后,我便有了‘手实’。” 段书瑞知道,“手实”就是唐朝的户口簿。他轻声问道:“那你喜欢她吗?” 男子猛地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道:“她是我此生唯一的光。” 一时之间,二人都没有说话。良久,段书瑞主动开口:“你还没回答我上一个问题呢。” “是。鄙人想带她回去见养父养母,谁知物是人非,希望终究变成了失望。始终没有找到两位老人,我便心灰意冷,决心舍去原来的名字。她明白我的心意,于是日常就唤我‘相公’,至于‘王林’这个名字,我俩都不再提起。” “后面你要服劳役,官府就派你来了我这里?” 男子点头称是。 “那你多久能放一次假呢?”段书瑞问道。 “全凭公子定夺。”男子语气坚毅。 段书瑞沉吟道:“每隔两个月,我便给你放一次假,届时你就可以回家探亲,如何?” “谢谢公子!”男子说着便又要跪下。 “停停停!别老是下跪!”段书瑞从躺椅上起来,走到他的面前,“你擅长哪一种兵器?说来听听。” “属下擅长射箭!”男子答道。 “日后你就叫‘穿杨’吧,这个名字你可还满意?” “百步穿杨,好名字!”男子露出腼腆的笑容,段书瑞这才发现他的年龄也不大,甚至可能比自己还要小上两岁。 “在我这里服役,什么活都可能被安排到哦。”段书瑞有心要逗他,“看家护院,站岗放哨,这些你都应付得来吗?” 穿杨拱手说道:“但凭主人吩咐!” 段书瑞揉揉“突突”乱跳的太阳穴:“对外你可以叫我主人,只有我们二人的时候还是叫我段公子吧。” “是!” 段书瑞拍拍他的肩头,心下开始犯难:自己的屋子这么小,该安排两人住在哪里呢? 都怪官府没有及时通知他二人到来的具体时间,他连床都来不及买。 饭菜很快做好了,秦五笑着请段书瑞上桌。段书瑞在椅子上坐定后,定睛一看,桌上居然摆了一荤一素一汤三道菜!他皱眉道:“秦五,我不是只叫你做两个菜吗?” 秦五挠了挠脑袋,有些不知所措:“俺见食材不少,就多做了一个汤。” “算了,就这样吧。”段书瑞正准备动筷子,蓦然发现另外两个人还站着,“你们怎么还不坐?” “主人没有发话,我们二人自然不能随便坐下。”穿杨说道,秦五也点点头。 “以后在家时,你们两个随我一同进餐,就是每顿饭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谁要是有异议,就给我趁早滚蛋!”段书瑞不耐烦地一挥手,“柴房有多余的椅子,自己去搬两把!” 二人对视一眼,忙拱手道谢,一前一后向后院走去。 段书瑞看着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视野,这才呼出长长一口气。他感觉腹中饥饿,便伸筷夹了一片羊肉放入口中,发现滋味竟是出奇鲜美。 本来他还在抱怨,为什么不是长相秀美的婢女来为他做饭,现在看来,男仆也不是不可以啊! 三人吃完饭,段书瑞指挥秦五去洗碗,又对穿杨说:“你来我房中抱两床铺盖铺床。你们自行将柴房打扫出来,先凑合睡上几天,后面床就来了。” 穿杨感动地看着他:“是!谢谢主人!” “你该叫我什么?”段书瑞板起脸。 “……段公子。” “这就对了,随我来吧。”段书瑞负手向屋里走去,心头盘算着后天带此人去武馆的事宜——不管如何,总得检验一下他的功夫吧? 第183章 擂台比武 “穿杨,一会儿你和我出去一趟。”段书瑞正在整理箱子,他将一套轻便的练功服折好,放入箱子里。 “公子,您这是要去武馆吗?”穿杨问道。 段书瑞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站起身看了他一眼,见他一身劲装,手上带着护腕,满意地点点头:“不错。经常待在屋里没什么意思,我带你去活动一下筋骨。” 穿杨挠了挠后脑勺:“公子,我们需要带一些药品吗?” 段书瑞有些不解其意,但他猜测穿杨可能是怕他受伤,于是摆摆手:“不必了,馆长夫人就是医师,馆里常备着药品的。” 穿杨应了一声,委屈巴巴地低下头。 一开始段书瑞以为穿杨只会一些粗浅的拳脚功夫,怕被旁人击败让自己面上无光,后来到了武馆,穿杨的表现简直让他大跌眼镜。 “徐大哥,你这馆中可有习武之人?可否与穿杨切磋一番?”段书瑞看着徐宏从屋里走出来,拱手问道。 “段公子,你来啦!”徐宏笑着同他打招呼,目光落到穿杨脸上,“这位小兄弟是……” “他是我新招的侍从,我想让他和几位兄弟切磋一下。”段书瑞言简意赅地说道。 “切磋?切磋好啊!”一个身形魁梧、粗眉大眼的汉子擦着汗往这边走过来,正是韩五。 “你也经常习武?从你的外表完全看不出来啊!”他身后的一个男子吹了一声口哨,一群人哄堂大笑。 穿杨没有动怒,他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切磋要去擂台上,二位,这边请吧!”徐宏对着韩五一行人使了个眼色,带着段书瑞二人向擂台方向走去。 “老九,一会儿你先上去,试试那小子的拳脚!”韩五对身边的一个男子说道。 被唤作“老九”的男子面上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五哥,你就放心吧!这小子瘦得跟猴似的,绝对不是我的对手!” 穿杨和老九二人在台上站定,双方抱拳行礼。徐宏站在二人中间,宣读着切磋规则:“你们二人只能赤手空拳比拼,不得使用任何暗器或兵刃。以擂台为界,谁先掉出这个圈子,就算谁输。”说着,他用脚在擂台的边缘点了点。 台下,韩五和一帮兄弟们看到二人摆好架势,不由得开始窃窃私语,压低声音下着赌注。 “我赌老九能赢!你看这小子多愣,老九的反应多灵敏!依我看,这小子必败无疑啊!” “我也赌九哥赢,谁不知道他那身功夫是祖传的。” “那我赌老九会输吧,毕竟这小子看上去不简单啊!” 其余人一起用鄙夷的目光看着他。 段书瑞听到几人的讨论,有些无奈地摇头。不过方才他已经和穿杨说过“不可伤人,点到为止”,他一定会听进去的。 穿杨没有率先出手,他一直盯着对手的动向,目光冷静而专注,像一头主动等待猎物送上门的猎豹。 老九一声大喝, 右手在地上一撑,左腿横扫而出,腿风迅捷无伦,若是被扫到,骨头只怕会当场裂开。穿杨高纵丈余,避开了他这脚。 老九飞快变换姿势,改撑为拳,挥拳向穿杨面门打去。穿杨挥左臂格开他的右臂,左手画圈,一掌结结实实地推出去,正中老九右侧肋骨,总算他收住了力气,没有将他直接从擂台上打下去。就算这样,老九也被这一掌逼得连连倒退,直退到擂台边缘一尺的位置才堪堪停下。 “认输吧,你不是我的对手。”穿杨神色淡淡的。 老九只觉得右侧肋骨处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他深吸一口气,笑道:“好小子,算我小瞧了你!再来!” 场上的对决进入胶着状态,段书瑞略懂一点拳脚功夫,但他却猜不出来这一局的胜负情况。老九呼喝连连,一拳一脚的力度都十分惊人,但不管他如何卖力进攻,穿杨总能轻松避开。 “喝——啊——!” 擂台上,老九的暴声厉喝仿佛一道霹雳,震得韩五等人齐齐变色,眼看着老九高高跃起,携着裂空的风声,向穿杨劈出左脚,“啪!”右脚紧跟而上! 双飞踢! 围观之人为之动容!韩五看得热血沸腾,摇了摇身边一名弟兄的肩膀:“你看!我说老九要出大招了吧!” “五哥,你小声点吧!要是被九哥听到我们拿他做赌注,非得找我们挨个切磋不可!” “嘿嘿嘿,我不管!这十枚铜板是我的了!” 段书瑞看到穿杨的脸离老九的脚近在咫尺,很是担心他会被踢得连连后退,最后跌下擂台。他无法忍受看到穿杨被踢得鼻青脸肿的样子,赶忙闭上双眼。 “咦。” 沉浸在不敢睁眼的恐惧中,段书瑞听到韩五惊诧地叫了一声,周围的人仿佛都怔住,没有他想象中众人看到穿杨连环被踢时的激动。 他惊疑不定,忐忑不安地将眼睛眯开一条小缝,然后,他愣住了。 高高的擂台上,老九对穿杨发出连环攻击!一个双飞踢!脚尖刚一点地,腾空而起,第二个双飞踢!又一点地,第三个双飞踢! 此人体力旺盛,爆发力更是惊人! 可是——第一个双飞踢距离穿杨左右肩膀各一寸,踢空。 后面几个双飞踢也接连落空。 在外人眼里,老九在卖力地使出飞踢绝招,而穿杨则是在气定神闲地后退。没错,就是气定神闲。 看到穿杨离擂台边缘只有两尺不到的距离时,老九心下一喜。只要他再使出一个双飞踢,就可以将这小子踢下台了!正当他腾身而起,准备踢出左脚,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穿杨动了。 他向右侧身避开,随后绕到老九身后,动作好快,掀起一连串残影。当老九反应过来时,整个人已经在半空中,避无可避了。穿杨以手为刃,一掌切在他脖子上,力道之大,将老九硬生生劈晕过去!他仰面倒将下去,眼看后脑勺就要着地,穿杨连忙将双掌从他腋下穿过,将此人扶住。 “胜负已分!这一局,穿杨胜!”徐宏高声说道。 韩五皱起眉头,一抬下巴,身后两个人急匆匆地跑上台,将老九抬下来。 “我来会会你!”韩五说着就跳上擂台,向穿杨步步逼近。 第184章 大获全胜 段书瑞皱起眉头,只觉此人甚是无礼。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穿杨方才分明是点到为止,没有重伤老九;韩五却这般不依不饶,不是寻衅斗殴又是什么? 穿杨没有理睬韩五,而是径自看向段书瑞。 段书瑞朗声说道:“穿杨刚才打斗许久,体力都没恢复过来,更是连水都没喝上一口。韩五兄弟就这么急匆匆地上台急着挑战他,这不太公平吧?” 韩五耳根一红,仔细一想又觉得他说的在理,只得以求助的目光看向不远处的徐宏。 徐宏赶忙出来打圆场:“段公子说的不错,这位小兄弟刚经历一番苦斗,是得好好休息一下。依我看,双方都休息一会儿,半柱香之后再切磋。你们二位觉得呢?” 穿杨和韩五对视一眼,都点点头。 在徐宏的安排下,不一会儿,一个仆人就送来两碗水,放到段书瑞二人面前。段书瑞正干渴难耐,想也没想就将一碗水喝的一干二净,他放下碗看了一眼旁边的穿杨,瞳孔骤然放大——只见这小子居然从怀中掏出一根银针,将其插入碗中! 段书瑞小声道:“穿杨,你在干什么!” “回公子的话,人心叵测,不得不防。”他确认银针没有变色后,将其随手一甩,举起碗将水一饮而尽。 这时,徐宏也看到他的动作,听到那句“人心叵测”,他的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 段书瑞连忙附到他耳边,悄声说道:“徐大哥,你别介意,这小子是从战场上下来的,难免有些疑神疑鬼。别和他一般见识。” 徐宏神色稍缓,摆摆手:“无妨。” 穿杨二人休息了半柱香的时间后,又重新回到擂台上,摆出进攻的架势。 台上人影交叠,衣袂翻飞;台下鸦雀无声,满座皆惊。 如果说上一局穿杨是以守为主,这一局他一改之前的战略,改守为攻,拳脚不住地往韩五身上招呼去。韩五被凌厉的掌风包裹着,难免左支右绌,神情已然十分狼狈。 徐宏看到段书瑞脸上的惊愕之色,随后问道:“段公子,你在想什么?” 段书瑞目瞪口呆道:“我在想之前有没有得罪过他。” “话说回来,你俩真的不是来踢馆的吗?”徐宏狐疑道。 “……徐大哥,你想多了。” 穿杨一个利落的旋身后踢,向韩五胸口踢去,后者仓皇后退,下盘一个不稳,硕大的身子霎时出界。众人听到“砰”的一声,只见韩五在沙地上摔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扬起一阵尘土。 穿杨双手抱拳,说道:“承让!” 韩五呆坐在地,直到徐宏走过来拍拍他的肩头,他才回过神来,一脸忿忿地站起来。 段书瑞看到二人都未受伤,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正欲喊穿杨下来,眼前一团黑影闪过,一个陌生男子又跳上擂台,站到穿杨对面! 穿杨面色一黑,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发现面前多了一道身影。 段书瑞站在穿杨身前,朗声说道:“各位,切磋比武理应点到为止。穿杨的武功大家已有目共睹,又何必再比?” 穿杨看到他悍然无畏地挡在自己身前,身姿如山岳不可撼动半分,心里大受感动:“我从小尝尽人世冷暖,除了养父母和妻子,有谁真心待我半分?这位段公子和我相识不过两天,竟如此维护我,我就算为他肝脑涂地又何妨?再说我这条命本来就是从战场上捡回来的。” 段书瑞自然不知道他内心的想法,他目光恳切地看着徐宏,希望他能出来干预。 徐宏还没来得及说话,穿杨对面的男子就先行开口道:“这位公子好伶俐的口舌!不如你和我比比?” 段书瑞没有理会他幼稚的挑衅,冷漠道:“在下是文臣,并非武将。” 那男子还想说些什么,被徐宏一个眼刀制止住了:“段公子,方才是我这帮弟兄们失礼了!如有得罪,我替他们给你赔个不是。” “哪里哪里,众位弟兄身手敏捷,个个都是能以一抵十的好手。这两场比试都十分精彩。”韩五和一帮兄弟听到他称赞己方武艺高超,不由得洋洋得意。 “段公子,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你能考虑一下。”徐宏哈哈一笑。 段书瑞心中隐约猜出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但他没有做声,而是示意徐宏开口。 “这位穿杨小兄弟身手不凡,我想让他加入徐家班,壮大我们武馆的实力。”徐宏又转向穿杨,目光里是不加掩饰的期许,“二位考虑一下如何?加入我们徐家班,好处可是很多的……” 穿杨打断他的长篇大论:“抱歉,我此生只忠于主人一人,没有加入其他帮派的打算。” 徐宏心中好生失望,但见他目光坚定,知道此事再无回旋余地,只得说道:“那好吧。哪一天你要是想通了,欢迎加入我们。我们徐家班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天色已晚,段书瑞和穿杨向徐宏等人拱手作别。二人出了武馆大门,走了两里路后,段书瑞才转头问道:“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竭尽全力?” 穿杨愣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我想先看看他武功的路数,再决定该如何出招。贸然出手的话,我怕会打死他。” “那你第二局为何不再藏拙,而是一开始就出狠招呢?” “事不宜迟,迟则生变。”穿杨说道,“这是师父教给我的道理。那韩五一看就不是个善茬,早点将他击败也好。” 段书瑞深深地凝望了他一眼,正当穿杨以为他要问自己师从何人时,他却笑着说道:“没想到我竟然得了你这样武艺高强的护卫,真是有幸啊。” 接触到他炽热的目光,穿杨面上陡然一红,他将脸转开,不想让段书瑞看见自己的窘态。 段书瑞想到穿杨连败两人,让自己扬眉吐气了一把,心情不禁大好。他盘算着在家里多安一个木头桩子,方便二人练武。 第185章 一起逛街 最近,鱼幼薇十分苦恼。 让她苦恼的不是她家阿娘不准她隔三差五地溜出去玩,也不是她家先生识破了她的一些小把戏,而是她,卡,文,了 ! 卡文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反正她只要交出规定字数的文稿,裴文昌照样会付给她稿费。 但是她自己的良心不安啊!一想到自己的读者看到自己的剧情后抓耳挠腮,满腹怨言的样子,她就恨不得在地上挖个洞,自己直接跳下去。 一开始,她以为是自己精神不振,可当她连洗两把冷水脸,痛饮三杯浓茶,拿起笔仍毫无思绪时,她不由得怀疑起自己的天赋:自己真的如众人口中那般才华横溢、天赋异禀吗?自己能在写文一路上走多远呢? 这天早上,鱼幼薇伏案写了约莫一个时辰,写一张,出一会儿神,随手撕去,又写一张,始终写得不合意,随写随撕,最后桌上堆了一大堆纸团。她哀叹一声,终于不再写了,扶着桌子站起来。 “幼薇,你怎么撕那么多纸?买白纸不要钱啊?”鱼母进来看到这一幕,立马开始斥责她。 鱼幼薇抢先一步伸出手掌,止住她的话头:“且慢!阿娘,我要出去散心了!”说着,她双手将裙摆一提,就要跑出门。 “站住!”鱼母喝阻她,“把帷帽戴上再出门!” 鱼幼薇单腿独立,金鸡回首。鱼母从桌上拿起帷帽给她戴上,再理好外面的纱幔,满意地笑道:“行了,你出去吧。别忘了早去早回啊!” 她的视线被外面一层纱幔所遮挡,看任何东西都像雾里看花那般看不真切,鱼幼薇不满地皱起眉头。但凡衣着亮丽的女子独自上街都需要戴上帷帽,这是圣人的规定,又何尝不是束缚在她们身上的一道枷锁? 她踏着熟悉的路线来到段书瑞家,抬手敲门,准备邀请她家先生和她一起逛街。没过多久,一个糙汉子过来开门,此人身形魁梧,兀自傻笑,着实将她吓了一大跳。 “——啊!你、你是谁?”鱼幼薇表情惊恐,一双美目瞪得滚圆。 秦五还没来得及做自我介绍,穿杨闻声从房间走了出来:“秦大哥,公子不是说了让你不要大呼小叫吗。” 他的目光与鱼幼薇的目光在空中交会,后者捂紧胸口,颤声道:“你、你又是谁?” 段书瑞听到外面的动静,穿好靴子走了出来:“何人在院子里喧哗。” “先生,你屋子里何时多了两个男人?”鱼幼薇奔上前去,抓住他的手臂。 穿杨眉心一皱,正要上去将她拉开,段书瑞瞪了他一眼:“这是我的弟子,不得无礼。” 穿杨:…… 他默默收回伸出一半的手,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精彩。 段书瑞温言道:“他们是我新招的侍从。你怎么来了?是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来找您吗?”鱼幼薇轻轻摇晃着他的胳膊,一双亮晶晶的眼眸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先生,您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他们二人住在哪里呢?” 他们三个人该不会同榻而眠吧?想到这儿,她心里生出一股隐秘的妒忌,目光不善地望着穿杨。 “你想到哪里去了!”段书瑞一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想歪了,“他们二人睡柴房,我一个人睡我那张床!” 鱼幼薇“哦”了一声,旋即展颜一笑:“先生,今天天气正好,我们出去逛逛吧!” 段书瑞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点点头:“好,走吧!” 鱼幼薇欢呼一声,将帷帽摘下,随手一抛,笑道:“有先生在,我就不用戴这劳什子玩意儿了!” 段书瑞眼疾手快地接住帷帽,鱼幼薇见他神色有异,惟恐他让自己戴上,谁知他将帷帽上的纱幔理好,再将帽子轻轻放在一边:“你不爱戴,就不戴吧!” 鱼幼薇眼睛都笑成了月牙。 跟先生在一起真好啊,不用说不想说的话,做不想做的事,他无比纵容她,她也十分享受这份纵容。 要是时间可以过得再慢些就好了。 “公子,那我们……”秦五弱弱地举起手,试图增强自己的存在感。 “哦,你就留在家里做饭吧,穿杨和我们走。” 看到秦五一脸沮丧,鱼幼薇忍不住轻笑出声:“先生,依我看,让这位大哥和我们一同去吧!他一个人在屋子里待久了,也会气闷吧。” 段书瑞闻言横他一眼,秦五忙陪笑道:“我身强力壮,可以帮你们拿东西!” 就这样,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门了。段书瑞和鱼幼薇打头,其余二人走在后面。 走了一阵子,他们看到鱼幼薇从一排货架上取下一个狐狸面具,一把扣在段书瑞脸上,接着冲他嘻嘻一笑。 完了!穿杨和秦五二人心里只有这一个想法。 段公子绝对会生气的!说不定马上就会撒手走人! 谁知段书瑞没有发火,他伸手摘掉面具,无奈地将其放回货架,另一只手顺便揉了一把她的头发。动作之轻柔,简直像在给狸奴顺毛。 穿杨和秦五二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震惊。 段公子原来是这么温柔的人吗,怎么他俩没发现呢? 秦五摸摸鼻头:“原来城里人管这个叫师徒啊,俺见的世面还是太少了。” 穿杨无奈一笑,大步跟上二人。 “先生,这家乐器行我想逛很久了,可惜一直没找到机会!”鱼幼薇拉着段书瑞的袖子,双目放光,“我们进去看看吧!” 段书瑞点了点头,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店里。只见偌大的屋子里摆了数十种乐器:琵琶、古琴、古筝…… 鱼幼薇边往里走,边小声惊叹。店家将每一样乐器都擦拭得干干净净,摆放得无比整齐。室内柔和的光线下,每一件乐器都泛着柔和的光晕。 鱼幼薇走到一台古筝前,倏地停住了脚步。 这台古筝外形古朴典雅,筝首部位雕刻着一只凤凰,它的眼睛深邃而明亮,瞳孔呈现出一种纯净的金黄色,仿佛镶嵌着两颗宝石。鱼幼薇俯下身子,轻轻用掌心抚摸着它的尾翼。 段书瑞观其神色,知道她心中爱极,但还是轻声问道:“你很喜欢这一台古筝吗?” 第186章 攒钱计划 鱼幼薇低声笑道:“是啊,先生可还记得我在洛阳结识了一位朋友?我在她的房间里也看到过这样一台古筝。” “那台古筝筝首也雕着一只飞禽,记不清是凤凰还是孔雀,但总归是其中之一。我记得最清楚的是那台古筝有二十一根弦,每一根琴弦都能发出不同的声音。” 段书瑞的第一反应就是将这台古筝买下,让店家送到鱼幼薇家中。但他知晓鱼幼薇一定会制止他,于是向身后的穿杨递了个眼色,又做了个口型。 穿杨看到他的口型,恍然大悟。他上前两步,走到鱼幼薇身边:“鱼姑娘,鄙人刚才进门时在地上看到一枚铜板,是你掉的吗?” 鱼幼薇脸色微变,摸出钱袋一看,发现果真少了一枚铜钱,当下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于是随着他一步一步走向门口。 好穿杨!不愧是他最得力的助手!段书瑞松了一口气,找店家问了价格。店家报了一个数目,段书瑞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这么贵?你当我是冤大头呢?” “公子,小人绝对不会诓骗您!”店家将他拉到古筝后面坐下,“您看看这木头!这可是上好的沉香木!您再看看这做工,要知道这可是出自长安最好的工匠之手!还有……” 段书瑞害怕他声音太大,将鱼幼薇吸引过来,连忙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低声说道:“1000文不可能,500文如何?”他方才转了一圈,看到这里面的乐器都没有明码标价,便知道这店家居心不良,此时更是坚信他有宰客的嫌疑。 “公子,哪儿有您这么讲价的啊!”店家摆摆手,“500文?那我岂不是血本无归啊?” 段书瑞见他不同意,又心生一计:“店家,你可知我是谁?” 店家被他严肃的眼神吓得一个哆嗦:“怎么?您是宰相家的公子?”这怎么看也不像啊! “我可是今科省元!进士科一甲进士!若是让旁人知道我在您这儿买了东西……”段书瑞心一横,开始夸夸其谈。 店家打断他:“您的意思是您打算给我题一块牌匾,留在我店中,其余顾客一看便知您曾光顾过?” “正是。” 店家的目光从上到下将他打量了个遍:“您是不是游过街?我好像是有点印象!” 段书瑞满意一笑,他又和店家交谈了两句,知道这笔生意自己做成了。他留下鱼幼薇家的地址,和店家约定好题字、付款和送货的时间,便徐徐走向门口。 门口,鱼幼薇两人还在躬身寻找着那枚不翼而飞的铜钱,段书瑞轻咳一声,二人这才直起身子,齐刷刷地回头望向他。 “幼薇,你们在找什么?” “先生,我掉钱啦!”鱼幼薇苦着一张脸,“我掉了一枚铜钱,就让穿杨和我一起找,可怎么也找不到!” 段书瑞面不改色地说道:“不必找了,也许你不刻意寻找它,它反而会出现呢。” 鱼幼薇一愣:“可是……” 段书瑞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带着她往外走去:“走吧,我们再去其他地方看看。” 感受到他有力的臂膀,以及那怀抱的温度,鱼幼薇脑海中一片空白,她胡乱应了一声“哦”,便由着他带自己往外走去。 别说,逛街还是挺有用的。当鱼幼薇溜达一圈返回家中,重新在书桌前坐下时,感觉自己的灵感又回来了。她仔细查看了一下前面几篇文章,发现自己最大的问题就是患得患失。她总是担心着自己的文章能不能获得读者青睐,反而容易思维受限,束手束脚。这实在不利于后续情节的开展。 “这是我的故事,该当以我为主啊。”鱼幼薇撸起袖子,拿起毛笔,认真地在白纸上书写起来。 鱼母看到她房间里亮着灯,知道她在写作,没有出声惊扰她,而是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边,将一碗元宵放到书桌旁边的一张小几上。 鱼幼薇的眼角余光早已瞟到母亲进来,她伸了个懒腰,将笔搁回笔架,偏头向鱼母一笑:“阿娘,您还没睡啊。” 鱼母淡然一笑:“瞧我,原本不想打扰到你,结果还是害你分神了。” “您说的是什么话!您给我做了夜宵,我高兴还来不及呢!”鱼幼薇捧起碗,舀起一个汤圆咬了一大口,被烫的直吐舌头,“呼哧呼哧”地吸着凉气。 看到她憨态可掬的样子,鱼母被逗笑了:“你慢点吃,这元宵是糯米做的,我怕你吃多了不消化,这才只煮了六个。” 鱼幼薇笑盈盈地看着她,她的眉眼本就生的精致,此刻暖融融的灯光映在脸上,更显得她的面庞如梦如幻,娇美无匹。 “你这般瞧着我做什么?”鱼母笑道。 “我在盘算着多久能攒够开店的钱。”鱼幼薇凝望着母亲,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想要我的母亲不必帮人洗衣,能够做一些轻松的活儿。我希望我的母亲不用再看他人的脸色,能够有尊严地活着。” 她的目光是那样虔诚坚定,没有人能不在那样的目光下心旌动摇。鱼母直直地看着她,眼底泛起泪光。 鱼幼薇摩挲着母亲有些粗糙的手,指尖能感受到她皮肤的褶皱,以及她手上经久不消的冻疮。窗外偶尔传来阵阵风声,似是在诉说着母亲这些年独自养活她的不易。 鱼母不太习惯她这温情的举动,轻轻挣脱了她的手,好奇地问道:“那你说说,大概多久能攒够?” “快了,快的话今年年底应该就可以着手办理各项手续了。”鱼幼薇眼底一亮,信心满满地说道。 鱼母想说开店没这么容易,后面要操心的事还多着呢。但她看着女儿斗志昂扬的眼神,不忍心打消她的积极性,于是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颊:“知道啦。但你一个人也不要太过操劳,须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鱼幼薇笑着蹭蹭她的手:“女儿知道啦。” 第187章 官员考课 自段书瑞偷偷瞒着鱼幼薇买了古筝后已经过去了三日,这天,他正坐在屋里练字,门外突然传来穿杨的声音:“公子,鱼姑娘来了。” 他话音未落,鱼幼薇便推门而入。她三步并作两步,风风火火地走到段书瑞面前。他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她便双手一撑,将他围困在这一小方天地。 “先生,您没有什么要和我解释的吗?”她目光灼灼地问道,仿佛此行是为了兴师问罪。 段书瑞嘴唇微微一动,随即说道:“有什么可解释的。” “您背着我,偷偷买下了那台古筝,送货的人已经告诉我了!”鱼幼薇抬高音量,“先生,这太贵重了!请恕我不能收!” 段书瑞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你为何不能收?你不是中意那台古筝吗? 鱼幼薇深吸一口气,抬起身子和他拉开一点距离:“先生,您太迁就我了。我想得到的东西应该靠自己争取,而不是靠别人赠予。用我自己挣的钱买来的东西,才会让我有成就感。” “你财力殷实后,这台古筝可能已经被别人买走了。我只是不希望看到你遗憾的样子。”段书瑞淡淡说道。 鱼幼薇心中一动,她轻声说道:“那我以后看到更好更贵的东西,您也会买给我吗?” “我只做我能力范围内能做到的事情,你以后有钱了,可以自己买自己想要的东西,甚至可以在屋子里多修几个房间,专门收藏你中意的物品。” 他冷静的语气,犹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浇灭了鱼幼薇的一腔热情,她轻咳一声:“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凝望着段书瑞那双深邃的眼睛,直截了当地说道:“您对我这么好,我实在无以为报。” 段书瑞愣了一下,不以为然的一笑:“我对你好,是因为你值得。我不需要你的回报。” 他很想说,其实你已经给过我回报了。很早之前,他就在书籍上看到她写的诗歌,她老练的文笔,爱憎分明的性格早已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那时他们虽素未谋面,但他已经知晓了她的太多故事,他为她的才华所俘获,更钦佩她的决心和毅力。能来到大唐,看到如此真实的她,实在是他做梦也没想到的。和她相遇相知相会,于他而言本来就是最大的幸运。 但他绝不可能将心中所想如实告诉她,这样讲太过暧昧了。“天理人伦”像一把巨大的弯刀高悬于他的头顶,他战战兢兢,惟恐自己稍有不慎,弯刀就会斩落,最终害人害己。 鱼幼薇看着他的笑容,不知为何有想掉泪的冲动。她赶忙背过身子,仰头看向天花板,笑着说道:“先生,我不会弹古筝,您这笔钱花的真不值当。” 段书瑞奇道:“你不是说你那位洛阳的朋友会弹吗?让她教你不就得了。” 鱼幼薇被他堵得哑口无言,挠了挠后脑勺,果断决定转移话题:“先生,您最近好忙啊,是在准备什么考试吗?” 段书瑞面色一僵——还真给她说中了。 唐代的官员向来是“每年一小考,四年一大考”,马上要到年底了,他们这批京官就要面对上任以来最不愿面对的考试——“官员考课”。 官员考课,也叫做磨勘,由吏部的考功司主持,考课标准是“四善二十七最”。“四善”即“德义有闻,清慎明着,公平可称,恪勤匪解”,简单来讲就是要符合“品德端正、为官清廉、处事公平、勤政不殆”的基本要求。“二十七最”即按官吏的类别和职能分成近侍、礼官、方术、市司、牧官和镇官27类,每一类都有具体的考核标准,是评判不同类别、不同职能官吏依据的细则。像“辁衡人物,擢尽人才,为选司之最”,就是对主持选举官吏的考课标准。 考核结果以官员所得“善”、“最”列为九等,一最四善为上上,一最四善为上上,无最二善为中上,居官谄诈、贪浊有状则为下下。官员们会根据考课等第进行奖惩,考在中上,每进一等,就会多发三个月的工资;中中考,则还是发和原来一样的工资;中下以下,每退一等,就会扣发三个月的工资。 “先生、先生,您怎么老爱发呆啊?”鱼幼薇伸手在段书瑞面前晃了晃。 “哦,没什么。”段书瑞回过神来,“后面是有一场考试,不过你放心吧,我应付得来。” 鱼幼薇粲然一笑:“那就好。先生,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 段书瑞怔怔地看着她的脸,她的笑容明丽动人,如冬日里最温柔和煦的暖阳,将他心底某个阴暗的角落照亮,他心中怦然一动,慌忙别开目光,不敢直视她:“你喜欢就好。” 鱼幼薇嘻嘻一笑:“先生,那我就先回去啦。” 段书瑞点点头:“我让穿杨送送你。”说着,不等她回话,他大喊一声:“穿杨!” 穿杨从屋檐上跳下来,抱拳在门前站定:“公子有何吩咐。” “我手上还有事,你送鱼姑娘回家。” 穿杨看看自家公子,又看看一脸淡定的鱼幼薇,很想说一句“我是公子的侍卫”,但看到段书瑞凌厉的眼神,还是将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来个人告诉他,他到底是谁家的侍卫啊! 天有不测风云,一众进士还没等来考课,一场测验就提前来了。 这天,段书瑞像往常一样来到自己的工位,正准备烧水泡茶时,一身青袍的左丞就走了进来。 看着他手里的东西,段书瑞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怎么和班主任要随堂测的表情这么像呢!该不会要考试吧! 果不其然,左丞的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打量了一个来回,开口说道:“你们来这里已经有半年的时间了,韦大人想看看你们的水平。这里有几道题,你们试着答一下吧。” 又要考试啊!段书瑞看着那厚厚一大叠卷子,再看看大厅里十个都不到的进士。嘴角不由得一抽:这是几道题吗,这分明是几十道题啊! 第188章 提心吊胆 段书瑞瞟了一眼旁边几人的脸色,发现几乎所有人都苦着一张脸,心下稍宽。 左丞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诸位这么紧张做什么,这场测验又不和官员考课挂钩,大家该怎么答就怎么答,不必顾虑太多。” 几人面面相觑,心里都暗自想到:“谁信你啊!要真答得漏洞百出,岂不是会被你们抓住把柄?到时候考课结束后给我们判个下下等,那我们又找谁说理去?” 但事已至此,这场测验是避无可避了,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试卷被一一发下来,段书瑞低头一数,竟然有三张之多。他仔细看了看题目,果然考的都是判词,之前的几场大考中都考过判词,主要是考察士子们对国家律法的了解,不过那时考的都是较为基础的问题,这次的题目肯定不会像之前那么轻松。 这第一题和第二题都是关于盗窃罪的。第一题还算简单,盗窃财宝。段书瑞早就将相关法律条例烂熟于心,此时下笔更是顺畅,没有丝毫滞涩之意。 段书瑞顺利答完第一题,开始看向第二题。“有村民甲,家中耕牛被盗。数日后,于邻村村民乙处发现自家耕牛。甲认定乙为盗牛之人,遂将乙扭送至官府。乙辩称牛是自己于集市所购,不知其为盗赃,双方各执一词。若汝为判官,当何以判案?” 段书瑞思索片刻,眼角余光发现试卷下面的草稿纸,忙将其抽出来,开始在稿纸上认真地梳理思路。 偷牛这件事虽然不像直接入室盗窃那样恶劣,但归根结底也属于盗窃他人财物。唐代和现代的法律有相通之处,当偷盗金额达到一定数目是可以被直接定罪的,而一头耕牛的金额无疑已经达到了这个数目。 在唐前期经济繁荣的稳定阶段,普通耕牛的价格大致在2000文到5000文之间。在一些相对和平富足的地区,一头健壮的成年耕牛可能价值3000文左右。这一时期,货币流通较为稳定,物价也保持在合理范围,牛的价格还相对平稳,普通农户若辛勤积攒几年,还是有机会购置一头耕牛用于生产的。 但安史之乱后,唐朝社会陷入动荡,经济遭到严重破坏。一方面,战争导致大量耕牛被征用或死于战乱,牛的数量大幅减少;另一方面,农田荒芜,农业生产遭受重创,对耕牛的需求甚至更为迫切。这种供需失衡使得牛价大幅上涨。这一时期,一头牛的价格可能飙升至万文以上,普通百姓往往无力购买。 在这种情况下,丢失一头牛对于一个普通家庭而言无异于晴空霹雳,也难怪村民甲看到自家的耕牛出现在其他人家中,会如此震怒了。 段书瑞沉吟片刻,提笔写了起来:“王法昭昭,旨在惩恶扬善;律条赫赫,务朝明辨是非。今村民甲牛失而复现于乙处,甲称乙盗,乙言购于市,此争端起,须详查以断……” 他一口气写了三百多字的判词,终于将这道题目全部回答完毕。 接下来就是打架斗殴,坑蒙拐骗,过失致人死亡等案例,段书瑞低着头奋笔疾书,剩余的几个进士已经面露难色,暗暗叫苦。 一共四十五道题目,显然不可能一上午答完。午时,左丞贴心地叫人送上工作餐,两荤一素一汤,滋味竟然比平时好了不少,段书瑞一边不动声色地吃着,一边啧啧称奇。 吃过午饭,他又投入紧张的答题中,其他人亦如此。大家都是进士,谁也不会为这一场考试而作弊,因此房间里只有他们几个观政的进士,并没有人监考。这些题目的难度较之上午的题目又上了一个档次,其中不乏“甘露寺黄金案”、“建康悬案”等疑难悬案。段书瑞搜肠刮肚地答着,心里也不由得暗暗叫苦。 答到后十道题,他的眉心渐渐舒展,敢情这后十道题才涉及到经史类书籍的解读校勘,以及各类书籍的收集保管事宜。秘书省主要负责各类图书典籍的收集、整理、校勘与保管,所以最后几道题目都与此相关。 就比如这道题目“唐朝公文的归档”,由于唐朝严格规定公文必须执行一事一文制度,即“一份公文只能叙述一个问题或一件事情”,因此在归档时也需要遵循严格的一事一文制度。 而且唐代文书在发出之前要经过勾司或勾官以及监印官的仔细检查,并在文案上进行标记或盖章,之后文书才能登记入库。对于文书归档,还有严格的时间规定——“京城诸司,常以四月一日纳于都省……”段书瑞面无表情地写着,感觉自己已经成了一台没有感情的答题机器。 终于是最后一道题了,段书瑞晃了晃有些发酸的手腕,总算是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但当他看到题目,瞳孔骤然一缩,手指一松,毛笔“啪嗒”一声掉在桌上。他看到墨水氤氲开,赶忙将其拿起,掏出一块手帕将墨水擦干。 这道题的题目竟然是“天下苦‘牛李党争’久矣,试言汝之见”!这道题不是什么送分题,而是妥妥的送命题啊! 段书瑞从小就爱读史书,自然知道“牛李党争”——这场政治斗争始于元和三年科举案,两派因为对藩镇的政策不同而产生矛盾,随后因长庆元年科举案而转变为公开的冲突对立。唐宪宗至唐武宗在位的几十年是党争激化的时期,宦官集团也参与到党争之中,并一度压制了文官集团。虽然最终党争在唐宣宗时期告终,但仍然对唐代中晚期政治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即使党派之争已经告一段落,但这道题他也不敢乱答啊!想当初牛李两党势力何等嚣张跋扈,朝中难免留下残余势力。而且最让人费解的是,这种敏感的政治问题不应该出现在日常小测中,为何这一次出现了? 段书瑞心里一团乱麻,他抿了抿嘴唇,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下笔。 第189章 沉着应战 犹豫再三,他不自觉地抬起头,想看看其他人的反应。 有几名士子的试卷似乎还没翻面,但有几名答题速度快的俨然已经答完前面的题,目光凝重地看着这最后一题。 看到他们眉头的川字纹,段书瑞知道他们也拿捏不好答题的分寸,心里慢慢冷静下来,理出一个头绪。他心想:“遇到这种题未必就是坏事。” 晚唐宦官干政严重是不假,但不见得朝中所有的大臣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据他所知,韦建也是参加科举考试考进来的官员,作为秘书监,这次的月测题十有八九是他出的。 韦建算是为数不多出身寒门的进士,隶属于文官集团的一员,那么,他最想看到的答案是什么? 段书瑞呼出一口气,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开始作答。他自然不能效仿刘蕡,呈上一篇慷慨激昂的策论,大肆抨击宦官乱政和藩镇割据。他倒是替朝堂上的诸公发声了,谁又来替他发声呢? 他可不想成为权力更迭的牺牲品,还有更重要的使命等着他完成! 过了将近半个时辰,他终于完成了最后这一道策论题。他将笔搁下,从试卷中抬起头时,才发现自己的背上已经湿了一小片。 他又向四周望了望,其余几人都还没有答完,神情颇为痛苦,像极了前世参加期末考试的自己。 幸好这次的题目大多数和法律相关,自己早已把《唐律疏议》背了下来,能否答出题目只是时间问题。 张河清等人自然也发现了段书瑞已经停笔,心中都暗自焦急,可这最后一道题可不能随便作答,实在不会的,空着都比写了好。 申时正,司务走了进来,将几个人的卷子收走。段书瑞今天也算是下班了。众士子来的时候是精神抖擞,回家的时候整个人都萎靡不振,其他人是因为答得不好,段书瑞自觉答得勉强,但答题向来劳心伤神,他此刻也觉得乏累,回去只想倒头就睡。 他骑着马,正自走着,突然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回头一看是韩世昌。 “段兄,今日题目真的太难了!比我以往参加过的任何一场考试题目都难!”韩世昌连连摇头,“你觉得题目难不难?都答上了吗?” 段书瑞自然不可能说他觉得题目不难,他避重就轻地答道:“嗯,这次的题是挺难的,我有好几道都是乱写的。” “哦,对啦。”韩世昌挠挠脑袋,“大后天休沐,我约了贺安兄喝酒,你可要一道来?” “当然了。”段书瑞笑道,“贺安兄前几日还和我抱怨,说你成日约他喝酒,他裤腰带都快系不上了。” 韩世昌闻言哈哈大笑。 段书瑞、韩世昌在秘书省还算清闲,唐鹤眠是国子监的讲师,常到秘书省借阅书籍,一来二去的三人就混熟了。不过正如朝中前辈所说,当上社畜后,他们对京城的山山水水就失去了兴致。休沐日要么相约喝酒,要么在家休息,倒是没有什么精力外出游玩。 更何况,上辈子段书瑞已经在x市生活了十多年,大大小小的景点早已经玩了个遍,实在没有什么新鲜感了。 回到家,段书瑞晚饭都没吃,除下外衣,脱掉鞋袜后就钻入被窝。马上要到年底了,他累的要死,每次回家都想一觉睡到天荒地老。 另一边司务已经把几个人答的卷子呈到了韦建面前。 “下官刚才看到,那几个进士离开时都是垂头丧气的呢!”右丞叶安说道。 “就是要挫一挫他们的锐气,要想过我这关可不是这么容易的。”韦建淡然一笑,翻开他们的试卷。 第190章 另眼相看 “属下看您对段校书倒是颇为留意,您是想……”叶安试探着说道。 韦建举起右手,截住他的话头:“哎,我对每一个观政进士都是一视同仁的。” 叶安连忙赔笑道:“是属下失言了。” 韦建一一翻开几人的卷子,不过没有去留意他们前面的作答,而是直奔后面最后一道题。有左右二丞在,这改卷的活儿还轮不到他头上。 这第一份卷子倒是写的慷慨激昂,字里行间都充满对宦官乱政的抨击,流露出对寒门士子的深刻同情。 站在一旁研墨的叶安自然也看到了这份答卷,他本以为韦建会连连点头,岂料他只是眯起双眼,默不作声地将试卷放到一边。 第二份卷子和第三份卷子隐隐表露出考生对宦官集团的畏惧,两位考生的答案都不痛不痒,虽然二人都灵活运用了骈句和散句,文采都不错,但两篇文章读下来给人一种“不知所云”的感觉。 总的来说,就是二位考生都没有明确表态,到底是支持宦官集团还是文人集团。 韦建轻哼一声,将两份答卷放到一边,又拿起第四份答卷。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副赏心悦目的好字,这张就是段书瑞的卷子,这一手字在殿试读卷时他就见过。 韦建正待翻看他写的最后一题,霎时间心念微动,决定先从头看起。他先大致翻了一遍,发现四十五道题目他竟然都答上了,而且都写得满满当当的,心下一动:“嗯,此子态度倒是端正!” 他又仔细地看了一遍,所有题目全部都答对了而且没有任何疏漏,这个段书瑞是将整部《唐律疏议》都背下来了吗? 他不由得对这个年轻的进士肃然起敬,要知道包括他在内的一些老人都不能背下整本《唐律疏议》啊!就凭着他这股认真学习的劲儿,这次考课都不能给他打低分! 沉吟片刻,韦建将试卷翻面,准备瞧瞧他最后写的策论。 叶安大气不敢出一声,原来他熟知这位秘书监的性格,知道他越是看好一个人,对这个人的要求也会愈发严格。要是这个人没有达到他的预期,在他心里的印象分便会大打折扣。 韦建看了半晌,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执卷的手指愈发用力了。良久,他放下答卷,陷入沉思中:“此子虽然没有过激的言辞,但字里行间无不表示出对寒门士子的同情,甚至还巧妙提到了藩镇割据的问题。嗯,总算我没有看错他。” 但他转念一想:“哎哟,不对!这小子可别是在打太极,他这点道行,可不能骗过我?” “段校书的卷子答得有意思,你也看看!”韦建说罢便将段书瑞的卷子递了过去。 叶安早就想看看段书瑞能答对多少道题目呢,听自己的上司这么一说,连忙接过卷子。仔细看了一遍后,他不由得瞪大双眼。 这、这是都答对了?而且答案没有任何可以吹毛求疵的地方!要知道他们特意选了一些很难的题目,怎么可能会有人全都答对呢? “这、这、这怎么可能呢?”叶安语无伦次地说道,“要是让下官来答,都不可能比他答得再好了……” 韦建赞许一笑:“不错,总算我没看走眼。这次测验的结果要对他们保密,大后天让段校书来我这里一趟。” “是!” 段书瑞自然不知道政务厅里发生的事,他饱睡了一觉,正坐在书桌旁看书呢,突然感觉肩膀上传来一阵酸痛。 穿杨正站在一边,看见他脸上露出痛楚之色,忙上前问道:“公子,您怎么了?” 段书瑞说道:“我肩膀有点痛,穿杨,你帮我揉揉吧。” 穿杨闻言伸手,他隔着衣服一摸,不由得皱起眉头。 感受到他动作的停顿,段书瑞奇道:“怎么了?” “公子……”穿杨斟酌着言语,但最终还是决定据实相告:“您的腰椎和颈椎似乎都有问题。” “我当是什么呢,害。”段书瑞不以为然的一笑,“这不是很正常吗,毕竟我时常伏案久坐啊。” “公子,您怎么能不引起重视?”穿杨看到他对自己的身体一副毫不重视的样子,心里窜上一道无名火气,“您还年轻啊!” 段书瑞疲倦一笑,他这是为工作所迫,不得不每日案牍劳形,加之还要广泛学习知识,以防随时被淘汰,但其中门路之深,何足为外人道也? “依你说,我该如何引起重视啊?”段书瑞单手支颐,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公子时常保持一个姿势坐着,应该多起来活动,拉伸一下筋骨才是啊。”他的骨头和肌肉是如此僵硬,穿杨稍稍用力一按,就能听见他一身筋骨“嘎啦嘎啦”地乱响。 “您这样不注重保养身体,将来上了年纪可怎么办?”穿杨双手从他脊背上拂过,揉捏起他僵硬的肩膀。 “我哪里管得了那么多,我能做的只有顾好眼前的事。”段书瑞淡淡地说道。 穿杨心下一凛,手下的动作也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不知为何,他有时候看着自家公子,总觉得在他身上感觉不到丝毫情绪波动,仿佛一切都只是为了走流程。只有当他遇到鱼姑娘时,脸上的表情才会丰富一些…… “咝!”段书瑞叫了一声,穿杨这才反应过来:“公子,是我的手劲太大了吗?” 段书瑞摆摆手:“无事,你继续按。” 穿杨一手按住段书瑞的肩,另一只手竖过来,用手肘沿着段书瑞的脊梁骨往下按:“公子,您别怪我多话,该说的我还是得说……” 段书瑞感觉背上一阵麻痒袭来,整个后背都弓了起来,“哈哈好痒,别按了吧!” 穿杨有些生气,用胳膊肘压着他,将他脊椎两侧从 头到尾捋了两遍,这才微微停了停。 段书瑞死命咬着牙关,这才不至于让自己的笑声外溢,他好不容易喘了两口气,才接着说道:“行行,我知道了。” 第191章 学习武功 穿杨看到他丝毫没有将自己的话听进去,更加恼怒了:“公子!” 段书瑞不耐烦地说道:“我自己的身体我心头有数,你就别啰嗦了。”他之前怎么没发现穿杨这么婆婆妈妈呢。 穿杨看到他桌上的一沓稿子,心生一计:“公子您说,要是让鱼姑娘知道您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段书瑞横他一眼:“你想去告密?” “穿杨岂敢,只是好奇才问问。”穿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 “别告诉她!”段书瑞压低声音说道,要是让鱼幼薇知道了,更要啰嗦一番了。 穿杨不答,只是笑着望着他。 二人对视片刻后,段书瑞率先败下阵来:“我服了你了!你说吧,我这肩颈该怎么治?” “公子体态不好,脖子前倾,须得双管齐下。”穿杨正色道,“最好是找一家医馆,定期按摩加针灸,只有彻底治好了,您才不会隔三差五的肩膀痛。” 段书瑞想了想,医馆……这不是有现成的一家吗? “好你个穿杨,真是会吃里扒外啊!”段书瑞恶狠狠地说道,眼底却蕴着笑意。 “公子,我又怎么会害您呢?”穿杨无辜地耸了耸肩,“您要是答应我去医馆治疗,我就答应教您功夫。” 这可正中段书瑞的下怀,他从小一直想学功夫,无奈他亲妈一直不给他报班,生平一直引以为憾,现在终于有机会能圆儿时的梦,他怎能不欣喜? “好穿杨,快教我!”段书瑞兴奋得摩拳擦掌,“若是能有你一半厉害,我就知足了!” 穿杨微微一笑,示意段书瑞跟他到庭院里:“其实学功夫并不难,只是左右无事,我便教您一招半式吧。”省得您天天与书为伍,把身体都熬坏了。 段书瑞换上一套练功服,这才来到院子里。他不用穿杨吩咐,开始自行拉伸起来。 穿杨等他做完一整套拉伸动作,这才不徐不疾地说道:“公子,现下请您将您会的功夫一一展示给我。” 功夫?自己能会什么功夫?自己压根什么都不会啊!段书瑞细细一想,心头一阵清明:“不对,我确实会一点!” 他看着穿杨,有些心虚地说道:“我学过一点军事格斗拳,这也算功夫吗?” 穿杨眯起双眼,心道:“公子明明没有在军中待过,怎的会军事格斗拳?”他心下起疑,脸上仍是不动声色:“那便请公子出招吧!”说着,他不等段书瑞反应过来,自觉的和他拉开一段距离。 段书瑞用右手食指指着自己:“我?你确定要我和你过招吗?” 鲜少看到他这副模样,穿杨有些忍俊不禁:“公子只需往我身上招呼,穿杨是不会还手的。”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不动手就不礼貌了。 段书瑞回忆着自己学过的内容,向穿杨攻去。不管他如何进攻,穿杨只是躲闪,没有还击。他胡乱进攻了五分钟,只能气喘吁吁地放弃——他压根连人家的一片衣角都没挨到,谈何会功夫啊! “想笑就笑吧,不用忍着。”段书瑞黑着脸,看着不远处以手掩面的穿杨。 “公子,还是我来教您吧。”穿杨嘻嘻一笑,“万一我以后不在您身边了,您也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 第二天,段书瑞正在工位上修订书籍,叶安却在这时进了政务厅,正在忙碌的众人连忙抬起头:“叶大人。” “段校书你明日休沐?” 段书瑞点头称是。 “明日你还得再来一趟政务厅,韦大人寻你有事。” 这话一出,满屋子进士的目光齐齐对准了段书瑞。 众进士以往都没有被韦建亲自寻去,而现在才刚考完试,段书瑞就享受到这样的待遇,很难不让其他人多想。 当然,众人皆知,在今年的这批进士中,段书瑞是成绩最优异者,被另眼相看也很正常。 叶安走后,书架后的两人开始窃窃私语。林栋小声说道:“张兄,你才学也不逊于段修竹,如今却叫他争了先……” 张河清面色铁青, 他没有回话,冷哼一声,便开始进行日常的书籍分类工作。 既然被韦建找了,段书瑞和韩世昌的这顿酒只能作罢。 第192章 局势多变 一想到要去见顶头上司。段书瑞心里有些踌躇,但他转念一想:这又何尝不是对自己的一场历练?自己以前所处的环境过于单纯,导致自己涉世未深,一来就被人使了绊子。秘书省里不乏圆滑世故之人,自己不快速成长起来,如何能在这里立足?如何能获得层层晋升,最后为鱼父报仇雪恨? 他被韦建单独叫去,自是有任务交给他。他心中不知这位上司是何想法,但现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段书瑞刚穿过狭长的回廊,正好遇上低头走出的左右二丞,左丞郑光只是面无表情地向他略一颔首,右丞叶安却是朝他微微一笑,以示嘉许。 段书瑞向二位拱手行礼,寒暄几句后,便进了韦建的公署。“韦大人。”段书瑞躬身行礼,韦建“嗯”了一声,头也不抬地翻着手中的书籍,对他的到来没有任何表示。 段书瑞也不急,只是规规矩矩地站着,等着他发话。 韦建翻完手上的书,打开抽屉,取出一大沓文书交予段书瑞:“这里乃是贞观年至今朝廷发布的锆敕、诏书等,你仔细阅读,用心品鉴,我会不定期向你提问的。” 段书瑞点头称是,伸手接过一沓厚厚的文书。他知道韦建有心栽培自己,只要自己把握住机会,很快就能得到晋升。 他算是诸位同僚中最年轻的一位,哪怕是熬他也能熬过许多人了,韦建递来的橄榄枝,他是接还是不接?万一是被他绑上一条贼船,可怎生是好? 接近年底,天气愈发寒冷,可他一边走一边想,身上竟然冒出一层薄汗。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只见天空中铅云密布,冰雪横飞,全然见不到半点太阳的踪影。宣宗在时,早已内忧外患的大唐帝国在其手里闪耀出最后一抹辉煌。然而今年八月,宣宗溘然长逝,大中时代已然终结,大唐帝国还能光辉多久呢? 他做事向来遵循本心,心中如何想的,那便随心而至。他本无意官场,因为种种原因,才走上科举致仕之路,可跨越千年春秋来到大唐,他难道真的能够率性而为、独善其身吗?他又能真正做到袖手旁观、任其发展吗? 京城的冬天冷到吓人,段书瑞回家先嘱咐穿杨将炉子烧旺,烤了一会儿火,又沏了一壶红茶,他就找借口将穿杨赶去柴房,自己则在房里看起奏疏来。 他喝的正是鱼幼薇自制的红茶,饶是他每次只泡一小撮茶叶,一篓茶也很快见底了。他舍不得喝完,又拉不下脸找鱼幼薇讨要,只能将其和其他茶叶混在一起泡了。他看着桌上的小竹篓,不知怎地又恢复了信心:“既来之则安之,我又何必想东想西呢?” 抛却心中的杂念,他又重新看起奏疏来。按理说,这些文书是不应该带出政事厅的,他便挑了几封自己感兴趣的文书,偷偷摘抄到草纸上,再偷偷带回家。 他读着几篇奏疏,从其中品味出一些门道。比如同为奏疏,大臣们真情实感发的和敷衍着发的就很不一样,尽管措辞上并无太多差异,但其中的微妙之处他却可以品鉴出来。 像太宗和宣宗这样雷霆手段的明君,大臣们写奏疏前就会先在心里打好腹稿再提笔,惟恐自己措辞不当得罪了圣人,落得个被贬谪发配的下场。 他认真地看着,右手边备了一沓白纸,一看到新颖的观点、感人肺腑的言语,便将其记下,留着以后学以致用。 天色已晚,段书瑞吃过晚饭后又看了半个多时辰的奏疏,甚感疲惫。他放下奏疏,正自闭眼养神,穿杨轻轻推门进来。 看到自家公子正在休息,穿杨特意放轻了步伐,他看见段书瑞身上穿得单薄,下意识地将一件狐裘大衣披在他身上。 “穿杨。”段书瑞睁开眼睛,低声唤他。穿杨冷不防被他吓了一跳,神色极是彷徨。 “明日陪我去趟医馆吧。”段书瑞淡淡一笑,“你已经履行了你的诺言,教了我些拳脚功夫。我也得履行我的诺言才是啊。” 穿杨一愣,旋即明白他的意思,大喜道:“公子!您是说您愿意去按摩针灸吗?” 段书瑞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这几日我仔细考虑,觉得你说的话很是在理。为了我的长远发展,便听你的话吧。” 穿杨本就拙于言辞,此刻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盯着段书瑞傻笑。 第二天,段书瑞带着穿杨来到徐夫人的医馆。此时正值巳时,正是一天中看病的人最多的时刻,医馆门口被挤得水泄不通,段书瑞只得带着穿杨在大门外排队。 “这位公子,您也是来看病的吗?”一位儒生模样的中年男子说道。他排在段书瑞后面,许是走的累了,正拿着一把折扇在扇风。 看到那把折扇,段书瑞眼前一亮,仿佛看到那面如冠玉、洒脱不羁的风流公子正向着自己走来。他笑道:“是啊。您也是来找徐夫人看病的?” “哎,可不是嘛。”男子苦笑地指了指自己的膝盖,“我这老寒腿,一到了冬天就要发作,一疼起来觉也睡不好。” 段书瑞看见他乌青的眼圈,以及憔悴的神色,知道他所言非虚,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仁兄若是赶时间的话,不如就排在我前面吧。”说着就要让出位置。 “不用不用!公子的好意在下心领了。”男子连忙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我家就在这附近,多等一会儿也不打紧的。” 段书瑞“哦”了一声,那男子又说道:“徐夫人当真医者仁心,悬壶济世。传言她身怀六甲之时,仍然在医馆坐诊,每日要接纳数十位病人呢。” 段书瑞听到这里,不禁对徐夫人肃然起敬:“徐夫人医术高明,医德也这般高尚。”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竟然不觉得时间过的慢。很快,就排到段书瑞了,他向男子低声道别,带着穿杨走进医馆。 第193章 好事成双 徐夫人本名周莹,出身医学世家,祖祖辈辈都以坐诊为业。到了她这一辈,祖上积累了一些财富,作为第十六代传人,她拿着这笔积蓄在长安城盘下一家铺面,作为医馆。这些年她救死扶伤,美名远扬,不少贤才主动上门自荐,于是又增设了按摩、针灸等项目。 她正把一张写好的药方递给抓药的小厮,一偏头就看到段书瑞来了。 “哟,恩公来了,欢迎您大驾光临。”她抿唇一笑,存心要逗一逗他。 段书瑞无奈地说道:“周神医,您就别拿我寻开心了。说了多少次,叫我段公子就行了。” 周莹微微一笑:“好吧。段公子,说说您的症状吧。” 段书瑞还没开口说话,穿杨就抢先说道:“我家公子的腰椎和颈椎都有些问题,烦请周娘子帮他看看。” 段书瑞斜了他一眼:这小子都会抢答了! 周莹正色道:“段公子,您别忙着瞪这位小哥。若不是他拖着您来,您会主动来?既然来了,就好好把身体上出现的问题据实告诉我。”她神色之间自带一股威严,段书瑞只得一五一十地说了。 “肩膀疼、腰椎痛……”周莹打趣道,“您还未及而立之年,这身体上的毛病可不少啊。” 段书瑞感觉她说的每一句话都直戳自己的心窝子,不由得伸手按住胸口:“您就说该怎么治疗吧。” “每周来我这里按摩两次,然后再视情况不定期开展针灸治疗。”周莹一本正经地说道。 “什么时候可以开展针灸治疗呢?”段书瑞问道。 “现在就可以。”周莹话音刚落,从内室就走出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虎视眈眈地盯着他。段书瑞心中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跟着男子进去没多久,他就被几十根银针扎成了刺猬。他感觉后背上仿佛有一群蚂蚁爬过,麻酥酥的,还有点痒。 不过当男子将针拔下来后,段书瑞感觉自己的肩颈没有之前那么难受了。 跨年之前,发生了两件喜事——其一是段书瑞顺利通过官员考课,涨了俸禄;其二是鱼幼薇终于攒够了租铺面的钱,可以着手办理开店手续了。 段书瑞看着她忙来忙去的,心里感触颇深。作为师长,他既希望她能快一点长大,又希望她不要这么快长大。他不解地问她:“你的稿费已经够你们生活了吧?真的确定要开茶铺吗?” 鱼幼薇沉默片刻,嘴角泛起一抹苦笑:“现在是够了,往后谁又说得准呢?而且,我阿娘现在还在帮别人浣洗衣裳。” 段书瑞听了默不作声。他听崔景信说过,平康坊的鸨母可不是什么善茬,不仅时常打骂馆里的歌妓,还经常搜刮她们的财物。只有像郑举举那样的头牌,才可以幸免于难。 在这样的人手下做事,鱼母能讨到多少好处?难为她一个富家小姐,能够咬牙坚持下来,还一做就是数年。 “既然你已经攒够钱了,怎么还是闷闷不乐的?”段书瑞摘下一朵花送给她,意图逗她开心。 “哎,先生,这件事我只和你一个人说。”鱼幼薇双手托腮,面上带着几分惆怅,“我其实,有点拿不定主意。” “有什么好拿不定主意的?”他亲眼看着她一遍遍不厌其烦地练习着茶艺,自主研制了数十种茶饮,甚至还给不同的茶配备了不同的茶点。 “我还是有些放不下写作。”鱼幼薇有气无力地说道,“裴相公让我每周交稿,二者时间肯定会起冲突……” 段书瑞一言不发地听着,半晌,他将鱼幼薇拉起来:“走,我们去找他。” 鱼幼薇吓了一跳:“找谁?” “裴文昌啊!让他给你宽限一下交稿时间,或者减轻一点你的工作量。”段书瑞正色道。 鱼幼薇呆呆地看着他,看到他眼底的坚持,忍不住浅浅一笑。 “你笑什么?”段书瑞有些气恼。 “只要提到我的事情,先生您比任何人都要上心呢。”鱼幼薇甜甜一笑。 段书瑞愣住了。他向另一个方向转身,佯装要离开:“那我不管你了,你自己解决吧。” “哎,您别忙着走啊!”鱼幼薇抓住他的衣角,“陪我去吧,我需要您。” 她不知道她的一句“我需要您”已经足够让段书瑞灰飞烟灭、又心花怒放了。 段书瑞停住脚步,回过头来:“走吧,拿你没办法。” 二人来到裴文昌的住处,向他说明了来意。裴文昌苦着一张脸,一把握住鱼幼薇的手:“鱼姑娘,你可千万不能停笔啊!你要是不写了,你的那些读者会骂死我的!” 他没有等来鱼幼薇的回应,却等来了段书瑞刀子般的眼神。他被那眼神盯得发毛,赶忙松开鱼幼薇的手,双掌一拍道:“要不这样,我给你加稿费!” 鱼幼薇长叹一声:“这不只是钱的问题啊!” 她现在能拿到丰厚的稿费,是因为她现在有灵感,有时间,还能够写出那些鲜活灵动的故事。这一本写完了,那下一本呢?谁能保证她能够一直有灵感?谁能保证读者会一直追随她? 这些都是未知数。她不是赌徒,不愿意放弃自己心中既定的想法,去赌一个未知的明天。 裴文昌已经干了数十年的编修工作,自然明白她的担心,但因此错过这么好的写作苗子,他又实在不甘心。他沉吟片刻,说道:“那你的稿子就改成一月一交吧。字数也不要求多了,写够三万字就行。” 鱼幼薇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他的良苦用心,赶忙道谢:“谢谢您的理解!” 裴文昌哈哈一笑:“不用客气,谁叫我这个人最是喜欢助人为乐呢?” 段书瑞看到鱼幼薇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也替她感到高兴。 “对啦,你们方才进来时,有没有看到一个老者?” 老者?是上次那位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年轻时发表过不少文章的老者吗?段书瑞应道:“在下方才看到他了。” 裴文昌点点头:“就是他。他二十年前发表过的一篇文章小火了一把,但始终没有掀起大的浪花。我问他为什么年逾古稀了,还是不肯停笔。你们知道他怎么说吗?” “他怎么说?”鱼幼薇好奇道。 “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有一天就实现了呢?有梦想,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裴文昌模仿着老者的声音,瓮声瓮气道。 鱼幼薇二人都有些忍俊不禁,但想到这位老人执着坚韧的性情,又不禁大受触动。 第194章 找到仇家 段书瑞的本职工作是十分清闲的,在秘书省中,他可以不慌不忙地点个卯,与同僚们寒暄几句,品一壶清茶,即使有修史的活计要干,那也是有定额的,在一天内干完要干的任务就行。现在多了一项翻看文书的任务,时间上难免和本职工作起冲突。他白天神采奕奕地来,傍晚有气无力地走。有时候,他会忍不住问自己:“这么做真的值得吗?” 上班的时候要忙公务,回来还要钻研前人的智慧成果,钻研完后还要自己动笔。唐代官员的晋升实在费时间,唐律规定,六品以下的官员必须四年轮换一次,重新参加吏部的“守选”,以获得新的官职。 和现代的官场一样,各地也会有官员辞官、告老、丁忧守孝、病退等,这时候许多职位就会出现空缺,八品九品官员由举人去替补,七品六品由进士去接任,五品以上由原来的下一级别官员升任,依次升调,直到六品官职空缺出来再由进士去补缺。 他不知道自己会走向何方,他能做的只有脚踏实地地走好自己脚下的路,办好上级交给他的任务,如果有一天机会来了,就死死抓住它。 这一天正值他休沐,他突发奇想,想去大明宫看看。当然,他自然进不了宫殿,只是想去换个地方散散心。 “穿杨,陪我出去转转吧。”段书瑞对着院子里挥汗如雨的穿杨说道。 穿杨正在击打木桩,闻言停下动作,拿起挂在脖子上的绢布揩了揩汗:“公子,您要去哪儿啊?需要我帮您雇马车吗?” 段书瑞淡淡一笑:“不用,咱们就随便走走。何必多此一举?” 穿杨应了一声,回到后院换衣服去了。 二人出门后,顺着街道向崇仁坊走去。段书瑞一声不吭地低头走着,想到自己一直叫嚣着要替鱼父报仇,结果现在连那无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都不知道,也不清楚他背后的势力,不由得悲从中来,藏在袍袖中的手也不自觉地紧握成拳。 他走路走得心不在焉的,好几次多亏穿杨拉着他,不然他就要摔跤了。奇怪,自家公子今天怎么这般反常?穿杨隐隐看出他情绪不佳,没有开口问他,只是默默跟在他身后。 二人走过一条狭窄的小巷,转到另一条街道,视野陡然变得开阔起来。段书瑞眼尖地发现这里的住宅较之前看到过的都要宏伟气派,想来是隐藏于闹市的高门大院。 段书瑞对别人家的院子不感兴趣,正打算离开,突然听到了一阵整齐有序的脚步声,和轿子晃荡的声音,料想是有人乘轿经过此处。不知为何,他的心开始“怦怦”直跳,止住了前进的步伐,有心想看看坐轿子的到底是何人。 轿子声越来越近了,穿杨见他呆呆傻傻地站着,赶忙拽着他的手腕将他拉到一处隐蔽的地方藏好。“公子要是想看戏,得找个旁人不易发现的地方吧。” 段书瑞赞赏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又把目光投向不远处。只见迎面走来一乘轿子,抬轿的一共四个轿夫,轿子的顶篷呈六角形,远看宛如一座六角亭。由于隔着一层帷幔,段书瑞看不清乘轿之人的面容,只能隐约看到他抬起一只手,低声说了些什么,四个轿夫便徐徐停下,将轿子轻轻放下。 就在这时,从一户紧闭的宅院里走出一个男子,他走到轿子侧面停下,笑容满面,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待到看清他的脸后,段书瑞整个人都僵硬了。这丑陋的嘴脸,令人生厌的语气,不是那无赖又是谁? “父亲,您终于回来啦。”那无赖讨好地笑着,伸出一只手,似乎打算扶男子下来。 轿子里传来一声冷哼,随后下来一名身穿官袍的中年男子。他轻轻拂开那无赖的手,神色甚是倨傲。他身穿一袭鲜艳的绯色官袍,胸口正中央的位置绣着狮子的图案,醒目的朱红色彰显着他的地位。段书瑞心下一凛,知道此人必定是五品以上官员。 看到二人并肩走进大门,四个轿夫松了一口气,其中一个年长的轿夫指挥着几人,正准备将轿子抬去轿厅,穿杨从隐身的地方出来,拦在他们面前。 “几位大哥好。”穿杨客气地抱拳行礼,“鄙人出门闲逛,谁知迷路了,误入此处。方才看到一位大官人下轿,敢问这位官人是谁?” 那位年长的轿夫看他谦和有礼,于是笑着说道:“这位大人正是当今尚书中司侍郎张庭啊。” “那方才那位唤他‘父亲’的公子是……” “哦,那是他的小儿子张秉欢。” 穿杨见打探到自家公子想要的讯息,又和轿夫寒暄了两句,便告辞离开了。他走到段书瑞藏身的地方,压低声音说道:“公子,您听到了吧。” 段书瑞点点头,面色晦暗不明:“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吧。” 穿杨看到他微微颤抖的肩膀,答道:“好!”二人没有走大路,寻了一条偏僻的小路出去了。 回家后,穿杨才问道:“公子,您没事吧?” 段书瑞此时已经调整好情绪,淡然一笑:“别担心,我能有什么事?” “可是方才您气息不稳……” 段书瑞打断他的话:“穿杨,此事你就别问了。我现在需要一个人静静。” 穿杨眨了眨眼,面上的神色愈发无辜了。他明白自家公子给自己下了“逐客令”,于是径自走出卧室,还体贴地带上房门。 穿杨刚走进柴房,就见到秦五正在烧火。他从成堆的木柴里抬起头来,大着舌头说道:“穿杨兄弟,你给公子说一声,马上就可以开饭了。” 看到他被煤炭熏得黑漆漆的脸,穿杨有些想笑,他掩唇说道:“秦大哥,今天又得我们二人吃饭了。” “怎么,公子胃口不佳?是俺做的菜不好吃吗?” “不是你的问题。”穿杨摇摇头,看了一眼卧房的方向,“公子他,可能需要冷静一下吧。” 第195章 机会来了 段书瑞握住一块玉佩,事到如今,他必须靠握住什么东西,才能让自己的内心踏实一些。他方才看到那位红袍官员的脸,一直觉得很眼熟,细细想来,此人似乎就是当年那个给自己使绊子的考官! 他还依稀记得当年那番冷酷的话语:“你品行不足,德行有亏,我看你还需要多加磨练啊!”此人一番话语,就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死死钉在耻辱柱上。不是他的诬陷,自己怎会又多等四年才走上仕途?试问人生能有几个四年? 虽然他是在原主科举失利、郁郁寡欢后才来到这里的,但还保留着原主之前的记忆,此时这一具身体里霎时多了一个灵魂,他能感觉愤怒如潮水般袭来,让他有些呼吸不畅。 他紧紧抓住那块玉佩,感觉到刺骨的寒凉,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这才稍微清醒了些。他低声说道:“放心,我会为你报仇的。” 此时已至戌时,屋外的雪越下越厚,气温骤降时人的食欲会大增,而他此时却半点胃口都没有。他看看自己手里的玉佩,又瞧瞧桌上的小竹篓,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悲。自己究竟是靠着什么才走到现在的?是复仇的决心吗? 可是现在自己才只是一个小小的九品官员,站在自己对立面的是一个四品官员,甚至还有其背后的家族势力,自己真的能复仇成功吗?怎样才算复仇成功呢?要将那无赖和他的家人赶尽杀绝吗? 一时间,他思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下来。他想抽烟,想大喊大叫,想找一个人打一架,可他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目光呆滞地看着面前的蜡烛,看着它一点点变短。 在蜡烛摇摇晃晃,将熄未熄之时,段书瑞呼出一口气,颤抖着手打开桌子最下面的抽屉,翻出一个首饰盒。他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条金色的手链,眼前仿佛出现了母亲的身影。 “你看到我这副一筹莫展的样子,想必又会嘲笑我了吧。”段书瑞挤出一丝笑容,“林女士,我离开这么久,你会想我吗?” 他颤颤巍巍地将手链戴在手上,因为手指发抖,锁扣怎么都扣不上。当他终于戴上那条手链,看到手链上那颗纯净的蓝色宝石时,心头仿佛有一股清泉流过,将原本的烦躁冲刷殆尽。 “真希望明天起来能看到你啊。”段书瑞自嘲地笑笑,“虽然知道你会凶我,但我依然想看到你。这样说会不会太肉麻了?” 不知为何,这条手链上仿佛施加了神奇的魔咒,他戴上之后完全不会觉得不适,反而内心变得平静下来。他熄灭蜡烛,爬上床,没过一会儿就睡着了。他裹在厚厚的被子里,仿佛变成了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躺在母亲的怀里,不谙世事,无忧无虑。 出乎意料的是,他这一晚没有做一个噩梦,一觉醒来只觉得神清气爽。他慢悠悠地坐起来,轻轻抚摸着那条手链,柔声道:“老妈,是你在保佑我吧?” “公子,您是在叫我吗?”穿杨的声音从门外响起,段书瑞的嘴角不由得一抽,心想这小子的听力是越来越好了。 他利落地起身,穿好衣服,“啪啦”一声推开门,叫道:“穿杨!” 穿杨从屋檐上跳下来:“公子,您好些了吗?” “嗯,我好多啦。”段书瑞微微一笑,“一会儿送我去秘书省吧。” 段书瑞本来以为今天又是平平无奇的一天,谁知自己刚到工位上,就被叶安叫住了。 “段校书,韦大人让你去找他。” 听到这熟悉的话语,段书瑞不由得一阵牙疼:上司主动找自己能有什么好事啊?虽然自己是想得到领导的青睐,但可以请领导不要只霍霍他一只羊可以吗?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厅里的其他进士,只见每个人都在各司其职,心里又是一声叹息。 韦建见他过来,兴冲冲地冲他摆手:“修竹,你过来。” 段书瑞心里警铃大响,但面上仍是处变不惊:“是。”他徐徐走到韦建身边,想看看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你可知道我此次为何要叫你来?” 段书瑞在内心吐槽道:“我怎么知道您打的是哪门子主意啊!”但他绝对不可能这么说,于是开口道:“属下猜测,您是想抽查我近日是否有认真学习前人的文书?” 那模样倒真像一无所知,他拿捏的分寸甚是得当,不至于让人把他当作傻子。 韦建哈哈一笑,随即收起脸上的笑容,将一卷文书递给他:“你看看这个。” 段书瑞恭敬地接过文书,一言不发地看起来——“南诏国屡犯我大唐边境,播州城中兵力空虚,恐要失守。恳请圣人速派兵支援。”落款正是“播州刺史赵拓”。 “南诏国现任国王气焰嚣张,先帝离世之时,胆敢不派遣使者前来吊唁。国王的名字里竟还带有‘世’‘隆’二字,犯了太宗和玄宗的名讳。”韦建面色一沉,“真是竖子嚣张!” 段书瑞看他气得不行,语气温和地安抚道:“大人莫动怒,犯不着为这种人气坏了身子啊。” 韦建面色稍和:“这次叫你来,是想让你写一封奏书,我帮你上呈给圣人。” 饶是段书瑞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此刻也不由得脸色微变:“这……属下人微言轻……”不是他不想写,只是他一个九品官员,写的东西能有人看吗? 韦建抬手止住他的话头:“不必妄自菲薄。你只管写,写了之后先交予我,我帮你看看,再决定要不要呈给圣人。” 段书瑞心里五味杂陈,但看到韦建期许的眼神,他还是硬着头皮说道:“是,那属下就献丑了。” 韦建看着他,叹了一口气:“你可知多少人因一道奏书被圣人或者宰相看中后,立刻便能飞黄腾达?” 段书瑞心下一动,他抬头看向韦建:“您的意思是……” “你是个聪明的人,好好想想吧。”韦建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 写奏书之事非同小可,因此段书瑞一到家就一头钻进卧室,准备理出点头绪来。他抿了一口茶水,开始在自己的脑海中飞速回忆起这段历史。 第196章 购买箭靶 南诏自德宗年间投靠大唐,年年向大唐称臣纳贡,一直恪守臣藩之礼。当然,大唐也给了南诏不少好处——例如出钱让其派遣留学生前往大唐学习唐朝文化,对前来纳贡的南诏使团大加赏赐。 这些事若是搁在天宝年间,财大气粗的唐朝政府绝不会皱半下眉头,可自从安史之乱后,唐朝各地政府的经济状况大不如前,就算有闲钱,也得随时准备应付战争、灾荒等不时之需,哪里能再省吃俭用地供应这些藩属国?于是政府提供给南诏留学生和纳贡使团的待遇一日不如一日,南诏国王自然对此满腹怨言。 宣宗末年,大唐和南诏两国的关系已经到了决裂边缘,只需要一根导火索,就可以彻底点燃两国之间的战火。 这根导火索就是宣宗和南诏国王丰佑的先后离世。唐朝对丰佑离世、新王即位一无所知,派往南诏、肩负着带回吊祭使的宦官自然碰了钉子——南诏新任国王世隆勃然大怒,将使者打发到城外的简陋客栈。使者回国后立刻向懿宗禀报此事,年轻气盛的新皇当即做出反击:不对世隆进行册封。 懿宗本来想借此举让世隆服软,岂料还没等来世隆低头认错的上表,就接到一则令他大惊失色的奏报——“世隆称帝,改国号为‘大礼’。”两国间的战争一触即发。 段书瑞盘算着时间,心想此时播州已经离失陷不远了。他拼命回忆着这段历史,才想起一个人——安南都护李鄠。就是此人奉旨向南诏军队发起反攻,最后收复播州的! 他斟酌着措辞,想着究竟该如何写。既不能显得太刻意,容易引起上级怀疑;又不能随口胡诌,倘若圣人真采纳了他荒唐的建议,他不就成了历史的罪人? 他盘算了一个多时辰都未理出半点头绪,肚子反而唱起了“空城计”。过度用脑的确会加剧饥饿,晚上他破天荒的吃了两碗米饭,这可让秦五受宠若惊,觉得自己精湛的厨艺终于俘获了自家公子的心。 段书瑞本来想暂缓写奏书一事,但韦建对他的叮嘱仍然回荡在耳边——“你这周之内要完成奏书,但修书之事也不可耽误”,他只能压缩自己的休息时间,绞尽脑汁地想从自己的头脑里倒腾点东西出来。 他有一段时间没写长文章了,奏书本来在精不在长,但他打算先将所有的想法一股脑倒出来,再慢慢删减。他的文章功底依旧在,闭目沉思了一会儿,腹中酝酿着奏书的格式。 思索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段书瑞才在稿纸上动笔。写这种文章的重点是要打好腹稿,不能一边想一边写。他先放任自己即兴写了一段文字,进入状态后,速度便提上来了。不过一会儿,他便写完了一篇1000多字的奏书。 奏书的字数没有严格固定标准,篇幅长短差异大。一些紧张且内容单一的奏书,比如像皇帝奏报边境突发小股敌军侵扰等往往只用写几十字;而一些日常汇报政务的奏书,比如像地方官员汇报当地税收等就需要写到几百字到一千字左右。 段书瑞写完后深感疲倦,于是将纸张收好,打算明日再着手修改。 他赶在截止日期前改完奏书,将自己的文章交予韦建后,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此刻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他估摸着时间,特意选了一条与平时不同的路,打算慢悠悠地回去。 他住的地方离东市要近一些,此刻便纵马走在东市的一条街道上。这条街道上的店铺卖的东西均出自于民间手艺人之手,许多商品做工精美,而且大多物美价廉。正当他经过一间卖武器的铺子时,一个伙计叫住了他。 “公子,何不来我们这儿看看?”伙计笑着说道,“我们这儿的兵器一应俱全,只要您能想到的,我们这里都有!” 段书瑞本想回绝,但转念一想,还是决定进去看看。他翻身下马,将辔头交给一边的小厮,便跟着伙计进去了。 一进店,他顿时置身于兵器的海洋,刀、剑、矛、盾、鞭、锤……店里最显眼的地方摆了两排唐刀,刀的式样各不相同,在自然光下闪烁着动人心魄的光芒。 段书瑞从小热衷于看武侠小说,此刻被武器环绕,犹如置身天堂,两眼放光,心潮澎湃地说道:“店家,你这儿的武器可真齐全啊!” 柜台后的掌柜得意一笑:“那当然了,咱们王家世代以打铁造兵器为生,鄙人的浑家擅长木工活儿,做几个箭靶弓箭也不在话下。” 听到“箭靶弓箭”四个字,段书瑞心念一动:“穿杨这小子说自己擅长射箭,我何不在家中安置箭靶,让他练习一下?也不知道这小子手生了没有。” 想到这里,段书瑞向着掌柜微微一笑:“店家,你这里的箭靶怎么卖?” 掌柜见生意来了,笑逐颜开:“箭靶的价格都差不多,最大的要一百文,最小的只要五十文!” 段书瑞环顾了一周,指着一个最合眼缘的说道:“就这个吧!” “得嘞!”掌柜高兴地搓搓手,“公子,这个只要七十文!” 段书瑞将手伸进怀里,突然想到:“不好,今天走得匆忙,没有戴钱袋!”他歉意一笑:“店家,我今日忘了带钱,明天再来吧!” “别啊,择日不如撞日!”掌柜赶忙挥手道,“我看公子是真心想买,要不然这样吧。您留下您家的地址,我明儿个差人送到您家去,届时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您看这样如何?” 段书瑞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于是点点头。 掌柜又说道:“公子,本店的弓箭也不错,弓箭和箭靶一起买的话还有优惠!您要不要再看看?” 段书瑞想到自己在穿杨的房间里看到过一把弓箭,料想应该不需要再多买一把,于是婉言谢绝了老板。 他走出店门,发现天色渐渐暗下来,于是加快了骑马的速度。 第197章 望洋兴叹 第二天,掌柜果然说话算话,命店里的两个伙计抬着箭靶上门。段书瑞指挥他们将箭靶安在院子里。穿杨看到突然多出的箭靶,双目大亮,简直恨不得扑上去抱着箭靶亲两口。 两个伙计走后,穿杨转向段书瑞,感激地说道:“公子,谢谢您一直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段书瑞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忍不住逗他:“和你朝夕相处了好几个月,这还是第一回看你落泪呢。” 穿杨背过身子,胡乱抹了一把眼睛:“公子看错了吧,穿杨哪有落泪。” “没有就好。你是我的侍卫,你的本领越高强,我越高兴。”段书瑞微笑道。 穿杨点头称是,默默在自己心里的小本本上记下每日练射箭的计划。 “对啦,周末陪我回一趟陈伯家。许久没见两位老人了,也不知道他们过得如何。”段书瑞拍拍他的肩膀。 周末,段书瑞拎着两包礼物回到陈伯家,一进门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一身考究的服饰,不是崔景信又是谁?这家伙正在喂鸽子,浑然没察觉到他的到来。只见他从簸箕里抓起一大把鸽食,洒在地上,嘴里不住呼喝着:“吃吧,吃吧!小爷给你们喂食了!” 段书瑞:…… 为什么他还是一副没有经历过官场毒打的样子?难道他才是真正的关系户? 崔景信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看见是他,脸上绽放出大大的笑容:“段兄!好巧啊!” 巧什么巧。段书瑞撇撇嘴,一脸嫌弃地看着他。 崔景信早就对他的态度习以为常,嘻嘻一笑:“段兄,后天咱们一起去击鞠如何?正好后天陈兄也休沐!咱们三好久没聚聚啦!” 段书瑞说道:“先不提这个。师父师母呢?” “师母出去买菜了。”崔景信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师父在带徒弟呢。” 闻言,段书瑞呼吸一滞。上回见面的时候,陈伯还没招新弟子。按理说他们三个考上进士后,应该有很多人慕名前来才是,难不成是陈伯没选出合适的人选? 他向崔景信做了个手势,蹑手蹑脚地走到讲堂外。透过狭窄的门缝,他隐约看到陈伯在给几个孩子上课。他将耳朵轻轻贴在窗户上,能听到只言片语,将内容串联起来,应该是《论语.学而篇》的内容。 段书瑞听了一会儿,又回到院子里,和崔景信小声交谈着。过了约莫半个时辰,讲堂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陈伯夹着书本,施施然走出来。看到两个弟子都在,他很是高兴:“修竹,你也来啦!” 里面的学生原本在窃窃私语,闻言立刻站起身来,鱼贯而出—“师父,您方才在叫谁?” “是三师兄来了吗?” “三师兄,你是我的榜样啊!” 段书瑞看着一帮叽叽喳喳的孩童,仿佛看到了自己以前的那帮学生,顿时感觉一个头两个大。 一个大胆的男孩主动伸手,抓住他的衣袖,激动地问道:“您、您就是三师兄吧?久仰大名啊!” 段书瑞感觉有些好笑,故意拉着脸说道:“你不怕我?” 男孩微微一愣,旋即笑道:“不怕!您做的文章太好了,阿耶看了赞不绝口,当即决定把我送到这里来学习呢!” 段书瑞微觉诧异,他看了一眼陈伯,见陈伯做了个“一会儿再说”的口型,略感宽心。他和一帮孩子们聊了一会儿,便挥手“请”他们回家了。 送走一帮小孩后,段书瑞轻声问道:“师父,您为何招了一帮这么年轻的学生?” “因为我说过,我的愿望是开一所学堂,让各个年龄段的学生都能在此处学习。”陈伯负手而立,认真说道。 “可您不是想多带出几个进士……” “修竹,今时不同往日。”陈伯打断他,“我对比了近十年的考试题目,发现我已经看不清最近出题的趋势啦,许是我老了吧。我能做的只有帮他们打好基础,方便他们通过各大学院的入学测验。” 段书瑞看着他两鬓的白发,心里很是难受。 “只有正统的官学,诸如太学、国子监,还有一些地方私学,才能充分挖掘学生的潜力,培养出各有所长的学生。”陈伯捂住胸口,“最近我的心脏老是不舒服,也不能再通宵达旦地备课了。” 段书瑞眼圈一红,叫道:“师父!”他抑制不住内心的酸涩,一把抱住陈伯。 陈伯轻拍他的头,笑道:“傻小子,哭什么?能够带出你们三个进士,于我而言已经是超额完成任务了。我也该适当休息一下啦。” 段书瑞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良久,他才轻声道:“师父,您别太操劳了。我休沐时可以帮您代课……” “不用啦,你平时忙于公务,休沐时就好好休息吧。” 崔景信走过来,轻轻抚摸段书瑞的脊背:“段兄,师父心里有数,你就别担心了。” 段书瑞气恼地盯了他一眼。 崔景信说道:“师父,我们过两天要去击鞠,您要不要来观战?” 陈伯喜欢宅在家里养花逗鸟,段书瑞默认他不会去,谁知他欣喜道:“好啊!我年轻时最喜欢击鞠了!我去给你们呐喊助威!” 坏了!自己根本不会啊!段书瑞惊恐地想着,还不忘横了崔景信一眼。 “反正有雅间,师父坐着喝茶看戏就是。”崔景信冲段书瑞眨眨眼睛。 如今正值冬季,大雪纷飞,室外马球是不可能了,但唐人热爱击鞠,为此设立了不少室内马球场,方便市民们打球。虽然室内场地不比室外开阔,但总归是聊胜于无。 段书瑞返回自己家中后,有些愁眉苦脸。穿杨看到他眉目间隐有忧色,关心地问道:“公子可有什么烦心事?穿杨愿为公子分忧!” 段书瑞看见他,目光陡然一亮:“好穿杨,你的确可以帮我分忧啊!” 第198章 马球比赛 “公子,您要我教您击鞠?”穿杨一脸难以置信。 “怎么,你也不会?”段书瑞斜睨他一眼。 “哦,那倒不是。”穿杨犹疑道:“只是我见公子谈吐不凡,想必常和贵人来往,击鞠可是长安城里贵人们最爱的娱乐活动……” 段书瑞听他夸赞自己,心里甚是熨帖:“我以前本来也想学的,可是为了科举入仕,哪里有闲暇去学其他东西?明日咱们就在院子里实地操练一回,你把我教会就行了。” 穿杨当即答应下来。军队中,击鞠也被用作训练手段,用以提升士兵的骑术、反应能力与团队协作能力。他在军队里待了数年,又怎会不知晓如何击鞠? 第二天,段书瑞早早完成了修书的活儿,便寻了个理由提前回家了。 穿杨正在马背上练习射箭呢,见他牵着马走进来,连忙放下手里的弓箭,喜道:“公子!” 段书瑞微笑道:“待我换上我那套胡服,咱们就可以开始了。” 二人都骑上马后,穿杨拿着他从别处借来的一套设备,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解起击鞠的要领。段书瑞一边听着,一边在心里啧啧称奇。一想到自己明天就要实操了,内心又是激动,又是忐忑。 “光说不行,实战也很重要。”穿杨说道,“公子,您看到那边的球门了吗?” 段书瑞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发现远处有两个简易的球门,类似于足球场上的两个球门,遥遥相对。两根粗壮的立柱稳稳插入地面,立柱由木材制成,顶端架着一根横木构成一个类似门框的整体。正方形的凹槽里安置了一块长木板,中间挖了一个直径一英尺开外的圆孔。 “这是我自己做的球门,时间紧迫,材料短缺,便只做成了这样,还望公子不要嫌弃。”穿杨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段书瑞笑道:“你办事细心,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嫌弃?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开始吧!” 穿杨驱策着胯下的骏马,叫道:“先进三球者为赢家!公子,穿杨不客气了!” 段书瑞笑道:“只要你不拿着球杖往我身上招呼,怎样都成!” 秦五帮他们发球,只见一个朱红色的小球从远处飞过来,段书瑞左手执辔,身子向右倾,正准备以杖击球,一阵疾风刮过,他还没回过神来,穿杨就已经用球杖勾住球,连马带球,奔向了他这边的球门! 段书瑞一惊之下,连忙驱马去拦截,谁知穿杨一扬球杖,再用力一击,球便似一颗流星般飞出,“啪”的一声,进门了! “你小子,打的可以啊!”段书瑞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再来!” 穿杨嘻嘻一笑,面上的阴郁一扫而尽,那模样,活脱脱的就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年郎。 段书瑞又和穿杨玩了几把,逐渐摸索到其中门路,最终成功打进五个球。他看秦五眼巴巴地望着他们,便招呼他也过来玩。 他从前只听别人说过打马球好玩,但究竟是怎么个好玩,始终难以领会,直到今天他才深刻领悟到马球的乐趣。又能骑马,又能打球,这可比现代的高尔夫球和足球还有意思啊! 他已经开始期待明天的击鞠了。 第二天,乐游原。 “崔兄,你之前不是说在室内打球吗?”段书瑞看着一望无际的草原,有些目瞪口呆。 “是啊,但是今天天气这么好,肯定还是室外打球才尽兴啊!”崔景信哈哈一笑。 这两天气温回升,乐游原雪化草绿,正是玩打马球的好时候,场地里公子三两成群,谈天说地,怡然自得。 陈伯跟着他们一起来的,此刻正坐在凉棚里喝茶,不时朝他们这边看看,面带微笑,以示赞许。 段书瑞看着自家师父和蔼的面容,精神为之一振,撸起袖子,准备好好的表现一番。 “赛场上一共几个人?” “一共八人,每队各四人。”陈舒云笑着说道,“还有一位仁兄没来,希望他能快些吧。” 段书瑞心下好奇,正想详细问问,听到不远处传来男子的呼喝声:“驾!驾!” 一匹栗色马停在他们三人面前,来人气宇轩昂,正是国子监讲师唐鹤征。段书瑞见到是熟人,又惊又喜,忙向他打招呼:“唐兄!” 唐鹤征老远就看到了他,笑着说道:“段兄,你可是个大忙人,难得见上你一面啊!” “唐兄可别取笑我了。我不擅长运动,待会儿怕是要拖后腿啊!”段书瑞昨天只跟着穿杨草草学了一个时辰,自己的水平到底如何,能打成什么样子,委实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哎,咱们出来玩,就是为了找乐子!”崔景信适时地加入他们的对话,“段兄,你一会儿尽力而为,且看你崔兄我扭转乾坤!” 段书瑞忍笑道:“嗯,那我可就拭目以待了!” 另一队的成员也是四个和他们年龄相仿的公子,其中有三个都是今科进士。段书瑞和他们不熟,只是拱手行礼,崔景信却和他们聊了好一会儿,想来和他们是老相识了。 放眼望去,整个马球场千步长,百步宽,设双球门于球场东西两端,分别有一名队员守门,分队比赛。球门为两柱下置一木板,底部开一圆孔,后束一网囊。双方以球击入网囊即得筹,以得筹多少计胜负,满十二筹为一局。 段书瑞一边听着唱筹者讲述规则,一边温柔地抚摸着马头。参加比赛的马匹均是由主办方提供,段书瑞并没有提前与之磨合,此刻见到马儿性子温顺,善通人意,不由得满心欢喜。 随着唱筹者一敲锣,击鞠当即拉开序幕。 第199章 酒后失言 场上人影翻动,场外观众众多,大多都是参赛者的亲眷,此刻都注意着场上的局势,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初时,崔景信表现神勇,手起杖落,连着打进好几球。“左棚,得一筹!”“左棚,再得一筹!” “好!” “好啊!崔家的二公子果然名不虚传啊!” 凉亭里观战的人们连连喝彩,崔景信听到一片叫好声,顿感扬眉吐气,得意非凡。他向观众席略一拱手:“哈哈!谢谢诸位捧场!” 人人都道他精力旺盛,再来十局也不在话下,只有段书瑞敏锐地观察到他执杖的手在微微颤抖,他纵马过去,低声问道:“崔兄,可要中场休息一下?” 崔景信不以为意地摆手:“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我不累,咱们接着来!” 段书瑞有些无奈,但看到他兴致正浓,也不忍心拂了他的意。两队人列好队,摆好架势,又开始新一轮的比赛。 只听得一声锣响,唱筹者将球高高抛出,崔景信和王慧之都看到了,均一夹马肚,策马向前,争先恐后地用球杖去接球。两人去势汹汹,两匹马的速度何其之快,两个马头都撞到了一起。崔景信扬起球杖,正打算接球,王慧之也不迭地挥出球杖,两杖“碰”的击打在一起,震得二人虎口发麻。崔景信只感手腕酸软无力,眼睁睁地看着球与自己擦身而过。 千钧一发之际,段书瑞纵马赶来,左手拽住缰绳,瞅准时机,右手“倏”的一挥杖,一时之间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众人都为他捏了一把汗。 “啪”的一声,球杖准确无误地击中了球,球在空气划出一个完美的弧线,随后飞向对方的球门,穿心而过。唱筹者见势挥动棒槌,重重地击在锣上。 “铛”的一声响起,围观的人齐声喝彩,陈伯更是高兴得直接从座位上蹿起来,振臂高呼:“修竹,好样的!” 段书瑞淡淡一笑,拱手行礼。唱筹者看到日头已高,朗声道:“这一局,左棚胜!” 一局终了,唱筹者示意一群小厮上来牵马,请各位参赛者下场休息。段书瑞四人在侍者的援引下来到凉棚,侍者看到他们接连入座,眼疾手快地为他们倒上茶水。 崔景信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赏给他,笑吟吟地说道:“段兄,你今天的表现才是出乎兄弟的意料啊!” 能拿下这局比赛的赛点,段书瑞也是万万没想到。他笑着说道:“我也没想到自己能打中这一球,这就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了!” 在座的三人听到了,忍不住哈哈大笑。崔景信说道:“我在旁边订了宴,难得这么高兴,几位可要赏脸去喝两杯啊!” 段书瑞和陈舒云二人自然没有异议,唐鹤征正想答应,却仿佛想到什么般皱起眉头。 “怎么啦,唐兄?”崔景信察觉到他的异常,好奇地问道。 “我也想和诸位把酒言欢,无奈我家娘子让我打完球就回去,说是家里做了我最爱的菜。” “哈哈,理她作甚?”崔景信挥开折扇,语重心长地说道,“唐兄,你别怪兄弟说你,你这惧内的毛病该改改了。” 唐鹤征看了他一眼:“是吗?” 崔景信正色道:“难道不是吗?男子汉大丈夫本应无拘无束……” “可我上次看到你和一个胡人女子逛街,你手上拎的东西可不少呢!怎么,你敢说那些东西都是你买给自己的?” 他这话一出,段书瑞掩唇一笑,陈舒云也不禁莞尔。 “你你你……”崔景信急得都结巴了,“你可别诬陷我啊!我那是……温柔体贴!照顾女子!” 段书瑞把玩着腰间的玉佩,心想好久没见到娜娜了,最近鱼幼薇也很少来找她,这两人不会在一起密谋什么大事吧? 他知道做生意实属不易,但他缺乏这方面的经验,也帮不上她什么忙。如果娜娜能够对她施以援手,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休息够了,几人又返回赛场,接着打了两局,这两局各有胜负,但加上方才的那一局,三局两胜,还是他们赢了。 唐鹤征先行告辞,崔景信带着其余几人来到乐游原附近的一处酒楼,命人整治酒席。掌柜的见一帮公子哥大驾光临,不敢有丝毫怠慢,忙叫来店里的龟兹乐班,又命人送上几碟爽口小菜,打上三爵新丰酒。 “崔兄,又劳你破费了!”王慧之笑着说道。 “哎,王兄此言差矣!”崔景信举起酒杯,“人生得意须尽欢嘛!来,咱们一起干一杯!” 众人点头称是,一齐举杯。 酒过三巡,在座的人三三两两的告辞离开,只留段书瑞三人。 陈舒云性格最温和,方才被人连着敬了好几杯酒,此时已喝得东倒西歪,衣冠也有些散乱。 段书瑞看见他这样,隐隐有些担心,叫来伙计,吩咐他让后厨熬一些醒酒汤。 “段兄,崔兄,我心里苦啊!圣人近来热衷于游乐宴饮,太常寺得到的拨款倒不少,可这些拨款都用来聘请乐师,编排舞蹈,供皇家取乐!这样下去,怕是会失了人心啊……” 段书瑞二人听到这里,均是脸色大变。崔景信命侍卫将门关上,对房间里的两个店小二说道:“你们出去吧,记住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要是敢走漏半点风声,可要仔细你们的舌头!” 他声冷如冰,面色阴沉,两个店小二吓得瑟瑟发抖,忙不迭答应。二人连滚带爬地离开后,侍卫又走到门外,守在门口,随后关上门。 段书瑞走向陈舒云,轻声道:“陈兄,你喝醉了,往后可得少喝几杯。” 崔景信一改往日的潇洒,面上罕见的露出一点愁苦:“世人都道‘酒后吐真言’,此话果然不假。幸亏这里只有我们三个,要不然就麻烦了。” 段书瑞在心里无声叹息,但他知道陈舒云向来聪颖,他勘破时局,明白大唐帝国的命运危在旦夕。他看着陈舒云酡红的面孔,决定抽空去他家拜访,和他好好聊聊。 醒酒汤很快熬好了,段书瑞扶着陈舒云,崔景信则负责一勺一勺地喂汤,半碗鱼汤下肚,陈舒云悠悠醒转,眼神也清明了不少。 日渐西沉,三人刚从酒楼出来,迎面走来一个女子,女子神色焦急,不是林芳又是谁? 她看到陈舒云,面色一喜。她向段书瑞二人打过招呼后,便将陈舒云搀着带走了。她一边絮絮叨叨,一边用手指点着陈舒云的脑门,后者却傻傻的笑着,一副已经习以为常的样子。 二人都走得摇摇晃晃,背影看上去却莫名让人觉得安稳踏实。 崔景信望着他们的背影,感叹道:“哎,陈兄真有福气。怎么没人来接我呢?” 第200章 开店不易 段书瑞横他一眼:“你怎么不让娜娜来接你?” “哎,她可是个大忙人。”崔景信一摇折扇,惆怅地说道,“最近聚贤阁旁边的铺面经营不善,她便将其盘下来修客栈,供酒楼的客人住宿。她身为店长,少不了各种奔波操劳。” 好有经商头脑啊!看这个架势,娜娜是想开展“一条龙”服务啊。段书瑞心里暗自佩服。 段书瑞果然践行了自己的诺言,抽了一天陈舒云休沐的时间登门拜访。陈舒云夫妇看到他很是欣喜,林芳去厨房沏茶,陈舒云则邀请他一起下棋。 段书瑞凝视着黑白两色棋子,仔细盘算棋路之后,拈起光滑的黑子,落下一子,随后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陈兄,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你。” “段兄请讲。”陈舒云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那微笑就像冬日午后的暖阳,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心感。 “陈兄,面对一盘必输的棋局,你会怎样做?” 陈舒云仔细的盘算棋路后,微微一笑,修长的手指拈起光滑的白子,按在棋形的眼位:“落子无悔。既然棋局已开场,万万没有中途停下的道理。” 段书瑞久久凝视着棋盘,半晌,他吐出一口气,笑着说道:“我输了。” “不,你只是还没有赢而已。”陈舒云笑着将棋子尽数取下,“再来。” 两人下了很久,也聊了很久。段书瑞惊叹于陈舒云对时局的把握,也明白他不甘心屈居于九品奉礼郎之位。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谁又不想平步青云,施展自己的宏图抱负? 段书瑞回去的路上,心念一动,突然想去鱼幼薇家里看看她在做什么。这丫头已经攒够租店铺的钱了,不知道她开店手续办好没有? 鱼幼薇正在家里做点心。长安城租金昂贵,在开店初期少不了各种花销,她想着能省一点是一点,能自己动手的绝不请别人。 她本来想自己包揽下做点心的活儿,可她做的点心根本不好吃啊!无奈之下,她将主意打到了鱼母身上。 “阿娘!”鱼幼薇搂住鱼母,“你来我的茶肆当厨娘吧?我记得你是会做点心的!” “我?我只能打下手。”鱼母正在记账,头也不抬地说道,“你忘了我只会做两种点心吗?” 鱼幼薇抱头哀嚎一声:她只是想少请一个厨师,怎么就这么难啊! “碰碰——”一阵敲门声干扰了她的思绪,她放下手上的点心,站起来开门。 看到段书瑞陡然出现在眼前,她眼底一亮,随后又渐渐黯淡下去,嘴角也向下耷拉着。段书瑞极少看到她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奇道:“怎么啦?你不开心啊?” 鱼幼薇带着二人进去,她一边走,一边说道:“先生,我选好铺面了,牙人说原房主还要再收拾一下,五天后就可以交房了。” “这不是好消息吗?那你为何还这般闷闷不乐?” “铺面是有了,可店里人手不够啊!”鱼幼薇哭丧着脸,“就算阿娘回来帮我,我们也只有两个人。”她注意到段书瑞光喝茶,面前的点心一口也没动,“先生,您吃点点心啊。” 段书瑞拈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面色淡淡地说道:“嗯,不错。” “您觉得我这手艺达到开店的水准了吗?”鱼幼薇面带期冀地问道。 “……你的茶很好喝。”段书瑞顾左右而言他。 “先生!”鱼幼薇嗔怒道,“您明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那我实话实说了啊,你可不要生气。”段书瑞斟酌着言语,“点心的味道是要差一点,但你可以请厨师啊。” “我这不是想着节约成本吗。” 段书瑞微微一愣,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你负责煎茶,你阿娘负责端茶送水,你们再请一个厨师不就得了?” “可请厨师要比请伙计的花销大多了!”鱼幼薇苦恼道,“我本来还盘算着让阿娘当厨师呢。” “花小钱,办大事啊。”段书瑞劝道,“而且厨师需要连轴转,很辛苦的。你不是想让你阿娘肩上的担子轻一些吗?” 他一语惊醒梦中人,鱼幼薇恍然大悟:“您说的有道理啊!” “你们店现在规模不大,接待的客人也不会太多。你们可以先做着生意,等积累一定本钱后再多雇几个人手,甚至还可以扩展店面。”段书瑞说道。 鱼幼薇说道:“只是这厨师该去哪里找呢?时间有限,我得想想办法……” “你可以先问问娜娜姑娘,她认识不少人,兴许能给你推荐合适的人选。”段书瑞提议道。 于是,鱼幼薇找到娜娜,给她说明了自己的处境,询问她是否有合适的人手。 “嗯,让我想想……”娜娜坐在桌前,双手托腮作思索状。 她凝眉沉思了一会儿,对鱼幼薇说道:“我去去就来。”说着,她便匆匆离开了。 等娜娜回来的这段时间里,鱼幼薇也没有闲着,她借了酒楼里的纸笔,埋首写着自己的商业计划。半炷香的功夫,娜娜回来了,她神色欣喜,显然是带来了好消息。 “幼薇,我打听过了。我问了我们这儿的厨师,他说他的表弟来长安看他,也萌生出想在长安发展的想法。他的厨艺不错,市面上常见的点心他都会做。怎样,你想不想见见他?” 鱼幼薇喜出望外道:“当然想了!娜娜姐,你帮我约他出来吧!” 娜娜笑道:“那我让他明天早上来一趟店里,再让伙计给你们在二楼留一张桌子,你们好好聊聊。” 鱼幼薇激动不已,一把握住她的手:“娜娜姐,这几日你帮了我不少忙!我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娜娜愉悦的勾起嘴角,伸手摸摸她的脸:“我能有今天的成就,也有不少人帮忙的缘故。在这乱世之中,谁能仅凭一个人的力量就取得成功呢?” 鱼幼薇满心欢喜地看着她,她非常期待明天的见面,最好能一举敲定厨师的人选。 第201章 招募厨人 鱼幼薇本来以为娜娜推荐的是个中年厨人,一打照面才知道,竟然是个颇为年轻的胡人小伙。 她喝了一口茶水,试图掩盖内心的慌张。只见自己对面的男子约莫二十出头,高鼻深目,曲发黄须,身上穿的却是汉服,颈悬明珠,腕带玉镯,珠光宝气。鱼幼薇见他打扮的如此庄重,不禁感觉己方气势弱了一截,他俩的身份瞬间颠倒过来,她才更像那个前来应招的人。 她轻咳两声:“公子,你会做哪些点心啊?” “我会做酥山、樱桃毕罗、酥酪、玉露团……”男子一口气报着点心名,他的唐语说得颇为流利,就是腔调有些古怪。 “不好意思,我打断一下。”鱼幼薇微笑着看向他,“你会做一些……普通百姓爱吃的点心吗?像是绿豆糕、枣花糕什么的。” 男子皱眉沉思了片刻,倏地拉开椅子站了起来:“空口无凭,我去给你露一手!” 鱼幼薇看到他的身影就要消失在楼梯口,大声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我叫阿里!” 鱼幼薇按了按眉心,深感此事难成。阿里打扮的如此华丽,一看就是个富家少爷,怎会甘心屈居于她的小茶肆,当一个普通厨人?而且自己资金有限,前期给他开的薪水不会太高,时间久了,他难免心生不满。 过了半个时辰,阿里去而复返,端上一碟枣花糕。看见那摆盘精致、造型精巧的点心,鱼幼薇眼底一亮。阿里刚把点心摆好,她就迫不及待地伸筷夹了一个。 她在阿里期待的目光下,颇给面子地咬了一大口,咀嚼了两口,随即皱起眉头:好甜!怎么会这么甜!她吃过的最甜的点心,也不及这碟枣花糕一半甜! 阿里看她眉头紧蹙,以为是点心干涩,难以下咽,忙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问道:“怎么样?你觉得点心可口吗?” 鱼幼薇咕嘟咕嘟灌下一杯茶,笑着说道:“这点心甜得紧,都快把我嘴糊上了。” 阿里也呵呵一笑:“在下用的是西域蜜枣,和面之时又加了一些蜂蜜,娘子吃起来自然觉得甜。” 鱼幼薇又问了他一些其他的问题,诸如理想薪酬、喜欢的工作环境等,最后得出一个结论——阿里不适合在东市茶肆工作,他更适合去西市的大酒楼。 鱼幼薇告别阿里,喝完最后一杯茶,便准备离开聚贤阁。就在这时,娜娜叫住了她。 “阿里让我转告你,他很感激你给他这次面谈的机会,成与不成都不打紧。”娜娜递给她一袋热乎乎的胡饼,“喏,新鲜出炉的胡饼,尝尝吧。” 鱼幼薇笑靥如花,和她行过贴面礼,抱着一袋胡饼离开了。她一上午都没吃东西,不顾烫手,抓起一个胡饼,“吭哧”咬了一大口。这胡饼是羊肉馅的,馅里掺了碎芹与姜末,吃起来格外酥脆爽口。 她一边吃,一边漫无目的地逛着。这一路上,她看见不少铺子外面都竖着“诚招贤士”的牌子,于是心生一计。 两天后。 “鱼娘子,辛苦你帮我们收拾东西了。没有你帮忙,我们可能还要多花几天时间才能收完呢!”孟昆将最后一箱杂物搬上马车,气喘吁吁地说道。 “没事,你们肯将铺面租给我,已经是帮了我大忙了!”鱼幼薇将一个钱袋递给他。 “哎,您一看就是安分守己的人,把房子租给您我们也放心啊!”孟昆接过钱袋,将一串钥匙递给她。鱼幼薇笑着接过。 “在下预祝鱼娘子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孟昆笑着拱手。 鱼幼薇笑盈盈地看着马车消失在街角,撸起袖子,攥紧拳头:“开干!” 半个时辰后。 “各位,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啊!”鱼幼薇坐在门前的桌子上,朗声说道。她在桌子边竖了一块半米高的牌子,上面写着“小店广纳贤才,特募厨人一职。无需煎炒烹炸,各擅其长,只需会做茶点,吃苦耐劳。薪酬面议。” 周遭的路人三三两两的驻足,只有极少数人是想找工作,绝大多数人还是为了看热闹。 “哎,这位娘子,在你这里做工包一日三餐吗?” “包的啊!”鱼幼薇笑着说道,“只不过小店巳时开始营业,需提前半个时辰开始准备,习惯卯时起的最好还是吃了早饭再来。” 围观群众听了,纷纷议论起来。过不多时,人群中走出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中年男子:“娘子,我想争取一下。” 鱼幼薇面上的笑容不减反增:“诸位有意向的可以排在这位大哥后面,大家一个一个来。” 男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鱼幼薇问道:“这位大哥,你擅长做什么点心?” “我擅长烤胡饼,还会做馎饦、捻头……” 鱼幼薇掏出一块手帕,擦擦脑门上的汗,又用朱笔在牌子上添上“茶肆”二字。 男子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桌子:“你什么意思!招人也不把要求写好!白白浪费我的时间!” 鱼幼薇委屈道:“我明明写的‘会做茶点’……” 男子往地上啐了一口,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什么人啊!” “就是,一双招子长来望风的嘛!这位娘子明明写清楚了要求!” “娘子莫往心里去,多等等就能招到人了!” 鱼幼薇本来有些气恼,闻言微微一笑,她摆出一个“请”的手势,后面的人连忙接上。 接连面试了十余人,却是一个合适的都没有。更奇葩的是中途还来了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妇人,颤颤巍巍地杵着拐棍坐下。 鱼幼薇汗颜道:“阿婆,请问您识字吗?” “你说什么?娘子,我耳朵不好,你得大声点。” 鱼幼薇抬高音量,指了指旁边的牌子:“阿婆,你看到这块牌子了吗?我要招的是四十岁以下的人呐!” “哦,我不是看牌子来的,我是听人说这边在招人,才想着过来看看!” 敢情这位阿婆是来看热闹的!鱼幼薇脸上的表情更无奈了,她正寻思着如何将老人哄走,一个二十岁出头的男子拨开人群,跑了过来。 “阿奶,您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阿耶一直在找您呐!”男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扶起老人,向鱼幼薇微微欠身,“不好意思啊娘子,给你添麻烦了。” 鱼幼薇礼貌地说道:“无妨,无妨。” 时光飞逝,转眼已到黄昏时分,围观的群众纷纷散了。鱼幼薇眼见暮色茫茫,心知今日难以如愿,不由得暗叹一声。 第202章 踏破铁鞋 鱼幼薇回去后饭也不吃,脸也不洗,鱼母对她一通数落,她只是不理,兀自合衣睡了。 第二天,她和昨日一样坐到茶肆门口,摆了一块牌子,唯一不同的是她又在桌上摆了一块石板,上面写着“诚招贤士”。 这样的日子过了足足两天,傍晚鱼幼薇收拾桌椅准备回家的时候,见西方残阳如血,煞是好看,便不由得放慢了速度。她回想起这些天自己的所作所为,思忖着自己是不是该换个方法。 就在这时,鱼幼薇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驴子的嘶鸣声,她往里挪了些许,下意识地一回头,见一匹青驴拉着一架板车慢悠悠地走来,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伯走在后面,不住地用手揩着汗。一人一驴,看起来都气喘吁吁的。 鱼幼薇见了,大起恻隐之心,她朗声道:“老伯,您渴了吧?喝碗茶再走吧!” 老伯听到声音,抬头望向她。他再三确定自己可以进店后,牵着驴子到了后院。 壶里还有茶叶,鱼幼薇倒掉壶里的凉水,重新续上一壶热水,斟了一碗茶,递给老伯。 “娘子,你心肠真好。”老伯浅尝一口茶水,感觉温度正好,便一口气喝光碗里的茶,“再来一碗。板车里有草料,劳驾娘子帮我喂一下驴。” 鱼幼薇又给他满上一碗茶,转身来到后院。她取下一捆草料,喂驴子吃了,又给它接了一大碗水。那驴子甚有灵性,吃饱喝足后,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手,以示感激。鱼幼薇又惊又喜,轻轻抚摸驴头,心里的失落顷刻间烟消云散。 “娘子,我看到门口的牌子,你可是在招厨人?” “是啊,老伯,您可有推荐的人选?”鱼幼薇淡淡一笑。 “嗯,我倒真有合适的人选。”老伯取下头上的斗笠,擦拭了一下脑门上的汗水,“赵娘子做的点心就不错,比寻常茶肆的可口多啦。” “赵娘子是谁啊?”鱼幼薇试探着问道。 “是犬子的内人。现下我的孙儿到了上私塾的年纪啦,她便想着出来找些活儿补贴家用。 ” 鱼幼薇面露喜色:“此言当真?” “我怎会诓骗娘子?娘子不信的话,明日午时可以来我家和赵娘子聊聊。” 鱼幼薇含糊的应了一声,她心知贸然前往别人家里有些不妥,但又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天色不早了,老伯留下一张纸条,便起身告辞。 她回家后,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老伯家看看。不过她不敢一个人去,得找个人陪她才行。 第二天一早,她叩开了段书瑞家的大门。 段书瑞听她讲明来意后,想都没想就同意了。他喊了一声穿杨,后者正在擦拭宝剑,闻言将一把寒光凛凛的宝剑收回鞘中,站起身子,向二人走来。 段书瑞看见他将宝剑拿在手上,有些头大:“穿杨,不用佩剑。把剑放回去。” 穿杨无辜地望了他一眼,但还是乖乖的将宝剑放回去了。 鱼幼薇三人循着纸条上的位置,在狭窄的巷子里穿行着,终于找到了老伯家。一阵敲门声后,一个身着布裙的女子打开门。 “您就是昨天请父亲喝茶的那位娘子吧?”女子笑着问道。 鱼幼薇点点头,女子请三人进来,带他们到一张桌子前坐下。“我姓赵,单名一个芸字。”女子说道。 鱼幼薇坐下后,简明地讲清了自己的来意。赵娘子听她言辞恳切,知道她是诚心招人,于是问道:“鱼娘子,您这家店可是位于崇义坊?” “是的。” “吾儿在永乐坊的一间私塾念书,我原是想着在永乐坊附近找个活儿,顺便接他回家……” 鱼幼薇神情专注地听着她说话,段书瑞却是越听面色越阴沉。待她说完,他问道:“赵娘子,敢问孩子的父亲在哪里做工?他不能去接孩子吗?” 赵娘子叹道:“他在外地做生意,一年难得回来一次。” 鱼幼薇说道:“赵娘子,机会难得,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明日午时之前,我等你的答复。” 段书瑞以为她还要多问些问题,谁知她倏地一下站起来,转身就要离开。他和穿杨连忙跟上。赵娘子站在原地,双手紧紧攥着裙裾,面上的神情阴晴不定。 “幼薇,你为何不问她其他问题?” “先生觉得,我该问她什么问题呢?” “比如她的理想薪酬、她会做几种点心之类的……” “先生,我是做生意,不是做慈善。”鱼幼薇毫不客气地打断她,“她的时间很宝贵,我的时间同样很宝贵。我又不是非她不可。而且我打赌,她会回心转意的。” 果不其然,他们没走出两步,赵娘子就跑出来:“几位请留步!” 段书瑞惊讶地看了一眼鱼幼薇,眼里写着明晃晃的四个大字——“真有你的”。 鱼幼薇微微一笑,缓慢回头,望着一脸惶恐的赵娘子。 赵娘子说道:“鱼娘子,我今天就随你去店里吧!” 鱼幼薇隐约松了一口气,她问道:“你真的想好了吗?” “我想好了,我不想再过两手朝天、伸手要钱的生活了。至于孩子,可以让他爷爷去接他。” “好,那你跟我走吧。”鱼幼薇眯起眼睛,显然对她这番话非常满意。 段书瑞见她得偿所愿,暗自为她高兴。他正打算告辞离开,却被鱼幼薇一把拽住袖子。 “先生,您今日休沐,不如去我店里瞧瞧?”鱼幼薇挤眉弄眼道,“顺便尝尝赵娘子的手艺,再帮我题一副字。” 段书瑞轻轻一挣,没有挣脱。他挑了挑眉:“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过奖,过奖。”鱼幼薇笑着应道,手却没有松开。 段书瑞和她对视三秒,无奈地说道:“行了,我答应你。你把手松开,让外人看到像什么样子。” 他口中的外人赵娘子正站在不远处,和穿杨一同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边。 “穿杨,还愣着做什么?去帮本公子雇一辆马车。”段书瑞斜他一眼。 穿杨得令,小跑着去了。 第203章 有了回响 赵娘子给鱼幼薇二人露了一手,她做的点心色香味俱全,要比鱼幼薇做的好很多。 段书瑞按照她的吩咐给她题了一幅字。鱼幼薇接过卷轴看了看,满意地一笑,又递还回去:“先生,请您帮我挂在墙上吧。”说着,她伸手指了指右边一块位置。 段书瑞:…… “你有没有搞错啊?我帮你写了东西,还要帮你挂!”他眉头紧皱,一副气鼓鼓的模样。 鱼幼薇吐了吐舌头:“先生您长得最高嘛。再说,我不是请您喝茶了嘛。” 她话音刚落,穿杨就抄起段书瑞手上的字,眼疾手快地挂在了墙上。 “哇,谢谢穿杨!”鱼幼薇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段书瑞的脸色更黑了。 茶肆开业的第一天,来的人出奇的多。这也得益于鱼幼薇选址选得好,这条街上就她这么一间小茶肆,过路行人这么多,少不了要找个地方歇脚的。接连三天生意都特别火爆,鱼母于是辞了浣衣缝衣的工作,专心留在店里帮忙。 这一天,店里来了个熟人。鱼幼薇刚将柳木纹茶具一一摆好,插上一束刚采的鲜花,裴文昌就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鱼幼薇看到他,忍不住扑哧一笑,随即正色道:“这位客官,您想喝什么茶呢?” 裴文昌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先在屋里转了一圈,他指着墙上的字说道:“好字啊!是那位榜眼郎写的吧!” 鱼幼薇笑道:“正是。” “把你们这儿的食单拿来我看看。”裴文昌大剌剌地在门口的一张桌子旁坐下。 赵娘子正要说话,鱼幼薇轻轻拉住她的手臂:“您稍等。” 她打开柜台的抽屉,从最底层翻出一张自己手写的食单,走过去递给他。 裴文昌接过一看,不由得瞪大眼睛:“寿州黄芽、顾渚紫笋、酥山……好家伙,你给我搞阴阳食单呢?” 鱼幼薇嘴角保持着上挑的弧度,眼里的温度却骤降下来:“请您告诉我,什么叫阴阳食单?” “来你这儿喝过茶的老百姓谁不说一声价廉物美,你给我的这份食单上全是名贵的茶叶点心,你当我看不出来?” 鱼幼薇和他面面相觑,最后嘻嘻一笑:“裴编修,您是不是没带够钱?没事,我们这里支持赊账。” 裴文昌看出她今天拿定主意要敲自己的竹杠,无奈地摇摇头:“行啦,败给你啦!给我来一壶顾渚紫笋!茶点你看着配吧。” 鱼幼薇这才喜笑颜开:“好嘞,您先坐着歇一会儿!” “且慢,鱼娘子可否为我表演一下茶艺?让我也开开眼界。”裴文昌似笑非笑地说道。他是真心想知道鱼幼薇在茶艺上精进到何种地步,足以让她将写作硬生生挪到第二位。 鱼幼薇观其神色,怎能不明白他的心思?她低头和赵娘子耳语了几句,后者赶忙去后厨准备茶点。 鱼幼薇将摆放茶具的小几搬到裴文昌面前,将袖子高高卷起。只见她先将茶叶研磨成粉,一手缓缓将热水注入盛放茶粉的茶盏中,一手拿着茶筅快速拨弄,不一会儿,茶盏水面上便现出纹路。裴文昌定睛一看,水面上的纹路如花一般盛开在茶水中央,他不禁连连点头,拍手叫好。 鱼幼薇将热水倒入茶盏,双手捧着茶盏,放到他面前的桌子上。这时,赵娘子也端着两盘点心过来了。两人一前一后,可谓配合得十分默契。 “赵娘子是南诏人,她做的鲜花饼可是一绝。您来得早,正好可以尝到新鲜出炉的鲜花饼。”鱼幼薇说道。 裴文昌喝了一口茶,咬了一口鲜花饼,脸上露出陶醉的神色:“嗯,味道不赖!” 鱼幼薇和赵娘子相视而笑。 “我原以为你写作和开茶肆只能选一样,没想到你两样都选了。”而且两样都做的很好。鱼幼薇写的故事情节跌宕起伏,吸引来的读者也越来越多。裴文昌不得不在自家门口竖起一块牌子——“谢绝读者进入”,自家门槛这才没被踩烂。 “一个是现实,一个是理想。二者缺一不可啊。”鱼幼薇慢条斯理地说着。 裴文昌认真地看着她,她的面容并没有因为劳累而变得憔悴,反而增添了几分从容笃定。他的眼光一向很准,他知道鱼幼薇的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鱼幼薇的生意做的风生水起,段书瑞这边却是高兴不起来。 他上交的奏书仿佛石沉大海,不仅没有掀起一点水花,还被来势汹汹的大浪打入海底。其实这个结果在他意料之中,他毕竟是第一次写奏书,还有很多不足之处。 谁知这一天,段书瑞一到工位上,右丞叶安便当着众进士的面宣布他所写的奏书被枢密院选中。 众进士的表情有些多变,多数人都笑盈盈地向段书瑞道贺。段书瑞入秘书省还未满一年,上呈的奏书就已得枢密院看中,这便说明他日后极有可能处处快他人一步。 唐代后期,一个小小的九品校书郎想要在短期内得到晋升,还是得受到朝中各位高官的赏识,否则四年任期一满,就得回去等候“守选”。 “段兄之才真叫人拜服。” “段兄你果然厉害!” 段书瑞一一谢过众人,他知道这些人各怀心思,但他不在乎,他只想一步一个脚印的爬上去。 下午,韦建将他喊到自己的公署。 “下官拜见大人。”段书瑞向他行了一礼。 “想必你也听说了吧,你的奏书被选中了。 ”韦建负手而立,“你对此有何感想啊?” “属下人微言轻,想必是碰巧和一些大人们的想法不谋而合,圣人仔细斟酌后才决定采纳。”段书瑞恭敬地说道。 “你很聪明,”韦建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你举荐了安南都护李鄠,此人骁勇善战,有勇有谋,朝中倒是有不少臣子都举荐了他。” 段书瑞听后松了一口气,接着又听到韦建说道:“只是你为什么说‘要警惕后方空虚’?难道你……” 段书瑞心下陡然一惊,他没想到韦建对他写的奏书如此熟悉,熟到每一个字眼都记得清清楚楚。他不会被韦建误会吧? 韦建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息,旋即说道:“难道你不止熟读四书五经,还熟读各种兵书?” 段书瑞的心原本提到了嗓子眼,闻言又落回肚子里。他企图用笑容掩盖内心的尴尬:“熟读不敢说,但属下还是看过一些兵书的。” 第204章 翰林学士 “嗯,我果然没看错人。”韦建颇为赏识地看着段书瑞,在他眼里,此子深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他日常表现得并不抢眼,但需要他展示才华时,他也并不藏拙。 段书瑞沐浴在他的目光下,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圣人采纳了他的提议,对他有何嘉奖?他有晋升的可能吗?这些问题韦建没主动提起,他也不太敢问。要是给上司留下个“急功近利”的印象就不好了。 韦建捋了捋胡子:“你的进步很快。圣人看了你写的文章和奏书赞不绝口,有意让你入翰林院。你意下如何啊?” 段书瑞顿了一下,拱手说道:“属下听从圣人调遣,愿为圣人效犬马之劳。” 翰林学士始设于唐玄宗时期,起初是从各官员中选拔有才艺者,如擅长文学、经史等,入职翰林院,为皇帝提供顾问、草拟文诰等。 翰林学士来源广泛,品级不一,有些是五品、六品的中级官员,也有品级更低者,他们是在本职工作之外,兼任翰林学士这一职务。虽然品阶不定,但由于接近皇帝,能参与诸多机要事务,实际权力和影响力极大。 段书瑞听到自己的官职还是九品,没有任何变化,心头有些许失落。韦建仿佛看出他的想法,淡然一笑:“能够在圣人面前留下好印象,已经是旁人羡慕不来的。圣人这是将你选为重点栽培对象,如果你在这四年内表现优异的话,就不用苦苦等待‘守选’了。” “您是说我不用等待‘守选’,可以直接参与递补?”段书瑞难以置信地开口,也就是说八品官职中若是有空缺,自己可以直接补上啊!自己这一次的奏书是在圣人面前疯狂刷了一把存在感啊。 韦建点点头。 “谢谢圣人和大人的赏识,下官定不辱使命。”段书瑞深深鞠了一躬。 “对了,由于你是兼任翰林学士一职,一个月去翰林学士院入值一次就行了,平时还是在这边修书。” 段书瑞求之不得,赶忙答道:“是。” 从韦建的公署出来后,他轻轻阖上眼睛,不管怎样,靠一封奏书就飞黄腾达显然不现实,自己还是在基层慢慢积累经验,为以后的升职加薪做准备吧。 想到自己在短短四年内就可以晋升,他的心情霎时变得晴朗起来,连难吃的工作餐都变得没那么难以下咽了。 这天休沐,他突发奇想去了鱼幼薇的茶肆,想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 他到了店里,发现鱼幼薇没在,心里有些诧异。 “夫人,幼薇去哪儿了?”他看向一边正在擦桌子的鱼母。 鱼母笑着说道:“她啊,回家取东西去了,说是一会儿再来。” 段书瑞“哦”了一声,进门选了一张靠里的桌子坐下,他面朝后厨,喝了一杯茶,便翻出一叠稿子看起来。 这叠稿子正是鱼幼薇刊登在书刊上的文稿,段书瑞本来没有追连载的习惯,他一向只喜欢看完结的作品。谁知鱼幼薇的作品取材标新立异,情节引人入胜,竟然诱得他一步一步看下去。嗯,大唐的才女果然名不虚传。 穿杨对文学作品无甚兴趣,对桌上的那一盘胡饼颇感兴趣。一盘四个饼,他家公子只吃了一个,剩下三个都进了他的肚子。 段书瑞听见一阵脚步声在背后响起,他眼睫一颤。 余光里挤进来一片葱绿色衣角,上头绣着繁复的梅花。鱼幼薇站在他桌边,一时没有出声。 段书瑞放下稿子,慢慢抬头。 他以为会看见一张疲惫万分的脸。 然而,视线至上,映入眼帘的是她那明艳至极的笑容。 “先生,您在看谁的作品啊?”她弯着眼问道。 察觉到她语气里的调侃,段书瑞有些羞恼,他皮笑肉不笑道:“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作者罢了。” “真是不好意思,我去取东西了,现在才回来。”鱼幼薇挠挠后脑勺,“让您等久了吧。” “……也没等多久。”段书瑞听到她主动解释,神色稍缓。 “先生,您看起来心情不错。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我?”鱼幼薇眨眨眼。 段书瑞有些好奇,自己这张脸明明看不出悲喜,她是如何看出自己心情不错的?他顿了一下,将自己得到圣人提拔、入职翰林院的事情简单说了。 “想要得到圣人的器重可不容易啊。”鱼幼薇双手托腮,认真道:“先生一定付出了很多努力。” 她没说他运气好,也不认为“翰林学士”这个头衔只是一个莫须有的挂名,她很认真地夸奖着他,清澈的眼眸里满是替他高兴的光彩。 段书瑞听多了同僚的夸赞,此刻听到她的夸奖有些不适应:“你怎么也学会了外面那一套?” 鱼幼薇莫名其妙:“外面那一套是哪一套?我这不是实话实说吗。” 实话实说吗? 段书瑞有些迷茫。 前世,他在八岁时写了一篇作文,机缘巧合入了一位文学编辑的眼,这位编辑在征得他同意后,将他的作文印在当地一张小有名气的文学报纸上。 当时的他高兴坏了,用辛苦积攒了一周的零花钱去买了一张报纸,拿去给母亲看。 “妈妈,你看!我写的作文被印在报纸上啦!”年幼的他拼命踮起脚,指着报纸的一角想让母亲看得清楚些。 结果林蓉只是瞥了一眼,就笑着敷衍道:“哎呀,这个字印得太小了,妈妈待会儿再看。” 等到她终于有空,在沙发上坐下后,段书瑞又鼓足勇气将报纸递给她。她接过来随意地瞟了两眼,又递还给他。 “瑞瑞,这只是本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报社,你可不要得意忘形啊。” “登上这种报纸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你的文笔还差得远呢。” 当天晚上他就撕碎了这张报纸,同时被撕碎的还有他一颗稚嫩的心。 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这些都是你应该做到的。—这是他前半辈子听到最多的两句话。 但现在,鱼幼薇在替他高兴。 她说他一定付出了很多努力。 这么多年,他的努力终于得见天日,被人看到了。 段书瑞捏了捏手,只觉得喉咙干涩得紧。 他嘴唇微动,轻声说道:“谢谢。” 第205章 人手不够 他的声音很低,可鱼幼薇还是听见了。她展颜一笑,从宽大的袖子里取出一个小竹篓,放在桌上。 “这是什么?”段书瑞好奇道。 “您打开看看。” 段书瑞打开塞子,嗅到一阵清浅的茶香,他定睛一看,里面是一些茶叶,看颜色,应该是绿色。 “这是……你买的?”段书瑞的喉结滚了滚,这总不会是她自己做的吧? “不啊,这是我自己做的。”鱼幼薇认真地说道,“我复刻了在集贤书院制茶的环境,夏天要到了,我就做了一些绿茶。虽然味道可能比不上之前的红茶,但总归是我的一点心意……” 段书瑞怔怔地看着她,他没有留意她在说什么,只看到她飞扬的神采,明媚的笑容。 “哦,谢谢你的礼物。”这是他笨嘴拙舌的回答。 鱼幼薇嘻嘻一笑:“幸好上次我去您家时,特别留意了一下,不然还不知道您的茶快喝完了呢。” 段书瑞:…… 他看向穿杨,见他吃的满嘴流油,不由得皱起眉头,递给他一方手帕:“穿杨,你吃饱了没?” 穿杨直愣愣地看看他,又望望鱼幼薇,点头道:“嗯,我吃饱了。” 段书瑞轻咳一声:“吃饱了我们就走吧。” 穿杨从怀里摸出一个钱袋:“鱼姑娘,我……” 鱼幼薇忙伸手制止他:“不用结账,你们肯来已经算是给我捧场了。” “那怎么行,一码算一码。”段书瑞说道。“你这是小本生意……” 鱼幼薇双手叉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先生您记住,有三个客人来我这里我绝对不会让他们付费的,其中就有您。” “那另外两个是谁呢?” “温师傅,还有颖儿。”她掰着手指头说道。 “那周大娘呢?” 鱼幼薇的俏脸顿时笼上一层寒霜。 段书瑞匆匆站起来,识趣地说道:“好了,我该回去啦!告辞!” 穿杨跟着他走出茶肆,奇道:“公子,鱼姑娘为什么不回答您的最后一个问题呢?” “穿杨,你有所不知。”段书瑞悄声说道,“周大娘什么都好,唯独有一点,她喜欢呼朋引伴啊。” 穿杨听他说完,恍然大悟:“哦,难怪鱼姑娘方才脸色这么难看!” 段书瑞瞥他一眼:“你吃的太多,以后再像今天这样,你就自掏腰包吧。”说完,他猛地加快了步伐,将穿杨远远甩在身后。 “公子,您没开玩笑吧?哎,您等等我!” …… 回去后,段书瑞久久把玩着鱼幼薇送她的小竹篓,半晌,他将小竹篓放到桌子上,紧挨着之前的那一个。 穿杨在他旁边为他按摩肩颈,感觉到他的力度忽大忽小,还时不时停下,段书瑞问道:“穿杨,你是不是有心事啊?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 “公子,方才我听到赵娘子她们在后厨说她们人手不够,一个人要干两个人的活儿呢。” 段书瑞直起身子:“此话当真?” “是啊,我感觉她们店里的人手是真的很少,很多时候就只有鱼夫人一个人在端茶送水呢。” 段书瑞暗自钦佩穿杨的听力,他思来想去,想出了一个主意:“要不,我们这样……” 穿杨听后,犹疑道:“这样不太好吧……我们得和鱼姑娘商量一下,再作定夺也不迟。” 段书瑞表示赞同。 第三天,他们又来到茶肆,将之前的想法大致说了。 鱼幼薇眉头紧蹙:“不行,绝对不行!秦大哥毕竟是先生您家的……” “注意言辞,什么叫我家的,他只是暂时在我这里服役。”段书瑞皱眉道,“成年男子只需要服役二十天,他的服役期早满了。” “那您和他商量一下吧。”鱼幼薇说道,“就说我想请他来店里帮忙,工钱日结,每日给他发十五文,问他意下如何。” “行,我同他商量一下吧。” 段书瑞本来没觉得一日十五文有多了不起,谁知秦五一听,想都不想就答应了。 “公子,那可是十五文啊!”秦五激动得唾沫横飞,“俺在俺们那边做工,累死累活一天才只能挣到十文钱呢!” 段书瑞下意识地往后一避,不慌不忙地说道:“那你明天去她们店里,和鱼娘子好好聊聊。” 看到秦五高兴地点头,他也不禁微微一笑。秦五很早就成亲了,他的女儿和鱼幼薇一样大。不管怎样,店里有个男子帮忙,总归是好事。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了,转眼间,就到了段书瑞去翰林学士院报到的日子。 翰林学士院的位置靠近宫廷禁内。选址于此,主意是为了方便翰林学士随时应召入宫,为圣人处理各项任务建言献策。他身着一身青袍,跟着内侍走进翰林院。谁知他刚跨入门槛,迎面就飞来一个卷轴。说时迟,那时快,他赶忙侧身避过,卷轴擦着他的左肩飞过,疾风刮得他肩膀一痛。 “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一个中年男子踉踉跄跄地跑过来,问道,“你没事吧?” “……我没事。”段书瑞捡起卷轴,递给他,“是您扔的卷轴吗?” 男子吓得面色苍白,这时,从他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是我扔的。你就是那个新来的后生?” 段书瑞眉头微皱,刚要回答,身边的内侍颤巍巍地说道:“段校书,这位就是翰林学士承旨——魏廉魏大人。” “是的,下官今日是第一天来翰林学士院,如有不足之处,还请诸位大人多多海涵。” 魏廉轻哼一声:“还算是个懂礼数的。你随我来。”临走之时,他狠狠瞪了一眼中年男子。 方才接过卷轴的中年男子被他的威势所震慑,不禁打了个冷战。 段书瑞目睹了这戏剧性的一幕,不由得在心里苦笑。看来,这个翰林学士承旨的脾气不太好啊! 第206章 圣人赏赐 段书瑞跟着魏廉进入一个小房间,心想此人一脸严肃,自是有任务要交给他。 如今他修书的活儿还得继续干,还得时不时写上一两回奏书,搞得秘书省的部分同僚看他的眼神都有些异样。 魏廉将一沓文书交予段书瑞,道:“这里乃是大中年至今朝廷发布的诏书、诰敕等,你要仔细阅读,用心品鉴。” 段书瑞接过厚厚一沓文书,想到之前韦建就让自己看过一部分文书,怎么这次还有?他粗略地翻了一下,发现有许多诏书诰敕和之前的不一样,料想这些一定出自翰林学士之手。 “是。” 魏廉说道:“你是不是想问我方才为什么扔卷轴?” 段书瑞心道我一点都不好奇,口上却说:“下官愿闻其详。” “方才那人做事不细心,我检查时发现他在打瞌睡!更可气的是,他写的内容简直是不堪入目!”魏廉气急败坏地说道,双目仿佛要喷出火来。 既然如此,那他是怎么进翰林学士院的?段书瑞有些费解:难道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关系户? “你资历尚浅,还需要多历练,这段时间先不忙着写诏书,以学习为主。有什么不懂的,需要多向诸位同僚们请教。” “下官明白。”段书瑞说道。 大明宫,御书房内。 波斯商人听闻唐懿宗喜欢搜罗各种奇珍异宝,发掘各种新奇好玩的物事,特意献上一只狸奴。这只狸奴不同于大唐本土狸奴,通体雪白,一双异色瞳甚是摄人心魄,一只眼睛是橙色,另一只眼睛则是蓝色,毛发长而密,质地细腻如丝。 懿宗对这只狸奴大为喜爱,每逢批阅奏章困乏之际,便会逗弄一下猫儿。他正将狸奴抱在怀里顺毛,大太监程辅国踮着小脚跑进来:“陛下,李将军那边的信使来了!” 懿宗听闻此言,狸奴也顾不上逗了,双手一松,将猫放在地上,右手一挥:“传,快传!” 信使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他跪在地上,年轻的脸憔悴得吓人,衣服上还带着斑斑血迹。他嘶哑道:“臣参见陛下……” 懿宗向程辅国使了个眼色,后者连忙倒了一杯水,亲自递到信使手上。他一口气喝完,这才攒足了些许力气:“陛下,交趾一战我方取得大捷,南诏军队统领见势不妙,已经下令退兵了!” “好、好、好!”懿宗激动得语无伦次,“程辅国!” “奴才在!” “派人带信使去驿馆休息,别忘了让太医先帮他处理一下伤口。”唐懿宗面上露出欣喜之色,“此次大捷,所有上书推荐李将军带兵出征的大臣们功不可没,朕要大赏他们!” “传朕旨意,所有六品以上官员赏绢十匹!六品以下官员赏官袍一件,绢五匹!” “奴才听命。”程辅国笑道,“陛下真是宅心仁厚,此举一出,定能让众贤才更加尽心的效忠陛下。” 唐懿宗哈哈一笑,在房间里踱起步来。他还以为南诏军队有多厉害,如今看来,实在是不足为惧啊! 圣人手下的侍从办事效率挺高的,早上命令一下,下午段书瑞就收到了礼物。 他让穿杨将礼品一一送到房间里,想到自己那逼仄狭小、狗看了都摇头的房间,不禁连连摇头。 段书瑞不由得想起元日和鱼幼薇一起看烟花的场景。数道火花冲天而起,鱼幼薇双手合十,正欲许愿,见段书瑞没有丝毫动作,忙拉拉他的衣袖:“先生,您快许愿啊!传言在烟花下虔诚许愿,新年愿望便都能实现!” 段书瑞撇撇嘴。 他只听说过在流星划过夜空下许愿能灵验,还没听说过在烟花下许愿能灵验呢。 但看到她晶莹澄澈的美目,他到底没有忍心拒绝,学着她的样子,双手合十,轻轻阖上双眼。 一炷香后,烟花陆陆续续的停了,鱼幼薇问道:“先生,您许了什么愿啊?” 无论她如何软磨硬泡,段书瑞都没有告诉她。现下想来,他许的三个愿望里,其中一个就是改造住宅。 上次发俸禄之时,他就仔细确认了两遍自己的积蓄——凭他现在的积蓄,想在长安买房那是痴心妄想,但多增加几个房间那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右手紧握成拳,在桌上轻敲一下,把旁边的穿杨吓了一跳。决定了!等翰林院的俸禄下来,他便着手翻修房子! 人一旦有了目标,便会变得动力满满。 段书瑞近来干劲十足,上午连着工作一个时辰也不见疲色。这天,他正在翰林院拟写奏章,一个声音突然从他上方传来:“咦,你伏案的姿势真端正啊。你脖子上戴的是什么啊?” 段书瑞闻声抬起头,他见来人唇角带笑,眼神清澈,没有半点讥讽之意,便笑着答道:“这位大人,下官戴的是‘颈托’,可以纠正不良姿势。”他以前在家里就很喜欢戴着颈托打游戏,周莹听了他的描述,自己画了张图纸,用布料和艾草依样画葫芦的做了一个出来。 男子“哦”了一声,揉了揉自己的颈子:“这个效果好么?我最近伏案久了,也感觉颈部酸痛呢。” “还不错,您要不要试试?”段书瑞取下颈托,递给他。 男子学着他的样子戴上,面上露出释然之色:“嗯,感觉颈部要舒服多啦。” 段书瑞自来到翰林院,所认识的大多是些迂腐刻板的老学究,即使有几个年轻的学士,个个也是不苟言笑。此刻看到面前这位男子主动找自己搭话,笑容满面,不禁大起亲近之意。 “这位大人,下官还未请教您的大名。”段书瑞恭敬地说道。 “嗯,你不知道我的姓名?”面前的男子显然有些诧异。 段书瑞说道:“下官上个月才刚入职……” “告诉你也无妨,我姓于名琮。”男子挥挥手,“我的官位比你高不了多少,你就叫我礼用兄吧。” 段书瑞应了一声,他又在心里默念了两遍“于琮”这个名字,突然想起了什么,面上的神色骤然变得惊慌。于琮,不就是宣宗之女广德公主的驸马吗? 第207章 缝补衣服 尽管段书瑞的神色下一秒就变得正常,于琮的面上还是流露出一丝惆怅。他没等段书瑞开口,“腾”的站起来,径直离开了。 段书瑞不知他为何一言不发就离开了,但他最近任务繁重,于是又投身于文书中,也就无暇顾及其他了。 申时,段书瑞将手上的活儿做完,准备离开。他刚走出门外,便看见于琮背对着他,倚靠在白玉栏杆上,似乎是在出神。他想起白天的小插曲,微微一笑,走了过去。 “礼用兄。”段书瑞主动和他打招呼,“你还不回去吗?” 于琮本以为他知晓自己的身份后会谄媚逢迎自己,或是对自己不屑一顾,但看他的神情又并非如此。他向来不拘小节,心直口快,于是脱口而出:“你愿意和我成为朋友吗?” “嗯,我愿意。”段书瑞淡淡一笑,“礼用兄的性格很对在下胃口。” “真的?”于琮一喜,随即神色一黯,“我原以为你知晓了我的身份,会不愿意与我相交呢。” “与人相交,看的是是否投缘,又不是看身份。”段书瑞说道,“我是想多结交几个朋友的,就是不知道礼用兄愿不愿意结交我这个朋友了。” “自然是愿意的!”于琮一把握住他的手,“以后,我可以叫你修竹吗?” 于琮又拉着他说了好久的话,直到看到天色不早了,这才肯放他回去。段书瑞骑马回去的路上,面上还带着笑意。 历史上的丁琮是一个铁骨铮铮的忠臣,黄巢攻入长安后,想要任命他为大齐宰相,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我是皇室驸马,怎能接受叛军官职?”黄巢怀恨在心,将他残忍杀害。 宁折不屈,倒是和“修竹”二字很搭。况且方才两人聊了许久,此人言之有物,并不是那种“空谈误国”之人。 段书瑞回到家,本来打算自己下厨煮面,结果一走到大厅,就闻到一阵熟悉的菜香。 他定睛一看,穿杨和秦五二人正坐在餐桌旁,等着他回来开饭。桌上摆放着热腾腾的菜肴,有葱爆羊肉、蒸时蔬和鱼汤。 段书瑞用充满感激的眼神望着秦五,心想他要是个田螺姑娘,自己能立马向他求婚。他挨着穿杨坐下,奇道:“秦五,你不是在幼薇那里帮忙吗,怎么回来啦?” “哦,鱼姑娘前两天已经招到了伙计。她给俺结算了一个月的工钱,便让俺回来了。” 段书瑞很想问秦五她还有没有说其他的事,但转念一想,反正明日休沐,还不如亲自去她店里问她。 这顿饭吃得十分畅快,段书瑞满足地放下筷子,由衷叹道:“秦五啊,你的厨艺又精进了不少。你要是个女子该多好。” 秦五羞涩道:“公子,俺已经娶亲了。” “废话,我只是做一个假设而已。”段书瑞斜睨他一眼。 “但俺家中还有个妹妹,公子不嫌弃的话……” 段书瑞最烦别人给他介绍婚事,忙伸手制止道:“算了,你的好意我心领啦。” 他还没过够单身贵族的生活呢,成亲什么的别来沾边。 第二天,段书瑞带着穿杨二人来到鱼幼薇的茶肆。鱼幼薇隔着老远就看到了他,遥遥向他招手。 “先生,您想喝点什么啊?”鱼幼薇将一张食单随手递给他。 段书瑞随意瞟了一眼,叫道:“好啊,你果然在用阴阳食单!” 鱼幼薇东张西望,发现店里暂时还没有其他的客人来,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她尴尬而不失礼貌的一笑,伸手将食单抢了过来:“先生,别这么激动嘛。” 段书瑞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奸商。” 鱼幼薇嘻嘻一笑,说道:“老两样是吧?我这就去准备。” 她转身走进后厨,心里还在回味他刚才说的话——为什么他要加“果然”二字?难不成是裴文昌告的密? 想到这里,鱼幼薇将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好你个裴文昌!她定要拖稿一个月,让读者们好好叨扰一下他。 鱼幼薇知道段书瑞的性格,知道他不愿意占自己的便宜,于是偷偷在碟子里多放了几块点心。 茶点上来后,段书瑞端起杯子,问道:“幼薇,你新招的伙计呢?” 鱼幼薇随手一指:“喏,他在那儿呢。” 只见一个中年男子正弓着身子,卖力地擦拭着桌子。他不过四十岁出头,两鬓便已斑白,一看便知饱经风霜。 “你怎么不让秦五在你这里帮忙?”段书瑞不解道。 “因为秦五大哥一直在我这里,就没有人给先生做饭了啊。”鱼幼薇单手托腮,认真地看着他。“您一个人,便会饥一顿饱一顿的,还要带着穿杨陪您一起挨饿。” 段书瑞听了前半句本来大为触动,一听到后半句,立马偏过头,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您生气啦?”鱼幼薇扯扯他的衣袖,“别生气啦,大人有大量嘛。” “扯扯扯,袖子都被你们扯烂了!”段书瑞将自己的袖子杵到她眼前,“看你们干的好事!” 鱼幼薇仔细地端详了一番,发现他的袖子上果然有一个小洞。她不由得轻笑出声:“这是外袍吧,您脱下来,我带回去给您补补。” “不用了,你平时挺忙的。”段书瑞见势不好,连忙用力将袖子抽回来。 鱼幼薇动手想将他的外袍除下,段书瑞脸色大变:“鱼幼薇!你想干什么!”他急忙向旁边一闪,想挡开她的手。 秦五正吃得啧啧有声,听到他愤怒的低吼声登时停下咀嚼的动作,含糊不清道:“公子啊,鱼姑娘也是一番好心,您咋不领情呢?” 穿杨看不下去了,缓缓伸出手。段书瑞仿佛遇到了救星,大喜道:“穿杨快帮我!” 下一秒,穿杨就眼疾手快地除下了他的外袍,递给鱼幼薇。 段书瑞:“?” 就没有人在乎他的感受吗? “穿杨,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家伙!罚你今晚不许吃饭!” 鱼幼薇将他的外袍折好抱在怀里,呵呵一笑:“您现在还是‘上一休一’吧?衣服缝好后我会亲自送来的。” 第208章 上司责罚 从茶肆出来后,段书瑞狠狠瞪了穿杨一眼。 后者思索再三,除下外袍,恭恭敬敬地递给他。 段书瑞气得扭头就走。 他本来不想穿御赐的青袍,眼下自己的外袍被鱼幼薇拿去缝了,就算不想穿也非穿不可了。总不能穿自己的私服去办公吧? 于是这天,当他穿着一身青袍跨进翰林院大门时,收获了不少羡慕的目光。要知道当初提议让李将军出兵的官员里,绝大多数都是武将,只有极少数是文臣。他官位虽低,但那一身价格不菲的青衣却昭告了圣人对他的器重。 自从段书瑞和于琮结交后,于琮就对他十分照顾。尽管两人相差了将近十岁,但言谈甚是投机,于琮认为段书瑞的眼光非常毒辣,每每谈论到时局问题,他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所在。 这天,段书瑞正在拟写一份文书,于琮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偷偷站在他身后看了好一阵子,低声说道:“此处的格式有些问题。”说着,伸手指了指文书中的一处。 段书瑞被他吓到了,手指一个哆嗦,幸亏笔捏得紧,这才没有掉下来。 于琮低声说道:“修竹最近可是有心事?感觉你近来有些魂不守舍啊。” 段书瑞深吸一口气,佯装镇定道:“没有的事,谢谢礼用兄的关心。” “修改文书久了,难免会胸闷气短,注意力涣散。这也是常有的事。”于琮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宽慰。 突然,段书瑞想到什么,他打开随身携带的木箱,从里面取出一个颈托,递给于琮:“礼用兄,这是我给你准备的颈托。” 于琮感激地接过,直接将它戴在脖颈后面,感叹道:“修竹,还是你细心啊。” “这里面填充了艾草,有驱寒祛湿的功效。”段书瑞笑着说道,“这是我送给礼用兄的礼物。” “嗯,我试用一段时间,好用的话,再给家里人一人买上一个!”于琮高兴地说道。 段书瑞嘴角一抽,自己这也算是帮周莹做宣传了吧?但这颈托只有周莹一人会做,也不知道她一双手能不能忙活过来。 “修竹,你放心,假以时日,我定会给你送上一份大礼。”于琮贴着他的耳朵说道。 段书瑞心中一惊,刚想说自己不需要回礼,魏廉便从一排书架后探出头:“你们俩,不好好做事,在那里嘀咕什么?” 两人赶紧散开,段书瑞将格式有误的那份文书藏在桌子下面,心虚地翻开一本书。 魏廉看他正襟危坐的样子,眼睛黏在书本上,心想方才二人也许在讨论公事,心下稍宽。但当他的目光移到书脊上,却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你的书拿倒了。”他冷冷说道。 段书瑞心里“咯噔”一声,连忙将书重新翻了个面,低声说道:“大人,是下官的不是。” “以为一封奏书写得好,得了圣人青睐,就可以放松偷懒?”魏廉冷哼一声,“我告诉你,你还差得远呐!” 段书瑞神色讪讪,心里暗骂自己做戏也不会做个全套。 “你这周之内给我交三封奏书上来!写不够的话下个月不用来了!” 于琮替他求情道:“大人,修竹他只是有些精神不振……” 另一位年长的翰林也说道:“是啊,大人,您就宽恕他这一回吧!” 魏廉对于琮有些忌惮,他看了一眼段书瑞,说道:“哼!既然有人为你求情,我就给你宽限点时间!你这个月之内给我交三封奏书上来!格式、措辞不能有任何问题!” 段书瑞知道此事再无转圜余地,于是说道:“是。” 一想到自己寥寥无几的休息时间要拿来写奏书,段书瑞感到十分郁闷。 但是他还记得以前去拜访阅卷官时,孙谦说的话。 “你要是想早日功成名就,就必须付出常人意想不到的努力。不管上司如何苛责,同僚如何排挤,你都不能忘记自己的目标。” 想到鱼父去世前不甘的眼神,想到那无赖仗势欺人的嘴脸,他最终还是拿起笔,开始在稿纸上构思。 第209章 暗潮涌动 当九品小官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上一休一”,这天休沐,段书瑞原本打算一觉睡到自然醒,但想到自己被勒令写奏书,只能恨恨作罢。 写奏书什么的看似简单,但要想在一堆奏书里脱颖而出绝非易事。段书瑞不仅需要引经据典,还需要时刻注意措辞,既不能过分谦和,也不能恃才放旷,失了礼数。要是言辞过激冲撞了圣人,他就得小心自己头上这顶乌纱帽了。 段书瑞刚写完一封奏书,正靠在椅背上闭眼养神,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 “咯吱——”听起来是穿杨去开的门。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两个人交谈的声音隐隐传来,段书瑞不用去猜都知道来人是谁。 “先生,我来啦!”鱼幼薇左手提着一个食盒,右手抱着一叠衣服进来了。 “您的衣服我缝好啦,您试试呢。” 段书瑞慢悠悠地起身:“多谢啦。一路走来口渴了吧?穿杨,去厨房里拿个干净的茶杯来。” 穿杨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打量了一个来回,低下头急匆匆地走了。 段书瑞从鱼幼薇手上接过外袍,一缕微风入室,裹挟着皂荚的香气,缓缓送入他的鼻端。衣服被洗得干干净净,经过晾晒,凑近一闻还能闻到阳光的味道。 “我穿上看看。”段书瑞说着,三下五除二地穿上外袍,他理了一下衣领,偏头看向右边的袖子,见原来的小洞已经被针线补上。尽管针脚有些许粗粝,不过平常的社交距离根本看不出来。 鱼幼薇不好意思地说道:“先生,其实我阿娘来补的话,定能补得更好。但这毕竟是我犯下的错误,所以只能由我自己补啦。” “嗯,你补得很好。”段书瑞摸摸她的头,唇边泛起一抹温和的弧度,“我的要求不高,只要没有窟窿眼就够了。” 鱼幼薇见他没有责备自己,心里很是愉悦,她打开食盒,一阵甜香扑鼻而来:“这是我跟赵姐姐学做的点心,先生您可以尝尝!” 段书瑞取出一块绢布擦了擦手,拈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嗯,不错,有进步。” 穿杨将杯子送来,段书瑞给鱼幼薇倒了一杯茶,二人开始天南地北地聊起来。穿杨在门外看着,只觉眼前的公子收起了凌厉的气场,周身闪耀着柔和的光芒,浑身上下都写着“岁月静好”四个字。 说来奇怪,和鱼幼薇聊天竟然有醒神净心的效果,段书瑞甚至不用去院子里做俯卧撑,也不用一杯接一杯地灌浓茶,就能够迅速找回状态。 因为有奏书要写,段书瑞这个月在翰林院坐班的时间久了些。如果要问他翰林院和秘书省哪个好,他肯定会选翰林院。虽然翰林院距离他家更远,里面的老古董更多,但架不住一点——翰林院的伙食比秘书省好啊! 翰林院离皇宫近,每日出自御膳房的美食不计其数,圣人心情好的时候,便会差人送来一些佳肴,以示对臣子的嘉奖。段书瑞也能跟着一帮翰林前辈们沾沾光。翰林院的经费由圣人直接拨款,远高于秘书省经费,因此平时的伙食也更加丰盛。 这日午后,段书瑞和于琮早早吃过午饭,决定去花园里走走。 “修竹啊,你有考虑过以后的发展吗?”于琮用闲聊的口气问道。 段书瑞一愣,不知道他问这个问题是何用意,他沉吟片刻,缓缓说道:“小弟当然是希望能够仕途坦荡,前途光明了。” “你啊你,就装听不懂吧!”于琮无奈地摇摇头,“我觉得你能力出众,一直让你在秘书省修书,着实是委屈你了。” “总得慢慢来嘛。”段书瑞淡然一笑,“我啊,不管是能力还是性格上都还有许多不足,礼用兄你就算给我泼天的富贵,也要我接得住才行啊。” 于琮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说的很有道理!对啦,你知道狄公吧?” 提到这个,段书瑞可就不困了。他从小最爱看和狄仁杰有关的影视作品,史籍资料,对狄仁杰的事迹可谓是如数家珍。他笑着说道:“大名鼎鼎的梁国公,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于琮双眼放出光芒,问道:“那你对狄公审过的哪个案子最感兴趣呢?” “那当然是黄金案了!”段书瑞回答道,他将黄金案的来龙去脉大致说了,说道狄仁杰探案的精妙之处,不由得嘴角含笑,神采飞扬。 “嗯,看来你对审案子是颇有心得了。”于琮低声说道。 翌日,大明宫,紫宸殿内。 程辅国蹑手蹑脚走到懿宗身边,轻声说道:“陛下,公主殿下和驸马爷来啦。” “嗯,朕知道了,快请他们二人进来。”懿宗睁开双眼,眼里满是欣喜,“朕吩咐御膳房做的点心呢?” “回陛下,点心已经做好了。就等公主殿下入座呢。” 他话音刚落,一个笑盈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许久未见,皇兄近来身体可好?” 懿宗大喜,从龙椅上起来,向殿下走去:“朕的好妹妹!你来啦!” 程辅国见公主殿下来了,忙吩咐殿外的内侍送上茶水点心。 广德公主和懿宗乃是一母所生,从小便在一块儿玩耍,因此感情深厚。广德公主性子柔顺,没有半点公主脾气,因此深得懿宗喜爱。 于琮自觉的走在妻子身后,见懿宗走来,忙跪下行礼:“臣参见陛下!” “妹夫不必多礼,快快起来!”懿宗连连摆手,“今日是家人见面,搞得这么生疏作甚?广德,朕准备了你最爱的桂花糕,你尝尝。” 二人笑着入座,广德公主吃了两块点心,和懿宗闲聊了会儿家常,就笑着告辞离开。 “广德,你怎么这么快就走了?不多坐会儿么?” “皇兄,臣妹许久未见皇嫂啦,实在想念得紧,这就打算去找她说上几句体己话呢。” “好好!你去吧,她这阵子也时常念叨着你呢。”懿宗笑着说道。 广德公主离开后,懿宗看向于琮,笑着嘱咐道:“朕这个妹妹,打小就听话,性格也好,爱卿你可要好好待她啊。” 第210章 新的考评 于琮说道:“陛下请放心,公主殿下人缘极好,上到将领文臣,下到奴婢家仆,没有不对她交口称赞的。臣得此佳偶,真是三生有幸啊。” 他这一番话说得言辞诚恳,听上去没有丝毫作伪,懿宗自然龙颜大悦:“爱卿所言极是啊。” 二人又随意闲聊了两句,懿宗见气氛到了,忽然似有意似无意地提起:“大理寺主簿卫远年事已高,昨儿已经给朕递交了告病还乡的折子……这样一来,大理寺主簿一职恐要空缺出来,爱卿久居翰林院,可有人选推荐?” 于琮先是一愣,随即本能脱口道:“什么?卫大人病了?” 那模样十足十的像极了一无所知。 见懿宗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于琮这才回过神来,皱眉思索良久,犹疑道:“这……陛下恕罪,臣这阵子忙得焦头烂额,实则无暇顾及其他。大理寺主簿一职何等重要,臣一时也想不出最合适的人选……” 懿宗怀疑他在推脱:“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但说无妨。” 于琮按了按眉心,顿了顿,答道:“臣是个外行人,对审核案件一无所知。不如让大理寺卿高大人亲自出题,在朝中公开考评,有能者居之?” 这一下倒是出乎懿宗意外,他身子前倾,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考?” “臣以为,现在非常时期,陛下理应大胆用人,而不应该局限于官位高低。”于琮拱手说道,“不如效仿科考,一轮笔试,一轮面试。笔试就在朝中进行,面试则在大理寺内进行,由寺卿大人亲自监考,陛下认为呢?” 他这一番话说得甚是巧妙,懿宗沉吟了一会儿,双目一亮:“爱卿这个提议极妙,朕定会将你的提议转告给寺卿的。” 说着,他大吼一声:“程辅国!” “奴才在!”大太监程辅国正在角落缩着呢,闻言连忙踮着小脚赶来,“陛下有何吩咐?” “派人去给大理寺寺卿高大人传话,让他明日朝会散会后留一阵子,朕有要事与他相商。” “奴才遵命!”程辅国听出他语气急切,不敢有丝毫怠慢,忙不迭地去了。 于琮从大明宫离开后,转头就将此事告诉了段书瑞。 不过他略过了自己故意装傻、而后主动提出公开考评等细节,只说了圣人会在不久后进行考评,凡是有意向的官员皆可以报名参选。 “我能力有限,也帮不了兄弟你太多忙。”于琮拍拍他的肩头,“我能做的只有给你传信了。” “礼用兄这是哪里的话!”段书瑞笑道,“若不是你提前告诉我这个消息,我恐怕都不知道有这回事。你早一些告诉我,我也好早作准备。” 于琮微微一笑,说道:“修竹你要加油啊,我很看好你!” 段书瑞得知消息后没有磨蹭,快马加鞭赶回家中。他回屋后,拉直身子伸了个懒腰。想到自己的三篇奏书已经写完了两篇,他满意一笑,只要在明日之内写完第三篇,他就可以尽快投入备考队伍中。 大理寺主簿,是从七品上官员,越级晋升在唐代较为少见,但也绝不是没有。只要能把握住这次机会,自己马上就可以升职加薪了! 圣人说到做到,朝会后果然将大理寺寺卿高明哲留下了。 高明哲站在原地,躬身行礼,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生怕圣人借题发作。 “高爱卿,你可是个大忙人啊!朕知道你大理寺事务繁忙,朕就长话短说了。”说着,懿宗将于琮的提议说了,高明哲一言不发地听着,面上一派恭敬,内心却在腹诽。 究竟是谁给圣人提的馊主意啊!自己原想举荐自己的得意门生来当这大理寺主簿,如此一来,自己想偏心都不行了。只能让自己的徒儿和一众想要竞争职位的官员们一决高下了。 “关于考试的形式已经定下来了,至于阅卷的工作,还需要爱卿你多多费心啊!”懿宗语气凝重地说道。 高明哲连忙点头称是。 “第一轮笔试为了保证客观公正,便由刑部尚书颜思衡出题,由爱卿你来阅卷。第二轮面试地点就选在大理寺,除你之外,朕会再派两名考官,由你们三人共同打分决定考生的面试成绩。两轮下来,总分最高者为新一任主簿,你意下如何啊?” 高明哲险些咬碎一口老牙——他与刑部尚书颜思衡向来不对付,圣人这么安排,明显是故意的啊!但圣人已经拿定主意,最后一句显然不是为了征询他的意见,他只能答道:“陛下这个提议可谓尽善尽美,臣已经没有什么能补充的了。” 懿宗满意一笑,说道:“那就这么定了!爱卿,你觉得这考评多久进行合适啊?” “臣手上还有些卷宗没处理完,等臣处理完,最快也是六月上旬了。” “那就于五月月底先进行笔试,届时由爱卿阅卷,朕再给你派两个帮手。等结果出来后,再选取排名前十的考生进入六月中旬的面试!”懿宗大手一挥,果断地说道。 走出宫门后,高明哲脸上的笑意尽数消失,他步履匆匆地往大理寺方向走去,打算将这个消息告诉自己的得意门生。 段书瑞自从得知了这个消息后,开始不舍昼夜地复习。 世人常说“事以密成”,他原本打算对任何人都三缄其口的,直到这日陈斯年亲自登门。 段书瑞正在床上躺着闭目养神呢,听到穿杨的通报声,赶忙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桌上的法律书籍凌乱的摆着,眼看是来不及收拾了。 陈斯年笑着说道:“修竹,何故这么忙?听父亲说,你已有两个月没去看他了!” “最近的确忙于公务,没找到合适的时间。”段书瑞有些心虚地说道。 “嗯,我并未怪你。”陈斯年说道,“对啦,告诉你一件事。” “师兄请讲。” “我明年便打算辞官了。”陈斯年皱着眉头说道,“近年来,父亲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我也该放下诸多公务,回去尽孝了。” 段书瑞一愣,想到陈伯头上日渐增加的白发,心里愈发难过。 第211章 赏荷之宴 送走陈斯年后,段书瑞心里感触颇多,他坐在书桌前,久久不能静下心来。 这世界真是一个巨大的围城。城里的人削尖了脑袋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挤破了头想挤进去。自己这位师兄何等聪明,如今也只是五品官职,自己能比他强到哪儿去呢? 还有不到两周的时间就要考试了,段书瑞本来是想宅家复习的。 但五月二十,皇帝邀请刚入职一年的进士到曲江赏荷。这种邀请是万万不能推脱的,无奈之下,段书瑞只得去了。 之前来的时候是春天,池畔开满迎春花。而如今是夏天,曲江池中开满荷花,满池的绿色中点缀着粉色、白色,清凉之意扑面而来。 跟着小厮走进院子里,只见于琮在亭子里坐着,上首还坐了一个人。 段书瑞微微一愣,旋即跪下,三跪九叩地行礼。 圣人怎么这么快就来了?也没人提前知会他一声啊?总得留点时间让他做个心理准备吧! 懿宗笑着说道:“起吧!不必如此多礼。我听于爱卿提起过你,你就是新入翰林院的今科进士吧?” “回陛下,正是下官。” “嗯,你这次来,还特意穿了朕赏赐的袍子。”懿宗上下打量了一下他,“不错,这身衣服你穿着很合身。” 段书瑞谢过圣人,在内侍的指引下在座位上坐下。 由于进士们大多都被分配到了各地,所以此次聚会只邀请了留守长安的京官。 段书瑞旁边的座位一直空着,直到宴会快要开始了,这位仁兄才姗姗来迟。段书瑞看到那熟悉的折扇,心头又惊又喜——来人居然是崔景信! 崔景信也看到了他,咧嘴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天子没有发话,众人自然不敢轻易动筷。懿宗待内侍满上酒,举杯朗声说道:“往常曲江的荷花都是六月开花,如今竟然提早了十天开花,可见今年不同寻常啊!诸位不必拘束,就把今日之宴当成寻常家宴就行!席间可以自由离席敬酒,也可以踊跃表演才艺!” 段书瑞暗暗心惊:竟然还有这样奇葩的规定?但他一偏头就看见崔景信闪闪发亮的眼睛,心想以自己对他的了解,他可能还真的会上去展示一把才艺。 宴席开始了,众人看到圣人与于琮说话,纷纷不再拘束,开始和熟人朋友畅聊起来。 段书瑞没有说话,倒不是赏景,而是在搜肠刮肚地想着诗词。这种场合圣人一来兴致,就会随机请人赋诗一首,他好歹也是个翰林学士,总不能表现得太差,否则会被人笑掉大牙的。 崔景信怎会知道他心中的想法,伸肘捅了捅他的右臂:“段兄,闷着干嘛?陪我喝酒啊!” 段书瑞:…… 他举杯转向崔景信:“崔兄,你真是一点没变啊。” 崔景信端着酒杯往他杯子上一碰,得亏段书瑞拿稳了,要不然当场得被泼一袖子酒:“段兄,你最近在忙些什么?我三番五次地派人送信,约你出来玩,你都说没空!” 段书瑞沉吟着,不知道要不要把自己正在备考这件事抖出来。 第212章 林中奇遇 就在这时,懿宗笑着说道:“光是饮酒赏荷有些单调,不如诸位来吟诗作对如何?” 众进士纷纷喝彩。 “陛下这个提议好啊!” “如此良辰美景,不做上一首诗是说不过去啊!” “只是该请谁来开这个头呢?” 懿宗笑道:“依朕看,就由两位状元来带头吧!” 段书瑞心下一奇:怎么会有两位状元? 崔景信看到他目光呆滞,压低声音对他说道:“这次圣人还邀请了明经科的进士,也都是些在长安为官的……” 段书瑞心下了然,轻轻点头。 “李亿李录事,朕看过你写的诗歌,写得不赖啊!”懿宗笑着望向李亿,“便由你来开头吧!” 段书瑞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颤抖着手放下酒杯,右手紧握成拳,四根手指狠狠嵌入掌心,下唇紧咬,眼球上爬上一抹血丝。 想到此人就是导致前世鱼幼薇为情所困、最后不得善终的罪魁祸首,段书瑞就恨不得将其吊起来鞭打一顿,以解心头之恨。他连着看了李亿好几眼,越发觉得此人面目可憎。 李亿笑着起身,躬身行礼:“那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着,他沉思片刻,做了一首以荷花为题的诗歌。对仗工整,词句优美,能够在短时间内作出这样的诗,作诗之人功底可见一斑。 段书瑞一个字也没听到,他低着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连崔景信拼命朝他使眼色也没看到。 崔景信有些无奈:大哥,你好歹准备一下啊!说不定马上就要轮到你了! 李亿之后,便是杜宇衡了。他也不甘示弱,几乎是脱口而出一首诗歌,惹得众人频频侧目,连连鼓掌。 这时,懿宗笑着说道:“诸位请安静一下。”满座士子登时不敢再喧哗。 “按照顺序来作诗有何趣味?不如咱们来玩击鼓传花吧!”懿宗话音刚落,就有侍卫拿来花球,另一个侍卫则揭开一块红布,红布下赫然是一台鼓。 听着鼓声响起,段书瑞收敛心神,开始思索着诗词。他运气实在是好,因此连着三轮下来都没被抽到。 几场游戏玩下来,众人都有些意兴阑珊,纷纷向圣人提议去玩“投壶”。 段书瑞看到有一些酒力不胜的进士告辞离开,本想找个由头先走一步,却被崔景信拉住了。 “段兄,你我许久没见了,咱们一起去玩投壶吧!看兄弟给你露一手!” 段书瑞看着他那双摄人心魄的桃花眼,到底没忍心拒绝。 二人顺利融入玩投壶的队伍,段书瑞瞄准酒壶投了好几回,都没有投中,不由得有些气馁。崔景信撸起袖子,向他眨眨眼:“段兄,看好了!”他拿起一支羽箭,深吸一口气,瞄准酒壶,“哧”的一声,羽箭破开风声,“啪嗒”一声落入酒壶。 围观的众人看了,均鼓掌大喊:“崔兄,你可以啊!” “投一支不过瘾,再多来几发!” 崔景信哈哈一笑,又连着投中好几支,这才排到队伍后面。他对段书瑞说道:“段兄,你听我一言,投壶时切忌三心二意,只要瞄准壶口,心无旁骛,手上再控制下力度,定能投中。” 段书瑞感激地望了他一眼:“谢谢崔兄,我一会儿便照你说的试试。”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已经慢慢释怀。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走——鱼幼薇还没有遇见李亿,交趾一战大唐也取得了胜利。如此看来,事情还是有转圜的余地的。 他强迫自己将脑海中的一些杂念清空,轮到他时,他拿起羽箭,双眼微眯,双腿呈扎马步的姿势,轻轻一掷,果然掷中了! 段书瑞见状微微一笑,崔景信却是高兴地扑上来摇晃着他的肩膀:“段兄,你中了!你中了!” 段书瑞:…… 真是傻子,这点小事,有必要这么高兴么? 心里想着,他还是拍了拍崔景信的肩膀:“悠着点,你快把我脑浆都晃散了。” 在段书瑞纵情娱乐的这档子功夫,鱼幼薇也没闲着。 天微微亮的时候她就动身出发,依着路人的指示来到了一处山林里。今日茶肆闭馆一天,她打算趁休息的功夫,收集一些山泉水。 鱼幼薇背着有她半个人高的背篓,小心翼翼地穿梭于山林之间。走累了,她便停下来喝两口水。她随身携带着罗兰送她的那本《茶经》,不时掏出来翻看两页。 “陆茶圣认为用山泉水煎茶最好,江河水较差,井水最差……”鱼幼薇翻动书页,小声念叨着,不时抬起头看看哪里有泉眼。 四周静谧无声,只听到几声鸟叫。阳光透过林间叶隙,温和的倾落于石板上,她将头上的斗笠拉下来些,又开始低头看书。看了一会儿,感觉腹中饥饿,忙从怀里取出一个白馒头,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这时,林间隐隐传来一阵衣袍曳地的“沙沙”声,她停下咀嚼的动作,还没决定好要不要躲起来,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 鱼幼薇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这人身上,这是个和尚,四五十岁的模样,披着一身浅灰色袈裟,面容庄严,缓步而来。 鱼幼薇对和尚本无喜憎,但看到这和尚的一瞬间,心里飞速闪过一个念头:“此人真像个得道高僧啊!” 那和尚若有所感,抬头正对上她的目光,他目光清澈,眼睛里好似有一汪浩瀚星海,让人看一眼能沉浸其中。 和尚双手合十,遥遥地冲她行了一礼。 鱼幼薇怔愣片刻,也向他拱手行礼,她心里还在犹豫要不要过去,一双脚就先动了,带着她整个人向和尚走去。 “阿弥陀佛,这位女施主好。贫僧云游至此,囊中羞涩,已有半日未进水米。还望施主慈悲为怀,施以些许斋饭。”和尚双手合十说道。 鱼幼薇挠了挠脑袋,从衣袖里掏出仅剩的一个白馒头,递给他:“大师,斋饭没有,馒头可以吗?”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和尚微笑着接过馒头,“谢谢施主,馒头就够了。” 二人寻了两块干净的石头坐了,开始啃起馒头来。 第213章 迷失的心 鱼幼薇一边啃馒头,一边偷看和尚。 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几个和尚云游四海呢!在她的印象中,和尚不是在吃斋念佛,就是在烧香祈福。 “对了,我还未请教大师的法号呢。”鱼幼薇费劲地将最后一口馒头咽下,看向和尚。 “贫僧法号‘寒山’。”和尚笑眯眯地说道。 “阁下莫不是‘寒山子’?”鱼幼薇的手一抖,包馒头的油纸掉在地上。 寒山笑道:“这是僧侣相赠的贱号,贫僧愧不敢当。” 这位和尚正是大名鼎鼎的“寒山子”。他生性豁达洒脱,最喜结交小友,方才看见鱼幼薇自己携带食物不多,还肯拿出一部分与自己分享,心下已有三分欢喜,眼下又听她说起自己的名号,想来并不是寻常女子,不由得起了攀谈之心。 二人天南地北地闲聊起来,鱼幼薇说道:“大师,我素来心直口快,如有得罪,还望您见谅。今日有幸见到尊长,可否请教您几个问题?” 寒山笑着说道:“施主是知书达礼之人,提的问题自然不会出格,请说吧。” 鱼幼薇低声道:“大师,这么问可能有些冒犯……您为何选择出家呢?” 寒山呵呵一笑:“施主不是第一个问贫僧这个问题的人。十年前,贫僧会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但十年后,贫僧已经能做到坦然将其中缘由说与他人知晓。” “贫僧年轻时,曾渴望考取功名,在朝廷崭露头角。无奈事与愿违,屡屡落榜,最后终于心灰意冷。由于家道中落,加上屡试不中,亲人对贫僧的态度也是急转直下,贫僧倍感孤独,这才萌生出离家幽隐的念头。” 鱼幼薇双手托腮,认真地听着。她的目光望向广袤的山林:“书本上说,出家人‘看破红尘,四大皆空’。常人也能做到这些吗?” “心中了无牵挂,少一些欲望贪念,一心只专注于修行,就能够慢慢接近‘四大皆空’的境界了。” 鱼幼薇听到“贪念”二字,唇边泛起一抹苦笑,心道贪念有这么好去除吗?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鱼幼薇看到晌午已过,忙向寒山告辞:“叨扰大师了,我还要去收集一些山泉水,咱们就此别过吧。” 寒山问道:“施主收集泉水可是为了泡茶?” 鱼幼薇点头称是。 “贫僧方才从西边过来,正好经过一处泉眼,可以带施主前去。”寒山双手合十,缓缓说道。 一番交谈下来,鱼幼薇知道他没有丝毫恶意,于是请他带头。二人一前一后,走了大约两炷香的时间,终于找到了一泓清泉。此时山间已升腾起一股雾气,山岚似织,林泉响韵,这番景象颇有几分禅意。 鱼幼薇水袋里的水早已喝光了,见状满心欣喜,连忙小跑到泉眼边,俯下身子,捧一掌入口。泉水冰凉而纯净,清甜直透心脾,让她瞬间忘却了路途的疲惫。 鱼幼薇舔了舔嘴唇,想道:“这泉水正好适合泡茶!”这般想着,她将水袋和两个大陶罐在溪边呈“一字形”摆开,开始舀水。 寒山站在一块岩石后面,看到她站起身,说道:“施主,你看那座山上有一座道观。” 鱼幼薇小心地将陶罐装好,顺着他的手势望去,果然见到对面的山上有一座巍峨耸立的道观。只是离得远了,看不见牌匾上的名字。 “那是咸宜观。”寒山看透她的心思,缓缓说道。 “咸宜观?” “这座道观乃咸宜公主筹资修建,咸宜公主,正是玄宗与武惠妃之女。” 鱼幼薇听他解说着这座道观的由来,隐隐对其产生浓厚的兴趣。 她向前走了一步,耳边是清泉汩汩的流动声,还有大风的呼啸声——是的,现在起风了。对岸的山峦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回声,说不清是钟声,风声,还是别的声音,但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当她的脚要踏入水中时,寒山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施主,回头是岸啊!” 鱼幼薇眼里有片刻失神,突然她听到心底响起一个声音:“回去吧,你不属于那边!”她骤然回神,收回脚,颓然跌坐在岸边。 寒山从岩石后过来,想要扶她起来:“施主,你没事吧?” 鱼幼薇的目光有些涣散,她回想起刚才的遭遇,仍觉得有些心惊胆战。自己仿佛被山间鬼魅蛊惑,一步步踏向设好的陷阱。她婉拒了寒山的帮助,自己爬起来,喘息着说道:“方才谢谢大师提醒。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大师要去往何方呢?” 寒山说道:“贫僧与大慈恩寺住持是多年好友,明日正准备去见他一面。” “既然如此,咱们一同走出林子吧。”鱼幼薇重新背上背篓,“大师路费够用吗?” “阿弥托佛,施主赠予贫僧一餐,已然解了贫僧的燃眉之急。贫僧已别无他求。”寒山双手合十道。 鱼幼薇回家后,将两个大陶罐取出来。她除下外衫,只留里衣,随后躺了下来。鱼母见她饭也不吃,担心她身体不适,凑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 “阿娘,我没发烧。” “那是中暑了么?你这几天都没好好休息,尽忙着在外面瞎跑了。”鱼母毫不客气地数落她。 “我那是瞎跑吗?一切都是为了咱们茶肆的生意。”鱼幼薇勉强一笑。 鱼母何等了解女儿,见她神色有异,打趣道:“你这脑袋里装的念头可不少,可别是魔怔了吧。” 闻言,鱼幼薇睁开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阿娘,问你个问题。” “如果,我是说如果啊……”鱼幼薇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小,“我想去道观修行,你会同意吗?” “你想都别想!”鱼母厉声道,她的面容顷刻间血色全无,“是谁让你动了这个念头的?告诉我!” “阿娘,您这么生气干嘛。”鱼幼薇说道,“阿耶在时,不是也动过‘把我送入道观’这个念头吗。” “那是因为你太活泼好动,你阿耶想把你送进去磨炼一下心性!又不是打算一辈子让你待在里面!” 鱼幼薇知晓母亲的性子,不愿意再与她做无谓的口舌之争,她向里翻了个身:“我累了,我要睡啦。” 鱼母看着她倔强的背影,心中没来由的一酸,无声叹了一口气。她呆立半晌,转身出去了。 鱼幼薇感觉自己的内心在承受着从未有过的煎熬,寒山的话仍回荡在耳边,她闭上双眼,急切地期盼着白昼的降临。 第214章 立下赌约 赏荷宴结束后,李亿回到家中。他感觉身上一阵燥热,除下外袍递给婢女柔儿,随口问道:“夫人睡下了吗?” “回郎君,夫人今天身子不爽,老早就睡下了。” 李亿听完没什么反应,只点了点头。 柔儿看他面色潮红,担心地问道:“郎君可要喝些醒酒茶?宿醉实在伤身啊。” “你去安排吧,别惊动了夫人。”李亿摆摆手。 柔儿向他行了一礼,匆匆退下了。 饮酒茶很快被端了上来,李亿一边揉着眉心,一边沿着碗边喝了一口。 茶里加了蜂蜜,一碗茶下肚,他感觉失去的神智回来了些许,胃里也好受些了。 “柔儿,这醒酒茶是在哪儿买的?” 一旁的柔儿赶忙上前,接过他手上的茶碗:“回郎君,是在崇义坊的一家茶肆买的。” 不知为何,李亿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幅场景—女孩背着一个茶篓,亦步亦趋地跟在师傅后面,茶篓里装满新鲜的嫩叶。 这是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的场景。 鱼幼薇是长安人氏,她如今也应该回来了吧?茶肆的主人会是她吗? “柔儿,明天随我一同去那家茶肆看看。” “是。” …… 鱼幼薇休息了一晚,感觉自己又恢复到精力充沛、干劲十足的状态。 “阿娘,我先走一步啦!”鱼幼薇来不及吃早饭,叼着一个胡饼就冲出去了。 “你先去店里吧,我一会儿就来!”鱼母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鱼幼薇将两罐山泉水倒进后厨的一个大缸里,挽起袖子,开始一天的忙碌。 但不知为何,她今天似乎运气不佳,不是水一直没烧开,就是揉面的时候将粉尘呛到气管里,咳了个惊天动地。 “真是奇了怪了!”鱼幼薇不满地嘀咕着。她一个抬头,见到赵娘子来了,忙挥手向她打招呼:“赵姐姐!” “幼薇啊,我来和面吧。”赵娘子洗过手,接过她手上的活儿,“你去准备茶具吧。” 鱼幼薇应了一声,她刚将茶具摆好,客人就三三两两地来了。 “鱼娘子好啊!” “前几天去了别的茶肆,你猜怎么着?那些茶博士的手艺可赶不上鱼娘子啊!” 鱼幼薇笑着听他们闲聊,手上的动作可没闲着。这几位顾客都是店里的老主顾,不用他们细讲,她也知道他们要点什么。 忙到未时,店里的客人才有所减少,鱼幼薇舒了一口气,盘算着将茶具收好,一会儿早点打烊。 他们店里的客人以平民居多,喝的大多都是用最普通的方式泡的茶水,一般情况下,一天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客人会点名看茶艺展示。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鱼幼薇回过头,刚想说一句“我们要打烊了”,看到来人的面容,她陡然一惊。 “鱼娘子,别来无恙啊。”李亿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笑着说道。 鱼幼薇稳住心神,淡淡地说道:“这里可不是什么叙旧的地方。” 李亿在桌子旁坐下,示意柔儿点单。 “我家郎君说,想点娘子这里最贵的茶。” 鱼幼薇的面上一派波澜不惊:“您来晚了,我们已经要打烊了。最贵的茶也是工序最多的,恕不能供应。” 李亿在她这里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气恼。他只是看着鱼幼薇,笑道:“那就请娘子上一壶最便宜的茶吧。” 鱼幼薇一语不发,回到后厨准备。 “幼薇,外面那位公子是谁啊?”赵娘子压低声音问道。 “我不认识他。想来他也是慕名而来的吧。”鱼幼薇头也不抬地回答道。 “是吗?看着可不像啊!”赵娘子的双目里闪耀着八卦之光,“他长得真俊,和段公子相比也不遑多让啊!” 哪里不遑多让了,他明明赶不上她家先生好不好。赵姐姐年龄也不大,怎么眼神这般不好? 鱼幼薇眉头微蹙:“赵姐姐,今天发生的事情,千万不能告诉先生。” “为什么?”赵娘子惊讶地问道,“你又没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鱼幼薇也说不出为什么,只是本能地不想让段书瑞知道。 “茶好了,请慢用。”鱼幼薇将一壶茶放到桌上。 李亿凝望着她的双目,叹息道:“幼薇,你一定要和我这般生分吗?” 鱼幼薇转过身说道:“我说了这里不是叙旧的地方。” “那你让他们先离开吧。” “李公子,你以为你是谁?”鱼幼薇嗤笑一声,“你觉得我会为你破例吗?” “那好,我只告诉你一件事。劳驾你请他们回避一下,我说完就走,如何?” 鱼幼薇掂量了一下,还是决定同意他的提议。 “阿娘,赵姐姐,郑大哥,请你们先在院子里休息一会儿,我和这位公子有点事要聊。” 三人异口同声地答应了。 鱼母出去之前还特意朝李亿看了一眼,见此人五官端正,气度不凡,暗自点了点头。 看到三人离开后,鱼幼薇向李亿走了过去,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下:“你有何事,说来听听吧。” “鱼姑娘,在下曾经的一些举动有些唐突,冲撞了姑娘。还请姑娘见谅。” 鱼幼薇微微一愣,下意识说道:“你不必道歉。” 言下之意,你以后离我的生活远一点就好。 但李亿显然没有听出这层弦外之音,接着说道:“之前在集贤书院时,我和李浩大哥聊过,他说你年纪尚小,暂时没有定亲。如今两年过去,姑娘也已满十六。在下想和姑娘定下一个赌约。” “什么赌约?你说来听听。”鱼幼薇秀眉微蹙。 “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会向姑娘提亲,请姑娘届时再给我答复。如果你没有喜欢上在下,在下保证不再纠缠姑娘。不过,我有信心让你在一年的时间内喜欢上我。” 鱼幼薇气笑了:“你倒是自信。但我为何要和你打这个赌?” “怎么,你怕自己会输吗?”李亿微微一笑。 鱼幼薇被他这没来由的自信逗笑了:“赌就赌,不过,我得加上一句。” “姑娘请讲。” “若是你赌输了,我要你彻底离开我的生活。”鱼幼薇冷冷说道。她那双时常蕴着笑意的眼眸霎时间褪去所有温度,只留下无尽的冰寒。 李亿眼中厉色一闪,须臾间,他便调整好神色,说道:“好,我答应你!” 第215章 如此考题 段书瑞在备考的间隙,会停下来休息,休息时难免胡思乱想。他想不通圣人为何会大费周章地举行两轮考试,难道仅仅只是为了选一个大理寺主簿? 按理说,唐代六品以下官员均由吏部选拔,为何这次圣人决定让多方力量同时参与选拔?这究竟是对吏部侍郎的不信任,还是…… 想的越多脑袋越痛,他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索性靠在椅背上闭眼养神。科举考试是知道考试范围的,而这次考试却没给任何考试范围,他只能凭借自己有限的经验去准备。 而且这次考试和殿试一样,是在宫里举行的!自己还得再熟悉一遍各项礼仪,以免在御前失仪。 终于到了五月二十六日,考试开始了。 段书瑞两手空空地到了宫里,笔墨纸砚都由考场准备,不用考生携带。 考试在大明宫内寒元殿前的广场举行,由圣人担任主考官。圣人端坐于上,考生在下答题,作弊之人会被看得一清二楚。如果真的有人敢在圣人眼皮下作弊,这将是他最后一次面圣! 御道上,已经有不少考生在排队了。 段书瑞没有看到熟悉的面孔,不由得暗自松了一口气。尽管科举考试中有不少熟人,但大家都是奔着“做官”的目的去的,彼此也算是志同道合。而今天这种考试可不一样,这就是妥妥的职场竞争考试啊! 礼部还特意安排了小吏整理队形。队形整理好后,就该核验身份了。这场考试虽然没有“惟京官才能参加”这类限制,但消息放出到考试开始只有半月时间,一些偏远地区的地方官就算想赶回来,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验明官身后,考生们按照报名的先后顺序排着队,安静地进入寒元殿前的广场,此时天已经亮了。 段书瑞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周边环境,只见广场上摆放着一张张桌椅,上方的汉白玉阶上有一张龙椅,正是圣人坐的地方。 考场里的座位顺序也是按照报名顺序来排,段书瑞是最先知道消息的,但他可不敢第一个报名,这不就摆明了他和于琮关系甚密吗?因此,他故意在报名截止的前一天才报名,因此他的座位在靠后的角落里。 坐在后面也挺好的,若是坐在前面,想到圣人就在自己上方不远,难免紧张忐忑。 考生们到齐后,副考官们也到齐了。段书瑞看了看考生的数量,心里略微松了一口气。参加考试的进士不过二三十人,自己的压力也没有殿试时那么大。 笔试时间为一天,黎明进场,黄昏交卷,时间还是比较充裕的。 段书瑞不怕遇到难题,怕的是遇到一些不按常理出的题,以及一些特别敏感的题目。 结果看到试卷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懵了。 出题的人究竟是何居心啊? 他不用抬头去看都能肯定,懵的不是他一个人,在场的人全懵了。 第一题就是“如果汝为盗贼,欲窃于富贵之家,当何如”。 好家伙,这是还没有进入司法部门,就要把自己送进去的节奏啊! 这种题该怎么答?如果答得太弱智会被人当成弱智,如果答得太详细很有可能会成为御史大夫的重点监察对象啊! 段书瑞正处于天人交战的状态,他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将其当成一道“奥赛题”来作答。许多时候不能以常理断案,因为你一开始并不知道犯罪分子真实的想法,以及他的作案动机。 他在稿纸上构思好结构,理好大概的行文脉络,咬牙开始动笔。 他将文章大致分为“前期观察”、“确定最佳动手时机”、“制定作案路线”、“制定逃离路线”等多个版块,生怕自己的答案不出众,还制定了好几条作案路线。一番奋笔疾书后,他看着一纸罪状,有些牙疼。 为什么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呢? 他在草稿纸上写写划划,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提笔写到——“盗窃之举,悖于律法,违于道义。虽一时得逞,亦难安枕。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故世人当循正道,以勤劳务实谋生计,勿起此非分之念。” 不错!好歹要让阅卷官知道,自己的价值取向是正确的。 一众官员在下面奋笔疾书,懿宗坐在上头,看着一个又一个愁眉苦脸的考生,心思却飘远了。 他当然知道刑部尚书颜思衡与大理寺卿高明哲不对付,这两人彼此看不上对方,但同时又是最了解彼此的人。 颜思衡明白高明哲会想方设法地将自己的人推上这个位置,定会反其道而行,故意出一些偏题怪题为难考生。 而高明哲也知道颜思衡的得意门生,在面试之时,定然不会给他打太高的分数。 两场考试累计分数最高者获胜。这样一来,他们二人最看好的学生入选的机会其实都不大。 懿宗得意的想着,忽然感觉腿脚一阵酸麻,想来是坐久了。他揉捏了一下腿部,随即站起来,准备巡视一下考场。 圣人巡视考场是符合规矩的,有些考生心理承受能力差,圣人一走到他身边,他一个紧张,手抖之下弄污了答卷,那就大事不妙了。 懿宗没有在谁旁边停留,他慢慢地踱步到最后一排的角落,又从角落慢慢往回走。 经过段书瑞的身边,懿宗有意无意地扫视了一眼他的答卷,看到他一张答卷写得满满当当的,心中已有几分满意。不管正确率如何,至少这位考生的态度是端正的! 懿宗对每位考生的背景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大唐在“宦官干政”和“牛李党争”两座大山的压迫下早已元气大伤,平心而论,他是希望寒门士子崛起的。 但他是天子,做事不能留下太多把柄,朝中那些老狐狸有哪个是吃素的呢。 他的目光落在段书瑞的后脑勺上——这个士子出身寒门,殿试成绩又靠前,不知道这次他能否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 第216章 芙蓉玉镯 段书瑞沐浴着圣人的目光,手下的字迹分毫不乱。 自己可是经历过大场面的,怎会因一个人的目光而方寸大乱? 大广场上,除了主考官圣人,还有几位副主考,其中两位是面试的考官。他们见懿宗在段书瑞的身边停留时间最长,头脑开始飞速运转。 莫非陛下对这位考生的印象最深刻?那么面试时,就得给陛下看中的人一点面子了……要知道这次笔试是排名性考试,不糊名的! 段书瑞没留意圣人在他身边停留了多久,他答完题后只觉得头昏脑涨,腰膝酸软,只想回去睡一觉,哪里还有时间留意其他的? 待到考试结束,他便和其他考生一起,排着队,整齐地退出大殿。 圣人还算体恤,特意给这次参加考试的官员们放了两天假。段书瑞一觉睡到自然醒,起来活动一下四肢,决定上街逛逛。 他没什么想买的,只是在家复习待出了阴影,眼下笔试告一段落,面试还有一段时间,自己可以到处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穿杨看见他穿好衣服准备出门,自觉地起身,跟在他身后。 两人在东市逛了一圈,段书瑞在一家卖牡丹的铺子前停留许久,正当穿杨以为他要掏钱购买时,他神色淡淡的来了一句:“不好看,不买。” 过了一会儿,段书瑞在一家香粉店门口停下,正当穿杨以为他要掀帘子进去时,他漠然开口:“太香了,不买。” 穿杨提心吊胆地看着他,心道幸亏他家公子声音小,要不然店家还不得冲出来将他臭骂一顿啊! 又走了两炷香的时间,二人经过一家首饰店。正当穿杨以为段书瑞要大步走开时,他幽幽说道:“进去看看吧。” 穿杨:…… 人家都说女人的心思最不好猜透,这男人的心思也不好猜啊! 段书瑞一走进店铺,一个珠光宝气的卷发胡人便迎了上来:“这位公子,想买些东西送给心上人吗?” 听到“心上人”三个字,他的喉头一阵发紧,下意识地反驳道:“为何一定要送给心上人?送给母亲、家中姊妹不行吗?” 胡商:“?” 这位公子看上去脾气不好啊!他见状赔笑道:“那您慢慢看,有需要的话再叫我。”说着,一个箭步溜到柜台后。 段书瑞轻哼一声,双手背在身后,开始打量起货架上的商品。 当他走到最里面的一排货架时,忽然停住了。 摆在他面前的是一枚芙蓉玉手镯,粉光流转,颜色温润。 这样的芙蓉玉首饰他是见过的。 在他中考结束后,他妈特意抽出一段时间,带他去x市有名的几个景点转了转。在华清池景区,他陪着他妈看了几个卖首饰的专柜,里面就有不少用芙蓉玉雕刻而成的首饰。 如今时过境迁,他在这个时空重新看到芙蓉玉手镯,惊觉它身上有一种跨越时空的美丽。这种美丽惊艳了时光,温柔了岁月。不知为何,他的心里涌起一抹难言的感动。 胡商看出他对这枚手镯甚是喜爱,轻声说道:“芙蓉玉象征着纯洁与高雅,玉质细腻温润,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不是吗?” 段书瑞没吱声,只是默默点头。 “玄宗在位时,蓝田玉盛极一时,为了博得美人开心,玄宗特意命人挑选最上乘的蓝田玉雕刻成玉佩送给贵妃,民间传为佳话。这种蓝田玉通体透粉,通透温润,佩戴时会根据佩戴者体质不同而变成粉红或紫罗兰色。” “你是说这枚手镯戴上会变色?”段书瑞问道。 “这个嘛,还是因人而异的。”胡商循循善诱道:“这枚手镯采用的玉质地上乘,价格自然不便宜。但是,美玉配美人嘛。” 明明知道商人最是油嘴滑舌,段书瑞还是忍不住心旌动摇。他不由自主地想到鱼幼薇洁白的皓腕,她皮肤白净,戴上这枚手镯肯定很好看。 听到胡商的报价后,他的头皮有些发麻。好在他一直在存钱,这个价格也不算无法接受。 段书瑞将首饰盒揣进怀里,走出店门。看到天色还早,他决定去鱼幼薇的茶肆一趟。 “先生,您来了啊!”鱼母正在收拾杯盘,看到他进来,微微一笑,“幼薇还在煎茶呢,您先找个位置坐吧。” 段书瑞微微颔首,带着穿杨走到角落的位置坐下。 经过鱼幼薇身边时,他发现她正在细细研磨茶叶,竟然没发现自己来了。他微微一笑,心想我的学生就是比别人专注。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默默注视着她。 他的目光在屋内扫视了一圈,最后回到一个白菜摆件上。 这时,鱼母正好端来茶水点心,他压低声音问道:“夫人,刚才我就想问了,那个玉石摆件是谁送的?为何之前没看到?” 鱼母笑着说道:“哦,那个啊。那是李亿李公子送的。” “……谁?”段书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面色一瞬间变得非常难看。 鱼母正低着头倒茶,没有看到他的神色变化,她说道:“李公子前两天来茶肆喝茶,他和幼薇似乎是旧识呢。” 段书瑞感觉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耳朵里隆隆作响,已经听不到外界的声音。 良久,他苦笑道:“是么?”说着,他攥紧了手里的盒子,默默将其收回袖子里。 他怎么也没想到,一向乖巧可爱的她,竟然也会骗他。 等到鱼幼薇忙完走过来,他已经调整好面上的表情,低下头喝着茶。鱼幼薇欣喜地叫了一声:“先生!” 段书瑞抬起头,一语不发地看着她。 他的眼里包含了太多的情绪:伤感、痛苦,还有深深的失望。 鱼幼薇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眼神,笑容霎时僵在脸上。她下意识地低下头,思考着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段书瑞默默起身,从她身边走过,语气淡淡的说了一句:“明日未时,到我家来一趟。”说完,他没有停留,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鱼幼薇呆在原地,任凭鱼母怎么喊她,她都没有抬头。 她的胸口隐隐作痛,喉头一阵干涩,感觉自己可能无意中伤了她家先生的心。 第217章 误会解除 段书瑞这一晚上睡得并不安稳,他一连做了好几个噩梦,起来时后背让冷汗浸湿了一片。 这些噩梦没有一个不和鱼幼薇相关。 他昨天因形势所迫,没有当面问她,现下回想起来,鱼幼薇可能并没有骗他,只是对他隐瞒了一些事情。 他看着她长大,知道她的本性是纯真善良的,但正因如此,才容易上当受骗。自己可不能看着她走上歧途,须得设法拉她一把。 未时,鱼幼薇来了。 她低垂着脑袋,段书瑞只能看到她头上的双髻,活像一只羞怯的飞蛾,正耷拉着翅膀,试图将自己缩成一团。 他叹了一口气,说道:“进来坐吧。” 鱼幼薇应了一声,低着头跨进门槛,跟着他走进房间。 “幼薇,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吗?” 段书瑞说道,“你什么都可以告诉我,任何事都可以对我倾诉。只要我活着,我就会竭尽全力帮助你,守护你。” 鱼幼薇感受到那话语中的力量,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 “先生,您想了解什么呢?我从未对您刻意隐瞒过什么。” “那李亿是怎么回事?你应该早就认识他了,为什么从没对我提起过?”段书瑞不自觉地抬高了音量。 “可是……您也没问过啊!”鱼幼薇瞪大眼睛,“您要想听的话,我现在说给您听也不晚啊!” 段书瑞深吸一口气:“那么,就从你们的相识开始说吧。” 鱼幼薇沉吟片刻,开始讲起二人相识的过程。她将自己去崇真观题诗结果被李亿看到、二人后来在集贤书院又见面等事一一讲了,但略过了一些稍显暧昧的细节。 段书瑞沉默地听着,摇了摇头:“只是这样,他对你的执念还不至于这样深。你肯定还省略了什么。” 鱼幼薇认命般闭上眼,心一横,将自己在藏书阁遇见李亿、李亿纵马救人等事一一说了。她偷偷睁开一只眼,想看看她家先生对此作何反应。 段书瑞越听脸色越难看,最后皱起眉头,颇为嫌恶的“啧”了一声。 “这个男人真是居心叵测,他接近你的每一次都是有目的的,你没发觉么?” 鱼幼薇点点头:“嗯,发觉了。他应该是想娶我为妻。” 段书瑞微微一愣,他很想告诉鱼幼薇李亿早已娶妻,而且他的正妻出身显赫,只可能将她纳为妾室。但此情此景,他不可能毫无顾忌地直接提出。 “那你呢?你喜欢他吗?” 鱼幼薇没料到他会突然提出这样的问题,她思索片刻,说道:“不喜欢。” “我其实很想让他知难而退的。如果他只是想玩玩的话,能别找我么?我啊,每天光是为了活着就已经很累了,哪里还有别的心思?”鱼幼薇长叹一口气,将头靠在椅背上,仰头看向天花板。 “让他滚不就行了。”段书瑞冷冷道,“你不好意思开口,我去替你赶人。” “别别别!先生,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鱼幼薇吓得抓住他的手臂,“我得想个法子,让他对我不要这么着迷。” 段书瑞闻言神色稍缓,他打量了一下鱼幼薇的穿着,又蹙起眉头:“你这身打扮不行,太抢眼了。只要是个男人都会被你迷住。你需要穿得朴素一些才行,面上也要不施脂粉。” 说完,他猛然发现自己的失言,连忙缄口不言。 鱼幼薇听他夸赞自己美貌,心下喜欢,嫣然一笑:“先生,我很少听您这样夸我呢。” 笑笑笑,就知道傻笑!知道她的笑容有多容易招蜂引蝶吗? 段书瑞轻哼一声:“我还没问完呢。” “您请问。” “那你为什么要收那个玉石摆件?那个看上去可不便宜!”段书瑞问道。 “我原本是不打算收的。但是李亿公子说那是颖儿给钱托他买的,还指定了要‘白菜’的款式,就是希望我能财源广进呢。” 扯淡!段书瑞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心想这一定是李亿的谎言。 “算了,不要白不要,你就把那颗白菜当宝贝一样供着吧!”段书瑞阴阳怪气地说道。 鱼幼薇挠挠脑袋,她怎么觉得他这句话酸溜溜的呢?不会是在吃醋吧? 段书瑞想到别人都送了鱼幼薇开业礼物,自己还没送,隐隐有些生气。鱼幼薇像是洞察了他的心思,笑着说道:“墙上那副由榜眼郎题的字,才是我心尖尖上的宝贝呢。” 心里似乎被猫儿的爪子轻轻挠了一下,段书瑞竭力压抑着自己快要上扬的嘴角,沉声说道:“我有礼物要送给你,你先把眼睛闭上。” 鱼幼薇闻言一喜,赶忙闭上眼。 段书瑞从抽屉里取出一个锦盒,打开看了一眼,确定东西还在盒里,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将盒子关上,轻轻放在她面前。 “行了,睁眼吧。” 鱼幼薇缓缓睁开眼,看到那红色的锦盒,难掩内心的激动:“先生,这是送给我的么?现在可以打开吗?” 段书瑞看到她猴急的模样,温和一笑:“当然可以。” 鱼幼薇打开盒子,一枚芙蓉色手镯映入眼眶。手镯上光晕流转,紫光潋滟,在阳光下有一种别样的美。她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感觉冰冰凉凉的,触感温润柔和。 “戴上看看。”段书瑞看出她很喜欢这枚镯子,唇边溢出一抹笑。 鱼幼薇屏住呼吸,右手拿起手镯,轻轻戴在左手上。她的手腕很是纤细,因此要往上移寸许才能保证手镯不会松动。 “莫非是尺寸买大了?”段书瑞狐疑道。 “没事,我很喜欢。”鱼幼薇冲他甜甜一笑,“我回去后要将它好好珍藏起来。先生您知道吗,您送我的每一样礼物我都仔细的收好了。您送我那台古筝,我将它放在亭子里,还在它的上面盖了一层防尘布,布上还有金色的流苏,可好看了……” 这下轮到他不好意思了:“我送你东西就是希望你拿来用的,你不会好多都没拆封吧?” 鱼幼薇嘻嘻一笑,不置可否。 “我将它们一一收纳整齐,得空的时候便看看,它们能带给我勇气和力量呢。” 段书瑞看着她明媚的笑脸,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髻:“你喜欢就好。” 第218章 聘请门卫 既然误会解开了,段书瑞就没必要愁眉苦脸了。他偏着头想了一会儿:“还有一件事。” 鱼幼薇正摆弄着那枚手镯呢,连头也舍不得抬:“先生您讲。” “我担心李亿那个无赖会到你的店里来纠缠你,为今之计,是得请一个门卫来帮你看店。” “门卫?类似于保镖那样的吗?”鱼幼薇有些不解,但也觉得他说得十分在理。 段书瑞点了点头。 “门卫该在哪里请呢?”鱼幼薇有些头疼,“我对这些一窍不通,要不然去问问娜娜姐?” “我明天要去秘书省了,过两天陪你去找娜娜吧。” 两天后,西市,聚贤阁。 娜娜忙得不可开交,好不容易有空坐下来喝口水,这一口水还没咽下去呢,便看见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进来了。 娜娜:…… 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两人一来,准是有事要找自己商量! 想到这里,她挥挥手,将不远处的小二招来:“店里还有几桌客人?” “似乎……还有五桌。” 娜娜揉揉太阳穴,摆手说道:“晌午已过,你看到门口没?那两个客人就是咱们白天最后一桌客人了。” 言下之意,他们进来后就可以闭门谢客了,晚上到点了再开门。 小二点点头,将段书瑞二人迎进来,送上茶水点心。 “二位是来找我的吗?”娜娜轻移莲步,走了过去,向二人展颜一笑。 “娜娜姐,你真聪明。在我认识的女子里,你算最聪明的啦。” 这番真心实意的夸赞夸到了娜娜心坎上,她低下头, 双手捧起鱼幼薇的脸,在她的额头上蹭了蹭:“薇薇,你也是我见过最甜美、最可爱的女孩。” 段书瑞看到二人关系甚笃,不由得微微一笑:“娜娜姑娘真是个大忙人,幼薇的茶肆开张那么久,也没见到娜娜姑娘光顾,可见姑娘是真的很忙。” 娜娜无奈地笑笑:“没办法,时间就是金钱啊。况且幼薇的茶肆在东市,我的酒楼在西市,隔得远着呢。只有以后再找时间去了。” 三人坐了下来,鱼幼薇先给娜娜倒了一杯茶,这才问道:“娜娜姐,你知道哪里可以请到门卫吗?” 娜娜喝了半杯茶水润润喉,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据我所知,有两个地方都可以。其一,便是东、西两大集市。这两处规模宏大、商贾云集。除日常商品交易外,也有劳动力交易。一些从事体力劳动的劳动力,如搬运工、门卫等,会在集市周边候活。” “其二,便是在城门附近。城门是人员进出的主要通道,每天都有大量人员流动。城外一些农民或无业人员,会在农闲时来到城门附近,等待做工机会。” 鱼幼薇听得很认真,段书瑞趁机发问:“娜娜姑娘,请问聚贤阁的门卫是你从何处聘请来的呢?” 谁知原本充满活力的娜娜,在听到这个问题后却一反常态的陷入沉默。 段书瑞自知失言,忙找补道:“娜娜姑娘,你有权拒绝回答任何你不愿回答的问题。” “无妨,这又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问题。”娜娜微微一笑,“我们这儿的门卫大多都是我的父老乡亲。我曾许诺过,要带他们走出大山,去过更好的生活。如今是我践行承诺的时候啦。” 段书瑞心下了然,不禁对面前这位年轻的姑娘肃然起敬。 在外人眼里,波斯商人背井离乡,都是因为长安有利可图;而在他们自己眼里,翻山越岭,跨过层层关隘,来到异国他乡做生意,可能只是希望自己的亲人朋友能过得舒坦一些。 “娜娜姐,西市这边胡人劳动力居多吧,听说还有不少昆仑奴。”鱼幼薇满眼崇拜地望着娜娜,“所有波斯人的唐语都说得像你这般流利吗?” “这个……我不太好说。”娜娜有些犹豫,“我是因为小时候在私塾念过一段时间的书,唐语才越说越流利的。” 鱼幼薇“哦”了一声,决定将西市排除在外,重点去东市和城门看看。 “先生,你愿意陪我去吗?”老让她家先生开口多不好,自己也得主动一回。 “最近笔试耽搁了几天,下一次休沐就是十天后了,但六月中旬就要面试了……”段书瑞掐指一数,发现自己没几天空闲日子。 鱼幼薇眼底划过一丝失望,但她接着说道:“没事,我可以找别人陪我去看看。先生还是以公务为重吧。” 别人?她想找谁?该不会是李亿吧? 想到这里,他冷哼一声:“要不要我为你推荐一个合适的人选?” “……谁?”鱼幼薇奇道。 “穿杨,我最得力的干将。”段书瑞抬起下巴,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 鱼幼薇忍笑道:“让我答应这个要求也不是不可以,只是……” 她费力地踮起脚尖,目光堪堪与他平视。 “您要亲自陪我去城门附近选人。” 段书瑞心里好气又好笑,她踮脚是为了给自己助势吗?还有明明是她有求于他,怎么又成了他请求她了? 真会颠倒黑白! 伸手将她头上翘起来的两根呆毛压下去,顺便把她整个人也按下去,段书瑞故作勉强地说道:“行吧。” 鱼幼薇朝着他粲然一笑,温暖的笑容仿佛能直达他心里,治愈所有的沉疴顽疾。 笔试的结果在一周后公布,段书瑞的心态基本佛了。且不说自己是个门外汉,在座官员有将近一半都是在司法部门打过下手——这个消息还是于琮在笔试考完后才透露给他的,说是不想影响他的心态。 段书瑞在心里吐槽道:“大哥你要是不想影响我的心态,为何不在我面试考完后再告诉我呢?” 但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他看着于琮“憨厚”的笑容,硬是将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听天由命吧,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笔试的名次,全权掌握在大理寺卿高明哲手中。大理寺日常要受理的案件实在太多,阅卷的活儿又不能交予他人代劳,他只能抽休息时间阅卷。 按理来说,阅卷与办案相比应该算是轻松活了,可他粗略地翻了两三张卷子,却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比如第一题,题目考察的是“如何天衣无缝地作案”,有一个考生才叫奇葩,写的什么“鄙人有家传武功,飞檐走壁,不在话下”?可把他能的! 高明哲左手捂住脑门,右手按住心脏,感觉自己的血压在飙升。 第219章 成功进面 高明哲改了一部分,直到看到自己得意门生的卷子,面色才稍缓一些。 瞧瞧,专业的就是不一样!答题答得分条缕析不说,卷面也如此干净清爽!高明哲阅完卷,拿起朱笔就想打上一个高分,却在笔尖将要挨上纸张的那一刻停住了。 圣人钦定自己改卷,可没说过不会复审啊!万一自己偏心得太明显,让圣人发现……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思索再三,还是决定将这份卷子拿出来放在一边,等所有卷子改完后再打分。 高明哲又连着改了几份卷子,感觉这些考生都答得中规中矩的,没有什么创新点。正打算留一部分明天再改,陡然发现了段书瑞的卷子。 这份卷子答得满满当当的,内容比其他考生都要详实,但排列整齐,字迹工整,在卷面上可以说是无可挑剔。 他霎时来了兴趣,打算阅完这一张卷再休息。 第一道题制定了十分周密的作案计划,还拟出好几条作案路线和逃生路线。而且还提到许多新奇的点子,比如“戴着手套作案”、“故意留下错误信息迷惑查案之人”,这些是一般人很难想到的。 “盗窃之举,悖于律法,违于道义。虽一时得逞,亦难安枕。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故世人当循正道,以勤劳务实谋生计,勿起此非分之念。”高明哲看到这里,情不自禁地点点头,心道至少这小子立场是坚定的,祈祷他不要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吧。 他将这张卷子和自己学生的放在一起对比,高下立判。高明哲虽然护短,但也是个明事理之人,他咬牙给段书瑞打了一个高分,给自己的爱徒打了第二高的分数,心道面试时再放水也不迟。 很快,笔试成绩出来了。 放榜地点选在宣政门,因此卯时不到就有许多官员在宫门外候着了。时候一到,宫门一开,众人便可以排队进去看榜了。 段书瑞排在队伍的末尾,看着前面的士子脸上的表情,心里有些感慨。他对自己的要求不高,只要能排进前十,顺利进入面试就行。 过了半个时辰,终于轮到他了。段书瑞看了看榜单,发现榜单是按照名次顺序排的——自己的名字在第二位!他暗中松了一口气,默默记下自己的笔试得分。 他本来想好好准备一下面试的,结果天不遂人愿,他这几天的工作量大得惊人,公文如雪花一般,硬生生地堆满了他的书案。在这种情况下,魏廉还时常遣人来催命。 他根本没有多少时间准备面试,只能大致了解大理寺主簿的职能,准备了一段自我介绍,内心暗暗祈祷自己能通过面试。 这天休沐,段书瑞刚从床上坐起来,就看见穿杨一脸苦恼地站在床前。 “穿杨,你想干嘛?”他被吓得缩回床角。他很了解穿杨,心想这家伙该不会是闯祸了吧? “公子,前两天我陪鱼姑娘去东市招门卫,结果无功而返……” “无功而返就无功而返吧,你苦着一张脸作甚?”段书瑞不解道。 “鱼姑娘能说会道,巧舌如簧,穿杨……实在是佩服啊。”穿杨一脸欲哭无泪的神色。 段书瑞没有读懂他的言外之意,说了一句“莫名其妙”就爬起来穿衣服:“找门卫急不得,短时间里很难选到合适的人选,你也不用灰心。” “看来没有我还是不成。”段书瑞喃喃道,“你和鱼姑娘说了我今日休沐没?” “说了,她应该会来找您……” 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 鱼幼薇站在门口,笑靥如花。 等二人出门的时候,已经是辰时末了。 “话说回来,城门这么多,我们该去哪一个呢?”鱼幼薇看了一眼段书瑞。 段书瑞说道:“要不……先去最近的那一个吧。” “近的那一个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我们再转移阵地!”鱼幼薇双目一亮。 离他们最近的城门是春明门。 春明门是长安城东部的交通要道。无论是西域商人前往中原地区进行商贸往来,还是文人墨客出行游历,春明门都是重要的起点。 段书瑞带着鱼幼薇来到春明门附近,他皱着眉说道:“我觉得我们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 “先生您说。”鱼幼薇抬头看着他。 “如何判断一个人适不适合当门卫呢?是看他的体形是否健壮?还是看他会不会打架?”段书瑞做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 “我觉得吧,这两点都很重要!”鱼幼薇说道,“只是怎么判断这个人能不能打呢?” 二人对视一眼,目光不约而同地聚集在穿杨身上。 穿杨弱弱地问了一句:“公子,我还需要打擂台吗?” 段书瑞忍俊不禁道:“那倒不用。” 这时,两人的步伐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只见不远处有一对情侣正在话别,身着一身藕荷色襦裙的女孩踮脚从柳树上摘下一支柳条,面带羞涩地递给面前的男子。 鱼幼薇看着此情此景,脸可疑地红了。 幸好天气热,可以说是被太阳晒红的。 “真羡慕可以远行的人啊,我长这么大,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洛阳。”她轻声说道,目光中满是神往。 段书瑞笑着说道:“那你比我厉害,我连洛阳都没去过呢。” 这倒不算假话,他前世出省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他去过十几个城市,这些城市里可没有洛阳。 鱼幼薇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勉强一笑:“要是以后有机会去游览更多名山大川,那该多好啊!” “嗯,会有机会的。” 两人走了许久,才找到一个人牙子。人牙子聆听了他们的诉求后,笑着说道:“鄙人在附近开了一间牙行,二位现下若是得空,可以随鄙人去看看。” 第220章 增添家丁 长安乃人口聚集之地,虽然大多数人都有户籍,但不乏出现几个“黑户”。买人还是要去官府在档的牙行买,这样才能确保人口来历是清白的,防止不必要的纠纷。 二人随着人牙子来到牙行——这牙行是个三进的院子,看起来像民宅,后天一排的房子,住的是还没卖出去的人。 这人牙子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身材魁梧,一副精明能干的样子。 他笑眯眯地说道:“请问二位想要什么样的人呢?” 鱼幼薇对他摆摆手,示意他先等一会儿。她拉着段书瑞走到一边,低声说道:“先生,择日不如撞日,您家中可还缺人手?要不同我一并买了。” 段书瑞盯了她一眼:“你算是提醒我了,那我也看看吧。” 人牙子见他们嘀咕一阵,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名堂,双手交叠在胸前,笑着问道:“二位商量好了吗?” “你把人叫出来,我们先看看再作定夺。”段书瑞不动声色地说道。 人牙子把后院的人都喊了出来,只见老老少少足足排了三排!其中有一个少女还颇有几分姿色。 鱼幼薇见段书瑞多看了那少女好几眼,心中怫然不悦:“好看么?” 段书瑞一个没提防,着了她的道:“好看。”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忙找补道:“我只是感觉这女子和清漪有几分相似,这才多看了两眼。” 鱼幼薇神色稍和,但一想到清漪现在不知道去往何处,过得如何,她的心下又是一阵黯然。 人牙子忙把这个少女喊上前,说道:“这女孩母亲早逝,父亲又嗜赌如命,原本是想将她卖到青楼获取赌资的,我看到于心不忍,就将她买了下来。公子和姑娘要买,我就给你们算便宜点。” 段书瑞和鱼幼薇对视一眼,后者瞪眼问道:“你要买么?” 段书瑞不知为何感觉背上冒起一层冷汗,忙摇头道:“不买。”这少女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目不识丁,不会算数,买她作甚? 人牙子看看段书瑞,又望望鱼幼薇,心下了然,又开始推荐起一家三口:“这是一家人,原来的主家败落了,将他们卖了。他们本就是一家子,若分开卖我也不忍心,不如二位行行好,将他们一并买了吧?” 鱼幼薇朝着三人望了一眼,心里大起恻隐之心。段书瑞却知道人牙子都是人精,真话不全说,假话说一箩,因此没有作声,只是仔细地将三人打量了一番。 这一家三口衣衫破旧,但手脚干净,眼神中透露出乡下人的淳朴,看起来没有那么多心眼。当家的男子体格健壮,手臂孔武有力,看来也是个做惯体力活的。段书瑞先在心里精打细算了一番,还是决定和鱼幼薇商量一下,听听她的看法。 他将鱼幼薇拉到一边,嘀咕道:“你们店里除了门卫,还缺人手吗?” “先生,您问这个干嘛?”鱼幼薇斜睨他一眼。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将那对夫妻一并买了,一个当门卫,另一个帮忙打杂。” “那个孩子怎么办?这不还是拆开了吗?”鱼幼薇不解道。 “这孩子我瞅着比你小不了几岁,可以给我当小厮跑腿送饭。” 鱼幼薇忍不住笑了:“先生,您这算盘打得真响啊!” “说的不错。如果这孩子会打算盘,以后倒是可以给我当管家!” 看着她笑得前仰后合,段书瑞没好气地拉了她一把,二人回转身子,人牙子正和颜悦色地看着他们,目光里带着询问。 “把他们的身契拿来我看看。”段书瑞轻咳一声。 身契上有几个人的名字,男人叫曹勇,他的妻子胡氏,就叫曹大嫂。他们的儿子叫曹阿三,都是原来主家起的,名字……都还将就吧。 段书瑞二人带着人要离开,人牙子笑道:“公子是步行来的吗?北边去一点就是马市,公子何不买一辆马车,养一匹马?” 段书瑞在心里吐槽着:让你来看看我的房子有多小你就老实了。里面只有两间马厩,现在都已经占满了,还放马车呢? 他颇为矜持地说道:“这就不劳你费心了。” 人牙子见自己不能趁机多赚一点钱,只能讪讪一笑。要知道他介绍买马的买卖,是能从中抽取佣金的。 鱼幼薇挡在段书瑞身前,不顾他的眼神警告,抢着把钱付了。二人从牙行出来,段书瑞不高兴地问道:“你和我抢着结账干嘛?” “先生,您不用着急,您要想表示一下,可以单独将这个孩子的钱给我。”鱼幼薇嘻嘻一笑。她最了解她家先生,若是让他抢先付钱,自己该出的钱可就花不出去了。 段书瑞看到她狡黠的眼神,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看来那棵白菜发挥作用了。” 鱼幼薇一愣:“什么?” “你的茶肆现在财源滚滚、生意火爆了,你说话都比以前有底气多了。” 鱼幼薇始终没想明白其中的联系,挠挠脑袋问道:“先生,您是不是还在吃醋?” 段书瑞脸色一变,拂袖而去,走时还不忘撂下一句话:“一派胡言。” 鱼幼薇笑着摇了摇头,追了上去。 段书瑞二人雇了一辆马车,穿杨带着三人跟在后面。这里是人来人往的闹市,马车走得并不快,步行也能跟上。 奴仆一旦签了卖身契,就是主家的人,一旦逃出去,没有户籍身份,没有路引,就会被当成流民,下场往往会比奴仆更惨。 曹勇一家的前主人不算亲仁宽厚,时常打骂他们,眼看段书瑞正直宽厚,鱼幼薇温和可亲,三人心里均暗暗庆幸。 段书瑞看向对面的鱼幼薇,见她正在摆弄着腕上的芙蓉玉手镯,不由得眉头轻挑:“你那里有多的屋子吗?我那儿只够曹阿三一个人住。” “后院还有一间厢房,他们夫妻俩可以住在那里。”鱼幼薇说道。 段书瑞微微点头。 “对了,先生,您别怪我多嘴。”鱼幼薇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您打算什么时候换一间宅子?” 第221章 面试开始 这还真不能怪她好奇,因为她家先生的宅子实在是太小、太旧了! 如果有同僚来他家做客,看到这副光景后耻笑他该怎么办? 段书瑞苦笑着说道:“你以为换宅子是这么简单的事啊?我现在还在攒钱,等升官之后再换也不迟。” 他原本是打算只装修一下屋子的,但这间宅子住得太久了,若是以后自己要去大理寺当值,估计还是得换一个就近的居所。 鱼幼薇轻声说道:“先生你对这间老宅子的感情一定很深厚吧。” 段书瑞微微一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从他住进这间宅子后,他在这个时空的双亲就已经去世了。即使这间宅子房间少,占地面积也小,但自己一个人住难免觉得空旷。但不知从何时开始,越来越多的人进入他的生活,如今为数不多的房间也被住满。 说感情不深是假的,但若是说感情深厚到难以割舍,未免太浮夸了。 “如果以后要搬家的话,肯定还是会不舍的吧。”段书瑞缓缓说道。 鱼幼薇听了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伸手握住他的手。 他的长睫快速翕动着,胸口传来震动。 她的手心微凉,但交叠在他的手上,真的能给他带来一丝温暖。 段书瑞勾唇一笑,用小指勾了勾她的手。 她的一双眼明若晨星,在那眸光的注视下,他的所有掩饰都无所遁形。 二人之间的温存还没持续多久呢,就被马车夫的喊声打断了:“公子,姑娘,茶肆到了!” 鱼幼薇匆匆收回自己的手,向段书瑞微一点头,就提着裙裾下了马车。 段书瑞看了一眼她跑远的背影,又怔怔地看向自己的手,他握紧手,似乎想抓牢什么。 穿杨的声音从外面响起:“公子,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段书瑞面无表情地说道:“回家。” 带着曹阿三回到家,段书瑞对他说道:“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后面有两间房舍,你没来之前已经被人住了,你就和穿杨住一间吧。” 听到段家只有他一人,曹阿三略微松了口气。 穿杨听了却不镇定了,他将段书瑞轻轻拉到一边,低声道:“公子,您让我和这孩子住一间?” “怎么啦,你不愿意?”段书瑞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他不和你住,难道和我住?” 看到穿杨有些委屈的模样,段书瑞叹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谁叫你摊上我这么个主子呢,你就将就一下吧。等我后面换了宅子,再给你单独安排一间房。” 穿杨眨了眨眼:“公子,此话当真?我读书少,您可不能骗我!” “臭小子,谁骗你了?”段书瑞在他屁股上轻踹一脚,“而且,你和他住一间房,正好也可以帮我留意一下他。” “哦。”穿杨点点头,心道他家公子何时变得和他一样谨小慎微了。 曹阿三全然没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他站在原地,忐忑不安地看着他们。 方才来的路上,曹勇就告诫他,一定要好好干活,对公子忠诚,要是再被卖,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他能感觉到面前这位公子是个好人,可他周身的气场也太冷了些,让人不敢靠近。 他还希望有人能教他识字、算数呢,这位公子不会残忍地拒绝他吧? 段书瑞走过来,冲他微微一笑,霎时间冰雪消融,春回大地。他尽量用最温和可亲的声音说道:“你几岁了?可会认字?” “我教你识字读书吧。” 曹阿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下意识地点点头。 最开始,段书瑞没对曹阿三抱有太大的期望。 他最开始招人,只是希望自己去当差以后能多个送饭跑腿的。 可这少年的手脚实在利索,恨不得将他的饮食起居都包办了。每次他起床,总能看到床头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每次吃过饭后,他都会给自己递上一杯漱口的清茶。 娶个老婆都没有这么周到吧? 段书瑞委婉地表示过他可以不用事事上心,多花一些时间在识字上会更好,他却说:“为公子效力是奴才的本分。” 段书瑞苦恼地皱眉,索性一头扎进公务,不去管这些“窗外事”。 六月中旬,面试来了。 段书瑞和其余九位考生排成一列,在侍卫的援引下缓缓进入朱雀门。 这次面试会在大理寺进行,因此众考生或多或少都有些紧张。 段书瑞屏住呼吸,看着“大理寺”三个大字,莫名感到心潮澎湃。 这是他的精神领袖狄公待过的地方,要知道,狄公在刚上任的头一年就处理了大量积压案件,涉及人数多达一万七千人,而且做到了“无冤诉者”。这是什么意思?就是说没有一个被误判或冤枉的人前来申诉啊! 段书瑞打小就充满正义感,励志成为一名法官。只可惜高考发挥失常到了一所普通大学,最后读了汉语言文学专业。这辈子能来大理寺当差,也算是圆了前世的心愿吧。 没进去之前,他还一脸阳光灿烂。进去后,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三个考官并排着坐在高堂上,威严十足,衬得一帮考生低眉顺目,底气不足。 要知道,考官面前的桌子上不只有笔墨纸砚,还有惊堂木和印玺啊!高明哲一声令下,一个小吏拿来一个小木箱,众人看了均觉诧异,不知道他这是唱的哪出戏。 “为保公平起见,你们来抓阄吧!按照抓阄顺序来决定面试的先后顺序。”高明哲往底下扫视一圈,朗声道。 段书瑞微微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要角色扮演呢!不过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就听见高明哲说道:“第一位考生面试时,其余人去后堂排队候场,以此类推。” 敢情这面试过程他们不能看!众考生听到这个消息,面上的表情变得十分精彩。 段书瑞不以为然,心想就算可以看其他人面试,轮到自己回答时问题也会变,还不如不看,以免影响自己的心态。 十位考生按照笔试排名的顺序上去抽签,段书瑞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抽到了第五位,心下稍宽。 高明哲清了清嗓子,说道:“诸位都抓完阄了吧?接下来便请第一位考生留下,其余考生去后堂。” 他话音刚落,便来了一个小吏带着他们往后面走去。 第222章 新的难题 一众候场的考生面面相觑,这后堂的隔音效果甚好,站在里面压根听不到一点外面的声音。 段书瑞正在座位上闭目养神,他寻思着自己一会儿该以何种表情面对三位考官——应该礼貌微笑吗?不对,公堂之上,应该庄严肃穆吧? 反正肯定不能拉着一张脸。想到这里,段书瑞伸手搓搓自己的脸颊,想让自己的表情变得柔和一点。 面试还算进行得快,过了半个时辰,就轮到段书瑞了。他眨了眨眼,跟着小吏向公堂走去。 他在台下站定,不卑不亢地向三人行了礼。 高明哲看到他,眼前一亮:“你就是段校书?” “回大人,正是下官。” “嗯,你来讲一下,你为何想入职大理寺。” 段书瑞微微一愣,他想过考官会问这个问题,但没想到会一上来就问这个问题。 他斟酌了一下言语,说道:“下官不才,愿效仿狄公,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大理寺执掌审判和裁决权,下官渴望在这里一展宏图,恳请各位大人给我这个机会。” 高明哲听到“狄公”二字,眼底有片刻恍惚,随即整个人陷入沉思。其余二位考官见他没有再提问,于是纷纷对段书瑞展开提问。不过,这些问题倒不算太难,他都回答上了。 高明哲翻看了一下他的履历,叹了一口气:“面试结束,你可以走了。”段书瑞再次向三人行礼,转身离开。 三位考官的态度是那样模棱两可,段书瑞从他们的面上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对于这场考试中两大阵营的博弈,他也是一概不知。此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家等结果。 两天后,他刚从翰林院出来,就见到于琮向他招手。他微微一笑,走了过去。 “修竹,听说明天就要出成绩了!”于琮用高深莫测的目光看着他。 段书瑞诧异道:“这么快?” “总分就是将两轮考试的成绩加起来,最后择优录取,你以为有多费时间呢。”于琮笑着说道。 第二天,段书瑞跟着大队伍去宣政门看成绩。 看到自己名列榜首,他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又仔细地看了一遍成绩,发现第二名和自己只有一分之差。排在第二名的考生名为“邓光”,如果没记错的话,此人应该是高明哲的爱徒吧。 从宣政门出来后,段书瑞直接回到翰林院,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于琮。 “对于这个结果,我一点都不意外。”于琮坦然说道,“这是靠你自己堂堂正正争取来的。” 段书瑞听到这话,心中一阵温暖。在这个科举舞弊、门阀猖獗的时代,毕竟还是有人相信他,也有人愿意真心待他。即使他只是一个寒门士子,没有显赫的出身,也没有势力庞大的亲家,只要抓住一线希望,便有逆风翻盘的机会。 他在秘书省工作的这段时间,陆陆续续看到不少资料。随着经手的资料增多,他愈发察觉当年的事件不是偶然。纵使一个人权势滔天,也不能公然将手伸到科举考场上吧?唯一靠谱的解释,就是那一场考试从头到尾都有问题! 想到自己被考官无情打压,足足等够四年才能入仕,他的心里仍充斥着怨恨。入职大理寺后,经手的卷轴就更多了,他希望届时能查到一些蛛丝马迹。 大理寺传来消息,让他于两周后报到。 段书瑞的阶段性目标完成了一个,眼下横亘在他面前的是另一个难题:应不应该买宅子呢? 他现在住的宅子在崇义坊,离皇城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购置宅子毕竟是一笔大的开销,因此他至今还没拿定主意。 一个人在家闷头苦想没什么意思,段书瑞决定在明月楼设宴款待几位关系要好的朋友,让他们帮自己出出主意。 “段兄,没想到这么快就吃到你的恭贺宴了!”崔景信来得比谁都早,一进包厢就往他身边靠。段书瑞在心里腹诽:“这家伙,圣人做东的赏荷宴都敢晚来,轮到我请客倒是挺积极的。” 段书瑞挑眉说道:“这可不仅仅是恭贺宴啊,没准还是乔迁宴呢。” 崔景信一听更高兴了,他一摇折扇:“段兄,你要搬家啊?这可是喜事啊!” “别提了,我连宅子都没选好呢。”段书瑞叹了一口气,“长安城寸土寸金的,我还得多留意一下不同区域的房价。” “你当兄弟是吃素的吗?”崔景信右手拿着折扇,轻轻敲击左手掌心,“我这里有长安房屋价格表,你想知道什么,问我便是。” 段书瑞奇道:“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崔景信嘻嘻一笑:“段兄,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除了诗词歌赋,其他的知识我都挺感兴趣的。像什么音律乐器啊,奇门遁甲啊,风水八卦啊,都知道一点。” 他倒是自豪上了!段书瑞忍笑道:“嗯,我想也是。” 这时,包厢的门被轻轻推开,陈舒云笑着走进来:“搬家可不能马虎,得依照黄历选择一个合适的日子。” “陈兄,你来了!”段书瑞喜道。 “嗯。”陈舒云拱手道,“段兄成功晋升,我怎能不来祝贺?” “这个……纯粹是机遇加上运气。”段书瑞有些不好意思,“我一直向往大理寺,能有机会换一个工作环境也好。” 在崔景信和陈舒云聊天的间隙,段书瑞听见说书人说的情节,微微一愣,这不是鱼幼薇写的传奇小说吗? 崔景信看他表情有异,笑着说道:“段兄,你可看过这篇小说?这篇小说如今在长安文坛流传甚广呢。” “怎么,崔兄也喜欢看小说吗?”段书瑞斜睨他一眼。 “那当然了!不止我,我那三妹也喜欢看小说,还千方百计地让我多买几本给她寄过去呢……”崔景信打开扇子扇了扇风,“不知道这位作者姓甚名谁,家住何方,真想去拜访一下啊。” 段书瑞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崔兄,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要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 崔景信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刚想说几句话找回面子,却愕然发现他说的有道理。 过了一会儿,韩世昌和唐鹤征也来了,几人说笑了几句,小二就陆陆续续上菜了。 今日是恭贺宴,就不谈公事,大家谈了一些家乡、京城趣闻之类,话题又兜兜转转绕回到“搬家”二字上。 “段兄,如果你没拿定主意要不要搬家,不如去找大师给你算算。”韩世昌端起酒杯说道。 第223章 新官上任 段书瑞有些惊诧:“大师,什么大师?” “就是我们常说的‘风水先生’啊!我这里就有合适的人选推荐!”韩世昌得意地扬起眉头。 几人都停下手上的动作,好整以暇地望着他,想听听他口中的风水先生是谁。 “那就是赫赫有名的李玄风大师!”韩世昌高兴地说道,“他时常在朱雀大街摆摊,段兄只要一去便能看到他! ” 段书瑞对他的话抱有怀疑态度,但还是决定抽空去看看。 这天休沐,他带着穿杨在朱雀大街上走了许久,接连问了好几个路人,终于在一处犄角旮旯找到了韩世昌口中的“风水先生”。 这位风水先生穿着补丁衣服,头发至少有半月没洗了,已经结成一绺一绺的。他正蜷缩在角落里,街上人来人往的,他却丝毫不受影响,兀自睡得香甜。 段书瑞:…… 好吧,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穿杨上前将他唤醒,此人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抬起头,看了段书瑞一眼。 段书瑞简单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李玄风“唔”了一声,说道:“公子,在下多嘴问一句,您准备好钱财了吗?” 他问得太直接了,段书瑞有些没反应过来:“买房的钱吗?还差一点呢。” “搬家须得讲究天时地利,即使我告诉您最适合搬家的日子,您不能一手交钱一手拿房,那也是无济于事啊!”李玄风摇头晃脑地说道。 段书瑞皱起眉头——说实话,这人吊儿郎当的,他说的话能有几句真,几句假呢? “您看看,您皱眉了吧?这说明您不相信我的话。”李玄风说道,“我必须给您露一手了。这样,您告诉我您的生肖吧。” 自己的生肖?段书瑞答道:“我属猪。” “岁破者,其地不可兴造、迁徙……”李玄风掐指说道,“您这生肖,属于巳亥相冲,今年不适宜搬家啊。” 段书瑞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不由得收起了轻视之心:“大师,依您看,我何时才能搬家?” “您明年再搬家吧,反正也不急于一时。”李玄风说着,又缩回墙角,“亥日为岁破日,所有的亥日都不宜搬家。我有一个建议,您想不想听啊?” 听到他卖关子,段书瑞有些哭笑不得:“大师请讲。” “您啊,在今年内先把钱准备好,顺便多看几间宅子,要是有满意的就先给牙人知会一声,明年再付钱也不迟。” 段书瑞看出他是真有些本事,于是恭敬地说道:“大师,我选好宅子后,可否请您帮我看一下风水?” “当然可以。不过这价格嘛……”李玄风摸了摸下巴。 段书瑞向穿杨使了个眼色,后者上前一步,将一个袋子递给他。李玄风接过掂量了下,面上露出狂喜之色:“公子,看风水的活儿就交给李某人吧!公子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自然是相信大师的。”段书瑞笑眯眯地说道,“也希望大师不要辜负我的信任,若是大师拿了钱就想走的话……” 听出他语言中的威胁之意,又看到他那一身价格不菲的衣裳,李玄风“咕嘟”咽了一口口水:“公子放心,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嘛!” 段书瑞温和一笑:“那么,就请大师留下自己的住址吧。” 李玄风嗫嚅片刻,在二人的注视下,还是松口了。 二人回去时,穿杨笑着说道:“公子,您这是胡萝卜加大棒,完事了再给颗甜枣吗?” “好啊,你偷看了我昨天写的字条是不是!”段书瑞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我方才给他的钱只能算定金,事成之后还会给他一部分酬劳。”段书瑞解释道,“有钱不是万能的,没钱却是万万不能的。” 穿杨点点头,看向他家公子的眼神中充满了崇拜。 向韦建和各位同僚告别后,段书瑞带着自己的书袋走进大理寺。 大理寺,负责审理中央百官犯罪及京师徒刑以上案件,同时也负责复核刑部审过的重要案件。 大理寺卿是从三品上官员,其下有少卿两人,下面还有寺正、寺丞等职位。 像段书瑞任职的主簿,一共有两人。“凡官吏抵罪及雪免,皆立簿”。也就是说,大理寺主簿的主要职责就是整理卷宗、记录案件流程等。 在门口,他看到了另一个主簿杜聪——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面色暗黄,下巴上满是青黑的胡茬,看上去像在这个职位上呆了很多年。 更重要的是,段书瑞看到他的发际线后移了许多,从远处望去只能看到一个灯泡般锃亮的脑门。 杜聪察觉到他的目光,漠然抬头,向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段书瑞从那笑容中悟出一句话:“看什么看,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他的心里悚然一惊,连忙心虚地移开目光。 杜聪带着段书瑞拜见了今日上衙的几位长官。 大理寺卿位于九卿之列,是要上早朝的,因此高明哲此时还未回衙。其他长官见到段书瑞,神色都很温和,勉励了他几句,让他跟着杜聪好好学习。 段书瑞将准备好的礼品拿出来,一一分给众人。其他人都客气地道了谢,只有杜聪一声不吭地就收了。 段书瑞倒是不以为意,其余人却替杜聪捏了一把汗。 人家好歹是翰林学士,之前又在秘书省当差过,将来说不定前途无量!你好歹说两句客套话再收礼啊? 老杜,你这样没眼力见,活该你一辈子做主簿! 杜聪很是无奈,他的老搭档卫远告病还乡,留下他一人“单打独斗”。按照正常的程序,大理寺主簿本应通过吏部考核选拔而出,而面前的这小子走的却不是常规流程。天知道他是不是个关系户?万一这里面有人暗箱操作呢? 《唐律》共有十二篇,不知道他背熟了没有?像他这样的年轻人,个个自恃清高,合作起来有多辛苦?说不定大多数活儿都得落到自己身上! 段书瑞可不知道杜聪心中的想法,他沉浸在入职大理寺的兴奋之中,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第224章 主簿生活 杜聪带着段书瑞回到主簿办公的房间,只见里面有两套桌椅,上面摆放着笔墨纸砚,正是主簿办公的位置。 终于可以不用和一群人挤在一个房间里办公了!段书瑞在心里欢呼。 在走廊最里面还有一间屋子,里面有两排柜子,每个柜子都用铜锁锁着。 杜聪对段书瑞说:“后面那些都是重要的卷宗,钥匙在少卿大人手上,没有批条是不能打开的。我们处理好一个案子的卷宗,领了批条,再按照编号放进相应柜子里。” 说着,他又拿起桌上正在处理的卷宗,指点段书瑞物证卷宗怎么做、证人证词怎么做、官府结案的内容怎么整理…… 段书瑞认认真真地听着,眼里充满对知识的渴望。 虽然说大理寺主簿在偌大的长安城里,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官,做的又是整理案件卷宗这样的琐事。但“在其位,谋其政”,自己又怎能尸位素餐呢? 看到段书瑞学习态度良好,杜聪总算对他有了一些好感。 他又介绍说,这里有一些打杂的侍从,负责打扫庭院、端茶递水等。衙门是包午饭的,官员可以吃公家的,也可以自带午饭。 段书瑞听杜聪介绍了一会儿,一个侍从进来禀告,说寺卿大人回来了,要见段书瑞。 “你先去吧。”杜聪摆摆手。 段书瑞谢过,跟着侍从往外走。一路上,他袍袖带风,步伐稳健。他知道高明哲一开始想选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他的爱徒。但无论何时,他都不想露怯,省得让别人轻贱了自己。 走了没有多久,就到了高明哲办公的屋子,屋里宽敞明亮,灯明几净,连桌椅都是雕花的黄花梨木,桌上还摆着两枚石核桃。 高明哲五十岁上下,脸上颀长的鹰钩鼻,让他的相貌显出一种机警之气;下颚周正且突出,表明他这个人具有顽强的毅力。他抿着唇,低下头看着一卷文书,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见到段书瑞过来,他抬起头:“我看过你的履历,你以前并没有在司法部门任职过。这次居然能通过笔试,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高明哲说道。 段书瑞不知如何作答,只能听着他说下去。 “你虽然熟读唐律,但缺乏处理案件的经验。往后的日子,要多听多学。”高明哲说道,“不要忘记你在面试时说过的话。” 段书瑞认真说道:“下官不会忘的。” “嗯,你出去吧。有不懂的可以请教杜聪,他若是讲不清楚,你便来找我。” 段书瑞恭敬地鞠了一躬,慢慢退出去。他本来以为高明哲会借机发作自己,没想到他如此明事理,一看就是个知人善用的上司。 他在大理寺入职的第一天,还是过得很充实、愉快的。 虽然工作确实琐碎,但他还在新鲜期,也不觉得难熬。而且整理卷宗,还能接触到各种匪夷所思、曲折离奇的案子。 唯一遗憾的是,他的实习期已过,现在不能“上一休一”,上十天班才能休息一天。坐在偌大的办公室里,对着案牍,他偶尔也会觉得疲惫不堪。 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就到了中午,不少仆从提着篮子,来给官员们送饭来了。 像寺卿、少卿那些长官们,自然是有家里仆人送饭的。穿杨和曹阿三都自告奋勇要给段书瑞送饭,被他以“想先尝尝工作餐”为理由拒绝了。 段书瑞看着眼前的工作餐,荤素搭配,看着还挺有营养的!只是这菜叶为什么这么黄、肉看上去怎么黑乎乎的? 他闭着眼,横下心,夹了一筷子送入口中咀嚼,顿时感觉自己的味觉神经被狠狠蹂躏了一番。这白菜为什么油腻腻的,肉吃起来又柴又咸?难道衙门的油和盐都不要钱吗? 他皱了皱眉,费劲地将其咽下去。不知为何,他突然有点想念许久未见的“白人饭”了。别的不说,至少它清淡啊! 看着段书瑞一脸苦相地扒着饭,杜聪淡定地喝了一口茶,缓缓说道:“这里的菜式来来回回就这几样,你多吃几个月,也就习惯了。” 段书瑞:…… 他怎么从这话里听出几分心酸呢? 段书瑞吃干净碗里最后一粒米饭,拿手帕擦干净嘴,这才说道:“我对饭菜没什么高要求,只要能饱腹就可以了。” 杜聪点了点头,颇为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他本来以为段书瑞是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没想到他在生活上如此朴实。 然后一周后,杜聪就看到曹阿三每日风雨无阻地给他送饭。 他瞠目结舌道:“你、你不是说你不在乎饭菜口味,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吗?” 段书瑞惆怅道:“我是不在乎,可我家这位小兄弟在乎啊。他们几个都觉得我瘦了,这不想着做点好菜给我补补吗。” 说着,他揭开食盒盖子,一股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 杜聪看着他食盒里色泽鲜亮、荤素搭配的饭菜,默默咽了一口口水。 段书瑞在心里偷笑,夹了一根鸡腿放到他碗里:“两根鸡腿我实在吃不完,就请杜大人帮我分担一根吧。” 杜聪颇为高冷地受了他这根鸡腿,心里开始对这小子改观了。有一句话是怎么说的?“想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得先抓住他的胃!” 日子像流水一般过去,这天段书瑞刻意没有骑马,选择走路回家。 他在途中买了几个茶饼,打算带给鱼幼薇让她“练练手”。 鱼幼薇和鱼母仍住在平康坊,这里的巷子弯弯绕绕的,一个不小心就很容易走进死胡同。 段书瑞低着头走路,突然,前面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他惊诧地抬头,只见一块红色的手帕向他兜头飞来。 “哧——!”他眼疾手快地截住了帕子,没有让它直接盖在自己脸上,也没让它掉在地上。 他神色淡淡地看向前方,只见两个女子步履匆匆地赶来。 “公子,实在不好意思!”一个身着绿裙的女子从他手中接过手帕,歉意地说道。 听到这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段书瑞有些难以置信地抬头。 “清漪?怎么是你?” 第225章 契阔相逢 这个绿裙女子正是清漪。她从鱼母家出来后,辗转更换了好几个主家。她因为容貌清秀,被一个主家看上,想强行将她纳入房中。她不堪忍受,偷逃出来,跌跌撞撞地到了平康里,希望鸨母能收留她。鸨母见她洗衣做饭、挑水劈柴都不在话下,便从原主那儿将她买了下来。 段书瑞有些怔愣,这时,前方传来一个甜腻的声音:“段郎君,别来无恙啊。” 一听到这个声音,段书瑞感觉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抬头一看,另一个女子居然是花魁娘子郑举举! “郑娘子。”他拱手行礼,又看向清漪,“清漪,你怎么会同郑娘子在一起?” 清漪叹了一口气:“此事说来话长。” 段书瑞记起之前文会上郑举举帮自己解围,向她鞠了一躬:“郑娘子解围之恩,在下永生不敢忘。” 郑举举的美眸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想起之前的事,微微一笑:“郎君不必多礼,我是自愿帮忙的。” 段书瑞心下一惊:他之前和这位花魁娘子素昧平生,为何她会主动帮助自己? 郑举举一眼就洞察了他的心思,笑着说道:“我早知郎君给我的那枚玉佩是便宜货。” “那姑娘为何还……” “为何还愿意帮你?这你得感谢清漪。”郑举举说着,伸臂揽住清漪的肩头,“清漪告诉了我你的事迹,你自己钱财不多,还肯向故友的家人伸出援手,这我是知道的。” “而且,我帮你,也是为了帮我自己。” 她这话说得十分隐晦,段书瑞有些不解其意,只能连声道谢。他看向清漪:“清漪,我正要去幼薇家里,你同我一起吧?她这么多年一直惦记着你。” 清漪一呆,想到鱼母母女俩待自己的恩情,不由得心头一酸,垂下泪来。 “真是个爱哭鬼。”郑举举掏出手帕,替她擦拭泪珠,“我先回去,你和这位郎君好好聊聊吧。” 说着,她向段书瑞粲然一笑,施施然离开了。 等到郑举举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段书瑞才轻声问道:“现在可以将你离开后发生的事讲与我听了吧。” “是。”清漪抽了抽鼻子,“我被平康里的鸨母相中,被她安排到后厨打杂。一天,我正在厨房烧水呢,管事的突然进来,说郑娘子食欲不佳,催厨人给她做些清凉消暑的吃食。” “那一天来的客人好多,后厨人手有限,根本忙不过来,哪里还能顾得上给她开小灶?我看其他人都没怎么放在心上,便自己寻了些食材,做了一碗绿豆汤和一碟山楂糕,亲自给她端上去。” “我见到她时,她正倚靠在床头,右手按在小腹上,一副痛苦异常的样子。”清漪和他一边往鱼幼薇家走,一边说道,“我见她那样难受,忙帮她按摩顺气,又哄着她喝了点热汤,这才好些。” “然后你们就结为挚友了?”段书瑞心下了然,但还是想听她说下去。 “清漪身份低贱,怎能奢求和郑娘子成为挚友?一番交谈之下,郑娘子得知我来自蜀地,与她是同乡,待我更是加倍的好。她甚至去求了鸨母,将我收作贴身丫鬟,让我不用再终日与锅碗瓢盆为伍。” “嗯,这些日子你受苦了。”段书瑞性子沉稳,即使对清漪充满同情,面上也不会表现出来,“幼薇心中一直记挂着你,她做梦都没想到能这么快与你相会。”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清漪得知鱼幼薇开了一间茶肆,鱼母也不用再帮人洗衣服,感到十分高兴。清漪看着段书瑞的侧脸,试探着问道:“段公子,您和小姐……一切都好吗?” 段书瑞微笑道:“我俩都有稳定的收入来源,过得还算不错。只不过我毕竟是个男子,不比你们女子细心。她现在也大啦,许多话都藏在心里,也不愿意同我讲……” 清漪感激地说道:“段公子,之前在平康里,我也听旁人说起过你……谢谢你,这么多年一直陪在小姐身边。” “我陪着她?难道不是她一直陪着我吗?”段书瑞想着,缓缓说道:“人与人之间的好都是相互的。” 倘若只是他一人削尖脑门,挖空心思对鱼幼薇好,而她丝毫不领情、不回应的话,那么这份好也是有保质期的。 可她心地善良,一次又一次对濒临绝境的他伸出援手,他本以为自己的心是一口枯井,井口被顽石封住,是她“嘿哧嘿哧”将石头搬开,让他在井底得以窥见天光。 二人走了一会儿,很快就到了鱼幼薇家门口。段书瑞示意清漪站在自己身后,自己去开门。 门开了,鱼幼薇看到段书瑞来了,手上还带着她需要的茶饼,不由得心花怒放。段书瑞柔声道:“先别忙着高兴,还有更大的惊喜在后面呢。” 鱼幼薇微微一愣,正当她出神之际,段书瑞向旁边挪开一段距离,露出身后的清漪——后者垂手而立,眼神中有些慌乱,但更多的是欣喜。清漪叫了一声“小姐”,低声说道:“您还记得我吗?” “清漪?”鱼幼薇不敢置信地问了一句,随后扑上来紧紧拥住她,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你是清漪?这不是一场梦?你不是先生请来骗我的吧?” “小姐,我是清漪啊!这事哪里做得了假?”清漪也回搂住她。 段书瑞淡淡一笑,自觉地走到正厅,留她们二人在院子里叙旧。 眼见着天边泛起玫瑰红,鱼幼薇才和清漪依依不舍地话别。分别之时,她还将一小袋铜钱塞入清漪手里:“清漪,你若是在平康里待得不快乐,随时欢迎你回来。”反正自己现下有钱了,养得起她。 “谢谢小姐的美意。”清漪笑道,“我现在在郑娘子身边做活儿,她待我很好。我要是走了,她岂非更加孤立无援?” 听到她说出这样的话,鱼幼薇有些怔愣,但她很快强扯出一抹笑容:“人各有志,我也不能勉强你,只要你过得好我就开心啦。” 看着清漪的身影慢慢远去,她胸口一阵酸涩,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段书瑞轻轻走到她身后,安慰道:“好啦,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何况你们住的这样近,以后还有很多见面的机会。” 听到“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几个字,鱼幼薇的胸口堵得更慌了,她没有看他,低声问道:“那么……你也会离开我吗?” 她的声音细若蚊蝇,段书瑞没有听清,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她对着门口的烟尘摇摇头,自嘲一笑,“我们进去吧。” 第226章 趁虚而入 夏日炎炎,鱼幼薇特意推出了新品凉茶,这让本就火爆的生意变得更加火爆。 生意是越来越好了,但烦恼也是只增不少。鱼幼薇一直没请账房先生,算账、煎茶等事都是亲力亲为,时常忙得头晕眼花。 “幼薇,你最近是不是又瘦了?”段书瑞有些心疼地看着她。 “没有啊,我倒是感觉我坐久了,腰都粗了一圈呢!”鱼幼薇说着捏捏腰间的软肉。 段书瑞在心里翻白眼,心想她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腰粗?有没有见过真正的水桶腰?大唐以丰腴为美,怎么她从来都不肯顺应潮流,将自己吃胖点? “先生,我按您说的,每日只着荆钗布裙,也不施脂粉,李公子果真没怎么来了!”鱼幼薇欣喜地说道。 不提还好,一提起“李亿”这个名字,段书瑞就窝火,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有没有想过,这可能是因为你请了门卫的缘故呢。” “哦,是吗?”鱼幼薇挠挠脑袋,“不过他最近是没怎么出现了。” “这真是太好了。”段书瑞说着将茶一饮而尽,他本来以为此人会对鱼幼薇死缠烂打,现在看来不过如此嘛! 这天,鱼幼薇挂上“打烊”的木牌后,径直回到店里,想将今天的营业额再算一遍。她脚步虚浮,走了几步,感觉头脑有些缺氧,胸口传来一阵刺痛。 其实此时曹勇一家人正在后院吃饭,她大喊一嗓子他们是能听到的,不过她一向不喜欢麻烦别人,索性没有出声,拿了账本就想回去。 她刚跨出门,就感觉一阵头晕目眩,左脚一扭,就要向一边栽倒。她闭上眼睛,以为借此可以减轻疼痛,结果身子却落入一个有力的怀抱。 “鱼姑娘,你没事吧?”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耳朵,她吃力地睁开眼睛——是李亿,他正扶着她的肩膀,一脸担心地看着她。 “谢谢你……我缓一缓就好了。”鱼幼薇用力想要挣开他,但她实在没有力气,双脚就像陷入泥沼之中,只能任由李亿将她扶着。 “我送你进店。”李亿说着,将她搀扶进店里。 “你先歇着,我给你倒点水喝。”李亿将两张椅子摆在一起,让她的头倚靠在椅背上,然后快步走向后厨。 平心而论,鱼幼薇是很想赶他走的。但她现在嘴唇干裂,气息不匀,显然中暑了,已经没有力气与人做口舌之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端着一杯水走出来。 李亿将水杯凑到她唇边,说道:“我加了一点点盐,中暑后喝些淡盐水最好。” 鱼幼薇喝了半杯水,找回点气力,缓缓支起上半身,勉强一笑:“谢谢你。我这副样子,倒让你见笑了。” “别这样见外。”李亿摆手说道,“你先好好歇着,马上要宵禁了,你这副样子,今晚是没办法回去了。我替你回去传信吧。” “后院倒是还有一间厢房。”鱼幼薇喘了两口气,缓缓说道,“我的母亲已经回去了,她看我一直不回去,一定会担心我的。就有劳李公子帮我送信了。” 李亿很想将她抱到厢房,但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叫曹勇和胡氏出来照料她,自己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鱼幼薇看着他的背影,陷入沉思。 自己最近是真的太累了,也许是时候得请个账房先生了。 第二天一早,鱼幼薇悠悠醒转,发现鱼母正坐在自己床边,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阿娘!”鱼幼薇欣喜地开口,“您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你一夜未归,我哪里放心得下?”鱼母叹了一口气,轻轻将手心贴在她的额头上,“不过你放心,李公子替你传过话啦。” 鱼幼薇“哦”了一声,随即掀开被子,想要下床:“我该起来准备啦,一会儿客人该来啦。” “躺着不许动。我已经替你告假了,你今天只管休息,有我们在呢。”鱼母严肃地说道。 鱼幼薇听话地躺了回去,鱼母替她掖好被角,轻轻亲了亲她的额头,将倒好的温水放到床头。做好这一切后,鱼母才转身出去,替她带上门。 “阿娘真是小题大做啊。”鱼幼薇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嘴角的笑容却是没有下去过。 这里一本书也没有,她只能躺在床上闭眼养神。半梦半醒之际,不远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开门声,她以为是鱼母来了,闭眼叫了一声“阿娘”。 来人没有作声,只是默默向她走来。 鱼幼薇感到一丝不对劲,连忙睁开眼睛,发现来人是李亿,忙坐起来,有些不自在地说道:“哈哈,原来是李公子啊。” “我一直记挂着你,一早就来了。”李亿柔声道,“我给你带了些药材,可以炖点鸡汤补补身子。” 鱼幼薇眉头微蹙:“李公子,无功不受禄,你还是拿回去吧。” “为何你对我这般生疏?你可知我的心也是会痛的。”李亿眉目低垂,一副深受打击的样子。 鱼幼薇看到他那受伤的表情,顿时感觉如坐针毡。 “我没有……”她张口反驳,可话说到一半就接不下去了。 “你一直对我不冷不热的,可是心中有了别的人?”李亿轻轻握住她的手。 听到这话,鱼幼薇愣住了,一瞬间四肢百骸的力气被抽走,她连挣脱的力气都没了,只能呆呆地任由他握着。 “我对你可是一心一意的。我知道你暂时无法接受我,但可以让我为你分忧吗?”李亿说道,“我们可以先从普通朋友做起。” 鱼幼薇趁他不备飞速抽出手,按了按眉心,缓缓吐出一口气:“你容我先想想。对了,你帮我把那张桌子上的账本拿过来可好?”说着,她伸手指了指门边的桌子。 李亿对她是言听计从,当下绝无二话,起身将一叠账本拿来,轻轻放在她手边。 “唉,我最近为算账的事头疼得很。”鱼幼薇不由自主地说道,“记录每日的开销实在不是一件轻松事儿。” “这有何难?”李亿志得意满地说道,“我这里就有一个合适的人选,可以推荐给你。” 第227章 针锋相对 鱼幼薇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能有合适的人选?” 李亿随手拉了一根板凳坐下来,说道:“鱼姑娘,你还真别小瞧了在下。我可是明经科状元,同我结交的,定然也不是凡夫俗子。” 听到他口气中的狂妄,鱼幼薇隐隐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皱眉听他说下去。 “我这朋友是明算科出身,只可惜朝廷向来以文取士,算学及第难有升迁之望。他不善与人交际,因此没当几年官就向上面递交了辞呈。” 鱼幼薇听得有些入迷,不由得问道:“那他现下在做什么?” “他一直赋闲在家,就靠帮人抄写文章赚钱。”李亿以商量的语气说道,“你要不要先见见他,再作定夺?” 鱼幼薇心肠本就软,听他这么一说,松口道:“好啊,你改日将他带来我看看吧。” 李亿心下一喜,他又陪着鱼幼薇说了一会儿话。他本就口才极好,在喜欢的女子面前更是滔滔不绝,鱼幼薇听他讲着一些旅游途中的见闻,不禁心生向往。 到了晌午时分,鱼母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看见李亿还没走,笑着说道:“李公子可要和我们一起用餐?” 鱼幼薇微微皱眉,刚想开口,李亿抢先答道:“好啊,那便多谢鱼夫人了。”说着,他看了鱼幼薇一眼,站起身随鱼母向外面走去。 鱼母不住打量着李亿,见他相貌堂堂,谈吐不凡,又对自己女儿如此上心,心中很是欢喜,顿时起了撮合二人的意图。 几天后,李亿果然将他的朋友带来了。 “幼薇,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仁兄姓杜名若,你叫他杜大哥便好。”说着,他轻轻拍了两下杜若的肩膀。 “杜大哥,幸会幸会!”鱼幼薇从柜台绕出来,向他执叉手礼,“我是这间茶肆的老板娘鱼幼薇,你叫我‘鱼姑娘’就好!” 杜若生性腼腆,陡然见到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向自己微笑,脸颊一红,舌头登时打了个结:“鱼鱼鱼姑娘好!以后还、还请多多指教。” 李亿摇了摇头,在心里埋汰他太丢人了,鱼幼薇则是不以为意,嘻嘻一笑。 杜若人虽腼腆了些,但算术水平着实不低,甚至远超鱼幼薇等人。凡是他经手的账目,几乎没有出过错的。有时,旁人需要半个时辰才能理清的账目,他只需要一炷香的时间就能算好。 鱼幼薇很感激李亿为自己找来了这么个“奇才”,对他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甚至特意为他煲了一锅汤作为答谢,把李亿感动得热泪盈眶。 这一天休沐,段书瑞踱步到鱼幼薇的茶肆,刚走到最里面的一张桌子,就发现自己的位置被人占了。 他有些不满地抬起头,正好和李亿对上目光。 段书瑞:…… 他想喊穿杨把此人丢出去,最好是将此人一脚踢出长安。 “这位仁兄,这里已经有人了。”李亿拱手说道,态度还算客气。 段书瑞没有理会他,轻哼一声,一掀衣摆,在他对面坐下了。 李亿面上的神色有些尴尬,正自为难之际,鱼幼薇端着一个托盘过来了。 她敏锐地嗅到二人间不寻常的气息,赶忙出来打圆场:“来者皆是客,现在茶肆没有多余的位置了,还请二位拼个桌吧。” “当然可以。”李亿将面前一盘没有动过的瓜子推到段书瑞面前,笑着说道,“公子请用。” “谢谢你的好意。”段书瑞嘴角轻轻一撇,似笑非笑道,“不过,我还是想吃这一盘。”说着,他从鱼幼薇手里的托盘中取下一盘瓜子。 李亿眯起眼睛,面上滑过一丝玩味的神色。 鱼幼薇心道不好,连忙将托盘放下来,用力将段书瑞拉起来,对李亿说道:“你先喝茶,我和这位公子说几句话。” 段书瑞刚想瞪她一眼,忽然闻到她身上的香粉味,顿时有些心猿意马。他跟着她的动作站起身子,二人一齐向后院走去。 “你不是说你会和他保持距离吗?”段书瑞冷冷道。 “先生,这件事说来话长,所以咱们得长话短说。”鱼幼薇有些担心店里的生意,目光不住向外瞥,“您方才进来时有看到一个账房先生吗?他正是这位李公子介绍来的。” “所以他现在成了你的恩人?你要对他以礼相待?”段书瑞毫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 鱼幼薇皱眉道:“先生,您的性子是愈发古怪了。且不说他帮了我,他就算是个陌生人,只要没有在我这里闹事,我也应该对他以礼相待啊。” 察觉到她有些不开心了,段书瑞微微一愣,随即更委屈了:“你竟然为了他凶我?” 穿杨正站在他身后,听到他这一句话,震惊得快把眼珠子瞪出来了。 如此委屈的语气、示弱的态度,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公子吗? 他不会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身了吧。 鱼幼薇本来就对他言听计从,现下见到他一副委屈样,更是不忍心苛责他了。她叹息一声:“今天客满了,要不先生您还是回去吧。” “凭什么要我走?要走也是他走!”段书瑞偏过头,显然对她的安排很是不满。 鱼幼薇无奈地耸肩:“可是他才刚来。” “我也才刚来。” 鱼幼薇用双拳捶了一下脑袋,终于妥协了:“好好好,我这就想办法把他支走。” 段书瑞心下一喜,面上仍是一派镇定:“这才对嘛。” 他看着鱼幼薇越走越远,心头莫名有些慌张,忙快步跟上去:“等等我,我们一起回去吧。” 鱼幼薇停下脚步,“扑哧”一笑:“先生,您方才的举动好像无理取闹的小孩子。” 段书瑞气得没有理她,但察觉到她站在自己这边,心里有一丝小小的雀跃,简直比喝了蜂蜜还甜。 鱼幼薇以“想要两束西市的鲜花”为由头将李亿支走了,期间段书瑞一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面色淡定地喝茶。看到李亿走了,他的眉头不由得一挑。 “这下您满意了吧?”鱼幼薇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以这个理由把他支开,那他一会儿岂不是还要回来?”段书瑞问道。 鱼幼薇说道:“我们店今天也休沐,全员只上半天班。等他回来时,店都关门了。” 闻言,段书瑞露出赞许的微笑,心想今天来茶肆真是来对了。 第228章 调查命案 这天,段书瑞刚骑马到大理寺门口,就见到杜聪等人站在门口,正神色沉重地商议着什么事情。 段书瑞利落地翻身下马,快步走过去:“杜大人,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杜聪面色凝重地说道:“前几天发生一起命案,死者正是盐铁转运使裴休。” “还愣在这里做什么?”高明哲步履匆匆地出来,隔空虚指道,“林寺丞、杜主簿、段主簿,还有几个观政的进士,你们随我一同去现场!” 段书瑞赶忙上马,想到自己这是第一次外出办案,情绪有些亢奋。但看到杜聪等人面色阴沉,又想到死者的身份,顿觉这案子没有这么好破,嘴角也耷拉下去。 几人一走进府衙的陈尸房,一股难闻的味道扑面而来。段书瑞等人条件反射的捏住了鼻子,不过看到高明哲面色如常,又悄悄将手放了下去。 段书瑞虽然看过很多刑侦剧,但从未如此真实地亲临过现场,不由得眉头紧皱,胃里一阵抽搐。 “昨天裴大人就被送来了,目击证人发现他时,他就已经因伤势过重而死亡了。”林江说道。 这时,仵作走上前来,准备将死者的死因做个详细的叙述。 “裴大人是被人以利器砍断颈动脉,失血过多而死的。”仵作说着将尸体上的白布掀开。 段书瑞在他有所动作前就屏住了呼吸,但当他看到那具尸体时,仍是不由自主的头皮发麻,心跳加剧。 几个观政进士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全部捂住嘴巴,忍住胃里上泛的酸水,大步跑到陈尸房外,开始干呕起来。 高明哲看到段书瑞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镇定的站在一边,他眼底划过一丝赞赏,开口说道:“段主簿,你来看看死者身上有何线索。” “是。” 段书瑞眉头微蹙,他取出一块手帕掩住口鼻,缓缓绕到死者身后,对仵作说道:“劳驾,帮我将死者翻个面,我想仔细瞧瞧伤口。” 仵作照做,段书瑞蹲下身子一瞧,见那伤口极深,隐隐可以见骨,心下一阵骇然。他仔细比划了一下伤口的大小、尺寸,缓缓站起身来。 “你有什么发现?”高明哲问道。 “死者身上伤口小而深,边缘整齐,瞧来是刀伤。”段书瑞说道,“伤口长约一尺,下官认为应该是镰刀所致。” 林江俯下身仔细观察片刻,赞同地说道:“段主簿的猜想不错。凶手应该是用镰刀攻击死者后背,一刀划破颈部的大动脉,这才致使死者失血过多,来不及抢救。” “这件事疑点颇多,而且……”高明哲皱眉在林江耳边说了两句话,后者听后面上神色阴晴不定。 “这里的线索实在有限,我们得去案发现场看看!”高明哲说道。 案件发生在长安万年县的一个小山村,按理说裴休一介朝廷命官,家世显赫,去一个小山村做什么?就算要去,也应该带够侍卫才是,怎么会悄无声息地命丧黄泉? 高明哲看到杜聪和段书瑞二人面上的迷茫,轻叹一声:“现下马车上只有我们四人,告诉你们也无妨。裴公这次出行,原是为了私会情人。” 段书瑞和杜聪二人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底的震惊。两人的脑海之中不约而同地出现一个念头:“这穷乡僻壤的地方,能有什么绝世美人?” 这个想法没持续多久,就在二人见到证人的一刻烟消云散了。证人—就是裴休的情人,正是一个美貌女子。她方当韶龄,容貌娇美,一身粗布衣衫也难掩丽色。她生得一双细长的狐狸眼,眼尾向上勾起,眉梢眼角尽是风情。 这女子见到几人来了,略施敛礼,说道:“妾身见过几位大人。” “你就是甄氏?”高明哲皱眉道,“案发之时你在场吧。” 甄氏的面上染上一抹彷徨:“大人,妾身冤枉啊!那贼人行凶之时,妾身正在楼下,妾身什么都不知道啊!” “你说你在楼下,那你又是何时上楼的。”段书瑞冷静问道。 甄氏双眼微眯,双手绞在一起,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妾身正在楼下炖汤,冷不防听见一声惨叫,这才赶上去。等我跑到床边时,贼人已经逃走了,裴大人也已经……”讲到这里,她的情绪有些失控,掏出手帕擦拭眼泪。 杜聪和林江都认为她是失去了一个有钱有势的“恩客”,这才泣涕涟涟,高明哲和段书瑞却看出这里面另有隐情。 “别哭了。”高明哲沉声说道,“带我们上楼看看。” 甄氏走在最前面,段书瑞则和杜聪走在最后面。他低声问道:“为何这女子没有被关押起来?” “她被关了两天,最后因为证据不足,又被放出来了。”杜聪压低声音道,“高大人一直不信任此女,便派人将她监禁起来,又派人封锁了案发现场。” 段书瑞悄声问道:“方才那几个进士怎么没随我们一起来?” “人多了容易破坏案发线索。”杜聪皱眉道,“高大人让他们留在寺里,等候差遣。” 几人上了楼,段书瑞走向床边,林江则走向窗台。林江仔细地端详了一阵子,说道:“凶手应该是跳窗逃跑的。” 段书瑞则发现床头有一盆水,水里有淡淡的血迹,床单上也有血迹,就是不知道是如何粘上的。 “这血迹是怎么染上的?”段书瑞指着床单上的血渍,看向甄氏。 “妾身怎么知道?妾身奔上来时,裴大人已经倒在地上,再无声息了。”甄氏皱了皱眉,“想来是贼人行凶时喷溅上的。” “不,你在撒谎。”段书瑞直视着她的眼睛,“喷溅不可能是这种形状,这处血迹呈不规则的条形,只有一个可能。” “什么可能?”杜聪迫不及待地问道。 “床单上的血迹,是凶手行凶后擦过镰刀留下的。”段书瑞说完,一步步逼近甄氏,“姑娘,你还是实话实说吧。” 第229章 一波三折 换作寻常女子,此刻一定会被他逼得步步后退,但甄氏没有,她愣愣地站在原地,偏头看着他,似是不解其意。她瞳仁很大,眸色极深,如同两汪深不见底的潭水,下一秒就能把人吸进去。 她直勾勾地看着他,那眼神看得段书瑞心中发毛。随后,她抽噎道:“这位大人,您是在怀疑我吗?怀疑我包庇贼人?” 段书瑞默不作声,悄然移开目光。 “裴大人和我认识许久了,他一直待我不薄!您倒是说说,我有什么理由害他?”说着,她猛的扑上来,似乎想要抓住他的衣袖问个清楚。 段书瑞眉心一皱,向旁边避开,甄氏一个不察,一头撞上床柱,“砰”的一声倒在地上。她洁白的额头上出现一块高高的肿起,七窍流血,面带微笑,已然气绝。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众人都愣在原地,嘴唇颤抖,说不出一句话来。 林江走过来,俯下身子,掰开她的嘴一看,皱眉说道:“她是服毒而死的。” 原来,她的嘴里早就藏着药丸,只等事情一败露,就立刻吞下药丸自尽。 段书瑞藏在袍袖下的手微微颤抖,心里骤然浮现出“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几个字。 “此案的线索又断了一条。”几人之中,最镇定的无疑是高明哲,他长叹一口气,缓缓说道,“先回去吧。” “高大人恕罪,下官认为凶手既然是跳窗逃跑的,我们理应查看一下窗外的情况。”段书瑞拱手说道。 “你是觉得我们能在地面上发现蛛丝马迹?”高明哲看了他一眼。 段书瑞微微点头。 “这条路通往城外,平时经过的马车、牛车不计其数,路过的行人商贩更是多如牛毛。”高明哲皱眉道,“从这个方向查下去,极其耗费时间。我们先回去,梳理一下思路,再做下一步打算。” 段书瑞走到楼梯口时,见一名官吏拿来一块白布,紧接着又有两名官吏抬来一个担架,想要将甄氏的尸体带走。 “且慢,我来吧。”段书瑞没有理会那官吏的劝阻,接过他手里的白布,轻轻走过去。他见甄氏面容安详,嘴角上扬,像是已了却平生最大心愿,心里有些百感交集。他将白布展平,从头到尾盖住她的遗体,随后站起身来。 回去的路上,他一语不发,只是盯着窗外。高明哲和林江一直在讨论案情,只有杜聪发现了他的异常。 回到官署,杜聪问道:“你还好吗?回来的路上看你一直心事重重的。” 段书瑞勉强一笑:“谢谢大人关心。我没事。” 看出他是在逞强,杜聪没有拆穿他,而是叹了一口气:“做我们这行的就是这样,经常和各种尸体打交道,见过太多生离死别。若是心理素质差的,根本干不了这一行。” 段书瑞沉默地听着,不发一言。 “此事不是你的错,你无需自责。”杜聪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段书瑞喉头微动,说道:“谢谢。”他打起精神,回到座位上,开始整理卷宗。 这个案子迷雾重重,须得从长计议。死者贵为盐铁转运使,平时结下的仇家定然不少,若是有人想“借刀杀人”,那也不足为奇。 死者脖子后面的伤口深可见骨,凶手力道之大,绝对不可能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所为。甄氏宁愿舍掉性命也要袒护此人,可见这二人之间关系匪浅。 段书瑞按住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长长呼出一口气,感觉这个案子一点都不简单,眼下还需要多方走访,询问甄氏的街坊四邻,才能得到更多线索。 接下来的几天里,段书瑞跟着杜聪走访调查了村子里的所有村民,但是都没打听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高明哲则给万年县县令下发指令,让他在两日内收集村中所有农户家里的镰刀,并将其摆放在一大片空地上。 “修竹,你说高大人这是何意?”杜聪悄声问道。 “大人应该是想通过查看镰刀上的血污,来辨认哪一家人是凶手吧。”段书瑞说道。 几人走到谷仓旁边,谷仓前有一大片空地,是留给村民晒谷子用的。此时村民们的镰刀已尽数上交,并排摆放在地上,刀尖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现在是夏天,气味扩散的快,苍蝇的嗅觉最是灵敏。倘若镰刀上真的有血污,苍蝇们也应该蠢蠢欲动了吧。”段书瑞想着。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一只苍蝇“嗡嗡”飞来,停留在其中一把镰刀上。很快,又飞来第二只、第三只…… 高明哲见此计奏效,朗声说道:“谁是这把镰刀的主人?爽快地站出来吧!” 人群中一阵骚动,片刻后,一个相貌粗鄙的男子不情不愿地走了出来,他向前两步,扑的一声拜倒在地,大叫道:“各位官爷,草民冤枉啊!” 高明哲皱眉说道:“你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与我听,是非曲直我自有定夺。”说着,他又看向段书瑞,“段主簿,你来做笔录。” 段书瑞点头称是,掏出纸笔开始记录。 “小人前两天去城里一个朋友家做客了,只留七十岁的老母在家。我家母亲向来睡得早,那一天,她刚躺下没多久,就听到窗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刚开始,她以为是耗子,没有留意。谁知窗外人影闪动,窗户骤然被打开,一阵凉风刮进来,只听“喀拉”一声,然后就再无动静了。我家母亲生怕是强人打劫,只敢缩在被子里,哪里敢起身查看?第二天一早起来,就发现墙上挂着的镰刀不见了!” 看他说的眉飞色舞,段书瑞不由得说了一声:“你这讲故事的能力还挺强的嘛。” “谢大人夸奖!”男子嘴角一咧,抱拳道谢,随即又苦恼道,“在镰刀失窃的第二天下午,我才回来,结果你们猜怎么着?失窃的镰刀又回来了!” 高明哲和林江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底的震惊。 “即使你这么说,也不能洗清你身上的嫌疑,和我们走一趟吧。”高明哲说道,随后摆摆手,“各位乡亲们也别看热闹了,都散了吧。” 段书瑞眉头微蹙,看着还在地上跪着的男子,心想难不成此人真是被栽赃陷害了?不管怎样,凶手的反侦察能力真是强的可怕。 第230章 亲自下厨 “大人,我们轮番盘问了那个农户,都没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他的同伴也来了,证明案发当天他的确没有在场。”林江看着高明哲,等待他示意。 “再派人去查查,他是否认识裴公和甄氏,是否有作案动机。”高明哲按了按眉心,“另外,再查一下他的人际关系网。为何凶手不偷别人的镰刀?凶手一定认识他。” “是。”林江告退。 高明哲抬头望了一眼窗外,外面是罕见的阴天,天空万里无云,风“呼呼”刮着,似乎马上就要变天了。 段书瑞整理好卷宗,高明哲给了他批条,又将一串钥匙交给他,让他将卷宗放到对应柜子里。段书瑞领命后,走到最里面那间屋子,用钥匙打开门。 进入屋子后,他整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看到那些比自己高出半个脑袋的柜子,他不禁陷入沉思。这里面,有他想找的线索吗?他的复仇计划何时能有进展呢? “你在做什么?”杜聪的声音冷不丁从他身后响起。 “!”段书瑞被吓了一跳,强自镇定道,“我将之前的卷宗整理好了,想放进柜子里。” “哦。”杜聪说道,“是那个‘贩卖私盐’的案子吗?在这个柜子。”说着,他指了指最右边的一个柜子。 段书瑞依言打开柜门,将卷宗放进去。他呼出一口气,笑道:“杜大人,我们出去吧。” 杜聪的目光在他手里的钥匙上停留了片刻,点头说道:“好。” 忙过这一段日子,段书瑞终于盼来休沐日了。 由于身体已经形成生物钟,段书瑞一大早就醒了。他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心安理得地赖床——反正自己平时天天早起,偶尔赖一天床怎么了? 这床一赖就是一个时辰。 这时,穿杨拎着一把木剑进来了:“公子,您醒了!要跟我一起练功吗?” 段书瑞:…… 这小子叽叽呱呱的,还能坚持每日早起,这自律性简直和他亲妈有的一比。 “……下午再说吧,你家公子乏了,正打算睡一个回笼觉呢。”段书瑞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他的提议,翻了个身朝向里面。 “哦。”穿杨有些失望地说道,“对了公子,鱼姑娘来了,正在院子里等您呢。” 段书瑞又翻回来:“你说谁来了?” “鱼姑娘啊。” 段书瑞利落地起身下床,穿好鞋袜:“让她在外面等我一会儿。” “是,我这就将洗脸水给公子端进来。” 段书瑞坐在铜镜前,开始梳头,心里的念头一个接一个——距离上次见面有一段时间了,不知道自己常坐的那张桌子上放置的一株鲜花可有凋谢?不知道她的那套柳木纹茶具都还齐全吗?她上次是不是说想换一套茶具…… 他感觉自己有些失态,又不是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了,竟然生出这许多想法!他自嘲地耸耸肩膀,将头发束好,将鱼幼薇送他的簪子插上。 他出去时,鱼幼薇正在逗弄院子里的一只鸟儿——这只鸟的翅膀受伤了,无意间落到他的院子里,被他救下。谁知这只肥鸟贪图享乐,伤好后也不肯离开,就被他散养在院子里,天天叽叽喳喳个没完。 “先生,您来啦!”鱼幼薇看见他走来,欣喜地叫道。 “嗯,这话应该是我对你说吧。”段书瑞一脸矜持地走过来,伸手将鸟推到一边,在她对面坐下来。鱼幼薇看到他的动作,又看到鸟儿诧异的神情,忍不住展颜一笑。 “先生,我刚学会了几道菜,今日想给您露一手。”鱼幼薇卷起衣袖,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好啊,都听你的。”段书瑞站起身来,“我们现在就去厨房看看吧,今天秦五回去探亲了,也不知道厨房还有没有菜。” “喏,你看,我早准备好啦!”鱼幼薇将地上的菜篮子拿起来,“所有食材都在里面!保证新鲜!” “嗯,你有心了。”段书瑞伸手接过她的篮子,向厨房走去,“跟我来吧。” 鱼幼薇欢呼一声,跟着他往厨房走去。 “我来切肉,你把那堆青菜洗了吧。”段书瑞将一块羊肉取出来,放在砧板上,顺便指了指菜篮里的青菜。 鱼幼薇甜甜一笑:“是!”她接了一盆水,将青菜放进去,开始认真清洗。 “先生,您之前说您的家乡离这里很远,是吗?”鱼幼薇说道,“坐马车都到不了的地方,会是哪里呢?您不会住在海外吧?” 段书瑞的心里“咯噔”一声,一个不留神,将肉切了一大块下来,他赶忙将那一块肉放到身前,打算改刀。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问题呢?”他嗓音沉沉的,却无端温柔。 “我想知道您的一切。”鱼幼薇说道,“先生,您说您有在海外游学的经历,那是在哪个国家?是日本吗?还是波斯呢?” 段书瑞已经将肉切好,整齐地放在盘子里,他想告诉鱼幼薇是欧洲,但想到在唐朝这些资本主义国家还没建国呢,又改口道:“嗯,不错,我去过日本。” “那您会说他们国家的语言吗?”鱼幼薇的眼睛亮闪闪的,里面写满了“求知欲”三个大字。 “也不能说精通,会一点点吧。”段书瑞轻咳一声,斜睨她一眼,“怎么,你想听我说两句日语吗?” 鱼幼薇嘻嘻一笑,不置可否。 段书瑞几乎从未在这个时代的人面前坦露过一星半点自己的过往,换作他人,他肯定早就想办法将人搪塞过去了。但很可惜,他面对的是鱼幼薇。他本来脸皮就薄,背对着鱼幼薇说道:“你不站过来点,怎么听得清楚?” 鱼幼薇“哦”了一声,走到他身旁,偏头道:“我准备好啦,请说吧。” 段书瑞拿她没辙,只能低声讲了两句日语,话音刚落,就看到鱼幼薇一脸不解:“这就完了?” “你还想怎样。”段书瑞有些羞愤地说道。 “您至少应该给我解释一下意思吧。”鱼幼薇俏皮一笑,“您这一股脑说完了,我还没听清楚发音呢。要不然,您再说一遍?” 段书瑞将菜刀“哐当”一声放在菜板上,瞪眼道:“休想!我只能给你解释一下意思。第一句是说‘我是唐人’,第二句是‘你辛苦了’。” “哦。”鱼幼薇见他没有上钩,心里有一丝小小的失望,但她很快又高兴起来,“稀奇,真是太稀奇了!我还从未见过会说两国语言的人才呢,今天算是开眼了!” 第231章 语出惊人 鱼幼薇这两句夸奖甚是动听,段书瑞听得心情舒畅,话也不由自主的变多了:“这有什么,我有一个朋友会说五国语言呢。” “嗯,真厉害。”鱼幼薇将菜叶掰成小片,放到一个竹篓里,问道,“先生,您的部分完成了吗?” “嗯,都完成了。”段书瑞说着,将切好的羊肉和装着调味品的瓶瓶罐罐放到她面前,“你真的会做菜吗?要不然还是我来吧。” 鱼幼薇连连摆手:“不用,您去歇着吧,我的厨艺好着呢。” 段书瑞将信将疑地摸了摸下巴,双手一拍:“那我先帮你生火吧!”说着,他不等鱼幼薇回应,将炉灶点燃,扔了一些木柴进去。 鱼幼薇看着他丝毫没有要出去的意图,连声催促道:“可以了,可以了,先生你快出去吧,快去吧啊。”说着,她伸手将他往外推。 段书瑞被她推出来,仍有些不放心:“那你一个人当心点,注意用火安全啊。” 鱼幼薇没理会他的啰嗦,将厨房门虚掩,只留了一条缝。 段书瑞侧耳偷听了一会儿,没有听到什么大的动静,也没有闻到什么糊味,心下稍安。他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转身去堂屋收拾桌子。 鱼幼薇看到段书瑞走了,这才放下心来。她先将一个铜锅放在灶上,添了一些水,待水烧沸后又将青菜叶子丢进去。她心道:“不就是煮个菜汤吗?这有何难的?先生也真是够大惊小怪的。”想着,她随手从调料盒里抓起一把白色粉末,撒进汤里。 羊肉该怎么做呢?鱼幼薇将掉下来的袖子又撸上去,看了一眼旁边的蒸锅,心想要不就做个蒸羊肉吧! 她在羊肉上涂抹上盐、孜然等调料,再用手将其充分混合,腌制了一会儿后便连肉带碗放入蒸锅。 一荤一汤太单调了,再做一道素菜吧!这天气热得要命,为什么不做一道凉菜呢?想到这里,鱼幼薇将带来的芹菜洗净切段,又倒了小半碗醋,将芹菜放入醋里腌制。 鱼幼薇在心里估量着时间,大概半个时辰后,她轻轻揭开锅盖,发现羊肉已经蒸好了,肉上还在“滋滋”冒着水汽,卖相还是挺诱人的。 这时,段书瑞进来了:“怎样?可以端菜了吗?” “先生你将菜汤舀到大碗里,先把汤端出去再来端凉菜吧!”鱼幼薇是发号施令的一把好手,她小心翼翼地将蒸羊肉端出来,用一块手帕包着端到堂屋。 “穿杨,咱俩是又出力又出钱的,你是什么都没做啊!”看到穿杨自觉地搬来小板凳,段书瑞眉头一挑。 穿杨一愣,深深领悟何为“吃别人嘴短”了。他嗫嚅道:“公子,一会儿我来洗碗洗锅吧。” 段书瑞满意地点点头,看向鱼幼薇:“都上齐了吧?可以开饭了吗?” 鱼幼薇笑着点点头。 段书瑞用汤勺舀了两大勺汤到碗里,端起来轻轻吹了一下,然后浅尝了一口。 “味道如何?这青菜汤可是我最拿手的菜呢!”鱼幼薇托腮问道。 段书瑞忍住想一口喷出来的冲动,费劲地咽了下去。他微微喘了一口气,一脸惊恐地看着她:“这汤怎么又甜又咸的?” “哦,我刚开始把糖当盐放了,后面发现不对又加了点盐。”鱼幼薇嘻嘻一笑。 段书瑞:…… “不好吃吗先生?要不我再去重做一碗?”鱼幼薇楚楚可怜地看着他。 “不,其实还好,可以接受。”段书瑞下意识地回答道,“我的生父是淮南人,父母离婚前,我也在那边生活过一段时间,那里的人们也是偏好甜口的菜肴。” 鱼幼薇听到“父母离婚”四个字,眼里染上深切的同情,她轻声问道:“那么你后面跟着你的母亲到了长安?然后就一直生活在这里吗?” 段书瑞又夹了一块羊肉:“在我出国以前是这样的。” 鱼幼薇点点头,心想难怪她家先生一直不肯成婚,想来也是受了父母婚姻失败的影响吧。她刚想说两句话安慰他,就听他说道:“我这辈子绝对不会结婚。” 这一句话实是出乎鱼幼薇的意料,她脸色大变,全身发颤,久久说不出话来。 段书瑞看到她神色有异,心中暗悔自己口不择言,连忙找补道:“当然,你可不要学我,如果有了合适的伴侣,还是要……” 穿杨听不下去了,袍袖一挥,将半碗汤打倒在段书瑞袖子上。“哎哟!对不起啊公子,你没事吧!我带你去换衣服吧!”说着,他连拖带拽地将段书瑞拉走了。 鱼幼薇怔怔地坐着,满腔柔情顿时化作刺骨冰碴,将她从头到脚扎了个痛彻心扉。 “公子啊,您是真傻还是假傻?”穿杨一边看着段书瑞换衣服,一边皱眉问道。 “什么真傻假傻,我看你最近是愈发放肆了。”段书瑞将换下的的衣服晾到屋里的一个晾衣杆上。 “您难道看不出,鱼姑娘对您……”穿杨刚说完上半句,下半句就被他冰冷的眼神堵了回去。 “穿杨啊,很多事情是不能轻易说出口的。有一句话叫‘祸从口出’,你不明白么?”段书瑞面色淡漠地说道。 “这样平静的日子是多么难得啊。要是能一直过下去,我也心满意足了,哪里还敢有别的指望呢?”段书瑞说着,慢慢向外走去。 “可是,您明明知道李公子对鱼姑娘颇有好感,为何还时常从中作梗?”穿杨不解地问道,他家公子分明喜欢鱼姑娘!只是他为何……不能主动一些呢? “穿杨,你记着。”段书瑞回头看着他,“你千万不要被假象蒙蔽。那李亿不是什么好人,幼薇跟他在一起是要吃苦的。” 穿杨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我也没指望你能明白。”段书瑞转过头,叹了一口气,“我是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人,我只希望自己留下的痕迹越少越好。至于幼薇,只要她能好好的,我也别无所求了。” 穿杨很想说一句“我看鱼姑娘的神色并不像好好的”,但他看到段书瑞眼里的落寞,终于还是将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第232章 时间有限 吃完午饭,穿杨乖乖去洗碗,段书瑞则陪鱼幼薇到院子里喂鸟。 “先生,我该回去啦。”鱼幼薇拍了拍手里的米粒,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段书瑞一愣,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挽留她。但她看起来像一片悲伤的雪花,只消轻轻一碰,立时便会碎掉。 他喉头一哽,不想让她就这么离开。 若是就这么放她走了,下一次见面至少是十天后了。 “你再多玩一会儿吧,我下午再送你回去。” 鱼幼薇怔怔地看着他,心想她家先生对她也不是毫无情意。 只是他的心似乎被一块厚障壁围起来了。 她心软了,轻声说道:“好吧,我就多坐一会儿吧。” 午后,段书瑞和穿杨在院子里练武。穿杨耐心地教他一些粗浅的拳脚功夫,段书瑞仔细地看着。穿杨演示完一个招式,他便跟着比划,若是动作不标准,穿杨便会直接上手帮他修正。 鱼幼薇坐在他那把躺椅里,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她暗恋她家先生已是不争的事实。这份感情刚开始冒芽时,她没有加以制止,等她猛然发现时,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 她也知道这种感情有悖伦理,可刹那间的心动岂是她能抑制住的? 听到段书瑞说自己“不会结婚”时,她的内心是震惊的,隐隐还有一丝痛楚。但经过一个时辰的冷静,她已经释怀了。 人的想法是会变的。她家先生逃避婚姻,无非是“婚姻”二字给他带来了巨大的阴影。那么只要有人开导他,让他对“婚姻”二字不要那么抵触就行了。 想到这里,她的唇角微微上扬。平心而论,她觉得现在的日子也很好。倘若他只想要个听话懂事的弟子,或是一个无话不谈的红颜知己,她可以保证不越过那条红线。 她不想贸然表露心意,将他陷入两难的境地。她只是想一直陪着他。 而且,“永不结婚”也可能是他随口胡诌的,毕竟这话崔颖也说过呢。据说她母亲被她这句话气了个半死,直接给她来了个“家法伺候”。从此,她就再也没提了。 “想什么呢这么入迷?”段书瑞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伸手拿起旁边小几上的水。 鱼幼薇抬头看着他,温和的目光扫过他低垂着的眉眼,落在他冷俊的脸上。 看见他额头上滚下一滴汗珠,瞅着马上就要滴到眼睛里,她摆手示意,“先生,您把头低下来点。” 段书瑞不解其意,但还是乖乖照做。 鱼幼薇仰头伸臂,抬起素白的衣袖,攥着袖口,细细地替他擦了眉眼。 段书瑞霎时间僵住了。 鼻息间是淡淡的茉莉香味,他微眯着眼,有些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他能感觉到落在他眼皮上的袖口很轻柔,擦拭得也很仔细。他俩离得很近,近到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他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手心也渗出一层薄汗。 “练得不错,假以时日就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鱼幼薇放下袖子,冲他粲然一笑。 段书瑞的目光有片刻呆滞,向这边走来的穿杨也听到了这话,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一跤。 “我送你回去吧。”强忍着内心的不舍,段书瑞缓缓说道。 看到她坐上马车,马车消失在道路尽头,他的内心感到一片空虚。也许是一个人待的时间太久了吧。他摇摇头,转身回去。 大明宫,宣政殿。 大太监程辅国走到懿宗身后,轻声禀告道:“陛下,大理寺卿高大人来了,正在殿外候着呢!” 懿宗揉了揉眉心,不耐烦地一挥手:“传他进来!” “臣高明哲参见陛下!”高明哲一揖到地。 “平身!”懿宗面带怒容,“高爱卿,裴公被行刺一案可有进展啊?” “回陛下,下官无能,还未查明真凶,请陛下恕罪!” “无能?你也知道你们无能?”懿宗大发雷霆,将一卷文书狠狠掷在他脚下,“你们查了一个月,竟然还没有查到凶手是谁?!” “陛下息怒。”高明哲拾起那卷文书,展开一看,瞳孔骤然收缩,“陛下,这……” “李将军下个月月底就要回来了,倘若他回来之前你还不能将真凶逮捕归案,朕就唯你是问!”懿宗猛的一挥袍袖。 “什么,我们得在一个月之内抓到凶手?”段书瑞惊讶地问道。 “下个月李将军就要班师回朝,这几个月陆续有官员被害,若再不能查明真凶,朝野上下怕是会人心惶惶啊!”杜聪叹了一口气。 段书瑞皱起眉头——他们连凶手的踪迹都掌握不了,又何谈在短短一个月内找到他? “大人不好了!王大人昨夜在家中遇害!”仵作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对高明哲说道。 政事厅里的几人面面相觑——这已经是这个月内第三起官员遇害的案件了! “你们查出来三名死者之间有什么交集没?”高明哲看向其余三人。 “回大人,裴大人和王大人都和一名女子有过牵连!”段书瑞拱手说道。 高明哲双目一亮,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裴大人想纳女子张氏为妾,张氏抵死不从,她从裴府逃出来后,跳河而亡。”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张氏的家人悲愤异常,将此事告到县衙那里,结果县令没有受理此案……” “张氏家中有几口人?”高明哲抬手打断他。 “一共四口人。除她之外,有一双父母和一个弟弟。” “她的弟弟可还在长安?” “回大人,张氏弟弟张晚庭行踪不定,他们的邻居都说许久没看到他了。” “张晚庭和甄氏有什么关系?” “他们都住在同一个村,互为邻里。”段书瑞说道。 其余的人都没有吱声。 如此看来,凶手很有可能就是张晚庭!他的作案动机很明显——因为亲姐自杀而心怀仇恨,转而残忍杀害两名涉案官员! “还有一位遇害的官员,他和张氏又有何关系呢?”杜聪不解地问道。 第233章 水落石出 “他们之间……并无联系。”段书瑞皱眉道。 “难道凶手纯粹是为了泄愤杀人?”高明哲说道。他见多了各种激情犯罪,但如此恶劣且针对官员开展的谋杀案却是第一次见。 “不排除这种可能。”段书瑞说道,“下官认为,我们应该从其他方面入手,看一下三位死者之间的联系。” “事不宜迟,你们二人立刻去搜集线索,务必在三天内给我上交一份报告!”高明哲朗声道。 “是!” 回到官署后,段书瑞问道:“杜大人,咱们这儿有长安的地图吗?” “有啊,你等着,我这就去拿。”说着,杜聪去了自己的工位上,拉开最上面一层抽屉,取出一张地图。 段书瑞道谢后接过地图,放到烛火下仔细查看。 既然“以人找人”和“以物找人”行不通,那么便只剩下“以路找人”了。他坚信凶手的作案轨迹一定存在某种规律性。 “杜大人,劳烦您将已经遇害的县令大人的家庭住址告诉我。” 杜聪说了地址后,段书瑞用朱笔在地图上画了两个圈,圈出“云苗村”和“青龙坊”两个地名。他皱起眉头,问道:“张氏是在何处跳河的?” “报案的人是在离通济坊不远处的一条河里发现她的尸体的。”杜聪说道,“修竹,你看出什么门路了?” “您看。”段书瑞将做好标记的地图推过去,说道,“我将三名死者遇害的地点标注出来,发现地图上出现了一个扇形。” “你是说,你想从凶手的出行路径和作案地点入手,来发现某种规律?”杜聪难以置信地问道。 “没错。”段书瑞说道,“只是这其中还存在诸多疑点……” 这时,一个官吏进来报信:“二位大人,查到了!张氏死前先回了一趟云苗村,然后就去了县令大人那里。最后她知道自己报官无望,就去了通济坊……” 段书瑞打断他的话:“对了!这样一来一切都说得通了!张晚庭的行凶路线正好与他姐姐走过的路线相吻合!” 二人对视一眼,心里都是百感交集。 “那么他下一步会去哪里呢?”杜聪摸了摸下巴。 “一个人大仇得报后,他最可能去的地方会是哪儿呢?”段书瑞看着他的眼睛。 “你的意思是……”杜聪惊讶道。 三天后,长安城郊的一座破庙里。 一个相貌清秀的黑衣男子取了三支线香,在烛火上燎了燎,点燃后插在灵位前的铜鼎里。 他对着一个灵位跪拜了三次,这才直起身子,轻声说道:“阿姐,你安息吧,弟弟帮你报仇了。” 灵位上赫然写着“故姐张夕颜之位”七个大字。 这时,门外传来整齐有序的步伐声,随后是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喝声,“张晚庭听着,你已经被包围了!乖乖束手就擒吧!” 这黑衣男子正是张晚庭,他眉目间原本恹恹的,闻言却提起精神,冷笑一声:“来者是客,怎么不进屋来?” 他话音刚落,大门被“嘭”的一声踢开,一个全副武装的男子走了进来——此人正是不良人首领赵括,他的身后还跟着高明哲、段书瑞等人。 “你作恶多端,罪行累累,还不快束手就擒?”赵括问道。 “作恶多端?这个成语,恐怕不该用在我身上吧?”张晚庭哈哈大笑,眼底却尽是悲怆。他神色一变,指着几人说道:“你们官官相护,鱼肉百姓,媚上欺下,黑白不分。依我看,你们才是真正的恶人!” “张晚庭,纵使县令没有受理案件,你也不能采取如此过激的手段!”高明哲说道,“倘若你能冷静一点……” “冷静,你要我怎么冷静?”张晚庭冷笑道,“那可是将我从小带大的亲姐姐!她被裴休那色胚玷污了清白,怀着最后的希望去找县令,求他秉公办案,不要让裴休那混账将她纳为妾室,你知道他怎么说的吗?” 段书瑞的眼中划过一丝同情。 “他说:‘你一个农家女子,裴大人让你当妾室是抬举你!这是多少女子求不来的福分,你还不好好珍惜’?”张晚庭咬牙切齿道,“他还说,我姐姐攀上裴大人这根高枝,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劝她委身于那老贼!” 在场的人倒吸一口冷气,大殿里一片死寂,无人说话。 “你们将我带走吧,反正我大仇已报,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张晚庭伸出双手,缓缓走向赵括。他眉目低垂,一副束手待毙的样子。 赵括正要用绳子捆绑张晚庭,忽见他目露凶光,心头暗叫不好。 只见张晚庭身形一闪,快步抢到门边,他的袖子里滑出一把匕首,他左手牢牢制住高明哲,右手将匕首抵在他喉头。 “我看谁敢动!” 这一下变故出乎所有人意料,局面顷刻间发生逆转。 “快下令让他们让出一条路,让我离开!”张晚庭咬牙说道。 “你放开寺卿大人!有话好说!”杜聪就要抢上前去,被段书瑞一把拽住了。 “张晚庭,你的姐姐倘若还活着,她看见你这样杀人泄愤,会怎么想?”段书瑞一字一句地说道。 张晚庭执刀的手一顿,他的手臂微微颤抖。 “你肯定在想:‘你们这些狗官,天下人人得而诛之’!但你确定天下所有官员都是不分是非、颠倒黑白之人吗?” 听到他的话,张晚庭微微冷笑,“怎么,你是在替自己辩解吗?” “随便你怎么想。张夕颜已死,你就算再杀多少官员也是无济于事了。你何不去底下陪你姐姐呢?她一定很想你,不是吗?”说着,段书瑞目光霎时变得温和,向他走了一步。 张晚庭眼珠乱转,嘴唇颤抖,心神大乱,一个不良人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后,一掌击在他背上,他的手一松,匕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后退两步,“哇”的吐出一口血。两个不良人用麻绳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将他带回去!”赵括说道。 张晚庭被压着走出庙里,临走之前,他看了段书瑞一眼,“你说,我做的对吗?” 段书瑞沉吟片刻,摇头道:“我不知道。” 张晚庭苦涩一笑,他抬头看向天上的明月,目光中出现张夕颜的身影。 彼时,姐弟俩正坐在院子里乘凉,他幼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将头靠在姐姐的膝头,闭着眼睛装睡。张夕颜轻轻抚摸着他的头,笑着说道:“阿弟,你睡了么?” “阿弟,你要记着,无论何时都要与人为善,不可起害人之心。” 第234章 将门之女 “杜大人,高大人没事吧?”段书瑞见杜聪步履匆匆地走进来,端了一杯热茶放到他的桌子上。 “大人没事,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太医已经替他包好伤口了。”杜聪喝了一大口茶,气喘吁吁地说道:“方才审问张晚庭,他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我已经做好笔录了。” 段书瑞呼出一口气,“这就好。” “修竹,这次你立了大功啊!”杜聪高兴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段书瑞勉强一笑:“对了,那甄氏和张夕颜是什么关系?” “哦,她们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甄氏应该是知道张夕颜出事之后,这才和张晚庭一起谋划复仇。” 想到甄氏死前脸上满足的笑容,以及张晚庭看向自己的眼神,段书瑞感觉心里沉甸甸的,又痛又堵。他的头有些疼,这几日连轴转,他每日只睡了不到三个时辰,现在只觉得浑身乏累。 “案子办完了,归档工作也做好了。今天你就先回去休息吧,明天可以晚点来。”杜聪有些担心地看着他,“这也是高大人的意思。” “谢谢杜兄。”段书瑞冲他感激一笑。 不知为何,他今日不想骑马。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发现时间还早,于是决定慢悠悠地走回去。 朱雀大街上人来人往,街道两边是茶楼,酒馆,当铺,作坊。街上有挑担赶路的,有驾牛车送货的,有赶着毛驴拉货车的,有驻足欣赏长安美景的。 段书瑞行走其间,静静地打量着这一切,他突然发现自己许久没有静下心欣赏街景了。 自己都快忘了长安是怎样一副景象了,这里游人如织,高楼林立,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地方,更是许多文人的精神故乡。 他慢悠悠地走着,不时停下来看看两边的货摊。就在这时,后面飞速驶来一辆马车,那马像是抽了风似的,任凭车夫如何呼喝抽打都是无用,只管撒开蹄子向前冲。 倘若段书瑞知道后面会发生的事,他一定会无比痛恨自己走路发呆。 他在街道中央缓缓走着,正在兀自发呆,丝毫没有听到周围人的惊呼声和后面车夫传来的呼喝声。 眼看马车就要撞上他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两只手揪住他的领子,发力将他拉扯到路边。 马车“呼啦啦”而过,段书瑞的鞋尖与那车辙堪堪擦着而过,足尖传来一阵剧痛,他这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哎呀,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走路不看路啊!” “可不是嘛!” “你看看,要不是这位姑娘救了他,他恐怕早就被撞飞出去了!” 听到众人传来的议论声,段书瑞面上一红。这时,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背脊,一个女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别怕,别怕。你安全了。” 段书瑞悚然一惊,让他惊的不是这场骚乱,而是自己背上的那只手。他生平最怕和别人产生肢体接触,尤其是和陌生人!他脖子一僵,慢吞吞回过头。 他洁身自好二十余年,别说跟女子亲热,就连手都没牵过几次。 一个女子正笑眯眯地看着他。她肩宽腿长,身穿绛红色翻领胡服,梳着利落的单螺髻。她深邃的眼眸里跳动着愉悦的光芒,薄唇微微上扬,带着一丝狂放不羁。她的衣领拉得高高的,像在刻意掩饰着什么。 她笑盈盈地看着他,“怎么,吓傻了?我救了你,不好好感谢一下我么?” 段书瑞的面上浮现出稍许惭愧,他拱手道:“方才谢谢姑娘了。” 女子的目光在他的官袍上滚了一轮,奇道:“你是大理寺的人?” “……是。” “你不知道我是谁吗?”女子玩味一笑。 段书瑞被她逗笑了,“我怎会知道姑娘的名字?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吧。” “告诉你也无妨,我叫李瑶光。” “好名字。”段书瑞笑着说道,“在下段书瑞,谢过姑娘救命之恩。” “嗯,这次道谢要比之前诚恳多了。”李遥光伸手摸摸他的脸,“我记住你的名字了,后会有期吧。”说着,她挥挥手,走入人群中,很快消失不见了。 段书瑞呆呆地摸了摸方才被她摸过的地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自己这是被一个姑娘调戏了吗? 她的指腹上有一层薄茧,并不似寻常姑娘的手那般柔软娇嫩。 想到之前杜聪告诉他“安南都护李鄠将要回朝”的消息,他的嘴里将“李瑶光”这个名字来来回回念了好几遍,愕然道:“这个李姑娘,不会是李将军的千金吧?” 穿杨正在院子里择菜,猛的一抬头,发现他家公子回来了。 “穿杨,我有话要问你!” “公子,您怎么了?”穿杨眨眨眼,他可从未见过他家公子如此失态的样子。 “你之前在军中待过,可曾听说过‘李瑶光’这个名字?” 穿杨愣住了,手里的白菜掉入盆里,他低低地重复了一句:“李、李瑶光?” 段书瑞瞪着眼睛看着他,心想这小子果然知道。 “她是李鄠大人的独女啊!她随将军立下赫赫战功,我又怎会不知道?”穿杨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公子,你为何突然提起她?难道您遇见她了?” 段书瑞面上的表情顿时变得极其复杂,他没有回答穿杨的问题,而是负手而立,安静地看着天空。半晌,他才憋出一句:“你后天寻个时间,去给李府送礼吧。” “啊?”穿杨的嘴大得能塞下一个鸡蛋,“送、送什么礼?” “我向来不愿欠别人的人情,今天李姑娘救了我,我必须准备一份厚礼派人登门致谢。我思来想去,只有你最合适不过了。怎么,你和李姑娘有什么过节吗?” “那倒不是,只是鄙人……”穿杨支支吾吾的,显然在忌惮着什么。 “好啦,多说无益,就这样决定了!明天你早点来接我,我们一起去给她选礼物!”段书瑞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的目光缓缓下移,看到了盆里的白菜后,面色一黑。 “怎么又吃白菜?就不能换个花样吗?” 穿杨看他神色不对,果断甩锅:“是秦五哥定的菜谱。” 第235章 班师回朝 初秋,北地大雁排成一行,自辽远长空划过,飞向温暖的南国。院子里夏日繁茂的枝叶都开始凋零,池塘的财鱼看着都比往日清冷几分。 魏思雨正在池边喂鱼,鱼儿们竞相抢食着,噘着嘴巴,吐出一连串的小泡泡。这样的乐景原本应该让人眉目舒展,会心一笑,魏思雨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夫人闷闷不乐的,可是思念小姐了?”一旁的贴身侍女茯苓问道。她跟随魏思雨多年,总能精准无误地猜中她的心思。 “我那女儿向来顽皮,我啊,更担心她会到处闯祸呢!”魏思雨无奈地笑了,笑容里却藏着宠溺,“信上说这丫头这几天该到了,怎么现在还没有她的消息?莫不是在外面鬼混?” 茯苓温柔一笑,“夫人放心,小姐哪次回来不是先来看您?定是有事在路上耽搁了。” “唉,但愿如此吧。”魏思雨笑着站起身,“这丫头和她父亲在边疆待了这么多年,眼看就要到二十了……” “娘,您说我什么呢!”一个明快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魏思雨浑身抖如筛糠,她难以置信地回过头,“阿瑶?” “阿娘,我回来了!”李瑶光伸手揽住她的腰,双臂一发力,就将她抱起来转圈圈,“您瘦了!这段时间肯定是茶不思饭不想,天天念叨着我吧?” “你这野丫头!”魏思雨笑着在她的臀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快放我下来!” 李瑶光嘻嘻一笑,将她稳稳地放在地上,又将脑袋凑过去,魏思雨一把搂住她,她便在母亲怀里拱来拱去的,活像只不安分的小兽。 “你这次怎么提前回来了,为何不随你爹一起?”魏思雨双手捏住她的脸蛋,欣喜地问道。 “我想阿娘了,自己一个人快马加鞭提前跑回来的。”李瑶光按住她娘不安分的手,嘻嘻一笑。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魏思雨蹭了蹭她的脸蛋,“乖女啊,趁着你爹不在,阿娘和你商量点事呗。” “什么事啊?”李瑶光大大咧咧地问道。 “你看啊,你也老大不小了,身边还没有个体己的伴,多说不过去啊。”魏思雨笑道,“长安有许多与你年龄相仿的儿郎,文臣武将都有,你看上哪家的公子了,只消和我说一声……” “阿娘,你又催我成亲!”李瑶光不满地嘟起嘴,“我还想在军中多待几年呢!” 此话一出,魏思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是扶额叹息。 李瑶光像想到什么,一双美目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不过我这次回来,看到了一个很有趣的人!” “嗯,那是何人啊?是男是女啊?”魏思雨来兴趣了,母女俩依偎在一起,向不远处的凉亭走去。 “是一个男子……” 半月后,安南都护李鄠班师回朝。 同一天,身负三起命案的凶手张晚庭在狱中咬舌自尽。 “什么,那张晚庭已经死了?”懿宗难以置信地问道。 “禀陛下,今日早些时候,孙大人进去审问他时,便发现他已经咽气了……”大太监程辅国低着头嗫嚅道。 “朕还打算将他斩首示众,以慰朕的臣民们呢!”懿宗双手握拳,脸上阴云密布。张晚庭连杀三名官员,这三名官员都是七品以上官员,一时之间很难找到合适的人选,可让他头疼了许久。 结果他就这么轻易的死了?未免太便宜他了! “陛下,李将军到了,正在殿外候着呢。”一个内侍急匆匆地进来。 “快传将军进来!”懿宗面上一喜。 李鄠昂首挺胸地走进来,刚要跪地磕头,却被懿宗抢着扶了起来,“李爱卿不必多礼!程辅国,快给李将军赐座!” 程辅国连忙引导李鄠到一旁的座位坐下。李鄠抱拳说道:“陛下,臣不辱使命,成功击退了南诏国军队!” “李爱卿如此骁勇善战,实乃我大唐之幸!”懿宗哈哈一笑,“爱卿想要什么赏赐啊?尽管提!” “为国尽忠乃是臣的本分,臣不敢……”懿宗不等他说完,就挥手打断他,“你为朕,为大唐立下功劳,怎可不赏啊?朕封你为‘镇军大将军’,赏良田百亩,绢一百匹!你认为如何啊?” 李鄠站起来,一揖到地,“谢陛下赏赐!” “对了,前几日西域使者进贡了数匹良马,你改日将瑶光带进宫,你们一人挑一匹!” “陛下真是了解小女,她向来不喜欢华丽的首饰衣裙,就喜欢这些男儿喜欢的东西!”谈到女儿,李鄠的眼眸染上一丝暖意。 “这次瑶光随父征战,立下不小的功劳。真是巾帼当顶不让须眉啊!” …… 段书瑞想着要给李瑶光选礼物,提早完成了当日的工作量,提前半个时辰休务了。 他一走出大门,就发现穿杨在门口等他。 二人上了一辆马车,段书瑞打趣道:“昨日我提起李姑娘,你的表现怎么这么奇怪?难不成你俩……” “公子,穿杨此生只有一个女人!请公子不要污蔑我的清白!”穿杨焦急地辩解道。 段书瑞:“……”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想问你俩是不是切磋过,你是不是被她打败了。”段书瑞一脸无语。 “这……实不相瞒,属下的确败过一场……但是我昨日态度有异也不是为了此事……” “那你所为何事。”段书瑞不耐烦地问道。穿杨以前说话多利索,怎么今天吞吞吐吐的?机智如他,也猜不透其中的端倪。 穿杨很想说些什么,但他又怕自己笨嘴笨舌,抹黑了李瑶光的形象。他沉思许久,憋出一句:“公子,属下奉劝您离李姑娘远一点。” 段书瑞先是愣了一愣,然后气笑了,“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给她送礼,也是想和她划清界限。” 穿杨似懂非懂地听着,他相信他家公子是个有定力的人,但其他人可就不一定了。 “对了,李姑娘喜欢什么礼物?你知道吗?”段书瑞斜倚在靠垫上,懒洋洋地问道。 第236章 礼物被退 “我、我怎么会知道?”穿杨急得舌头都打结了。 “你不是有妻子吗?你怎么会不知道女子的喜好呢?”段书瑞一脸审视地望着他。 穿杨很想说您还给鱼姑娘买过那么多礼物呢,您难道不知道吗?但看到他一脸威胁的表情,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他思索片刻,说道:“李姑娘在军中待了许久,自然不能以看寻常女子的目光去看待她。” 段书瑞点点头。 “所以不要买一些胭脂水粉,绫罗绸缎,送一些其他的就好。” 穿杨的回答也算是给段书瑞提供了一个新方向,他凝眉沉思片刻,决定换个思路。 既然不能用揣测寻常女子的心理去揣测李瑶光,那就按照给“救命恩人送礼”的思路去选礼物好了。 段书瑞带着穿杨在东市足足逛了一个时辰,最后买了一盒燕窝。 第二天,穿杨就提着这盒燕窝,叩开了将军府的大门。 来开门的正是茯苓,她先上下打量了一番穿杨,目光定格在礼品盒上,心道又是一个来送礼的。 自从李将军和小姐回来后,这已经是第三十个来登门送礼的了。 她不动声色地问道:“敢问这位公子,有何贵干啊?” 穿杨见来开门的不是李瑶光,暗自松了一口气,“李姑娘前两日在大街上救了我家公子,鄙人是特意替公子登门致谢的。这盒燕窝是公子亲自选的礼物,还望这位姐姐帮我拿给李姑娘。” “小兄弟,劳你在门口多等一会儿,我先进去问问小姐的意思。”说着,茯苓就拿着燕窝进去了。 穿杨见大门关上,这才长长呼出一口气,以为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 谁承想一盏茶的功夫不到,礼物又被退了回来。 “小兄弟,小姐说……”茯苓的面容划过一丝犹豫,“她救人乃是见义勇为,不愿收取任何回报。还请你转告你家公子,不用想着给她回礼了。” “啪——!”段书瑞手里的茶杯掉在地上,他一脸不可思议地问道,“她真是这么说的?” “是的公子。”穿杨试探着问道,“或许李姑娘真是大发善心呢。咱们要不就……” “不行!”段书瑞剜他一眼,随后按了按眉心,“先把礼物放在我屋里吧,容我再想想。” 他每日忙得不可开交,很快就将“送礼”一事搁置脑后。 值得欣慰的是,他的搜查终于有了进展。自从成功勘破两起重要案件后,高明哲对他是越发信任,有一次甚至将存放卷宗房间的钥匙放在他那里足足两天,他便趁此机会将柜子里的大部分卷宗翻阅了一遍。 房间里的卷宗浩如烟海,纵使他有“一目十行”的本领,短短两天内也只是将左边柜子里的卷宗大致看了一遍。结果压根没有发现与当年科举有关的内容。 他不免有些气馁,但转念一想,自己这也算做了一遍排除法,排除了一些“无关选项”吧。 这样想着,他的心情又变得愉悦起来,脚步也变得轻快。他牵着马刚走出大理寺的大门,眼底陡然出现一片绛红色。 段书瑞抬头一看,面上的神情顿时僵住了——面前的女子不是李瑶光又是谁? 李瑶光正用足尖踢着路边的石子,感应到他的目光,她抬起头,对他微微一笑。 既然二人对视了,不打招呼也说不过去。段书瑞牵着马走过去,拱手道:“李姑娘。” “嗯,我在等人。”李瑶光的目光越过他,飘向他身后。 段书瑞心里正是求之不得,他说了一句“在下告辞”就翻身上马,伸手在马臀上一击,马儿立刻向前面奔去。 见到他如临大敌的表现,李瑶光没有丝毫恼怒,只是望着他的背影轻笑出声。 如果说一次两次还能用“偶遇”来形容,那么第三次就怎么也说不过去了。 当段书瑞第三次在门口撞见李瑶光时,他面上的神情顿时变得十分精彩。 他没等李瑶光开口,将手里的伞塞到她怀里,说道:“劳驾姑娘等我一会儿。”说着,扭头回到了自己的公署。 李瑶光挑了挑眉,说不上是愉悦还是觉得有点麻烦。她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阴云笼罩天空,将阳光彻底遮挡,天空灰蒙蒙的,不时传来雷声轰鸣,暴雨很快就要来了。 她掂量一下手里的雨伞,以他的性子,自己又是他的救命恩人,就算她一言不发将雨伞拿走也不会说什么吧。 但她没有挪步,只是将伞放在墙边,环抱双臂,站在原地等他回来。 段书瑞很快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盒燕窝。 “这是给姑娘选的礼物,我的贴身侍卫去送,姑娘不肯收,便只能我亲自来送了。”段书瑞淡淡一笑。 看到他的笑容,李瑶光微微一怔,旋即笑道:“段公子这礼物若是送给救命恩人,那我不收。” “姑娘要如何才肯收在下这礼呢?”段书瑞颇有些无奈。 “除非,你这礼物是送给朋友的,那我才收。”李瑶光负手走来,目光揶揄地看着他。她的右足在地上一点一点的,似是在等待他的回答。 段书瑞没有轻易中招,他神色淡淡地说道:“在下何德何能,能和安南节度使做朋友?” 闻言,李瑶光嘴角的弧度渐渐消失,恢复成平直的一条线。 她十五岁随父征战西南,数次平定藩镇叛乱,短短五年就受封为安南节度使,宣威大将军。 这样的成就,换谁家都会觉得光耀门楣,可她家不。自她的亲弟李和光年满十六后,她爹一直希望她能将军权交予亲弟,回到长安。而她得趁着有官身快快安排一门亲事,这样才能巩固自家在朝中的势力。 可她偏偏不希望让他们如愿。 想到这里,她勾起嘴角,“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 “是。” “嗯。”李瑶光没说什么,只是将伞递给他,“人各有志,我也不强求。” 段书瑞看着她要走远,又望望天色,喊住她:“李姑娘,你带伞了吗?这天似乎要下雨了。” “没带,从这里到将军府不过几步路,我自己可以走回去。”实际上从大理寺走到将军府要走小半个时辰,她是故意这么说的。 段书瑞感觉自己的良心在作痛,忙道:“且慢!我还是送姑娘一程吧。” 李瑶光足下一顿,转过半个身子,说道:“可以吗?” 第237章 雨夜奇遇 段书瑞还没开口,就感觉一滴雨点打在自己额头,忙道:“我们还是快走吧!” 李瑶光掩唇一笑,停住脚步,看他撑着伞快步走来。 两人并肩而行,段书瑞向来怜香惜玉,他将伞面往李瑶光的方向倾斜,自己的右肩被雨淋湿了也浑然不觉。他的伞将李瑶光挡得严实,身上没沾半滴雨水。 李瑶光眉眼低垂,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知走了多久,她出声道:“走过前面那个拐角就是我家了。” 段书瑞应了一声,暴雨如瀑,天地间都是雾蒙蒙湍急一片,方才还热闹的街市顷刻消散了,就像被冷雨冲淡的水彩。 李瑶光道:“这雨好像没有要停的意思。” 段书瑞道:“嗯。” 这时,单调的雨声中传来第三个声音——那是极细极微弱的一声呜咽,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但二人都听到了。 “你看前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李瑶光伸手指向左面的一处墙角,段书瑞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只见那里有一堆黑色不明物体,瞧上去是一件衣服。衣服中间微微隆起,底下像是盖着什么东西。 声音就是从那底下传出来的! 李瑶光双目微眯,正要快步走过去,却被段书瑞抢先一步。他将伞塞到她手上,大步流星地走过去。 李瑶光是将军,向来习惯打头阵。她习惯了冲在最前面,头一次看到有人将她护在身后,心里微微一动。 段书瑞蹲下身子,将衣服掀开,发现下面是一个小小的纸盒,纸盒里探出一个黑漆漆的脑袋,看样子是一只没满月的小奶狗。 看到小狗,李瑶光双目一亮,她扶住膝盖,身子微微前倾,替他遮住雨,下意识地说了一声:“好可爱!它是被人遗弃在这儿的吗?” “应该是,主人还留下了字条。”段书瑞说着,将一张字条递给她,李瑶光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寻求好心人收养”几个大字。 “这雨下得这么大,若是不管它,它会被冻坏的!”李瑶光恻隐之心大起,对段书瑞说道,“要不,我们将它带回去吧?” 说着没等他回应,她将伞塞回他手上,弯腰抱起地上的纸盒,丝毫没理会上面的脏污,将其搂到自己怀里。段书瑞见状,忙用伞将人和狗一并罩住。 “你的身上已经湿得不成样子了!”李瑶光秀眉微蹙。 “没事,回去换件衣服就行。”段书瑞说道,“我先送你回去吧。” “你现在还像之前那样讨厌我吗?我一直不收你礼物,你肯定在心里骂我吧?”李瑶光揶揄道。 段书瑞唇角微微上扬,“不反感。” 他将李瑶光送进将军府,正打算转身离开,被她叫住了。 李瑶光掌心微热,微蜷着的十指间,有些细汗。她莫名有些口干舌燥,抿了抿嘴唇,说道:“……雨太大了,你就在这里留宿一晚,明天早上再回去吧。路那么远,你会着凉的。” 段书瑞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一下说:“我不冷。” “你现在回去,肯定赶不上宵禁的。” …… 段书瑞觉得她说得十分在理,再三权衡后说道:“好吧,那就谢谢姑娘了。” 李瑶光松了一口气,终于喜笑颜开,“我这就让仆人带你去厢房,顺便给你拿一身干净衣服!” 段书瑞从她眼里看到了火光,看到了熔岩和夏花。 他的心蓦得收紧了,感觉自己的脸烫得厉害,莫不是被雨淋得发烧了? 李瑶光浓深的睫毛帘子簌簌而动,落在对方微红的耳尖,笑了。随后,她唤来仆人,将他带到一处厢房。 李府修建年限久远,光线不好,屋里光线很暗,外面下着大雨,雨水顺着倾斜的屋檐流淌下来,沿着瓦檐挂出一条水帘。 段书瑞在浴桶里洗了个热水澡,又换上一身干净衣服,这才开始思索起今天的事。 他该怎么和穿杨他们解释“自己彻夜不归”这件事呢? 自己借宿的事不会被李将军夫妇发现吧?届时自己该怎么解释呢? 他烦躁地抠抠脑袋,感觉自己正处于“天人交战”的状态。 这时,茯苓叩响了他的房门,“段公子,小姐派我来给您送药。” 段书瑞打开门,只见她手里的托盘摆着一碗深褐色药汤,奇道:“谢谢,可是我没有着凉啊?” “公子放心,这碗药汤是预防风寒感冒的,没受凉之人也能喝。”茯苓笑着解释道。 段书瑞将药大口喝完,把碗放回托盘里,擦拭干净嘴角,“替我谢谢你家小姐。” 茯苓笑道:“公子放心,您送来的礼物小姐已经收下了。” 段书瑞心下一喜,但内心深处又传来一丝隐隐的愧疚。自己送礼原本是想和李瑶光互不亏欠,她收了礼物,这是不是说明她默认他俩已经是朋友了?想到这里,他感觉胸口传来异样的感觉,很难说那是庆幸,还是惆怅。 过了一会儿,婢女又送来晚餐。将军府的晚餐很是丰盛,他却吃得食不知味。 第二天早上,晨光熹微,段书瑞溜出房间,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 “你要回去了么?”身后传来一个清亮的女声,吓得他脊背一僵。 “李、李姑娘。”他像一个入室盗窃被主人当场抓住的贼,有些心虚地摸摸鼻头。 “别担心,我不是来阻拦你的。”李瑶光抱着昨天的奶狗走了出来,嘴里还哼着小曲。 看到那连眼睛还没睁开的小奶狗,还有它那圆滚滚的肚子,段书瑞微微一笑,“你把它照顾得很好。” “嗯,那是当然。”李瑶光轻轻捏起它的一只爪子摇了摇,朝他做了一个鬼脸,“段公子,再会啦。” 段书瑞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今日休沐,他一回到家,就被院子里的穿杨堵了个正着。 “公子,您昨日去哪儿了?属下可是担心了一夜!”穿杨挡在他面前,目光里满是关切和担忧。 段书瑞本来是想据实相告的,但前世的记忆涌入脑海,他话到嘴边,还是改口了:“昨天雨下大了,我在大理寺胡乱将就了一晚。” 第238章 暗中跟踪 穿杨点了点头,信了。 今天休沐,段书瑞想着去街上转一转,顺便给鱼幼薇买一盒她喜欢的苏州点心。 他带着穿杨走到街上,刚买完点心,穿杨就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公子。” 段书瑞回头,“怎么?” “那边那位……是李亿公子吗?”穿杨说着指了指西北方向。 段书瑞的脚步一顿,他身影一晃,躲在一排货架后,还不忘拉了穿杨一把,“过来。”确定不会被发现后,这才向前一瞥。 前面的不是李亿又是谁?他正和一名女子有说有笑的,二人形同亲密。那女子微微偏过头,向李亿展颜一笑。 看到那女子的侧脸,段书瑞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幸好不是鱼幼薇。第二个念头是,那么这个女子会是谁? 如此想来,只有一种可能了。 这时,李亿搀扶着那名女子上了一辆马车,马车夫一拉缰绳,马车缓缓开动。 “穿杨,快!帮我拦一辆马车!” 穿杨眼疾手快地拦下一辆马车,二人一前一后地上了马车,段书瑞掀起帘子,对马车夫说道:“老伯,跟上前面那辆马车!” “啊?你想干什么?”驾车的老伯向左侧一缩,如临大敌地看着他。 段书瑞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两个字:“捉、奸。” 老伯眼里燃起八卦之火,他喊了一句“公子坐稳了”,然后猛的一抖缰绳,马儿得了号令,开始疾速狂奔。 段书瑞被晃了一个趔趄,他说道:“老伯,您别忘了和前车保持距离!” “公子,交给我吧!”车夫义愤填膺地说道,“白日宣淫,那成什么世道?太不像话了!” 段书瑞满意地点点头,心想果然不管什么时代,“激将法”都是百试百灵的。 “公子,跟踪并非君子所为……”穿杨弱弱地说道。 “你再多说一句,我一脚踹你下去你信不信?”段书瑞横他一眼。 穿杨委屈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不知道他又在打什么算盘。 段书瑞沉吟片刻,心下已有了打算,“穿杨,一会儿进庙后你帮我向僧人讨一支毛笔和一张纸,我有要用。” “公子,您怎知李公子他们要去寺庙?” 段书瑞双手交叠在大腿上,两根大拇指轻点膝盖,“李亿的夫人出身名门,今天却只穿了一袭灰色素衣,头上只戴了一朵珠花,这说明他们肯定是要去烧香的。” 穿杨“哦”了一声,心里更加敬佩他家公子了。 此时此刻,段书瑞很希望鱼幼薇在场,好让她看清李亿这厮见异思迁、三心二意的嘴脸。但她不在场也无妨,他可以做她的眼睛。 “哎,好好的休沐,就浪费在跟踪上了。”段书瑞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的点心放到座位上,伸手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 穿杨:“……” 他怎么觉得自家公子在暗爽呢? 果不其然,前面那辆马车在大慈恩寺门口停下了。 段书瑞掀帘一看,确认二人下车了,对穿杨说道:“你走在他们前面,先帮我弄一副纸笔。一会儿咱俩再汇合。” 穿杨一点头,下一秒就从车里蹿了出去。 段书瑞也下了车,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面。看到李亿对他夫人呵护有加,连上楼梯都要牵着她的手,他在心里暗自冷笑。 真是个伪君子!贪心不足蛇吞象! 寺内熏着温和的檀香,烛火幽微,伴随着和尚低缓沙哑的念经声,对往日的他来说,挺催困的。 但今时不同往日,今天的他无比精神,再来十个老和尚也无法将他催眠。 段书瑞看着李亿夫人裴氏进了大殿,李亿则留在殿外,转身向后院走去,心里顿时有些焦急:这下自己该跟哪一个啊? 好在穿杨及时出现在他身边,将一副纸笔递给他,“公子,我回来了。” “穿杨,你去跟着李亿,看看他到底在搞什么鬼。我就在这附近等你。”段书瑞悄声说道。 穿杨点点头,身形一动,人就消失在一根柱子后面。 段书瑞躲在一个极隐蔽的角落,拿起纸笔,开始画像。 不等裴氏起身,他就已经画好了一幅背面图。 待裴氏站起身子,缓缓走下楼梯,他看到了她的正脸。 她长了一双鸳鸯眼,鼻头尖尖的,两片薄薄的嘴唇,唇色极淡。 段书瑞正藏在不远处的一片灌木丛中,他学过素描,只寥寥几笔,一个女子的正面像便跃然纸上。 他画好后,将纸塞入怀中,随手将笔还给一位僧人。他等了一会儿,还没见穿杨回来,便悄咪咪来到后院。 后院里有一棵姻缘树,据说是百年梧桐,枝干粗壮,高不见顶。 枝叶繁茂,树冠似一把巨大的伞盖,上面缀满写着名姓的红木牌——好一棵相思树! 院子里有一间禅房,一名沙弥被派来禅房看护姻缘树。树下摆了一张方木桌,桌上摆有笔墨和木牌,想来是为香客提供的。 段书瑞蹑手蹑脚地走到院中,发现李亿正背对他,踮脚将一块木牌往树上挂。 他又一偏头,见穿杨在禅房向他狂打手势。 段书瑞疾步走进禅房,和穿杨缩在一处。等了一小会儿,段书瑞偷偷往外一瞟,发现碍眼的人已经走了。 他偷偷摸摸来到方才李亿站的位置,将木牌翻过来一看。看见牌面上写着“鱼幼薇”三个字,他面色一沉。 若不是看管姻缘树的沙弥正盯着自己的背心,他真想将这牌子摘下来,将上面的字抹去。 他转念一想,又松开木牌。 这里供着佛祖,自己又何必在佛祖眼皮下造业呢? 他写他的,能成真才有鬼了。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稍稍平缓了些许,看向身后的穿杨,“走,我们回去。” 虽然有心要告诉鱼幼薇“李亿有原配夫人”一事,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不知道他家小弟子看到这幅画像会是什么心情呢?应该多多少少会难受吧? 想到这里,他的眼神一黯,嘴角向下一垂,又恢复了以往不近人情的样子。 第239章 上房修瓦 由于时间还早,段书瑞决定去鱼幼薇的茶肆一趟。 一会儿见机行事就行,反正已经抓住了李某人的把柄,早一天捅破篓子还是晚一天捅破篓子都没有太大关系。 他一走到门口,发现门虚掩着,门上挂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打烊”二字,不由得停下脚步。 不知为何,段书瑞的心里隐隐有些不安,鱼幼薇天性活泼好动,用“此人静悄悄,必定在作妖”来形容她最为贴切不过。今天还没到点,她怎么会提前打烊呢? 事出反常必有妖。 段书瑞一推门走了进去,他让穿杨给门上了门闩,自己慢悠悠往里面走。 奇怪,今天店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他走到一处位置,突然感觉头顶一亮,他微微仰头,一滴水“啪嗒”一声落在鼻尖。 他抬头一看,才发现大事不妙,“屋顶怎么有个洞?” 这时,从屋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听着像是有人在上面说话。 心里骤然闪过无数个不好的念头,段书瑞赶紧往后院跑去,穿杨紧随其后。 他一进入后院,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赵娘子扶着梯子,鱼幼薇正蹲坐在屋檐上,似乎在寻思着如何修补那处破洞。 看到赵娘子那两条细弱的胳膊、还有鱼幼薇身上皱巴巴的裙子,他倒吸了一口冷气,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鱼幼薇!” 他看到她坐在屋脊上,险些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 鱼幼薇这时也看到了他,她似乎心情很好,坐在屋脊上也丝毫不惧,还举起一只手和他打招呼:“先生!您怎么进来的?” 段书瑞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屋子漏水,她不想着请工匠来修,竟然还亲自上阵? 鱼幼薇伸直双腿,换了个舒服的坐姿,神情专注地看着他。从她的角度,能看到段书瑞墨发高挽,下颔如刻,一截高挺的鼻梁如一截上好的汉白玉。 他眉骨很高,睫毛也长,在眼眶下面投下一片扇状阴影。他倏地抬头,眼底有几分薄怒,但更多的是担忧和焦急。 她看得缓缓眨了眨眼。 “看什么看?”段书瑞没好气地呛她一句,“上面的风景就这么好看?” “坐得高看得远。”鱼幼薇嘻嘻一笑,“前几天下暴雨,屋顶有点漏水,我上来看看能不能修。” “曹勇他们呢?” “我今天给他们放了一天假。”鱼幼薇蹙眉做沉思状,“先生,你说我将伙计休息的日子和你休沐的日子安排在同一天,那咱俩不就能见面了?” 这句话仿佛一片花瓣,打着旋儿飘进他的心河,在水面掀起一小圈涟漪。 段书瑞感觉胸口暖融融的,面上的严厉也装不下去了,他叹息一声,“你下来,我能修。” 鱼幼薇有些诧异,但她素来了解他的为人,知道他不会信口开河,于是让赵娘子扶好梯子,准备下来。 “你等等。”段书瑞转头看向穿杨,“穿杨,你来扶着梯子。” 鱼幼薇看到穿杨扶住梯子后,这才慢悠悠地往下爬,还剩最后三级楼梯时,她感觉自己的腰肢被人扶住,双手不由得一松。原来段书瑞见她爬得太慢,干脆扶住她的腰,将她稳稳抱下来放在地上。 落地的一刻,她的脸“腾”的就红了。 段书瑞没看她的脸,他抬头看向屋顶,问道:“有水泥……不对,有糯米灰浆吗?” 鱼幼薇背过身子,转向厢房,“先生你说的是用于糊墙的一种泥浆吗?之前曹大哥买了一些回来,我去杂物房看看。”说着,她便疾步离开了。 “穿杨,你跟着她,顺便帮我拿一些钉子,一把锤子。”段书瑞看了一眼地上的瓦片,缓缓说道。 “是。” 段书瑞又看了一眼天色,祈祷自己能在半个时辰内将屋顶修好。他还想多留些时间和鱼幼薇说话呢。 一切都准备就绪后,他爬上房梁,开始敲敲补补。其余三人都守在屋檐下,注视着他。尤其是鱼幼薇,简直是寸步不离地守着他,生怕他会掉下来。 过了半个多时辰,段书瑞终于将瓦片贴好,他揉了揉酸麻的膝盖,缓缓站了起来。 “先生,你好厉害!”鱼幼薇双手交叠做祈祷状,一脸崇拜地看着他。 闻言,他心情大好,头脑一热,竟然拿粘上灰尘的手背擦了擦额头,白皙的额上顿时留下一块黑印。 鱼幼薇的目光一直不离他的面颊,见他下来后,忙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替他细细擦除污渍。 段书瑞闭着眼睛,任凭那块帕子在自己的额头上摩擦,说道:“以后这种事情不要再想着一个人解决了,记得告诉我。” “嗯。” “我给你买了点心,你记得吃。” “是那家苏州点心吗?听说光排队就要一个时辰呢!”鱼幼薇惊讶道。 “也没这么夸张,我去的早,没多少人排队。”段书瑞嘴角微微上扬。 “我们一起去吃吧!赵姐姐,可以帮我烧一壶茶吗?”鱼幼薇将他往前厅拽,走的时候不忘看了一眼赵娘子。 “方才就烧好了,放在蒸笼旁边的,你去看看吧。”赵娘子掩唇笑道。 鱼幼薇抢到桌旁,屏住呼吸打开盒子。 盒子里垫着一张可食用的糯米纸,纸上放着九枚精致细点,每一样的颜色、形状都大不一样。 鱼幼薇用一块干净的手帕擦了擦手,随手拈起一枚点心,却没有送进自己口里,而是送到段书瑞嘴边,“您先尝一口。” 段书瑞很想说一句“我不喜欢甜的”,但看到她期待的眼神,还是低下头,浅浅咬了一口。 点心的表皮糯糯的,里面是枣泥馅的夹心,轻咬一口,红枣的甜香在口腔里萦绕开来。他咀嚼了两下,感觉这甜味来势汹汹,攻陷了他的味蕾后,又迅速蹿到心里。 他伸手接过剩下半块点心,说道:“嗯,挺甜的。我吃一块就够了,剩下的你吃吧。” 鱼幼薇微微一笑,她胃口很小,只吃了两块点心,便将盒子盖上,“剩下的我留着慢慢吃。” 段书瑞喝了一口茶水润润喉咙,说道:“幼薇,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第240章 坦诚相告 鱼幼薇将盒子放到一个柜子里,回过头来,“什么事?” 段书瑞看着她那双晶莹澄澈的美目,话涌到嘴边,又化作了无声叹息。隔了一会儿,他伸手到怀里,摸出一张纸,展平放在桌子上。 鱼幼薇很少看见他这般犹豫的样子,好奇心大起,走到桌边,缓缓捧起那张纸。 她默不作声,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先生,这个女子是谁啊?” “这便是李亿的正妻裴氏。”段书瑞沉声说道,“我早上和穿杨一起出门,看到他二人走在一起,形同亲密。而且我亲耳听到他唤她‘娘子’。” 鱼幼薇的两条秀眉拧得紧紧的,她按了按眉心,须臾,哑声问道:“是么?” “我绝不会骗你,不信你可以问穿杨,当时他也在场。”说着,段书瑞伸手肘捅了捅穿杨。穿杨忙应了一声:“鱼姑娘,我可以作证,公子说的是真的,千真万确!” 段书瑞:“……” 你能不能表现得从容一点,这样很容易让别人误会我俩串了口供啊。 “也就是说,他一直瞒着我,他其实是有正妻的。”鱼幼薇吐出一口气,“可笑的是,他还亲口对我说过自己对我是一心一意的……” 段书瑞冷笑出声,“这般负心薄义之人,他说的话有几句能当真?” “行,我知道了。”鱼幼薇将那幅画像推给他,似乎觉得看一眼都是晦气,“他是万人敬仰的状元,自然要娶高门贵女,我一介商贾,自是做不得正妻的位置。” 听到她话里的萧瑟之意,段书瑞皱起眉头,放在桌上的手也紧握成拳。 “状元可以有很多个,但大唐的才女只有一个。”他神情专注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是他配不上你,不是你配不上他。” 鱼幼薇愣了一愣,胸口深处传来一阵悸动。她感觉自己的心在膨胀,挤得胸中透不过气来,心头似乎有只小茶匙在搅一蛊甜茶,又甜又浓。 真奇怪,她家先生明明不善言辞,每每说出的话却总能打中她的心坎,让她心旌动摇。 自出生以来,她听过的“女子无才便是德”没有千句,也有百句。 众人用言语奚落她,又暗中忌惮她的才华。更有甚者,因为嫉妒她的才华而想尽办法打压她。 唯有他始终如一地对待她,没有漠视她的才华,无条件地支持她去做一切她喜欢的事情。 鱼幼薇勾起唇角,“谢谢你告诉我,要不然我就被他一直蒙在鼓里了。” “嗯,那什么赌约也作废吧。这种人有什么信誉可言?”段书瑞正想多数落李亿几句,发现鱼幼薇神色有异,忙住口不言。过了一会儿,他试探着问道:“幼薇,你不会真的喜欢此人吧?” 鱼幼薇轻蔑一笑,这笑容倒像是得他真传,“怎么可能?” 说着,她将目光转回到他身上,眼底充满各种难言的情绪。 段书瑞有些受不住她的目光,趁着心中羞惭还未化为面上红云,他倏地站起来,说道:“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说着,他不等鱼幼薇回应,拽着穿杨走出大门。 鱼幼薇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哑然失笑。她沉默地坐着,良久,幽幽叹了一口气。 她有许多事要打点,茶肆的生意、每个月要交的稿子……即使今天段书瑞帮她修补好瓦片,她仍担心哪一天暴雨忽至,屋顶仍会漏雨。 她的生意愈发红火,鱼母不止一次提醒她多攒些钱后换一间大点的屋子,这样可以容纳更多顾客。 但看着那片被人重新粘上的瓦,她又有些舍不得。 日子如流水般过去,这天,鱼幼薇刚把打烊的牌子挂好,便看见李亿走了过来。 她的嘴角往下一耷拉,下意识想转身进店,却被李亿一把抓住了右手。 “松手。”她的声音冷冷的,“你再这般无礼,我可要喊人了。” 李亿知道曹勇一家住在后院,他不敢太放肆,只能松手做投降手势,“幼薇,几日不见,你为何这般疏离我?” 鱼幼薇看也不看他,抬脚向里走去,“请进,我有话想对你说。” 李亿又惊又喜,跟着她进店,在一张桌子旁坐下。 鱼幼薇不想和他多费口舌,索性单刀直入:“李公子,你有原配夫人,为何不将此事告诉我?你既有夫人,何以又想娶我?就算我嫁了你,你日后怕是还会娶三房四房吧?” 李亿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他伸掌在桌上一拍,激得杯中茶水晃出来不少,“是谁告诉你的?” “你不必知道这么多,你只需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鱼幼薇眉头一皱。 “便是我有妻子,那又怎样?”李亿怒极反笑,“大唐有多少男儿不是娶了好几房妻妾,难道我比他们差不成?” “你的意思是我只配给你当妾室了。” “你区区一个商贾,还是个平民女子,怎能如此大言不惭?”李亿站起来,俯下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可是今科状元,得圣人倚重,你自己说说,我有哪点配你不上?” 鱼幼薇莫名觉得心累,决定马上和他划清界限。 谁知她还未开口,李亿就抢先说道:“你不说我也能猜到,是那个段公子告诉你的吧。” 鱼幼薇的心猛然一沉。 “哼,真是奇了怪了,我和此人并无瓜葛,怎么他会知晓我的事?”李亿捏住她的下巴,“此人身上疑窦重重,如此居心叵测之人,你还敢接近他?你就这么相信他?” 鱼幼薇拼命挣脱他的挟制,喘了一口气说道:“这世上,做许多事都需要理由。唯独相信他这件事,不需要任何理由。” “为什么?”李亿的目光有些扭曲,难以置信地盯着她。 “我知道他不会害我。”鱼幼薇悍然无畏地与他对视,“你不一样。” 李亿有片刻迟疑,随即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哈哈一笑。 “你就这么肯定,他没有对你有过丝毫隐瞒?” “他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若是不想说,我也绝不会勉强他。”鱼幼薇正色道。 这时,曹勇走了出来,他方才就看到李亿对鱼幼薇动手,此时按捺不住,准备出手逐客。李亿被他推搡着赶出店门,不时回过头看一眼鱼幼薇。 这件事不可能就这么算了。他咬牙想着,将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第241章 禁苑围猎 自从张晚庭的案子完结后,大理寺没有再接到什么疑难重案。一方面,段书瑞为自己肩上的担子轻了些感到庆幸;另一方面,他又感觉自己的才能没有得到充分施展,不由得在心里暗自惋惜。 高明哲并没有将破案的功劳尽数揽在自己一人身上,在懿宗询问他参与破案的人员时,他特意表扬了段书瑞,称他思维缜密、临危不乱。 “段主簿?我记得他三个月前才刚入大理寺吧。”懿宗若有所思地说道。 “回陛下,此子虽然年轻,但破案时的表现已然不逊于一些老手。若是能好好栽培,假以时日,必定会成为朝中的中流砥柱啊!”高明哲拱手说道。 “高爱卿,朕以前可从未从你口中听过这样高的评价啊!”懿宗调侃道。 “臣本以为此子不堪重用,毕竟他之前从未在大理寺见习过,年纪又轻……这下看来,是臣先入为主了。”高明哲无奈一笑。 “哈哈,好啊!”懿宗高兴道,“这个月月底,朕打算在禁苑举行围猎活动。高爱卿,你帮朕传个话,让段主簿也来吧!” 高明哲应了一声,当天回去后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段书瑞。 段书瑞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人都震惊了。原因无他,主要他真的不擅长射箭啊!更不擅长在马背上射箭! 在唐朝,打猎是皇室喜爱的活动之一。在许多场合,圣人会带领官员一同打猎,这些官员大部分都是朝中重臣,例如宰相、将军等。对于文官而言,受邀参与围猎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能够近距离接触圣人,展示自己的才学,甚至能借机向皇帝进谏。 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啊!杜聪在听到这个消息后,看向段书瑞的眼神中充满艳羡。 可怜自己老胳膊老腿了,多爬几步梯槛都要大喘气,就算有心也是无力啊! 对于这份殊荣,段书瑞有些不以为然。但他转念一想,围猎也算是一种放松吧!回家后,他又将这个消息告诉了穿杨。 “公子,穿杨愿将此弓借给公子!”穿杨单膝跪地,将自己常用的一把弓高举过头顶。 段书瑞被他逗笑了,“穿杨,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上林苑里肯定有许多把弓任人挑选,我……” 穿杨打断了他的话:“公子,属下别的爱好没有,唯独醉心于射箭。属下这把弓是特制的,比寻常的弓更轻便,新手也更容易上手。” 他故意加重了“新手”二字,段书瑞无奈地扶住额头,心想穿杨这小子也是一片好意,于是道了一声谢便接过了。 趁着时间还早,穿杨又细细给他讲了两遍射箭的要领,还抽出几支羽箭让他练手。段书瑞对着院子里的箭靶射了好几箭,仅有一箭射中靶心。他自己倒没什么挫败感,穿杨怕他气馁,连连为他加油打气。 段书瑞在大理寺当值了九天,又得马不停蹄地赶到翰林院。 世人都认为“翰林学士”是一份美差,岂知“翰林”和“翰林”之间也是不一样的。 最有前途的,自然是起草诏书,担任皇室成员的陪读,担任科举考官等,这些职位既能接触到圣人,赢得圣人的信任,又清贵,众多读书人为之神往。 像段书瑞这样的寒门进士,官职也不高,充其量也就是个“见习”翰林,做的最多的就是写邸报之类的杂事。写奏章、写诏书之类的事,几乎轮不到他头上。 但这样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清闲。现在的他只用按时上班、按时下班就行了,一些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压根轮不到他。 这天中午,他刚在膳堂吃完午饭,正打算去后花园消消食,没走多远就看见了于琮。 于琮此时也看到了他,高兴地同他打招呼:“修竹!好久不见了!” “礼用兄,好巧。”段书瑞看见他那憨厚的笑容,微微一笑。 “哎,修竹,你可不要怪我多嘴啊。”于琮将他拉到一处隐蔽的地方,确认四处没人后,这才悄声问道,“你和李瑶光那丫头是什么关系?” 段书瑞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侧过脸咳嗽了几声,震惊道:“礼用兄,你是从何处得知我和李姑娘认识的。” 不是,于琮怎么和崔景信一样八卦啊?自己能和李瑶光有什么关系?一个文臣一个武将,连同僚关系都算不上啊! “瑶光这丫头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于琮摆手说道,“她爹一直希望将她嫁出去,可她自己却迟迟没有找到意中人。她这次回来没多久,就偷偷向我打听你的消息,你说,我能不起疑心吗?” 段书瑞感到有些无地自容,他努力维持着面上的镇定,说道:“礼用兄,请问你究竟和她说了些什么。” 于琮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情绪有些不佳,有些心虚地说道:“也没说什么。我就说了你在大理寺当值、每个月会来翰林院一次……” “当真没说其他的?”段书瑞的目光中充满审视。 “没说其他的了。”于琮耸了耸肩,“修竹,你何必如此忧心,瑶光出身显赫,在朝中身居要职,配你那是绰绰有余的。” 段书瑞早已习惯了他的直肠子,他按了按太阳穴,缓缓说道:“我知道。不是她配不上我,是我配不上她。我的家世背景、官职品级都远不如她,我俩本就不应该有任何交集。” 于琮愣了一下,旋即笑道:“修竹你出身寒门,凭借自己的努力到达今天这个位置,已经是很难得的了。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段书瑞想到面前这位兄台就是个“吃软饭”的,娶了公主不说,还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得到公主庇护,这才躲过朝廷的刺杀。想到这里,他感觉自己的太阳穴跳得更厉害了。 “礼用兄,你仔细打量一下我。”段书瑞展开双臂,在他面前转了个圈,“我究竟有何优点,能够吸引到这样优秀的姑娘?” 他虽然不明白李瑶光的审美,但他可以肯定,李瑶光向他示好,更像是出于某种政治目的,而不仅仅是欣赏他这个人。 于琮围着他走了一圈,边走边打量,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我就是觉得,你很好很好啊。” 段书瑞:“……” 和他真是有理说不清。算了,自己还是省省吧,话说多了也蛮累的。 很快,到了围猎的日子。 第242章 情敌见面 段书瑞带着穿杨的弓和箭袋去了。 他本以为这次围猎的规模不会特别大,最多也就是和之前在乐游原打马球的规模差不多。事实证明,他还是不够了解懿宗这位君主,不了解贵族生活可以奢靡到何种程度。 禁苑位于长安城北,东接灞水,西连汉长安故城,乃是大唐知名猎场之一,举办过不少次大型围猎。此等盛事,大小世家都积极参与,这既是武官展现实力的机会,也是文官积极上谏的机会。 山前有一片宽阔的广场,广场四周筑起数十座高高的观猎台,其上人头攒动,窃窃私语之声不绝于耳。最安静的当属最高、最华丽的那座观猎台。台上坐的正是懿宗与其家眷,后排侍女们扶着华盖,前排女眷们则面带微笑地俯瞰着下方猎场。 懿宗端起酒杯,兴高采烈地说道:“诸位爱卿举杯,与朕共饮此酒!” 观猎台上的众人连忙举杯相应。 懿宗大口喝完杯中美酒,俯瞰着底下的骑阵,朗声说道:“能骑善射乃大唐男儿的本色!前面就是猎场,拿出你们的看家本事来!” 下方的众人齐声高喊道:“是!” “今天打猎成绩最好的人,朕重重有赏!”懿宗高声道,“开始狩猎!” 众武将早就跃跃欲试了,一听到他发号施令,赶紧策马往前猛冲,想要率先冲入,占领先机,迅速将山中猎物一网打尽。与他们相比,文官队伍就要显得矜持多了。段书瑞本来也想矜持一下,但想到懿宗还在上面看着呢,赶紧策马狂奔,驰骋而去。 李鄠因平定战乱有功,特意被懿宗安排在自己的左侧。懿宗又喝了一杯酒,笑着看向他,“李爱卿,今天瑶光也来了,你觉得她能猎多少猎物啊?” “陛下过奖了,论箭术骑术,瑶光怎比得上几位殿下?” “爱卿此言差矣!”懿宗面上的笑容有所收敛,“猎场之上,没有尊卑,不分君臣,只有输赢!” 李鄠笑着称是,他的目光穿过重重密林,望向远方。 段书瑞独行许久,终于在深山内发现了一只猎物。 那是一只梅花鹿,正背对着他慢悠悠地吃草。鹿是有灵性的动物,段书瑞本来不想伤它,但他走了许久也没发现其他猎物,为了不空手回去,只能对它动手了。 他从箭篓里抽出一根羽箭,屏住呼吸,缓缓拉弓上箭,就在这时,那只梅花鹿的身下传来一声低鸣,他连忙放下弓箭,定睛望去。 只见那头母鹿的身下卧着一只小鹿,它的母亲还未察觉到危险,它便抢先发现了段书瑞。只见它前蹄微屈,跪在地上,口中不住的哀鸣着,似乎在乞求他饶命。 段书瑞心肠一软,喉头一哽,最终还是策马转身,打算去寻其他猎物。 就在这时,一支箭如霹雳弦惊,夹杂着破空啸响,从他右边划过。他赶忙回头,发现那只母鹿已经应声倒地。那支箭正中它的头,它失去了平衡,但还没彻底咽气,只是不住地瞟着自己的孩子,催促它赶紧逃跑。 小鹿低低哀鸣一声,伸头去蹭母鹿的头,眼眶湿润,似是不舍。这时,又一只箭飞来,将小鹿钉在地上。 段书瑞感到全身血液冲上耳膜,他紧咬下唇,侧头朝来人望去。 看清来人后,他的瞳孔骤然紧缩。 此人一身劲装,面上颇有幸灾乐祸之意,不是李亿又是谁?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息内心的愤怒,“这只小鹿还未成年,李公子又何必赶尽杀绝。” 李亿哼笑道:“若是人人都如段公子这般菩萨心肠,那这围猎活动也不必进行下去了。” 段书瑞心生厌恶,不想和此人搭话。他一拉缰绳,就想离开。 “且慢。”李亿驱马挡在他面前,一字一句地问道,“是你告诉幼薇我有正妻的吧?” 你也配喊她的名字?段书瑞强忍着想用马鞭将此人抽下马的冲动,嗤笑道:“怎么,怪我坏了你的好事?” 李亿察觉出他对自己的轻视,不由得怒从心起,但他转念一想,又露出和善的笑容,“据我所知,你和她只是师徒关系。她性子如此顽劣,怕是你教过最失败的学生吧?” 顽劣?若是他见过自己前世教过的几个欧洲学生,便会知道何为真正的顽劣了。想到这里,段书瑞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李公子言重了。幼薇可算不上顽劣,顶多有些顽皮罢了。” “我很好奇,你对她究竟怀有怎样的心思。”李亿驱使着胯下的马,绕着他转圈,“你对她的心思并不单纯,不是吗?” “我二人是何关系,我如何看待她,皆与你无关。”段书瑞沉声说道,“既然李公子已有原配夫人,就不应该再对她死缠烂打。” “哼,笑话!”李亿冷笑一声,“男子汉大丈夫,若是只有一个妻子,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凡是我看上的东西,我必手到擒来……” 他话音未落,一支箭擦着他的发梢,裹挟着一阵劲风,将他耳边一截碎发齐齐割断! 段书瑞维持着挽弓搭箭的姿势,厉声道:“离她远点!她不是你能肖想的!” 他眼中有轻微血丝浮现,神色称得上可怖。李亿有些心悸,强自镇定道:“好可怕。不过,只会放狠话可不够。” 说着,他缓缓逼近段书瑞,低声说道:“你若不是快点对她出手,我可是要下手为强了。” 段书瑞扬起马鞭,却抽了个空。李亿嚣张的笑声仍回荡在耳边,但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气得胸口起伏,接连做了几次深呼吸,这才微微平息怒火。这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声,“段公子,你怎么在这儿?” 段书瑞回头一看,是李瑶光。 他面色不善地问道:“你方才在偷听我们说话?” 李瑶光有片刻怔愣,双手一摊,一脸无辜,“我方才过来时,只见到你一人。怎么,发生什么事了吗?” 段书瑞从她的面色上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得说道:“没什么,一点小事,不劳姑娘费心。” “那是你射中的猎物吗?你将它们收了吧。”李瑶光指着地上的两只鹿,缓缓说道。 第243章 围猎结束 段书瑞面色一黯,哑声道:“那不是我射中的,李姑娘若是想要,便拿去吧。” 李瑶光看了他好一会儿,摇头道:“不是我自己猎的,我不要。”说着,她跃下马来,将马拴在一棵树上。她移了移手上的护腕,向两只鹿走去。 段书瑞有心要看看她想做什么,也跟着下马。 此时李瑶光走到两只鹿身边,见母鹿头上的伤口已经凝固,倒在地上再无声息,心里一阵悲怆。小鹿被钉在地上,箭头穿心而过,眼看着也活不长了。 “你好好去吧!”她看到小鹿悲怆的眼神,不忍心它受折磨,于是提起右手,挥掌向它天灵盖击落。“喀”的一声,小鹿的四肢停止抽搐,和母鹿一同去了。 李瑶光回头看了一眼段书瑞,“我们挖个坑将它们埋了吧?” 段书瑞点点头。 当下两人挖坑将两鹿埋了,李瑶光还细心地捡来许多树叶,将土坑遮住。做完这一切后,她才缓缓站起来。 她走到段书瑞的马旁边,看了一眼马背上的袋子,问道:“你还没猎到猎物吗?” 段书瑞讪讪地应了一声。 “我运气好,多猎了几只猎物,你挑一只去吧。”李瑶光向他眨眨眼。 段书瑞沉吟片刻,谢绝了她的好意:“谢谢,还是不用了。” 李瑶光从口袋里取出一只山鸡,不由分说地放到他的袋子里,“拿着吧。我知道你心肠好,不喜欢杀生。” 段书瑞直直看着她,半晌才叹了一口气,“李姑娘,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因为我愿意。”李瑶光没有丝毫犹豫地回答道,她朝着他微微一笑,“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你忘了吗?” “嗯,若是能只做朋友就好了。”段书瑞面色平静地说道,他翻身上马,准备离开。 “哎,你等等我啊!”李瑶光纵马跟上他。 秋高气爽的时节,暖阳正好,微风拂过林梢,树叶沙沙作响。段书瑞和李瑶光一前一后骑着马,行走在林间小道上,一时无话。 过了一会儿,李瑶光主动开口道:“段公子,你去过西域吗?” “……没有。” “西域的夜空比中原的更加疏朗辽阔。”李瑶光闭上眼,陶醉道,“要是有机会,可以带你去看看!” 段书瑞回头看了她一眼,忍俊不禁道:“你给我讲讲,不就相当于我也看过了吗?” 二人经过一处灌木丛,段书瑞无意识地向里面瞟了一眼,发现了一只山鸡。 李瑶光一直在他身后,看到他勒马停步,已经猜到他的下一步动作。果然,他翻身下马,拨开灌木丛,悄悄走向那只山鸡。 山鸡正背对着他,伸长脖颈,时不时在地上啄两下,似是在觅食。 段书瑞瞄准它的翅膀,拉开弓箭,“哧”的一声,正好射中右翼。那山鸡吃痛,“噗”地跳起来,想从前面逃走。他见势不好,快步追上去,想要捉住它。 谁知这只山鸡知道自己大难临头,瞬间炸起全身羽毛,扭着屁股跑得飞快。段书瑞跟着它快跑起来,眼看就要抓住它了,他纵身一跃,使劲往前一扑,以为自己抓住了。结果打开一看,竟抓了一手烂泥,不由得有些懊恼。 李瑶光在马背上笑得前仰后合,她随手抹掉笑出来的眼泪,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其实她一箭就可以结束战局,但她觉得这样的场面甚是有趣,不忍心破坏这欢乐的氛围。 段书瑞和山鸡博弈了好几回合,终于趁它发呆之际伸手抓住它的一对翅膀,用力将它提了起来。他回头向李瑶光笑道:“李姑娘,我抓到鸡了!” 他的脸在阳光下宛如上好的白瓷,嘴角的笑容更是让人目眩神迷。李瑶光看着他的目光有片刻失神,旋即竖起大拇指,“嗯,你真厉害!” 然后她就看到段书瑞将土鸡一掌打晕,塞到她的袋子里。 李瑶光:“……” “送给你的,朋友。”段书瑞言简意赅地说道。 围猎毕竟是带有竞技性质的,若是因为李瑶光送了自己一只猎物而导致她没能拔得头筹,那他心里肯定过意不去。 二人又在山里晃悠了一圈,就纵马回到了指定地点统计狩猎结果。 段书瑞的口袋里只有一只山鸡,这并不光彩,不过红花是需要绿叶来衬托的,他看到有几个士子不仅没猎到猎物,还将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心下稍宽。 负责统计的侍卫猛地敲了一下铜锣,示意周围人安静,朗声道:“诸位,统计结果出来了!三皇子殿下和李瑶光姑娘均猎到十只猎物,并列第一!” 听到这个结果,段书瑞松了一口气,偷偷看了李瑶光一眼,发现她也在看他,目光似笑非笑,充满调侃之意。 懿宗十分高兴,赏了两人,又额外给了李瑶光一把好弓。 围猎结果出来后,便是午宴。午宴就设在观猎台上,食物流水般送上来,很快就将段书瑞面前的桌子堆满了。桌上的菜根本来不及吃,一道一道的菜不断地端上来。盘子都堆起老高了,上菜还没有停止。 许多灾区饿殍遍地、整个村子的人都被饿死,一些村长甚至带着全村的人出去讨饭,而在皇城之中,贵族的生活如此奢靡,这里随便一道菜就顶的上寻常百姓一周的伙食预算。他一想到这些,便觉得遍体生寒。 段书瑞坐了一会儿,没怎么动筷子,直到一名侍者将一盘炙羊肉端到他面前。 “这是陛下赏赐给大人的。” 段书瑞微微一愣,抬头看向最高的那座观猎台,懿宗正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头烤全羊,下面是熊熊燃烧的篝火。他左手端着盘子,右手拿着刀刃正在切割羊肉。 显然,这盘炙羊肉是圣人对臣子的赏赐,凡是政绩优异、表现出色的臣子都能得到这份赏赐。 段书瑞慢条斯理地吃着,羊肉的表皮撒满名贵的香料,按理来说应该很美味才对,他却吃不出什么味道。 他有点想念那年在陈伯家,有人为他煮的一碗寿面了。 李瑶光正坐在父亲身边,和几位将领高谈阔论,她一偏头,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身穿一身骑装的公子眉眼低垂,正在吃着面前的羊肉。他气质出尘,和这里格格不入。 她眯起眼睛,左手手指无意识地蜷起,不知为何,忽然很想下场去和他闲聊两句。 第244章 寻找猎犬 鱼幼薇这几天很高兴,因为她终于收到了温庭筠的回信。 她将信放在桌上晾了好几天,确定这不是自己的臆想后,这才将信封拆开。 她笑容满面地展开信纸,但当她看到信纸上的内容后,笑容顿时僵在脸上。看完最后一行字后,信纸从她手中滑落,她往后一退,无力跌坐在椅子上。 鱼母正在一旁叠衣服,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急匆匆地走过来,拾起地上的信纸,“怎么了,温师傅给你写信,你不是应该高兴才对吗?” 她读完信,这才明白鱼幼薇闷闷不乐的原因。 “温师傅和李公子私交甚笃,称赞他为人端方,性格温和,是个值得托付之人。他说你也到了成婚的年纪,不如考虑一下……” 鱼幼薇开口打断她:“阿娘,你是想葬送女儿下辈子的幸福吗?” 鱼母被她这话噎住了,一脸震惊之色,“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 鱼幼薇猛地起身,她转身掀衣摆跪下,脸绷得死紧。 “李亿有原配夫人,我就算过门也只能当妾室!” 鱼母听她这么说,面上神色有所缓和,“原来你担心的是这个……其实若是你们心系彼此,原也不用在意名分……” 鱼幼薇的眼底爬上一抹红血丝,她一字一顿地说道:“可是,女儿不喜欢他!” 鱼母见她这样,脸色也沉了下来:“不喜欢就直说,谁还能逼你的婚不成?你情绪这么激动做什么?” 鱼幼薇“腾”地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段书瑞最近忙得团团转,大理寺最近又接到一项任务——要求他们在一个月的时间内查清一笔赃款的去向。 长安县县丞罗有为贪污受贿多年,从多方渠道贪来的钱财都流入他自己的腰包,老百姓的生活是半点没有改善。去年冬天下了好大一场雪,郊区死伤上千,横尸遍野。圣人知道后勃然大怒,直接让人将罗有为逮捕了,打入刑狱。 圣人本以为一番严刑拷打,能让罗有为吐点东西出来,谁知此人硬生生忍住了酷刑,没有抖露半点赃款的讯息。 既然从源头得不到有用的信息,便只能让大理寺的一帮官员查了。 “杜大人,罗有为的几处府邸都查完了吗?”段书瑞问道。 “哎,别提了!这罗有为贪污了不少钱财,他在长安城里足足置办了三处豪宅!高大人料想他可能将金饼银两都放到一口大箱子里,埋在了地下,眼下正派人在宅子里挖呢!” “这范围实在太大了。”段书瑞拿起长安的地图,“你看,这三处豪宅分别位于西北、中部、东南三角,我们需要缩小搜查范围才行。” 杜聪点头称是,这时,一个官吏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二位大人,案子有新的进展了!” “我们在安业坊的宅子后院发现了一柄铁锹,上面有血迹,我们怀疑这可能是作案工具!” 段书瑞和杜聪对视一眼,二人立马起身,跟着官吏来到前厅。 高明哲和林江等人早已聚齐,众人围成四方形,前厅正中央的地面上摆着一把铁锹。 高明哲看到段书瑞来了,向他招手,“段主簿,你来看一下。” 段书瑞走过去,他戴上一副丝制手套,将铁锹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一阵子。 铁锹上的残留物颜色已经十分浅淡,凶手行凶后极有可能已经清洁过上面的污渍。铁锹的顶端有一块粉白色的污渍,呈蛛网状散开,铁锹尖端还有点状血污。 段书瑞闭上眼,在脑海里演示了一遍凶手的犯罪情形,思路渐渐明晰。他站起来,摘掉手套,看向高明哲,“大人,下官可否说一下自己的看法?” 高明哲颔首示意他说下去。 “我们之前的思路并没有错,罗有为应该是听到风声,提前派下人将宝藏埋到一处隐蔽的位置。知晓宝物存在的人自是越少越好,所以在仆人埋好宝藏后,便被提前安排好的人杀人灭口了。这个人,极有可能是罗有为的亲信。” 林江说道:“你的意思是,这名仆人埋好宝藏后,便被人从身后突袭,凶手挥起铁锹,一锹砸在他脑袋上?” 段书瑞点头称是。 “下官还有个大胆的猜测。凶手杀死这名仆人后,索性用铲子将他和宝物一起埋了。这样一具尸体压在已填好的土坑上,就算后面有人发现,也只会先发现尸体。” 高明哲点头道:“是这个理。看来,我们还需要其他的东西协助我们办案。” 段书瑞微微一愣,心里骤然划过一丝不好的预感。 “段主簿,此事就交给你了。”高明哲拍拍他的肩膀,“你负责在三天内找到一只嗅觉灵敏的狗,协助我们破案。” 段书瑞的面上是掩饰不住的震惊,呆呆地指着自己,“谁负责找狗?我吗?” “大家都很忙,这项任务只能落在你头上了。你是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吧?”高明哲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你买也好,借也罢。只要能在三天后让我见到狗的影子就行。买狗的钱算公费支出,我给你批条子。” 段书瑞再一次震惊了。 众人神情各异地看着他,林江脸上有些幸灾乐祸,杜聪的面上则充满同情。 幸好第二天段书瑞要去翰林院当值,要不然得被他们在身上瞧出一个窟窿来。 在膳堂吃饭时,他看向对面的于琮,试探着问道:“礼用兄,你们家有养狗吗?” 于琮猛的呛到了,咳嗽不止。他抬起头来,一脸惊讶地问道:“我们家只养了狸奴,没有养狗。修竹啊,你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问题?” “大理寺现下需要一条嗅觉灵敏的狗协助办案,找狗这份美差落到了我的头上。”段书瑞低下头,神情恹恹地扒饭。 于琮“哦”了一声,他放下筷子,右手扶住下巴做思索状。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双目迸发出光芒,“我有办法了!” 段书瑞奇道:“什么办法?” “此事你就别管了,明天未时来翰林院门口,我保证将狗给你带到。” 段书瑞又追问了几句,他只是微笑不理。段书瑞见他胸有成竹的神色,料想他说不定真的有办法,心下稍宽。 翌日,于琮果然牵着一只猎犬来了。 第245章 发现赃款 “修竹,它的名字叫大彪。”于琮牵着狗绳,向段书瑞介绍道。 “大彪?”真是好名字啊。 大彪的样子很凶,两耳下垂,颜色灰白夹杂。它盯着段书瑞,目光中满是警惕,四足抓地,嘴里呜呜作响。 “它的脾气似乎不太好啊。”段书瑞苦笑道。 “感情都是需要磨合的嘛!你喂它吃块糖就好了!接着!”于琮扬手抛给他一块方糖,段书瑞伸手接住。 “大彪,吃糖吧。”段书瑞慢慢蹲下,将糖放到地下。于琮牵着狗过去,它伸鼻在地上嗅了嗅,确定没毒后,才伸出舌头将方糖卷到口中,尝到糖的滋味,它的目光也变得清澈起来。 它吃完糖,伸出舌头舔了舔段书瑞的掌心,表示接受他了。 段书瑞心下一喜,摸了摸它的脑袋,“大彪,辛苦你啦。等事情办好后,我请你吃糖,好不好?” 大彪“嗷嗷”叫了两声,摇了摇尾巴,表示满意。 段书瑞牵着狗回到了大理寺。 “不错,这是条好狗啊!”杜聪围着大彪走了几圈,“四肢修长,精神充沛!修竹,你从哪儿搞到的?” 段书瑞轻咳一声,缓缓说道:“杜大人,我们还是快点查案吧。” 说着,他将狗牵到正厅,拿起铁锹,将沾有不明污渍的一端放到狗鼻子下。大彪叉腿站着,闻了一会儿,便仰起头,发出一阵“呼噜呼噜”的叫声。它向前跑去,段书瑞拉紧绳子,一路小跑,高明哲忙示意几个身强力壮的官吏跟在他身后。 此时,日头已经偏西,夕阳散发出万道霞光。他们的背后是一座空空的宅邸,窗户里没有光泽,高高的墙也光秃秃的。他们向右跑,穿过宅院。院子里散乱的土丘、土坑随处可见,荒草丛生,杂树纷纷。 大彪一边跑,一边嗅,最后停在一处墙角,嗷嗷地叫着。段书瑞定睛一看,只见那处墙角栽了一小片绿植,有绿植遮挡,实是不容易被人发现。 他回头看了一眼几名官吏,说道:“就是这里了,挖吧。” 几名官吏应声向前,拿起铁锹开始挖土。挖了大概半个时辰,一人惊呼道:“大人,找到了!” 段书瑞连忙牵着大彪走了过去,只见一具尸体头朝下躺在土里,颅顶开了一个洞,一看就是被利器所伤。段书瑞命人将死者翻了个面,发现此人面目全非,已经辨认不出身份了。 “看这衣着、个头,死者应该是罗有为的管家王直。”高明哲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高大人。”段书瑞站起身来,向他行了一礼。 高明哲难得露出了笑容,他走上前来,拍了拍段书瑞的肩膀,“段主簿,多亏你找到这条狗,为本案立了大功啊!” 段书瑞客套了几句。 没过多久,一口沉甸甸的箱子也被挖了出来,钥匙被拴在箱盖上的提柄上。高明哲示意其中一个官吏戴上手套,将其打开。 箱子被“喀啦”一声打开,激起一阵尘土。众人在看到珠宝的那一刻,都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这里面的珠宝实在太多了! 高明哲叫人列了一张清单,他一边看,一边念出声来:“翡翠87块,红宝石120颗,珍珠210颗……” 众人的心里都不约而同地出现一个念头:“贪官!这简直是大贪官啊!” 赃款已经找到了,剩下要做的就是向朝廷上交赃款,整理备案。 三天后,李府外。 段书瑞亲自上门还狗,于琮的话还回荡在耳边——“修竹啊,这条猎犬是瑶光所养,你用完后直接还到她府上去吧!”他敲了敲门,无奈地站在门边,心里编织着一会儿要说的言语。 “段公子,本姑娘的猎犬可还听话啊?”李瑶光亲自来开门。她靠在门边,姣好的曲线展露无遗,笑嘻嘻地看着他。 “嗯。”段书瑞莞尔道,“多亏了大彪,它帮了我一个大忙。” “那我呢?”李瑶光生怕他将功劳都揽在猎犬身上,向他眨巴眨巴眼睛。 “你也帮了我大忙。”段书瑞被她逗笑了,“李姑娘有什么想要的,但说无妨。” “择日不如撞日,你请我喝酒如何?”李瑶光面带期许地问道。 “好啊。”段书瑞说道,“姑娘想去哪家酒楼?我让穿杨提前去订房间。” “我身份显赫,怎能如此抛头露面?”李瑶光不满地撅起嘴,“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若是让旁人看到我俩在一起喝酒,最多两天,流言就会传遍全长安的大街小巷,你信不信?”李瑶光微微一笑。 段书瑞听到她这么说,心里感到十分苦恼。他束手无策地问道:“那怎么办?” “我看,不如你请我到你家喝酒吧。”李瑶光嘻嘻一笑。 段书瑞一愣,目光警惕地看着她,没有立刻回答。 “怎么,怕我会吃了你啊?”李瑶光打趣道。 “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不太好吧?” 李瑶光“啧”了一声,“你不是有贴身侍卫吗?有他守着你,你怕个什么劲儿啊?” “我的酒量怕是要好过姑娘。”段书瑞说着,向她逼近一步,“在下好歹也是个血气方刚的成年男子,姑娘就不怕在下喝醉了……” 两人间的距离骤然拉近,李瑶光微微一愣,忍不住顺着他的思路想了一下,下意识吞了一口口水。 她知道他只会嘴上逞强,笑着反问道:“你想对我做什么呀?” 段书瑞:“……” 他扶住额头,摆手说道:“算了,你想来便来吧。家里没酒了,我得去街上买点酒。” “你等我一下,我和你一起去!”李瑶光回转屋内,不多时提着一壶酒出来了。 “这是……”段书瑞奇道。 “这是西域带回的美酒,待会儿你也尝尝吧!”李瑶光笑着奔过来,挽住他的手臂,“我们走吧,去街上买点酒菜!” “大街上人多,姑娘还是不要拉拉扯扯的好。”段书瑞不着痕迹地将手抽出来。 李瑶光不满地眯起双眼,但知道他说得不错,只能拿起一张面具戴上,遮住自己的上半张脸。 第246章 酒量堪忧 段书瑞依着自己的酒量,买了一壶新丰酒和一壶桂花酒。他又去常去的一家卤菜店买了一些下酒菜,便带着李瑶光回家了。 来开门的是穿杨,看到李瑶光,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李姑娘,你怎么来了?” 李瑶光的目光在他身上自上而下地滚过一轮,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你是……王林?” “你们俩认识?太好了,都进屋去吧。”段书瑞向屋内一抬下巴。 穿杨接过段书瑞手中的酒菜,默不作声地往里走。 “等等!你是王林吧!”李瑶光在他背后叫道。 “王林已经死了,站在姑娘面前的是穿杨。”穿杨的脚步没有丝毫停滞。 段书瑞随手将门一掩,向李瑶光走来,“你怎会认识穿杨?他只是你麾下的一个小兵吧。” “他不是我麾下的。”李瑶光摇头道,“他是余大将军的部下,他在战场上表现神勇,许多旁人不愿意揽下的任务,他都敢去做。” “这是为什么呢?”段书瑞奇道。 “谁知道呢?也许是想多积累战功,回长安后多向圣人讨一份封赏吧。” “不,我了解他,他并不热衷于钱财。”段书瑞看向穿杨的背影,“愿驰千里马,送儿还故乡。他最心心念念的就是回到故乡,见到两位老人吧。” 李瑶光“哦”了一声,对他说道:“我不久之后可能又要回西南边陲了。” “可是,你不是说……”段书瑞惊讶地看着她。 “在我待在长安的这段时间里,多陪陪我好么?”李瑶光蹭到他身边,抬头看着他。 段书瑞心里没来由的一阵酸涩,沉吟片刻,终归还是点了点头。 “那里是我的房间,你先进去坐一会儿吧。”段书瑞指着自己的房间说道。 李瑶光的身形快如闪电,眨眼间就消失在他视线之内。 段书瑞松了一口气,负手向厨房走去。 “穿杨,一会儿我俩喝酒时,你记得寸步不离地守在我房里。”段书瑞双手掐住穿杨的肩膀,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穿杨微微一愣,在他眼里,他家公子的脸上明晃晃地刻了一排大字——“我的贞操就靠你守护了”。他想到曾在军中听到的关于李瑶光的传闻,忙不迭地点点头。 段书瑞将酒菜端进去,发现李瑶光正在把玩他的竹笛。 “我都不知道你会吹笛子。”她笑着将笛子转了两转,“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我学艺不精,吹起来也是断断续续的,恐污了姑娘的耳朵。”段书瑞面无表情地说道。 “真可惜,要是能听到你吹一曲该多好啊!”李瑶光没有生气,将竹笛放回原处。 段书瑞假装没有听到她的话,走到桌边坐下,替她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缓缓说道:“我敬你一杯。” 李瑶光欣喜的与他碰杯,她仰头一饮而尽,舔了舔嘴唇,“好酒!只是还不够烈。”说着,她拿起自己带的那壶酒,“咕嘟咕嘟”给他倒了一杯,“你尝尝西域的美酒,看看是不是和长安本土酒孰优孰劣。” 段书瑞接过酒杯,举杯饮干,只觉那酒极是辛烈,颇带酸味。 李瑶光笑道:“段公子,这酒味可美吗?” “此酒辛辣酸涩,入口如刀,味道不美,却尽显男子汉大丈夫的英雄本色。” 李瑶光大喜,连声劝酒。她给段书瑞讲起她的军旅生涯,讲了令人望而生畏的蜀道,终年不冻的蝴蝶泉,段书瑞听她讲得绘声绘色,不由得心驰神往。 见他面上流露出的向往之色,李瑶光笑道:“你有没有想过,来给安南节度使当幕僚?” 段书瑞一愣,旋即笑道:“可是这安南节度使似乎对我心怀不轨,这可怎么办?” 李瑶光正色道:“给节度使当幕僚可是一份美差,你可以仔细考虑一下,再给我答复。” 段书瑞执杯的手一顿。 李瑶光说得不错。安史之乱后的唐朝,各地节度使就像半独立的土皇帝,大多不愿服从长安管辖。这些节度使都很喜欢以重礼聘请长安清贵文官当自己的参谋。他们给幕僚开的工资很高,甚至是同等级京官的几倍以上。 “你说穿杨是为了回家,那么你呢?你做官是为了什么?”李瑶光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他的手背上,“你是为了钱财、美色?还是为了实现人生理想?” 段书瑞有些不自在地缩回手,沉声说道:“我们的关系还没有熟到可以畅所欲言的地步。” “是吗?我们不是朋友吗?”李瑶光无辜地眨眼。 “朋友?”段书瑞哼笑道,“你若真当我是朋友的话,不如喝下这杯酒,咱们义结金兰如何?”说着,给她斟满酒杯。 李瑶光定定地看着他,须臾,无奈一笑,“你知道吗?你才是最残忍的那个人啊。” 话音刚落,她便随手一挥,将酒水尽数洒在地上。 段书瑞低低一笑,径自倒了一杯酒,慢慢啜饮。 “我心悦于你,想必你是知晓的。和我在一起有诸多好处。你在军中同样可以建言献策,升官的速度也不是京官能比的。”她站起来,俯身看向他的脸,吐气如兰,“能够早日升官,不用守选,这不是每个官员的梦想吗?” 段书瑞抬起头,无畏地与她对视,“依姑娘的意思,我俩成亲纯是利益捆绑,婚姻难道不是相爱的两人携手共度余生吗?” 听到他对婚姻的定义,李瑶光有些想笑,“感情是可以培养的。你我相处时日长了,你会越来越了解我,自然会喜欢上我的。” 段书瑞被她逗笑了,“李姑娘这般自信的女子,真是世间罕有。” 李瑶光笑道:“彼此彼此。” 二人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不知过了多久,三个酒壶里的酒已经见底了。李瑶光的眼神仍旧清明,段书瑞的眼神开始涣散,他有些酒意朦胧了。 淡淡的烛火映得他脸庞越发美如冠玉,冷淡的神情也被镀上一层暖色。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要睡了。”话音刚落,便伏在桌上睡着了。 李瑶光吓了一跳,轻轻晃了晃他的肩膀,“段公子,段公子?” 看见他没有丝毫反应,李瑶光知道他醉倒了,目光瞬间变得坦荡无比。她肆意打量着他无可挑剔的五官,心里仿佛有一把小勾子在抓挠。 既然他睡着了,那么自己稍微大胆些,他也发现不了吧。 在她心底深处压抑多时的作恶欲汹涌地翻腾起来,盖过了心头的诸多疑虑。她蹲到他身侧,伸出手拨弄了两下他的睫毛。 穿杨看到这一幕,低声制止道:“李姑娘!” 李瑶光瞪眼道:“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 第247章 信任危机 穿杨微微一愣,停住了动作。 李瑶光伸出两根食指,从段书瑞的额头一路摸下去。 眉心,鼻尖,面颊,嘴唇,下颔。 喉结,锁骨,心口。 段书瑞呢喃了一声,没有任何预兆地伸手,扣住她的手。 李瑶光瞪大眼睛,以为他醒了,正准备收回手,却被他死死扣在胸前,一时间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紧闭的房门被推开,鱼幼薇方才在大门外喊了好几声,见无人搭理,于是果断推门进来了。 她一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段书瑞昏沉沉地靠在桌上,一个陌生女子坐在他身边,替他按抚胸口。 不对,是他死死攥着人家的手,按在自己胸前的! 李瑶光看到她,目光有片刻怔愣,随即露出一抹志在必得的微笑,她微微偏头,靠在段书瑞背上,一脸陶醉之色。 霎时间,鱼幼薇感觉全身血液涌上头顶,她面色苍白,嘴唇顷刻间血色全无。她努力压下心中的酸涩,扭头便跑。 “鱼姑娘!” 穿杨心道不好,想要追出去,李瑶光冰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怎么,不怕我对你家公子动手动脚了吗?” 穿杨心中一惊,忙停下脚步。 就在这时,段书瑞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幼薇”。 穿杨和李瑶光都怔住了,后者面上霍然变色,手上微一使力,从他怀中抽出手来。 “你照顾他吧,我先走了。”她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眸色骤然变冷,站起身就离开了。 穿杨见她走后,将段书瑞搀扶起来,平直放到床上,在他脑后塞了一个枕头,又替他盖上被子。做完这一切后,穿杨在心里叹息一声。 公子啊公子,你怎么敢和将军拼酒量呢?你还是想想怎么和鱼姑娘解释吧! 段书瑞醉得彻底,对自己醉酒后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 清醒后的第二天,他收到了鱼幼薇的一封信。 信上写着简短的一句诗——“我见众生皆草木,唯有见你是青山。” 信里还夹杂着一小截压干的月季花。 段书瑞将一句诗翻来覆去地看了三四遍,仔细品味着里面的意思,不由得痴了。 他面色微微一红,心道:“幼薇这孩子,只会戏弄我。” 想归想,他手上的动作丝毫没有停滞。他翻开自己最常看的一本书,将干花小心翼翼地卡了进去。做完这一切后,他抬头看向穿杨,“她送信来时,可还说了什么?” “鱼姑娘让公子三天后陪她去城郊散散心。”穿杨拱手说道。 三天后?可自己那天要当值啊?段书瑞思来想去,感觉这信来得有些突兀。两人离得这么近,何必要写信交流? 他有点担心鱼幼薇的状态,迫切地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于是决定请一天假。 三天后,他到了约定地点,看见一脸心事重重的鱼幼薇。 自从撞见二人私会后,她一直吃不好,睡不好。 她一边忙着手里的活儿,一边等待着他的回信。她已下定决心,无论他说什么,自己都会信。只要他肯主动开口解释,说他和那名女子什么关系也不是。 可惜,她什么也没等到。 她自嘲地勾起嘴角,在心中自问道:“鱼幼薇啊鱼幼薇,你和他究竟算什么关系呢?他凭什么要费尽心思地向你解释呢?” 思绪如同乱麻般在脑海中缠绕,她一会儿想起他那温和的笑容,心中泛起一丝甜蜜;一会儿又想起他那躲闪的眼神,失落如潮水般涌来。 这就是暗恋一个人的感觉吗? “在想什么?”看见鱼幼薇久久站立着,对自己的存在置若罔闻,段书瑞快步走到她身边,戳了戳她的肩膀。 朝思暮想的身影映入视野,鱼幼薇瞳孔微缩,那一瞬间,周遭所有声色都消失不见。她檀口轻启,却好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段书瑞难得看见她这般呆傻的模样,微微一笑,“你约的时间好早,我还没吃过饭呢。陪我去吃碗馄饨吧?” 鱼幼薇低下头,胡乱地点点头。她向旁边挪开一点距离,自觉地和他隔开两个肩膀的距离。 段书瑞的眉心微不可见地皱起,他本来想揽住她的肩膀,让她离自己近一点,但转念一想,还是放下手臂。 两人走到他们最常光顾的一家小吃店,点了两碗馄饨。 段书瑞本以为鱼幼薇会和他一直保持距离,没想到馄饨刚上来,她便伸手将碗往自己右手边一推,一声不吭地坐了过来。 “方才不是还想与我保持距离吗?”段书瑞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鱼幼薇白玉般的面颊染上一丝绯色,她握着汤勺,没有吭声。 “你打算一直不和我说话吗?”段书瑞叹了一口气。 鱼幼薇心中伤痛,但她向来要强,不愿意被他发现,低声说了一句:“我饿了。”说着,她不顾烫嘴,舀起一个馄饨丢进嘴里。 段书瑞看见她的动作,心道她或许是真饿了,没有再开口,慢条斯理地吃起馄饨来。 鱼幼薇心中酸涩,无数个念头转过脑海——“今天是和他照常相处的最后一天了,我不是发过誓,要把和他相处的每一天当成最后一天来过吗?”“不要让他发现你的失态,不要老让他包容体谅你,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鱼幼薇,他孤苦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有人陪在他身边,你应该为他感到高兴才是啊。”一个声音从心底响起,音量越来越大,盖过其余声音。她眼眶一酸,落下泪来。 她放下汤勺,偏头擦干泪水,回转之时,发现段书瑞已经停住动作,望着她,目光中充满关切。 鱼幼薇的脸上露出笑靥,她强迫自己打起精神,伸手拿起汤勺,缓缓说道:“许多年前,有一个人告诉我,做重大决定前,要去吃一样自己喜爱的食物。” 段书瑞静静地看着她。 “如果吃的时候发现食物变味了,就说明老天在暗示你,不要去做这件事情。” “你觉得这馄饨变味了吗?”段书瑞顺着她的话问道。 “嗯,我再尝一个。”鱼幼薇又舀了一个馄饨放入嘴里,她没嚼几口就囫囵咽了下去,笑着说道,“没有。” 段书瑞发觉她胃口欠佳,从她那碗里拨出几个馄饨放到自己碗里,说道:“我帮你分担一些吧。” 鱼幼薇面上笑盈盈的,桌底的手却死命掐着自己的大腿。 两人走出店门,踏着熟悉的道路徐徐向前。他有心想逗鱼幼薇开心,可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就在这时,他看到前面有一棵桂花树,心生一计。 他抬手从高高的桂树上摘下一段丹桂飘香的细枝,安静跟在鱼幼薇身后,将香气四溢的桂花枝簪在她的乌发间。 第248章 无声告别 第248章无声告别 鱼幼薇察觉到了,她抬手抚上头顶桂花,但并没摘下来,用两指小心捏着嫩枝,往发间插深了些。 “还记得那年游街吗?你送了我一枝花,现下我也回赠你一枝。”段书瑞笑道。 鱼幼薇抬头看着他,努力维持着脸上天真无邪的笑容,“谢谢,我很喜欢。” 段书瑞的嘴角刚扬起一个弧度,就听到她又说了一句:“这么久了,先生还记着呢?我都快忘了。” 他的嘴角恢复成一条平直的线,眸子里的温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骤降下去。 忽然,他猛地转身,大踏步向前走去。 鱼幼薇心神大乱,连忙追上去。她哪里赶得上段书瑞的步子?无论怎么追,始终差上两步。她提起裙裾,奔跑起来。 段书瑞听到她喘气的声音,下意识放慢脚步,却没有停下来。 鱼幼薇张开手臂,纵身一跃,将他从背后搂了个严严实实。 “我错了,我们去河边走走吧。”鱼幼薇搂住他的腰,将头埋在他背上,嗓音闷闷的。 “我真的猜不透你。”段书瑞轻轻掰开她的手,转身道,“你是否有了心悦的人,这才刻意和我保持距离?” 鱼幼薇微微一愣,她看到路上行人纷纷对他俩行注目礼,忙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角,“我们去河边说吧。” 段书瑞深吸一口气,答应了。 两人来到一片熟悉的树林——此地正是当时鱼幼薇当年作《赋得江边柳》的地方。 河边垂柳依依,微风轻拂。不知何时,柳色已褪,只剩枯枝于风中摇曳。 鱼幼薇走到一棵柳树旁,伸手抚摸着粗糙的树皮,口中幽幽念道:“士之耽兮,尤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段书瑞走在前面,听到她口中念念有词,不由得停下来看向她:“你一个人在嘀咕些什么呢?” 他的神情有些迷惑,那模样倒真像一无所知!鱼幼薇心中更加气苦了,偏过头不去理他。 事到如今他还在演戏?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突然,鱼幼薇感觉胃里一阵抽搐,她伸手按住腹部,双唇紧咬,面上冷汗涔涔。 段书瑞面色一变,连忙冲过去扶住她,他在河边寻了一块岩石,扶着她慢慢坐下。 “你安心坐着休息吧,我就在此处陪着你。” 鱼幼薇坐了一会儿,斜睨他一眼,低声道:“笨。” 这句话自然没逃过段书瑞的耳朵,他也不气恼,目光飘向不远处的河流,轻声说道:“我知道你不开心,但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 听到他这话,鱼幼薇的心又软成一团,她将头靠在他肩上,轻声道:“你方才不是问我,是否有心悦的人吗?” 段书瑞脊背一僵,他微微侧首,似想看她,又好像还是不敢与她直视,只露出半个下巴。 “我的确有一个心悦之人,他现在还不知晓我的心意,是我一直记挂着他。他就是……” 段书瑞打断她的话:“别说了!” 鱼幼薇直起身子,定定地看着他。 “……这是你的私事,我本不应该过问。”段书瑞睫毛轻颤,脸色苍白,“你就当没听到过这个问题,好不好?” 他的尾音有些颤抖,似是在乞求。 鱼幼薇心中一酸,她沉默片刻,点头道:“也对,也好。” 两人并肩坐了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树下的两人各怀心思,树上的鸟儿无忧无虑,在高高的树林里歌唱,时不时从一根枝头蹦到另一根枝头。 段书瑞看到鸟儿呼朋引伴、憨态可掬的样子,心情有所好转。 “幼薇,你听!鸟儿在林中歌唱,多欢快啊!” 鱼幼薇学着他的样子,闭上眼倾听起来。听了一小会儿,她再也抑制不住内心汹涌的感情,抽抽噎噎地哭泣起来。她掐了一把段书瑞的手臂,后者吃痛扭过身来。他刚想埋怨一句,就看见她把头埋进他的肩膀,不动了。 段书瑞有些手足无措,他能感觉到怀里的人在微微颤抖。他收紧双臂,拥住她纤薄的背,犹豫了片刻,将面颊贴在她的耳畔,细嗅着她身上的香气。 过了一会儿,段书瑞察觉到自己的肩头湿了一片。他扶住鱼幼薇的肩膀,强迫她抬头看向自己,“幼薇,你老实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了?” 鱼幼薇眼圈红红的,她双目无神地看着他,神情异常委屈。 他心中一痛,掏出一块手绢,替她擦拭眼泪。动作之轻柔,像是在呵护世间最昂贵的珍宝。 “没什么事,兴许是最近太累了。”鱼幼薇笑着说道。 “累就好好休息一下,不要太勉强自己了。”段书瑞心疼道,“你要是缺钱的话,可以告诉我……” “不用。”鱼幼薇斩钉截铁地打断他,指尖向上抹掉眼泪,正色道:“先生,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一定要听好。” “我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却没想过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像在做梦一样。能遇到你和温师傅,我这一生已经没有遗憾了。” “要是这场梦能永远做下去就好了。” 可惜,任何梦都有醒来的一天。 段书瑞听得云里雾里的,他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整个人都变得消沉起来。奇怪,为什么她明明坐在自己身边,却感觉她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呢? 他轻轻捧起她的双颊,柔声道:“先生别的什么都不要,先生只希望你能好好的。” 鱼幼薇嘴唇一颤,她轻轻握住他的双手,哑声道:“嗯,我也希望你能好好的。” 回到家里,段书瑞无力跌坐在椅子上,揉了揉眉心。 人无完人,老天赐予他破案的能力,敏锐的洞察力,却忘了教他如何读懂女子的心。这可叫他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他随手往胸口一摸,想把玩一下玉佩,却摸了个空。他面色大变,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穿杨!”他大喊一声,话音刚落,穿杨便出现在门口。 “我的玉佩不见了,你帮我一起找找!”段书瑞面色有些苍白,心中暗自祈祷这块玉佩能自己现形。 玉佩不能丢,这可是他母亲留给他的唯一念想! 人要是连自己来时的路都忘了,不就太悲哀了吗? 第249章 寻找玉佩 第249章寻找玉佩 两人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那块玉佩。 穿杨单膝跪地,一脸歉意地说道:“属下无能,请公子责罚!” 段书瑞叹息一口气,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责罚你有什么用?东西能找回来么?” 穿杨默不作声,仍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大有要跪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行了,你先起来吧!”段书瑞烦躁地摆手,开始在房间里踱步。 他走了一会儿,思路没走出来,人倒是走渴了。 旁边的小桌上放了一杯隔夜茶,他端过来一饮而尽,这才算把疲倦的眼睁开了。他呆呆地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反省了一番,终于察觉到些许不对。 他前几天和李瑶光一起喝酒,喝到中途记忆断片,一觉醒来就是第二天了。 那么,这中间或许还发生了一些事情……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段书瑞迷迷瞪瞪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想了老半天,脑袋都想破了也没想出个名堂来。 “穿杨,那天我喝醉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李姑娘后面是怎么回去的?” 穿杨嘴角一抽,心道:“公子,您总算想起这茬子事儿了!” 他刚要开口,脑海里突然蹦出李瑶光那阴沉的脸,还有她那冰冷诛心的话语—— “穿杨,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你家公子想想吧?你也不想害他失了前程吧?” 话到嘴边,他又硬生生地改口道:“您喝醉后,李姑娘和我一起将您扶到床上,然后她便回去了。” “就这样?”段书瑞目光审视地看着他。 “……就这样。”穿杨低头说道,他不敢和段书瑞对视,生怕他瞧出什么端倪。 段书瑞吐出长长一口气,重新倒回床上。 算了,明天亲自去问问李瑶光吧。 翌日,李府。 段书瑞带着满腹疑问,叩开了李府大门,来开门的正是茯苓。 茯苓将他引入正厅,笑道:“段公子请稍等,小姐一会儿就到。” 李瑶光正在房间逗狸奴呢,就听到段书瑞亲自登门拜访的消息。她将藤球放下,正打算出去,眼角余光却瞟到自己身上的衣服。 “红莲,快!给我换一身衣裳!”李瑶光又回转屋内,“要那种小家碧玉风格的!” 红莲奇道:“小姐平常不爱穿裙子,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吗?” 李瑶光双手捋了捋耳边的碎发,嫣然一笑道:“有一句话叫‘女为悦己者容’嘛!我不喜欢繁琐的裙子,但架不住有人喜欢啊!” 说着,她的眼前又浮现出前几日的场景。 白裙少女笑着推开房门,动作娴熟自然得仿佛是回到自己家中。她的头上绾着松松的发髻,发间坠着银环,在暖阳映照下灿然生光。女孩肩若削成,腰若约素,气质超凡脱俗,乍眼一看,还以为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了。 即使是见惯了美女的李瑶光,也不禁在心里暗叹一声:“世间竟有这等绝色佳人!” 她自恃美貌,但与这女孩相比,方觉自惭形秽。 她不想费心揣测二人的关系,只想将自己看中的猎物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身随心动,她下意识地搂住段书瑞的肩背,为的就是宣示主权,好让女孩知难而退。 看到女孩面上的震惊、痛苦和不知所措,她知道自己成功了。 “原来,你喜欢那样的女子吗?”李瑶光从妆匛里抓起一把珍珠,自顾自地说道,“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将就一下你的喜好吧。 ” 说着,她松开五指,珍珠散落在桌子上,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凉薄的弧度,“第一眼就相中的人,怎会只甘心做朋友呢?” 李瑶光换上一袭碧水青烟罗裳,施施然走了出来,衣裳上绣着细腻的莲花图案,每一瓣都栩栩如生,仿佛能嗅到淡淡的荷花香气。 她特意放缓了步频,昂首挺胸地走过来,向段书瑞盈盈一拜,后者含在口中的茶还没咽完就呛到喉咙里,咳了个惊天动地。 “你、你这是做什么?”段书瑞站起来,一脸惊恐地看着她,“李姑娘,你我之间可以自然一点相处的。” 李瑶光微微一愣,面上闪过一丝薄怒,她轻咳一声,问道:“段公子此行所为何事啊?” “李姑娘,前两日我们一同喝酒,当时在下脖颈上挂着一块玉佩。我今天才发现它失踪了,怎么找也找不到。你看到过它吗?”段书瑞问道。 李瑶光摩挲着手里的茶杯,面色平静地说道:“没有啊,那玉佩长什么样?” 段书瑞给她描述了一番玉佩的大小、造型和成色,又接着说道:“这玉佩对我来说意义非凡,我平常都是贴身携带的,就连睡觉也不离身。” 李瑶光的嘴角微不可见地一僵,她取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嘴,问道:“敢问那块玉佩是何人送给公子的?” “那块玉佩乃是母亲留给我的唯一物件,是她特意去庙里为我求来的。”段书瑞说到兴头上,一把拉住她的手腕,“还请姑娘帮我好好回忆一下,可曾看到过它。” 李瑶光神色一动,左手颤抖着探入袖中,似欲取什么东西,但转念一想,仍是空手伸了出来。 这一切都被段书瑞尽收眼底,他柔声道:“如果姑娘捡到了这枚玉佩,请交还与我,在下必有重谢。” “什么重谢?能以身相许吗?”李瑶光微微一笑。 段书瑞给她问得哑口无言,他有些羞恼,语气也加重了:“你到底看没看到?” “段主簿是在审问犯人吗?自己的东西,怎么不好好收好?”李瑶光撇开茶末,淡淡问道。 段书瑞知道自己有些失态,他拱手说道:“在下先走了,请姑娘帮我回想一下。” 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李瑶光的眼底闪过一丝懊悔,她扯下头上的珠花,狠狠丢在地上,骂道:“混蛋!” 红莲上来劝阻道:“小姐,何必为了此人大动肝火呢。小姐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何苦要受这般委屈?” 李瑶光咬牙道:“来人,给我准备车马!我要出去!” 第250章 友人来访(上) 第250章友人来访(上) 洛阳,崔府。 崔颖正歪七扭八地躺在紫竹榻上,双手捧着一本小说。榻边,一个丫鬟正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不时喂她一块。 “小姐,您已经连着看了一个时辰的书了,这小说真有这么好看啊?”丫鬟看到崔颖的胸口溅上汁水,忙掏出一块手绢,细细擦拭着污渍。 “紫苏,你不懂!”崔颖皱眉挥开她的手,坐了起来,背后倚靠着柔软的鸭绒垫,右脚搭在左脚上,“这可是我的挚友的杰作!我不得好好拜读一下吗?” 紫苏也不恼,微微一笑,“奴婢没什么文化,大字也不识一个。小姐说好,那自然是极好的。” 崔颖连连点头,她接连翻了好几页,直到看完最后一页,啧啧称赞道:“嗯,不愧是我看上的小妞啊!” 听她模仿戏本子里的放荡公子,紫苏忍笑道:“小姐,老爷要是听到您这句话,又该犯心病了!” “不过最新的这一章情绪不对啊!”崔颖指着一行字说道,“你看这里……” “小姐,奴婢不识字呀。” “唉,你可真是的!算啦,我念给你听吧!”崔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捧着书本,真就念了出来。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自古负心汉居多,惹无数女子心伤。无情怎似多情苦?”说到最后一句,她故意拉长音调,似乎饱受情伤的是她一样。 “小姐,奴婢觉得这位文人写得真好。女子本就比男子痴情,也更容易受情伤。” “嗯,对,可也不对!”崔颖翻身下榻,眉头高高皱起,“幼薇不是矫情的人,怎会突然无病呻吟?定是有人惹她不快了。” “小姐,您想怎么做呢?”紫苏惴惴不安地问道。 崔颖还未答话,一个小厮就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大声说道:“小姐,老爷回来啦!” “阿呆,本小姐不是说过,进女子闺房之前要先敲门吗?”崔颖斜睨他一眼。 “可奴今年才十二啊!”阿呆愣了一下,开始疯狂磕头,“小姐,老爷回来了!正在大厅里发脾气呢!您快去看看吧!” 崔颖披上一件雪白狐裘,快步向屋外走去。 她家这老头子气性大得很,气头上时除了她和阿娘的话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大厅里,崔彦昭正在喝茶,不知想到什么,他的手气得微微发抖,茶水还没送到嘴边,便洒了一袖子。他被烫得一个激灵,挥手就将茶盏摔在地上。 “嘭!”上好的白瓷被摔得四分五裂,碎片高高弹起。 一名婢女走上前来,想要收拾碎片,右手却被碎片划了一道口子,脸上浮现出一抹痛色。 谁知,这幅画面正巧触中崔彦昭的霉头,他的眉头狠狠一拧,站起身指着她骂道:“废物!要你们这些蠢材有何用?明天就给我收拾东西滚蛋!” 那婢女吓得大惊失色,忙跪在地上求饶。 “是谁又惹得父亲大人不快了?”一个笑盈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正是崔颖到了。 崔彦昭面色稍和,他兀自按压着胸口,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向崔颖招手道:“乖女,过来。” 崔颖没有忤逆他,乖乖过去,任由他握住自己的双手。 “乖女啊,阿耶昨天听你阿娘唠叨,说你想去长安啊?” 崔颖一愣,她上前两步,轻轻抚了抚父亲的脊背,放缓语气说道:“阿耶,您还记得女儿在集贤书院时交到过一个朋友吗?” 崔彦昭微微点头。 “我的这位朋友也是个女子,现下住在长安。” 崔彦昭双目放光,语气也变得和蔼了。 “她是哪家的大小姐?说来阿耶听听。”他不等崔颖回答,率先猜了起来。 “可是陇西李氏家的小姐?” “不是。”崔颖摇头。 “那是范阳卢氏的卢四小姐?” “也不是。” “那……阿耶知道了,肯定是太原王氏家的千金吧?” “都不是。”崔颖自豪地说道,“是一个平民女子,她叫鱼幼薇。” “……哦。”崔彦昭呼出一口气,拍拍她的手,“乖女,去给阿耶倒一碗茶来。” 崔颖刚走出两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怒吼,“崔颖!你竟然和平民交朋友?!” 闻言,她脊背一僵,贝齿轻咬下唇,“阿耶,幼薇不是您想的那种人。” “那你说说,她是什么人?”崔彦昭沉声道,“我清河崔氏的名声何其大,整个长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她接近你究竟是何居心?!” 崔颖听不下去了,发足狂奔,跑回自己屋里,扑到床上放声大哭。 紫苏正守在房里呢,看到她的举动自是大吃一惊。她替崔颖盖上锦被,柔声安慰道:“小姐,您就别和老爷置气了。这对您有什么好处呢?” “你说得对。”崔颖从枕头里抬起头来,露出一双红彤彤的眼睛,“我犯不着为这个和老头撕破脸,这对我没什么好处。” 紫苏跟在她身边多年,早已习惯她表脸的速度,对她“变脸比翻书还快”一事已经见怪不怪了。她奇道:“小姐,那您打算怎么做呢?” 崔颖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她心生一计,招手道:“紫苏,你来。这件事只能我们两个知道。” 她嘀嘀咕咕了一阵,紫苏这才明白她的计划。 “小姐,这样做的风险……太大了吧?” “紫苏,你不相信别人,还不相信我吗?”崔颖朝她眨眨眼,“你相信我,过不了几天,我们就可以去长安啦!” 紫苏喜道:“真的?”她不疑有他,立刻答应下来,“小姐,这事包在我身上!” 崔彦昭正在房间看书,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老爷,不好了!” “混账!又怎么了?!”崔彦昭暗骂一声,“啪啦”一声打开门。 “小姐在房间闹着要上吊呢!您快去看看吧!”紫苏焦急地说道。 崔彦昭双眉一拧,反手关上门,急匆匆地向崔颖房间跑去,边跑边说:“发生了什么事?你给我如实道来!” 第251章 友人来访(下) 第251章友人来访(下) “回老爷,小姐从大厅回房后大哭了一场,闹着要绝食!奴婢又哄又说,小姐才同意进食。谁知奴婢刚把食物端进来,就看到小姐站在板凳上……”说到这里,紫苏再也忍不住了,开始小声啜泣。 “真是胡闹!”崔彦昭又气又急。转眼间,他便来到崔颖的房门前,跟着一脚踹开房门。屋内,一根奇长无比的白绫挂在房梁上,另一端的绳结则被崔颖抓在手上。她披头散发,双眼红肿,整个人看上去极其颓废,脚下还踩着一个小板凳。 “爹,你不疼女儿!你不疼女儿……”崔颖看到他,眼泪流得更汹涌了。 “乖女,你可千万不要做傻事啊!”崔彦昭一边说着,一边悄悄向她靠近。 “别过来!”崔颖大叫一声,“你敢过来,我就死给你看!” 崔彦昭被她唬住了,只能站在原地干着急。 “有话好好说,你要什么爹都满足你!” “爹,女儿想去长安,这是我唯一的心愿……” 崔彦昭看着她的足尖一点一点的,担心她下一秒会踢掉板凳,当下来不及多想,叫道:“好啦!爹答应你就是!你快下来吧!” 崔颖欢呼一声,松开白绫跳下来,扑进他的怀里,“谢谢阿耶!” 崔彦昭老来得女,自是对这个独女疼爱得不得了,当下命人联系镖局,加派人手护送崔颖到长安。 七天后,洛阳出城官道旁。 崔颖本以为要护送的只有她一人,未曾想还有别人。 她刚和她爹从马车上下来,就见到罗兰坐在一块岩石上,正在凝眉沉思。 崔颖:“……” 这个讨厌的女人怎么在这里?她不会要和自己坐同一辆马车吧! 罗兰也看到了她,眉头皱得更紧了。 “颖儿,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和罗娘子打招呼!”崔彦昭推了她一把。 崔颖哼哼唧唧道:“罗娘子好……” 罗兰眉头轻挑:“崔大小姐。” 远处的阿呆拽了拽紫苏的袖子,“紫苏姐姐,为什么小姐这么不待见罗娘子啊?” 紫苏俯身在他耳边说道:“嘘,你可要保密啊。听说老爷年轻时追求过罗娘子……” “啊,那他成功了吗?” “笨蛋!当然没有啦,要不然小姐还会出生吗?” “哦哦,难怪呢!” 罗兰听力极好,早已将他们的话听进耳里,她也不恼,只是微微一笑,“天色不早了,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动身吧。” 崔颖瞪她一眼,兀自上了自己那辆马车,罗兰则上了另一辆马车。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很快就消失在尘土中。 崔彦昭欲哭无泪地挥手道:“乖女儿,到长安了别忘给爹写信啊……” 长安,云烟小筑。 鱼幼薇正在卖力地干活,她打了一桶水,将每一张桌子擦得锃亮。 鱼母站在柜台后面,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心想要不要提醒一下她,这已经是她今天第三次擦同一张桌子了。 她只是单方面喜欢上了她家先生而已,不知道会持续多久,她没打算,也明白不可能有什么结果。 她将万般心事封存在心底,再在上面铲上一捧黄土。白天,她忙得团团转,试图用忙碌麻痹自己;到了夜深人静的晚上,那些隐秘的心事才得以重见天日,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才能悄悄探头。 这就像是戒赌瘾一样,只要咬牙挺过戒断期,一切就可以从头再来。 但她没想到戒断反应会这样强烈。每当她试图将回忆从脑海中剥离出去时,心脏就会传来针扎般的疼痛,疼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这段时间,唯一能让她感到高兴的消息,就是崔颖和罗兰要来了。 她一直都想再见到她俩,盼星星盼月亮的,可算把二人盼来了! “小薇薇~~”崔颖一下马车,就向鱼幼薇奔来。 鱼幼薇笑着揽住她,“我就知道,崔大小姐是不会食言的!” “那我呢?”一个清冷的女声从二人身后传来——罗兰也跟着下了马车,她看到鱼幼薇,嘴角微微一扬。 “师傅!”鱼幼薇高兴得快要合不拢嘴了,她学着店小二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邀请二人进店。 有客自远方来,鱼幼薇自然要尽地主之谊。她送上茶水点心,还友情送上一段茶艺表演。 “嗯,有长进,孺子可教也。”罗兰浅啜一口茶水。 鱼幼薇眨了眨眼,看起来就像小狗摇尾巴。她蹭到罗兰身边,想求她再夸奖自己几句。 崔颖对自己被忽视一事感到很不爽,她看见罗兰夹住一块点心,心念一动,出手迅疾地夹住同一块点心。 罗兰横她一眼,“松手。” “我就不,你能奈我何?”崔颖得意一笑。 鱼幼薇劝说道:“大家好好说话,别动手,动手伤和气嘛……” 她话音未落,此起彼伏的夹筷子声响起,二人的较量一触即发。 鱼幼薇刚开始还能笑眯眯地旁观,但随着旁观的视线越来越多,她脸上的笑意也如潮水般退下去了。 “我说!”她两手拍在桌子上,“你们两个是来给我添堵的吗?!再闹我就把你们都请出去!” 罗兰冷哼一声,崔颖则翻了个白眼,二人对视一眼,又不屑地挪开视线。 “那么,就握手言和吧。”鱼幼薇一字一句地说道,人畜无害的笑容底下藏着一堆刀子。 二人乖乖照做,两只手掌蜻蜓点水的一碰,就飞快地撤开了。 “哎,这就对啦。”鱼幼薇满意地拍拍二人的肩膀。 “幼薇,这次来,我还给你带了一样礼物哦!”崔颖向她眨眨眼。 “什么礼物呀?”鱼幼薇双目发光。 “你自己去后院看看便知晓了。” 鱼幼薇飞快地去后院看了一眼,回来时整个人都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颖儿,后院里那匹马……是、是鸿光对吧?我没看错吧?”她的胸脯剧烈起伏着,尾音染上一抹狂喜。 “是的,就是当初被你相中的那匹马!”崔颖一勾唇角,“你不是喜欢吗?现在它是你的了!” 鱼幼薇高兴地搂住她的脖子,罗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你哼什么?不服气是不是?”崔颖皱起眉头。 “一匹马算什么?我也给幼薇准备了礼物!”说着,她向着身后的仆人使了个眼色。 第252章 初入倌馆 第252章初入倌馆 仆人心领神会,走到后院,再出来时,手上已经多了一套精美的茶具。 这套茶具造型精美,触感温润,正是那套她垂涎三尺的白瓷茶具。 “邢窑白瓷,天下闻名。”罗兰浅笑着说道,“这一套茶具是我特意请一个认识的朋友烧制的,你若舍不得用,可以摆在家里慢慢欣赏。” “东西就是拿来用的,你这礼物充其量就是个摆设,还是我送的礼物更实用。”崔颖轻哼一声。 罗兰面色阴沉,待要反唇相讥,鱼幼薇眼疾手快地往二人口中各塞了一快糯米点心,说道:“两件礼物都很好,不用再比啦。” 当晚,崔颖就歇在鱼幼薇家里,罗兰则下榻于自家在长安购置的一套府邸。 “幼薇,你心情不好啊?”崔颖和她挤在同一张床上,悄眯眯地问她。 “……颖儿,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看到你写的文章啦,明显情绪不对嘛!有点像是为情所伤……”崔颖边说边偷偷瞟她。 一瞬间,鱼幼薇眼眸里的喜悦尽数褪去,她嘴唇微动,似是想开口,但话到嘴边,最终化成一声叹息。 “没事,最近是发生了一些事情,但我一个人还应付得来。”她勉强一笑。 崔颖一眼就看出她在逞强,但一个人若是紧捂伤口不愿意袒露,旁人是不能掰开她的手瞧的,这无异于给她的伤口上又洒了一把盐。 “这样,明天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崔颖朝她挤眉弄眼,“保证让你忘却烦恼,找回状态!” 鱼幼薇眨巴眨巴眼睛,将信将疑。 她本来以为崔颖会带她去买买买,或者去乐游原散心,没想到她竟然带着自己来到了平康里的一条暗巷。 鱼幼薇:“?” “颖儿,你带我来这里做甚?”她满脸惊恐,像极了要被逼良为娼的无辜女子。 “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今天就带你去快活一把!”崔颖搂住她的胳膊,不顾她的反抗,拖着她就往巷子里走去。 巷子最里面是一家倌馆,门口站着一个花枝招展的男子,一见到衣着华贵的崔颖,便热情地迎了上来。 “二位姑娘请进,咱们这里啊,最不缺的就是美男子!” 段书瑞去茶肆找了鱼幼薇好几次,次次都被曹勇拦了出去,今天本想上门找人,结果刚到门口,就发现两人挽着手出来,上了一辆马车。他来不及细想就叫了一辆马车跟上她们。 谁知马车东绕西绕的,竟然来到了花街柳巷!鱼幼薇平时从来不涉足这些场所,定是有人撺掇她来的! 至于她旁边的女子…… 他冥思苦想许久,才从记忆碎片里翻找出“崔颖”这个名字。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此人就是崔景信的小妹!想到这里,他的嘴角一抽,心道不愧是亲兄妹啊!就连爱好都这么相近! 鱼幼薇二人前脚刚进去,他后脚就跟上了。正当他打算大步进去时,被方才那位男子拦住了。 男子的脸上涂了一层脂粉,尽管他极力掩饰,仍遮不住眼角的细纹,和鼻翼间的两道沟壑。他客气地问道:“二位公子,你们这是……” “怎么,男子进不得这里?”段书瑞冷冷开口。 那男子有些惊讶,随即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将他们往里面带,“当然可以,请进,快请进!” 第253章 寻人不易 第253章寻人不易 段书瑞带着穿杨刚跨进门槛,一个瘦瘦高高、容貌昳丽的郎君就迎了上来,他一身粉袍,眼线沿着眼眸轻轻勾勒,眼尾微微上扬。他看到段书瑞,眼前一亮,笑道:“公子?您是来寻乐子的吗?” 他身后的男子也看到了段书瑞二人,一窝蜂围了上来。 “来我们这儿的大多都是些娘子,这么俊的公子哥可不多见!” 有一个胆子大的,直接上来勾他的手臂,“公子,您喜欢哪一款的,我这款的合不合您的胃口啊?” “一边去!你这浪荡样,也入得了人家的眼吗?” 段书瑞额头的青筋跳得很欢快,穿杨的手紧握在刀鞘上,只等他一声令下,剑刃即刻出鞘。 气归气,理智还是在的。段书瑞让穿杨拨开人群,谁知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方才的两人就找不到了! 就在他被纠缠的间隙,崔颖带着鱼幼薇,来到了楼上最豪华的一间厢房。 “崔大小姐,您看看。”总管站在门边,示意两排男子上前,“您看上哪几个,只管取牌子。” 崔颖将两盒牌子递给鱼幼薇,“薇薇,你来选。” 鱼幼薇俏脸羞得通红,摆手道:“我、我不需要别人伺候!” 崔颖把总管叫上前来,附在他耳边说道:“我这位姐妹脸皮薄,这样,你一会儿叫他们端点水果上来,再叫几个会玩的。” 总管连声答应,忙遣散了众人,自己下去安排了。 看出鱼幼薇的不自在,崔颖柔声安抚道:“放心吧,他们这儿的人大多卖艺不卖身,你就当是来放松的,不要想太多。” 鱼幼薇相信崔颖,听她这么一说,心下稍宽。 总管办事效率奇高无比,一盏茶的功夫不到,就进来了三个公子。 鱼幼薇正张着嘴打哈欠呢,口中一凉,被人塞了一颗剥好的葡萄,她一低头,就看见一个俏郎君正坐在她面前的小板凳上剥水果,时不时抬头,向她粲然一笑。 鱼幼薇的脸更红了,她嚼了几口,嗯,还挺甜的! “小娘子不必觉得不好意思,这就是我们谋生的手段啊。”一个斯文俊秀的公子轻轻牵过她的一只手,笑道,“小娘子这手有些粗糙啊,是不是最近疏于保养了?在下对手部护理颇有心德,娘子要不要体验一下?” 鱼幼薇奇道:“你一个男子,居然也精于此道?” “当然,我从小就对皮肤保养感兴趣,可惜我爹娘他们不理解我,只会骂我不务正业。”他低下头,打开一罐面脂,挖了一大坨,在她手上轻轻涂抹开。 “好香啊,这是什么?” “这是西域出产的羊油,要到冬天了,手部肌肤容易粗糙皲裂,羊油能保持皮肤柔软光滑。”男子耐心地解释道。 鱼幼薇看着他给自己涂完面脂,又开始按摩自己手上的各处穴位,不由得闭上眼睛。室内檀香袅袅,她紧绷的心弦终于放松下来,整个人快要睡着了。 崔颖看到这一幕,心叫不好:“幼薇的眼睛怎么闭上了?莫非是感到无聊了?” 这时,不远处的青衫男子捧着一条绸带过来了,嘴角噙着一抹笑意,“二位娘子,咱们一同玩个游戏如何?” “好呀!玩什么游戏?”还没等鱼幼薇开口,崔颖就抢先答应了。 鱼幼薇有些担心是什么不正经的游戏,略带娇嗔地看了她一眼,偷偷拽了一把她的袖子。 “哎呀,有我在,你怕什么。”崔颖轻轻拍开她的手。 青衫男子含笑上前,趁鱼幼薇不备,用黑色绸带遮住她的眼睛。 视线陡然被遮住,她有些慌乱,伸手就想将绸带拉扯下来,却被男子拉住了手。 “听说一种感官被封闭后,其他感官会变得更加灵敏。”青衫男子笑着说道,“我们平时太依赖自己的眼睛了,娘子何不暂且封闭视觉,依靠一下其他感官?” “你的意思是要玩捉迷藏?”崔颖问道,语调懒懒的。 “正是,崔小姐也请加入我们吧。” 崔颖点了点头。这个房间倒是挺宽敞的,除了小厅,还有一间卧室,房间里也没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捉迷藏倒是蛮合适的。 鱼幼薇问道:“谁来讲一下游戏规则?” “你在心中默数五十个数,我们几个则去寻找一处藏身之处,你只要抓到我们其中一个,并说出名字,你就赢了。”青衫男子笑道。 “事不宜迟,那我们就开始吧!”鱼幼薇背过身子,趴在椅子上,示意几人赶紧躲起来。 此时,段书瑞在楼下搜寻良久,仍是无果。对于那些房门紧闭的房间,他不能硬闯,只能求助于门口的男子,“您怎么称呼?” “我姓施,您叫我施君即可。” “施君,方才那二位姑娘去了哪里?其中一个女子身着一身白裙,另一个身着一袭鹅黄色衣裙。” “这位公子,客人的去处可是本店的隐私呐。我可不能告诉您。”施君涂着蔻丹的手指微微翘起,神情中充满无奈。 段书瑞向穿杨使了个眼色,后者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塞到施君手里。 施君掂量了一下钱袋,霎时间眉开眼笑:“哎,二位随我来吧。” 段书瑞松了一口气,跟着他往楼上走去。这里的女子大多衣着华贵,不乏左拥右抱者,他几乎走几步就能撞见一个醉鬼,还接连被言语调戏了好几次,气得呼吸不匀,原本就薄的嘴唇显得更薄了。 这等乌烟瘴气的地方,她也敢来?当真不怕被旁人占了便宜? 他面色阴沉得可怕,眸底有错杂的情绪翻涌,心中缱转百回,隐隐有一股无名妒火自心头燃起。 施君带着他上了三楼,三人一齐向最靠里的房间走去。 “就是这间了。”施君笑着在房门口停下,满脸堆笑地看着他。 段书瑞听到里面传来阵阵男子的笑声,怒意更甚。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房门。 鱼幼薇在屋里摸来摸去,却只摸到一些物件。她一听到男子的轻笑声,就循声摸去,奈何他们躲闪的速度太快,她连着摸了好几次,硬是连半片衣角都没摸到。她的心中难免有些沮丧,但更多的是新奇和快乐。 正在此时,她听到门口传来动静,来不及细想,下意识地就摸了过去。 “哈哈,我捉到你啦!”鱼幼薇惊喜地叫道。她一路从来人胸口摸索上去,感受到手底结实的胸肌,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嗯,这公子的身材还挺好的。” 当她摸到那人坚硬的喉结时,一个森冷的声音从耳边响起,“摸够了么?” 第254章 无效沟通 第254章无效沟通 鱼幼薇面色大变,触电般地缩回双手,打了个哈哈就想转身,“哈哈,这一定是错觉、错觉……” 崔颖正藏在一扇屏风后,目睹这一切后,暗叫不好。她跳出来,一把扯下鱼幼薇眼上的黑布,示意她转身。 鱼幼薇忐忑不安地转身,正好对上段书瑞深邃幽暗的眼神。他面沉似水,双眸微眯,眸底掠过危险的光芒。 他素来气场强大,只是静静地站着,周围的空气就瞬间凝固,压迫感油然而生。 崔颖将他自上而下打量了两个来回,伸肘捅了捅鱼幼薇,“幼薇,他就是那个负心汉啊?” 负心汉本汉站在门口,闻言嘴角微妙一僵,眼底划过一丝不解。鱼幼薇捕捉到他情绪的变化,有些想笑,但转念一想,忙伸手去堵崔颖的嘴。 “走,跟我回去。”段书瑞大步上前,拉住她的一只胳膊。 鱼幼薇低下头,眸光晦涩难明。她迟疑了片刻,用力甩开他的手,厉声道:“你是我的谁,凭什么管我?我和我朋友玩得正开心呢,谁要你来搅局?” 说着,她转过身,寒声道:“段公子,请回吧。我不想看见你。” 她察觉到身后的人呼吸陡然变得粗重,轻轻闭上眼睛,在心里暗叹一声。 没错,就这样吧。这样的告别虽然算不得体面,但总归能让他们二人划清界限。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段书瑞一声不响,快步走到她面前,顺势在她膝弯上一抄,一把就将她抄起来扛上肩头。 鱼幼薇感觉眼前的世界瞬间天翻地覆,自己要像只麻袋一样被扛走了,忙用力捶打着他的背脊,“你干什么?快放我下来!” 崔颖一直处于一种游离的状态,此刻才回过神来,扑上去想要制止他。 “崔小姐,倘若你二哥知道你来长安的第一件事不是去看他,而是来秦楼楚馆寻欢作乐,你觉得他会怎么想?”段书瑞偏头看了她一眼,目光里满是责备。 崔颖收回伸到一半的手,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认识我二哥?” 段书瑞没搭理她,扛着人快步下楼,穿杨跟在他身后,目光不善地看着围观众人,大有“谁敢阻拦就砍谁”的架势。 走到大门口,鱼幼薇又羞又急,脱口而出道:“臭流氓!放我下来!”她一边喊着,一边用手捶打着他的背。这一切换来的结果就是腰间的手臂圈得更紧了。 “力道太轻了,你可以再捶重点。”段书瑞无视她微弱的挣扎,淡淡说道。 他停了下来,扔给穿杨一团手绢,后者心领神会,道了一声“得罪”,将手绢塞进鱼幼薇嘴里。 鱼幼薇:“……” 气死了!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无赖? 直到上了一辆马车,段书瑞才将她口中的手绢取出来。 鱼幼薇恶狠狠地看着他,二话不说,先给他的脚上来了一脚。 段书瑞面上显露出一抹痛色,但他没有出声责备,只是呆呆地看着白靴上的黑色脚印。 一瞬间,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我宁可她粗暴地对待我,也不愿意她冷落我。” 可是,他们怎么会变成这样?他们,本不应该变成这样…… “你这几天,为什么要疏远我?”他蓦然抬头,怔怔地看着她的脸。 鱼幼薇心里一阵酸涩,她哑声道:“我醒悟了,觉得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段书瑞吐出一口气,缓缓说道:“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惹你不开心了?我给你赔个不是还不行吗?” “你是不是还当我是个孩子?”鱼幼薇嗤笑一声,“你只要哄我两句,遇到事情先道歉,我就要原谅你吗?” 穿杨皱眉道:“鱼姑娘,这几天公子他一直……” 段书瑞伸手截住他的话头,“穿杨,多的话就不用说了。” 二人相顾无言,车厢里的气氛安静得诡异,直到鱼幼薇下车,他俩都没再交谈过一句话。 段书瑞盯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冷哼一声。 想要跟他划清界限? 门都没有!他家是公交车站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她把他当成什么了?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一暗,掀开帘子对马车夫说道:“劳驾,去小和巷。” 他好久没回去看望陈伯他们了。 陈夫人打开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段书瑞低垂着头,长睫微颤,目光里流露出一丝脆弱和无助。他抬起头,眼眸中似有泪光在闪烁。 “师娘……”他声音低低的,充满无尽委屈,像极了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来,快进来!”陈夫人拍拍他的背,心疼地说道,“修竹,你怎么瘦了这么多?今晚就留在这里吃饭,师娘给你做点好的补补。” 段书瑞连连点头。在这个时空里,陈伯家是为数不多能让他放松下来的地方。 “你师傅出去买东西了,还没回来呐!”陈夫人将一杯热茶塞到他手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快和师娘说说。” 段书瑞捧着那杯热茶,低声将和鱼幼薇闹矛盾的事和她说了。不过他略去了许多细节,只说了二人今日在马车上发生口角,鱼幼薇不肯理他。 陈夫人是过来人,她将各类事件串联在一起,心里已经得出了结论。她长叹一声,“修竹,你这孩子,怎么就不开窍呢?” 段书瑞一愣,“师娘,您何出此言?” “你想想,幼薇今年多大了?” “……快满十七了。” “对啦,她也不小啦,你怎能还将她当成孩子一样对待?” “你是不是觉得,反正‘我是为她好,她听我的准没错,我又不会害她’?” 段书瑞被她说得哑口无言,他想要反驳,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 “行啦,我明天正好有空,我帮你和她说说,让她来见你一面。你们把话说开了不就好啦?” 段书瑞双目一亮。 第255章 状态不佳 第255章状态不佳 翌日,陈夫人叩开了鱼幼薇家的门。 “师娘,您怎么来了?”鱼幼薇面上是抑制不住的惊讶。 “幼薇啊,你许久不来看我们了,师娘心中记挂你,这不想着来看看你嘛。”陈夫人挽住她的手臂,和她一起往院子里走去。 鱼幼薇为她斟上一杯热茶,她向来冰雪聪明,此时已经猜到她的来意,说道:“师娘,是他让您来劝说我的吧。” 陈夫人微微一怔,放下茶杯,叹了一口气,“幼薇,你去看看修竹吧,他最近的状态很不好。” 陈夫人说得不错,段书瑞近来的状态的确算不上好。 自从鱼幼薇开始冷落他后,他就过上了近乎自虐的生活。 明明已经入冬了,他还是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也不知道披一件狐裘大衣。他时常站在院子里看雪,一看就是小半个时辰,穿杨三番五次劝他回屋烤火,他只是不理,依旧我行我素。 他抿着唇,下颚线条绷得紧紧的,面色呈现病态的苍白,看起来就像个雪人,不会哭,也不会笑,只会呆呆地伫立在原地,静看天边云卷云舒。 穿杨十分担心他的身体,接连几次冲出去,强行扣住他的脉门,将他带回屋里。 他翻出一件厚棉衣,替他家公子穿上,咬牙道:“公子,身体是自个儿的啊,您怎么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段书瑞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您的父母若是看见您这样糟践自己的身体,难道不会心痛吗?”穿杨看见他那无所谓的表情,不由得抬高了音量。 “这么激动做什么,放心,我没事的。”段书瑞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我还死不了,况且……” “我并不畏惧死亡。”他垂下眼睫,轻声道,“也许,死是一种解脱呢。” 穿杨不知道段书瑞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他只知道他家公子看上去十分寂寞,他眼里的孤独满得快要溢出来,明明头上有片瓦遮顶,为什么他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无家可归、居无定所的孩子呢? 正当穿杨以为“屋外淋雪”是段书瑞能做出的最出格的事了,他家公子又一次刷新了他的认知上限。 这天,段书瑞正在厨房里捣鼓什么——凛冬将至,秦五告假回去探亲了,要两个月后才能回来。他家公子便主动包揽了做饭的活儿,他和曹阿三则负责打下手、洗碗涮锅。 刚开始,饭菜的味道还很正常。 自从鱼姑娘和他家公子闹别扭后,饭菜的味道就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他正站在厨房外发呆呢,屋里传来了段书瑞的声音,“穿杨,你进来一下!” 穿杨担心他家公子切到手了,连忙飞奔进厨房。进去后,却看到段书瑞安然无恙地站在灶台边,拿着一个汤勺正在喝汤,似乎是在品尝咸淡。 “我最近味觉失灵了,你帮我尝尝咸淡。”段书瑞将汤勺用凉水冲了一下,递给穿杨。 穿杨不疑有他,拿起汤勺舀了一勺汤,吹了两口便送入嘴里。 “噗——!”他一口汤还没咽下去,就全喷了出来。幸亏他特意偏过头,不然段书瑞的前襟就要遭殃了。 “公子,这青菜汤怎么这么甜?你不会放了半罐糖进去吧?”穿杨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甜吗?我怎么不觉得呢?”段书瑞自顾自地舀了一勺汤送入嘴里,“我只感觉舌尖发苦。” 费劲地将汤咽了下去,他的嘴角泛起一抹苦笑,“看来,不管我如何添加调味品,也没办法复刻当初那碗汤的滋味了。” 穿杨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一酸。然后从第二天起,他和曹阿三就自告奋勇地包揽了煮汤的活儿。 …… 鱼幼薇心下一紧,颤声道:“他、他怎么了?” 陈夫人眼圈一红,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道:“幼薇,修竹他的日子……过得太苦了。” “他总是习惯一个人孤独地承受一切,从不向旁人诉苦。这也难怪,谁让他父母去世得早,身边也没有个伴侣……” 听到这里,鱼幼薇脑海里闪过一道倩影,她紧咬下唇,低声道:“师娘,您怎么知道他的身边没有伴侣呢?” “有没有伴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他唯一带回来让我们见过的女子。” 鱼幼薇心里怦然一动,她倏地抬起头,呆呆地与她对视。 半晌,她像下定了决心一般,重重地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会找个时间去看他的。” 陈夫人松了一口气,递给她一封信,“喏,这是他写给你的信。” 鱼幼薇抿了抿嘴,没有立刻接过。 她还可以再相信他吗? 送陈夫人上了马车,她才拆开信封,颤抖着手展开信纸。 看到信中的内容,她惊讶地瞪大眼睛,心里思潮起伏:“为什么他约我酉时在他家见面?他不知道有宵禁这回事吗?那我晚上怎么回来呢,难不成要在他家留宿一晚?” 想到这里,她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面上一阵烧烫。 她正准备给他写一封回信,重新敲定见面时间,突然看到信的末尾还有一行小字。 “鱼姑娘此次若不来,往后也不必再来了。咱们就当萍水相逢,从此一别两宽。” 鱼幼薇气得浑身发抖,将信又粗略地看了一遍,便放到烛火上烧了。 到了约定的时间,鱼幼薇如期而至。 不同于往日,她面上未施脂粉,身上只穿着最素净的一袭棉布长裙,她以大帽遮眉,皮裘围颈,头上只简单地插了一根木头簪子。 “穿杨,你家公子呢?”鱼幼薇看向穿杨。 “鱼姑娘,公子最近公务繁忙,眼下还在起草文书。他请您到大厅稍作休息,一会儿就会来见您的。”穿杨毕恭毕敬地说道。 鱼幼薇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又看了一眼雾蒙蒙的天色,默不作声地走到大厅坐下。穿杨为她斟上一杯茶,她浅尝了一口,发现这正是她之前送的绿茶,心里不由得百感交集。 她朝桌上望了一眼,发现上面还放了一本书和一张胡饼,就像是特意为她准备的。她翻了一会儿书,啃了两口胡饼,抬头向屋外一看,发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他还没忙完吗?”鱼幼薇皱眉问道。 第256章 情意败露 第256章情意败露 穿杨说道:“我这就去看看。” 待穿杨走后,鱼幼薇走出大厅,来到院子里,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夜幕低垂,暮色渐浓,天空中弥漫着一层深蓝色的薄雾,雪片像扯破了的棉絮一样在空中飞舞,漫无目的地四处飘落。院子里的树木伸展着光秃秃的枝桠,随着寒风簌簌而动,给冬夜平添上几分悲凉。 她仰起头,用脸去接雪花。不一会儿,脸上一片湿滑,她却不以为意。 “鱼姑娘,公子忙完了,您进去吧。” 鱼幼薇抬手抹了一把脸,扭头看向那扇虚掩的房门,隐隐觉察出一丝不对,“天黑了,他怎么不开灯?” “公子身体不适,正卧床休息呢。”穿杨说道。 闻言,她的瞳孔骤然一缩,来不及细想,便急匆匆地走过去。 她轻轻推开房门,又轻轻关上。室内笼罩在一片黑暗中,她看不到段书瑞的脸,只能看到他低头坐在床边,听到他轻浅的呼吸声。 不知为何,鱼幼薇有些不敢过去。她站在书桌边,问道:“先生,您还好吗?” “站这么远干嘛,怕我吃了你么?”段书瑞站起身,步步逼近她。 “先生,您可真会说笑……”二人的距离陡然拉近,鱼幼薇有些招架不住,一步一步往后退去,直到她的脊背抵上房门,退无可退。 段书瑞走到她面前,上身前倾,微微低头。二人的脸越来越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鱼幼薇紧张地吞咽了一口口水,认命般闭上眼睛。 段书瑞凝望着她秀美的五官,愣了片刻,最终还是退开一点距离。 他走到书桌边,点亮蜡烛。 烛光如霞,映照在鱼幼薇的脸上,衬得她肤光胜雪,明艳动人。看见他没有对自己做什么,她松了一口气,但心底却泛起淡淡的失落。 她想到那句“一别两宽”,又想到李瑶光那张耀武扬威的脸,心里泛起一阵酸楚,眼眶一红,泪珠无声滑落。 “你可不可以,不要不理我……”她哽咽道。 “别哭,我怎会不理你。”段书瑞强忍住胸口的疼痛,伸出手,替她将眼泪擦拭干净。 鱼幼薇的一双眼睛亮如星辰,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眼里包含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没有男人能在那样的目光下无动于衷,就连他也不可以。他感觉到喉咙干渴,渴到想俯下身子,尝一尝她眼泪的味道。 心念微动,段书瑞沉声道:“闭上眼睛。”鱼幼薇一呆,下意识地闭眼。 他伸手捂住她的眼睛,屏住呼吸,极其克制地在手背印下一吻。然后,他轻轻放开手,鱼幼薇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只感觉自己眼皮上一沉,心跳声也更加紊乱了。 段书瑞轻轻拉起她的手,柔声道:“幼薇,我们和好吧。”他这一声“幼薇”喊得又低又温柔,鱼幼薇耳根子瞬间就红了。她对这样的他没有任何招架力,几乎是瞬间就丢盔弃甲了。 她咬牙闭上眼睛,痛恨自己没有定力。过了一会儿,她好不容易攒足力气,轻轻将手抽出来,说道:“男未婚女未嫁……若还是像之前那样,是会遭人非议的。” “咱们只须问心无愧,何必理会旁人的言论?” 她微微冷笑,“若是我问心有愧呢?” 段书瑞一开始没领会她的意思,脑子里一片空白,待到他反应过来,整个人都呆傻了。 鱼幼薇设想过无数次他听到真相的反应,但当她看到他眼里的震惊和不知所措时,还是感觉到自己的心一阵抽痛。 她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低声岔开话题:“今晚我睡哪儿?” 段书瑞飞速说道:“你就在这个房间休息吧,床单和被套都是新的。我去穿杨房里凑合一晚。” 房门“啪啦”一声打开,又“啪啦”一声关上。一阵冷风灌入,吹得桌上的烛火止不住地摇曳。 鱼幼薇坐在一片阴影里,面上的神情晦暗难明。须臾,房门又被打开了。 “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消化一下。”段书瑞只露出半边脸,用强迫的口吻说道,“对了,这段时间,不、准、再、疏、远、我!” 话音刚落,他便消失在门后。 鱼幼薇“啧”了一声,将脸埋进手心。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但是他没有厉声斥责自己,也没有想象中的愤怒,这是不是说明……她还是有机会的? 想到这里,她的面颊一阵滚烫,哀嚎一声,抱着脑袋倒在床上。 经过这一番波折,她想要再像之前那样坐怀不乱,却是万万不能的了。她一躺下,就想起段书瑞曾在此床睡过;一盖上被子,便想起这被子段书瑞也盖过。她心中思潮起伏,但想到他就在不远处陪着自己,心下稍安,很快就睡着了。 这一晚,段书瑞本以为自己会失眠,结果他刚沾上枕头便感觉困意来袭,居然一觉睡到大天亮。 真是奇怪,为什么会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心安呢?难道是因为鱼幼薇昨晚的话吗? 他用手指随意梳理了一下披散的长发,穿好衣服,走到自己房间门口,发现鱼幼薇已经走了,床上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的,床单上的褶皱也被展平,昨晚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一个诡谲荒诞的梦。 段书瑞开始焦躁地在房子里来回踱步,最后停在那面铜镜前。 他缓缓坐下,目光呆滞地凝望着镜中的人影。 不是,自己这副尊容是怎么入得了她们的眼的? 眉眼间只有不讨喜的傲气不说,嘴角绝大多数时间都像下耷拉着,活像个上门讨债的。 他又凑近打量了一下镜子里的人,发现这张脸唯一的优点是没有皱纹。同十年前相比,自己容貌的变化并不大。 但岁月雕琢了他的气质,他本就少年老成,如今更是没有一点年轻人的朝气,又怎么好意思和一个年轻女子谈情说爱,何况她曾经还是自己的学生。 逃避不是办法,是时候该审视自己对鱼幼薇的感情了。 第257章 敌国细作 第257章敌国细作 自己喜欢她吗? 面对这个戳心窝子的问题,他心下踌躇,实在觉得难以回答。 他不敢说喜欢,却也不愿说不喜欢。 似乎……是喜欢的,但他又不敢确定是哪种喜欢。 他又回想起昨天自己听到那句“若是我问心有愧”时的反应:心里骤然炸开一朵烟花,心跳仿佛漏了一拍。他抬头对上她的眼神时,竟有些仓皇失措。 这些反应都是以前从未出现过的。 就算蒙住眼睛不去看,塞住耳朵不去听,他也无法忽略她的存在。 她不是史书上冷冰冰的文字,而是活生生的人,这样真实地伫立在他面前,在这个属于她的时代闪闪发光。 他原本只想过着安稳平静的生活,容许他名正言顺地以先生之名对她好,他便心满意足了,结果两人却阴差阳错地走到了这种地步。 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说不清是由谁开始的,他俩已然越过了师徒间的那道界线。 过往的一幕幕涌上心头,他懊恼地抓了抓脑袋,强迫自己将大脑清空。 谁懂啊,他想查案了……对他而言,找到凶手要比读懂女人的心来得容易一点。 翌日,大理寺。 “修竹,你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啊?”杜聪一来就看到段书瑞端坐在工位上,手里捧着一叠卷宗。 “我今天醒得早,在家待着没事干,就想着早一点来。” “你的黑眼圈好重!”杜聪惊呼道,随即露出揶揄的神情,“年轻人还是要节制啊……” 段书瑞面上飘上一层绯红,他慌忙道:“没有的事,杜兄就别拿在下寻开心了!” “都来了?正好,有新的案子了!”高明哲大步走进来。 段书瑞的精神为之一振。 “我们得到消息,说长安城里混入了南诏细作,这些人乔装打扮成商人,伺机窃取情报。圣人勒令我们要将这些细作捉拿归案。” 半月后,长安县西市一家客栈里。 一个头戴毡帽的马车夫走进来,许是刚从外面进来,周身萦绕着霜雪之气。他脸上黑乎乎的,留着乱糟糟的络腮胡须,粗布衣衫上打满补丁。他在一张桌子旁坐下,粗声粗气地叫道:“小二,上酒!” “哎,来了。”店小二忙送上一盅温热的黄酒和一碟煮好的毛豆。 旁边坐着一桌人,正叽里咕噜地讲着方言,一见有人来了,忙停住不讲,只顾埋头吃菜。 过了一会儿,几人吃完饭,抹抹嘴皮,“叮当”甩下几枚铜板,就上楼了。木梯上传来“嘎吱嘎吱”的声音,过了一阵子,一切又归于平静。 楼下的人放下酒杯,压低足音,跟了上去。走到楼梯拐角处,他看到店小二手里拿着一个托盘,正准备上班,压低声音问道:“这是方才那几位客官要的茶吗?” 小二点头称是,车夫说道:“我与那几位有些交情,我来帮你拿上去吧。”小二有些狐疑,但接触到他冰冷的目光,不敢再说,将托盘递给他。 车夫徐徐上楼,在走廊尽头房间的门上轻叩三声,门开了,他悄无声息地进去,出来时,已经换上了一套店小二的衣服,络腮胡子也不见了。 他迈着细碎的步子走到一扇房门前,轻轻敲了两下门,里面传来一个凶恶的声音,“谁?” 乔装成店小二的车夫顺便将声线一并改了,尖声说道:“客官,您要的茶来了。” 里面安静了一会儿,门“嘎吱”一声打开,一个男子向他伸出手,“托盘给我,你人可以走了。” “……是。” 这时,屋里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语气不满,像是在抱怨什么。 男子的眉头高高皱起,低声咒骂了两句,叫住已经转身的“小二”:“喂,你留一下!我家那婆娘说你们这儿的灯坏了,一直燃不了!你进来看看!” “小二”应了一声,低着头进去,轻轻带上房门。 屋里人看不到的是,不良人已将附近所有的路悄悄封锁。这一带只有少许马匹被拴放于此,三两个伙计照看着。两个不良人走过去,塞给伙计几枚铜钱,让他们将牲口都远远牵开。 至此,这间名为“桃源居”的客栈与西市完全隔绝。一名女子蹲在客栈附近一堵墙的拐角处,她梳着利落的高马尾,衣袍猎猎而动。她摘下胸前护心镜,挂在剑头,小心地朝外伸去。借着护心镜反光,她可看清前方状况。 只见不远处的窗边站着一个胡人,他双手抱胸,正看着“小二”修灯。 “小二”在桌上瓷盏里倒上半碗油,放上一根新线,将火点燃,又在盏唇窍中注水,这才轻声道:“客官,灯点燃啦。” 谁知男子看了他这一套动作,顷刻间目露凶光,抢到他身边,伸手就要扼住他的咽喉。 “小二”惊呼一声,向后急退两步,举起左臂,就这么一步之遥,男子的手就掐空了。 拐角处的女子看到屋里的情况,急切地对周围吼道:“破门!快!”说着,她施展轻功,掠过屋顶,飞速来到客栈房梁上。 那男子见一击不中,原本一脸窝囊的“小二”骤然暴起,施展擒拿法拿住了他的手腕,反手将他锁在怀中,忙厉声对同伴们喊道:“快逃!” “别动!”“小二”将一把小刀抵在他喉头,刀尖已然见血,“除非你们想让他死!” 屋里的几人瞬间慌乱起来,那胡人伸手到怀里,似乎要去摸什么武器。他掏出一把手弩,瞄准“小二”,正要发射,一支二尺长的铁箭迎风而来,将他的喉咙刺了个窟窿眼。他颓然倒地,手中的手弩也滚落到一旁。 就在此时,有人破窗而入——不过是屋顶的天窗!天窗距离地面足足两米有余,此人却浑然不惧,施展“云梯纵”跳了下来,正是方才那名女子。她一落地,迅捷无伦地出手,剑光接连闪起,屋里的人还没回过神来,小腿均已中招,他们哀嚎着倒在地上,头上渗出冷汗。 被“小二”劫持住的男子见势不好,想要咬舌自尽,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冷哼,他只觉喉间一松,还没来得及高兴呢,便被刀柄狠狠击中后脑,向前“扑”地倒地,失去了知觉。 看到这一幕,女子吹了个口哨,鼓掌道:“好俊的功夫啊!是谁教你的?” “小二”默不作声,从怀中掏出绳子,将屋里的人逐一敲晕,再五花大绑。 这时,援军也赶到了,他们将晕厥的几人捞起来,往他们嘴里塞上一块布。不良人统领赵括拱手道:“李将军,段主簿,有劳您二位帮忙了!在下先将这些南诏人押回刑狱,您二位请自便。” 待他走后,“小二”站直身子,除下头上的幞头,一头乌发倾泻而下,他咬着头绳,快速地扎了个马尾,皱眉道:“穿杨呢?” 第258章 得力助手 第258章得力助手 李瑶光微微一愣,还没来得及回答,就看见一个人影从窗口蹿进来,“公子,属下在这儿!” 段书瑞看着他微微一笑,“穿杨,今天真是多亏你了。若不是你那一箭,只怕我已经身首异处了。” “原来你的功夫是穿杨教的啊。”李瑶光走到他身边,乌黑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那我呢?我放倒了这么多人呢,怎么不感谢我?” 段书瑞背转身,走到门口才抛下一句,“等你把玉佩还给我再说吧。” 穿杨神色复杂地看了李瑶光一眼,跟着段书瑞出去了。 “公子,大理寺那么多人,您为何要以身涉险呢?”穿杨压低声音问道。 “大理寺人多,但只有我一人会武功啊。虽然只是三脚猫的功夫。”段书瑞叹息一声,捂住额头,“明明不想和她再扯上关系的,为什么……” “公子,您应该严词拒绝她的。” “可玉佩还在她手里……”段书瑞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我又不能让你为我以身涉险,夜探将军府。” “哦。”穿杨说道,“公子,我们现在去哪儿?” “太晚了,只能回大理寺凑合一晚了。” …… 翌日,大理寺内。 高明哲将众人聚集到一起,沉声道:“如今的局势不容乐观,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听到他这话,众人都有些惊讶:昨日不是已经抓到那帮南诏细作了吗?为何他们这位寺卿大人表情还是这般凝重? “经过一番严刑拷打,终于有人招了。我们之前接到的情报说只有十来个人,如今看来,这个数字还是太保守了。”高明哲咬牙道,“南诏陆陆续续派出几十名细作,伪装成各行各业的人混进长安,四处作案,为的就是散播恐慌。须得想个办法将他们一网打尽才是。” “为此,我们特意请来一位帮手,她将与我们一同参与此次抓捕行动。”高明哲话音刚落,一抹红色便映入众人的眼帘——来人正是李瑶光。 她身穿一袭深绯色圆领胡服,胸口上绣着一个虎头,腰间系着一条皮腰带,勾勒出劲瘦的腰线。她的腰间佩戴着一个银鱼袋,彰显出她高贵的身份。 “这位便是安南节度使李瑶光李将军。”高明哲看着她,眼里流露出一抹少见的和蔼。 “见过高大人和各位大人。”李瑶光笑着拱手。 众人纷纷向她行礼。 “李将军和南诏的军队数次交手,早已熟悉他们的特性,有她相助,我们必能早日抓到细作。”高明哲说道,“这段时间,大家要好好相处。” 段书瑞看向李瑶光,发现后者轻咬下唇,目光涣散,处于一种放空的状态,似乎陷入了某段回忆中。 “李将军,你还好吗?是否需要休息一会儿?”高明哲关切地看着她。 在场的人里只有他知道李瑶光昨晚没怎么休息——不良人前脚刚把南诏细作押入刑狱,她后脚便赶到,还亲自审讯了一番。挖出有用的信息后,她回家换了一套衣服,便匆匆赶来了,休息的时间可能连一个时辰都没有。 “谢谢高大人关心,在下还好。”李瑶光勾起薄唇,“在外行军打仗久了,刚回来,还不太适应这边的气候。” 众人都听出她这句话乃是违心之言,都很默契地没有揭穿她。 高明哲笑道:“你之前和南诏人打过交道,对付他们应该很有经验。赵括曾是你的手下,如今也做了十年的长安不良师,这座城市的情况,恐怕没人比他更熟。” 李瑶光重重点了一下头,“大人放心,南诏军队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此仇不报,难解我心头之恨。” 闻言,段书瑞偏头看向她。 她眼中的温度霎时退却,只剩下一片寒光。她的手掌缓缓按在刀鞘上,刺骨的寒意随之蔓延开,屋内众人无不为之胆寒。 段书瑞看着她,陷入沉思。她就是那林中的虎,于静默中蛰伏待发,只等猎物一出现便跃出去,死死咬住它们的咽喉。 高明哲十分重视李瑶光,特意为她安排了一间独立公署,刚想让官吏带她入内,就听她笑着说道:“高大人,可否让段主簿陪同在下前往?” 高明哲和段书瑞都是微微一愣,后者环顾大厅,发现在场并没有第四个人在,不由得稍稍松了一口气。 “哈哈,当然可以!”高明哲哈哈一笑,“昨晚你们二位配合默契,多亏了你们才能抓到那几个细作。你们好好交流一下感情吧,哈哈!” 李瑶光笑着朝段书瑞眨眨眼,后者只是不理。 “你走这么快干嘛?等等我啊!”段书瑞只管埋头往前走,李瑶光则双手背在后面,不慌不忙地走着,面上一派怡然自得。 “……在下还有公务在身,没时间和将军周旋。”段书瑞毫不客气地说道。 李瑶光走到他身后,轻声问道:“我很好奇,那天之后,是否有人与你为难。” “将军指的是谁?”段书瑞停住脚步猛然回头,李瑶光躲闪不及,一头撞在他背上,痛得倒吸一口冷气。 “他这是什么反应?难道穿杨果真信守诺言,什么都没告诉他?”想到这里,李瑶光勾起嘴角,“我是说你的母亲,我拿了你的玉佩,她知道了不会生气么?” “将军既然调查过在下,就应该知道我的母亲已经不在了。”段书瑞寒声道,“我只想知道,将军何时才肯归还那枚玉佩。” “你这么生气干嘛?”李瑶光说道,“你的玉佩我给你保管得好好的,每日都用绢布细细清洁,还将它放在隐蔽的位置。李府的库房里也有不少成色极佳的玉佩,你若想要,改天去选一枚就是了。” 第259章 略施小计 第259章略施小计 段书瑞深吸一口气,“这不一样。” 这是他远在另一个时空的母亲,横跨千里为他求来的玉佩。 他的母亲林蓉一直很上进,结婚生子后也没有放低对自己的要求。在他六岁的时候,林蓉以优异的成绩获得导师的推荐信,成功申请了历史学博士学位。她一边忙着带学生,一边学习课程,所剩无几的时间都倾注在唯一的儿子身上。 “瑞瑞,这个玉佩你喜欢吗?妈妈给你戴上,好不好?”林蓉拿着玉佩在他眼前晃了晃,随后给他轻轻系在脖子上。 彼时的他只知道伸手去握那枚玉佩,全然不明白他妈冒雨去寺庙求玉佩的心意。 他出国那天,他妈亲自开车送他到机场。 “儿子啊,这枚玉佩一定要贴身戴好,这玉佩上刻的可是你的本命佛啊。”林蓉拍拍他的肩膀。 段书瑞长大后已不太适应这样亲昵的动作,他微微勾起嘴角,“放心吧老妈,我一定会保管好它的。” …… 李瑶光见他陷入沉思,试探着问道:“喂,你还好吧?” 段书瑞回过神来,胡乱抹了一把眼睛,面色不善地盯着她。 “放心吧,你的玉佩我好好保管着的,到了时间自然会还给你的。” “你究竟为何扣着我那枚玉佩。”段书瑞不满地看着她。 “这个嘛,”李瑶光顿了一下说道,“我觉得你那枚玉佩样式挺好看的,想雕个一模一样的,在我母亲的生辰宴上送给她。届时自然会还给你的。” “当真?”段书瑞将信将疑。 “真的!”李瑶光按了按眉心,“怎么还没到啊?我昨晚没休息好,现在只想趴在桌子上眯一会儿。” 段书瑞深深望了她一眼,指着走廊尽头的那间公署说道:“喏,就是那间。” 他正要大步离开,李瑶光脚步一晃,整个人歪倒在他怀里。段书瑞大惊失色,连忙伸手扶住她的肩膀。 “我好累,走不动路了。你送我进房间吧。”李瑶光有气无力地说道,还不忘加上一句,“谢谢。” 段书瑞生怕被同僚看到,赶忙搀扶着她大步来到房间,将她放在胡床上,还在她脑后塞了个软枕。 李瑶光哼哼唧唧道:“……段主簿,你成亲了没有啊?” “……没有。”段书瑞一头黑线,心道她就不能安静地休息一会儿吗? “那么,你有正在交往的对象吗?” “……也没有。” “那你为何不同意我追求你?我没有强求你回应,你又何必着急拒绝。” 段书瑞被她这话问住了。 李瑶光一拉他的领子,两人之间的距离顿时近得可怕,她凑到他耳边说道:“还是说,你很怕自己会对我动心?” 她温热的鼻息喷吐在段书瑞颈间,后者感觉被她碰触到的皮肤一阵颤栗,不由得心神大乱,忙退后和她拉开一大段距离,飞速说道:“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李瑶光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勾起嘴角,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 由于细作的数量实在太多,各人精力又实在有限,大理寺的官员不得不分成两拨查案。高明哲和林江率一批人于白天展开搜索,杜聪、段书瑞、李瑶光率一批人于夜晚展开搜索。 但这次显然没有上次那么好运,他们拿着坊图搜寻许久,仍是半点线索都没有。 “这段时间辛苦诸位了,明日休沐,大家回去后好好休息一下。”高明哲环视一圈众人,笑着说道。 段书瑞长睫轻颤,抿了抿嘴唇,心道:“自上次一别已经一月有余了,不知道幼薇过得怎样?” 明明一个月的时间不算长,他却已经开始想她了。 翌日,当鱼幼薇挎着菜篮子走到家门口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一身玄衣的公子双臂环于胸前,斜倚在门口的一株梅树上,正在闭眼养神。他披散着墨发,面色苍白,唇色浅淡,周身萦绕着寒气,似乎已等候多时。 鱼幼薇放轻脚步,想从他身边悄无声息地经过。穿杨见势不好,赶忙摇醒自家公子。 然后,她的面前就多了一座移动的山丘,她往左挪步,山丘也往左;她往右挪步,山丘也往右。 鱼幼薇没好气地问道:“你挡路干嘛?” 段书瑞看见她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将早已准备好的台词忘了个一干二净,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我饿了。” 此话一出,鱼幼薇面上的表情凝固了,穿杨更是直接捂住额头,不忍看到接下来惨烈的画面。 照这样下去,他家公子到四十岁都脱不了单。 真是白瞎了他那张脸。 “饿了回家吃饭啊,挡着我干嘛?我脸上有饭啊?” 段书瑞有些难过地摸了摸下巴,但转念一想,她不愧是自己最得意的门生,就连这毒舌的功夫都学了十成十。 想到这里,他又露出了赞许的微笑。 鱼幼薇心中一惊:坏了,他这是什么表情?不会把他骂爽了吧。 “我想吃你煮的阳春面。” “没有。”鱼幼薇言简意赅地拒绝了他。 一旁的穿杨终于看不下去了,出声道:“鱼姑娘,公子为了等你,在这棵树下一站就是半个时辰……” “穿杨,不必多言,鱼姑娘不欢迎我们,我们走就是了。”段书瑞转过身,嘴角却迟迟没有下去。 他在心里数着数:“一、二……” “三”字还没数到,鱼幼薇就开口了:“慢着,现在天色已晚,你往哪儿去?” “家是回不了了,只能找个客栈住呗。”段书瑞微一耸肩。 “那你晚上吃什么?” “只能找个人美心善的厨娘给我煮面了。”段书瑞一脸惆怅。 脑海中又出现那道红色身影,鱼幼薇气得直咬牙,“回来!” “你肯为我煮面,真是再好不过了。”段书瑞不等她说第二遍,抢先走到她门口,就差把“我准备好了”几个字刻在脑门上。 鱼幼薇终于被他逗笑了,“你是不是知道今天我阿娘不在家,才这么有恃无恐?” “没有啊,就是突然想吃你给我做的寿面了。”段书瑞无辜地眨眨眼。 “今天不是你的生日,所以没有鸡蛋,就给你下一碗葱油面吧。” 段书瑞跟在她后面进门,面上的表情更无辜了。 第260章 真相大白 第260章真相大白 鱼幼薇进屋的第一件事不是进厨房,而是从后院搬出一个火炉放到亭子里,再往里面添上炭火。亭子里有一张小榻,榻上锦被略显单薄,她皱了皱眉,又抱来两床棉被。 “你们晚上就住这里吧。”鱼幼薇说道。 段书瑞识趣地说道:“打扰了,我们明天一早就走。” 他本来只想蹭一碗面就走的,谁知鱼幼薇回来得这么晚,现在他只能借宿一晚了。 “为了表示感激,请让我给你露一手吧。” 鱼幼薇拎着菜篮子走进厨房,打趣道:“你今天要下厨吗?” 段书瑞不置可否,面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其实……那天我和颖儿也没做什么。”鱼幼薇低头洗菜,觉得自己有必要和他解释一下。 段书瑞的眼皮动了动,添柴的手一顿。 “我只是吃了几个别人剥好的水果,顺便做了一套手部护理。”迎着他的目光,她莫名有点心虚,说话的音量也越来越小。 “是吗。”段书瑞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老天作证!”她抬手发誓,“哦,还玩了捉迷藏……” “你居然让别的男人碰你的手?”段书瑞嘴角一撇。 空气顿时变得十分安静。 话一出口,他就开始后悔了。 坏了。自己这话……醋意太明显了,现在找补还来得及吗? 深吸一口气,段书瑞准备说话—— 肩膀上突然多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懵然偏头,他看见她在笑。 她难得没有调侃他,心道她家先生是真的很难哄啊。 水烧开后,鱼幼薇开始下面,突然,她想到什么,眼底染上一丝愠色,似笑非笑地问道:“你怎么不让你那位朋友为你煮面?” “谁?”段书瑞瞪大双眼。 他究竟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十月初九,在你房间同你一起喝酒的女子。”她神色阴郁地说道。 李瑶光!段书瑞心中一惊,赶忙在心里组织言语。 “幼薇!我和她什么关系都没有!上次请她喝酒,也只是为了答谢她……” “我只问你一句,你喜不喜欢她?”鱼幼薇抬头,对上他略显仓促的目光。 段书瑞斩钉截铁地说道:“不喜欢。” “好吧,姑且信你一回。”鱼幼薇眨眨眼,将他切好的葱花装到碗里。 她偏头想了想,又往锅里打了个蛋。 两人支了两口锅煮面,段书瑞用筷子翻搅着锅里的面,“以防你吃不惯甜口的面,还是少给你放些糖吧。” “你之前是不是说过,你小时候在江南生活过一段时间?” 她这话题转换得太快了,段书瑞有些不适应,但还是点点头。 “那你会说当地方言吗?可以说一句给我听吗?”鱼幼薇眨巴着大眼睛。 段书瑞嘴唇微动,刚要开口,就听她说道:“人家都说吴侬软语最是酥软,乍一听就像是在撒娇,我还从没听过呢。” 撒、撒娇? 硬生生将话咽了回去,他轻哼一声:“我不会。” “你骗人!” 他耳廓微微泛红,面不改色地说道:“我早忘了。” 鱼幼薇知道他脸皮薄,也没过分逼他,只微微一笑。 算了,以后有的是机会让他开口。 段书瑞将煮好的面捞出来焯过水,又撒了少许白糖,将面条搅拌均匀。 面煮好了,二人坐到桌前吃面,穿杨原本也想坐过来,陡然接触到他家公子刀子般的眼神,不由得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识趣地搬着小板凳,坐到院子里吃面去了。 这一顿饭吃得异常融洽,鱼幼薇夹起一筷子面,啧啧称奇:“甜面在长安很少见,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嗯,我小时候吃了不少甜口的菜肴,与那些菜肴相比,我给你放的糖都算少的了。” 甜面、酱排骨、芋头桂花糖粥……即使吃了这么多甜食,他却还是高兴不起来。 父母不和、校园冷暴力、亲戚的冷嘲热讽……光其中一样就可以将人折磨得遍体鳞伤。他从小就受尽苦楚,能尝到甜味才怪。 不过,看着面前眼眸弯弯的少女,望着她鼓鼓的腮帮子,他居然真的从阳春面里尝到甜味。 段书瑞嘴角上扬,整个人都变得无端温柔。他将面吃完,又喝光碗里的汤,这才放下手中的碗。 他指使穿杨去洗碗,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想借此掩盖自己的心虚,“天色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我就先……” 鱼幼薇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先生这么早就想睡了吗?方才等我时不是还倚在树干上小憩了一会儿吗,怎么现在又困了?还是说……” 她一步步逼近他,段书瑞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口水,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和她拉开一点距离。 “你怕我会吃了你?”她学着他的样子,轻蔑地一笑,像极了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妇女”的登徒子。 段书瑞的眼中划过一丝羞恼。 他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她,突然就起了些捉弄的念头,俯身平视着她道:“怎么,你是在邀请我进你的房间吗?” 他双眸含笑地等着她的反应,料定她会满面通红,然后反驳他。 然而面前这人抬眼与他对视,勾起嘴角,“是又如何。” 这下轮到他神色大变了。 鱼幼薇不等他反应过来,拽住他的袖子,不由分说地牵住他就往里走。 “咱们刚才的话题还没说完呢,接着聊啊。你不是问心无愧吗,咱们可以剪烛夜话啊。” 段书瑞的喉结滚了一轮,他脑子里一团浆糊:“刚才……聊到什么话题了?是不是说到十月初九那天……” 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问道:“幼薇,十月初九那天我喝醉了,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才醒来。你知道我喝醉后……发生了什么事吗?” 鱼幼薇的脚步一顿,她的脸笼罩在一片阴影下,叫人看不出她的真实表情。 第261章 风月无边 第261章风月无边 “你想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事吗?”她反问道。 不知为何,段书瑞的心里有些焦躁,语气也不由自主地加重了:“我当然想知道了。” 谁一直被蒙在鼓里都会不好受,他也不例外。不管他怎样软磨硬泡,穿杨都不肯说实话,他总不可能去问李瑶光吧? 如果说李瑶光的一颗脑袋有十斤重,那么至少有九斤都是反骨的重量。 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得,他还能拿她怎么办?何况就算她肯开口,说出的未必就是真话。 想到这里,段书瑞犹疑道:“幼薇,那天你是不是来了……” 不等他说完,鱼幼薇一把将他推到椅子上,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居高临下地问道:“你信她还是我?” 这个“她”自然是指李瑶光了。段书瑞就算再傻,也知道这是一道“送命题”,绝对不能答错。他语气坚定地说道:“信你。” 鱼幼薇满意地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我就给你演示一下当天的情形。” 说着,她从抽屉里抽出一根缎带,想将他双手缚住。 段书瑞震惊地缩回双手,一脸防备,“你想做什么?” “不将你的双手捆起来,我怕你会干扰我的演示。”她皱眉望着他。 “不、不行!”段书瑞梗着脖子说道,看到她阴沉的面色,又弱弱补充了一句,“可、可以不绑吗?” “不绑也行。”鱼幼薇双手扳着他的肩,将他按倒在桌子上,说道:“你蜷曲双手,想象你正趴在桌子上睡觉,别忘了闭上眼睛。” 段书瑞“哦”了一声,乖乖照做,全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他将脑袋埋入手臂,合上双眼,感觉一阵困意袭来,整个人都变得放松。 然而下一秒,他就放松不起来了。 一只不安分的小手拨开他的毛领,掠过他的衣襟,顺着他的锁骨一路往下,微凉的指尖划过皮肤,引起一阵颤栗。 然后,这只手停留在他胸口,隔着薄薄的面料,在他心脏的位置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 段书瑞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一阵滚烫,封闭视觉后,身体对外界的反应更加灵敏,他只觉得那只手无比柔软,用“柔若无骨”来形容也不为过。他的大脑空白一片,原本正常跳动的心脏此刻就像脱缰的野马,肆无忌惮地在胸中狂奔。 他能感受到那份快要破心而出的炽热。 鱼幼薇白皙的脸上早已染上红霞,她用空闲的左手按住胸口,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她的心脏同样不听使唤,叫嚣着要冲破胸膛。 身体比大脑先行一步,她俯下身子,展开双臂环住他,将发热的脸蛋贴了上去,似是嫌他的背太硬太硌人,还不满地蹭了蹭。 段书瑞呼吸急促,他死死咬住下唇,颤声道:“这就是那天……你看到的?” 不知为何,她看着他强装镇定的样子,有心想添一把柴,让这火燃烧得更旺一些。 嗅着他身上冷冷的檀香,鱼幼薇按在他胸口的左手一路下滑,正要停留在小腹之际,被人一把抓住了。 “……行了。”拼命将快要冲出喉咙的一声闷哼咽了回去,段书瑞轻轻拨开她的双手,然后以手掩面,久久不发一言。 从鱼幼薇的角度只能看到他通红的耳尖,和泛红的后颈。 他不会……生气了吧? 段书瑞的确生气了,但气得不是她对他上下其手,而是自己竟对自己看着长大的徒弟生出最世俗的欲望。 今天之前,他还将她视作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宝物;今天之后,他将亲手将这一切假想推翻。 他在那虚虚实实的动作中,暧昧难言的氛围里,逐渐看清了自己的心意。 他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鱼幼薇站在一旁,看着他的面色一阵红一阵白的,心里很是忐忑不安。 段书瑞想说点什么打破僵局,他一想到李瑶光趁自己喝醉后为所欲为,不由得怒火中烧,伸掌在桌上一拍,吼道:“太不像话了!” 鱼幼薇被他这一句吓到了,自觉地退后两步,不敢同他对视。 “她罔顾我的信任,趁我喝醉之际,居然敢如此……轻薄我!”段书瑞咬牙切齿道,心里已经将李瑶光谩骂了几百回。 “都怪我盲目相信自己的酒量,这才被人占了便宜。”他长叹一口气,偏头看向她,“幼薇,时间不早了,你快上床睡觉吧,我帮你熄灯。” 鱼幼薇面上酡红未消,目光呆滞,她含糊应了一声便爬上床,用棉被将自己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 她的心“怦怦”跳个不停,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今天房间里没有别人,他若是伸臂来抱我,我绝对不会反抗。” 在被窝里蜷了一会儿,她感觉有些呼吸不畅,伸出脑袋,但身子仍朝向里床。她不敢瞧他,心头迷乱了半晌,忽然听到背后的人说道:“幼薇,你睡了么?” 鱼幼薇眨了眨眼,心头一阵悸动,忙又闭上双眼。 她才不会理他呢。 段书瑞也不敢回头看她,沉默良久,缓缓吐出一口气,轻声道:“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处理好和李瑶光之间的关系可以吗?届时我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他的语调又轻又柔,像一阵风似的吹入她心底。 他好像什么都没说,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今天之前,她做了各种匪夷所思的猜测,唯独不敢去猜那个最明显的答案,不敢去猜他也心悦于她。 听到他的话,原本躁动的心也安定下来,她很想相信他,甚至已经开始憧憬两人的未来。 她悄悄把被子往上拉,蒙住下巴,口鼻,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困意慢慢席卷上来,逐渐将她整个人包裹住。 段书瑞远远没有他表现出来得那样镇定、那样坐怀不乱。 他端坐在椅子上,心中的热意情潮一波强过一波,他懊恼地闭上眼,默念着“存天理灭人欲”,身体的反应却迟迟消不下去,他咬住下唇,熬得双眼通红,睁眼看见桌上一杯残茶,想也不想就高高端起,兜头浇了下去。 突如其来的冰冷让他恢复了片刻神智,他赶忙站起来,逃命似的冲出屋外。 亭子里,穿杨盖着棉被,卧在地上睡得正香,陡然听见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帷幔被掀起,他家公子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公子,发生什么事了?”他一脸好奇,仿佛要在他家公子的脸上看出一个洞来。 “无事,睡觉。”段书瑞匆匆熄灭烛火,在小榻上躺下。他生怕让穿杨看出半点端倪,翻身朝向里侧。 第262章 新的机会 第262章新的机会 段书瑞几乎一夜未眠。 翌日,他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进了公署,身上的怨气连黑白无常看了都要退避三舍。 几人站在大厅里,听着高明哲梳理案情,脑海中不约而同地想到:“这次的任务实在太艰巨了。” 几十个细作分批涌入长安,还都进行了乔装打扮,挨家挨户的查找实在是太费时间了。 “这样,大家还是分头行动,林寺丞和我负责驻守各大城门,杜主簿和严寺丞负责驻守官道。”高明哲顿了一下,说道,“段主簿和李将军则负责把守水路。” 从南诏到长安主要有三条路线,分别是清溪关道、石门关道、灵关道。这些细作定然制定了极其周密的计划,通过重重关卡,这才能成功潜入长安。 为了不暴露身份打草惊蛇,段书瑞换上一身常服,他刚走到门口,便看到李瑶光的身影。 她换上了一身黛色胡服,头上戴着帷帽,层层轻纱垂下,将她的脸遮了个严严实实。看着那帷帽,他的眼底有片刻失神,往事也跟着浮上心头—— “有先生在,我就不用戴这劳什子玩意儿了!”鱼幼薇将帷帽摘下,随手一抛。 “你不爱戴,就不戴吧!”他并没有斥责她,而是将帷帽接住,轻轻放在一旁。 明明是很稀松平常的事,在他头脑中却依旧无比鲜活。细数和她的一点一滴,他竟都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半点都没有遗漏。 昨夜发生的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感觉面颊一热,忙伸手捂住下半张脸,不想让别人察觉到自己的异样。 李瑶光从来就不是个有眼力见的,她对着他吹了个口哨,调笑道:“段主簿怎么还不走上前来?” 段书瑞想到此人趁人之危的无耻行径,心中隐隐有气,如果面前是个男子,他早不顾一切地动手了,偏偏面前是个大姑娘,还有一身武艺。 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他拉过一个观政进士,示意他走在自己前面,此人身形高大,正好将他和李瑶光隔开。 李瑶光看到他的举动,嘴角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眼底的光却渐渐冷了下来。 …… 鱼幼薇最近心情很好。 世人常说“情场失意,职场得意”,她却不以为然,自己明明是“情场得意,职场更得意”好不好! 别的不说,她写的小说备受文人雅士青睐,裴文昌甚至提议让她考虑一下出书。 “出书?难道是说要收录我写的文章,单独印一本书吗?”鱼幼薇声音颤抖,左手紧捂胸口,一脸不可置信。 “是啊,就是这个意思。”裴文昌点头道,“你放心,如果不想暴露身份,可以沿用之前的笔名。” “请容我再考虑一下。”鱼幼薇说道。 她现在又要在茶肆当茶博士表演茶艺,又要给书刊写稿,压力还是挺大的。连一向大大咧咧的崔颖都能看出她瘦了一圈。 裴文昌看她有些不放心,主动提出带她去长安书局看看,顺便让审稿先生看看她的文章。 鱼幼薇将此事告诉了崔颖,后者听到这个消息,欢呼一声,伸臂环抱住她。 “这可是个好机会啊!你可千万不能放过!”崔颖掰着手指头说道,“你想想,一本书的价格按五十文来算,就算一年只能卖出一百本,那也是一笔非常可观的收入了!” 鱼幼薇犹疑道:“可是,我怕时间上会有冲突……” “你啊,就是想的太多。”崔颖捧起她的脸,认真地与她对视,“你既怕又何必想,你既想又何必怕?” 鱼幼薇呆呆地看着她,细细品味着最后这句话的含义。 崔颖见自己的开导初见成效,又接着说道:“我问你,你能放下写作这件事吗?” “我……” “你仔细思考一下,再告诉我答案。” 鱼幼薇犹豫片刻,深吸一口气说道:“其他的都能放下,只有写作这件事我放不下。” “这不就对了。”崔颖高兴地拍拍她的面颊,“明天我陪你一起去书局,咱们将这件事趁早商议下来。” 长安书局是在一处三进的院子里,三人才刚走到门口,就能隐隐听到里面的说话声。门房里,有个留着长髯的中年人正在接待来访的客人。 鱼幼薇进去的时候,发现屋里已经有了几个客人,怀里都抱着一叠厚厚的书稿,想来和她一样,都是来投稿的。 尽管裴文昌信誓旦旦地保证以她的水平一定能过稿,她的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不安,总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这几个人里有须发俱白的老年人,也有英姿勃发的年轻人,都笑着与那个坐在上首的中年人说话。 这里是裴家的产业,裴家老爷是做过宰相的,他的门房,自然也受人尊重些。 看到裴文昌进来,中年人忙不迭地站起来,一揖到地,“鄙人见过裴二公子。” 裴文昌扶起他,他的目光又落在鱼幼薇身上,笑道:“这位娘子也是来投稿的?” 他尾音上扬,属实轻蔑,崔颖面上出现一抹愠色,鱼幼薇则抿着嘴唇没吭声。 “不得无礼,这位是我亲自引荐的投稿人,你可不能小觑她啊。”裴文昌皱眉说道,随手递上一封推荐信。 中年人一看,是写给书局大管事裴远的,忙赔笑道:“是小的失礼了,还请娘子莫要见怪。”他把信递给一个小厮,让他进去送信。 过了好一会儿,才见那小厮回来,对着三人行礼道,“三位贵客请随鄙人来。” 鱼幼薇努力抑制住上扬的嘴角,和众人拱了拱手,抱着书稿跟了上去。 绕过影壁,就看到第一进院子里有很多人正在忙着,有整理书稿的,有刷油墨的,也有往版面覆上纸张印刷的…… 哇,好新奇!这就是一整套印刷流程嘛!平时她看的书就是这么印刷出来的吧! 小厮自豪地介绍道:“这就是那些新收书稿印刷的地方,娘子的书稿如果通过审核,也会被送到这里来。” 鱼幼薇双目晶亮,她嗅着院子里的墨香,心生感慨:“要是真的能出书的话该有多好啊!能让更多读者看到自己的作品,应该是每一个作者的梦想吧!” 第263章 成功过稿 第263章成功过稿 三人穿过狭长回廊,进入第二进院子,只见两侧的厢房里,许多文士正在看着手中的书稿。 “那是我们书局的审稿先生。”小厮轻声说道,像是怕打扰了他们。 鱼幼薇点点头,继续往前走。沿着鹅卵石甬道,绕过假山鱼池,穿过一道门,才进到第三进院子。 鱼幼薇见院子里别有洞天,寒梅芬芳,不由得两眼放光。 崔颖一眼就看透她的心思,附在她耳边说道:“这院子有什么稀奇的,你来我家做客,保准让你大开眼界。” 鱼幼薇低声一笑,伸臂揽住她的腰,将头埋在她的肩上蹭了蹭。 裴大管事正埋首审稿,看到鱼幼薇进来,开门见山地说道:“推荐信我看过了,不过我要先看看你的稿子才能做决定。” “您说得是。”鱼幼薇将稿子递过去,态度十分恭敬。 裴大管事只是一个举人,他久试不第,不免心灰意冷,眼看他年岁渐长,家里人便安排他打理庶务。 他能力颇强,又背靠裴家,很快便将长安书局打造成远近闻名的书局。 鱼幼薇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她悄悄观察着裴大管事的神色,见他一直面无表情,心里不禁七上八下。 过了好一会儿,裴大管事才抬起头,神色淡淡地说道:“微有秀气,笔力不足!” 鱼幼薇的心咯噔一跳,心头的自信顷刻间荡然无存,她还没说话,崔颖已先她一步开口:“小说最重要的是故事情节,幼薇笔下的情节丝丝入扣,敢问裴管事是哪点不满?” 裴大管事微微一笑,“这些故事新奇是新奇,可未必能被读者接受。何况这位娘子的小说篇幅也不算短,定价也不会低,买的人能有多少?还不如从短篇写起……” 他话音未落,裴文昌从怀里掏出厚厚一沓信件,放在他面前的桌案上,“这些都是一些读者的反馈,裴管事可以看看。” 裴大管事显然有些忌惮他,随意看了几封信,面上浮现出一丝惊诧,“这、这怎么可能……” 鱼幼薇的小说不仅在长安斩获了一大批读者,甚至在洛阳也掀起不小的轰动!来信之人中,不乏各大世家的名媛贵女! 这么看来,她还真有两把刷子! 裴大管事轻咳一声,问道:“你这书一共多长?写了多少字了?” “我打算写五十万字左右,分成五卷,已经写好三十万字了。” “嗯,篇幅倒是不短。这么新奇的故事,受众也广,写长一点也是可以的……”裴大管事转向裴文昌,赔笑道,“书印出来,我一定派人先给三位送几本。” 接下来,就是谈稿酬的时候了,裴大管事笑吟吟地说道:“既然有人看好你,就按千字五百文如何?我们书局给新人作者,一般都是千字两百文到五百文不等,给你已经算高的了……” 崔颖直接打断他:“我看你是半点诚意都没有,我还不如带我的姐妹去洛阳书局,那里的报价都比这儿的高!”说着,她牵起鱼幼薇的手,作势就要离开。 “且慢,且慢啊!”裴大管事慌忙出声制止,“二位娘子,价格好商量啊!千字五百文你们不满意,千字八百文总该满意了吧!再高了这普通百姓也买不起了!” 听到最后一句,鱼幼薇面上的神情微微一动,她用乞求的眼神望了崔颖一眼,后者略微沉吟,点了点头。 “可以,我同意了。”鱼幼薇爽快答应了。 她希望自己的读者不会因为高昂的价格而对她的书望而却步,她希望更多读者能够看到她笔下的文字,她希望自己的读者能从书中汲取力量,更加勇敢地面对生活。 “娘子既然同意,那我们就签订契书吧。” 从长安书局出来,鱼幼薇大大地喘了口气,预支的稿费足足有240贯钱,她和崔颖二人可拿不动,只能让裴府的佣人明日送上门来。 她抬头望天,看到天边绚烂的云霞,心里有种不真实感。她居然真的过稿了?当她自己都要不抱希望的时候,贵人竟然真的出现了! 鱼幼薇表面镇定,内心狂喜。一想到如今自己的母亲不用再看人脸色,自己的事业也蒸蒸日上,她就激动不已。 现在,她可以松一口气了!她已经赚到了240贯铜钱,后面还有160贯铜钱等着她! 鱼幼薇心情舒畅,脚下生风。崔颖看着她高兴的样子,嘴角跟着扬起。 “颖儿,你喜欢看小说,你看过的小说没有百本也该有几十本吧?”鱼幼薇笑着看向她,“你就没有萌生过写书的念头?” “幼薇,我必须要纠正你一下,我看过的书加起来早就有上百本了。”崔颖冲她眨眨眼睛,“写书多多少少需要点天赋,我觉得啊,让灵感流淌到纸上才是最难的。我还是老老实实看书吧,看书最愉快!” 鱼幼薇笑着揉揉她的脸蛋。 这次她的作品能出书,少不了崔颖和裴文昌的功劳。那个裴主管嚣张跋扈,要不是他二人口齿伶俐,随机应变,能不能出书还难说呢。 他们才是她身边的贵人。 想到这里,她热情地邀请二人去茶肆喝茶,顺便承包了他们的午饭。 另一边,大理寺的搜查也有了进展。 段书瑞和李瑶光一前一后地走着,他向右边跨出一步,倏地停住了。 “李姑娘,在下心中一直有个问题,想请教姑娘。南诏那边的经济发展如何?” 李瑶光偏着头想了想,“南诏劳动力短缺,致使大量农田荒芜,水利设施落后,粮食产量一年不如一年。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问题?” “越是重要的案子,犯罪动机就越明显。我想先查明他们的作案动机是什么。” 二人带着一队观政进士快马加鞭出了城,来到永丰仓。 永丰仓位于渭河口,地处关中平原东部,这一选址极具战略眼光。渭河口是黄河与渭河的交汇之处,水运交通极为便利。黄河作为重要的漕运通道,能将山东、江淮等地的粮食源源不断地运来;渭河则直通长安,为永丰仓的粮食转运至都城提供了便捷的内陆水运线路。 众人不会无故出现在这里——把守广通仓的仓督姜大卫前两日派人来报案,说粮仓的粮食无故失踪,恐有贼人潜入。 第264章 新的线索 第264章新的线索 段书瑞走到粮仓外围,粮仓关系着民生之本,朝廷派遣重兵把守,如果没有令牌,根本进不去。 他看到不远处走来一人,身披明光甲,头戴凤翅兜鍪,脚踩一双云头乌皮靴,体格高大魁梧,料想此人必定就是仓督姜大卫。 他从怀里摸出一块令牌,说道:“在下奉大理寺寺卿之命,前来调查粮食失窃一案。” 姜大卫接过令牌,自己验过后,又交给旁边的人检验。须臾,他将令牌交还给段书瑞,拱手道:“几位请随我来吧。” 广通仓离潼南不远,处于一个地势极高的山地,这里环境干燥,在眼下这个时节,无需担心粮食潮湿变质。 “十四,你来给几位介绍一下我们这儿的情况。”姜大牙对旁边的一个小兵说道。 “是。” “几位大人,我们这里总共有十三座粮窖,每一座粮窖外都有四名官兵把守,可谓是守卫森严。贼人若是想白天行窃,在我们眼皮底下将粮食运出去,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十四拍着胸膛说道。 “晚上是怎么职守的呢?”段书瑞问道。 “晚上各位弟兄轮守,每一座粮窖外有两名官兵把守,每人守两个时辰,时辰一到,立刻换人。” 段书瑞点点头,没有再提问。 很快,几人来到粮窖内部。 这里地势高,排水好,环境较为干燥,工人们提前挖好窑洞,用火将四周的泥土全部烘干。做完这一切后,他们会在窑洞内部的地上铺上一层草木灰,然后放上甘草垫着,最后再在顶上加上一层木板,最后再将粮食倒入其中。 当然,这些粮食不会一次性倒完,倒一层粮食后就会放一层木板相隔,这样能够保证粮食一直处于一个水分很低的环境中,不会提早发生腐烂变质的现象。 段书瑞看着颗颗分明、粒粒饱满的粮食谷物,陷入沉思。 李瑶光走到他旁边,低声问道:“你方才说到作案动机,你觉得这伙贼人的作案动机是什么? ” 段书瑞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现下还不能断定。若贼人真是南诏细作的话,作案动机无非就两个——充实本国粮仓,亦或是不想让朝廷开仓赈济,引发内乱。你和南诏人打的交道最多,你怎么看?” “这两者并不冲突。他们肯定早就留了下手,安排了人在外面接应,要不然绝不能如此悄无声息地得手。” “你说得对。”段书瑞低声道,“我们应该分头行动了。” 他对李瑶光说了两句,后者做了个“明白”的手势,接过他手上的令牌,径直走到外面去了。 此次随行的观政进士一共有五位,段书瑞对其中一位说道:“玄宇,让你带的东西带了么?” 被他唤作“玄宇”的人全名叫孟玄宇,是这次观政进士中年纪最小的一位,但聪明伶俐绝不逊于其他人。他应了一声,从背上的麻袋里掏出一根手杖。 “主簿大人,这是……”不止十四愣住了,姜大卫也有片刻恍神。 段书瑞淡淡一笑:“诸位一会儿便会知晓它的用处。”说着,他开始用手杖在地上敲敲打打。 他先沿着圆形轮廓敲打了一圈,寻觅无果,又改为直线敲击。然而寻遍整个粮窖,都没有找到有用的线索。地下的土地都是实打实的,敲击声也略显沉闷。 “姜大人,带我们去其他几座粮窖看看吧。”段书瑞说道。 几人连着去了好几座粮窖,皆一无所获。 段书瑞深知一个人敲击远远不够,便号召几位观政进士轮流敲击,细细探听地下传来的声音。 终于,当他们来到第十座粮窖时,事情迎来了新的转机。 孟玄宇拿着手杖,一阵敲击。“噔噔噔”撞击声随即传来。他蹲下身子,侧耳倾听着敲击声,惊讶地叫道:“主簿大人,地板下面似乎是空的!” 段书瑞微微一愣,随即走过去,下了指令:“再敲,别停。” “噔噔噔噔噔噔……”四周鸦雀无声,衬得敲击之声愈发刺耳。 段书瑞点头道:“看来,有人在地下挖了一条地道,借此机会偷偷转运粮食。” 这时,李瑶光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轮值名单。 她望了一眼段书瑞,说道:“这里的粮食每天都会进行一次盘点,自发生粮食失窃后,已经过去足足十二天了。” “粮食失窃那一日,晚间值守的人有哪些?” “喏,我用朱笔圈出来了。”李瑶光将名单递给他。 “审讯的事,就有劳李姑娘你了。”他眉头轻挑,“专业的事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做,不是吗?” 李瑶光揶揄一笑,“好说,别忘了事成之后给我谢礼。” 段书瑞嘴角微不可见的一抽,他想了想,又带着几人来到后面几座粮窖。果不其然,后面几座粮窖里的粮食都有或多或少的减损。除此之外,他们还在后门发现了一串凌乱的脚印,还有一些车辙的印迹。 真是一场处心积虑的盗窃活动啊。 姜大卫已经派人沿着足迹调查过一次,却一无所获。眼下,他再三思索,决定派人进行第二轮搜查。 审讯室内。 李瑶光看着面前畏畏缩缩、面带愧疚的几个官兵,二话不说,右手使力,“噌”的一声将一把匕首插入桌面,雪白的剑刃直直刺入桌面,刀锋没入三寸有余。 在场的人见到她强悍如斯,无不为之胆寒。 “方才那个穿着一身蓝衣的公子,你们都看见了吧?”李瑶光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众人对视一眼,忙不迭点头。 “他的脾气很好,舍不得动你们一根寒毛。”她话锋一转,厉声道,“可我脾气不好,谁敢在我眼皮子下撒谎,我有一千种一万种手段折磨他,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所以,你们有谁想试试吗?”她蓦地拔出匕首,用绢布擦了擦剑刃,微笑着问道。 第265章 瓮中捉鳖 第265章瓮中捉鳖 简陋的棚屋里。 段书瑞见李瑶光慢悠悠地走进来,面上微现疲惫,忙给她倒了一杯清水。 李瑶光将帷帽放在一旁,接过水杯,仰头一饮而尽,她喝得有些急,水呛到喉管里,咳了个惊天动地。段书瑞想拍拍她的脊背帮她顺顺气,但转念一想,还是收回手。 “审讯结果如何?” “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李瑶光烦躁地揉揉太阳穴,“姜大卫在这里,我总不好直接撬开他们的嘴。” “辛苦了。”段书瑞说道,“吃完饭好好休息一会儿,入夜后咱们还有别的安排。” “你是打算……来个瓮中捉鳖?” 段书瑞不置可否。 由于摸不准这些贼人是否会武功,姜大卫特意派了几个好手协助他们。一行人穿上夜行衣,悄悄潜入几座粮窖,在木板、草垛后隐匿身形,守株待兔。 当然,这些人可能会来,也可能不会来,他们也没对“今日就能抓到贼人”这件事抱有太大希望。 等待的时间总是十分漫长。几人等了大概半个多时辰,四周仍是寂静无声。在黑暗中,段书瑞的精神高度集中,他的半边身体都麻了,却不敢活动。他的听觉也变得异常敏锐,不但能听到同伴们的呼吸声,还能听到自己紧张的心跳声。 就在他手臂酸麻,忍不住想变换姿势的时候,地面上突然隐约闪现出几点亮光。不一会儿,那些亮光串联成了一整道光线,接着,一只手从地缝中伸了出来,在摸索了一阵后,又重新缩了回去。周围随之陷入黑暗。 又过了一会儿,地面塌陷、土块掉落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几人耳边响起。地面上骤然出现一个直径三尺开外的洞,随后,一线灯光出现在洞口处,紧接着,一张颧骨高耸的脸露了出来。此人警觉地四下扫视一番,才从洞口爬了出来,顺手拉了他的同伙一把。在提灯下,可以清楚看到他的同伙是个身材矮小的中年男子。 他刚掏出麻袋,眼角余光瞄到一道黑影,叫道:“不好!快跳,别管我!” 说时迟那时快,段书瑞向前一跃,一把抓住此人的后衣领,将他双手扭到后面压在地上。李瑶光弹出两枚石子,正中另一个人的膝弯,这人本就恍神,脚下当即一扭,还未跌入洞中,便被姜大卫一把抓起衣领,像抓小鸡崽一样提溜起来。 这人见势不好,目露凶光,从怀里掏出匕首,正欲往后捅去,身后又飞来两枚石子,正中他手臂,他的双手软绵绵地垂下,被姜大卫用绳子捆住。 “别再垂死挣扎了,告诉我你们的同伙在哪里接应你们。”段书瑞平静地说道。 “做梦!我什么都不会说!你们要杀便 杀,不必废话!”高颧骨男子“啐”了一口,一脸不屑。 “好!那我就给你个痛快!”李瑶光举起匕首,手起刀落,一道银光闪过,斩下他一根手指,那人来不及发出惨叫,便痛晕过去。 他的另一个同伴见势不好,连忙求饶:“女英雄!别、别杀我!我、我全说……” 段书瑞对一旁的孟玄宇使了个眼色,后者忙拿来纸笔,开始记录。这人瑟瑟发抖,显然十分畏惧李瑶光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他哆嗦了一会儿,将接头地点、接头暗号等信息抖露个一干二净。 趁着他说话的间隙,姜大卫让两个小兵装满四袋粮食。 “饶你也不难,只要你按照我们说的做,事成之后会给你安排马匹,你趁机离开长安,便无人知晓你的去处了。”段书瑞说道。 “离开长安又能去哪儿呢?南诏也回不去了……”矮个男子话说到一半才发现自己被套话了,忙伸手捂嘴。 “你以为你还有别的选择吗?”李瑶光面目森寒地说道。下一刻,冰冷的匕首就抵在那人喉头。 一个时辰后。 一个戴着毡帽的马车夫站在一株槐树下,帽檐拉得低低的,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树下还停着一辆马车,马儿似乎也察觉到夜深露重,嘶鸣了两声。 他低低咒骂了一句,刚想回到车上,便看到不远处走来两个熟悉的身影。 “东西都拿来了吗?” 矮个男子面色惨白,亮出两只沉甸甸的麻袋,点点头。他的同伴手上则拿着另外两只麻袋。 车夫隐隐松了一口气,接过他手上的袋子,放入车厢,向他一努嘴,“你俩快上车吧,误了时辰就不好了。” 矮个男子嘴唇一颤,胡乱点了下头,在车夫看不到的地方,一把匕首正抵在他后腰上,只要他敢露出马脚,霎时便会身首异处。 马车在细密曲折的林间小道穿梭而过,很快到了最近的码头。 此时已经夜深,本应无人的码头上却停靠着商船,其间还有几个船工在忙碌着,场面出奇诡异。 行至码头,已有人在那里接应。矮个男子掀起车帘,只见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子冲着马车道:“两位来得晚了些,可是路上有事耽搁了?” 矮个男子连声道:“对不住,对不住。” 二人下了车,将几袋粮食扛下车。中年人的目光越过矮个男子,在另一人脸上停留片刻,目光中飞快地闪过疑惑和警惕。 “时候不早了,咱们快将东西运上船吧。”矮个男子低声说道,他的额头已经沁出一层薄汗。 那中年人抬头看向他的同伴,目光中充满戒备,说道:“条子在何处?可有挂彩?” 这人终于开口了,声线低沉喑哑。中年男子听到他对的暗号后,面色稍缓,神情中的戒备也淡了几分,拱手道:“辛苦了,二位请上船吧。” 二人还未走远,就看见两个船工上来搬运粮食。二人脸上都戴着一层面具,手上各自推着一个推车。中年人的目光落在二人身上,指挥他们将粮食搬到车上。 就在这时,一个麻袋的底端突然裂开一道口子,粮食“噼里啪啦”的洒了一地。这一下实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中年人先是一愣,随即勃然大怒,劈手就是一掌,眼看这一掌就要落到船工脸上。 谁知掌风快,船工的身形更快,他向旁边一闪,身形一矮,一拳招呼到中年人腹部,直打得他面部扭曲,惨叫出声。另一个船工飞快绕到他身后,往他嘴里塞了块布,将他的双手反剪,再掏出绳子缚住。 不远处的矮个男子正巧看到这一幕,他面色抽搐,颤巍巍地转过头,就见到身边的男子对他露出一个微笑。 那个微笑看起来人畜无害,实则不怀好意。 下一秒,他就被一掌打晕了。段书瑞揭下脸上的面具,露出真实面容,他朝两个船工连连摆手,几人押着中年男子一齐向船上奔去。 他们刚奔到河边,便听到船上传来一阵厮杀声。一队训练有素的黑衣人和船工搏斗着,偶尔传来几声惨叫,很快被刀刃穿透血肉之声盖过,消失在如墨的夜色中。 第266章 大功告成 “看来没有我们的事了。”段书瑞口里说着,手中却做着与言语不相符的事,他将中年男子的身上摸了个遍,最后搜出一张水路运输图。看到运输图的一瞬,他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将其卷起来揣入怀中,准备拿回去研究。 黑衣人陆陆续续从船上下来,为首之人正是李瑶光。她虽然俘获了众多细作,面上却无半分喜色。她的眼神透着一抹冷冽,仿佛冰雪覆盖的湖面,其中是无法触及的遥远。 不知为何,看到她这样的状态,段书瑞有些担心。他低低唤了她两声,后者才回过神来,露出一抹仓促的微笑,“大功告成,我们可以回去交差了。” 段书瑞的眼底划过一丝担忧,随后点点头。一大队人押着几名细作,沿着原路返回。 不止他们这边有了进展,高明哲和杜江两边也先后传来好消息,他们在城门和官道附近各俘获一批细作,正在押往大理寺狱的路上。 一个月后,大理寺,司务厅内。 高明哲紧闭双目,面色平静地听着林江等人梳理案情。距离南诏细作犯下第一起案件已过去了三月有余,这期间众人的心情都十分凝重,如今终于抓住所有细作,可谓是拨云见日、云开月明。 “这一次诸位都做得很好,不过咱们之所以能抓住所有细作,这和一份名单脱不了干系。”说着,他轻抬右手,一名官吏走上前来,捧起一份名单,交给众人传阅。 名单上赫然列着所有南诏细作的姓名,足有四十六名之多。 “这些细作的身份都查清了吗?”高明哲问道。 “回大人,这些细作大多都是南诏监牢里的死刑犯,朝廷派人给他们服下慢性毒药,毒性要半年后才会发作,在此期间他们必须完成各自的任务,顺利回国,才能拿到解药。”段书瑞拱手道。 “真是卑劣的手段!”杜聪说道,“大人,不知这份名单是谁送来的?” “是大唐的一个线人,此人的身份、姓名皆是国家机密,绝不允许向旁人泄露。 ” 敌对的两国间往往会互相安插线人,这些人冒着生命危险潜入敌国,获取情报,中途丧命者不计其数。若一名线人在执行任务时不幸丧命,朝廷会给其家属发放丰厚的抚恤金。 众人听到这是线人传来的,纷纷确信上面的信息真实无误,当下再无二话。 “此事告一段落,诸位也不必垂头丧气、愁眉苦脸的了。”高明哲看向李瑶光,“李将军有一个好消息想告诉大家。” 李瑶光微微一笑,“这段时间大家辛苦了。为了感激各位,家父特意于家中设宴,时间就定在五日后,届时欢迎各位前来。请帖明日就会送到诸位手上。” 众人皆是一愣,随即齐声道谢。 段书瑞好不容易迎来休沐日,还要去将军府赴宴,心中自然有一百个不情愿。他刚回到房间,穿杨便跟了进来。 “公子,您后天休沐对吧?鱼姑娘想约您出去。” 段书瑞扶额的手微微一顿,他随口说道:“你帮我给幼薇回个话,说我那天有事去不了。” “鱼姑娘若是问起您去哪儿了,属下该如何回答呢?” 他烦躁地一摆手,“你就说我去将军府赴宴了,不用找其他的理由。” 穿杨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段书瑞坐在书桌前,绞尽脑汁思索着该如何拿回自己的玉佩。李瑶光拿走了自己的玉佩,极大概率是藏在了自己房间里,这次去将军府,不正是一个寻回玉佩的最佳时机? 只不过将军府戒备森严,守卫众多,自己要想偷偷潜入房间寻找东西,恐怕不是一件易事,必须制定好周密的计划。 他用力攥紧双拳,指尖刺入掌心,心道:“无论如何,那是母亲留给我唯一的念想,我必须要拿回来!” 两天后,段书瑞带着穿杨去赴宴。 将军府很大,以严格的中轴对称构成,三路多进四合院落,布局规整,端方有序。亭台楼阁,飞檐青瓦,盘结交错,曲折回旋,精致雅韵又不失大气磅礴。 大理寺的几位官员尽数到齐,高明哲被安排在上座,段书瑞因为年纪轻、资历浅,被安排在下座。正当他以为李瑶光会在李鄠身边的空位坐下时,她却径直来到自己身边,大剌剌坐下。 李瑶光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想什么呢,那是我阿娘的位置。” 她话音刚落,一位雍容华贵的美妇人就在李鄠身旁落座,正是魏思雨。她眉目温婉,气质娴雅,举手投足尽是大家闺秀的风范。 段书瑞看了一眼魏思雨,又望了一眼李瑶光,后者对他挑眉一笑。他敢打赌若不是还有其他人在场,她下一秒就该打响指吹口哨了。 哎,算了。这也说明她是真性情嘛。 宴席开始,李鄠派婢女给众人斟酒,笑着说道:“这是我派人去聚贤阁打的酒,此酒名为梨花白,口感清冽,回味悠长,诸位请尝尝。” 李鄠先和高明哲寒暄了两句,讲到边疆的形势,他不禁叹了一口气,“大理寺人才辈出,我麾下却是人才缺缺。高大人,我是真羡慕您啊。” “李将军何出此言?据我所知,李将军帐下有不少能人异士,可以为将军出谋划策。” “士子虽多,但彼此之间勾心斗角,互为掣肘,想要团结他们实属不易啊。”李鄠叹了一口气,“不像在大理寺,大家秉公办案,团结协作,总能取得意想不到的成效。” 高明哲如何不明白他的心思?听李鄠的话,明显是想在长安招揽贤才嘛!而且光是贤才还不够,还必须绝对忠诚于他…… 想到这里,他不禁看了一眼李瑶光,心里顿时亮如明镜:“若是想要一个绝对忠诚的幕僚,恐怕只有那个位置了。” 段书瑞正默不作声地听着他们说话,他没怎么动筷子,低头一看,自己的碗里已经堆起一座小山,他偏头一看,李瑶光正在自斟自酌,眉梢眼角尽是笑意。 他抿了抿唇,到底没有辜负她的好意,将碗里的菜吃了。谁知他刚吃到一半,就听到李鄠说道:“这位段公子看着有些眼生,想必是才来大理寺不久吧?” 第267章 抛橄榄枝 段书瑞心中一惊,费劲地将食物咽下去,这才说道:“回将军,在下是去年才入职大理寺的。” “嗯,真是后生可畏啊!”李鄠端起一杯酒,朗声道,“这次你和阿瑶配合默契,这才能一举端了贼船,俘获南诏细作!我生平最敬佩少年英雄,来,我敬你一杯!” “不敢当,不敢当!李姑娘武艺卓绝,智勇双全,这次行动她才是主力。”段书瑞将酒一口喝干,又斟满一杯酒,“在下回敬将军一杯!” “哈哈,不必自谦!阿瑶的性子我是知道的,若是没有你出谋划策,理性分析,她哪能这么轻易地发现贼船的位置?”李鄠哈哈大笑,他见段书瑞聪明伶俐、谦逊知礼,不由得对他心生好感。 除了杜聪大大咧咧的没看出什么端倪,高明哲等人都看出李鄠对段书瑞的招揽之意,嘴角都有些抽搐:大理寺好不容易来了棵好苗子,李大将军这是打算连根挖走啊! 由于抓到敌国细作,了却众人一桩心愿,这顿饭的氛围甚是融洽。 宴席散后,众人纷纷告辞,段书瑞正准备告辞,却被李瑶光牵住了衣角。 “你家住得远,现在天色晚了,何不在此留宿一晚?”李瑶光眨眨眼。 她这句话正中段书瑞下怀,他轻咳两声,“恭敬不如从命,那就谢谢李姑娘了。” “走,我带你去逛逛。”李瑶光拍拍他的肩头,二人并肩而行,段书瑞刻意与她保持两个肩膀的距离,这举动当然逃不过李瑶光的眼睛,她不满地嘟起嘴。 “你有必要和我这般生分吗?我最近没有得罪你吧?”这男人真是不知好歹,还是说他就擅长“欲擒故纵”这一招? “姑娘做了什么,自己心里应该有数。”段书瑞冷淡道。 李瑶光心里“咯噔”一下,心虚地咽了一口口水,“你、你都知道了?” 她见段书瑞不说话,索性心一横,大声道:“你扭扭捏捏的做什么?姑娘不是那种敢做不敢当的小人,既然碰过你,便会对你负责的……” 段书瑞赶忙捂住她的嘴,瞪眼道:“姑奶奶,你小点声行不行!你倒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气得牙痒痒,心道他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人,崔景信的脸皮估计都没眼前这位厚。 李瑶光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伸出舌头,在他的掌心舔舐了一下。 段书瑞的脸更黑了,他匆匆收回手,想了想,又在她的衣袖上擦了一把手。 两人正在唇枪舌战,前方径直走来一个端庄的妇人,身后跟着两个女仆,正是魏思雨。二人连忙驻足行礼。 “阿瑶,段公子,是你们啊。”魏思雨露出和蔼的笑容,“阿瑶,过来阿娘身边。”说着,她向李瑶光摆摆手,后者乖巧地走过去,依偎在她怀里。 “乖女,你这几天乏了吧,我已经让人备好热水,让红莲带你过去沐浴吧。”她看向段书瑞,“我想和段公子单独聊两句。” 此言一出,段书瑞和李瑶光都微微一愣。李瑶光沉思片刻,露出一抹柔和的微笑,“好。”她哼着小曲,跟着红莲走了。 “段公子,能否借一步说话?” 段书瑞有些迟疑,微微颔首。 魏思雨带他来到花厅,这里毗邻湖畔,周围花卉绿植环绕,风景美不胜收。一旁的侍女为两人倒上茶后便缓缓退出,站在门口,提防外人到来。 段书瑞本以为魏思雨会带他去正厅或者客厅,没想到竟然是花厅,心里有些不安。花厅一般建在后院,位置相对私密,多用于接待关系较为亲近的亲友。他一时之间琢磨不透魏思雨的想法,只能垂首不语。 “段公子,我家阿瑶行事乖张,都是因为我太纵容她了。她若是得罪了你,我替她赔个不是。”魏思雨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李夫人不必如此。”段书瑞连连摆手,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阿瑶她……这么多年也没对哪个男子明确表示过好感,年过二十还是孑然一身。我看得出来,她很喜欢你,段公子喜欢阿瑶吗?” 她这话问得如此直白,段书瑞愣住了。他快速地在心里组织语言,正色道:“我不想欺瞒夫人,我已心有所属。我对李姑娘的感情只有钦佩和崇敬。” “是这样啊。”魏思雨又问道,“段公子还未定亲是吧?” “……是的。” “恳求段公子好好待阿瑶,即便只是将她当成普通朋友,也不要轻易冷落她。”魏思雨诚恳道,“她每次谈起你时,是那么的神采飞扬,她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旁人只看到她加官进爵,却没看到她身上的伤疤和心里的创伤。” 段书瑞想到许多少年将军的命运,心下一酸,实在不忍心拒绝她。 “阿瑶拿了公子的玉佩,此事我也知晓。”她略带歉意地说道,“她一向是孩子心性,不过向来说话算话。那枚玉佩我看过,她将它看护得很好,之后一定会还给公子的,公子无需担心。” 魏思雨派人带他回厢房,他一进屋,便看到穿杨一身夜行衣,正挂在房梁上和他大眼瞪小眼。 “你想吓死我是不是!”段书瑞有些心悸,他抚了抚胸口,问道,“让你办的事办得如何了?” “公子,属下已找到李姑娘房间的位置,只是……” “只是什么?”段书瑞没好气地问他。 “李姑娘耳聪目明,属下偷摸进去尚且不能保证不被她发现,更何况公子呢?”穿杨劝说道,“要不咱们还是从长计议……” “没时间了!”段书瑞压低声音道,“让你准备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穿杨见他家公子不听劝,连连摇头。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递给段书瑞。 “成败在此一举。”段书瑞说道。他何尝不知道李瑶光为何要顺走他的玉佩?定是怕他从此不搭理她,这才出此下策,想让两人之间多一些交集。可她若真如她所说的那样光明磊落,又怎会做出如此举动? 求人不如求己,既然上天给了他这个机会,他必须要好好抓住! 第268章 险象环生 李瑶光沐浴的地方不是自己房间,而是后院一个单独的浴堂。 浴桶里氤氲着热气,左右两边各有一张小几,一张小几上放着一叠干净的睡衣和几枚澡豆,另一张小几上则放着几壶果酒。 人们泡澡时有许许多多的习惯——有人钟情搓背,有人钟情吃零嘴,可她却独独偏好饮酒。也许是行军多年的习惯,只有酒精能麻痹她的神经,让她彻底放松下来。 李瑶光褪去衣衫,坐进浴桶,她闭上眼睛泡了一会儿,感觉身上暖融融的。她双手抱膝,将下半张脸埋进水里,咕噜噜吐了一连串泡泡。 她的父母看来都挺喜欢他的,这真是这几天来为数不多的一个好消息。 她带兵打仗多年,识人无数,怎会不知道外表越冷硬的人,内里越是柔软。只要给她足够多的时间,她有信心将他无懈可击的防线撕开一道口子,跟着长驱直入。 她拿起一枚澡豆,加水稀释后,将稀释后的液体揉搓在头皮上。不知为何,她突然回想起之前在段书瑞房里喝酒的一幕,他醉得不省人事,她终于有了放纵的机会。 一想到他那卷翘的睫毛、柔软的嘴唇,坚硬的喉结,她便感觉脸颊一热,喉咙一阵干渴。她坐了起来,抄起一旁的酒壶,“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酒。 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不喜欢她呢? 李瑶光感觉心中一阵酸涩,原本甜美的果酒都变了滋味。她将酒壶一丢,双手掬起一捧热水,垂眸看向里面的人,喃喃道:“难道我做的不对吗?” 她摇了摇头,将两个酒壶里的酒混着全饮完,迷糊打了个盹,睁开眼已经亥时了。她顺了头发,披上外袍,准备回房。门外,她的贴身侍女红莲还在无怨无悔地守着。 她倒是悠闲,有热水澡洗,有果子酒喝,可段书瑞这边就远远没有这么悠闲了。 他正在李瑶光的屋里翻箱倒柜,寻找着玉佩,穿杨则避身于院中一株高大的樟树上,树冠蓬松如盖,将他遮得严严实实的。他身上穿着一身夜行衣,和浓得化不开的夜色融为一体。 他观察着周边的形势,将整个宅院的布局尽收眼底,心中牢记着段书瑞的话——“一旦有人来了,你就弹一颗石子到窗框上,我听到后马上翻窗出来。” 这时,他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危机,低头望去,看见李瑶光正穿过狭长的回廊,向这边走来。他来不及多想,连忙弹出一颗石子,石子撞击到窗框,发出一声脆响。 李瑶光听力极好,听到动静,发足狂奔,眨眼间便穿过长廊,奔至屋前。 段书瑞听到窗外的声音,暗叫不好,将抽屉“啪啦”一声关回去,扭头便跑。他刚推开窗户,便有人推门而入,下一秒,一把匕首迎面而来,他偏头避过,匕首擦着发丝而过,飞出窗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来不及细想,连忙将窗户关上,李瑶光已经抢到他身前,一拳打向他的面门。他伸臂隔开这一招,无奈道:“……是我。” 李瑶光一愣,旋即伸手掀开他的面具。 屋里的两人面面相觑,场面尴尬又滑稽。段书瑞率先打破僵局,“李姑娘,在下酒喝多了起来如厕,不识方位,不小心闯入姑娘的闺房,抱歉。” 他撒起谎来当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若不是那张面具还在李瑶光手上,这一番措辞还能更有说服力一些。 李瑶光勾唇一笑,“编谎话也要编得像样一点。” 说着,她一把抓住他的腰封,将他往床边带过去。她臂力惊人,段书瑞运劲挣扎了两下,竟然没有挣脱。 距离床边还有一小段距离,李瑶光突然松手,双手扳过他的肩头,将他狠狠摔在床上。李瑶光那床从床板到枕头无一不硬,这一摔非同小可,他的头一阵晕眩,缓了半晌才恢复神智。 他刚想坐起来,便被李瑶光抵着膝盖压了回去。 两人的脸越贴越近,感觉到她略带酒气的鼻息喷洒在自己脸上,段书瑞皱起眉头,“你喝醉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啊。民间把‘金屋藏娇’传为佳话,我还没建起一座金屋呢,这‘娇’就自己送上门了,你说,这不是老天在暗示我吗?”李瑶光神色迷蒙地说道。 她这话突兀又好笑,段书瑞先是一愣,旋即偏头一笑,笑容如雪后初霁般璀璨动人。 李瑶光一双眼睛狠狠晃了晃,刚要有所动作,就见他从怀里摸出一枚簪子,递到她面前。 “这枚簪子送给你,你把玉佩还给我好不好?”他柔声道。 李瑶光接过簪子,对着灯光最亮的地方仔细瞧了瞧。 这枚簪子通体由玉打造而成,簪头是一只凤尾蝶,瞧上去轻盈可爱。 李瑶光摩挲着簪子,眼里是掩饰不住的喜爱,口里却说着:“不好。” 段书瑞的面上笼上一层阴霾,伸手想要推开她。这时,窗外悄无声息地探入一根空心竹管,下一刻,室内烟雾弥漫。 李瑶光悚然一惊,刚想伸手捂住口鼻,身下的人却陡然发力,反客为主,将她压在身下,她的双手被摁在头顶,挣脱不得。这一下实是出乎意料,李瑶光一时不察,吸入大量迷药,刚骂了一声“混蛋”,便陷入昏睡。 段书瑞从她身上下来,帮她除去鞋子,在她脑袋下面塞了个枕头,替她盖上被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迷药无色无味,对人体没有损害,你这几天也累了,好好休息吧。”他凝望着她的脸,神色复杂。 下一刻,窗外翻进一个人影,不是穿杨又是谁?他不忘将窗户关好,低声道:“公子,属下已经打听到消息,还有半个时辰巡逻的家卫就会过来,咱们得尽快离开。” 段书瑞点点头:“我已经搜完了梳妆台这一片区域,衣柜和书桌还没搜,咱俩分工协作,我搜衣柜,你搜书桌,仔细点搜。” 穿杨应了一声,从怀里摸出段书瑞画的图纸,开始搜查。 然而小半个时辰过去了,二人还是一无所获。 为什么所有地方都搜遍了,却还是没有找到东西呢?难不成对她而言,还有比卧房更隐蔽的地方? 等等,还有一个地方没有搜…… 想到这里,段书瑞咬住下唇,对穿杨说道:“穿杨,你去看看房间里有没有暗门、暗格之类的。” 第269章 魂牵梦萦 “是,公子。” 穿杨移步门边,给门插上门闩,紧贴墙壁,开始在墙上摸索。 段书瑞走到床边,高大的身形在李瑶光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他深呼吸几回,心头权衡着要不要对李瑶光进行搜身。他是男子,怎么敢贸然碰姑娘的身子?可是不搜的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终于下定决心,伸手撩起她的袖子,向外抖了抖。除了抖出一小把飞刀,什么也没抖出来。 他屏住呼吸,正要将手伸向她的胸口,脑海里突然蹦出一张秀美的脸。他的心狠狠一颤,手指跟着一抖,赶忙慌乱地缩回手。 “……罢了。”他回转身子,“穿杨,我们回去吧。” “公子,我们不找了吗?”穿杨难以置信地问道。 “李夫人说她不是言而无信的人,我想再给她一次机会。”他吐出一口气,拾起面具戴上,“走吧。” 二人翻窗逃出,段书瑞还不忘掏出手帕,擦掉窗台上的脚印。 …… 翌日,李瑶光从床上醒来,发现段书瑞已经走了。她刚想发火,一想到此事毕竟是自己理亏,又不吭声了。 她没有告诉他的是,她另有一处府邸,玉佩被藏在那边一个极其隐蔽的地方,除了她之外无人知晓。 她感觉手上攥着什么东西,张开掌心一看,是一枚小小的玉簪。 李瑶光勾唇一笑,随即又蹙起眉头,“这算不算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呢?”她很快回拢掌心,将簪子攥紧。 时光飞逝,段书瑞一边处理着手里的案件,一边盼望着下一个休沐日。 一想到要去见鱼幼薇,他有些心潮澎湃。这是两人互通心意后第一次见面,他一会儿……该说些什么呢? 在马车上坐定后,他从衣袖里抖出一个纸团,开始默读,祈祷自己一会儿不要出洋相。 二人定好在鱼幼薇家门口的树下汇合,马车还没驶进巷子,他便感觉自己的手心开始出汗,心跳加剧,下意识地说道:“大哥,劳驾您往前面再驶一段路。” “好嘞!”马车夫自是求之不得,他这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要求呢!自己又可以多赚几枚铜板了! 没过多久,他就被打脸了。 马车才往前驶出一里路,车厢里就传来一个慌乱的声音,“可以了,我就在这里下吧!” 马车夫:“……” 他面色铁青,接过段书瑞手中的铜钱,驾着马车扬长而去,马鞭甩得飞快,大有“人挡撞人,佛挡撞佛”的架势。 段书瑞从巷子的这头绕到那头,藏身于一堵墙后,偷偷露出半张脸,看着面前那道熟悉的身影。鱼幼薇正背对着他,有些焦急地抬头张望着。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幼稚,明明可以走前面的路,偏要舍近求远,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就为了这一眼。 尚未洞察她的心意之前,他便已觉得和她难舍难分,如今二人心意相通,更是想她想得要命。 只要看到她,便觉心安;有她在的地方,便是净土。 他也问过自己:“是不是不该踏出这一步?”两人之间的隔阂太多了,未来的道路必定凶险异常,他不忍心将她卷入危险和各种不确定中。 但是欲望像一条毒蛇,死死缠住他的心。他心中的欲壑越来越大,再难填满。 人家姑娘都主动袒露心意了,自己若是还不上不下地吊着,未免太不是个东西了。 眼角余光发现有人在看他,他做贼心虚般轻咳一声,整理了下衣襟,施施然走了出去。 鱼幼薇等得有些心焦,按理说她家先生平时是最为守时的,为何今日迟迟没有现身?难不成是路上有事耽搁了…… 正自胡思乱想之际,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幼薇。” 她倏然回头,撞进了那人的眼眸。 他双眸泛光,眼神亮得惊人,她在他的眼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那眼神隐忍又炽烈,有如实质,恍若汹涌的波涛,下一瞬便要将她溺毙。 她莫名有些呼吸不畅,慌乱地转过身,背对着他。 段书瑞低低一笑,走过去将她揽紧,将下巴搁在她发顶。鱼幼薇呆在原地,任由他抱着。这一刻,所有的喧嚣都被隔绝,只剩下彼此的呼吸。 没过多久,原本安静的巷子里多了几个行人,鱼幼薇有些羞怯,轻轻挣扎了几下,低声道:“这里人多,换个地方。” “换个地方就可以了?”段书瑞心下一喜,轻轻松开环在她腰间的手臂。 她笑着喘了一口气,轻推了一下他的胸口,“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段书瑞没吱声,笑盈盈地看着她。 二人漫步到河边,寻了一处僻静的位置坐下。河边花木扶疏,幽香扑鼻。鱼幼薇倚靠在他身上,轻声道:“你觉得我好看,还是那位李姑娘好看?” 段书瑞不假思索地答道:“对于我而言,世上的女子总共分成两类。一类是你,一类是别的女子。” “为什么?” “因为你在我眼里是最独一无二的存在。一旦你和别的女子同时出现,我的眼里只能看到你。” 她笑着斜倚在他身上,眉眼弯弯,毫不掩饰对他甜言蜜语的喜爱。 段书瑞在她额间印下一吻,伸臂环住她的腰肢,手指不安分地摩挲着她腰间的软肉。 “好痒,你在做什么啊?”鱼幼薇俏脸通红,被他碰到的地方像火烧过一样烫。 “你还没亲口告诉我,你喜不喜欢我呢。”他眉眼低垂,整个人看上去有种说不出来的委屈。 鱼幼薇微微一愣,旋即露出灿烂的笑容,“你把头转过来呀。” 段书瑞乖乖照做。 她认真地凝望着他的双眸,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喜欢你。” 话音刚落,她便捧起他的脸,在他的嘴角印下一吻。这个吻明明很轻柔,却又无比庄重。 段书瑞眨了眨眼,目光骤然变得幽深。他抬起她的后脑,低头吻上她的唇。 第270章 展望未来 鱼幼薇顿时就懵了。 头脑中荡漾着星星点点的银白光晕,一波波荡漾开来。 美好的东西如此不真实,像一个虚幻的梦,但唇间的触感却如此真实,告诉她这一切不是梦。 她闭上眼,下意识地想后退,这人却扣住她的后颈,舌尖温柔地舔开她的唇缝,给了她一个漫长的纠缠。她的身子瞬间软了,伸手揽住他的脖颈。 这一吻持续了许久,直到两人呼吸急促才停下来。 段书瑞在她耳边轻轻喘了一口气,吻了一下她的耳垂,以示安抚,后者则将头埋进他怀里,不敢看他。 “你、你怎么会这么熟练……” 他愣了好久,才确认这细弱蚊吟的声音是从自己怀里传来的。 他腼腆一笑,蹭了蹭她的头,“如果我说,我已经在脑海中演练过数次了,你会信吗?” 鱼幼薇咽了一口口水,感觉面上更滚烫了。 段书瑞道:“总之,你亲了我,就要对我负责。” 他倒是挺理直气壮的,似乎面前的人敢说半个“不”字,他就马上投河自尽。 “……好。” “薇薇,你看着我。” 这声“薇薇”叫得甚是动听,鱼幼薇抬起头看向他,和他分开一点距离。 段书瑞状似无意地问道:“你喜欢怎样的宅邸?” 话一出口,他便反应过来这个问题有些突兀,忙解释道:“平康坊离皇城近,你和你娘也住在这里,我打算将老房子卖了,再买一套新的。” 再傻的人都听得出他的言外之意,无非是想买一套宽敞的宅子作为婚房。 鱼幼薇心里甜蜜又苦涩,她微微一笑,没有直接戳穿他的小心思,仰起头做思考状,“嗯,你容我想想啊。” 她一口气提了许多要求,诸如要离水渠近,日常洗菜浆衣方便;要离茶肆近,方便她去显摆茶艺;房间要多,书房、琴室都要有…… 段书瑞温柔地看着她,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两人相倚相偎,满心愉悦的直坐到日头偏西。 流云缓动,落日熔金,红灿灿的余晖铺满草地,为似锦繁花镀上一层暖色光晕。 临别前,鱼幼薇送给段书瑞一个小竹篓,嘱咐他回去才能打开。 他本以为又是她自制的茶叶,拔开塞子才发现是满满一筐红豆。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大唐的文人雅士无论平时看起来是正经还是不正经,这些托物抒情的小手段个个都会,鱼幼薇也不例外。 换作别人,他会觉得闷骚;但换作她,他只觉得可爱。 他的心软成一团棉花,真不知道要怎样疼惜她才好。 他孤苦半生,本以为身若不系之舟,没想到老天爷垂怜他,赐予他一个愿意怜惜他、接纳他、给他一个家的人,何其有幸,这个人也是他想要共度余生之人。 段书瑞摇晃了一下竹篓,听到“沙沙”的响声,心情大好,当即决定今晚就喝红豆粥。 …… 李府。 魏思雨坐在李瑶光房间,正在替她缝补衣服——尽管府上丫鬟众多,一些事她还是更愿意亲力亲为,其中就包括为自己的女儿缝补衣服一事。 圣令一下,李瑶光即刻便要奔赴前线,她想趁着时间还宽裕,多为她做几件冬衣。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欢快的脚步声,李瑶光的声音从门外响起——“阿娘,您怎么来啦?这个时间您不是应该在念诵佛经吗?” “傻丫头,在我心中什么最重要,你难道不知道么?”魏思雨放下手中的针线,将女儿搂入怀中,“乖女,陪阿娘聊聊好吗?” “好啊,阿娘想聊什么?”李瑶光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在母亲身边坐下。 魏思雨抬起头与她对视,眼底划过一丝不忍,“前几天我和段公子聊过,我问他是否喜欢你,你知道他是怎么说的吗?” 李瑶光的嘴角一僵,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他说他已经心有所属了。”魏思雨不由自主地加重语气,“阿瑶,君子不夺人所好,你应该趁早放手才是。” 李瑶光紧咬下唇,低垂着眉眼,浓密的睫毛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 “……我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再恶劣的事我都干过,也不差这一两件。” 魏思雨心头一震,嘴唇一颤,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以前的李瑶光鲜妍明媚,乖巧懂事,对于父母的话不曾有半点忤逆。 现在的她容貌没有什么变化,眼底的光却不再清澈了。父母说她一句,她能怼十句回来。 是什么改变了她?是经年累月的战争吗?还是说…… “你是不是……还记挂着阿树?”魏思雨试探着问道。 听到这个名字,李瑶光倏地抬起头,目光中闪过一抹痛色。 “阿瑶,我知道你一直接受不了阿树离开,故人已逝,我们更应该代替他们好好活下去,不是吗?”她紧紧握住女儿的手,摩挲着她指尖的薄茧,“阿树在天之灵,也不希望看到你如此自轻……” “够了!”李瑶光挣脱她的手,咆哮道。 魏思雨没有理会她,径自说下去,“你纠缠段公子,无非是从他身上看到阿树的影子……” “阿娘,您在胡说些什么?您应该清楚,他们二人并不相似。别的不说,光是对我的态度都不一样。非要说有什么相似之处……” “他们二人倒真是两位‘正人君子’啊。”李瑶光嗤笑道,特意加重了“君子”二字。 魏思雨没有说话,满脸心疼地看着她。 “……罢了。您知道阿树临行前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李瑶光嘴角掀起一抹苦笑,目光变得悠远深长,“他说,他希望我忘掉他,勇敢追求自己心爱之人。” 不要像他一样,畏畏缩缩,只敢远远观望,从来不敢坦白自己的心意。 他走了之后,她为他立了一块石碑,最想刻的就是“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傻瓜”。但转念一想,这家伙生前就不爱说话,还是为他立了一块无字碑,又在不远处的山坡上栽了一株小树。 魏思雨眼角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努力咽下喉头的酸涩,刚要说话,茯苓便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叠画卷,低声道,“夫人,这是您要的东西。” 第271章 征聘幕僚 李瑶光眼力过人,早在茯苓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了画卷上的人像,她没有吭声,径自倒了一杯茶,慢悠悠地喝着。 魏思雨站起身,接过画像,高兴地说道:“乖女,这些画卷皆出自宫廷画师张炳仁之手,画的都是京城的世家公子。你来看看,有没有合你眼缘的。” 李瑶光叹了一口气,认命般站起来,敷衍道:“那便请母亲为女儿介绍一下吧。” 魏思雨喜出望外,忙一张一张地介绍起来:“这是吏部侍郎之子裴延,年方十九,相貌堂堂……” “我不喜欢年纪比我小的。” 魏思雨嘴角一抽,硬生生改口道:“那我们换一个。这是兵部尚书之子高佩勇,此人身形伟岸,气度不凡……” 李瑶光接过画像看了一眼,笑道:“阿娘,莫不是长相实在没法夸了,这才委曲求全地夸一下气质?”她惯会气人,把她亲娘气得一时语塞,胸脯止不住的起伏。 魏思雨抚了抚胸口,缓了一口气,这才接着说道:“这个呢?御史中丞之子林忠,这个长得俊吧?”说着,她将一卷画像隔空抛给李瑶光。 李瑶光抬手接住,看了一眼,道:“嗯,还行。” 魏思雨松了一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到底,便听见李瑶光说道:“可我听说此人和一个通房丫头好上了,那丫头好像还怀了他的骨肉。” “你嫁过去是地位尊贵的正妻,那些个外室只能被养在外面,你怕什么?” “可我眼里容不得沙子呀。”李瑶光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魏思雨感觉自己的血压在“噌噌噌”升高,她银牙紧咬,气急败坏地跺了两下脚,开始在屋里梭巡。李瑶光见势不妙,偷偷绕到她身后,正准备推门而出,一阵劲风闪过,她还没反应过来呢,臀上就“啪”地挨了一下。她疼得龇牙咧嘴,抱头哀嚎道:“娘,你又打我!” “打的就是你!你以为你当上将军,我就不敢打你啦?反了你了!”魏思雨一改往日稳重的样子,抄起鸡毛掸子叫道,“你看看你,哪里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她是真气急了,脱口而出道:“段公子那样的郎君一看就喜欢性格温婉的女子,我要是他,我也不会选你!” 闻言,李瑶光面色一黑,她一脚踹开门,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她走了不远,迎面走来一个小脚太监——此人名唤祝融,正是懿宗贴身内侍程辅国新收的干儿子。他将浮尘往左臂上一挽,一揖到地,恭恭敬敬地说道:“李将军,圣人邀您进宫一叙,令尊眼下也在宫里呢。” 李瑶光的脊背微妙一僵,笑道:“有劳公公传话了,咱们这就出发吧。” 眼下正值倒春寒,天气变幻莫测。昨日还殷勤的暖风,今日便裹着冰碴子抽打新芽。李瑶光原本有些昏沉的头被冷风一吹,针扎似的清醒过来。 她一进入宫殿,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懿宗背着双手,在屋里焦躁地走来走去,李鄠则跪在地上,低着头,一语不发。 她心下一凛,忙跟着跪下,轻声道:“臣李瑶光叩见陛下,不知陛下叫臣来所为何事?” “这里有一份战报,爱卿可以看看。”懿宗一挥手,程辅国赶忙踮着小脚跑过来,呈上一封战报。 李瑶光道谢后接过,刚看到一半就霍然变色。 “襄州地界有流民作乱,虽然都是些散兵,不成气候,但总归给当地刺史和县尉带去不少麻烦。三日前,刺史王式写信请朝廷派兵增援,朕思来想去,唯有你父女俩才可担此重任。”懿宗说道,声音凝重浑厚。 李瑶光在家闲了半月,浑身筋骨都软了,当即抱拳道:“臣请求带兵前往!还望陛下给臣这个机会!” 懿宗停住脚步,却并未回头。从李瑶光的角度,只能看到他挺直的脊背,背上的九爪金龙栩栩如生,龙眼圆睁,迸射出犀利威严的光芒。 “爱卿这么着急做什么,朕还没有发话呢。”懿宗的语气称得上柔和,但乍一听却让人背心直冒冷汗。 李瑶光单膝跪地,维持着抱拳的姿势,沉吟不语。 “兹事体大,依朕之见,派向远去最合适不过了。”懿宗回过头,看了一眼李鄠,“你和王式有些旧交情,带兵打仗的经验也丰富,瑶光还是太年轻了。” 闻言,父女俩都是一愣。李鄠拱手称是,李瑶光则神色一黯。 “不过,小李将军也并不是无事可做。”懿宗笑道,“朕还有两件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完成呢。” 李瑶光猛地抬起头。 …… “哎,你听说了吗?最近李家两位将军正在征聘幕僚!” “啊,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怎么没听说过?” “好像就是前天才开始的!” 翰林院里,趁着几位上司上朝的间隙,众人交头接耳,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事情,段书瑞对这一切充耳不闻,只顾埋头练字。 他最近提前完成了任务,好不容易抽出一点空闲时间,决定短暂地放空一下大脑。他刚握着笔,写完《论语.为政篇》的最后一个字,就听到耳边传来一个要死不活的声音,“修竹。” 他耳根发麻,忍不住“咝”了一声,手指跟着一抖,低头一看,一片墨渍在纸上晕染开来。他不慌不忙地放下笔,揉揉耳根,看向声音的来处。 于琮正笑嘻嘻地看着他,“瑶光和她父亲在选幕僚,有才之人可以毛遂自荐。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段书瑞没有说出后半句,但那清澈的眼神里明晃晃刻着一排字“和我有什么关系”。 于琮:“……” “你不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嘛。”他拍拍段书瑞的肩膀,“你这么优秀,若能当选,荣华富贵指日可待啊。” “礼用兄,看在咱们认识这么久的份上,你完全可以老实交代。”段书瑞默默盯着他,“应该没有人在背后暗示、怂恿、或者威胁你吧。” “哎呀,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于琮是那样的人吗?”他大力地拍拍段书瑞的肩膀,后者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他前不久刚被李瑶光扳过肩膀,那丫头的手劲大得恐怖,现在他的肩膀还疼着呢,这人又给他来这么一下! “怎么,弄疼你了?对不住啊。”于琮一屁股坐在他旁边,压低声音道,“来来来,我给你详细分析一下这其中的好处啊。” 第272章 沉疴难消 于琮叽叽喳喳地说了一大堆,总算把段书瑞说明白了。 能有什么好处,无非就是能多挣一点钱、多拉一点人脉,运气好的话,还能提升一下个人声誉。 唐代幕僚的选拔方式多样,最官方的途径就是吏部铨选,除此之外,推荐保举也是一种常见的途径。推荐者基于对被推荐者品德、才能的了解与信任,向相应的长官或部门举荐。被推荐者若能通过考验,得到认可,就可能获得入幕机会。 想到这里,段书瑞望了于琮一眼,心里的猜测更加笃定了。 “礼用兄,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过你可知晓,举荐者需要对被举荐者负责,若被举荐者在幕中犯错,举荐者可能会受到牵连啊。” 于琮眨眨眼,问道:“你是在为为兄着想吗?” 段书瑞:“……” 和这人交流怎么这么费劲呢? “放心吧,修竹,你不喜欢的事我绝不会勉强。”于琮本想拍他的肩膀,瞟到他警惕的眼神,只得讪讪地收回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头,“我就负责传个话,去不去争取,去看你自己的意愿。” “总之呢,我知道你平时喜欢读书,涉猎广泛,而且略通拳脚,若是远离乌烟瘴气的庙堂,去到边疆,说不定能大有作为呢。” 翰林院人多耳杂,段书瑞知他是一番好意,不欲与他争辩,道:“谢谢礼用兄的好意,容兄弟再想想吧。” 于琮大喜过望,抚掌道:“好!反正时间还宽裕,你也不必急着给我答复。” 是金子在哪儿都会发光,这话倒不假。只是他自己丝毫没有一块金子的自觉,反倒感觉自己像一块躺在砧板上的肉,不远处潜伏着一匹饿狼,只等时机一到,立刻便会扑上来。 论才华学识,他不算最差的,但绝对不是最好的;论计谋,他顶多有点办案天赋,哪里称得上文韬武略? 李瑶光不是正事私事拎不清的人,她之前就提过,想让自己到她府上当幕僚,结合种种迹象来看,很可能是想让自己和她成亲,再顺理成章地把他带走! 她是安南节度使,将自己的参谋带在身边天经地义。如果只是为了招聘幕僚,为什么又要苦心积虑地和他周旋许久?为什么非要和自己成亲? 自己一介布衣,官位也不比她高,背后没有什么依傍。她身份高贵,若和一个平民在一起,是会遭到诟病的。所以,她究竟图的是什么?又在暗中谋划些什么?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再度拿起笔想要练字,却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不能静心了。 …… 两天后,段书瑞将一封信交给于琮。 “礼用兄,你一向和李家交好,深得李瑶光的信任,是不是?” “是啊!那还有假?”于琮连连点头,“我家夫人和李夫人打小就认识,感情比亲姐妹还深,阿瑶更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咱们两家的府邸还隔得挺近的呢。” “劳烦礼用兄帮忙,将这封信交给李姑娘。”段书瑞将信递给他,拱手道谢,“在下感激不尽。” “好哇!你终于想通了!”于琮高兴地接过信,又开始在他耳边絮絮叨叨:“修竹,我当你是朋友,这才和你说一句体己话。你看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床边连个意中人都没有,长夜漫漫,你不觉得寂寞吗?” 段书瑞被他一番话说中了心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是,自己还有两个月才满三十,怎么听他的口气,自己已经步入暮年,马上就要行将就木了呢? 他很快给出了回应,最后几个字简直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谢谢礼用兄的提醒,在下大婚的那一天,一定请你坐主桌。” “那敢情好!” 段书瑞面色不善地进门,自动忽略穿杨的殷勤问候,一言不发地钻进卧室。 不过,于琮倒是提醒他了。是时候该把求婚、订婚等一系列事宜安排上日程了。 想到他最爱的人很快就要穿上喜服嫁给他,和他白头偕老了,他的嘴角不由得上扬。 这时,一个鬼魅般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是不是还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嘴角的笑容僵在脸上,下一瞬,就被恐惧占领。他终于想起来了,他差点忘了一个重要的事情——这件事一直是他内心的沉疴,也是埋在他和鱼幼薇之间的一颗定时炸弹。 当初那无赖上门闹事,鱼府上上下下十几人均遭受牵连,房子也被人挤占了,这件事……到底和自己脱不了干系。 若不是自己冲动出手,被那无赖记住了脸,又怎会被人跟踪调查?若不是泄露了自己的行踪,那些人又怎会顺藤摸瓜,找到鱼父家里来? 虽然“英雄救美”的光荣事迹不是自己做的,自己是后来才攀附于这具身体之上,但……自己怎么和鱼母她们解释?就算实话实说,她们也只会用惊恐的眼神盯着自己吧。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幼薇心无芥蒂,坚定不移地维护自己,那么,鱼母会吗? 她还会将幼薇许配给自己吗? 他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绝望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下一刻就要将他吞噬,原本黑亮的眸子霎时变得空洞无神,透着一股子麻木和绝望之色,周身乏力,只能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他很想娶她,但不被双方父母祝福的婚姻,真的能够幸福吗? 她说和自己相处的日子像在做梦一样,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她冷落自己的日子里,他表面上看起来云淡风轻,内心没有一刻不在煎熬。 他曾独自一人度过无数个日日夜夜,但自从她闯入自己心门的那一刻起,这样的日子注定难以为继。他开始有了欲望,有了贪念,渴望得到她的眷顾,哪怕只是一点点,他都甘之如饴。 他已经做不到放手了,他不想放,也不能放。 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把一个什么人放在心上了。 既然做不到放手,那就只剩下一个选择了。 第273章 上元灯会 上元节可以说是长安最重要的节日。从今晚开始,上元灯会要持续足足三夜。 鱼幼薇老早就和段书瑞约好了,要在这一天一起看灯会。 但见到他的那一刻,她发现他整个人有些……怪怪的。 他的头发无比顺滑,衣服穿得也很齐整,面上也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整个人从头到脚都透露着“奇怪”二字。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好像有点不开心,甚至可以用“失落”二字来形容。 鉴于二人之前闹过矛盾,鱼幼薇开始深刻地自我反思,她细数了一下自己最近做过的事,发现……自己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啊? 他勒令自己不许再去秦楼楚馆,自己就再也没去过,甚至劝说崔颖也不要去了,可把她的朋友气坏了,指着她的鼻子骂她见色忘友。 那么,他不高兴……应该不是因为自己吧? “嘿!猜猜我是谁!”鱼幼薇一溜烟跑过去,踮起脚尖,双手捂住段书瑞的眼睛。 “除了鱼娘子,还有谁会做这般幼稚的事?”他没有急着拂开她的手,而是收拢她的手臂,想让她将自己环抱得更紧一些。 鱼幼薇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小心思,轻轻挣开他的手,低声道:“这还在大街上呢。” “大街上又怎么了?”他的语气有些不满,终于肯将身子转过来了。 他的眼圈红红的,眼角似乎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鱼幼薇认识他十余年,从未见过他这副脆弱的模样。她印象里的他,从来都是顶天立地,无论何时都能独当一面的。 他一直充当着“保护者”的角色,庇护着身边的人,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也从未流露出一点不满。 可眼下的他脆弱得像一碰就要碎的琉璃,裹着一身薄氅,修长的身形看起来是那么单薄。 “怎么啦,发生什么事情了?是谁惹你不开心了?”鱼幼薇拉着他走到一处相对僻静的地方,轻声问道。 眼前的人二话不说,长臂一展,就将她拥入怀中。 他将脑袋埋在她的肩头,贪婪的呼吸着她的气息—那是一缕淡淡的茉莉花香,沁人心脾,是他闻过最好闻的味道。 “你身上……真的很暖和。”段书瑞将头埋在她的颈项间,须臾,用嘴唇在她的脖子上蹭了一下,“借我抱抱。” 只有这样用尽全身力气拥住她,他才能感到胸腔里的心脏还在跳动,四肢百骸传来一阵暖意。 “……好啊。”她微微一笑,伸手环抱住他的腰,双手轻轻抚摸他的背脊,柔声道,“别难过了,有我在呢。” 不知为何,他的手搂得更紧,头也埋得更深了。 “不要离开我,好么?我真的……很喜欢你。”段书瑞呢喃道。 “嗯,我不会离开你的。除非……” 除非你有了更喜欢的人,能够陪在你身边,替我好好爱你,呵护你,给你一个完整的家。 他敏锐地捕捉到“除非”二字,蓦地松开她,不悦地垮下脸,“除非什么?” “哪里有什么除非?你听错了。”鱼幼薇心虚地移开目光。 “明明就有。”他轻轻扳过她的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除非……除非你主动离开我!”鱼幼薇心一横,抬高语气说道。 心里的恐慌骤然翻涌上来,段书瑞有些无措地看着她,扶在她脸侧的手心已沁出一层薄汗,“你、你不相信我对你的感情?” “没有不相信,我只是……”鱼幼薇见和此人有理说不清,干脆直接用行动代替语言。她闭上眼睛,踮起脚尖就往他的唇上亲去。 感觉到她有些笨拙地含住自己的双唇,生涩地啄着自己的嘴角,他不由得扣住她的腰肢,用力加深了这个吻。 他的呼吸急促,旁若无人地和她唇舌交缠着,仿佛此刻世上只剩下他们,而这个吻像是他唯一能够掌控的东西,带着近乎失控的占有欲和绝望。 良久,二人才依依不舍的分开了唇。 两人的身体贴得这样近,她几乎是瞬间就察觉到他身体的反应,脸“轰”的一声红了。 他的眼底隐隐有火焰跳动,却还是强忍着和她的身体分开了一些。 “如何,这下信了吧?”她强装镇定,冲他眨眨眼。 段书瑞轻轻点头,他盯着她看了半晌,双手扶住她的肩膀,俯下身子凑到她耳边,“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带你去哪儿吗?” “……不知道。让我来猜猜啊……”鱼幼薇伸手指挠挠脸,“是河边吗?今天有好多放花灯的!” “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 “我不生气,你说吧。”听到这里,鱼幼薇的好奇心更重了。 “我好想带你去客栈……你知道吗,今天的你,比任何一天都要美。”他声音低沉喑哑,眼底是掩饰不住的欲望。 鱼幼薇一听,脸更红了。 这时,一阵微凉的夜风拂过,把段书瑞一团浆糊的大脑吹得清醒了些。 他这是疯了吗,又在胡言乱语!他们明明还没有成亲,怎能做如此逾矩之举! 想到这里,他舔了舔嘴唇,咽了一口口水,想看看她是何反应。 鱼幼薇整个人都快熟了,她低低地说了一声:“也、也不是不可以……” 闻言,他的眼底划过一丝不可置信,心头随即涌上一阵难以言说的喜悦。 “嗯,我开玩笑的啦!”段书瑞将她轻轻翻了个面,在她背上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好了,我们去看灯会吧!今天是全长安最热闹的一天,灯火通明,如此美景岂可辜负?” “好,好啊!”鱼幼薇呵呵一笑,“我盼望这一天好久了!我们可以买几个花灯,带去河边放!” “嗯,我也正有此意。”段书瑞点点头,伸手与她十指交扣,“我们走吧。” 看到他这亲昵的举动,鱼幼薇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 他们还会在一起好久好久,一起过好多个上元节。 这时,从前方走来一道红色的身影。 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庞,段书瑞的瞳孔猛地一缩,嘴角微妙的一僵。与此同时,他感觉到自己手心里的手微微一颤,忙偏头看向一旁的她。 鱼幼薇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她紧咬下唇,目光复杂地盯着前方的身影,面上的惶恐和愤恨一览无遗。 “段公子好雅兴。许久不见,不为我引荐一下你旁边的这位吗?”李瑶光的目光停留在二人交扣的双手上,微微一笑。 第274章 永恒一刹 段书瑞凝眉不语,李瑶光又将视线转移到鱼幼薇脸上,露出一个极其温和,甚至称得上友善的笑容,“幸会啊,这位小娘子。” 她刻意加重了“小”字,语气轻佻,尾音上扬。 鱼幼薇的面色有些苍白,不知为何,她有些忌惮李瑶光。她那雷霆万钧的气势,凌厉英气的眉眼,皆赋予她一层无形的威压。 眼下,她正用她那双凤眼打量着鱼幼薇,目光中充满玩味和戏谑,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鱼幼薇不由自主的一阵瑟缩,她的手心沁出一层薄汗,下意识就想松开段书瑞的手。 段书瑞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他改用右手牵住她的手,左手揽住她的肩,朗声道:“李姑娘,这是在下未过门的妻子。” 此话一出,不止李瑶光愣住了,鱼幼薇也怔住了,呆呆地看着他。 街上依旧热闹非凡,三人所处的这一小片区域却再无说话声。 过了一会儿,鱼幼薇的面上浮现出一抹微笑,她顺势靠进他怀里,说道:“李姑娘好。我们一会儿要去河边放花灯,姑娘要一道来吗?” 李瑶光平静的面孔上终于露出一丝裂痕,她淡淡一笑,“不用了,你们去玩吧。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 说着,她抬脚便走,经过段书瑞身边的时候,右肩有意无意地从他身侧擦过。 段书瑞没有理会她,扶住鱼幼薇的肩膀,温和道:“我们走吧,你想不想吃糖葫芦?” “嗯,我要吃!”鱼幼薇挽住他的手臂,亲昵地用头蹭蹭他。 两人在一个小摊旁停下,鱼幼薇挑了一串糖葫芦,段书瑞还没结账呢,她就迫不及待地咬下一颗山楂。 段书瑞看到她嘴角的糖渣,唇角上扬,正打算伸手到怀里去掏手帕,忽然唇上一凉,舌间一甜,原来是鱼幼薇把那串冰糖葫芦塞到他嘴里了。 “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以后应该多笑笑才是啊。不过我很贪心,不希望其他姑娘看到你这副模样。”她笑吟吟地说道,“多吃些甜食,心情就会变好。你今天情绪不佳,这串糖葫芦就给你了!” 段书瑞快速地眨眨眼,他叼着那串糖葫芦,怔怔地看着她。 鱼幼薇道:“啊,我忘了!你说过你不爱吃甜的……” 她抓着糖葫芦的细杆想拿回来,试了几次,却抽不回来,显然是某人用牙齿咬住了。 鱼幼薇莞尔道:“段公子吃不吃,倒是给我个准话啊。” 他咬下一颗山楂,道:“吃。” 咽下嘴里的食物后,他将糖葫芦拿在手里,做贼心虚地环顾四周,确认没人看他们,低头在她嘴上啄了一下,又伸舌舐去她嘴角的糖渣。 他垂首看着她,眼底蕴着笑,一脸回味无穷的表情。 唇边湿润犹存,她咽了一口口水,感觉自己的心就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不是,他也太无师自通了吧! “我也有一样礼物想送给你。”鱼幼薇低头说道。 “哦,是什么?” “你一会儿就知道啦!”鱼幼薇往前方望去,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卖面具的摊子,忙拉着他向前方奔去。 段书瑞轻笑出声,凝望着她的背影,眼底是掩饰不住的宠溺。 二人一前一后地奔跑着,周遭行人纷纷为他们让出一条路。他们的发丝被夜风温柔地撩起,脸上是无忧无虑的笑容,仿佛世间的纷纷扰扰都已被远远抛到身后。 “老板,我要这个面具!”鱼幼薇拿起一个狐狸面具,激动道。 “这个面具是……”段书瑞好奇地接过面具,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眼,“这、这不是你之前扣在我脸上的那个么?” 他手上拿着的是一个狐狸面具,色调以白色为主,眼尾用红色的朱砂勾勒,两侧是尖尖的狐耳,眼部的位置是镂空的。 鱼幼薇示意他戴上,他乖乖照做。她看着他戴好后,抚掌笑道:“你不觉得这图案和你很像吗?” 什么?她的意思是……他像狐狸? 段书瑞撇撇嘴,那表情很难说是愉悦,还是无奈。他耸了耸肩,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你说像就像呗。” 两人信步向前,一路上吃了元宵、猜了灯谜,还放了花灯,体验了许多之前没体验过的活动。之前的上元节,段书瑞因为不喜热闹,加之身边没有佳人相伴,几乎不怎么出门。鱼幼薇倒是和朋友和家人出来玩过,但现在身边的人换了,心境也跟着变了。她的心里生出一个念头:“要是时间能永远停留在此刻该多好! 段书瑞牵着她的手经过一个摊子,看到摊位上的花灯,不由得眉头轻挑——这个花灯倒是蛮适合他身边这位!他自顾自地停了下来,指着一盏花灯问道:“老板,这个兔子灯怎么卖的?” “兔子灯啊,我看看。”摊主看了一眼货架后的价位牌,张开五指道,“五十文一个!” 段书瑞随手掏出一把铜板递给摊主,低声道:“不用找了。”一手接过兔子灯,递给鱼幼薇。 “好可爱啊!我还没见过造型这么逼真的花灯!”鱼幼薇由衷地赞叹道,她一手拿着提手,一手轻轻抚摸着兔耳朵,显然对其爱不释手。 “这兔子和你长得挺像的,非常适合你。”段书瑞挑了挑眉。 鱼幼薇学着他的样子挑了挑眉,轻轻把兔子灯搂到怀里,乐呵呵地笑了。 她怀里的这只兔子圆滚滚的,耳朵和尾巴上都镶了一层粉白色的毛边,看上去无比可爱,栩栩如生。 段书瑞笑着注视着她,漆黑的视线落在她的头上,似乎下一秒她的头上就要“噌噌噌”冒出两只耳朵。 在唐朝,人们将兔子视为吉祥之物,认为兔子灯所到之处能带来好运和吉祥。 他希望她每一天都能开开心心的,平安顺遂,诸事无忧。 尽管上元夜这一天街上灯火通明,没有宵禁,段书瑞还是估计着时间,将鱼幼薇送回了家。 临别时,他轻轻拨开她额前的碎发,在她额间印下一吻,低声道:“晚安。别忘了做个好梦,梦里要有我。” 她被他逗笑了,胡乱亲吻了一下他的侧颊,跳下马车回家了。 鱼幼薇刚一进屋,便看到鱼母坐在桌边,正在闭眼假寐。 第275章 当面对质 “阿娘,我都说了多少次了,您不用等我,困的话就去床上睡……”鱼幼薇无奈地说道。不管她回来的有多晚,鱼母都会为她留一盏灯,这是经年累月养成的习惯。但她身子骨本来就弱,老是熬夜怎么成? “好了,阿娘知道啦。”鱼母怜爱地拍拍女儿的脸颊,她的视线缓缓下移,最后落在她的唇上,不知看到了什么,倏地怔住了。 “阿娘,怎么啦?”鱼幼薇此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脸天真地问道。 “……没什么。”鱼母缓缓站起来,她的脸笼罩在一团阴影里,叫人看不出她的真实表情,“你在外面玩了那么久,想必也累了,早点歇息吧。” 鱼幼薇应了一声,回到自己屋里,在梳妆台前坐下。她刚瞟了一眼铜镜,就愣住了。 镜子里的人双颊晕红,嘴唇红肿,两眼发空,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完了,她娘不会发现了什么吧! 可她方才没说什么,想来……也许是自己多心了呢? 在床上躺下后,鱼幼薇伸手在颈项间一摸,捏着已经被盘包浆的护身符,安心地进入梦乡。 上元节原本只持续三天,在大唐历任统治者的大力推崇下,硬生生延长至五天。 为了官员能全身心投入欢庆,在这五天里,朝廷会给官员放假。全城的商铺在这几天都会迟一些开门营业,卯足了精神为夜市做准备。 天刚破晓,街道上还没有太多行人,只有几只鸟儿在街角的树下蹦蹦跳跳,迎接着清晨的第一缕曙光。 “驾!驾!”一阵吆喝声打破了寂静。李瑶光打马而过,她在街上东绕西绕,终于在一扇门前停下。 段书瑞刚洗漱完毕,披上一件薄氅,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穿杨,去开门。” 他盘腿坐在案前,刚咽下一口茶,李瑶光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将一封信拍在他面前。 段书瑞:“……” “你这信上写的是什么?是你的真实想法吗?”李瑶光有些气息不匀,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你觉得我有必要说假话吗?”他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埋头喝茶。 “什么叫‘才疏学浅,贪恋京城的繁华,不愿离开’?我之前苦口婆心地和你说了一大堆,做了这么多思想工作,你就拿这么一句话敷衍我?”她咆哮道。 段书瑞保持低头喝茶的动作,没有吭声。 看到他这云淡风轻的样子,李瑶光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来夺他的茶杯。穿杨眼疾手快地出手,钳住了她的手臂。 她眼中精光一闪,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挣脱出穿杨的挟制,“腾”地站起来,伸手去敲他的麻筋。 穿杨也不甘示弱,两人来来往往,转眼间已经切磋了十几招。 段书瑞有些嫌恶地“啧”了一声,沉声道:“要打出去打。” 两人微微一愣,对视一眼,一前一后就要奔向院子里。段书瑞终于坐不住了,站起来吼了一嗓子:“都给我滚回来!”两人对视一眼,又灰溜溜地回来了。 “喝点茶消消火吧,多大的人了,还像小孩子一样胡闹。”段书瑞慢悠悠地坐下,从盘子里翻出两个空杯,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茶。 李瑶光抢过一杯一饮而尽,一脸愤恨地盯着他,仿佛要在他的脸上瞧出一个洞来。 过了一会儿,段书瑞实在忍不住了,出声道:“李姑娘,你是不是想知道我不肯去贵府当幕僚的原因?左右无事,今天我就告诉你。” “我离不开长安,这里有我的爱人,我的朋友,我的前程,我的信仰。” “长安是无数文人的精神故乡,多少有志之士日夜苦读,不远千里来到长安,就是想在这里实现他们的理想抱负。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你开出的条件虽然很诱人,但很可惜,并不是我真正想要的。” 他是想要复仇,渴望步步高升,但他一身傲骨,不屑于走旁门左道。 而且,和世家大族联姻真的有这么好吗?恐怕也不尽然。历史上有多少士子在结亲后就被架空了权力,数量之多,怕是掰着手指头都数不过来。通常情况下,为了防止他们功高盖主,岳父大人只会给他们一个虚职,他们根本无法接触到核心的权利机构,更何谈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 或许有愿意为了权势委曲求全的人,很可惜,他不是那样的人。 “我说了这么多,你听懂了吗?”段书瑞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温和些,隔着桌案看了她一眼。 “……没有。” 李瑶光实在不能明白,怎么会有老天爷把饭喂到嘴边还不吃,甚至一把抢过碗砸碎在地的人。 她烦躁地挠挠头,准备换个话题。反正距离她离开还有些时间,此事可以延缓再议。 “你昨天……是故意那么说的吗?”李瑶光左手摩挲着茶杯上的裂痕,试探着问道。 “不是。”段书瑞言简意赅地说道。 “……你开玩笑的吧?你应该知道,她与你并不合适。” 段书瑞叹了一口气,直视着她的眼睛说道:“你非要我把话说的这么直接吗?我不喜欢你,我喜欢的另有他人。那个人是怎样的,你也看到了。” 尽管早已知晓答案,但听他亲口说出答案的那一瞬,她还是觉得自己的心很冷。 她的希望像是一只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心中的温度也随之急剧下降,直降到冰点以下。 “你对我……可曾有过半点温情?”她嘴唇颤抖着问出这句话,感觉浑身如坠冰窟。 他嘴唇一颤,没有直接回答。 “穿杨,带李姑娘去院子里转一圈。”段书瑞目光复杂地看着她,“你回来后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李瑶光不解其意,但还是跟着穿杨乖乖出去了。 没过多久,两人就回来了。 “如何,看到什么了吗?” “我只看到一棵桃树。” “桃园三结义的故事听说过吧?”段书瑞推给她一杯茶。 “……听说过。” “李姑娘,择日不如撞日,你若是看得起在下,咱们今天就可以结拜为兄妹。今后你若是需要帮助,在下也可以略尽绵薄之力。”段书瑞诚恳道。 “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意,还想和我……结为兄妹?”李瑶光目瞪口呆地问道。 “有何不可?你的性子并不坏,又深明家国大义,我家中也没有其他兄弟姐妹。”段书瑞看到她诧异的神情,忍不住笑了。 空气中一片死寂。 “有时候我真想撬开你的脑子,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李瑶光咬牙切齿道。 第276章 不同寻常 段书瑞隐藏在袍袖下的手微微一抖。 李瑶光没有再说话,她一边用贪婪的目光打量着面前的人,一边琢磨着他方才说过的话。 “说那么多冠冕堂皇的话,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放不下那个‘爱人’吧?” 段书瑞翻书的手指略微一顿。 “看来你是真的很喜欢她啊。她叫什么来着,让我想想……”李瑶光沉吟道,脑海中灵光一闪,“昨天那个小娘子,是叫幼薇,对吧?” 段书瑞冷漠道:“围猎那天……你果然都听到了。” 李瑶光不置可否,她勾起自己的一缕发辫玩了玩,装作无意地问道:“你老实告诉我,如果你没有遇到她,现在还是单身状态……你还愿意和我一起离开吗?” 闻言,段书瑞有片刻怔愣,他垂下浓密的眼睫,一语不发。 李瑶光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不要动她,这是我对你最后的警告。”段书瑞终于从那笑容里悟出些什么,冷冷说道。 “我可以把玉佩还给你,也可以不逼你成亲。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说着,她俯身到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不可能。”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李瑶光怒极反笑,她的耐心终于告罄,伸手扳起他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她这一下实是迅捷无伦,穿杨根本来不及施救。段书瑞感觉按在自己下巴底下的手指没有再使力,犹豫了一下,抬手制止穿杨的动作。 “你应该知道,我若是想得到你,有各种各样的办法。比如,让圣人赐婚……”讲到后面,她的声音愈发低沉,宛如鬼魅。 段书瑞的脸彻底沉了下去,直视着她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声冷如冰:“别逼我恨你。” 李瑶光与他对视片刻,目光终究还是软了下来。她站起身来,拿起一旁的披风,“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在我出征前,你最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说着,她系好披风,又狠狠剜了他一眼,扬长而去。 待她走后,穿杨才低声说道:“公子,李瑶光她……实在是太嚣张了。” 段书瑞一语不发,半晌,幽幽叹了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他要直面内心的恐惧,尽快把婚事提上议程! 平静的日子是那样短暂,他本以为可以安稳地度过一个假期,却在假期的最后一天收到了一封信件。 这封信是高明哲写的,让他三日后启程,去汴州协助当地官员处理一起重大案件。 汴州隶属于河南道,距离长安不算太远,但一路群山环抱,响马众多,凶险无比,再加上还要联合当地官员一同查案,一来二去,少说都要花上一个月时间。 大理寺跨省办案的例子不在少数,尤其是一些涉及到官员贪污、连环杀人的重大案件,若地方司法机构难以公正处理,致使案件引起朝廷高度关注,大理寺就会派遣官员前往当地。凭借大理寺的职权,以及朝廷下发的文牒,他可以调用当地资源协助办案。 这明明是一个证明才干的好机会,他左思右想,却觉得这封信处处透露着诡异。 这么大的一块蛋糕,凭什么落在他头上?换言之,他到大理寺不过一年有余,林江、杜聪等前辈哪一个不比他经验丰富?凭什么高明哲要派自己这个新人去? 但自己必须得去,这个与自己年底的“绩效考核”息息相关,只要自己能圆满完成任务,升职加薪指日可待。 可是,这一去就是数月之久…… 他有些舍不得他那未过门的妻子。 正自胡思乱想之际,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听到那富有节奏、只叩三下就停的敲门声,段书瑞心下了然,唇边也绽开一抹温莲。他拦住穿杨,亲自去开门。 大门刚一打开,鱼幼薇就纵身一跃,投入他怀里。她将脑袋深深埋入他怀中,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的气息,不安地用脑袋蹭着他。 段书瑞愣住了,他用眼神示意穿杨关门,反手搂住她,柔声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怀里的人一声不吭,只是紧紧地搂住他,力度之大,简直像是要把他嵌入身体里。 他这才察觉到一丝不对,轻轻捧起她的脸,发现她眼眶泛红,显然是刚哭过一场。 “是不是又和你阿娘吵架了?”段书瑞轻抚着她的脊背,安抚道,“哎呀,母女俩哪里有什么隔夜仇,把话说开了就好了。” 鱼幼薇清了一下嗓子,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平静些:“我今晚可以住在你这里吗?我……不太想回去。” 换作之前,段书瑞不会拒绝她。 但今天,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试探着问道:“你今天出门以前……有告诉你阿娘要去哪里吗?” 鱼幼薇涩声道:“我说了,我要去颖儿家借住一晚。” 说着,她舔了舔嘴唇,抬起头与他对视,眼底的悲痛满得快要溢出来,“为什么我们彼此倾心……每次见面,却总感觉是在偷情?为什么我们做什么都得小心翼翼的?”她的喉咙里溢出一丝呜咽,显然在忍受着莫大的痛苦。 段书瑞心中一酸,他轻轻抚摸她的头发,郑重其事地说道:“是我不好,没有给你你想要的安全感。你放心,我回来后一定亲自上门,向鱼夫人提亲,求她将你许配给我。” 明明是期盼已久的好消息,她听到后却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高兴。 她一直都是知道的。他们的爱情说好听点叫“惊天动地”,说难听点就是“违背常理”,很难为世人所接受。 段书瑞见她没有搭话,接着说下去:“只是……以咱俩之前的关系,现在突然捅破篓子,你阿娘可能有些接受不了。我……” 他话还没说完,怀里的人就用力勾下他的脖子,狠狠吻住他的唇瓣,她这一下属实用力,两人的牙齿都磕到一起。 一旁的穿杨见了,赶忙快步走开,识趣地向自己房间走去。 段书瑞紧紧搂住她的腰,用力加深了这个吻。两人站在院中唇齿交缠,耳鬓厮磨,谁也不愿停下来。 没过多久,天空开始下雨——今年的第一场春雨终于来了。 第277章 告别前夜 雨水极寒,浇在身上却像是烫的。段书瑞将怀里的人抵在墙上,耳畔传来雨打树叶的声音,但那不重要,所有的声音落在耳里都是支离破碎的,唯一完整的只有彼此的喘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段书瑞终于找回一点残存的理智,喘息着和鱼幼薇分开一点距离。 他脱下外袍,盖在她身上,伸手将人打横抱起,柔声道:“别难过了,有我在呢。你先进屋里休息一会儿,我让小曹给你烧些热水,一会儿泡个热水澡。” “……嗯,好。”鱼幼薇点了点头,伸手抓住他的衣襟,在他怀里缩成一团。 …… 沐浴完毕,鱼幼薇穿着一身宽松的浴衣出来了。她头上的钗环早已卸下,一头乌丝服帖地顺在背后,脸上的泪痕已被洗净,只是脸色还有些苍白,像一朵刚被暴雨摧残过的芙蓉花。 看到这样的她,段书瑞喉头一动,浑身直发紧,差点把想说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 一想到她穿着自己的睡衣,睡在自己的床上,他的思绪就不受控制,短短片刻就萌生出许多绮念。 偏偏眼前的美人还没有半点自觉,紧挨着他在床边坐下,还伸手勾了一下他的手指。 温香软玉在侧,想当正人君子太难了! 段书瑞轻咳一声,倒了一杯热茶,推到她面前,“好些了吗?喝杯热茶,和我好好聊聊吧。” 鱼幼薇轻轻点头,捧起热茶,没有说话。 “幼薇,无论前路多坎坷,我们一起走下去好吗?我真的很喜欢你,也很想马上娶你过门,只是……有些事欲速则不达,你明白么?” 鱼幼薇抬起头,望向他黑亮的眼眸,看到里面翻涌不息的爱意,她莫名安心下来,勾起嘴角,“嗯。” “三日后我要动身前往汴州办案,可能要一两个月才能回来……但请你相信我,我回来后一定亲自上门,向你阿娘提亲。” “在此之前,我俩的关系……请你对她保密,坦白的事交给我来好么?” 鱼幼薇刚刚勾起的嘴角倏地落下了。她眼神空洞地望着他,喃喃道:“你……要离开我?” 看到她六神无主的样子,段书瑞心疼坏了,赶紧把白天收到的信件递给她,解释道:“真的是公务派遣,不是别的什么事……你看,物证就在这里呢。” 鱼幼薇接过信一看,明白此人所讲并非虚言。她依偎进他怀里,他身上的暖意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她紧绷的神经瞬间放松下来。 “对不起,今天的我……有点冲动了。” “你我之间,永远不用说‘谢谢’和‘对不起’。”段书瑞搂住她,柔声说道。 “不知为什么,从灯会回来后,我的心里就一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总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她嘀咕着,声音越来越小。 电光火石间,段书瑞的脑海中闪过李瑶光说过的话,还有她那明显不怀好意的眼神,搂在鱼幼薇肩上的手一顿。他沉吟片刻,说道:“留你们母女俩在家,我始终不放心。李瑶光一向诡计多端,我担心她会趁我不在,搞一些小动作。我得给你们留后手才行。” 鱼幼薇隐隐猜到了他的意思,点点头。回忆起李瑶光看她的眼神,她仍心有余悸。 那不是什么友善的眼神,那是豺狼虎豹在面对猎物时才会露出的眼神。 “好了。天色不早了,你早点歇息吧,我去穿杨那里……” 鱼幼薇不满地拉住他的衣角,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为什么要一个男人陪你?我要和你睡一间房!”说着仍觉得不满意,又补充了一句,“还要睡一张床!” 段书瑞先是一愣,随即感觉自己快炸了,他轻咳一声,刚准备发表长篇大论,就被人一把拽了下来,狠狠按在床上。下一秒,朝思暮想的人就跨坐上来,双手不老实地在他身上游走,最后停留在他腰间的衣带上。 他一个激灵,终于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按住她的手。 “你不是决心要娶我吗?有没有那一纸婚约都是一样的吧?你一走就是几个月,我们提前洞房又有何不可?”她用力往他身上一压,“还是说……你不想要我?” 女子的心思本来就比男子细腻,经历了这么多,她也明白了许多。 面前这人一直和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两人迟迟没有跨越最后一道红线,是因为他给她留了一条退路。 她最大的梦魇,是一幅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的画面——漫天大雪中,他一直朝前走,无论她如何呼喝都不肯回头。最后,他终于肯回头,微笑着凝视她,遥遥指向她身后,那意思是:“回头吧,你还有退路。”而他的前方是悬崖绝壁,万丈深渊,一眼望不到底。 想到这里,鱼幼薇的眼眶又是一红,不由得加重了语气,“你不是喜欢我吗,为什么不肯给我?” 身下的人按住她的肩膀,将她搂入怀中。 “……你再说一句‘我不想要你’呢?”段书瑞哑声道,将人搂进怀里,怜惜地亲吻着她的耳垂,“傻瓜,你真的以为我对你……仅仅只是喜欢吗?” “你才傻,你这样……不难受吗?”她亲了一下他的下巴,低声道:“要不,我用手帮你……” 霎时间,身边的男人不吭声了。 鱼幼薇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一把压在身下,热切的吻如同暴雨一般劈头盖脸地落了下来。她的脑子里空白一片,身体也坠入无边的黑夜。 翌日,她醒来时,发现身边已经空了。 虽然知道此人只是当值去了,她的心里仍有些隐秘的失落。突然,她眼角余光瞟到枕头下压着一件白色的物件,忙伸手取出来。那是一封信,想来是段书瑞留给她的。 信上写着短短的一行字——“去去就回,勿念。情长纸短,不尽依依”,落款是简洁有力的三个字——“致吾妻”。 她的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 第278章 风雨欲来 鱼幼薇在信纸上印下一吻,将其搂入怀中,又躺了回去。 空气中仍残留着一丝暧昧的气息,还有一丝淡淡的檀香——那是独属于段书瑞的味道。 想起昨夜两人做的事情,她整个身子蓦地一僵,脸庞迅速烧红。她捂着被子翻腾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什么,忙解开自己的衣裳一看,发现瓷白的肌肤上没有一点红痕,面上又是一热。 嗯,她家先生向来百忍成钢。他有这样的定力,想来做什么都是会成功的。 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她慢腾腾地起身,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披着他的睡衣。她不好意思地拿衣服捂了把脸,做贼似的踮脚下床。 书桌上放着一沓折好的衣服,已经被人用皂角洗净,用火烤干——正是她昨天穿的那身衣服。 怎么办,她好像每一天都比昨天更喜欢他一点。 鱼幼薇在屋子内溜达了一圈,眼尖地在笔筒里发现一把剪刀,她回头望向那件睡衣,眼底一亮。 …… 一个时辰后,鱼幼薇揣着一封信和一片衣角,蹦蹦跳跳地回家了。她没忘了上次的教训,特意等面上红潮散尽后才推开家门。 “阿娘,我回来啦!” 鱼母正站在鱼父的灵位前,背对着她,鱼幼薇看不到她的表情。不知为何,她莫名有些心虚。 “你昨晚……去哪儿了?”鱼母语气淡漠地问道,仍然没有转过身。 “昨天……我在颖儿家啊。” “是吗。”鱼母蓦地回过头来,声冷如冰:“鱼幼薇,你真把你娘当傻子吗?” 鱼幼薇心里咯噔一声,面上仍是波澜不惊,“女儿不明白阿娘在说什么。” “你昨天……没有去哪个男人家过夜吧。”鱼母压抑着怒火问道。 鱼幼薇心头一震,下意识就想反驳,但还是硬生生忍住了,改口道:“母亲,女儿是您怀胎十月生的,女儿是怎样的人,您还不了解吗?您这般无凭无据地诋毁女儿,可知女儿心里也是会痛的?” 鱼母愣住了,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来,按住鱼幼薇的肩膀,不由分说地挑开她的衣襟,开始细细察看。过了一会儿,她才松了一口气,默不作声地放开女儿。 “幼薇,母亲自然是希望你能觅得一个如意郎君。但在此之前,你得守好自己的清白才是啊。”鱼母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鱼幼薇身子一震,紧咬下唇,一言不发地进了自己房间,给门插上门闩。 她拿出袖子里的信和衣角,放在桌上看了很久很久,最后郑重其事地放入抽屉里锁好。 这是她最隐秘的心事,她一定要细细藏好。 谁知没过几天,她的秘密就被人发现了。 这天,鱼幼薇正在院子里看书。 “鱼幼薇,你过来一下。”鱼母的声音从她屋里传来,鱼幼薇连忙放下手上的书,麻溜地进屋。 “阿娘,发生什么事了?”她背负双手,讨好一笑。 “跪下!”鱼母伸手往面前的空地一指,怒吼道。她玉容惨淡,双目无神。 “我最后问你一遍,上元节那晚,你和谁待在一起?!” 鱼幼薇的心猛地一颤,强自镇定道:“颖儿。” “事到如今你还在骗我!”鱼母狂怒地一挥手,将两样东西掷到她面前,“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鱼幼薇低头一看,瞳孔大震——面前正是段书瑞写给她的信,和她偷偷裁下来的一片衣角。 奇怪,自己明明藏得好好的,怎么会被她发现? “很好奇我是怎么发现的,是吧?”鱼母哼笑道,“你打小就不爱给抽屉上锁,这两天却破天荒地锁上了,你在欲盖弥彰些什么?!” “您、您怎么能偷看我的隐私?!”鱼幼薇歪头一看——两个抽屉均被打开,地上乱七八糟地堆着东西。她不敢相信她娘会堂而皇之地撬锁,气得浑身发抖。 “若不是被我发现,你还打算隐瞒我多久?!”鱼母指着她的鼻头,气得浑身发抖,“你真当我看不出来这是谁的字迹吗?!” 她当然不会看不出这是谁的字迹,正因她能依稀辨认出来,才会更加怒不可遏。 “……即使您知道这是谁写的,那您怎么就能断言这信是写给我的呢?”鱼幼薇的双手死死抓住衣角,不甘示弱地回敬道。 “你还在狡辩!”鱼母拾起地上那片衣角,指着上面的图案说道,“你自己好好看看!” 鱼幼薇的脸色终于彻底惨白下去。 那片衣角上草草用绿色的丝线勾勒出一个图案——那是一节青竹。 “好啊!这就是我的好女儿!某人教出来的好弟子!” “阿娘,您消消气,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鱼幼薇嗫嚅道。 “你让我怎么冷静?一想到他一直以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潜伏在我们身边,暗中觊觎你,我就觉得……无比恶心!”鱼母气急败坏道。 听到那充满恶意的两个字,鱼幼薇嘴唇颤抖,眼神失焦,身形如风中柳絮,摇摇欲坠。 她终于明白了一个最可怕的事实——李瑶光也许更适合他。李瑶光能给他一个温暖的家,而自己不能! 李将军夫妇欣赏段书瑞的才华,认可他的人品,定会对他视如己出,体贴备至。 而自己这边…… 她垂下头,突然觉得很难过,难过之余还有深深的无力。李瑶光能给他许多,自己能给他什么呢? 鱼母见她没有做声,又进一步发问:“你自己说说,你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把头抬起来,说话!” 地上的人埋着头,似在沉思。 鱼幼薇毫无预兆地抬起头,哼笑道:“他不过略带我识了几个字,读了两句《论语》,也值得一提?没有他,我照样能把四书五经倒背如流!” “你少在这里给我贫嘴!”鱼母没料到平时一向乖巧的女儿竟然会和自己顶嘴,气得浑身抖如筛糠,“你老实交代,你们二人……有没有行那苟且之事?” “没有!他是端方君子,一直对我以礼相待!幼薇不是那种自甘堕落的人!” “好一个端方君子!表面上人模人样,背地里做出这样道德败坏的事!我看,不止你的书白读了,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母亲,我劝您慎言。”鱼幼薇的面容覆上一层寒霜,她抬起头,那狠戾的目光看得鱼母一阵心惊。 第279章 勇敢无畏 鱼母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说道:“你敢为了区区一个男人忤逆你的母亲?你还有何颜面去见你死去的父亲!” 鱼幼薇深吸一口气,悍然无惧地与她对视,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爱他,我也敬他!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是怎样的人,正因如此,我绝不允许任何人诋毁他!即使那个人是您!” “哼,好啊!”鱼母怒极反笑,她一把将鱼幼薇从地上拽起来,重重扔到鱼父的灵位前,声嘶力竭道,“我要你亲口告诉你父亲,说你错了!” “我没错!”鱼幼薇梗着脖子道,“大唐律法规定,女子十五岁即可成亲,我已年满十七了,有权选择自己的爱人!” “至于身份,他现在是大理寺主簿,我是崇义坊一间茶肆的茶博士!我们情投意合,为何不能在一起?!” 她这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鱼母给她驳得哑口无言。她连做几次深呼吸,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放肆!” 她冷笑着说道:“你真以为我有这么好糊弄?你既然提到律法,我就和你好好讲一讲!” “唐律规定,婚姻需要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就是说,我不同意你俩在一起,你俩偷偷摸摸厮混,是为野合!” 听到这一番话,鱼幼薇的一颗心彻底沉入谷底。 她当然了解她的先生,正因为如此,才知道他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他顾惜她的名声,如果鱼母不同意的话,他们永远不能结为夫妻! 她跪了半晌,涩声道:“他没错,我也没错!错的是陈规陋俗,世俗偏见!” “您不许我嫁给他,我终生不嫁就是了!反正我心中只有他一人!” 鱼母气疯了,从面前的桌案上拿起一把戒尺,喊道:“手伸出来!” 鱼幼薇丝毫不惧那把粗粝的戒尺,高举双手,露出白嫩的掌心。鱼母心下有些不忍,她喝问道:“你认不认错?” “我没错!”鱼幼薇坚定道。 鱼母银牙紧咬,拿起戒尺往她手心抽了下去——她这一击只用了五成力,为的就是逼女儿改口。 “啪——!”鱼幼薇痛得一阵瑟缩,她咬紧牙关强忍着,不肯示弱。 “我再问你一遍,你改不改?!”鱼母盯着她,神色晦暗不明。 “我没错!”她仍是那一句。 “你不认错,我就打到你认错为止!”鱼母又扬起戒尺,这一次却用足十成的力道。戒尺砸得很重,每一下都发出一声皮开肉绽的闷声。 没过多久,鱼幼薇的额角密密麻麻的布满冷汗,脸色也变得愈发苍白。但她的脊背始终挺得直直的,远远望去就像一根宁折不弯的翠竹。她的目光平视着前方,始终不愿低头。 她的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痛意,却死死咬着下唇,不肯发出一声,背上的衣服早已湿透。 不知道过了多久,鱼母才气喘吁吁地停手,她低头一看,发现鱼幼薇的手心全是血痕,但她依然未出一声。 “你……你这么做值得吗?那个男人,值得你为他做到这个地步吗?!”鱼母厉声道。 鱼幼薇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她的视线已经模糊,面色痛苦地说道:“阿娘,您知道吗?他对我……是真的很上心。” “我九岁时,有一天独自留在家里,那天您和阿耶赶集去了。我发了高烧,还是他及时赶到,背着我去了医馆。” “我十四岁时,孤身一人在外游学,寄了家书回来,只有他给我写了回信。虽然有一封信被拦了回来……但我知道他心里有我。” 鱼母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她本以为女儿迷恋上段书瑞是一时鬼迷心窍,没想到她竟对此人情根深种!在她的认知里,这样的感情过于匪夷所思,她实在……勘不破。 鱼幼薇又接着说下去,她的嘴唇越来越苍白,声音也越来越低:“他知道我的一切喜好,了解我的心有不甘,陪着我度过冗长岁月……你们总爱强迫我做许多我不喜欢的事情,而他从来不会强迫我……你们只能听到我说话的声音,而只有他,能听到我心里的声音……” “你别说了!节约点体力吧!”鱼母抬手制止道,眼底已泛起泪花。 鱼幼薇没有理会她,自顾自地说下去,“遇见他之前,我从未渴望过婚姻。而现在,我乐意拥抱婚姻……”话音刚落,她的身子如断线的风筝一般,斜斜栽倒在地上。 …… 鱼幼薇彻底恢复意识之时,已经是两日之后了。 她一睁开眼睛,便看到鱼母坐在床边,神色复杂地注视着自己。 鱼母看上去憔悴了许多,也苍老了许多,但终究没有再责罚她。她一言不发地盯着女儿,目光里沉淀着哀伤和自责。 鱼幼薇心下一痛,她挣扎着坐起来,突然察觉到手心传来一阵冰凉,低头一看,早已有人为她涂好药膏。她胸口又是一酸,此情此景,当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鱼母神色一变,“腾”地站起来,怒气冲冲地去开门。 只有鱼幼薇知道,来者并不是段书瑞。这个点,他肯定早就离开长安了。 幸亏不是他,她死也不愿让他看到她现在的样子。 鱼幼薇浑身虚弱,但还是撑着一口气站起来,披上外衣,走到门边,想看看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究竟是谁。 门外站着一位身材颀长、眉目如画的公子,他的手上握着一把折扇。 看到他的脸,鱼幼薇微微一愣。 不知为何,这人脸上的笑容算不上正经,却有种让人安心的魔力。 这位风流佳公子看到她,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在下崔景信,见过二位娘子。”话音刚落,他的身后又窜出一道身影,不是崔颖又是谁? “薇薇,好久不见了,有没有想我……”崔颖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鱼幼薇憔悴的模样,忙住口不言。 “二位既是幼薇的朋友,便请进来一叙。”鱼母心知这两位不会无故拜访,侧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崔景信拱手行礼,向鱼幼薇粲然一笑,率先走了进去。 第280章 未雨绸缪 “鱼夫人,崔某一个男子,贸然上门拜访实在不妥,但这并非在下本意,还望夫人海涵。眼下有一件刻不容缓的事要禀告给夫人。”崔景信拱手说道。 鱼母见此人相貌俊秀,彬彬有礼,当下温言道:“崔公子不必挂怀,请说吧。” “这件事说来话长,因此只能长话短说。”崔景信微微一笑,没有理会崔颖投来的白眼,径自说了下去,“不瞒夫人,在下眼下在大理寺当值,消息到底比旁人灵通些。夫人可知,最近京城并不太平?” 鱼母看他一脸正色,心下已信了个八九分,忙追问道:“此话怎讲?” “最近,长安出现一个丧心病狂的采花贼,此人武功高强,轻功更是一流,总能躲过夜晚的巡防官兵,偷偷潜入别人家中,不少娘子惨遭此人毒手……也是我大理寺无能,至今未能捕获此人……” 鱼母听了,吓得脸色苍白。 “不过夫人不必担心,之前是段兄全权负责此案,他熟知此人犯案规律,已经安排兄弟我准备了后手。”崔景信一摇折扇,“我已经请了一队家将,估摸着很快就会来夫人家里,还望二位接应一下。” “这、这怎么好意思……”鱼母有些手足无措。崔景信这一番话信息量实在是太大了,她来不及消化。 崔景信看着她,一双桃花眼里蕴着浅淡的笑意。他没有再说话,而是留时间给她慢慢消化。 “崔公子,你说……之前这事是段公子在负责……是、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吗?” “正是。他眼下虽然不在京城,但却一直心系二位娘子的安全。”崔景信面色平静地说道。 鱼母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她昨天虽然说了一堆狠话,但到底还记着段书瑞这些年对她们母女俩的恩情。 平心而论,真情也好,假意也罢,他终归是付出了实际行动,总好过那些只会说大话的人。这些年没有他隔三差五的援助,她们母女俩的日子不可能过得这样滋润。 理智上是明白的,但她始终越不过心里那道坎。 崔景信温声说道:“鱼夫人不必担心,这队家将由一队女子组成,乃是在下特意为二位挑选的,个个身手敏捷,全是练家子。 ” “至于费用问题,鱼夫人就更不用担心了。”崔景信一摇折扇,遮住下半张脸,只留一双含情眼在外,“段兄和我私交甚笃,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何况,他已经提前预支给我酬劳了。” 鱼母有些怔愣,半晌,她才涩声道:“劳烦崔公子,替我向他道谢。” “那是自然。我办事,夫人只管放心!”崔景信趁她低头的间隙,向鱼幼薇挤眉弄眼,后者不禁莞尔。 “哦,对了。瞧我这记性!竟然还忘了一件大事!”崔景信用折扇敲了一下脑袋,一脸愧色。 说着,他不等鱼母发问,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摆在桌子上。 鱼母看清楚后桌上的东西后,顿时瞳孔大震。 那是一把小巧的团扇,看上去平平无奇,和普通团扇没什么区别。 她拿起团扇,细细一看,才发现其中的玄机——有图案的那一面用细线绣着两只双宿双飞的鸿雁,图案的右侧题了两行诗。 “洪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鱼母心细如发,未出阁时也读过一些书本子,自然知晓鸿雁所表示的含义。 “段兄嘱咐在下,务必要将此物带到二位娘子面前。”崔景信笑着说道。 鱼幼薇早已看到那两只鸿雁,胸口一阵悸动,眼眶一红,两行清泪无声滑落。她慌忙抬起手背去擦拭,手掌一翻,崔家两兄妹都看到她手心狰狞的伤痕,均是一怔。 “好了,天色不早了,我的话也带到了,便不叨扰夫人了。”崔景信缓缓起身,伸手制止鱼母的动作,“夫人不必相送,送客之事,还是交给幼薇这个小辈吧。”说着,他看了一眼鱼幼薇,后者心领神会,忙带着二人往屋外走去。 一直走到门口,确定鱼母听不到他们的对话,崔景信才开口道:“你这丫头也真是的。你就不知道向你阿娘服个软,等她脾气好点了,再和她和盘托出吗?他要是看到你如今的模样,该有多心疼啊。” 鱼幼薇一声不吭,崔景信说的,她又何尝不知? 但是她柔弱外表下潜藏着的,乃是一把铮铮铁骨。她可以容许别人辱骂自己,但绝对不能允许任何人说一句段书瑞的不是。他的品行本就无可指摘,旁人凭什么敢肆意诋毁他,无端诬陷他?! “你啊你,不愧是他一手带出来的,脾气也和他一样倔!”崔景信用折扇轻点她的额头,又拉了一把磨磨蹭蹭的崔颖,低声道,“方才我说的话可得好好记住,知道吗?” 鱼幼薇点点头,一脸感激地看着他。 崔景信勾起嘴角,揉了一把崔颖的脑袋,“小妹,有话说话,没话告辞!” 崔颖的眼底有些泛红。她看着鱼幼薇,目光中充满心疼,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安慰她。 “颖儿,别为我难过啦。今天就先和你二哥回去吧,咱们改日再聊,你知道该上哪儿找我,不是吗?”鱼幼薇轻轻拉住挚友的手,微笑着说道。 崔颖轻轻摩挲她的手背,说道:“那你好好休息,我改天再来看你。” …… 因为手心的伤痕一直没好,表演茶艺的重担只能落在别人肩上。鱼幼薇经营了一段时间的茶肆,她口才极佳,聪明健谈,积累下不少人脉,很快就有人毛遂自荐。 云烟小筑门口人满为患。 “各位父老乡亲,我理解你们激动的心情,但秩序咱们还是要遵守的,大家一个一个来好么?”鱼幼薇强忍住额头的汗水,坐在一张椅子上,赔笑道。 周围的乡邻们早已和鱼幼薇打成一片——不为别的,在这附近居住的人,有哪一位没有喝过她家的茶水?有时候口渴了又忘了带钱,只消和掌柜说一声,数额不大的基本都能赊账。 朝夕相处了这么久,他们多多少少了解这位鱼娘子,知道她人美心善。当她把那双晶莹澄澈的美目转向他们时,他们都把她当作一位仙女。是了!若不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哪里能拥有这样一副绝美容颜,这样一副菩萨心肠? 因此,当鱼幼薇提出想要“招募茶博士”的要求时,这条街上几乎可以说是一呼百应。 *出自杜甫的《天末怀李白》。 第281章 天降神兵 “鱼娘子,您看看我行不行啊?”在周围人的一片哄笑声中,一名相貌平平的男子挠着脑袋走了出来,他是典型的“脑袋大脖子粗”长相,偏生四肢又生得细瘦,看上去极不协调。看到他的样子,人群中传来不少取笑声。 “哎哟!这位小兄弟又是打哪儿来的?” “瞧他这细胳膊细腿的样子,怕是连烧水的铜壶都拎不动吧!还是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 “哎哎,大家注意礼貌用语、礼貌用语啊!”鱼幼薇连连摆手。她看向面前的男子,笑着说道,“想来应聘可以,你需要先通过我的测验才行。” …… 鱼幼薇本来以为在这偌大的长安城里,筛选出一个茶博士应该不是什么难题。结果一周过去,还是没有寻觅到合适的人选。 为了挑出堪当重任的人,她足足设计了三道关卡——茶叶选品、制茶、煎茶。第三道关卡暂且不提,光是能通过前两道的人就寥寥无几。 罗兰知道了这件事,一改往日淡漠的性子,将鱼幼薇取笑了一番。 “你这丫头,不过请一个茶博士,犯得着设计重重关卡吗,又不是审犯人!”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说道。 “可是,这都是您教我的啊!我只不过是依样葫芦画瓢,有什么不对吗?”鱼幼薇将头抵在她肩膀上,委屈巴巴地问道。 “幼薇,你可是我手把手带出来的传人。我说句不客气的话,你的水平,以及在茶艺方面的资质,放眼全长安都找不出第二个来。” 鱼幼薇的双目一亮。 “这样吧,你这几天先好好休息,我来帮你撑撑场面如何?”罗兰笑盈盈地看着她。 “这怎么行!您可是世家贵女……” “你再说半个字我真的走了啊。” “行行行!徒儿真是求之不得!”鱼幼薇一把拥住她,埋头到她怀里撒娇。 罗兰先是一愣,旋即面无表情地摸摸她的头,白皙的耳尖却泛起一层薄红。 罗兰在洛阳就享有“茶娘子”的美誉,她入驻云烟小筑后,每日的客流量不减反增,可把鱼幼薇高兴坏了。 这天,鱼幼薇清点完营业额,刚准备关铺子回家,却看到不起眼的角落里坐着一道人影。不知为何,这道背影总给人一种熟悉的感觉。背影的主人是一位女子,头戴帷帽,叫人看不清她的真实面貌。 “这位客人,我们要打烊了,您……”鱼幼薇话还没说完,女子就“噌”的一声站起来,匆匆放下几枚铜板,绕过她离开了。 鱼幼薇望着那道背影,怔住了。她本以为这名女子是李瑶光,但看身形,此人又比李瑶光还高半个头。那么,她究竟是谁呢? 她的疑问很快就得到了验证。 傍晚,鱼幼薇正和鱼母坐在院子里乘凉——经过短时间的冷战,双方陷入了一种胶着状态,彼此都心照不宣地不提某事。鱼幼薇虽然心中伤痛,但她隐隐察觉到母亲态度的松动,决定等她家那位回来再说。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母女俩对视一眼,均看到了对方眼底的惊讶:“这个时间点了,还有谁会来登门拜访?” 鱼母拦住鱼幼薇,蹑手蹑脚地去开门。她轻轻趴在门边,沉声道:“你找谁?” 门外陷入片刻安静,过了一会儿,响起一个低沉的女声:“在下叶安歌,奉崔景信公子之命,前来保护二位的安全。” 鱼母将信将疑,但还是将门打开一条缝隙,退后两步站定。这时,门板上倏地多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随后大门被人从外面一把推开,一个身量修长的女子跨进门槛。 鱼幼薇此时已走到门边,她的目光一接触到那名女子,便很难移开了。她在心里发出无声惊叹——“多么英姿飒爽的娘子!”要知道,她鲜少见到这样的娘子。 女子拱手说道:“在下叶安歌,率领八位家将前来保护夫人和小姐的安全。二位若是有什么差遣,只管吩咐就是。” 她的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挺直的驼峰鼻为她的面容增添几分凌厉。她的五官端正大气,尤其是那双明亮的眼睛,透着不容小觑的坚决。 鱼幼薇看到这张脸,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哇,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帅气的女子!活脱脱就是个女将军! 叶安歌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向她微微一笑,鱼幼薇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更快了。 在得到鱼母同意后,叶安歌带着八名整齐有序的家卫进了院子,她简单地做了几个手势,家卫们瞬间心领神会,开始行动——其中四人分别去往院子里东西南北四个方位,余下四人则走进屋里,守住屋内四角。 叶安歌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子从容的劲儿,鱼幼薇忍不住为之倾倒。她慢吞吞走到叶安歌身边,由衷赞叹道:“叶姐姐,你好俊啊!你今年多大了?家在哪里住呢?以后还有机会再见到你吗?” 叶安歌看着这个个头才到自己肩膀的小丫头,轻笑一声,避重就轻地说道:“当然可以啊。” 鱼幼薇面上一热,忙轻咳一声,低声问道:“叶姐姐,崔公子派你们来,是为了提防李瑶光吗?” “没错。在下隶属于叶家将,叶家如今的家主,正是崔公子的生母叶瑾然。” 鱼幼薇没想到其中竟有这么深的渊源,一时间呆住了。 “这次行动的主要目标……正是当今安南节度使——李瑶光。此人性格偏激,蛮横泼辣,身手矫健……”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对着鱼幼薇莞尔一笑,“不过你放心,我会保护好你的。” 鱼幼薇心跳加速,面上又是一阵燥热。她舔了舔嘴唇,脑海里涌现出一张冷俊的面容,不由得对远在千里之外的某人生出一丝愧疚。 正在厢房中查看卷宗的段书瑞一连打了三个喷嚏。他皱眉环顾四周,莫名感到一丝危机感,忙裹紧了身上的薄氅。 第282章 不速之客 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李瑶光都没有出现。鱼幼薇虽然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但仍然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她估摸着时间,距离段书瑞离开已经过去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了。 她很想给他寄信,告诉他自己是多么想念他,想知道他是否有按时吃饭、规律作息,但她不能。 大理寺是大唐司法审判的核心机构,其审判活动不仅关乎个人的生死荣辱,更关乎整个社会的法治秩序。为了防止打草惊蛇、走漏风声,每一次行动的策划都具有高度保密性。且不说她不知道段书瑞住在哪里,就算她知道,她也不会贸然写信去打扰他。 她知道他寒窗苦读十余载的不易,也知道他有多么珍惜这份职事,不想因为一点儿女私情而扰乱他的心绪,影响他查案。 更重要的是,她自己也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呢。她的新书已经进入收尾阶段了,原定的篇幅是五十万字,现在已经完成四十万字了。她仔细梳理了一下剧情,发现故事已经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阶段,需要打起精神,认真应对才是。 她不想草率收尾,让一直追随着她的读者们失望。 叶安歌将她们照看得很好,她虽然和母女俩相谈甚欢,但一直恪守着自己的本分,从不和她们在一张桌子上用餐,也不肯进屋歇息。最后,还是在鱼幼薇的软磨硬泡下,她才愿意睡在亭子里。 鱼幼薇的日子过得平淡如水,丝毫掀不起一点波澜。但这份平静始终没有持续太久。 这天晚上,叶安歌如往常一样在鱼家门口守夜。此时正值宵禁,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只偶尔经过一小队巡逻的官兵。此时一队官兵刚离开,大街上空荡荡的,只隐隐听到一阵风声,伴随着几声凄厉的鸟叫。 突然,叶安歌没来由地感觉到一阵危机感,耳边传来一阵衣袍拂动的“沙沙”声,她骤然抬头,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眸。 不远处的红衣女子丝毫不惧巡防官兵,双手环抱胸前,意态闲适,徐徐走来。 “李瑶光!”叶安歌的这一声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她的手按在剑柄上,手背上青筋暴起。 李瑶光掀起唇角,随手挑起一缕发辫玩了玩,笑着问道:“你是谁啊?我找的是这家的主人,你是吗?”语气轻蔑,显然没把她放在眼里。 叶安歌长眉一拧,就想拔剑,门内却传来了一个悦耳的声音:“叶姐姐,发生什么事了?”紧接着,大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李瑶光眉头一挑,露出一抹戏谑的笑容,叶安歌则紧皱眉头,待要出声提醒屋里的人不要出来,已然来不及。 下一刻,鱼幼薇缓缓走了出来,她看到李瑶光,心尖没来由的一颤。但她很快强压下内心的恐惧,神色淡漠地与她对视。 “来者是客,小娘子不请我进去坐坐吗?”李瑶光笑道。 “李姑娘,非是我不想理你,只是我家郎君再三叮嘱我,叫我不要与你搭话。”鱼幼薇面色平静。 听到那个称呼,李瑶光的眉头狠狠一跳,脸上瞬间笼上一层阴云,沉声道:“他一直有事瞒着你,你就不想知道吗?” 鱼幼薇的身形一僵。 “你看,我身上并未携带任何武器,不信可以让你旁边这位为我搜身。”李瑶光摊开双手,一脸无辜。 “鱼娘子,此人阴险狡诈,纵使没带武器也……”叶安歌拱手说道。 李瑶光冷哼一声,抬手指向她,怒叱道:“你算什么东西,胆敢这样和我说话!你知道惹怒我的下场是什么吗?!” “在下乃叶家将副统领——叶安歌!”叶安歌朗声说道,“在下五岁丧父,七岁丧母,身若浮萍,上无八十老母,下无待哺婴儿,不惧姑娘威胁。” 鱼幼薇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眼神中满是心疼。李瑶光看到此人身上的傲然正气,也是微微一怔。 不过叶安歌如果和崔家有联系的话,她就得多考量一下了…… “……我把话说完就走,绝对不会多留,如何?”李瑶光看向鱼幼薇。 鱼幼薇沉吟片刻,点头道:“李姑娘是将军,想来不会食言,便请进来吧。” 李瑶光勾起嘴角,身形如电,下一刻就出现在院子里。她翘着二郎腿坐下,笑着问道:“有茶水吗?我一路走来有些渴了。” 鱼幼薇嘴唇一抿,犹疑片刻,还是倒了一杯茶,放在她面前的小几上。 叶安歌大步走了过来,手执一根蜡烛,横在二人面前,随后弯腰将蜡烛放在二人面前的小几上。两人都是一愣,不知她此举是何用意。 “呛——”的一声,叶安歌腰间的长剑已然出鞘,她左手抓着剑鞘,右手执剑,倏地翻转剑柄,一阵劲风急急扫去,目标正是李瑶光。后者微微仰头,轻轻松松地避了过去,冷眼看着她。 叶安歌抬剑指向蜡烛,剑尖在距离蜡烛不到一寸的距离堪堪停下,声冷如冰:“这根蜡烛燃尽需要两个时辰,我只给你半个时辰的谈话时间,蜡烛一燃到四分之一的位置,我立马送客。” 说着,她背转身子,向后院走去。她在一棵槐树下站定——这个距离正好能看到二人的动向,但又不至于听到二人的对话。 李瑶光双目微眯,看向一旁的鱼幼薇,“他真是把你宝贝得紧啊。” 鱼幼薇默不作声。 李瑶光慢悠悠地说道:“修竹看你年纪小,对你隐瞒了许多事情,这一点你肯定知晓。恋人之间最重要的就是信任,你明明知道他没有做到这一点,为什么还愿意和他在一起?” “李姑娘,我和他十余年的交情,不是你三言两语就可以挑拨离间的。” 闻言,李瑶光的眼底划过一丝狠戾,她的心中升腾起一股怒火。她气面前女子分明比她小上几岁,此时却敢从容不迫地与她对视,气自己一介将门之女,在某人眼里竟然比不上一个平民女子。但最让她气愤的,是她在鱼幼薇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那个男人明明远在千里之外,此时却跨越重重关隘,静静坐在她对面,透过另一双眼睛看着她——渊渟岳峙,散发着高山般静穆沉稳的架势。 第283章 万箭穿心 他总是那样坐怀不乱,自己使尽浑身解数,千般引诱,万般撩拨,始终不为所动。 想到这里,李瑶光有些烦躁地转动着手指上的碧玉扳指,冷言道:“你应该知道,他很缺乏安全感吧?” 鱼幼薇的心里毫无征兆地一痛,但面上仍是不为所动,冷冷地望着她,极力压下内心的恐惧。 “我很好奇,你这身板……能满足他吗?”李瑶光舔了舔嘴唇,一脸嘲讽地看着她。 李瑶光很小就浸淫在军营里,和一帮老油子混在一起,自然听过不少粗话,骂起人来更是得心应手。 不过,杀鸡焉用宰牛刀,对付眼前这个黄毛丫头,还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鱼幼薇深吸一口气,扶着桌案想要站起来,“李姑娘,我敬你是位将军,一直以礼相待,你若再出言不逊,就请离开吧!” 李瑶光嗤笑一声,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摁住鱼幼薇的肩膀,力道之大,简直像要将她的骨骼一寸寸捏碎。她声若寒冰:“坐下,别让我说第二遍。” 一条阴冷的毒蛇顺着鱼幼薇的脊背爬出她的衣领,眼看下一秒就要咬上她最脆弱的脖颈。她被后颈传来的刺骨寒意驱使着坐下,按在桌案上的手指不住颤抖。 “你不会真的以为,他找的这几个虾兵蟹将能拦住我吧?”李瑶光哈哈一笑。 “你这花骨朵般的小娘子,本应该找个和你年纪相仿的男子。哦,千万不要误会,我不是为你好,我是在为修竹考虑。” 鱼幼薇听到她一口一个“修竹”,叫得这般亲热,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火。 “你们应该,还没行过房事吧?” “你不用那样看着我,不用猜都知道,所谓的正人君子是不会在成亲前碰妻子的。你倒是忍耐得住,可他呢?你有切身为他着想过吗?” 鱼幼薇平静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痕。 “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明明已至而立之年,还看上你这么个……小娘子。” 李瑶光目光嫌恶地“啧”了一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指甲。 “他喜欢怎样的人是他的事,与你无关!”鱼幼薇咆哮道。 “你不是男人,自然不知道男人有多好这一口。你娘一日不答应,你们就这么耗着,你倒是无所谓,可他呢?你想过他心里有多煎熬吗?一边要自己纾解欲望,一边还要照顾你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住口!”鱼幼薇气得浑身发抖,身子前倾,抬手就想给她一耳光,却被她猛地抓住手腕,一时之间动弹不得。 二人僵持片刻,李瑶光猛一甩手,将鱼幼薇甩回座位上,目光里满是怨毒。 叶安歌看到这一幕,匆忙向这边赶来,行到半路却看到鱼幼薇乞求的目光,硬生生停住脚步。 那目光的意思是:“你不用担心,也不用过来,我自己能处理好。” 空气陷入一片死寂,院子里的两人都没说话。 虽然知道面前的人在用激将法,鱼幼薇还是气得怒不可遏。 她知道此人说话难听,但讲的都是事实。 她控制不住地想起那个缱绻的夜晚。 屋内的空气中弥漫着一丝雨后的气息,濡湿又清新,她像小兽一样依偎在他胸前,笨手笨脚地为他纾解欲望,却总是不得其法。 他的领口微微敞开,向后仰着头,死死咬着自己的手背,不发一声。这人明明难受得眉头紧皱,眼底泛红,在此分身乏术之际,却还要抽出时间安慰她。 红烛燃尽后,他将她搂到怀中,轻轻亲吻她的眼皮,以示抚慰。尽管他口口声声说这样就够了,可她知道他并没有尽兴。 她突然觉得自己很没用——他一直都在照顾她,可她却什么也不能为他做。 脑海中倏地出现那日灯会的情景。 他一看到自己出现,就紧紧搂住自己,还说了没头没脑的一番话,又是让自己不要离开他,又是质疑她对他的信任……他的内心,一定很缺乏安全感吧。 若是自己能及时察觉到他的反常,在他说出那句“我想带你去客栈”后,毅然决然地牵起他的手,强行将他带到客栈,身体力行地证明自己对他的感情……那该有多好! 一阵夜风吹来,她一个激灵,伸手一摸,发现自己的脸上已是濡湿一片。她强忍着内心的酸涩,想要开口,说她爱他。 可是……爱有什么用呢?不能用实际行动证明,光是动动嘴皮子……未免太苍白无力了些。 李瑶光审时度势,眼看着时机到了,又下了一剂猛药,“你到底知不知道,你会成为他人生中唯一的污点!” “你们俩的关系会被人诟病,有心之人一查便知你俩从前的关系,只要稍加利用,后果不堪设想……他寒窗苦读十余载,你就忍心让他多年心血付诸流水吗?!” 鱼幼薇脸色大变,全身发颤,她努力咽下喉头的猩甜,说道:“他说过,我是大唐的才女,状元可以有很多个,而我只有一个……” “哈哈!笑话!这种骗小孩子的话,也就只有你这样的傻子才会信了!”李瑶光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伸手指向她,喝道:“你们这过家家的游戏,也该适可而止了!” 不知为何,鱼幼薇的心头骤然涌现出一丝危机感,她浑身颤抖,拼尽全力地抬起手,想要呼唤叶安歌过来。然而,李瑶光怎么会给她这个机会? 她将领子往下一扯,伸手从颈项间摸出一条红绳,将一枚玉佩亮到她眼前。 “你要不要看看,这是什么呢?”李瑶光的声音低沉喑哑,宛若鬼魅。 鱼幼薇一开始没明白她的意思,她俯身前倾,当她看清那玉佩上的纹路,以及玉佩的样式后,整个人都呆滞了。 第284章 心念已定 她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双膝无力,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 那是……段书瑞的贴身玉佩!她亲眼目睹他戴了这么多年,有一次她半开玩笑向他讨要,这个向来对她有求必应的男人破天荒的沉默了。他犹豫许久,婉言拒绝了她。 为什么……会在李瑶光手上?怎么可能会在李瑶光手上?! 难怪她随口问起他“最近为何不佩戴玉佩”时,他总是含糊其词,三缄其口。 原来、原来是落在了李瑶光手里! 难怪李瑶光会突然找上门,还说那么多混账话……这不是示威是什么? 她几乎可以想象到二人交颈而卧、抵死缠绵的景象了! 想到这里,她双目血红,眼底泛起白雾,双手握拳,看向李瑶光,目光里满是愤恨和不甘。 李瑶光收回玉佩,郑重地放进怀里,冲她妩媚一笑。 叶安歌终于看到这边的动静,提剑赶了过来——可是已经迟了,太迟了。 李瑶光见此行目的已经达到,不欲多留,她冷笑出声,身形微闪,很快就消失在门边。 鱼幼薇紧咬下唇,眼泪如脱闸的洪水般一发不可收拾。叶安歌伸手捞她起来,将她搂入怀里,笨拙地替她擦拭着泪水。鱼幼薇紧紧搂住她的腰,在她怀里痛哭失声。 段书瑞说过的话仍回荡在她耳边,一句接着一句,经久不息。 “状元可以有很多个,但大唐的才女只有一个。是他配不上你,不是你配不上他。” “我最骄傲的弟子,大唐的才女,凭什么要委身于你,做一个妾室?” “不要离开我,好么?我真的……很喜欢你。” …… 就在这时,一句他说过的话冷不丁出现在她脑海里——“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处理好和李瑶光之间的关系可以吗?” 关系?他要处理什么关系?难不成…… 一想到此节,她再也忍不住,从叶安歌怀里挣脱出来,发疯似的将小几上的茶杯扫到地上。下一刻,她清楚地听到心脏“喀啦”一声碎裂开来的声音。 她曾多次在书上看到过“万念俱灰”这四个字,今日才得以领悟其中滋味。 但是她又有什么资格去怪他呢。 李瑶光能够给他权利、地位、财富、家庭……自己能给他什么呢?一个空泛的口头承诺吗? 也许,是时候该帮他做出抉择了。 叶安歌心疼地制止住她的发泄,摁着她的脑袋将她搂入怀里,轻轻抚摸她的背脊,柔声安慰道:“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她是真的没有想到,李瑶光会使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去对付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 鱼幼薇在她怀里抽搐了许久,终于舍得抬起头,看向她的一双明眸,“叶姐姐,你为什么要道歉呢?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不是你的错。” 叶安歌喉头一梗,心下一痛。 “是我的错……”鱼幼薇涩声道,“是我……一直逃避现实,只顾着自己开心,从未设身处地地为他着想过……” 叶安歌本就拙于言词,现下更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心疼地揽住她,用下巴蹭蹭她的头。 鱼幼薇回搂住她的腰肢,终于下定决心,去做一件多年前就该完成的事情。 当断不断,必惹心乱。是时候快刀斩乱麻,斩断万千情丝了。 但在退场之前,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要向她的亲朋好友逐一道别,要尽快写完自己的传奇小说,要尽早找到能接替自己的茶博士…… 她一定要赶在段书瑞回来前,把这一切都处理好。她只想一个人静静地离开,不想再见到他…… 她怕一看到他的脸,看到他不舍的神情,哪怕只有一点点,她就再也走不了了。 翌日,鱼母从茶肆回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院子里,鱼幼薇坐在板凳上,埋头拨弄着炭火,整个场景无比诡异。明明落日余晖还未散尽,她便已经在院子里生起炭火;明明马上就要入夏,天气日渐回暖,她的身上却裹着一件厚厚的冬衣,浑身止不住的颤抖着。 鱼母轻轻走过去,刚打算问她发生了什么事,鱼幼薇猝然抬头,对上她的目光。看到她那双猩红的双眼,以及那双眼眸中包含的万千情绪,鱼母倏地停住脚步,她愣在原地,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恐慌。 “乖女,发生什么事了?”她竭力压下心头的恐惧,语气温和地问道。 “……阿娘,您坐到女儿身边来,女儿有话想对您说。” 鱼母搬着凳子坐过去,她紧紧挨着女儿,侧首将耳朵凑到她的嘴唇边。 鱼幼薇露出一抹释然的微笑,她伸臂搂住鱼母的肩膀,低声耳语了一番。 “你、你在说什么?!”鱼母听完后,心头一震,颤声道,“你、你再说一遍……” “我说,女儿性子古怪,不能承欢父母膝下,做一个听话孝顺的孩子。女儿思之念之,实在是问心有愧。” “为了不给母亲徒增烦恼,我决定完成父亲的遗愿,进入道观,潜心修道。从此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鱼幼薇一字一句地说道,语气坚决,不容置疑。 鱼母从她的眼底看到她的决心,心下一慌,跟着涌上一阵疼痛,急忙问道:“你……谁说你不孝顺了?你为什么……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是不是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鱼幼薇没有回答,只是垂眸看着她,眼神平淡,掀不起一丝波澜。这几天发生了太多事,她屡遭变故,陡然发现自己的无力,已然心如止水,古井无波。 她已经累了。 “是不是……为了段公子?”鱼母烦躁地叹了一口气,“你又何必如此?待他回来后,我们再好好谈一谈……” “母亲,就算您肯嫁,人家肯要吗?您又何必委曲求全呢?”鱼幼薇低声哼笑,她嘴唇苍白,眼里早已没有往日的神采。 空气中一片死寂。 第285章 苦夏将至 鱼幼薇频频伸手,拨弄着盆里的木炭,没有再说话。 “我不同意!”鱼母一把夺过她手上的火钳,狠狠掷在地上,伸手扳过她的肩膀,“我告诉你,娘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你、你要是走了……可想过阿娘只身一人,如何度过这漫漫长夜?” “阿娘,您应该最了解女儿的性子。您应该知道,从我嘴里说出的话,断没有往回收的道理。” 鱼母拼命忍住眼泪,“腾”地站起来,转身奔入屋内。 …… 过了一周,鱼幼薇将自己要“削发为尼”的消息告诉了崔颖和罗兰。 “我、我也不同意!”崔颖一双大眼睛里珠泪莹然,她死死咬住下唇,“你的身边又不是只有那一个人,你回头看看,你还有我们啊!你、你难道终其一生都要待在道观里?!” 鱼幼薇沉默了。 这个问题,她也不知道答案。 她犹豫半晌,睫羽轻垂,低声道:“我……我也不知道。” 崔颖还待再问,罗兰却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半强迫地将她带到一边。两人在柜台后微微躬身——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鱼幼薇的动向。 “你干什么啊!”崔颖挣开她的手,不满地抱怨道,“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嘘,你小点声。”罗兰皱眉道,“你平时不是和幼薇最为要好吗,怎么今天突然犯起糊涂来啦?” 崔颖一向神经大条,她挠挠后脑勺,不解地问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想想,以幼薇那丫头的性子,你一口气问这么多问题,她能答得上来吗?你这不是徒增她的伤心是什么?” 崔颖微微一愣,旋即明白了罗兰的意思。她躲在柜台后,无声地注视着自己的好友,看到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眼眶又是一红。 “好啦,先别忙着哭。”罗兰从袖中取出一块手帕递给她,“我们啊,虽然阻止不了她,但可以帮她啊。” 崔颖先是一怔,有些不确定地望向她,“罗娘子,你的意思是……” 听到“罗娘子”三个字,罗兰欣慰地勾起嘴角,向鱼幼薇一努嘴,“我们先哄哄她,待送她平安回家后,再慢慢商量对策也不迟。” 崔颖觉得她说的不错,点点头。 两月后,汴州城。 段书瑞正躺在床上养伤,嘴唇苍白,面色憔悴。经过这三个月的煎熬,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下去,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也深深陷入了眼眶里,皮肤苍白,远远望去不似真人,更似鬼魅。 案子在一月前就办完了,按照之前的安排,他本该在半月前就动身返回长安的,谁知中途出了意外。 那晚的经历他现在回想起来,只能用“有惊无险”四个字来形容。 那天晚上,他刚从公署走出来——他腰间悬挂着大理寺的腰牌,可以让他堂而皇之地走在街上。谁知他刚转过一条小巷子,走了两三步,便感觉身后传来一阵寒意。 他察觉到不对,想要躲闪,可为时已晚,一支袖箭“哧”地没入他的左背。他感觉意识从体内慢慢抽离,双腿一软,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脑海中闪过最后一个念头——“糟了,这次要在阴沟里翻船了”。 许是老天垂怜,也有可能是他八字太硬,阎王爷不愿意收,他睁眼醒来时,发现面前不是阴曹地府,而是一面雪白的墙壁。他盯着天花板,待意识彻底恢复后,这才缓缓起身。谁知这身刚起到一半,身后就被人塞了一个软枕。 他满脸感激地望过去,发现伸出援手的是一个妙龄女子,刚刚勾起的嘴角顿时僵住了。 “咳咳,何姑娘……谢谢你。”他磕磕巴巴地道完谢,眼角余光瞄到一抹白色,他猝然抬头,发现她的发间戴着一朵白色的山茶花,那花如此洁白,白得差点没晃瞎他的眼。 不是,他还没死呢! 段书瑞轻咳一声,礼貌微笑道:“何姑娘,你头上的那朵白花……” 他口中的“何姑娘”正是汴州长史何鸿之女何文君。自他来到汴州后,便受到了何鸿的热情款待。段书瑞感激之余不忘打开通牒,仔细一瞧,发现朝廷给自己安排的住宿地点正是何府,于是心安理得地在这里住下来。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落到面前的何文君身上。听到他的话后,何文君先是面上一红,随即手忙脚乱地把花摘下来,随手丢在地上,嗫嚅道:“对对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段公子千万不要生气……”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一个文质彬彬的男子带着一名天竺僧进来了,前者一进门,就欣喜地说道:“修……段主簿,你终于醒了!” 说着,他快步走到床边坐下,接着问道:“怎么样?身子好些了吗?你已经足足昏迷三日之久了!” 此人正是汴州长史何鸿。他的嗓门之大,简直和于琮有的一拼。 “谢谢大人关心,下官已无大碍。”段书瑞微微一笑,随即眉头微蹙,“大人,那日谋害下官的凶手……” “已经抓到了!你倒地没多久,何府巡逻的家卫就发现了你,将你带了回来。我特意派人在巷子里设下埋伏,两天后凶手就落网了。” 段书瑞从一旁的婢女手上接过药汤,仰头一饮而尽,又接着问道:“凶手的身份查明了吗?” “查清楚了,是一名死士。”何鸿面色沉重,“可惜我们还没来得及拷问他,他就咬舌自尽了。” 闻言,段书瑞的面上笼上一层阴霾,手指无力地蜷缩成一团。 想来是这次破案得罪了人,有人想趁他落单的机会动手除掉他。 “段主簿不必担心,半个月后我会安排人马,护送你回到长安,保准你一根寒毛都少不了。”何鸿拍拍胸膛,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段书瑞先是忍俊不禁,接着神色一黯,颤声道:“大人,请问今天是哪一日?” 何鸿说道:“六月二十啊。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心底骤然翻涌起一丝恐惧,他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强忍着肋骨的疼痛说道:“大人,可否提前一周送下官离开?” 不知为何,他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害怕自己再晚一点回去,可能会错过什么重要的东西。 第286章 难逃一别 段书瑞伤势未愈,还得卧床休养几天。在他卧床休息的这几日,何文君天天都来照顾他,陪他说话解闷。就算是个傻子,也能看出她的心意。 第三天,何文君带来了一封信。她将信偷偷揣在怀里好久,终于鼓起勇气拿出来,红着脸递给他。 段书瑞先是一愣,但终归没有收下那封信,而是温言道:“何姑娘,谢谢你的喜欢。不过,在下已有婚配了。”言下之意,我不能对不起我的妻子。 他本以为何文君会掩面奔出,但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她只是肩膀微微一僵,随即露出释怀的笑容,“没事,对于段公子的人品,我是十分景仰的。我自愿照顾段公子,就当……是为了感激段公子这些天的帮忙。” 段书瑞微微一怔,唇边绽出一抹温莲,“谢谢姑娘,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何文君趁他不注意,偷偷将信收了回去。她来之前做了很多思想工作,本来想告诉他,她在发间簪上一朵白色山茶花,不是他想的那样,实是另有深意。 但既然他已经拒绝自己了…… 那就算啦,她才不要告诉他呢! 段书瑞临行前,何鸿和天竺僧人等一行人特意前来为他送行。 “段主簿,这幅藏画是我的一片心意,请你一定要收下。”何鸿将一个卷轴递给他。 段书瑞看到他眼底的诚恳和友善,不疑有他,爽快地接受了。 他那未过门的妻子应该会喜欢的。 他开始驱策着胯下的骏马,向千里之外的长安奔去。烈风呼啸过耳,马蹄暴躁地捶打着地面,连绵的远山被甩在身后,身前是愈行愈宽的阳关大道。 一想到要见到鱼幼薇了,他的嘴角就止不住地上扬,恨不能马上飞奔到她身边。 另一边,鱼幼薇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告别、交稿、招茶博士……最让她感到伤感的是,罗兰要先她一步离开城里了。 “幼薇,书院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学子们见我这么久都不回去任课,差点要聚众闹事呢!”罗兰皱起眉头,一脸嫌弃地说道。 鱼幼薇很了解她这位恩师,她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明明嘴上骂得比谁都凶,心里却始终牵挂着他们这帮学生。 “嗯,没事啦!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嘛!”鱼幼薇强忍住泪意,笑着说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罗兰心下一痛,她伸手搂住鱼幼薇,在她耳边柔声道:“幼薇,我知道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你心里很难受。但你要记住一点——如果那个人真是你的命定之人……那么,请你义无反顾地相信他吧。” 鱼幼薇搁在她肩膀上的脑袋一顿。 “有时候,我们太过依赖自己的眼睛,反而会忽略自己的心。而且,有时候离别并不算一件坏事。” 鱼幼薇不解地打断她:“师傅,我……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离别,往往是为了更好的相遇。”罗兰向来点到为止,她缓缓放开鱼幼薇,揉了一把她的脑袋,“你可以消沉,可以休息,但别忘了重振旗鼓。” 鱼幼薇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其实她自己也知道,长安城里有太多她割舍不下的东西,有太多深重的执念……但她最近身心俱疲,已经没有余暇去顾及其他。 她好想逃到一个世外桃源——一个远离世俗喧嚣、没有外人打扰的地方,静静地想一下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想一下未来的路该怎么走下去。 送走罗兰后,鱼幼薇终于下定决心,要去做一件自己前些日子一直不敢做的事情。 这天,穿杨正一如既往地在院子里练武,突然听到一阵敲门声。他打开门一看,是鱼幼薇。 穿杨已经当了不知多少次信客,心里跟明镜似的,当即准备开口问好。谁知鱼幼薇没有像往常一样从袖子里取出信,而是扶住门框,抚了抚胸口。似乎……是在顺气? “鱼姑娘,你怎么了……”穿杨局促不安地问道。 鱼幼薇连做几次深呼吸,这才苦笑着说道:“穿杨,你知道么……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羡慕你能一直待在他身边,和他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我这辈子从未亏欠过任何人,却唯独……亏欠他太多。” 一堆没头没脑的话劈头盖脸地砸来,将穿杨砸得一时语塞,他吞吞吐吐道:“鱼……姑娘,你在说什么,穿杨听不懂啊。” 鱼幼薇淡然一笑,递给他一封信,向他点头示意,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 穿杨终于从那决绝的背影里悟出了什么,他不禁“咝”了一声,在心底为自家公子捏了一把汗。 这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令穿杨意想不到的事。 他家那个一去就是几个月的公子,终于回来了。 穿杨一向睡得比牛晚,起得比鸡早。正当他尽职尽责地在院子里巡逻完两圈后,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一声低不可闻的动静。 虽然这声音异常轻微,不容易被人发现,可穿杨行军多年,这点声音怎么能瞒过他的耳朵? 他左手按住腰间的剑鞘,右手按住剑柄,一步步逼近门边,沉声道:“是谁?” “……是你家公子。快开门……”段书瑞奄奄一息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穿杨先是一愣,随即打开门。大门刚一打开,段书瑞就闷哼一声,软软地倒在他怀里。穿杨手忙脚乱地接住他,这才发现他的后背在往外洇洇渗血。 “公子!您怎么……” “嘘,别声张,我刚躲过一队巡逻官兵。咱们进去再说。”段书瑞将头埋在他肩上,气若游丝。 穿杨用左手扶着他,右手将门反手一关,顺手给门插上门闩。他微一咬牙,将他家公子背了起来,小跑着向屋内赶去。 穿杨将段书瑞倒扣着放在床上,尽量不让他的伤背和床板接触。随后,他从屋里熟练地拖出一个医药箱,开始为段书瑞上药。 上完药后,段书瑞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喘息着说道:“穿杨……我的上衣口袋里有一颗药丸,你帮我取出来,喂我服下。” 穿杨不解其意,但仍乖乖照做。段书瑞服下药丸后,感觉五脏六腑涌上一阵暖意,困意也随之翻涌上来,他头一歪,趴在枕头上睡着了。 这枚丹药乃是天竺僧所赠,此人神出鬼没,乃是何府座下的客卿。天竺僧早年走南闯北,收藏了不少奇珍异宝——这枚护心丹正是他转赠给段书瑞的。 “大师,这礼物太贵重了!恕在下不能收!”段书瑞连连摆手,眼底划过一丝慌乱。 “这次能破案,段公子功不可没。老朽认为,将此丹赠予你,再合适不过了。” 段书瑞推辞不过,索性接受了。 他急着赶回来,伤口还未痊愈,连着几天没日没夜地赶路,终于成功地旧伤复发。多亏这枚疗伤丹药护住了他的心脉,他年轻体健,伤势已痊愈大半。 但不知为何,他始终睡不安稳。眯了一炷香的时间后,段书瑞将守在屋内的穿杨叫醒,问道:“我离开这些时日,有人来送过信吗?” 第287章 争分夺秒 穿杨鬼使神差地想起白天发生的事,嗫嚅道:“公子,白天鱼姑娘来过……她托我转交给您一封信。”说着双手将信奉上。 “这是好事啊!愁眉苦脸的做什么?”段书瑞双目一亮,一把从他手中抢过信,急急忙忙地拆开信封。 他的目光一接触到那触目惊心的四个大字,瞬间凝固住了。他凝眉沉思片刻,仿佛想到什么,刚恢复些血色的脸霎时变得惨白。他开始剧烈的咳嗽,声音之大,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瘦削的身躯随着咳嗽声不住颤抖。 “穿杨,立刻备马!”他挣扎着起身。 这一夜,注定是个无眠之夜。 鱼幼薇裹着厚厚的大衣,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她没有点蜡烛,只是静静地坐在桌前,看着桌上摆成一排的礼物。 这些礼物都是段书瑞送给她的——竹蜻蜓、芙蓉玉镯、兔子灯……哦,对了,还有亭子里那台古筝。 她不打算上床睡觉,也压根睡不着。她能听到鱼母房间里传来的声音——那是床板“咯吱”作响的声音。很显然,她的母亲也睡不着。 想到这里,她冷冷一笑,猛地伸手拽住颈项间的红绳,想将护身符拽下来,但想到段书瑞赠她礼物时诚恳的眼神,她又突然舍不得了。 罢了,他们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怨不得任何人,只能怪“因缘造化”了。 她久久地凝视着礼物,不发一语,谁也不知道她坐了多久。 红日初升,一架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出城门,沿着曲折的山路,奔往既定的目的地。 这条山路,鱼幼薇已经走过不知多少回了。 不过之前来这里是为了收集泉水泡茶,现在是为了远离红尘纷扰,前后两者的目的不一样,心境自然也不一样。 初夏的微风透过帘子吹进车里,微微撩起她额前的碎发——她突然想起段书瑞很喜欢亲吻她的额头,她对此感到很是不解。可不管她如何追问,他只是笑而不语。 罢了,反正他瞒着自己的事也不止一件两件,多一件少一件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知为何,鱼幼薇从刚上马车的那一刻开始,一颗心就开始“怦怦”乱跳,总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 这时,车外传来一阵异动。马车夫连声呼喝几句,似乎在呵斥着有人在前面……挡路?没过多久,马车被硬生生的逼停了,车里的两人因为惯性不由自主地向前倒去,又齐刷刷跌回座位。眼看鱼幼薇的头就要磕到车厢顶部,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毫无预兆地出现,覆在她头顶。 鱼幼薇闭着眼,察觉到想象中的疼痛并未降临,她好奇地睁开眼睛,正好对上一双眸光深邃的眼睛。 崔颖最快反应过来,早已先她一步出声:“是……是那个负心汉!幼薇,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某人头上接连两次被扣上同一口黑锅,心情自然不爽,面沉似水地问道:“你们平时……就是这么议论我的?” 鱼幼薇紧咬下唇,刚想喝令此人滚下车,没想到这人永远棋高一着,他用力一拽,直接将她拉下车厢。 “放开我!混账!”鱼幼薇用力想挣脱他的挟制,却被此人从背后死死搂住,下一刻,嘴唇上便传来熟悉的触感。 感受到他温热的舌滑入她的口中,不由分说地撬开她的牙关,一路攻城掠地,她的身子几乎是瞬间就软了。 段书瑞一手扣住她的腰肢,一手运劲握住她的脖颈,强迫她抬起头与自己唇齿交缠。他不顾怀里人微弱的反抗,肆意汲取着她口中的甘美,似乎要将她连人带骨拆吃入腹。 鱼幼薇气得浑身发抖,陡然发力向他的下唇咬去。身后的人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对自己,“咝”地一声松开对她的钳制。鱼幼薇回过神来,用尽全身力气撞开他,拔腿就跑。 段书瑞随手抹掉唇上的血珠,眼神一暗,忙大步向前追去。此人一向会分心二用,奔跑间隙还不忘撂下一句:“穿杨,照看好崔小姐!” 二人方才亲吻时,穿杨一直挡在崔颖身前,此举成功地惹恼了她。闻言,她终于忍不住了,破口大骂:“段书瑞!你好大的胆子!你知道我爹是谁吗?!你这个……” 段书瑞才不管她呢,他满心满眼都是前面那个曼妙的身影。她逃得快,他追得更快,很快便抢到她身前,后者躲闪不及,一头撞上他硬实的胸膛。 鱼幼薇捂着额头,低低痛呼一声,抬起头刚想让此人闪开,目光接触到他的面庞时却又哑火了。 她从未见过他这么憔悴的样子,想来这段时间……不止自己一人在受苦。 段书瑞见她久久凝视着自己,一声不吭,心头怒火更甚,语气也不由自主地加重了:“你又在闹些什么?快随我回去!” 竟是丝毫将以前的教训忘了个一干二净。 鱼幼薇抿紧嘴唇,抬眼与他对视,“你实话实说吧,和我待在一起应该挺累的,不是吗?” “我们的身份、地位相差太过悬殊,就算勉强在一起,将来也不会幸福……倒还不如及时止损。你说是吧?” 段书瑞冷冷说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鱼幼薇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你还是……趁早和李姑娘完婚吧。” 他终于反应过来导致她胡言乱语的罪魁祸首是谁,毫不客气地打断她,“是不是……李瑶光对你说了些什么?她明明是为了挑拨咱俩的关系……” 鱼幼薇冷言打断他:“你的嘴里到底有几句真话?几句假话?我还能相信你吗?” 段书瑞先是一怔,心头的恐慌骤然压过了愤怒,顷刻间占据上风。他隐隐感觉到,面前的人会说一些他接不上来的话。 “其实很早之前,我就想问你一个问题。”鱼幼薇步步逼近他,眼神凌厉,似乎能穿透他身上所有的防备和伪装,“你透过我的眼睛,究竟在看谁?” 第288章 君子求己 鱼幼薇一向澄澈的眼神陡然变得空灵,浅淡如琉璃的眸色霎时变得幽深,就连认识她十余年的段书瑞也看不透。 他的心中悚然一惊,忽然开始懊悔,懊悔自己不该出这趟远门。换言之,这趟远门让他距离她……越来越远了。 “我不知道你期望中的我是什么样的,但我可以感觉到……你在将我引向一条正道。” “也许你觉得你没有错,可我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任人操控的玩偶!”她咬牙道,“我心我主,我自有数!” 段书瑞颤抖着和她分开一段距离,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他遥遥看着她,嘴唇颤抖,竟想不出一句反驳的话语。 “你迟迟不肯和我进行最后一步,是不是知道我阿娘不会同意?你……是不是打算将我拱手让人?!” 段书瑞的身子一颤,下意识地伸手扶住身边最近的树干。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东西。 “你、你真的想听实话吗?” 鱼幼薇冷冷看着他,目光犀利。 “我曾经想过,要送你风光出嫁……但前提是,你要遇到真正待你好的人。”他认命般闭上眼,感觉自己的心尖都在发颤。 鱼幼薇早就猜到这个答案,愤恨地盯着他,二人间一时僵持不下。此时一阵凉爽的山风吹过,她若有所感地回过头,看到不远处的咸宜观,这才想起此行最重要的目的。 她必须替面前这个傻瓜做出选择! 想到这里,鱼幼薇心下一痛,她抬起头,久久凝视着他俊逸的面容,当真是柔肠百转,思潮起伏:“以他这般才貌,何愁无佳人相伴?就此诀别,我伤心一世,总好过他日后受苦。” 她实在不愿意看到他受世人唾骂、遭世人冷眼。 想到这里,她加重语气道:“总之,我是不会和你回去的!你留得住我的人,也留不住我的心!” 听到她语气中的决绝,段书瑞心中胸口闭塞,如欲窒息。他感觉背上的伤口又开始作痛,缓缓低下头,倒吸一口冷气。 鱼幼薇趁机向咸宜观跑去。她今日破天荒地没有束发,一头青丝软软垂下,此刻又高高向后扬起。她身姿轻盈,容貌昳丽,远远望去不似尘世中人,倒似凌波仙子。 段书瑞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终究没有再去阻拦她。 她跑到门口才堪堪停下,确认某人抓不到自己,这才停下来大口喘气。 他颤声道:“你……会等我来接你吗?” “大人公务繁忙,不必再为小女子费心。”她硬起心肠,毫不留恋地转身。 段书瑞已经听不到周遭的任何声音了。他只看到朱红色的大门一开一合,朝思暮想的身影就遁入其中,化作泡影。 一股无力感骤然包裹住全身,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原来,真正天真的人不是她,而是自己。他忘了两人之间隔着的不止是十三岁的年龄差,还横亘着千年的时光。 难道……就这么放手吗? 不可能!凭什么她一个人潇洒快活,留他在原地心烦意乱? 而且,未来还有许多未知的变数,未解决的矛盾等着他……对,他不能倒下!他必须要制定周密的计划,总结失败的经验教训,将他最爱的人接回来! 想到这里,段书瑞搓热掌心,揉了揉脸,强迫自己振作起来。他慢腾腾地沿着原路返回,发现穿杨和崔颖还在原地大眼瞪小眼,不由得勾唇一笑。 “穿杨,我吩咐你一件事。崔小姐,你不用避开,想听也可以听着,好么?”段书瑞没有理会崔颖刀子般的眼神,径自说下去,“穿杨,我要交给你一个重要的任务。这项任务十分艰巨,只能由我最信赖的人去做——而你就是那个人。” 崔颖听得云里雾里的,穿杨却隐隐猜到自家公子要说什么。 果不其然,段书瑞微笑着望向他,“我要你帮我守着鱼姑娘,一直守到我亲自接她回家的那一天。她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人,我对她珍逾性命,请你一定要替我保护好她。” 谁知,一向忠心的穿杨却破天荒地拒绝了这个要求:“公子,恕属下不能答应。属下……毕竟是公子的护卫,而且我家中有女眷……” 段书瑞沉吟片刻,也没有过度为难他,“方才……是我没有考虑周全。这样,我们先回去,一切从长计议,如何?”说着,他瞟了一眼崔颖,神色复杂。 两人都从他的目光里看到了不容退让的坚定,各自点头。崔颖注视着段书瑞的神情有片刻恍惚——她好像明白,为什么她的朋友会爱上这样一个男人了。 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 回到家,段书瑞先洗了个热水澡——当然,他只能小心翼翼地避开背上的伤口,用绢布沾水擦了擦其他部位。 囫囵清洗一番后,他又唤来穿杨为他上药——也算是他时运不济,看来这段时间都只能趴着睡觉了。 他一反常态地让穿杨点上一柱安神香,嗅闻着室内的淡淡沉香,他的心终于安定下来,陷入了漫长的睡眠中。 当他睁开眼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他在屋里环视一圈,发现穿杨不在,于是慢腾腾地起身穿衣,踱着步来到院子里。 穿杨正背对着他,在院子里练武,身姿清俊如松。穿杨耳力过人,无需回头都知道是自家公子来了,利落地收剑入鞘,转身向他行礼。 “公子,属下是有妻子的人,我明白您对鱼姑娘的深情厚谊……”穿杨低下头,斟酌着言语,“想要我答应您的要求,可以。只是,您得先答应我一个要求……” 他本以为他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语会让他碰一鼻子灰,谁知他猝然抬头,看到的却是段书瑞的一张笑脸。 “傻小子,我有这么可怕么?说下去!”段书瑞拍拍他的肩膀,温言鼓励道。 穿杨从那目光中得了慰藉,索性将心一横,朗声道:“这次的经历属实是有惊无险,公子虽然没有责罚属下,但属下实在是……问心有愧!属下思来想去,决定在临行前,将毕生所学传授给公子,至于能学到多少,就全看公子的悟性了!” 段书瑞先是一愣,旋即轻声一笑,再然后,他的笑声愈来愈大,竟像要将这几天的阴霾都一举清空。 “好、好!不愧是我看中的人!真有大将风范!” 穿杨闻言,抬头与他对视,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第289章 正面交锋 这一个月,大家各司其职——穿杨负责兢兢业业地教学;段书瑞在学习、养伤之余,还得条分缕析地制定一系列计划。 大理寺总算还没丧心病狂到“压榨病汉”的程度,高明哲在看到他那奄奄一息的样子后,大手一挥,给他批了两个月的假期。 段书瑞已经过惯了忙碌的日子,突然闲下来,顿时感觉自己拥有了全世界的时间。 日子过得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除了少了一个人——当然,不只是字面意义上的少。 他不是傻子,他看着成长起来的人,他还不了解吗?她以往也遭遇过大风大浪,但从未消极避世过,突然做出如此荒谬的决定,定然是遭遇了巨大的变故,让她……身心都受到了重创。 一想到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她独自一人承担了这么多压力,他就感到无比心疼。 世人心中的成见是第一座大山,权钱交易等黑幕是第二座大山。她身子骨本就单薄,那柔弱的肩膀怎么能承受住这样恐怖如斯的力量? 段书瑞陪伴了鱼幼薇那么多年,加之在大理寺待了那么久,早已解锁了“只看鱼幼薇一眼就能明白这丫头在想什么”的成就。 某人离开的那天,已然成为他人生中唯一的败笔,也成为他喉中拔不出来、咽不下去的一根鱼刺。 尽管鱼幼薇嘴上一点不饶人,段书瑞却从她决绝的眼底隐约悟出两句话。 “我不需要你自以为是的保护!” “我绝对不会和他人分享你的爱!” …… 想到这里,他心中又是一痛,聪明如他,怎么会不知道她的真实用意?无非是在帮他做出“正确”的选择罢了。 但是,为什么自己这般笃定……史书里的一切都会如期而至?这不是说明,他也没有完全信任她吗? 强忍住内心的涩意,他推开面前的书本,目光随意一瞟,发现了桌上倒扣着的面具。 那是鱼幼薇送给他的狐狸面具。 段书瑞心念微动,伸手拿起面具,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犹豫片刻,最后戴在自己脸上。 他缓缓移步到铜镜面前,抬眸看向镜子里的人影。明明铜镜擦得一干二净,但他不管如何移动,始终看不真切镜中人的身影。透过镂空的洞望去,他只能影影绰绰地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他看不清镜中人的面容,更看不清那双眸色幽深的眼。 失落感如潮水般骤然涌上心头,他喘息着低下头,手忙脚乱地摘掉面具。 原来,从一开始,让人无法信任的就根本不是鱼幼薇,而是他自己。 他……为什么能这么迟钝?为什么直到现在才领悟到这点?! 和她比起来,那些难以启齿的过往、荒谬的事实……究竟算些什么啊?! 段书瑞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他抬头望向天花板,悄然合眼。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动静。没过多久,穿杨步履匆匆地进来了。 “公子……李瑶光来了。”穿杨面色阴沉地说道。 听到这三个字,段书瑞的双目一睁,眼底划过一丝狠戾。他气得浑身发抖,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没想到,她竟然还敢主动找上门来”。 他出走半生,见过不少形形色色的人,但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人! “穿杨,请李姑娘进来坐坐。”段书瑞面色和善地说道,“哦,对了。我俩想要独处一会儿,你守在门外就行了。” 他的声音无比温柔,甚至称得上和蔼可亲。 但穿杨心中没来由的一阵心悸。 大门外,李瑶光正焦躁地走来走去,手上还提着一个礼盒。 她老早就知道段书瑞回来了,从密探手中得知他受伤的消息后,她冷硬的心揪成一团,恨不能下一刻就出现在他身边,看看他的伤势恢复得如何。 可一想到鱼幼薇那张哭得皱巴巴的脸,她又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一番思索后,最终还是决定缓一阵子再去看他。 听到穿杨说段书瑞邀请她进去,还提出想和她单独相处,她先是一愣,旋即心头涌上一阵狂喜。 不枉她等了这么久,他终于想通了! 穿杨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时不时抬手梳一下头发,还不忘挺了挺饱满的胸脯,顺道调整好面部表情。 她一进门,就见到他背对着自己,垂手站在书架前。他的背影依旧伟岸,却破天荒的没有束发,任由一头墨发软软垂泻于腰上。 李瑶光咽了一口口水,心头莫名有些紧张,一语不发,等着这人先开口。 “阿瑶,咱们有一段时间没见了。这些日子……你有想过我吗?”段书瑞仍未转身,语气温和。 他那一句“阿瑶”喊得又低又沉,让人无法招架,李瑶光心尖猛的一颤,不假思索地向前面迈出一大步。 她已经无暇注意其他东西了。 耳边掠过一阵风声,一个不明物体“嗖”地飞过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她的脑门上——似乎是一本书,封皮硬得吓人。 李瑶光脚步虚浮,接连后退两步,这才稳定住身形。她伸手摸向脑门,只摸到一手粘稠的鲜血。她呆在原地动弹不得,好半晌才憋出一句:“你、你偷袭我?” 声音娇滴滴的,很是无辜,寻常男子听了,只怕早该把持不住了。 可惜她面前这位并非寻常男子。段书瑞绕过书桌,快步走到她面前,冷冰冰地抬起她的下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集。 “在下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李姑娘又何必动怒?” 李瑶光任由额角温热的液体倾泻而下,没有抬手去擦拭。她怔怔地看着段书瑞,“你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火?我又没做错什么,我只是帮她认清了事实而已。” 随后,她语气幽幽地说道:“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听到这话,段书瑞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怒火,重重松手,指着门咆哮道:“你给我滚出去!我不想再见到你!” 李瑶光低下头,轻声道:“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你不想听吗?” 段书瑞怒气冲冲地盯着她。 “我很快,就要回到那片熟悉的战场了。头狼竞争的战役中……最终还是我赢了。” 听到她声音里的落寞,段书瑞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此人……没有在说谎。 第290章 道观生活 “你现在和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段书瑞心头烦躁,偏过头不去看她。 “我说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不会再强迫你了。” “我很小就离开了长安奔赴前线,因此……在城里也没有几个知心朋友。我是真的很喜欢你,才……” “这不是你为非作歹,横行霸道的理由。”段书瑞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你口口声声的喜欢,就是一声不吭夺走我最珍视的宝物,然后趁机要挟我?” 李瑶光微微一愣。 “你真是……不可理喻。”段书瑞极力压下心头的怒火,“现在,立刻从我家里出去。滚!” 李瑶光身形一晃,将手上的盒子放到桌上,涩声道:“看来今天……不是一个谈话的好时机。我只想告诉你,李府已经找到了合适的幕僚……” “但是,我父亲放言,只要你愿意,随时欢迎你……” 说完,她再也抑制不住喉头的呜咽,夺门而出。 下一刻,穿杨的身影闪现在段书瑞旁边,“公子,她头上的伤……就这么放她出去吗?” 段书瑞气得呼吸不匀,指着门口咆哮道:“穿杨,将那个盒子丢出去!我告诉你,我就在这里等着她,她最好是马上派一队官兵包围我这院子!不解气的话,干脆直接剥去我这身官服,把我打入大牢,再对我严刑拷打!” 穿杨飞速眨眨眼,目光里充满敬佩和神往。 他家公子……终于恢复点人气了。居然敢贴面硬刚李瑶光,真是……太帅了! 段书瑞手扶桌面缓缓坐下,镇定地拿起一卷文书看起来,就这么从白天坐到了黑夜。 当然,结果也验证了他的猜想——没有士兵上门,也没有严刑拷打。院子里无比寂静,简直可以用“萧瑟”二字来形容。 在这份萧瑟中,段书瑞鼓起勇气,做了另一个决定。 逃避不是办法,逃避……是懦夫的行径。他打算尽快去一趟鱼家,践行他那未完成的诺言——亲自上门提亲。 但在动身之前,他打算去见一下某个没心肝的小东西。 段书瑞熟练地在外袍里套上一身夜行衣,咸宜观位于长安城城郊,距离城内少说也有上百里路,他这一来二去的少说也得花上半天时间,更别说……还要偷偷看人了。他一大早出门……晚上估计只能在那间小茅屋里和穿杨凑合一晚了。 想到这里,段书瑞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颇为不爽地皱起眉头:不对啊,本来就是他的人,他去看一眼怎么啦?凭什么要偷偷摸摸的,这和登徒子有什么区别? 李瑶光和崔颖已经在鱼幼薇面前给自己扣上了这么多口黑锅,自己若是再……偷偷摸摸的,这小家伙会怎么想? 段书瑞只花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成功地说服了自己。他心安理得地脱下夜行衣,翻出一套最顺眼的衣服换上,又伸手拢了拢头发,便出门了。他早就和穿杨商量好了在哪里碰面,绝对不会被鱼幼薇发现。 在段书瑞纵马狂奔时,鱼幼薇正悠闲地躺在草地上,一只手抱在脑后,时不时哼两首小曲;一只手抓着一把随手扯的野草,喂着一只小兔。 她短暂地放空了一下大脑,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前几天发生的事情。 罗兰和崔颖二人财大气粗,身份显赫,二人先她一步赶到道观,提前用钱财为她梳理打点好各种关系。 当她穿着一身女冠服,去向观主问好时,观主豪爽地一挥手,笑着说道:“玄机娘子不必多礼!罗娘子已经……” 话音未落,她身后的一个小婢女忙伸手捅了捅她的肩膀,她这才反应过来,匆忙改口道,“啊,是我糊涂啦!总之,你就安心地在此处住下来,也不必遵守观中作息……一句话,你怎么舒服就怎么来!不用受那些个条条框框的束缚!” 从她看到鱼幼薇进来的那一刻,脸上的笑容就没有下去过,那笑容里颇有几分谄媚的意思。 事实都这么明显地摆在眼前了,鱼幼薇还有什么不懂的。 她将某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学了个七八分,当下笑着应道:“谢谢观主!有您的这句话,我就放心啦!” 如果说罗兰只是给她带来了惊喜,那么她的好姐妹崔颖则将惊喜和惊吓一并带来了。 俗话说“一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崔家这三兄妹也各有各的不同。大哥崔兴国人如其名,从小就以复兴大唐为己任,习练武艺,还没到征兵年龄就因“武功高强,体格健壮”被破格录用了,如今早已晋升为正四品上忠武将军。 二哥崔景信,不知成长时是受了什么影响,充分将“老奸巨猾的爸,性格强势的妈,武艺卓绝的大哥,和没用的他”一句话贯彻到底,不负众望地长成了一个风流倜傥、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叶瑾然看到自己这犬子如此无用,只能将一项最“简单”的任务交予他—帮家里带孩子。 于是三妹崔颖在这位好二哥的谆谆教诲下,成功地继承了“风流”二字,看她那架势,甚至有将其发扬光大的意思。 崔颖很同情鱼幼薇的遭遇,但感情的事外人到底不好插手,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用自己的方式帮鱼幼薇一把。 鱼幼薇回到房间,兴致勃勃地打开一个红布包——这是崔颖送给她的神秘礼物。她再三嘱咐自己,一定要等自己在道观安顿下来后才能打开。 然后,她就看到了一堆……不可描述的东西。 布包里是几本书,封皮和市面上的其他书都大差不差,她好奇地翻开一扫,这才发现里面隐藏的玄机。 印入眼帘的是一幅又一幅画,画上几乎全是赤条条的人影,每幅画的场景各不相同——大厅、院子、卧房…… 鱼幼薇只草草翻了两页,面上涌上一阵热潮,她将书随手一甩,如临大敌般后退,直至退到墙角,这才摇摇晃晃地站定。 这、这、这……实在是太不堪入目了! 鱼幼薇深呼吸几次,慢吞吞地蹭到桌边,但好奇终究压过了理智,她又翻开一本书,发现里面夹着一张字条。 “薇薇,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该看一些成年人该看的东西了!希望这些对你有所帮助,祝你早日摆脱负心汉,另觅新欢!” 鱼幼薇瞪大眼睛,将字条完完整整地看了三遍,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真是的,她该怎么处理这些东西呢?做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她将几本书理好,放回红布包里,再把布包装入箱子里,最后将箱子偷偷塞到床下,这才放心地拍拍手。 研究什么的,就留到以后再说吧! 第291章 久别重逢 将飘远的思绪强行拉扯回来,鱼幼薇躺在草地上,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夏日的阳光透过密林,温柔地倾泻在她身上。 这才是真正的生活啊!触目皆为青山绿水,耳畔萦绕着鸟语花香。山风是那么轻柔,宛若恋人间亲昵的耳语;群山是如此辽阔,宛如母亲宽厚的怀抱。 一想到“母亲”二字,鱼幼薇心里又是一阵痛楚。她甩甩脑袋,努力让自己处于放空状态。她很想让自己回忆一些高兴的事情,可惜天不遂人愿。 是她的错觉吗,她似乎听到……有人在低声叹息的声音? 而且……似乎还是个男人? 心头警铃大响,她轻悄悄地爬起来,藏身于一株枝干茂密的大树下,俏生生地露出半张脸,羞怯地向声音的来处望去。 她本以为是哪个路过的客商或者僧人呢,没想到竟然是……某个熟悉的家伙。 段书瑞正闭着眼睛,背朝上趴在草地上,一副悠哉游哉的样子。看他的样子……似乎是在晒背?此人的戒备心极强,一直对外界环境保持高度敏感的状态,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动作?还是说…… 鱼幼薇的目光缓缓移到他的脊背上,没来由地一阵心悸。他不会……是受伤了吧?可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她什么也看不出来。她犹豫了片刻,踮着脚小跑过去,似乎坚信自己不会被某人发现。 段书瑞听到轻微的“沙沙”声,知道自己等的那条鱼咬钩了,但这条鱼实在太顽皮了,随时有脱钩的风险。他愣了一会儿,索性横下心,秉着“做戏要做全套”的原则,皱起眉头,低低发出一声痛呼。 见到这番情景,鱼幼薇心神大乱,无暇再顾及其他,飞奔到他身边,关心地问道:“你、你怎么了?难道是……出外勤时受了伤?” “咝,受了点小伤,但没有性命之忧。”段书瑞缓缓睁眼,微笑着看向她。 鱼幼薇面色一红,但此番场景,她逃也不是,不逃也不是,只能尴尬地和某人对视。 “这些天,我的心里一直很乱。”段书瑞悠悠叹了一口气,“咱们好好聊聊吧。幼薇,你是……怎么发现的?” 鱼幼薇先是一愣,随后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想起此人有事瞒着她,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不用那样看着我,用脚底板想都知道,大唐怎么可能会有你这样的男人?这样开明、尊重女子……”话没说完,她突然想到李瑶光那张令人生厌的脸,忙止住话匣子。 段书瑞飞速眨眨眼,拿不准自家这位是怎么个意思,不敢接话。 “你那是什么表情?我又不是在夸你!”鱼幼薇面上一红,接着说道,“我之前和李亿在一起,你强烈反对。你还记得,你用的是什么理由吗?” 听到“在一起”那三个字,段书瑞的眉头狠狠一拧,他强自镇定道:“你说吧。”说着闭上眼,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 鱼幼薇面沉似水,“你说李亿有原配夫人,又扔给我一张画像……这一切简直太突兀了!你之前又不认识此人,你怎么知道他的家庭情况?那张小像画的这么细致,一看就是刻意观察过!你分明就是知道会发生些什么,才刻意阻止我和……” 段书瑞紧闭的双眼终于睁开了,他弱弱地举起手,“不好意思,咱们能换个例子吗?” “……还有你那些稀奇古怪的用语!”鱼幼薇咬牙道,“我们这里哪里有那些……新潮的词语?”她气得扭过头,显然不想再与他搭话。 “薇薇,这些都是小事。我好热啊,你不热吗?走,我们回家再说……”段书瑞哂笑着凑过去,轻轻拉住她的手。 她都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这人竟然还在给她打马虎眼!当真是……不知悔改! 鱼幼薇一把打开他的手,“那我们就来说说大事!你说你会处理好你和李瑶光的关系,我问你,你处理好了吗?” “我……”段书瑞又是一阵语塞,随即心头涌上一阵怒火,他耐心地解释道,“李瑶光是四品武官,出身显赫,又深得圣人倚重。我只是七品文官,拿什么和她周旋?” “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有没有处理好?” 看到她眼底的愤怒,他心中的怒意更甚了,但还是耐着性子说:“……没有。” 鱼幼薇心头一怮,心道这负心汉终于承认了! 距离李瑶光上门挑衅已经过了数月,她静下心来一想,觉得此人说的话……似乎有一大半都不可信。 她不相信她最爱的人会喜欢上……那样一个人品卑劣的人。他们俩或许有过……肉体关系,但可能只是……一场权钱交易,亦或是为了解决生理需求。 无论她是否愿意承认,事实都摆在那里——李瑶光……当真是个人间尤物。 五官妖媚,唇色嫣红,身材修长,曲线优美,声如莺啼。面对这样一个女人,男人把持不住似乎也很正常。 但想到那不可描述的场景,她眼圈一红,哽咽道:“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 段书瑞心疼坏了,伸手就想去揽她的肩膀。 鱼幼薇实在气不过,抓住他的手臂就是一口,后者吃痛,忙不迭地缩回手。 “别碰我!我告诉你,我鱼幼薇,不是你的附属品!”她一字一句地吼道,“我将你引为毕生知己,我以为这个世上只有你懂我!可你呢,你是怎么做的?!” “你给我听好了,我绝不愿意和任何女人分享你的爱!” 若是说刚才段书瑞还听得云里雾里的,这句话一出,他还有什么不懂的? “无论你信与不信,我和李瑶光之间……并没有发生关系。” “我累了,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和这个世界碰撞了。”鱼幼薇话锋一转,面上显露出无尽的萧瑟和寂寥。 段书瑞的脊背微微一僵。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极力掩饰住内心的悲痛,“你会等我来接你回家吗?” 她久久凝视着他的面容,含糊其辞道:“……你先把手上的事情处理好再说吧。” 段书瑞沉默片刻,点点头,站起身子,转身就走。 看到他的背影,鱼幼薇的心里没来由地一阵恐慌,下意识地喊住他:“站住!你、你要去哪儿?” “回去努力赚钱,买大房子,好迎娶某个口是心非的小娘子。”段书瑞偏头看向她,粲然一笑。 鱼幼薇脸上一阵烧红,不敢再和他对视,拔腿就跑。 段书瑞得意地勾起嘴角,露出一个胜利的笑容。 见完鱼幼薇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准备亲自登门拜访鱼母。但他左思右想,还是决定不买任何礼物,空手上门。 他已经做好迎接风浪的准备了。 第292章 上门提亲 段书瑞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叩开了鱼家的大门。 门开后,他看到鱼母惊讶的神情,但那也只是短短一瞬,很快就被愤怒、失望、埋怨等情绪掩盖过去了。 段书瑞知道当下这种情况,自己必须要先一步开口才能打破僵局:“鱼夫人,对不起……在下本该早一些登门拜访,只是因为背上的伤口……这才耽搁了。” 其实他来之前,找崔景信“促膝长谈”过。 “崔兄,上次你将团扇带给鱼夫人后,她……是什么反应?”段书瑞嗫嚅道,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在颤抖。 “反应啊,让我想想。”崔景信扬起折扇挠了挠后脑勺,“鱼夫人她脸上倒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她按在桌边的手……似乎在微微颤抖。” 段书瑞微微一愣,又迫不及待地问道:“崔兄,你比我更了解女子的心思……你说说,我该怎么和她解释我和幼薇在一起的事呢?” “段兄,你就记住一句话。”崔兄微微一笑,拿起折扇指向他,“人至诚则无敌。” …… 鱼母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和他搭话,也没有允许他进去。她原本流光溢彩的明眸此时宛若一口古井,丝毫掀不起一点波澜。 段书瑞知道这也是考验的一环。他轻轻咬了一下下唇,缓缓低头,迎面对上鱼母审视的目光。他的目光里没有畏惧,没有怯懦,只有不容置疑的坚定。 二人对视半晌,鱼母微一点头,转身向里走去,步伐迅疾,竟是丝毫没有等他的意思。段书瑞心里“咯噔”一声,当下不疑有他,连忙大步流星地追上去。 “夫人,请留步!”段书瑞有些不安地喊住她。鱼母肩膀一晃,缓缓停住步子。 她刚转过身,便看见段书瑞一掀衣袍,直挺挺地跪了下来。他的脊背依旧挺直,身着一身青衫,远远望去和一根翠竹并无二致——只是他那一向骄傲的头颅,此刻却软软低下了。 “夫人,一切都是我的错!夫人要打要罚,只管冲段某来,请不要为难幼薇!”段书瑞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先引诱的幼薇……”说到后面,他认命般阖上眼,感觉自己的心尖都在颤抖。 他本以为会遭到劈头盖脸的一阵痛骂,却听到头顶传来一阵很轻很轻的笑声。 “好一个‘端方君子,人如墨玉’!”鱼母看着他,嘴角掀起一抹欣慰的笑容,“也不愧幼薇连声为你作担保,如此看来,你没有辜负她的信任。” 段书瑞先是一愣,旋即心中涌起一阵欣喜,想到自己那远在天边的妻子,心头又是一阵酸楚。 “先生,你先起来吧。”鱼母心里虽然仍不认可某人的行径,但看到他身上的凛然正气,也深觉此人殊不可侮。 听到“先生”这个称呼,段书瑞弯到一半的嘴角又僵住了。 鱼母没有理他,而是转过身子,向鱼父的灵位走去,她语气幽幽地说道:“先生,我明白你此行的用意。在给你明确的答复之前,你得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段书瑞点头称是。 “第一个问题,你和幼薇……有没有行那苟且之事?” 段书瑞没有片刻迟疑,朗声道:“没有!段某对天发誓……” 鱼母眸色一沉,冷冷出声打断了他:“先生,你好像没明白我的意思,或者说,你其实明白,但只是强行曲解了‘苟且之事’的含义?” 段书瑞彻底愣住了。 鱼母皱眉道:“先生,事到如今,我必须说几句重话了。如有得罪,还请你多担待。” 段书瑞赶忙道:“夫人请说。” “先生的优秀我们一直都看在眼里。你学识广博,勤奋上进……但是,你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你似乎不谙男女情事,换而言之,你并不精通此道。”鱼母皱起眉头,斟酌着言语。“通过你的一系列反应,能看得出你的心思不在男女之情上,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么?” 段书瑞先是一愣,随即轻轻点了一下头。 “我虽然猜不到具体原因,但也知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让先生这般抗拒……此事。” 空气陷入一片死寂。 “‘苟且之事’指的是男女之间不正当、不道德的行为!”鱼母加重语气道,“先生和幼薇彼此倾心,这我是相信的;先生心里只有幼薇一人,这我也是相信的。但是……”说到这里,她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愤怒,伸手指向段书瑞,“要说你们之间没有不正当的关系,我是一点也不信!” 段书瑞的一张脸骤然变得苍白。 “你自己回想一下,上元夜那天,你们做了些什么?”鱼母努力抑制住胸口汹涌澎湃的情绪,颤抖着声音道,“还有……幼薇骗我说去崔颖家过夜的那天……你们又做了什么?!” 段书瑞脸色惨白,身形一晃,他咬紧牙关,强撑着没让自己倒下去。 “先生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贞洁’二字对于未出阁的女子而言有多么重要。”鱼母语气幽幽地说道,她偏过头,伸手指向树杈上挂着的一只笼子,“抬起头来!我在和你说话!若你当真如你所说的那般问心无愧,为何不敢抬头?!” 段书瑞倒吸一口冷气,缓缓抬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目光霎时凝固住了。 那是……一只八哥!鱼母以前从未饲养过宠物,这个家里突然出现一只碎嘴的鸟,其含义不言而喻。 鱼母看到他若有所思的样子,语气稍缓:“我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先生应该就能领会了。” “女子的贞洁就像这只笼子里的八哥,你只要将笼子轻轻一开,霎时间就会飞得无影无踪。” “女子的贞洁何其重要,并不只是喜帕上的那一点……更重要的是女子的名节!” 说完,她看向浑身抖若筛糠的段书瑞,轻声道:“这一点,先生想必能明白吧?” 段书瑞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滞了。他抬头看着那只八哥,真害怕它下一刻就会飞走。 “现在时间还早,先生可以多待一会儿,慢慢思考一下。”鱼母话锋一转,陡然声冷如冰,“对了。我为何迟迟不肯应允你二人的婚事,还有一层原因……先生是个聪明人,应该不用我多言吧。” 段书瑞的一颗心跌至谷底。 第293章 意乱情迷 “那一天,幼薇为了你的清誉敢当面忤逆我,足足在她父亲的灵位前跪足半个时辰!而今天,你为了能和她终生厮守,是否有勇气挑战更长的时间?!” 段书瑞双目失焦,嘴唇颤抖,心中一阵酸痛。他一言不发地走过去,一脚踢开蒲团,径自跪下来。 “我就在这大厅里帮先生计时,先生不必着急给我答复,可以慢慢回想一下。”鱼母阴恻恻地说道。 段书瑞深呼吸几次,终于找回自己的呼吸。他看着鱼父的灵位,眼神里早已没有往日的笃定。 初时,他大脑放空,并未觉得有多煎熬;直到正前方桌案上的线香燃了小半圈,他才感觉到从自己腿上传来一阵酸麻。 他强迫自己保持着目视前方的姿势,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风光旖旎的夜晚。 自从来到这个时代,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果将他本人比成一匹不知疲倦的野马,那理智就是挂在他前额的一根胡萝卜,指引着他前进的道路。 他并非没有情感、冷血无情之人,只是为了明哲保身,不得不将情感束之高阁罢了。 那一晚,是他人生中唯一一次失控。事后回想起来,其间销魂蚀骨的滋味,大概只有他自己一人才能领悟。 如果有人凑到他耳边,循循善诱地来上一句:“对于那晚发生的事……你有悔吗?”他可能会微微一愣,也许还会迟疑一会儿,但绝不会矢口否认自己的所作所为。 他会语气坚定地来上一句:“不,我无悔。” 段书瑞早已成年,此人道德感、责任感一流,“成年人要为自己的选择买单”的浅显道理他还是懂的。 那一晚,他自愿和心底的恶魔做交易;那一晚,他甘心将理智拱手相让,交到另一人手上——而这个人,是他此生唯一的挚爱。 事后回想起来,他仍清楚地记得每一幕、每一个片段乃至每一个细节。当空气中泛起暧昧的余韵时,他看到鱼幼薇像花骨朵一样蜷缩在自己身前,心中的怜惜终究压过铺天盖地的情欲,占据了上风。 他随手拿起一旁的手帕,细心地替她擦拭干净手,双臂一环,就想把她从身上抱下来。 鱼幼薇将头倚靠在他肩上,声音里染上几分哭腔,“你这样……让我觉得自己很失败。” 脑子里天生缺了一根弦的人终于回过神来,按在她腰上的手不由得加重了力道。他没再急着把人抱下来,而是做贼心虚地望了两眼床头的红烛,发现距离此烛燃尽还有半个时辰的时间。 怎么办?是干脆利落地结束战局,还是…… 值此天人交战之际,他怀里的美人已先他一步做出了决定——鱼幼薇紧紧搂住他的脖子,狠狠往他身上一压,后者闷哼一声,刚要有所行动,怀里的人便一口叼住他的唇。 段书瑞清晰地听见脑海中理智之弦“啪”的一声崩断的声音。 他死死咬住下唇,先将人粗暴地扯下来,随后将人压在身下,单手制住她的两只手。鱼幼薇还没想好要不要挣扎一下,细密如雨点的吻就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这人的吻像飘零雨点,依次落在她的额头、眉心,随后短暂地停留在她的眼皮上。他轻轻含住她的眼皮舔吻吮吸,直到怀里的人开始细瑟发抖,这才缓缓下移。 暧昧的火在两人之间点燃,二人都觉得不够、还不够…… 两人身上的衣衫都未褪下——这个荒谬的决定一看便知是谁提出的。 然而,眼下这人却一反常态,他见怀里的人没有反抗,恶向胆边生,飞速解开她腰间的衣带,雪白的肌肤顿时展露无遗。他的喉结滚了一轮,缓缓将滚烫的手覆了上去。 再后来…… 头脑迟钝、毫无经验的某人这才反应过来,他们那晚……看似什么都没做,但其实什么都做了!只是没有进展到最后一步……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脸可疑地红了。 鱼母一直盯着他的脸,这点变化自然逃不过她的眼,她冷笑一声:“段公子这算不打自招了吧。” 段书瑞下意识咽了一口口水,嗫嚅道:“夫、夫人,我……” 该说什么呢?我对不起幼薇?我真是个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 “罢了,你先起来吧。”鱼母浅浅一笑,“段公子看来当真是……未经人事。” 段书瑞:“……” 他隐隐察觉到鱼母的态度有所松动,但他又不敢确定。他拱手行礼后,慢腾腾地站了起来。 “最后一个问题,段公子可要谨慎回答。”鱼母目光一凝,一字一句地问道,“段公子为何会喜欢上幼薇?” 段书瑞呆住了,心道:“原来,喜欢一个人还需要理由吗?” 他原本只是一只飞蛾,穿行于漫无边际的黑暗中。陡然遇到一束光,为光吸引,逐光而行。这样解释能行得通吗? 段书瑞嘴角轻微一抽,旋即明白鱼母提问的意图——定是他那未过门的妻子向鱼母坦白了喜欢他的理由! 哎,他要是有她的一半口才就好了。 鱼母没有催促他,而是给他留足时间细细思考。 段书瑞的脑海里毫无征兆地出现崔景信的那句话——“人至诚则无敌”。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段某的前半生……吃了不少苦,幸得老天垂怜,让我遇见了幼薇。段某生性孤僻,只有她愿意接近这样的我,而且……别无所图。” 他的前世是真的很苦——从来没有人愿意了解他的真实想法,他们只顾一股脑塞给他一大堆东西:好的、坏的、新鲜的、发霉的……至于是好是坏,全由他一个人筛选。 只有鱼幼薇,肯捧出自己最贵重的真心,递到他面前。 鱼母笑着打断他:“行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把话撂在这儿,只要你能把幼薇平平安安带回来,我就答应你们的婚事。” 段书瑞先是一怔,随即喜道:“谢谢……夫人的恩准!”说着,他就要一揖到地。 鱼母笑着扶起他,“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彩礼和聘礼什么的……段公子可以看着安排。只是这嫁妆,我是一分也不会少的。” 段书瑞强行鞠了一躬,这才缓缓起身,“夫人方才说的话,段某都认可。只有一句话,请恕段某不敢苟同。” 鱼母微微一怔。 段书瑞缓缓向外走去,院子里的阳光倾斜在他的脊背上,为他原本萧瑟的背影增添了几分难言的鲜活。 他驻足回首,向鱼母从容一笑,“别家娘子有的,我们家薇薇一样也不能少。” 第294章 消息灵通 距离提亲那天已经过去了一周的时间,段书瑞仔细想了想,决定第二次登门拜访,找鱼母好好谈一下他的复仇计划。 当年鱼府被侵占的事是他数年来挥之不去的噩梦。哪怕是午间小憩,他也会梦到当年的场景——他被一群黑衣人围殴、鱼幼薇在他耳边失声痛哭,鱼父躺在病床上无力垂下的手…… 每次从噩梦中惊醒,他都会无力地倚靠在床头,后背上濡湿一片,嘴里隐隐能尝到铁锈味。 他知道自己和对方官位相差悬殊,想要成功复仇并不是一件易事。 但是,这毕竟是他一时冲动惹上的祸端,如果他不亲自动手,手刃仇敌,那这个任务该交给谁完成呢?他还有何颜面在世上苟活下去? 在段书瑞神游的间隙,鱼母将一杯热茶推到他面前,“段公子,我知道你一直对当年的事心怀愧疚。不过,你知道幼薇她阿耶离世前最后一句话说的是什么吗?” 她的话题转换得如此之快,段书瑞有些反应不过来,“是……是什么?” “他说,生逢乱世,平民百姓的命运就像雨中的浮萍一样,根本不能由自己主宰……”鱼母极力掩饰住内心的悲痛,颤声道,“他希望你不要为他报仇……他只希望我们三人都能好好活下去……” 段书瑞感觉自己的脖子被人狠狠卡住了,一时之间呼吸不畅,胸中的疼痛翻涌不息。 他沉默良久,涩声道:“夫人,我明白了。我一直用‘俯仰无愧于天地’训诫自己,此仇不报,我实在是夙夜难安。” 鱼母愣住了,她怔怔地看着面前的男子——修眉朗目、龙章凤姿,时光眷顾了他的容颜,雕琢了他的气质。他的面上早已不复当年的书生意气,取而代之的是几分圆融世故。 “段某已经查明了凶手的身份,虽然后面少不了一番周旋,可是……请夫人相信我,我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查明当年的真相。” 鱼母看到他眼中的坚定,自知多说无益,笑着点点头。 段书瑞从鱼母家回来后,又接连去了两次咸宜观,可惜两次都被僧尼挡在门外。他自知碰了一鼻子灰,只得侥侥地无功而返。 他心中烦闷,当下大笔一挥,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封信,邀崔景信出来喝酒谈心。 不知为何,聚贤阁的生意不如往常那般红火了。娜娜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了,加之还有其余“副业”,索性推行“订餐制”——想要聚会请客的人得提前一周预订位置,一天之内预订桌数超过六桌,聚贤阁才会开门营业。 崔景信和娜娜的感情也是一日胜过一日,这不,段书瑞刚进了雅间,便看到崔景信将娜娜搂在自己膝头,两人正旁若无人地说着悄悄话。 段书瑞:“……” 不是,大庭广众下卿卿我我,这对吗? 这时,两人都发现了他的存在。娜娜面上一红,羞涩地捶了一下崔景信的胸口,后者哈哈一笑,忙松开环在她腰间的手臂,举手做投降状。 “段公子,你们先聊,我就先下楼啦。”娜娜盈盈一拜,向段书瑞点头示意后,就步履匆匆地下楼了。 段书瑞看着那道倩影消失在视野里,这才关门进屋,神色复杂地向崔景信望了一眼,就差把“娜娜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就看上你了”几个字刻在脑门上。 崔景信没理会他火辣辣的目光,“哗”的一声打开折扇,“段兄,前些日子你登门拜访鱼夫人,她同意你俩的事儿了吗?” 段书瑞点点头,在他身边坐下。他往二人面前的酒杯里斟满酒,双手执杯,郑重其事地说道:“崔兄,谢谢你前几日的谏言献策!要不是有你帮忙,我……” “哎哎,咱们俩谁跟谁啊!说这些客套话做什么!”崔景信单手执杯,与他碰杯,“都在酒里了。” 二人相视一笑。自从崔景信奔赴万年县任职后,两人就很少有机会再聚了。崔景信人虽风流,日常以“口头调戏美貌娘子”为乐,但他在重要关头还是很靠得住的。 酒席上,二人连连推杯换盏。崔景信看出他情绪不佳,不住劝他喝酒,终于成功地把段书瑞灌醉了。 醉酒后的段书瑞一改往日的矜持,他的双颊染上一抹酡红,目光涣散,打了一个酒嗝,不满地向崔景信诉苦:“崔兄,不是我说你……你是怎么带孩子的!你那个三妹在我……娘子面前,一口一个‘负心汉’,一口一个‘负心汉’!你们知不知道男子的名节也很重要!” 崔景信鲜少看到他这副样子,一双桃花眼都笑弯了,“段兄,这的确是颖儿的不是!要不改天我让她带上礼物,亲自登门向你谢罪……” “谢罪?谢罪有什么用!她能把我家那位……带、带回来吗?” “哎,段兄说的是,全怪我这个二哥,没有做好表率啊!”崔景信忍笑道,“解铃还需系铃人,这样吧,兄弟我给段兄提供一个有价值的消息如何?” 听到他的语气变了,段书瑞的酒也醒了一半,他拿起一旁的醒酒茶漱了漱口,一抹嘴皮子,“什么消息?” “关于——安南节度使李瑶光的消息!你想不想听?” 段书瑞赶忙正襟危坐,点点头。 “在进入正题之前,咱们先说个题外话啊。”崔景信一把挥开折扇,神色庄重地问道,“段兄,你这个人吧……有时候很开明,有时候又很保守。你给我的感觉……怎么说呢,像是不属于我们这里,而是来自另一个国度……” 段书瑞心里“咯噔”一声,但没有出言打断,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咱们再说回正题。你是不是一直持有一个观念……认为大唐的娘子们在出嫁前都要守身如玉,不能乱搞男女关系?” 段书瑞点点头,隐隐猜到他要说什么。 崔景信将折扇一合,接着说下去:“很遗憾,结果可能要让你大跌眼镜了。盛唐时期社会风气很是开放,即使是现在,许多大户人家的娘子也并不排斥在婚前与男子发生关系。” “李瑶光……之前在军营里的名声就不太好。换言之,她并不是你想象中的什么‘清白之躯,完璧之身’。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段书瑞眼底划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那只是短短一瞬。他默不作声,示意崔景信说下去。 “通过你之前的描述,我大概知道为什么李瑶光会纠缠你这么久了。你能猜到……是什么原因吗?” “还能有什么原因?因为我人品好呗。”段书瑞烦躁地说道。 崔景信一声不吭,用看傻子的目光看了他半晌。 第295章 谜底揭晓 良久,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腾”地站起来说道:“错,大错特错!她分明是对你见色起意,想睡你……” 他话音未落,就被段书瑞一把捂住嘴,呵斥道:“小点声儿!这、这难道很光彩吗?!” “你先别忙着生气,兄弟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据小道消息,李瑶光身边的男人随时都在换,没有一个人能在她身边待够两个月……而你想想,你和她认识多久了?” “我们是在去年十月份之前认识的……”段书瑞像是明白了什么,话音戛然而止。 “对啦,这都已经有大半年的时间了!说明她对你,可能还是有一点点感情的……”崔景信伸出折扇,向他遥遥一点。 “段兄,你那是什么表情?你听兄弟给你分析完嘛……”崔景信正色道,“李瑶光对你的喜欢,绝对不及鱼娘子对你的万分之一。” 闻言,段书瑞的双目骤然一深,微启的薄唇染上一丝不易觉察的温柔。 “她为什么敢贸然登门挑衅?不仅仅是因为她有这个实力,更重要的是……她有足够充分的证据啊!”崔景信笃定地看着他,“你想想,鱼娘子对你情深义重,又深知你的为人,李瑶光手头若没有充分的证据,怎么能骗过她?” 证据?李瑶光手上能有什么证据?难道…… 段书瑞回想起前两天在鱼幼薇房间里看到的场景。他送给她的礼物被原封不动地搁置在桌子上、院子里——竹蜻蜓、芙蓉玉镯、胭脂水粉、兔子灯、古筝…… 竟是一件也没带走。 他的心底如刀割一般疼痛,蓦然回忆起她和他单方面绝交的那天,说过的一句话。 “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像在做梦一样。” 段书瑞喉头一哽,眼底泛起白雾。突然,他像是想起什么,快步奔到鱼幼薇的床前,开始在枕头、被单下胡乱翻找。 他送她的护身符呢?她有戴在身上吗? 他一番搜寻,几乎将房间里大大小小的角落都找遍了,都没有找到那枚护身符。这是不是说明,护身符还在她身上?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展颜一笑。 等等,竹蜻蜓、芙蓉玉镯、胭脂水粉、兔子灯、古筝……这些东西有什么共同点?为什么鱼幼薇独独只带走了护身符,却没带走这些礼物? 礼物、礼物……送礼最重要的是什么?应该是……心意啊! 段书瑞仿佛想到了什么,颤抖着声音问道:“崔兄,能不能将你方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我说,李瑶光手上有足够充分的证据,或者证物。”崔景信又补充了一句,“可以证明你更喜欢她。” 电光火石间,一个荒谬的念头出现在段书瑞脑海中——李瑶光该不会是……拿了他的玉佩去幼薇面前耀武扬威吧? 想到这里,他的面色变得十分难看,几乎想飞奔到鱼幼薇身边,和她解释一番。但是……李瑶光肯定还准备了一套说辞,加上自己的确有前科……她会相信自己的话吗? 当务之急,还是想办法拿回玉佩,然后和李瑶光断绝一切联系! 崔景信与他相处多年,早已看透他的想法。他“啪”的一声挥开折扇,成功吸引段书瑞的注意,“拿回证物的事情先缓一缓吧,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段书瑞一愣,“什么事?” 崔景信笑而不语,那笑容颇有几分揶揄的意味。 翌日,马车在小和巷门口停下。崔景信和段书瑞站在陈伯家门口面面相觑,后者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说能解我当下燃眉之急的地方……就是这里?” 崔景信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把,“哎呀,咱俩谁跟谁呀。我还会害你吗?” 段书瑞心里没来由地一阵恐慌,他伫立许久,轻轻叩了叩门。 门开了——来开门的人正是陈伯,是他的错觉吗,陈伯的脸上还顶着一道淡红色的……巴掌印? 谁知陈伯见到门口的徒儿,并没有流露出半分喜悦。他“哎呀”一声,随后将他拉到一边,低声道:“修竹,你要不还是先回去吧,你师娘她正在气头上……” “师父,您和师娘闹矛盾,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段书瑞低头和他嘀嘀咕咕。 这时,大门被“嘭”的一声推开,陈夫人的身影骤然出现在门口。她的体格短小精悍,左手握拳,右手还拿着……一把平底锅? 屋外的三人齐刷刷地咽了口口水。 “哎……这不是修竹吗?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坐坐?”陈夫人露出和善的微笑,“哦,还有景信呐。老头子,你怎么不让两个孩子进来?” 段书瑞心中一凛,暗叫不好:“看这架势……师娘的心情是真的很不好啊?我要不要改日再来……” 谁知,陈夫人丝毫不给他临阵脱逃的机会。她将平底锅塞到陈伯手上,一手揪住段书瑞的领子,拖着他就往屋内走去。 段书瑞怕伤了她的手,忙不迭地求饶:“师娘,有话好说……修竹哪里得罪了您,还请您明鉴……” 话音刚落,他就感觉到领子上的手松了一些力道,不由得缓缓吐出一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缓到底呢,就听到前方传来陈夫人的呵斥声:“跪下!” 这时,后面传来大门“吱呀”一声关上的声音。 段书瑞:??? 他的双膝没骨气的一软,“扑通”一声向着陈夫人的方向跪下了。 陈夫人悠悠说道:“修竹啊,师娘也是看着你一路走来的。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一直把你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终日嘘寒问暖,体贴备至。这一点,你不能否认吧?” 段书瑞眨巴眨巴眼。 是儿子吗?他怎么感觉是孙子呢。师娘每次训他,就跟训孙子似的。 第296章 一针见血 陈夫人本名王慧芳,乃是地地道道的巴蜀人氏。年轻时在逃难途中遇到了陈伯,二人看对了眼,这才结为夫妻。或许真是应了那一句“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们的师娘可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娘子,而是一个响当当的的女中豪杰。 段书瑞三人还在陈伯家学习时,陈夫人便喜欢拉着他们闲话家常。在众多事迹中,师娘尤其爱提自己年轻时“仅凭一把菜刀砍翻两匹饿狼”的光辉事迹。 眼下,师娘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段书瑞,只待他答错一个字,她的巴掌便会马上招呼到他身上来。 “师娘待修竹自然是极好的。”段书瑞低垂着浓密的眼睫,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 陈夫人“咝”了一声,不满地皱起眉头,直言不讳道:“很久以前,我就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一个大男人,为什么老喜欢在我面前装可怜?你也不害臊!” 这时,陈伯和崔景信一前一后走来,两人听到这话,嘴角的笑容都僵住了。崔景信用折扇遮住脸,额头的青筋跳得很是欢快,显然忍笑忍得很辛苦。 地上的某人这才悟出了什么,后知后觉地问道:“师娘,是不是有人……给您通风报信了?” “没错。我前两天才从旁人嘴里听到幼薇离家出走的消息。”说到这里,陈夫人的面色变得十分难看,“若不是我从旁人口中知晓了这件事,想必你会一直瞒着我们吧。你打算一个人独自承受这一切?” 段书瑞偃旗息鼓了。院子里再没有说话的声音,只隐约传来鸽子“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修竹啊,你先起来吧。”陈夫人指了一下旁边的长凳,“在谈话开始之前,师娘必须得告诉你,不管发生什么事,师娘始终是站在你和幼薇这一边的。” 段书瑞微微一愣,旋即感觉胸口传来一阵从未有过的悸动。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们没有向鱼娘子坦白你俩的关系,你俩还是像以前那般相处,时间一长,会出现……怎样的后果?” 段书瑞顺着她的思路往下一想,心下了然。 他和鱼幼薇本就了解彼此,时间一长,二人的感情只会历久弥坚。如果迟迟不肯向鱼母捅破篓子,一直“照常”相处下去,二人心头潜滋暗长的爱,将会以无可挽回的姿态排山倒海而来。欲望和贪念会化为熊熊烈焰,毫不留情地将二人从头到脚包裹住,二人顷刻间便会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届时,一旦有人发现他们的幽会,一传十,十传百,后果将不堪设想。他们二人会被死死钉在道德的耻辱柱上,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而现在,他只要通过世人所认可的方式,迎娶她过门,再按部就班地工作,步步晋升上去……假以时日,“拜高踩低”的人们只会忆起他的风光无限,她的兰心蕙质,谁还会抓着一点细枝末节的往事不放?就算有人胆敢拿此事做文章,他也可以…… 想到这里,段书瑞幽深的眸底骤然划过一丝狠戾,藏在袍袖下的手猛然收紧。 他的名声不是最重要的,但若是有人敢伤害鱼幼薇…… 师娘看到他神情的变化,缓缓叹了一口气:“修竹,你也不用太过紧张。你担心的事情未必就会发生。” 段书瑞微微一愣,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陈夫人。 “男女大防?世俗偏见?礼法森严?”陈夫人一口气说了一堆四字词语,她锐利的目光在院子里环视了一圈,所过之处,一切化为微尘。 “别人的看法都是狗屁,你们是谁只有你们自己说了才算!”陈夫人目光灼灼,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段书瑞的任督二脉似乎被这一句话打通了,他猛然抬头,对上师娘的目光。 陈夫人嘴角含笑,目光里蕴满欣慰,但手上却做着与神情不符的行为——只见她手起刀落,狠狠劈在菜板上,“咔擦”一声,上面的南瓜应声而裂。 “你们二人明明是真心相爱,又没有碍着旁人什么,何错之有?我倒要看看,谁敢在背后偷偷说你俩的闲话!让我听到,我非撕烂他的嘴不可!” 段书瑞先是一怔,旋即心头涌上一股暖流。他的眼眶一红,泪珠在眼底翻涌着,但就是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好啦!别忙着感动,我先带你去一个地方!你就知道你为什么迟迟讨不到妻子了!” 段书瑞弯到一半的嘴角顿时僵住了。 陈夫人先带着他来到茅厕,指着门口的石砖说道:“你的嘴,就像茅厕里的石头那样,又臭又硬!” 段书瑞和陈伯均哭笑不得,崔景信却忍不住嘿嘿一笑,下一刻就对上某人烧刀子一般的目光。 陈夫人又带他来到大厅,踢给他一张凳子,示意他坐下,“来,师娘出个题考考你。你观察一下师娘今天的状态,用三句话夸一下我。” 段书瑞“咝”了一声,原本凝固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起来。他皱紧眉头,似乎在搜肠刮肚地寻找着一些溢美之词。 “师娘,您这身衣服……真好看。” 陈夫人冷冷地盯着他,微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段书瑞讨好一笑,接着说道:“师娘,您的精气神还是那样足,和当年修竹第一次见您时一模一样。” 陈夫人从齿缝里蹦出三个字:“还有呢?” “嗯……师娘,您的手劲儿也很大。”段书瑞心虚地低下头,磕磕巴巴道。 一时间,屋子里鸦雀无声。 “抬起头来,看着你师娘!”陈夫人捏起他的下巴,“现在你知道你和幼薇丫头之间的差距了吗?” 段书瑞微微一愣。 “同样是三句话,人家幼薇可以把我从头到尾都夸上一遍,而且三句话不重样!最重要的是,她的口齿比你伶俐多了!”陈夫人喘着粗气说道,“亏你还是今科进士,你好好思考一下,以幼薇的口才和学识,如果投的是男儿身,是不是能金榜题名、大展宏图?假以时日,她的成就不会在你之下!” 段书瑞心里悚然一惊,敏锐地察觉到自家师娘的言外之意。 “也许在旁人眼里,你如今前程似锦,是幼薇配不上你;但在我眼里,是你配不上幼薇!”陈夫人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地下了最后的判决书。 第297章 锦囊妙计 段书瑞的嘴唇一颤,肩膀跟着一抖,陈伯见了,忙轻轻晃了一下自家夫人的肩膀,“老婆子,点到为止即可……” 陈夫人接过他手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她刚抹干净嘴皮子,就看见段书瑞从板凳上下来,一头拜倒在自己跟前。 “谢谢师娘的教诲!”段书瑞努力抑制着面上的笑容,将头在地上重重一点。他家师娘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所在,方才那番话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夫妻关系和谐的秘诀是什么?毫无疑问,双方的关系要对等,要学会尊重对方,学会设身处地地为对方着想才对啊! 这时,陈伯的声音恰到好处地从他头上响起:“老婆子,你这样说恐怕有失偏颇吧……咱们修竹在你眼里是一点优点都没有啦?” 陈夫人嫌弃地“啧”了一声:“怎么会?修竹的脸、修竹的身材、修竹的人品……不是都无可挑剔的吗?” “这就对啦!我也知道幼薇那丫头追求者众多,可咱们修竹的追求者……也不少啊!” “你懂个屁!老娘在说什么,你又在说什么?!老娘在和修竹讲话,谁要你横插一杠子?!” …… 段书瑞对于老两口在自己难受之余还不忘给自己添堵一事实在是哭笑不得,两人这一来二去的像极了唱双簧,他以手掩唇,死死咬住牙关,却还是憋不住,唇缝里终于溢出一声笑声。 这也是他今天的第一声笑声。 陈夫人一向耳聪目明,这笑声自然逃不过她的耳朵。 “哎,这就对了!”陈夫人掰开他的手,大力拍拍他的肩膀,“就是要多笑笑嘛!老愁眉苦脸的做什么!你这样哪个姑娘敢接近你?你有没有想过,当年你没被评上探花,就是因为你这张冷冰冰的脸不招人喜欢……” 段书瑞飞速眨眨眼。 这不是倒反天罡吗?他有做榜眼的实力,为何要去争那探花郎的位置? 陈伯忙伸手去捂她的嘴,“修竹,你师母她是一时口快……” 陈夫人不满地挣开他的手,指着他的鼻子呵斥道:“糟老头子,你是越老越不成样了!你再敢打断我说话,信不信老娘马上与你和离?!” 瞧瞧,这说的是什么话! 本着“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原则,段书瑞忍笑打断了他们,“我说您二位,别再逗我开心了成不成?” “不成!”陈夫人板着脸教训他,“你一天不把幼薇给我带回来,一天别想见到我的好脸色!” 崔景信看到段书瑞脸上窘迫的神情,哈哈一笑,下一秒陈夫人的目光就锁定在他身上。 “臭小子!你不是惯会讨娘子欢心吗,怎么不教一下这个榆木脑袋!” 崔景信:??? 段书瑞:“……” 崔景信无奈地耸了耸肩,“师娘,这可是一项大工程啊。”言下之意,您这个任务也太艰巨了,崔某就算是有心也无力啊! 陈夫人不满地打断他的废话:“就是因为任务艰巨,才只能对你委以重任啊!你只要能将这千里姻缘一线牵,你师娘我重重有赏!” 段书瑞舔了舔下唇,咽了一口唾沫,飞速眨眨眼。 行吧,自从鱼幼薇离开后,他在这个家的地位就一落千丈,顺利排到了陈伯的后面。而他的这位师娘,一直稳坐榜首,多年来不曾动摇过。 崔景信一向看热闹不嫌事大,当即挥开折扇,遮住下半张脸,“师娘,您好不容易对我委以一次重任,我怎敢推却?请您放心,我一定不辱使命!”说着,他看了段书瑞一眼,正好对上后者那阴恻恻的目光。 崔景信干笑了两声,伸手抹了把脑门上的冷汗。他只管教,这徒弟领进了门,修行怎么也得看个人……吧。 这鸡飞蛋打的一天过的真是快啊。 傍晚,崔景信和二老在桌上聊着家常,吃着美食喝着小酒,他只有在犄角旮旯就着凉水啃胡饼的份。茶余饭后,师娘大抵是真的生气了,连捶带推地将他撵出大门,还不忘送上一句:“臭小子,记得把幼薇追回来!” 好啊,他算是知道何为“日久见人心”了。敢情他那小妇人比他受宠呗。 她就像一颗闪闪发光的小太阳,内心阴暗的人靠近她会生出自惭形秽之心,内心平和的人会为那热源所吸引,不由自主地靠近她。 而她,是他此生唯一的救赎。同样,他也只会被她救赎千千万万次。 段书瑞不知道的是,在他走后,陈伯家开始了一场密谋活动。 “景信,你在教学时,拿着这张字条去。有你师娘做担保,我保准那个一根筋的傻小子不敢为难你。” “师娘,要不说还是得您亲自上阵呢!只有您能把他治得服服帖帖的!”崔景信接过字条,兴高采烈地看了一眼。 纸条上赫然写着一行大字:“修竹,你要虚心受教。若是让我发现景信身上少了一根寒毛,我可要唯你是问哦。” 刚从马车上下来的某人脊背没来由地一寒。他大步流星地进门,曹阿三一边跟在他身后,一边说道:“公子,早些时候有一位访客到访。她见您不在,留了一张字条给您。” 段书瑞一愣,没有立即从他手上接过字条,一脸狐疑地问道:“这位访客叫什么名字?是男是女?” “来人是一名女子,叫叶安歌。” 闻言,段书瑞神色一凝。他摩挲着头上的发簪,不由得陷入沉思。 曹阿三没有再出声打扰他,一直维持着“高举字条”的姿势。 段书瑞轻轻接过字条,打开一看,发现上面是一排蝇头小楷—— “叶某办事不当,愧对段公子和崔公子的信任。叶某愿意将功补过,听凭段公子调遣。” 段书瑞将字条反反复复看了三遍,瞟了曹阿三一眼,“叶姑娘可还说了些别的什么?” 第298章 里应外合 “叶姑娘说,她明日还会登门拜访。”曹阿三挠挠脑袋,满脸费解,“公子,叶姑娘到访时戴着帷帽,我看不到她的神情,但听她的语气,似乎是要和公子商议什么大事。” 段书瑞点点头,寻了个由头打发他回房了,自己则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李瑶光上门挑衅鱼幼薇时,自己远在汴州,根本不知道当时的具体情况。叶安歌作为目击证人,肯定知道发生了些什么。 翌日上午,叶安歌如期而至。 她向段书瑞行过礼,跟着他进了房间,进门的第一句话就是:“属下有负段公子重托,没有保护好鱼娘子,还请公子责罚!” 叶安歌是汉胡混血,鼻梁高耸,瞳孔呈现淡淡的琥珀色。她幼时父母双亡,是叶瑾然发现了她在武学上的天分,收养了她。她从小在叶家长大,机敏果敢,武功高强,最得叶瑾然一家信任。 听到叶安歌的话,段书瑞用指头敲了敲桌面,“眼下有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叶姑娘可愿听听?” 叶安歌正色道:“段公子请讲。” 段书瑞先让叶安歌大致讲述了一下李瑶光登门当天的具体情况,听到她提起“李瑶光从脖颈里取出一根红色细线,将一样物事在鱼幼薇面前一晃,后者见之情绪崩溃”,他确信自己的想法没有错。 “事到如今,我也不必瞒着叶姑娘了。那样物事是家母赠予我的玉佩,李瑶光趁我不备,偷偷拿走了。” 叶安歌的目光霎时呆滞住,怔怔地问道:“所以……那枚玉佩不是您亲手送给李瑶光的?” 段书瑞摇摇头,接着说道:“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玉佩,然后想办法让李瑶光不再刁难幼薇。” 叶安歌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言外之意。 只要让鱼幼薇看到那枚玉佩,再和她解释清楚,一切谣言都会“不攻自破”。 叶安歌微一点头,“一切听凭段公子吩咐,只要能让鱼娘子回来,属下做什么都愿意。” 段书瑞低下头,在一张纸上勾勒出大致方案,将自己的想法同叶安歌讲了。 最后,他用一句话结束了这次的谈话:“现下还不是最好的动手时机,我们得再等等。” …… 转眼间,深秋已至,菊花烂漫,霜染红枫。长安城里秋意正浓。 段书瑞有条不紊地处理着手上的卷宗,时不时起草一份奏书。他去见了鱼幼薇好几次,几乎次次都吃了闭门羹。 有时候,他看着地上枯黄的枫叶,脑子里会冒出一个想法:如果他们就这样错过彼此,会不会更好?他的目的是为了复仇,同时护她周全。只要穿杨能待在她身边,是不是也算……变相达成了其中一个目标? 理智告诉他该放手,但内心磅礴的爱意却不容许他放手。 这天,段书瑞从于琮嘴里套出了有用的情报——李府一周后要举行家宴,届时许多名门望族都会应邀而至。 “哎,自从上次李瑶光和她弟弟在宴席上发生口角纷争后,她就再也不肯出席这些重大宴会了。她下月初十就要随父出征,这场家宴分明是为了给她践行……” 段书瑞藏在袍袖下的手略微一顿,他状似无意地问道:“可李大将军在府中设宴,李姑娘总不可能待在自己房里不出来吧?” “修竹,你不会真以为李家在长安只有一处宅邸吧?阿瑶颇得圣人信赖,圣人还赏了她一间宅子,就在安兴坊。” 段书瑞垂下眼皮,淡淡说道:“我听说圣人给了她许多赏赐,想必……” 于琮笑道:“你猜得不错!那些赏赐都放在她的私宅里,她专门设置了一间密室来存放那些宝物。” 段书瑞沉吟片刻,伸手从肩头拂掉一片落叶。于琮笑着打趣他:“修竹,你以前不是不喜欢打听这些吗?怎么今天突然对阿瑶的事这么上心了?” “礼用兄说笑了。我想着李姑娘要走了,大家好歹相识一场,我想提前为她饯行,就是不知道该选在什么地方……” “没问题,这件小事就交给我,我去帮你传话!”于琮一向“看热闹不嫌事大”,当即向他保证,“阿瑶不喜欢别人贸然前往她的私宅拜访,但那个人是你的话,她一定会同意的!” 段书瑞笑着点点头。 一周后,大街上。 夕阳西下,大街上的人早已散得七七八八,余下几个行人也都低着头,步履匆匆地赶路。 段书瑞一边缓缓走着,一边用双手把兜帽从后头掀过来,遮住自己的面孔。他的腰间坠着一块木牌,随木牌垂下的还有一道红缨。 他已经和叶安歌商量好计划——他会先行一步,目的是为了拖住李瑶光,给她们争取时间;亥时一到,叶安歌便会带着另一个帮手一同翻墙潜入,去打探密室的位置,夺回玉佩。 想到这里,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望了一眼手上的钗子——这根钗子里暗藏玄机,只要他拨弄两下钗头珍珠,其间的迷药便会进入空气,而他已经提前服下解药。 他也不知道自己能拖住李瑶光多久,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李瑶光约他戌时三刻见,并且已经和巡防官兵打好招呼。换言之,他今日不用遵循严格的宵禁制度,可以在街上畅通无阻。 段书瑞先回家取了一个碎花布包,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这才坐上一辆马车。他刚从马车上下来,便看见一个丫鬟站在路边,向他盈盈一拜。这名丫鬟正是李瑶光的贴身丫鬟——红莲。 “段公子,小姐已经等候多时了,请您随我来吧。” 段书瑞跟在红莲后面,发现院子里是一片修剪得十分精致的园林,林子深处有若隐若现的门户,飞檐走兽,亭台入云。 他的心思并不在观景,而是在寻物上。根据他对李瑶光的了解,此人并不贪恋钱财,对于寻常姑娘家喜欢的珠宝首饰、华美衣裙,她也兴趣缺缺。所以,她将密室设在卧房里的可能性并不大。 既然不可能在卧房,那就只可能在花园或者书房了。不过,李瑶光亲口告诉过他,说自己不喜欢看书练字,只喜欢舞刀弄枪。那么,这间密室很可能就设在花园里! 他已经将他掌握的信息都告诉叶安歌了,夺回玉佩的任务就只能交给他们完成了。 第299章 拿回玉佩 段书瑞跟着红莲走上一段狭长的回廊,一路上,他仔细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心里却始终有些惴惴不安。 偌大的将军府,为什么连一个家卫的影子也看不到?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飘向前方的身影,“红莲,李姑娘的家里为什么没有安排家卫巡逻?这样不会有安全隐患吗?” 红莲笑道:“回段公子的话,小姐提前和家卫打过招呼,给他们放了两天假。听小姐的意思,是不希望有人打扰您二人的独处呢。” 说到最后几个字,她语气暧昧,其中含义不言而喻。段书瑞语气淡淡的“哦”了一声,一片树影落在他脸上,叫人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 屋内,李瑶光正在独自一人喝闷酒,地上堆着几个空酒壶。 她眼皮微抬,只瞧了他一眼,恹恹一笑,又垂下头,手指不住地摩挲着手里的酒杯。 段书瑞一眼就看出来,这野丫头在生气。 定是气他上次“失手”砸伤了她的脑袋。李瑶光脑后生有反骨,天生就是个“驴脾气”,说不定已经在脑海里将他凌迟千百遍了。 可是——她趁自己不在的时候,对鱼幼薇恶语相向,逼走了他最爱的人,他连报复和泄愤的资格都没有吗? “嗯,你来啦。”李瑶光抬头向他痴痴一笑。她今日没有再着那袭绛红色圆领胡袍,而是穿了一件白色的交领中衣。段书瑞的目光缓缓移到她洁白的脖颈上,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他倏地怔住了。 “可怕吧,这下你知道我为什么总是穿着高领胡服了吧。”李瑶光抬起手,轻轻摩挲着颈上狰狞的伤疤,笑着问道,“怎么,吓到你了吗?” 段书瑞收回目光,蓦然垂首。良久,他低声道:“没有。不知道李姑娘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伤疤是勇士的勋章’。” 李瑶光显然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句话,她先是一愣,旋即笑着向他招手,“来,坐到我身边来。” 段书瑞应了一声,在她对面坐下。 “李姑娘,我刚刚已经吩咐红莲去厨房泡茶了。我有点担心你的状态,特意带了一包花草茶来,可以帮助你醒酒。” 李瑶光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她抿了一口酒,从桌下取出一个小盒子,轻轻推给他,“这是某人夜袭时留下的玉簪,想来是用来交换玉佩用的。玉佩还在我这儿,这枚簪子我可不敢要,还给你吧。” 段书瑞打开瞧了一眼,正是当天他送给她的玉簪。他合上盖子,又推还给她,“你留着吧,本来就是送给你的礼物。” 李瑶光愣住了。 段书瑞轻咬下唇,脸上难得显出几分拘谨,“我们也认识这么久了,也一起办过案……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礼物,琢磨着你扣下玉佩,想来是喜欢玉石,所以……” 李瑶光很想开口反驳他,说她只是喜欢他,他的人她带不走,所以想带走一样他的贴身之物。 但是话到嘴边,她还是硬生生地改口道:“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说着,她飞速接过盒子,放在地上。 段书瑞嘴角泛起一抹清浅的笑容。 李瑶光的目光在他脸上梭巡着,毫无征兆地来了一句:“那些话本子里都说‘恩公救了美人后,美人感念其大恩大德,自愿以身相许’。如今看来,那些故事都是胡诌的。” 段书瑞没理她,拿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茶,这才慢悠悠地说道:“若是姑娘救了一个人,便想霸占他的身子,这样的行径和土匪强盗有什么区别?” 李瑶光微微一怔,旋即哼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看上你了吗?” 她没有等他回话,径自说下去:“因为在我见过的所有男人里面,你是最干净的那一个。不止衣着干净,你的品行、气质……都是那样出众,让人忍不住想玷污你。” 段书瑞一怔,突然就回忆起崔景信和他说过的话。 “行军之人大多火气旺,好不容易盼来一场大捷,心中痛快,难免要找个地方泄泄火。军营附近一般会设有军妓营,普通将士们尚且有乐子可寻,更何况身为将军的李瑶光?” “所以,你也不必……苛责她,是时候放下你那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看到他发愣,李瑶光的一双眼眸骤然变得幽深,她俯身问道:“怎么,有人向你揭发了我的‘光辉事迹’吗?” 段书瑞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行军之人精力充沛,经年累月的战争容易让人身心俱疲,李姑娘……” 他话还没说完,李瑶光就竖起一根手指,截住他的话头,凄然一笑:“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替我找补。” 两人又天南地北地聊了一会儿,李瑶光随口问道:“下月初十我就要走了,你可以来送我吗?” 她的语气有些低落,似是底气不足,但低落中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冀。 段书瑞眉头微蹙,陷入沉思。 就在这时,他听到窗外传来一声悠长的鹰唳,知道叶安歌他们已经得手了。他不欲多留,缓缓起身,就想告辞。 李瑶光偏着头看了他一会儿,露出一个妩媚的笑容,“我猜,他们应该已经得手了吧?” 段书瑞心中悚然一惊,面上仍是一派镇定,“我不明白姑娘的意思。” “你真的以为,没有我的默许,她们能这么轻易地找到玉佩?还能全身而退?”李瑶光拿起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茶水,云淡风轻地说道,“段公子不用这么看着我,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段书瑞的面色瞬间阴沉下来,他冷声道:“既然我此行的目的已达到,该说的话也说完了,是时候向李姑娘道别了。” “你放心,我以天狼神的名义发誓,今晚不会对你动手动脚。”李瑶光正色道,“我一个人睡不安稳,你就在我屋内为我守夜,天色一亮,你想走就走,我绝不阻拦你,如何?”说着,她指了指门边的一张胡床。 “我为何要答应你。” “我向你保证,从今往后不会再打扰你们的生活。”李瑶光苦涩一笑。 第300回措手不及 段书瑞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说道:“李瑶光,我肯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不是因为我相信你,而是令堂说你‘向来说话算话’,我相信她的话。希望你不要辜负她对你的信任。” 李瑶光浑身一震。 段书瑞沉吟片刻,说道:“你先睡吧。等你睡熟了,我再歇息。”说着,他打开紧闭的大门,一阵凉爽的夜风趁虚而入,将室内的酒气都吹淡了些。 李瑶光挑起一缕发辫玩了玩,哼着小曲站起来,慢吞吞地爬上床,丝毫不领会门边某人刀子般冷冽的眼神。 她并不知道段书瑞守了她一夜,这一夜,他的眼睛几乎没合上过。直到黎明时分,窗边出现第一缕晨光,他才阖眼小憩了一会儿。 大概睡了半个多时辰,他就被李瑶光窸窸窣窣的穿衣声惊醒了。 他闭着眼睛,双手揣在怀里,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李瑶光走到他身边,低声问了一句:“你……下个月可以来为我送行吗?” 段书瑞猛地睁开双眼,眼底精光一闪,沉声道:“你偷我玉佩,辱我爱妻,我和你此生不必相见。” 说着,他“腾”地站了起来,不等她回应,转身就走。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护得了她一时,护得了她一世吗?”李瑶光颤抖着声音问道。 段书瑞的脊背略微一僵,他没有回头,戴好兜帽,径直穿过曲折的长廊,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叶安歌和他约在安兴坊一间小茶铺碰头,段书瑞低声问道:“叶姑娘,你们昨晚是在哪里找到玉佩的?” 叶安歌喝了口热茶润润喉咙,缓缓吐出一口气,将昨晚的经历一一讲给他听。 原来,叶安歌和同伴翻墙跃入李瑶光的私宅后,二人先在亭子里摸索片刻,没有发现任何机关和暗格,于是又将目光投到不远处的假山上。谁知,还真让她们猜对了! 叶安歌的同伴乃是一名出色的机关师,她通过移动石头,成功打开了一条密道,二人一前一后进入,发现了藏匿于假山内部的密室。 “进入密室之前,我们本以为要大费周章一番……谁知,密室门口立着一个假人模型,假人的脖子上戴着一条玉佩,样式和公子所绘图纸上的一模一样!”叶安歌难以置信地说道。 段书瑞联想到李瑶光昨晚说的话,陷入沉思。半晌,他微微一笑,“辛苦你们了。带幼薇回来的任务,就交给我来完成吧。” …… 咸宜观背靠一片茂密的山林,眼下漫山遍野都是枫林,遥遥望去,美不胜收。 鱼幼薇正坐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裤脚高高卷起,露出一截白嫩的小腿。她赤着双足,足尖探入冰凉的河水中,似乎是在拨水为乐。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有两双眼睛正窥探着她。 段书瑞藏身于一株大树下,他维持着半蹲的姿势,透过树下的灌木丛,打量着鱼幼薇,目光灼灼,犹如实质,恨不能将她一口吞入腹中。 穿杨看到自家公子这炽热的眼神,还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摇了摇头,刚想问他家公子就不能正大光明地看,但想到鱼幼薇那敏锐的直觉,以及她见到自己暗中保护时的表情,还是默默将疑问咽回肚子里。 大抵是在道观中经历了一些事情,鱼幼薇的面容褪去了几分稚嫩,多了几分成熟。她缓缓收回双足,双手抱膝,将脑袋斜倚在双臂上,偏头向段书瑞这边看来。 她在风日里长养着,皮肤却依旧白皙如昨。她的一双眸子清明如水晶,但眼神却空灵飘渺。她披散着一头乌发,唇色红润,就这么直勾勾地望过来,眼神天真无邪,又洞察人世。 她周身笼罩着一层烟雾,不像是尘世中人,倒像是山精野怪。段书瑞敢打赌,只要他一露面,她即刻便会举步逃入深山,和大自然融为一体,再也无处可寻。 段书瑞怔怔地看着她,压低声音对穿杨说道:“穿杨,你看,她现在多快乐啊。我有些不忍心带她回去了。” 穿杨挠了挠后脑勺,不解地问道:“公子,这道观里不是清水白饭,就是青菜豆腐,鱼姑娘身量本来就苗条,在这儿待上一辈子,做人还有何乐趣?” 他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自家公子犀利的目光。段书瑞沉吟片刻,露出一抹微笑,“嗯,你说的很有道理。所以,我还是得把人带回家。” 过了一会儿,段书瑞的脚上传来一阵酸麻,他发现鱼幼薇的目光移开了,忙缓缓起身,藏匿于树干背后。透过光秃秃的枝桠,他可以看见她那双纤纤玉足,心里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她的脚踝如此纤细雪白,若能戴上一串红色的足链定然好看。” 想到这里,他的喉咙传来一阵干渴,面上一热,急忙转过身子,不敢再瞧她。这时,他不小心踩到一根树枝,万籁俱寂的林中,“喀啦”一声是如此刺耳,终于成功地惊到了远处的鱼幼薇。 她来不及细想,匆匆放下卷起的裤管,踉跄着起身,向前发足狂奔。 段书瑞心下一惊,还没拿定主意要不要去追,前方传来一声痛呼,他循声望去,发现鱼幼薇跑得太快扭伤了脚踝,正坐在地上,不住地抚摸着左足。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的肩膀在微微耸动,似乎是在掉眼泪。 他倒吸一口冷气,心底揪成一团,赶忙跑过去,一把将人捞进怀里。 “没事……只是轻微扭伤……我带你去茅草屋里处理伤口,穿杨那里有药膏。”说着,他弯下腰, 一把将她背起。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再说话。空气中只能听到秋风的呼啸声和风过林梢的窸窣声。 鱼幼薇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小声嘀咕了一句:“每次见到你都没有好事发生。”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显然底气不足。 但段书瑞还是听到了。他重重地颠了一下背上的人,后者感觉到二人身体的距离分开了少许,心神一慌,又紧张地贴上了他的脊背。他的背宽阔而温暖,给她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还敢胡说八道吗?”段书瑞的手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不轻不重地在她的腿上揉了一把。 第301章 春风一度 段书瑞等了好一会儿,没等来回复,唇角上扬,知道背上的人心虚了。鱼幼薇将头埋入他的颈窝,后者走了一会儿,感觉颈间传来一片晕开的湿润。 他努力压下胸口的酸涩,笑道:“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两个好消息。你知道吗,你娘答应把你许配给我了。” 鱼幼薇环在他肩侧的手倏地收紧了,她难以置信地问道:“你、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像是会轻易开玩笑的人吗?”段书瑞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语调里带上几分不易察觉的宠溺,“还有一个好消息,我的贴身玉佩终于拿回来了。” “你的……玉佩?”鱼幼薇微微一愣,这才发现他颈项间的红绳,她一手按住他的肩膀,一手顺着他的衣襟探下去,摸出一块成色极佳的玉佩。 “嗯,我一直没告诉你……这是我母亲赠予我的礼物。”段书瑞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十月初九那天,我喝醉了。李瑶光趁我神志不清,偷偷将玉佩拿走了。后来不管我如何向她讨要,她都不肯还给我。” 说着,他又将前两天联合叶安歌去李宅找玉佩的事大致说了。 “我明白了。”鱼幼薇将玉佩小心翼翼地塞了回去,替他整理好衣领,“不好意思,是我误会你了。” 二人很快进了一间茅草屋。这里毗邻后山坟场,离咸宜观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段书瑞察觉到背上的美人在用脑袋蹭他的脖颈,喉头一动,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 时间还早着呢,酉时道观才关门,他还可以和她再多待一会儿! “穿杨天天都要练武,所以常备着一些治跌打损伤的药品,来,我帮你上药。”段书瑞示意鱼幼薇坐在一张椅子下,自己则缓缓蹲下,轻轻托起她扭伤的脚,放在自己膝头。 他在手心揉化药膏,替她上药,动作无比轻柔。感受着他指间的薄茧摩挲着自己的脚踝,鱼幼薇惊得一颤,蓦然红了耳根。 这一切都被段书瑞尽收眼底,他的眼底划过一丝笑意,伸指挠了挠她的脚掌心,这才肯放开她。 鱼幼薇看他站起来,也跟着站起来。她久久凝望着面前俊逸的面孔,心头一阵火热。她伸手搂住他的腰,双眸迷离,仰头含住他的喉结,用力地吮吸了一口。 段书瑞整个人都要炸了,下意识地搂住她的腰肢。他心痒得不行,直接一把抱起她,将她放在长桌上,长臂一撑,锁着她叫她无处可去。 他蜻蜓点水般舔了一口她的唇,随后偏过头,含住她鲜红欲滴的耳垂。他炙热的呼吸喷洒在她颈项间,引来她一阵轻颤。他先是轻咬了她的耳垂一口,又用湿热的舌尖舔弄她的耳珠,她的汗毛不自觉地竖起,不由得伸手去推阻他。谁知这手才伸到一半,就被人一把抓住按在心口。 她能听到他的心跳声。响如擂鼓,澎湃有力。 良久,他才肯放过她的耳垂,埋头在她耳边呢喃:“听说……娘子最近在研习房中术?” 鱼幼薇面上一热,整个人都要熟透了。 不是,他从哪里知道的?! 段书瑞轻笑一声,埋头到她颈项间,舔吻着那洁白的脖颈,双手不安分地去解她胸前的盘扣。 “……别把衣服给我弄皱了。”鱼幼薇慌慌张张地拂开他的手,“我自己来。” 屋内温度渐渐攀升,时而有一两声低不可闻的轻吟响起。 …… 鱼幼薇醒来时,发现段书瑞一手支腮,面向自己侧卧着。这人领口大敞,慵慵懒懒,低垂着浓密的睫羽,乌黑的长发拢到一边,恰到好处地中和了眉宇间的锐色。 仿佛是感应到她的目光,他眼睫颤了颤,睁开了眼,朝她微微一笑。 看到他一脸餍足的神情,她的耳尖一红,脑海里涌现出几个大字:“真是只公狐狸。” 段书瑞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说道:“时间差不多了,我送你回去吧。” 鱼幼薇活动了一下四肢,发现没有想象中的酸痛,知道某人还是没有做到最后一步,不由得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他。 “娘子别这样看着我,这里隔音效果不好,我可不希望别人听到……”段书瑞话还没说完,就被人一把捂住了嘴。 “谁是你娘子,我还没答应嫁给你呢!”鱼幼薇气鼓鼓地说道。 段书瑞轻轻抓过她的手,在手心印下一吻,“行吧,我等着你给我名分的那天。只不过,不要让我等太久,好吗?” 看到他眼里的祈求,她的心软成一片,低声道:“我还要处理一些事情,如果快的话,下月初五就可以回来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屋子,鱼幼薇这才后知后觉地问道:“这屋子……该不会是穿杨住的吧?” 段书瑞淡淡一笑,“穿杨住的还在后面,这间茅草屋是给我住的。你不是说过,不希望我和穿杨在同一间屋子过夜吗?” 鱼幼薇偏过头,轻哼一声,里面的含义再清楚不过了。 你知道就好! “你这些日子……似乎丰腴了不少。”段书瑞瞟了一眼她的胸部,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按理来说,道观里不是应该吃的很清淡才对吗……” 鱼幼薇面上一红。 这都是崔颖的功劳。她隔三差五地就带着美食来看望鱼幼薇,有一次担心她营养不良,直接给她带来一桶羊奶。她每天睡前都要喝上一杯羊奶,再加上崔颖爱的投喂,不胖才怪。 段书瑞隐隐猜到了这一层,以手掩唇,低低一笑。 回应他的是鱼幼薇狠狠踩在他靴子上的一脚。 察觉到她是真的生气了,他赶忙追上去,牵起她的手,“我回去反省了一下,发现我不应该瞒着你。只是……我需要事先打好草稿,才能对你坦言。” 鱼幼薇先是一愣,随后死死盯住他。 “来接你的那天,我会向你坦白我的一切。”段书瑞低眉浅笑,眸中漾开一池春水。 第302章 生离死别 回到道观,鱼幼薇心虚地同观主打过招呼,又和扫地的嬷嬷寒暄两句,便回到自己的房间。她翻出一沓黄草纸和一本经书,开始抄写经文。 她在道观里认识的一位朋友去世了,三天后就是她的“头七”。鱼幼薇想留在这里,送她这位朋友最后一程。 她这位朋友名叫重樱,身世凄凉,六岁时父母就双双撒手人寰,自家的宅子被亲戚挤占,只能睡在脏兮兮的柴房里,被迫过上“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邻家的一个嬷嬷看她可怜,常唤她到自己家里吃饭。然而好景不长,这位嬷嬷因染上重疾去世了,兜兜转转,她又回到了原点。彼时,她才十岁。 她有想过自食其力,一连去了十几家饭馆、茶肆应聘,回回都被人赶了出来。脾气好的店家,会耐心地和她解释他们不招“童工”;脾气不好的店家,只会嫌她碍事,劈手就是一个耳光,连推带骂地将她撵出去。 她见这偌大的长安城里再无活路,走投无路之下,想要投河自尽。她除去鞋袜,正想要踏入湍急的河水,却被一位得道高僧救下了。 鱼幼薇仍记得自己这位好友的描述:“这位大师双手合十,很是谦逊有礼。他的身上……真的能看到淡淡佛光呢。” 这位高僧明明自己的袍子上都打着好几个补丁,相貌清癯,身形瘦削,却还是愿意慷慨解囊,将荷包里的铜钱悉数倒在她手上,淡淡地说道:“阿弥托佛,贫僧知道女施主心念已决,但贫僧想告诉施主一句话——无论何时,死,永远比活着容易。”说着,他向她敛施以礼,转身离开了。 重樱愣住了,她看着手里的铜钱,沉默良久,终于肯重新穿上鞋袜。她将铜钱细细放入怀里收好,抹着眼泪来到市镇上,买了几个白花花的大馒头。她揣着几个馒头和几个铜板,靠着一双脚,一路走到城郊,叩开了咸宜观的大门。 观主见她又脏又臭,兜里还没有几个铜板,正想把她撵出去,却被身后的婢女劝住了。 “观主,咱们这里正缺少一个打杂的丫头,何不把她留下来,好好调教一番呢?” 于是,重樱就被留下来了。她每日都干着最累最脏的活儿,但好歹有了一个住处,每日的三餐也得到了保证。后来,随着她年岁渐长,砍柴、挑水等重活儿也落到了她头上。 她简直被生活蹉跎得不成样子!鱼幼薇刚见到她时,她瘦得让人心惊,胸前、脊背上的肋骨清晰可见。鱼幼薇不顾她微弱的劝阻,一把撸起她的衣袖,只见她白皙的手臂上乌青遍布,显然遭受了非人的虐待。 鱼幼薇实在看不过,她本来想拉着重樱和观主当面对质,却被重樱一把拦住了。 “谢谢你,幼薇。但这是我的因果,别人不能随意干涉的……而且,观主那样的人……就算你和她说了,她也只会表面上答应,背地里还是会照常打骂我,甚至……” 鱼幼薇微微一怔,旋即明白了重樱的言外之意。她死死咬住下唇,强行将眼泪逼回去,“那你要答应我,每天来我房里与我说话解闷,还要允许我为你上药……” 重樱年长她几岁,早已把这个心地善良的姑娘当成自己的亲妹妹,闻言心情大好,笑着答应了她。 鱼幼薇总是将自己的口粮节省一部分,不由分说地塞给她。崔颖给她带来的佳肴,她也不肯独自享用,总要连撒娇带打滚,缠着重樱陪她一同用餐。 重樱也没有辜负她的这份善意。她总会先鱼幼薇一步起床,采下带着晨露的花枝,插在她床头的花瓶中,方便她一醒来就能看到。夜深人静之时,重樱还会偷偷潜入她的房里,给她讲一些有趣的故事。 只可惜,缘起缘灭,皆在一念之间。 重樱常年累月地包揽了观里洗衣服的重任,即便是在寒冬腊月,观主也不肯减轻她的干活量。她的体内早已淤积了大量寒气,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患上了喉疾,而且已经病入膏肓。鱼幼薇原本也不知道,直到有一天,她从重樱的枕头下发现一块带血的手帕。 她终于想起来了——这是重樱常用的手帕!重樱最近常用这块手帕掩唇咳嗽,似乎是要将肺都一并咳出来。一想到这里,她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重樱,你再坚持一下……我明天就进城,我身上有钱……可以为你去请最好的大夫!他一定可以治好你的病的!” 重樱正躺在床上,面色比床单还要白上几分。她笑着握住鱼幼薇的手,轻轻将她鬓边一缕垂落的乌发别在耳后,摸摸她的脸颊,低声道:“幼薇,谢谢你……但我有预感,我可能撑不过这个晚上了。你就留在我屋里陪我,好么?” 鱼幼薇含泪点点头。 重樱的脸色似霜雪般苍白,嘴唇毫无血色,但她脸上的神情却十分镇静。她又咳嗽了好一阵子,精疲力竭地躺了一会儿,这才积蓄起一点精力,轻声说道:“幼薇,夜深露重,你怎么还光着脚?快和我并排躺着,把被子盖上。” 鱼幼薇照她说的话做了。她颤巍巍地爬上床,伸出胳膊搂住重樱。 房间里陷入一片沉寂。 重樱努力咽下喉头的腥甜,对着她低声耳语:“幼薇,以前总是你说我听,今晚,你愿意当我唯一的听众吗?” 鱼幼薇强忍住眼角的泪花,点点头,将脑袋埋进她胸口。 “我知道……你的字写得最好啦。我走之后,你可以替我烧纸吗?你知道我最喜欢的超度经是……咳咳!” 鱼幼薇赶紧握住她的手,颤声道:“我知道。是不是《太上救苦经》?”* “咳咳……正是!你可以帮我抄一本《救苦经》,在我头七时烧给我吗?” “我……我答应你!可是你能不能不要走……就当是为我而活着……”鱼幼薇死死咬住下唇,喉头却还是溢出一丝呜咽。 “傻孩子,你又不是无家可归之人。”重樱用右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却还是渗出几缕血丝,她强颜欢笑道,“你爱的人还等着你回去呢……而我,是时候去我该去的地方了。” 床头的油灯狠狠晃了一晃,那昏黄的灯光,刺疼了鱼幼薇的眼。 *道教的超度经之一。 第303章 拥抱新生 “别为我哭泣……我现在已经好多了。”重樱用左手替她擦拭干净眼泪,“我困了,想睡一会儿了。可是别离开我,幼薇,我喜欢你在我身边。” “我会同你待在一起。重樱,谁也不能把我从你身边撵走,观主不行,就连死亡也不可以。” “好,我的宝贝。早些安寝吧。” “你也是。” 两人很快就睡熟了。床头的油灯,也渐渐熄灭了。 第二天,鱼幼薇在自己房间醒来。她睁眼看着熟悉的天花板,蓦然想起昨晚发生的一切。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用尽生平最快的速度跑到观主房里,质问她们把重樱带到哪儿去了。 观主看到她双目血红、状若癫狂,到底没有苛责,而是神色冷淡地告诉她,说自己已经派人将重樱葬在了后山。 原来,重樱的另一个姐妹敲门时发现无人应答,推门而入,发现重樱已经咽气了。而鱼幼薇则蜷缩在她怀里,睡得死死的,显然还不知道这个噩耗。 重樱的遗体埋在后山的一株枫树下,那里仅有一个土墩。鱼幼薇强忍着掘开土墩看她最后一眼的冲动,“扑通”一声跪下,给她磕了三个头。 “我回去后,一定会给你立个墓碑。七天后,你要的经书……我也会给你捎来。”鱼幼薇咬牙说道。她的拳头捏得格外紧,指甲已经深深嵌入掌心的嫩肉里。 …… 七日后,鱼幼薇带着一本用黄草纸抄就的《救苦经》,来到了重樱的坟头。 她早已将自己的烧纸计划同穿杨讲了,后者态度坚决地表示,会在暗中护送她。她烧完纸后,穿杨再护送她到茅草屋休息。第二天天亮后,她再自行返回咸宜观。 为了防止火势成燎原之势,鱼幼薇提前挖好一个小小的土坑,又带了一小罐水——这样就不会“引火烧山”了。 明明是祭奠逝者,她的嘴角却噙着一抹笑容,只因她知道重樱最喜欢她笑盈盈的模样。 她沉默地撕下一张张佛经,依次放入火焰中,任凭火苗从下往上,将黄表纸一张张吞噬殆尽。 重樱说过的话仍然回荡在耳边。 “幼薇,你知道吗?我八字太轻,阴气太重,生下来就是个天煞孤星的命。正因为如此,我小小年纪就没了父母,没有人愿意怜惜我,疼爱我。我生下来就是烂命、猪狗不如的命……” “在我的父母离世后,只有三个人主动给予过我善意,一个是阿婆,一个是大师,还有一个就是你。” “虽然我们都向着同一的归宿,死亡终将会降临,但我仍希望你可以好好活着。不仅是为了你爱的人,更是为了……你自己。” “你和我们这些农家女子不一样……你生来就是要做大事的。你精通茶艺,博闻强识,注定会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后人……说不定会一直记得你的名字,记得你做出的贡献。” …… 一阵夜风吹过,鱼幼薇伸手一摸,发现自己脸上早已濡湿一片。她本以为她家先生是她此生唯一的知己,没想到……在这个小小的道观中,她还能寻觅到一位知音。当真是三生有幸。 风势越来越大,火势渐渐停歇,她半蹲在地上,用树枝拨弄着面前的灰烬,久久没有起身。 其实前两天看到段书瑞的时候,她很想问他一句:“如果我没有和崔颖结交,拜罗兰为师,如果没有她们的暗中帮助,如果只有我一人偷偷摸摸地上山……我在道观里的日子……还会过得这般逍遥自在吗?” 这个问题,他肯定知晓答案。而换作以前的她,压根不愿去细想,去深究答案……现在,她终于愿意面对沉甸甸的现实了。 答案是,根本不可能。 尽管段书瑞千方百计地瞒着她,她也知道他向观主说了不少自己的好话。最为重要的是,他将自己的贴身侍卫穿杨安排到她身边,为的就是护她周全。 原来,爱一直都是有用的。爱不是什么空泛的口头承诺,爱她的人们一直在用行动践行着这份无声的诺言。 这时,她的脑海里鬼使神差地涌现出一道身影,想起重樱口中对大师的描述,她不由得将二者合为一体。 这个慷慨无私的大师,该不会就是自己之前在林中遇到过的“寒山子”吧? 事到如今,她还记得寒山对她说过的话——“施主,回头是岸啊!”也许是为了响应他的劝导,她的心里也随之响起一个声音——“回去吧,你不属于那边!” 那边是哪里?不就是巍峨耸立于这座荒山上的咸宜观吗?不就是现在她所处的地方吗? 突然,鱼幼薇悟到了什么,她如释重负般呼出长长一口气,缓缓起身,大步向前。走出一大段距离后,她转身向着重樱的方向遥遥挥手,随后一鼓作气地离开。她知道,这也是重樱希望看到的。 她最爱的人还在长安城里等她呢,倦鸟也该回归那片熟悉的旧林了。 …… 距离接鱼幼薇回来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段书瑞早已看好一套宅子,接人回来的那天,就是牙人交房的那天。不过出于一些原因,他特意延后了一天收房。 其中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现在这套宅子承载了他和鱼幼薇太多的回忆,他想等她回来后,再来这里道个别。 然后,他们就可以开启一段崭新的生活。 位于平康坊的宅子售价都不低,房主大概是急着用钱,这才只卖五百贯。他大致算了一下,卖掉自己现在住的宅子,再加上自己的部分积蓄,刚好能买下这套宅子。 意外总比惊喜先来一步。这天,他收到了一封匿名寄来的信件。 看到信中的内容,他原本淡定的神情出现了一丝裂痕,随后,那道裂痕越来越大。最后,他必须要靠深呼吸才能平静下来。 第304章 急中生智 段书瑞偏头看向一旁,杯中的茶水热气已经散尽,碧绿的茶叶杂乱地堆积在杯底,仿佛野火烧不尽的杂草,一如他那无比芜杂的心绪。 这封信的内容围绕着他的李亿展开——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对于他而言是有利的。 写信之人言辞犀利,每一行字乃至每一个标点符号都化作无数冰棱,齐刷刷刺向李亿。这人犯下的罪行当真不少。 但是,天上会掉免费的陷阱吗?换而言之,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在无形之中就标好了价格。想到这里,段书瑞抿起嘴唇,眸光骤然变得阴沉。 寄信的人是谁?和写信的人是同一人吗?这个人在这场博弈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段书瑞拿起信封,仔细一瞧,发现里面还有一张小纸团。这张小纸团只有指甲盖那么大,极其不容易被人发现。 他打开纸团,一点一点展开,发现纸条上空无一字。他屏住呼吸,试着把纸条放到烛火上烘了烘,过了一会儿,一小行字体显现出来——“举手之劳”。 段书瑞的眉头高高皱起,心道这就没了?他虽然不知道写信的人究竟是谁,但隐约察觉到此人没有恶意,更像是在向他示好。他思索良久,将信仔细誊抄了一份,把原件放入信封,锁进抽屉里,步履匆匆地出去了。 在他在为扳倒李亿东奔西走之时,鱼幼薇正悠哉游哉地在后山钓鱼。 她坐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手里拿着自制的简易鱼竿,身旁还放着一个竹篓,里面盛满鱼饵。 水面上一圈一圈的涟漪传过来,鱼幼薇一反往日好动的天性,头也不抬,全神贯注地盯着鱼漂,等待着鱼儿来咬钩。 这时,她背后的树林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猛地回头一看,只见一只肥嘟嘟的兔子蹦出草丛,心下稍宽,转过身继续钓鱼。 一个男人放低足音,蹑手蹑脚地向她走去。他单手捂住她的嘴,直接将她拦腰抱起来,不顾她的挣扎,将她带到树后,死死压在地上。 “幼薇,这么久没见,有没有想我啊?” 在空旷的树林突然出现一个男人已经很恐怖了,更恐怖的是这个男人还不是别人,正是对她居心不良的李亿! “唔唔唔……”鱼幼薇在他身下不安地扭动着,很想张口往他掌心咬下去,但脑子里突然涌现出一句话——“当你和敌人力量悬殊时,尽量不要激怒对方。记住,一定要稳定住对方的情绪,伺机寻找反扑的机会。” 这是当年徐宏在教她防身术时,告诉她的。 “你只要不大喊大叫,我就松开你。”李亿低头吻了一口她的耳垂,声音低沉,宛如鬼魅。 好恶心!谁能来救救她! 鱼幼薇点了点头,她感觉到嘴上的手松开了,心下稍微一松。不能坐以待毙,她必须要掌控局面,拿回主动权! “亿公子,你这是做什么……以前的我,是一直很敬重你的。”她双目迷离,面上充满委屈。 “是吗?”李亿邪魅一笑,右手硬生生撑开她的手掌,与她的左手十指交扣,俯身问道:“那你为什么宁愿和自己的启蒙先生搞在一起,也不愿意接受我?” 鱼幼薇心头大震,她很怕此人出去大肆造谣,心里出现一个念头:“这个人……不能留!” 想到这里,她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轻轻抚摸自己的心口,“那个男人有什么好的?天天冷着一张脸,更是半句甜言蜜语都不会说。哪里赶得上亿公子?” 看到她妩媚的笑容,李亿的目光怔住了,竟忘了去制住她的另一只手。 鱼幼薇看到他的目光转移到自己的脸上,朝着他痴痴一笑,右手悄无声息地往旁边探去,摸到一块石头。她目露凶光,用力抄起石头往李亿头上砸去。 李亿被砸得懵了,踉跄着往后退几步,软软倒在地上。鱼幼薇来不及细想,飞速拔腿往林子外围跑去,声嘶力竭地叫道:“穿杨!穿杨!你在哪儿?!” 穿杨终于听到这边的动静,提刀赶了过来。他用左手将鱼幼薇挡在身后,右手翻转刀背,将李亿劈晕在原地。穿杨伸手探了探他的脖颈,发现此人还有脉搏,露出一个复杂的神情。他不情不愿地撕下一片衣襟,替他包扎头上伤口。 “鱼姑娘,我先带此人下山,并将此事禀告给公子。请姑娘速速赶回道观,这几天都不要再出来,直到公子来接你。” “好!那你自己小心点!”鱼幼薇极力压下心底的恐惧,嘱咐道,“对了……你帮我捎一句话给他,就说让他一定要冷静!” 穿杨将李亿负在背上,点了点头,三步并作两步地下山了。 鱼幼薇整理好衣裳,失魂落魄地回到道观。她嘱咐婢女给自己烧好热水送到房里,褪去衣服,将自己泡入浴桶。 她用绢布努力地搓着身体,强迫自己不要去想白天发生的事,但身体还残存着挥之不去的触感,她的胃里泛起一阵恶心,却只能发出一阵阵干呕。 幸好自己及时砸晕了他,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她将皮肤擦得红彤彤的,双手抱膝浸入水中,开始低声啜泣。 三天后,段书瑞终于快马加鞭地赶来了。 “我已经派人……将这个败类绳之以法了。”段书瑞紧紧将她搂在怀里,低头吻着她的发顶,安慰道,“你不用担心,他永远不会来妨碍我们的生活了。” 鱼幼薇从他怀里抬起头,颤声道:“你、你不会亲自动手……” 闻言,段书瑞的胸口微微一颤,他勉强一笑,“想什么呢。我可是大理寺的人,我怎么会知法犯法?” 鱼幼薇感觉到些许不对,一把拽下他的右手,发现他的手上缠着绷带,声音都变了:“你的手怎么受伤了?” 段书瑞眼神躲闪,刚想含糊其辞,便听到怀里的人冷言道:“你不久之前才说过,你会对我坦白一切的。” 他先是一愣,随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将那混蛋揍了一顿。但是你放心,他没有看到我的脸。而且……” 鱼幼薇看着他支支吾吾的样子,突然来了一句:“你是不是……很怕我看到你的真实面目?换言之,你是不是很怕我看到你残忍冷酷的一面?” 第305章 借刀杀人 屋内烛火摇曳,夜风穿过竹帘,吹进屋内。 两人僵持片刻,段书瑞想说些什么岔开话题,但他看到了鱼幼薇的目光,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那是一种不容退让的坚定。显然,他如果避而不谈,面前的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是又如何?”他背过身子,声音止不住微微颤栗,“你最好对我不要抱有太大的期待,别到最后幻灭得一塌糊涂,才怪我没提醒过你。” “我不是什么善良的人,我只是在面对你时,才收起了爪牙,戴上了镣铐。” “你为什么要说这些违心的话?”鱼幼薇步步逼近他,“就算你这么说,该对你有期待,我还是会对你有期待啊。” “你——!”段书瑞一时语结,回过头恶狠狠地盯着她。他双目发红,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哼笑一声,不由分说地抬起了她的下巴。 他的双眼像两汪深不见底的幽潭,身着一袭玄衣,仿佛地狱里的黑无常,无论多少光都到达不了他的身边。 “你知道,我一回到长安,满心欢喜地从穿杨手里接过你的信,然后看到你给我留下的四个字时,脑海中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吗?”他贴在她耳边,温热的气息喷吐在她颈项中,引起她的阵阵瑟缩。 “我想把你抓回来,亲手为你打造一间密室,把你锁起来,让你眼中只有我一人……”段书瑞咬牙说道,说到最后几个字,气息有些不匀。 他懊恼地低下头,不敢看她脸上的表情——他也没把握她会对这一番“疯言疯语”作何反应。 无所谓了,他就是这样一个占有欲极强、表里不一的混蛋,反正他们还未成亲,她现在迷途知返也不晚。 想到这里,他偷偷掀起眼帘,瞟了一眼鱼幼薇。 鱼幼薇垂下眼帘,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口水。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她浓密的睫毛,看不到她眼底翻涌的情绪。 他莫名有些慌张,紧抿着嘴唇,双手紧握成拳,掌心已经渗出薄汗。 “一开始,我的愿望其实很简单,我只想留在你身边,陪你说话解闷,让你不要那么寂寞……”鱼幼薇抿唇说道,“如果你想把我关起来,这样做能让你心里好受的话……又未尝不可呢?” 段书瑞自以为心如磐石,可此时此刻,他一向冷硬如钢铁的心终于漏了一个洞,一缕阳光顽强地钻进来,填满了他的整个心房。 鱼幼薇一直注视着他的脸,清楚地看到一滴泪划过他的脸颊。她的心尖一颤,一把搂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他怀里,喃喃道:“别再一个人逞强了,未来的路我们一起走下去好么?” “好,我答应你。”段书瑞用嘴唇摩挲着她的秀发,双手环住她的纤腰,“还有一件事。” “嗯?”鱼幼薇猝然抬头,望进他的一对黑眸。 “我已经让穿杨把你店里的那颗……烂白菜丢掉了。”段书瑞心虚地移开目光。 他盯了大门好一会儿,都没等到鱼幼薇的回应,他低下头,发现她抓着自己的衣角,在自己的怀里笑成一团。 他恼怒道:“你笑什么!”说着,右手缓缓下移,在她的臀上来了一巴掌。 “哎哟,我实在没想到,我家相公醋劲儿这么大啊!”鱼幼薇不由分说地抓起他的右手,在他的手腕处印下一吻,“是我不好,早该把那便宜货处理了!” 感觉到她正在用嘴唇温柔地贴着绷带,他不由得心旌摇荡,轻轻从她手中挣脱出来,轻咳一声,“你不是想知道李亿的下场吗?那我就说给你听吧。” 两人在床边坐下,段书瑞伸左臂揽住鱼幼薇的肩头,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她听了。 李亿外表人模人样,内里却是坏透了。他和裴氏成亲后,也有过一段恩爱的日子。裴氏身子骨不好,常年卧病在床,李亿欲求不满,时常跑到外面去偷腥。 鱼幼薇拒绝他后,他恼羞成怒,但一时之间无计可施,于是转头和府里一个丫鬟好上了。这丫鬟颇有几分姿色,嘴巴也甜,李亿不禁起了将其扶正之心。 只是他的发妻裴氏的父亲乃是当朝宰相,他如何能与之抗衡?他不能明着加害妻子,于是想出了一个阴招——在她每天喝的中药里下慢性毒药。 段书瑞从信里得知这个消息后,偷偷买通府里的一个丫鬟,让她帮忙收集药渣。他又花钱雇了一个医生,让这二人在李亿的岳父面前演了一出戏。据丫鬟说,裴父听到后大怒,当晚就派死士偷偷做掉了李亿。 说完这一切,段书瑞偏过头,想看看身边的小家伙是何反应。 鱼幼薇银牙紧咬,忍不住轻啐一口,忿忿不平地骂道:“这个败类!猪狗不如的东西!真是死有余辜!” 段书瑞:“……” 哇,他好像今天才认识她!她骂人的样子简直太可爱了! “对啦,我说个题外话。你觉得在我眼里,你的命和某人的命起来,哪个更重要?”鱼幼薇抬起头,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你知道三天前李亿侮辱你时,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吗?” 她斩钉截铁地说道:“我的第一反应是不能让他活着走出那片树林。” 段书瑞的瞳孔狠狠晃了一晃,心跳也随之漏了一拍。 “你知道我的……我这辈子一向与人为善,我甚至连只鸡都不敢杀!”鱼幼薇将脑袋靠在他的肩上,“为什么……为什么倒霉事会一件接着一件发生在我身上?为什么?!” 一想到昨天和李亿肌肤相接,她就感到无比恶心。恶心之余,还有深深的徒劳无力。 她又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为什么她短短十八年的人生里经历了数次离别,为什么每一次离别都如此痛彻心扉?为什么?!有谁能告诉她答案? “薇薇,想哭就哭吧,有我在呢。”段书瑞将她搂入怀里,心疼地亲吻着她的额头。 “我举个例子你就明白了。你看田里的耕牛,一直都勤勤恳恳地犁地,与人无争,与世无争。但只要它一生病,病到回天乏术之际,第一个向它举起屠刀的就是他的主人。” “你可能觉得我不该用动物来举例子。那我们就用人来举例吧。我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吗?” 听到这里,鱼幼薇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直愣愣地看着他。珠泪在她美丽的眼睛里打滚,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来。 “李瑶光从马车车轮下救了我一命,没过多久,我让穿杨提着礼物上门,为的就是不欠她人情……” 谁知道后面会出那么多岔子。他本不想和李瑶光有太多交集,本来就是门不当户不对的人,强行在一起,能有什么好的结局? 第306章 秋后算账 连他亲妈林蓉都说,他性子其实不坏,别人骂他几句,给他一块糖就能哄好。李瑶光虽然行事莽撞,性格大大咧咧,但到底帮了他许多忙。他平时很少和异性打交道,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个对自己心生好感的女子。 谁知,他的一步步退让,让李瑶光步步紧逼,酿成了今日的局面!他认真反思了一下,发现很难说谁对谁错,也许真的是造化弄人? “幼薇,你看着我。”段书瑞轻轻捧起她的脸颊,两人鼻息交缠,目光交织,“我们俩一直坚持与人为善。善良,并不是我们的罪过。弱小,才是我们的原罪啊。” 鱼幼薇摩挲着他的手背,美眸圆睁,细细领悟着他这番话的含义。 她隐隐听懂了他的话外之音,即便他们二人都安分守己,即便他们都不主动惹事,这个世道里,也会源源不断地涌现出许多心怀恶意之人与他们为难。 这些人为什么这么有恃无恐?无非是背后有势力在支撑他们,亦或是这些人本身就权势滔天,不可一世。而他们出身低微,在那些人眼里,充其量只是小小的蝼蚁。 暗处蛰伏着豺狼虎豹,而她一个弱女子,根本没有明哲保身的筹码。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段书瑞用拇指轻轻揉了一下她的樱唇,“不止你一人,这句话对所有人都适用。” 鱼幼薇点点头,“我明白了。”一阵困意袭来,她懒洋洋地伸手,就想把床头的烛火熄灭。 “你……你干嘛?”段书瑞感觉自己面上没来由的一热,下意识攥紧身下的床单。 “睡觉啊,你不困吗?”鱼幼薇打了个哈欠,拍拍他的脊背,“放心,你手上还有伤,我是不会对你动手动脚的。”说着,向他粲然一笑。 段书瑞眉头微挑,嘴唇却还是平直的一条线,他耸了耸肩,没说什么。 不是,看她脸上那不怀好意的笑容,他怎么就不信呢? 鱼幼薇趁他还在发愣,“呼”的一声将蜡烛吹灭了,房间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月光透过竹帘洒在他们身上,彼此的目光中燃烧着炽烈的情感,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的存在。 “……行吧。那我睡里面,你睡外面。”段书瑞利落地蹬掉鞋子,飞速上床,面朝里躺下了。 鱼幼薇嘻嘻一笑,帮他把鞋子放好,也顺势躺下。她本来想保持平卧的姿势,感觉到旁边的热源,实在是心痒难耐,果断转过身子揽住了某人的腰。 段书瑞:!! “别招惹我啊,惹一身火你又不管灭。”他拉住腰上不安分的小手,恶狠狠地威胁道。 “哎,我和你商量一件事儿呗。”鱼幼薇丝毫没把他的威胁放在眼里,“我回去后,想去武馆精进一下武艺。” 她本以为他会拒绝,没想到此人二话不说就同意了:“可以啊,到时候我和徐大哥说一声,让他给你安排一个女师傅,能学多少是多少呗……咝,你在干什么?” 段书瑞没等来想要的回应,倒是有一只温热的小手触上了大腿,在他的大腿内侧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 他心跳加剧,连气都不会喘了,赶忙按住她的手,刚想喝令她睡觉,突然想到这小东西从来不按常理出牌,自己须得想个法子应付她。想到这里,他利落地翻身,轻声一笑,“娘子,我劝你不要再撩拨我了。否则回去后……你可要受皮肉之苦啊。” 说到“皮肉之苦”几个字,他语气暧昧,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鱼幼薇转了转眼珠,不知道想到什么,两颊飞起一抹灿烂的云霞,悻悻地应了一声。她猛地抽回自己的手,把手臂缩回被窝里,贴着他的脊背睡着了。 …… 段书瑞回去后第一件事不是回自己家,而是冷着一张脸一路杀到云烟小筑。 “段公子,真是稀客啊。您里面请……”赵娘子见他掀帘而入,忙把他往屋里引,谁知她的手才伸到一半,便被段书瑞抬手制止了。 “赵娘子,今天店里不忙吧?”段书瑞笑着问道,面色堪称和善。 “哎呀,入秋了,生意是没有夏季那么火爆了。”赵娘子苦笑着摇摇头,“段公子有所不知,许多老主顾看到幼薇不在,都有些不满呢!更有甚者,干脆直接不来了!” 听到这里,他的心中一痛,不过总算没有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淡淡一笑,“赵娘子,劳烦帮我给杜若杜公子传个话。你告诉他,说请他临走前来一趟后院。”说着,他没有理会她的眼神,径自向后院走去。 看着他低调但不失霸气的背影,赵娘子一时僵住了,情不自禁地想起在话本里看到的内容。 这、这难道就是正宫的底气吗?不对,幼薇是茶肆老板娘,那段公子岂不是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东家? 她不疑有他,小跑到柜台后面传话去了。 两个时辰后,杜若整理好账本,挠着脑袋,满腹疑虑地来到后院。他微一抬头,正好对上段书瑞的目光。 那目光冰冷刺骨,如同附骨之疽。他本就胆小怕事,陡然与这样的目光接触,更是心虚不已。 “是你向李亿告的密吗?”段书瑞没和他绕弯子,“我思来想去,这间茶肆就只有你和他私交甚笃。” “我不明白段公子在说什么。”杜若低下头,神色晦暗不明。 “但我和幼薇潜意识里都觉得你不是这样的人。”段书瑞起身向他走来,循循善诱道,“我们都相信你是不小心说漏了嘴。但是,你真的不知道前几天发生了什么事吗?” 杜若抬起头,面上满是不解。 段书瑞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前几天,李亿找到了幼薇,并意图对她行不轨之事。这事你不会不知道吧?” 杜若整个人都僵住了,他难以置信道:“此、此话当真?” 那模样倒真像极了一无所知。 第307章 媒人上门 段书瑞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愤怒,“你根本不知道当时情况有多危急。若非我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 杜若的脸色登时变得惨白,他颤声道:“我、我不知道鱼姑娘在哪儿……只是我有一次好奇,问了鱼夫人一句……” 段书瑞面色凝重地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鱼夫人说她不在城里……我在和亿兄的一次谈话中无意提起,没想到就被他记住了……”杜若嗫嚅道。 “哦,我想起来了!有一次,我听亿兄提起,说他看见你和李瑶光姑娘走在一起……”杜若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段书瑞隐约猜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面沉似水,无声地咒骂了一句。 他还没主动开口,杜若就苦笑道:“都是我交友不慎,一时疏忽,这才酿成今天的局面……我实在是对不住鱼姑娘。待她回来后,我和她做好账目交接工作,我就……主动离职。” 段书瑞的目光在他脸上打量了两个来回,知道此人所说并非虚言,点了点头。 暂且先把他留在茶肆里,等鱼幼薇回来再说吧,好歹是个算学进士呢,怎么说也得榨干他的剩余价值。 眼看着鱼幼薇要回来了,段书瑞开始着手准备提亲一事。 他思来想去,感觉这媒人由他师娘陈夫人来当最合适不过了。 早在一周前,段书瑞已经已经写信拜托陈夫人操持,陈夫人自然是千百个愿意。她表示自己一定会把这事办得服服帖帖的。 “修竹,你小子总算开窍了!”陈夫人大力拍拍他的肩膀,“你看看舒云,人家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孩子都有两个了!” 闻言,段书瑞的面上一红,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陈伯见状,忙伸肘捅捅妻子,示意她消停两句。 段书瑞轻咳一声,心虚一笑,“师娘,这是购置礼品的钱,请您收下。”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不由分说地塞到陈夫人手里。 那钱袋是真有些分量,压得陈夫人的手掌一沉,她先是一愣,随后汗颜道:“这、这也……” 这也太多了吧!你小子这些年到底偷偷攒了多少钱! 段书瑞看她的神色阴晴不定,还以为是钱不够,忙补充道:“师娘,钱不够的话只管和我说。” 陈夫人怕他又摸出一个钱袋,赶忙笑着将人往屋外撵,“够了,够了!你放心吧,这事儿就包在我身上!” …… 正厅里,曹阿三正飞速地打着算盘,全神贯注地帮自家公子计算着家底。这些年段书瑞攒下的钱,加上每年收到的地租,以及其他一些收入,着实算不错的家底了。 段书瑞一有时间就教他认字算数,他现在年纪虽小,却俨然有管家之风。 唐朝成婚,规矩颇多,遵循六礼,少说也要半年的时间,鱼母那边肯定也是要准备一番的。 陈夫人办事向来雷厉风行,她先从市场上买回了大雁,每日细心照料,将大雁喂得油光水滑的。 随后,她叫上自己的儿媳静婉,两人一同去了东市,并在当地一处有名的“婚姻角”找到一名官媒。 正逢好日子,陈夫人就带着官媒,来到鱼夫人家。 这件事可瞒不过消息灵通的周大娘,很快,鱼家的街坊四邻也知道了这个消息。众人的态度呈现旗帜鲜明的“两极分化”——有人扼腕叹息,感叹是谁这么有福气,能娶到德才兼备的京城才女;有人听说新郎官是当科进士,对鱼幼薇是羡慕不已。 鱼家正厅里。 鱼夫人坐在上头,陈夫人坐在旁侧。 官媒是一位头戴红花、珠圆玉润的中年妇人,她翘起涂着红蔻丹的手指,笑呵呵地说道:“咱们这位进士啊,当真是一表人才,学问更是才高八斗,鱼娘子可听说过一句话?‘五十少进士,三十老明经’,这进士科榜眼可不是人人能当上的。” “当然了,咱家这姑娘花容月貌,蕙质兰心,他们二人可以说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身后的一个丫鬟带上大雁,看到两只膘肥体壮、双目有神的大雁,鱼夫人露出会心一笑。 陈夫人笑道:“鱼娘子,你认识修竹的时间比我还长,他的人品你是最清楚不过的了。他和幼薇之间彼此知根知底,可以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她向来能说会道、口才惊人,这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鱼夫人笑眯眯地看着她,耐心地听她说下去。 “为了把幼薇接回来,他来回往返于两地,人都瘦了一圈。今天又去了大理寺当值,如果不是公务繁忙,怎么也应该亲自来拜见娘子。” 鱼夫人笑着摆摆手,“无妨,我俩已经约定好了,只要他能把幼薇带回来,我就应允这门婚事。” 陈夫人咧嘴一笑,心里却替段书瑞捏了把汗。 “修竹这孩子向来喜欢自作主张,他说幼薇丫头的生辰八字他都知道,问名、占卜都可以略过不记……他还让我将纳吉需要的大雁一并带来了。”陈夫人笑着摇摇头,心里却有些忐忑不安。 她按照段书瑞的原话说了,预感某人这番“放肆”的言语定然会引起鱼夫人的不满。 谁知鱼夫人莞尔一笑,似乎并未生气,“如此行事,果然是他的风格。也罢,就按照他的意思来吧。” “既然婚事是陈夫人一手促成的,其他的也由您来办吧。” 三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定下了此事,官媒同陈夫人告辞离开,鱼夫人则自行来到鱼父灵位前。 “孩子他爹,段公子……似乎真的比我们还了解幼薇。你若是能听到我的话,便快快显灵告诉我,我做的对吗?” 香炉里的火苗跳动了一下,似是在回应她。 她若有所感地点点头,回屋给自家女儿准备嫁妆去了。 第308章 互诉衷肠 清晨,晨光熹微。 早在天边泛起第一抹鱼肚白时,段书瑞就早早地起来了。曹阿三知道今天是个重要日子——他家公子能否顺利脱单,成败在此一举。因此,他一早就来到段书瑞房间,殷勤地伺候他穿衣。 段书瑞站在铜镜面前,仔细地照了照,发现镜中的自己是怎么看怎么顺眼,不禁露出满意的微笑。 “小曹,你听说过‘夸父逐日’的故事吗?”段书瑞没等他回应,径自说下去,“现在,我要去追我的太阳了。” 他嘴角的笑容是那么灿烂,恍若冰雪消融,春回大地,曹阿三的眼睛跟着狠狠一晃。他没有见过他家公子骑马游街的场景,但此时此刻,他感觉自己正站在街边,亲眼看到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游街而过。 段书瑞骑上马厩里脚力最快的马,趁着街上行人稀疏,开始纵马狂奔。他可不想让他的妻子久等。 到了那片熟悉的后山,他看见鱼幼薇正站在树下发呆,两人间的距离不到一里。她一见到他,一双晶莹的美目中顿时光芒大盛。她提起裙裾,刚想飞奔过来,却被他伸手拦住了。 鱼幼薇站在原地,不满地叉腰,“你又在谋划些什么?” 话音刚落,她就见到面前故弄玄虚的男人从怀里掏出一支竹笛,向她浅浅一笑。他的笑意如春风拂过柳梢,无声却醉人,“今天闲来无事,给你吹首曲子可好?” 鱼幼薇的心化成了一池春水,一双杏眼都笑成了月牙。她抱膝坐下,轻轻点头,“好。” 段书瑞举起竹笛,唇中送气,手指轻抚。笛声婉转,如泣如诉,让人闻之心魂俱醉。 鱼幼薇一开始没听出是什么曲子,直到一曲吹毕,她才猛然回过神来——这、这首曲子不是《凤求凰》吗? 在集贤书院时,在她的软磨硬泡下,崔颖为她弹过几次。看到她家亭子里那台古筝后,崔颖又指点她弹过两回。 她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远,一路飘至峻岭巍峨、千峰竞秀的华山。那年,她坐在引凤亭里,对着碧空,许下一个愿望。 谁要是精通音律,能为我吹一首《凤求凰》,我就嫁给他。 想到这里,泪水模糊了视线,她胡乱一抹眼睛,向面前的人展颜一笑,笑着笑着,眼泪就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在她白玉般的脸颊上肆虐。 段书瑞不明所以,偏头看了一眼手上的竹笛,心道自己吹得有这么好吗?居然能把人听哭了? 这时,他听到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循声望去,发现他的太阳主动向他奔来。 鱼幼薇逆光奔来,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她飞扬的发丝,和微微摇曳的裙裾。他觉得自己好像窥见了一丝天穹破处的光亮。 那是他在虚空中唯一能够窥见的光。 鱼幼薇紧紧拥住他,将脸深埋于他的胸膛。看到她如此依赖自己,他大为感动。可惜这份感动并未持续多久,她便一股脑将鼻涕和眼泪都蹭在他的胸襟上。 段书瑞撇撇嘴,伸臂回拥住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喃喃道:“……真是败给你了。”他的双臂越搂越紧,简直像是要把怀里的人揉进骨髓。 两人相拥良久,久到枝头的鸟儿都看不下去,不满地抗议了一声,这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鱼幼薇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盒子,向着他的方向打开。她目光灼灼地望着他,脸上是诚挚的笑容,似乎下一刻就会单膝跪地,开始求婚。 段书瑞直愣愣地望过去,看清盒子里的东西后,他整个人都凝固了。 那是一枚翡翠扳指,绿意莹莹,如同名师大家笔下的山水画,浓墨重彩中不失清澈与纯净。摆脱了浮夸的华丽,多了份岁月沉淀的沉稳和深邃。 鱼幼薇示意他伸出手,亲自为他戴在无名指上,摩挲了一下他的手指,笑道:“你不是说,你们那里的人都喜欢用戒指来求婚吗?你看看,这枚翡翠扳指合不合你的心意?” 戒指不大不小,刚好是他无名指的尺寸。 段书瑞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一幕。 一个月前,他独自上街,刚提着一壶酒从酒肆出来,便看到前方有一道熟悉的背影。飘逸的青丝、灰蓝色道袍,俨然是那个在他梦中出现过千百回的人。 段书瑞嘴唇颤抖,发疯一般拨开人群,想要追上去。可前方源源不断涌入新的人流,等他回过神来,前方的身影已无迹可寻。这一切都像是他脑海中的一片虚妄,他无助地僵在原地,任凭失望和悲伤将他吞没。 “难道,那天我在街上看到的人……真的是你?你当时上街……就是为了给我买戒指?”段书瑞的脸上涌现出一抹狂喜。 鱼幼薇笑着向他眨了眨眼,不置可否。 一向坐怀不乱的某人终于失了分寸,他欣喜若狂地将鱼幼薇拦腰抱起,一边转圈一边叫道:“太好了!我们家薇薇终于肯给我名分了!” 鱼幼薇心里很是雀跃,但嘴上却仍是嫌弃地嗔道:“你做什么啊?快放我下来!一会儿有人来了可怎么办?” 段书瑞才不理她呢,搂着她转了好几圈,直把人转晕了才肯放下来。他搂着人坐下,从怀里掏出一个首饰盒和一把小巧精致的团扇,放在她手里。 鱼幼薇的目光黏在那把团扇上,当看到那两只熟悉的鸿雁时,她这才反应过来,“这把扇子……和之前你托崔公子送来的是一对?” 段书瑞笑着点头,示意她打开那个首饰盒。 鱼幼薇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打开首饰盒,一条做工精美的手链顿时映入眼帘。那是一条金色的手链,一端是一个小小的锁扣,另一端则是一颗小小的蓝色碎钻。 “这、这不是我们这里的产物吧?”鱼幼薇惊讶极了,那蓝色碎钻被切割成小巧的心形,闪耀着摄人心魄的光芒。这样精细的宝石,显然不是大唐的技术能打磨出来的。 段书瑞脸色轻微一变,勉强一笑,“不是的,它来自遥远的未来,和我隶属于同一个时空。” “这是我的母亲送给她未来儿媳的礼物,我一直将它保管得好好的,是时候该物归原主了。” 鱼幼薇的脊背一僵,她认真地凝望着他的眼眸,轻声道:“你终于愿意向我坦白自己的身世了吗?” 第309章 童年阴影 “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段书瑞轻声说道。 他本来打算带着这个秘密入土的。 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那些不堪入目的画面,本就应该一直埋藏在记忆深处,也许随着时光流逝,会慢慢变淡,终有一天会彻底消失。 但是这就和在木栅栏上钉钉子一样,就算有一天将钉子尽数扣下来,那些钉痕也依然存在,而且永远都不会消失。 他那时候年纪还小,还在读五年级。那天下午,他参加了学校的广播体操排练。排练早早就结束了,他比平时提前一个小时到家。 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短短一个小时,却成为他一生挥之不去的噩梦。 他走进门,目光不经意地一瞥,惊讶地发现玄关处多了一双女人的高跟鞋。 他的母亲林蓉办事井然有序,向来爱把所有鞋子放在鞋柜里,每次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将鞋子放入鞋柜。而且段书瑞记得清清楚楚,她没有这样一双鞋。 那么这双鞋子,是谁的? 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仿佛恶魔的低语,引导着他一步一步向里走去,去拨开迷雾,寻找真相。 那声音是从他母亲房间里传来的。他伸出手想去开门,伸到一半,却倏地停下了。他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般握住门把手,往里一拧。 接下来的画面,实在让他始料未及。他的亲生父亲段浩正和另一个女人衣不蔽体地躺在床上!那个女人看到他进来,惊呼一声,抓起被子盖住身体。段浩看到他也是一惊,但旋即反应过来,开始飞速穿衣。 段书瑞气得肺都要炸了!他想也不想,抓起桌上的包就向女人砸去,声嘶力竭地吼道:“从我家里滚出去!” 女人捂住被砸中的头,低低哀嚎一声。 “小瑞,小瑞,冷静点。”段浩抓住他的肩膀,安抚他道:“我们先出去好吗?去楼下散散心。” 段书瑞双目充血,愤恨地看着他。他为什么能做到如此冷静?就好像犯错的不是他一样! “我回来时,不希望看到你。”他剜了女人一眼,声冷如冰。 说完,他就怒气冲冲地走出房间,段浩赶忙套上外套,跟在他身后。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门。 天空昏暗,乌云翻滚,劲风猛烈地摇晃着树木,阵阵雷声轰鸣不断。 “小瑞,等等爸爸!”令人生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被迫停下脚步。 “别再那么叫我。”他冷冷看了段浩一眼。 段浩蓦地住口,有些不安地看着他。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和我妈离婚吧,净身出户,房子归她。” “小瑞啊,你还小,很多事情你不清楚。”段浩双手交叉,做出乞求原谅的姿势,“爸爸只是犯了男人都会犯的错误,你就不能原谅爸爸吗?” 段书瑞拼命压抑着内心的怒火,才能忍住没在他小腹上给上一拳。 “不可能!我可以不把今天的事告诉妈。但你必须要亲口告诉她,说你背叛了她!” 段浩垂下双臂,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头,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 良久,他哑声道:“是爸爸对不起你们。” 段书瑞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是我对不起你们,但房子不能归阿蓉。阿蓉跟了我这么久,我会给她一笔钱作为赔偿的。” 他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世上最冷酷、最无情的话语。和他携手走过十年光阴的妻子,就被他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打发了。 段书瑞冷笑道:“这可由不得你。你是过错方,法官不会站在你这一边的。” 段浩浑身一震,他上前一步,牢牢抓住段书瑞的肩膀:“你才十岁,怎么懂得这么多?是谁告诉你的?!” 段书瑞飞起一脚,踢在他的小腿上,后者疼得龇牙咧嘴,抓着他的手也顺势松开。 “你不用管这么多,咱们法庭上见吧。” 他的母亲林蓉很快知道了段浩出轨的事情,她不哭也不闹,而是做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 “房子我不要,我只要我的儿子。”她语气坚定地说道。 她自己能赚钱,段浩又是过错方,法官有什么理由能不把儿子判给她呢? 一周后,她带着段书瑞离开w市,回到x市。那里是她土生土长的地方,现在是她唯一的家。刚到这边,段书瑞还有些不适应,时间一长,他便融入了这里的生活。 “瑞瑞,妈妈这两年都没带你回去看爷爷奶奶,你会恨妈妈吗?”林蓉说道。 彼时的他已经上初中了,林蓉忙着工作,平时都是外公外婆在照顾他。 “不,我不恨。”段书瑞一字一句地说道,“爷爷奶奶对妈妈一点都不好,过年聚餐让妈妈一个人在厨房忙活,还不许人帮忙。他们还经常辱骂妈妈。我不喜欢他们,我不要回去看他们!” 林蓉哽咽一声,猛地抱住了他。她放声大哭,像是要把这十年所受的委屈和痛苦都宣泄出来。 值得庆幸的是,外公外婆都对他很好,把他当成一棵幼苗精心呵护。离开了那个男人,他本来以为他们能如愿以偿地过上好日子。 谁也没有告诉他,这只是噩梦的开始。 母亲骨子里的偏执一日胜过一日,化作重重山峦,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发现,林蓉对他的事情太过上心了。小到只要听到一点风吹草动就信以为真。林蓉趁他不备,用零食收买了他的一众死党,让他们心甘情愿地给她打“小报告”。 有一段时间,他只是和一个同班的女生多说了几句话,在食堂一起吃了两顿饭,就被一个损友发现了。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林蓉的耳朵里。 “听说你最近和一个女生走的很近?”林蓉将一盘红烧肘子端上桌。 他愣了一下,第一反应就是有人乱告密了。他赶忙解释道:“没有!那女生只是我的一个同学,我们都是历史课代表,所以有很多共同语言……” 林蓉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我不想听你解释。你只需要知道,你马上就要中考了,早恋是绝对不可以的,听明白了吗?” 段书瑞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本来被告密就够他难受一阵子的,此刻无端遭受母亲的指责,让他更加难过。 “你为什么不听我把话说完?”他推开椅子站起来,大声质问道。 林蓉愣了两秒钟,她面带无辜地看着他,语气悠悠地说道:“瑞瑞,妈妈对你严格一些,就是为了不让你变成你爸那样的人。” 第310章 往事如烟 段书瑞只觉得周身血液涌上头顶,耳膜隆隆作响。他整个人就像一只易燃易爆的煤气罐,马上就要炸了。 在火山爆发的前一刻,他“腾”地站起来,夺门而出,再“嘭”的一声甩上门将林蓉的数落声隔绝在内。 后来,最疼爱他的外婆知道了这件事,狠狠批评了林蓉一顿,勒令她给段书瑞道了歉,这件事才算告一段落。 段书瑞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早就明白“家可以常回,但不能常待”的道理。考上大学后,他开始尝试各种兼职,很快赚到自己人生中第一桶金。他很少打电话给林蓉,寒暑假也很少回家。 他绩点高,接连拿了几次奖学金,因此顺利地保送了本校的研究生。研究生毕业后,他就去了国外,一走就是数年。留洋电话太贵,他一年给他妈打电话的次数屈指可数。林蓉后来回想起这段往事,发现只能用“人间蒸发”来形容。 这天,段书瑞从健身房回来,接到了林蓉打来的电话。 “儿子,你外婆前两天摔了一跤,现在已经进了重症监护室……”说到后面,林蓉开始呜咽,语不成句。 这几句话犹如一个大铁锤打在他胸口,他的脸上霎时褪去所有血色,喉咙里像塞了铅块,半晌说不出话来。 林蓉还在抽噎着说些什么,可他已经听不到了。 他的外婆,是从小到大对他最好的人。 “我们瑞瑞最聪明了,你看,这回又带了那么多奖状回来!” “瑞瑞,别和你妈妈一般见识,她骂你,你不理她就是了。她这些年过得也不容易啊……” “瑞瑞,你是个好孩子。别人不了解你,外婆还不了解你吗?” …… 段书瑞死命咽下喉头的咸涩,用一句话结束了通话:“医院地址发我,我马上订票回来!” 造化弄人,他还是晚了一步。他一下飞机就马不停蹄地赶到医院,映入眼眶的只有呼吸机上平直的一条红线,还有外婆无力垂落的手。 母子俩一起处理好外婆的后事后,段书瑞这才肯抬起头,仔细端详自己的母亲。林蓉脸色憔悴,整个人就像霜打的茄子,不住地瑟缩。 段书瑞这才发现,他的母亲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他终于下定决心,回欧洲办完离职手续后,便回国工作。他留在x市,在当地找了一份工作,每周都会回去看望林蓉,替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 而童年的那场噩梦,一直让他停留在原地,迟迟不肯对外人敞开心扉。那个口口声声承诺会爱他母亲一辈子的男人,最终还是轻而易举地背叛了她。 从此,他对“爱”这个字眼嗤之以鼻,他不想去爱别人,也不希望别人来爱他。 外婆走后,他将自己由内到外封闭起来。他讨厌一切肢体接触,讨厌别人对他嘘寒问暖……直到他偶然来到这个时空,邂逅了鱼幼薇。 这个天真无邪、古灵精怪的女孩,用最朴实无华的行动,一点一点敲开他心头的坚冰,那颗被层层链条禁锢住的心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他当然明白自己对她的感情,他很爱她。但真正的爱,从来都不是能轻易宣之于口的东西,他只能用行动来证明。 “你知道吗,我从来都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段书瑞用下巴摩挲着她的发顶,喃喃道,“我的亲戚、我的同学、甚至一些老师都不喜欢我。” 他们觉得我不近人情、不苟言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怪物。 “他们不喜欢你没关系,我喜欢你就够了。”鱼幼薇坐在他怀里,仰头亲亲他的侧脸。 她看着他,眼里满是心疼。明明生长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他却还是强迫自己长成了一株松柏,一根翠竹。 段书瑞浅浅一笑,拉过她的手,凑到唇边印下一吻,“还想再听故事吗?这次该讲和你有关的了。” “改天再讲吧,也不急于这一时。话说回来,我还从未听你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呢。”鱼幼薇打了个哈欠,倚靠在他的怀中。 “你啊,和当年的我一样倔强,总是不肯向别人诉苦,遇事总喜欢一个人逞强……”段书瑞轻轻抚摸着她的秀发,柔声道,“我透过你,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鱼幼薇听了,大为触动,环住他的左臂,鼓励他说下去,“还有呢?” 还有……还有什么?她还想听到什么?甜言蜜语吗? 段书瑞板起面孔,“我想了一下,把你交给其他男人我不放心,所以我还是决定将你娶进门,亲自看管你。” 鱼幼薇忍笑忍得很辛苦,心道此人真是理不直气也壮!她仰头看向他,正色道:“好吧,我愿意嫁给你。” 某人听了很是激动,长臂一展,直接将她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哎,等等……我还要回观里收拾东西……”鱼幼薇搂住他的肩颈,发出小声的抗议。 两人下山后,段书瑞没有把人送回家,而是第一时间就带回自己家。他进屋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她摁在床上。 鱼幼薇眨巴眨巴眼睛,本以为某人会趁此机会对自己做些什么呢,没想到他弓下身子,从床下拖出一个木箱,还不忘捏了一把自己的小腿。 “你坐着休息吧,我收拾一下东西,咱们过两天就可以到新家去住了。” 鱼幼薇脱了鞋,翘起一只白嫩的玉足,轻轻抵在他肩上,慵懒地问道:“你给我讲讲你的搬家计划呗。” 段书瑞头脑一热,下意识地就把自己的安排一五一十地说了。 原来,这间老宅里要收拾的东西太多了,他凡事又喜欢亲力亲为,好在高明哲知道他要搬家的消息,大手一挥,就给他批了半个月假期。经过三天的努力,他已经收拾好部分要带走的行李,托人用牛车送去了新家,眼下还有一部分东西没收拾完。 鱼幼薇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地站起来,拉伸了一下筋骨,“我一个人闲着也是闲着,我们一起收拾吧。” 她其实也不想继续待在这里,只不过并不是因为这里寒碜,而是因为她最爱的男人和另一个女人在这里独处过。 虽然知道他和李瑶光之间没有发生过什么,但想到后者那挑衅的眼神,她的心就揪成一团。 换个住处也好,新家新气象。 第311章 新房一览 两人很快将东西打包好,交给负责搬运的舆人,看着他们将行李装上一架牛车,风风火火地向平康坊驶去。 “那你这间旧宅子……何时交房呢?”鱼幼薇不解地问道。 “交房啊……”段书瑞隔着一层布料,摩挲着她的手臂,漫不经心地说道:“我们搬到新家后,牙房自然会来收房的,不用担心。” 鱼幼薇发现他神色不对,隐约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幼薇,今晚我得先送你回一趟娘家,你娘这么久没见你,定然想你了,你们俩好好叙叙旧。”段书瑞讪讪一笑。 鱼幼薇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一声,心中好生失望。 “你明天好好陪陪你娘,后天我接你去新家。”段书瑞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柔声道。 闻言,鱼幼薇双目放光。 两天后,段书瑞亲自来鱼家接人。鱼母倚在门边,目送着二人上了马车,眉梢眼角的笑意就没消散过。 马车驶出平康坊后,段书瑞才压低声音问道:“你娘那是什么表情?你昨天究竟和她说了些什么?” “我说,我晚上会早点回来的。她说……”鱼幼薇的面上一红,但从他的目光中得了慰藉,索性将心一横,大声道,“你装什么啊,你压根就不想回来!今晚就在那儿住吧!” 段书瑞恍然大悟,随即挠挠头,露出愁眉苦脸的神色,“就今晚吗?” 鱼幼薇羞涩地拧了一把他的腰。 这座宅子在长安外郭城的东部,位于平康坊内,地段极佳,永安渠穿坊而过,向北流去。这里离水渠倒是近,日常洗菜浆衣倒是方便。 想到这里,鱼幼薇不禁抬起头,看了一眼面前的男人,心中生起一个念头:“他这般疼惜我,定然舍不得让我去做那些粗活累活。” 段书瑞牵着她的手,带她走向屋内。一路上,他嘴角含笑,一语不发,显然是希望她亲自探索一番。鱼幼薇在心里念叨着自己提过的几个要求:“房间要多,书房、琴室都要有……” 鱼幼薇一连经过好几个房间,发现门都是虚掩着的,心下诧异。她一回头,便对上段书瑞意味深长的目光,心下顿时了然,知道某人是为了给自己制造惊喜,乃是有意而为之。 她走到书房门口,轻启门扉,待看清书房的布局后,不禁眼前一亮。房间正中伫立着一张宽大的书案,上面铺展着雪白的宣纸,旁边摆放着一方砚台,笔架上有一杆毛笔,笔杆上盘旋着复杂的花纹,看上去价格不菲。书案两侧,是几盏青铜灯,灯座雕刻着繁复的云纹图案,灯罩则以薄纱覆盖。 “书房最重要的就是书,你的那些书都搬来了吗?”鱼幼薇发出由衷的赞叹,随后想起了最重要的问题。 段书瑞笑着点头,二人执手在屋内转悠了一圈,鱼幼薇绕过一扇云母屏风,只见四壁皆书,架上卷帙浩繁,墨香四溢,不由得心旷神怡。这时,段书瑞轻轻松开她的手,走了过去。 他伸手将一本倒下的书重新扶正,指着书架说道:“你看,这书架还没放满呢。我特意给你留了一半的位置,可以用来放你家里的那些藏书。” 鱼幼薇看到他如此体贴,大为感动。她理好衣襟,双手交叉,,昂首挺胸,向他走去,俨然一副当家主母的模样,正色道:“相公这是说的什么话?相公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你还想让我回哪儿去?” 真是个尖牙利齿的小东西。段书瑞在心里笑骂道,他看着她那明净的面容,姣好的身材,喉头微动。他努力压下心头躁动的欲望,向她伸出手,“娘子稍安勿躁,为夫带你去琴室看看。” 幼薇与他并肩而行,这才发现整间屋里的构造——琴室和书房竟然是连通的!穿过一扇月亮门,便是琴室。室内檀香袅袅,正中央还摆着一台古筝。 嗯,这台古筝怎么和自家亭子里那台这么像?鱼幼薇揉揉眼,扑上去摸了两把,这才肯定了心中的猜测。 什么像?这分明就是自家那台啊! “嗯,相公有心了。”鱼幼薇掀起唇角,笑盈盈地看向他。 段书瑞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滚了一轮,轻咳一声,二话不说,又带着她进了卧房。鱼幼薇刚在床上坐下,他便飞速出去了,走到门边时不忘甩下一句:“你就在这里等我,我去烧水。” 烧水干什么?难道是要泡茶吗? 鱼幼薇眨巴眨巴眼睛,利落地脱鞋上床,裹着被子开始翻滚,活像一只撒欢的小鹿。 嗯,最近天气转凉了,这床上铺着厚厚一层锦衾,软绵绵的,躺起来好舒服啊! 她脑海里冷不丁出现一个想法:幸好回来了,这里的床可比道观里的硬板床舒服多了。 想到这里,她囫囵起身,双手合十,暗道一声罪过罪过。 还没等她祷告完呢,段书瑞就一脸淡定地进来了,他一跨进门槛,顺手就把门带上了。鱼幼薇丝毫没有意识到危机将至,她盘腿坐在床上,舔了舔嘴唇,笑道:“你不是去泡茶了吗?茶呢?” 段书瑞微微一愣,“谁说我烧水是为了泡茶?” “不是泡茶?那你烧水干嘛……”话音刚落,鱼幼薇终于意识到什么,白嫩的脸颊飞上一抹羞人的粉。 面前的人似笑非笑,贪婪地打量着她,目光炽热,如同火焰,她感觉自己就像一条鱼,此时正被架在火上烤。火焰的温度太高,她的身上已经“滋滋作响”,很快就要熟透了。 在他的注视下,她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包围,深情与欲望交织在一起,汇成铺天盖地的情欲。 段书瑞向她走近一步,手指飞速地动作着,三下五除二解开自己的腰带,脱下外袍丢在地上。接着,是中衣、亵衣……最后只余一条长袴。他袒露着上身,神情中多了几分玩世不恭,像极了话本子里的鬼魅妖邪。 此人虽是文官,可平时坚持锻炼,一身肌肉匀称结实,宽肩窄腰,身姿健硕。 鱼幼薇面上发热,心跳加速,感觉自己像极了砧板上的鱼。 他的头髻也散了,此刻长发不成章法地披在身上,倒有几分别样的洒脱俊逸。 他无视掉她的慌张,大步走到床边,半蹲下身子,将唇凑到她耳边,声音低沉喑哑,“让为夫服侍娘子沐浴吧?” 第312章 花好月圆 鱼幼薇呆呆地咽了一口口水,嗫嚅道:“这、这……” 段书瑞看出她的心虚,勾唇一笑,将她打横抱起,稳稳地向浴室走去。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两人坐在床上,鱼幼薇看着床头的红烛,陷入沉思。 她很希望明日就举行婚礼,希望自己能尽快穿上凤冠霞帔,希望面前这人能为她却扇。 可她不想再茫然无措地等下去了。 刚到道观的那段时间,她几乎每天都要以泪洗面。在做早课时,观主吩咐她们“修行要静心”,可她的一颗心怎么也静不下去。 她觉得自己有愧于寒山大师的教诲,自己的贪念太多了。六根不净,尘缘未了,怎么能贸然出家?自己对得起身上这身道袍吗? 可是这人间……真的好苦。 为什么她掏心掏肺地对待别人,一片真心却总是被辜负?为什么她只是想简单地陪在一个人身边,这么简单的要求,老天都不能满足? 如果有来世,她宁愿做一棵小草,头顶能有大树为她遮阳;或者做一条小溪,奔向大海母亲的怀抱。 段书瑞敏锐地察觉到她的不安,轻轻闭上眼,将唇覆在她的樱唇上。 他试探性的吻得到了热切的回应,鱼幼薇揽住他的脖颈,用力加深了这个吻。 段书瑞一手勾了床上的帷幔,将面前思慕许久的人圈在怀里,向后倒去。 “郎君……” 段书瑞支着手臂撑在鱼幼薇面前,亲了一口她的耳垂,低声道:“娘子,是我让你等久了。” 说着,他轻轻覆身上去。 两人之前都是浅尝辄止,如今认真起来,方觉“食髓知味”的含义。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阳光透过一丝缝隙钻入屋内。 鱼幼薇从疲倦的睡梦中清醒过来,她看见段书瑞正单手支颐,坐在床边,笑盈盈地打量着她。 她揉着腰,半睁着眼睛坐起来,发现脑后早已垫好一个软枕,心下稍宽。她问道:“今天是……几号了?” 话一出口,她才察觉到不对劲,一把捂住嘴。 段书瑞微微一笑,端起床头的清水,试了试温度,送到她唇边。 她接过他递来的水,拼命咽下去之后,迫不及待地追问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今天是几号?” 段书瑞轻咳一声,心虚地移开目光,“初九。” 这下,两人都沉默了。 段书瑞见她凝眉不语,低垂着眼眸看向她,“娘子可会怪为夫耽于享乐、不务正业?” 他的目光柔情似水,直勾勾地凝视着她,仿佛蒙上江南水乡的烟雨,委屈而忧伤,让人心疼。 鱼幼薇对这样的他没有招架之力,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咬牙切齿道:“我饿了。” 段书瑞端起一碗燕窝,舀起一勺送到她嘴边,温和地说道:“来,这是我刚从炉子上端下来的,温度正好。” 鱼幼薇就着他的手喝完一勺,双目放光,从他手里抢过碗,大口大口吃起来。 段书瑞爱怜地看着她,刚想问她一会儿的安排,就听到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 鱼幼薇从碗里抬起头,用眼神示意他去开门。 听到房门关上的声音,她放下手里的碗,开始寻找自己的衣服。她眼角余光瞟到旁边枕头上放着一叠东西,偏头一看,发现那是一套崭新的衣裙,心道:“他怎能想得如此周到?” 她慢腾腾地穿上衣服,坐在床边,开始发呆。 这时,段书瑞从外面走了进来,手上还拿着一封信件。他低垂着眼眸,下颚线绷得紧紧的,握着信件的手指十分用力,指关节微微发白。 这一切怎么逃得过鱼幼薇的目光?她没有出声,坐在床边,晃悠着两只脚,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 段书瑞随手将信件甩在桌上,大步走过来,弯下腰替她穿好鞋,将她抱到软垫上坐下。 她看了一眼信件,毫无征兆地说道:“我听说李瑶光初十就要离开长安了。没记错的话,应该就是明天吧。” 段书瑞答道:“嗯。” “这件事是颖儿告诉我的,为的只是让我宽心……”鱼幼薇紧抿着嘴唇,“你明天……去送送她吧。” 她们怎么什么都聊?段书瑞低下头,赌气道:“我不去。” “去吧,战场局势瞬息万变,人世间的变迁谁又说得准呢。”鱼幼薇注视着他,温言道,“从前的我还不明白,现在才切身体悟到……在这乱世中,当真是见一面,少一面啊。” 段书瑞猛然抬头,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她那么诋毁你,你为什么还……” 还肯为她着想?还愿意为她说话? 鱼幼薇神色淡然,目光空灵,“还记得你之前和我说过的话吗?做人只需要‘问心无愧’。既然咱们问心无愧,那想到什么,只管去做就好了。何必瞻前顾后呢?” 说着,她的双目里蕴出一抹笑意,似是在说:“况且,她也帮了你不少忙不是吗?” 段书瑞心下大为感动,在她身边盘膝坐下,摸了摸她的脸,笑道:“嗯,娘子说得对。” “我的心永远是你的。这一点,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改变。”他郑重地握住她的手。 翌日,出城的官道上。 李瑶光正坐在马上,频频向后张望,她紧咬着下唇,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前面的人叫了她好几声,她都置若罔闻。 她在等一个人,这个人也许会来,也许永远都不会来。 第313章 分道扬镳 “老大,你在等谁呢?”阿虎调转马头,慢腾腾地来到她身边。 “……罢了,他应该是不会来了。我们走吧。” 她的父亲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她主动提出断后,就是想看看……段书瑞是否会来送她一程。 眼下,前面的队伍都走了两里开外,她却连那人的一片衣角都没看见。 她自嘲一笑,刚扬起马鞭,还没抽下去呢,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笛声。 李瑶光的目光有片刻呆滞,旋即回过头,难以置信地循声望去,却只见到一片茂密的树林——笛声是从一株高大的银杏树后面传来的。秋风扫过,树上的叶子簌簌作响,与笛声交织在一起,颇有几分闲情野趣。 段书瑞背对着她,站在树下,清越的笛声响起,惊起林中飞鸟,吹的是一曲《兰陵王入阵曲》。 一波音起,婉转低沉,忽而雄浑壮丽,激昂肃杀,隐隐有刀剑相交之声。 阿虎也听到了笛声,刚想发问,李瑶光抬手截住了他的话头。她闭眼聆听,二人相处的点点滴滴一幕幕在她脑中回放。 这首《兰陵王入阵曲》她听过不知道多少遍,但如今听他吹起,方觉“初闻不知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 她的唇边掀起苦涩一笑,她知道,就算她能看见他的背影,也看不见他的脸。此人向来言出必行,那张冷脸上定还覆了一层假面。 想到那句杀伤力极强的“我和你此生不必相见”,李瑶光胸口一震,身子一晃,她努力抓紧缰绳,这才没让自己从马上掉下去。 一声轻叹,笛声已落,却仍在她脑中百转千回,久久不散。 他不能唤她一声阿瑶,但可以为她吹一段笛子。 也罢,这样就够了。 李瑶光知道自己行事莽撞,在段书瑞眼里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妖女”。她骗了他许多回,在他眼里已毫无信誉可言。 这又如何,她还隐瞒了很多事呢。 他只知道她和她弟弟发生口角,却不知道口角的具体内容。 李府的家宴上,她失手打碎一个茶盏,她那嘴贱的弟弟竟敢当众嘲讽她,怼得她下不了台。 他冷笑一声,来了一句:“如此脾气,怎能嫁与士人为妻。” 就这一句,一向沉得住气的李瑶光拍案而起,抄起一盘炙羊肉就向他扔了过去。后来若不是魏思雨厉声喝阻,二人说不定会掀翻桌子,痛痛快快打上一架。 他只知道她喜欢来来回回地哼同一支小曲,却不知道这支小曲的含义。 这是一首乌蛮民歌,乃是女子为征战沙场的爱人而作,字里行间都述说着对爱人的思念,情意缠绵。 歌曲的最后一句,翻译成唐语,是“我还是想要你回到我的身旁”。 她做了许多错事,自知已不能再挽回他的心,因此一直没敢告诉他这些。 那晚,她和段书瑞促膝长谈许久,她神情专注地看着他,一双秋水明眸里跃动着期冀的光芒,就差把“我对你是真心的”几个大字刻在脸上了。 段书瑞执杯的手微微一顿,他幽幽叹了一口气,说道:“真心可以是最值钱的东西,也可以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我曾经将自己的真心交予他人,换来的却是血淋淋的背叛。” “我不敢去赌,你对我究竟有几分真心。我的真心也不在你身上。” “你是草原上的鹰,不应该在京城盘桓太久。” 想到这里,李瑶光的目光恢复清明。这时,笛声又开始响起来,这回是一曲《阳关三叠》,曲调忧伤,尽显对友人的依依惜别之情。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她仿佛听到了他的心曲,精神大振,翻身下马,从马鞍上取下一个酒碗,朝着阿虎和十名亲卫吼了一声:“来!同我干了这碗酒!” 阿虎从马上跳下来,掏出一个酒葫芦,给他们斟满酒。李瑶光带头一饮而尽,狠狠一摔酒碗,众人纷纷效仿,“啪啦”之声不绝于耳。 李瑶光抹了一把嘴皮子,朗声道:“众将士听令!随我一同出征,剿灭敌人!犯我大唐疆土者,虽远必诛!” 将士们听罢,热血沸腾,齐声响应:“末将愿追随李将军!” 李瑶光利落上马,听到身后的曲调转为欢快,大有欣慰勉励之意,咧开嘴笑了。她抽响马鞭,座下骏马当即奔出,阿虎等人忙不迭跟上。 将军有剑,不斩蝼蚁。 银杏树后,段书瑞听到马蹄声渐渐消失,这才慢悠悠地走出来。 他提早到了小半个时辰,一眼便看到了那个众星捧月般的女子。远远望去,她梳着干练的高马尾,一身盔甲,坐于高头骏马上,凛然如战神。 边疆,是武官的战场。朝堂,是文官的战场。他俩本就是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是时候该分道扬镳了。 …… 半个月的假期一晃而过。 段书瑞一连几天沉醉在温柔乡里,见惯了如花美眷,一回去就对上几张不修边幅的脸,还有些不适应。 “段主簿,你回来得正好。眼下有一件差事要交给你去做。”高明哲按了按眉心,“最近有落第士子频频在夫子庙闹事。你带一队衙差去看看。” 段书瑞拱手领命。 “杜主簿,你和他一起去现场,别忘了和他详细描述一下具体的情况。” 这些士子大多来自本地府学,以贺广承、闵行之二人为首,一行人寒窗苦读,参加今年省试,本以为能榜上有名,放榜时却发现没有自己的名字。他们对考试结果不满意,要求复审,朝廷没有应允,众士子群情激愤,这才有了这场“暴动”。 段书瑞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们,刚准备开口说话,迎面飞来一枚鸡蛋。他身子一侧,但仍是慢了一拍,那枚鸡蛋正中他的右肩,他只能硬生生地受了。 “放肆!你们好大的胆子!”他面目森严,厉声呵斥道,转眼间人便已经跃下马。 他知道京兆府的人在看着,他如果不对这些人采取行动的话,难免会被人抓住把柄,遭人非议。 毕竟出身寒门的他,曾经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来势汹汹,周身戾气翻涌,周围的人不敢招惹他,自觉让出一条路来。他一把揪住肇事者的领子,扣住他的脉门,后者顿觉半身酸麻,动弹不得。段书瑞扬起马鞭,“呼呼”两声抽在他身上。 这两鞭子看似用力,实则每一鞭只用了三成力道,饶是如此,此人仍痛得闷哼出声,额头上涌出豆大的汗珠。 段书瑞松开他的脉门,将他推到地上,转身向京兆少尹蒋鸿毅说道:“大人,这人行事莽撞,难成大器,下官已经惩罚过他了。” 这样,应该能保住这莽夫一命吧? 第314章 始料不及 蒋鸿毅冷哼一声,抬起右手,他身后的几名衙差下马,将贺广承、闵行之绑了起来。 事已至此,为首的贺广承、闵行之定然逃不脱干系。但此案尚未水落石出,圣人不愿意将事情闹大,顶多只会把他们关上一阵子,不会伤害他们的性命。 京兆府的人先一步走了,留下段书瑞、杜聪一行人,还有几个不成气候的士子。 段书瑞板起面孔,“你们在这里对着文宣王*鬼哭狼嚎,算哪门子英雄好汉?识相的就快快回去!否则可要当心刀剑无眼!”说着,他“锃”的一声拔出腰间的佩剑。 他的一双黑眸里盛满了不加掩饰的厌恶,诸位士子都以为他要痛下杀手,只有宁远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样的情绪波动,向他投来哀求的目光。 段书瑞向宁远使了个眼色,后者若有所悟,忙说道:“诸位,咱们一直聚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我建议大家还是先回府学,再慢慢商议也不迟!” 看到闹事的学子们散了,段书瑞和杜聪才带着一帮衙差回去。 “杜大人,方才人多耳杂,我没好意思问。镇压闹事学子一事本应由金吾卫和京兆府全权负责,为何方才没见到金吾卫的身影?”段书瑞不解地问道。 “金吾卫隶属于禁军,禁军头领李星魁那是何等人物,他一出面,那些士子轻则缺胳膊少腿,重则直接血溅当场。圣人念在这些士子数量有限,难成气候,便让我们协助京兆府镇压。”杜聪长长叹了一口气。 “也就是说,上面有人想保这批士子。”段书瑞若有所思地说道。 杜聪看着他,露出赞许的微笑。 主动出面替这帮士子求情的正是圣人的女儿安化公主。贺广承和安化公主之间,虽然素未谋面,但有过一段不浅的缘分。 贺广承考上举人后,头一年便能参加省试了。在他安心备考的这段时间里,安化公主无意间看到了他的文章。安化公主是个有才情的女子,喜欢诗词,尤擅作赋。她看到贺广承的文章,大为欣赏,于是暗中派人关注他的动向。 如今春闱放榜,贺广承见自己的名字不在榜单上,越想越不是滋味,便伙同一帮考生进行“哭庙抗议”。安化公主知道后,想尽办法向圣人求情,圣人这才网开一面,答应不派金吾卫去拿人。 二人交谈之际,一个官吏走了进来,说道:“段主簿,高大人请您过去一趟。” “汴州的案子你处理得不错,圣人对你寄予厚望,打算让你去御史台,协助一众官员查案。”高明哲背对着他说道。 段书瑞飞速眨眨眼。 “段主簿,你的表现圣人都看在眼里。圣人表示,这次的科举案真相大白后,必定会赐予你丰厚的赏赐。” 在说到最后一个字时,高明哲特意加重了语气,显然这并不是普通的赏赐。金银珠宝对他而言没有什么吸引力,但若是能不用守选、快速晋升…… 段书瑞不疑有他,答道:“下官领命,断不会辜负圣人和大人的信任!” 他接到派遣,三日后前往御史台。至于服饰,还是穿身上这套大理寺的官袍。想到这里,他自嘲一笑:“去汴州是劳务派遣,去御史台协助办案何尝不是劳务派遣?” 段书瑞抓紧时间整理着手头的卷宗,顺便将自己工位上的日用品一一装好,准备时间一到,便麻利的“走人”。 换作以前,他一定是最后一个走的——尤其是还碰上“科举案”这样的大案,怎么着也得洋洋洒洒地写满几页纸的分析过程才舍得起身。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他现在毕竟是有家室的人了。 尤其是今天,鱼幼薇还特意叮嘱他早点回去,说要给他做他最喜欢的“藕粉桂花糖糕”呢。 想到这里,段书瑞嘴角上扬,大腿微一用力,夹住马腹,马儿不住地嘶鸣着,向前疾驰而去。 在转过一个弯后,段书瑞眼尖地发现前面的地上跪了一个人。理智告诉他应该不予理会,策马扬鞭而过,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但那人一袭青衫,脊背挺得笔直,远远望去,像极了一株墨竹。这么冷的天,他也不知道披一件大衣,就这么直挺挺地跪着,大有要一跪跪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吁——!”段书瑞勒马回头,人却没有下马,朗声说道:“抬起你的头。” 听到他的声音,男子脊背一僵,旋即仰头与他对视。此人眉清目秀,年纪不大,下巴上却遍布青黑的胡茬,眼下的乌青更是渗人。 二人的目光相接,段书瑞这才反应过来——此人正是宁远!不久前,他俩还有过一面之缘。 他一看到段书瑞,眼眸中涌上一丝狂喜,低声问道:“阁下可是当年进士科榜眼段修竹?” 段书瑞的眼神有片刻恍惚,旋即正色道:“你认得我?” “当然!阁下的《民生论》可谓字字珠玑!我反复拜读过不下十次!” 说着,他不等段书瑞反应过来,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请阁下帮我等查明真相!我等愿意为阁下肝脑涂地!” 他磕头的声音如此之大,“咚”的一声,连地上的青砖都要被他磕出一个缺口来。 段书瑞一言不发地看着他,面上阴晴不定。他知道这人是算准了时间来这里跪着的,目的就是为了在这条大理寺官员回程的必经之路上截住他。 “你先回去吧,霜寒露重,做学问的人,可得保重好身体。” “请阁下答应我的请求!”宁远保持着磕头的姿势,始终不肯抬头。 段书瑞的语气稍缓:“若是我一直不答应,你就这么跪着不成?你想过若是其他人先出来,看到你这副模样,再将你抓去严刑拷打一番,会是什么下场?” 宁远浑身一震,他胡乱抹了几把额头上的冷汗,颤抖着起身,向段书瑞行了一礼。 “我可不能向你保证什么。”段书瑞斜睨他一眼,“对了,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吧。” 宁远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欣喜道:“是!我先替一众蒙冤学子谢谢您了!”话音刚落,他就跌跌撞撞离开了。 段书瑞闷闷不乐地回到家。尽管他极力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还是一眼就被鱼幼薇发现了。 *文宣王:孔子的尊称。唐玄宗时期追封孔子为“文宣王”。 第315章 素履以往 “我家先生,怎么这般闷闷不乐啊?”鱼幼薇看到他一回家就陷入椅子,步伐轻快地跑过去,伸臂从后面环住他。 段书瑞靠在松软的靠垫上,凝眉不语,他拉起她的右手,放在自己脸侧蹭了蹭。 鱼幼薇的思绪打着旋儿飘向十四岁那年的雨季。她撑伞从外面回来,走到集贤书院门口,发现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狸奴。 她蹲下身,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发现它的两条后腿被人残忍地折断,它用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望着她,口中不住哀叫着。 必须马上给它上药!鱼幼薇伸出手,打算将它抱起揣入怀里。小家伙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图,“嗷”了一声,满意地蹭蹭她的手心。 这么想来,那只狸奴通体漆黑,神色傲娇,和她家先生倒是挺像的! 她浅浅一笑,走到他身前,柔软的手轻轻覆上他的眉心,轻抚了两下他的眉头。 “你啊,就是喜欢想东想西。别老皱眉,这样容易长皱纹。”她本想说“老得快”,但话一涌到嘴边,就硬生生改口了。 段书瑞觉察到她的言外之意,眉头轻挑,他伸手揽住她的腰肢,将人抱到自己膝头,开始揉捏她腰间的痒痒肉,“娘子是嫌为夫老了吗?” 鱼幼薇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连求饶。两人在院子里闹了一会儿,便手牵手回屋了。 “这是我做的藕粉桂花糖糕,你尝尝呢。”鱼幼薇夹了一块糖糕到他碗里。 段书瑞在心里默默流泪,面上仍是波澜不惊,他尝了一口,“嗯,很甜。秋天吃这个,再合适不过了。” 鱼幼薇眉眼弯弯,左颊上出现一个浅浅的梨涡。 段书瑞淡定地端起茶杯喝水,目光却贪恋地在她的脸庞上流连忘返。他看得专注,丝毫不理会茶水滴入衣襟。 “我知道,你不愿意说的事,没人能逼你开口。”鱼幼薇双手托腮,笑盈盈地看着他,“我不是来质问你的,我是来让你宽心的。” “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现在有两家铺面,还有两本书的稿费,养你一人是绰绰有余了。你想啊,你素来节俭,一年到头也花不了几个钱……” 段书瑞鼻头一酸,怔怔地望着她,等她说下去。 “官场之事,我不甚了解。我只想告诉你,如果有一天你不想做官了,随时可以致仕,大不了我养你。” 鱼幼薇的话像一阵和煦春风,静悄悄闯入他的心湖,吹皱一池春水。以前的她,个头才只到自己腰间,只能伸长脖子仰视他。而这一刻,她羽翼丰满,可以展翅高飞的时候,分明能站在高处俯瞰着他的脸,却偏生要站在他身边平视他。 他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但并非不知好歹的人。他明白她的担忧,无非是担心他“高处不胜寒”罢了。 世上总会有这么一个人,当别人都关心你飞得高不高时,只有这个人会关心你飞得累不累。 段书瑞面上的霜雪之意尽数消散,他以手掩唇,愉悦地说道:“嗯,谢谢娘子体恤。但不用担心,事情还没糟糕到那种地步。” 鱼幼薇微微一愣。 “我的俸禄都上交给娘子了,娘子若是心疼为夫的话,只需多给我发些零花钱就够了。”他的眼中笑意更深了。 鱼幼薇气鼓鼓地嘟嘴,偏过头去,不肯理他。 夜色渐深,鱼幼薇从浴室出来,刚走到床边,就对上某人炽热的目光。 这人平时一副清心寡欲的样子,一到床上手脚就开始不安分。鱼幼薇背对着他躺下,刚合上眼睛,就感觉颈间传来一阵湿意。 “打住,今天不行!我过两天还要去试婚服呢。”鱼幼薇“腾”地转身,认真地说道。 “哦。” “试婚服”果然是一个好借口,成功震慑住色欲熏心的某人。段书瑞将人搂进怀里,下巴搁在她头顶,懒洋洋地闭上眼睛。 翌日,段书瑞精神饱满地起床,在自家娘子的额上印下一吻,便神清气爽地出门了。 御史台位于皇城之内,在承天门街东侧。段书瑞在一名内侍的援引下,不徐不疾地来到御史台。门边,一位官吏正等着他。 今日是阴天。墨色的浓云挤压着天空,沉沉的仿佛要坠下来。淡漠的风凌厉地穿梭着,掠过朱墙黛瓦,一路吹入寻常百姓家。 段书瑞跟着官吏,走上一段汉白玉台阶。一路上,不少御史台官员发现了这位“生面孔”,年龄大的倒是不以为意,年纪轻的纷纷停下来,对他行注目礼。 他不以为然,跟着官吏走进御史大夫的公署。 御史大夫周南淮看见他来了,眉心微不可察地跳动了下。 “下官段书瑞,见过周大人。”段书瑞知道高明哲早就和面前这位打好招呼了,言简意赅地说道。 “段主簿,你们高大人可是在我面前说了你不少好话。”周南淮微微一笑,说道,“若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是寒门出身,是吧?” 段书瑞颔首称是。 “你能在短短几年能取得今日成就,属实可贵。年轻人,听本官一句劝,衙门的差事哪能比自己的命更重要?这差当不好,大不了可以致仕不干,你又何苦和自己过不去呢?” 段书瑞先是一怔,旋即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 “科举案”牵扯甚广,上至礼部侍郎,下至众多学子,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想查案,便得以身入局,届时如何能轻易抽身? 但他还有更重要的使命等着他完成,这些都只是他的垫脚石而已。他不在乎粉身碎骨,他只希望查明事情的真相,把该去往地狱的人一个个送下去。 段书瑞沉吟片刻,说道:“下官明白了,谢谢大人的指点。” 他现在还不知道周南淮的立场,不明白他在棋局中的角色,因此只能含糊其词。 周南淮的面上笼上一层阴影,叮嘱了他几句,便挥手示意官吏带他下去。 他一进入临时公署,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句冷嘲热讽。 第316章 婚期将至 “大理寺的人手伸得挺长啊,都能来御史台办案了!” 段书瑞身形一顿,缓缓回头。 说话之人面色嚣张,正是殿中侍御史黄阙。此人说话向来心直口快,不经大脑。 若不是侍御史中有两人先后告假,这份差事也不会落到段书瑞头上。 段书瑞冷冷地看着他,眼底是终年不化的寒冰,“听黄大人的意思,是对大理寺颇有微词了。在下来到这里,遵从的是圣人的旨意,黄大人是在质疑圣人的决断吗?” “你——!”黄阙气得呼吸不匀,他伸手指着段书瑞,二人一时僵持不下。 这时,一名老者听到骚动匆匆走来。此人正是从六品下侍御史罗松照,他先是俯身在黄阙耳边说了两句,随后转身向段书瑞走来。 “段主簿消消气,他是一时口快,绝不是存心和您过不去。” 其余人眼睛都瞪圆了:一个六品官员竟对一个七品官员如此客气!这说明什么? 段书瑞大度地笑了,拱手道:“罗大人如此称呼晚辈,晚辈实在惶恐。既然您都这么说了,此事便算翻篇了。在下初来乍到,还请各位多多指教。” 他离开后,一群人围住罗松照,纷纷询问这位大理寺主簿的来头。 “哎,你们啊,只需要记住一句话。”罗松照捋了捋胡子,“这位段主簿,是当今圣人眼前的红人。” 案子迟迟没有进展,段书瑞也不急,他打算先把自己的人生大事办了。 鱼幼薇在他家没待多久,鱼母就派人上门传信,说是婚期已定。在母亲三番五次的催促下,鱼幼薇这才依依不舍地同段书瑞告别。 段书瑞本想在年前完婚,可鱼母舍不得女儿,打算留鱼幼薇在家中过完年,于是将婚期定在了年后。 婚期男女双方不能相见,陈夫人便带着段书瑞的意思来与鱼母商议日子,最后决定将大婚之日定在正月十五。 崔颖听说自己的好姐妹婚期已近,马不停蹄地从崔府赶来,还大方地将自己的丫头紫苏借给鱼幼薇“使唤”。 房间里,鱼幼薇试穿着各色新衣,鱼母在边上看着。崔颖歪在一张胡床上,摇着扇子,时不时点评几句。 “这件不错,新娘子就是要穿的喜庆才是啊。” “这身青色襦裙也好看,青色显白,很衬你的肤色。” 一旁的嬷嬷赶忙记下,紫苏小心翼翼地将裙子收进箱子里。 “进了门,拜见公婆的时候,那些规矩礼仪还记得吧?”鱼母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段家只有段书瑞一人,早在她和鱼父认识他之前,他的父母就去世了,哪里还需要拜见公婆? 想到这里,她的心里有些酸涩。 “好重啊!”鱼幼薇胡乱取下满头珠钗,随意放在盘子里。 “娘子,使不得啊!”嬷嬷捂着心口奔过来,捧起一盘首饰一番察看,发现没有磕着碰着,这才松了一口气,“这些首饰可是很贵的!” 鱼母看着女儿,板起面孔,“你怎么还是这般幼稚?笄礼上我同你说的话你都忘了吗?” 鱼幼薇俏皮地吐了吐舌头,讪讪一笑,“阿娘,我错啦。”说着,她向崔颖递了个眼神,希望她能帮自己解围。 谁知,崔颖呵呵一笑,说道:“这还不是被段公子宠出来的嘛。不过幼薇,你现在不是孩子了,是该稳重一些了。” 鱼幼薇呆愣在原地,直勾勾地看着她,打算听听自己这位朋友的“高见”。 “段公子机敏能干,未来必定前途无量,你想想,若是他以后做到五品以上的官员,你不就成了诰命夫人吗?” 鱼幼薇生平最喜欢听别人夸段书瑞,她展颜一笑,双颊飞上两抹红云,容色更增娇艳。 崔颖举起扇子,隔空指向她,“诰命夫人时不时会陪同夫君参与一些宫廷庆典、祭祀活动,你不能折了他的面子不是?” 鱼幼薇转念一想:似乎……是这么个理啊! 她出身于小门小户,从来没有见过诰命夫人。她猜想她们衣着华丽,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庶生活。她一直认为她和她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崔颖眯起双眼,露出狡黠的笑容,“不对,你见过的,你难道忘了吗?罗娘子就是诰命夫人啊。” 鱼幼薇拍了拍脑袋,终于想起来了。罗兰的夫君是正五品国子博士,早在五年前她就获封了“县君”,身份尊贵。不过不知为何,她一直不喜应酬。嗯,自家师傅就是权贵中的一股清流啊! “幼薇,你的心应该像那些山群一样。”在等待茶叶发酵的时候,罗兰指着远处连绵不断的山,对鱼幼薇说道,“不管你和怎样的人结为连理,不管你以后是大富大贵,还是一贫如洗,都应该保持自己的初心,坚持自己的追求。” 鱼幼薇认真地望着她,彼时的她还不能完全领会这些话的意思,如今经历了许多,这才大彻大悟。 婚服很快就做好了。夜里沐浴后,鱼母催着女儿将婚服从里到外上身试了试,居然件件都合身,仿佛量体裁衣。 崔颖见鱼母走后,才凑到鱼幼薇耳畔,低声娇笑,“段公子真是能人,连我们薇薇肩颈腰身的尺寸都知晓得一清二楚。” 鱼幼薇斜睨她一眼,“现在不叫他负心汉了?” 崔颖不以为然地耸肩,“虽然不想承认,但在我见过的男人里,他算是最有担当的一个了。”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 段书瑞喜欢披散着头发。眼下,他将一头墨发梳得一丝不苟,潜藏于幞头下,身着一袭红色圆领袍,衬得他身姿如松、清逸出尘。 崔景信打趣道:“段兄,你这张脸……当真是无可挑剔啊。” 前来迎亲的人中,崔景信首当其冲,其次便是陈舒云、于琮、唐鹤征等人。 于琮哈哈一笑,说道:“崔公子说得不错,咱们修竹可是公认的好样貌,他要是不拉着一张脸,准有不少娘子给他塞情书呢。” 此话一出,众人哈哈大笑。 陈舒云挑了挑眉头,“我听别人说过,那日新科进士游街的时候,不少娘子给修竹掷花,谁知他一朵都没看上,最后还是新娘子出手……” 段书瑞面上一红,低声哀求道:“陈兄,咱们不是说好不提这事的吗。” 他话音刚落,众人齐声大笑。 段书瑞没好气道:“你们这些人,就会打趣我。待会去迎亲的时候,大家可别忘了‘各显神通’啊。” 第317章 上门迎亲 崔景信说道:“段兄啊,该教的兄弟都教给你了,你可不能让我失望啊。这徒弟领进门,修行怎么也得看个人吧?大家伙说是不是啊?” 众人笑道:“不错,是这个理啊!” “这大喜的日子,就得闹腾!”崔景信兴致勃勃地补充了一句,“大家伙认为呢?” 众人戏谑道:“当然了!” 鱼府这边,周娘子、陈夫人等人正陪在鱼幼薇身侧,说着体己话。 “幼薇丫头啊,你成亲后就是大姑娘了,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无法无天、恃宠而骄了!”周娘子轻拍鱼幼薇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 听到“恃宠而骄”四个字,鱼幼薇的脸涨得通红,她用扇子遮住脸,轻轻点头。 陈夫人笑道:“咱们幼薇嫁的可是重情重义的郎君,婚后生活肯定琴瑟和谐!用不着咱们担心!” 此话一出,众人齐声附和。 “可不是嘛,进士科榜眼郎啊,那日新科进士游街的景象我今日还记着呢!” “那相貌,那气度,那身段!!” “是啊,那么多小娘子给他抛花,他都阴着一张脸不肯接,后面幼薇给他抛花,他才肯接呢!” “哎,人家接了后,想也不想就戴上了!瞧瞧,这不是‘心有灵犀’是什么?” 鱼幼薇俏脸大红,“唰”的一声放下扇子,嗔道:“你们这些长辈啊,就会羞人家!” 她控制不住地想起那年进士游街的场景。热闹的街道、躁动的人群、冗长的队伍……在她脑海里,许多场景都已褪色,唯一鲜活的只有段书瑞伸手接花的场面。 他的手,是真的很好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宛如莹润通透的白玉。在数朵鲜花中,他精准无误地接中了自己抛出的花苞。他明明不喜欢簪花,不喜欢一切色彩鲜艳的东西,感受到她目光中的期冀,他还是将那朵花簪在头巾上,向她仰头一笑。 鱼幼薇出神之际,崔颖带着紫苏走了进来,笑道:“幼薇,诸位夫人,新郎官来迎亲了。” 外头几个邻居拦了一会儿门,瞅着时间差不多了,这才放段书瑞他们进来。 周大娘笑道:“段公子才高八斗,咱们哪能让他轻易进来。” 陈夫人赞同地点点头,“修竹的文采向来是百里挑一的。想要迎娶咱们京城第一才女,可不得做一首催妆诗嘛!” “是啊!做得好,才能迎娶鱼娘子出门!”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附和。 跟着段书瑞来迎亲的一帮人临阵倒戈,齐声吆喝着,要见识一下榜眼郎的文采。 段书瑞笑着摇摇头,拱手道:“诸位盛情邀请,在下只好献丑了。” 他凝眉思索一番,正色道:“芙蓉镜中窥,明月满窗帷。借问妆成未,司晨欲报晓。” 众人纷纷喝彩:“榜眼郎好文采!” 鱼幼薇听着院里的声音,面颊滚烫,雪白的后颈爬上一抹绯色。 陈夫人笑道:“这诗做得不错,不过比起幼薇还是差远了!”她看向鱼幼薇,“新郎官都这么卖力了,咱们可不能再阻拦了。” 说着,她向崔颖使了个眼色。崔颖点点头,示意紫苏打开门。 段书瑞一脸矜持,带着人走了进来,给众夫人行礼。 “榜眼郎,大喜的日子怎么这般淡定?带着你的新娘子回去拜堂成亲吧!”周大娘笑呵呵地说道。 段书瑞再次行礼,笑着上前,温声道:“娘子,我来娶你了。” 温和熟悉的声音在面前响起,鱼幼薇的胸口深处传来一阵悸动。她轻轻点头,握住他伸来的手,两人一前一后出门。 段书瑞行事素来不喜欢张扬,但成婚这日接亲的队伍却奢华得令人艳羡,锣鼓响了一路。段书瑞骑着白马,在众人的祝福下,迎着鱼幼薇往段府走去。 花轿里,鱼幼薇捧着团扇,低声一笑,笑着笑着就红了眼眶。 过往的一幕幕从眼前划过,连成一条璀璨的长龙。他们明明不是青梅竹马,彼此间却比青梅竹马还要默契。有时候不用说话,单凭一个眼神,就能知晓对方心中在想什么,就能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她时常感觉,他们早就进入夫妻间“相敬如宾”的阶段,婚姻只是一种形式,或者说,只是一种约定俗成的手段,可以让他们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鱼幼薇将手中的团扇缓缓下移,露出一双秋水明眸。红色的帘子被夜风撩起,透过缝隙,可以看到她的意中人。 段书瑞坐在马上,拱手同众人道喜,脸上比往日增添了几分暖意。 二人恍若心有灵犀似的,段书瑞陡然回头,红帘飘动,二人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段书瑞飞速眨眨眼,随后勾唇一笑,宛若月色入怀,鱼幼薇也是灿然一笑。 此时正值昼夜交替,黑夜与光交织,光会变得柔和,黑暗亦会消退。 段家正厅。 高堂上摆着段父段母的灵位,中间的小桌上摆放着红枣桂圆等吉祥物品。 陈伯和陈夫人坐在侧面,笑盈盈地注视着一对新人。 其余宾客站在两侧,一起欢迎新人入厅。 三拜结束后,段书瑞轻轻搀扶起面前的新娘,他的心里涌起一阵暖流。 “送入洞房!”傧相高呼道,声音比之前几次都大,“礼成!” “好!”众人齐声欢呼,崔景信带头打趣道,“还愣着干什么,入洞房啊!” 然后,他就看到段书瑞身形一颤,耳尖可疑的一红。 崔景信:“……” 嗯,他怀疑他俩早有夫妻之实了,但他没有证据。 在众人喧闹的拥护下,新婚夫妇二人进了新房。房间里摆放着鱼家送来的嫁妆,桌台上,堆着几个圆圆的盘子,里面盛放着红枣、桂圆等物。顶着众人火辣辣的目光,两人在床前坐下,都有些不好意思。 众人欢呼道:“新郎官,让我们瞧瞧新娘子吧!” “是啊!你平时把新娘子藏得严严实实的,这下可以让我们开开眼界了吧!” 第2章 前尘往事(上) 时光匆匆,转眼间鱼幼薇就长到了十岁。不仅个子蹿了一截,性子也变得愈发沉稳了。以前,段书瑞最爱的就是和她开玩笑,再捏捏她圆乎乎的脸蛋。小孩子生气了,随便一袋蜜饯或是一根发带就能把她哄开心。现在虽说仍是孩童的年纪,但性子却沉稳了许多,段书瑞也不太好意思像从前那样逗她了。 眼下,鱼幼薇正在帮鱼母做家务。这两年,由于鱼父身体大不如前,便辞去了乐工的活,平时就靠写几幅字画卖钱,家里的经济状况也不复从前。从前请的仆人大多都被辞退了,只留下两个忠心耿耿的还在家里帮忙。段书瑞抬头环视一圈,园子里的珍贵花草大多都被卖来补贴家用了,剩下的几盆植物也蔫头耷脑的,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不由得皱起眉头,茶叶粗涩,又哪里还是之前碧绿澄澈的西湖龙井。但让他感到温暖的是,即使日子过得再清贫,鱼父也没有克扣过他半分工钱。尽管他经常在只有他二人独处时委婉的表示自己可以接受工钱减半,但是总被鱼父以各种方法将话题绕开。他心里感激,教导鱼幼薇四书五经时也更加用心了。他知道鱼父面子薄,不好直接以金钱接济,只好隔三差五的给他们带一些生活用品——一件冬衣,一盒胭脂,或是一只刚出炉的烤鸭。鱼父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尽管家里筹了许多钱带他去看病,朋友们也纷纷请名医上门就诊,但吃了许多药身体也不见好转。看着园子里的梧桐树,段书瑞暗叹一声,希望鱼父能熬过这个冬天吧。 正想得入神,一阵脚步声从长廊尽头响起。他都不用回头去看,便知这是鱼幼薇。这条长廊足够宽敞,又正挨着池塘,正方便学累了散散心。于是三年前鱼父便吩咐佣人将一张红木圆桌搬到这里,方便他平时教女儿读书写字。只见鱼幼薇抱着两本书款款而来,眉宇间隐隐充斥着一股得意劲儿。这丫头,何事如此开心?段书瑞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幼薇,把我昨天教的那几句《论语》里的句子背给我听。要是加起来错了三个字,就给我罚站十分钟。” “学生从命。”鱼幼薇也学着他那样清了清嗓子,开始背书。段书瑞听下去,越听越是惊讶,这丫头不仅背得一字不差,还背得绘声绘色的。就算是最苛刻的老师,也挑不出半点差错来。要是我那帮外国学生有幼薇一半用功,也不至于汉语等级测试迟迟过不了吧。他撇撇嘴,正好这时鱼幼薇背完最后一个字。她喘了一口气,开口道:“先生,幼薇背得还算流利吧?” 眼底划过一抹钦佩的神色,段书瑞闭着眼点点头:“不错,看来你昨天的确下了功夫。”看到她脸上的喜色,他也不禁露出微笑,“但是单单会背可不行,还要能理解其含义。这样,我随便考你一句吧。” 看着她跃跃欲试的样子,他略微沉吟:“《论语.学而篇》里,孔夫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你给我解释一下这句话吧。”鱼幼薇歪着头想了想,说道:“孔夫子是说,君子吃饭不追求饱足,居住不追求安逸;对工作勤奋敏捷,说话却要谨慎;接近有道德有学问的人并向他学习,纠正自己的不足,这样的人就可以称之为好学的人了。”看到段书瑞赞同的神色,她又接着说,“先生你放心,虽然我现在吃得不如以前丰盛了,但是我还和以前一样喜欢看书!有时候我看起书来,连腹中的饥饿也感觉不到了呢。”闻言段书瑞心中一酸,但他很快调整好情绪:“你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该吃饭还是要吃。即使面前是稀粥咸菜,也要填饱肚子。好了,我们开始上课吧。” “先生,幼薇有一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鱼幼薇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段书瑞只能看到她头上两个圆圆的发髻。“何事,当讲无妨。”前世和一帮外国学生聊天,再劲爆的话题也听过,段书瑞早已司空见惯了。况且一个小小的女娃,又能讲出什么? “先生,你为何不去参加科举考试呢?”鱼幼薇的面孔涨得通红,“要是先生的话,一定能够榜上有名的!”段书瑞一愣,不由得苦笑:是他自己不想吗?难道不是之前考过但是碰了钉子吗?况且自己现在光靠自己的才艺也能活得好好的,又何必去和那些才高八斗的文人们竞争?但是这些年头是万万不能和鱼幼薇说的,他缓缓开口:“你很希望我去考取功名?那这样可就要另请他人来教你念书了?” 鱼幼薇眼里流露出强烈不舍,但还是说道:“只要先生能金榜题名,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幼薇就算不能再得到先生的教导也是甘之如饴。就算先生去了他处任职,幼薇也会为先生日日祈福的!”段书瑞心头一暖:“谢谢你,幼薇。”他顿了一顿,“不过,我可舍不得你这棵好苗子。你天资聪颖,后期也愿意苦下功夫,你未来必定能创作出传颂千古的诗词佳作。你要是个男儿,去参加科举考试,定能蟾宫折桂。” 鱼幼薇哪里听过这样的称赞,当即羞得捂住脸,但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还是盯着段书瑞:“先生,你说的是真的吗?我未来真的能成为大诗人吗?”“嗯,你一定可以的。”段书瑞正色道,“好了,今天我们来讲第二章……”他巧妙的转移话题,鱼幼薇很快就把“劝师傅考取功名”的任务忘到九霄云外了。 从鱼幼薇家中出来,段书瑞去了平乐坊。平乐坊是一家茶楼,人们可以在这里一边喝茶、吃点心,一边听戏。他闲暇时最爱往这里钻,这里茶香氤氲,点心种类多样,戏班也会根据不同时节推出不同剧目,着实让人流连忘返。 这日,他刚在楼上坐定,旁边徐徐走来一人,似是早已恭候多时。 第3章 前尘往事(下) 段书瑞将刚端起的茶杯放下,顺着脚步声定睛望去。 只见来人将双手背在身后,嘴里哼着小曲,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不徐不疾的向他走来。待看清楚了他的脸,段书瑞吃惊的瞪大眼睛——世上竟有长相如此潦草之人!豹头环眼,黑面虬髯,一双大眼中折射出锐利的光芒,仿佛正在针砭时弊,说他是来讨债的债主也不为过。 段书瑞快速在脑海中搜罗了一遍,心下了然,他站起身,正欲开口,倏忽间又被一双大手按了回去,头顶响起男子洪亮的声音:“修竹,好久不见!你还和以前一样喜欢泡茶馆啊!”他的声音和打雷声有的一拼,段书瑞不禁皱了皱眉。修竹是段书瑞的字,不过近段时间除了鱼父几乎没人这么称呼过他。男子对他的反应不以为意,哈哈一笑,转到段书瑞旁边的凳子,掀袍坐下,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温兄,许久不见,你也还是和从前一样。”一样的粗犷豪迈。段书瑞默默在心里补上后一句话。眼前的人不拘小节,貌若钟馗,不是温庭筠又是谁?段书瑞细细打量他,如此其貌不扬的男子竟能写出那样情思细腻的诗词,还能赢得一代才女鱼玄机的青睐,可见人不可貌相。 温庭筠呵呵一笑:“老弟,你是知道的,我成天不是喝酒就是赌博,没干过半点正事儿。” 段书瑞也不禁莞尔:“巧了,我一天除了教小娃娃读书写字,随处逛逛,也没做什么正事。” 温庭筠奇道:“这么说来,你莫非刚刚从小娃娃家里出来?” 看他一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样子,段书瑞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却仍保持镇定:“是啊,这不刚教完幼薇,就跑来这里听戏了。” 温庭筠捋了捋胡子:“幼薇?是了,她真是我老温见过最有才华的一个娃娃!老弟你能教到这么聪明的娃娃,你就谢天谢地吧!” 段书瑞没有马上回话,他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漂浮在茶汤上的茶叶,啜饮了一口茶,这才开口:“温兄,咱们就别在这儿打哑谜了。幼薇今天劝我考取功名,这话是你教她的吧。” 温庭筠一脸难以置信,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冤枉:“我?我是那样的人吗?我怎么会撺掇一个小娃娃?看到段书瑞一副不老实交代就把他就地正法的眼神,他又长叹一口气,“好吧我承认了,是我。” “当然是你,鱼兄不会做这么不着调的事。”段书瑞拣起一颗蜜饯丢进嘴里。 “修竹啊,我是给幼薇说了一些话……但我想让你去参加科举考试绝不是为了挖墙脚啊!老弟你看,你比我小了十岁有余,你的机会还多着呐!”温庭筠苦口婆心的劝道,“何必一直将自己拘于这小小一隅呢?” 段书瑞合上双眼,双眉紧锁,仿佛在回忆什么痛苦的事。也许冥冥之中受到原主情绪的感染,他竟觉得此时心脏传来的疼痛比自己前世遭遇车祸被撞断肋骨还要痛。原宿主天资聪颖,十九岁便已通过州试。他刻苦准备了三年,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牛晚。皇天不负有心人,他在省试笔试中表现优异,成功进入面试,结果却因被考官针对而未能通过。年纪轻轻的他怎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回来后一直闷闷不乐,以至于后来突发心梗,死在庭院中。 为何考官要针对他?这得从四年前说起。一日,他和几个同乡一同去一家小酒馆喝酒。因为是老熟客了,老板娘亲自来为他们斟酒。老板娘生的美丽,身形也是格外娇好。老板娘倒好酒后,对他盈盈一笑。这一笑不打紧,倒霉的是被旁边坐的一个泼皮无赖看见了,嚷嚷着让老板娘也给他倒酒。老板娘为他倒好酒准备离开时,被他拉住了。这无赖大抵是喝醉了,竟借着酒劲对其动手动脚。一旁的人好言相劝:“公子,这可万万使不得啊。”被他凶狠一瞪,都不敢再说。 “住手!”段书瑞看不下去了,跑过去用力将二人分开,将老板娘挡在身后:“这位公子,怎可对女子如此失礼?请你离开。”这无赖非但不知收敛,反而想打他。他双手发力,将这无赖狠狠往地上一推。“喀啦”一声,他的后背狠狠撞到椅子,疼痛让他清醒了几分。 “好小子,你竟然敢惹我。”无赖一边指着段书瑞,一边缓缓向门口退去,“你可知我爹是谁?早晚你会后悔的!”话音刚落,男子就跌跌撞撞的跑走了。 段书瑞没把这件事放心上,结果一周后听别人说起,才知道这男子是省地方官的儿子。谁知时运不济,次年他就在面试中遇到了这位地方官——他就是此次面试的主考官之一。结果毫无悬念,他以德行有亏为由没有让他通过。段书瑞一时心中气苦,想到自己寒窗苦读三载,却换来这样的结局,不禁心灰意冷。他收拾好行李,搬到深山中隐居,一天只吃两顿饭,其余时间像条死鱼一样瘫在床上。要不是温庭筠听到消息后赶来,将他好说一顿,他现在可能还待在山里离群索居。 “温兄,多说无益。”段修竹的嘴唇颤了颤,“我现在没有曾经的野心了。” “你肯定可以再次金榜题名的!之前只是意外……” “温兄,你知道鸟儿为什么喜欢漫无目的的飞吗?因为它知道自己飞累了可以随意栖息在任何一根树枝上。我亦是如此。现在的我过得很好,有教书的薪水,每年有一定的津贴补助,我已经知足了。” 温庭筠哑口无言,叹息一声:“既然你心意已决,现在的我是多说无益。” 段书瑞微微一笑:“既然知道多说无益,又何必再说?还不如和我一起好好看戏呢。” 第4章 祸不单行 段书瑞和温庭筠看完戏从茶楼出来,日头已经偏西了。想到唐朝严格的宵禁制度,段书瑞不由得心里发怵:要是在现代多好,晚上还能出来撸个小串喝两杯小酒。可惜穿越到唐朝,这样的惬意生活已成了奢望。每到黄昏时分,就有人在街上鸣金或者击鼓,意味着城门、宫门的关闭,提醒行人迅速各回各家,游客必须找客栈歇脚。若是被巡逻的官兵发现,要按《唐律》治罪,一顿皮肉之苦是少不了的。一想到这里,他连忙与温庭筠告别,赶紧日落之前回到家中。 他将大门上锁,背靠着门板,缓缓合上眼睛。今天温庭筠说的话仍在耳边回响——其实他知道人家说的没错,他才刚满二十五,又何必因噎废食?但是种种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科举考试如此严格,谁能保证这一次一定能过呢?就算做了官,谁又能保证不会再遇到仗势欺人的人?心机深沉的同僚、喜怒无常的皇帝,随便挑一个出来都够让人头疼了。想到这里,他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他甩了甩头。毫无预兆的,一个幼小的身影出现在脑海中——唇红齿白的女孩对他粲然一笑,那一刻,仿佛所有的负面情绪都飞走了,只留下一派安宁祥和。果然还是和孩子相处最轻松啊。他自嘲般勾了勾嘴角,也许自己天生就是做老师的料呢。眼下不必太过纠结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段书瑞径直走向卧房,在书桌边坐定。方才他吃了许多零嘴,还喝了半壶茶,现下是一点胃口都没有。他如往常一般翻出鱼幼薇的作业,认认真真的开始批改。千古才女果然名不虚传,才十岁出头,写的文章就已经很有点意思了。构思精巧,立意深刻,甚至比一些早已成年的书生写的还要好。再看看他剩余几个学生写的文章,笑容马上僵在脸上——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啊。文章写得前言不搭后语不说,字也写得歪歪扭扭的。他撇撇嘴,也许应该先从普通学生改起,这样改到最后才不至于血压飙升。 大约两个时辰后,他改完了所有作业,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透过窗户向外望去,头已经完全黑透了,也许是云层太厚,一望无际的夜空中一颗星星也没有。夜已深了,该睡觉了。他躺在床上,困意很快席卷全身。但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他连着做了几个噩梦,醒来时衣服已被冷汗浸湿。他用手轻抚胸口,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这时,窗外传来报晓鼓的声音,天边泛起鱼肚白,很快太阳就要从地平线上喷薄而出了。 他赶紧换上一套干净清爽的衣服,将自己好好倒腾一番。随后自己下厨煮了一锅小米粥吃——按照他每年的俸禄,是请得起佣人为他干活的,但他还是不习惯封建时期的等级制度,凡事能自己动手绝不麻烦别人。正因为如此,鱼府上的仆人都对他印象很好,私下都说他没有架子,是一个内外兼修的秀才。 正喝着粥啃着饼子,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这个时辰怎么会有人来拜访?他狐疑的起身,三步并作两步的过去开了门。大门一打开,只见一个身穿鹅黄色襦裙的女子神色焦急,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一见到他,马上露出看到救世主似的表情。 “清漪,你怎么来了?”眼前唤作清漪的女子正是为数不多还留在鱼府的仆人之一。段书瑞心头一震,“出什么事了?” “段、段公子……”大约是跑得太匆忙了,清漪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府上出大事了!有人来咱们府上……说是要拆老爷家的房子!” “什么?竟真有如此荒唐之事?”段书瑞大怒,“你先别急,待我穿上外衣,这就随你一起回府!” 走在大街上,段书瑞仍余怒未消:“清漪,你再给我好好说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 清漪微微行礼,声音里是止不住的颤抖:“是。其实昨日申时这批人就来过一次了,其中一个为首的说他父亲在朝廷做官,看上了鱼府所在的这片土地,想要纳为己用。您说说,这不是强取豪夺吗?”她越说越激动,眼泪不住的流下,“老爷和他们据理力争,甚至拿出一份地契,证明这块地是咱们祖上传下来的。可谁知他们不信,还……” “还什么?后来呢?”段书瑞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猛地停下来,抓住清漪的肩膀,“你倒是说呀!” “他们、他们还将老爷推倒在地,嘲讽他是个没用的病秧子!是个迟迟考不上功名的落魄秀才老爷气急攻心,吐了好大一口血!”清漪抽泣道,“算奴婢求您了,一定要为老爷和夫人做主啊!” “我知道了。”段书瑞眸色一沉,继续大步流星的往鱼府赶去。没想到因为自己的疏忽,竟酿成如此后果!他苦涩的想到:也许当初就不该当英雄。如果不逞英雄的话,今日是否就不会出这样的岔子?自从来到一千多年前的唐朝,这还是他第一次感到这样无助。如果可以,他真想再来一场飞来横祸,如果这样他就能回到现代的话。 “那夫人和小姐呢?她们安然无恙吧?” “那几个地痞流氓把老爷推倒后,又口出狂言,说老爷不在规定期限内把房子空出来的话,就要掳走夫人和小姐!还要把她们卖到青楼!” “他敢?!”段书瑞气得目眦欲裂,将拳头捏的咯咯作响,“我绝不会允许他们动夫人小姐一根手指头!” 说话间,二人已经赶到鱼府门口。只见一片乌泱泱的人群将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借过!借过!”段书瑞一手拨开人群,一手拉着清漪往里挤。众人见到是他,纷纷议论起来:“这不是段秀才吗?”“他来了,鱼先生一家总算等来帮手了!”“你可拉倒吧,他能帮什么忙。这次来的可是朝廷命官的儿子!人家哪里会把我们这些老百姓放在眼里?” 尽力忽略这些言语,段书瑞挤进人群,只见七、八个人围在门口,大门紧闭,不知里面是何情形。为首的男子回头看到他,轻蔑的笑了笑,吹了个口哨:“哟,真是稀客啊。段大才子,没想到咱们这么有缘。” 段书瑞拼命克制住自己,这才没有一拳砸在这无赖脸上:“你待如何?” “不如何,我这个人很好说话。”男子指了指段书瑞面前的土地,“只要你给我跪下道歉,我就考虑放过这一家人。你也不希望无关的人因为你受牵连吧。” 第5章 问心有愧 周围围观的群众一片哗然,有人脸上一副看热闹的神情,有人在心里默默唾弃这仗势欺人之人,但,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为段书瑞打抱不平。 清漪在旁边哭成了泪人,她大声嘶喊道:“公子不可!”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何况在这么多人面前下跪,这让段书瑞以后颜面何存? 段书瑞沉默了一会儿,哑声道:“好。” 话音刚落,他便微曲膝盖,掀袍而跪。可他的头颅却高高抬起,毫不胆怯的与那为首男子对视。 “公子说我若跪下,便会放过鱼兄一家。”段书瑞不卑不亢的说道,“我对之前得罪公子深感歉意,还望公子海涵。” “你……”那纨绔子弟大概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干脆,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砰——!”紧闭的大门突然发出响声,听起来像有人在砸门,但是很快又归于沉寂。 那男子如梦初醒般瞪大双眼,旋即勾起嘴角:“听见没,有人在为你担心呐。” 他嘴角勾起的弧度,仿佛最阴险的毒蛇,等待着将猎物一击毙命。 “你推倒了我,让我的后背受伤,足足静养了两个多月。”男子捏起段书瑞的下巴,“如今一句轻描淡写的道歉就想让此事翻篇?你做梦!” 说着,他对身后的一帮打手一挑下巴:“还愣着做什么?给我打!” 一群身穿黑衣、面色凶狠的男子蜂拥而上,抬起醋钵般的拳头,一拳接着一拳往段书瑞身上招呼去。 “住手!你们这群坏蛋!”清漪想扑上去拉开他们,那为首男子一个眼神,一个魁梧的黑衣男子绕到她身后,将她双手反剪,牢牢制住。她拼命的想挣脱桎梏,却无能为力。 “清漪,我没事!”段书瑞对她勾唇一笑,他微微侧首,避开一记凶狠的肘击。 那人见状,打得更加凶狠了。狂风骤雨般的拳头打在他的胸前,背上。刚开始他还能勉强承受,时间一长就不行了。他的太阳穴被打得乌青,从额头流下的鲜血模糊了双眼。有人横扫一脚过来,他硬生生受了,身体不受控制的向后倒去。 “停!别真给我把他打死了!”为首男子大喝一声,他不安的走到段书瑞面前,用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哼,你还真是顽强!”男子轻蔑一笑,“也罢!既然你这么诚心,我就开恩一回。原定的是让他们一个月之内搬出鱼府,现在,这个期限就延长到三个月吧!” 什么?清漪和围观群众皆是一愣,明明说过会不再强占这块土地,为什么却又变卦?那段书瑞岂不是白白挨了一顿打? 段书瑞咳出一口血:“你说过……你会放过他们……” “你是不是记性不好?我说的是考虑放过他们。”男子讥诮一笑,笑里是无尽的嘲讽,“而且,你认为你有资格和我谈条件吗?” “三个月后我将会派人来拆房子,你们最好提前做好准备!”男子轻轻拍了两下段书瑞的头,“下次逞英雄前,可得掂量掂量后果!”说着携一众黑衣男子扬长而去。 “公子!公子你没事吧?”清漪扑到他跟前,轻轻扶起他。 吱呀一声,二人身后的大门终于打开,鱼幼薇大哭着跑了出来,身后是一脸愧疚的鱼母。 “别哭了,我还没死呢。”段书瑞抹掉挡住视线的鲜血,随后对着围观群众道‘“各位,谁行行好,去帮我请一个大夫吧。” 周围的人这才反应过来,一个年纪尚轻的少年忙答道:“我这就去!”话音刚落,人便跑不见了。 “诸位,热闹都看过了,都散了罢。”周围的人都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纷纷作鸟兽散了。 “先生,对不起……”鱼幼薇悲痛欲绝,“我刚刚想出来制止他们的!可是……对不起,你为了我们变成这副样子……” “幼薇啊,不用担心先生,我身子骨壮着呢。”段书瑞强撑着力气摸摸他的头,“你不出来是对的,这些人并非善茬。这事的起因在我……对了,你阿耶还好吗?” “阿耶,阿耶他……”鱼幼薇低下头,哭得更伤心了,“自从昨天那帮人羞辱他后,他便气得一病不起……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 “扶我进去,我有话想对鱼兄说……”一旁的清漪赶紧过来,小心翼翼的搀扶起他,四人径直向里走去。 先简单的包扎好额头的伤口,段书瑞来到了鱼父的卧房。鱼母去给他熬汤去了,他找了个理由支开鱼母和鱼幼薇,小心翼翼的在鱼父床边坐下。 “鱼兄,我对不住你们……”段书瑞低着头,无人能看到他此时的表情。 鱼父悠悠醒转,看见他狼狈的模样,又是震惊又是愤怒:“先生,那群人竟如此猖狂,丝毫不把律法放在眼里?!” “鱼兄,归根结底还是我的不对……”段书瑞一五一十的把之前得罪男子的经历说了,“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一意孤行,现在也不会……” 鱼父略加思索,微微一笑:“原来如此。先生,你并没有做错。你见义勇为,若不是你救了那女子,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而且你事先也并不知道这男子的父亲是当朝权贵,错不在你,你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 “谢谢你,鱼兄。可若不是我莽撞冲动,鱼府又怎会遭此横祸?” “话不能这样说。也许是我命数不好,命中该遭此一劫。”鱼父剧烈的咳嗽起来,段书瑞忙为他抚背顺气,他缓了一缓,接着道,“就算没有你,鱼府也留不住。我们鱼家家道中落,人丁凋零。我的两个哥哥,一个被强制征兵,死在了战场上;一个因不堪沉重的赋税,早早就撒手人寰……偌大的鱼府只余我一人继承。夫人性子柔弱,家中又无其他男丁……我走后,鱼府只怕还是会被充公的……” “鱼兄,千万别这样说!你要养好身子,幼薇她们还在等你……” “算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不过了。我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段书瑞欲待再说,鱼母匆匆走进来:“先生,大夫来了。请您先去疗伤吧。” 鱼父也拍拍他的手:“先生,你且先去治疗…… 一会儿再来吧,我还有别的事想说与你听。” 段书瑞深深的看了鱼父一眼,作了一揖,慢慢退出房门。 第6章 与世长辞 大夫替段书瑞处理好身上的伤口,叹了一口气:“这些人真是……欺人太甚。段公子,你身上的伤口要静养,最近要少忧少怒,营养也要跟上。我给你开个方子,里面都是活血化瘀的药材。” “有劳您了。”段书瑞心里感到一阵温暖,虽然大夫没有明说,但可以看出他对于自己见义勇为的行为是认可的。这些权势滔天之人可以兴风作浪,但是却无法泯灭老百姓心中的是非观念,公道自在人心。 “清漪姑娘,这是药方,烦请姑娘去药房抓几味药回来。”大夫列好单子,递给一旁的清漪。 “好的,我现在就去!”清漪点点头,将单子细细叠好,放在随身的荷包里。 待清漪走后,大夫又转向段书瑞:“段公子,鱼老爷身体有好转吗?” 段书瑞不语,只是摇摇头。 大夫杵着拐杖,颤颤巍巍的起身,一瘸一拐的走向内室:“我去瞧瞧老爷。” “您慢点。”段书瑞急忙过去,一手搀扶着大夫,一手替他拿着药箱。 二人进入鱼父卧房,却看见鱼母在一旁擦拭眼泪。鱼母见他们进来了,匆忙行了个礼,离开了房间。 “鱼兄,大夫来了。”段书瑞心如刀绞,他将大夫扶到床边坐下,自己则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老爷,我来为你把把脉。” “您请。”鱼父面色如纸,嘴唇苍白,却仍挤出一抹笑意。 大夫将左手轻轻搭在鱼父手腕上,替他把了把脉。感受着鱼父的脉象,大夫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良久,他叹息一声,放下手。 “医生,怎么样,鱼兄还有救吗?”段书瑞焦急的问。尽管知道希望渺茫,但他忍不住心生期待。 “段公子,老爷已经……病入膏肓了。”大夫摇摇头。段书瑞一颗心沉入谷底。 “大夫,我还有多长时间?”鱼父无奈笑笑,笑容里是无尽的悲凉。 “不超过一个月。”大夫不忍心的偏过头,望着段书瑞,“这段时间一定要尽量满足老爷的心愿,别让他留下遗憾。” “是,您放心吧。”段书瑞机械的点点头,感觉自己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人。 目送大夫离开后,段书瑞来到鱼父床前,轻轻握住他的手。 “鱼兄,你有何未了的心愿?” “修竹啊,我才疏学浅,屡试不中,终其一生都只是个秀才。如果可以……”鱼父剧烈的咳嗽起来,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拭去嘴角一抹血丝,苦笑道,“希望你能继承我的遗愿,重新参加科举考试,切莫像我一样留下终身的遗憾。修竹,你能答应我吗?” “鱼兄……我答应你。”段书瑞拼命忍住心中翻涌的酸涩,点点头。 “我还有两件事想要拜托你和温兄……温兄今日有事去往外地,我先告诉你……” “鱼兄放心,我一定会传达给温兄的。” 鱼父欣慰的笑了:“那就好。其一,三个月后会有人来收回这片土地。届时夫人和幼薇就无地方可住了。我这里还有些积蓄,请修竹你和温兄帮忙,为母女二人找一个容身之所。我走后,还请二位多多照拂她们。” “其二,幼薇年纪尚幼,虽天资聪颖,但仍需有人在旁指导,才不至于误入歧途。我想请你和温兄继续做她的老师,一个教她四书五经,传授她人生哲理;一个教她诗词歌赋,让她不至于泯然众人。你意下如何?” “那是一定的,我和温兄一定会尽己所能。鱼兄,你就放心吧。”段书瑞 紧紧握住鱼父的手,“我不会让幼薇走上歧途,我希望她有一个圆满的人生。” “好,好,好!”鱼父感激的盯着他,目光中充满了信任,“那请先生你帮我把夫人和幼薇二人叫进来。” “是,我这就去。” “阿耶,你好些了吗?”鱼幼薇不安的看着床上的父亲,他曾经是那样意气风发,现在却被生活磨平了棱角。以前的他可以毫不费力的高高举起自己,让自己坐在他的肩膀上,现在的他却是那样瘦弱,两颊凹陷,骨头突出,宛如经历了百般折磨。像一盏已经熬干灯油的油灯,马上要油尽灯枯。她头一次发现,岁月竟然如此残忍,将一切事物都变得面目全非。 “乖女儿,阿耶感觉好多了。接下来阿耶要嘱咐你几句话,你一定要好好听着,要铭记于心。” “是,阿耶希望幼薇做的,幼薇一定做到。”鱼幼薇用脸颊不安的蹭着父亲的手掌,“只求阿耶能快快好起来……” 鱼父看着这个自己唯一的孩子,目光中充满了愧疚和不舍,更多的是眷念和牵挂。他多么希望能看着她平平安安的长大,安安稳稳的度过这一生。可惜,老天却不肯成全他。 “阿耶离开后,你要听先生和温师傅的话。每天都要练字读书,万万不可荒废学业。”鱼父顿了一顿,接着道,“同时,你也要学会辨别形形色色的人。若是交友不慎,那将来可是要吃苦头的。” “幼薇明白。” “你大了,也懂事了。以后你要听阿娘的话,好好照顾阿娘,不要让她担心。”一旁的鱼母红了眼眶,眨着眼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阿耶,你要去哪儿啊?”鱼幼薇有些惶恐的问。 “去一个没有战争,没有等级观念的地方,那里是我们所有人的归宿。” 鱼父爱怜的摸摸鱼幼薇的脑袋,向鱼母招手:“夫人。” 鱼母走到床边,轻轻握住他的手。 “夫人,你跟着我这么多年,也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当真是辛苦你了。”鱼父眼里充满了愧疚。 “相公,别这样说……嫁给你后我过得很开心。” “夫人,接下来的路我不能再陪着你们了。希望你们……多多保重。我已经拜托了两位仁兄,他们会照顾你们的。” “相公……我会好好将幼薇抚养长大的。” “我相信你。好啦,你们都出去吧,我想睡一会儿了。” 鱼父目送着三人走出卧房,微笑着阖上眼睛。 这一睡,就再也没能醒来。屋内的蜡烛也留下了最后一滴烛泪,熄灭了。 第7章 告别旧地(上) 为鱼父办理丧事时,段书瑞注意到鱼幼薇的反常。她表现出异于常人的冷静,不哭也不闹,只是静静的站在远处,凝望着父亲的灵牌。鱼母身着白色丧服,脸上不施脂粉,嘴唇苍白。不同于女儿的镇定,她哭得险些不省人事。她机械的做着一切丧葬事宜,步伐却颤巍巍的,就像一只摇摇欲坠的风筝。 “夫人节哀。”段书瑞待所有亲朋好友离开后,走到鱼母身边,“鱼兄在天之灵也不愿意看到夫人伤心过度,影响身体。” “谢谢先生关心,我会调整过来的。”鱼母叹了一口气,“只是最近遭遇太多变故,实在让我不知如何应对。” “夫人不必忧心,我已写信告知温兄,请他半月后回来,大家共议解决眼下困境之策。”段书瑞道,“这段时间,请夫人和幼薇安心待在鱼府,先行收拾行李,做好搬家的准备。” “先生说得对。在我和幼薇找到容身之处后,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一份工作。即使薪水微薄,但只要能养活我二人就足够了。”鱼母不好意思的笑笑,“总不能一直依靠两位先生吧。” 段书瑞默默看着眼前的女子,她是那样的柔弱 ,看上去不堪一击,但她那瘦弱的脊背却扛起了家庭的重任。他知道,在鱼父去世后,她终身未再改嫁,含辛茹苦的将年幼的女儿拉扯长大。即使物质生活不够富裕,但是她给予女儿的爱却是一分不少。 “夜已经深了,我该去房里看看幼薇了。”鱼母向段书瑞微微行礼,“天色已晚,先生今日便请夜宿于此处客房吧。我会叫清漪为先生带路的。” 段书瑞微微颔首,心里有些七上八下:幼薇这丫头白天表现得如此镇定,不知现在是否依旧如此情绪稳定?但他也不太好意思去姑娘房里探望,便只好跟着清漪向另一侧的客房走去。 鱼母来到鱼幼薇的房里,只见床上的女儿蜷缩成一团,靠在墙角,眼角仍挂着泪珠,口中呢喃道:“阿耶,别走……”鱼母心中又是一阵苦涩,她将女儿露出来的一截手臂重新放回被子里,替女儿掖好被角。随后,她轻手轻脚的离开房间,回到自己房里。 段书瑞很快收到了温庭筠的回信,信里提到他会快马加鞭,尽力在十日之内赶回来。段书瑞将信笺放在一边,长叹一口气——他多么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他多想全力负担起鱼幼薇母女俩的生活开支,让鱼幼薇过上和以前一样的生活。可自己只是个秀才,虽然有微薄的薪水,也有一定的积蓄,但在物价高的长安城,想要养活三个人,无疑是杯水车薪。即使是考上进士的大文豪白居易,在事业的起步期也只能在长安郊区买下人生第一间房子,更何况籍籍无名的自己。他自嘲的一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旁观者,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故事走向既定的结局,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十日后,温庭筠如约赶了回来。舟车劳顿,他却顾不上休息,直接来到鱼府。此时正值清晨,鱼幼薇正在院子里侍弄最后几盆植物,陡然听到身后的大门被推开。接着,她心心念念的温叔叔出现在眼前。 “温叔叔!”她一个乳燕投林,扑进温庭筠怀里,“你可算赶回来了!幼薇好想你!” 轻轻抚摸着她的发髻,温庭筠柔声道:“幼薇,对不起,我还是回来晚了。可惜未能见到鱼兄最后一面……” 段书瑞正在屋内看书,听闻院子里的动静,三步并作两步的赶了出来。 “温兄,你真是守时!这么快就回来了!”段书瑞不禁露出微笑,“这几天赶路辛苦了吧,还没用早膳吧?” 温庭筠呵呵一笑:“段老弟,好久不见!自家兄弟的事,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我的确还没来得及吃早餐,咱们一起简单吃点吧。” 段书瑞欲待再说,目光瞥到鱼幼薇还把小脑袋埋在温庭筠怀里,眉心不由得一皱:“鱼幼薇,怎可以如此失态?还不快放开温兄。” 鱼幼薇面上一红,赶忙放开抱在温庭筠腰间的双手,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哈哈,无妨无妨。定是小幼薇太激动了,看来我真的挺招小娃娃喜欢啊。”温庭筠得意一笑。 此时,鱼母也从房里出来。她见到温庭筠回来自是大喜过望,忙和清漪一起去厨房准备早餐。 用过餐后,四人开始讨论下一步对策。准确来说,是三个人,鱼幼薇还沉浸在温庭筠赶回来的喜悦中,久久没有回过神呢。温庭筠先行开口:“夫人,请问下一步有何打算呢?” “我想先找一个住处,随后找一份工作。我会洗衣服、做饭、简单的针线活,养活我母女二人应该不成问题。只是想在这偌大的长安城找到一个容身之地,说来简单,做起来却是太难、太难……” 温庭筠微微沉吟,随后开口:“其实也不难。温某早些时候曾在长安城内购置了一套房产,只是房屋占地面积狭小,远不如这里宽敞。如若夫人不嫌弃的话,就请移居寒舍吧。住多久都可以。” “那温先生平时住在何处呢?” “夫人不必担心,我另有住处。”温庭筠摆摆手,“只是这间房子,位置不是特别理想……” 听闻此言,段书瑞和鱼母皆是一愣。鱼母小心翼翼的开口:“温先生何出此言?” “就是……”温庭筠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它与平康里仅有一街之隔,平时噪音不小。” 鱼幼薇好奇的眨眨眼,天真的发问:“温叔叔,平康里是什么地方啊?你为什么要在附近购置房产啊?” 此话一出,三人均哑口无言。段书瑞无奈的揉了揉太阳穴——不怪大家沉默了,平康里可是长安城特意开辟的红灯区啊!这里歌舞升平,纸醉金迷,实在是……不太适合小孩子居住。 “呵呵……”温庭筠无奈的笑笑,“这个问题,叔叔可以选择不回答吗?” 第8章 告别旧地(中) “幼薇,不要多问。以后你自然会知道。”鱼母轻咳两声,用眼神警告一旁求知欲旺盛的女儿。 鱼幼薇的眼神巴巴的在温庭筠与段书瑞之间转了转,这才不情不愿的作罢:“好吧,幼薇不问了。反正去了就知道了。” “那无赖虽然要求夫人和幼薇三个月内搬出鱼府,但我仍担心他会带人不定期的上门骚扰。 ”段书瑞皱着眉头,“所以我建议夫人最好还是提前搬走,避免又生事端。” 温庭筠皱眉不语,忽然一拳头打在桌子上:“这些仗势欺人的狗官!” “温兄慎言。”段书瑞赶忙劝他,“小心隔墙有耳,这些话只能藏在肚子里,在外面也不能向外人袒露。” “这个社会,到底还是有权有势的人说了算啊。”温庭筠仿佛想起了什么,疲惫的闭上眼睛。 段书瑞略带同情的看着他,他知道温庭筠这一生仕途不顺,明明在京兆尹考试中取得第二名,按理来说一定会被推荐去参加进士考试,功名利禄唾手可得。可是他的科举之路却戛然而止。有人说他是因为生病未能去参加进士考试,有人说他因为带坏太子之事得罪了皇帝,被取消了考试资格。然而历史的车轮无情的碾压而过,一切过往都尘封于厚厚的史册中,留下许多未知和遗憾。 “温兄,你已经足够优秀了。你才华横溢,诗词写得极好。而且你为人坦荡,对朋友也爽快仗义。实在不必妄自菲薄。” “老弟,你是在夸我对吧?”温庭筠一只手指指着自己,张大的嘴里能塞下一个鸡蛋,“你什么时候这么崇拜我了?” “总感觉老师最近性情大变,以前的老师可是不苟言笑的。”鱼幼薇在旁边小声的嘀咕,“甚至有些古板无趣。” “幼薇,不得对先生无礼。”鱼母呵斥道。 “咳咳,我们还是回到眼下这个话题吧。”段书瑞心虚的转移话题,“这段时间我会和温兄一起去平康里那边的住宅看看,同时雇人打扫一下卫生,方便夫人和小姐入住。” “那我和幼薇就加快进度,争取在一个月内就收拾好行李,同时处置一些多余的物品。尽量把能卖的都卖了。” “夫人这边准备好后,就可以通知我二人了。”温庭筠认真道,“我们会尽快安排马车将夫人你们送过去。到时候那无赖上门讨要土地时,就由我们来应付他。” “谢谢两位先生。”鱼母眼里充满感激,“两位先生的大恩大德,妾身……实在是无以为报。” “夫人太客气了。”温庭筠哈哈一笑,“鱼兄是我们的好友,这些都是我们应该做的。更何况,幼薇还是我的得意门生呢。” 听闻此言,鱼幼薇抬起头瞟了温庭筠一眼,又有些羞涩的低下头,但嘴角浅浅的微笑还是出卖了她内心的雀跃。 “那我和段兄就先告辞了。请夫人保重。”温庭筠微微躬身,作揖告别,“我也得回去好好休息了,这几天实在疲乏。” 温庭筠正准备转身离开时,忽然感觉自己的衣袖被拉住了。 一低头,鱼幼薇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依依不舍的看着他。千言万语都写在眼里了,很显然不舍得他这么快就离开。 “幼薇,干嘛?这么舍不得温叔叔,要和我一起回去吗?”温庭筠乐了,伸出手捏捏她粉嫩的小脸蛋。“温叔叔要回去休息了,明天还要带你先生去看房子呢。” 鱼幼薇这才松开手,咬着嘴唇,站到一边。 两人一同离开鱼府,约好明日集合的地点与时间后,各自回家休息。 翌日,段书瑞起了个大早。说来奇怪,上辈子的他从不喜欢早起,这一世却从未晚起过。他喜欢看着第一缕晨光笼罩在长安城的建筑上,喜欢看着街道上的商贩们陆陆续续开张做生意,喜欢看着整个城市苏醒过来,慢慢恢复生机与活力。 他昨日和温庭筠约好,在一家小食店见面。他沿着东北方向走了约摸十分钟,终于发现了这家小食店。门口的牌匾上龙飞凤舞的写着几个大字:周记馄饨。店家正在门前的大铜锅里煮着馄饨,香气四溢。段书瑞刚跨进门槛,就看见温庭筠坐在最里面的桌子旁边向他招手。 “修竹啊,不是我夸大其词,这家店的馄饨味道是一绝。”店家把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放在他们面前,温庭筠拿起一双筷子递给他。 “没想到温兄对美食也是知之甚多啊。”段书瑞微笑着接过筷子,拨拉了一下碗里的馄饨,“是不是该叫你长安城百晓生呢?” “哈哈,过奖过奖。”温庭筠咧开嘴一笑,“一会儿我带你去开开眼界,看看平康里的繁华景象。省得你老是往茶楼里跑。” 段书瑞微微一笑,低头咬了一口馄饨。这馄饨皮薄馅厚,饱满多汁,当真是上好的美食。 饭后,两人不徐不疾的向平康里走去。段书瑞隐约回忆起《长安志图》里的描述——“平康位于朱雀街东第三街之第八坊,东邻东市,北与崇仁坊隔春明大道相邻,南邻宣阳坊,都是‘要闹坊曲’。”而尚书省官署正位于皇城东,于是附近诸坊就成为举子、选人和外省驻京官吏和各地进京人员的聚集地。这样的人脉关系,让平康坊的生意有了独特的服务群体。这也可以理解,为什么进京的举子们及第或高中状元后,第一去处就是附近的平康里了。 两人步子都迈得大,因此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平康里。因为天色尚早,大多数青楼还没开始营业。但仍有一、两家的门微微打开,一些衣着朴素的女子手里提着菜篮子,许是去早市买菜。当二人经过一家酒楼时,一个睡眼惺忪的女子正站在门口打哈欠。她漫不经心的一瞥,正好看到温庭筠。 “温大才子,可有好些日子没见到你了!”女子欣喜的走过来,自然的挽住温庭筠的胳膊,神情亲密,看得段书瑞一愣。“最近又去哪里游山玩水啦?” “哪里,最近忙着呢,实在是没时间来啊。”温庭筠轻轻拍了一下女子的手,“青儿,这位是段修竹段兄,是我的好友。” 被唤作青儿的女子将目光转移到段书瑞身上,不由得咯咯一笑:“早上好啊,这位公子。从来没有见过你啊,是头一次来这里吗?” 第9章 告别旧地(下) 段书瑞用眼神向温庭筠求助,怎料温庭筠故意将视线移开了。他只得无奈的道:“是的,我不经常走这条街。” 温庭筠轻咳两声:“好啦,青儿,我们有事要离开啦,就不打扰你了。” 青儿莞尔一笑:“那好吧,那今天先就此别过吧。别忘了经常光顾我们这里哦,温大人。” “下次一定。”温庭筠抱拳别过,拉着段书瑞绕到另一条巷子后面。 “温兄,你干嘛鬼鬼祟祟的?”段书瑞十分不解,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修竹啊,你记得替我保密。”温庭筠脸上的神色有些怪异,“千万别和幼薇提起我经常来这里啊。要不我作为师傅,该有多尴尬啊。” 我还没问你呢,你倒是不打自招了。段书瑞心里觉得有些好笑,但还是答应了:“放心吧,我会守口如瓶的。” “那我们走吧。沿着东南方向再走一会儿应该就到了。”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绕过一个拐角,又经过一扇小门,终于找到了那间房子。 “温兄,你之前经常住在这里吗?”段书瑞看着温庭筠掏出钥匙,开门,动作一气呵成。 “不啊,我住在郊外,离城里还是有一段距离的。”温庭筠思索道,“这间屋子还是在我好久之前买的,现在想来该有十年了吧。” 二人进了屋子,一阵灰尘扑面而来,段书瑞猝不及防,被呛得咳嗽连连。他观察到屋子里的家具上都蒙上了一层灰:“温兄啊,这里是该好好清理一下了。今天我们先大致观察一下还有些什么缺的,明天去置办一些回来。” “老弟,你真细心。那我们今天先列一个清单,明天分工协作——我去置办物件,你去请人打扫卫生,你觉得如何?” “好啊,我没问题。”段书瑞环顾四周,发现里面只有一张八仙桌,几张椅子,一个书架,一个柜子, 还有一张木床。这些家具对于单身汉来说可能是够了,但是对一对母女来说是远远不够。 “明天我去雇佣一些劳力,可以的话再弄一辆马车,只要夫人她们准备好后就可以搬了。 ” “那我去找一些人打扫卫生,这里太乱了。”段书瑞摇摇头,随后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这些是鱼兄留下的一些积蓄,还请温兄拿去,用以雇佣劳力。” 温庭筠没有接,甚至看都未看一眼:“修竹啊,这是鱼兄留给夫人她们的,我决计不能收。还是由你来保管吧。” 两人推拒一番,温庭筠说什么也不肯收,段书瑞见状只好收回来:“那我先收着,等夫人她们搬来此处后再给她们。”温庭筠点点头。 在清漪和另外一位仆人的帮助下,鱼母和鱼幼薇很快在一个月内将行李收拾完毕。她们将需要带走的东西打包,其余一些不需要的物品——诸如植物,多余的餐具等,统统拿去卖了。剩下一些大件家具留在屋子里,准备用马车拉过去。这一天,鱼母把两位仆人召集到院子里。 “二位,你们在我家工作了许多年。如今我们家道中落,没有什么东西好给你们的。我替你们结清了这一年的工钱。除此之外, ”鱼母小心翼翼的从口袋里取出两个布包递给他们,“这是我的嫁妆,望你们不要嫌弃。” 清漪和另一位年长的仆人打开布包,里面是两只金光闪闪的手镯。 “夫人,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清漪不由得叫出声来。 “你们不收,就是看不起我。”鱼母一本正经道,“再说我现在也不需要这些首饰了,你们收着,才是让它们有了一个应有的去处。” 二人只得收下:“既然如此,那就谢过夫人了。”鱼母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不舍:“两位收拾好行李,明天就可以离开鱼府了。咱们后会有期,望各自珍重。” “夫人保重。”年长的仆人深深鞠了一躬,默默离开了。 “夫人,我不走!我要留着照顾你和小姐!”清漪看着鱼母,眼神坚定。 鱼母温柔的注视着她,摸摸她的头发:“清漪,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们已经无法承担你的工钱了,你何不另谋高处呢?” “我不要工钱!只要夫人能给我一口饭吃……”鱼母叹了一口气:“清漪,我没记错的话,你还有年迈的父母要靠你赡养吧。”短短一句话,就抽走了她所有的力气。清漪一揖到地:“夫人,请多保重!后会有期!”说着,她便失魂落魄的走了。 鱼母看着她的背影,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她更担心的是明天,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这座已经住了二十余年的宅邸……她看了一眼头顶的天空,天空中阴云密布,似乎要下一场夜雨。庭院里空荡荡的,再也不复往日的景象。寒风习习,眼看着冬天要来了。 翌日,段书瑞、温庭筠二人来到鱼府,二人帮助鱼母将打包好的行李拿到马车上放好,其余剩下的大件家具交给雇佣的劳力搬运。在踏出门槛后,鱼幼薇最后看了一眼鱼府,目光中包含着不舍,还有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她抱着父亲的遗照,上了马车。鱼母伸手摸摸粗糙的木门,直到温庭筠唤她上车,她才依依不舍的放手,也上了马车。马车夫一声吆喝,马车缓缓前进,向平康里驶去。 一路上,鱼幼薇都沉默不语,不管段书瑞怎样逗她都一声不吭。直到马车夫提醒到了平康里,她才轻轻拨开帘子,好奇的向外面张望。 很快,四人到了目的地。段书瑞先行下车,随后伸出手臂,让夫人抓着自己的手臂下车。温庭筠则是踮起脚尖,将鱼幼薇一把抱下车。 温庭筠将鱼幼薇放在地上,不慌不忙的去摸腰间的钥匙:“夫人,寒舍简陋,还请夫人不要嫌弃。” “能有一个安身之处就足够了,我哪里还会嫌弃呢。”鱼母微微一笑,“而且等家具随后到了,再稍稍布置一下,说不定就会大变样了。” “夫人能这么想,是温某之幸。”温庭筠乐呵呵的打开门。 段书瑞眯起眼睛瞧了一下,除了原有的家具外,又多了几件其他的家具:一个精美的梳妆台,一个衣架,一扇屏风,一张宽敞的大床。真难为温兄采购这许多家具,他的房子看着虽小,但在放置这许多家具后竟还有空间。 “温先生有心了,妾身实在感激不尽。”鱼母眼底泛起泪光,哽咽着说。 第10章 柳暗花明 十二月悄无声息的来了。寒风凛冽,大片大片的鹅毛大雪从天而降,将整个长安城都笼罩在了银装素裹中。北风呼啸,吹打在脸上,像针扎一样生疼。段书瑞裹着棉袄瑟瑟发抖,也许是前世生在南方的缘故,他不怎么适应北方的冬天,就算穿着厚厚的衣服,也总觉得血管里的血液快要结冰。他守在鱼府门口,不时伸出头向外张望。温庭筠在院子里生起了暖炉,让他过去烤火,他也只是摆手婉拒。 “老弟啊,不是我说,”温庭筠搓搓手,呼出一口热气,“明明我们才是最无辜最理亏的那一方,你怎么这样鬼鬼祟祟?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温兄,我拜托你安静一点好不好?”段书瑞克制住想翻白眼的冲动,“我是在看那无赖多久来,不要一个不小心,又让他落井下石。” “好吧好吧,我估计他一会儿就到了。时间越晚这雪下得越大,他肯定不会拖到晚上才来的。”温庭筠耸耸肩,一副不屑的样子。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温庭筠话音刚落,门外就隐隐传来马车的声音。两人对视一眼,均露出苦涩的神情。虽然知道交房的这一天迟早会来,但心里总希望这是一个幻想。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从今天过后,这幢房子就不再是他们故友的住宅,而是一个他们不愿也不能再踏足的地方。 二人不徐不疾的走出大门,迎面驶来一辆气派的马车,卷起一阵寒风。马车行至二人面前才缓缓停下,马车夫跳下车,一副待命的样子。一人掀开帘子,将手随意搭在马车夫小臂上,跳下马车。这人正是那纨绔子弟。他下车后,后面陆陆续续下了两个人,二人均是身形高大,四肢修长,一看就是练家子,八成是他的贴身保镖。 段书瑞认出其中一人是之前殴打过自己的人,不由得恨得牙痒痒,但面上仍是波澜不惊:“好久不见,公子依然清健如昔。段某和温兄已经恭候多时了。” “哼哼,今天怎么没见到那夫人和小娘子?看来你们果真宝贝她们得紧啊。”这男子挑衅的一笑,“也罢,生意成交才是最要紧的。你们可准备好了吗?” “房屋早已清理干净,房契也已经立好了,请公子过目。”段书瑞缓缓道。他先前以为这男子会将房子拆掉,土地另作他用,不过他之前派人送信,似乎是要保留旧宅,估计是想开个茶楼什么的。这让他心中暗暗松了口气,毕竟能保住故人的旧宅还是不错的。 “我看看。”男子一把夺过段书瑞手上的房契,草草看了一眼.见卖方、房产等信息一应俱全,他不由得露出得意的笑容:“这就对了,算你小子识相。我可不想被人抓住把柄,说我强抢民房。”说着,他微微抬手,身旁一个手下缓缓上前,将一个钱袋递给段书瑞。 “谢谢公子。”段书瑞双手接过钱袋,掂量了一下。听声音,是碎银块。但根本不用打开去瞧,他也知道这里面不可能有多少银子。这无赖,摆明是象征性的给一点封口费,绝不可能按照房屋市场价格与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他不动声色的开口:“多谢公子,公子真是慷慨。生意做完了,想必我二人可以告辞了吧?” “且慢。”男子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转移到温庭筠身上,“温公子,你以前可是与太子殿下交好,怎么如今又与这些不三不四之人为伍?真是太埋汰了。小心交友不慎啊。”说到“交友不慎”这四个字,他故意加重了声调。温庭筠想要向前,被段书瑞死死拉住手腕。感觉到腕上传来的疼痛,他微微清醒了几分,默不作声的低下头。 “走吧,别让我在这房子附近再看到你们,尤其是你。”毒蛇般的眼神锁定在段书瑞身上,男子不耐烦的挥挥手。二人将心放回肚子里,转身离开。真是多一分一秒都不想再待在此处。 他俩这段时间忙着办理房契,鱼母那边也没有闲着。白天,她让鱼幼薇自己在家读书写诗,自己一个人上街找工作。她路过许多店铺,不管是饭店,小商店,她都会走进去,不厌其烦的询问店家是否需要招收伙计。她出嫁前是千金大小姐,嫁给鱼父后因为家中有仆人,也没做过多少家务。她一双手细腻白皙,一看就是十指不染阳春水。加之身材矮小,身形瘦弱,没有店家愿意雇佣她。她总是满怀期望的出门,又灰心丧气的回来。但第二天,她还是会照常出门,换一条街,重复着一样的行为。只要有一丝希望,她都不会放过,她希望攒够足够多的钱,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女儿。温庭筠劝她这个冬天好好休息,等春天来了再寻找工作,可她总是微笑不语——不主动去寻找机会,难道机会会自己找上门吗?这是眼前最需要解决的难题了。 这一天,又是没有找到工作的一天。眼看着日头要偏西,鱼母正准备无功而返,这时却听见后面有人在喊她:“前面那位娘子!请留步!” 鱼母回过头,见一个中年女子匆匆走过来。这女子头上珠翠环绕,衣着华丽,体态丰腴,一看身份就不简单。鱼母总感觉她有些面熟,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来,直到看到她嘴角的那颗黑痣,她才恍然大悟:这不是平康坊的鸨母吗?却不知为何突然喊住自己?难道……正当她胡思乱想之际,女子笑着开口:“看我这记性,前些日子坊里有人向我引荐娘子,我却将此事忘了。娘子最近是在找工作吗?可愿意来我们这儿做些杂活儿?” 鱼母有片刻犹豫,但很快答道:“我可以的。洗衣、缝补衣服我都会,做饭洗碗什么的也没问题!”女子笑道:“做饭洗碗倒是不缺人。我们这儿姑娘多,平时换下来的衣服不少,娘子可愿意帮忙洗一下衣服?缝补的活儿也可以交给娘子。工钱我们按月结,做得好的话还有奖励。娘子意下如何?” “可以的,我明天就可以开始。”鱼母点点头,好不容易有了这么好的机会,她一定不能放过。 “那敢情好。明日巳时,就请娘子来到此处,会有人带娘子去相应位置的。”女子略带赞许的看了鱼母一眼,转身徐徐离开了。 第11章 出门散心 鱼母按捺住心头的喜悦,三步并作两步的回家,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鱼幼薇。鱼幼薇也为母亲感到高兴,这几天母亲都是早出晚归的,直到今天她才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翌日,鱼母早早就起来了。她坐在梳妆台前,将头发仔仔细细梳好,又换上一件素净淡雅的襦裙——尽管她还在为丈夫守孝,不能描眉敷粉,但是她还是希望将自己打理得服服帖帖的,给一起共事的人留下好印象。做好这一切后,鱼母小心翼翼的出门,没有惊扰仍在熟睡中的鱼幼薇。 鱼母依照约定来到昨天的地点,她环顾四周,看见了一个女孩正站在一棵大树下东张西望。见到她走过来,女孩露出了然的笑容:“您好,您就是昨天和妈妈约好见面的那位娘子吧?妈妈让我带您过去。”“好的,那就有劳姑娘了。”鱼母跟在女孩后面,二人走过一条狭窄的小巷,又连续绕了几个弯,再往前走,视野陡然开阔起来。一条蜿蜒流淌的小溪映入眼帘,溪边还有两个女子正在洗衣服。 “娘子,这里就是我们平时洗衣服的地方。”女孩指指溪流,又指了指地上的两大盆衣服,“这就是娘子今天早上的任务了,大概两个时辰后会有人来取。” 鱼母点点头:“好的,交给我吧。”说着捋起袖子,将碎发往耳后一拨,就在溪边蹲下来。看着她干劲满满的样子,两个女子不由得将女孩拉到一边,悄声问道:“姑娘,这个娘子是坊里新招的佣人吗?”“不错,有人向妈妈引荐了她,妈妈就把她留用了。” “这位娘子长得真俊俏,若早生十年,都可以进坊里当头牌了。这容貌和那位姑娘相比,怕是也……”“嘘,小声点!你以为谁都能当头牌?要有真才实学,能哄那些大官人们开心的才行!”尽管二人压低了音量,鱼母还是听见了她们的对话。她自嘲般的笑笑,继续在搓衣板上卖力的搓洗衣服。她不在乎别人的想法,当年的她追求者众多,其中不乏门阀子弟,可她还是选择了踏实上进的鱼父。现在虽然丈夫先她一步离去,但女儿还陪在她身边。想到比同龄人还要矮半个头的女儿,她不由得加快了洗衣服的速度。 临走时,鱼母又见到了平康坊的老鸨。老鸨见她把两大盆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自是眉开眼笑。她塞给鱼母几个铜板,告诉她这是对她今天辛勤工作的报酬。鱼母小心翼翼的收好,经过离自家门口不远处的熟食店时,她买了一只烤鸭,打算给女儿开开荤。 “阿娘!你回来啦!”鱼幼薇正守在门口,看到母亲回来,她展颜一笑。 “阿娘给你带了好东西回来。”鱼母打开手中的袋子,一股香气扑鼻而来,“是你喜欢的烤鸭!今天可要多吃点饭哦!” “阿娘真好!我刚刚把饭蒸好,你就回来啦。我去厨房端饭。”鱼幼薇向母亲做个鬼脸,蹦蹦跳跳的跑向厨房。“你慢点!当心摔着!”鱼母看到女儿这么懂事,心里感到一阵温暖。 两人在桌边面对面坐好。鱼幼薇早对那盘片好的烤鸭垂涎欲滴了,可母亲还没动筷子,她可不想做不懂礼数的孩子。鱼母看着她扑哧一笑,伸筷夹了一只鸭腿,放进她的碗里。“吃吧,小馋猫。”鱼幼薇得了母亲的恩准,开始大快朵颐。尽管桌上除了烤鸭只有一盆白米饭,一碟素菜,两人却吃得十分香甜。 “阿娘,我有话想同你讲!”鱼幼薇满足的拍拍肚子,往椅背上一靠。“开春后温叔叔想带我出去走走,先生也和我们一起。阿娘,你和我们一起吧!” 鱼母正在收拾碗筷。听闻此言,她的脊背一僵:“出去玩?温叔叔可有说去哪里吗?”鱼幼薇偏着头想了想:“好像是去护城河旁边?绝对不是出远门!先生说春天最适合春游了,提议一起出去散散心呢。”鱼母沉吟了一会儿,点头答应了:“那好吧,你们去吧。你记得跟好两位先生,切莫一个人乱跑。”“好。阿娘,你不同我们一起吗?”鱼幼薇眨巴眨巴大眼睛。 “阿娘就不去了。你同二位先生一起去吧。”鱼母此时已洗好碗筷,她将手在一旁的白布上擦了擦,“要玩得开心哦。不过,要小心二位先生考你功课。”“啊?!”鱼幼薇睁大双眼:自己不会这么倒霉吧?出去玩还要被抽背?“你的话,应该问题不大的。”看着鱼幼薇一脸苦恼的样子,鱼母勾了勾嘴角,“阿娘相信你。” “真的吗?”鱼幼薇脸上又重新燃烧起希望。这可是母亲这周第一次夸她!她可不能让母亲失望!她不由得摩拳擦掌,已经做好了每天晚上多看一个时辰书的准备。 有了春游这个盼头,鱼幼薇感觉这个冬天不再难熬了。虽然会时不时想起过世的父亲,但有母亲陪着,有两位先生的悉心教导,她感觉自己从未孤单过。日子过的飞快,转眼冰雪消融,到了生机盎然的春天。这一天,三人在门口会合。温庭筠特意雇了一辆轻便的马车,鱼幼薇看到那匹毛色黝黑的马儿不禁眼前一亮。看到她高兴的样子,二人对视一眼,均露出了会心的微笑。上了马车后,鱼幼薇可激动了,和二人断断续续的闲聊两句,不时还探出脑袋去看看外面。 约摸过了一个多时辰,马车到了目的地。温庭筠先下车,再把鱼幼薇抱下车。鱼幼薇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着,她可不觉得两位先生这次带她出来只是为了踏青这么简单,她得时刻做好准备。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周围是一片小树林,仔细一看,绿油油的枝叶间还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黄,正是迎春花开了。空气中弥漫着草地的清香、鲜花的芳香,鱼幼薇闭上眼睛,贪婪的呼吸着初春的新鲜空气,她感觉自己全身轻飘飘的,如履云端。 “幼薇,你看这边。”鱼幼薇缓缓睁开眼,看向声音传来的那处。那是一条小河,河水清澈见底,微风拂过,涟漪荡漾,水波粼粼。河边是一棵棵枝干修长的柳树,垂下千丝万缕碧绿的柳丝,犹如姑娘一头柔顺的秀发,在风中显得素雅恬静,又略带几分妩媚。 第12章 才华展露 “幼薇,我记得你背过贺秘监那首《咏柳》吧?”段书瑞微微一笑。这次他和温庭筠带鱼幼薇出来的确是怀有其他的心思,希望她能在领略春色的同时,能够有感而发。 “嗯,我很小的时候就背过。”鱼幼薇露出了明媚的笑容,“不过要用这个来考究我,未免太过简单了吧?” “知道你天资过人,不会考你这么简单的。”温庭筠负手而立,捋了捋胡子,“那我给你出一题好不好?你若答上了,固然可喜可贺;就算没有答上,也不会贻笑大方。幼薇,你可愿一试?” “难得两位先生都在,幼薇恭敬不如从命,请温叔叔出题吧!” “题目也不难。这里的柳树长得正好,你就以‘江边柳’为题,写一篇诗吧。”温庭筠笑眯眯的看着她,露出期许的神情。 鱼幼薇凝眉不语。段书瑞心里却有些激动,毕竟要看到自己的学生大放异彩了。他当然知道她会圆满完成题目,一如书中记载的那样。 鱼幼薇右手托着下巴,在河边缓缓踱步。看到她思索的样子,段书瑞也是大气不敢出。只见她一边走,一边用手轻轻摩挲着柳树粗糙的树皮,不时望向对岸,仿佛看到了一些旁人看不到的景象。她口中念念有词,时而蹙眉,时而闭眼。段书瑞心中暗暗称赞,毕竟要是换作他,可就不会呈现出如此丰富的表情,估计愁的只能抓耳挠腮了。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鱼幼薇脸上露出喜悦的神情。她步履匆匆的走回来,在温庭筠身边停下:“温叔叔,我想到了!” “哦?这么快,不愧是我看中的好苗子。你且说与我听,我帮你鉴赏一下。”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鱼幼薇也学着温庭筠负手而立,伸长脖颈,一字一顿的念道。 温庭筠刚开始还一脸平静,后来越听越惊讶,最后脸上浮现出欣喜若狂的神情。他鼓掌道:“好一首咏柳诗!全诗中并无一个‘柳’字,却字字写柳,句句咏柳。柳色、柳姿、柳枝、柳梦一应俱全,真是太妙了!这首诗可有名字?” “不是温叔叔说以‘江边柳’为题吗,我取的题目便是源于这三个字——赋得江边柳!” “好、好、好!”温庭筠连连点头,他向段书瑞使了个眼神,“修竹啊,让你带的东西你可带来了?”段书瑞也笑着点点头:“都带来了!”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布袋,将其放在河边的一个石凳上。鱼幼薇好奇的将脑袋探过来,想看看里面藏着什么宝贝。包裹一打开,里面是一只竹管笔,一小瓶墨汁,一张麻纸。段书瑞一把逮住想偷偷溜走的鱼幼薇:“来,幼薇,把这首诗写下来吧。” “敢情你们带我出来就是为了考我啊……”鱼幼薇小声嘀咕道,不情不愿的拿起笔,蹲下来,认认真真的写起来。温庭筠就在一旁看着她,那炽热的目光,活像鉴宝大师看见了最价值连城的宝物。段书瑞隐隐猜到他想干什么了。 鱼幼薇写好后,双手拿起纸,轻轻吹干墨水,再恭恭敬敬的递给温庭筠。“请过目吧。” 温庭筠接过纸,仔细的端详起来,一行清雅灵秀的小字印入眼帘,当真是字如其人。温庭筠微微一笑:“幼薇啊,今天你的心愿怕是要成真了。” 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唬得鱼幼薇有些发懵:“温叔叔,你在说什么?我怎么……” “还叫叔叔呢?该改口了。”温庭筠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从今天开始,叫我师傅吧。” 鱼幼薇还有些不明所以,段书瑞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这孩子,傻了吗?温兄同意收你为徒啦。还不改口叫师傅?” 鱼幼薇欣喜若狂,旋即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弟子拜见师傅!”温庭筠笑着将她扶起。“我的拜师礼,就等回去后再补上吧。师傅可同意?” 温庭筠笑着摸摸她头上的发髻:“都依你吧。温某不惑之年,能得此徒儿,真是老天垂怜。幼薇,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关门弟子了,你可还满意?” “满意!当然满意!”鱼幼薇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师、师傅,幼薇以后……就跟着师傅学作诗了!请师傅多多指点!” 一旁的段书瑞不咸不淡的来了句:“温兄,你说好的不挖我墙角呢?”他又将目光转移到鱼幼薇身上,“还有你,以前给我行拜师礼时有这么殷切吗?我就这么不如你的温师傅?” 鱼幼薇白皙的脸上泛起两团红晕,她羞赧的低下头,躲在温庭筠身后不肯出来。温庭筠哈哈一笑:“老弟,何必讲如此酸溜溜的话?幼薇是我的徒儿,难道不是你的徒儿?有咱俩的悉心教导,她的未来必定前途无量!” 段书瑞似乎想到了什么,心中微微一痛,但只是短短几秒钟,他又恢复了微笑:“行了,幼薇拜到了心仪的师傅,你也收到了心仪的弟子。咱们是不是该好好庆祝一下?” “那是当然!走走走,我带你们去见世面!”温庭筠一手揽过鱼幼薇,一手搭着段书瑞的肩膀,领着二人向树林外走去,“一会儿你们会感激我的!” 他总是喜欢故弄玄虚,二人均已习惯了他的浮夸,相视一笑,笑容里藏着无奈。 三人走了好一会儿,才走出林子。走到大路上,一个马车夫远远的看见温庭筠,驾着马车向他们驶过来。原来车上坐着温庭筠的一位好友,看见三人后,打算顺便捎他们一程。温庭筠带着二人上了车,面上喜气洋洋的,倒是让朋友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连连追问前者,是否有好事发生,温庭筠却说过段时间他就知道了。 马车很快到了目的地。三人下车后,温庭筠示意其余二人抬头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三个大字:“聚贤阁”。令人有些疑惑的是,汉字下面还有一行洋文。段书瑞费力的识别了一下,却还是徒劳无功。他心想:这或许是番邦文字吧。没准是波斯文呢。 温庭筠领着二人走进这间茶楼。刚走了两步,一阵香风袭来,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迎面而来。看到她的面貌,段书瑞和鱼幼薇均是一怔。 第13章 别有用心 只见这女子高鼻深目,肤光胜雪,显然不是中原人士。她的身形较一般中原女子高大,身穿一袭红色纱裙,眼尾高高上扬,眼神深邃,眸光流转间,足以摄人心魄。她看见温庭筠来了,很是高兴,将三人带上楼,领到一张方桌前坐下。 “几位,想点些什么呢?”女子笑着开口,她的发音出奇的标准,就像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 “还是老样子吧。再泡一壶上好的碧螺春。”温庭筠没有看菜单就点好了东西,朝女子轻轻摆了摆手。段书瑞心下了然:这位怕是这里的老熟客了。 “哇,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胡人呢。以前住在东市,鲜少有机会出门。听闻胡人多聚居于西市,今天可算见到了。”鱼幼薇附在段书瑞耳边说着悄悄话,俨然把他当成了忠实的听众。 段书瑞也点点头,平时除了带他们几个学生,闲暇时泡泡茶馆外,他几乎是深居简出。主要这边的娱乐项目太少了,他的朋友也不多,所以平时的活动范围十分有限。 温庭筠介绍道:“这位姑娘可是能歌善舞,能言善辩。一会儿你们可以和她聊聊。” 不一会儿,女子托着一个茶盘,袅袅婷婷的走了过来。她将果子蜜饯等物逐一送上桌来,其数量之多,让人应接不暇。段书瑞细细端详,这里的吃食摆盘精美,种类繁多,似乎此间茶楼规格并不在平乐坊之下。此时时间尚早,故二楼除了他们,并无其他宾客。 女子为三人斟茶,当她来到鱼幼薇身边时,鱼幼薇不由得屏住呼吸。她用糯软的声音问道:“姐姐,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她的眼睛里像是能冒出星星,“你长得真好看!” 没有人能拒绝这么可爱的小孩子的请求,女子也一样。她将鱼幼薇面前的茶杯斟满,放下茶壶,浅浅一笑:“我在这边的名字叫何雯娜,诸位叫我娜娜就好。”她又看向温庭筠,眼神俏皮,“二位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尚能理解。难道您也不知道吗?” “怎么会呢,我只是给幼薇一个机会让她向你搭讪嘛。”温庭筠略带心虚的笑笑,“娜娜,今天可以听到你的演奏吗?上回来这里,都没见到你呢。” 娜娜双手抱在胸前,一副骄矜的样子:“本来今天我是不打算开嗓的。但是看到你带了这么可爱的客人来照顾我的生意,我就勉为其难的答应吧。不过,结束后,你要送我一样东西。” 温庭筠苦笑道:“我全身上下也没有几件值钱的东西,拿什么给你啊!不过你既然说了,那我只好先答应了。要不然错过你的演奏,那可是得不偿失。” “姐姐,你要表演什么才艺啊?”鱼幼薇一双眼睛亮如点漆,她可爱看表演了。 “小妹妹,你一会儿就知道啦。待我先去准备一下,还请几位稍安勿躁。”娜娜点了点鱼幼薇的鼻头,向温庭筠和段书瑞行了一礼,转身向里面一个小房间走去。 三人一边喝茶,一边聊天,好不惬意。温庭筠的笑容就没有从脸上离开过,段书瑞看见他这副样子,默默的想:这位仁兄可能又要下一盘大棋了。 大概过了一盏茶时分,娜娜才从阁楼里面出来。她的穿着与刚才别无二致,唯一区别是她在双手上各戴上了几个银手镯,手镯上还点缀着几个小铃铛。她怀里抱着一把琵琶,不时轻轻拨动琴弦,脸上露出柔和的神情。 她向三人微微行了一礼,笑道:“那妾身就献丑了。”温庭筠、段书瑞二人皆是莞尔,鱼幼薇则是一脸期待。 娜娜登上二楼的戏台,寻了个板凳坐下,清了清嗓子。她轻盈的抱着琵琶,纤纤细指在琵琶上划弄起来,一声铮鸣,演奏缓缓拉开序幕。一阵轻音传来,宛如一只疲惫的夜莺,声音柔而委婉。她轻启朱唇,悦耳的歌声与琵琶声无缝衔接在一起,宛如仙乐。温庭筠听了几句歌词后,不禁微微一笑,原来娜娜唱的正是他的诗——《新添生杨柳枝词》。 段书瑞也听出来了,他又想起之前在史书上看到的——三位诗人坐在一起喝酒玩笑,台上一群美人弹奏着乐器,纷纷演唱着最新的流行诗歌。三位诗人就在台下打赌,看谁的诗歌被演唱最多。很显然,演唱次数多的诗歌在民间也流行甚广。没想到这辈子能亲眼看到这番场景,他感慨不已。而一边的鱼幼薇也是全神贯注的听着,她一边为娜娜美妙的歌喉而吸引,一边又为诗歌里凄美的意境所感染。当听到“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时,她不由得斜睨温庭筠一眼,这一眼里蕴含着的脉脉情意,也许连她自己也尚未发觉。段书瑞却无意间瞥见这一幕,心里陡然一惊。 一首歌唱毕,娜娜缓缓站起身,向三人鞠躬致谢。温庭筠大声鼓掌,不住的称赞着。段书瑞和鱼幼薇则还沉浸在演奏的氛围中,迟迟没有缓过神来。直到娜娜像一朵花一样从台上飘下来,旋转到他们身边,他们才回过神来。娜娜得意道:“怎么样,我表现得不错吧?” “岂止是不错!真是如听仙乐耳暂明!”段书瑞由衷的称赞道。前世他也参加过海外举办的一些文化交流会,其中有不少弹琵琶的国际友人,但竟没有一位能赶上眼前这位的技艺。她用高超的技艺,加上自己的理解,完美的演绎了这首曲子。 “多谢先生夸赞。”娜娜面露喜色,“家父是波斯商人,常常往来于两国做生意。因为热爱大唐的文化,在我四岁时便举家迁移到长安城。所以我才能说一口流利的唐语。琵琶也是出于喜爱才学的。” “妙哉!”温庭筠连连鼓掌,“娜娜,你今天让我们听到如此悦耳的音乐,温某真是感激不尽。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开口吧!” “也不是什么难得的东西,我想要一幅你的墨宝。”娜娜变魔术般从一旁的桌子上拿过笔墨纸砚,“还是写两幅吧。一幅给我的朋友,一幅挂在我们茶楼里,也好替我招揽一下生意。” 温庭筠恍然大悟:原来这丫头打的是这个主意啊!他咧嘴一笑:“好说,好说。这个我可以做到。你若找我要金银珠宝什么的,温某可就难办了。” 娜娜站在一旁的桌子旁,铺开纸张,开始研墨:“温大诗人,请吧。我亲自替你研墨。” 温庭筠笑笑不语。他低头沉思着,似乎在思索自己该写哪一首诗。段书瑞和鱼幼薇都笃定的认为他这样自恋的人,定会写自己的诗歌。只见他从娜娜手上接过毛笔,一番挥毫泼墨,笔走龙蛇。须臾间,一首诗歌在纸上一气呵成。见他停笔,二人不由得凑过来细细端详。只见纸上赫然写着鱼幼薇今早所作的诗歌。二人均是一愣,不明白他此举是何用意。 第14章 名动长安 娜娜小心翼翼捧起那张纸,细细鉴赏起来。良久,她抬起头,狐疑的问:“这不是你的诗吧?” “何以见得?”“这首诗虽然构思精巧,但是与你如今的风格大相径庭。不过尾句洋溢着淡淡的忧愁,这一点倒是有你诗歌的风范。” 鱼幼薇默默听着娜娜的点评,脸上的神情淡淡的,让人一时间无法看透她内心真实的想法。 温庭筠得意一笑,在诗歌最上面的空白处题上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赋得江边柳。然后在诗歌右下角署名:鱼幼薇。 “这的确不是我的诗。不过,这是我这位亲传弟子的作品!”温庭筠将鱼幼薇轻轻拉到自己身边,自豪的向娜娜介绍她,“你敢相信吗?她才十岁出头!在我给出主题后,她只用了片刻就作出了这首诗!” 鱼幼薇听他当着旁人的面这样夸赞自己,不由得面上一红。娜娜有些吃惊,她开始细细的打量起鱼幼薇,良久,发出一声感慨:“真是让你捡到宝了!这孩子如此聪慧,你也不愁后继无人了!”她收好纸张,“行了,我知道了。等那些懂行的客人来时,看到这幅作品,定会问我作者与你是何关系。我就说这是你亲传弟子的作品。如此,你可满意?” “满意,太满意了!如此,我的目的就达到了!”温庭筠击掌大笑。 “你倒是满意了,答应我的事呢?我要的可是你的诗!”娜娜没好气的说,“速速写罢,可别想赖账!”她变戏法般又掏出两张纸,平铺在桌面上。 温庭筠笑笑,拿起笔不厌其烦的写起来。他一边写,一边朝鱼幼薇做着鬼脸。鱼幼薇被他逗得咯咯直笑,心中也不禁生出一丝期望:师傅这么厉害,许多人都对他的作品青睐有加。自己什么时候能像他一样厉害呢? 三人从聚贤阁出来,已经是丑时了。鱼幼薇有些乏了,连着打了几个哈欠,二人见状赶紧把她送了回去。鱼母正在家等着呢,只见女儿唤了自己一声“阿娘”,就一头栽倒在床上,不由得一阵纳闷:这到底是去干什么了啊?明明出去春游是为了放松,怎么去了一趟感觉更累了呢?两位先生到底带她出去干什么了啊?不过女儿睡着了,自己也不好打扰她的清梦,只得替她盖好被子,轻轻吹灭床头的蜡烛。 翌日,鱼幼薇起了个大早。自从昨天饱饱的睡了一觉,她感觉自己精力充沛,干劲十足。她伸了个懒腰,像八爪鱼一样手脚并用,缠在一旁的母亲身上。鱼母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你这孩子,这么早就醒啦?怎的不多睡一会儿?” “我昨天睡的早,所以今天也醒的早。”鱼幼薇嘻嘻一笑,“阿娘,你不问问我昨天去哪儿玩了吗?” “唔,等等。”鱼母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床上起来。她看了一眼窗外的太阳,惊道:“不好!我要迟到了!”她急急忙忙的更衣,“对不起啊乖女儿,阿娘得马上出去劳作了。待我回来,你再细细讲给我听吧!”说着,她亲了一下女儿的额头,急匆匆的出门了。 鱼幼薇摸了摸额头,不满的撅起了小嘴。但她知道自己不能责怪母亲,母亲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为了这个家。哎,要是她能够快一点挣到钱就好了,这样母亲也不至于这样辛苦。她一边想着,一边顺手从床头取了一本书,躺在床上津津有味的看起来。 快到中午的时候,鱼母回来了。吃过午饭,两人躺在床上,面对面聊天。鱼母爱怜的摸了摸女儿的脑袋:“乖孩子,快告诉阿娘,你们昨天去哪里玩了?” 鱼幼薇正准备一五一十的告诉鱼母昨天发生的种种,顺带添油加醋一番。但她转念一想,还是决定隐瞒去聚贤阁的事情:“昨天我们去郊区春游去啦。那里有条小河,河边柳树长得旺盛。温叔叔让我以柳树为题作诗,我只用了一小会儿就作出来了!”她越讲越激动,开始手舞足蹈起来,“然后,温叔叔读了我的诗,夸我写的好!他同意收我为徒了!” “真的?”鱼母大喜过望,“那真是太好了!”她知道女儿有多敬佩温庭筠,最大的愿望就是拜他为师。 鱼幼薇模仿着温庭筠的口吻,瓮声瓮气的道:“还叫叔叔呢?该改口了。”她突然露出一个夸张的笑容,“从今天开始,叫我师傅吧。” 看到她挤眉弄眼的样子,鱼母笑出声来。她伸手去挠女儿的咯吱窝,鱼幼薇边躲闪边笑着反击。两人在这一间小屋里嬉笑打闹着,全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怎样的大事。 当鱼母知晓此事时,已经是一周之后了。这天,她和往常一样,挎着竹篓去溪边洗衣服。正当她蹲下准备捶打衣服时,旁边两个中年女子的说话声传入耳朵:“哎,你听说了没?最近出现了个不得了的小神童!”“我知道我知道,我们家那位说她的诗作被登在有名的诗刊上了!那本诗刊好像叫什么……”“《长安诗集》!听说像白乐天、王摩诘这样的大诗人的着作才能被收录其中!这个小娃娃可不得了!”鱼母笑笑,她也对二人口中的这个“小神童”好奇起来。 “那还是个小女娃!听说才十岁出头!名字还取得怪好听的!”另一位女子附和道:“是啊,似乎叫鱼幼薇!”“啪啦”一声,鱼母手里的衣服掉进池塘里,二人将目光转移到她身上。 鱼母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两位娘子方才说……那个孩子的名字叫鱼幼薇?”二人对视一眼,点头如捣蒜,“是啊!就是这个名字!”“娘子你不知道,最近这个名字在长安城可是火了呢!”鱼母点点头,她不知道这长安城里是否有和女儿同名同姓的孩子,不过她打算忙完就回去找女儿问个清楚。 好不容易洗完了两大竹篓的衣服,又拿上两件需要缝补的衣服,鱼母回到了家里。刚走到门口,屋内传来连续不断的说话声。鱼母定睛一看,原来是温庭筠和段书瑞来了。 第15章 感情升温(上) 鱼母又惊又喜,赶忙去烧水沏茶。她一边忙着,一边叮嘱着女儿:“幼薇啊,别在那儿愣着了,去给师傅们找两把椅子啊。你们先坐着休息一下,茶水马上就好。”鱼幼薇依言去取了两把小木椅出来,放到大厅里。 “夫人费心了。”温庭筠笑着坐下,他仔细打量着屋子里的布局,发现和上次来时并无二致。区别不同的是屋内的书架上似乎又多了两本书,估计是鱼母买给幼薇的。 鱼母很快忙完了。她端着一壶热气腾腾的茶水和一碟桃酥出来,将其放在桌子上,然后紧挨着鱼幼薇坐下。“二位先生,我有一个疑问不知当问不当问。”接着,鱼母将自己今天洗衣时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的说了。三人听闻后,面上表情各异——温庭筠是一派得意,就差将“骄傲”两个字写脸上了;鱼幼薇是一脸震惊,显然她是最后得知这个消息的;段书瑞则眉头微皱,看不出是喜是悲。鱼母试探的问道:“那个,二位先生,我能问问是谁将幼薇的诗歌登在诗刊上的吗?” “不瞒夫人,正是在下。”温庭筠道,“幼薇此诗写得如此对仗工整、耐人寻味,我实在不忍心让它只为我三人知晓。当然,没有事先征求夫人和幼薇的意见,是温某不好。” “先生,请别这么说!”鱼母和鱼幼薇两人异口同声道。鱼母看了女儿一眼,叹息道:“我就知道,再怎么藏拙,也终究是藏不住的。这孩子打小就天赋异禀,诗词曲赋至多看两遍就能背下来,七岁就能自己作诗了。他阿耶也常夸她聪明呢。” “阿娘,幼薇能够崭露头角,您不是应该感到高兴吗?怎么感觉您有些忧心忡忡呢?”鱼幼薇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似乎从刚才开始就未见鱼母露出喜悦的神情。 “你这孩子……”鱼母叹了一口气,“我和你阿耶请先生为你上课,是希望你能够学到知识,不至于头脑空空,让外人一问三不知。我们只希望你能安安稳稳的度过这一生,不求你大富大贵,也不希望你……太过于锋芒毕露。“树大招风”的道理你可明白?” “可是……”鱼幼薇正待争辩,温庭筠截住了她的话头,“夫人,幼薇有这般才华,若不让她尽情发挥,岂无异于让明珠蒙尘?而且温某此次来,是有一事相求。” 鱼幼薇和鱼母均是一怔。鱼幼薇向段书瑞使眼色,似乎在问他是否知晓此事。段书瑞只是低头喝茶,没有理她。 “先生不必客气,您是我们的恩人,您如果需要帮助请尽管开口,我们一定会倾尽全力帮您。”鱼母的神情异常坚定,似乎默认是温庭筠遇到难处了。 “谢谢夫人。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温庭筠脸上浮现出一丝犹豫,“自从幼薇的诗在长安城广泛传播后,有不少人都想认识一下这位“神童”。有一些富商也抛出橄榄枝,提出想资助幼薇上学。我一个朋友在书院讲学,他想邀请幼薇进入书院,和其他同龄人一起学习。” 鱼母神色淡淡的:“承蒙先生关照。幼薇又不是男孩子,她不需要去考取功名,就不必去书院了。” 鱼幼薇急道:“阿娘!我想去!”她当然希望接受更多名家的指点,有朝一日能写出更出色的诗词。甚至能像先生那样,招收门生。这样一来,鱼母肩上的负担也能减轻些。 鱼母严厉的瞪了她一眼,让她将原本想说出口的话都咽回肚子里。鱼母道:“不行,我不同意。历来女子都长于深阁之中,何曾有女子如此抛头露面过?只有少数达官贵人的孩子才能破例。我们家不是什么名声显赫的大家族,万一出了什么事,谁来为幼薇撑腰?” “夫人有顾虑是正常的。但是幼薇也应该多与同龄人相处,不是吗?而且有我在,谁敢为难她?我温某也还是有些人脉的。” “不行,有段先生为她上课就够了。”鱼母态度强硬。 此时一直隐忍不发的鱼幼薇终于忍不住了,她腾的一声站起来:“阿娘,你也太不通情达理了!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我可以去接受系统的教育,可以和同龄人相处……你就这么不希望我出人头地吗?” 说完,她没等鱼母反应,推开凳子径直跑了出去。 “鱼幼薇!”段书瑞也站起来。他不假思索的追了出去,一边追一边心想:这小兔崽子乱跑什么!要是跑丢了该怎么办? 于是街上就出现了这样一幅滑稽的场面:一个小女孩提着裙裾在前面跑,一个青年男子在后面追。女孩边跑边啜泣着,男子则在后面大声吆喝着,任谁一看都会认为是一对兄妹闹了别扭,妹妹闹着离家出走呢。段书瑞虽然运动细胞不发达,但好歹个高腿长,在跑出两里地后,终于追上了鱼幼薇。他顺手一捞,将鱼幼薇夹在腋下,气喘吁吁道:“你这孩子忒能跑!一跑起来十匹马都拉不住你!”鱼幼薇拼命挣扎着:“放开我!我不要回去!” “谁说我要抓你回去了?”段书瑞看到街上的人都注视着他们,不由得换了一个姿势。他将鱼幼薇放在地上,反手就将她扛在肩头,大步往前走去。鱼幼薇面上一红,伸手捂住脸:“先生!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你不是刚和夫人闹别扭,不想回去吗。”段书瑞叹了一口气,“我带你四处逛逛吧,就当是散心了。” “你这样扛着我,我怎么逛啊?”鱼幼薇一脸不满。 “你答应我不乱跑,跟着我走,我马上放你下来。” 鱼幼薇认命般的点点头,察觉到她的妥协,段书瑞松了一口气,将她放下来。 鱼幼薇一双眼睛红彤彤的,双眼低垂,像一只无辜的小兔子。看她这样,段书瑞也不忍心苛责:“走吧,我带你四处看看。”他轻咳了一下,“你若有什么想买的,就告诉为师吧。就当是为师……送给你的礼物。” 鱼幼薇本来一脸无精打采,一听这话,眼睛都亮了:“真的?” “君无戏言。”看到她一脸雀跃的样子,他不由得捂住自己别在腰上的钱袋,担心自己会被这丫头大宰一笔。 “那我们走吧。”鱼幼薇亲昵的依偎在段书瑞身边,二人向前走去。 第16章 感情升温(下) 段书瑞担心鱼幼薇走散了,让她拉着自己的衣角。鱼幼薇乖巧的照做。她一边牵着段书瑞的衣袖,一边不住的打量着街道两边的小商贩。 段书瑞也饶有兴趣的看着街上的商品。此时虽然是下午,但天气并不炎热,所以街上的行人并不少。街上的商品琳琅满目:卖酒的、卖糖人的、卖伞的……让人目不暇接。他们走到一个小摊前,鱼幼薇倏地停住不动了。他定睛一看,这是一个卖糖葫芦的铺子。用山楂做成的糖葫芦个大饱满,上面还淋了黄灿灿的糖浆,看上去十分诱人。 段书瑞看到鱼幼薇那走不动路的样子,不由得一笑:“幼薇啊,这糖葫芦个头大不大?” 鱼幼薇咽了一口口水:“大。” 段书瑞又道:“你想不想吃?” 鱼幼薇害羞地道:“……想。” “这位公子,本店可是长安城出了名的老字号,每天做的糖葫芦总是不到日落就售空啦。公子要来一串吗?”摊主恰如其分的加入对话,一边介绍自家糖葫芦一边向鱼幼薇使眼色。不知怎的,看到鱼幼薇的样子,段书瑞心情大好。他豪气的一挥手:“买!老板,给我选两串!”摊主喜笑颜开,忙挑了两串个头最大、颜色最鲜艳的递给他。他掏出两枚铜钱递给摊主,一手接过两串糖葫芦,转向鱼幼薇。“来,你选一串。”鱼幼薇依言选了一串,大大的咬了一口,被甜得眉开眼笑:“先生,你待我真好。” 段书瑞心头无比受用:“那你说,我和温兄谁待你更好?” “都很好。”鱼幼薇又咬了一口糖葫芦,向他眨了眨眼。 看她一副不肯上当的样子,段书瑞无奈笑笑。两人继续往前走,一路上又经过许多铺子。鱼幼薇蹦蹦跳跳的进去,一会儿摸摸这个,一会儿尝尝那个。不多时,段书瑞手上多出几个大小不一的包裹。旁边的鱼幼薇心满意足的拍了拍肚子:“真是美好的一天啊!我今晚都不用吃饭了!” 段书瑞伸出手指弹她的脑门:“玩也玩够了,吃也吃饱了,现在该乖乖回去了吧?” 鱼幼薇疯狂摇头:“我不要!今天我不想回去!” 段书瑞恐吓她:“你不回去我就把你留在街上,等一会儿宵禁的时候,一大队官兵来抓你。” 鱼幼薇嘻嘻一笑:“先生就是嘴硬心软。我相信你不会如此待我的。” 段书瑞扶着额头,感觉自己要被她气出内伤了:“我真是败给你了。那我托人带个口信给你阿娘,你今晚就留宿在我家吧,明日一早就送你回家。”鱼幼薇点点头。 段书瑞带着鱼幼薇回了家。路上他遇到了相熟的邻居,是一个热心肠的女子。他简单叮嘱了女子几句,客气的请她帮忙,女子不迭的答应了。段书瑞目送女子离开,转身回到屋里,给门插上门闩。 他看见鱼幼薇站在自己的院子里东张西望,不由得走上前,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鬼鬼祟祟的看什么呢?” “先生,你的房子……真是豪华啊。”段书瑞知道她在说反话,也没有生气:“走吧,进去坐坐吧。” 鱼幼薇就等这句话了,她迫不及待的提起裙裾,跑进卧房。他摇了摇头,跟着进去。 鱼幼薇在他的书桌前坐下:“先生,你桌上的书好多啊。” “不仅有书本,还有你们的功课。”段书瑞拍了拍她面前的一摞白纸,“你可以看看。” 鱼幼薇好奇的翻了翻,却一直没有翻到自己的:“先生,为何没有我的啊?” “你的在最下面。”段书瑞淡淡的开口。 “哦。”鱼幼薇终于在最底下发现了自己的功课,她轻轻将其抽出来,细细端详起来,“先生先生,你给我做了好多标记啊。” “我看看。”段书瑞拿过她手上的纸,“这说明你写得不错。我将你文章中一些新颖的观点和优美的句子标出来了。” “他们的作业上就没有这么多朱笔做的标记。”鱼幼薇又翻翻其他人的功课。她略带得意的笑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这是不是说明,我比他们更优秀?” 段书瑞默默的盯着她。半晌,才不动声色的挪开目光,点头道:“是。” “所以先生你也认为,我应该去书院深造对吧?”鱼幼薇激动的看着他。 段书瑞有些无语,她是怎么做到从一个话题马上跳到另一个不相关的话题的。他的面色笼罩在阴影下,鱼幼薇无法看到他的表情。“这个问题得问你自己——你,真的想去书院吗?即使知道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鱼幼薇不假思索道:“是的。我想学到更多新知识,想要结交更多朋友,想要……成为更加优秀的人。当然,我不是说先生你教的不好啦……”鱼幼薇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我也很舍不得先生。可是温叔叔告诉我,先生为了教我牺牲了很多自己的时间……所以,去书院也许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 段书瑞的瞳孔微微放大,他摇晃着鱼幼薇的肩膀:“你说,是温兄这么给你说的?那你去书院……纯粹是为了不给我增加负担?” “不是的!”鱼幼薇用力摇摇头,“我最近感觉自己的创作到了瓶颈期,想要更上一层楼。先生你教我的四书五经我已经烂熟于心了,我还想再学一些其他的知识。” 段书瑞呆呆的坐在一边。他没有想到离别的一天会来得这样快,归根结底还是他太没用了,无法传授给她更多实用的知识。鱼幼薇察觉到他情绪低落,坐过去安慰他:“先生莫气馁,我们的缘分还没断呢。先生随时可以来我家考我,我也可以来先生家做客。对吗?” “……对。”段书瑞有些不敢看她。他的内心是如此矛盾,既希望她学有所成,在诗坛大放异彩,又希望她不要太出色,默默无闻但安安稳稳的度过这一生。 鱼幼薇哪里会知道他的想法,她见段书瑞没有理她,便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我知道,先生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去做。”她面上的表情愈发柔和,“先生本来就很优秀。也许,只是缺少一个机会罢了。” 段书瑞被她逗笑了,他伸出手捏捏她的脸:“嗯,有眼光。但我怎么感觉……自己被你和温兄将了一军呢?” 鱼幼薇打了个哈欠,一脸无辜:“有吗?没有吧。先生,我有点困了。” 段书瑞看看窗外,不知不觉间天已黑了。今天经历了这么多插曲,她一定累了吧。段书瑞摸摸她的头:“你就在我房里睡吧,我去睡柴房。”他正欲起身去收拾床铺,却被鱼幼薇一把拉住了。 第17章 和好如初 段书瑞皱着眉头扯了扯被拉住的袖子:“拉着我干嘛?松开。” 鱼幼薇松开衣袖,不好意思的开口:“先生,我实在不忍心你睡柴房。我看你这卧房很是宽敞,要不咱俩凑合一下,我睡床上你打地铺,你看如何?” “万万不可!”段书瑞提高了嗓门,“鱼幼薇,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男女有别?还有你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横竖都是我睡地上呗?”鱼幼薇被他说的面上一红,偏过头去不肯理他。 段书瑞拍拍她的头:“好啦,你就在此处待着。我去给你换一套新的被子。不用担心先生,我正值壮年,身子骨强健着呢。”说着,段书瑞往不远处的衣柜走去,打算找一床新的被褥和一块干净的枕巾。鱼幼薇背对着他做了个鬼脸,没有注意到他的耳朵可疑的红了。 段书瑞换好被褥,铺好床,又拿起扫帚将柴房大致清扫了一下。做完这一切,夜已经深了。他回转卧房,发现鱼幼薇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耸了耸肩,正准备将她抱上床,但转念一想,还是叫醒她比较好。于是,他戳了戳她肉乎乎的脸颊:“幼薇,快起来。要睡去床上睡。一会儿着凉了。” 鱼幼薇费力的睁开眼睛:“好的……谢谢先生……”她猛的站起来,歪歪扭扭的向床走去。她将鞋随意的一拖,倒在床上,草草盖上被子。段书瑞看见她一副像喝醉了酒的样子,简直哭笑不得。他轻轻走过去,将她伸出来的手臂塞回被子里,又帮她掖好被角。这时鱼幼薇扭动了一下,含混不清的道:“先生,你变了好多……”段书瑞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怕鱼幼薇发现了什么端倪。他凑近了些,耳朵快要贴上她的嘴唇:“幼薇啊,从前的先生是怎样的?”鱼幼薇似乎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她小声嘀咕:“以前的你……不怎么理睬我……也不爱笑……总是板着个脸,活像个老学究……” “那你觉得现在的先生怎样?你喜欢现在的……我吗?”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也许一时鬼迷心窍吧。只见鱼幼薇“嗯”一声,朝里翻了个身,不再言语,显然是睡着了。他无声的叹了口气,给她盖好后背,起身离开了。 翌日清晨,段书瑞早早就醒了。他打着哈欠,简单整理好衣服,便去看鱼幼薇。他屏住呼吸走进屋里,只见鱼幼薇双目紧闭,兀自睡得香甜。她的睫毛浓密纤长,像蝴蝶的翅膀。薄薄的眼皮遮住那一双漂亮的眼睛,一头乌发随意的散开,衬托着她那线条柔和的面庞,无端增添了几分灵动。他有些不忍心将她叫醒,但想到她一夜未归,鱼母在家估计担心的夙夜难安,于是决定把她叫醒。他站在床边,背对着鱼幼薇,大喊一声:“吃饭啦!”鱼幼薇迷迷糊糊的苏醒过来,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先生,我饿了。我们去哪儿吃早餐啊?” 段书瑞想起她昨天下午只吃了些零食,晚上没吃正餐,估计现在怕是饿坏了。他让她在屋内自行整理仪表,自己先行去洗漱。上回和温兄去的那家馄饨店味道还不错,就带幼薇去那里吃早餐吧。他自顾自的想。 二人很快到了馄饨店,坐下后,鱼幼薇还处于一种迷蒙的状态。段书瑞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想什么呢?回神啦!”鱼幼薇陡然一惊,讪笑道:“先生,我没事啦!只是头一回在外露宿,还有点不习惯呢。”段书瑞忍俊不禁:“我看你睡得很香嘛,哪里像是不习惯的样子?”鱼幼薇不满的嘟起嘴:“先生,你又打趣我!” 二人的馄饨很快上来了,蒸腾而起的热气熏得鱼幼薇有些睁不开眼。她随意吹了几口面上的热汤,就开始大快朵颐。看她吃得香甜,段书瑞也很高兴,不过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好吃吗?”鱼幼薇腮帮子鼓鼓的,她从碗里抬起头:“好吃!我从未吃过这么美味的馄饨!” “吃完饭先生就把你送回去。回去后,好好和阿娘认错,知道吗?” 段书瑞语重心长的劝她。鱼幼薇脊背一僵,她重新低下头:“我又没错。为什么要认错?” 段书瑞正色道:“你阿娘是为了你好,只不过昨天一时情急,关心则乱。你回去后好好的和她沟通一下,母女俩把话说开了就好了。” 鱼幼薇还想说些什么,段书瑞又开口道:“昨天温兄劝了一下她,她应该会好好考虑让你去书院的提议的。你啊,性子倔强,对阿娘耐心点。你看你阿娘为了养家糊口,寒冬腊月里还在给别人洗衣服,手上都生了许多冻疮呢。” 鱼幼薇鼻子一酸:她当然知道母亲有多辛苦。自己的母亲在未出嫁之前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姐,几乎从没做过什么家务活。可现在父亲去世了,养家的重任就落在了她的肩头。她停下咀嚼,点了点头:“好。我回去就给她道歉认错。”“这才是好孩子。不愧是我的学生。”段书瑞欣慰的一笑,“好啦,接着吃饭吧。” 二人吃完饭,段书瑞将鱼幼薇送了回去。只见大门虚虚的开了一条缝,像是在给谁留门。鱼幼薇有些歉疚的低下头,推门进去。只见鱼母正端着一盆水在浇花。见她回来了,鱼母一双美目中重新焕发出神采:“女儿,你回来了?”她瞥见女儿身后的段书瑞,目光中有些许惭愧:“昨天是妾身失态,让先生见笑了。”段书瑞礼貌微笑道:“人人都有失态的时候。夫人是为幼薇考虑周全,我们都能理解。好啦,你们母女二人好好聊聊,在下就先行告退了。”说着,他识趣的离开,替她们关好大门。 鱼幼薇扑进母亲的怀里:“阿娘,对不起。昨天是女儿不好。”鱼母抱紧女儿:“没关系,昨天阿娘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平安到家就好。”她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其实昨日温先生也和我聊过了,我后来想了想,也许我的一些观点还是有些偏激了。” 鱼幼薇揉了揉眼睛:“阿娘,所以……你不反对我去书院学习了吗?” 鱼母笑着摇摇头:“对阿娘来说,你能快快乐乐、平平安安的长大才是最重要的。而且我听温先生说,你要去的书院与一所道观为邻,环境清幽。也许这样的环境,更适合你静心读书、修身养性吧。我们现在住的位置位于闹市区,反而不适合你潜心修学。” 鱼幼薇大喜过望:“阿娘,你说的是真的?你是真心希望我去吗?” 鱼母勾了勾唇角:“我自然和你阿耶一样,希望你能多读书,识大体。而且啊,你性子这么倔强,是应该多去感受一下自然风光,同时陶冶一下情操。” 鱼幼薇嘻嘻一笑:“阿娘,你怎么和先生一样,都说我倔强啊。” 鱼母没好气的看了她一眼:“你还不倔?昨天随便说你几句你就夺门而出,你如果不加收敛的话,我真怕你会酿成大祸。” 第18章 新的旅程 鱼幼薇笑嘻嘻的抱住鱼母的腰:“阿娘,我听你的还不行吗?我这次去一定好好学习,绝不会为其他事分心的。” 鱼母爱怜的亲吻她的额头:“阿娘相信你。但是再忙于学习也不要忘了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她有些惆怅的皱皱眉,“而且你之前没有和同龄人朝夕相处过,我担心你会不适应。” “阿娘,我总要学着和人相处,学会怎么独当一面吧。您总不可能一辈子都将我锁在深宅大院中吧。” “好啦,数你嘴贫。”鱼母刮了刮她的鼻头,“进房间去吧,我们还得收拾一下你要带去的东西。温先生说一周后再启程。” “好。”鱼幼薇点点头。她想在这几天多陪陪母亲,毕竟如果进了书院,就只能逢年过节或者放长假时才能回来了。 一周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转眼间,就到了该启程的日子。段书瑞用自己的积蓄雇了两辆马车——一辆负责载客,一辆负责装运一些行李。尽管温庭筠知道他薪水微薄,想要自己承担所有费用,但段书瑞却说作为鱼幼薇的授业恩师,自己也应该尽绵薄之力吗,他只得作罢。 鱼幼薇刚走出卧房,就瞧见段书瑞正立在一株高大松树下出神,他的身姿清俊如松,身形高大挺拔,站在人群里显得鹤立鸡群,远离人群时又显得那样清冷淡然。总之,一句话概括,就是他总是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段书瑞仿佛感觉到鱼幼薇的目光,他转过头,正好与她对视。阳光透过枝桠细碎的洒下来,倾泻在他的身上,给他冷淡的面容增添了几分暖意。他露出浅浅的微笑,将交叠着的手臂放下,大步向她走来。一步、两步……二人间的距离一点一点缩短。鱼幼薇心头突然涌起强烈的不舍,眼前这位是多么好的师傅!他教自己四书五经、传授自己为人处世的道理。即使她父亲去世、家境落魄后也没有放弃教她,而且不管鱼母怎样劝说,他总是分文不收。一想到自己要离开他,重新投入其他老师门下,她就觉得如鲠在喉,心乱如麻。 他立在她眼前,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将她搂入怀中,给了她结结实实的一个拥抱。 “此去一别,怕是要过好几个月才能见面了。让为师再好好抱一下你,没准再过几年你回来,师傅都认不出你了。”他坦然地笑着,一只手揽着鱼幼薇的肩膀,一只手揉着她的后脑勺。“幼薇,你会想念为师吗?” 鱼幼薇呆呆的杵着,鼻尖是一股淡淡的皂香,那是独属于他的味道。感受到他胸口的温度,看着那双亮如星辰的眼睛,她感到脊背一阵麻,慌忙从他怀里挣扎出来,脸色有些泛红。 “搂搂抱抱的,像什么话。先生,你何时变得这般肉麻了。” 段书瑞有些伤感的挑挑眉,孩子大了,不好像以前一样忽悠戏弄了。正当他以为自己不会听到她的回答时,一阵细若蚊蝇的声音传入耳里:“会的。”那声音如此低不可闻,但落在他的心里,却如一颗小石子般,一石激起千层浪。他努力抑制快要上扬的嘴角:“那就好。不要有了新师傅,就忘了旧师傅。” “我不会的!”鱼幼薇抬起头,一双眸子里流光闪耀,“先生,我到了书院可以给你写信吗?” 段书瑞揉了揉她的脑袋:“当然可以,为师永远是你忠实的听众。”见她欣喜的样子,他原本不舍的心情也变得开朗了。 “你们在聊什么啊?”温庭筠从一辆马车后面走出来,他刚刚叮嘱了拉车的车夫几句,一过来就看到这样其乐融融的场面。 “没什么。”鱼幼薇微微偏头,不让温庭筠瞧见自己的脸,“温师傅,行李我们都收拾好啦,都在屋内呢。” 温庭筠点点头,他和段书瑞伙同其余两个伙计,将一堆行李搬上马车。鱼母从屋内跑出来,将一个小包裹递给温庭筠:“温先生,这是路上的盘缠和一些我自己做的点心,你们饿了路上可以吃。” 温庭筠镇重的接过,感激的看着她:“夫人,谢谢你。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把幼薇安安全全的送到的。替她打点好一切后,我们再回来,告诉你那边的情况。” 鱼母笑着点点头。她看见一旁的女儿,眼圈又红了:“幼薇啊,你一个人要多加保重,在书院不要和别人起争执,要听夫子的话啊。” “好啦阿娘,我知道啦。”鱼幼薇亲昵的拉拉阿娘的手,“五月份会放一个月年假,那时候我就回来啦。” 鱼母含着泪点点头。自己只有这么一个孩子,还是一个女儿,怎么能不操心。她多希望女儿能一直陪在自己身边,自己能够一直庇护着她。而她却像一只倔强的小鸟,羽翼还尚未丰满,就想着离开巢穴,去探索外面的世界。自己能做的,也只有成全。 伴随着“咯吱咯吱”的声响,马车驶向远处,鱼母的叮嘱声已经被抛在身后。鱼幼薇掀开帷幔,往后看去,只见一个瘦弱的身影逐渐缩小,最后消失在视野里。她鼻头一酸,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幼薇,托你的福,这还是我第一次去书院呢。”段书瑞为了不让她因离别而伤心,故意转移话题。当然,他的策略奏效了,鱼幼薇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过来:“为什么啊,先生?你之前没有上过书院吗?” “是啊,我家境贫寒,平时多数时候都是在家自学。”段书瑞挑了挑眉,自嘲的笑笑。在唐代,一般只有家世显赫的贵族子弟才能前往书院求学,自己的父亲和母亲都是从事简单的手工活,哪里有多余的钱供他读书。自己只能买一些书本,在家自学。 “对不起,先生,我不知道……”鱼幼薇惭愧的低下头,有些不敢直视他。段书瑞却不以为然的一笑:“这又何妨?我相信依靠自己的努力,也能取得一番成绩。” “嗯,先生一定可以的!我从未怀疑过这一点!”鱼幼薇疯狂的点头,她的师傅这么厉害,现在还未功成名就,那只是缺少了机遇。段书瑞感受到她发自内心的信任,内心一阵温暖。 第19章 白鹭书院 鱼幼薇要去的书院名为白鹭书院。是一座远在长安城郊的书院。这座书院矗立于群山峻岭中,远离世间喧嚣。 郁郁葱葱的园林里,常年有山岚笼罩着延绵的白墙黛瓦,置身其中,会有一种超凡脱俗之感。清晨雾气弥漫,晨光熹微,一派安静祥和的景象。高楼上传来阵阵钟声,给这幅静谧的景象增添了几分禅意。 这份幽静,却突然被几声骏马的嘶鸣划破。正是温庭筠三人到了。 三人走下马车,爬了一截长长的石阶。一座壮丽凝重的建筑出现在他们眼前,朱红色的大门,金色的门扣,黑色的牌匾上有金光闪闪的四个大字——“白鹭书院”。 只见一个门童伫立在大门外,见他们来了,毕恭毕敬的行礼:“温先生来了。我们山长已经在内室等候多时了。”他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由我来为诸位带路,三位请随我来吧。”温庭筠还了一礼:“多谢这位小兄弟。”门童微微颔首,将三人领了进去。 他一路介绍说,白鹭书院已经有近百年的历史,是创立年份最早的书院之一。历代的夫子们不乏名师宿儒,像赫赫有名的韩文公、白乐天都曾在这里授过课。当今朝堂上的高官们,有半数都出自白鹭书院门下。 书院内随处是参天古树,遮天蔽日,空气也格外清新。茂密的树木掩映着白墙黑瓦,流水凉亭,幽静开阔,古拙雅致。屋内传来朗朗的读书声,是弟子们正在晨读。 “哇,这里好大……” 鱼幼薇一边走一边小声地赞叹。段书瑞也不禁点头,这里远离闹市喧嚣,正是适合潜心修学、参禅悟道的地方。不管是治学,还是修行,都没有比这里更加合适的地方了。 “诸位,这里就是山长居住的内室。”前面是一片豁然开朗的空地,白墙青瓦,映着蓝天白云。门前屹立着两株巨大的松柏,枝叶茂密。树干下还有一片狭小的灌木丛,里面有零星几朵小野花。“三位请在门外稍等片刻,让我进去通报一下山长。”门童向三人行了一礼,放轻脚步,缓缓进入内室。 不多时,门童出来了。他做出一个“请”的动作:“三位,请进吧。”温庭筠三人鱼贯而入,都放轻了脚步,唯恐破坏了这里安静祥和的氛围。内室中陈设简单,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墙上挂着名家的字画,以及诗人的诗作。一张书桌横于屏风前,书桌上摆着《诗经》、《论语》两本书。角落的香几上,一尊香鼎吐露袅袅轻烟,满室都是沉香之气。 书桌后坐着一位衣着素净,头戴纶巾的中年男子。他正在闭目养神,听到三人走近才缓缓睁开双眼。他眼中精光一闪,目光很快锁定在鱼幼薇身上。鱼幼薇见他打量着自己,略微有些不安。 “苏兄,别来无恙啊。”温庭筠微笑道,似与此人早已相识。男子将目光收回,淡然一笑:“温兄,好久不见。这里环境清幽,适合创作,你何不盘桓数日再回去?”温庭筠感激的摆摆手:“承蒙苏兄的好意。我也想留在这儿潜心创作,无奈被委以重任,不得清闲啊。” “委以重任?”男子的目光在温庭筠和鱼幼薇之间打量了几个来回,心下了然:“温兄,这就是你说过的那位故人之女?” “是的。”温庭筠向身后的鱼幼薇说道,“幼薇,上前来,师傅为你引荐一下这位先生。”鱼幼薇恭敬的行了一礼,低着头走到温庭筠身旁。温庭筠扯扯她的衣袖,她才敢抬起头。“这位是我的旧友,也是白鹭书院的山长——苏颢先生,字清玄。以后你要听从这位先生的安排。”鱼幼薇道:“是。幼薇见过先生,谢谢先生肯收我进书院。” 苏颢微微一笑:“不必谢我,要谢,就感谢你的才华吧。白鹭书院鲜少有女弟子,你算是第一个凭借自身才华被破格录取的。” 温庭筠又和苏颢寒暄几句,苏颢亲自带他们去书院里的各处参观了一下,有讲堂、藏书楼、祭祠等场所。参观期间,鱼幼薇一直忧心忡忡,担心自己会被安排和男弟子居住在一间房。所幸苏颢考虑到她是女孩子,特意安排她与一个年迈的侍女住在另一侧的厢房内。二人还陪同鱼幼薇去领了一套校服,这套校服是男子制式,鱼幼薇穿上有些宽松,但还算合身。二人又去山下,让几个伙计将行李抬了上来,放在鱼幼薇居住的房间里。 在安排好一切后,苏颢先行离开,留二人与鱼幼薇道别。鱼幼薇看了二位师傅一眼,目光中满是不舍。温庭筠拍拍鱼幼薇的肩膀:“幼薇,过不了几年你就长成大姑娘了。这书院就像一个微型社会,你要好好适应这里的环境,尽快成长为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鱼幼薇吸了吸鼻子:“温师傅,我听你的。我会好好学习,不会给二位师傅丢脸的。” 段书瑞看见她那可怜巴巴的样子,想到她在这里无亲无故,不由得心生同情。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好啦,爱哭鬼。等五月份放田假时,我们会来接你回家的。别再闷闷不乐了,多去结识一下新同窗吧。”鱼幼薇想到现在已经是三月初,离五月没有几个月了,又重新振作起来。她点了点头:“二位师傅保重,我就送二位到门口吧。请二位师傅帮我转告阿娘,说幼薇一切都好,让她不要过于担心。”二人点点头,沿着石阶缓步下山。一路上二人皆是无言。突然,温庭筠像是想到了什么,他拍拍段书瑞的肩膀:“老弟啊,要不你也去书院进修一下,没准明年就考中进士了呢。” 段书瑞皮笑肉不笑:“温兄啊,我看你也正当壮年,要不你也去进修一下?我看书院里有比你年龄还大的弟子呢。” 温庭筠挠挠头:“不去就不去。当我没说过吧。”段书瑞无奈的摇摇头:“谢谢温兄的好意。但是我平日里散漫惯了,还是不习惯这里的环境。还是让我自学吧。”温庭筠点头表示赞许,二人一同下山,车夫的马车还停留在原地。任务完成了,是时候打道回府了。 第20章 准备乡试 二人回到长安城里,就直奔平康坊而去。鱼母正在家里缝补衣服,但是因为心不在焉,两次都将针扎到了自己手上。她只得将衣服放到一边,坐在煤油灯前怔怔的出神。听到屋外的敲门声,她才猛然回神。 “可是二位先生回来了?”鱼母附在门上问着,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才打开门。温庭筠、段书瑞二人站在门口,向鱼母行了一礼。温庭筠微笑道:“夫人,我们已经将幼薇安全送到书院了。您可以安心了。”段书瑞在一旁补充:“入学事宜也都办好了,幼薇五月份就回来,夫人不必挂心。” “好、好、好……”鱼母不住的点头,“只要幼薇能够平平安安的到达,我就别无他求了。二位先生舟车劳顿,还请快快回去休息吧。”二人点头告辞。遂各回各家,故一夜无话。 翌日,段书瑞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他伸了个懒腰,随意的倚靠在床上。虽然他为了旅途舒适特意雇了一辆宽敞的马车,车内还有柔软的鸭绒垫子,但是来回颠簸了几个时辰,他感觉自己的骨头快要散架了。尽管休息了一夜,但起来还是感觉浑身筋骨咯咯作响,提不起精神。他看了看窗外,嗯,这个时辰,估计鱼幼薇已经坐在讲堂里听夫子讲学了。他本想睡个回笼觉,但想起分别时她那期冀的眼神,还是挣扎着起来,准备看一会儿书。 四书五经自己倒是熟悉了,但是唐朝的科举考试还增设了诗词、文言文等考试。考试内容主要分为三个部分——一是“贴经”,主要考察对经书的熟悉程度;二是“杂文”,主要考察诗词歌赋等题材的写作水平;三是“策问”,通常为五道时务题,考察对国家政策的了解和时政事务的对策。其他的先暂且不论。就“杂文”这一部分,就能生生磨掉他半条命。 有一次他心血来潮,将自己写的几篇诗词拿给温庭筠,请他帮自己鉴赏一下。段书瑞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做出如此荒唐之事,如今想来,应该是自己那天晚上酒喝多了。温庭筠认为他这位兄弟转性了,兴高采烈的接过那几张纸看起来。谁料他越看越心惊,看到后面,他的脸上露出愁苦的神情。他一声不吭的盯着段书瑞,目光里包含着同情和怜悯,口中还不住的叹息着。 段书瑞感觉自己一个头两个大:“温兄,成与不成,你可否拿个准话?你这样看着我,会让我以为自己得了不治之症。” 温庭筠努力挤压着自己额头的“川字纹”:“老弟啊,你想听实话吗?” “是啊,你就实话实说吧,我承受得了。” “毫无新意、不堪入目。”温庭筠摇头晃脑,段书瑞猜他是想说狗屁不通的,但是碍于情面没有说出口。“你这诗词做的也太失败了吧?”温庭筠看向他的目光有些恨铁不成钢,“要不是你我早就相识,我会以为你被人掉了个包呢。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那几个月在山里闭关,你不小心跌下山崖,将脑子摔坏了?” 段书瑞硬生生的抑制住自己想翻白眼的冲动。他正要开口反驳,温庭筠又大声道:“不对啊?你摔坏了脑子,怎么四书五经里的内容还记得?还能带学生?这是什么道理?” “温兄,你的想象力还真是丰富。”段书瑞阴恻恻的开口,“那你觉得以我现在的水平,去参加乡试如何?” “悬,太悬了!”温庭筠叹气道,“你还是要勤加练习,你这个水平,连一些小孩子都不如。幼薇的水平都远高于你之上。” 段书瑞的心里那叫一个憋屈,这能怪他吗?他之前生活的二十一世纪,白话文早已取代文言文,自己在十余年学习生涯中几乎从未接受过系统的作诗教育。如今来到这边才短短三年,想要笔下生花,谈何容易? “温兄,依你之见,我该如何是好?”段书瑞目光灼灼的看着他,言辞恳切。 温庭筠捋了捋胡子:“韩文公说过,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依我看,你还是多看看那些名家的诗词,每日勤加练习,这样才能进步啊。” 段书瑞点点头:“好,我从明天开始就翻阅那些本朝大家的诗词。” 温庭筠听闻此言,面色缓和了些:“只要你想学,什么时候都不晚。你若拿不准自己的水平,写好诗后可以拿给我,我帮你看看。” 段书瑞感激道:“多谢温兄。”他这个温兄,虽然有过交友不慎的经历,但却一直古道热肠,因此在长安城内人缘极好。他贵为“花间词派”的鼻祖,自己如果能得到他的指点,那写诗的功力定能更上一层楼。 将飘远的思绪牵扯回来,段书瑞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到书本上。乡试的时间一般定在八月,每三年一次,自己后年才能报名参加。想到自己还有时间准备,他又开始充满希望。他知道自己不是那种一骑绝尘的学霸,因为他的朋友中有那种只用了一年时间突击学习,最后逆袭考上b大的。也有那种高一就开始参加学科竞赛,最后成功拿到竞赛一等奖,获得名牌大学本硕博连读机会的。与他们相比,自己的智商完全不占优势。但所幸他是个“拼命三郎”,智商不够,就只能靠努力来凑了。想到这里,他又拿起一旁的毛笔,开始在白纸上写写划划。 时间一天天过去,眨眼间,距离鱼幼薇离开已经过了半个多月了。这一天,段书瑞收到了她的第一封信函。她还这么小,估计是托别人帮忙送信的吧。想到这里,他展颜一笑,虽然知道她肯定不会只单单写给自己一人,但是能收到这封信他已经感到很满足了。 段书瑞既想看,又有些舍不得看。他捧着信封左顾右盼着,发现桌上的茶壶空了。他连忙将信封放在怀里揣好,随后翻箱倒柜,找到温庭筠送给自己的一袋春茶。将水烧开将茶泡好后,他才从怀里取出信封,打算看看自己的小弟子给自己写了些什么。 第21章 见信如晤 信封上写着“先生亲启”四个大字,段书瑞小心翼翼的打开信封,从里面取出一张信纸。 他突然感觉有些口干舌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才缓缓打开信纸。白纸上是排列整齐的蝇头小楷,字迹清雅娟秀。不愧是他的学生。段书瑞得意的笑了笑,开始从头看起来。 “先生,一别数日,您近来可好?幼薇刚来到书院,很是不习惯,十分思念母亲、和您二位师傅。过去美好的时光仍然历历在目,我相信离别只是短暂的,一切别离只是为了更好的相聚。一想到五月份就可以归来,再次见到你们,幼薇感觉每日的学习不再那样枯燥了。 先生,您一定很想知道我在学校过得怎样吧?我过得很开心,我竟然比想象中更适应这里。由于我是年龄最小的,学堂里的同窗们都很照顾我。大家在课上一起学习,课下一起讨论诗词曲赋,相处得很是融洽。除了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孩,他老是在言语上挑衅我,似乎对我能进学堂颇不服气。不过我才不管这些呢,连山长都认为我是凭借自身的才华堂堂正正进来的,他的意见又算什么? 先生,您知道吗?书院的伙食也很丰盛,甚至比我在家里吃的都要好呢。当然,请先生不要把这句话告诉阿娘,要不然她又该自责了。我们每个人中餐和晚餐都是两荤两素一汤,下午还有茶水和点心供应。这里也有宵禁,而且异常严格。如果被发现在规定时间内未熄灯入睡,是要受到严惩的。轻则罚抄课本,重则打扫一个月学堂卫生。由于我和婆婆住在另一侧厢房,前来检查的人常常漏过我这间。因此我可以多读一会儿书再熄灯。婆婆待我极好,她每个月都要下山去采购东西,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带一些小零食。有她陪着我,每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也不再那样难熬了。 先生,多亏了您这几年的悉心教导,我早已将四书五经里的内容烂熟于心了。昨日夫子考我上面的内容,我全都对答如流。许多同窗们都感到不可思议呢。先生,我就说我不会给您丢人吧? 先生,谢谢您和温师傅对我和母亲的照顾。除了母亲,你们是世界上待幼薇最好的人。我知道先生为了教我牺牲了很多自己的时间。我去书院学习后,先生就有了更多时间可以自由支配。相信先生和我一样,都会将学习视作毕生事业的。这封信要结束了,我马上要去藏书楼学习啦。 见信如晤,展信舒颜。春寒料峭,善自珍重。谨付存心,希垂尺素。” 段书瑞的目光久久定格在文末的一行结语上,半晌,才收回目光。他揉了揉太阳穴,反复在脑海中回放信中的内容。幼薇的意思是,有一个男孩在欺负她?他恨恨的咬牙,只希望不要是如那泼皮无赖一般的纨绔子弟才好。等到她五月份回来,再好好问问她吧。普通人要想对付这些仗势欺人的家伙,恐怕只有科举这一条路了吧。 段书瑞捏了捏自己的鼻梁,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女弟子冰雪聪明,但正所谓“树大招风”,才华横溢的她很容易招来他人的嫉妒。他皱眉沉思了一会儿,但想到她信中“希垂尺素”四个字,唇边又绽开一缕温莲。他展开一张雪白的信纸,拿起一旁的毛笔,准备开始写回信。但感觉有些出师不利,他总是写了几个字又划掉,最后将纸团成一团扔在一旁。这样反反复复好几回,一封信写好后,已是暮色四合了。他洋洋洒洒地写了好几页,心中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幼薇是否会嫌弃自己啰嗦。他找到一张信封,仔细将信封好,放在一个邮筒里。明日还是请温兄帮忙捎信吧,毕竟他与书院的山长相熟。 翌日,段书瑞正在练字,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他从专注的状态中抽离出来。他将笔放在笔架上,起身去开门。这样的敲门声,根本不需要费尽心思去猜,只可能是一个人。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只见温庭筠笑容可掬的站在门外。 “段老弟,数日不见,你可还好?”温庭筠一手环过他,一手在他的肩膀上用力拍了拍。知他性格向来如此,段书瑞也没往心里去,他拍拍温庭筠的背:“托温兄的福,一切都好。我们进去说吧。”二人携手走进内室。 段书瑞从桌子上拿起一个邮筒,递给温庭筠:“温兄,这是我给幼薇写的回信。听说温兄近日会去白鹭书院小住,这封信就有劳你帮我送达了。” 温庭筠接过邮筒,放进随身携带的一个布包里:“好说好说,有我在你就放心吧,一定给你顺利送达。” “还有,这是我近日写的一首诗,想请温兄帮我指点一二。”段书瑞从桌上拿起一张纸,踌躇再三,还是递给了温庭筠。“老弟啊,何必这么扭扭捏捏?写诗不就是拿来给人评价的吗?青莲居士李十二就曾经评价过崔司勋题在黄鹤楼上的诗,你的诗虽然不如后者,但正因如此,才有更大的进步空间。”温庭筠一本正经的道。 段书瑞不禁肃然起敬。在这个时代,面前这位既是他的朋友,更是他的老师。他不仅在鱼幼薇幼小的心灵中播撒下诗歌的种子,也在自己前行的道路上点亮了一盏明灯。自己若不好好学习,争取早日榜上有名,怎能对得起他一番苦心? 温庭筠看着手中的诗,眉头时而紧皱时而舒展。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他长叹一声:“修竹啊,我看完了。” “温兄认为如何?”段书瑞面带期冀的问。他可是酝酿了好久,写诗时还学着李太白喝了一大碗酒,意图让自己文思泉涌。“温兄觉得,我可有进步?” “当然有,怎会没有?”闻言,段书瑞面上一喜。“恭喜你,成功从原来七岁孩童的水平飞跃到十岁孩童的水平。当然,是指普通的十岁孩童。”温庭筠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段书瑞捂住自己的头,接下来的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你可真会安慰人啊,温兄。” 第22章 招收学徒 “过奖了老弟。”温庭筠安慰他道,“距离你上次写诗已经过去了半年时间,半年内能有这样的进步已经很不错了。离乡试还有两年多的时间,这么算来你还是很有希望的。” 段书瑞勉强一笑,他知道自己根基薄弱,缺少创作灵感,想要一挥而就是不现实的。 “要不你还是去书院进修一下吧,说不定就会找到写诗的感觉了。”温庭筠劝说道,“除了白鹭书院,我还认识另一家书院的山长。我可以给你写一封推荐信。”段书瑞摇摇头,苦笑道:“温兄,你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我月薪微薄,如何负担得了去书院学习的费用?而且我下午还要教附近的几个孩子读书,去书院意味着我要放弃这唯一的薪水来源,而且这些孩子们一时间也很难找到合适的老师。算了吧。” 温庭筠仔细一想,果真如此。他只得作罢,二人又闲聊了一会儿,他便告辞离去了。 段书瑞感到有些百无聊赖。来这边后,连娱乐活动也变得单一,除了看书、泡茶馆、就是散步了。他想写几句诗练练手,却苦恼于没有灵感。于是他将笔丢在一边,准备出门散散心。 段书瑞双手背在后面,慢悠悠的在街上晃悠。长安街上人来人往,街道两边摆满了各种摊子和筐筐篓篓。段书瑞看到街边有卖糖葫芦的,不由得想到之前和鱼幼薇一起并肩散步,一股暖意涌上心头。以前觉得她叽叽喳喳的太能说了,现在反倒有些怀念之前两人相处的时光。 他漫不经心的走着,不知不觉间偏离了大路,走进了一个小巷子里。巷子里住着几户人家,几个做着针线活的妇人看到他走过,停下手中的动作,交头接耳几句,又重新开始手上的活路。他又往里走了一段距离,正待原路返回时,一个摆在地上的牌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只见那牌子上写着“诚招学徒,名师辅导,一举登峰”,笔画遒劲有力。 段书瑞一时感到好奇,俗话说,酒香也怕巷子深。这人若是真心想广纳学徒,为何不去人流量大的街道上租一间铺面开班授课,却在这小巷子里设置这样一块牌子?当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他转身走回巷子口,礼貌的开口问道:“几位娘子好,在下有一事不解,想来找娘子们打探一下。在下刚才走到前面,看到一块‘诚招学徒’的牌子,请问这是在招哪方面的学徒呢?” 几位妇人大概看出他是读书人,都露出友善的微笑。一个年龄最大的妇人开口道:“这位公子,你说的可是第四家?” 段书回忆了一下,点头道:“不错,正是进来左手边第四家。” 这妇人摆手笑道:“那就没错了。那牌子是陈伯写的,他在招收参加科举考试的门徒呢。” 段书瑞闻言心中一动:“那这位莫非是前朝官员?敢公开收徒,想必是很有经验了。” 妇人站起身:“三言两语也说不清。不如公子自己进去,找他问个究竟吧。”话音刚落,他便迫不及待的跑去了第四家,站在门口喊道:“陈伯,陈伯,有人找你。” 段书瑞忙跟过去。只见虚掩着的门被猛然打开,里面急匆匆的跑出来一个胖乎乎的老人,老人约摸六十岁出头,身着一身灰色的棉衣,衣服靠近胸襟的位置还有点点墨印。他有些着急的开口:“人呢,在哪儿呢?”妇人向段书瑞一指,他的目光便锁定在其身上。老人上下打量了段书瑞一番,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热情地邀请他进屋说话。段书瑞走进大门,入目便是一个宽阔的院子。院子里的板凳上坐着一位老妇人,一看就是老人的妻子。她看到段书瑞很是高兴,请他随意逛,自己则起身去烧茶。段书瑞谢过老人的好意,细细打量起四周。 院子里布局十分简单,看着似乎还有后院。正中间有两间瓦房,两侧各有两间屋子,这两间屋子都上了锁。门前还种着几株兰花,颜色艳丽,馥郁芬芳。 老人道:“这位公子,请进入内室说话吧。“段书瑞微微颔首,跟着老人的指示进入了正中间的一间屋子。他环顾四周,发现屋内陈设简单,墙上挂着几幅字画,透露出一股儒雅的气息。屋里摆放着几张桌椅板凳,木头有些微微开裂,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 老人请段书瑞坐下,缓缓说道:“有缘千里来相会。公子既然能找到我这里,就说明我这里有公子想要了解的东西。我想,是门口的那块牌子吸引了公子吧。” 段书瑞点点头:“是的。不瞒您说,我本以为这块牌子是卖弄噱头,却不想这里面别有洞天。在下斗胆问一句,先生可是在前朝做过官吗?” 老人摇摇头,双眼中流露出柔和的光芒:“非也。我虽然不是前朝官员,但犬子如今却在朝廷为官。而且,他是我一手栽培出来的。从小到大,他都在家跟着我学习,没有聘请过其他夫子。他一次性就通过了进士考试,附近的邻居没有一个不知道的。” 段书瑞有些惊讶,要知道,古代能考上进士光耀门楣的是少之又少,更何况还是在家学习一举夺魁的。但老人气度不凡,从容不迫,显然所言非虚。 “先生,请问您为何还居住在这样一条小巷子里?”您儿子应该也事业有成了吧,不是应该搬去和儿子同住吗。段书瑞默默把后面一句咽回肚子里。 “吾儿也不止一次提出让我们搬去和他们一起住。他住在一座府邸里,还有好几个佣人。但我和老伴年轻时就住在这里,如今年纪大啦,不愿意折腾了。”老人捋了捋胡子,“这里虽然背处闹市,但巷子窄,也没什么商铺,平常相对清净。正适合我招学徒。” “您为何想着开一座学堂呢?” “因为我想要完成我年轻时未完成的愿望。开一所学堂,让各个年龄段的学生都能在此处学习。” 段书瑞有些心动,他又询问了老人一些问题,老人都不厌其烦的回答了他。 当老人询问他的意愿时,段书瑞微微苦笑:“谢谢您的好意,容在下再考虑一段时间吧。”老人理解段书瑞的顾虑,分别时,他说道:“无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不过,如果你日后有需要,随时可以来找我,我期待你的答复。”段书瑞感激地点点头,然后告别了老人。 第23章 蚍蜉撼树 当晚回家后,段书瑞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迟迟难以入睡。老人的话语仍在耳边回响:“公子是教书先生,怕时间上有冲突吧?不过这里白天和晚上都会开班,孩子们可以选择白天上课,有工作的成年人可以选择晚上上课。这里还有几间屋子空着,可以供部分学生留宿。”“这里的学费和住宿费都很便宜,机不可失啊。”想到老人说出的两个数字,段书瑞震惊了。这样的价格已经不能单单用便宜来形容了,简直是在做慈善。 虽然价格很便宜,但是自己还需要多考虑一下。毕竟自己还有好几个学生要教,其中几个还天资鲁钝,实在不能不多上心。段书瑞叹了一口气,又翻了个身。他在等待困意袭来。在将要进入梦乡之际,他的最后一个念头竟是:如果鱼幼薇知道这件事,她会劝他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很快到了五月份,该放田假了。段书瑞算着日子,是时候该去接他的小徒弟了。自从上回他请温兄转交回信后,书院那边就一直没有信函来了。也不知道她在学校里有没有好好吃饭,是否和同学相处得融洽。 另一边,白鹭书院里,夫子刚刚上完最后一堂课。他宣布下课时,所有学生们都面露喜色,有几个胆大的还吹起了口哨,在座位上振臂高呼起来。因为从这一天开始,书院就要开始放田假了。这田假一放就是十五天,家中有田苗的人还可以在收割之后再返回书院,这对学生们而言可谓是天大的好消息。 鱼幼薇正在慢条斯理的收拾着桌上的书本,一个皮肤黝黑、个头高大的男子已收拾好行囊,来到她的座位上。“幼薇,家中可有人来接你?我们家的马车已经到了,要和我一道回城里吗?”男子挠了挠头,露出憨厚的笑容。 “李大哥,谢谢你。不过家中有人来接我,我估计他们一会儿就到了。”鱼幼薇报以一笑,谢绝了他的好意。 这位被称为“李大哥”的男子全名为李浩,今年二十一岁。他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乡绅,家里有几套房产,可以说是十分富有。他和鱼幼薇聊得很是投缘,俨然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子。突然,他注意到身后有一道火辣的目光,不由得眉头一皱,收敛起脸上的笑容。他放下手中的包裹,在鱼幼薇前面的座位上坐下。鱼幼薇有些茫然,不知道他此举何意。 李浩对着她做了个口型,她立马就懂了。她咬住下唇,加快了收拾书本的速度。“李大哥,那你就多等我一会儿,我们一起出去吧。”她故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背后的目光才终于移开了。李浩点点头,双手枕在脑后,盯着天花板发起呆来。 二人走出学堂大门时,已经是晌午时分了。太阳有些刺眼,鱼幼薇不禁微眯双眼,用手挡在额头上遮阳。透过指缝,她隐约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书院门口。她放下手一瞧,正是段书瑞和温庭筠。二人也看到了她,均微笑着摆手示意。 她大喜过望,但想到李浩在自己身边,没好意思大喊出声:“李大哥,那边二位先生就是来接我回家的。那我就先走啦。”说完,没等李浩回答,就蹦蹦跳跳的跑过去了。李浩笑着摇了摇头,也向不远处的家丁走去。 “温师傅!先生!”鱼幼薇跑到二人跟前才停下,“你们二位可算到了!”温庭筠摸摸她的头:“幼薇啊,你果然还是个小孩子。你看只有你这么兴奋。” 鱼幼薇不满的噘嘴:“谁说的,大家都很激动好不好!”她猛的举起双臂,“刚才有几个学长直接振臂高呼呢,我已经算克制的了。” 段书瑞笑着看着她,眉眼间是止不住的温柔。忽然,他像是看到了什么,瞳孔猛的一缩。他将鱼幼薇拉到身边,轻轻拨开她前额的碎发。鱼幼薇连连摆手,想阻止他,而她的力量在他面前却无异于蚍蜉撼树。他轻而易举的就用一只手制住她的两只手,另一只手将她的碎发往后一拨。一道细小的疤痕印入眼帘,伤口已经结痂了,但轻碰仍会有阵阵酥麻感。感觉到她的瑟缩,段书瑞轻轻收回手。他面色一沉:“幼薇,这是怎么回事?” 鱼幼薇睫羽轻颤,她正要开口,段书瑞却不由分说的打断了她:“你最好实话实说,不要想着瞒过我。”她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慢慢萎靡下去。她用求助的目光看着温庭筠,岂料他也目光严肃的看着她。须臾,她缓缓开口:“是……一个男孩不小心撞到我,我的头磕到地上,留下了一个伤疤。没事,再过几天就好了。” 不小心?她之前的来信里还说一个男孩和她不对付,现在又成不小心的了?段书瑞怒极反笑:“那个男生叫什么名字?” 鱼幼薇一脸惊恐:“先生,别!我真的什么事都没有!您不用……”段书瑞打断她:“你乖乖告诉我他的名字,我不会为难他。”鱼幼薇低头嗫嚅道:“他叫……温璋。” 什么?段书瑞恍若被雷击中了一样,呆愣在原地,一时反应不过来。要知道,历史上的温璋,就是直接置鱼幼薇于死地的刽子手。他的父亲立下赫赫战功,他也因此得以入仕。咸通八年,他接任京兆尹一职。在鱼玄机笞杀绿翘一案中,力排众议,判其死刑。想到鱼幼薇可能遭受到和之前一样的悲惨命运,他就止不住的颤抖。 其余二人都察觉出他的反常,鱼幼薇担心的拉拉他的衣袖:“先生,你还好吧?”段书瑞回过神来,摇摇头“我没事。”他神色复杂的看着鱼幼薇,“幼薇,此人家世显赫,你以后……尽量绕着他走,别和他正面起冲突。”他捏紧拳头,痛恨自己的无力。就算这小子在他面前,他也不能随心所欲,将他痛打一顿为鱼幼薇出气。因为这个朝代,只有当朝权贵才能为所欲为。 鱼幼薇淡然一笑:“先生,我能来到此处读书已经是三生有幸了,这些不愉快的小插曲就忘掉吧。我们回家吧。”温庭筠心疼的摸摸她的头,他显然知道自己除了安慰也没有什么能给予她的了。段书瑞接过鱼幼薇手上的行李,默不作声的往山下走去,二人也大步流星的跟上。 第24章 回心转意 三人上了马车,鱼幼薇的肚子开始不争气的叫起来。她脸红的低下头,毕竟从今天早上开始她就没吃多少东西。早起收拾了行李,又上了两堂课,现下自然是饿了。温庭筠笑笑,从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包裹里翻出一个胡饼递给她。 “吃吧,这是你娘给你准备的。就怕你路上肚子饿呢。”鱼幼薇一听,忙接过饼大口咀嚼起来。怕她噎住了,温庭筠又拧开一壶水递给她。尽管胡饼里没有其他馅料,鱼幼薇仍吃得十分香甜。想到不久后她就能见到母亲了,她的心情无比的喜悦舒畅。 她的心情十分美妙,段书瑞的心情可就没这么好了。他偏头看着窗外,嘴角下垂,显然还在想着刚才的事。如果要成为权贵才能破局,那我便成为权贵。他暗自下定决心,决定从今往后每天多学两个时辰。温庭筠见他不说话,就随口找个话题引起他的注意。段书瑞开口答话,三人很快又热火朝天的聊起来。 三人边吃干粮边聊天,竟一点都不觉得时间漫长。很快,马车就到长安城了。二人将鱼幼薇送回家,鱼母早已在家等候多时。一见到女儿,她的眼泪就如开闸的洪水一般倾泻而出。段书瑞和温庭筠安慰了她两句,便告辞离开了。 次日,段书瑞吃过早饭,就来到鱼幼薇家中检查她的功课,此时鱼母已经出门去做工了。他本以为她的课业负担增加后会遗忘原来的知识,谁知她对答如流。段书瑞心中赞叹不已,面上也只是淡淡夸了两句。他装作漫不经心的开口:“幼薇啊,把你在学校里写的诗歌拿来我看看。”鱼幼薇眨巴眨巴眼睛,依言从房间里取出一沓纸。段书瑞仔仔细细的看了两遍,发现她的水平大有提升。想来温庭筠去书院的那段日子里应该也指点了一下她。他将这些作品和自己的作品在脑海中简单对比了一下,不禁感叹道:这也许就是天才和蠢才的区别吧。 今天太阳正好,微风拂面。段书瑞有些想晒太阳了。他搬了两个板凳到院子里,自己大喇喇的叉开腿坐下,示意鱼幼薇也坐下。鱼幼薇也想效仿他豪迈的坐姿,但是怕他一个爆栗敲过来,赶忙坐好。段书瑞扯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全然没有半分为人师表的样子。他漫不经心的问道:“幼薇啊,你觉得我写的诗怎么样?” 鱼幼薇托腮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段书瑞揉了揉眉头:“打住,你还是别说了吧。” 鱼幼薇扑哧一笑:“我觉得先生写的不差。但要想精进一步,可能需要高人的指点。” 段书瑞有些怔住了。他轻声道:“后面这句话,是你自己的看法吗?” “不是啊。”鱼幼薇也扯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这是书院的夫子说的。他说,当人的创作水平达到瓶颈期时,就需要有一个人点拨他,为他指点迷津。这比自己一个人闭门造车要好多了。” 这句话正正击中段书瑞的心坎。他叹了一口气,坦白道:“其实我有去深造的打算,但是就是放心不下你们这帮学生……” 鱼幼薇嚼了两下狗尾巴草,“噗”一声吐出来:“先生,你忘了我在休假啦。而且我说过,不要因为任何人阻挡你前进的脚步。” 段书瑞深深的看了一眼她:“好吧,我决定了。我每天留一部分时间教小胖他们,其余时间去学堂学习。” 鱼幼薇面露喜色:“真的?先生,你可算下定决心了。你在哪所学堂深造?我可以去玩吗?” “玩什么玩,给我在家好好练字读书。”段书瑞捏捏她的脸。看到她一脸不满的样子,他侧过头轻笑一声,“你表现好我就考虑带你去。”“真的?那幼薇可就拭目以待了!”鱼幼薇又雀跃起来。二人就在这院子里惬意的晒着太阳,尽管这院子比不上鱼府的宽敞,但二人却怡然自得。 翌日,段书瑞估摸着时间,一到晌午就急匆匆的出门。他怕太早去二位老人还在休息,失了恭敬。不一会儿,他就走进那条熟悉的小巷子。迎面走来一个女子,正是上次帮他敲门的妇人。妇人见到他也是一愣,她想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这是之前向她们提问的人。她击掌一笑:“早啊!公子,你可是来找陈伯的?” 段书瑞礼貌一笑:“娘子早上好。娘子猜对了,在下正是来找他的。” 妇人喜上眉梢:“公子,你是不是拿定主意要跟着他老人家学习了?” 段书瑞点头道:“娘子真是料事如神。” 妇人掩口轻笑,侧身走到一边,为他让出一条路来:“公子真会夸人。您快去吧,他每日早早的就起来了,现在估计在院子里晨练呢。”段书瑞向妇人礼貌告别,走到老人家门口。 正当他准备敲门时,门从里面打开了。老人一副精神矍铄、容光焕发的样子,看上去像刚练完功。二人均是一愣。老人打量了他两眼,有些不确定他的来意。段书瑞握住老人的手:“先生,我决定了,我要跟着您学习!请您收下我这个学生吧!” 老人大喜过望,他反握住段书瑞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我就知道你会再来的!有志者事竟成!”他领着段书瑞进去,“你先在院子里坐着休息片刻,我去和老伴交代几句。” 段书瑞点头,坐在院子里打量四周。这里和上次来时没有多大变化,甚至还多了几盆绿色植物,看上去就像农家小院。老人很快回来了,手上拿着一串钥匙。他微笑道:“来,公子,我先带你去看看几间卧房。”段书瑞依言起身,跟着老人向那几间上锁的房间走去。 东侧的屋子不小,屋内有两张炕床,中间放着桌椅,最里面靠窗的位置还放了一个书架,一看就是为读书人准备的。段书瑞感到十分满意,他询问道:“先生,请问这间房还有其他人住吗?”先生捋了捋胡子:“之前有一位公子住过,不过他现下回去了。不知他这段时间是否还会回来续住。” 第25章 热情款待 段书瑞心下了然,这位公子必定是因为某种原因暂时告别了学堂。可能是参加考试,也可能是回乡探亲。 老人又说道:“公子,这边还有两间房,你看了之后再做定夺也不迟。” 段书瑞赞同道:“也好。劳烦您了。” 他跟着老人走出房间,将门虚掩,又来到学堂另一侧的房间。这屋子着实不小,靠北的一面放了两张大床,靠门的位置还放了一张床。这张床造型奇特,床头床尾均有挡板,似乎是一张胡床。段书瑞默默的在心里嘀咕:这种床估计只适合个子矮小的人,像他这个身高足有一米八开外的人是决计睡不下的。屋内还有一个小火炉,上面还有一个铜制茶壶。老人介绍道:“这个炉子是方便大家冬天烤火驱寒用的,平时也可以烧水煮茶。”段书瑞环顾四周,发现这里与第一间屋子最大的区别是没有书架。没有书架,就意味着要自行携带书箱,这样无意间就增加了诸多不便。他在屋子里来来回回的踱步,心中思考着到底该选哪间屋子。 老人见他举棋不定的样子,思索片刻,艰难的开口:“公子,若是两间房你都不满意,这儿还有一间房。不过,这间房之前是吾儿的卧房。但这小子已经许久没回来了,公子想住的话打扫一下也还能住。” 段书瑞有些愣住了。这怎么行?他深知中国人骨子里镌刻着安土重迁的情怀,而为至亲专门留一间房乃是中国人对爱最含蓄的表达。虽然老人的儿子很久没回来,老人对此心生埋怨,但他一定很重视自己儿子的卧房吧。毕竟这是二人朝夕相处的见证,承载着儿子幼年乃至青年时美好的回忆。他怎能剥夺老人的念想呢?他斩钉截铁的拒绝了:“谢谢您的好意,但这是令郎的房间,让外人住总归有些不合适。我还是想选……”他顿了一下,“第一间房。” 老人的目光有片刻迟疑,随即被感激占领。他露出发自内心的一笑:“公子,谢谢你的理解。那你便住第一间房吧。公子此次来可带了行李?” 段书瑞道:“说来惭愧。昨日得一小友点拨,今日马上便来先生此处报到。还未来得及收拾行李呢。” 老人有些好奇他口中的“小友”,但他摆摆手,没有过多追问:“无妨。公子可先行回去收拾行囊,我正好让老伴把这里打扫干净。” 一个凶巴巴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老头子,人家刚来,你又让人家回去!敢情腿没长在你身上是不是?”此时大门“啪”的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老妇人气势汹汹的走了进来,显然就是老人口中的“老伴”了。她瞪了老人一眼,又将目光转向段书瑞,不由得眼前一亮。面前这位公子相貌堂堂,斯文俊秀,身形颀长。最重要的是,还很会共情。她刚才就站在门外,将二人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此时看他是怎么看怎么顺眼。她拉起段书瑞的手,温声道:“好孩子。你就在此休息片刻,一会儿吃了午饭再走。你若就这么回去了,邻居们见了还会笑我招待不周呢。” 段书瑞知她是好意挽留,一股暖流涌上心头:“谢谢您,那我就却之不恭了。您不用太过费心,我跟着您二位随便对付一口就行。” “怎么能随便对付呢?读书人不吃饱了怎么有力气做学问?你放心,大娘心头有数!”她拍拍他的肩膀,回过身对老人叮嘱道,“老头子,我出去买菜了。你和这位公子好好聊聊。”说着,她便风风火火的离开了,留二人在原地呆站着。 老人面上有些挂不住,他咳了一声,将段书瑞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我这老伴比我年轻几岁,性格从来都是这样大大咧咧,让公子见笑了。” 段书瑞微笑道:“哪里,尊夫人如此热情好客,我才是受宠若惊。”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前世的母亲,也是这样的说一不二,雷厉风行。不知自己此生是否还能再见到她。想到这里,他垂下头,目光不由得黯淡几分。 老人没有留意到他的情绪变化,热情的把他拉到院子里:“来来来,我俩也别光站着。你在这儿先坐一会儿,我去端茶。”段书瑞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株高大的桃树下摆着一张圆桌,还有两把椅子。老人接着说道:“我没事时就喜欢坐在这里,喝喝茶,下下棋,等着吾儿回来。可这棵桃树已经结了好几轮桃子了,这小子却还是没有回来。” 段书瑞心中一涩,他不知道自己离开后,母亲是不是也整宿整宿的坐在客厅里,等他回家。他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安慰老人:“您别担心,聚散终有时,再见亦有期。我相信您的儿子一定会回来看您的。”老人目光一亮,他点点头,转身去厨房了。段书瑞缓缓坐下,看了一眼天空。今天天气真好啊,晴空万里。他盘算着一会儿要带的东西:书本不用带太多,因为房间里的书架上有一些自己用得上的书;衣服就带两三件,反正这里离家不算太远……不一会儿,老人端着一个托盘来了,盘里装着干果和茶。 二人开始对坐饮茶。老人一口热茶下肚,神情也放松下来:“年轻人,我上回觉察出你有很多疑问。今天正好有机会,你有什么想了解的都可以问。”段书瑞不由得诧异,自己明明表现得很淡定,老人究竟是怎么看出自己有很多疑问的?他露出和煦的微笑:“初次见面时疏忽了,还未向先生介绍过自己。在下姓段名书瑞,字修竹。” 老人微微一笑:“老朽姓陈,名朗月。公子叫我陈伯、陈师傅都行。” 段书瑞道:“在课堂上您是我的师傅,但在课下还是叫您陈伯更亲切一些。陈伯,我想知道,您为何将学费和住宿费定的如此之低呢?应该不只是对我一个人如此吧?” “不是的。”老人捋了捋胡子,“老朽还有一些积蓄。更何况犬子隔三差五的会托人给我寄一些钱回来。这些年,我和老伴省吃俭用,就是为了完成我年轻时的心愿,开一座新式学堂。这里招收各种各样的学生,帮助他们圆梦科举。” 第26章 别出心裁 第26章 段书瑞感叹道:“虽然同为夫子,先生之大义,是我远远不能及的了。” 陈伯道:“公子不必妄自菲薄,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是浑浑噩噩的,只知道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准备科举考试,看书和写文章都是只追求数量不追求质量。”他目光有片刻黯淡,但很快恢复清明,“虽然这般努力,最终也只是考上了秀才,无法再进一步。但值得庆幸的是,这十余次考试让我积累了许多经验,这才敢树块牌子公然收徒。老天究竟待我不薄啊。” 段书瑞道:“我曾经也浑浑噩噩过一段时间,但所幸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身边的朋友及时拉了我一把,要不然我还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呢。”他想到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在乡试受挫后一蹶不振,想学竹林七贤一样隐入山林,幸好有温庭筠这样的好友及时安慰他、开导他,最后自己也释怀了,还找了份教书先生的工作。而且,还遇到了鱼幼薇这样聪明伶俐的弟子。 陈伯又喝了一口茶:“这也正是我给你上的第一课——摒弃一切,从头开始。当然这不是要让你不思进取,忘记以前学过的知识点。”他正色道,“在我这里,不管你们基础如何,过往取得的成绩如何,统统都不作数。永远不要心存侥幸,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了很多知识,考题永远都是千变万化的。考官们的喜好也是随时在变。有可能今年还流行着这种语体风格,三年后又会变成另一种风格。” 段书瑞一愣,显然没料到他会将话题转变得这样快。他开口问道:“原来如此,学生愿意跟着先生好好学习,查漏补缺。先生,不知道我们的第一堂课何时开始呢?” 陈伯眼里的笑意更深了:“这么迫不及待吗?我要提前告诉你,当你叫我师傅时,我可不会像现在这样好说话了。” 段书瑞道:“学生明白。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先生后续安排,我好回去给我的那帮学生们排课。”他有些无奈,自己精力充沛的时间在下午,但若是改成早上给那帮小家伙上课,他们怕是要昏昏欲睡哦。 “先不着急上课,这两天我先看看你做的诗歌如何。”陈伯的话在他耳边毫无预兆的响起,恍如魔咒,让他抬不起头来。 “呵呵……好啊,一切听先生安排。”段书瑞有些心虚的笑笑。 “你不用这么紧张嘛,我又不会笑你。”陈伯呵呵一笑,“你回去后可以和学生们好好商量一下。当然人一天的精力是有限的,这就要看你如何抉择了。”他说完深深看了段书瑞一眼,似意有所指。 “好啦,和我聊聊你的那帮学生吧。比如他们都是什么年纪,最聪明的一个又是何许人也。” “我的学生们啊……平均年龄都在十二岁左右,最聪明的一个……”段书瑞的眼神变得更加柔和,嘴角的弧度也不自觉的加深了几分,“是个女孩子。以后有合适的机会,我会将她带过来,先生可以亲自问她的名字。” 陈伯有些讶异:“还是个女孩?真是不简单呢,让人刮目相看啊。” “她虽然是女孩,才华谈吐却丝毫不逊于男孩。她聪明乖巧,先生见了一定会喜欢的。” “那我可就拭目以待了。”陈伯摸了摸下巴,“以后你上课的时候,可以让她来旁听。” “好的。” 两人正聊得酣畅,老妇人挎着满满一篮子菜回来了。“老头子,进厨房来帮我洗菜!”她说完转身就进了厨房,似乎准备大展身手一番。陈伯挠挠头,跟着她进去了。独留段书瑞一人在院子里看着风景发呆。 老妇人厨艺了得,很快就整治了三菜一汤出来。当看到那氤氲的热气从盘子里升起来时,段书瑞感到有些不真实。这一世的他时常自己一个人吃饭,经常是能糊弄一口就糊弄一口,何曾有人为他亲自下厨做菜。虽然见证过长安城的繁华,但这还是他来这边第一次感受到最真实的人间烟火气。他揉了揉眼睛,竭力不让两位老人看出自己的失态。老妇人奇道:“公子怎么啦?可是眼睛不舒服?” “夫人不必担心,我的眼睛进沙子了。”段书瑞胡刍一句,“咱们吃饭吧。”饭桌上,三人相谈甚欢,陈伯还开了一壶酒,硬拉着他喝了几杯。 饭后,段书瑞回去收拾行李。他先将自己需要带走的东西罗列在一张纸上,然后开始收拾起来。虽然他已经在尽力精简行李了,但是最后还是塞了鼓鼓囊囊的一大包。他举起袖子,揩了揩额头上的汗。明天就要开始新的一天了,希望我能好好适应吧。他在心里为自己加油打气。 他为了不引人注目,找邻居借了一辆小拖车,用于拖行李。当他回到陈伯家时,已经是暮色沉沉了。他给两位老人打过招呼,回屋打理好行李后,就一头栽倒在床上。床上铺了一层棉絮,躺上去又暖和又舒适。因为身心疲惫,他很快就睡着了。 翌日,当段书瑞伸着懒腰从屋子里出来时,陈伯已经晨练完毕了。他拿出一块帕子,随意擦了擦汗。他笑着开口:“早上起来锻炼一下就是舒服。我没有吵到你吧?”段书瑞笑着摇摇头。这时,老妇人从厨房出来,示意他们去吃早饭。虽然只是普通的清粥咸菜和馒头,段书瑞还是吃的很开心。 饭后,陈伯提出想看看段书瑞的诗。段书瑞不敢怠慢,去取了几幅自己得意的作品出来。陈伯仔仔细细的看了几首诗,面上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他点点头:“我能看出你的进步。但是这样的诗在考场上,是完全不够看的。” 段书瑞道:“我的朋友也是这样说的。我自己曾自学了一段时间,可是效果却并不理想。如今更是感到自己的创作水平停滞不前,还请师傅多多指教。” “别担心,比你资质更差的学生我都见过。”陈伯拍拍他的肩膀,“只要你肯学,一定能进步的。” 第27章 学堂授课 段书瑞苦笑道:“师傅,就怕时间不等人啊。你我二人都知晓,两年后乡试就要开始了。我一直认为,写诗是一门童子功,如果小的时候没有打好根基,未来学习只会越来越吃力。” “我知道写诗开始的越早越好,我也知道你现在内心是很有紧迫感的。但是恕我直言,我在你身上没有看到多少对诗歌本身的热爱,你写诗更像是机械的完成某项任务。那么告诉我,你究竟是为什么想参加科举考试?” 为了什么?段书瑞不由得一愣。过往的一幕幕在他眼前浮现:他被那纨绔子弟的手下打得伤痕累累,鱼幼薇哭着将他抱在怀里;鱼父面色憔悴的半倚在床上,吃力的立下遗嘱;鱼幼薇的额头上留下了伤疤,可她却对罪魁祸首三缄其口,只因为那孩子家世显赫……他藏在广袖下的拳头不由得握紧,红血丝爬上他的眼球。他思考良久,才开口道:“在这长安城里,平民百姓在遇到强权时,就只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不想再做那砧板上的鱼肉了。我想成为真正掌握话语权的人,用权力造福百姓,而不是作威作福。”只有真正强大了,才能保护身边的人,让他们不再受欺负。 陈伯听了他的一段话,深受触动。他深深的看了段书瑞一眼:“我相信你可以的。无论何时,你都不要忘了自己的初心。”他又接着道:“你的诗歌没有明显的风格,这样的诗作很容易被归为不入流的一类。从今天开始,你多看看唐代各大诗人的诗集,学着模仿他们的写作风格,看看哪一种是自己最能驾驭的。”段书瑞听闻此言,不由得肃然起敬。 “你等我片刻,我去取一样东西。”陈伯站起身,向自己房里走去。不多时,他拿着一样东西过来了。段书瑞定睛一看,那是一个比寻常笔筒要大一些的竹筒,里面有几十根竹签。他有些不解的开口:“师傅,这些是……?” 陈伯没有解释,下令道:“你闭着眼睛从里面抽一根罢。”段书瑞闭上双眼,小心翼翼的抽了一根竹签出来。他缓缓睁眼,只见竹签上写着两个大字——“风、雨”。他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师傅,您这是何意啊?” 陈伯露出得意一笑:“恭喜你,抽中了最好写的话题。这里面都是不同的话题,供你以后创作诗歌时用。这一周你就写有关“风”“雨”二字的诗歌吧,最少两篇,没有上限。”他认真道,“艺术创作来源于生活。只有热爱生活、洞察力强的人,才能写出好的诗篇。” 段书瑞恭恭敬敬道:“是。”陈伯给他拿了两本书出来,让他先自行读书领悟,然后便离开了。他一边如饥似渴的读着,一边后悔自己前世为何没将《唐诗三百首》倒背如流。 中午时分,老妇人已经将饭菜做好,段书瑞肚子有些饿了。他将桌上的饭菜扫了大半,才想起二位老人没吃多少。他有些歉疚的看着老妇人,老妇人忙说:“段公子不必介怀。我们两饭量本就不大,这些菜都是特意为公子准备的。公子吃得好,我就满足了。”虽然她这么说,段书瑞也不太好意思风卷残云了。饭后,他执意包揽了洗碗的任务。之后,在老妇人赞赏的目光中,他行了一礼,告辞离开了。毕竟昨天他就告诉二位老人,今天下午自己需要回去给学生上课,顺便告诉他们调整上课时间的事。 他先回到自己的住宅休憩片刻,眼瞅着时间差不多了,才不慌不忙的向学堂走去。说是学堂有些不恰当,因为这间供孩子们上课的教室是其中一位学生的父亲出资建立的。这名学生叫郭豪,因为长得圆滚滚的被其他学生们称为“郭小胖”。他的父亲郭恒是江东巨富,未及弱冠之年便开始经商,如今拥有数百产业,房产遍布整个江东地区和长安城,家产更是达到数百万贯以上。他的父亲没有将家中独子送到德高望重的大儒门下,反而选择了他这个年纪尚轻、资历尚浅的老师。在得知他家中清贫,没有多余的房间可供教学使用后,郭恒大手一挥,将自家宅邸中的一间书房改造成教室。这间教室规格可不小,可以容纳二十多名学生一起学习。所以大家上课,都是在郭家上的。 正当他要跨进门时,一阵风从旁边刮过,郭豪小跑着在他身前两尺的地方停下。“先生,您好呀。”他嘻嘻笑着,将一双手往身后一藏。他那全是污泥的裤脚以及反常的行为引起了段书瑞的注意,他一本正经道:“你的手背在后面做什么?伸出来我看看!” 郭豪不好意思的伸出双手,手里躺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段书瑞让开了些,皱眉道:“你这是……又下河去摸鱼了?” 郭豪开口道:“是的……不过我听了先生的话,带了两名仆人去,没有一个人偷偷下河!我还抓到了好几条大鱼,都在仆人提的桶里,他们还在后面。一会儿下课后,先生带一条回去煲汤吧!”看到他真挚的神情,段书瑞不忍心苛责他了:“即刻去洗手,再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做完这一切后再到讲堂里来。要不然被你爹发现了,可要当心你的屁股。”郭豪忙不迭点头,跑到后院洗手去了。 段书瑞来到讲堂,此时已来了两三个学生了。他们原本在窃窃私语,见到他进来,纷纷起身行礼。段书瑞缓缓点头,他将目光收回,开始整理自己本堂课要用的书本。大约一炷香后,学生陆陆续续的来齐了。他等学生在座位上坐定,翻出书本后,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诸位,今天上课之前,先生想要告知你们一件事。” 众人听到后,皆正襟危坐,直觉告诉他们先生要说的绝对不是什么小事。段书瑞面无表情的说道:“从明天开始,你们上课的时间有所调整。原来定在下午的课要改到上午。”他顿了一下,犀利的目光在讲堂扫视了一个来回,“诸位可有异议吗?” 第28章 众口同声 段书瑞本就眉目锐利,轮廓分明,这么一瞥,将底下的学生吓得大气不敢出,唯恐抗议后他给自家家长打小报告。看到下面一声不吭的学生,他满意的笑了:“就改到每日的巳时上课吧,咱们上五休二。省得你们抱怨没给你们休息的时间。”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大家都有些难以置信,有些胆子大的还在底下交头接耳起来。一向严格的夫子怎么会突然制定如此人性化的规定?难道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段书瑞咳了一声,讲堂又重新归于平静。这时,一只手颤巍巍的举了起来。段书瑞微微眯眼:“郭豪,你有什么疑问吗?” 郭豪站起身,挠了挠脑袋:“先生,我可以问问您为什么突然决定更改上课时间吗?”他爹巴不得他一周七天都上课,省得他一有空就去钓鱼摸虾。他若不和他爹讲明夫子这么安排的原因,他爹又得拿藤条抽他了。 段书瑞淡定的开口:“因为我个人的时间安排有变化,所以只能调整到早上。”他宣布道:“你们的夫子决定全力备战科举考试了,所以下午和晚上都需要用来复习。这件事还望诸位替我保密,不要告诉他人。” 听了前一句,大家都默契的点点头:毕竟夫子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也不知道他一天都在忙什么,更改时间很正常。但听了后一句,大家的反应都变得很精彩:郭豪的嘴张大得可以塞下一整个鸡蛋;谢晏清手中的毛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卫瑾风原本搭在同桌肩膀上的手不由得加重了力度,疼的他嗷嗷大叫,反手就是一个肘击。其余的学生也是一脸震惊。段书瑞无奈的扶额:这些小兔崽子有必要这么震惊吗? 班上陷入沉寂,一阵诡异的沉默后,郭豪拍着桌子站起来,大声道:“先生,你终于想通了!先生要去考科举,我郭豪第一个拍手赞成!”谢晏清点点头:“先生不再像之前一样灰心丧气了,真好。”卫瑾风起哄道:“先生,你金榜题名后可别忘了我们啊!”一群学生附和道:“是啊,先生!”“先生很有希望的,我们相信你!” 段书瑞感觉喉头哽住了,眼眶一阵湿热,就要掉下泪来。他背过身揉了揉眼睛,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片刻后,他转过身来,认真道:“谢谢你们的支持。我不会忘了你们的。你们中的每一位,我都会铭记于心。” 学生们都高兴的笑了,他们都不约而同的想:我们的夫子才是最厉害的!他在经历了失败的打击后还能站起来,重新应对新一轮的挑战。其他的夫子都是浑浑噩噩的度日,我们夫子不一样!他有理想,有追求!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他还很年轻! 段书瑞自然不会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翻开课本:“所以,有夫子做你们的榜样,你们也要努力学习。即使现阶段学习成果不如意,但只要努力过了就没有遗憾。”最后一句既是讲给学生听的,也是讲给自己听的。 学生们的情绪被带动起来,一个个更加积极的回答问题。段书瑞欣慰一笑:这些可爱的孩子们,让他如何割舍?虽然他们家世背景不同,性格也不同,但在支持夫子的决定这一事上,他们却做出了相同的回应。自己也要加倍努力了,这样才能不辜负他们的期望。 课后,段书瑞布置好功课,简单嘱咐几句,就收拾好书本往外走。他刚走出讲堂没多远,一个稚嫩的童声把他喊住了:“先生,请留步!”只见郭豪气喘吁吁的跑过来,身后跟着一个仆人。 段书瑞不解的问道:“郭豪,你还有事吗?”郭豪向那家仆一点头,家仆毕恭毕敬的走上前来,献上一条黑白相间的鲢鱼。“先生,这是我今天钓上的最大的一条鱼!送给先生!”郭豪高兴道。他可是花了好长时间才钓上这么大的一条鱼呢,屁股都坐麻了。 “谢谢你,但是还是你们留着吃吧?你正是长身体的阶段,需要多补补。” “先生,您就收下吧。”郭父也跟在仆人后面出来,“这毕竟是犬子的一番心意。更何况,他还钓到好几条鱼呢,够我们家吃一阵子了。” 段书瑞推辞不过,只得收下。他感激的开口:“谢谢你们,那么在下便告辞了。” 郭父笑眯眯的看着他离开,等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后,拍了一下自己儿子的肩膀:“看见没?人家夫子多知书达礼。你要有人家一半聪明,为父就心满意足了。” 郭豪吐了吐舌头:“术业有专攻。我读书不行,但我做生意在行啊。以后等夫子做官后,我就当一个商人,让他罩着我。” 郭父敲了敲他的头:“你还是先努力学习,将童生考下来再说吧。要不然你太过于逊色,小心夫子不认你这个徒弟。” 郭豪想反驳父亲,但想到自己每回考试时试卷上密密麻麻的标注,心头顿时没有底气了。 段书瑞带着那条大鱼回到了陈伯家。老妇人看到他带了这么一条大鱼回来,心里是又惊又喜。她好奇的问道:“段公子,这条大鱼是你在集市上买的吗?” “不是的。是我一个学生送给我的。这是他自己从河里钓上来的。” “哎哟,真是一个懂事的好学生!”老妇人接过大鱼,兴高采烈道,“正好我刚买了一块嫩豆腐回来,一会儿就和鱼一起下锅,熬一锅鱼汤。给你多补补。” 段书瑞感激道:“谢谢您。我带了一条鱼回来,还要辛苦您处理了。”因为他之前在家中向来都是做的洗碗抹灶台的活,对于杀鱼清理内脏什么的是毫无经验。 “别客气,我们也好久没喝鱼汤了。”老妇人摆摆手,“公子你先休息一会儿,等鱼汤熬好我们就可以开饭了。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的去了厨房。 段书瑞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百无聊赖的看着天空。他一边盘算着晚上的学习计划,一边想着给学生的备课内容。想得入迷时,一阵淡淡的清香飘来,将他从繁杂的思绪中拉扯出来。他定睛一看,一旁的兰花开得正好。他突然想到:好几天没有看到鱼幼薇了。不知道她过的怎样。他思索片刻,准备明天下午去看看她。不知道她一个人待在家里,是否会觉得无聊。 第29章 寻找营生 老妇人很快将饭菜做好了,三人开始吃晚饭。奶白色的鱼汤鲜香滚烫,鱼肉软烂,豆腐滑嫩爽口,配上老妇人自己腌制的小菜,这一顿饭三人都吃得格外香甜。饭桌上,老人还聊了自己这些年的一些见闻。他语速适中,娓娓道来,这些经历千奇百怪,段书瑞不禁大为倾倒。饭后,二老将他按在椅子上,去厨房洗碗去了。他有些无奈的摇摇头,在庭院里转悠了一圈,就迈着步子走向自己的房间。 段书瑞在房间里专心致志地阅读唐代经典诗集,试图从中汲取更多的创作灵感。他沉浸在书籍的世界中,时间悄然流逝。他准备了一个本子放在左手边,一有优美的诗句和转瞬即逝的灵感出现,就将其记录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段书瑞感到眼睛有些酸涩,便放下书本,揉揉眼睛,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活动一下身体后,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 他抬头望向夜空,明月依旧高悬,星星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段书瑞静静地欣赏着这美丽的夜景,心情不由得放松下来。换了一个住处,他竟然有种灵感迸发的感觉,写字的速度也提升了。前世的他醉心于各种电子产品,能打字的绝对不动手写字,连他的书法师傅都说他经常不练字握笔姿势都生疏了。现在到了古代,他被迫拾起软笔书法的技艺。算上给学生批改功课时写的批注,他一天得写上一两千字。自己的字是写的愈发工整了,写文章也不像之前那样力不从心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阵阵困意袭来,不由得放下了手中的笔。他爬上床,吹灭了床前的蜡烛。明天早上要上课,下午还要去看鱼幼薇呢,今晚得早点休息,养精蓄锐。 翌日醒来已是东方大白,他起来匆匆吃了些早点,便赶去学堂上课了。因为想着要去看望自己的爱徒,他一上午都表现得莫名雀跃。尽管他尽力在掩饰了,却还是被学生们发现了。郭豪附在谢晏清耳边偷偷说道:“先生昨儿个不会是赌骰子赌赢了吧?要不然怎么会这么高兴?”谢晏清白了他一眼:“你觉得先生像那种和酒色财气沾边的人吗?”郭豪看着台上的人,撇了撇嘴:好吧,的确不像。 段书瑞皱眉道:“郭小胖,谢晏清,你们两个再在下面交头接耳的话,就给我把昨天讲过的内容抄十遍!”其余学生哄堂大笑。二人吓得一哆嗦,连忙拉开距离,摆出一副规规矩矩听课的样子。 很快下课时间到了,段书瑞迈着轻快的步伐出了郭府。他打算买点新鲜水果带去鱼幼薇家。每每想到鱼母从一个金枝玉叶的小姐沦落为替别人洗衣度日的浣女,他都会感到无比的遗憾。希望她们的日子越过越好吧。他在心里默默祈祷。 他按着记忆中的路线走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娘俩居住的巷子。他整理了下衣襟,便去敲门。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门开了,一个小脑袋探了出来。一见到是他,鱼幼薇大喜:“先生,你可算还记得我这个徒弟啊!快请进!”段书瑞依言走进院子里。 段书瑞道:“看来你最近过得不错嘛!脸蛋又圆润了几分。”说着,他将手中的水果往院子里的小圆桌上随意一放:“给你们买的,你多吃点。” “先生,你来早啦。想蹭饭得等我阿娘回来。”鱼幼薇嘻嘻一笑。她只会蒸米饭,真正的大厨还是她阿娘。 “先生只是来看望一下你,不巧赶上了饭点。”段书瑞一挑眉头,“怎么,这也成蹭吃蹭喝的了吗?” “我可没这么说。”鱼幼薇抱着一大袋水果进屋,“先生进屋歇歇吧,我给你倒水喝。” 段书瑞跟在她后面进屋,扫视一圈屋内陈设后感慨道:“幼薇啊,你的书怎么越来越多了。” “可不是吗,要学的课程越来越多了。”鱼幼薇将水果一股脑倒出来,放进盆里,“以前跟着先生只用学经学一门,现在要学经学、史学、声韵、书法四门课!我真是学的头昏脑涨。” 段书瑞点点头,表示理解。经学和史学是唐代书院教授的核心内容,也是学生必修的课程。经学是指学生们需要系统地学习四书五经。而史学则要求学生掌握《春秋》、《史记》、《资治通鉴》等历史文献。声韵则要求学生们掌握诗词声律等知识。写诗时要做到下笔如有神,还要学习音乐等相关知识,培养艺术修养和审美能力。 “你的任务真不轻啊。”段书瑞饶有兴趣的看着她,“那你的诸位学长同窗和你学的课程一样吗?” “呃,让我想想……”鱼幼薇抬起头望着天花板,手中洗水果的动作是丝毫不慢,“我们书院也开设了数学和天文学的课程。有一些人选了算术、代数等数学课程,还有一些人选了天文学和历法等相关知识。我因为年纪最小,夫子没有给我安排别的课程。想来以后我就可以自主选择课程了吧。” “挺好的,趁年轻时多学点知识。”段书瑞帮她将洗好的水果放到果盘里,端上桌,“你好好努力吧,先生我想进书院都进不了呢,你要珍惜这个好机会。” 鱼幼薇应了一声,在他对面坐下来。她拿起一个梨子“吭哧”咬了一口,眉头微微蹙起。良久,她才开口道:“先生,我想找一些简单的活儿来做。” 段书瑞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鱼幼薇道:“我想找一份营生,缓解一下家里的经济压力。” 段书瑞有些难以置信:“你平时吃住都在书院里,放假才回来。长安城有名的义商包揽了你的学杂费,你阿娘虽然收入微薄,但养活你们二人是绰绰有余了。你哪里还需要额外再寻找营生?”她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就想着怎样为家里减轻负担了。想起上一世的自己十岁时还在沙滩堆城堡,他不禁有些汗颜。 “先生,你不知道需要开销的地方还多着呢。”鱼幼薇双手托腮,有气无力的说道。 第30章 书肆之行 段书瑞静静的听着鱼幼薇讲述着,他没有想到母女俩的日子是这样不好过。尽管鱼母手脚利索,不管是洗衣服还是缝补衣服都做的无可挑剔,但还是没办法拿到该拿的薪水。原来,平康坊的老鸨经常向鱼母收取介绍费,还威胁说若她不给的话就找人顶替她。鱼母为了保住这份辛辛苦苦得来的工作,每个月都需要从自己的工钱里抽取一部分交给老鸨。同去洗衣服的几位夫人知道了都劝她另谋生计,说这里洗衣的工钱比外面高不了多少,还白白受气。但鱼母担心找不到更好的工作,只能继续干下去。鱼幼薇去书院上学也存在很多隐性开销,为了两人的生活,鱼母不得不包揽了更多的手工活。鱼幼薇望着母亲那日益单薄的背影,心中萌生出为母亲分担些许压力的念头。但自己又能胜任哪些活儿呢?她思来想去,自己的字写得还算可以,于是想找一份帮人抄书的活儿。 段书瑞心疼的看着她,他这个弟子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孩子的成熟。她的家境让她不再天真,她的遭遇让她过早成长。然而,她却不是那种利欲熏心的人。“知世故而不世故”是对她最好的写照。她的名号之前在长安城轰动一时,构思精巧的诗作和温庭筠弟子的身份都让她在短期内备受推崇。但她没有选择频繁的在诗集上发表作品,估计是不想太引人注目吧。段书瑞也不愿意她过早成名,透支自己的才气。 二人相顾无言,段书瑞主动打破了安静的氛围:“好吧。你这段时间在放假,可以做一些其他的事缓解一下学习的枯燥,我同意你找一项抄书的活儿。但有两个前提—其一,抄书的期限只能在你放假的这段时间内;其二,当你接抄书任务的时候,我必须在场。你能接受吗?” 鱼幼薇抿着嘴唇,小声道:“能。” 段书瑞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好吧,那就说定了。明日午时,我们在你家门口集合。我带你去附近的书肆看看,看能不能接到抄书活儿。” 鱼幼薇微笑道:“好,谢谢先生。” 段书瑞回去后,特意向陈伯询问了一下书肆的事:“陈伯,您见多识广,我想向您打听个事儿。您知道附近最有名的书肆在哪儿吗?” 陈伯挺了挺胸脯:“年轻人,你这个问题算是问对人啦。提到崇文阁,这附近的生员士子们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明儿个我帮你雇一辆马车,你给马车夫一说,他就知道了。” 段书瑞微微颔首:“陈伯,谢谢您。您帮了我一个大忙。” 翌日,段书瑞很早就出发了。马车一路颠簸着绕过大大小小的巷子,最后在鱼幼薇家门口停下。段书瑞没有进门,就在门口喊了一声,不一会儿鱼幼薇便跑出来了。她早已穿戴整齐,一副容光焕发的样子。想来是很期待这次书肆之行。段书瑞一颗心变得无比柔软,他才发觉这是他们两人第二次出门逛街。 马车载着二人,晃晃悠悠的驶向目的地。段书瑞结清车费后,揽着鱼幼薇的肩走进书肆。他低声道:“这里人多,跟紧我。”鱼幼薇面上一热,点点头。 崇文阁里满是书墨的味道,面积是段书瑞卧房的好几倍大,有足足三层楼,楼梯逼仄狭小,每次只容一人通过。这里既有四书五经的各类注疏,也有前人的科举备考大全,还有盛唐时期的一些乡试录和会试录。其中便包含了远近闻名的王摩诘,他才华横溢,二十一岁就进士及第。他俩刚进门的功夫,已经有好几位顾客掏钱购买了。 段书瑞想到自己不久后就要参加乡试考试,有些心动。但一来钱要花在刀刃上,二来此书就放在门口,一会儿出来再买也不迟。于是他领着鱼幼薇往里走。 书肆里的伙计斜着眼睛打量了这一大一小好几眼,见他们只看不买,就去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段书瑞找柜台的掌柜问了一下,才知道毛笔和竹纸在楼上。他让鱼幼薇站在楼梯下等他,自己上楼选了一些,顺便帮她也拿了一些。 结账时,掌柜拨着算盘,头也不抬的道:“一共三百一十文。” 段书瑞付了钱,将一包东西递给鱼幼薇。他半倚在柜台上:“掌柜,你这店里可有抄书的活儿?” “今天没有。以前有几位公子常来我这店里,最近不知为何没看见了。”掌柜笑道。 段书瑞不死心的又多问了几句,得到的都是否定的回答。他不肯就这样离开,于是带着鱼幼薇来到一旁的书架上,打算先看会儿书。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一人从书肆外冲进来:“掌柜的,我向远房亲戚借了几本好书,但一周之后就要还书了。不知掌柜可否帮我寻一位抄书人?” 掌柜思索片刻,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段书瑞二人:“方才那位公子向我询问过抄书事宜。李相公您可以去问问他们,看看他们是否能帮上忙。” 李相公快步走过来:“你们二人可有人是抄书人?”他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打量了几个来回,心下默认段书瑞一定就是那个抄书人。岂料到一旁的鱼幼薇开口道:“这位相公,能否让我一试?” 李相公眯起眼:“你一个小女孩,也会抄书?你是何人啊?” “在下鱼幼薇,是白鹭书院的学童。” “鱼幼薇?鱼……幼薇?”李相公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猛然想起了什么,“你就是那个小小年纪就在《长安诗集》上发表诗作的鱼幼薇?那个小才女?” 鱼幼薇面孔有些微红,但她镇定答道:“不错,我就是鱼幼薇。” 这位李相公知道她是温庭筠的徒弟,语气和缓了些。据他自己口述,他的一位远房亲戚近日来他家做客,带了两本传奇集,他只能借来一看。但十天之后这位亲戚就要离开长安了,他自己又没有时间抄书,只能寻找一位抄书人。 “这书不能有一丝差错,字迹也要清晰工整,你明白吗?” 第31章 勤勤恳恳 “幼薇愿意一试。” 鱼幼薇的字是从四岁就开始练起的。她毫不犹豫的写下一行诗句,虽不能说是力透纸背,但也是秀逸俊美,清新飘逸。很难想象这字出自一个年仅十一岁的孩子之手。李相公看了忍不住啧啧称奇。 “七日为期,你能否抄完?” “能。” 这本传奇集约有两百页,每页一百余字,李相公给鱼幼薇开了一千二百文的酬金。这样的价格买不了多少纸笔,但却能买不少生活物资。倘若吃饭的话,一升酒三十文,一只鸡单价四十文,这样的价格都可以够寻常人家吃好几十顿了。 鱼幼薇接下了这本传奇集的抄写工作。 不管怎样,能赚钱总是一件让她兴奋的事。等她回学校后再隔一个月就是端午节了。端午节、中秋节和春节正是要给老师送节礼的时候。书院的夫子在束修礼上本就给她打了折,节礼再给的比别人少就太不像话了。况且她阿娘为了把最好的留给她,自己一人在家的时候就吃糠咽菜。她需要改善一下她娘俩的伙食。 陪段书瑞买完书后,鱼幼薇蹦蹦跳跳的出了书肆。段书瑞似笑非笑的看她一眼:“就这么高兴?” “当然高兴啦!”鱼幼薇珍惜的将荷包放在贴身的衣服里,“先生,你不知道这笔钱对我来说多么重要!” 段书瑞摸摸她的头:“这位李相公还算实在,他给你提前付了一笔保证金。等你抄完整本书,再把尾款给你。” “保证金、尾款?真是新奇的说法!不过他看起来的确不缺钱,应该不会赖账吧。” “放心,届时我陪你一起去。现在先把你送回家吧。” “嗯,谢谢先生!” 鱼母正在屋里做着手工活呢,她出去望了好几回还不见人回来,终于忍不住搬了一个小板凳去门口坐着等了。 鱼幼薇捧了一沓纸笔进门,她将门关上,从怀里取出一个小荷包,掏出四百文递给鱼母:“阿娘,我刚刚在书肆接了个抄书的活计。” 鱼母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她将鱼幼薇搂进怀里,整张脸埋进女儿的头发里。鱼幼薇听到上方传来一声压抑的哭声:“幼薇,阿娘怎么跟你说的?你只管安心读书,挣钱的事不用你操心。” 鱼母知道,鱼幼薇在书院读书极是辛苦,经常天不亮就要起来。她本就比同龄女孩瘦小,若是再接一个抄书的活儿,时日久了怎么撑得住?而且她这次回来是为了休假,自己又怎么忍心看她再揽一个活计? “阿娘,我抄的是传奇集,上面有好多精彩的故事,也算是放松了。” 尽管她这么说,鱼母还是黯然神伤:“若你阿耶还在,会责怪我的。我是一个不合格的母亲,还要让女儿养家……” “阿耶若是还在,定会夸赞阿娘的。”鱼幼薇在母亲怀里蹭了蹭,“阿娘将女儿培养得这么优秀,小小年纪就有了赚钱的本领。还可以减轻家庭负担。” 鱼母被鱼幼薇说得破涕而笑,她止住了哭声,一手拿着纸笔,一手拉着女儿,走进屋内。 母女二人吃过晚饭,鱼幼薇不许母亲再做手工活,可鱼幼薇抄书,鱼母也睡不安稳。她为鱼幼薇泡了一壶花草茶,又准备了一些点心,以防鱼幼薇抄完书会饿。 鱼幼薇坐的端端正正的,开始抄起这本传奇集。以七天为限,也就意味着她一天要抄两千多字。因为怕后期有其他事耽误,她暂定下一天抄三千五百字的计划。这意味着她的白天和下午可能都得花在抄书上了。 这本传说集中收纳了不少传奇小说,其中不少是关于爱情的。这些小说大多有着出色的人物塑造,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和较为完整的结构,还有一些环境气氛的烘托,抄写的过程也不算枯燥。里面有一些情节鱼幼薇似懂非懂,但看到一些微微露骨的描写,她还是羞得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一堆书童帮她抄写。 鱼幼薇在开始之前已将今日要写的文章读了一遍,再下笔时,身心集中,力气都集中到手腕上。她十分用心的写着,毕竟这是要交给别人验货的,她还想把尾款都拿到手呢。 起初,鱼幼薇还有些担忧,怕墨点沾染竹纸,或是哪一笔被自己不小心写歪了。可真正进入状态后,她感觉浩瀚沧海中惟余自己一人,蝉鸣人声俱是听不见。她感觉自己已臻化境,下笔如有神助。 她感觉有些文章短小精悍,有些却篇幅较长,晦涩难懂。她感觉十分新鲜,自己平时看的多是一些讲述人生哲理的文章,偶尔看一些传奇小说换换口味也不错嘛。 鱼幼薇连抄了两篇,手腕有些发酸,还有些头晕眼花。她起身喝了一口茶水,又在书桌旁边来来回回转了几圈。她可不希望自己病怏怏的,她一定要做一个身体健康的人。 休息片刻,鱼幼薇继续去抄。她现下抄的这篇传奇集讲述了京都名妓与赶考书生相恋并许下白首之约,但书生高中获得官身后为了前程迎娶了贵族千金,该名女子被抛弃后含恨而亡后化作厉鬼报复的悲剧爱情故事。她看到书中的女子一片痴心却惨遭背叛,不由得心头一酸,眼底也湿润了。 等到鱼母走过来时,她才将今日的任务抄完,抄过的文章已经深深的印在了脑海中,仿佛成了她再难摆脱的劫数。她晃了晃脑袋,试图摆脱情绪的操控,却怎么也摆脱不了。 翌日,鱼母看女儿昨晚太辛苦,便故意延后了一个时辰叫她起床。她睡眼惺忪的起床,吃饭时也一直在出神,一碗粥吃了半天还没吃完。鱼母规劝她,让她不必这么费心,甚至提出自己可以帮忙抄一些。鱼幼薇一下子回过神来,连忙摆手道:“不用了阿娘,我自己可以的!”鱼母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微微叹气。她握住鱼幼薇的左手,默默表达自己对她的支持。感受到手中传来的热量,鱼幼薇的精神为之一振。她知道在母亲心里,没有什么比她的健康更重要。 鱼幼薇今日倒是不用像昨夜写的那样迟,她不到午时已写了若干字,下午的任务自然要轻松一些。她打算完成今天的任务后就陪母亲出去走走。 第32章 礼轻义重 快要入夏了,天气越来越热,鱼幼薇写字时都觉得手指的汗黏在笔杆上,一篇文章写下来要擦好几遍手。写得热了,她便洗个手降温后再继续。眼看着书桌上的纸越堆越多,加上底下的书本,就要堆成一座小山了。 就这样,七天之内,鱼幼薇抄完了一整本传奇集,整整两万多字的文章,一字不漏。写完最后一个字后,她长舒一口气,如获至宝般轻轻捧起纸张,饶有兴趣的看着自己一笔一划写下的文章。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估摸着一会儿段书瑞就该来接她了。 果不其然,仅仅过了半个时辰,段书瑞就来了。鱼幼薇坐上马车后,将厚厚一沓纸拿出来,放在段书瑞膝盖上:“先生你看,我按时写完啦!两万多字的传奇小说,足足写了这许多页呢!” 段书瑞赞许道:“不错,我就知道你会如期完成的。我们一起去验收你的奖励吧。”鱼幼薇点头如捣蒜,一会儿拿到全部酬劳,她还想着给先生选一件小礼物呢! 马车到了崇文阁,段书瑞眼尖的捕捉到一抹熟悉的青色,正是那位李相公。他穿着与之前别无二致的青色衣服,正站在书肆门口,打量着过路的行人。他也看到了二人,面上一喜,迎了上来。 “李相公,您要的传奇集我已经抄好了,就等您过目了。”鱼幼薇从书箱里取出一叠纸,交给李相公。 李相公核对过后爽快地给了钱。看到那串厚厚的铜币,段书瑞面上没有什么表情,鱼幼薇却双眼发亮。可惜的是李相公眼下没有再需要抄写的书籍,书肆那边也不需要人抄书,鱼幼薇的兼职只能告一段落。 她看着李相公离开的背影,甩了甩有些酸痛的手腕,感慨道:这一千二百文赚得着实不易。 但路过各种小吃铺子,看着伙计们一碗一碗的上菜,厨师一锅一锅的煮着面片,皆累得大汗淋漓。她又觉得,这一千二百文其实还是挺好赚的。 鱼幼薇和段书瑞漫无目的的在大街上闲逛着,两人却各怀心思。一个在想着中午吃什么,一个则在想要送对方什么礼物。鱼幼薇望着段书瑞的侧脸,心知自己这位先生是个闷葫芦,自己若直接开口询问他喜欢什么,他定然不会实话实说。那么就边走边看,按照自己的眼光选一个适合他的东西好了。反正付了钱,他也不好意思退货了。想到这里,她的嘴角微微上扬,颊边现出两个甜甜的酒窝。 两人经过一个小摊子时,鱼幼薇眼前一亮。这个小摊子上摆放着各种物件,大的有栩栩如生的木马,小的有手串、胭脂盒等。它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是由木头制成的。阳光穿过屋檐倾泻下来,在一件件手工制品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凑近了还能闻到木头的清香。鱼幼薇停住脚步,拿起一根木头簪子,簪子造型简洁,簪头是一把小小的扇子,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醒目,看上去就像诸葛亮的那把标志性羽扇。她轻轻拿起这根簪子:“老板,您这簪子怎么卖啊?” 老板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人,他见这么可爱的小姑娘对自己的作品爱不释手,十分高兴:“原价二十文,看到小娘子喜欢,我就折个半。给我十文就成。” “真的?太谢谢您了!”鱼幼薇开心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跳起来。她双手捧起簪子,恭恭敬敬的递给段书瑞。段书瑞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是……送给我的?” “是啊。先生帮了我这么多,又是我名义上第一位授业恩师,徒弟给师傅送礼难道不应该吗?” 段书瑞回过神来,他郑重的接过那根簪子,将其放入怀里。“谢谢你,幼薇。我回去就试试。下一次见面,一定戴上你送的这根簪子。”他浅浅的露出了一个微笑,尽管那笑容像雨后彩虹一样稍纵即逝,但却依然闪耀夺目。 鱼幼薇咧开嘴笑了,她的笑容像刚出锅的麦芽糖一样稠密,又如同春日里绽放的花朵。她的眼睛闪烁着愉悦的光芒,仿佛整个世界都因她的笑而变得更加明亮。段书瑞看得有些呆了。等到街上的行人都换了一拨,他才元神归窍。他轻咳一声,试图掩盖自己内心的慌乱:“不早了,已经晌午了。我们去吃饭吧。你想吃点什么?” “面皮汤!” “太简单了,中午要吃饱。一会儿再给你添些肉食吧。” “先生,我看是你自己想吃吧……” 二人并肩走向远处市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人群里是那样醒目,又是那样和谐。 吃过午饭,将鱼幼薇送回家后,段书瑞准备返程了。他最近作了两首诗,自己感觉还不错。创作第一首诗时,他踌躇良久,将近两个时辰方才完成。至于第二首诗,写起来则要顺遂得多,仅一个时辰便已写完。此时的他,已按捺不住,急切地想要让陈伯看到自己的作品。 陈家的大门虚掩了一条缝,没有关严实。段书瑞推门进去,陈伯正在侍弄他的花花草草。他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给一盆植物修剪枝丫。段书瑞轻手轻脚的走过去,轻轻唤了他一声:\"陈伯。”陈伯头也不抬,继续干着手上的活儿。段书瑞也不知道他是何用意,只得站在他的身后。 过了一会儿,大概是脚蹲麻了,陈伯颤颤巍巍的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他问道:“修竹啊,你看我种的草本植物长势如何啊?” 段书瑞仔细端详了半分钟:“很好。绿油油的,很有春天气息。” 陈伯又指着几株兰花道:“兰花开的好吗?” “不错。”段书瑞的手藏在宽大的袍袖里,在陈伯看不见的地方抠了抠侧腰。 “这些,都可以是你写作的素材。”陈伯淡然一笑,“就连路边的一朵不知名的野花,无意间喝到的一壶好酒,都可以成为你笔下的话题。” “您的意思是……” “诗意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后天经过环境的熏陶慢慢培养出来的。”陈伯语重心长道,“如果你将大量的时间都花在思考写作对象上,那么你就和虚度光阴差不多了。好诗不是想出来的,而是写出来的。就连大名鼎鼎的青莲居士尚且有许多废稿,更何况你这样的籍籍无名之士呢?” 段书瑞像是明白了什么,他若有所思的开口:“先生,你是让我不要拘泥于固定的话题,而要从生活里寻找灵感吗?” 陈伯点点头。他拍拍手上的泥土,将双手随意地在衣服上擦拭了一下:“你的诗呢?拿来我看看。一共写了几首呢?” 段书瑞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只写了两首。我这就拿来,劳烦师傅帮我看看了。” 第33章 不期而遇 陈伯悠然地坐在自家那宁静而古朴的院子里,身旁放着一张小巧的木桌,桌上摆着一套精致的茶具和一沓白纸。只见他右手轻轻端起茶杯,先是闻了闻茶香,然后抿上一小口,让那醇厚的茶水在口中慢慢散开,感受着茶的韵味。左手则拿着徒弟的诗,正认真地阅读着上面的诗句,时而眉头微皱,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时而嘴角上扬,露出满意的笑容。 过了半晌,陈伯放下手中的茶杯,抬起头看向站在一旁的段书瑞,微笑着称赞道:“嗯,不错啊!这次的诗作比之前有明显的进步。来,再抽一次签吧。”说罢,他伸出手指向放在桌子中间的那个竹筒。 那竹筒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表面光滑但却带着岁月留下的痕迹。筒内被一根根细长的竹签塞得满满当当,几乎快要溢出来了。 段书瑞听到陈伯的话后,微微颔首,然后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伸手从竹筒中抽出一根竹签。他仔细地看了看竹签上刻着的字,接着将有字的一面朝上,双手递到陈伯面前,恭敬地说道:“还是请师傅您帮我揭晓这一次的结果吧。” 陈伯接过竹签,定睛一看,脸上随即浮现出一抹笑意,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这不就来了嘛!你抽到的是写短篇叙事诗哦。可以从日常生活当中去寻找灵感啦。” 然而,段书瑞听了陈伯的话之后,却是一脸苦笑,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师傅,描写景物的诗我都还没有练习熟练呢,现在直接就让我开始写叙事诗,这样真的能行吗?” “有何不可?诗歌创作本就不应被拘泥于某一特定题材之中。倘若老是让你去撰写同种题材的诗作,想必久而久之,你亦会心生烦闷之感。”陈伯目光温和地看着眼前的段书瑞说道。 段书瑞微微颔首,表示认同道:“是,学生已然明白老师您的良苦用心。您这般安排,无非是期望我能够多加练习各类诗歌,如此一来,待到真正步入考场之时,方能临危不乱、沉着应对。” 陈伯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又捋了捋下巴处那几缕花白的胡须,缓缓开口道:“修竹啊,仅仅只是埋头写诗,终究还是显得有些过于单一了些。依老夫之见,近来你可将对《论语》的复习事宜提上日程啦。从今往后,你需每日默写其中一章的内容。今日嘛,便先由《学而》篇起始吧。” 段书瑞赶忙应声道:“好的,待我默写完这一章后,定当立即呈交予师傅您过目。”言罢,只见陈伯缓缓起身,而后悠然地踱步至那株桃花树下,静静地伫立着。微风拂过,枝头粉嫩的花瓣纷纷飘落,宛如一场美丽而轻柔的花雨。此刻的陈伯双目微闭,似是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片刻之后方才悠悠言道:“你的那两位同门师兄弟再过些时日也即将归来了。届时,为师有意为尔等举行一场月度小测。” 段书瑞有些惊讶,他还真有同门?虽然以前看房间的时候老人提到过他的房间原来是另一位公子在住,但此人却许久未回来了。其余房间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里面没有什么私人物品,他还以为从来没人住过呢。 “学生可以斗胆问一下考试内容吗?” “有四书上的内容,但又不止考四书。”陈伯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那笑容让段书瑞脊背一寒,他想起了自己曾经被考试支配的恐惧。 从陈伯家缓缓走出来之后,段书瑞迈着轻快的步伐朝着茶楼的方向走去。这座茶楼是他常来的地方,显然他对这里有着别样的情感。每一次前来,他几乎无一例外地都会选择价格最为低廉的茶水以及点心。然而,这并不会影响到他在这里度过一段惬意而充实的时光。 除了静心聆听那悠扬婉转的戏曲之外,偶尔他还会携带上两本自己钟爱的书籍走进茶楼。通常情况下,仅仅一个下午的时间,他便能伴着一壶清香四溢的茶水,将一本书籍翻阅完毕。或许这种场景与他前世在咖啡馆里专注地办公、码字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踏入茶楼后,段书瑞轻车熟路地找到了一处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他先是向伙计要了一壶普通的茶水和几样简单的点心,然后便从随身的布袋中取出笔墨纸砚,准备默写儒家经典之作——《学而》篇。只见他神情专注,目光坚定地落在纸面之上,手中的毛笔犹如灵动的舞者一般,在洁白的纸张上留下一行行端庄大气的字迹。 整个默写的过程中,段书瑞始终全神贯注,一丝不苟。当最后一笔落下时,他长舒了一口气,稍作休息后又开始逐字逐句地仔细检查起自己所默写的内容来。经过反复核对,确认没有任何错误之后,他才满意地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将纸笔收拾好放回布袋之中。紧接着,他又从布袋里掏出一本《论语》,对照着刚刚默写完成的《学而》篇再次进行细致入微的校对工作。 在校对无误之后,段书瑞叫来伙计结清账目,随后起身离开了茶楼。此刻阳光正好洒在他的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他一边走一边思考着陈伯说的话,觉得这场月度小测一定不简单。他决定回去后更加努力地复习,不仅要掌握四书的内容,还要涉猎其他经典着作,以备不时之需。 这时候,一个醉醺醺的人从远处走来,段书瑞一个不留神,和他撞了个满怀。那人膝盖一软,委顿在地上。他赶紧把那人扶起来:“这位兄台,你没事吧?刚才不小心撞到你,实在是不好意思。” “不碍事不碍事……”那人的醉意也消了几分,他眯着眼睛看向段书瑞。见他一脸惶恐的样子兀自笑了起来:“你干嘛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我又不会让你赔钱。” 段书瑞重新恢复到面无表情的样子,他礼貌的一躬身:“既然公子无恙,那在下便先行告退了。告辞。”说着,他不等那人回话,转身扬长而去。 这人站在原地没动,看着段书瑞离去的背影,他的脸上浮现出狡黠的微笑。揉了揉屁股,他慢悠悠的离开了。 第34章 同门见面 段书瑞特意和陈伯商量,将自己上课期间的休息时间与他自己授课的时间改为相同的时间。这样他每周就可以得到两天忙里偷闲的机会。毕竟每天又是上课,又是作诗,还经常熬夜苦读,这日子过得可比他读高中的时候还苦。 这天,他正在陈伯家庭院里帮陈夫人晾晒衣服,陈伯推门走了进来。他的喜悦溢于言表,二人见了都有些纳闷,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见他摸着胡子道:“二位,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我的一位门徒要来啦。”他拍拍段书瑞的肩膀,“修竹,一会儿替你引荐一下。”他又说道:“这个人,老婆子应当是认得的。” 陈夫人眯起眼睛,有些不确定的开口:“老头子,莫非你说的是……” “是我!我回来啦!”一个白影在门口一闪而过,下一秒,就麻利的出现在三人面前,规规矩矩的行了一礼,“师父,师母好。” “不像话,怎么不向你的同门问好。”陈伯板起面孔。 段书瑞还没开口,这人就先行笑着开口道:“这位公子,我是见过的。” 段书瑞一头雾水,心想我何时见过你?以前根本没见过你这号人啊?直到这人抬起头,他才愕然发现——这不是前两天在街上撞倒的醉汉吗? 他前几天是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今天却大变样了。他身穿一身月牙白的锦袍,身姿挺拔,远看如芝兰玉树,光风霁月,说不出的雅致。近看才发现他长了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翘,笑起来无端透出几番风流倜傥。 段书瑞行了一礼,客气的问道:“不知道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鄙人姓崔,崔景信。因是清河人氏,故自号清河。” “段书瑞。”段书瑞一个字都不想和他多说。 “修竹啊,清河是你的同门,你们日后要好好相处。”陈伯语重心长的道。 段书瑞表面上答应,心里则不以为然。他想到昨天这人喝的醉醺醺的往自己身上撞,不由得有些嫌弃。 “是啊,我们要好好相处,毕竟都是同门嘛。”崔景信打开一把折扇,笑眯眯的说道:\"对了,段兄,你还不知道吧?咱俩以后就住一间房了。” 段书瑞感觉脑门上冒出无数条黑线:他现在收拾东西换屋子还来得及吗? “我和老婆子就先去忙了,你俩好好交流一下感情。”陈伯将妻子拉走了,庭院中只剩二人面面相觑。 “崔兄,你行李收拾好了吗?需要在下帮忙吗?”段书瑞主动打破尴尬的局面。 “好啊,那便多谢段兄了!”崔景信一手摇着折扇,一手揽上段书瑞的肩膀。“我正愁东西多,一个人收拾不过来呢!” 段书瑞无语的看着他,自己明明是客套两句,他倒是当了真。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二人回到房间,崔景信一改方才游刃有余的样子,他跌坐在自己那张床上,哀嚎一声:“我命休矣!一回来就考试,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崔兄何必如此垂头丧气,说不定师傅出的题你都会呢。”段书瑞被他的声音吵得头大,他感觉自己一夜回到解放前,又回到了大学住集体宿舍的日子。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崔景信摇摇头,“你信我,咱们师傅是不可能这么仁慈的。他最爱做的事,就是不按常理出题。” “就算考差了也没什么影响吧,顶多挨一顿骂就是了。” “段兄,你说得轻巧!”崔景信“腾”的一声站起来,“家父家母都十分操心我的学业,尤其是我那父亲。以前我在学堂学习的时候,他时常写信给师傅,问我学业如何。师傅在其他事上都可以作伪,唯独不会在此事上作伪。因此我回去后,被父亲一顿好骂。还被禁足了!” “禁足?禁了多久呢?”段书瑞来兴致了。 “足足一周呢!还好有阿娘替我求情。”崔景信得意道。 “哦。”段书瑞恢复了冷漠的表情,甚至比之前更冷了。 “段兄,你怎么这样!就不能安慰一下我吗!”崔景信跑过去摇晃他的肩膀。 段书瑞淡定开口:“我说了和你一起收拾行李,最多帮你半个时辰。要不然你就自己收拾吧。” “别啊!”崔景信赶忙跑去解开行囊,“我们这就开始吧!” 段书瑞一边帮忙,一边听他絮絮叨叨。真是个活跃的家伙。不过看他衣着考究,带来的行李也多,而且许多看上去价格不菲,想来必定是个豪门公子哥。 二人收拾好东西,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崔景信大汗淋漓的倒在床上:“累死了,可算是收拾好了!段兄,今天可真是谢谢你了!” “谢谢就免了,还不如来一点实际的。”段书瑞也有些累了,他坐在书桌旁,用手帕揩了揩汗。 “改日请你吃饭如何?” “……”段书瑞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听进去了,他到底听不听的出这是调侃啊?他面无表情的道:“这可是你说的。任我点多少菜,你都做东吗?” “当然,我根本就没打算带你去便宜馆子。”崔景信冲他眨眨眼睛。 “好吧,等考完月测再说吧。”段书瑞又翻开书本,眼下复习备考才是最重要的。 “我明日再学吧,今天坐了许久马车,骨头都要散架了。”崔景信像一块牛皮糖一样黏在床上,不肯再动弹了。 “随便你。”段书瑞忍了很久,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对了,先生说你许久没回来了。你是回去探亲了吗?” “是啊,我们家在清河县,离长安还是挺远的。”, “你怎么听上去……有些难过?发生什么事了吗?”段书瑞敏锐的觉察到他的情绪变化。 “我的乳娘……去世了,我回去得晚了,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崔景信将头埋进被褥里,声音已染上几分哭腔。 段书瑞有些慌乱,他不怎么会安慰人。之前鱼父去世时,鱼幼薇表现的像一个没事人似的,他只能简单安慰几句,也不知道她是否听进去了。他轻轻走过去,坐在崔景信床边。 “崔兄,世事变化无常,这不怪你。你的乳娘在天有灵,也不愿意看见你自怨自艾,她一定希望你能开开心心、平安顺遂。” “她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我榜上有名,扬名立万……” “那你就努力实现这个愿望,不要让她失望。” 崔景信止住了啜泣声,他眼睛红彤彤的:“可是我之前考过两次,成绩都不理想。” “所以令尊才送你来上学啊。师傅会好好教导你的,你有不懂的也可以请教我。”前提是我会的情况下。 崔景信感激的看着他,千言万语都写在他那双眼里了。段书瑞原本对他并无多少好感,此刻也不禁心生同情,开始接纳他了。 第35章 月测开始 距离崔景信回来已经过了一周时间,另一位同门还没回来。这一日,陈伯将二人召集到庭院里,说有一件大事要告诉他们。二人脊背一凉,均感觉不妙。 果不其然,陈伯用最温和的表情宣布着最残酷的消息:“明早我们就开始月测,你们都准备好了吗?” “师傅,我们不是要等另一位同门来再一起测吗?”崔景信弱弱的开口,段书瑞看了他一眼。经过这几天的交谈,显然他也不知道这位同门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他给我写信,说还在来的路上呢。”陈伯不耐烦的一挥手,“不管他了,我们先考。等他来了,我再单独给他考一场。” 二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不情愿。但想到早考早解放,便双双答道:“是,一切听您安排。” 于是当天晚上,段书瑞就看到崔景信在书案前奋笔疾书。见到他神色愕然的样子,崔景信嘿嘿一笑:“成败在此一举了。” 段书瑞眼睁睁的看他从鞋底掏出一块只有一截小指大小的纸。这张纸团起来时看着不大,摊开之后,却比平日写的白纸还大,纸上密密麻麻印着几行蝇头小楷。 段书瑞确认房门紧关着,压低声音道:“你疯了,若是被师傅发现怎么办?” “若是被发现,一顿痛骂是少不了的。可若是月测不过,我回去后可就要受皮肉之苦了。” 其实崔景信很想让段书瑞帮他作弊,可二人相处了一段时间,他逐渐了解段书瑞的性子,若要让段书瑞答疑解惑,他必定会倾尽全力相助,可若是让段书瑞帮忙作弊,那可就是痴心妄想了。段书瑞知道自己有一个学生就住在陈伯家附近,要是作弊的消息传出去了,他在学生面前还能抬得起头吗? “崔景信,你真是……不思进取。之前不是还发誓要好好学习吗?” “我知道。可是这次不是没办法嘛……” 段书瑞转过身去,不想再理他。他打算在考前将四书里的一些知识点再复习一下,以免成绩出来时自己不会太难堪。 翌日,陈伯进了学堂,开始对二人讲述月测的规矩,比如作弊何如,分数最低者何如。提到是否会有奖励时,他轻咳一声:“暂时没想好奖什么,就先不奖了。” 段书瑞和崔景信心中浮现出两个字——抠门!不过现下只有他们二人参加考试,没有奖励也在情理之中。 陈伯将试卷发下来,段书瑞才发现,月测内容与师傅平时教的大不相同,平日里师傅只要求他们背熟文章,不求甚解,可这份考题上除了有贴经外,还有墨义,最后一题甚至考了一道时文题。 对于只看了四书五经,练习了诗词写作的他而言,这显然有些超纲了。 崔景信不住的向他使眼色,感觉陈伯不在他下一秒就能哀嚎出声。他用口型说道:“我、完、了。” 段书瑞不由吐槽,你这家伙小抄怕是做少了吧。 陈伯瞟了崔景信一眼:“怎么?嫌题太难了?” 崔景信满脸堆笑道:“没有,没有。还能应付。” 段书瑞没有管他们,将试卷压好,看起题来。贴经题对他来说并无难度,考的就是他之前已背过数次的《论语》中的一篇。 贴经题就是现代的填空题,考卷上留下一片空白供考生作答。 段书瑞蘸了墨,提笔而写。当夫子批注功课的好处这就体现出来了,不仅可以练字,还可以抒发他内心所想。他没有在贴经题上浪费太多时间,对从小就学习儒家经典的他来说,四书章句的默写已经毫无问题。 接下来是几道墨义题,墨义的意思其实就是语句翻译,要求考生们能理解并默写四书五经的注释。 第一题出自《论语》第十二章《学而》篇——“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是段书瑞小学时就学过的课文,他甚至怀疑这是师傅为了给他们送分出的一道题。他看了看第二题,是《大学》里的一句考题,也没有什么难度。 墨义题稍难的是最后一题。这道题出自《中庸》,这一句并非后世那些令人耳熟能详的名言,相反,选得还比较偏。白纸上“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见乎微。”一行字分外醒目。他感觉有些许难度,但因为系统的学过文言文,倒是能写个七七八八。至少能拿一半的分吧。他没有丝毫停顿的写完,舒了一口气,开始对付最后的时文题。 除了陈伯书架上的那本时文集外,段书瑞暂时还未接触到时文题,主要他起步晚,之前几乎从未见过这类题型,这两天师傅也未正式教授时文题。 但众所周知,时文才是科举考试的重中之重。 按理来说,接管原主人的身体时应该也会继承他的学识,可不知是什么原因,段书瑞记不起丝毫之前学过的内容。换而言之,除了知识,他其他的记忆都有,而且分毫不差。 如果他来这边就聘请名师教授,或是选择入书院读书,破题怕是不在话下。 既然是师傅布置的题,段书瑞硬着头皮也非上不可。 唐代相当流行骈文,这种文体起源于汉魏,形成于南北朝。全篇以双句为主,讲究对仗和声律,多用于奏章之中。后世广为流传的骈文名篇有《阿房宫赋》、《滕王阁序》等。这两首让段书瑞背或是默写都可以,但是要让他想办法去论证,无异于架了一把刀在他脖子上。更何况,这篇赋还不是这两篇。 他搜肠刮肚,想方设法的去找能论证题目的句子,可仅仅是思考就让他眉头紧皱,在心中叫苦不迭。书到用时方恨少,可再怎么纠结,该答题时还得答。 他将笔杆子叼在嘴里,视线无意间往右边一瞟,只见崔景信在抓耳挠腮的答卷。他的笔在纸上写一下停一下,看上去更像是在即兴发挥。他又一扭头,正对上自家师傅审视附加警告的眼神。 段书瑞:“……” 他还是老老实实答自己的试卷吧。 第36章 有惊无险 沙漏里的沙一点点流下。 段书瑞将脑海中能和题目挂钩的内容搜刮了一遍,在草稿纸上写下来,之后就开始慢慢筛选,找到其中关联。 他总感觉,自己应付时文题的方式有点像当年写议论文。 段书瑞筛选工作做得有些慢,考试时间却已经快到了。他看到沙漏里的沙快要流失殆尽,连忙“唰唰”在试卷上写起来。他的草稿已经打好了,思路也大概理清了,总结起来就是正经的东西也有,也有硬塞在里面凑字数的,关联词换着用,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有些道理,但不能深究。就像一座空中楼阁,远看很好,近看却发现没有地基。 但是没办法,就像写小说一样,多多少少得学会水字数,毕竟考场时间有限。更何况,就算答得平平无奇,阅卷人看到字迹工整清晰,也还是会酌情给分的。段书瑞叹了一口气,他已经将自己所学倾数写下,至于师傅如何判定,自己会得多少分,就听天由命了。 段书瑞赶在最后一刻前交了卷。 “段兄,我死得好惨啊!”崔景信苦着一张脸,对着段书瑞大倒苦水。 段书瑞还没回话呢,陈伯就数落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倘若你每天都多学半个时辰都不至于现在这样。都给我安安静静的在座位上温书吧!”崔景信被禁了言,一双桃花眼里满是委屈。 段书瑞向他耸耸肩,便收回目光。他翻开一本《花间集》专注的看起来,这上面收录了许多诗人的诗歌,包括温庭筠的。花间派是晚唐时期以蜀地文人掌舵的文学流派,温庭筠、韦庄等是代表人物。题材多以儿女情长、离愁别绪为主,诗风婉转含蓄,文辞华美精致。段书瑞打算广泛涉猎唐朝各位着名诗人的作品,来探寻出最适合自己模仿的风格。 此刻陈伯正在评鉴考卷优劣,学堂内寂静无声,正是看书的好机会。段书瑞看书快,记内容也快,唯一的问题是,他要如何领略诗歌中朦胧的意境,将其外化于行呢? 陈伯直接挂牌收徒的行为其实在唐朝是很特立独行的。尽管他说自己专精科举,但段书瑞心里还是有些许怀疑。眼下段书瑞已背熟四书,再过些时日就能全部理解四书墨义。 他打算问问陈伯何时打算讲时文题。他觉得时文题一定得需要一位老师指点一下,让他少走一些弯路。 过了良久,陈伯仍未将月测卷改完,他向二人摆摆手,示意他俩可以先行离开了。崔景信求之不得,赶紧拿好书,二人一起踏出了房门。 “段兄,我真希望我明天就染上风寒,可以不用来读书了。” 段书瑞瞪他一眼:“你感染风寒,倒霉的还不是我。又得担心被你传染,还得为你端茶送水。” 崔景信嘻嘻一笑,正欲答话,突然听见厨房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异响,还有重物坠地的声音。他心下一紧,拉了一把段书瑞:“走,我们去看看!”二人一前一后跑进厨房。只见陈夫人坐在地上,脸上浮现出痛苦之色。再一看,她的右脚受伤了,肿起好大一块。二人连忙小心翼翼的将她扶起来,准备将她送入房间休息。 “师娘,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崔景信担心的问道。 “好孩子,师娘没事。只是方才我踩在灶台上擦拭灰尘,一不留神跌了下来。”陈夫人痛得眉头紧锁,唇色苍白。 二人很快将陈夫人送入房里,两人扶着她躺下,便开始商量分头行动。段书瑞留下来照顾师娘,崔景信则跑出去请大夫。所幸医馆离这里不远,走路最多只要十分钟就能到。 崔景信像一阵疾风,狂奔出去,眨眼间就消失不见了。段书瑞则从陈夫人的梳妆台上取来一块手帕,轻轻擦拭着她额头的冷汗。他贴心的拿过一旁的垫子,将陈夫人受伤的那条腿放在上面。他半蹲在床前,轻声问道:“师娘,您想喝点热水吗?我去为您倒来。” “谢谢你,好孩子。我真是……人老了不中用了。” “别这样说,您只是一时不小心。您好好休息一下吧,以后这些活交给我们做就是。”说完,不等陈夫人回话,他快步走出房门,向厨房走去。 陈夫人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仿佛和记忆中儿子离开的背影重合,她念念有词道:“念儿……”慢慢合上眼睛。 崔景信很快将大夫请来了。他先进门,大夫则背着药箱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段书瑞微微行礼,便让出床头的位置,让其为陈夫人医治。 “大夫,师娘没事吧?”崔景信忧心忡忡的看着大夫,他的心一直是高悬着的,此刻他的心更是紧张到嗓子眼。 “幸亏你们发现及时,才没有让伤势恶化。”大夫先从药箱里掏出一瓶药水,将其轻轻抹在高高肿起的位置。然后用水将杉木皮泡软,削成手指大的薄片,每片之间,留一条小缝,用细绳子分为上、中、下三道将其捆在伤口上。做完这一切后,他将陈夫人的伤腿轻轻放好:“我开一瓶药酒给你,每日早中晚各擦拭一次。除此之外,你还需要多食牛肉、牛奶、蔬菜,清淡饮食,才能尽早恢复。哦对了,这几天尽量静养,不要过度操劳。” 陈夫人点点头,崔景信送大夫离开。段书瑞坐在床边:“师娘,这几天你就不要下厨了。做饭的事就交给我们吧。” 陈夫人感激的看着他:“谢谢你们。但是先生你早上要给学生授课,中午怕是不便下厨……” “不是还有陈伯他们吗?” “我家这老头的厨艺……”陈夫人闭上眼睛,似乎不愿多言,“景信是个富家少爷,怕是也指望不上……” 段书瑞沉默了一会儿,他替师娘盖上被子:“车到山前必有路。您放心吧,这件事就交给我们解决吧。您先睡一会儿。我去看看师傅批阅完卷子没。” 他走出房间,见崔景信伫立在屋檐下:“干嘛?在偷听墙角啊?” 崔景信一拳打在他的右肩:“胡说八道。我也在考虑你说的事。” 段书瑞看了他一眼:“你当真不会做饭?” “废话!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惯了,而且……”他想说什么,又硬生生的将话咽回肚子里。突然间他灵光一闪:“有了!我们可以订餐啊!” “什么订餐?”段书瑞一向跟不上他的思路。他回味了一下这句话,才逐渐反应过来。 第37章 谁为第一 “你是说……去食店订餐?” “是啊,我在食店提前订好餐食,到点直接去取就行了。”崔景信若有所思道。 “这附近有符合师父师娘口味的食店吗?师娘受伤了,只能吃些清淡的菜。”段书瑞开始担心外面的食物干不干净,但这个时代没有农药和各种高科技狠活,想来应该比较干净。 “有的,这条巷子出去往左手边走大约二里路就有一家食店,老板和厨子都是江东人,擅长做一些口味清淡的菜。” 段书瑞佩服的看着他,没想到他对这些研究得如此透彻。自己出门可是从来不记路,也不太会记住食店的名字。 “订餐……是怎么订的呢?”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段兄。”崔景信又“哗”的一声打开他那把折扇,“我先嘱咐他们订一周的餐食吧。要是味道不好,咱们再及时更换。费用就由我一人承担。” “那怎么可以……”段书瑞下意识的就想驳回他的建议,“怎么能让你一人承担?我们一起……” 崔景信探出折扇,轻松截住他的话头:“段兄,你恐怕还不了解我。我这个人别的优点没有,唯一的优点就是身上还有几个铜板。而且订餐没有你想象中这么贵的,你就不用操心了。” “你……好吧。”段书瑞只得点头答应,他身上的积蓄并不多,除去各种开销也已经是所剩无几。他当夫子的酬劳要下个月月底才发。 第二天,段书瑞起了个大早。他轻手轻脚的走出房门,去了厨房。刚才经过师傅他们门前之时,他发觉二老还未醒来。他撸起袖子,准备亲自下厨做早餐。正所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他没有钱,就只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帮助二位老人。他找到装米的米缸,熟练的淘米下锅,加上满满两瓢水,然后盖上锅盖,点火烹煮。长达三年的海外务工经历已经让他精进了自己的厨艺,现在让他一人一顿做十道菜也不在话下。他本想提议晚餐让他来做的,但崔景信以“君子远庖厨”为理由驳回了他。他就只能做早饭来聊表一下自己的心意了。 光吃粥肯定不够,他又在蒸笼上放了几个馒头。随后,他又想起前两日师娘买了一块肉。他找到那块肉,将其放置于菜板上,分了一小块下来,其余的又挂回原来位置。他将那一小块肉切成细碎的肉末,等着一会儿水开了下锅和米一起烹煮。可惜没有皮蛋,要不然就可以做一锅香喷喷的皮蛋瘦肉粥了。 他将粥熬好,刚将其装进大碗里时,陈伯进来了。他看到段书瑞在厨房,有些诧异:“修竹,你……怎会在此?你是天不亮就起来了吗?” “我觉少,因此天不亮就醒了。”段书瑞将三双箸和三个小碗递给他,示意他端出去,“先生帮我端出去吧,上好的肉粥,还热乎着呢。” 陈伯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端着东西出去了。段书瑞先后将粥和馒头端出去,放在庭院里那张桌子上。此时晨光熹微,太阳已经从地平线上喷薄而出了。陈伯让他先吃着,自己则端着一碗粥蹑手蹑脚的进了卧房,想来陈夫人也起来了。段书瑞没有动筷子,他望着自己那间房——崔景信还没醒,他一般都要睡到辰时末才起来。陈伯不止一次劝诫过他早起学习,可他却坚信自己是个夜猫子,晚上才是他最全神贯注的时候。 陈伯很快就出来了,二人坐在院子里吃起早饭来。刚出锅的粥现在吃起来正好,加上了肉末,粥的味道更加鲜美。段书瑞一口馒头一口粥,吃得浑身发热。二人都没有说话,空气中弥漫着兰花淡淡的清香。 “修竹,你们的月测卷我已经批好了。下午就发给你们。”陈伯吃完饭,将粥碗和咸菜碗叠在一起。 “好的。那我上完课就回来。”段书瑞点点头,心想先生还是改的挺快的,自己有时改一个学生的作业都会拖好几天呢。 下午,二人午休完毕,胡乱洗了一把脸就走进学堂。只见陈伯正坐在讲台上,正在看他俩的试卷。崔景信见状,小声的问段书瑞:“怎么先生还在看?不是已经批改完了吗?” 段书瑞道:“我也不知道啊。” 二人在位置上坐定,等待师傅宣布最后的结果。陈伯微微挺直腰杆:“昨日你们月测的试卷我已经批阅完了。结果如何想必你们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你们中的第一名是……” 崔景信伸长脖子,段书瑞则面无表情的坐着,但仔细观察可以发现他掩盖在袍袖之下的手指微微蜷缩起来。 “段书瑞。” “啊……”崔景信失望的趴在桌子上,“我还存有一丝幻想呢。谁成想师傅这么残忍,让我的美梦落空了。” “你连幻想都不应该有。”陈伯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他一眼,“你自行上来,对比一下你俩的卷子吧。” 崔景信磨磨蹭蹭的上去,接过两张卷子。他先看向左手的卷子,那是段书瑞的。入眼的是一手端正工整的字,整张考卷光滑平整,未有一处被墨迹晕染,未有一处划痕修改,看上去是那样赏心悦目。 但仅仅凭一手好字就拿下第一,显然是不可能的。 再细细翻阅段书瑞的试卷,崔景信发现,他的贴经题全对,此次贴经师傅条了《孟子》中的一句——“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崔景信对这句话有印象,但“愬”字如何写,他却思索半天也没想出来。而段书瑞竟然全部答了出来。 贴经题之后的墨义题,段书瑞只最后一道被师傅圈出来,却并非有什么大的错误,只是措辞上还有待提高。 至少可以看出,在贴经和墨义上,段书瑞完全不逊色于自己,甚至更胜一筹。接着便是一道时文题。 据崔景信所知,段书瑞此前未曾学习过时文。而他将其解答自前到后完整读了一遍,只见其中圣人道理不少,但文章语言十分朴素,更不用说标新立异了。崔景信瞟了一眼自己的时文题,感觉自己的用词要华丽些,议论也要更深刻一些。 “看完了吗?看完了将试卷拿下去,我要开始点评了。” “哦,好的。”崔景信将试卷拿下去,将段书瑞的卷子递给他。 “这次考试,你俩都暴露出诸多不足。”陈伯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第38章 点评精辟 陈伯先看向段书瑞:“修竹,你熟读四书五经,所以贴经一题你回答得很好,墨义题大体上也没什么问题。” 段书瑞心中有些欣喜,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静静的聆听着师傅的教诲。 陈伯又板起脸:“但是,时文题就是你的弱项了。时文题你答得虎头蛇尾,说好听点叫长篇累牍,说难听点就是废话连篇,让人不知所云。而且文章结构主次不分。考场上,考官一天批阅许多试卷,很容易就被你的文字绕晕了。到时候很有可能批你直接下卷。” 段书瑞惭愧的低下头:“师傅教育的是,学生明白。” “再说说你,景信。”毕竟同样是自己的门生,和他解释时,陈伯多了一丝耐心,“此前,我毕竟教过你一些时文知识。你这次的议论是真知灼见。但你喜用华丽的新词和一些浮夸的语言,这容易给考官留下用词不严谨的印象。你明白吗?” “弟子明白。” “还有你的贴经题,我都是选的简单的内容,你却没有拿到满分。说明你平时没有下功夫苦读四书五经,你可承认?” “弟子承认。”崔景信蔫头耷脑的回答道。 “承认了就上来领罚吧。”陈伯打开讲桌的抽屉,取出一把戒尺。 崔景信低着头走上去。他乖乖伸出手板心,陈伯高高扬起戒尺,重重打下。 “啪!”崔景信疼的浑身一抖,他认命般闭上眼睛,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临。他睁开双眼,有些不确定的望向自己的师傅。 陈伯:“小惩以戒,念在你这次是因为回家奔丧才致使学业生疏,我就放过你这一回。”段书瑞看得一愣一愣的,给个巴掌送颗甜枣,想不到先生您还挺会的嘛! 崔景信感激的望着师傅:“谢谢您,我保证回去一定好好学习。” “这话你说过多少回了?我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陈伯严肃的说道,“倘若你下回贴经题还不能拿满分,就给我把四书各抄十遍。” “是。”崔景信神情悲壮的点点头,他本来还以为师傅变温柔了,谁成想只是他的错觉。 段书瑞待二人讲完,发问道:“师傅,请问我们何时可以讲解时文题啊?这一部分真是最难得高分的了。” “下个月吧。我还需要再整理一下近几年的科考作文。” “您的意思是…近年来的科举题目您都有?”段书瑞有些诧异,毕竟科举考试这么严格,是决不允许泄露考题的。 “是的。”陈伯故意压低声音道,“吾儿担任过几次科举考试的考官,他暗中将题记忆下来,写成密件托人给我送来。这事你们可不要让第四个人知道啊。” 段书瑞和崔景信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他们心里非常清楚,科举考试那可是千变万化的,其出题的风格以及侧重点就如同天上的云彩一般,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发生变化。所以啊,对于那些历年的考题来说,它们虽然也有一定的价值,但真正最具有参考意义、最能够让人洞悉其中奥妙的,还得是最近这一次考试所出的题目。因为这些题目才是最新鲜出炉的,反映着当下考官们的思路和偏好,也更能贴近现实的需求和潮流。只有紧紧抓住这个“新”字,才能在众多考生中脱颖而出,增加自己金榜题名的几率。 二人回到房间,崔景信一头栽倒在床上:“要是咱们没有生在唐朝该多好。” 段书瑞慢悠悠的脱下靴子:“此话怎讲?” “这里实行严格的宵禁制度,一到晚上门都出不了。我还想请你一同去吃饭呢。” “择日不如撞日,明日中午如何?段书瑞拍了拍脑门,“明天早上我没有课,我们可以早一些去。” “可以啊,那我得给食店老板说明日早些备餐,我们把师父师娘的餐食拿回来了再出去。”崔景信眼神一亮,“我现在就去给老板知会一声。” 段书瑞点点头,他在书桌前坐下,又开始学习起来。最近他若有所感,比起婉约稠丽的风格,他还是更喜欢大气磅礴的风格。他喜欢青莲居士诗中的壮志豪情,也喜欢杜工部诗中的忧国忧民、沉郁顿挫。但唯独不太能欣赏婉约派的凄美柔婉。 要明白,在那个晚唐时期的科举考场里里外外,所呈现出的并非寻常意义上的公平与公正,而是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景象。走后门拉关系者有之,徇私舞弊者亦不在少数,甚至还有那些仗着父辈权势的官二代们在这里横行霸道。而这所有的一切不公与乱象,他都曾经亲身经历过。 对于那些毫无关系背景可言的寒门子弟而言,只要参加这样一场考试,无论结果如何,多多少少都会在心灵深处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想当年,黄巢也曾在屡次名落孙山之后,怀着满腔的愤懑与不平,挥笔写下了那首传颂千古的名作——《不第后赋菊》。这首诗乍一看似乎只是描绘了菊花绽放时的绚烂美景,但实际上却是以隐晦的方式无情地揭露了当时唐王朝内部的腐朽与黑暗。 他头也不抬的练着字,像自己这样的寒门子弟,要想靠科举考试改变命运,就只能通过持之以恒的努力。他有时候感觉自己的弦绷得太紧了,一不小心就会断掉。希望明天和崔景信出去散散心,能够让自己得到片刻喘息和放松吧。他经历了长达二十年的学习生涯,深知“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第二天中午,崔景信和段书瑞将饭菜带回来,向二老道别后就出发了。二人少见的没有雇马车,因为长期进行封闭式的学习,都想出来走走,呼吸一下外面的新鲜空气。一路上,段书瑞问了好几次他们最终的目的地,但崔景信只是笑着,说一会儿到了他就知道了。 二人并肩走过交错纵横的大街小巷,不知从何时开始,段书瑞隐约觉得这条路线有些熟悉。过了一个多时辰后,二人终于抵达了目的地。段书瑞抬头一看,“聚贤阁”三个大字映入眼帘。他狐疑的看了崔景信一眼:“你确定是这里吗?这就是你说的不便宜的地方?” “当然了。出入这里的都不是普通人,这里消费可不低。”崔景信得意洋洋的说道。 第39章 别来无恙 段书瑞感到诧异,毕竟上次来时是温庭筠结的账,而且他也没看到菜单。但是上菜时,不管是盛菜的碗碟还是整体摆盘都显得异常精美,甚至隐隐透出奢靡的味道。 他不动声色的开口:“既然价格不菲,那我们就简单点几样吃食吧。” “哎呀不用!有我做东,你放开了点!”崔景信豪气的一挥手,声音之大,使得路人纷纷对他行注目礼。 段书瑞感觉心中百感交集,虽然他一直希望拥有一个家财万贯的富豪朋友,但当这个愿望实现时,他却并不如想象中那样欢欣雀跃。这是为什么呢? 二人走进店里,此时正值饭点,因此酒楼里人满为患。段书瑞原本以为会看到娜娜,谁知前来迎接他们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店小二。 “对不住二位,一楼客满了。二位去楼上用餐如何?”店小二毕恭毕敬的说道。 “行。段兄,我们走吧。” 二人跟在店小二后面上楼,楼上倒是还有几张空桌。他们选最里面的位置坐了,店小二将菜单递给他们。崔景信将菜单递给段书瑞,让他点菜。段书瑞也不和他客气,接过菜单就开始一目十行。当他看到菜品后面的价格时,又一次被震惊到了。这里的价格足足是普通小餐馆的三倍之多!甚至还有许多他从未听说过的珍馐美食。他看见那些匪夷所思的菜名,感觉自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良久,他对店小二说道:“你们这里的招牌菜是什么?” 店小二笑着答道:“这位公子,我们这儿的招牌菜可多着呐。这里光糕点就有二十多种,客人常点的有‘贵妃红’、‘巨胜奴’和‘水晶龙凤糕’。菜肴有四十余种,如果您是第一次来,我推荐您点‘五生盘’。这是由羊、猪、牛、熊、鹿五种动物的肉精制而成的拼盘,五种肉口感各不相同,绝对让您印象深刻。还有‘水炼犊’,这道菜类似于清炖牛肉,火候到家,包您满意。您想吃主食的话,‘御黄王母饭’也非常不错……” “停,我想好了。”段书瑞抬起一只手,截住他的话头。再等他报下去,自己肚子里的蛔虫都要被气死了。他翻了翻菜单:“‘贵妃红’、‘水晶龙凤糕’、‘五生盘’,我暂且点这么多。”说着,他把菜单递给崔景信:“崔兄,你看看还需要添些什么菜吧。” “段兄,你真会给兄弟节省啊。”崔景信的嘴角微微抽搐,毕竟这是他这么多次请客以来,客人对他最仁慈的一回。他接过菜单,又照着自己的口味点了几个菜,又点了一壶新丰酒,就将菜单还给店小二。店小二微微躬身,便下去准备上菜事宜了。 二人边喝着店里免费提供的茶水,一边聊天。说来奇怪,段书瑞属于沉默寡言的一类人,而崔景信则属于最喋喋不休的一类人,两人一个像冰,一个像火,竟然能聊到一起去,真是不可思议。 等了十余分钟,开始上菜了。果子蜜饯点心等物逐一送上桌来,呈环形摆放在二人面前。摆盘一盘赛一盘的精美,让人不忍心下箸,唯恐破坏了这份美感。当最后一盘菜上桌后,一阵手镯撞击的“叮当”声从不远处传来。只见娜娜一手提着裙裾,一手托着一碟瓜子,缓缓走了过来。她走到二人面前方才停下,将瓜子放到桌上。 “你们好啊,这碟瓜子是送给二位的。”娜娜露出迷人的微笑,那微笑就像月亮周围的淡淡光晕,皎洁而又柔和,“你们的菜上齐了吗?” “都上齐了。”段书瑞拱手行礼,“别来无恙啊,娜娜姑娘。” “你是……我记得你!你是段公子是吧?”娜娜看到他眼前一亮,抚掌而笑。 “是的,在下段书瑞,之前和温兄来过这里,与姑娘有一面之缘。” “你好啊,娜娜!”崔景信向她一眨眼。他的桃花眼本就生的五分风流,笑起来更是增添了三分邪魅和两分玩世不恭。 娜娜看见他,脸上的笑容瞬间褪去了。她双手叉腰,佯装生气的样子:“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别这样无情啊,我们可是老相识了。你没看我今天一得空就来这里,为你捧场吗。”崔景信脸上笑容分毫不减。 “你,一天不务正业,当真是不思进取。”娜娜摇摇头,她问道:“你是知道我一会儿有演出,才特意来的吗?” “是吗?你一会儿有演出?那我们可得好好看看。”崔景信笑着看向段书瑞,后者微微颔首,显然同意了这个提议。 “好啦,你们吃好喝好,我就现行告退了。”娜娜微微行礼,又看了崔景信一眼,转身离开了。 段书瑞看出这两人早就认识,而且说不定关系匪浅。但他一向不会主动开口打听别人的八卦。他伸筷夹了一片牛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起来。口感丰腴,嚼劲十足。段书瑞每样一尝,件件都是从未吃过的美味。 “段兄,你不问问我和刚才那位姑娘是何关系吗?”崔景信把玩着手里的酒杯,饶有兴趣的问。 “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不想说的时候我又何必强求。”段书瑞斟了一杯酒,示意他举杯。 “知音难觅啊,段兄,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来,干杯。”崔景信和他一碰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段兄,我不学无术,你知道师傅为何要收我为徒吗?” “不知道。为何?” “呵呵……因为我父亲和他的儿子是朋友,二人关系极好,无话不谈。”崔景信转了转酒杯,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若非如此,师傅又怎么会破格收我呢。他收徒之前一向爱考究一番学生,许多人都没有通过他的考验。”原来人这么少还有这方面的原因啊,段书瑞咂咂嘴,他还单纯的以为只是巷子深呢。 “也许吧。”段书瑞放下筷子,认真的看着他,“也许有这个原因,但后期一定是你自身的品格吸引了他,他才会一直让你待在他门下。” “段兄,你真是……”崔景信看着他,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饭后,店小二派人撤去残羹冷饭,重新上了一壶好茶。崔景信喝了一口热茶,长长舒了一口气:“段兄,方才娜娜说有表演。你说这表演何时开始啊?” 段书瑞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这时前方传来一声鼓响,戏台缓缓拉开帷幕,表演开始了。 第40章 胡旋一舞 只见娜娜上身穿一件贴身的渐变色丝制胡衫,上面点缀着星星点点的亮片;下身一条水红色长裤,裤子最下方有开叉设计,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玉足上套着银钏。她那几根纤纤玉指间勾着一条青绿色的丝带,看上去是那么的飘逸灵动。台下还有一众乐手为她配乐,琵琶、横笛、腰鼓等乐器已经各就各位。她凝视着台下的观众,姣好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柔媚的笑容,伴随着鼓点一响,她便开始旋转了。这时,段书瑞才发现舞台的地面上有一个圆环状的图案,半径有三尺长,最外面的圆环上均匀分布着几朵牡丹花。她轻盈的旋转着,发丝与飘带齐飞,摇曳的丝带就像蜜蜂追逐着蝴蝶,让人目眩神迷。随着鼓声骤然转急,她愈转愈快,动作矫健敏捷,让人无法看清她转的圈数。目睹此情此景,段书瑞霎时觉得白乐天《胡旋舞》一诗里“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的描写一点也不夸张。 箫声又转向舒缓,娜娜停住旋转,变幻了舞姿。她轻舒云手,双臂柔若无骨,十根灵动的手指像游鱼,穿梭在她身体周围,做着各种纷繁复杂的动作。她微微下腰,腰肢如同婀娜多姿的垂柳,纤手宛若翩翩舞动的蝴蝶,飞扬的发丝仿佛墨色的锦缎。她的舞姿是那样优美,灵动,好像将要乘风而去的神女。鼓声和箫声骤然转急,她轻轻抖动双肩,双臂一展,又进入旋转的动作。她翩跹的身姿像草原的清风,千变万化的舞姿让人目不暇接。一曲终了,她将美丽的脸庞隐藏在右手的丝带下,缓缓睁开眼睛,眸光流转,眉梢眼角皆是风情。她的舞姿定格在一个虚抱琵琶的动作上,嘴角高高扬起,仿佛也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满意。娜娜出色的表演赢得了满堂喝彩,掌声连绵不绝,整个现场都沉浸在那欢快而热烈的氛围之中,久久无法平静。娜娜微笑着向观众行礼。她落落大方的向特意来观看表演的观众挥手致谢,没有半分忸怩。 段书瑞仍沉醉于那优美的舞姿中,久久没有回过神来。他其实最想回到盛唐时期,那是唐王朝国力最强盛的时期,一切文化也是欣欣向荣。他十分感激娜娜,是她精彩绝伦的舞蹈表演让他感受到一丝盛唐余韵。唐朝开元年间,西域康国、米国等多次向唐朝进贡胡旋舞伎,直接推动了胡旋舞在唐朝宫廷的流行。时至今日,人们看到胡旋舞表演,还会想到大唐富丽堂皇的宫殿,和皇宫贵族们纸醉金迷的生活。 段书瑞突然很想知道崔景信是什么表情。他偷偷侧过头去,只见崔景信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娜娜的身影,久久不愿离开。良久,他垂下眼帘,拿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热茶,抬起头一饮而尽。 娜娜似乎看了一眼他们这边。她慢慢走下舞台,向最靠近舞台的一张桌子走去。席上坐着一对中年男女,皆是一身西域打扮。男子高鼻深目,不怒自威;女子身上佩戴着不少金色首饰,雍容华贵。想来这就是娜娜的父母。娜娜走过去亲吻母亲的面颊,和父亲拥抱。三人开始交谈,似乎是在讨论今天这场表演。隔得远了,无法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但想来不是在用唐语交谈。娜娜有意无意的往这边瞟了好几眼,低头对父母说了两句。不知娜娜到底说了什么,她的父亲豁然变色,突然抬高了音量。他刚刚看见娜娜在往二人的方向看,便也转头看了过来。这一看可不得了,他那双鹰眼正好和崔景信一双桃花眼对上。他猛地站起,不顾妻女的劝阻,往这边气势汹汹的走来,嘴里还念念有词。他体型高大,一身结实的肌肉,身高竟比段书瑞还高出大半个头。段书瑞暗叫不好,似乎是冲着他旁边这位来的。 崔景信附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段兄,我喊一二三,喊到三我们马上就跑。”段书瑞焦急的想:你倒是快喊啊!你想死可别拉上我垫背。崔景信喊道:“一、二……三!快跑!”他扯了一把段书瑞的衣袖,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段书瑞不用他提醒,话音刚落,他早就蹿到窗边了。娜娜父亲看着他俩想逃跑,叽里咕噜的骂了一句,朝着他们这边追来。其他顾客都注意到这场骚动,脸上表情都很诧异。幸好有两排桌椅挡住了他,为二人争取了一些时间。二人头也不回的跑下楼梯,只听到身后隐约传来“别跑!”的喊声。二人又加快了速度,生怕被追上。 “二位客官,你们还没结账呢!”掌柜看到他们向外跑,以为他们想逃账。崔景信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砸在柜台上,转身就跑。段书瑞一直在他前面,他无比庆幸自己在大学期间就养成了夜跑的好习惯,此时跑得还算快。二人出了大门,马不停蹄的跑了两里路,直到已经看不见“聚贤阁”这幢标志性建筑,这才气喘吁吁的停下来。 “崔兄,你最好给我解释一下。”段书瑞随手揩了揩汗,眼神凌厉的盯着他,有种想将他千刀万剐的冲动。 “那个老汉……是娜娜的父亲……”崔景信大口大口的喘气,“此人一直和我不对付……自从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开始,就没给过我好脸色。” “……”你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呢,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好不好。段书瑞在内心吐槽着,他抬起头努力辨别方向:“拜你所赐,我以后可能也要上‘聚贤阁’的黑名单了。” “那倒不会,老头爱憎分明,你又和他没什么过节,应该不会为难你。” 段书瑞看了他一眼:“我们现在去哪儿?” 崔景信看了一眼天空:“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二人并肩走在落日余晖下,夕阳将二人的背影镀上一层暖色。过了半晌,段书瑞开口道:“为什么每次我和你在街上遇见,最后都以狼狈收场?” 崔景信有片刻怔愣,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呵呵一笑:“谁知道呢。或许因为咱俩很登对嘛。”他双目含笑的凝视着段书瑞。 “去你的。滚蛋吧。”段书瑞看都不想看他,反手就是一个肘击。 崔景信向右一闪,成功避开肘击。他得意的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回去吧,师傅他们该等久了。” 第41章 端午送礼(上) 转眼端午节就要到了,街上卖粽叶和粽子的小摊贩也越来越多了。这天,段书瑞在街上遇到了鱼幼薇母女俩。 “先生!好久不见了!”鱼幼薇隔着老远就看见他,她松开母亲的手,向他跑来。 段书瑞刚想说:“礼不可废……”结果被她扑了个满怀,他又默默的闭嘴了。鱼幼薇搂着他的腰,刚想向先生卖萌撒娇,但想到母亲还在后面,只能懊恼的松开手,侧身站到一边。 “夫人,许久不见。夫人这是……带幼薇出来买东西吗?”段书瑞看见鱼母走过来,行了一礼。 “先生好。还有三日便是端阳节了,我带幼薇出来采购一些包粽子需要的食材。”鱼母还了一礼,微笑着说道。 “好的,那夫人你们慢慢逛,在下先回去了。”段书瑞还剩一堆作业没改,他打算在今天之内改完,赶在放假前发给学生们。要不然家长抽查起他们的功课,熊孩子们怕是不好交差。 “先生留步!”鱼幼薇叫住他。段书瑞静静的看着她,只见她两手在胸前点呀点,面色微红,一副想说什么但又不敢开口的样子。 “你有何话,但说无妨。”段书瑞双手抱胸,她一旦有事需要自己帮忙时就会这样,他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先生,你后天有空吗?可否陪学生去一个地方。”鱼幼薇低下头,有些不敢看他。 “什么地方?”段书瑞有些无语。这孩子能不能一次性把话说完啊! “还是我来说吧。”鱼母看不得自家女儿磨磨唧唧的样子,她言简意赅的说道:“先生,幼薇打算后天给书院夫子送节礼,但她不好意思一个人去,我后天又正好有事。所以她想再找一个人和她一同去。” 段书瑞恍然大悟,他可算知道为何鱼幼薇不好意思开口了。敢情她给书院夫子准备了节礼,没给自己准备啊!他本来有些吃醋,但想到自己头上戴着她送的簪子,酸涩的情绪就烟消云散了。 “这有何难,我同你一起去就是了。”段书瑞看着她微红的耳尖,忍不住勾起嘴角。 “先生,你的礼物……” “打住,我就不需要什么节礼了。你若实在想送,便送我几个你娘包的粽子吧。”段书瑞的目光忽然从鱼幼薇的脸上转移到身上。她穿着白色的圆领上衣,一件青色襦裙,裙子上还点缀着几株红豆,胸前还系了一根红色的丝带。看上去好像一个刚出锅的红枣粽子!想到这里,他不禁轻笑出声。 “先生,你笑什么?”鱼幼薇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没什么,明日我登门拜访,你再和我详议送节礼一事吧。” “怎可让先生上门,应该是幼薇亲自上门才对。”鱼母低头吩咐女儿,“我明早将粽子蒸好,你挑选一些明天下午给先生送去,一定要亲自送到先生家中。” “好吧,劳夫人费心了。”既然鱼母这么说了,他只得答应下来。二人在前面路口分道扬镳。 第二天,段书瑞特意在中午就赶了回去。这几日陈伯给了他们两本资料,让他们提前预习时文,待端午收假回来就上时文课。他早上给学生上完课,就回到了自己家。这几天每天只睡五个时辰,其余时间不是在讲课,就是在学习。他感觉自己需要补个觉。 他取下簪子,一头墨色长发倾斜下来。他轻轻摩挲着簪子上细密的纹理,将其小心放在饰品盒内。他脱下外衣和鞋袜,便倒头睡下了。 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连一个梦也没有。段书瑞揉揉眼睛坐起身,也不知道这一觉睡了多久。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鱼幼薇雪白的脸蛋骤然出现在视野里,吓了他一跳。 “鱼幼薇!你在做什么!你怎会在我房间里?”段书瑞揉了揉自己的胸口,感觉自己快被她吓出心脏病了。 “先生,我早就来啦。”鱼幼薇眨巴眨巴大眼睛,“我敲门你没理我,我就推门进来了—先生,你没锁门哦。” “你来了怎么不叫醒我?”屋里进人了自己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当真是进入深度睡眠了。段书瑞在心里吐槽自己。 “我看先生睡得正香,不忍心叫醒你。”鱼幼薇耸耸肩,一脸无辜的样子,“先生,你眼下的黑眼圈好重,你还是少熬点夜吧。” “近日读书太勤勉了,何况白天还要给郭小胖他们上课。”段书瑞打了个哈欠,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只着中衣,还没有束发。这实在不符合礼数。他对鱼幼薇说道:“你先去书桌旁坐着,一会儿我们再商量送节礼的事情。”鱼幼薇乖巧的点点头,走到书桌旁坐下,将目光转移到桌上的一堆作业上。 段书瑞穿上外衣,用簪子将头发束好。做完这一切后他也在桌边坐下,询问鱼幼薇送礼事宜。 通过谈话,他了解到这位要送礼的夫子姓郑,在白麓书院负责教授学生诗词歌赋。他知道鱼幼薇家境贫寒,所以让她看着给节礼,甚至拜师礼也是象征性的收了几样礼物。这位郑夫子家就住在长安城近郊的一个小村落,离这里也不算太远。他是本地人,多年前曾考上举人,但不知何故放弃了入朝为官,选择了去白麓书院当讲师。 端阳节也属于三节两寿之一,鱼幼薇自然要给夫子送节礼。母女俩平时日子过得紧凑,但给郑夫子的礼却一点都不含糊。肉干两条,干果若干,还有新丰酒一壶。新丰酒的产地为西安,位于长安、洛阳之间的交通要道上。唐朝文人墨客途经此地时,都要喝新丰酒,并留下众多诗篇,使新丰酒名声大噪。王摩诘就曾在《少年行》一诗中写到:“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鱼幼薇听她的同窗说过,在附近几个村子里,郑夫子算是最勤勉清贫的一位,别的一些夫子或敷衍糊弄,或大肆收钱,如他这般勤恳教书的其实很少。 “既然如此,那我们明日就去给这位先生送礼吧。时间就定在巳时如何?届时就由你带路了。” “好的,先生只管跟着我就是了。”鱼幼薇展颜一笑,笑容竟比春光还要灿烂。 第42章 端午送礼(下) “说了这么久,我还忘了把粽子给您呢。”鱼幼薇将一包粽子放到书桌上,“家母的心意,还请先生笑纳。” 段书瑞伸出手去摸摸包袱,还是热乎的。鱼幼薇解释道:“阿娘说这粽子趁热吃最好,蒸好后就让我拿过来了。先生,你尝尝吧。可好吃了。” “这些粽子是什么馅的呢?”段书瑞取出一个粽子,放在手上掂量掂量。嗯,还挺厚实的。 “有白味的,有红枣豆沙的,还有鲜肉的。”鱼幼薇看他剥开层层粽叶,馋的流口水,“先生先生,我可以吃一个吗?” “你吃啊,这里面还有很多呢。”段书瑞看了一眼袋子,里面少说有十几个粽子呢。 二人一个吃红枣豆沙粽,一个吃鲜肉粽。鱼母手艺了得,包的粽子个头饱满,馅料十足。吃上两个感觉都能顶一顿正餐了。二人都吃得心满意足。 吃完粽子,鱼幼薇就告辞离开了。二人约定好明天巳时一起去长安城郊的郑家村。 翌日,二人来到郑家村。二人找几个村民打听了下,才知道郑夫子的住宅的具体位置。二人找到房子时,郑夫子家大门紧闭着。鱼幼薇拍了拍门,郑夫子把她放进来。看见一旁提着竹篮的段书瑞,郑夫子客气的问道:“请问您是?” “在下段书瑞,曾担任过幼薇的启蒙先生。”段书瑞行了一礼。 “之前在书院的时候不是和你说了么?你家计一样艰难,端阳节就不必来了。”郑夫子看到他手上的篮子,皱眉对一旁的鱼幼薇说道。 鱼幼薇察觉到他有赶客的嫌疑,于是抢过段书瑞手上的篮子,靠着身高优势灵活的挤进门。她将篮子放在桌子上,笑嘻嘻道:“夫子,您还是收下吧。要不然我把东西原封不动的拿回去 我娘见了定会打我一顿。” 她看的很透彻,郑夫子一向是一个嘴硬心软的人,他如果知道自己给别人造成了不便,或是别人因为他受罚,就会惭愧的无地自容。所以,她故意捏造了这个善意的谎言,这样夫子才能收下礼物。 郑夫子果然上当了,他邀请段书瑞进屋。郑夫人端出茶点招待客人。郑夫子对段书瑞说:“想必段公子从幼薇很小的时候就教她四书五经了吧。” “是的,她刚过了六岁生日,我就开始教她了。” 鱼幼薇对四书的理解让郑夫子惊讶。 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四书五经可以倒背如流,默写能够一字不差。而且他曾经在课上考过学生们一道四书里的墨义题,她竟然仅仅思考了一分钟左右就下笔了,而且答得八九不离十。何况,她还是班里年龄最小的学生。 而最让郑夫子震惊的,是鱼幼薇的一片向学之心。 书院的学习情况是两极分化,想学的学生固然多,可不思进取的学生也不在少数。很多学生家境阔绰,来这里学习不外乎是为了识几个字,学些处世哲学。别说进士举人,就连秀才对他们来说都十分遥远。 而鱼幼薇和他们不一样。 她作为学堂里唯一一个女学生,是被苏颢苏山长引荐进来的。不仅因为她年纪轻轻就在长安知名诗刊上发表诗作,还因为她是温庭筠的闭门弟子。 晨光熹微时,别人在吃早点,她在读书练字;别人在嬉笑打闹,谈天说地时,她在读书练字。郑夫子不知她为何如此有定性,但读书做学问非得专心不可。鱼幼薇是智慧与勤劳并存。她记性极佳,书读上两遍便能背诵,再读两遍便能理解其意。 郑夫子常与妻子感慨,鱼幼薇若是个男子,他日必定金榜题名,功成名就。 忽然,段书瑞想起了什么,他打算支开鱼幼薇,向郑夫子问一件事。他问道:“厨房好香啊,可是尊夫人在煮什么东西?” “哦,是的。”郑夫子少见的笑了,“我许久不回来,夫人说我清瘦了许多,在给我炖鸡汤呢。” “幼薇,你何不去厨房帮帮你师母呢?和师母学点厨艺也是好的。” 鱼幼薇一脸疑问的看着他,但想到马上要到端阳节了,师母一定很忙。于是她说道:“好的,先生你们慢慢聊,我去看看师母。”她站起身,顺着香味到厨房去了。 “段公子,你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郑夫子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还故意将幼薇支开,看来是不能让她听见的话啊。” 段书瑞想问郑夫子,他是否知道鱼幼薇被欺负一事,他又能否略微惩戒一下温璋。但他有些不敢开口,他一点都不希望得到自己预想之外的答案。 “夫子,是这样的…幼薇这次回来时,我看到她的额头上有一个伤疤,但她并不是马马虎虎走路都会摔跤的人。我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说学堂里有人欺负她。请问您可知道这件事?” “有这样的事?!”郑夫子一掌拍在桌子上,但怕惊扰到厨房里的两人,他又压低声音道,“段公子可否细说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 “具体经过我不知道,但那个人的名字我还是知道的。”段书瑞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夫子班上,有一个叫温璋的孩子吧。” 虽然他的语气很平和,但他身上却有一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仿佛下一秒就会爆发。郑夫子只得老老实实的道:“的确有此号人物。但那小子…不是个省油的灯啊。” “难道因为家世显赫,就可以在书院横行霸道,任意欺凌弱小吗?敢问先生,他这是读的哪门子的圣贤书呢?”段书瑞捏着茶杯的手青筋暴起。 “此事是我的不是,我没有及早发现问题。”郑夫子有些不敢看他,“返校后我会和温璋好好聊聊,让他不要欺负幼薇。” “太好了,夫子。要辛苦您帮我这个忙了。要不然幼薇一个人在书院,她阿娘会担心的。要是让苏山长知道这件事…” “不会的!只要让温璋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他就不会再犯了。此事暂且交给我处理吧。”郑山长抹了抹头上的汗,要让苏山长知道他这个夫子不作为的话,他的职务就岌岌可危了。 “有您帮忙,我就放心了。”段书瑞温和的看着他,那笑容里却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第43章 屡屡犯错 入夏了,气温逐渐升高,学堂里的气氛也慢慢浮躁了起来。 陈伯本来觉得崔景信天性顽劣,活泼好动,是他的重点观察对象;而段书瑞性格沉稳,不用太过操心。可事实证明,他还是想多了。 谁来告诉他为何这个老实本分的学生最近频频在他的课上打瞌睡?他讲的内容就这么枯燥吗?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段书瑞一人。天气一热,蚊虫便多了,尤其陈伯家院子里花花草草还多,就更招蚊子了。段书瑞熬到深夜准备睡觉时,常常将胳膊小腿袒露在被子外面,所以常常被蚊子叮咬,一起来手上脚上全是红疙瘩。他看着每晚睡得安稳,几乎没被蚊子叮过的崔景信,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这蚊子不去叮他,只来叮咬我一人?难道我的血液更香甜一些?思来想去,他想到自己是o型血,蚊子似乎就喜欢叮咬o型血的人。晚上睡得晚,白天又起得早,白天上课的内容又枯燥,不打瞌睡才怪了。 这天,陈伯正在讲骈文的相关知识点,段书瑞隐约感觉到自己要撑不住了。他听着那晦涩难懂的古文,感觉自己的眼皮在打架。他掐了一把大腿,强迫自己清醒起来。但痛意并未持续多久,他的脑袋就重重的垂了下去。 忽然,陈伯把手中卷轴一摔,冷笑道:“写时文需得了解时下最常考的文体,而本朝科举常常考骈文,我这才从骈文的由来开始细细讲起。既然有人心不在焉,那我就不必再讲了。” 段书瑞陡然坐直,他歉疚的看着陈伯,知道是自己最近上课经常打瞌睡,激怒了他。陈伯看了他一眼:“段修竹。” 段书瑞道:“弟子在。” “你还知道自己是弟子啊?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师傅吗?老是在上课走神开小差也就罢了,你看看你做的文章!”他从讲台上的纸张里抽出一沓纸,丢在地上。“不仅没有丝毫进步,反而开始倒退了!既然你在我这儿学不到知识,还不如另请高就!” “师傅,是弟子错了。弟子一定会改正错误,求师傅不要赶我走!”段书瑞心头大乱,他推开桌案,双膝跪地,头重重磕到地板上。他可不想被赶出去! “是啊,师傅。段兄他只是最近熬夜学习,白天才没有精神。他又没犯什么大错,请师傅宽恕他吧!”崔景信也跪倒在地,替段书瑞求情。 “不惩罚一下你,我怒气难消!你现在就去院子里扎马步,不到半个时辰不许起身!景信,你搬个小板凳去守着他。若是被我发现你包庇他,你俩就一起受罚!”陈伯将讲台上的卷轴一股脑扫到地上,拂袖而去。 段书瑞死死咬住下唇,脸色苍白。也许他最近的生活太安逸了,让他忘了自己身在一个极其注重尊师重教的时代。这个时代,人人都需要做到克己复礼,否则将会被视作异类,遭人冷眼。在书院或是太学等地方,若是学生违反校规校纪或在学业上表现不佳,老师一般会先进行教育和纠正,而不会随意开除学生。毕竟开除一名学生往往需要经过校方的审议。可这里不是书院,不是太学,而只是一间私塾。在这里,老师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学生是去是留全凭他一句话。 崔景信看他还跪在地上,忙过去拉他起来,“段兄,怎地还在地上跪着?莫非是被师傅训傻了?” “谢谢崔兄的关心,我没事。只是没想到师傅这样生气,竟然想要开除我……”段书瑞缓缓起身,拍掉衣服上的灰尘。许是起的太急了,他一个趔趄,似乎要向前跌倒,但终于是站住了。 “段兄,你我都知道师傅的性子,他一向是脾气上来了就收不住的。你老老实实受罚,师傅气消后自然会原谅你的。”崔景信右手扶着他,左手将他的一只手搭在自己肩膀上,扶着他向门口走去。 “希望如此吧。毕竟我从小就不受老师待见啊。”后面一句话不是对崔景信说的,却是对他自己说的。从小学开始,他就属于班上默默无闻的那种学生,成绩也一直处于中游,在班上是个“小透明”。有一次他同母亲出去吃饭,看到班主任带着一帮学生去下馆子。这些学生无一例外都是班上的尖子生,而且都挺会来事的。他立刻和母亲换了一家馆子,怕遇上了尴尬。后来,虽然母亲提及此事时他都表现得很平静,可他内心真如外表那样平静吗?不可能的。他只是假装不在意,仿佛自己不去想,这件事就从未发生过。 他默默看了崔景信一眼,也许他这样活跃的学生才是老师最喜欢的吧。但自己会为了迎合老师而改变自己的性格吗?答案是否定的。不过此次的确是自己有错在先,师傅发火也在情理之中。 二人走到院子里,段书瑞示意崔景信将他放开,自己一个人双腿张开,老老实实的蹲下了。 崔景信搬了一根板凳,就在他身后守着他。 快到中午了,气温骤然上升,空气炽热得让人晕眩。段书瑞的内心感到十分悔恨,他恨自己为何屡屡犯错,还连累崔景信这个公子哥和自己一同在院子里晒太阳。 “段兄,你晚上究竟在干什么?竟然能一直熬到深夜才睡觉。我反正是头沾到枕头困意就来了。”崔景信用折扇扇了扇风,一脸纳闷。 “……不是在改作业,就是在看师傅发的那本时文集。”段书瑞回答道。 “你觉得这样效率高吗?别误会,兄弟没有别的意思。我也想知道自己学习是不是比先生上课效率更高,能学到更多知识。” 段书瑞的肩膀有轻微耸动。他也说不出这两种方法究竟哪种好。但仔细回想,他似乎陷入了一种假学习的状态中。即使看上去平时都在学,但却收效甚微。而且听师傅的意思,自己最近做文章的水平不仅没有进步,反而还倒退了。这对他来说无疑是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冷的他全身打颤,凉意直接窜进心底。 第44章 想要留下 段书瑞没想到自己学习的能力有这么差,苦读了一个多月的书,前前后后也练习了十余篇文章,可居然落得个“原地倒退”的评价。自己大学时成绩还不错,为了保研更是过着“图书馆—教室—寝室”三点一线的生活。最后凭借自己的努力,获得了保研资格。难道自己穿越到古代学习能力还退步了不成?还是说这古文学习不比往常学习,必须需要老师的教导点拨? 他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还是把问题看的太简单了。乾隆皇帝热爱写诗,一生写下四万三千多首诗。这是什么概念?要知道,一本《全唐诗》里收录了两千多位诗人的诗歌,可总共才四万八千首左右。相当于乾隆一人耗尽一生写下一整本《全唐诗》。可为何没有一首他的诗留下来?原因无他,只因为他写的太差了。而究其原因,还是他缺乏诗词大家的指点,加之从元代开始诗歌逐渐走向通俗化,这才没有留下脍炙人口的诗篇。乾隆终其一生都未提高自己的作诗水平,自己又凭什么敢笃定短短一个多月自学就能获得进步? 想到这里,他的双腿传来阵阵痛意,原来是腿蹲麻了。他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只知道自己的汗水从额头上,脖颈上肆意流下,浸湿了后面的领子。 “段兄,你不要这么老实啊。”崔景信偷偷移动到他身边,“你起来活动下筋骨,或是不要蹲得太标准,要不然多累啊。你放心,我是不会告诉师傅的。” 段书瑞向他勉强一笑:“放心吧段兄,我没有那么娇气。不过短短半个时辰马步,我还撑得住。”说着他闭上眼睛,不让从额头滴下的汗珠流入眼里。 崔景信拿他没有办法,只得在后面坐着陪他。其实不做假也是好的,就怕师傅躲在哪个屋子里偷看呢。只是苦了他的段兄了,这么热的天气别说半个时辰,十分钟他都不一定能坚持下来。 眼瞅着旁边桌子上放着的一柱香已经燃到头了,崔景信连忙大喊道:“哎呀,时间到了!段兄,你可以起来了!”他将板凳踢到一边,跑过去搀扶段书瑞。 段书瑞左手撑在崔景信的胳膊上,借力起来。他感觉自己的双腿已经毫无知觉了,腰部一阵钻心的疼痛,像被一千只蚂蚁噬咬过。他感觉自己头晕目眩,忙让崔景信将他扶他到一边的圆凳上坐下。那里有一片树荫遮凉,不至于热的难受。他刚一坐下,陈伯就从卧房里出来了。 “景信,他扎马步可有半个时辰?有没有偷懒?”陈伯严肃的看着段书瑞,目光中充满了审视的意味。 “弟子向天保证,段兄没有半分作伪!您仔细瞧瞧他的膝盖,还在颤抖呢!”崔景信心里有些埋怨师傅,就为了这么个不大不小的事,惩罚徒弟扎马步,还一蹲就是半个时辰。这种天气,即使是对部队里的军人而言,连扎半个时辰的马步也是一种酷刑,何况是段书瑞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呢? “好,晚上回去后将《论语》中尊师的段落选出来,每段各抄两遍,明天上课前交于我检查。”陈伯的面色有些许缓和,他知道自己这个弟子不会作假,但这也是对他的一项考验。他想看看,段书瑞想留下的决心究竟有多强烈。 “师傅!”崔景信想替段书瑞求情。毕竟论语足足有一万多字,而且还需要将里面尊师重道的内容挑选出来。这对本来就体力耗尽的段书瑞来说,谈何容易? “他自己都没开口,你嚎什么?三遍,你若再替他求情就是四遍。”陈伯瞪了崔景信一眼。 “是,师傅。弟子一定会…好好抄完的。”段书瑞声如蚊呐,他感觉自己像一只断线的风筝,摇摇欲坠。 陈伯看到他如此虚弱,体力不支的样子,也有些心疼,但他没有在面上表现出来:“景信,你扶着他去卧房休息一会儿,下午照常上课。” 崔景信忙扶着段书瑞进了卧房,还替他贴心的除去外衣鞋袜,扶他躺下。 段书瑞眯着眼睛,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想不到还能看到你帮我的时候。” “没准你以后还有许多地方需要我帮忙呢!”崔景信替他盖好被子,没好气的说道。 “好了,你好好休息吧,我就不打扰你了。饭会给你留一份的,你睡醒了再吃吧。”崔景信知道他最近连熬几个大夜,都没怎么睡觉。他推门出去,轻轻关上房门。 段书瑞一睡就是两个时辰。中午没有蚊子的侵扰,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他醒来时,崔景信不在屋里。他穿好衣服推门出去,正好遇上手里端着托盘的师娘。 “小段啊,睡好没有?你还没吃饭呢,师娘给你热了饭。你吃了再休息一会儿吧。”段书瑞看向她手里的托盘,里面盛着满满一碗饭,饭上还盖着新鲜时蔬和切成薄片的羊肉。饭碗的旁边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他心下一阵感动,说道:“谢谢师娘。您对我的好,段某铭记于心,终身不敢忘记。” “这点好算的了什么?我腿脚受伤时,你不也曾帮助过我吗?好啦,快进去吃饭吧。吃饱了才有精力好好学习嘛。”师娘微微一笑,浑然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段书瑞大口大口的扒着饭菜,经过今天这一出,他深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仅凭一个人闭门造车是不能写出好文章的,而且也失去了报班学习的意义。他决定下午就去给陈伯认错。 吃完饭,段书瑞来到学堂,陈伯正在里面喝茶,崔景信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学堂里也没有他的身影。他忐忑不安地走到陈伯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诚恳地说道:“师傅,对不起,我之前太失礼了,三番五次在您课上打瞌睡,请您原谅。” 陈伯放下手中的茶杯,缓缓说道:“无妨,年轻人知错能改,总归是好事。修竹,有一话我必须得给你说,你务必要听清楚了。” “弟子愿闻其详。”段书瑞看到陈伯面色严厉,知道他接下来说的话一定非常重要。 第45章 走上正轨 “你以后每十天须交出一篇文章供我评判,我看完后会按照相应话题给你推荐一些值得借鉴的佳作。” 段书瑞认真的听师傅讲解着后续的学习计划,得知崔景信一个月只需要交两篇时文集时,他表现得很平静。他知道自己技不如人,需要更多的练习。 “修竹,你当下最重要的任务是备考科举,切记不可本末倒置,你明白吗?”陈伯语重心长的说道。 段书瑞仔细琢磨了师傅这句话的意思,觉得师傅应该是让自己不要因为批改作业等琐事影响自己的学习进度。作业一定要放到晚上批改吗?牺牲睡眠时间读书是正确的选择吗?他反思着自己这一个多月的学习状态,觉得是时候做出一些改变了。 “是,师傅。” “你去把景信叫进来吧,准备上课了。” 自从上次因为熬夜而被严厉责罚之后,段书瑞就再也不敢像从前那般肆无忌惮地熬夜了。如今的他痛定思痛,决定对自己的作息时间做出重大调整。于是乎,他毅然决然地将原本用于批改作业的深夜时光挪移到了清晨时分。他发现自己再早半个时辰起床,走路速度再快一点,是能够赶在学生上课前把作业批改完的。就算批改不完,不是还可以让他们两两交换嘛。这样一来,不仅减轻了自己的工作量,同时还能培养学生们的自主学习能力以及责任感。想到这里,他得意的勾起嘴角。 每当想到这个巧妙的应对之策时,段书瑞都会情不自禁地得意一笑,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狡黠而满足的笑容。仿佛这一改变不仅解决了眼前的难题,更为他今后的教学之路开辟出了一片崭新的天地。 段书瑞现下生活很规律,晨起先晨读半个时辰,之后便是去学堂授课,下午跟着崔景信一起学时文课,晚上便写文章和作诗交替着来。他周一做了一段文章,周二就会写诗。即使有时候只能输出一小段文字,或是一句诗歌,他也能感觉到自己在进步。他惊讶的发现,自从他不熬夜后,学习效率也提高了,听课也更加全神贯注了。 这一天,陈伯领着段书瑞、崔景信二人来到一家书肆。“你们二人读的书还是太少了,导致看问题不深刻,思维有局限。这家书肆是我的一位朋友在经营,你们得空了可以来多看看书,顺便照顾一下他的生意。”陈伯一边说着,一边热情的和老板打招呼。简单交代了几句后,陈伯就离开了。 段书瑞细细打量着书肆内部的布局。室内一片幽静,偶尔只听得见书页翻动的声音。地上铺着做工精美的绒毯,金丝楠木高几上摆着一个越窑青瓷瓶,斜插了几支蔷薇花。往里走是一排排书架,上面密密麻麻的陈列着各种书籍孤本,让人眼花缭乱。 段书瑞对书籍的热爱可谓如痴如醉,他犹如一只饥饿的野狼,贪婪地吞噬着各类书籍所蕴含的知识养分。无论是厚重深沉的史书,还是精妙绝伦的兵法;不管是婉约细腻的诗词,亦或是包罗万象的杂记,都成为了他探索知识海洋的舟楫。 随着日复一日、孜孜不倦地阅读,段书瑞的阅读量与日俱增,而他的思维也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逐渐撑开,变得愈发开阔深邃。那些曾经晦涩难懂的时文,如今在他眼中也不再神秘莫测,反而能够透过字里行间洞悉其中的深意和精髓。他感觉这些书籍像一只无形的手,帮他拨开了层层面纱,得以窥见希望之光。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段书瑞像往常一样穿梭于书肆那一排排高大的书架之间。突然,在某个光线昏暗的角落里,他的目光被一本蒙尘已久的古籍吸引住了。这本古籍看上去年代久远,但却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段书瑞小心翼翼地将其拿起,轻轻拂去封面上的灰尘,只见书名龙飞凤舞——《时文杂集》。 他的心跳陡然加速,直觉告诉他这本书可以带给他许多灵感。随后,段书瑞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下,全身心地投入到对这本古籍的研读之中。他先看了书的简介部分,这本书上起南北朝,下迄唐朝,收录了一万余篇文章。其中唐代作品最多,足够他好好研究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周围的世界渐渐模糊,唯有书中古人那独到的治国理政见解在他脑海中清晰呈现。他沉醉于知识的海洋,崔景信连喊他几声他都没听见。崔景信看着他那投入的样子,不太好意思打扰他了。他伸了个懒腰,打算去外面喝杯茶解解乏。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已经西斜,余晖透过窗户洒在了段书瑞身上。他缓缓合上书本,长舒一口气,心中满是感慨。这些珍贵的思想犹如璀璨星辰,照亮了他内心深处的智慧之火。此刻,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将所学运用到自己的文章当中。 他拿着书本走到书肆前台:“掌柜的,请问这里的书是否可以外借?” 掌柜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满脸堆笑道:“对不住这位相公,本店的书概不外借。就是皇帝老儿来了,我也不会为他破这个例的。” 段书瑞心中好生失望,他正准备将书放回原处,掌柜叫住了他:“相公且慢。我见你这段时间都呆在书肆里看书,知道你是好学之人。再加上你是陈大哥的弟子,我就为你破一个小例。你今后可以携带纸笔进店读书,方便你做笔记。你看这样如何?” 段书瑞大喜过望,他正愁不能及时记录灵感呢。他感激道:“谢谢掌柜的,在下以后定会多光顾本店生意的。” 他看着天色不早了,忙急匆匆的赶回陈伯家。段书瑞回到卧房,走到书桌前,提起笔来,思绪如潮水般汹涌澎湃。笔尖在纸上沉稳地游走,一个个凝重的文字凝重地落在纸上。他将从古籍中汲取的智慧与自己的深思熟虑紧密结合,深沉地抒发着对世事的洞悉和感悟。不知不觉中,一篇文风严肃、内涵丰富的时文已然展现在眼前。此篇文章虽不能与那些大家相比,却已经是他近半年来写过最好的文章了。 第46章 用心良苦 次日,段书瑞将自己写好的文章交给陈伯过目。陈伯颇有些讶异的看着他,以前这小子几乎都是拖到最后一刻才交的,这次居然交的这么早?难不成是文曲星上身了?他不解的开口:“修竹,以前的你都是能拖就拖,怎么这次交的这么快?” 段书瑞脸上一阵燥热:“师傅,弟子昨天看完书有所感悟,这才写下了这篇文章。弟子也不知道为何会写的这么顺畅,还请师傅帮我看看。” 陈伯恍然大悟,原来是他在自己推荐的那家书肆里获得了灵感。他将其默认为自己的功劳,心头美滋滋的。他展开白纸看了一眼,由衷的赞叹道:“字如其人,修竹,你的字写的越来越有风采了。”段书瑞莞尔一笑。他每每遇到思路不畅之时,为了让自己平心静气,最喜欢做的就是练字。他最近刚临摹完颜真卿的《颜氏家庙碑》。这篇碑文记述了颜氏家族及其后裔仕途、治学经世的情况。颜真卿的手写楷书被编订成册,在民 间广为流传。这本楷书书写严谨,字体端庄秀丽,十分适合临摹。他一边提高自己的书写水平,一边了解着古人的生平,感到其乐无穷。 陈伯专注的看着文章,段书瑞则阅读着一本时文集。时间不知不觉的过去,等段书瑞看完了十余页文章,陈伯才开口点评。 “修竹,这篇文章从头到尾都是你自己想的?没有借助外力?” “当然了师傅,这学堂里除了您还有谁能帮我吗?”段书瑞无奈的笑笑,难不成他还会去找崔景信帮忙吗?崔景信自己都想雇一个写手帮忙写文章呢。 “说的也是。而且也不像是原封不动的从别人的文章里摘抄来的。”陈伯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师傅就随口一问,你别往心里去啊。” 段书瑞满眼期冀的望着陈伯:“师傅,请您告诉我,我这篇文章究竟如何?和之前的相比有进步吗?” “有,当然有。你这文章描写了民生疾苦,沉郁顿挫,有杜工部忧国忧民的风范。” 这可是极高的评价了。段书瑞的脸上滑过一丝仓促的笑意,他总不能说自己昨日看到杜甫的作品,自然而然的联想到之前看过的有关杜甫生平的纪录片,这才有感而发吧。 “不过安史之乱后,老百姓的确过得十分辛苦。到处都是流民,还有官兵骑着马,不择手段的抓壮丁去充军……”陈伯闭上眼睛陷入沉思,“我的父亲和母亲,当年也是为了躲避官兵的追捕,历经千辛万苦才来到长安的……” 段书瑞同情的看着陈伯,他当然知道那段水深火热的时期,官府为了征兵打仗派出大队人马,而经历战火洗礼的土地上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哪里有那么多青壮年可供征兵的?家中的顶梁柱一走,老幼妇孺又该如何维持生计?陈伯闭上眼,嘴里念念有词:“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段书瑞是生长在和平年代的人,但他在上学期间也做过义工和志愿者,为灾区捐献过物资。他喜欢阅读史书,知道唐朝的贫富差距十分明显,当宫中的贵妃捏着犀角筷子,望着数十道珍馐美食不知该从何下筷时,乡野里的贫苦百姓可能连一件完整的衣服都没有。仁爱是儒家思想的理论核心。他想借议论百姓生活的疾苦来传达仁爱的观念,以此来打动考官。他认为,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使命感就是儒家精神的根骨。 见陈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久久未回过神来,段书瑞上前抚了抚师傅的脊背:“师傅,安史之乱已经过去了。如今还是李家的江山,各路诗人也依然才华横溢,层出不穷。百姓现在的生活也比以前好了,师傅不必太过忧心。” 陈伯似乎被他的话触动,慢慢回过头来。他凝视着段书瑞:“修竹,你知道我为何待你比景信更加严格吗?” 段书瑞心中一凛:“弟子不知。” “景信他出身于名门望族,即使屡试不中,也有家里替他托底。他以后靠家里托关系谋个一官半职不在话下,就算是一个芝麻绿豆的小官,也足够养活自己了。而你不一样。你出身普通,唯一可以依仗的,就是自己的才华。” 段书瑞面色一暗,他知道陈伯所言非虚。自己要想在这个朝代活得舒坦,只有科举这一条路可以走。 “为什么杜工部在不惑之年才当上一个小官?他曾在天宝五载时来到长安,迎接次年的考试。只因玄宗发布诏书,号召天下有一技之长者都到京师就选。然而那一年,精心准备许久的他落选了。不止他一人,所有参加考试的人都落选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段书瑞静静的等他说下去。 “因为那一年的监考官是当朝宰相,为确保自身权力无虞,暗中操控了考试。他对皇帝说‘野无遗贤‘。告诉皇帝有才能的人都已经被选上来了,吹捧他治国有方。笑话!”陈伯冷笑道,“宦官当道,有志之士永无出头之日。幸亏那奸臣已死,不然不知道还要祸害多少贤才。但如今科举考试也不比太平盛世那样公平,你需要竭尽全力,成为最优秀的那一批人,才有可能被选中,你明白吗?” 段书瑞点头:“弟子明白。弟子虽然出身寒门,但志向却不输他人。我会努力的,其他的就交给时间证明吧。” 陈伯露出满意的微笑,他拍了拍段书瑞的肩膀:“我期待你大放异彩之日。能看到你们成才,是我最大的愿望。” 段书瑞从学堂回到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他每每觉得自己状态停滞,或是心绪不宁时,便会回家一趟。想来他还是不习惯集体生活,他始终觉得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最轻松自在。 当他赶到家门口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看着那数日未见的身影,他有些不确定的开口:“温兄,是你吗?” 那人回过头来,正是温庭筠。他看见段书瑞回来,呵呵一笑:“大忙人,你可算回来了。” “温兄此次前来,可有什么事吗?”段书瑞有些惊喜,他也有些想念这许久未见的老大哥了。 温庭筠摇了摇手上的竹筒:“我是来给你送信来啦。” 第47章 出现转机 段书瑞愕然:“信?谁写的信?”自己最近深居简出,有谁会给自己写信?除了……一个名字浮现在脑海中,他眉头一展,一丝笑意自眼底升起:“是……幼薇给我的吗?” “是啊,她也不知道你现下在何处学习,于是只能委托我送信。”温庭筠挑了挑眉,他很少见到自己这位兄弟这么激动的样子。 “光顾着说话了,温兄快请进!”段书瑞手忙脚乱的去开门,“你才是大忙人,有一阵子没看到你了。咱们好好聊聊,你不急的话晚上就夜宿于此处吧。” “我正有此意呢。你看!”温庭筠晃了晃手上的两坛酒,酒瓶相撞,发出清脆的声音,“上好的汾酒!我自己都舍不得喝呢!”他又抬高了自己手上的食盒,“我还买了一些卤菜下酒。” 段书瑞邀请他进内室,笑着说道:“温兄有心了。” 将花生、煮毛豆、卤菜一一在桌上摊开,温庭筠将酒瓶的塞子拔出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好香!真是好酒!”段书瑞拿来两个碗,将酒“咕咚咕咚”的倒进去,二人开始举杯畅饮。这汾酒滋味甘醇,酒液入喉后口中久久弥漫着一丝甜味。一碗酒下肚,段书瑞感觉全身热乎乎的,一颗心也变得炽热滚烫,话也变多了。 “温兄,你最近在忙什么呢?感觉许久没在长安城中见到你了。” “段老弟,不瞒你说,我最近一直在白鹭书院盘桓呢。”温庭筠又给自己斟上满满一碗酒,“苏兄盛情邀请我去做几日讲师,我又不好意思一直拒绝他。” 段书瑞心下了然。白鹭书院坐拥于群山峻岭中,环境清幽,山间雾气终年不散,是一个避暑的好去处。温庭筠去书院当讲师应该也只是象征性的讲一两节课,但他这样有才华有名望的人,仅仅只是露面就足够令那些学生们兴奋许久了。 温庭筠开始给段书瑞细细描述这段时间的经历,他白日在书院陪苏颢喝茶谈心,下棋作诗,傍晚去附近的池塘钓鱼,去山野间漫步,日子过的那叫一个逍遥自在。段书瑞听着,心里好生羡慕。其实要不是为了那五斗米,他也想隐居于山林之中,做一个不问世事的闲人。 “段兄,幼薇最近……过得还好吗?”段书瑞犹豫着开口。他不知道该不该问这个问题,他一点都不想听到与想象中不一样的答案。 “挺好的。老弟,这是托了你的福啊!”温庭筠向他竖起一个大拇指,“多亏你向郑夫子反映了那小子欺负幼薇的情况,他后来找温璋谈了几次话,那小子才不敢再胡作非为了。” 听到这里,段书瑞紧悬着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他长叹一口气:“幸好这招管用,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温庭筠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你真该看看自己刚才的表情,活像要将那小子生吞活剥似的。” “我哪有,温兄你总喜欢夸张。”段书瑞有些心虚,他低下头喝了一口酒。 “那小子家世虽然显赫,但他父亲肯定也不希望他在外面如此张扬,有辱门楣。小孩子,吓一下就害怕得不行。当真是个欺软怕硬的小公子哥。” 段书瑞没有答话,他想到鱼幼薇头上的伤疤,又想起今日师傅刚说的话,不由自主的捏紧了拳头。他真希望早日考取功名,这样才能更好的庇佑自己身边的人。 “对了,我过几日又要去书院了,你想不想同我一起上去?”温庭筠眯起双眼,似乎有些醉了。 段书瑞有些难以置信,他睁大眼睛盯着温庭筠:“温兄,你没在开玩笑吧?我可以去吗?” “当然可以,你是我温庭筠的朋友。而且你为人正直,又不是什么心怀不轨之人。咱们一起上去转转,看看幼薇。她肯定想你了。” 最后这一句话正正击中段书瑞的心坎,他摸了摸头上的簪子,开口问道:“那我们何时动身呢?” “再过两日吧,不急。”温庭筠夹了一筷子卤菜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起来。 二人又聊了聊段书瑞的近况,得知他拜一位籍籍无名的老人为师,温庭筠有些惊讶。按理来说,以他秀才的身份,是可以寻得更加出色的名师的。但看他言辞间对那位师傅充满敬意,温庭筠又不好提议帮他另寻名师。其实“高手在民间”,靠普通老师教导最后成功考取功名的也不是没有。二人又从教导学生的心得聊到诗词歌赋,时间飞逝也浑然不觉。都是饱读诗书的人,聊这些准不会出错,他们相谈甚欢。 不知不觉,两壶酒喝光后 窗外已经全黑了。两人都有些醉了,一个摇头晃脑,一个满脸酡红。两人说着说着,都有些倦意。 段书瑞揉了揉发晕的脑袋,起身去收拾床铺。如今天气热了,他早已换上凉席,铺上了更加轻薄的被子。他又去衣柜取了一床薄被,铺在床上。“温兄如不嫌弃,可否和小弟在这张榻上挤一晚上?” “好啊!今日你我二人把酒言欢,抵足而眠!”温庭筠放下早已空空如也的酒壶,步伐有些不稳的走过来。段书瑞扶了他一把,将他轻轻放在床上。温庭筠的头一沾上枕头,不一会儿就鼾声如雷。他的面颊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让人不由自主跟着微笑。段书瑞瞟了他一眼,除去外衣,在床的里侧躺下。看来这床买对了。他暗自想着,可以容纳两个成年男性,而且还有空余。酒意上涌,他打了个哈欠,也昏昏沉沉的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上午,段书瑞和温庭筠告别,打算在下午上课前赶回陈伯家。要出门时,他才突然想起,今天是他久违的休息日!他打算去街上转转,顺便给鱼幼薇选一两件小礼物。想到鱼幼薇收到礼物后惊喜的表情,他不由得嘴角上扬,眼里泛起柔和的涟漪。 他摸摸荷包,确认自己带了足够的金钱,就出门了。现在天气热了,早上街上的人倒不算很多,他可以好好给她挑选一件称心如意的礼物。 第48章 挑选礼物 长安城里主要的商业活动在东市与西市进行,东、西两市由市署管理,每天中午,两市各击市鼓三百下,然后开业。鱼母工作的平康坊位于东市西侧,而娜娜经营的聚贤阁则在西市——那里是胡商聚集的街市,商品多以西域香料、各种名贵饰品为主。段书瑞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荷包,决定还是去东市看看吧。 才到晌午,长安街上便热闹非凡。小摊上尽是琳琅满目的商品,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那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包子铺胡饼铺扑鼻而来的香味,让人垂涎三尺。街上行人不断,有挑担赶路的,有驾车送货的,有赶着毛驴拉车的,好不热闹。古玩摊、花卉摊、蒲扇摊、玩具摊等摊位应有尽有,让人不知从何逛起。段书瑞看见那插在白瓷瓶里娇艳欲滴的花朵,脑海里不由自主的冒出一个念头:如果鱼幼薇戴在头上一定很好看。可惜鲜花保质期太短,他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像无头苍蝇一般逛了一大圈,有些后悔没把崔景信叫上。他一向精通各种旁门左道,没准知道姑娘们最喜欢什么。 逛了好一会儿,他决定进店铺看看。他进了一家卖丝绸的店铺,柔软的丝绸在柔和的光线下泛着微光,五彩斑斓的绸缎吸引了不少姑娘进店挑选。段书瑞听见两个妙龄女子正在小声的窃窃私语,其中一位紫衫女子说道:“哎,你听说这附近新开了一家点心铺吗?” 另一位白衣女子惊讶道:“不知道啊。不过东市有这么多家点心铺子,再多开一家又有什么稀奇的呢?” “你有所不知,这家铺子的厨子是跟前朝御膳房的御厨学过艺的,而且他家娘子是扬州人,对于制作细点很是精通。他们家的点心卖相好,味道更好!” “那怕是不便宜咧!” “咱们这儿的东西都便宜不到哪里去。他们家的点心往往刚出锅不久就卖光啦!咱们一会儿也去看看吧?” 段书瑞对二人口中的点心铺很感兴趣,想来小孩子应该都喜欢吃甜食。他走到二人面前,恭敬的行了一礼:“二位姑娘,在下想给一位小娘子买一样礼物。不知道二位口中的点心铺在何处呢?” 二人看到他陡然出现,面上皆是一红。不过那位紫衫女子很快恢复镇定,她笑着开口:“这位相公,我也是听旁人说的大概位置,若是指错了路,相公可不要怪我。” 段书瑞微笑道:“不会的,姑娘只需告诉我大致方位,我自己再去慢慢寻找。” 紫衫女子思索了片刻,开口道:“这家铺子叫福缘斋,似乎在芙蓉巷,离这里还有好一段距离。这里是胭脂巷,相公一直往前走,能看到一块指路碑,上面就有具体的线路。” 段书瑞客气的行了一礼:“谢谢姑娘,在下告辞。” 他费力的从丝绸铺挤出来,打算去这家点心铺看看。他按着路碑的指示一路向前,道路在一棵老槐树下分叉,他沿着右侧道路走去。走了一会儿,一阵点心的香味从前方飘来,他知道自己找对地方了。他在香味传来的源头停下,抬头一看,“福缘斋”三个大字映入眼帘。 段书瑞走进店铺,发现里面的顾客还不少。有老妪带着小孙子来买点心的,还有夫妻俩进来逛的。他眼尖的发现柜台后面还有几个伙计正在忙碌着,揉面、捏形、调制馅料,忙得不可开交。他们面前摆着几笼做好的点心,颜色鲜艳,造型各异。有的像黄色花朵,有的像一个个圆滚滚的小柿子,有的又像四叶草。那酥皮点心上还点缀着几粒黑芝麻,让人食欲大开。 这时,一位身上穿着葱绿色曳地长裙,头上插着一根白玉发簪的女子走来。她面容含笑,宛如春风拂面。段书瑞猜想这位应该就是老板娘了。果不其然,女子开口道:“这位相公有些面生,可是第一次来到福缘斋?” “是的,在下今日是第一次来,想给一位小友选一些点心当礼物。娘子可否为在下推荐几款?” 女子轻移莲步,走到柜台面前,向段书瑞介绍道:“本店的招牌是桃花酥,桂花糖糕,乳酪酥和碧螺春茶味糕。样样都是甜而不腻,造型美观。最适合送礼了。” 段书瑞问道:“可以拿一个食盒,帮我一样装一点吗?” “当然可以。公子若是拿不定主意,可以一样选一个,每个食盒能装八个,两个食盒差不多够了。” 段书瑞要了两盒点心,去前台结了账。这里的点心果真要比寻常摊贩卖的贵一些,但色香味俱全,却不是寻常铺子能比的了。他提着食盒,脸上浮现出笑容,希望自己的小徒弟能喜欢这份礼物吧。 翌日,段书瑞回到陈伯家,委婉的表达了自己希望告假去白鹭书院待几天的想法。陈伯捋了捋胡子:“也好,山上风景秀丽,环境清幽。你去那里住一段时间,没准能获得更多写诗的灵感。” 真是三句话不离学习啊。段书瑞有些哭笑不得,但他还是乖乖回答道:“谢谢师傅理解。弟子明日动身,大概七日之后就会回来了。” 一旁的崔景信满眼热切的注视着他:“段兄,可以带上我吗?” 段书瑞目光高深的看向他,就差把“不行”两个大字刻在脸上了。陈伯不客气的揪住崔景信的耳朵:“你的时文交了吗?还想着到处玩,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 “痛痛痛!师傅我错了!我不去了还不行吗?”崔景信连连求饶。 段书瑞抬起衣袖,遮掩住嘴角的笑意。他其实也有些舍不得师傅和这位好友,但他太想知道自己的小徒弟过的怎样了。 第二天,段书瑞和温庭筠就出发了。二人雇了一辆马车,毕竟还要携带一些行李。过了两三个时辰,长安城繁华的景象被远远甩在身后,前方是一望无际的山林。鸟儿穿梭于树林之间,歌唱着悦耳的旋律。彩蝶也翩翩起舞于花间,点缀着这片天地。徜徉在这美好的自然风光之中,段书瑞感到身心舒畅,多日的疲倦顿时一扫而空。 第49章 刻板印象 山路难行,马车到白麓书院脚下时,已是傍晚时分。落日的余晖笼罩在书院的屋檐上,天边云霞渐变得绚烂多彩,宛如一幅梦幻般的画卷。段书瑞搓了搓手,他能感觉到随着海拔的升高,温度也降低了一些。 二人拾阶而上,书院门口站着的还是之前那个门童。他向二人行了一礼,恭敬的说道:“二位先生来得正好,还有半个时辰弟子们才放学。我先带二位去住所看看吧。” 二人拿上行李,跟着门童往里面走去。书院里既有宽阔的大道,也有一些羊肠小道,门童领他们走的就是一条小道。虽然知道这里不是寺院,但段书瑞还是联想到“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这句诗。走了一会儿,他对书院的布局有了大致了解。藏书楼、讲堂、祭祀祠堂是其中的三座标志性建筑,这三座建筑呈三角之势,将其余建筑环抱其中。三人现在要去的住所就位于藏书楼到祭祀祠堂的必经之路上,背靠后山,与山长苏颢的住处相隔不远。 看着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去,段书瑞的心里有些惋惜:看来今天是见不到鱼幼薇了。他走在崎岖蜿蜒的山路上,呼吸着山间新鲜的空气,感觉自己已经和大自然融为一体。门童说道:“这里是一些德高望重的夫子的住所,离下面众弟子的住处有一段距离,因此山长特意增设了一间膳堂。二位将行李放好后就可以去用餐了。” 门童带着二人进了一扇木门,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在左手边第三间房间门口停下。门童对段书瑞说道:“这间房是山长为您安排的,您若是需要什么东西可以拉铃,马上就会有人来。房间里有一张书院的布局图,您看了就知晓膳堂在何处了。” 温庭筠疑惑的问道:“请问我住在何处呢?是和上次一样吗?”门童微微颔首:“温先生,您的房间紧挨着山长的房间,请您随我来。” 温庭筠回头看了段书瑞一眼,恰巧段书瑞也正在看他。温庭筠搔搔头:“段兄,看来苏兄是想和我好好叙叙旧啊。那你先好好休息,我明天来找你,咱们再一起去见幼薇。” 段书瑞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这一路马车颠簸,他也有些疲倦了。 告别了温庭筠,段书瑞回房躺下。他本来想倒头就睡,但是腹中传来阵阵饥饿感,他耸了耸肩,打算去买些干粮回来充饥。他看了一眼布局图,将其塞进怀里,便出门了。 他沿着图上的指示找到了膳堂。他看了一眼后厨,发现饭菜还算丰盛,于是打消了买两个饼子带回去的念头,决定就在这里吃。他打了慢慢一碗饭菜,刚找到位置坐下,就听到旁边两个人在说话。 两个人脸上沟壑纵横,须发灰白,一看就是上了年龄的学者兼讲师。其中一人说道:“于兄,你听说过之前在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个小神童吗?” 另一人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汤送进嘴里,咽下后才回答道:“是那个叫鱼幼薇的女孩子吗?听说她现在在郑兄的班上。” 段书瑞捕捉到敏感信息,立刻警觉的竖起耳朵。但他深知偷听最重要的就是不要被别人发现,因此面上仍装作淡定的样子,夹了一筷子清蒸羊肉送入口中。 “可不是嘛。那丫头可真是了不得,这次月测又名列前茅。我看除了杜宇衡,没有比她成绩更高的了。” 段书瑞得意的勾起唇角——那当然了,毕竟是我的得意弟子!可惜他这个念头还没有持续多久,就被接下来的一番话打散了。 “再聪明又能聪明到哪里去?毕竟是一个小女子!以后也不过是一介女流之辈,能有多大作为?”那被称作“于兄”的人轻哼一声,将筷子重重放到饭碗上。 段书瑞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往头顶汇聚而去,他努力平息自己的愤怒,暗中警告自己不能在此处节外生枝。他一向是一个冷静的人,别人怎么辱骂他他都不屑一顾,但他唯一不能接受的,就是别人辱骂他身边的人。小学时,有一个男生带着一帮小团伙将他堵在厕所里,大肆辱骂他。他一言不发,推开为首的男生准备往外走。谁知这男生不知道见坡下驴,竟然开始侮辱他的母亲,还用了许多歹毒的词汇。段书瑞当场爆发,一拳头砸在他的鼻梁上,打得他鼻血直流。力度之大,将其他的男生都震住了。以至于后面被打的男生看到他时,都只敢绕着走。他机械的咀嚼着饭菜,却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 “于兄别激动,她一个小女子的确翻不起什么大的浪花。听说温璋那小公子还对她颇为中意呢……” “他温家家大业大,家主又颇得皇帝器重,他温璋以后什么样的女子找不到?何必找这么一个贫民女孩?” 段书瑞再也忍不住了,他将饭碗往前一推,重重的站了起来。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很大,二人都被吓了一跳,往他这边投来目光。他没有理会二人,将碗筷拿到指定位置放下,径直离开了。 段书瑞在甬道上慢慢行走着,明明是炎炎夏日的夜晚,他却感觉周身血液像被凝固住了一样冰冷。多亏了这二人,他才深刻理解了什么叫刻板印象。即使前朝出现过武后、上官婉儿这样杰出的女子,许多男子却还是坚持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当他们在朝堂上叱咤风云,舞弄权势时,女子们只配呆在深闺庭院之中,慢慢的枯萎凋零。 他不希望自己的弟子像寻常人家的女儿一样,被父母养到成年就匆匆嫁出去。从此整日与柴米油盐为伴,在简陋的房屋里了此残生。他希望她能够早日发现自己未来想做的,并竭尽所能的去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如果可以,他希望成为她的踏脚石,冲锋陷阵时搭建的壁垒。他愿意用一生去护她周全。 段书瑞回到房间,沉默的躺下。合上眼睛前,他最后看了一眼床头她赠送的簪子——那是他来到这里后收到的最有纪念意义的一件礼物。 第50章 三人见面 清晨,一缕阳光透过小轩窗照进屋内,段书瑞在床上翻了个面。听到外面传来敲钟的声音,他才迷迷糊糊的醒来。在长安城里听够了晨钟暮鼓的声音,没想到上山了还得听。他慢悠悠的起来,穿好衣服,戴上鱼幼薇送的簪子。做好这一切后。他拉了拉门口的铃。 门童说的果然不错,铃响了片刻,便有人来了。一个仆人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了,上面放着两个铜壶。仆人笑着说道:“这位相公,左边的铜壶是供您洗手洗脸用的,右边的是茶壶。您若想要用早饭,膳堂也已经开门了。” 段书瑞点点头。他洗了把脸,想到昨日的不愉快,决定还是在屋里啃干粮。他从行囊里东翻西翻,翻出一个胡饼,就着茶水吃起来。 刚把最后一口饼咽下去,外面就传来了敲门的声音。段书瑞灌了一口茶,起身去开门。 门外除了笑盈盈的温庭筠,还有另外一个人。段书瑞仔细回想了下,另一人不是山长苏颢又是谁? “见过苏山长。”段书瑞行了一礼,心里却想:不知山长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段公子,别来无恙。”苏颢露出春风般和煦的笑容,“我正好要视察弟子们晨读情况,可否与你们二人一起下山?” 段书瑞心下了然,他答道:“当然可以。我们一起吧。” 三人沿着小路缓缓走着。温庭筠在一旁笑着说道:“段兄,你有所不知,刚才的钟声是提醒弟子们起床用餐,现在的钟声是提醒弟子们该进讲堂晨读了。” “原来如此。”段书瑞有些惊讶,感觉现在顶多七点,而弟子们就要开始晨读了。因为现在是夏天,天很早就亮了,那冬天也是这么早就要开始晨读吗? “苏山长,您是每天都要下山巡视吗?”段书瑞好奇的发问。 “差不多吧,除了放假和休息的时候。”苏颢笑着回答道,“我得去看看他们的晨读情况,才能知道哪些人在认真学习,哪些人在浑水摸鱼啊。” 这不跟以前的校长查考勤差不多吗?段书瑞感觉背上的寒毛都窜出来了,作为“踩点专业户”,他可没少挨批过。写检讨、罚站都成了家庭便饭了。 三人很快就走到了讲堂。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弟子们认真读书的场面,但有那么几个用书挡着打瞌睡的,夫子发现了就会用书卷将其敲醒。段书瑞好奇的张望,想要寻觅到鱼幼薇的身影。 温庭筠像是洞察了他的心思:“段兄,幼薇那丫头的讲堂还在前面呢。到了我会提醒你的。” 段书瑞松了一口气。屋内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听内容似乎是《论语》。他压低声音问苏颢:“苏山长,请问弟子们大概要晨读多久呢?” “半个时辰吧,之后夫子们会抽查课业。” 三人又走过两个讲堂,段书瑞第一次有了当教导主任的感觉。他在国外当孔子学院的老师时,可不用检查学生们晨读情况,但是得不定期抽查他们的学习情况。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怀念在国外的日子。 当走到第三个讲堂时,温庭筠对他使了个眼色,段书瑞明白这就是鱼幼薇上课的那间讲堂。他有些激动,很想马上见到她,却又不太敢见她。从她返校上学后,算来已经有两个多月了。 苏颢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段公子不必心急,一会儿晨读结束,我就让幼薇出来。她成绩一向优异,郑夫子都不怎么愿意抽查她了。” 段书瑞的眼神变得柔和,面上浮现出自豪的笑容。那当然,他的弟子从小到大就没怕过抽查! 三人又去二楼逛了一会儿,晨读差不多就结束了。趁着夫子提问的间隙,苏颢进去将鱼幼薇叫了出来。 直到走到庭院里,鱼幼薇才看见温庭筠二人。她欣喜的叫道:“二位先生!你们来啦!” 温庭筠笑眯眯的同她打招呼,段书瑞则捂住脸不忍直视。这丫头嗓门不小,就是怕她惊扰同窗才选择在庭院里等她的。 苏颢因事务繁忙先行离开了,留他们三人在庭院里叙旧。鱼幼薇眼尖的发现段书瑞头上的簪子,一双美眸中流露出惊喜的光芒,她刚要出声,段书瑞伸出一根手指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她就不吱声了。这根做工精细的簪子似乎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想什么呢,这么开心。”温庭筠揉了揉她头上的两个发髻。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见到你们,有些不知所措罢了。”鱼幼薇面上微微一红。 “还有更让你激动的呢。”段书瑞将背在身后的左手拿出来,手上提着两个叠在一起的食盒,“这是送你的点心,你拿去和嬷嬷一起分享吧。” “哇!”鱼幼薇双眼发亮,她小心翼翼的接过食盒:“先生,我可以打开看看吗?” “当然可以了。可惜不是现做的,要不然味道更好。” “先生肯费心思给我准备礼物我就很开心了,哪里还会挑三拣四呢?”鱼幼薇拿起一块桃花酥,大大的咬了一口:“嗯,好吃!” “我们去那边坐着聊吧。”温庭筠发现不远处有一个小亭子,用手指了指。 三人坐下后,段书瑞仔细的瞧了瞧鱼幼薇:“看来白鹭书院的伙食还可以。” 鱼幼薇的脸比之前圆润了一圈,脸上的气色也更好了。她又长高了一截,整个人看上去更加亭亭玉立了。她取出手帕擦了擦手:“嗯,这里的伙食的确很好,想来是资助书院的义商慷慨解囊,提供了更多经费吧。” 段书瑞想到昨天在膳堂听到的对话,眉头不由得微微皱起。他思索了片刻,开口道:“你在书院过的如何?那小子有没有再欺负你?” 鱼幼薇的脸上浮现一片阴霾,但那只是短短一瞬,下一刻她就恢复了笑容:“多亏郑夫子训诫了他,他现在没欺负我了。” 段书瑞还想继续追问,温庭筠开口道:“那小子也不敢把事情闹大了,毕竟让他爹知道会觉得面上无光呢。那他回去就要遭受皮肉之苦了。” 第51章 灵感迸发 鱼幼薇好奇的发问:“温师傅,他父亲是做什么的啊?” “带兵打仗的,脾气可大着呢。” 想到温璋被他爹绑在竹凳上家法伺候,疼得嗷嗷大叫的场面,鱼幼薇不禁轻笑出声。 “先生,你的学业不是很忙吗?你的师傅怎么会允许你上山呢?”鱼幼薇双手托腮,认真的看着段书瑞。 “那是因为我把该做的事都做完了啊。”段书瑞望着她那双亮度惊人的眼睛,“我给郭小胖他们留了一堆作业,并告诉他们我回来后要一一检查作业。师傅也同意我来这里,他觉得我能在这里找到写诗的灵感。” “哦哦,原来是这样啊!”他布置作业内容之多,要求之严苛,鱼幼薇可切身领会过。她开始同情郭小胖他们了。 “段兄,那我们下午一起去附近转转吧。幼薇,你和我们一起去吧。我去郑夫子那里帮你告假。” “好啊好啊!天天坐在讲堂里,我人都要坐散架了。”鱼幼薇一副忿忿不平的样子,看得段书瑞想笑。 鱼幼薇早上还要回去上课,二人便继续在书院里转悠着。这里虽比不上长安城里富庶繁华,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设施一样不少。二人一会儿去藏书楼翻翻书,一会儿去池塘旁边喂喂鱼,倒也不觉得无聊。 下午,三人一起在后山闲逛。走了一会儿,三人都闻到一股荷花的清香,便循着味道走过去,穿过一片柳树林,终于抵达了一片郁郁葱葱的草地。旁边有个半亩大小的荷塘,远处还有一个小亭子。旁边的草地因为无人打理,有几株野草都长的快有鱼幼薇那么高了。荷塘的恬淡和野草的野性巧妙融合,相映成趣。 鱼幼薇在一旁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累死我啦,二位先生,我想休息一会儿。” 段书瑞和温庭筠也各找了一块石头坐下,三人如痴如醉的欣赏着荷塘里的景象。曲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一张张绿伞,远远望去似层层绿浪,如片片翠玉。微风习习,荷塘泛起微波,荷叶和花朵也轻轻摇曳起来,好似仙子在翩翩起舞。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薄薄的雾气笼罩在荷塘里,给叶子和花围上了一条透明的轻纱,看上去似真非真,如梦亦幻。 段书瑞凝视着那粉嫩的荷花,她是那样娇怯柔弱,却又有着文人口中的高洁品性。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当真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矣。 诗人写荷花,不止写它的形,更是在写某种象征。 一瞬间,段书瑞感觉自己原本枯竭的灵感又开始迸发。 他轻轻闭上眼睛,人们都说视觉暂时封闭时,听觉会更加敏锐。果不其然,他听到潺潺的流水声,微风拂过叶片的“沙沙”声。这些声音被无限放大,他整个人都进入了一种玄妙的状态。他仿佛脱离了人类的肉体,化为一棵树,一块石头,就生长在这片荷塘周围。周围的一切都是如此宽广,自身又是如此渺小,就像浩瀚宇宙中的一粒微尘。 他一瞬间感觉自己别无所求,他想到了苏东坡,想到了李清照,想到了以前背过的所有诗句。最后,他脑子里只留下苏东坡描写荷花的名句。 “四面垂杨十里荷,问言何处最花多。画楼南畔夕阳和。” 他仿佛看到斜阳铺洒在水面上,给荷塘镀上了一层暖色。 他之前一直觉得自己急功近利,眼里只看得到高远的追求,看不到身边的美好。直到今天,他对美的感知力才又回来了。 从那种玄妙的状态中脱离出来,段书瑞还在回味着。他感觉自己的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明天是未知的,而只有今天才是可以把握的。 他贪婪的看着眼前的美景,从怀里掏出纸笔,还有一瓶墨汁。而后,他将白纸在石头上铺好,准备开始创作。他有些嫌弃传统的研磨,认为太费时间了。这次出门索性将砚台里的墨汁倒入了一个便携的小瓶子里,方便即取即用。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下来,他倒是一脸镇定,却将一边的两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笔随心动,他很快写下一首诗。温庭筠和鱼幼薇凑上前一看,白纸上写着:“荷香绕曲岸,荷影覆华池。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衣。”一首五言绝句,由远及近的描绘出夏日荷塘的美丽景象。 段书瑞得意的挺起胸膛,他的目光不由得飘向其余两人,想看看他们作何反应。 鱼幼薇的嘴张大成一个“o”型,温庭筠则仍保持着原来双手交叉的姿势不动。段书瑞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跳着,成还是不成,拜托你们二人拿个准话啊。 “这诗写得真好。好到不像是先生你写出来的。”鱼幼薇看了一眼诗,又看了一眼段书瑞。 “我谢谢你啊。你评价得也很好。”就是下次别评价了。段书瑞皮笑肉不笑的回答道。 “不错,有进步。”温庭筠连连鼓掌,目光中充满了欣赏,“段兄,我就说你是可造之材,未来前途无量啊。你这进步的速度……越来越快了。” 段书瑞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他的这位温兄知晓陈伯是怎么点评他的文章后会作何感想。不过听到他肯定了自己的进步,他感觉身心舒畅,心情大好。 三人休息够了,又围绕着荷塘开始闲逛。山里不像长安城里那样空气灼热,反而凉风习习,让人愿意去户外散步,细细探索大自然的奥妙。三人去亭子里坐了一会儿,期间还发现有两根柱子上题了几首诗,可惜没有署名,不知道是何人所写。 闲聊了一会儿,看到天色不早了,三人才慢悠悠的往回走。下午天空中的云层有些厚,只依稀看得到几缕阳光。但终于捕捉到灵感,了却了自己的一桩心愿,段书瑞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他看着走在前面的两人,感觉自己终于跟上了他们的步伐,不再像之前一样被远远甩在二人身后。 第52章 前世回忆 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三人还没相聚几天呢,就到了段书瑞回去的时间了。 段书瑞通过这几天的观察,发现温璋那小子的确没有再欺负鱼幼薇了。这几天他和温庭筠一左一右像两大护法一样跟在鱼幼薇身边,估计他就算有贼心也没贼胆。 离开的那天,温庭筠和鱼幼薇前来为他送行。段书瑞因还要在这里讲学一段时间,所以不能和他一起回长安城。温庭筠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段兄,这次一别,不知道又要多久才能见面了。你要多多保重。 ” 段书瑞笑着开口:“温兄,有缘千里来相会。我相信我们以后还有很多见面机会的。眼下最重要的,是做好我们每个人该做的事。” 鱼幼薇俏生生的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二人道别。山脚下的老榕树有一些粗壮的经脉裸露在地表,像是遒劲的血管,慢慢扎到土壤深处去。她就站在凸出的根脉上,静静的看着二人。她睫羽轻垂,遮住了眼帘,让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段书瑞和温庭筠说完话,看了她一眼。他朝她的方向招了招手,语气温和的说道:“幼薇,站那么远做什么。过来。”鱼幼薇低下头,慢慢走过来。仿佛她走的越慢,离别的时刻也会来的越晚。一步,两步……她在离他不到两尺的地方停下,抬起头,望进他的眼里。 “咱们就要分别了。你没有话想对我说吗?”段书瑞笑盈盈的看着她。 “先生,请多保重。”鱼幼薇将两手藏在身后,“还有,谢谢先生为我出头。” 段书瑞脑子里传来“轰”的一声巨响:她都知道了?是在厨房听见的,还是郑夫子告诉她的?虽然他觉得自己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但毕竟之前与郑夫子谈话夹带了点威胁的意味,要被她听到了,总归有些不光彩。 “先生,我可能要过年才能回来了。希望下次见面时,你一切都好。”鱼幼薇展颜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那笑容是如此耀眼,看着她,段书瑞也不禁笑了。这一次,是如释重负的笑。 “你在书院要好好学习,好好生活。”段书瑞揉了揉她的脑袋,“谢谢你给我写信。” 鱼幼薇的耳尖有些泛红,但她没有移开目光:“先生,放假时你会和温师傅一同来接我吗?” “当然。”段书瑞冲她摆摆手,“好啦,我该出发了。你要好好听你温师傅的话。” 他转身上了马车,车夫抓起绳子,只听马儿一声嘶鸣,马车便缓缓消失在二人视线中。 到长安城时,已是黄昏时分了。段书瑞没有直接回陈伯家,而是回了自己家。他打算明天一早再回去。 进了自己的房间,他将房门紧锁,跌坐在椅子上。他有时候很享受一个人的空间,他觉得四周是如此安静,仿佛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但热闹过后的独处是最难熬的。他有时候很羡慕自己身边的人——陈伯有自己的妻儿,温庭筠也有妻子和一双儿女,鱼幼薇虽然丧父,但疼爱她的母亲一直陪伴在她身侧。而自己在这个时空却没有骨肉血亲,只能孑然一身。他感觉自己前世匆匆离世,没能留下什么念想。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开始在屋子里翻箱倒柜起来。 找到了!他从桌子最下面的抽屉里翻出一个首饰盒。谁说他没有留下念想?这不就是吗?他屏住呼吸,轻轻打开首饰盒,一条制作精美的手链出现在眼前。那是一条金色的手链,一端是一个小小的锁扣,另一端则是一颗小小的碎钻。那是一颗色泽异常漂亮的蓝色宝石,在烛光的照耀下显得异常光彩夺目。这条手链是他的亲生母亲送给他的。 上一世与母亲的对话还在耳边回响,他不由得闭上眼睛——“儿子,老妈有礼物要送给你。” “老妈,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的生日还有好几个月呢,您送的指定不是生日礼物。您有什么要求就尽管开口吧。”段书瑞坐在书桌前头也不回的打着游戏。 “臭小子,你不看看我给你送的什么礼物?”段母气冲冲的走过来,将电脑关了。他只得抬起头,配合的看向桌上老妈给的礼物。这一看,就愣住了。 两条一模一样,做工精细的手链躺在红色的首饰盒内,在灯光的衬托下显得更加耀眼,让人不敢逼视。段书瑞不确定的开口:“妈,这两条链子是送给我的吗?” “什么链子?这可是大名鼎鼎的t家的钻石手链!”段母没好气的敲了一下他的肩膀,“这可是我等了好久才有货的,送给你小子算是便宜你了。连我自己都舍不得买呢。” 买手链舍不得,买包就舍得了是吧。段书瑞默默的在内心吐槽着,但他没敢说出口。 “谢谢妈妈。可是……为什么是两条?”段书瑞满脑子黑线——直觉告诉他,接下来母亲的答案并不美妙。 “你下周不是要和露露去相亲吗,你两正好一人一条。”段母笑着开口。 “这个也太贵重了吧。再说我两还没成呢,你这贸然送了,万一后面我两吹了怎么办?”段书瑞揉了揉太阳穴,感觉自己一个头两个大。露露是他妈同事王叔叔的女儿,也是大学毕业后一直没找对象。两家的父母就做局想让二人见一下面,联络一下感情。他虽然不太想去,但为了不让母亲失望,只得硬着头皮去了。 “怎么尽说些不吉利的话。”段母皱起眉头,“那你先拿着吧。你觉得时机到了再送吧。” 段书瑞笑着打趣她:“妈,这是你送给未来儿媳妇的礼物吗? ” 段母骄傲的抬起下巴:“当然了。你以后要是遇到心仪的女孩,就把这条手链送给她。别忘了把她带回来让我看看,我替你把把关。” “好好好,都听太后您的。”段书瑞点点头。段母被他逗笑了:“行了,别贫嘴了。我先替你把你那条手链收好,你就把送给女孩的那条收好就行。” 段书瑞依言收好了那个首饰盒。但是到了相亲的那一天,意外发生了。 第53章 不堪回首 段书瑞提前半小时到了相亲地点,他不好意思让女孩等自己。那是一家装潢豪华的西餐厅,据说还是星级餐厅。段母提前一周替他预订了靠窗的位置,那里可以看到整个城市的夜景,还能听到不远处的钢琴演奏。 这里需要提前订餐,厨师才会提前联系空运食材,所以段母已经提前预订好了双人豪华套餐。但是露露还没到,段书瑞也不知道她多久会来,便让厨师不急着开火。侍者给他端来两杯柠檬水。他便边喝水,边百无聊赖的打量着窗外的风景。 比约定时间晚了将近半个小时,露露才姗姗来迟。段书瑞吩咐厨师开始准备,自己也伸手摸向西装兜里的首饰盒。露露也算是他的老同学,两人从小学到初中读的都是同一所学校。他正要开口打招呼,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他。 露露看着他,脸上有些许歉意。 “没事,你先接电话吧。”段书瑞向她微笑示意。看来一定是工作太忙了,露露才会晚到。以前的她一向是很守时的。 露露将听筒音量调到最小,按下了接听键。不知道对面的人说了什么,她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很难看。一通电话结束,她面色骤然苍白,呼吸也变得急促。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段书瑞不安的看着她,她的状态看上去很不好。 “对不起,阿瑞,我可能得离开…去处理一些私事。”露露低下头,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 “是工作上的事吗?”段书瑞没等她回答,就善解人意的说道:“没事你去吧,我们后面有时间再聚。” 露露拿起桌上的手机,深深的望了他一眼,便夺门而出。段书瑞僵直的坐着,一语不发。很快菜上齐了,他草草吃了几口,便放下了刀叉。 他盯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外面的行人都步履匆匆,忙着自己的事情,却没有一个人会为他停留。他拼命掩饰住内心的失落,起身离开。 在等红绿灯时,他鬼使神差的掏出那个首饰盒看了一眼。他没有将其放回兜里,而是紧紧的攥在手里。那仿佛一个热源,源源不断的为他输送温度。在过马路时,他头一次没有左右观察车的动向。就这一次失误,意外发生了。他丧命于车祸,而这个首饰盒却和他一起来到唐代,成为他唯一的念想。 思绪回到眼前,他从神游状态清醒过来,徒劳的垂下头。他是那样想念自己的母亲。自己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出轨了,母亲带着他毅然决然的离开,换了一座城市开启新的生活。搬到新家的那天晚上,他透过门缝,看到一向刚强的母亲居然在偷偷抹眼泪。她几乎在客厅坐了一夜,他也在房间里守了她一夜。从那天开始,段书瑞就发誓要好好听母亲的话。研究生毕业后他去了s国的孔子学院当老师。本来已经适应了国外的生活,但母亲一通电话,他还是义无反顾的回来了。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不希望母亲在国内孤苦无依,一个人再从天黑等到天亮。可是现在,他还是食言了。 他以前看过许多穿越类的书,书里的主人公只要把从现代带来的物品一步不离的放在身边,它就会带着主人公回到现代。他也如法炮制般将这条手链放在枕头旁边,希望它成为沟通两个时空的媒介。可惜,一次都没奏效过。随着愿望一次又一次的落空,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不过面对母亲留给自己的礼物,他依然小心爱护着。每次出门前不仅会将其收好锁好,回来后还会拿干帕小心翼翼的擦拭。唯恐珠宝蒙尘。 直到困意袭来,他才恋恋不舍的将手链放回抽屉锁好。他揉了揉脸,准备上床休息了。毕竟之前和陈伯说好明天回去,他们可能会在门口等着自己呢。 第二天,段书瑞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他匆匆洗漱更衣,一边吐槽自己没有时间观念。这也不能完全怪他,这里不比科技发达的现代,有闹钟手机什么的可以提醒他起床。虽然每天早上有人定时敲晨钟,但他今天睡得太沉了,压根没有听见。 他急匆匆的走进那条熟悉的巷子时,看到陈伯和崔景信在家门口站着,两人都在四处张望。他刚要走过去,两个年轻的姑娘却赶在他前面过去了。不得不说,崔景信长了一张颠倒众生的脸,这张脸将许多姑娘迷的团团转。这不,其中一位姑娘羞涩的问道:“崔公子,好久没见到你了。你都在忙什么啊?” 崔景信笑眯眯的开口:“我这段时间都忙着读书做学问呢,劳姑娘挂心了。” 这位姑娘的脸看到他笑,一张脸红得更透了:“不知崔公子近日是否有空,我想约公子……” 她一句话未说完,崔景信就瞟见了不远处段书瑞的身影,振臂高呼道:“嘿!段兄,你可算回来啦!” 段书瑞不紧不慢的走到陈伯身前,向他行了一礼:“师傅,弟子回来了。”而后抬起头,不咸不淡的看了崔景信一眼,“崔兄,别来无恙啊。” 崔景信呵呵一笑:“几天没见,段兄还是和以前一样。”他向两位姑娘拱了拱手:“二位姑娘请回吧,我们得进去学习了。” “……”那位姑娘还想说些什么,被另一位拉住了。等二人离开后,陈伯才领着两个徒弟进门。 “景信,你还真是魅力无限啊。”陈伯望了崔景信一眼。自打他回来不久,前来搭讪的女子快要排起一条长龙了。 “师傅啊,您就别打趣我了。”崔景信不知道从何处掏出他那把折扇,抵在自己的太阳穴上:“魅力太大,也不是我的错啊。” “你也老大不小了吧,就没想过找个姑娘成婚吗?”陈伯无奈的看着他。 “我早已经心有所属了。其他姑娘都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崔景信笑着开口。 段书瑞心下一凛,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这个浪子说话向来不打草稿,也不知道他说话几分是真几分为假。 第54章 一心向学 考虑到段书瑞刚回来,陈伯没有马上就给他安排课程,而是让他先休息半天。 吃完午饭,师徒三人坐在院子里乘凉。师母将放在井水里冰好的葡萄拿出来,摆在桌上。陈伯似乎觉得太阳太刺眼了,故将椅子往树荫下挪了挪。他眯着眼睛,开口说道:“修竹,你这几天去书院可有收获?” 段书瑞不小心吃到一颗酸涩的葡萄,不由得皱起眉头:“师傅,我在散步时看到一片荷塘,恍惚间感觉灵感来了,当场就写下一首五言绝句。师傅可有兴趣看看?” “我当然要看了。”陈伯满意的摸了摸下巴,“听你的意思,似乎对这次创作胸有成竹啊。你的小徒弟看过你的诗歌吗?” “……看过。她也觉得我写的有进步。但我还是想听到师傅您的点评。”段书瑞说着站起身,准备回房去拿自己做的诗。 直到段书瑞的影子消失在视野里,陈伯才对崔景信说道:“景信,你哥哥又来信了。你可知道此事?” 崔景信面上仍带着笑容,一双桃花眼中的温度却骤降下来:“师傅,您有话就说吧。不用太担心我。” 陈伯叹了一口气:“家大业大也是一种烦恼。景信,留给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后年的乡试,你和修竹一起去考吧。” 崔景信答道:“是。”他的目光越过了高墙,飘向了湛蓝悠远的天空。 段书瑞将诗作拿给陈伯过目。陈伯抿着嘴唇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赞叹道:“不错,有进步!” “短短四句诗,就将荷花的香气、形态、颜色等描绘的淋漓尽致,全诗没有一句废话。好,非常好!” 段书瑞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刚才看着陈伯严肃的样子,还以为自己要挨批评呢。不过陈伯还是肯定了他的进步,这让他觉得这几个月来付出的艰辛都是值得的。 “修竹,你练习写景诗有多长时间了,你可还记得吗?” “回师傅,已经四个月有余了。” “不错,你在单一的写景上已经有了长足进步,可以说已经摸到门槛了。但是许多写景的诗并不单单是写景,更多的是要借景抒情。你可读过杜工部的两首绝句?” 这话题跨度有点大。虽不知道师傅是何用意,段书瑞还是规规矩矩的答道:“弟子读过。” “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陈伯捋了捋胡子,“这是一首咏物诗。前两句写景,描写了春日的风光。后两句却笔锋一转,改为抒情。你可知杜工部在写后两句时,是怀着何种心情啊?” 要想透彻的了解、剖析一首诗歌,最重要的就是要了解当时诗人所处的时代背景。当时杜甫正客居于四川,人在异乡,总会生出对家乡的思念。“今春”虽好,但眼看着又要过去了,春天就要归去了,那么我何时能归去呢?杜甫以叙景而寄托乡思,言已尽而意无穷,让人感叹不已。 段书瑞回答道:“杜工部出身于河南道,但写诗之时已经携家眷漂泊到成都,并在友人的帮助下修建了一座草堂。此时杜工部欣赏着春日的美景,心中一定思念着自己的家乡吧。” 陈伯赞赏的看着他:“是的。即使春日无限好,但在杜工部眼里,也是稍纵即逝的。他表面上是在写景,实则是在抒发自己对家乡的思念之情。修竹,你何不也试着写一首寄托思乡之情的诗歌呢?” 段书瑞没有答话。他在父亲的家乡出生,父母离婚后搬家到外祖父母居住的城市。仔细想来,他的家乡应该是父母离婚后他和母亲常住的这个城市吧。也只有和母亲生活在一起,才让他感觉到归属感。 “就这么决定了。你写一首思乡诗,五日后交给我。”陈伯看了他一眼,“你可以想想家乡有哪些独特的景致,有哪些名胜古迹。” 崔景信暗自窃喜,还好师傅没让他也教一篇诗歌。然而,还没等他得瑟完,陈伯就面无表情的说道:“景信,你也别闲着。五日后你也得给我交一篇上来。” 崔景信:“……” 这打脸来的真快,真是让人猝不及防。 “你这几日在山上,可有练习写时文吗?”陈伯问道。 “弟子忘了。”段书瑞老实回答道。不是他不想写,实在是山上的日子太愉快了,没有那种针砭时弊的心境啊。 崔景信偷偷向他竖起大拇指,陈伯则板起面孔:“学习需要积极主动。这个道理还需要我教你吗?”说着,他从桌上的粗布口袋里掏出一本发黄的书稿递给他:“这是念儿当年参加科举考试时我列的书单,如今科场文风有变,当年书单已不适用于今朝。我后面又补充了几本书,其中一些文章你已经读过。但只读一遍是不够的,你需要仔细琢磨文章是如何写出的。” 段书瑞接过来一看,发现文章的数量还不少,足足列了五页纸之多。 “我听开书肆的友人说,你连着两个月几乎每日都会去那里读书。我观你文章,进步是有的,但还存在许多不足。经义理解一直是你的强项,但文辞构思一直是你的弱项。一篇一等的好文章,一定是无懈可击的。” 段书瑞连连点头,他知道陈伯说的在理。 他早已熟读四书五经,许多篇章段落都能背诵下来。让他默写注释,他也能写个七七八八。但或许是习惯于引经据典,导致他忽略了表达自己的主观感情。一篇文章看上去更像是无数典故堆砌出来的,读起来干巴巴的,很难触动考官。 段书瑞将陈伯给的书带回去,又翻了翻自己手边的书。书单上的书他已有几本,其他的那间书肆大多数也有。他便按照陈伯的要求读起了这些文章,适当改变了以往的晨读书目。 熟读唐诗三千首,不会作诗也会吟。 这一篇篇文章读下来,段书瑞自然得到不少收获。 这几日清晨他都在院子里的假山旁读散文,尽管他为了不打扰其余人休息,刻意降低了音量,但还是被崔景信发现了。崔景信暗自赞叹道:“段兄向学之心,可真叫人敬佩啊。” 第55章 二人谈心 想到陈伯昨天说过的话,崔景信的嘴角不禁泛起苦涩的弧度。 他有时很羡慕段书瑞,因为后者没有家族的桎梏,可以随心所欲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哎,何必想这些没有意义的呢?崔景信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强迫自己清醒。而后,他没有赖床,以一个麻利的姿势翻身下床。不管是为了陈伯的苦心教导,还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多学点总归是好的。他坐到桌前,翻出书本,也开始认真学起来。 这一日,段书瑞正在院子里喂鸽子。陈伯老两口在儿子去朝廷上任后养了几只鸽子,尖尖的嘴,雪白的羽毛,甚是可爱。在老两口的悉心照料下,每一只鸽子都吃得圆滚滚的。从远处看就像一个个雪球在地上小幅度滚动。崔景信偷偷摸摸的走到他身后,用折扇敲敲他的肩膀。 “啊!”段书瑞差点没吓出一身冷汗,“崔景信!你想吓死我吗!” 崔景信用折扇遮住半边脸,只露出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他注视着段书瑞,后者感觉身上的鸡皮疙瘩都在跳舞。 “你有何事啊?鬼鬼祟祟的,一看就没安好心眼。” “段兄,我问你个问题,你莫见怪啊。”崔景信一双眼滴溜溜的转了转,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后,这才开口问道,“段兄,你打算考明经科还是进士科啊?” 段书瑞不假思索的回答道:“当然考进士科啊。” “可是进士科很难考,而且段兄你是儒学讲师,考明经科会不会更容易些……” “崔兄,‘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这句话你没听过吗。”段书瑞无奈的揉了揉眉心。明经科和进士科是唐朝科举制度取士最重要的两个科目。明经科主要考儒家经典,主要考查经学内容和时务策,而进士科考试科目更多。除了要考经学和时务策外,还会重点考察查诗词歌赋和政论等内容。所以进士科的难度更大,所以才有了“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 由于进士科难度较大,考中者往往会更受统治者重视。虽然录取人数上通常比明经科少,但是进士出身的官员晋升机会相对更多,也更容易担任较高的官职。虽然唐代各种《登科记》并不记载明经及第姓名,但每科明经及第人数多在一百人左右,且一般都是任命为中下级官员。而不少进士及第者青云直上,很快能爬到帝制政权的顶峰。 “我明白了,所以段兄你才苦攻诗词歌赋。”崔景信睁大眼睛看着他。 “崔兄,其实你想入朝为官,还有更容易的方法……”段书瑞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 “你是想说通过察举、门阀等途径吧。”崔景信淡然一笑。 段书瑞静静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段兄,你知道吗。”崔景信的目光越过他,落到一只雪白的鸽子上,“上天馈赠的礼物,早在无形中标好了价格。就算是出生于世家大族,想要享受家族的荫庇,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段书瑞似懂非懂的望着他,他能感觉到崔景信平静外表下隐藏的波涛汹涌。他也明白,许多名门望族的后代不能向寻常人一样逍遥自在,遵从自己内心的想法,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他同情的望着崔景信,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啦。”崔景信挠了挠头,“总之,生活在这个朝代,人人都应该自危。如果不满意上天的安排,就靠自己的努力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你觉得呢,段兄?” “嗯,你说的很对。只有自己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段书瑞点点头,“崔兄,没想到别了这几日,你还真让我刮目相看了。” 崔景信又露出没心没肺的笑容:“段兄,你是在夸我吗?” “我去看书了。”段书瑞面无表情的转身,准备远离他这朵奇葩。 “哎哎,段兄,你别急着走啊!”崔景信快步跟上,“你等等我!” 时光飞逝,转眼间秋天就过去了。马上要迎来冬季了,他们二人那位在路上耽搁多日的师兄还没来。陈伯也没再提起此事。二人心中均感到奇怪,但都不好意思发问。 立冬一过,天气便日益寒凉了。天空中甚至下起了小雪。段书瑞算是勤勉的了,晨起时都忍不住在被窝里多赖了一会儿。起床的瞬间对他来说格外艰难。于是,他心安理得的将给孩子们上课的时间延后了一个时辰,美其名曰:“冬天应该早睡晚起。”郭小胖的父亲对此倒是没有任何异议,用他儿子的话来说,他爹就是先生的忠实拥护者。因为延后一个时辰,郭父还热情的邀请段书瑞和家住得远的几个学生在郭府吃午饭。由于郭家伙食太过丰盛,厨子手艺太好,段书瑞这段时间还胖了两斤。 房间简陋,冬日里仅有的保暖设施就是那一个小小的暖炉。最冷的时候,段书瑞和崔景信各自裹着一床厚被子,围坐在暖炉边烤火取暖。 崔景信打了一个两个大大的喷嚏,他吸了吸鼻子,对段书瑞说道:“段兄,没想到冬天来得这么快。以往这个时候家里都会给我寄冬衣,这回居然什么消息都没有,当真奇怪。” 段书瑞将身上的棉被裹得更紧了:“说到冬衣,要不明日咱俩一起……” 他的话还没说完,房间的门被人敲响了。 “修竹,景信,你们睡了吗?”屋外传来他们师娘的说话声。 二人对视一眼,段书瑞放下棉被,起身开门。 师娘的手中抱着两套厚厚的冬衣,两套冬衣叠的整整齐齐的,重在一起甚至高过了她的头顶。她看到段书瑞出来,露出歉意的微笑:“这么晚了,打扰你们休息了吧?” “师娘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们还没就寝呢。”段书瑞接过她手上的冬衣,好奇的问道:“师娘,这是……?” “这是我新做的冬衣,里面缝了一层厚厚的棉花,穿上可暖和了。”师娘笑着看着二人。 二人都感觉喉头被梗住了,一股暖流从心里升起,流向四肢百骸。 师娘没把他们当成留宿的学生,俨然是当成了自己的儿子。 第56章 归期将至 “师娘,这太贵重了。您花了不少积蓄吧?”段书瑞感激的望着师娘。虽然时代不同,但市场上有一条永远不变的规定——过季衣服永远比当季的便宜。虽然这两套棉衣都是师娘自己做的,但布料、棉花等原材料成本加起来定然不便宜。 “没有花多少钱,这些布料都是之前给念儿做衣服没用完的。棉花是在我的一位老熟人那里买的,针线什么的家里都有。”师娘生怕他们塞钱给自己,连忙耐心的解释了一番。 “那就谢谢师娘了。师娘真好。”崔景信笑着从段书瑞手上接过他的那件棉衣,“我现在就试试。” “数你嘴甜。”师娘高兴的眯起眼,“你们俩都试试吧。你们身高都差不多,修竹的个子要更高些,肩膀也要宽些。我没用刻花铜尺量过,只大概用眼睛估计了一下。也不知道合不合身。” “我感觉还是挺合身的。”段书瑞已经套上了棉衣,他张开双臂,给师娘看了看,“您看看呢?” 棉衣显然是师娘新做的,布料缝合的地方还能看到针脚的痕迹。衣服厚实又不闷人,段书瑞穿上后只觉全身都暖了起来。虽然棉衣款式简单,但师娘的这份心意,足以帮他抵御整个寒冬。 师娘让他转身,仔细打量了一下,满意的说道:“不错,挺合身的。修竹你个子高,穿着也不显臃肿。” 崔景信招招手,将师娘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师娘师娘,你看看我穿着怎样?”他那副迫不及待的样子,活像小孩子在争宠一样。段书瑞不由得摇摇头。 “好好好,景信你长的俊,穿什么都好看。”师娘“扑哧”一声笑出来。这话倒不假,崔景信皮肤白皙,面目英俊,长身玉立,就算是披个麻袋也掩盖不了他那翩翩公子的气质。 第二日,段书瑞和崔景信二人在院子里站着观雪。段书瑞昨日就将自己平日看的书装好了,又带了一些纸笔,其余一些衣服都留在房间,准备只穿着身上一套回去。但他昨晚忙着收拾东西时,崔景信却坐在椅子上,一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样子。这家伙丝毫没有收拾行李的打算,也不知道是家里东西齐全,还是压根没打算回家。 “崔兄,你今年不打算回去吗?”段书瑞装作漫不经心的开口。 “我才刚回来没有几个月,又急着回去做什么?”崔景信笑着开口,“再说了,我家远在清河郡,不像段兄在长安城里有住宅。” “……”虽然他说的句句在理,但他家大业大,段书瑞不相信他在长安城里没有别的去处。想来他是有别的考虑,才不愿意回家。 “当然,段兄你若是主动邀请我,我还是很愿意去你家借住几日的。”崔景信展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那双眼睛似蕴含着万千星辰,若是寻常女儿家,怕是已经深陷其中了。但很可惜,他遇到的是段书瑞。 “下次吧。这回我还有其他的事要办。”段书瑞毫不客气的拒绝了他。 说完,他没有理会身后幽怨的目光,准备回房拿行李离开。他师傅昨日特地告诉他,离开时无需前来告别,反正过不了多久大家就又能见面了。他拿好行李,对着师傅师娘紧闭的房门恭恭敬敬的作了三个揖,转身离开。 段书瑞刚回到家,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住在他隔壁的周大娘,此时她正站在他家屋檐下左顾右盼。段书瑞缓缓走过去:“周大娘,您在这里等了一会儿了吧。请问你有什么事需要在下帮忙吗?” “段公子,你可算回来了。”周大娘看到他回来,赶忙迎了上来,“这马上就要过年了,不知陆娘子那边一切可好?”她口中的陆娘子,就是鱼幼薇的母亲。 段书瑞默默的看着她。周大娘是个热心肠,她和鱼母也算是老相识了。自从鱼父去世后,她就经常向母女俩伸出援手。这一次在屋檐下等他,多半也是想找他商量关于帮助鱼母的事。 “来来,您快请进。有什么事我们进去再商量。”段书瑞急忙请她进屋。这寒冬腊月的,在室外站久了极容易冻坏身子。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待二人在屋内坐定后,周大娘言辞恳切的说道:“我就是想过去帮陆娘子打扫一下卫生。幼薇不在家,她一个人肯定要做许多活儿。” 段书瑞点头道:“您说的是。那您先等我一会儿,我收拾下行李。然后我们再一起去吧。”他也想多去鱼母家帮忙,可是孤男寡女的同处一室,若是被旁人看到了容易传出闲话。他不希望有人恶意诋毁鱼母,所以经常和周大娘结伴同去。 二人雇了一辆马车,不多时就到了鱼母家。他们帮着鱼母打扫卫生,清理杂物。鱼母家里还有几样之前遗留的旧家具没有处理,段书瑞和周大娘一起扶着家具慢慢挪到屋后。鱼母也拿着鸡毛掸子在一旁除尘,她不时起身看一眼二人,眼里充满了感激。 门框上也有许多灰尘。鱼母握着鸡毛掸子除尘,够不着的地方段书瑞便过去帮她。他比鱼母足足高出一头,屋檐的边角鱼母踩着凳子也够不着,段书瑞倒是很轻松。他除完尘,随手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手。鱼母见状说道:“先生,实在不好意思。是妾身耽误你读书了。” 段书瑞摆摆手:“夫人客气了。现在我也放假了,心思早不在读书上了。”他笑着补充道,“咱们把屋子打扫的干干净净的,幼薇和温兄回来看着也高兴。难道不是吗?” 鱼母微笑着拿起鸡毛掸子:“是啊。想来书院也该放假了。先生,你们打算何时去接幼薇回家呢?” “下周吧。幼薇写信说这周还要在书院收拾一下行李,顺便多请教一下夫子一些学业上的难题。” 温庭筠十月初就回来了,他和段书瑞认真计算着鱼幼薇回来的日子,打算提前雇佣好马车。想到又可以见到鱼幼薇了,段书瑞的心情也变得愉悦起来。 第57章 难忘今宵 白鹭书院终于迎来了期盼已久的假期。这座平日里郁郁葱葱、充满生机的山峦此刻已然被厚厚的积雪所覆盖,仿佛披上了一层洁白无瑕的盛装。放眼望去,一片银白世界,美不胜收。 那些活泼可爱的小动物们似乎也感受到了严寒的侵袭,纷纷躲进各自的洞穴之中,不再像往日那般欢快地四处奔跑嬉戏。山上的气温骤降,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吹得人瑟瑟发抖。 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几乎所有的学生都早早地穿上了从家中寄来的厚实冬衣,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以抵御这刺骨的寒意。而鱼幼薇自然也不会例外,只见她身着一件红色的棉袄,领口处还镶着一圈柔软的兔毛,看上去既暖和又俏皮。 此时此刻,空荡荡的长廊上只有鱼幼薇一个人的身影。她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目光凝视着远方蜿蜒曲折的山路,心中暗自思忖着:段书瑞和温庭筠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前来接她呢? 李浩正啃着烧饼从屋檐下走过,看着她一个人在发呆,不由得问道:“幼薇,你的家人还没来接你呢?”上周周末就开始放假了,以温璋为首的一众富家子弟早早的就被家人接走了,只有少数几个人还留在书院里。鱼幼薇就是其中之一。 “李大哥,你不也还没走吗?”鱼幼薇看到他两边鼓起的腮帮子,忍不住轻笑出声。 “好久没见我爷爷了,今年打算回去看看他们。家里人还在准备各种礼品呢,想来还得再等几天。”李浩又咬了一大口烧饼,“你回房去等吧,走廊上可冷得紧。” “谢谢你,李大哥。一会儿我先生他们就要来接我了。我估计他们是被大雪困在路上了。” 快到中午时,二人才姗姗来迟。温庭筠向鱼幼薇解释道:“幼薇,按计划我们昨天就应该到的。可惜大雪封路,昨日不得已在城郊一个客栈歇息了一晚,今天才到。” 鱼幼薇并未生气,她笑盈盈的说道:“二位先生辛苦了。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段书瑞接过她手上的一个小包袱,掂量了一下,好奇的问道:“幼薇啊,你的包裹怎么这么轻啊?你没带书回去看啊?” “先生,我的知识都存在这里面了。”鱼幼薇伸出手指点了点脑袋,笑嘻嘻的说道。 段书瑞被她逗笑了,他无奈的摇摇头:“走吧,你阿娘等你好久了。就盼着你回去呢。” “好啊,我们快走吧。”鱼幼薇自然的牵起两人的手,三人一起走向门外。 老天还算眷顾他们,下午雪下的没有那么大了,路面的能见度也变高了。车夫快马加鞭,总算是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下车时,温庭筠特意多给了车夫一些报酬。 “阿娘!”鱼幼薇老早就看到守在门边的母亲。她跑过去抱住鱼母的腰,将头深深埋进母亲怀里。 “我的宝贝女儿……回来就好。”鱼母温柔的抚摸着女儿头上的发髻,她发现鱼幼薇又长高了一些,估计要不了几年她就能赶上自己的个头了。 “二位先生,谢谢你们把幼薇接回来。”鱼母搂着女儿向屋内走去,“快请进,饭菜已经准备好了。” 温庭筠除下手套,段书瑞拍了拍身上的雪。屋内暖融融的,鱼母早已生好暖炉。桌上有好几道菜,均是色香味俱全。 “有两道菜是我自己做的,其余的都是我提前在街上买好的。”鱼母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她也是在仆人离开后才彻底适应自己下厨。 尽管还没有到吃年夜饭的时候,但段书瑞知道这就相当于今年的年夜饭了。温庭筠毕竟有家室,每年的年夜饭肯定会与家人一起吃。而他自己……或许会和陈伯他们一起吃吧。 四人在八仙桌旁坐定。桌上有一桶粟米饭,一道“炙肉”,还有一道“鱼脍”。前者是将羊肉切成小块,用炭火烤制而成的。后者则类似于现代的日式生鱼刺身。段书瑞觉得有些新鲜,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碟子里的食物大多呈丝状,也有小片状,碟边还堆着嫩绿色的碎葱,旁边一个更小的碟子里还盛着芥末、豆菇、蒜泥等调料。除了这几道菜,另有一碗汤羹,一盘水果。这些菜放在现代人眼里或许不算什么,但在唐代已经是极具代表性的美食佳肴了。 鱼母拿出一坛酒,放到桌子上,替其余二人满上。鱼幼薇想尝尝味道,被母亲一个眼刀甩过去,只好乖乖的舀了一碗汤。 “二位先生,承蒙你们照顾。我和幼薇能过上今天这般幸福的生活,你们二位绝对是功不可没。妾身敬你们一杯。”鱼母仰头饮尽杯中的酒,“我先干了,请二位随意。” “夫人好酒量!”温庭筠的眼里染上一抹敬意,“夫人一直勤恳工作,省吃俭用。你才是真正的功臣啊。温某敬你一杯。” “你们二位都没闲着,倒是我这个二十余岁的学生在忙里偷闲。”段书瑞微笑着举杯,“这一杯,敬我们相识多年的情谊。希望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三人连连碰杯,桌上的气氛很快活络起来。鱼幼薇扒着碗里的饭,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她很怀念几人一起吃饭的日子,毕竟她在书院里时常形单影只,吃饭总感觉像在走过场。 一顿饭吃完,三人都有些醉了。由于现在已经过了宵禁的时间,段书瑞和温庭筠只能借宿于鱼幼薇家中。幸好有一道门将内室和前厅隔开。鱼母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和鱼幼薇去柜子里抱了两大床棉被出来。段书瑞二人身上衣服都穿的厚,脱下外衣随意在地上一铺,就可以凑合一宿。 这一夜,几人都睡得十分安稳。 翌日,段书瑞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时,屋里只剩鱼母一人了。鱼母看见他醒了,指着一旁桌上的早点道:“先生你醒了,早点已经准备好了。” “夫人,他们两个人呢?”段书瑞揉了揉眼睛,敢情他居然是醉的最彻底的那一个。 “他们两个在外面院子里打雪仗呢。”鱼母掩口轻笑。 听到打雪仗,段书瑞一下子来精神了。他火速穿好衣服,扒了几口饭,就加入了战局。 第58章 庭院玩雪 长安城里下了一场大雪,雪下了足足三天,覆在地上厚厚一层,院子内的假山矮松都被雪盖住了,池塘也结起了冰。此刻雪小了些,并没有停,段书瑞刚出门,迎面飞来一个雪球。幸亏他眼疾手快,往旁边侧让了一下,雪球才没有砸在脸上。下一刻,段书瑞就听见温庭筠嚣张的笑声。 段书瑞自然不甘示弱,丢了一个雪球反砸回去。 一旁的鱼幼薇正半蹲着堆雪人,她堆的很专注,压根没有注意到他俩的幼稚行为。 鱼母在屋里看到这一幕,面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书院中读书辛苦,幼薇还是年岁最小的,若成日只被拘着读书,毫无闲情逸致的话,读书久了,人也痴呆了。 二人玩的乐不开支,回头一看,鱼幼薇还在堆雪人。段书瑞的作恶之心蠢蠢欲动,他蹲下身团了一个拳头大小的雪球,瞄准鱼幼薇的背丢过去。“啪”!雪球飞行轨迹偏移些许,正中鱼幼薇的臀部。她一下子感觉到异常,伸手摸了一把,感觉到满手冰凉。她回过头,咬牙切齿的道:“先、生,礼尚往来。你既然出手了,就别怪幼薇不客气了!” 鱼幼薇一边叫着,一边转着圈砸起了雪球,段书瑞躲闪不及,肩头、胸口、大腿等部位连连中招。他不住向后躲着,脸上却还是挂着宠溺的微笑,被砸中好几次都不生气。突然,鱼幼薇大叫一声,身子失去平衡,向前倒去。 段书瑞心下一紧,连忙向她的方向赶去。他伸手抓了一把,却没抓住,鱼幼薇头朝下的倒在雪地上。幸好雪堆的厚,她的脸才没有受伤。段书瑞将她慢慢搀扶起来,看见她的脸上满是雪,想都没想就伸出手,替她抹了抹脸。鱼幼薇感觉到他手掌的温度,和那张突然凑近的脸,她的脸“腾”的就红了。多亏这寒冬腊月的,在户外待久的人都容易冻的脸发红,这才没引起注意。 “幼薇,这是你堆的雪人吗?”不远处传来温庭筠的声音,两人才自动分开。二人朝温庭筠走去,一个圆滚滚的雪人出现在眼前。不过段书瑞东看西看,也没看出它和人有什么相似之处。 “这不是人哦,这是狸奴。”鱼幼薇笑的眯起了眼睛,“你们看,我堆的像吧。” 两人“哦”了一声,伸长脖颈仔细打量起来。段书瑞对鱼幼薇的审美不敢恭维,虽然她自称堆了只猫,可在他看来,除了头上那两个尖尖的耳朵标明了身份,其余部位看起来就像个大葫芦。 “苏山长就养了好几只狸奴,他本人特别喜欢这种小动物。”鱼幼薇高兴的说道。苏山长的猫时常出来遛弯,有好几次都被她碰到了。也许是她自带着亲和力吧,鱼幼薇很快就和几只猫混熟了。几只猫一看到她走来,就自动躺下,袒露出柔软的肚皮,任其上下其手。 “嗯,堆的好。我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只狸奴。”温庭筠丝毫不吝啬自己对小徒弟的溢美之词,这些话一听就是随手拈来的。 “对啦,我还堆了几个雪人呢。”鱼幼薇蹲下来,仔细的给二人指认地上几个挨在一起的雪人,“这是阿娘,这是我,这是温师傅,这是先生……” 段书瑞右手扶住额头,有些不忍直视。除了雪人身上的一个“段”字,他简直看不出这和自己有何关联性。忽然,他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什么,不由得往前走了两步,弯下腰仔细看了一眼。这个雪人的头上有一个圆圆的发包,发包上还叉着一根细细的树杈。看上去像是一枚簪子。 他心中一动,望向鱼幼薇,她也正在看他,还笑着眨了眨眼。段书瑞不禁偏过头,咳了一声:“嗯,还是有几分相似之处的。” 除了打雪仗、堆雪人之外,几人倒是想品尝一下围炉煮茶的滋味。可惜几人手脚笨拙,鱼母又在屋内做手工活儿,因此只能打消这个念头。 三人又玩闹了一会儿,鱼母挽留二人吃了顿午饭,二人就告辞了。 段书瑞回到自己的家中。进了屋里,他关紧门窗,像往常一样打开抽屉。他翻出那个红色的首饰盒,小心翼翼的打开。看到那条手链还在,他松了一口气。将首饰盒合上,他将其放在心口捂了一会儿。每次他出门回来,都会这么做。只有这样,他才能感觉到冥冥之中母亲在保佑他,他不是孤单一人。 做完这一切后,他开始烧水沏茶。以前,他习惯了看书之前必喝咖啡。哪怕是去学校图书馆,他都会提前点一杯咖啡带进去喝。然而在唐朝,咖啡还没有传入本国,因此只能靠喝茶提神。 现在喝点茶叶是郭小胖点父亲送的,是婺州东百茶。这种茶产自东阳郡一带,价格要比寻常茶叶贵上许多。郭父虽是商人,但对士人很是尊重敬仰,因此很舍得送他一些好东西。段书瑞并不痴迷于喝茶,但读书累时喝上一碗,既能提神醒脑,也能暖暖身子。 段书瑞将茶壶从炉子上拿起来,倒了一碗茶。他喝了一口茶,搓了搓手,待墨化开,方才在白纸上写起字来。 吃完午饭本应犯困,但估计是天气太过寒冷了,他反倒越来越清醒。他干脆把之前陈伯给他改过的文章翻出来,认认真真的在一张白纸上誊抄其中的批注。他每次写文章都很用心,但陈伯改文章更用心,总能找到他的不足之处。由于话题不同,他每次暴露出来的问题也不同。他打算针对这些问题“对症下药”,看看自己在哪些地方还有进步的空间。一进入状态,他别的也不想了,只专注于誊抄,很快一张白纸就写满。段书瑞将纸举着,对着光线亮处看。 他的文章存在的问题有许多,之前最大的问题是详略不当,现在是议论不深刻。陈伯常说他读书读的浅,只明白了表面意思,却没有把握文章的深层含义。他打算趁自己一个人在家时,静下心来好好阅读一下前人的作品。 第59章 师兄来了 段书瑞读了一会儿书,便起身活动。虽然人家常说“冬藏夏放”,指明冬天要注重能量的积累与潜藏,减少过度的活动和消耗。但他总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就坐在桌前一点都不运动吧。他每当学习疲倦时,便会做一套八段锦来拉伸筋骨。这套八段锦是他大二时体育老师教的,他为了不拉低平均学分,在期末考试前一周疯狂练习。最后不负众望的拿了全班体育最高分。由于他没事就练几个动作,所以现在还能清楚的记得一些动作要点,完整的打一套也不在话下。 他打完一套八段锦,又靠着墙闭眼养了一会儿神,这才重新在书桌旁坐下。他打算多研究一下一些诗歌大家写诗的共同点。现代人用今天的发音去读唐诗,会得出唐诗可以仄声韵,甚至可以不押韵的结论。实际上唐朝人们写诗是按照当时的发音来写诗的。唐朝的官话是秦地发音,按照秦地发音来读,唐诗只有平声韵。 段书瑞自认为自己在写诗这一道上格外努力,可十余首诗下来,能被夸赞的也就是对仗工整,其余方面都是表现平平。 但写诗耗费的精力却比写文章要大多了,每次抓破脑袋都想不出来时,他就深深希望自己被王维附体。大名鼎鼎的王维,九岁便会写诗,十五岁离家赴长安,二十一岁就进士及第。自己要是能有他一半的聪明才智,也不至于现在还坐在这儿苦苦思索了。 本来陈伯对他寄予厚望,但当他第一次看到段书瑞所作的诗赋的表情,段书瑞一辈子也忘不了。他微笑着的脸骤然石化,下一刻就露出咬了一口柠檬被酸倒牙的神情。 之后,陈伯抱来厚厚一堆书给段书瑞,虽未多说什么,可脸上的表情却说明了一切。 段书瑞拿起书一看,《文心雕龙》、《乐府诗集》……可以说汇聚了从南北朝时期到唐朝所有着名诗人的诗赋。 自己还能怎么办?只能慢慢啃了。 段书瑞知道自己无法与这些才高八斗的文人相比肩,他也不求名垂千史,只求诗词歌赋一项不要成为自己的扣分项。 除了写诗之外,段书瑞也想多练习一些策论文章,去年至今年所学几乎都是在打基础,以四书五经为主,读书的范围也偏狭隘,而在这之后,读书的内容愈发繁杂,只琢磨经义文章是远远不够的。 除夕前两天,段书瑞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回到了陈伯家。一来,他想帮着师母多做一些家务活儿,二来,他希望和三人一起团圆,大家围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年夜饭。 晌午,段书瑞正在灶头帮师娘添柴,师娘佯装生气,要把他撵出厨房。可段书瑞硬是赖着不走,师娘拿他没办法,便只得由他了。 段书瑞蹲下身,拿火钳拨弄了一下木炭。师娘坐在一旁择菜,她想了想,对段书瑞说道:“修竹啊,我听你师傅说,你那位师兄怕是要回来了。” “师傅这话都说了好几回啦。谁知道这回是真还是假。”段书瑞无奈的瞥了她一眼,“师娘,我那位师兄家住的很远吗?” “嗯,你师兄的家乡离长安远着呐。甚至比景信的家还远。” 段书瑞想了想,他大致猜测了几个地方,但师傅没揭秘,他也无法验证自己的猜想。 “我估计快的话,说不定这两天就能到。”师娘头也不抬的将择好的菜倒在另一个大盆子里。 “师娘,我这师兄是个什么样的人?”段书瑞好奇的问道。 “他的心肠很好,是属于从小就在蜜罐子里长大的那一种人。而且他和你们有一点不一样。” “有哪一点不一样?”段书瑞更加好奇了,没想到师娘居然还会给自己卖关子。 “傻孩子,他都成婚啦。”师娘掩口笑道,“他比你们大不了几岁,人家夫人孩子都有了。而你俩却连一个相好也没有。” “……谁说的!”段书瑞红了脸,下意识的就想反驳,“我虽然现在没有,但以后肯定会有。崔景信他……” 一瞬间,他看到师娘的眼里燃烧起八卦之火:“怎么,景信他有相好了吗?” 一个曼妙的身影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段书瑞沉默了几秒,摇了摇头。 师娘:“啧,我还真以为有什么喜讯呢。白期待了。” 段书瑞:“……” “你俩在干什么呢?我刚刚在院子里叫你们也没人应我。”陈伯猛的推开大门,大步流星的走进来。 “有话就说,没看到我们正忙着吗。”师娘剜了他一眼,不是很想搭理他。 “我来是想告诉你们,一会儿舒云要到了。”陈伯摸了摸脑袋,“哦对了,修竹,舒云就是你师兄的名字。” “扑通”一声,师娘手上的菜掉进盆子里,溅起一团水花。她有些难以置信的开口:“舒云这孩子……终于回来了?” “是啊老婆子。他派人传信给我,说他人已经进城了。” “那我得多做两个菜。”师娘将两个大盆子放到灶台上,系上围腰,“这孩子忙着赶路,肯定消瘦了不少。” 听到师傅师娘二人的对话,段书瑞更好奇这位师兄究竟是何许人也了。 帮着师娘切好菜后,段书瑞就被推出了厨房。他正准备回屋,眼角余光瞥见崔景吾正坐在院子里那棵桃树下发呆。幸亏今天天气罕见的回暖,雪停了。要不然可得他受的。段书瑞一边恶狠狠的想着,一边走了过去。 “段兄,你忙完了啊。”崔景信看见他走来,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这时,门外传来马儿的嘶鸣声。两人自然都听见了,不约而同的向门口望去。 来人一身青衣,身长玉立,虽然经历长时间赶路,脸上却无半分疲惫之色。他的五官不似段书瑞那般线条锐利,但也称得上眉清目秀。气质不比崔景信那般风流倜傥,却自带一身凛然正气。 段书瑞和崔景信明白,这就是他们的师兄了。二人走过去,打算好好结识一下这位师兄。 “师兄好。之前一直听到师傅提起你,今天才有幸见到真人。”崔景信微笑着开口,看上去一团和气。 “二位同门好。在下才疏学浅,不过比二位早入学一段时间,可不敢自称师兄。”男子笑着回答道。 第60章 新年快乐 段书瑞见此人谈吐不凡,态度谦和,已然心生好感。他恭恭敬敬的说道:“在下段书瑞,还未请教师兄姓名。” 男子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在下陈舒云。”他又转向崔景信,“百闻不如一见,这位就是崔兄吧。” 崔景信的目光骤然变得深邃,但脸上笑容依然不减:“陈兄,你认得我?” 陈舒云微笑着,并未回答。这时候,陈伯也听到了院子里的动静,从厨房出来了。 “舒云,你小子还知道回来啊!” 陈伯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的两位师弟早就来了!你从夏天就写信说要来了,怎么直到冬天才到?” “师傅,实在不好意思。我也想早点回来,无奈路上出了些状况。”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陈伯见他脸色不对,也不由得皱起眉头。 陈舒云说道:“师傅,可否让徒儿先缓缓。屋里有水喝吗?” 几人一起走到院子里的那张圆桌旁坐下,陈舒云斟了满满一杯茶,“咕咚咕咚”的灌下去。他缓了一口气,这才接着说下去。 原来,陈舒云的家乡远在岭南道,他回家探亲后,打算走陆路回到长安城。要走陆路,就必须要经过湖南道、山南东道和河南道。在经过襄阳、许州等地时,已经是深秋时节了。他坐着马车经过山川湖海,也走过大街小巷。一路上的景象却并不都是那样美妙。这一路上,他看到了太多生死离别、艰难民生。尤其是经过荒郊野岭时,他看到不少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难民,他们正拖家带口的往其他地方迁移。树林里还有许多尸骸,看上去十分瘆人。陈舒云不顾车夫的劝阻,执意下车去看个究竟。一些人身上有野兽留下的爪印,应该是在逃难途中遭遇野兽袭击,未能幸免于难;一些人呈平躺的姿势睡在地上,身上还裹着一卷破草席,想来是死于瘟疫或饥荒,家人只能草草将其安葬。 在场其他人听到他描述如此惨烈的景象,无不动容。 在经过洛阳时,立冬已经过了。马车驶入城门时,陈舒云见到当地太守正在施粥赈灾。他在路上随便拉了一个行人询问,这才知道当地前阵子洪灾爆发,粮食产量严重不足。许多靠天吃饭的老百姓没有足够的铜钱,家中也没有余粮,只能依靠朝廷去进行赈灾。大街上的许多店铺屋檐下挤满了人,个个脸色蜡黄,排着队等着分粥。城墙边还搭了一些茅草棚,破庵子,用来安置难民。许多人披着打着补丁的袄子,腰间勒根草绳,端着一个破饭碗向那些衣着整洁的人讨饭。陈舒云见到人手不够,还主动帮忙,承担了一部分发粥的任务。因此在洛阳耽搁了数日。 陈伯听着不住的叹气,用右手捂住眼睛。良久,他放下手,直直的望着陈舒云:“舒云,你那件黑色的貂皮大衣呢?这次怎么没见你穿在身上?” “我刚到洛阳时,在一个农户家歇息了一晚。他们家虽然不算富裕,却拿出最好的食物热情款待我。我看到家中孩子饿的啼哭不止,老人身上的衣服也有些破旧,便将大衣给了他们,他们卖了还可以换钱。”陈舒云洒脱一笑,唇边绽开的,是大慈大悲的温莲。 “可那是你母亲送给你的成人礼,你不心疼吗?”陈伯依然看着他,但目光却变得无比柔和。 “衣服没了还可以再买,人没了,就是真的没了。”陈舒云收起脸上的微笑,面色变得有些阴沉。 “好孩子,你做得对。”陈伯赞许的看着他,“你这样的胸襟与品德,将来做了官,定能造福一方百姓。” “谢谢师傅您的认可。”陈舒云调整好心情,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二位师弟,我这次晚来,没有影响你们的教学进度吧?” “当然没有,师兄言重了。”段书瑞赶忙说道,“师傅知道师兄不会无故晚来,便先行给我们安排了月测和课程。师兄不必担忧。” 陈舒云的目光转向陈伯。没等他开口,陈伯就先行说道:“舒云你来晚了,他们已经进行了一轮开学前的月测。念在你舟车劳顿,你的月测就安排在年后吧。” 陈舒云:“……” 没想到师傅早就安排好了。他就不该多嘴问这一句,这下好了,成功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由于三个弟子都来齐了,师娘十分开心。年夜饭这天不仅多做了好几个菜,还破天荒的喝了两杯酒。 崔景信之前不认识陈舒云,本来以为他是借着其他的由头在路上游山玩水,逍遥自在。但没想到他是在做善事,而且观其神色绝非作伪。崔景信幼时见到太多虚与委蛇之辈,不由得对这位师兄心生敬意。席上,他敬了陈舒云好几杯酒。陈舒云也笑着和他连连碰杯。段书瑞也感到高兴,他本来担心这位师兄可能会在他面前摆架子,但现在看来这完全是他的臆想。这顿饭吃的很是融洽,陈伯被他们哄着喝了好几杯酒,直喝的满脸酡红。 “修竹,景信,你们这位师兄很会写诗,你们课下……可以向他多多请教……”陈伯大着舌头说道。 见他有些醉了,崔景信向段书瑞使个眼色。段书瑞向其余二人拱手道:“师娘,师兄,师傅醉了,我二人先将他送回房里。” 师娘无奈的摇摇头,一脸嫌弃的看着陈伯。陈舒云则露出会心的微笑。 段书瑞和崔景信将师傅扶起,将其带进卧房。陈伯酒量不行,酒品还凑合,没有大吵大闹撒酒疯。他的头一沾到枕头,便“呼呼”的打起呼噜。眼见他睡着了,二人才放心的离开。 由于喝了不少酒,二人返席后没有再喝酒。他们帮师娘收拾了桌上的残羹冷炙,便继续坐在院子里聊天。师娘去给他们熬醒酒茶汤去了。陈舒云十分健谈,他将路上的见闻一一讲与二人听,说到有趣之处三人都不禁击掌大笑。段书瑞在讲话的间隙抬起头望向天空,无数璀璨的烟花飞向夜空,在天空中汇聚成不同的图案。这让他不由想到辛弃疾的一句诗词—“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他默默的在内心祈祷:希望来年也能像今年一样诸事顺遂,人人能够得偿所愿。 第61章 茅塞顿开 陈伯果然说到做到,年后才单独给陈舒云进行了一次月测。在此之前,段书瑞和崔景信心中都有些发怵,唯恐他们也要参加月测。崔景信甚至想出去避避风头。但值得庆幸的是,陈伯没有让他们参加考试。 “你们二人不用担心,这次月测只为舒云一人而设。”陈伯正翻着一本诗集,头也不抬的说道。 段书瑞面上倒没有什么表情,崔景信却是喜的眉开眼笑。 “你们的月测安排在下个月上旬,届时你们三人一同参加。”陈伯抬起头,看了崔景信一眼,“崔景信,这次没考察你知识,你心里美着吧。你以为这个月你躲过一劫,下个月还能躲过吗?我看你是痴心妄想。” 崔景信:“……” 师傅,不带这么打脸的好不好?而且段兄还在旁边,给他留点面子好不好! 他的段兄不仅没有同情他,还嗤笑了一声。虽然那笑声低不可闻,却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可恶!不要小瞧我啊!崔景信撸起袖子,打算好好准备一下,让他们刮目相看。 结果第二天,段书瑞已经吃过早餐回房了,他还在呼呼大睡。 段书瑞不想直视他,于是坐到书桌前,开始写文章。他的诗歌较之前的确有所进步,可若要论及优秀,恐怕还差得远,至多只能算得上是中规中矩罢了。如果诗歌不能成为他的强项,而时文他也写得磕磕巴巴的话,来年还不如直接弃考呢。可是这时文不是这么好写的,他对着白纸上的题目冥思苦想许久,仍然没有丝毫头绪。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他“啪”的一声放下毛笔,准备去向师兄请教一番。 崔景信被他推椅子的声音惊醒,他揉了揉眼睛:“段兄,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回答他的只有“嘭”的一声关门声。 段书瑞拿着自己的文章向陈舒云的房间走去。这两天陈伯给他们放了假,让他们好好回顾一下之前学过的知识。与其自己在屋里一个人低效率的学习,还不如及时向他人请教。 “师兄,你在吗?”段书瑞并没有直接推门进去,而是礼貌的敲了敲门。 “师弟,我在屋里呢。请进吧。”陈舒云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师兄,打扰了。”段书瑞轻轻推开门,缓缓走进去。陈舒云正坐在桌子旁练字,见他来了便放下笔。 “我以后叫你修竹可以吗?你可以随意称呼我。陈兄、师兄……叫什么都行。”陈舒云笑着打量他。 “可以的,名字只是称谓,叫什么都可以。”段书瑞笑笑。“那我还是叫你陈兄吧,这样感觉更亲近些。” “修竹,你从进门开始就有些愁眉不展。我可以帮上忙吗?” 段书瑞有些惊讶他的观察力:“我方才想写文章,但不知为何一直没有思路,只写了一个标题就没有下文了。可否借师兄的文章一看?” “这有何难?你若需要随时可以来找我。”陈舒云从几本厚厚的书籍下抽出一沓白纸,递给他。 段书瑞客气的道谢,便开始认认真真的看起来。他坐在门边的那张胡床上,一边看一边凝眉思索。这几篇文章和之前陈伯布置的题目内容都大差不差,对写过同样题目文章的他来说极具参考性。他对比陈舒云和自己的文章,只觉对方之文临近结尾时气势愈显磅礴,恍若滔滔不绝一般,写到最后一句,更是言有尽而意无穷。而自己的文章则有些虎头蛇尾,很容易给人留下头重脚轻的印象。再者,他的论据总是过于单薄,不足以支撑起整个论题。 “陈兄,你写文章时是如何想的?”段书瑞忍不住问道。 “要一鼓作气,紧扣核心,不可旁逸斜出。”陈舒云接过段书瑞的文章,全神贯注的看起来。他先看文章是否点题,再看文章结构。段书瑞能抓住主题展开议论,文章结构也并不松散,只是他写作文顾虑太多,总想要面面俱到,反而有些拘泥于形式了。 陈舒云给段书瑞点出了几个问题,都是一语中的。段书瑞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心下好生佩服。 “段兄,我刚开始见你,你表现得很平静。你给我的印象就是仿佛什么困难都压不倒你,什么挫折都不能使你屈服。”陈舒云微笑着看向他,目光中充满笃定,“但我知道你并不像你表现的这样镇定。你的内心有一团火,只需添一把柴,这火就会越烧越旺。” 段书瑞似懂非懂的看着他,没有出言反驳,而是等他说下去。 “写文章不能藏拙,需得拿出气势。”陈舒云又看了一眼段书瑞的文章,“你的言辞太过于委婉,就无法在开头吸引考官的注意。一些考官可能会直接给你判一个中等偏下的分数。有时候不用太规矩,不妨出出格嘛。” 其实陈伯也和他提过,让他下笔时不妨狠一些,笔锋激烈一些,再慢慢转向柔和。这样更容易把控全篇的节奏,若是一开始气势便不足,文风再想转反倒难了。但段书瑞总是不敢尝试,他怕自己掌握不好那个度。要是开头就言辞激烈的话,后面若是接不上可就麻烦了。 “这回师傅又给你布置了新的题目对吧?你何不在我这里写完,这样我可以帮你看看。”陈舒云语气柔和的提议道。 段书瑞转念一想,或许自己换个场所写作状态更佳呢。眼下趁着陈舒云在,段书瑞便将写着标题的白纸拿出来,开始尝试着写下第一段。 有了第一段,第二段就不难了。接下来是第三段、第四段…… 陈舒云并没有一直盯着他,而是继续伏案练字。 段书瑞分别从正反两个角度进行议论,方才他在自己屋里写文章时的状态算不上好,甚至可以说是浮躁。有了陈舒云的指点,他感觉自己整个人像是打开了一般。 不仅是思维上的,也有心态上的。 不再畏首畏尾,不再瞻前顾后,中途段书瑞只停顿了片刻,便思索出后续该如何写。 这一篇文章,可以说是段书瑞近日写得最为顺畅的一次。 第62章 竞争激烈 写完最后一个字,段书瑞长舒一口气,将笔放在一旁的笔架上。 陈舒云听到声音,抬起头来:“段兄,你写好了吗?” 段书瑞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写好了。多亏陈兄为我指点迷津。”他真诚地冲陈舒云拱了拱手,“陈兄,谢谢你。” 段书瑞本以为陈舒云会主动要求看一下他的文章,谁知后者只是摆了摆手:“段兄若是没有其他事情的话,就可以离开了。” 段书瑞看见他从一个包裹里掏出一封信件,猜测到那可能是一封家书。他知道自己留在这里会打扰到他看信,便识趣的说道:“那在下就不打扰陈兄了,告辞。”他转身离开,还贴心的替陈舒云掩上房门。 那之后,段书瑞有空便继续研究文章。他并不急着去写新文章,反倒是将以往写过的文章悉数找出。再在原来的基础上进行修改。 有了一次,段书瑞就不怕麻烦陈舒云了,之后便常去请教对方写文章的技巧。有时候他见崔景信对着一堆题目抓耳挠腮,也会拉着他一起去找陈舒云。这一来二去的,三人很快就混熟了。段书瑞也算是摸清了陈舒云的性格,此人真担的起“少年老成”四个字。陈舒云待人谦和,没有半点傲气。相处的时日久了,二人都了解到他家中有一个五岁的幼女。每当他说起自己的女儿时,目光都会变得异常温柔,他的眼底仿佛潜藏着一汪湖泊,湖面上洒落点点星光。 崔景信看了段书瑞一眼,打趣道:“段兄,你今年也二十有余了吧。怎么没听你谈起过你的相好?就算没有相好,也应该有心悦之人吧?” 段书瑞看到他那副八卦的嘴脸,活想拿针线将他上下两片嘴唇缝上。他冷冷开口:“崔兄比我更招姑娘们喜欢,却不知为何迟迟没有传来好消息?” 崔景信听到这话,讪讪的摸了摸鼻头:“我只是好奇问问嘛,段兄干嘛这么大火气。”他很快恢复到原来嬉皮笑脸的神色,“谢谢段兄夸赞。我说过,我已经心有所属了。” 段书瑞默默的打量着他。崔景信隔三岔五会出去,一走就是大半天。段书瑞本以为此人会去平康坊寻花问柳,可他的衣服上并没有脂粉的香气,脸上也没有暧昧的唇印,想来并没有去找姑娘们。不过他钟情于喝酒,衣服上时常带着一股酒味,好几次熏的段书瑞想把他轰出去。 “二位师弟,后天就要月测了。”陈舒云恰如其分的加入对话,“你们可准备好了吗?我这几天有些精神不振,倒是有些懈怠了。” “我也是,不知道是不是春困。”崔景信不禁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崔兄,做学问要用心。你还想不想实现你的大好前程了?”段书瑞无奈的盯着他。 “段兄,你就放心吧。”崔景信笑嘻嘻的回答道,“我属于那种会精准把控学习时间的人。只要能达到预期效果,多学一秒对我而言都是浪费时间。” 听他将“偷懒”二字说的如此冠冕堂皇,段书瑞简直要气笑了。 不过仔细想来,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的文章虽然比去年精进了几分,还得到了陈伯的认可,但诗词歌赋仍是他的硬伤。他虽然能写出几首,可文辞丝毫不出众,压根无法让考官眼前一亮。 陈伯对他不擅长写诗这一点很是无奈,但他转念一想,诗词歌赋需要大量积累,甚至需要自身有足够丰富的经历,而段书瑞时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有丰富经历才怪了。这么多士人,有人擅诗有人擅书,若是样样精通,那都是可以在史书上留名的人物了。 “文辞上再精妙些,思维再缜密些,你乡试必能取中。”陈伯嘱咐道,“你眼下文章已有了火候,但切记不能自满。乡试可不是这么好过的,届时会有一大堆来自不同学馆的生徒和你一同竞争。” 段书瑞自然清楚。 唐睿宗执政时期,就曾说过:“每年贡明经、进士,不须限数,贵在得人。”[1]有了这一规定,贡士的数字也就必然增加了。实际上,单是明经和进士,每年报送到京都的绝不止一千人。若是将制举等科一并算上,每年到长安应试的,二三千人是会有的。 隋唐以后,中国经济中心已经南移,文化中心也逐渐向南方转移。江南地区——也就是现代的苏、沪、皖三省,三省士子中举人数一直名列前茅。而福建道一带,尤其是现在的莆田地区,更是文人辈出。和这么多士子相比,段书瑞实在没有信心能够脱颖而出。 “段兄,在想什么呢?”崔景信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将他从芜杂的思绪中拉出来。 “没什么,事在人为,我们好好准备就是了。尽人事听天命吧。”讲到最后一句,他刻意加重了语气。那更像是他对自己说的。 “哎,对了。这次月测考完,我们一同去大慈恩寺祈福如何?”崔景信饶有兴趣的说道。 “祈福?”段书瑞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 “是啊。段兄还未成婚,在下可为你去求一段姻缘。”崔景信笑嘻嘻的说道。 “……不去了。”段书瑞一张脸冷若冰霜,仿佛下一秒他的眼里就要射出刀片,将崔景信钉在墙上。 “哎哎,段兄当真了?”崔景信作势要打自己的脸,“我瞎说的,可别放在心上啊。” “好吧,到时候就由崔兄你出路费吧。”段书瑞斜了他一眼,反正这要求是他主动提出来的。 “那是自然了。”崔景信又转向陈舒云,“陈兄,你认为如何啊?” 陈舒云笑道:“我没有异议。我们考完的第二天就可以去,师傅要阅卷,估计会给我们放一天假。” 很快,就到了月测的时间。崔景信本想夹带小抄进学堂,但想到师傅那不按常理出题的风格,只得作罢。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是对的。因为陈伯这次破天荒的进行了考前搜身!他不仅检查了三人的头发和鞋底,还将三人从脖子到裤脚摸了个遍。其中对崔景信的搜检时间最久。崔景信感受到陈伯那双粗糙的手在自己身上游走,心中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准备小抄。要不然一顿皮肉之苦是绝对少不了的。 第63章 大慈恩寺 三人考完,都已经到下午了。这一场考得三人有些精疲力尽,因此用过晚饭后都早早回房歇息了。 第二天一早,三人收拾妥当,就准备出门了。大慈恩寺离陈伯家还有些距离,不早点出发可能中午都赶不到。 三人里,崔景信是表现的最兴奋的。刚考完试,他是没有兴致再温书的。为了这次月测,他已经连着一周没出门潇洒了。他现在只想去外面溜达一圈,好好欣赏一下长安的大好风光。 三人雇了一辆马车,一个多时辰后,就到了大慈恩寺。三人一路虽然在闲聊,却没人提及昨天的考试。生死早在交卷的那一刻就已定下,陈伯是绝对不可能因为“谁的字写的好”“谁答的最多”这些理由给人打高分的。 大慈恩寺位于长安城南郊,是唐高宗为纪念已逝母亲文德皇后长孙氏所修建,是长安城内最着名、最宏伟的寺院。玄奘法师曾在这里主持寺务,领管佛经译场。其中的大雁塔也是玄奘亲自督造的。 临近科举考试,住在这附近的士子们几乎都会来这里烧香拜佛,希望佛祖保佑自己能金榜题名。三人进入寺庙,便看到一尊巨大的雕像。雕像双目微闭,神情温和,一身僧袍,正是玄奘法师。寺内传来阵阵钟声,有一批游人已经拜完佛出来了,其中最为醒目的是一位衣着华贵的老妪,她正拨弄着一串佛珠,口中念念有词。一对夫妻模样的男女一左一右搀扶着她,想来是她的儿子和儿媳。 到了寺庙里面,三人发现一个水池。左右两边各有一条白玉雕成的龙,龙口中正吐出汩汩水流。走近一瞧,池底有不少铜钱,听说有一部分是此前来寺中祈福的士子们丢的,求的是乡试、殿试能顺利通过。 三人自然也不能免俗。 崔景信迫不及待的掏出一个荷包,还大方的取出两枚铜钱递给其余二人。陈舒云谢绝了他的好意,段书瑞则毫不客气的接过。“多谢崔兄。”他将铜钱往池底一丢,双手合十,默默在心中许下愿望。随后崔、陈二人也纷纷投币,铜钱与池壁相触,发出一声脆响。三人都站在池边,诚挚的祷告着。 其实严格来说,如果是许愿来年蟾宫折桂,去大兴善寺是最好的。那里有文殊殿,而且据说是考试许愿最灵验的寺庙。但既来之则安之,更何况,三人所求的并不只是通过科举考试这一项心愿。三人顺着人流的方向向里面的大雄宝殿走去。 大雄宝殿门前矗立着两棵百年龙爪槐树,树冠虬枝盘曲,华盖如伞。三人恭恭敬敬的跨进宝殿门槛,佛像的下方正好摆放着三个蒲团。三人掀袍跪下,开始许愿磕头。殿后传来阵阵梵音,面前香火升腾,时光的流逝在这里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三人许愿完毕后,来到殿外。崔景信提议在寺庙里随意走走,好好欣赏一下春天的景色。其余二人都同意了。 段书瑞游览了全程,感觉到何为“大开眼界”。 唐朝的名胜古迹与现代不同,风景更为秀丽,山石建筑均是古意十足,少了一分人工雕琢的痕迹,多了一分淳朴自然。而且游人不多,不像现代那样人挤人。 看到巍峨的宝殿,高耸的宝塔,段书瑞感觉心里充满了神圣的光辉。大慈恩寺在佛教史上具有十分突出的地位,它见证了盛唐的繁华气象,也见证了晚唐的落日余晖。时光匆匆流逝,曾经那些辉煌的岁月都已被风沙掩埋。唯有它,经历了多次修缮,仍伫立在这一隅,诉说着岁月的变迁,朝代的更迭。 若不是迫于生计,段书瑞也愿效仿徐霞客,游遍大好河山。不过徐霞客一边游玩一边用脚丈量着天下土地的厚度,其境界之高,可不是他能比肩的。 段书瑞突然间有些释怀,诸多名人,如徐霞客、蒲松龄等均是科举考场上的失意者,却最终得以青史留名。这是否说明,考试成绩并不能成为衡量一个人的唯一标准? 当然,段书瑞是不会放弃科举的,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一定会义无反顾的走下去。 此刻看着眼前的景致,他心中逐渐舒朗起来,昨日考完试后萦绕在心头的一丝郁闷感也终于消散。 三人回去后,段书瑞并未读书。他先看了两页传奇小说——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消遣之一。随后,他铺开一张纸,磨好墨,之后便开始写文章。 今天写的文章并非晦涩难懂的时文,而是他个人的游记。许久没用白话文写作,可把他憋坏了。此时此刻,他不想讨论什么家国大事,只想描述一下今天的所见所闻。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一支蜡烛都要熄灭了,他才将将写完这篇文章。他没有引经据典,只按心中所想去写。他感觉自己情绪高涨,直写到两颊发热,写到情绪越来越高涨。 一篇写完,段书瑞并未检查错别字,他只感觉到酣畅淋漓。仿佛至此今天的任务才圆满完成,他才能安心入睡。 他吹干了墨迹,之后便将文章折好,放进一本常看书籍的夹层里。 第二日一早,段书瑞三人正坐在院子里喝粥,师娘端着一盘胡饼过来了。 “你们三个是不知道。”她抬头看了一下四周,神神秘秘的说道,“昨日你们师傅阅卷时,那脸拉的老长呢。” 崔景信扑哧一笑,段书瑞和陈舒云也不禁莞尔。崔景信悄声问道:“师娘,师傅有告诉你我们的成绩吗?” “哎呀,他那个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师娘摆摆手,“他要下定决心隐瞒一件事,天王老子来了都撬不开他的嘴。” “都在呢。”陈伯背着手走过来,“老婆子,又在孩子们面前说我什么坏话呢。” 师娘白他一眼,拉开椅子坐了下来。陈伯没有坐下,而是表情复杂的看了他们三人一眼。三人经他这么一看,都感觉嘴里的粥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你们三人吃完饭后即刻到学堂来,我要公布这次月测的成绩了。”说完,他就大步流星的离开了。 “师傅,您老人家好歹先吃点早饭吧!”崔景信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陈伯只是不理。一直走到学堂门口,他才皱着眉嘀咕道:“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早饭。” 第64章 河边垂钓 段书瑞正坐在书桌边发呆, 他最近时常感觉疲惫。不止是身体上的疲惫,还有心里的疲惫。他感觉每天起床后都昏沉沉的,不知是用脑过度还是另有他因。虽然气温回升,但他依然穿的厚厚的,唯恐自己感冒影响学业。 两周之前,月测成绩出来了—陈舒云夺得第一,崔景信毫无悬念的垫底,他居中。这个结果在他的意料之中,毕竟陈伯在一个月前就说过,他们这位师兄既擅长做文章,又擅长写诗。几乎可以说是没有短板。崔景信好奇的问道:“师兄这么厉害,为什么前几年没有考上?” 陈伯看着他:“先成家,再立业。你师兄他几年前娶了妻子,便去打理家族生意了。现在家中找到了合适的人手接替他,你师兄便想完成之前没有完成的心愿,那就是科举入仕。” 段书瑞觉得陈舒云这么选择无可厚非。唐代有不少士人家中贫寒,丈夫选择进京赶考,妻子则留在家中照看老人孩童。陈舒云至少还有家族产业,比这些贫苦人家要幸运多了。 陈伯看出段书瑞最近心情不佳,提议让他出趟远门散散心。段书瑞对此只是一笑置之。他要做的事情还多呢,哪里有时间出门?郭小胖一帮学生也察觉到先生的反常。这天上完课,段书瑞像往常一样走出郭府大门。殊不知他的身后有两道熟悉的目光。郭小胖用手肘捅了捅一旁的卫瑾风:“神棍,你发现没?先生近日脚步虚浮,而且也不像往常那样健谈了。” 卫瑾风早就对“神棍”这个称呼见怪不怪了:“废话!我怎会看不出来?依我看,先生定是遇到了什么挫折,才这样精神不振。我们得想办法让他振作起来。” 郭小胖摸了摸下巴:“振作精神……那我们该想什么法子呢?”他的目光在院子里游移,最后停留在一个竹篓上,“有了!我想到一个绝佳的办法!”他附在卫瑾风耳边叽叽喳喳说了几句,后者皱起眉头望着他,“你觉得……这样真的能行吗?” “怎么不行?我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这么做!这法子百试百灵!”郭小胖拍拍胸脯,“你就睁大眼睛看好吧!先生绝对会感激我的!” 于是乎第二天,段书瑞瞪大眼睛,看到郭小胖指挥仆人将十余根材质不同、长短不一的鱼竿放到自己面前。“郭豪,你这是干什么?”段书瑞难以置信的盯着他,“你在向我炫富吗?” “先生,您想到哪里去了!”郭小胖摆摆手,“这些鱼竿都是我们家钓鱼用的!先生可以随意挑选!钓鱼的乐趣,您只要体验过一次,就绝对忘不了!” 段书瑞:“……” 在他审视的目光下,郭小胖才一五一十的将事情的原委和盘托出。段书瑞这才明白,原来他是想让自己去河边钓鱼,好好放松一下。 段书瑞不禁扶住额头,心想我最近有这么颓废吗?连一帮孩子们都看出来了。但他看到郭小胖那热切的目光,实在不忍心拒绝:“好吧。但我实在不会选鱼竿,就由你为为师挑选一根吧。” “好嘞!”郭小胖早等他这句话了,“我这就把我平时用的最趁手的一套装备准备好!一会儿安排两个人给先生送到家里!” 段书瑞无奈的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谢谢你们。也许钓鱼真的能让我放松下来吧。” 郭小胖连连点头。在他看来,每次钓到鱼时的自豪感和满足感,可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他又给段书瑞讲述了一些钓鱼技巧,教他怎么用鱼竿,还告诉他几个合适的垂钓点。段书瑞认真的听着,之前他也没怎么钓过鱼,偶尔体验一次也不赖。他决定给学生们放一天假,自己出去放松一下。 翌日,段书瑞带着一整套装备出门了。他按照郭小胖所说的方位一路向前,最后发现了一条河流。河流两边是茂密的树林,几乎没有游人经过,当真是一个适合钓鱼的好地方。段书瑞在河边寻了一棵大树,在树下一块光洁的石头上坐下,将装备悉数放在地上。郭小胖执意塞给他一套蓑衣斗笠,段书瑞不解:自己又不是在船上垂钓,需要穿这些吗?郭小胖却认为钓鱼持续的时间长,要是不穿很容易被晒黑。段书瑞也就收下了。 他穿戴好蓑衣斗笠,打开脚边一个饵料袋。古人钓鱼是习惯就地取材的,但郭小胖认为他的先生经验不足,可能找不到合适的饵料。于是他特意为自家先生准备了一大袋饵料,还在本该装鱼的鱼篓里放了几条小河虾。段书瑞看到他这么用心,心里很是感动。 段书瑞拿起一根鱼竿,挂上鱼饵,抛勾,动作一气呵成。多亏昨天郭小胖的亲身示范,他现在感觉钓鱼也不是什么难事。鱼线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落入水中。段书瑞蹲在岸边,两眼直勾勾的盯着水面。初春的阳光没有夏日那么灼热,但洒在身上仍是暖融融的。他静静的待着,感觉自己的心也安静下来,天地间仿佛只剩自己和手中的鱼竿。 他将自己缩成一团,沐浴着温暖的阳光,不由得合上双眼,似乎马上就要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浮漂轻微的有节奏的抖了抖,他睁开眼睛:这是鱼在试探!他死死盯着水面,大气不敢出。 浮漂又反复沉下去一两粒,段书瑞在心里对自己说道:不能动,不能动,这是鱼在咬钩。 浮漂突然沉下去两三格,随即又浮了上来。段书瑞喜道:有了!他一拉杆,只见线绷得直直的——有戏!他看见一条鱼拽着线在水里挣扎,于是猛的一扯,鱼和杆在空中划出一个不小的圆弧,鱼“啪”地打在身后的草地上。段书瑞唯恐鱼打坏了,忙上前去将其攥在手里。仔细一瞧,这条鱼只有成年男子巴掌那么大,但已经足够他高兴半天的了。这鱼摸起来滑溜溜的,还不住的在他手上翻腾。他赶紧将鱼放进鱼篓里,开始新一轮的钓鱼。 不知过了多久,段书瑞看着鱼篓里几条游的正欢的鱼,准备起来活动一下。他缓缓站起身,阵阵酸痛感袭来。他的腿保持一个姿势久了,站起来竟有些打颤。他放下鱼竿,活动了一下筋骨,看了一眼太阳,准备回家了。 第65章 见义勇为 这时候,一个小孩的求救声从远处传来。因为离得远,声音有些模糊,段书瑞晃了晃脑袋,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他正准备转身离开,求救声越来越大,还夹杂着水流的声音。段书瑞猛的回头,只见一个小男孩在水中扑腾着,水已经没过了他的胸口,眼看着就要漫过他的口鼻。段书瑞有些焦急,他看了一眼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眼看水流裹挟着男孩就要将其带到下游了,他想也没想的就脱下斗笠,跳入河中。 水流不算太湍急,但因为河流刚开冻不久,水里的温度还是有些低。他踩着河底凸起的石头,两手托着男孩的腋下,用力将其捞了起来。身上的衣服吸了水变得十分沉重,他只能踩着石头小心翼翼的来到岸边,将男孩放在鱼篓旁。自己也费力的爬上岸。 小男孩已经在水里泡了许久,现在陡然脱困,自然十分欣喜。大喜大悲的双重刺激下,他不由得昏了过去。他昏过去不要紧,倒是把段书瑞吓了一大跳。他脱下身上厚厚的外袍,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又不迭的去观察小男孩的情况。 “小兄弟,你可别吓我啊。”段书瑞俯下身子,伸手去探了探他的鼻息。感觉到男孩的鼻息还在,只是很微弱,他略微松了一口气。他观察到男孩腹部几乎没有起伏,凑近他胸口一听,决定对他实施人工呼吸,再进行胸外按压。做完这一切后,男孩才悠悠醒转过来。他呼吸依旧微弱,四肢都是冷冰冰的。段书瑞不敢有丝毫耽搁,他将男孩背起来,准备带他去医馆。他环顾四周,依稀辨认出来时的路。他走了好一段路,抬头望向天空,只见前方似乎有炊烟升起。他心头一喜,忙向炊烟升起的方向走去。 尽管脱下了外袍,但段书瑞的裤子也打湿了。他感觉到自己的体力在一点一滴流失着,额头也变得越来越滚烫。又走了一会儿,他发现一座房屋,屋檐下坐着一个男子,正背对着他做木工活。他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加快了脚下的速度。 那个男子听到声音,回过头来。他见段书瑞脸色苍白,背上还背着一个虚弱的孩童,马上起身跑过来。“这位相公,你这是……”男子将孩童抱下来,准备向段书瑞询问这是怎么一回事。段书瑞只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他脚下一软,在男子的惊呼中倒在地上,陷入了昏迷。 段书瑞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狭窄的床上。床边人影攒动,他费力的睁大眼睛,才发现这人正是之前那位男子。男子见他醒了,很是高兴:“相公,你总算醒了。你已经睡了将近十个时辰了。”他轻轻拍了拍段书瑞的手,“你先歇着,我去给你端姜汤过来。”说完没等段书瑞回应,就径自走了。段书瑞看了一眼旁边,发现小男孩蜷缩在被子里,睡得正香。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段书瑞缓慢起身,环顾了一下四周。房间里布局简单,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他低下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的湿衣服已经被换下来,身上穿着的是一套干爽洁净的衣服。自己的衣服被折的方方正正的放在一旁的椅子上。衣服上的泥渍已经洗去,摆放的十分整齐,看起来相当体面。他的鞋袜也被洗刷得干干净净,可以穿出去见人了。 段书瑞心知这一切都是这位男子做的,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不多时,男子就捧着一碗姜汤进来了。“相公,喝点姜汤驱驱寒吧。”他坐到床前,将姜汤递到段书瑞面前。 段书瑞道了谢,接过姜汤,发现温度正好。他“咕嘟咕嘟”灌了一大口,用手擦拭掉嘴角的水渍,微笑道:“谢谢这位恩公了。” “不敢当不敢当!”男子笑着摆摆手,“鄙人姓白,家中排行十一,相公就叫我白十一吧。” “十一兄,谢谢你。若不是你救了这个孩子,他就危险了。”段书瑞看向旁边的小男孩,叹了一口气。 “这么说,这个孩子不是相公家的?”白十一有些惊讶。 段书瑞失笑道:“不是的,这孩子也是我从河里救上来的。”说着,他将昨日的经历一一告诉白十一。 白十一听完,若有所思的摸摸头:“这就奇怪了,我们村子里有几十户人家。可我从来没见过这个孩子。想来他应该不是我们村子里的。” 段书瑞将剩下的姜汤喝完,舒了一口气:“不管怎样,我都得帮孩子找到大人。稳妥起见,我还是想带着孩子挨家挨户的问问。” “相公说的有道理。”白十一赶忙说道,“但身子要紧,相公还是等恢复好精力后再去吧,我陪相公一起。” 段书瑞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感觉自己已经退烧了。他又摸了摸小男孩的额头,白十一在一旁说道:“相公放心,这孩子没什么大碍。昨日他夜里醒来了一次。我喂了他一点米汤,给他蒙了厚厚两层被子,他就又睡着了。现下已经退烧了。” 段书瑞点点头,随意倚靠在床头:“十一兄,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 “晌午刚过呢。”白十一起身准备去拿些食物,“相公躺了那么久,必定饿了吧?我去给相公拿些吃食来。” 段书瑞焦急的拉开被子,想要下床:“什么?都已经这么晚了?那我得赶紧回去……”他想到自己昨天给学生们放了一天假,今天该回去上课的。他有些担忧:学生们不会等了他一早上吧? 白十一急忙拦住他:“相公,你还有些虚弱,万万不可逞强啊!相公若是有要紧事,只需吩咐鄙人去做就行了。” 段书瑞感激的望着他:“十一兄,这里离长安城里还有些距离,烦请你帮我给郭府送个口信,就说我有要事在外,暂时还要几日才能回去。” “郭府?哪个郭府?”白十一搔挠头,“哦,难道是那个有名的富商郭恒的府邸?” “正是。我是郭家少爷的夫子,十一兄只要帮我把口信带到,他们自然会知道给我家中送信的。”他说完才反应过来,他已经自动把陈伯家带入成自己的家。 第66章 寻觅无果 段书瑞静静的坐在床边,白十一已经帮他送信去了。尽管段书瑞将自己的荷包递给他,让他多拿一些路费,可他只是象征性的摸了两枚铜钱,就跑出去了。他想起自己刚刚说的话,不禁陷入沉思。郭小胖是去陈伯家玩过的,他记路十分在行,一定知道该去哪里送信。只是自己要帮孩子找到父母再回去的话,至少要耽搁一两天时间。这几天师父师娘一定会挂念他吧。 这时候,身旁传来“嗯……”的声音。段书瑞急忙扭头去看,正是那小男孩醒了。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救命恩人就在自己身边,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你醒啦?”段书瑞露出生平最和蔼的笑容,他可不想给初次见面的小孩子留下不好的印象。 谁知小男孩没有买他的账,而是裹着被子缩进床的最里面。他一脸戒备的看着段书瑞,仿佛一头受惊的小兽。 段书瑞:“……” 他长得有这么可怕吗?可怕到小孩子看了他就要躲?他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 男孩盯着他的脸看了很久,久到段书瑞想要主动开口打破沉默时,他才小声道:“对不起。” “什么?”段书瑞没听清楚他在讲什么。 “……我以前有过不美好的记忆,所以刚才才将公子误认为是坏人。”小男孩垂下头,“请公子谅解。” 原来如此,这孩子或许被居心叵测之人拐骗过吧。想到这里,段书瑞不禁生出几分同情。 “无妨,只要你不讨厌我就行。”段书瑞微笑着开口,“对了,我长得不可怕吧?”鱼幼薇曾经说过他不说话时周身三尺内仿佛有寒气萦绕,能够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是一说话给人的感觉就不一样了。 “不可怕。”小男孩摇摇头。岂止不可怕,还长得十分俊呢。不过,他不好意思说出这句话。 “那就好。”段书瑞暗自松了一口气,“你既然醒了,可以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小男孩丝毫没有和他沟通的意愿:“恩人,我饿了。” 段书瑞叹了一口气,只得暂时作罢。他将灶台上温好的清粥小菜端过来——这是白十一嘱咐他的,若是孩子醒来了就端给他吃。男孩是真的饿了,他稀里呼噜的喝着粥,几乎没有抬过头。段书瑞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产生了诸多疑虑。为何这孩子迟迟不肯主动说出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方?究竟是记不得还是不愿提起?他又为什么一个人跑到河边? 但他既然不愿提,自己也不能逼问的太紧。段书瑞叹了一口气:还是等白十一回来,再带着孩子在村里挨家挨户的问吧。 太阳下山之前,白十一终于回来了。他们二人商量了一下,决定第二天就带着男孩去找家人。 第二日,天边刚泛起一抹鱼肚白,段书瑞便起床了。他叫醒身边的男孩,还贴心的为他穿好鞋袜。当他为男孩束发时,透过铜镜,能隐约感觉到男孩在打量自己。但二人的目光一接触,他便不动声色的移开目光。段书瑞无可奈何的笑笑,这男孩和他见过的大多数孩子都不同,他的心里藏了太多事。 吃完早饭,三人就出门了。村里的村民陆陆续续出来劳作了,他们一见到新面孔,不由得窃窃私语起来。段书瑞穿着得体,剪裁合身的衣服将他的脸和身形衬得更出挑了。加之他气质儒雅,在一众灰头土脸的农人间形成了一道亮丽夺目的风景。几个年轻的姑娘们不禁脸红心跳,停在路边不住的偷瞅着。 段书瑞微微一笑,拉着男孩过去,礼貌问道:“几位娘子好。请问诸位知道这个孩子是村里哪一家的吗?”段书瑞始终觉得,这看上去最多十岁的孩子跑不远,他家一定就在附近。 “相公好。”几人中年龄稍长的女子仔细打量了一下男孩,开口回他,“妾身在这村子里住了二十年,还从来没有见过这孩子呢。” “是啊是啊,我们也是自打出生就生活在村子里的,也没有见过这孩子。却不知是谁家的小公子?” 男孩低下头,一声不吭,任由她们指指点点。段书瑞见状只好说道:“谢谢几位姑娘了。在下打算带着他再去多问几户人家。” 几位姑娘热心的给他指路,告诉他这个时间家里几乎都有人在。段书瑞又去敲门拜访了几家人,发现大家均不认识这个孩子。但得知段书瑞是主动帮助男孩找家人后,一户热心的村民请他们在自家休息一会儿,自己去帮他们找村长。 三人在院子里的一张小桌旁坐下,段书瑞又变着法子问了好几句话,男孩要么不答要么就说不知道。白十一忍不住要发火,被段书瑞拦住了。 “这位小兄弟,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家的。”段书瑞认真的看着他,“但我知道你的家人一定很挂念你。早点回家不好么?” 男孩看了他一眼,正欲开口,这时村长来了。他让男孩站起身,自己则绕着他走了两圈,将他从上到下看了个遍。须臾,村长捋着胡子说道:“这位相公,我们村里二十五户人家,每一户人家我都见过,从未见过这孩子。想来他应该不是我们村子里的。” 段书瑞的面上有些失望,但他仍拱手回道:“有劳村长和各位乡亲帮忙了。在下打算带着孩子去县衙,相信官差会处理的。” “相公所言极是。相公是心地善良之人,一定会得到上天垂怜的。希望相公早日帮孩子找到家人。” 段书瑞淡然一笑,谢过村长后便和白十一一同回到家中。 “十一兄,这几日多谢你的照顾。我打算带着孩子回城里看看,兴许能找到线索。我们就此别过吧。”段书瑞深深鞠了一躬。 白十一连忙将他扶起:“使不得,相公快快请起!这里离城里不算太远,相公可要多多保重!” 段书瑞点头称是,他对着白十一微微拱手,便带着男孩离开了,白十一一直目送着他们,直到二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第67章 告别男孩 由于回到长安城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段书瑞只好把男孩带到自己家中,准备明日再去县衙。让他欣慰的是,男孩这两天一直不哭不闹,没有给他引起太大的骚动。 第二日,段书瑞二人在一个好心的老妪的带领下来到了县衙。县衙门口外,两名高大的官差挎着刀一脸肃穆的在外守着,段书瑞上前去和其中一位官差交谈,并主动亮明了自己的秀才身份。 与他交谈的那名官差知晓他是读书人后,态度顿时客气了不少:“段秀才,你且随我来,我替你禀报县尉大人。” 段书瑞客气的拱手道:“多谢大人了。” 那官差连忙摆手道:“鄙人哪里称得上什么大人,不过一介无名小吏。” 段书瑞跟着他进了县衙,入目便是一座宽敞的花园。二人经过一条长廊,官差带着他来到一处小院,请他二人在此稍作休息,自己去求见县尉大人。 约摸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一名穿着青色袍子的中年男子带着官差一起走了进来,段书瑞刚要行礼,他微笑道:“秀才公不必多礼。” 县尉走到上座坐下,伸手请二人入座,“劳烦段秀才和我说说你知道的情况。”他一挥手,示意旁边的官差端上茶水。 段书瑞便一五一十的将前两日的情况说了,不过他略过了一些细节,没有说男孩缄口不言,只是说他年纪尚小,记不得家在何方了。 县尉听他说完,摸着胡子感叹道:“这孩子真是福大命大,能够遇上秀才公这般见义勇为之人。若不是你出手相救,这孩子怕是早命丧黄泉了。” 段书瑞点点头:“我当时也是本能反应,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先一步动了。” 县尉赞许的看了他一眼,示意文书将写好的记录递了上来,段书瑞接过看完,说了一句:“禀告大人,在下已确认无误。” 县尉指挥他签字画押后,又盯着孩子看了好几眼:“我总感觉这孩子有些面熟,他的家人十有八九就在这长安城之中。” 段书瑞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说话都变得结巴了:“真、真的吗?”他低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男孩,“听到没,咱们很快就能找到你的家人了。” “我倒是有一个好主意。”县尉笑着看向段书瑞,“朱雀大街和长安街上有一些告示栏,上面时常会张贴一些寻人的告示。眼下时间还早,秀才公不妨带孩子去那里看看,兴许能发现些线索。” 段书瑞总感觉他在“踢皮球”,但面上又不好表露出来。他拱手说道:“那就麻烦县尉大人帮这孩子寻找亲人了。” “这是本官职责所在。”县尉连连点头,“段秀才尽管放心。” 县尉又令文书记下段书瑞家的地址,并表示一有消息即刻就会通知他。段书瑞按照指示协助文书做完笔录后,就带着男孩离开了。 段书瑞决定先带男孩去朱雀大街看看。朱雀大街作为长安城的中轴线,自北向南连接宫城、皇城和外郭城,东西两部分分别归万年县与长安县管辖,长安城的商业中心东、西两市也对称分列于两县之中。朱雀大街上人来人往,也有很多告示栏,或许真能帮男孩找到父母。 段书瑞带着孩子走在大街上,街上有许多牵着骆驼的异域商人,还有许多沿街叫卖的老百姓。他拦住一位老伯,礼貌的开口:“老伯您好,在下初来此地,对很多地方都不熟悉。您知道最近的告示栏在哪儿吗?” “嗯,我想想……”老伯作沉思状,“这位公子沿着这条街往前面再走三里路就是了。” 段书瑞谢过老伯,带着男孩向前走去。这里人多,以防二人走散,段书瑞只得紧紧的牵住男孩的手。谁知二人还没找到告示栏,一个中年男子就气势汹汹的走过来。他伸手拉住男孩的另一只手:“终于找到你了!和我回去!” 男孩想挣脱他的手,可男子力气太大,他根本反抗不了。段书瑞皱眉问道:“你既然声称自己是孩子的父亲,那么请问孩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他其实也不知道准确答案,但担心男子不怀好意,于是打算试探一下他。 “这是我家孩子,你问这么多干嘛?”男子瞪起眼睛,“我还怀疑你掠卖人口呢!” “小兄弟,他是你的父亲吗?”段书瑞不理会他的挑衅,俯下身子问男孩。 男孩看了男子一眼,嘴唇微微翕动,没有吭声。 男子正要大发雷霆,身后传来一个高昂的女声:“你又在吓唬人家吗?!给我滚过来!”声音之大,方圆三尺的人都能听到。段书瑞和孩子均是一愣,两人都循着声音望过去。 一个提着菜刀的女子风风火火地走过来,她恶狠狠的瞪了男子一眼,后者便松开手,不敢吱声了。男孩一看到她,自动松开段书瑞的手,小跑着扑进她的怀里:“阿娘!” 女子轻轻抚摸着男孩的头,霎时间红了眼眶:“你这孩子,没事瞎跑什么。不过回来就好。” 她看了一眼段书瑞,膝盖一曲就要行大礼,段书瑞连忙轻轻扶起她:“娘子不必多礼,在下总算帮令郎找到了你们。”说着,他将这两天的经历大致说了。 “谢谢公子……”女子随意的抹了一把眼泪,“这孩子前几日和他爹起了争执,一气之下从家中跑了出去……多亏公子帮忙。” 那莽撞的男子这才反应过来,眼前之人并不是什么坏人,而是他家孩子的救命恩人。 “不必客气,这是在下该做的。”段书瑞蹲下来,真诚的看着男孩,“那小兄弟,我们就在此别过吧。” 他正要转身离开,男孩却伸手拽住他的衣角。“多谢恩人。”他认真的看着段书瑞,“还可以再见到你吗?” “有缘自会相会。”段书瑞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我们都住在这长安城之中,我想机会还是挺多的。” 听他这么说,男孩才依依不舍的松开手。他看了段书瑞一眼,便和父母离开了。 段书瑞看了一眼天色,心想自己也该回陈伯家了。 第68章 意外发现 段书瑞花了一些钱,雇下了一辆看起来略显破旧的马车。随着车夫手中缰绳的挥动,那匹老马缓缓地迈开步伐,车轮吱呀作响,向着目的地前进。当马车抵达巷子口时,车夫熟练地拉住缰绳,让马儿停了下来。 段书瑞从马车上艰难地下车,脚步显得有些踉跄不稳。今日可真是把他折腾得够呛,一整天的奔波劳累使得他原本已经渐渐恢复健康的身体,此刻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牵扯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他深吸一口气,强打起精神,拖着沉重的步伐朝着陈伯家走去。这段路虽然不长,但对于此时身体不适的段书瑞来说,却像是走了很久很久。一路上,他的脑海里始终萦绕着他之前钓到的那几条鱼。那些鱼儿活蹦乱跳的模样不停地在他眼前闪现,然而如今不仅鱼没有拿到手,就连自己心爱的钓鱼竿也没能带回来。一想到要面对好友郭小胖的质问,他的心中便不由得涌起一阵焦虑和惋惜之情。 不过,当他回想起自己救人的那一刻,那种义无反顾、挺身而出的勇气瞬间驱散了内心的阴霾。毕竟,能够挽救一条生命,就算失去了鱼和钓鱼竿,也是值得的吧?这么想着,段书瑞觉得心里不再像刚才那般憋屈难受了,反而多了一份坦然和欣慰。 段书瑞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到陈伯家门口,敲了敲门。前来开门的是师娘,一见到他有些憔悴的脸,她心疼坏了。“修竹,快进来。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她一边拉着段书瑞进屋,一边去给他倒茶。 段书瑞谢过师娘,刚喝了一口茶,陈伯就从学堂里走出来。“修竹,你总算回来了。你的学生给你寄了一封信。你看看吧。” 段书瑞猜到可能是郭小胖送的信,他展开信纸,却是越看越惊讶。他本以为钓鱼的东西拿不回来了,没想到郭小胖在收到白十一的口信后,又派人去他垂钓的河边,发现所有东西竟还留在原地。郭小胖还在信里写到,他已经派人将段书瑞钓的鱼都送到陈伯家了。这孩子倒是心思细腻。段书瑞将看完的信纸折起,嘴角勾起一抹温暖的弧度。 师娘说道:“修竹,我看你脸色不是很好。晚上我给你炖一条鱼,你好好补补。” 段书瑞感激的望着她:“谢谢师娘。我有事在外面耽搁了几天,今天才回来。让你们担心了。” “我已经听郭恒说了,你这几天都在帮孩子找家人。”陈伯的目光变得无比柔和,“不错,你和舒云一样,都是宅心仁厚的君子。能认识你们这帮学生,也是我的福分。” “师傅谬赞,只是举手之劳罢了。”段书瑞有些不好意思,“我这几天都没怎么看书,若是因此荒废了学业,师傅不会责怪我吗?” “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再说你学习十分用心。我倒是不怎么担心你会荒废学业。”陈伯拍拍他的肩膀,“你可知前一阵子你状态一直不太好,我还担心你是生病了呢。” 段书瑞垂下眼帘,露出一个淡然的微笑:“我之前是有些颓废,一来是因为自己给自己施加了太大压力,二来可能是疏于锻炼吧,身体素质下降了吧。” 陈伯捋了捋胡子:“这附近好像就有两家武馆,离我们这儿不远。有时间我带你去看看,跟着学学武术,也能够强身健体。” 段书瑞只是笑笑,没有说话。自己一天的行程安排已经够满了,哪里还有时间去学武术?而且万一因为学武拉伤了筋骨,那就更糟心了。 师娘特意在段书瑞钓到的鱼中挑选了最大的一条,将其拿来炖鱼汤。段书瑞捧着碗尝了一口,滋味竟然出奇的鲜美。由于这一天太累了,段书瑞吃完饭,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打算整理一下衣橱,将自己暂时不用的衣服带回家,却意外发现自己没有几件可以替换的衣服。于是,他打算明天上完课回去,带几件衣服过来。 第二天,段书瑞回到家中。他打开衣橱,开始翻找当季的衣服 。他从最下方的隔层里取出两双鞋,右手无意识往前一探,竟摸到一个木箱子。他有些纳闷,他在这里住了这么久,这箱子之前怎么没见过?显然是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放在这里的。他摸了一下箱子的盖子,盖子上已经积了一层灰,显然已经在这里放置多时了。段书瑞的心脏砰砰跳着,直觉告诉他,这个箱子里隐藏着一些秘密。 打开箱子,里面装满了各种书籍资料。这些书籍都是原主备考用的。想来是原主科举失利,以至于心灰意冷。但又舍不得丢掉之前用过的书,于是将其都封锁在箱子里,藏匿于衣橱里面最隐蔽的位置。他随手拿起一本,竟然是一部登科记。他粗略的翻了几页,里面写着唐帝国建国以来所有进士的名字,还有他们一举成名的作品。段书瑞敏锐的觉察到这本书可能对自己备考有帮助,于是拂去封面的灰尘,将其揣入怀中。 他又在箱子里翻翻找找,在箱子底部发现了一本泛黄的册子。翻开一看,竟是原主的日记。段书瑞好奇地读了起来,里面记录了原主的备考经历和想法。他越看越入神,仿佛走进了原主的内心世界。 当他合上日记时,心中充满了无限感慨。他决定好好保存这本日记,作为对原主的纪念,同时也是对自己的激励。他也意识到,自己应该更加努力,成为一个像原主一样优秀的人。 既然这个箱子的原主人都没有丢弃它,他也不会将它放在衣橱里吃灰。他打算拿到书桌上好好看看,挑拣一些自己可以用得上的书籍带走。 第69章 又遇熟人 段书瑞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迟迟难以入眠。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回放的全是原主日记中的内容。 “吾祖母于吾有恩,吾双亲亡故后,幸得祖母照料。” “然吾祖母年事已高,未尝见吾中举,遽尔辞世,此乃吾终身之憾也。” “吾此生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心,独负吾祖母。每每午夜梦回,惊坐而起,念及祖母,不禁涕泪俱下。” 看到这些揪心的文字,段书瑞感觉自己的心像被一把无形的大锤击打着,传来一阵阵闷痛。子欲养而亲不待,一向是最意难平的事。他不知道这篇日记是何时写的,是在原主考上秀才前,还是乡试失利后。但他能透过这些文字,感受到原主内心的悲痛与煎熬。 段书瑞也有和他类似的遗憾。他最大的遗憾莫过于在他的外婆病重时,没有及时从国外赶回来,以至于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他叹了口气,感觉自己的前半生也没好到哪儿去:虽然去国外工作了几年,但是也没攒下太多钱;虽然是研究生学历,回国后却还是没有找到称心如意的工作;外婆从小最疼他,他却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这么想来,自己活得也挺失败的。在学校的时候觉得以后工作了就好,在国外吃不惯国外食物时觉得回国了就好,没想到不管在人生的哪个阶段,烦恼都是避不过也逃不开的。他为什么执意要考科举?就是因为想为自己的未来铺路。虽然他现在表面上过的还凑合,但如果不尽早做长远打算,他的一辈子可能就这样了。高不成低不就,受到权贵欺负也只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难道这就是他想过的人生? 段书瑞胡乱揉了几把脸,他竭力将诸多念头从脑海中赶出去,想着外婆慈祥的面容,逐渐进入梦乡。 后来,段书瑞学习愈发刻苦了。崔景信以前就爱调侃他为“拼命三郎”,现在也不敢幸灾乐祸了。因为最近长安城里聚集的赶考学子们越来越多,他要是再不努力学习的话明年乡试就又只能陪跑了。陈舒云自不必多说,段书瑞早上在院子里晨读时,就看到他房间的油灯亮起来了。他觉得他这位师兄比他起来的还早。 段书瑞按照陈伯的要求写了好几篇叙事诗。作诗的时候,他既参考了晚唐的时代背景,又结合了自身的经历,写出来的诗竟然得到了其余三人的一致好评。陈伯说他很善于调动他人的情感,段书瑞心里不禁吐槽道:师傅,您是只夸抒情,用词押韵什么的一概不提啊!您这不就是变相的说我技术不够,情感来凑吗?但他知道陈伯的个性,这老爷子是绝对不会说违心话的。他仔细对比了一下最近写的诗和之前写的诗,发现自己还是取得了长足进步。有进步就好。只要每天都能进步一点,他或许就能更早摸到乡试的门槛了。 除了写诗之外,段书瑞在写文章上也取得了不小的进步。这和他爱去书肆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书肆里的藏书又进了一批,其中竟然有不少有关科举考试的资料。他已经和书肆老板混熟了,因此每回进新书老板都会提前一两天告诉他。他得知消息后,就会带好纸笔和便携墨汁,准备去摘抄一些对自己有用的文章。 这天,段书瑞如同往常一样来到书肆。刚踏进门口,便看到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他揉了揉眼睛,有些怀疑自己看错了。谁知那男子抬头看到了他,三步并作两步的向他走来。段书瑞有些想避开,但转念一想还是止住了后退的步伐。 “恩公,咱们又见面了!”男子笑着打招呼,俨然是他救下的落水男孩的父亲。 “你好。”段书瑞并不想和他过多的交流,“我还有书要看,就不叨扰先生了。”说完,他就径直往一旁的书架走去,没有理会男子。 谁知男子并没有见好就收,而是一直跟在他身后。段书瑞不咸不淡的看了他一眼,他才发觉自己的失礼:“公子,实在对不住!我是个粗人,那日看到你牵着孩子,头脑一热就……还望公子大人有大量,原谅我的失礼!” 他声音太大,引来了一些顾客的注意。段书瑞不由得皱起眉头,他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那件事,我从未放在心上过。反正嘴长在别人身上,我又不能阻止人们畅所欲言。而且我救人,本就是发自内心,不是为了让别人感激我。我还有事要做,就不和先生聊了。” 男子脸上浮现出一抹悔恨,他自知理亏,倒没有再纠缠段书瑞。他走到书肆最里面的那排书架——其实他此次来是想为儿子挑几本启蒙读物。突然看到段书瑞,他心里是有些惊喜的,因为可以好好感激一下儿子的救命恩人。没想到段书瑞非但不领情,还希望他赶紧离开。 段书瑞感觉自己刚进书肆的好心情荡然无存。他在书架上挑挑拣拣,打算找到上次做了标记的书——他一般会在自己最后看到的那一张书页上折一个小小的角。他敏锐的觉察到男子还没离开书肆,于是打算看完剩下的内容就提前离开,以防和他再起正面冲突。虽然知道男子只是性格鲁莽,但他素来和读书人打交道惯了,有些不习惯和这样的人相处。 素白修长的手指在书架上梭巡片刻,就找到了上次看过的书。段书瑞翻开书一看,不由得松了口气:还好,标记还在。他看到不远处有一张小板凳,便拖过来坐下,打算好好看会儿书。他一边看着书,一边“唰唰”的记着笔记。尽管和文言文打了十余年交道,但遇到一些晦涩难懂的文字,他还是需要去请教陈伯。幸好陈伯耐心,肯不厌其烦的辅导他,要是换个老师,保准给他一顿好骂。 大量的阅读已经让段书瑞养成“一目十行”的能力,他能快速浏览,找到对自己真正有用的部分,再将其记下来。因此,他不到一个时辰就看完了那本书。他伸了个懒腰,将笔记揣入怀中,和老板打了个招呼,就准备离开了。那男子眼瞅着他跨过门槛,赶忙追了出来。 “恩公请留步!”男子挡在他身前,“我有话要说,请恩公听我一言。” 第70章 前途未卜 段书瑞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之色,但很快恢复了面无表情:“先生,你究竟有何贵干?” 男子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递给段书瑞:“公子,我实话告诉您吧。我是在长安街开武馆的,日常和我交往的都是些粗鄙之人,所以我性子才那样急。” 段书瑞接过纸看了一眼,上面写着武馆的地址和名字。他有些不解其意:“在下不明白,先生是何意。” “公子救了我的独子,对我有大恩大德。我一眼就看出您是读书人,我若是送礼,您肯定是不会收的。”段书瑞点点头,这是自然。 “所以我想邀请您去我开的武馆。我们那儿有许多好的武术教头,可以免费指导公子。” “谢谢你的好意。”段书瑞不动声色的说道,“可我从未练过武术,担心受伤。一旦受伤,就有可能影响到之后的学习。” “这个公子不必担心!”男子连连摆手,“学武术并不一定是为了伤人,还可以是为了强身健体,或者保护心爱之人。我可以教公子一些基础拳法,练了可以强身健体,而且对身体并无损害。如何?” 段书瑞被他说的有些心动。他最近的确身体素质堪忧,时常感觉精神不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缺乏锻炼。他思考了一下,有些不确定的开口:“你说……倘若我去学习武术,一律免费是吗?” “是啊!公子是我的恩人,我怎么会诓骗公子呢?”男子拍了拍精壮的胸膛,“公子若不相信,可以随我一同去武馆看看!” 段书瑞看了一眼天色,发现为时尚早,就决定和他一起去看看。 长安城里是一派热闹,白鹭书院却是一片静谧。 今日是久违的休息日,书院里的学生都三三两两的结伴出游。虽然活动范围局限于后山,但对整日伏案苦读的学生来讲也是一桩乐事。 鱼幼薇和李浩、杜宇衡一起出门踏青。若是让她讲一句心里话,她还是更愿意和女孩子结伴同行。但唐代的书院里几乎没有女学生,女孩子的教育主要是在家中进行的。因此她只能和平时相处最融洽的两个男学生一起出游。 “幼薇,你打算何时离开书院?”李浩嚼着一根狗尾巴草,装作漫不经心的问道。 “白鹭书院的学制不是三年嘛……”鱼幼薇听到他突然提起这个问题,不知怎地有些闷闷不乐,“我可能三年后就得毕业了。” “以你的才华,根本用不了三年就能学完所学知识,说不定可以提前一年毕业。”杜宇衡淡淡的说道。 鱼幼薇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要知道这位可是他们书院公认的才子,却不知为何老喜欢独来独往。这次和他们出来游玩应该也只是一时兴起。他很少开口表扬别人,这次竟然能听到他夸赞自己,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谢谢夸奖,我也这么觉得。”鱼幼薇嘻嘻笑道,“只是修完课程后就没理由待在这里了,我还想在这里多读几年书呢。” “幼薇,你可真是奇怪。”李浩看着她,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我见过想早点毕业的,像你这样不想毕业的还是头一次见呢。” 鱼幼薇的脸上笼罩上一层阴影:“我不知道我离开这里会去往何处……只希望母亲不要将我匆匆嫁与他人。” 其余二人皆是一惊。李浩赶忙说道:“你不必担心。你家里若是有什么困难,可以到我那边做事。我虽然给不了你荣华富贵,但是一份清闲的工作还是能帮你找到的。” 杜宇衡斜睨了他一眼,表情仍是淡淡的,没有说什么。 鱼幼薇挤出一个微笑:“李大哥,谢谢你。但是嫁人什么的也是我的猜测,说不定根本不会成真呢。” 李浩连连点头:“是啊!你阿娘这么疼爱你,又只有你一个女儿,在结婚一事上一定会先听取你的意见的。” “而且你才华横溢,去担任家庭教师,或者靠写诗卖画为生应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杜宇衡补充道。 鱼幼薇看着他们这样安慰自己,心里的喜悦膨胀得快要漫溢出来了。她不由得拽了拽李浩的袖子:“李大哥,别说我了。你毕业以后打算做些什么呢?” “我啊,我应该会去参加科举考试吧。”李浩摸了摸脑袋,“不过我天资愚钝,考了好几次都没考上。这不明年乡试又要开始了。” “李大哥,你多去试试吧,万一这次能考上呢。”鱼幼薇双眼放光的望着他,言辞甚是恳切。 李浩没有答话,只是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他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就连院试都参加了三次才考过。但是他老爹的心倒是放的宽,让他学得进就学,学不进就回家去管理家族产业。 “可惜啊,你不是个男子。”三人身后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要不然早就能参加科举考试了。” 鱼幼薇脊背一僵,没有回头。其余二人均回过头去,面上表情都有些复杂。只见一个衣着华丽的公子走来,面带骄矜之色,正是温璋。他的旁边还跟了两个跟班。 李浩皱起眉头,拳头在身前捏紧。这温璋比鱼幼薇大不了几岁,却总是和她不对付。之前他被夫子教训后收敛了一段时间,谁成想现下又来了,当真是让人火冒三丈。 温璋想走到鱼幼薇面前,李浩和杜宇衡却死死的挡在鱼幼薇面前。二人个子都高,伫立在鱼幼薇面前仿佛形成了两座天然屏障。鱼幼薇深吸一口气:“温璋,我没有惹过你,你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温璋眯起眼睛:“我这也算是咄咄逼人?不过陈述事实罢了。还是说你只愿意听那些恭维的好话?” 鱼幼薇冷冷开口:“随便你怎么说。我们要走了,请你好自为之吧。” 三人正要转身离开,温璋却带着人先行从他们身边经过,带起一阵风。他挑衅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你若是好言相求的话,以后来我家做侍女也不是不可以。哇哈哈哈!” 听着他嚣张的言语,鱼幼薇面色一凝。但她不愿意与他做无谓的口舌之争,于是和其余二人选了另一条路离开了。 第71章 武馆之行 段书瑞去了一趟武馆,感觉自己的认知又被刷新了。 他和男子一走进大门,就见到一大片练武场。说是练武场,其实就是一片宽敞的空地,地面上铺着细沙和一层木板。此时,两个打着赤膊的汉子正在上面练习摔跤,两个人体型相当,势均力敌,因此僵持了许久都没有分出胜负。两人“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汗水“啪嗒啪嗒”的砸在木板上。 “真是勇猛啊。”段书瑞不由得小声感叹道。他向来只在电视上看到过摔跤比赛,何曾在现实生活中看到这般精彩的对决。隋唐时期,摔跤运动十分兴盛。不仅官方举办,在民间也非常流行。《角力记》一书中写到,每逢摔跤比赛之时,“观者如堵,巷无居人”,可见相扑比赛在民间有多受老百姓欢迎。 “怎么样,这练武场还是挺大的吧?”男子看到段书瑞看的十分投入,不禁有些沾沾自喜,“不过公子是读书人,应该不屑于参加摔跤吧。” 段书瑞:“……”他有充分理由怀疑这人以貌取人。但他没有反驳,只是随意的笑笑。 男子领着他往里面走去,室内是一个占地面积极大的武馆,足足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段书瑞有些佩服的看着男子,在长安城内租这么大一幢房屋,恐怕租金都是天价吧。 男子带着他参观一些常见的设施,边走边向他细心的讲解着。武馆的东北角摆放着一些兵器架,架子上刀、枪、剑、戟、棍等武器应有尽有。西北角的墙上则挂着一个沙袋,供学生们进行击打和踢踹练习。最左边的地上还立着一排木桩。屋里正中央还供奉着关羽关二爷。段书瑞看着里面五花八门的陈设,有些入迷了。 他们刚走进来时,一个魁梧的男子正将两把大斧耍的虎虎生风,脚下步伐丝毫不乱。见二人在武馆内逛了一圈,他才放下手中武器,伸手擦了擦汗,随后向二人走来。 “徐大哥,这是你新招的徒弟吗?”魁梧男子的目光在段书瑞身上打量了一个来回,饶有趣味的问道。 “瞧我这记性,忘了向公子做自我介绍了。”男子没理睬他,有些歉意的看着段书瑞,“鄙人姓徐,单名一个宏字。公子比我要小一些,如若不嫌弃,就叫我徐大哥吧。” 段书瑞之前认为他有些粗鲁,不愿与他结交。但经过仔细的观察,他只是性子耿直,并没有什么大的过错,于是也不计前嫌的说道:“徐大哥。我姓段名书瑞,你随意称呼在下即可。” “哎,哎!”徐宏高兴的回应着,他拍了拍那魁梧男子的肩膀,“段公子,我来向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本馆的副馆长,韩五!” “幸会,幸会。”段书瑞拱手行礼,韩长民却只是敷衍的一点头。他露出一丝轻蔑的笑,看向徐宏:“怎么?你最近是招不到徒弟吗?从哪里找来这么个细皮嫩肉的公子哥?” 段书瑞神色一凝,不等他有所反应,徐宏就如同一阵风般逼近韩五,他掐着后者的领子,直接将他庞大的身躯从地上提起来。段书瑞看的有些呆了,他没想到徐宏看着没有韩五块头大,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徐宏狠狠的盯着韩五,咬牙切齿的说道:“你给我放尊重点!这位段公子可是我儿子的救命恩人!” 韩五被提起来的时候目光恢复片刻清明,被放下时他脸上满是惊讶:“什么?你是说……这位公子救了小宇的性命?” 徐宏正色道:“正是。你还不赶紧为自己的无礼道歉?”韩五又看了一眼段书瑞,后者也冷冷的盯着他。 韩五深深的鞠了一躬:“是鄙人眼拙,竟然不知道公子就是小宇的救命恩人!鄙人在此谢过公子了!” 段书瑞淡淡的说道:“无妨,韩大哥以后注意一些就是了。” 韩五看了一眼段书瑞,好奇的问道:“段公子之前可有练习过武术?” 段书瑞不由得想起自己童年去少年宫学过两年跆拳道的经历。但那些微末功夫,实在不值得一提。他说道:“在下没有练过武,此次前来也只是想学一些基础拳法。” 徐宏微笑着补充道:“段公子又不参加武举考试,不用学那些复杂的武术项目。我打算为他安排一个老师,教他一些强身健体的拳法。” 韩五咧开嘴笑了:“此事包在我身上!保准给段公子找一个靠谱的老师!” 段书瑞看着两人热情的嘴脸,总感觉自己被诓着上了贼船。但徐宏一看就是守信的人,应该也不会硬要收他的学费。 这时,一个夫人带着孩子走了进来,正是徐宏的妻儿。那男孩一看到段书瑞便松开阿娘的手,扑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腿。段书瑞愣了足足三秒,在心里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自己有这么招小孩子喜欢吗?小孩子一看见自己就抱上来。鱼幼薇是这样,这男孩也是这样。 “公子,我们又见面了。”男孩用头蹭了蹭他的腰,“我还担心见不着恩公呢,没想到……” “停,别再撒娇了。”徐夫人将他的手从段书瑞身上拽下来,“公子,又让你见笑了。这孩子,看到喜欢的人就会抱上去。真是怎么数落他都不听。” 段书瑞浅笑着说道:“小孩子都是这样,夫人不必责怪他。” 母子二人又做了一番自我介绍,段书瑞这才知道男孩叫徐墨轩。他不禁莞尔,男孩的爹这样粗犷豪迈,这名字想来是他娘取的。徐夫人在朱雀大街上开了一家医馆,因为她出生于医学世家,医术精湛,平时去看病的人可一点也不少。 徐夫人仔细看了段书瑞的面色:“段公子,请听妾身一言。公子脸色还是有些苍白,许是之前下水寒气入体,没有及时调理好造成的。” “啊,那该如何是好?”段书瑞有些错愕,他最近也经常感觉自己手足冰凉,仿佛怎么捂也捂不热似的。 “段公子请随妾身一起去医馆一趟,我为公子抓两副药调理一下。”徐夫人笑着说道,“公子救了我儿的性命,我是绝对不会收取公子任何一点费用的。” 第72章 催婚风波 段书瑞拿着两副药回到陈伯家,他隐约记得师娘有一个专门煨药的瓦罐,如今家里没人熬药,他正好可以借用一下。 两副药喝下去,他感觉自己的精神有所恢复,手脚也不再冰凉了。现在的他,每周拿五天时间跟着陈伯学习,余下两天就会抽一点时间去武馆习武。说是习武,其实就是一些粗浅的拳脚功夫。徐宏说等他彻底学会了基础拳法再给他上难度。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段书瑞惊讶的发现自己的体质变强了,看书也不容易犯困了。而且记住了一些动作,在学习的间隙还可以练习一下,就当运动了。 自从段书瑞不小心将自己来年要参加乡试的消息说漏嘴后,徐夫人就变着法子的做药膳,待他练完武术后盛一碗端给他,声称要多帮恩公补补脑。段书瑞看着她列出的一张长长的食谱——羊排山药汤、川穹天麻炖鱼头、当归炖鸡汤……感觉自己头都大了。不过盛情难却,而且每次都有徐墨轩陪着他喝,他也就顺水推舟的接受了徐夫人的好意。 这天,段书瑞刚从武馆回到陈伯家,就看见崔景信像霜打的茄子一样低着头,无精打采的坐在院子里。段书瑞心下好奇,这天天跟打了鸡血一样的家伙也有郁闷的时候?这可真是太反常了。他蹑手蹑脚走过去,用眼神向一旁的陈舒云示意道:师兄,他怎么啦? 陈舒云双手抱在胸前,做了个口型:你去问他。段书瑞耸了耸肩,绕到崔景信身后,轻轻敲了一下他的头:“喂,想什么呢?回神啦!” 崔景信看向他,一双桃花眼里盛满了忧伤。看他那样,活像被玷污清白的良家少男。段书瑞心头升起一股恶寒:“到底怎么了?你可别吓我!” 崔景信愁眉苦脸道:“段兄,我被催婚了!”他将一张揉得皱巴巴的信纸递给段书瑞,然后将头埋在双手手掌中,一副不愿面对现实的样子。段书瑞斜睨他一眼,抖开了那张信纸。 段书瑞将信纸大致扫视了一遍,心下了然。这封信除了开头常规的询问近况,余下的都是询问崔景信何时回家,好给他定亲。 段书瑞又看了一遍信,有些想笑。信中提到崔景信的母亲去年为他打听了十个姑娘,今年开春已经有七个定下了人家,急的他母亲嘴角都上火了。因此她下定决心,等儿子回来一定要给他张罗一门满意的亲事。 段书瑞看着自己这位好友,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导他。崔景信已经二十一岁了,在古代那是妥妥的大龄剩男,的确应该定亲了。但崔景信风流惯了,让他这么早成亲无异于要了他的命。 “崔兄,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陈舒云一反常态,主动打破僵局。 “我怎么想……我肯定是反对包办婚姻啊!”崔景信趴在桌子上,欲哭无泪。 段书瑞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倘若他说的是真的,那这个观念在古代已经算是进步的观念了。婚姻大事,在古代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总有一些提倡自由恋爱的男女,他们渴望着爱情,希望把择偶权牢牢抓在自己手里。 想到这里,他不禁想到鱼幼薇。她从白鹭书院毕业,应该也是年方十四了吧?在古代,女子十三四岁就可以出阁了,她会不会被鱼母匆匆许配给他人?想到这里,他脸上滑过一丝余愠,心里翻涌起苦涩的浪潮。段书瑞轻声嘀咕了一句:“为什么……要有包办婚姻呢?” “啊,段兄,你在说什么?”崔景信和陈舒云同时扭头看向他。段书瑞连忙回过神来:“啊,不好意思!我方才有些走神了。” 崔景信苦着一张脸:“段兄,我都要愁死了,你也不肯安慰我一句。” 段书瑞有些无奈的看着他,他沉吟许久,面上浮现出一抹胸有成竹的微笑:“崔兄,我其余的不能帮你,但可以教你如何写回信。” “真的吗?”崔景信斜眼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怀疑。 “当然是真的了。”段书瑞抢过崔景信那把骚包折扇,扇了扇风,“关于怎么搪塞催婚的父母,我可有经验了。” “段兄,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你若成功说服我阿娘让她不再催婚,我给你当牛做马都愿意!” “打住,我可没有那个福分。”段书瑞毫不客气的回道,“只希望你以后正常一点就可以了。” “我哪里不正常了?话说回来,你先把折扇还给我……” “不给,让我玩会儿!” 看着两人嬉笑打闹,宛如两个小孩子,陈舒云不由得露出了微笑。 晚上,崔景信伏案写信,段书瑞站在一边指导他。不能直接忤逆父母,要先顺着他们的心意来……崔景信按照他家段兄的要求,开始写起了回信,主要就是告诉他阿娘,女方相貌是其次,主要是性格爽朗,两人能聊到一块儿去。当然能识字、通乐器就更好了…… 崔景信写完后,看着自己的回信:“段兄,我是不是写的太多了?我阿娘不会嫌我要求多吧?” “你懂什么?这样才显得你对这事上心了。”段书瑞满意的看着他写下的最后一行字——“儿子志在科举入仕,希望先立业,后成家。不希望白白耽搁人家姑娘。”上。如此一来,他阿娘应该就不会将他逼得太紧了。 “不过你也要勤加努力啊,你现在的努力程度完全不够啊!”段书瑞一句话将崔景信打回原形。 “知道了段兄。我现在最缺乏的就是一个长远而又清晰的目标,一个努力的理由。”崔景信无奈的说道。他虽然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但感觉都太高不可攀了。 “一个努力的理由吗……”段书瑞沉思道,“知道了,我会帮你的。” 第二天,陈伯在上课之前,给他们三人宣布了一个重磅消息。 “今年年底,你们要去参加一场模考。”陈伯的目光从正襟危坐的三人脸上扫过,郑重说道。 第73章 煞费苦心 “模考?那是什么?”崔景信的嘴张大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不止他这么惊讶,段书瑞和陈舒云也是如此。他们二人都是第二次参加乡试了,但都没听说过模考这个概念。 陈伯没好气的剜了崔景信一眼:“为了广纳人才,集贤书院今年年底特意开放了考房,让各位考生提前感受下考试氛围。” 段书瑞飞快的在头脑中搜索着:集贤书院、集贤书院……突然,他脑海中灵光一闪。集贤书院,不就是丽正书院吗?丽正书院是本国最早的官办书院,最早出现在唐东都洛阳紫微城。随后不久,玄宗在长安也设立了丽正书院。开元十三年,玄宗将其改称为集贤书院。 “不过,也不是人人都能参加这模考的。”陈伯捋了捋胡子,“必须要在今年11月投牒自举,并且通过审核的才能参加。” 牒,其实就是考生的家籍凭证,包括籍贯、父祖、年龄等身份材料。投牒自举就是考生带上以上材料到所在州县,提出参加乡试的申请。不过时代在变化,到了唐代中后期,官府允许考生在别地报考。官府在审核完考生的资料后,会给检查合格的考生安排一场测试。这场考试的合格者才有资格由州府送尚书省参加省试。 资格审查类似于现代的政审,对应试者的家庭出身有着严格限制。唐代规定,犯过法的人、州县衙门的役吏、工商业者等社会地位低下的人不得参加科举考试。段书瑞想到这里,不由得瞟了一眼其余二人:崔景信一看就出身于书香世家,陈舒云既然参加过一次乡试,就证明他的家庭背景没有问题。 “啊——今年的考试真是多啊!”崔景信无力的瘫倒在桌子上,一副“这里有根绳子我能立马上吊”的窝囊样。 陈伯并没有同情他,而是继续向他的伤口上撒盐:“景信啊,你这两位同门之前可都是顺利通过了省试的。你要学会知耻而后勇才对啊。” 崔景信抿着嘴,没有说话。段书瑞看着他有些沮丧的样子,一个有些疯狂的念头在心中成型。他一向是“行动的巨人”,因此打算在这周内将其付诸实践。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算不算草率,但只要有可能帮助到崔景信,他都愿意尝试。 距离陈伯宣布模考的消息已经过了两天,这天正好是休息日。陈舒云和一个熟人去城郊闲逛,崔景信则蒙着被子在房间睡大觉。段书瑞离开时轻轻带上门,因此并未吵醒他。 段书瑞缓慢的踱着步,凭借脑海中残留的记忆,独自一人来到了聚贤阁。看到牌匾上几个醒目的烫金大字,他不禁想起第一次和鱼幼薇、温庭筠来到此地的场景,心中产生一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错觉。 段书瑞没有大剌剌的进去,而是仔细观察一番才慢慢进去。他对娜娜的父亲有些忌惮,生怕此人看到自己,会不由分说的将自己归入崔景信的“同党”,他可不想背这口锅。 店小二见他进来,热情的迎上来:“客官一个人吗?想要点些什么呢?” 段书瑞怕他给自己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连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店小二有些怔愣,但旋即马上反应过来,轻声道:“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是怕仇家也在这里,来寻您的晦气是吧?我懂,我都懂。” 你懂个啥啊!段书瑞在心里咆哮,很想给这小子开个瓢,看看他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他压低声音:“小二哥,这楼上没人吧?” “没人,公子来得早,您可是我们今天的第一位客人呐。” “那我问你,除了你和厨子以外,这店里还有谁在啊?” “呃,这个嘛……”店小二沉思片刻,“似乎就只有娜娜姑娘在了,其余的人还没来呐。” 段书瑞观他神色不似作伪,于是松了一口气:“那我先上二楼,劳烦小二哥一会儿帮我上一壶绿茶。” 说着,他就步履匆匆的上楼了。店小二答了一声:“好的”,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客官,您还没说茶的具体种类,也没说要配什么茶点啊!” 留给他的只有一个略显慌乱的背影。 过了一会儿,娜娜端着茶点上来了。她今日穿着打扮都很素净婉约,和长安城里的其他姑娘没有区别。她轻轻将茶水和点心放在段书瑞面前:“段公子,您并未点明要哪种点心,我就随意给您配了一种,希望您不要介意。” 段书瑞看了她一眼,便收回目光:“无妨。我今日来并不是为了喝茶,而是为了告诉娜娜姑娘一件事。” “什么事?”娜娜双手抓着裙摆,手心已沁出一层薄汗。她看到崔景信没有和段书瑞一道来,心里已有些不安。又看到段书瑞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更是担心出了什么大事。 段书瑞像看穿了她的心事般摆摆手:“娜娜姑娘不必紧张,也不是什么大事。”他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沉吟片刻才开口:“其实这事本不应该我来告诉姑娘,但我怕我不讲,某人也不会主动提。是这样的,前几日崔兄他接到家中来信,信里要他回去相亲。” 娜娜瞪圆了一双美目,右手捂住心口,颤声道:“此、此言当真?” 段书瑞接着说道:“在下绝不会欺骗姑娘。姑娘不必担心,我已教崔兄写了回信了。显然他并不喜欢家里人给他安排婚姻。” 娜娜的右手缓缓垂下来:“是么?他还说了什么?” “他出身于世家大族,想必姑娘你也知道这一点。”段书瑞并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要想主宰自己的婚姻大事,只能通过科举入仕这一条途径。但是他最近状态不佳,还说自己缺乏一个努力的理由……” “他从小就是这样!一提到读书就……”娜娜的目光骤然变得凌厉,但她很快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段公子,我能做些什么呢?”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但劝学的话,我说了他未必听得进去。”段书瑞有些无奈,“我想请娜娜姑娘帮我劝劝他。姑娘在他心中地位非凡,你说的话他说不定会听。” 娜娜的目光变得有些涣散,她喃喃道:“是吗?” 第74章 考前准备 段书瑞肯定的点了点头,娜娜行了一礼:“那就请段公子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给他写封信。” 段书瑞眼看她急匆匆的走入内室,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在多管闲事,但临近考试了,若崔景信再这样浑浑噩噩下去,那就肯定与上榜无缘了。他做不到袖手旁观。 娜娜写信的速度很快,段书瑞一壶茶还没喝完,她就拿着一封信走了出来。她看着段书瑞,目光里充满了感激与信任:“段公子,有劳你帮我送信了。谢谢你今天及时告诉我……这么重要的消息。” 段书瑞接过信,被信封上浓烈的香味熏得眉头一皱。虽然他早就知道波斯人喜欢熏香,但没想到就连这些日常的物件上都沾染了缕缕香气。他将信揣进怀里,有些发愁:为了不让陈伯他们起疑心,看来回去后得洗衣服了。 娜娜看出他的窘迫,不由得展颜一笑:“段公子,谢谢你不计前嫌,依然来这里光顾我的生意。”她有些愧疚的低下头,“我以为自上次那件事后,你不会再来了呢。” “上次的事,并不是姑娘的错。”段书瑞的面色变得柔和,“姑娘不必一直耿耿于怀。” “可是也有我的责任。为了弥补我的失误,今天的茶点就算在我的账上,就当我请公子了。公子就不必再结账了。” 段书瑞本想委婉拒绝,但娜娜态度坚决,他便只好接受了。临走时,娜娜还塞给他一大袋点心,声称这是自己的一点心意。 段书瑞回到房间时,崔景信正在埋头读书。段书瑞将一袋点心放在桌子上,挑了挑眉:“今天怎么这般认真?” “段兄,你不要把我说得像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一样好不好!”崔景信不满的抗议道。 “哦,行吧。”段书瑞从怀里摸出那封信,放在桌子上,“有人给你写了信,不想打开看看么?” 崔景信盯着那封信,闻到那馥郁的香气,瞳孔骤然放大。他双手捧起那封信,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在颤抖:“段兄,这是……谁写的信?” “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段书瑞露出一个善解人意的微笑,“你先慢慢看着,我去院子里乘凉。” “哎,段兄……”段书瑞没有理会他,双手负在身后,大摇大摆的走出房间。 崔景信没有立即拆开信封,而是将信封放在鼻子下面嗅闻。信封上的香气是那么柔和而持久,茉莉和玫瑰的混合带来一种温暖而甜蜜的感觉,仿佛被温柔的怀抱所包围。 段书瑞在院子里看了会儿书,隔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回去。崔景信估计已经将一封信来来回回的看了好几遍,一双桃花眼里蕴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看了一眼段书瑞,斩钉截铁的说道:“我得去见她!” 段书瑞摸了摸下巴:“她约你去见面?” “是的。地点没有选在聚贤阁,而是在另一家茶楼。” “那就去吧,祝你好运。”段书瑞微笑着眯起眼睛,他也希望娜娜能帮他好好劝劝崔景信,让他以更饱满的精神状态投入学习。 崔景信感激的望着他:“段兄,我……” “打住,煽情的话就不用多说了。”段书瑞不耐烦的摆摆手。 后面的两个月里,为了更好的发现三人的薄弱环节,陈伯特意将每月一测的频率更改为每月两测。几次测试的结果都一样,依然是陈舒云占据榜首。但陈伯也肯定了段书瑞和崔景信的进步,而且多次表扬了段书瑞的文章越来越“形神俱备”了。 五月份一到,白鹭书院就该放田假了。由于温庭筠去襄阳述职去了,段书瑞只能一个人去接鱼幼薇回家。鱼幼薇回家后也没闲着,又央求着她家先生陪她去崇文阁接了两份抄书的活儿。 鱼母早上要去溪边洗衣服,因此鱼幼薇只能一个人待在家里。她有些担心自己会偷懒,便打算去段书瑞家里抄书。段书瑞一开始不同意,但在她的软磨硬泡下,他最终还是答应了,但前提是必须在他休息的时候才可以。 于是每周总会有两天,段书瑞的房间里会出现这样一副场景:一个男子在埋首苦读,时不时在白纸上写下几句诗歌;另一个女孩则一手撑着书,一手拿着笔,在纸上奋笔疾书着。段书瑞有时候写了诗,还会拿给鱼幼薇看看。而这个小才女也没让他失望,经常会给出一些意想不到的点评。有时候,她能一针见血的指出问题所在,段书瑞依据她给的意见去更改,之后再将修改后的诗交给陈伯。 “修竹,你这诗改的不赖嘛!”陈伯仔细对比了一下前后两首诗,给出了肯定的评价。 时间一晃眼就过去了,眨眼间就到了十一月。这期间陈伯又给他们安排了大大小小十余场测试。有好几次段书瑞的成绩竟然超过了陈舒云,这让崔景信艳羡不已。 三人按照规定时间上交了文牒,很快审核结果下来了——三人都无一例外的通过了。这天陈伯和夫人出去了,留他们三人在家里。三人围坐在院子里,正在围炉煮酒。崔景信双手托腮:“你们说,如果集贤书院答应给此次模考的榜首一个奖励,你们希望这个奖励是什么?” 段书瑞不假思索的回答道:“集贤书院的藏书阁向我开放整整一年的时间。这段时间内,我可以任意借阅阁内书籍文献。” 崔景信在内心吐槽道:真是个书痴!不过他也没指望他的段兄给出什么像样的答复,他又转向陈舒云:“陈兄你呢?” “唔,让我想想。”陈舒云做思考状,“我可能会希望州府赠与我一套房产,这样我就可以把妻女带来长安城了。” “……”崔景信默默的搓了搓手,他就不该多这一句嘴。本以为段兄已经很离谱了,没想到他的陈兄更是异想天开。 “那你呢?”二人齐刷刷的问他。 “我啊……”崔景信嘻嘻一笑,“我希望圣上直接批准我免试,让我直接入朝为官。” 陈舒云不禁轻笑出声,段书瑞则是毫不客气的白了他一眼。两人就差把“你在白日做梦”刻在脑门上了。 很快,模考的时间就到了。师娘贴心的为他们准备好干粮和水壶,三人收拾好各自的行李,便准备去考房了。 第75章 模考开始 明年是乡试年,集贤书院除了已经考中举人的,剩余学生基本上都会去参加乡试。书院附近还有一些私塾,为了广大学子考虑,书院特意开放了考房。 书院开放的考房一比一还原了乡试时要待的考房,为的就是提前让大家感受一下考试氛围。段书瑞看到那已经包浆的椅子和那光滑锃亮的桌子,心中不禁感慨万千。就是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却能深刻影响一个人的命运。 今年年末的州试,其中一个考点就定在了集贤书院。当然,考生有权利自主选择考场,如果不想在集贤书院的考房参加考试的,也可以申请在国子监或太学进行考试。不过基本上本地的学子们都会选择在集贤书院参加考试。 此时已经十二月了,天气正是冷的时候。因此书院为每个考房都配了一个炭火盆,而且木炭不限量。根据以往的经历,总有那么几个倒霉蛋还没参加来年的乡试呢,就在书院的总考中冻病了。 一大早,集贤书院的学生就全部提着考篮来到了考房。既然是模拟乡试,那么各个环节都要做到位。书院特意在每个考房安排了两位夫子搜身,排到段书瑞时,他用眼神视野示意了一下后面的崔景信。后者骄傲的抬起下巴,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模样。 虽然这人在陈伯家是有过“前科”的,但段书瑞明白他不会在关键时候掉链子。 三人顺利通过搜身后,进去找到自己的考房,将东西放下。再取出一块旧手帕将两块木板擦干净,便准备开始考试了。 这时候的天气真的挺冷,稍微写了一会儿段书瑞就感觉“手指不可屈伸”了。他连忙放下笔,搓了搓手,直到手心恢复些温度才停下。 从开元时起,礼部试进士,大抵分三场,即贴经、杂文及时务题五道。州府举办的考试,也与之对应。陈伯提前告诉了他们这次题量大,足足要考两天时间。 在这个考房答题,真的和平时月测的感觉完全不同。比如现在,段书瑞就感觉自己脑子像被冻住了,思维也有些停滞。 一上午的时间段书瑞答完了几道贴经题,中午时,他感觉肚子已经唱起了空城计,于是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笔。 他从考篮里翻翻找找,取出师娘给他准备的馒头,以及书院发的一个小炉子。天气太冷,馒头都冻得有些硬了。他又取出一双筷子,用一根筷子插着馒头,在炉子上烤了两分钟,一看到馒头表皮变得焦黄便收回。师娘还给他们每人准备了一小罐自制的肉酱,用来抹馒头正好。他吹了吹馒头,将其从中间掰开,用筷子将肉酱涂抹在掰开的横截面上。他咬了一口,咸香的肉酱配上酥脆的馒头,慰藉了他早已饥肠辘辘的胃。旁边的人早已闻到他烤馒头的香味,纷纷停下笔,掏出自己的干粮。 两个馒头下肚,又喝了一大口热水,段书瑞感觉寒意被驱散了不少。他将隔间的门帘挂上,祈祷它能挡住夜晚呼啸的寒风。他闭眼小憩了一会儿,便又开始答题。 经历了这次模考,大家都感受了乡试的考试氛围。虽然题量不算少,但也没想象中那么大。虽然题型多样,但对于考生们而言,只要是准备过一些时日的,或多或少都能答上一些。 段书瑞本来以为崔景信从考场出来会哭爹喊娘,但他表现的居然比以往都要平静,只是和他们吐槽了一下自己旁边睡觉打鼾的考生。段书瑞不禁庆幸起自己的明智决定,有了娜娜的帮忙,崔景信的学习也获得了成效。 模考的成绩相比于明年八月的乡试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而这次的成绩也没有什么悬念,段书瑞发现自己依然是三人中的万年老二。崔景信虽然是万年老三,但他的名字却在一众名字的中间,这也说明他打败了此次参考的半数考生。这对他来说可谓是长足进步,陈伯还特意嘉奖了他。 今年三人又是在陈伯家过年,除了段书瑞和陈舒云,崔景信今年也没有回家。按理说崔家是大家族,族中子弟每一年若没有特殊情况,都是需要回家过年的。他却连续两年都回家了,家中也没人写信催他。段书瑞目光复杂的看了他一眼,决定以后对他更友善一些。 即使马上要过年了,,陈伯也没有放松对三人学业的监督。三人上午刚陪着师娘去集市上置办了一大批年货,下午就被陈伯安排了默写的任务。崔景信目送着陈伯走远,小声的说了一句:“师傅这是让我们过年吗?我看更像是特训吧。” 陈舒云笑着冲他比了个大拇指,就连一向不搭理他的段书瑞都点了点头。但好在这些默写的内容他都早已烂熟于心,所以写起来也并不那么费脑筋。 陈伯老两口节俭惯了,做事一向是亲力亲为,舍不得花钱请厨娘和佣人。有了之前师娘受伤的经历,段书瑞不放心老两口一直待在厨房里,并和陈舒云商量一起去厨房帮忙。陈舒云虽然家境优渥,但却出人意料的接地气。他厨艺很好,手起刀落间,一块肉就被切成均匀的小块,整整齐齐的码在砧板上。段书瑞赞赏的看着他:“陈兄,你可以啊。” 陈舒云笑着将肉放进盘子里:“让段兄见笑了,以前在家里经常下厨,熟能生巧罢了。” 段书瑞点点头,又朝院子里看了一眼。崔景信在厨房里就是个添乱的,因此在他第二次将白糖错当成盐放入锅里时,被几人撵出了厨房。崔景信只能去院里喂鸽子,同时负责擦桌子等琐事,也许这些才是他擅长的。 段书瑞也小小露了一手,整治出两道菜。初中时母亲上班回来得晚,都是他负责二人的晚饭。尽管唐代的食材并不如现代那么丰富,但他还是用有限的食材做出了一荤一素两道菜。而且得到了一致的认可! “来来来,今天高兴,咱们喝点小酒!”陈伯吩咐道,“舒云,修竹,你们去把我埋在树下的一坛酒挖出来。” 第76章 州试得中 陈舒云一向最听师傅的话,陈伯话音刚落,他就扛着锄头出去了。段书瑞连忙跟上。 二人前脚刚走,陈伯和自家夫人就开始讨论起来。陈夫人慈祥的看着段书瑞的背影:“老头子啊,修竹这孩子真不错。人长得好,为人温和,读书用功,还会做菜。不知道哪个女子能有福气,讨到这样的如意郎君。” 陈伯捋了捋胡子:“怎么,你要替这孩子做媒不成?” “可这十里八乡的也没几个和他相配的娘子啊!”陈夫人摇了摇头,“算了,这孩子一看就很有主见。婚姻大事还是由他自己定夺吧。” “是啊,他父母走的早……”陈伯有些伤感的低下头,“希望未来他能找到一个心仪的女子,有人陪着,他就不会那么孤单了。” “阿嚏!”段书瑞打了个喷嚏,他吸了一下鼻子,总感觉有人在蛐蛐自己。 五人度过了一个和谐的新年,三人还细心的为二老准备了新年礼物,崔景信更是舌灿莲花,将二老哄得心花怒放。 新年过后,就是更加紧锣密鼓的复习了。段书瑞将从原主那里得来的登科记摊开在书桌上,开始潜心钻研之前的举人和进士们的考场佳作。 接连看了好几篇试题,他发现时务策所出试题与考官本人思想见识很有关系。被杜甫赞誉为“两章对秋月,一字偕华星”的优秀诗人元结十分关心民生疾苦。他任职道州刺史时,曾出过时务策的试题。其所出试题第三道就是问的如何使百姓安生乐业,而此题又与藩镇割据结合起来,问国家该用何策才能攘内安外。直到第五道题,才问到三礼、三传等文献的基本知识。*段书瑞越看越入迷,他感觉自己隐隐窥见乡试时务策的基本情况。 “段兄,放榜啦!”房门倏地被推开,崔景信激动的跑进来,站在段书瑞面前直喘粗气,“我们三个一起去看看吧!” “……”段书瑞很想吐槽:你又不是榜首,这么激动干什么?但看到崔景信兴奋的脸,他又将话默默的咽了回去。 此次州试的放榜地点选在集贤书院外。书院外早已挤得水泄不通,马车刚停下,崔景信便迫不及待的跳下去:“段兄,陈兄,你们快一点。” 张贴榜单的墙角下,前来看榜的学子、百姓挤成一团,崔景信丝毫不顾及他那一身干净的白袍,费劲的挤了进去。 段书瑞身形高大,即使是水泄不通的人群,他也轻易的挤了进去。 “段兄,快过来!”崔景信晃了晃他那把折扇,“帮兄弟看一下,看看这榜单上有没有我的名字……哎,你低头做什么?” “帮你找名字啊。我打算从后往前看。” “……”崔景信抹了把汗,“行吧。” 段书瑞瞪大眼睛,从名单的最后一行找起。他之所以没有先找自己的名字,其实还是因为内心太过紧张。他飞速的在榜单上搜索着,崔景信、崔景信…… 不过两息的时间,崔景信听到段书瑞“咝”了一声,伸手拽了他一把。崔景信赶忙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崔景信”三个大字赫然在列。他嘴唇微颤,胸膛起伏,没想到自己还真上榜了。 崔景信看向不远处的陈舒云:“陈兄,我中啦!”陈舒云报之一笑,并向他做出鼓掌的手势。 “好,好啊!”身侧一个中年大叔闻言也恭喜了崔景信几句,毕竟长安城内能过州试的不过一百余人,只占了考生数量的十分之一。 “过奖,过奖。”崔景信拱了拱手,“段兄,兄弟这就帮你。” “不用了。”段书瑞冷冰冰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已经找到了。” 崔景信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见段书瑞的大名正挂在第二排。他一看排名,激动的拍着段书瑞的肩膀,“段兄,你是第七名啊!” 段书瑞呼出一口气,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直觉这看榜真是极其考验人心态的一件事。他们很快也发现了陈舒云的名字,他排在正数第五位。 三人挤出人群,喜气洋洋的回到小巷子里。巷子口,陈伯等人都在等着。之前和段书瑞、崔景信搭过话的几位妇人见三人回来了,迫不及待地问:“三位公子,结果如何啊?”“是啊,看三位这么高兴,一定是中了吧?” 不等段书瑞二人答话,崔景信抢先说道:“中了,我们三人都中了!” 此话一出,妇人们眉开眼笑的恭喜三人,接二连三的说着好话。 陈伯得意的捋了捋胡子,陈夫人则是喜极而泣。段书瑞轻抚着她的背,笑着安慰她:“师娘,这样的喜事你应该高兴才是啊。” “我家这三个孩子就是争气!老天保佑你们,省试也要稳稳的!”陈夫人右手抓着他的手,左手取出手帕擦拭眼泪。 五人一起回到家,陈伯破天荒的给他们放了一整天假。师娘围着围腰进了厨房,扬言要给他们做点好吃的补补。 三人虽然开心,但也不敢太过放肆,毕竟二月份的省试马上要来了。好好休息了一天后,三人便又投入到新的复习当中。 翌日,段书瑞又开始大规模的复习历届省试的题目。这次省考会在礼部贡院举行,但因为离陈伯家有些远,所以三人需要提前过去预订客栈。崔景信表示大家不用担心,他在那边有熟人,已经替三人预订好为期一周的住宿。三人只用提前几天过去就行了。 省试比州试更接近乡试的出题,也是由派到各地的主考官负责出题。家里有人脉,可以打听出主考官是谁的话,那就可以了解到出题的偏好,在一众考生中占据先机。 陈伯的儿子就在朝中做官,于是陈伯偷偷写信问过他。但他在回信中表示自己也不确定今年的考官究竟是谁,只报了两三个他认为可能被选中的人的名字。段书瑞打算花一个月时间了解一下这几人的出题偏好,其余时间还是以复习历届题目为主。 时间一晃而过,很快,就到了三人动身出发的日子。 *出自傅玄宗先生的《唐代科举与文学》一书,作者本人进行了少许改动,调整了顺序。 第77章 省试开始 告别了师父师娘,三人坐上马车,到了崔景信订好的客栈。 掌柜看见崔景信三人进店,忙走上前来迎接:“崔公子,您总算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掌柜的,让您帮我留三间上房,您可准备好了?”崔景信微笑着问道。 “小店早就准备好了,正好够您和这二位公子一人一间呢。”掌柜忙将三人往楼上领去,“不知道另外二位公子怎么称呼啊?” 陈舒云客气的回答道:“在下姓陈,另一位公子姓段。” “原来是陈公子和段公子啊。失敬,失敬!”掌柜向二人拱手道,“知道三位公子是要参加省试,小店特意留了三间位置最佳的上房,保准三位晚上听不到什么噪音!” “如此便谢谢掌柜的了。” “公子太客气了!”掌柜为他们打开房门,“三位先好好休息,戌时我再让人送晚饭上来。” 看着掌柜离开,崔景信伸手肘捅了捅段书瑞:“如何?我选的地方不错吧?人家这里可开了十多年了。” “的确不错。”段书瑞将他的手臂拨开,“其实订两间房就够了,咱们一间,师兄一间。” “哎,那怎么行!不能厚此薄彼嘛。再说咱们三人的房间都挨在一起,大家也可以相互照应。”崔景信朝他挤眉弄眼。 陈舒云适时的加入对话:“崔兄,这住宿费……” “哎,见外了啊陈兄!”崔景信用折扇截住了他的话头,“这次省试的食宿费用我包了,下次乡试你们再回请我就是了。” “那你要好好努力,争取通过这次省试才是啊。”段书瑞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段兄你说话怎么越来越像老头子了!” 段书瑞作势要打他,崔景信抱着头躲进房间,关上房门。 段书瑞只能松开握紧的拳头,他和陈舒云道别后,便各自回房间休息了。 余下几天,三人也没到处闲逛,除了去贡院踩点外,就是在屋内复习。有时候看书看的累了,三人便会互相抽背四书五经里的内容。 因为马上要到来的省试,周围客栈的住宿价格是“噌噌”的往上涨。段书瑞看着他们下榻的客栈门口的牌子,暗自庆幸他们订得早。 这两日客栈住满了前来考试的学子,各种消息也是满天飞。其中大家讨论的最热烈的就是这次省试的主考官。毕竟题目就出自主考官之手。 “你们听说了吗,这次的主考官是前礼部侍郎张之焕!” “我怎么听说是考功员外郎呢!” “你们说的都不对!我听说这次是礼部侍郎高鹏!” “什么?你可别吓唬人,如果真是他的话,咱们可就惨了!” 段书瑞正坐在隔壁桌喝茶,将几人的谈话尽收耳里。高鹏这个名字也在陈伯儿子列出的名单里,他为此还专门看过此人写的文章。高鹏才高八斗,年纪轻轻就考中进士,还当过一段时间的太子陪读。不过此人性情耿直,多次直言进谏,气得皇帝多次贬他官职位,还是当朝宰相替他说好话,才让他没被直接罢黜。 学识渊博的才子可是无数学子们向往的存在。按理来说这样一个人来主持省试大家应该感到高兴才是,而结果却恰恰相反。 高鹏才华横溢是不假,可他出的题也难啊。上上届省试他是江东地区的主考官。江东地区一直是人才辈出的地方,那一年贡士的录取人数却是创造了历史最低,足足比往年录取的平均人数少了五十余人。 因此不管是哪个地区的学子都不想高鹏当自己的主考官,毕竟大家都不想碰到太过烧脑的难题。 可高鹏作为礼部侍郎,总有一个地方的学子要摊上他。唯一的解决办法是他被升官或者贬官,不在现在这个位置上了。但看到他那言辞激烈的文章,估计这个希望要泡汤了。 段书瑞仔细回忆了一下上上届江东省试的题目,不得不说是真的很难。难就罢了,题目还长,多读几遍得把人绕晕了。嗯,省试的主考官可千万不要是高鹏。他在内心默默祈祷着。 不过,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在一众考生的“千呼万唤”中,省试的主考官已经到达了礼部贡院。大家定睛一看,一个人从马车上下来,一张皱巴巴的苦瓜脸,不是高鹏又是谁?整个贡院的温度顿时下降到冰点,哭爹喊娘声一时间不绝于耳。 段书瑞嘴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他看着高鹏那高高瘦瘦的背影,想着:管他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 段书瑞三人站在门外候场,听到旁边几人在窃窃私语。 “哎,你们说此次长安城里的录取人数能达到多少?” “以往都在一百二十人左右!这次我猜只有八九十人了吧。” “害!你还是不知道这位的厉害!我打赌绝对不会超过六十人!” 崔景信自然也知道这位的厉害,他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仿佛下一秒就要以头撞地。陈舒云也难得的摇了摇头,段书瑞面上仍是淡淡的。 今年录取情况显然不乐观,竟然有人预估录取人数不超过以往人数的半数。虽然有夸张的成分,但无异于给参加考试的学子们心中蒙上一层阴霾。 “陈兄,这次省试真的会很难吗?我听客栈里的人都这么说。”段书瑞向陈舒云求证道。 “嗯,应该比上届省试要难。毕竟这次的考官,可是二十三岁就考中进士了。” “二十三岁?”段书瑞有些惊讶的瞪大眼睛,自己都要奔三了,省试还没过,看来人比人真是会气死人啊。 “不必妄自菲薄。”陈舒云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微笑着说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人生际遇,你只是还没迎来自己的巅峰时期。而且我还比你大好几岁呢,若你都自怨自艾的话,我岂不是要更无地自容了?” “谢谢你,陈兄。”段书瑞重新振作精神,“我们三人都准备了这么久,不管怎样都要试试。总不能让这些天的努力都白费吧。” “嗯,段兄说的是。好了,我们进去吧。” 三人又将考篮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遗漏后,便一同进入考场。 第78章 杂文考试(第一场) 段书瑞在考前连着三天坚持锻炼身体,他围着客栈的院子跑上几圈,又完整的打了一套八段锦,现在感觉自己精神倍儿棒。 搜身自然是省试必不可少的环节。省试的搜检要比州试严格得多,礼部贡院的省试更是有六名搜检官在。这些搜检官均出自军卫,一个个怒目圆睁,光是气势就镇住了绝大多数考生。 入了贡院内,有提调官强调考试事宜,有监视官监视考场纪律,有巡绰官巡视考场。另外还有印卷受卷官等负责试卷的收发,以及供给官负责为考生提供茶水食物。考场气氛之庄严,让众位考生心惊不已。 不远处高高伫立的明远楼,正是监视官监查众位考生、维持考场秩序的地方。明远楼坐落于礼部贡院的中轴线上,主体有三层,楼上两层四面皆窗,站在楼上可以一览贡院。考生一有什么小动作,便会被监视官尽收眼底。 考场外有考生对应的号舍图,段书瑞在甲字房,待考官唱名之后,他便领了考卷到了自己对应的号舍。 段书瑞的省试也一如既往的延续了好运气,没有分到号尾的位置。要知道那里临近茅房,味道可不是一般的大。 段书瑞打开试卷,看了一眼手中的试题。 唐代省试一般考三场,分别是杂文、贴经和策问。第一场考杂文两篇,即一篇诗和一篇赋。这一场考试是为了衡量众多考生的文学素养。这两篇杂文决定了他们在考官心中的第一印象。尽管朝廷表示要三场并重,但考官的精力是有限的,看考卷时往往也是看头场卷时精力最为旺盛。 唐代所试的赋都是律赋用古语一句八字为韵,有依次序为韵的,也可不依次序为韵的。据统计,大多赋的字数都在三百五十至四百之间。*段书瑞简单的在心里打了个草稿,给自己也规定了大概的字数范围。 因为是考试,段书瑞思考略微久了一些。但他也知道考场时间紧张,思考得差不多了便开始动笔。 杂文不仅要考临场应变能力,更考平时的积累。段书瑞读考题时心中已有了想法,于他而言,考场上除了气氛紧张些,其他与他平时写文章并无区别。他一旦开始下笔,周遭的一切便瞬间静止了。他的注意力只会集中于眼前的题目和稿纸上。 经过平时的训练和月测,段书瑞写字的速度已逐渐练了出来。他洋洋洒洒的写了三百多字,写完后花半分钟检查了一遍,便开始将稿纸上的赋誊上考卷。 段书瑞读过很多名人的赋,诸如白乐天、韩昌黎的,但他依然不敢借鉴太多,生怕失去文章的本真。段书瑞平时是如何写的,考场中便也如何去写。 一篇赋写完,时间也到中午了。段书瑞感觉有些饿了,便将卷子收好,从考篮里取出一包食物。他想起自己州试时的吃法,于是如法炮制了一个夹着肉酱的馒头。唯一的区别就是现在天气回暖了,不需要再在烤炉上烤了。师娘自己做的肉酱味道就是好,里面虽加了辣子,但也不至于太过麻辣。他几乎是狼吞虎咽的吃完一个馒头,感觉还没吃饱,又剥了两个煮鸡蛋,就着热水吃下去。这才感觉腹中有了饱意。 他放松下肩颈的肌肉,活动了一下腿脚,便继续看第二道题。第二道题要求考生写一首试律诗,这首诗必须要是十二句的五言律诗。这首诗偏向对人生哲理的考察,让段书瑞不由得想到朱熹诗中的“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他仔细捋了捋思路,将稿纸写下大致框架。一首诗的字数不多,只有六十个字。但如何将这些诗句串联起来,使之不仅做到押韵,还要有内在的逻辑关系,并且不落俗套,是一件考验人的事情。 虽然段书瑞平时练得最多的是写景抒情诗,但借自然景观反映人生哲理的诗也不是没有练过。而且他练习得少,不代表他积累得少。在纸上写写划划之时,他已经将脑海里积累的素材分好类了。他回忆起陈伯所教的知识点,将自己平日所学尽数挥洒于纸上。这道题题目虽长,但段书瑞已经将题目浓缩成一句话,律诗结构也构思完毕,写起来自然顺畅。 甲字号考房内,众考生也和他一样在奋笔疾书,黄昏还未至,考房内已经有不少考生写完了两篇杂文。他们规规矩矩的将考卷交到受卷官手中。 段书瑞将律诗誊抄完毕,又仔细的检查了一遍考卷,才起身交卷。考场上交卷的考生已有数十位,此时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段书瑞回到号舍里,匆匆解决了晚饭。此时,他不得不面对本场考试中最大的难题,那就是怎么睡觉。 他将桌上的笔墨砚台收好,将蜡烛点上。随后,他将白天当桌子的木板拆下,与下层木板平着拼成一张简易床铺。这床短小得可怜,甚至还不及陈舒云房间里那张胡床。 段书瑞脱下鞋子,蜷缩在床上面。他感觉自己全身的骨骼在咯咯作响,人生第一次觉得自己一米八五的身高真是个过错。但是没办法,谁叫他的亲妈长了一双大长腿,他外婆小时候也将他喂得好呢。虽然很不舒服,但随着四周光线一暗,他还是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早上,他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如厕,此时茅厕已经比最开始脏了很多。他捏紧鼻子匆匆上完,便马不停蹄的冲出茅厕。 出了茅厕,在号军的监督之下,用水缸中的凉水匆匆洗了把脸,人终于精神了些。他用肉干煮了点粥,就着馒头下肚,便开始等待龙门的开启。 龙门就是贡院的大门,在出场之日——也就是今日会开启三次。此刻龙门附近已聚集了不少考生,有些志得意满,有些神色凝重。段书瑞揉了揉腰,他只感觉到累。 虽然今天可以回客栈,但所有考生们也就只有一晚上的休息时间,因为明天所有人还要进场,准备迎接后天的第二场考试。 段书瑞倚靠在贡院门口的一棵槐树下,等待着崔景信和陈舒云二人。 第79章 一日喘息 陈舒云和崔景信从东西两个方向走出来。崔景信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不知道是发挥欠佳还是昨晚没有休息好。三人没有讲题,而是坐上马车回到客栈,养精蓄锐准备接下来的第二场考试。 乡试三场,除了第二场贴经考试相对容易一些,其余两场都很烧脑。不过段书瑞已经适应了这样的考试节奏,他和陈舒云最高甚至有过连考两场的记录。虽然是在陈伯家的学堂里,但紧张的氛围丝毫不逊色于贡院的考试氛围。 由于昨夜没休息好,尽管回程的马车颠簸,三人却都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第一场考完后,考生们的任务结束了,考官们的任务才刚刚开始。受卷官收了试卷,先将试卷送至弥封所,将考生个人及三代信息加以弥封,之后又由誊录官将考生文章誊录为朱卷,再交给对读官进行校读,考生原卷为墨卷,对读便是要求朱卷与墨卷内容一致,待这些都确认之后,再由收掌试卷官将朱、墨卷收掌,这些程序结束之后,考卷才真正到达阅卷管手中。 一场省试对考生们而言是煎熬,对考官们也是如此。假设此次送考了三千多位考生,考官们自锁院到撤棘共有约二十日时间。也就是说在这二十日内,考官们吃睡都在贡院中,每日双眼一睁就是批卷子,考官们看卷子都看到头晕眼花。 下了马车之后,明明在车上睡过一觉了,段书瑞依然有些困,哈欠打个不停。考的时候还不觉得,这一考完,精力被掏空的感觉就上来了。段书瑞不由得回忆起自己高考的时候,三天时间考完了六门,考完后直接蒙头大睡,连晚饭也顾不上吃。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段书瑞还是强撑着困意吃了顿饱饭。 他亲娘一直教导他,不管遇到什么样的难题,该吃吃该喝喝,凡事别往心里搁。他也一直秉承着身体第一的原则,无论书读得如何,一日三餐必须吃饱。身体健康了才有精力去做其他的事情。 他们下榻的客栈还算良心,知道最近来居住的几乎都是考生们,准备的伙食还是挺丰盛的。餐餐有荤有素,有时候还有鱼。厨子手艺也不错,因此三人很少有剩菜剩饭的时候。 吃过晚饭之后,他立刻大睡了一场,也顾不上吃饱后就睡觉会不会积食了。这一夜睡得安稳,连一个梦都没做。他起床时天边已经大亮了,骤然看到那么亮的天色,他都有些不适应。他在床上打了个滚,磨蹭了一会儿,才慢悠悠的下楼。 段书瑞发现,平素热闹的客栈今日也是静悄悄的,只有零星两三个人坐在窗边小声说话。据客栈伙计说,士子们大多还在休息,段书瑞已经算是起得早的了。 段书瑞斜倚在窗边,喝了一口热茶,脸上露出舒坦的神色。他要了一份菜粥,一碟腌萝卜,坐在窗边慢慢吃起来。考场上因为怕如厕耽误时间,连水都没敢多喝几口。吃饭也尽是吃些馒头、烧饼什么的充饥。直到喝到那热气腾腾的粥,他才感觉自己的肠胃稍稍熨帖了些。 过了一会儿,陈舒云也下了楼。他也要了一碗粥,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喝着粥,却没有什么说话的兴致。 等这顿饭吃完,两人才稍稍有了些精神。 段书瑞刚要开口说话,旁边桌子上的士子们又开始了讨论。他不得不停下来,竖起耳朵打算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哎,这主考官可真是会刁难人!这次的题目这么难,看来我又要等下一个三年了!” “谁说不是呢!我这前半生也算行善积德,至少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怎么偏偏遇上他……” “这最后一道题也太难了!读题都要花好长时间!” 陈舒云放下手中的茶杯,看到段书瑞有些阴晴不定的脸色,不禁哑然失笑:“怎么,段兄也觉得这次考题很难吗?” 段书瑞摇了摇头:“后面还有两场,需得考完了才能下定夺。我一般是考一场忘一场。” 陈舒云赞赏的看着他:“这样的心态才是对的。我带了一本传奇集,你可要看看?” 段书瑞就差捂胸口叫苦了:老天爷,我这刚看完大段的古文,你就不能让我缓缓吗!但他知道陈舒云也是好意,于是礼貌微笑道:“谢谢陈兄的好意。我休息一会儿再看。” 段书瑞和陈舒云的想法都很简单,考便考了,无论答得如何,也不可能再将考卷从考官那里偷回来更改答案了。与其东想西想,还不如坦然去面对第二场的考试。 段书瑞纯粹是因为以前经过了九年义务教育和高中、大学的洗礼,考试对他来说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因此考试结果到底如何,只在答案揭晓的最后一刻他才会关心。至于陈舒云嘛,他大概觉得自己还年轻,所以对一场考试的结果也不以为意。毕竟他们考的都是进士科,“五十少进士”绝对不是夸张。 省试历来注重头场。尤其是在唐朝这个诗歌文化最璀璨的时代,第一场考的就是诗词歌赋。有资历的考官阅卷时只需看一下开头几句,便能将一些有真才实学的士子筛选出来。 不过头场虽然重要,若是第二、三场考得没眼看,考生的成绩也会受到影响。因而历来科举名次靠前的都是三场皆可圈可点的士子。对段书瑞来说,第二场贴经考试倒不算很难,毕竟他早已经将四书五经的书本翻烂了。 其实与时文相比,诗歌才是他最大的弱项。不会写诗这件事对幼年就背过好几遍《唐诗三百首》的他来说是一种耻辱,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至少他已经努力过了。他只能尽可能的去补短板,总不能奢求他将短板变成长板吧。 崔景信直睡到中午才起来。三人没有再去复习,而是歇息了半日。吃完晚饭后三人又各自回房小憩了一会儿,因为很快他们又要回到考场了。到时候若是困了 ,就只能睡木板了。 到了第二日的四更,一众考生又在考场前相聚了。 一众考生按照顺序进了龙门,一个个脸上充满怨气,身上的怨气更是阎王爷看了都要吓一跳。 第80章 贴经考试(第二场) 段书瑞比他们好不了多少,这昼夜颠倒的作息,他能适应才怪。 他依然回到了原先的号舍,但守在他面前的军士却换了一人,当然,这些细节并不重要。考卷发放后,段书瑞便将题目整体浏览了一遍。 省试第二场考的是贴经题,主要是考察考生的经义能力,要求考生对儒家经典进行注释和解读。 段书瑞数了一下,四书出了三道题,五经每经四题。四书的第一题写着“知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曰:修身也。” 段书瑞皱了皱眉,心道,难题来了。 这种超长的考题考场上并不算少见,但一般会被放在后面考。这次第一题就出到这么长的题,可谓是考官给了诸位考生一个下马威。 这道题出自《中庸》,却也是前一句和后一句各截取了一些,凑成了一道题。 这截取的也不算太过离谱,因为他在陈伯的月测上见过更为离谱的,简直是前言不搭后语。段书瑞略微思索,便缓缓写下自己的答案。 一道四书题只需将中间或者后面的空白写满。这样能够有效减少以往科举考试考生们掉书袋的现象。 答题时,段书瑞心无旁骛,将平时所学尽数挥洒于纸上。这道题题目虽长,但段书瑞很快将题目的原句从脑海中回忆起来,写起来自然顺畅。 第一道题刚写完,段书瑞便有些想去如厕。他正要示意,忽然想起考场的规矩,要写了两道题才能去茅房。他只能强忍着写完了第二道题,幸亏考官开恩,第二道题目没有第一道那么长。段书瑞答起题来也得心应手,没过一会儿就把第二道题写完了。 等段书瑞交了考牌,去了茅房,这才见识到传说中的臭号。前一天去味道还没有这么大,谁知才过了这么一点时间,里面就变得臭气熏天了。想来这期间是根本没有专人打扫清洁的。段书瑞痛快的捂住鼻子,内心很后悔自己穿越过来时没带个普通的木头夹子,这样就可以解放双手,同时让鼻子免受其害。 抽到臭号绝对是下下签,因为这个位置的考生大多面如土色,恐怕不仅有味道的缘故,也因为人来人往的会影响他们的答题质量。 段书瑞净手完毕,继续回到座位上答题。他已经见过很多种题型了,但让他对这次的四书题做个简单评价,他会用“四平八稳”来形容。虽然出的题不算太难,但对于刚从睡梦中恢复清醒,大脑还昏昏沉沉的考生来说无疑是一种酷刑。总而言之,必须是平时基础扎实,考场上心理素质和应变能力俱佳的考生才能交出考官满意的答卷。 四书题答完了,接下来便是五经题。题目要求写出考生对题目的理解。这种题既考记忆力也考思辨能力,段书瑞对五本经书已经十分熟悉,即使有略微超纲的题,他也能够迅速分析做出判断。实在是因为他练这一类型的题练得足够多。刷贴经题已经成了他日常生活中的一种消遣,尤其是写完诗歌和看完时文之后。除了写倒数第二题时有些卡壳,其余的题他都毫无压力的写完了。 段书瑞考完第二场时,交卷的人比第一场还多。第二场几乎所有考生都在黄昏前答完题。这一日虽然考了七道题,但无论题目内容还是思维过程都不能和前一日比。 段书瑞交完卷,拿上自己的考篮。往贡院门口走的时候,不由得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他看着周围的考生,有比他还年轻的,一张青涩稚嫩的脸上满是考完的松快。也有许多中年士子,蓬头垢面的,胡子长了也没心思打理。他看着逐渐暗下去的天色,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坠入地平线,莫名的生出一种前途未卜的惆怅。段书瑞明白,即使自己过五关斩六将,成功的通过科举入仕,也并不意味着过上一劳永逸的日子。人生的困难还多着呢,以后有的是让他糟心的事需要他去处理呢。 龙门前,众士子相谈甚欢。 段书瑞还没看到其余二人的身影,干脆站在一旁听人闲聊。 “哎,你们听说过那个某某吗?听说他考试前连着两日都夜宿在平康坊啊!” 其余几人皆作惊讶状:“啊,真的吗?难道是在那个有名的花魁房里?” “去去去,想什么呢!”最先开口的人又说道,“他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能见到名动京城的花魁娘子?他见的应该只是一个普通的青楼女子吧!” “即使是这样,那也算艳福不浅了!” “是啊,听说那里的鸨母筛选女子时很是看重女子的姿色,若是太丑陋的还不会要。这么说来,那个女子的容貌定然不差!” 段书瑞听着这些八卦,感觉古人也不像现代人想得这么保守。许多人也敢爱敢恨,有人薄情寡义,就有人情深义重。 崔景信以前邀请过他去平康坊喝花酒,被他毫不客气的拒绝了。虽然他已经成年了,但他总感觉去那些地方有些不合适。而且他从小就被母亲一个人含辛茹苦的养大,对女性那是十分尊重,不敢有丝毫亵渎的。他怕自己一板一眼的坐在那里,会扫其他人的兴。 第二场考完之后,段书瑞依旧选择养精蓄锐。三人回到客栈后,他依然是饱饱的睡了一觉。虽然休息了许久,但疲惫感依然积压在心里。他的房间有一面铜镜,他坐在镜子前一看,发现自己累的双目都有些凹陷,眼底也有淡淡的乌青。 陈舒云和他差不多,崔景信看上去甚至比他还要疲累。好在第二场三人发挥得都算不错,没有第一场考完的压力。第三场毕竟不是考书本上的知识,三人可以更加游刃有余的去准备。 稍作休息后,三人温习了自己以往写的策论,着重看了陈伯的批注。随后,三人便提着考篮又返回了考场。 第81章 阅卷时刻 第三场的策论,有策有论,考察的是考生对社会现状的关注程度和分析能力。段书瑞一直将其视作变相的议论文,因此写起来也还算是顺手,五篇策论未到黄昏就写完了。他不由得伸了个懒腰,起身交卷。 到这一日傍晚,段书瑞省试三场终于全部考完。 出考场的那一刻,他仿佛卸了一个大包袱似的,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陈舒云倒一反常态,有些闷闷不乐。崔景信一向大大咧咧的没有发现,段书瑞却注意到了。 “陈兄,怎么了?”段书瑞趁崔景信和其他士子交谈的间隙,偷偷问道。 “啊,我看起来有些不对劲吗?”陈舒云反应过来,“段兄,无事。只是我感觉这次的第三场考试……没有发挥出我应有的水准。” 段书瑞看着他情绪低迷的样子,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当然知道陈舒云为了省试准备了多长时间,他的努力绝不逊于任何一个人。他握着这位师兄的手,脑海中酝酿着安慰的话。 “陈兄,我不太会安慰人……”段书瑞认真的看着陈舒云的眼睛,“但我觉得,就算你没有发挥出平时的水平,上榜的名单上也会有你一席之地。” 看着段书瑞那真挚的神情,听着他那有些笨拙的话语,陈舒云不禁轻笑出声:“段兄,你还是适合冷着脸的样子啊。” 段书瑞的神色一变,但下一秒他听到陈舒云温和的回应:“嗯,我可能明天就会释怀的。谢谢你的安慰。” 段书瑞松了一口气,他环顾四周,一把揪起崔景信的后领,迫使他不得不向刚才相谈甚欢的士子们告辞:“不好意思啊,几位兄台。在下先行一步,先行一步啊。哈哈……” 三人回到了客栈,掌柜见他们三人回来了,忙让人端出准备好的好酒好菜。三人这几日一直没喝酒,现下一闻到酒的味道,都有些陶醉。一壶酒喝完,三人都有些醉了。将崔景信那只醉猫扶进房里躺下,其余二人也各自回房休息了。 第二日,段书瑞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他下楼后才发现,前几日闹哄哄的客栈一下子冷清了许多。掌柜正在柜台后面拨弄算盘,看着段书瑞过来,连忙匆匆忙忙从狭窄的空隙挤出来:“段、段公子!请留步!” 段书瑞看到他那敦实的身体像一座小山包似的挡在自己面前,不由得愣了一愣。 掌柜从身后的柜台上拿出一只毛笔和一张纸,呵呵笑道:“段公子考完没有像那些公子一样匆匆离开,我就知道公子此次考试一定十拿九稳。段公子可否给小店留下一幅墨宝?”掌柜的自然打得一手好算盘,若是眼前这位段公子以后金榜题名,那他家客栈也能沾沾光不是。 段书瑞嘴角一抽,但他还是接过笔,心里想着 :写什么好呢?突然,他脑海中灵光一闪,笔随心动,转眼间就写下一首诗。 掌柜接过纸一看:“赋得江边柳?这首诗……总感觉有些熟悉啊……” 段书瑞微微一笑:“掌柜的可还满意?” “满意,自然满意!公子这字写的真是入木三分、笔力遒劲啊!”掌柜赶忙捧场,“我得好好收起来,一会儿崔公子他们下来,也让他们再留一幅。” 段书瑞无奈的点点头,这掌柜的还真是会做生意啊。 已经考完了省试,士子们都放松了下来。觉得考不好还要从头再来,再战下一个三年的也都没有等最后的放榜,早早的就回去了。剩余等待放榜的士子,要么四处闲逛,寻花问柳;要么参加各种文会诗会,扩大自己的交际面。 崔景信摇着折扇,正和其余二人形容着一些士子们考完就去平康坊寻欢作乐的场景,段书瑞可没有那个心思。三人先在客栈周边玩了一天,在客栈里又休息了一晚,第二日便一同去了附近的寺庙烧香祈福。 三人这次选的是一所小寺庙,寺庙虽小,拜佛也灵。当然,三人拜佛并非是对佛祖多么虔诚,只是据传这里求仕途比较灵验。省试之前就有不少士子来此求运,段书瑞他们都算来得迟了。虽说这里离陈伯家还有点远,但毕竟都在长安城里,届时来还愿也方便。 段书瑞看着那宝相庄严的佛像,心道自己果然也是俗人一个。 就在士子们游山玩水时,礼部贡院内,阅卷工作正在紧张的进行着。 为国取才乃是大事,考官们一日睡不到两个时辰,只为从三千多份考卷里挑选出最出色的士子。 梁适是长安城内太学教授,开成年间的进士,此次已经是他第二回参与省试阅卷。他对判卷十分熟悉,尤其擅长诗词歌赋的判定。一天之中,经过他手的试卷便有上百份,其中大半都被筛除了。 梁适心里其实向往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无奈实力不允许他躺平。想着不知何时能回去,他叹了一口气,又拿起一份考卷。只见这位考生语气恳切,内容饱满翔实,只是最后一句写得太仓促了些,竟接连出现两个错字,真是可惜。 梁适只能在朱卷上用笔打了个叉,虽然心头有些遗憾,但错字是绝对不可取的。 梁适抿了一口茶水,又拿起一份考卷。一日之中他看过的考卷重起来都有一米高了,寻常诗赋已经激不起他的兴趣。此时日头渐落,贡院里已燃起烛火,到这时,他改卷往往会比白天更加严格一些。 梁适喝了口热茶,先将三篇诗赋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发现并无错字,也无疏漏、涂抹的痕迹,便提起精神,将诗赋从第一篇看起。 初看之时他的神色有些淡然,然而一篇看完,他不由得瞪大眼睛,神情之中带上一抹激动之色。他今日经手了数百份考卷,但头场诗赋中,这位考生是答得最完美的。不管是书写卷面,还是文章内容,都可圈可点。 这篇赋引经据典,条理清晰,对四书五经的理解可谓到了极高深的境界。而且真知灼见,运用多种写作手法,将自己的观点合理陈述出来。 梁适不由得舔了舔嘴唇,突然很想知道这位考生姓甚名谁,师从何人。 第82章 放榜之日 梁适是太学教授,太学出过的才子不知凡几,但手中考卷却依然给他一种惊艳感。 这篇文章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好文章,一些用词可以说是大胆清奇,但丝毫不影响这篇文章的出彩。 梁适迫不及待地将这考生的诗赋继续看了下去,读完其余两篇,他才发现,这考生文字功底着实不错。诗歌与赋相比虽然略微逊色三分,但对仗工整,立意深刻。 梁适毫不犹豫的在这张朱卷上写了一个“荐”字,之后便将这张考卷呈给了林远。 省试中有个规矩,初阅后的试卷须得到复阅官的认可,只有所有复阅官都推荐的试卷才能往上呈给副主考,若是几位复阅官之间无法达成一致,是否推荐由副主考和主考决定。 林远手头还有些没批阅完的试卷,他头一次担任复阅官,于自身职责上不敢不尽心,待他将手中考卷看完,才来看梁适推荐的考卷。 三篇诗赋看完,林远不由得摸了摸下巴,心中暗叹一声后生可畏,在梁适的字迹后写了一个“荐”字,并写了一句评语:“诗文构思精绝,行文流畅,文字工巧。” 林远作为新晋进士,眼光自然也不差。考生的诗赋他也看了不少,当真没有一位比这位考生更出众的,此人的考卷已经达到此等境界,足以证明治学的严谨。 他的文章气势丝毫不弱,气势浩浩荡荡,读完文字仍在胸中回响。透过那些文字,他仿佛看到一个伟岸的人正在负手远立,注视着这大厦将倾的破烂山河。 作为复阅官,这一日戌时,林远将自己改的这一房的卷子呈给副主考孙谦,他呈了数份荐卷与备卷,备卷是荐卷被副主考筛除时的备选。但通常情况下,副主考只会挑选荐卷中的几份呈给主考。 孙谦还有其他任务在身,省试过后这几天更是忙得团团转。直到第二日下午,他才看到这套卷子。见梁适和林远都写下“荐”字,且林远难得给出了这么长的评语,他不由得打起精神,展开朱卷细细看起来。 这一看就是半个钟头,期间连水都没顾得上喝。 孙谦瞥了一眼之前令他犹豫不决的三张考卷,只觉和眼前这张考卷比起来,之前的诗赋都差了些火候。 “好文章,真是好文章啊。” 孙谦在这张考卷卷首添了一个圈,写了一个“高荐”。 阅卷完成后,孙谦将几房考卷一起呈到主考面前。评了这么多份考卷,总需要一个敲定大局的人,那个人就是主考高鹏。 高鹏和孙谦唇枪舌战一番,终于拿定了本次省试的魁首。 名次均已决定下来,接下来要做的便是按朱卷红号调取墨卷,拆封填写榜名。 距离放榜的日子是越来越近,还留在城里的士子们也没了交友聚会的心思,整天在客栈茶馆中探讨着这次的省元到底花落谁家,自己又能否榜上有名。 要问段书瑞紧张吗?说不紧张那肯定是假的。但是对于此次省试他还是充满信心,就是不知道自己名次如何。 崔景信和陈舒云比他要紧张得多,前者是因为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所以一直忐忑不安。后者是知道这次考题难,取中人数可能降到最低,所以这几天一直魂不守舍。 段书瑞虽然镇定,但到了揭晓答案的前一天晚上,他还是久违的失眠了。加之木地板隔音效果差,他一直听到楼下传来絮絮叨叨的说话声。再第五次翻身后,他终于忍无可忍,起来了。 冬末春初的夜晚依然有些冷,他披了一件长衫,走到阳台去看月亮。看到那隐藏在云层后只露出一角的月亮,和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街,他突然很想回到自己前世的家里,那个只有他和母亲住着的家里。 待在母亲的身边,他不必担心孤身一人,也不用担忧过去和未来。因为他的博士母亲总能替他出谋划策,帮助他找到一个适合他的职位。这样他就不用像现在这样担心明日中了如何,不中又如何。 夜色越来越深了,风中的凉意也越来越刺骨。段书瑞回到房间,除下外衫,倒在床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第二日起床时他有些精神萎靡,坐在餐桌前也依然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看着他一直盯着面前的粥碗,迟迟不肯动勺子,陈舒云忍不住问道:“段兄,你昨晚没睡好吗?” “实在是睡不着。不瞒陈兄,我现在满腹心事,连粥都喝不下去。” “多少喝点吧。你一会儿还要去看榜,来来回回得花不少时间呢。”陈舒云将一碟爽口的腌萝卜片移到他面前。 段书瑞“哦”了一声,终于夹了一筷子萝卜片到碗里,舀了一口粥咽下。他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陈兄,你一会儿要去看榜吗?” “嗯,我同你们一起去。”陈舒云头也不抬的说道。 客栈大堂中只剩下他们三人在慢悠悠喝粥,其余士子们早早的就出发了,为的就是能早一点去抢占最佳位置。 一向话多的崔景信也不吱声了,三人在沉默中结束了这顿早餐。他们都认为去的早不如去的巧,眼下距离放榜还有半个多时辰呢。晚一点出门也来得及。 三人吃完早饭,就不慌不忙的朝贡院走去。果不其然,贡院前人山人海,几个兵丁一直在现场维持着秩序。按照以往的经历,这里一到放榜之日就会出现人挤人的现象,把鞋子挤掉了头发挤散了是小事,更严重的是曾发生过踩踏事件,险些出了人命。 前来贡院看榜的,不仅有考生本人,还有考生的家人好友,甚至许多仆役,以及负责报录的人员。 段书瑞不太想和一群人挤成一团,便和陈舒云呆在距离放榜处三十尺的地方。崔景信已经迫不及待的加入眼前的“大军”了,真是拦都拦不住。 “还是来早了。”段书瑞小声道,“早说就待在客栈等着报录人上门了。” “放榜的一刻才是最紧张最激动的时刻。咱俩就既来之则安之吧。”陈舒云笑眯眯的说道。 第83章 天道酬勤 等了一会儿,段书瑞看到贡院出来了两个人,手里拿着一张黄纸,似乎是要贴榜。他蜷缩在袍袖下的手指不由得抓紧了衣服,面上滑过一丝紧张之色。他的性格一向沉稳,此刻却听到从自己胸腔里传来的急促的心跳声。 那张榜是那样小,小到须臾之间就可以看完;那张榜又是那样大,大到可以决定他今后三年要做的事。 段书瑞视线朝陈舒云一瞥,对方面上看起来很是淡定,那紧抿的嘴唇,下巴绷紧的线条却出卖了他。段书瑞收回目光,他知道此刻还能保持镇定的,恐怕只有贡院高台上的两位主考及巡抚了。 贡院门外,众士子翘首以待。 只听锣鼓敲响,一位书吏开始念唱,原先还在喧嚷的士子们顿时收了声,唯恐错过自己的名字被念起的那一瞬。 “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四十六名,万年县府学学生,骆洪义!” 名为骆洪义的学子立刻喊了一声“我中了”,从人群中走出来。 其余学子向他投来了艳羡的目光,尽管此人名列孙山,但对于场中学子而言,能中就是最好的消息。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四十五名,长安国子监监生,魏钰!” “……” 士子们的名字一个接一个的被念出,听到自己名字的士子脸上满是喜悦之色,他们的同窗或好友也纷纷送上祝福。还没有听到自己名字的士子既紧张又失落,有些士子更是面如死灰,脚步虚浮,仿佛随时会委顿在地。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三十七名,长安县明德轩学生,崔景信!” 崔景信一双桃花眼瞪得滚圆,显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段书瑞走过去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恢复了神智。在确认自己通过省试后,他的眼眶有些发红,干涩道:“我、我中了?” “你中了。”段书瑞摇晃着他的肩膀,“你已经及第了。” 崔景信欢呼一声,双臂在空中胡乱挥动着,周围的士子们也纷纷向他道喜。有几位预感到自己落榜的士子甚至过来和他握手,想沾染一些福气,留着来年再战。 段书瑞愉快的勾起嘴角,他与崔景信认识了这么久,此次一同来礼部贡院赴考,自然希望一同带着好消息回去。在他看来,崔景信并不属于天资鲁钝之人,只是有一段时间心思一直不在学习上。只要他想努力的话,是一定能学好的。 既然崔景信中了, 那么陈舒云呢?段书瑞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只见他一语不发,目光却死死的盯着那张黄榜。但隔得这么远,是什么也看不清的。 场中书吏仍在唱名,但此时已经念到了第二十二名,只剩不到二分之一的考生姓名还未被念出了。 段书瑞看着陈舒云的手握紧又松开,听着那一个个名字,一颗心仿佛要沉到谷底。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十六名,长安县明德轩学生,陈舒云!” 陈舒云原本紧皱的眉头霍然舒展开,他伸手握住段书瑞的手,后者被那手的凉意激得往后一缩:“段兄,我……我没听错吧?” 段书瑞微笑着回握住他的双手:“陈兄,你没有听错。你也中了,你俩都中了。” 陈舒云又恢复了以往从容的神情,一旁的士子纷纷恭维道:“恭喜啊!这位公子方才开始就一直忐忑不安,现在才放心了吧?”“是啊,这名次已经挺靠前了!今年参考的考生比之前的增加了好几百人呢!” 陈舒云客气的回答道:“不瞒诸位,在下一直认为自己发挥失常了。现下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 听到这话的士子们纷纷对视一眼,眼底是不加掩饰的震惊——考第十六名都能叫发挥失常,那他们这些没上榜的叫什么? 书吏仍然在念名。当他念到第十一名时,段书瑞手心也有些冒汗,他虽然对自己的才学有信心,但只剩十人还没被念到名字。这事着实让他有些忐忑。如果……真的没有他的名字,他又该如何自处呢?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十名,苏州府学学生,姚峰!” 第十名到第六名的士子名字依次被念出,段书瑞只觉心跳声又加快了些。他等待高考出分那天都没这么紧张,因为自己已经大概估出了一个分数范围。可这科举考试,谁又能说得准啊! 接下来便是五魁了,不少士子自知并无中五魁的可能,此刻却仍然不愿离去。他们很想知道,在三千余名士子中,究竟是哪五人能笑傲诸生。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五名,福州府长宁书院学生,曹聪!” “……第四名,洛阳县县学学生,周汝民!” “……第三名,杭州府学学生,乔达礼!” 乔达礼面上露出讶异之色,他的朋友也围在他身边,几人小声用吴语交谈着,似乎都不太满意这个结果。乔达礼很想问一句:为何我是第三名? 可是看到那巡逻的兵卫,他还是将这话默默咽回肚子里。 书吏继续念起了第二名。 “……第二名,长安城郊白鹭书院学生,杜宇衡!” 听到“白鹭书院”四个字,段书瑞不由得愣了一秒。这次的第二名,和鱼幼薇在同一个书院? 杜宇衡神色淡淡的,得了第二名也并无喜气洋洋之色,周围人向他道喜,他也只是挨个拱了拱手,随意客套几句。仿佛省试能取第二在他意料之中。 他的名字一被念出,士子们顿时议论纷纷:“京城的教学质量就是不一样,这次第二名出现在咱们这里!” “不知第一名花落谁家?” “就连才子杜宇衡也只取了第二,第一究竟是谁?” 就在这时,杜宇衡的视线在人群中扫了扫,好巧不巧,正好与段书瑞的视线对上了。 杜宇衡遥遥朝他拱了拱手。 其余士子此时也看到他与另一士子见礼,心中正疑惑着这士子是何人,却听一旁书吏骤然抬高嗓门——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一名省元……” 此时周围一片寂静。 段书瑞心中扑通作响,他感觉自己的一颗心已提到嗓子眼。 说不想中是不可能的,但他一个现代人,省元对他而言会不会太遥远了? 他可以做到吗? 段书瑞也并不知道,他只知道无数个通宵达旦的夜晚,他坐在案前埋头苦学,身前那将熄未熄的烛火提醒着他该上床休息了;他只知道他在考场上已经拼尽全力,将生平所学都毫无遗漏地展现出来,停笔的那一刻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一名省元,长安县明德轩学生,段书瑞!” 段书瑞的瞳孔骤然放大,呼吸也停滞住了。 第84章 客栈报喜 风吹过林梢,带来阵阵凉爽;燕子掠过屋檐,留下无声残影。 段书瑞的头脑中一片空白,他感觉所有人都在看着他,当然,这也许是他的错觉。 “省元郎可在此处?”书吏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段书瑞含糊的应了一声,被崔景信从身后轻轻推了一把。他兀自强装镇定,理了理衣冠,从人群中缓缓走出。众人只见一道身影穿过人海,此人身姿清俊如松,面目俊秀,周身气场如山岳一般沉稳。虽然穿着平平无奇的蓝色长袍,却丝毫掩饰不住他出尘的气质。 “恭喜修竹兄。” 集贤书院的几位士子和段书瑞经常去同一间书肆看书,一来二去的双方就混熟了。几位士子看到他都很高兴,朝着他拱了拱手。段书瑞也一一回礼。 “修竹兄是长安人氏,此次高中省元,我等长安士子以你为傲。” 长安城里各大学府、书院的士子也在此向段书瑞道贺。 其他士子也将视线聚焦于他身上,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这位省元郎看着年纪也不大啊。真是少年英才啊。” “他模样也不错,不知成亲没?” “咳咳,我理解诸君的心情,但先安静一下。”书吏清了清嗓子,待众人安静下来,又笑着转向段书瑞:“你便是省元郎。随我去见各位大人们吧,主考他们都对你的文章赞不绝口呢。” 段书瑞点头应了,便被那书吏领了上前,见过了两位主考高鹏和孙谦:“弟子拜见各位考官,感谢各位抬爱。” 高鹏轻轻抚须,笑道:“光看你写的文章,还猜不出你的相貌。今日一见,果然是青年才俊啊。” 高鹏本来觉得他的诗写的不是最出众的,想给他判第二名。孙谦却执意让他仔细看看段书瑞第三场写的策论。五篇策论皆针砭时弊,但文章读起来却不僵硬死板,反而很有文人风骨。这五篇气势雄伟的策论让他改变了之前的看法,决定给他判第一名。 之所以给杜宇衡判第二,是因为他的策论不如段书瑞的立意高远、见解独到。他的诗歌虽然写的极其出彩,远胜其他士子,但第二场和第三场的表现上显然是段书瑞更胜一筹。 拆卷之前,高鹏和孙谦本以为这位省元郎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考生,谁知将朱卷和墨卷一对比,又将其弥封的籍贯三代等拆开,才知省元郎竟只是一位二十余岁的青年。 尽管自古英雄出少年,但进士科作为几科中最难考的一科,却鲜少见到如此年轻的省元。而且几篇策论的风格沉郁顿挫,读来更像是饱经风霜的中年士子才能写出的。也难怪他们将省元自动幻想成上了年纪的考生。 “省元郎的文章颇有杜工部之风,全文大气磅礴,忧国忧民。假以时日,你的文章必定大成,为天下士子所传诵。”孙谦人如其名,并没有文人的傲慢,反而格外平易近人。他见段书瑞彬彬有礼、丰神俊朗,不禁起了爱才之心。 段书瑞又和二位主考客套几句,便顶着数道艳羡的目光,和崔景信、陈舒云一同回到客栈。刚到楼下,报录人已将楼下挤得水泄不通了。 掌柜的盘算着只有区区几十人下榻此处,按照进士科的录取比重,一百人能中三四个都算好的了。他本来以为他这里不会有考生上榜,谁成想今日大堂都被来报录的塞满了。 待他问起,报录人却笑道:“掌柜的,你这店就要发达了。今科省元就住在这儿呢。不止省元,还有两位及第的相公也住在这里呢。” 掌柜停下拨弄算盘的手,彻底震惊了。 没理会已经呆住的掌柜,报录人转向大厅问道:“长安城万年县段书瑞老爷何在?” “在下就是!”段书瑞赶忙挺直脊背,大声说道。 “恭喜段老爷!”报录人笑容满面的向他行礼,心想着此人气度不凡,一看就是个富家公子,今日的赏钱是少不了的。 报录人打开喜报,高声读起来:“捷报,长安城万年县段书瑞老爷应进士科长安省试第一名!” 这专业的就是不一样,那嗓子真叫一个敞亮。此话一出,整个客栈一楼是听得清清楚楚。第一名?进士科省元?一楼士子的目光全部都投向段书瑞。 段书瑞反应过来,从袖口里掏出一把铜钱,递给那报录人。 那报录人接过那一把赏钱,笑得嘴都合不拢了:“掌柜的,你就干看着,还不赶紧把省元郎的住宿饭钱全免了啊?省元郎一高兴,定会赐幅字给你。” 掌柜满脸堆笑的应和道:“那是自然。小人也在此恭贺省元老爷了。”说着,他连忙找了笔墨,恭恭敬敬地递给段书瑞。 段书瑞正要笑着开口,新的一波报录人又来了。这次带来的却是崔、陈二人的捷报。掌柜的脸笑成了一朵金丝菊,他赶忙将笔墨给其余二人各准备了一份,同时免除了三人的食宿费。 段书瑞三人留字之后,掌柜和其余士子围上来一看,皆拍手叫好:“省元郎果真写的一幅好字!”“其余二位相公写的也不差!” 掌柜美滋滋的收起三幅字。 若无意外的话,这位省元郎必能中进士。再过些年就是位达官贵人了。省元郎的字,绝对是无价之宝。 今日晚餐十分丰盛,掌柜叫店里的伙计杀鸡宰羊,烹饪了一大桌子美食。饶是一向镇定的段书瑞,此刻也不禁咽了咽口水。这也是这些天三人吃的最尽兴的一次,毕竟成绩没出来之前,总感觉吃什么都差了些滋味。这次可不一样,得知自己榜上有名,三人的心情都很美妙。尤其是崔景信,想到自己最好的兄弟成了省元,他连吃饭都能笑出声音,简直比他自己成了省元还高兴。他这一顿饭吃的是风卷残云、气吞山河,直到段书瑞看不下去了,用咳嗽声示意他,此人才有所收敛。 段书瑞三人没有回去,三人准备就在外面住着,迎接接下来的殿试。 (唐代前期,如睿宗时,已经说乡饮酒礼(鹿鸣宴)废日已久,晚唐时军阀割据,战乱频繁,这种不急之务更不受重视。* 出自傅璇宗先生的《唐代科举与文学》 第85章 教徒有方 正值阳春三月,春风和煦,鸟语花香。阳光透过树梢间隙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甚是舒服。 陈伯正在院子里坐着发呆,他的心情可不怎么美妙。一旁正在打扫庭院的陈夫人心中也是焦急的很。她这几日拉着几个相熟的娘子到处拜佛,还捐了不少香火钱。如今却一点三人的消息都没有,怎能不让她感到惊慌? 她放下笤帚,来到陈伯身边坐下:“定是我们这巷子太深了,三个孩子的喜讯才迟迟没有传来。” 陈伯点头,他手中把玩着两个核桃,正闭眼养神。 陈夫人沉默了一会儿,倏地站起了身:“不行,我还得去拜拜!” 陈伯睁开眼睛:“你不是把周边能拜的寺庙都拜了个遍吗?” 陈夫人摇头道:“不成,得多去几个地方,佛祖才能感应到我的真心。心诚则灵嘛。” 陈伯还未来得及叫她,她已经匆匆的走到门边。 陈夫人刚一打开门,就听到巷子口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她出门一看,一长串的报喜队伍正朝她家过来。许多街坊邻居也听到了这动静,站在门外看热闹。 “不知谁家考中了省元老爷。” “咱们这小巷子里能有几个读书人?莫非是……” 一串报喜队伍后夹杂了不少闲人,他们跟在队伍后面,到人家门口说两句好话就能讨些赏钱。 眼见这队伍一路往前,到了陈府门口才停下。报录人一个翻身利索地下马,走到陈夫人面前:“请问段书瑞段老爷是住在此地吗?” 因为之前段书瑞州试表现优异,邻居们自然知晓了这位相公是有真才实学的。眼下听报录人对段书瑞的称呼改成了老爷,不由得惊讶道:“莫非是段相公考上省元啦?” “是……是的。”陈夫人有些难以置信的朝报录人点点头。 “恭喜你家段老爷,高中长安省试头名省元!” 陈伯也赶了出来,正好听到这句掷地有声的话语。 围观的街坊邻居顿时轰动起来,要知道通过省试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了,居然还是省试中的第一名!这也太给他们小巷子长脸了! 这还没完呢,报录人又徐徐展开一张纸:“陈舒云和崔景信两位相公也双双及第,分列第十六名和第三十七名……” 在一片惊呼声中,陈夫人高兴过度,竟晕倒过去。陈伯忙扶住妻子,又是抚背又是掐人中的,她这才悠悠醒转过来。 众邻居看向二老的眼神充满了艳羡,之前陈伯的独子就考上了省元,而后又考上了进士。那时他们就在想,有个会读书的儿子真叫人羡慕。 谁知道现在陈伯收的三个徒弟都榜上有名,其中一个还考了头名的省元! 报录人上门之后,邻居们、以及长安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拜访,因为段书瑞不在家,这些人只留下了贺礼,等段书瑞归来后亲自上门拜访。因为有过一次报录的经验,陈伯倒是没有那么慌乱。崔景信临走前给了他不少碎银子,他已经拿去兑了不少铜钱,等的就是徒弟考中有人来道贺的这一刻。 老两口心中既是激动,又是喜悦,更多的是为段书瑞争气,而不是为自己。 “三位公子都中了,你们二位这下便可安心了。”与陈伯二老关系不错的邻居妇人笑道,“陈伯您真是教徒有方啊!这可是继令郎后第二位省元啦!” 陈伯笑道:“我这三个徒儿悟性高,肯吃苦,他们的付出也总算有了回报。” 陈伯其实没有奢求三位徒儿都及第的,他当然知道省试题有多难,淘汰率有多高。这次等来三位徒弟都榜上有名的好消息,其实是在他意料之外的。陈伯只要徒弟们都上进就够了,至于自己日后能不能招到更多弟子他并未多想。 陈伯夫妇这一日比段书瑞还要忙碌,因为来家中拜访的人实在太多,还有富商带了房契上门,说听闻段书瑞居住的房屋狭小,已配不上省元的身份,他有一套阔气的宅院可送给段书瑞云云。 更有甚者直接来问陈夫人,他们家是否需要家仆与婢女。 陈伯先是礼貌的回绝了这些人,随后花了大半日时间清点礼物。这些送礼的人都是本地富商乡绅,派来的管家一个比一个能说,即使是他,应付起来也有些吃力。 陈夫人更是忙的团团转,来回奔波于厨房、大厅之间。即使是自家儿子考中省元有人来道贺那天,她也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 段书瑞并不知晓,因他中了省元,此时家中已经是一片热闹景象。 他和崔景信、陈舒云仍住在客栈之中,省试放榜后,他与同一科及第的士子们正要赶赴巡抚的宅邸参加宴席。本地巡抚看到一众人才自是十分高兴,决定在自己府邸设宴款待众士子。 虽然在晚唐时期“鹿鸣宴”已经不像之前那样盛行,但庆功宴什么的肯定是少不了的。 段书瑞三人到了巡抚府邸,递了帖子之后,便被小吏引入一间屋舍,及第的士子们按排名依次而坐。段书瑞是省元,便坐在宾客席的首座,杜宇衡在他下首一位,其余士子又往后坐着。而考试官们则以主考高鹏居中,副主考孙谦在他左侧而坐。高鹏眼下的官职虽然比孙谦高些,但二人年少时师出同门,因而相处还算融洽。 “弟子见过各位老师。” 众士子先拜会巡抚、主考官,再拜监临、监试等官员,堂中和歌奏乐,美酒飘香。士子们端起酒杯与考官们互敬互饮,气氛好不热闹。 段书瑞酒量不错,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长安城巡抚笑道:“省元郎这酒量不错啊,日后到了官场须得会喝酒才行。众位士子要向他学习啊。” 陈舒云等士子也看着段书瑞微笑,此人平时看着是个斯文公子,喝起酒来竟然如此豪迈,真是让人知道了何为“人不可貌相”。 进士科及第的士子中,年龄比段书瑞大上两轮的也有,其中几位的子女甚至都比段书瑞年长一些。 酒过三巡,大家开始交谈。众人和段书瑞渐渐熟悉起来,士子们在一起,谈论最多的就是文章,段书瑞虽说话不多,每每开口却总能一针见血。 段书瑞刚给自己又斟满一杯酒,眼皮微抬,发现一个中年士子端着酒走过来了。 第86章 庆功之宴 段书瑞依稀记得此人名为杜玄,在榜上排名第二十一位。 此人捧着酒盏来敬酒,段书瑞赶忙起身回应。杜玄笑道:“省元郎竟如此年轻,当真是年少有为。我杜某敬你一杯!” 段书瑞微笑道:“杜兄谬赞。”他仰头干了这一杯,感觉有些上头了。 “我看段相公如此年轻,想来还未婚配吧?我的女儿与相公年龄相仿,相公可愿考虑一下?” 段书瑞一听这话,顿时清醒了三分,合着这杜玄是想和自己结亲呢!他揉了揉太阳穴,心道:怎么自己来到这边,还是逃不过相亲啊…… 巡抚看出他的窘迫,主动解围道:“玄之,咱们今天是来庆祝的,你怎么考虑得如此长远?” 杜玄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连忙举起酒盏:“对不住,在下自罚三杯!” 段书瑞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对巡抚报以感激一笑。 杜玄走后,段书瑞又回到座位上。这时候,一旁的杜宇衡缓缓起身,向他走来。 杜宇衡不过二十岁出头,一张脸长得十分白净,只是有些不苟言笑,看起来像个十足的学究。他对段书瑞说道:“我看过你的文章,写的不错,有大家风范。” 段书瑞不禁哑然失笑:“杜兄谬赞。在下也看过杜兄的诗作,真乃神来之笔。”二人碰杯,将杯中琼液一饮而尽。 杜宇衡看了他一眼:“段兄,其实我之前……看到过你和温公子在一起,还有鱼幼薇……” 段书瑞一怔,随即压低声音道:“在下是幼薇的启蒙夫子,温兄也是幼薇名正言顺的师傅。那日是我们去白鹭书院看望她,不巧被杜兄看见了罢。” “原来如此。”杜宇衡略微沉吟,“她明年就要结业了,你可知道?” 不知为何,段书瑞总感觉此人对他颇有微词,但他怀疑是自己想多了。他回答道:“我不知道,谢谢杜兄提醒。待幼薇毕业时,我会去接她的。” 杜宇衡点了点头,又巧妙的绕开了话题。二人又谈论了一些吟诗作赋的心得,段书瑞惊讶的发现杜宇衡在作诗上不仅天赋极高,而且还十分刻苦。他不由得想起自己那个才华横溢的小徒弟,明年她也该有十四岁了吧? 巡抚看到大家喝的都有了三分醉意,便提议士子们玩“传绣球”的游戏,鼓声一停,绣球在哪里停下,相应座位上的人就要做一首诗。大家都摆手赞成。 第一轮游戏开始,绣球从段书瑞那里开始传,随着鼓点变得急促,绣球也越传越快,有几个士子手忙脚乱的,险些推倒了杯盘,引得其他士子一阵大笑。随着鼓声的戛然而止,绣球传到了崔景信的手里,其他人都乐了。 饶是段书瑞这般稳重之人,看到崔景信那哑巴吃黄连的表情,也忍不住噗嗤一笑。有几个和崔景信交好的士子揶揄他道:“崔兄,你刚才笑得最得意,这下更开心了吧?” “崔兄,给我们露一手吧!你向来是最能创造惊喜的不是吗?” 这帮损友!崔景信将绣球放在一旁,站起身来:“愿赌服输。各位大人,同年们,在下就献丑了。” “你啊,就放心大胆地作诗吧。七步之内,若是能做出像样的诗,便可免去惩罚。否则,就得自罚一杯啦。”巡抚呵呵一笑,颇感兴趣地看着他。 段书瑞也将目光聚焦在崔景信身上,想看他能给众人带来怎样的惊喜。崔景信写的诗他是见过的,虽然不能和诗词大家相比,但绝对是不在自己之下的。 崔景信吊儿郎当地走了两步,当他走到第七步时,脱口而出一首打油诗。打油诗一向以通俗诙谐为主要特点,崔景信更是将“诙谐”二字发挥到了极致,引得众人捧腹大笑。 巡抚也被他逗笑了,他伸出食指指向崔景信:“你这诗还真是做得随便啊?你说我该不该罚你?” 崔景信自知理亏,嘻嘻笑道:“在下表现不佳,让大人失望了。不必大人开口,我先自罚三杯。”说着一口气喝了三杯酒。 传绣球比赛又进行了两轮,被抽中的是杜宇衡和陈舒云二人。二人成绩优异,作诗自然不在话下。尤其是杜宇衡,他的诗朗朗上口,赢得了满堂喝彩。 宴后,宴乐逐渐归于平静,众士子在巡抚宅邸门前散开。三月的风还带着阵阵凉意,刚才在室内还暖融融的,陡然被风这么一吹,段书瑞也稍微清醒了些。 宴席后诸事便和他不相干了,比如省试要解送礼部审查,即将已录取的考卷再审核一遍。这自然是为了保证科举的公平性。除此之外,省试还要制作省试录,专门收录及第士子的文章和诗赋。段书瑞作为省元,名字和文章当然会出现在省试录上。 他们三人原想等着殿试完再回陈伯家的,如今朝廷公布了殿试时间,三人发现还有一段时间。于是三人决定明日就动身返程。 段书瑞看了身旁的二人一眼,他与崔景信、陈舒云一同赴考,又一同返乡,三人考前的目标都达成了。 现在考试已经告一段落,庆功宴也参加了,是该回去了。若再不回去,师父师娘该担心了。 两日后,白鹭书院。 鱼幼薇正在后山散步,身后还远远跟着一人。鱼幼薇没有停下来等那人,而是低着头一直向前走着。 “我及第了,你不为我感到高兴吗?”被她甩在身后的人缓缓开口,正是杜宇衡。 “我为何要为你感到高兴?”鱼幼薇头也不回地说道,伸脚踢了一下路上的小石子。 “你知道这次的第一名是谁吗?”杜宇衡说着,缓缓报出一个名字,鱼幼薇的脚步倏地停住了。 “你是说……先生他不仅上榜了,还是第一名?”鱼幼薇回过头,有些难以置信。 “不过他的诗写得平平无奇,想来必是策论写得好,才打动了两位考官。” “不许你诋毁他!”鱼幼薇面色一沉,不悦地开口。 “你为何这么生气?我说的是事实……”杜宇衡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鱼幼薇偏过头,贝齿轻咬下唇:“真是自恨罗衣掩诗句……”她的声音闷闷的,似乎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啊,你在说什么?”杜宇衡没有听到她的低语,向她又走近了一步。 “这么说,你们后面要做的就是准备殿试了是吗?” 第87章 温馨时光 这日下午,陈伯正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昏昏欲睡,陈夫人在不远处浇花。 陈夫人有些心神不宁,连喷壶壶嘴对准了地下也没察觉到。自报录人上门已过了五日,段书瑞三人却还没回来。她这几天一直忧心忡忡的,担心三人是遇到了棘手的事才迟迟未回来。 她正在发呆,隔壁妇人大大咧咧地推门进来:“婶子,你们家三个徒弟回来啦!” 听闻此言,陈伯将扣在脸上的书取下来,双手撑住躺椅扶手,身子向前一倾。陈夫人则是将喷壶往地上一放,起身向门口奔去。 她出门一看,才发现三人被堵在巷子口,受着邻居们的膜拜。段书瑞性格慢热,只简单的和邻居们客套几句。崔景信倒是很享受大家的赞美,和一群人聊得热火朝天。陈舒云仿佛感应到师娘的目光,向她这边望了过来。 “师娘!”陈舒云喊了一声,左手拉住崔景信,右手扶住段书瑞的肩膀,向邻居们说了一声:“谢谢大家啊,天色不早了,我们就先回去了。”就将二人带离了巷子口。 三人走到陈伯家门口,发现师娘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她的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眼底的情绪很是复杂。有欣喜、有心疼、也有自豪。崔景信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笑嘻嘻地说道:“师娘,我有这么好看吗?让您都看呆了?虽然我知道我眉清目秀……” 没等他说完,师娘就狠狠踩了一下他的脚,阻止了他的废话连篇:“没大没小!你说说,你们三人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你带着他们在外面瞎逛?” 崔景信辩解道:“我冤枉啊!”他瞟了一眼其余二人,发现他们丝毫没有要帮自己解围的意思,脸上的表情更无辜了。 “好啦,回来了就好。都进门吧。”陈伯走过来,拍了拍妻子的肩膀。他看着三个徒弟归来,心中很是激动。尤其是崔景信,竟然能在短时间内将成绩提高这么多,可谓是超乎他的意料。 一进门,陈舒云向其余二人使个眼色,二人立刻心领神会。三人一齐走到陈伯面前,齐刷刷地跪下,异口同声道:“徒弟跪谢师父教诲!”这阵势将师父师娘都吓了一跳。 “好啦,快起来吧。”陈伯依次将三人扶起,“你们三人都能榜上有名,除了得益于我的教导,还和你们自身的勤勉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眼尖的陈夫人发现三人脸上均带着疲色,连忙说道:“你们累了吧,我去给你们下一锅面,你们吃了早点歇息吧。” 三人点点头,他们的确太疲劳了,这几日他们接受了几个同年的宴请,一连参加了好几场宴席。饶是段书瑞这种酒量高的人,几轮下来都被灌得大醉。还好他们三人酒品好,要不然不知道得闹出多少笑话。 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下肚,三人心满意足地回房。段书瑞也顾不上什么斯文了,掀开被子就往里一钻,被子被师娘晾晒过,里面又暖和又干爽。没过多久,二人便沉沉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足够久,睡醒之后段书瑞觉得腿都有些酸软,他向窗外瞟了一眼,发现天光已经大亮了。段书瑞推开房门,活动了下筋骨,突然发觉自己已经有好几天没锻炼了。这可不行。他打算将锻炼提上日程,毕竟离殿试还有一段时间,他可不能让自己的身材走形了。 陈舒云正和师父师娘坐在院子里喝茶,见他过来便给他倒了一杯。 段书瑞拣起一块桃酥放入口里,喝了一口茶。他由衷地感慨道:“还是在师父家里最舒服。” “外面的饭不好吃?客栈的床不舒服吗?”师娘调笑道。 段书瑞苦笑道:“在考场吃的简单,一下考场就是大鱼大肉,肠胃都有些不适应了。客栈太吵啦,搞得我经常失眠。” 其余三人都笑了。师娘将一盘桃酥端到他面前:“那你多尝尝师娘的手艺。” 吃过茶点后,师父师娘便将家中发生的诸事和二人说了。 段书瑞这次考中省元,仅朝廷赏赐、免除的赋税徭役就足够他过上很好的生活了。他们三人之前考中举人后,食宿费就由朝廷补贴了一部分。赶考耗费虽多,但段书瑞也不是铺张浪费的人,也没有太多额外花销。 除了朝廷的奖赏外,府衙、县衙等共奖励了他一百多两银子,至于本地乡绅送的贺礼,段书瑞和二老商量一番,留了一部分,又退回去一部分。像房契及仆婢等他都没有收。 不过段书瑞思来想去,觉得陈伯家中确实需要招两个人,毕竟师娘年事已高,一个人里里外外的根本忙不过来。 除此之外,师父家的大门也旧了,每次关门总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段书瑞和师兄弟二人商量过,想给师父换一扇新门。 他将心中所想说了,陈伯捋了捋胡子,笑着岔开话题:“修竹你啊,自己住的房子都这么简陋了,怎么不想着换一套新房子?” “我经常住在师傅这里,又何须大费周章地修缮房屋?”段书瑞不好意思的笑笑,“再说了,‘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嘛。” “你这孩子。行了,我知道你们是一番好意,就依你们的想法来办吧。”陈伯无奈地摇摇头,嘴角却止不住上扬。 “对啦,还有一件事没告诉你呢。”师娘笑眯眯地说道,“你不在的这几日,府城里的媒人都快把家里的门槛给踏破了。”这话可不算夸张,自从知晓段书瑞考中省元后,城中富商、官绅人家有女待嫁的个个都给他发了帖子。 段书瑞喝了一口茶压压惊:“其实徒弟还没有考虑这么长远……” “我和你师父都不会给你压力。你啊,就遵从自己的心,选一个你喜欢的姑娘吧。”陈夫人慈爱地拍拍他的手。 段书瑞讪讪一笑,他上辈子就没怎么正经谈过恋爱。大二时曾谈过一个女朋友,但不到三个月就分手了。他亲娘经常数落他,说他不懂女孩子的心。 他上辈子还未满三十岁,就算没有结婚也不会被当作“老光棍”,然而穿越到古代,十八九岁结婚都算晚婚。他这个年纪还未成亲,已经算大龄剩男了吧。 第88章 上门说亲 不过婚姻大事,岂可儿戏?若是因为“惧怕一直未成亲遭人非议”而仓促成婚,不仅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也是对女方的不尊重。 距离殿试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段书瑞三人打算调整一下状态,便为殿试做准备。但中省元带来的影响力却比他想象中要大多了。他几乎每日都要应付上门拜访的人,向来人少的小巷子也因此川流不息。 有些邀约是他无法推拒的。 有时候人来的多了,段书瑞干脆让师傅不开门,装作无人在家,自己则带着师兄弟去自己那间小屋避避风头。 不过就算如此,段书瑞依旧抽出一些时间来读书。考中省元后的种种遭遇让他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唯有书能让他平静下来。 距离杜玄上回想给他安排婚事一事已经过去两周的时间了,段书瑞本来已经将此事抛之脑后了。 谁知道这一日,杜玄直接带着女儿上门了,给他来了个措手不及。 这一日陈夫人照常出去买菜,一回来就看到一辆马车停在自家门前。车上下来二人,看着像是一对父女。二人看到挎着菜篮子的她也是一愣。 陈夫人不解地开口:“请问二位前来是所为何事呢?也是来给修竹道贺的么?” “您是……” “我是修竹的师娘,二位先请进吧,我去叫修竹出来。”说着,陈夫人领着二人进了院子,又风风火火地向段书瑞和崔景信的房间走去。 “修竹,有人找你!”她敲了敲门,不自觉地抬高了声音。 “师娘,您打听清楚是谁来了吗?”段书瑞推开门出来。 “没呢,就是一对寻常父女。人在院子里了,你去看看吧。” 段书瑞好奇地走出去,他的目光刚投过去,就和杜玄的对上了。 “段公子,杜某这次可是不请自来啦。”他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女儿站起身。 段书瑞皱了皱眉,其实杜玄这种做法在当时是非常不合常理的。按理来说都是男女双方的长辈先约好,再和自家孩子商量一下,若二人都同意见面了才会安排见面。哪儿有招呼都没打一个,直接带人上门的? 段书瑞想到这里,不由得看了那女子一眼。女孩的皮肤不甚白皙,但一双眼睛十分灵动。看着他盯着自己,不由得嘻嘻一笑,露出两侧的小虎牙,一副涉世未深的模样。 段书瑞说道:“二位请坐吧。师娘,厨房里还有热茶吗?” 陈夫人忙拎着篮子进了厨房,留他们三人坐在院子里。 “段公子,我这女儿已经十六岁啦,却还没有定下一桩婚事。她阿娘就为这事发愁,成日在我耳边念叨呢。” 段书瑞有些无奈。这女孩才十六岁,她父母就迫不及待地要将她许配给他人。封建思想可真是害人不浅啊。 段书瑞和杜玄交谈了两句,也感觉到他对自己的好感。但是感情这事旁人是做不了主的,他总感觉和这位姑娘……缺少了一点眼缘。 他师娘像是揣测到他的心思,端着热茶救场来了:“依我看,不如让他们两个年轻人先聊聊。我家老头子在讲堂呢,您要是能和他聊聊天,那就最好不过了。” 杜玄抚了抚胡子:“是在下失策!那媛媛,你先和段公子聊聊!” 二人走后,段书瑞和杜姑娘都松了一口气。段书瑞性情温和,和他多聊了两句后杜姑娘便放下戒备。 二人彼此间闲谈了几句,交谈中段书瑞知道她在屋里爱看书,便更有了攀谈的兴趣。但是没等他高兴多久,他便发现杜姑娘只看过《女诫》,读诗也只读一些婉约派诗人的诗歌。 “恕在下冒昧,姑娘为何不多读一些其他的书呢?”段书瑞话一出口立马就反悔了,因为他看见女子脸上失落的神情。 “不是我不愿,而是父母不允许。”女子低下头,神情有些落寞,“我娘说过,女子无才便是德,有时间读闲书还不如多花些时间跟着她学女红。” 段书瑞心里充满同情,他不禁想到鱼幼薇,如果她没有凭借那首出色的诗歌享誉京城,得到富商的赞助,是否她如今也会被困在家中,终日与柴米油盐打交道?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其他的话题,段书瑞也透露了一些自己的信息。一听到他在私塾当夫子,杜姑娘一双眼立刻放出狂热的光芒:“段公子,你喜欢孩子吗?” “……”段书瑞还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本来对自己的学生没抱什么期待,但他们却在日常生活中不断带给自己惊喜。 “我想……应该是喜欢的吧。”段书瑞轻轻勾起嘴角。 “那你成亲后,想要几个孩子呢?” 段书瑞刚喝进去的一口茶直接呛到气管里,他咳嗽了好几声才缓过来:“杜姑娘,在下还未考虑过这个问题。” 杜姑娘知道自己有些操之过急,但她又不能不急。她迟迟未找到如意郎君,此时正好遇见一个德才兼备的公子,又合自己的心意。若是不主动一点,岂不是容易让缘分白白溜走? 段书瑞看了一眼杜姑娘,这个女孩热情开朗,敢于直言不讳,相貌也不差。但是不知为何,他对她就是没有那种心动的感觉。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段书瑞斟酌着该如何婉言拒绝女孩的好意,杜姑娘却抢先开口道:“你是不是看不上我?” 这话一出,段书瑞有些惊了。他慌忙道:“姑娘如此真诚,我怎敢轻视姑娘!只是我二人缘分未到……” “没事,你不用安慰我。”杜姑娘苦涩一笑,“我也不是头一回被拒绝啦。我猜,你一定喜欢那种温婉贤淑,饱读诗书的娘子吧?” 没等他回答,她又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既然敢来这里,就做好了被拒绝的打算。公子不必担心,我还想在父母膝下再多承欢两年呢。” 段书瑞微微颔首:“姑娘性格很好,值得更好的男子去相配。” 恭恭敬敬地送走父女二人后,段书瑞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气。他刚回到房间 就看见崔景信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第89章 拜访主考 “看什么看,有事说事。”段书瑞径直走到自己的书桌旁坐下。 “没什么,师娘说午饭做好了,让我们去吃呢。”崔景信看见他脸色如常,不禁松了一口气。 段书瑞三人上榜后,都得到了一笔丰厚的赏银。他们特意请了长安最好的木匠,给师父家换了一扇新大门。前几日,段书瑞征求了师娘的意见,雇佣了一个手脚勤快的佣人。之所以只雇了一个人,是因为师娘凡事都喜欢亲力亲为。 今日师娘炖了羊肉汤,她给自家三个孩子一人舀了一碗。崔景信端起碗就喝了一口,满足地说道:“师娘炖的汤就是好喝!” “你这孩子,数你嘴甜。”师娘夹了一块羊排到他碗里,“多吃一点,你们出去一趟回来都瘦了。” 段书瑞对后面一句话可不敢苟同,他们出去赴宴,餐餐都是大鱼大肉,眼瞅着崔景信的脸都圆润了一圈,怎么可能会瘦了?只能说师娘对他们的滤镜太重了。 “修竹,早上的相亲如何?”师娘给他也夹了一大块羊肉,“你对那杜家娘子的印象如何?” “杜姑娘是一个坦诚直率的人,我对她第一印象很好。”段书瑞喝了一口汤。 “那我看到她出去时,眼眶都红了。”师娘摇摇头,“你定是直接拒绝了她,惹她伤心了。” 段书瑞正色道:“可一直拖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当断则断,我和杜姑娘终究不是一路人。做朋友可以,做夫妻可就不行了。” 师娘还想说些什么,被陈伯制止了:“好啦,你就别操心啦,人家心里有数的。修竹,你此次考上省元后,可有去拜访知举官?” “这个……徒儿忘了。”段书瑞放下汤碗,“徒儿考完后参加了几场宴席,然后就回来了。” “你这孩子,怎么能忘记如此重要的事呢?”陈伯难得地发了火,“你需要去亲自感谢知举官,他才能真正认识你,以后在朝中才能帮助你啊。” 段书瑞点点头,他知道二位主考平日在四方馆办公,便决定明日和崔景信二人去登门致谢。 第二日到了四方馆,三人却差一点吃了闭门羹。因为高鹏公务繁忙,实在是抽不出时间来和这群新贡士们见面。三人只得在一间偏房候着,直到晌午,才有人前来通报,说主考高鹏和副主考孙谦请三人进去。 高鹏长了一张苦瓜脸,一双细长的眼睛却闪烁着精光。孙谦看长相便知是个谦谦君子,他如沐春风的笑容很容易让人对他心生好感。收了三人的拜帖后,他笑道:“哪位是省元郎啊?” 段书瑞向前走了两步,向二人分别行了弟子礼。孙谦微笑道:“我还记得你,省元郎果然一表人才。” 一旁的高鹏却只是呷着茶水,并不言语。他的面相有些丑陋,但身上却有一股威势,让人不敢作声。 “弟子谢谢二位主考赏识。”段书瑞不卑不亢的行了一礼。 “本官只是秉公取材罢了。并无其他私心。”高鹏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你的文章做得很出彩,希望你的人品也一样出彩。以后为官时,不要忘记朝廷对你的栽培,要记得廉洁奉公,造福一方百姓。” “是,弟子谨遵教诲。” 高鹏点了点头,又转向陈舒云二人。他的言语虽然严肃,但三人却听出了其中的勉励之意。三人均躬身领教后才退去。 待三人离开后,孙谦看向高鹏:“礼侍觉得这几位贡生如何?可有值得栽培之人?” 高鹏用手指摩挲着茶杯:“仲和,你说他们三人师出同门?” “是的,他们本来有机会入太学和国子监,可不知为何却放弃了这样好的机会。改为投奔到一个老者门下。” “听说……那位老者名为陈朗月?” “是的。听说他的独子也是进士,而且是他一手栽培起来的。” “不错。这三位中有一位来头可不小,他的背景你我都开罪不得。现在谈栽培的事还为时过早。” “是。不过此子诗歌作的平平,策论写的却让人眼前一亮。”孙谦捋了捋胡子。 “他的文章的确写得不错。不像有的文章那样善用浮夸的词藻,通篇都是朴实无华的字句。”高鹏正色道,“观其文见其人,此子胸中有大义啊。” 他之所以将段书瑞点为省元,除了他文章质朴自然无浮辞之外,也有他的五篇策论都写得非常好的缘故。 唐代士子们普遍擅长吟诗作对,诗歌写得好的人不在少数。但要提到策论写得好的,那可就寥寥无几了。他们的诗歌通常写得文采斐然,但后面的策论便显现出其见识不足。 段书瑞的策论不一样。他的文章里有兵荒马乱,有万千流民,有苛捐杂税,有强制征兵。凡是一些人不敢写的话题,他都写了,而且都逐条分析了对策。 策论,考的就是应对政事的能力,筛选的就是了解国家大事又心怀黎民的人。 段书瑞的策论写得纯朴,但那平凡的字眼里却积蓄着力量。正如他本人给高鹏的印象。 在一众士子里,他虽然相貌堂堂,但性格却不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但这种性格适合官场。只有保持沉稳,才能应对前方无数激流险滩。 高鹏其实听说过段书瑞之前参加的考试被“暗箱操作”过。他自己也曾年少轻狂,因而被江东巡抚压了一科州试,直至二十八岁才考上进士。虽然这个年龄已经在进士科已经算年轻了,但他却一直不能释怀。 而为官之初,他也曾深感晚唐吏治腐败官场黑暗,几次上书进谏,结果都触怒了皇帝,将他一贬再贬。如果不是太子和几位朝中好友为他求情,他恐怕早就一命呜呼了。 只好他学会了内敛蛰伏,学会用温和的语气上书,讨好皇帝,这才一步步升至今日的官位。 官场中人若是性格软弱,只能当一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而若是性格张扬,又很容易被打压。 也许段书瑞这样的性格,既能让他明哲保身,又不至于无法施展才华。 第90章 殿试之日 不知不觉间,整个二月就过去了。快到几乎是一夜之间,彻骨寒冷被到来的春天赶走,温度也渐渐上升。 马上就要到殿试的日子了,段书瑞这几天都躲在房间中,试图将自己调整到最佳状态。 眼看着科举这条路就要走到终点,他怎能不激动?他来这边后一直在准备科举考试,短短六年多时间学了以往十六年都没学完的知识,不知道怎样的结果才配得上他付出的努力? 眼瞅着明日就要进宫了,他却是看书看不进,练字也静不下心。他索性将自己摊平在床上,打算摒除杂念,好好养精蓄锐。 原本以为今晚会思潮起伏辗转难眠,结果翻了几个身后,段书瑞就睡着了。 此时钟敲了五下,已经是五更天了。段书瑞赶紧起床准备,毕竟要入宫面圣,不好好打理一番自然不行。 段书瑞三人匆匆吃了些点心,就准备出门了。 天色未亮,数百名衣冠楚楚的贡士们,在太监的带领下缓缓进入了皇宫。 来到晚唐多年,这也是段书瑞第一次见到皇宫—大明宫。大明宫之壮观,哪怕是后世最出色的导演也无法复刻其千分之一。 曾经见到的皇宫,都是经过修复后的,美虽美矣,少了一丝威严,多了一些悲凉。如今身临其境,看着那巍峨森严的宫墙,连绵起伏的宫殿,段书瑞第一次领会到“中央集权”四个字的份量。 两队整齐的队伍穿过长长的官道,进入了前城门。 皇帝辇座在上,他不出声,没有人敢说半个字。众学子到了地方,静静的站立着。 直到太阳高悬天际,天色明亮,皇帝才有所表示。他被大太监周福海搀扶着下了轿。 礼部侍郎,内相等身居要职的官员也到了,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下皇帝来到内场。 “皇上驾到!”周福海尖细的声音清晰的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以段书瑞为首,一群贡士们齐刷刷跪倒了一大片,皆叩拜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个普通老百姓,想要见到皇帝是极其不容易的。 即使是微服私访,那也是清朝才有的事了。在唐朝,皇帝身份尊贵,为了自身安全只能留在宫里。只有避暑等少许时刻才能离宫。不过皇帝手眼通天,他有自己的密探可以打听消息,根本不需要微服私访这种张扬的方式。 活生生的皇帝,就在眼前。段书瑞却低下头,有些不敢看他。一方面是出于皇权威慑,另一方面则是他怕自己应对不当,牵连到陈伯一家。 皇帝坐在上方,一一打量着下面跪拜的众位学子。 他自然已经看过这次省试所有贡士们的文章,心中大概有了自己的判断。 他看了一眼自己左侧的官员们,知道有一些人在成绩出来后就开始蠢蠢欲动了。 他又看了一眼跪着的贡士们,心想其中到底哪些人是仗义之人,又有哪些是道貌岸然之辈呢? 想完了这些,皇帝终于开了口:“平身!” 众人缓缓起身。皇帝的目光着重在前面一排的人身上扫了扫,最终停留在段书瑞身上。看着那微微垂眸但仍不卑不亢的省元,他不由得赞叹道:好俊俏的少年郎!空有一腔豪情却无半分傲骨,是个可造之材。 这么好的孩子,得多优秀的姑娘才能配得上。想到这里,皇帝心头的小算盘又开始“哗哗”作响了。 不过此时殿试才是重点,他随即跳过一些不合时宜的想法,正色道:“诸君皆是我大唐的栋梁之材,朕向来是求贤若渴,广纳贤才。今日殿试,还望诸君全力以赴,朕很期待你们的文章!” “臣遵旨!”众学子齐声道。他们已经被大太监叮嘱过,知道该改口了。 周福海一摆手,立刻有太监们将小桌和垫子摆过来,放在众学子面前。 同时奉上的还有笔墨纸砚。 待到一切妥当,一旁的百官皆看向皇帝,似乎在等他拿个准话。 皇帝摆了摆手:“发卷吧。” 由礼部官散给各位贡士们一张策题卷,段书瑞等人再次跪接叩首。段书瑞感觉额头隐隐发麻,心道自己以前一年都没有这一天磕的头多。 虽然说皇帝是主考官,但殿试的题目大多是由翰林院学士制定的。皇帝会从数道题目中圈定五道作为考试题目。殿试只考一道时务策,一般涉及政治、经济、军事等。 段书瑞在案前坐定,他先在答卷最前面写上自己的履历,然后才开始看题目。 “欲使吏洁冰霜,俗忘贪鄙,家给人足,礼备乐和。善师期于不阵,上将先于伐谋;未待干戈,遽清金庭之浸;无劳转运,长销玉塞之尘,利国安边,伫闻良算。行何政道,可以至斯?明言政要,朕将亲览。” 题目大致翻译一下,就是“要使官吏如冰霜般清正廉洁,世俗之人忘却贪婪卑鄙,家家衣食充裕、人人生活富足,礼仪完备、音乐和谐。善于用兵期望不战而胜,优秀的将领重在运用谋略;还未动用武力,就迅速清除了朝廷的隐患;不须劳烦转运,就长久消除了边境的战乱烟尘,有利于国家安定边境,期待听到好的策略。请明确说明施政的要点,我将亲自阅览。” 看到最后,段书瑞是又好气又好笑。晚唐时期宦官干政严重,皇帝如同傀儡一般被操纵。竟然还肖想着“人人生活富足,家家衣食充裕?”这不是笑话是什么?但是想到这是翰林学士出的题,他不由得朝高台之上的群臣望了一眼。也许,朝中还真有心系百姓之人。 可晚唐局势动荡不安,内有宦官干政,外有异族侵扰,国力早已一蹶不振,还谈什么“政通人和”? 但是一个人的力量何其渺小,自己眼下能做的也只有“纸上谈兵”了。 正在雪白的纸上打着草稿,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身后站了一个人。不用去看都知道是谁,他执笔的手顿时停了一下。 *引用了武帝于公元685年出的殿试题目。 第91章 殿试结束 冷静,这只是监考员在检查考生试卷,有什么好怕的。段书瑞在内心默默安慰自己 ,又重新提笔作答。过了片刻,他听到衣角拂过的“沙沙”声,显然人已经离开了。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将注意力集中于考题上。 他总结了一下题目,发现可以归纳为以下几点:如何让官吏做到廉洁奉公,通过何种对策可以让百姓安居乐业、衣食无忧,如何不费一兵一卒,采用和平的手段来保持边境安全。 众人皆在冥思苦想,当今圣上正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每个人都是慎之又慎,唯恐出一点差错。 段书瑞开始思考起来,要想让官吏廉洁,就需要对当前朝堂中的局势有所了解。如今朝中宦官当政,自从大和九年发生“甘露之变”,以仇士良为首的宦官率兵大杀朝官,朝中局势就一发不可收拾。此后,宦官权势更盛,文宗也被其操控,常常自叹“受制于家奴”。 皇帝一旦开始宠信奸臣,就会疏远真正的贤良,长此以往,朝中乌烟瘴气,满是贪官污吏。 但他可不能就这么直白地写出“亲贤臣,远小人”,一来是怕其他有心之人会看到,二来是这么写太过于单调。 他只能隐晦的表示要提拔被埋没的人才,举荐贤良的人。同时,应该罢黜奸邪宵小之辈,进用忠诚建议。同时,他重点提到圣上应该考察选拔那些出身平民的有识之士,任用他们为宰辅大臣;提拔那些不看重金银财宝、品德高尚的人,让他们担任地方长官。 关于让百姓过上美好的生活,段书瑞 也有自己的看法。首先,农业是国家之本,务农重本乃治国纲领,首先就要保证农民的利益,减少不必要的苛捐赋税。其次,不仅要让百姓吃饱穿暖,还应该“文明其精神”。广泛建立平民学堂,让老百姓的孩子有书读。同时,百姓也是国家的主人,也应该广泛征求他们的建议,虚心听取民间的意见。 殿试策问一题的起收是有一定格式的,一般以“臣闻、臣对”起,以“臣谨对”收。 段书瑞将方才所想尽数写在草稿纸上。 写完其中两个问题,已经是中午了。朝廷已经准备好了午餐,每位贡士都是馒头两个,羊肉汤一碗。段书瑞心想这些要是出自御膳房之手该多好,那样他就能尝尝皇帝的伙食了。当然,这只是他的妄想。 馒头吃起来平平无奇,一碗羊肉汤却十分鲜美,汤面还飘着几片薄薄的羊肉。半碗汤下肚,整个人身上都暖暖的。他吃完午餐,略微休息了一会儿,就继续开始答题。 接下来该讨论如何用和平的手段停止和异族之间的争斗,化干戈为玉帛,保持边境的长期稳定。他想到晚唐时期,长达数年的藩镇割据让唐王朝的统治权力名存实亡。各地的藩镇节度使掌握地方政权与大部分兵权,而且大多都为世袭制,不受唐王朝的统治。 对于这些权力滔天的地方官员,首先要考虑的就是收缩兵权,让天下权利尽归皇帝一人之手。只有皇帝的玄铁虎符才能号动千军万马。这样地方势力发展不起来,自然就不会生出谋反之心。 面对异族侵扰,可以了解他们叛乱的具体原因。蛮夷之地大多土地贫瘠,自然条件艰苦。那些牧民饥一顿饱一顿的,才会对中原虎视眈眈。 蛮夷日常需要的粮食、茶叶等,大唐都有。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皇帝可以派遣相应使者去传授一些先进的播种耕种经验,带去粮食种子和种植工具。只有感受到大唐释放的善意和友好,四方少数民族才可能归顺。当然,弱国无外交,自身的军事实力强大,才能断绝异族侵犯之心。 段书瑞感觉自己文思泉涌,越写越顺。他在写的时候也特意注意了自己的字迹,使其排列整齐,大小均匀。草稿纸一会儿也会连同答卷一起收上去,他希望读卷官能给自己一个卷面分。 很快,他就打完了草稿。将草稿纸上的内容检查了一遍,没有错字,也没有犯忌讳的字眼,他这才将其小心翼翼地誊写到答卷上。 此时已经有一些学生起身交卷,杜宇衡、陈舒云也前后交了试卷。段书瑞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试卷,便起身交卷。他将试卷交给了受卷官后,才感觉自己紧绷着的一根弦终于松下来。 段书瑞看了一眼考场,崔景信还在奋笔疾书,想来要不了多久就可以交卷。段书瑞决定去门外等他。段书瑞一边向外走,一边望了一眼天空,只见残阳似血,天边甚至出现了火烧云。红艳的烧云,此时在他眼里却多了那么一丝凄楚悲凉之意,仿佛很快最后一抹余晖就要散尽,随之而来的就是无边的黑夜。 他将右手虚握成拳,轻轻放在左胸口,低声对这具身体的原主说道:我总算替你走完这趟科举之路了。不仅是为你,也是为了我自己。 自己一直以来的目标都是通过科举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身边人的命运。他没有显赫的出身,却靠自己的努力,一步步从平民小子成了秀才,后来成为省元,如今马上就能成为进士。 按照自己当时的憧憬,一步步走到今天,明明阶段性目标已经完成,为什么心里还有一丝隐秘的惆怅?这惆怅究竟从何而来?也许接下来得给自己设定下一个目标了,还是得对未来有所规划,他深谙“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的道理。 出了丹凤门,陈舒云已经等在了那里,双方相视一笑。二人都知道对方已经全力以赴,至于结果,三日之后自然会揭晓。不一会儿,崔景信也大步流星地走出来。三人结伴离开。 回到离皇宫最近的客栈,陈伯夫妇早已在那里等候多时。老两口许久没出远门了,这次说什么都得出来逛逛。但看到他们三人回来,陈伯二人都没有主动开口询问,只是静静的等待着,等待着他们主动开口。 “师父,师娘,我感觉这次答得还不错。”崔景信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先一步开口了。 陈伯听到重重的松了一口气,又看向段书瑞和陈舒云。在得到两人的肯定答复后,他终于彻底放松下来。 第92章 如愿以偿 殿试结束第二日,段书瑞三人终于有空带着师父师娘一道游山玩水。京中风貌虽然不如江南秀美雅致,也不比西北疏远辽阔,但也有几处可以玩乐之地。 几人去了乐游原和曲江池,如今已是阳春三月,气温逐渐升高,万物都恢复了生机勃勃的状态。乐游原位于长安城南,是长安城内地势最高地,登上它可以遥望整个长安城。李商隐那两句为后人所传诵的诗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就是对黄昏时分的乐游原的真实写照。 乐游原上还建有青龙寺,寺庙里游人如织,香火不断。三月气温回暖后,庙里的樱花也竞相盛开了。在阳光的映衬下,樱花如梦似幻,散发出迷人的光芒。满枝丫的花朵压弯了枝条,仿佛在向人们点头致意。使得游人们为之驻足,不忍离去。三人站在五米开外的空地上赏樱,他们的师娘正站在一个小板凳上小心翼翼地挂着一根红丝带,陈伯则在妻子旁边守着。尽管个子最高的段书瑞表示这点小事交给他来做就好,但师娘坚持这种事一定要亲力亲为。 段书瑞看着树上飘逸的红丝带,心道原来自古就有在树上系红丝带的习俗啊。绑红丝带和红布条的意义是许愿祈福或驱除邪恶、灾害。在一些地方,人们认为红丝带系得越高越好,这样离神明也就更近一些。师娘系上红丝带后双手合十在树下虔诚的许愿,春日的阳光温柔地笼罩在她身上。看到此情此景,段书瑞感觉到阳光的暖意也流淌进他心底。 此时殿试考完,不少外地的士子都在长安城中各处游玩。在殿试前,他们三人去拜访过几位进士前辈和宰相,几位前辈也告诉他们,趁此机会在长安城中好好玩玩,等日后做了官恐怕就再没兴致玩了。 段书瑞心想,也许在人生的不同年龄段,人的心态也会发生变化吧。不趁着年轻的时候“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哪里还会有这样好的机会,这样好的心境呢? 就算做了京官,上面有员外郎侍郎尚书压着,也只能算是一届小官,若是外放为县官州官,那也是考核不断,一旦犯了错就会被骂得狗血淋头,甚至有被监禁杀头的风险。 那时候一边思虑着各项事务,看到山川湖海,怕是半点游玩的心思也没有了。不是每个人都有苏东坡那样“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好心态的。 其实,在殿试前,他们三人去拜会过陈伯的儿子——陈斯年。 作为朝廷中的官员,也作为他们的进士前辈,于情于理,他们都应该去拜会一下。 陈伯听后没有说什么,而是给了他们一个包裹,让他们代为转交给陈斯年。陈夫人强忍住眼角的泪光,塞给他们一盒点心:“孩子们,这是……念儿年轻时最爱吃的那家铺子的点心,现在也不知道他的口味变了没有……你们帮我带给他吧。” 段书瑞不知道为何他们都住在这长安城里,却不多走动。但陈伯不主动说,他也决计不会去问。 就这样,带着老两口的心意,三人来到了陈斯年的宅邸。 段书瑞将拜帖转交给门童,和另外二人就在门口等待。不一会儿,一个中年男子就出来了,正是陈斯年。 “几位就是家父的弟子吧,有失远迎,快快请进。”陈斯年丝毫没有半点官架子,热情地带他们到大厅。 段书瑞凝视着他的面庞,此人相貌清癯,眉眼和陈夫人有六七分像,下半张脸则像极了陈伯。他很想问一句:为什么一直不肯回家看望一下父母?但理性终究战胜了感性,他到底还是按下心底的冲动。 陈斯年微笑地注视着段书瑞:“你就是进士科省元吧?想必这次殿试你也是十拿九稳了。” “您谬赞了。”段书瑞没有忘记师娘的嘱托,将点心和包裹一同转交给他,“这是师娘和师父给您准备的礼物,二老让我一定要亲手转交给您。” 陈斯年的笑容僵在了嘴角,他颤抖着手接过东西,唇边挤出一抹苦涩的笑容。 “你们一定很想知道,我为什么迟迟没有回家看望家父家母吧?甚至还在心里数落过我的冷漠无情吧?” “弟子不敢。” “告诉你们也无妨。其实我之前因为直言进谏,受到朝中新旧两党的攻击,为了避免被卷入纷争,只好请求外任地方官。直到半年前,朝中友人写信告诉我朝中局势稳定了,我才又被圣上召还入朝。”陈斯年低下头,摩挲着手中的点心盒子,动作是那样轻柔和缓。 “这期间,我因为担心朝中敌党打击报复,一直不敢回来,更不敢去探望家父家母,只敢偷偷写信。”陈斯年打开包裹,取出一封信,信纸里还夹带着一支干花。“一别数年,家中的桃花也开了好几轮了吧。”他将干花放到鼻下,微微眯起眼睛,仿佛自己现在不在大厅里,而是站在院子里那株老桃树下,正在细嗅花香。 段书瑞三人都愣住了。他们没想到陈斯年迟迟未归的背后,竟然还隐藏着这样的原因。 “院中桃花已开,可缓缓归矣。”陈斯年看着信纸,胸口微微起伏。须臾,一行清泪从他眼眶滑落,泪滴砸落在信纸上。 “师兄,师父和师娘都很想您。”段书瑞趁机开口,他此次来是肩负了使命的。虽然师父师娘并未开口,但他知道自己若是将陈斯年带回去,二老必定欣喜若狂。 陈舒云的嘴唇翕动着,也若有所感。崔景信红了眼眶,胡乱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好,今日你们先在府里住下,明日一早我们就动身回去。”陈斯年擦拭了一下眼泪,唤来厅中侍女,命其将信纸转交给夫人。 段书瑞得到他肯定的答复,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直到这时,他的情绪才彻底稳定下来,终于有心思讨论一些其他的事情了。 陈斯年细细问起三人参加省试的情景,在得知这次省试的主考官是高鹏后,他皱起眉头:“看来我的想法果然没错,圣上……当真是喜怒无常。” 段书瑞看着他,不知是否因为四人都师出同门,陈斯年在面对他们时,感觉并没有太多的讲究。 第93章 读卷时刻 陈斯年和他们聊了许久,其他的一些内容段书瑞都忘了,但是有一番话他记得很清楚——“你们以后要想在朝廷立足,有两点一定要牢牢记住。其一,不要轻易和世家联姻;其二,以后入朝为官,不要随意站队。” 段书瑞觉得他说的很对。在没有查清局势时就贸然站队,无疑是最愚蠢的选择。 翌日,陈斯年一家和段书瑞三人一起回到陈伯家。陈伯老两口终于见到日思夜想的儿子,不由得老泪纵横。因为五日后陈斯年要上朝,需要提前到达宫殿外等候,所以他只在父亲家小住了两日。这两日,大家相谈甚欢,陈斯年也告诉了几位师弟殿试需要注意的相关事项。 “段兄,你还在发呆呢?”崔景信伸出手臂在他面前摇了摇。 段书瑞这才猛然回神,师父师娘他们也已经挂完红丝带回来了。几人叫了他几声他都没应,这可真是太反常了。 师娘笑着说:“我打算去殿里再拜拜,你们谁愿意和我一起去?”崔景信连连摇头,陈舒云方才拜过了,也笑着婉拒了。至于陈伯那是更不用说了,他是向来不进殿拜佛的。 段书瑞向前一步,搀扶住师娘:“我和您一起去吧。”他终于记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情,他一直想给鱼幼薇求一枚护身符,但是前几次去寺庙都忘了。 他扶着师娘进入殿里,看到一个身穿袈裟的僧人正坐在大殿的东南侧。趁师娘拜佛的间隙,他走过去,恭恭敬敬地问道:“师父,在下想求一枚护身符,请问何处可以求得?” “阿弥陀佛。”僧人双手合十,“护身符都放在偏殿,贫僧一会儿就领施主过去。只需要施主多供奉一些香油钱即可。” 段书瑞忙道:“这是自然。” 二人来到偏殿,段书瑞虔诚地拜了佛,又在功德箱里放了一些香火钱。随后僧人从西南角木几的抽屉中取出一枚护身符,交给段书瑞:“施主,这枚护身符是由弘毅大师开过光的,须得贴身佩戴,不可随意摘下或丢弃。”说着,他还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段书瑞仔细地听着,不敢漏过一个字眼。 护身符小小的,上面系着一根红绳,仔细一闻还能闻到柔和的檀香。想到鱼幼薇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段书瑞的心情大好。 段书瑞将其仔细收好,告别了僧人,和师父师娘一行人会合。 段书瑞三人游玩时,都没有去想殿试的结果。有士子喜欢讲卷,也有士子考后患得患失,段书瑞理解这种心态,然而考试不可能再来一次。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 而就在三人游玩的时候,进士科的殿试卷也到了读卷官处。 学士院位于大明宫右银台门附近,翰林院以南,是大学士们办公的所在地。殿试考卷弥封过后,便由掌卷官送至学士院,读卷官们就在此完成读卷工作。 阅卷时间紧,便由宰相分卷给另外十位读卷官,这一科共有一百二十名士子,一位读卷官手中便分到了十二份考卷。 十位读卷官中有七位都担任过往科殿试的阅卷官,对这一套流程自是熟悉。考卷分到之后,众读卷官便仔细看起了考卷。 读卷官在阅卷完毕后,要评定出考生中的佼佼者。由读卷官所取定的名列前茅者,要送至皇帝“御览”。除此之外,按照规矩,读卷官在阅卷期间不得回家,必须直宿学士院,防止内外勾连。 读卷官们都是朝中重臣,他们每个人的职责,就是从这十二份考卷中选出一份上佳卷,再由读卷官们共同选出三份供天子抉择的考卷。 阅卷加读卷统共只有两日,殿试后首日读卷官们必须将考卷阅览完毕,第二日进呈天子,第三日则要放榜,时间可谓十分紧凑。 申时不到,众读卷官已将各自推选的十二份上卷挑出,放置在桌案上。 唐代殿试阅卷结果通常分为三级,即甲等、乙等、和丙等。读卷官会用“圈、尖、点”来标记,会在卷后书写自己的名字然后在名字下圈点进行标识。 阅卷时“圈不见点”,也就是说,若是第一位读卷官判定某份试卷为第一等,第二位读卷官则不能将其判为第三等。而如果第一位读卷官判定某份试卷为第三等,那么这份考卷也没有得到“圈”“尖”的可能性了。这般判定下去,得圈多的士子文章将被纳入荐卷之列,得圈最多者将被大学士们推为前三甲的人选。 段书瑞的试卷并没有被分到熟人高鹏的手里,而是被分到了大学士林高远手中。 “嗯,这士子倒是写的一手好字。”林高远暗暗的想道。他又想到自己之前在殿试时见过当今省元,那样丰神俊朗的人物,定然也写得一手好字。 这篇策问答得十分难得。没有溜须拍马,没有华而不实,全是士子本人的肺腑之言。可以看出士子本人对如今形势有着清晰的认识,分析准确得体,务实严谨,可行性较强。虽然不知道这位士子是不是出自寒门,但他在文中为万千百姓发声,着实让人动容。文章引用典故极佳,文字功底扎实,论策也是相当实用,可谓是一等一的好文章。 然而他在判卷时考虑的可不仅仅是自己的意见,也有朝中重臣的想法。 如今朝中以令狐绹为首的几位宰相颇得皇帝信赖,判卷时得仔细考虑这篇文章是否能入得了这几位之眼。 如今宦官愈发猖獗,林高远也苦其久矣。他料想朝中有好几位都和自己是同样的想法。他思虑再三,在考卷上画了一个圈,判为甲等。 当众人评阅完毕自己手上分到的试卷后,就开始评阅其他人手上的试卷,也就是所谓的转桌。一份考卷需要有七名读卷官进行判定。 此时林高远手上的试卷,已经来到兵部尚书郭泰安手里。他知道林高远一向判卷严格,这一篇篇看下来,果然和以往一样,基本上就没有几个圈啊。 且慢,这里不是有一个圈吗?他瞪大眼睛,轻轻抽出那份醒目的考卷,打算好好看个究竟。 第94章 尘埃落定 通篇看完,他感觉此名士子的文学功底极强,提出的对策也十分详尽,美中不足的是有些理想主义,毕竟此时大唐与吐蕃、回鹘等外族已经势同水火,派使者什么的显然不现实。 郭泰安沉吟片刻,还是给了一个“尖”。 十名读卷官评阅下来,段书瑞的卷子上是“七圈三尖”。此时阅卷的工作已经基本结束。 如今最重要的是挑选出前十名的卷子,呈给天子,至于剩余那些试卷的排名就不再那么重要了。 前十名的卷子也需要分出先后顺序。段书瑞的试卷是七圈三尖,自然是位列第一,而有三篇文章都是六圈四尖,这就需要分个先后顺序了。 几位读卷官商量了好久,才排好三篇文章的顺序。等十篇需要呈递给皇帝的文章出炉后,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至于剩下这些卷子,只需要再大致浏览一遍,按照标识排好先后顺序即可。 翌日早朝后,宣宗来到宣政殿,此时读卷官们已经左右而立,等候多时了。自宰相令狐绹始,众读卷官依次跪在御前,展卷朗读。 有内侍向宣宗呈上茶水,宣宗示意其为读卷众臣也上一份茶:“令狐相公年事已高,赐坐,坐着读便是。” 令狐绹感激道:“谢谢圣上体恤。”他缓缓坐下,之后便拿起众臣商议的状元卷读起来:“臣闻栖培蝼者,不睹嵩泰之干云……” 令狐绹声音不大,但吐字清晰,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传入宣宗耳朵里。若读到合他心意处,他便轻轻点头。 一篇文章读完,只见高台上的宣宗作闭眼养神状,令狐绹也不知这位圣上对于状元卷的文章是何看法,他朝旁边的户部尚书使了个眼色,后者便开始读榜眼卷。 户部尚书读卷时,宣宗的神色更加淡然了。这朝堂上的众臣个个都是人精,自然觉察出圣上更偏好第一份答卷。 接下来高鹏、林高远等人分别读卷,每一份殿试卷读完,皇帝便在纸上写下点评之句。殿试毕竟是天子钦定的甲次,自然也要如省试那般写下评语。 高鹏读文章时,宣宗的眉头微微跳动了一下。就连这样细小的举动也没逃过群臣的眼睛,只见天子专注地记录着,显然对这篇文章很是满意。 待到十份试卷全都诵读完毕后,宣宗示意拆弥封,十份试卷到底属于何人这才最终揭晓。 “段书瑞?”宣宗看了看第一张被诵读试卷答题人的履历。 “回陛下,此子正是进士科省试的省元!”户部员外郎恭敬地回禀道。在场读卷官们均暗自点头,果不其然,这份卷子出自省试前三名之手。 实际上对于省试前十名,他们都是有所了解的。这个段书瑞出自匠户家庭,能取得第一名的成绩实属不易。不过这状元出自寒门—— 现在倒希望圣上的意见和他们不同了,不管怎么看,这个状元还是不要落到段书瑞头上比较好。 其实对于段书瑞,宣宗是知道的。此人出身匠户家庭,虽然家境清贫,但人穷志不短,成为秀才后谢绝了国子监和太学的邀请,选择去了一间私塾求学。当然这间私塾也不普通,毕竟数年前也是出过一位进士的。 “此子还是一名……儒学夫子?”宣宗又翻看了一眼段书瑞的履历。 “禀圣上,是的,但他教的多是一些十一二岁的孩童。” 宣宗皱起眉头,彼时佛家、道家思想已占据主体地位,儒家思想遭受到排挤。而这个士子竟然还是儒学夫子…… 宣宗没说什么,转头看向第二名的卷子:“杜宇衡?” “回陛下,是进士科省试的第二名。”杜宇衡可是这批贡士中最年轻的一位,出自书香世家,从小天资过人,在白鹭书院进修时也时常名列前茅。 “陈舒云?” “回陛下,此子在省试中排名十六。” …… “众爱卿以为当取哪篇文章为魁首?”宣宗悠悠开口。 “陛下,臣以为段书瑞的卷子崇本务实,关注民生,句句发自肺腑,是一篇不可多得的佳作。”高鹏开口道。 “其他爱卿有什么看法?” “回陛下,臣以为杜宇衡的文章,构思精妙,逻辑严密,可列为第一啊!” “陛下,臣倒是认为陈舒云的文章……”读卷官们开始各抒己见。 “众爱卿,了解了你们的看法后,朕心中大致有数了。”宣宗一振袍袖,拿起毛笔就在纸上书写起来。 钦定第一名后,宣宗又定了第二名,第三名。十份试卷排好名次后,他便大手一挥,示意群臣可以解散了。 读卷官们看到前五名后,都有些感慨,看来当今圣上是有自己的想法啊!这个段书瑞还真是可惜了。名次已定,读卷官们便返回学士院,毕竟还有很多事情在等着他们。 读卷官们的任务还没完成呢,还有很多试卷等待着排名次,需要在今天傍晚前填写好二甲和三甲的黄榜。 众人紧张的忙碌着,终于填写完皇榜,最后将一甲三人的名字填了上去。 皇榜已经出炉,此时的制敕房官也开始写金花帖子。而礼部也已经派人将进士巾袍送到各进士手中。 段书瑞三人知道明日礼部贡院要放榜,特意在附近找了一家客栈休息。昨日他们已经将师父师娘送回家了。二老年事已高,着实不适合和他们一起看榜。 三人此刻也收到了礼部送来的进士巾袍。进士袍实际上是襕衫样式,衣服呈白色,深青缘边,圆领大袖。进士冠是一顶黑色席帽,看上去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三人知道这后半夜少不了各种折腾——各种各样的人穿梭于大街小巷之中,有传递小道消息的、有送进士巾袍的……所以明智地调整了作息时间,在白天已经睡足了三个时辰,现下是一点也不困。反正没多久就要去看榜了,三人决定直接换上衣服,看看是否合身。 “段兄,你帮我看看这衣服我穿上如何?”崔景信穿好衣服,戴上席帽,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倘若他是一只公孔雀的话,下一刻就要开屏了。 “不错。但这件白衫显然比不上你之前穿的白衫。”段书瑞不由得想起二人初见之时,崔景信也是穿着一袭白衫。但那白衫做工精细考究,上面还绣有典雅的花纹,一看就价值不菲。 “那是当然啦!”崔景信得意地仰起头,“我的许多衣服可是苏州绣娘做的呢!”这进士袍显然不是按照他们的尺寸量身定制的,穿着要么就是肩膀窄了,要么就是腰身宽了。 更奇葩的是,这衣服后面还要还回去,留给下一届的进士穿。 第95章 金榜题名 段书瑞穿上衣服,整理了一下帽沿。他打量着铜镜里的自己,感觉镜子里的人熟悉又陌生。谁能想到他这个二十一世纪的小透明,高考根本排不上号的无名小卒,有一天也能考上进士呢? 今夜注定是一个无眠之夜。应试的士子今天夜里大都是睡不成的,他们要坐听各种消息。富贵人家准备好各种佳肴酒果,以及服玩车马;贫穷的读书人只好独坐寒斋,拥炉愁叹。一直要等到黎明五更,禁鼓鸣,榜放,才知道分晓。* 当然,富人和穷人最大的区别是前者落第后依然可以畅游京城,纵情享受一番后再重振旗鼓;而穷人只能灰溜溜地回去,久试不第者甚至只能放弃科举梦,去另谋出路。 三人就在屋里一边围炉煮酒,一边闲话家常。酒是用水果酿造的,度数不算太高。桌上摆着两个碟子,碟子里分别盛着煮毛豆和炸鱼干。 五更天时,阵阵擂鼓声响起,宣告着宵禁的解除,提醒行人们可以通行了。 三人的神色也变得复杂,因为这也暗示着时辰已到,该放榜了。虽然送来的进士巾服有三套,可谁不向往那前三甲的排名呢?不过三人情谊深厚,不会因为名次的差别而生分就是了。 三人竖起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直到凌乱的脚步声终于停息时,三人才整理好衣冠,准备出门。 到了贡院门口,依旧是人山人海,人潮汹涌。段书瑞默默举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那莫须有的汗:他敢打赌这些人里有一半都是来看热闹的。 进士张榜是在礼部贡院的东墙,却不是张贴于东墙上,而是在东墙处另建筑一道高约丈余的榜墙,外面再围一道棘篱。清早天还朦胧时,把写好的榜从北面的尚书省礼部传出来,张挂于此。 看到诸位前来看榜的士子们脸上的狂热之色,三人都站得远远的,生怕一会儿被挤到或者踩到。 段书瑞长得高,他的视线透过人群,能看出张贴在墙上的是一张黄色的纸。难怪都说金榜题名啊,原来皇榜是用的黄色的纸张。 “要不……去一个人看看吧。”崔景信紧张地咽了口口水,“这儿人那么多,三个人不好挤进去。” “那么……派谁去好呢?” 崔景信话没说完,就发现其余二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他嘴角轻微抽动着:“为什么……又是我啊?” “你长得最俊。” “你最潇洒。” …… 崔景信被二人突如其来的好话哄得晕头转向,撸起袖子就挤进了人群。 “段兄,你能猜到自己的名次吗?”看着远处的榜单,陈舒云轻声道。 “陈兄,你也太抬举我了。”段书瑞在内心吐槽着,他要是能准确猜出自己的名次,压根就不用入仕了,直接摆摊算命来钱还快些。 “我现在…特别激动。尽管家里人都劝我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但我就是忍不住……” 段书瑞轻轻拍了拍师兄的脊背,表示自己能理解这种感情。毕竟“金榜题名时”可是人生三大喜事之一啊! 这就好比你和成千上万的人挤在一条独木桥上,对面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中途不断有人落水,而你拼了老命,最后终于看到彼岸的轮廓。这时候的心情,怎能用语言来形容? 不知过了多久,拥挤的人流渐渐散了,崔景信也垂着头走出来。 “怎样,看到没?”段书瑞走上前,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看到了。”崔景信一拳头击在他胸口,“段兄,你真好命啊!你可是入围了前三甲啊!” “是吗?”段书瑞全身都在细微的颤抖,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你是这次的榜眼!”崔景信拍了拍他的肩膀。 段书瑞有些难以置信地走过去,他要亲自看看排名。 只见黄榜上他的名字排在正数第二位,他的名字前面是浓墨重彩的三个大字:杜宇衡。 陈舒云位于二甲第一名,崔景信位于三甲第三名。 杜宇衡是很厉害,自己输给他也不冤。 但为什么自己的心里会如此的失落呢? 此时陈舒云也走了过来,他只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榜单,就来到段书瑞面前:“段兄,你没事吧?” “没事,我只是有些激动。”段书瑞勉强笑笑。 “没事就好,一会儿就该进宫准备游街活动了。” 什么?段书瑞猛然想起,今天早上还要游街啊! 此时,陈伯和陈夫人也收到了宫里送来的金花帖子。 街坊邻居们有些消息灵通的已经知道段书瑞三人金榜题名的喜讯,纷纷前来道贺。 陈夫人激动道:“修竹不愧是念儿的同门师弟,果然有他年少时的风范。” 一旁的陈伯笑眯眯地问:“你怎么不说他有我年轻时的风范?” “你?你年轻时有他这么优秀吗?”陈夫人斜他一眼,陈伯自知讨了个没趣,不由得摸了摸鼻头,讪讪的笑了。 一旁的邻居妇人笑道:“婶子,马上就要游街了,咱们得去给他们贺喜呐!” “咱们当然得去!”陈夫人笑得合不拢嘴,“你赶紧的,再多叫几个人……” 宣政殿内,宣宗帝朗声笑道:“诸位可准备好了?去吧,让长安城的百姓们都看看,今年新科进士们的风姿!” 长安城大街,两侧围满了百姓,众人都带着笑容,手中拿着花。两侧的酒楼、茶肆之上都坐得满满的。 官差们伸着手臂维持着秩序,等待着游街队伍前来。 直到一人扯开嗓门大喊起来:“来了,来了!” 人群瞬间沸腾起来。 杜宇衡身穿状元服饰,头戴状元帽,骑着马往前走着。 段书瑞和乔达礼亦是一身新装,跟在后头。 杜宇衡清秀俊雅,风度翩翩;段书瑞剑眉星目,气宇轩昂;乔达礼虽然相貌平平,但却是温和有礼。三人骑着白马一出来,瞬间就点燃了众多妇人姑娘们的心。一时间,漫天的花海兜头洒下,笼罩住了三人。 鲜花,荷包,手帕等接连往三人身上砸去,好巧不巧,一个沾染着香气的荷包正正砸在段书瑞脸上,直砸得他面色一黑。 乔达礼生长于山温水软的江南,江南的娘子最是温婉,陡然见到如此热情的京城姑娘,顿时感到惊诧不已。但他很快融入了这喜气洋洋的氛围,随手接过一支丢来的鲜花,簪在耳侧,扭头对着那些姑娘们笑了笑。这些姑娘们平时见多了糙汉子,一见到他的笑,又是一阵惊涛骇浪。 *引用傅璇琮先生的《唐代科举与文学》片段。 第96章 曲江宴(上) 段书瑞看到此人如此从善如流,心道:我不会也要簪花吧? 但是,按照规矩好像是要这样做的…… 此时,一道黑影袭来,段书瑞脸上波澜不惊,出手迅捷地接住了那样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只犹带露水的雪白花苞。 再一抬头,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鱼幼薇正站在一间茶肆楼上,咧开嘴对他笑,露出了一排细白的牙齿。青春期的女孩一天一个样,她张开了的五官秀美端正,段书瑞看到她都有片刻的恍神。 段书瑞有些反应不过来,他的心中浮现出一连串问号:她不是应该在书院念书吗?怎么跑来看游街了?莫非是逃课出来的? 看到她期待的眼神,他朝着她的方向挥了挥手,有些无奈地将花簪在了进士巾上。 站在鱼幼薇身边的姑娘们发出艳羡的声音,纷纷感叹她运气好,让这么个冷面郎君簪上花。鱼幼薇笑而不语。 她的先生,又怎会辜负她的一番心意? 杜宇衡也看到了鱼幼薇,面上霍然变色,回头看了段书瑞一眼。 段书瑞见这小子一直没簪花,心里感觉有些奇怪。现下看见他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感觉此人是愈发古怪了。 杜宇衡最后还是簪上一朵花,那是他阿娘送的。 段书瑞在人群中看到很多熟悉的面孔:师娘、邻居妇人、还有郭小胖他们……他们笑着朝段书瑞身上掷花,段书瑞也笑着朝他们挥手。“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一点也不假,孟郊高中时的心情,他今日可算领会了。 穿过朱雀大街,各位进士的任务算是已经完成,各自骑马返回住处。不过作为三甲之一,段书瑞的行程还没有赶完,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崔景信和陈舒云先回去了。 回到陈伯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陈伯和陈夫人老早就在院子里等着了,二人脸上的兴奋之情没有丝毫的减少。陈伯让三个徒弟排成一排,陈夫人更是拉着三人一顿猛夸,从左夸到右,就没有一句重样的话。 段书瑞有些不好意思了,为了不让心中羞惭转为面上红云,他问道:“师娘,厨房里的饭好了没啊?我肚子饿了。” “瞧我这记性!等着啊,我这就去看看!”说着,陈夫人就将三人晾在院子里,匆匆离开了。 “你们师娘一生也没见过几个进士,你们要理解她的心情嘛。”陈伯朝着他们挤眉弄眼,三人都忍俊不禁地点点头。 明日还有曲江宴,因此段书瑞早早的便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 曲江宴又名曲江会,在长安东南角的曲江池畔举行。大唐皇帝会在曲江池畔的杏园中赐宴,新科进士会效仿先贤、曲水流觞、作诗应景、传为一时佳话。 这种级别的宴会,皇帝自然是会亲自参加的。与宴者也经过皇帝“钦点”,大多都是朝中的高官重臣。 此时段书瑞三人早已穿戴整齐,聚集于曲江沿岸,等待着皇帝、主席大臣、读卷官、提调官等的到来。 两刻钟后,宣宗率领一帮官员在鸿胪寺官的引导下来到曲江正中的亭子中坐下。段书瑞等人在杜宇衡的带领下向皇帝和各位官员行礼,随后按照排名的先后顺序依次落座。 接下来仪制司郎中为他们在官帽上簪花,发表了一番开场致辞,为众多进士介绍了宴会的流程。随着琵琶的一声铮鸣,宴席算是正式拉开了序幕。 除了状元、榜眼、探花每人一席之外,像崔景信他们都是四人一席。宴席上的菜肴十分丰盛,主食、甜品、肉食一应俱全。段书瑞瞟了一眼皇帝面前的桌案,惊讶地发现上面竟摆着一大盘荔枝。荔枝多产自岭南、巴蜀之地,在长安可是个稀罕物,需要耗费大量人力、财力才能运来。嗯,皇帝果然豪横啊。 尽管桌上摆满各种珍馐美食,但众人的心思显然不在吃上面。堂上坐的虽然名义上是读卷官,但 实际上可都是朝廷的重臣,众人都想给这些朝中元老们留下一些好印象。 杜宇衡率先起身出列,段书瑞等人也随即起身,众人向各位官员敬酒后,就到了自由活动时间。一时之间亭中觥筹交错,诸位官员也是相谈甚欢。 待新科进士们依次给各位读卷官们敬完一轮酒,宣宗清了清喉咙,笑着开口:“良辰美景,岂可缺少美人?今日朕特地请来平康坊的几位娘子,让她们为诸君表演才艺!” 此话一出,宴席上的气氛又达到高潮。皇帝身旁的几名官员纷纷抚掌称赞道:“陛下英明!” “平康坊里才女众多,其中的花魁娘子更是难得一见。今日真是托了陛下的福啊!” 进士们也交口称赞着,当然,杜宇衡和段书瑞二人除外。前者正在慢条斯理地吃着面前的烤羊肉,后者则是面带微笑,不发一语。而仔细一品,才能品出那微笑背后的淡漠疏离。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于江面之上,忽听远处传来悠悠扬扬的一阵丝竹之声,由远而近,听得人心里轻飘飘的,仿佛在云端漫游。 一艘艘花舫不紧不慢地驶来,舫上挂满了纱帐绢灯。江上处处笙歌,说不尽的繁华景象、旖旎风光。 忽听锣鼓响起,各船丝竹齐息。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各艘花舫不约而同地拉起窗帷,每艘舫中都坐着一个盛装打扮的姑娘。亭中各处,彩声雷动。 内侍又撤去冷盘,呈上一些清爽的瓜果点心,服侍众人饮酒赏花。众人不像皇帝那样坐拥后宫粉黛三千,此时陡然看到如此多的美人,湖光山色、桨声脂香,别有一番风光,不觉为之心醉。 段书瑞也看得有些呆了。只见歌女身上均穿着颜色各异、花纹繁多的襦裙,面上化着精致的妆容,明若朝霞,艳如芙蕖。他的心里居然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要是鱼幼薇长到十五六岁,穿上这样的衣服,一定会艳压群芳。 一阵凉风吹来,将他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他赶忙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提醒自己不要想入非非。 此时一艘花舫正好从他面前驶过,船上歌女怀抱琵琶,悠悠抬起头来,正好和他对上眼。 第97章 曲江宴(中) 众人开始议论纷纷起来:“这就是那位花魁娘子郑举举吗?” “果然貌美!” “听说她性格豪放,口才出众,凡是见过她的才子都对她念念不忘呢!” 郑举举的额头上画着朱色花钿,衬得她肤光胜雪,明艳不可方物。段书瑞有些不敢直视她的面庞,正准备不动声色的移开目光,谁知郑举举向着他嫣然微笑,仿佛是在给他打招呼。段书瑞没有多想,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花舫滑过水面,郑举举在船上又唱起曲来,歌声柔媚入骨,一些进士听了,面露陶醉之色。段书瑞早已移开了目光,他一介寒门书生,是不可能和花魁娘子有什么瓜葛的。要想见到郑举举一面,光一掷千金还不够,还必须有达官贵人的身份才行。 “吩咐下去,一会儿赏二十两银子给郑姑娘。”皇帝对一旁的侍卫说道。 “诸位,接下来才是重头好戏呢。”宣宗双掌一击,众人精神为之一振。段书瑞心里却“咯噔”一声,感觉有什么倒霉事要发生了。 顷刻间,湖面上的船只都散去了,江面恢复了平静,但平静之下似有暗流涌动。忽然,平静的江底传来异动,一根长余数十米、被挖空的竹筒缓缓升上来,横亘在众位进士面前。 段书瑞心道这应该就是“曲江流饮”了。按照“曲水流觞”的习俗,置酒杯于流水中,流到谁面前谁就执杯畅饮,饮酒的同时还要作诗,由众人对诗进行评比。 作诗可是自己的弱项啊!这里高手云集,自己若是支支吾吾,做不出诗,岂不是要遭人非议?自己上回赴宴躲过了一劫,难道这次也能有上次这么好的运气? 宣宗朝身侧内侍使了个眼色,后者便朗声说道:“游戏规则想必诸位进士都了然于心了。但是今日陛下兴致甚高,特意增加了一条规定,若是才子喝多了酒,做不出诗,在众人面前表演一项才艺即可。就不必罚酒了。” 段书瑞一口酒呛在气管里,咳了个惊天动地。这规定还不如不加呢,才艺表演?亏皇帝想的出来!在这么多人面前表演,不就是变相出丑吗? “段爱卿,你可有异议?”宣宗斜了他一眼,眼神中充满审视。 “臣没有异议,陛下英明,提出的决议也是极好的。”段书瑞心虚地低下头,取出帕子擦了擦胸口,感觉自己的心思都被皇帝看透了。 “那咱们就开始吧。”宣宗一挥手,一片荷叶就顺着水流飘过来,荷叶上还放着一个小小的酒杯。 在座的进士们是各怀心思,一些擅长吟诗作对的巴不得酒杯在自己面前停下,好让皇帝见识到自己的才学;而一些不擅长作诗的则暗暗发愁,祈祷酒杯完美的错过自己。 进士们的座位是按照名次排的,名次越近,距离皇帝越近。段书瑞看着荷叶离自己还有一段距离,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心里暗自思索起对策。 情况真的有这么糟糕吗?还没有到火烧眉毛的境地吧。毕竟唐诗宋词,他也会背不少。只要背几首宋朝之后的诗歌,谅他们也听不出来究竟是何人所作。 杜宇衡自刚才段书瑞咳嗽开始就在观察他,现在看到他脸上神色变得放松,不由得嘴角一抽。此人怎么如此阴晴不定?鱼幼薇的喜怒无常,是不是也随了她这位先生? 第98章 曲江宴(下) 荷叶“滴溜溜”地在水里打着转,大多时间都在碰壁,中途停下一两次,都完美地避开了段书瑞。段书瑞暗自观察着,发现被抽中也没有那么倒霉,能当场作诗的人能赢得满堂喝彩,而不能作诗的人,只要随意朗诵几首前人的经典之作,或者当众表演一首曲目就可以。想来也没有人敢在圣上面前嘲讽他人。 然而没等他得意多久,荷叶就飘来了,正正停在他面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 段书瑞强装镇定,伸手拿过酒杯。 他刚想开口,宣宗却摆手道:“朕一时兴起,想要改动一下规则。段卿,如今正值阳春三月, 咱们就遵古人之风,来一场飞花令如何?” 段书瑞心中暗暗叫好。其实飞花令进一步缩小了范围,只要根据规定的字给出诗句即可,就不用自己再构思一整篇诗歌了。真不知道宣宗此举是不是在暗中帮助他。 段书瑞恭敬地行了一礼:“一切听陛下安排。” “如今正是万物复苏的好时节,便以“春”字如何?段卿你就说四句符合要求的诗句吧。” 段书瑞真是求之不得,赶忙答道:“悉听尊便。在下才疏学浅,承蒙陛下赏识,臣就斗胆一试了。” 一些进士听到这话,纷纷开口:“段兄不可妄自菲薄啊!” “是啊,飞花令已经降低了要求,段兄不至于这个都做不出来吧!” 段书瑞淡淡地瞥了那人一眼,料想这些人已经看到了他在科考中所作的诗词歌赋,知道他并不非这方面的行家。他出色的策论才让他在进士中博得一席之地。 这些人里除了崔景信和陈舒云会替自己捏一把汗,其余人怕是都想看自己的笑话吧。 可惜,他们打错算盘了。段书瑞在他们调侃的时候头脑中已经想到无数的春字诗词。他端起酒杯看向众人,朗声道:“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见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又淡定地说道:“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看到众位进士讶异的眼神,段书瑞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表现有点显眼了。低调,要低调。他在心中默念着。 杜宇衡眯着眼睛,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原以为他会支支吾吾,现在看来是自己小瞧他了。 也对,毕竟是中了榜眼的人,哪里会差。 段书瑞故意停顿了几秒钟,伸出手摸了摸下巴,这才缓缓开口:“遥知朔漠多风雪,更待江南半月春。” “段爱卿,还有最后一句了。”宣宗微笑着点了点头,看来这个榜眼的作诗水平没有他们想象的那样低,也许此人是隐藏了部分实力吧。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段书瑞皱起眉头,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 宣宗笑着鼓掌道:“好!好啊!段爱卿真是好文采,能觅得如此有才之人,真是我大唐之幸啊!” 段书瑞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笑着说道:“陛下广纳贤才,勤政爱民,这才让我等有了施展才华的机会。” 其余进士一听这话,赶忙开始表忠心。 宣宗脸上笑意不减:“诸位能通过层层筛选,考取进士,实属不易啊。今日朕高兴,飞花令中表现最优异的三人,将得到朕的奖赏!” 许多进士一听到有奖赏,眼睛都亮了。皇帝他老人家一开尊口,就绝对不会敷衍了事。天子给的奖赏一定很丰厚,要知道皇宫里的奇珍异宝,寻常百姓可是一辈子都见不到的。 段书瑞重新入座,酒杯又传了几圈,总算没有再轮到他。其实就算他不会作诗,也可以选择表演才艺,毕竟自己还是会一两样传统乐器的。 最后一轮时,酒杯传到了杜宇衡那里。此子果然出类拔萃,不仅主动提出要现场作诗,还在短短两息的时间里就作出一首七言绝句。 段书瑞拍了拍脑袋,他终于想起来了!难怪“杜宇衡”这个名字如此熟悉,这不就是白鹭书院那两个老顽固口中比鱼幼薇略胜一筹的学子吗? 难怪这么厉害,不过还是不能和鱼幼薇相比。毕竟他的小徒弟还未满十四岁呢,后生可畏。 天色渐渐暗沉,曲江宴也到了末尾。皇帝亲自评选出此次作诗比赛的前三甲——杜宇衡、段书瑞和姚峰。三人都得到了名贵的礼物,段书瑞得到的是一对白玉雕制的玉如意。 宣宗很快流露出疲惫之态,借口离场,众人连忙起身送别行礼。 皇帝走了,他们也到了时辰该离开了。 出了亭子,段书瑞三人在约定好的地方汇合。 崔景信呵呵笑道:“段兄,你可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 段书瑞不禁哑然失笑:“我这算什么,杜宇衡才算厉害呢。” 陈舒云也用赞赏的眼光看着他:“段兄,你成长得很快。” 他不禁回想起以前在陈伯家时,段书瑞的诗歌常被评价为“缺少意境”、“平平无奇”。没想到,这才过了多久,段书瑞的进步竟然这么大。 段书瑞有些心虚的笑笑。他的诗歌怎么来的,自己心知肚明。他含糊道:“跟着你们一起学了那么久,又经常在书肆里泡着,见得多了,想必就有进步了吧。” 崔景信很快转移了话题:“如今已经放榜,大大小小的宴会咱们也参加了不少。还有一段假期呢,你们有什么打算吗?” 陈舒云笑道:“我可能要回乡祭祖。你们二位呢?” 段书瑞苦涩一笑,他这一世的父母走得早,半点家族的信息也没透露给他。 “我还是留在陈伯家,继续准备后面的吏部铨试吧。” 在唐代,殿试还不是科举的尽头。及第以后叫做出身,就是说才刚刚取得做官的资格。但这时还不算入仕,必须要经过吏部考试,考试及格后,才能分配官职。 百名当科进士中,能够留在京城的又有几人呢? 第99章 回到讲堂 曲江宴后,段书瑞终于有了空闲时间,他经过游街、宴会等一系列活动,早已身心俱疲,现在只想回家躺平。 他在自家的床上躺了两天,两天内,他除了吃和睡没有别做别的事。当他终于恢复一些元气时,依依不舍地从床上起来时,才发现自己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吏部铨试在这一年的冬天到第二年的春季这一段时间内进行,因此他必须得在冬季前结课。 段书瑞让郭小胖传话,让一帮学生们明天来学堂上课。 他自己则去了集市,给学生们买了一些糖果点心。 翌日,他像往常一样出门。因为不想被旁人认出来,特意比平常早了半个时辰,岂料他走到街心时,还是被几个眼尖的路人认出来了。 “哎,这不是榜眼郎吗?” “之前游街时就印象深刻,今日近看,果然一表人材啊!” 段书瑞佯装镇定地微笑道:“谢谢各位夸奖,在下还有事,就先行一步了。” 此时,有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从不远处走来,堪堪将他围住。 “榜眼郎这是要去哪儿呢?我们有马车,可以送你一程!” “是啊,走路多慢啊,还是马车省时省力!” 段书瑞看他们的架势,哪里像是来帮忙的,说是来捉婿的还差不多。 “谢谢好意,我走路去就可以了!”段书瑞瞅准时机,找到一个空隙,手脚灵活地穿出去,脚底抹油,眨眼间就跑没影了。留几个汉子在原地面面相觑。 段书瑞没来得及注意路人的目光,一口气跑出几里地才敢停下。虽然捉婿只是他的猜测,但在这紧要关头还是谨慎为好。他不由得庆幸起自己经常去武馆锻炼,体能是越来越好了,跑这么远也没大喘气。 眼前就是郭府了。尽管自己已经数日未来了,但看到那熟悉的牌匾,朱红色的大门,他还是感觉到一阵亲切感。 段书瑞整理了一下衣襟,拎着一大袋礼物就推门进去了。 谁知他一进门,就看见自己的学生站成两排,恭恭敬敬地向自己鞠躬行礼,朗声道:“恭迎先生!” 段书瑞吓得手一抖,一包礼物差点没摔在地上。他急忙把门关上,目光在一群学生身上游走:“说吧,是谁的主意啊?” 大家都默不作声,段书瑞心道这帮孩子还挺讲义气的。过了一会儿,郭小胖弱弱地举起手。 段书瑞走到他面前。郭小胖认命地闭上眼,想象中的爆栗却没来。段书瑞伸出右手,摸了摸他的头。 “我就知道是你做的。”段书瑞温和地说道,“你们的消息都挺灵通的,游街那天我看到你们都在呢。” “当然要去了,先生中了榜眼,这可是天大的喜事!”郭小胖语调夸张地说道。 “是啊!其他的我们帮不上忙,帮先生喝彩还是能做到的!” 段书瑞心头一暖,他向几名学生招手:“瑾风,香香,阿云,你们过来。我买了些糖果点心,帮我分给大家。” “谢谢先生!”一群孩子听到有吃的,眼睛都亮了。 “大家都进讲堂吧。”段书瑞一手扶住一个学生,笑着说道,“点心是现烤的,趁热吃最好。” 趁一帮孩子们吃点心的功夫,段书瑞给他们讲了一下后续的安排,还询问了他们结课后的打算。 第100章 师徒情深 段书瑞班上的学生有出身商贾之家的,也有出身书香门第的,还有出身手工业家庭的。不管学生出身如何,资质如何,段书瑞都一视同仁。 但他们走出这间讲堂,总归是要各奔东西的。那些家境贫寒的孩子,可能要被迫终止求学之路,回家继承父辈的手艺;而家境好些的,像卫瑾风、郑云等人,就要去更正统的办学机构学习,为未来的科举考试做准备。像郭小胖这样的富商家庭,更是选择多多。 “瑾风,你说……你明年想去白鹭书院学习?”段书瑞正在翻书的手下意识的一顿。 “是啊。但想进去谈何容易,每年有好多学子挤破了头都想进去呢。”卫瑾风垂着头,有气无力地说道。白鹭书院本来就颇得各位学子青睐,在大家得知当科状元就出自书院时,求学的热潮更是高涨,一度达到巅峰。 苏颢作为白鹭书院的山长,专门制定了一系列规章制度。对于想来求学的贫民子弟,须得通过两轮测验,成绩名列前茅者才能进入书院学习。根据以往统计,每年能进书院的贫民子弟只有二十余人,甚至不到总人数的十分之一。 “我认识苏山长,我可以为你写一封推荐信。”段书瑞凝眉沉思,“苏山长一向赏识有才华之人,应该会单独对你进行测试,或者破格录取你。” “真的吗?太好了,谢谢先生!”卫瑾风一揖到地。要知道,进白鹭书院学习可是他最大的心愿。他的先生又是当科榜眼,说话一定很有份量。 “你们都是我的学生,以后若有需要先生帮助的地方,只管告诉我。先生能帮就帮。”段书瑞面色柔和,双目染上强烈的不舍。他知道和自己的学生们相处的时日已经不多了,不久大家就要分道扬镳。 入朝做官固然吸引人,但和那些各怀心思的官员周旋,怎比得上和这些心思澄明的孩子相处? 又过了三日,崔景信与陈舒云和段书瑞道别。曲江宴后他们已在长安城多待了好些时日,眼下该办完的事都办完了,也该回乡探望父老乡亲了。 段书瑞一直将二人送到西渭桥码头。 “段兄不用再送了,不久之后我们便回来了。”崔景信一路上一直嘻嘻哈哈的,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不舍。 陈舒云也笑道:“是啊,段兄,你自己要多加保重。” 崔景信用舌头舔了舔后槽牙:“不知为何,突然想喝酒了。” 段书瑞不禁哑然失笑:“等你们下次回来时,我一定请你们喝酒。咱们去喝长安城最好的佳酿。” “那我们可就拭目以待了。” 看着船只慢慢远去,直到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视野里,段书瑞才挪动脚步,转身离开。 这段时间虽然不用像之前一样忙碌,但段书瑞仍然没有荒废学业。他每周都会拿出一部分时间翻阅儒家经书,以及最新的进士文集。都说“读书百遍,其义自现”,他每次浏览那些经典名着时,都会萌生不同的观点和看法。 他本来以为日子会这样平静的过下去,直到四月月初,他收到了鱼幼薇的一封信。 段书瑞看了信的开头,得知鱼幼薇看完游街后已经回到书院,总算松了一口气。他之前还一直提心吊胆的,怕她一个人在街上闲逛会被坏人拐走。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到底,他就看到了一个重磅消息。 “这丫头……下个月要去游学?”段书瑞瞪大眼睛,将信笺反反复复地看了三遍,这才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信中提到下个月田假收假归来之日,便是白鹭书院一行学生动身之时。 游学是一种将学习与旅行相结合的教育方式,在唐代已经存在。许多文人墨客和学者都喜欢游历名山大川,拜访名师,结交朋友,以此增长见识,并提高自己的学问。 但是……鱼幼薇还只是一个孩子啊?而且还是白鹭书院唯一的女弟子。路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可让鱼母怎么办? 段书瑞皱起眉头,决定下个月接她回来后,再好好同她说说。 他强迫自己不要再想这件事,可心中的忐忑不安还是占据了上风。 于是当鱼幼薇迈出书院大门,走到段书瑞面前时,看到的便是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鱼幼薇将行李交给他,他一声不吭地接过,扛在肩上转身就走。鱼幼薇不禁咽了一口口水:先生怎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难道是我惹他不快了? 直到二人坐上马车,段书瑞才开口道:“上次游街……你是逃课出来的吗 ?” 原来是这件事啊!鱼幼薇恍然大悟:“先生误会了,其实是山长知晓杜宇衡和其余几位学子进士及第,特意给我们放了几天假,告诉我们可以去看看游街。” 知晓事情的原委后,段书瑞点点头。鱼幼薇循规蹈矩的,怎么看都不像爱逃课的顽童。但听到她本意不是为了给自己喝彩,他又隐隐感到失落。 “但是他们都给杜宇衡掷花了,我没有哦!”鱼幼薇嘻嘻一笑,“我只给先生一个人掷花了!而且选的是开的最好的一朵!” 段书瑞感觉自己的心像被猫儿轻轻舔了一口,无端一阵酥麻。他咳了一声,强装镇定道:“我又没问你这个。” “哦。”鱼幼薇低下头,一副可怜巴巴的委屈样。 段书瑞从前就对她这副模样没有抵抗力,现在的他也只能缴械投降。他本来就严肃不过三句,被她短短几句话堵得连冷脸都维持不下去了,磐石的心也软成一片棉花。 段书瑞看到她脑袋上翘起一根头发,伸出手将其压下去:“先生知道你是好孩子。当时不止你来了,郭小胖他们也来了。” “郭小胖他们也来了?”鱼幼薇看到先生的表情变柔和了,心中暗自窃喜,“好久没见到他们,不知他们怎样了。” 二人又天南地北地聊起来,段书瑞看到她面上浮现疲惫之色,便决定改日再问她游学的事。 “你若是困了,便闭上眼眯一会儿吧。”段书瑞看到鱼幼薇的眼皮开始打架,正色道。 “哦,好吧。”鱼幼薇揉揉眼睛,“先生,到了记得叫我哦。” 段书瑞点头答应,鱼幼薇便合上眼睛,很快就沉沉睡过去。 看到她一点一点的头,段书瑞不由得伸出手,扶住她的肩膀,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马车总归不如现代交通工具那么舒服,在一路颠簸中,他也不由得闭上眼,陷入了昏昏沉沉的梦境之中。 第101章 下定决心 二人都睡的不省人事,因此当马车夫掀开门帘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二人头挨着头,大的双目紧闭,眉头微皱;小的睡得香甜,嘴角还流着哈喇子。 车夫:“……” “二位,到地方了。”听到声音,段书瑞陡然惊醒。他右手扶住鱼幼薇,左手伸入怀中去摸铜钱。 “醒醒,该下车了。”段书瑞伸手捏了一下鱼幼薇的脸蛋,感觉手下皮肤吹弹可破,触感极好。 “嗯……”鱼幼薇迷迷糊糊的醒过来,往外面一看,才知道自己到家了。 二人下车后,段书瑞说道:“你且先回去休息,明日我们再聊聊你游学的事。” 先等她回去休息一下再说吧,这事急不得。 第二日清晨,段书瑞正准备推门而出,一回头看到鱼幼薇送他的发簪正孤零零地躺在书桌上。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默默回去,将梳好的发髻散开,重新束发,插上那枚簪子。 段书瑞敲开鱼幼薇家的门,开门的是鱼母。 “先生,您来了。”鱼母欣喜地说道,“我正要出去买一些熟食呢。您中午就别回去了,留在我们这里吃饭吧。” “既然如此,那在下就先谢过夫人的好意。” “幼薇,我出门啦。先生来啦,你不是有话要和先生说吗?”鱼母挎上菜篮子,朝屋里喊了一句。 段书瑞在院子里等了一会儿,鱼幼薇才从屋里出来。她穿着粉色的衣裙,身姿窈窕,像极了一个桃花精。 段书瑞看见她就觉得心情很好,他虽然从未说过,但一直希望鱼幼薇能长成一个饱读诗书又不迂腐盲从,善良又不优柔寡断的人。既不要像她父亲一样过分在意他人眼光,也不要像她母亲那般性子过于柔和。 现下看来,鱼幼薇的成长与他的设想不谋而合。 连模样也是挑了父母的优点继承。 段书瑞从面前的茶壶里斟了一杯茶,将茶杯放到她面前,示意她坐下。 “先生,你不同意我去游学,对吗?”鱼幼薇将茶杯捧在手里,感受着那熨烫的温度。 她如此直截了当地提出此事,这和段书瑞期望的完全不一样。他一愣,脱口问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他感觉自己掩饰得很好,没想到还是被她一言道破了。 鱼幼薇笑笑:“先生以前都会给我写回信,这回是头一次没有给我回信呢。而且,光是游街一事应该不足以让先生动怒吧。” 段书瑞感觉此人人小鬼大,但转念一想,这里是古代,不能简单的用现代人的思维去衡量。 “既然你知道了,那我就说说我的看法吧。”段书瑞认真地看着她,“读万卷书就行了,何必非得行万里路呢?不用先生说,你也知道,你的家境并不宽裕。” “此次游学费用全权由书院承担。”鱼幼薇垂下眼,喝了一口茶,“我学习刻苦,长期名列前茅,苏山长让我不用操心游学费用。” 段书瑞叹了一口气:“好吧,钱的事暂且不提。你在长安过惯了安稳日子,怎受得了奔波之苦?而且如今世道可不太平,许多地方瘟疫肆掠,路上还有强盗土匪,你的安全如何能得到保障?” “先生的担心不无道理。可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不想一直拘泥于这一方天地,也向往着外面更广阔的世界。况且,此行我们走的是官道,不是一些羊肠小道。此次游学最多两个月时间,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段书瑞听她说得有理有据,心中不由得生起一股无名火。他强行将心中的愤怒按压下去,沉声道:“你为何就这么想参加游学?仅仅只是为了见识外面的世界?” 鱼幼薇没有马上回答他的话,而是抬头看了一眼院子里的风景。今天是个艳阳天,满园春花灼灼烈烈。可是她听母亲说过,这花虽然看着灿烂,但其实花期也就是十天半月的功夫,开不了多久就会谢了。 倘若生长于这被屋檐隔起的四方天地中,悄悄地绽放,再悄悄地凋零,生死如天地一瞬,身边只停留过几只飞禽,又有谁知道,会有谁在乎呢? 花是这样,人也是这样。 鱼幼薇说道:“先生,我想和诸位同窗云游四方,不仅仅只是为了见识外面的世界,更重要的是为了找到自己未来的路。” 段书瑞有些反应不过来:“找到……自己的路?” 鱼幼薇点头:“我明年就要毕业了。可我至今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想过上怎样的生活。唯一肯定的是我不想一毕业就嫁人,从此过上相夫教子的生活。” 一听这话,段书瑞的眼里闪过一丝精光。他知道鱼幼薇很有自己的想法,却没想到她的想法如此超前。 没有人有资格随意主宰另一个人的人生,但前提是,这个想摆脱束缚的人本身就很有实力。 段书瑞收回落在鱼幼薇身上的视线,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一杯接一杯的喝着茶。正当鱼幼薇准决定主动打破僵局时,他终于开口了:“那么,杜宇衡会去吗?” “啊?”鱼幼薇不知他为何会突然提起一个不相关的人,“这……我也不知道。” “你自己去和你阿娘说。”段书瑞侧过脸,不想再搭理她。 “先生,你这算同意了吗?”鱼幼薇笑了,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 “我可什么都没说。”段书瑞没好气地说道。 也不知道鱼幼薇用什么法子说动了鱼母,她居然同意了。但是条件是,她要亲自送鱼幼薇回去,并且再和苏颢了解一下详细情况。 临行的前一天晚上,鱼母帮女儿将路上所需的东西收拾好,衣服,鞋子,盘缠,干粮……收拾到一个大的木箱里。还有一些贵重物品,由鱼幼薇贴身带着。 段书瑞早已将求来的护身符送给了她。鱼幼薇摩挲着那枚系着红绳的护身符,心里翻涌着难以言说的情绪。她只觉得先生待自己真好,除了父母,没有人像他一样将自己放在心上。良久,她将护身符小心翼翼地戴在脖子上,决意将它贴身收好。 第102章 各怀心思 翌日,段书瑞和母女二人一起坐上了返回白鹭书院的马车。 “幼薇,你仔细检查过了吗?东西可都带齐了?”鱼母颇有些担心,毕竟这是女儿第一次出远门。 “阿娘,你就放心吧。”鱼幼薇抱着她的胳膊撒娇,“我都检查了五遍了,该带的一样都没落下。” “先生,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鱼幼薇转向段书瑞,眨巴着大眼睛。 “该说的我都说了,该教的我也教了。”段书瑞古井无波的面上终于出现一丝松动,“我和你阿娘得亲自去看看才能放心。” 言下之意,就是现在答应游学的话还不能作数,得去向苏颢详细了解情况后再说。 鱼幼薇撇撇嘴,她知道他们是为了自己好,但是她也有自己的定夺。 她已经不小了,以前邻居家和她同龄的女孩大多都已定亲,有些已经过门了;而她只感觉时光匆匆,自己还没来得及看看这大好河山。 她阿娘很可能会在她毕业后为她安排一门亲事,那么温庭筠和段书瑞二人呢? 他们希望她早日成亲,过上相夫教子的生活吗? 她一点都不想知道答案。 很快,马车就到了白鹭书院所在的山脚下。三人上山后,段书瑞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身素衣,头戴纶巾,不是苏颢又是谁? 三人上去行礼,鱼幼薇好奇问道:“山长,您为何出来了呢?” “明日就要启程了,他们都回来了。就你还没回来,我有些不放心。就出来看看。” 段书瑞好奇地问道:“山长,请问这次一共几人参加游学呢?” “一共五人,除了幼薇还有四名学子。” “不知山长是否可以将其余四名学子唤出来?我有话想和他们说。”鱼母面上浮现出央求的神色,“幼薇毕竟是女孩子,这一路上还需要他们多多关照。” 苏颢点点头,向门童一招手,后者得令后立刻去传信了。 不一会儿,四人出来了。为首一人身形高大,面色黧黑,正是李浩。此次游学费用不低,其中相当一部分便是他父亲赞助的。 段书瑞的目光没有过多在他身上停留,而是直接越过他,锁定在他身后的杜宇衡身上。 而此时,杜宇衡也看到了他,向他拱手道:“段兄,别来无恙。” “杜兄,自曲江宴一别已有数日了。”段书瑞好奇地问道,“此次游学,杜兄也要去吗?” 吏部铨试就安排在今年的十二月,眼下只有半年多的准备时间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竟然还想着去游学? 而且他堂堂状元郎,高中后不是应该衣锦还乡吗? 杜宇衡淡淡地回答道:“游学耽搁不了多少时间。” 段书瑞没有再说什么,他环顾一周,发现其他两位学子与鱼幼薇年纪相仿,这四人中年纪最大的就是李浩了。 鱼母显然也看出了这点,她走上前去,言辞恳切地说道:“这位公子,出门在外有诸多不便,小女又是头一次出远门,还请你多多照拂了。”说着就要拜下去。 “夫人见外了,我向来把幼薇当成自己的亲妹子!”李浩眼疾手快地将她一扶,“这一路上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幼薇的,您尽管放心!” 苏颢捋了捋胡子,笑着说道:“是啊,夫人不用担心。我们此次出行特意准备了一辆马车,备了好几匹马。幼薇是姑娘,坐马车就好。其余几匹马就留给男弟子骑吧。” “而且我爹为了保证我们的安全,特意叫上了一队家丁随行呢。”李浩拍了拍胸膛,“这些家丁个个武艺高强,保护我们几个是绰绰有余了!” 段书瑞没想到他安排得如此周全,不禁向他投去了赞赏的目光。 鱼母感激地点点头,不由得握住女儿的手。 又仔细交待了几句后,二人便要回长安城了。 段书瑞摸了摸鱼幼薇的头,准备转身离开,正在此时,鱼幼薇叫住了他。 “先生,等我回来!我给你们带各地的特产!”鱼幼薇甜甜一笑,目光中充满对旅途的向往。 “好吧,不过一定记得要平安归来。”段书瑞朝着她挥挥手。他漫不经心一抬头,对上杜宇衡的目光。那目光蕴藏着太多情绪,让他陡然一惊。 翌日,长安城,精武堂内。 段书瑞正在打沙包,他提起斗大的拳头,一拳接一拳地打在沙包上。他出拳迅速,打出一道道残影,“呼呼”之声不绝于耳。拳头砸在沙包上,发出闷闷的声响,一如他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心绪。 他又回想起昨日分别时,杜宇衡看向他的眼神。 如果之前只是他的怀疑,那么这次他敢肯定自己内心的想法。 这小子是在无声的炫耀啊!他是在为能和幼薇一起游学而沾沾自喜! 有什么好炫耀的?理智告诉他。但一个念头在他心中蠢蠢欲动。 我也想和幼薇一起出游。 自他同鱼幼薇一起外出散心已经过了许久,遥远得仿佛上辈子的事了。 更何况这次还是出远门,然而结伴同行的伙伴却不是他。 他不知道自己内心的焦躁从何而来,也不敢仔细去探究,只是急于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于是,徐宏一早来武馆开门时,就看到他一脸怨气的站在门外。 “儿子啊,你发现没有,今天段公子好像有点古怪啊。”徐宏一边看着段书瑞,一边小声地和徐墨轩蛐蛐。 徐墨轩点点头。其他的他不知道,只有一点他敢肯定—— 恩人现在、非常、不高兴…… 是为了那个女孩子吗? 第103章 离开长安 就在不久前,徐墨轩看到段书瑞带着一个姑娘来武馆,还请自己父亲教她什么女子防身术。那姑娘背脊单薄,看上去弱不禁风,但一双眸子却是炯炯有神,摄人心魄。 徐宏问他原因,他也是闭口不言,只说为了让她学着以备不时之需。除此之外,他还送了那姑娘一把匕首。匕首小巧轻便,把柄正好贴合女子的手掌大小,拿来防身是足够了。 看到自己的救命恩人对一个姑娘这么上心,他不禁有些吃醋。他们是什么关系?这姑娘又是什么来头? 但段书瑞不主动开口,他也不能去问。 这时,段书瑞一个鞭腿,重重地踢在沙包上,沙包高高扬起。他一个利落的旋身,脱离出沙包的摇摆范围,大步向徐墨轩走来。 徐墨轩连忙递上帕子和水壶:“公子累了吧。” 段书瑞接过水壶灌了一大口水,又用帕子揩了揩汗:“还好。” 徐墨轩能感觉到他的心情变和缓了些许。宣泄尽愤懑之后,段书瑞又恢复一副淡然若水的面容。他默默擦拭着额头和脖颈上的汗水,目光放空,仿佛陷入沉思。 不知道鱼幼薇现在怎样了,他们启程没有? 此时鱼幼薇一行人的马车驶出了那片熟悉的山林,进入了一片未知的地带。 鱼幼薇第一次出门,没有什么方向感。可李浩经常回乡,对一些路段十分熟悉。 “我们快要出城了。”李浩手上拿着一卷地图,正在细细查看。 鱼幼薇小心地掀起帘子,望了一眼外面。这里分明是荒郊野外,山高林密的,哪里看得出半点要出城的迹象? “为了出入方便,城墙上通常会留出若干个城门。”李浩笑着解释道,“我们出城要经过的就是朝阳门。” “嗯……”杜宇衡与李浩并肩而骑,“我觉得你可以换一身轻便的衣服,出于多方面因素的考虑。”这话显然是对鱼幼薇说的。 鱼幼薇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穿着,自己穿着一席曳地长裙,似乎是不太适合出游。 “那您靠边停下吧,烦请各位等我换一身衣服。”鱼幼薇对前面的马车夫说道。 马车徐徐停下,李浩等人也纷纷让马停下。鱼幼薇虽然坐在马车里,有帘幕遮挡,但想到外面都是男子,自己在车里换衣服,微觉害羞,不由得加快了速度。 她拿出一套胡服,三下五除二地换上,又将发髻上的钗环取下,将头发高高束起,最后戴上一顶胡帽。做好这一切后,她才掀起帘子,示意马车夫启程。 李浩说的果真不错,马车又向前行驶了半个多时辰,几人就隐隐看到城门的轮廓了。 出发前,鱼幼薇和几位同窗定下此行路线,他们要往东,途径潼关、陕州,最后去往东都洛阳。若是时间来得及,她还想去襄阳拜访一下温庭筠。 要想从长安到洛阳,就必须要走崤函古道。这条古道是长安和洛阳之间的一条交通要道,西出长安,起于潼关,过秦函谷关,经陕州,过汉函谷关再到洛阳。 第104章 驿站小歇 鱼幼薇本人对这次行程十分期待,这毕竟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出远门。 但是当她看到看守城门的门卒一一检查完他们几人的通关文牒,示意士兵放行后,她的心里又生出几分惆怅。 再往前走,就不是长安的地界了。 李浩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我们这‘过所’的有效期是从签发日期开始的三十天之内,过期就无效了。” 杜宇衡低头做思索状:“不过申请延期也不算难,只要有正当理由,往当地官府上报一下,一般都会批准延期的。” 鱼幼薇知道所谓的“过所”延期就是朝廷为了将百姓牢牢束缚在原籍的必要手段。她转念一想,这不正说明他们不久后便可以回到长安了吗?她的心情又变得明朗欢快起来。 沿着山岭下的泥土路行走,周围是郁郁葱葱的植被,仿若置身于群山环抱之中。 鱼幼薇在白鹭书院的后山上眺望远方,常能看见远山的轮廓。山路崎岖最是不好走,他们清早从长安城郊出发,走到这片山岭已过日中。 早晨吃的清粥白面早已消化,包袱里还有一些干粮卤菜,如今气温回升,若不快些吃完怕是要放坏的。 “前面有驿站,我们去吃点干粮,歇歇脚吧。”李浩朗声道。 从早晨一直到晌午几人都在赶路,走了起码一百多里路。 朝廷在重要的交通要道上设的有驿站,就如同秦朝几里设一亭那样,这也是统治手段的一种。 驿站大多设在官道,最初是为了方便国家官员途中食宿、换马的场所。但随着社会的发展,驿站也开始为商贾、普通老百姓等提供服务。 驿站里有一个茶摊,卖茶的是一个青年男子,他原本正躺在藤椅上昏昏欲睡,听到马儿嘶鸣的声音不由得提起精神。 他猛地从藤椅上坐起来,起身向一行人走去。这么多人?我今天岂不是要大赚一笔了?他满脸堆笑道:“几位客官请坐!一共需要几壶茶呢?” 李浩笑道:“先来上三壶吧!” 青年男子看到几人穿着考究,又听几人谈吐不凡,心知这一行人是文化人,不敢有丝毫怠慢。他笑着答应后立马去照看炉子上的水了。 水开后,只见他将捣碎的茶叶末倒进水里,跟一锅先前加的作料一起煮,煮成一锅茗粥。随后,他拿过两个个头小一些的铜壶,将茶水倒出来。最后,他盖上盖子。用一块白布包裹着壶柄,端到桌前。 鱼幼薇把包袱里的卤菜和胡饼拿出来,分给李浩和杜宇衡,又取出自带的筷子吃了起来。一队家丁也有条不紊地入座,掏出各自携带的干粮。 “几位客官,三壶茶一共六十文,不够喝可以添。”青年男子看到那一队家丁,心想这打头的三人必定是有钱人,于是开始漫天要价。 杜宇衡微微冷笑,李浩却道:“我就算在长安城里寻一个茶摊喝茶,一壶茶最贵不过十文,怎的你家茶水这般贵?” 青年男子看到他们人多,气势不由得弱了一截:“那依你说,我该卖多少?” “荒郊野岭的,物资供应紧缺,你卖贵一点情有可原。一壶茶十五文,我们就给四十五文吧。” “……好吧。”青年男子心下一喜,横竖他也是赚了。 鱼幼薇微微一笑:“敢问这位大哥姓什么?” “我姓高,叫高林。”高林这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位作男子打扮的是女子,但见她秀眉俊目,唇红齿白,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几位是要去哪儿啊?我就住在附近,对这一带挺熟悉的。” “我们五人都是读书人,此行是要去洛阳的集贤书院。” “读书人?我就说几位周身气势不像一般人。为何几位要不远千里地跑去集贤书院呢?” “我们来自白鹭书院,此次去是要进行一些学术上的交流活动。” “几位此行可要经过华山?我对那一片很熟悉!”高林咧开嘴,得意地笑了。 “那你说说我们如何去华山?” “那还不简单?这里距离华山不过二百余里。几位有马匹和马车,一路向东行去,经过渭南,再往前走就是华山了。”高林笑着说道,“山下有客栈,马匹和马车都可以安置在山下。” 李浩笑着瞥了他一眼:“高大哥,你将我们往华山那边引,恐怕并不只是这么简单吧?” 高林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公子真是好眼力。不瞒各位,小的堂兄就在华山山下开客栈。如今生意不好做啊。” 鱼幼薇被他说的有些心动。她当然知道高耸巍峨的华山,那可是让诸峰“罗立似儿孙”的存在。她向李浩使了个眼色,后者了然,迅速换了个话题:“你可知道这一路上是否安全?” “公子,这个问题可算把我问倒啦。不过我在这附近住了这么久,还没听说过这一带有什么山贼匪盗的。不过你们一行人在外行走,还是得当心些。尤其是……”高林看了鱼幼薇一眼,鱼幼薇知道他想说的是“携带了女眷”。 “高大哥请坐,和我们一起用餐吧。”李浩热情地招呼他坐下,将夹着卤菜的馒头递给他。 几人在此待了小半个时辰,高林对李浩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连这附近有几座山有几片池塘都说出来了。 几人此行的目的就是走访名山大川,游历人间。没有人想急冲冲地直奔目的地而去。 众人吃完饭,收拾好东西准备启程。李浩掏出五十文钱递给高林,后者推辞不过,只得收了。高林告诉李浩自己堂兄所开的客栈名字,还说他们住店时可以报自己的名字。 再往前走就是渭南了,到了渭南他们就得寻个住处暂且住一晚,不然就得夜宿野外了。 “李大哥,可不可以让我骑一会儿马?”鱼幼薇将半张脸探出帘子,“我坐马车坐得人都要散架了。” “骑马岂非更伤筋动骨?”李浩无奈一笑,“别闹啦,白天可以允你骑马,马上天色要暗下来了,你还是乖乖坐车吧。” 鱼幼薇不好驳他的面子,只能生着闷气坐回车里。不知是不是在山里的缘故,这天仿佛比平时要黑得早些。几人加快了速度,想在黄昏来临前进城。 第105章 处之泰然 在鱼幼薇畅游大好河山时,段书瑞也没有闲着。 段书瑞每周去武馆三到四次,如今徐宏已经开始教他一些拳脚功夫,说他总有一天能用得上。自从有人看到今科榜眼频频出入精武堂后,武馆生意是愈发红火了。许多人慕名前来,徐宏迫不得已,只能为段书瑞单独开了一扇后门,方便他悄悄进出。 除了去武馆强身健体,段书瑞也没忘了定期去看望师父师娘。此时此刻,他正和陈伯坐在院子里喝茶。陈伯见他有些魂不守舍,不由得大感诧异。按理说,殿试过了后吏部铨试就是走个流程,做官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自己的乖徒弟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陈伯是这么想的,也这么问了。段书瑞暗叹一声,将鱼幼薇游学一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依修竹你这么说,游学的名额是有限的。你的小徒弟必是书院学子中的佼佼者,才能获得游学资格。这是好事啊,为何你还如此愁眉不展?” “师父,我担心她吃不了奔波之苦。”段书瑞皱起眉头说道。 “那你仔细回想一下,你这小徒儿可真如你所想那样吃不了半点苦?她在你面前会经常抱怨吗?”陈伯捋了捋胡子,笑眯眯地看着他。 段书瑞原本利索的舌头顿时打了个结。自从鱼父一家家道中落后,鱼幼薇也担负起更多责任,但她从未向段书瑞抱怨过什么。 “没有吧?那你就是担心过头了。”陈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露出沉醉之色,“你啊,有空担心别人,不如多考虑一下自己的处境。” “我的处境?”段书瑞有些目瞪口呆,不理解陈伯此话是何意。 “依我看来,你大概率会被授予翰林院编修的官职,但不知圣上会不会有别的安排。”陈伯认真地看着他。 段书瑞点点头,没有吭声。他其实还是想被就近分配的,要是把他分配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他微微仰起头,看着叶隙间洒落的阳光,紧绷的心弦略微松缓了些。管他的呢,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渭南一所客栈内。 李浩正带着一群人在办理入住,掌柜的目光一一从几人脸上滑过,当他看到鱼幼薇的脸时,不由得吓了一跳。 鱼幼薇的面上涂满煤灰,看不清真实相貌,只能看清那一对乌黑灵动的眼珠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着。掌柜觉得此人甚是邋遢,不愿过多打量她,也就没有发现她的真实性别。 这是李浩出的主意。因为同行的人中只有她一个女子,所以只能单独为她安排一间客房。但鱼幼薇长相秀美,即使穿上男装,也一眼能看出是个女子。为了不招来好色之徒,他只能出此下策。 除了鱼幼薇是单独住一间房外,其余人都是两人住一间。 “幼薇,我们就住在你隔壁,你不用害怕。若是有事,来敲我们的房门便是。”李浩等其余人进房间后,压低声音对鱼幼薇说道。 鱼幼薇点点头:“李大哥,我明白了。” 她告别李浩,蹑手蹑脚走进房间。洗掉脸上污渍后,她除掉外衣,靠床的里侧躺下。山路崎岖颠簸,一日下来她甚感疲惫,很快就睡着了。 幸得老天眷顾,一夜无人打扰,让她睡了个好觉。 天光还没有大亮,初夏的清晨空气微凉,风吹起她凌乱的发丝。她咂巴了下嘴,缓慢睁开双眼。 又是新的一天了。 第106章 准备登山 收拾完毕后,几人出发了。 鱼幼薇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此时已是艳阳高照,然而因为几人行走在山间,海拔高,树冠上仍然笼罩着一层薄雾。 李浩兑现了他的承诺,让鱼幼薇坐上了他那匹马。鱼幼薇一个翻身利落地上马——她从小精力旺盛,因此鱼父就将她送去学习骑马。再者李浩的马性格温顺,驾驭它并非难事。 鱼幼薇一手牵着缰绳 ,一手放在马鬃上,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附近美景。山岭附近有很多矮松,虬曲蜿蜒,树根苍劲,叶绿秀美。鸟儿在林间啁啾着,歌颂着大自然的壮美风光。 鱼幼薇自小被养在深闺里,打小听得最多的就是“要做一个大家闺秀”,如今有机会出来,她也想肆意潇洒一回。 一上午很快就过去了,除了中途让马儿饮水外,几人就没有停下来过。终于在晌午时分赶到了华山山脚。 山下开了一排客栈,几人慢悠悠地找过去,总算找到了高林所说的客栈。一个店小二模样的男子正在庭院打扫卫生,看到有人忙不迭地迎出来。 “几位客官,快快请进。几位是要打尖还是要住店呢?” 李浩笑道:“饭是要吃的,店也是要住的。”说罢,他取出一锭银子放在小二手里,“劳驾,帮我们安排几间上房,再给马儿一些草料。” 小二掂量着手里的银子,笑得嘴都要合不拢了:“得嘞,几位客官里面请,马和马车就留在前院就行,有专人照看!” 几人进去见了掌柜,发现此人面容和高林果然有相似之处。李浩报了高林的名字,掌柜恍然大悟,连忙搓搓手:“几位既然认识我堂弟,食宿费就按九分来算!我马上让后厨去准备餐食!几位认为如何?” 李浩和鱼幼薇点点头,杜宇衡则耸耸肩。现在的游人数量不算多,他们一行人加起来有十余人,这样的折扣也还能接受。 没过多久,饭菜流水似的端上来了。虽然这间客栈开在山脚,但伙食还算丰盛。鱼幼薇伸筷子吃了几口,感觉这味道虽然比不上长安城里那些大酒楼的手艺,但自有一番山间野趣的滋味。 李浩吃着饭,开始安排明日的行程:“明日爬山,想来也不会遇到什么危险。林五,段三,你们二人跟着我们上山。其余几人就在山下客栈候着,守着马匹和马车。” 一行家丁中最年长的一人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一接触到李浩的目光,倏地低下了头,没有再开口。一队家丁点头称是。 掌柜恰到好处地加入对话:“华山上也有两家客栈,不过食宿费用会比山下更贵一些。山上虽然有寺庙,却不允许外乡人借住。” 李浩问道:“掌柜的,你认为我们明天能在日落前就赶回来吗?” 掌柜拨弄着算盘,连连摇头:“您可别说我狗眼看人低,但这实在悬啊。而且日落后温度骤降,几位万万不可逞强。如果感觉筋疲力尽,就趁早找客栈歇息吧。” 鱼幼薇在心中默默点头,她早就在民间听过“自古华山一条路”的说法,但是“无限风光在险峰”,不登上去看看怎么能让人甘心呢? 昨日没有更新,是因为前几天得了重感冒,脑子实在转不过来,只能早早就休息了。秋冬是风寒感冒高发季节,大家也要多注意身体。 正如我之前所说,我不会草草完结的。最近依然是单更,等我调整好状态后恢复双更,希望各位读者朋友谅解(双手合十)。 第107章 华山之行(上) 因为要登山,鱼幼薇特地换了一身轻便的胡服。她这一年长高了不少,脊背和同龄男子比虽然略显瘦削,但已不复往日那般单薄。她穿着胡服,戴上配套的帽子,远看就像一株刚刚抽条的柳树。 杜宇衡看着她的脸有片刻失神,但很快恢复了正常:“再带一件防寒的衣物吧,山上冷。” 鱼幼薇还没搭话,一旁的店小二就抢先说道:“山上的客栈可以租棉衣,几位身上暖和就足够了。” 杜宇衡狠狠剜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一旁的李浩正在清点要带的包袱——食物、水壶、地图、芒鞋……因为爬山要消耗体力,所以须得轻装上阵。 一行人收拾妥当,便踏上了登山的旅程。 几人先站在山脚下,仰望了一下巍峨耸立的华山。只见山峰陡峭,云雾升腾,充满了神秘感。几人不由得摩拳擦掌,恨不得能插上翅膀飞上去,一览人间奇景。 旅程从山脚开始,因为现在正值清晨,晴空万里,周围的能见度还算高。华山山势险峻,山石嶙峋,每一步都需要小心翼翼。鱼幼薇是几人中最不容易出汗的,爬了一小段路后背上都出了一层薄汗。 几人刚开始还有精力交谈,随着山势愈发陡峭,便都闭上了嘴,将精力都投入于登山上。华山虽然险峻,周围的风景却实在令人叹为观止,山峦叠嶂,云雾缭绕,仿佛置身于一幅山水画中。 行至山路最狭窄的路段时,几人必须背靠岩石,一个接一个小心翼翼地挪动,才能勉强通过。鱼幼薇望着山下骇人的深谷,后背早已惊出一身冷汗,忙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杜宇衡和李浩一个在她前面,一个在她后面。李浩看着她苍白的嘴唇,有些不忍心地开口:“幼薇,你要当心些。这可是上千米的高空,一旦摔下去便是……” 好的不灵坏的灵,他话还没说完,鱼幼薇脚下一个趔趄,就要往前栽倒。前面就是万丈深渊。这一刻,就连平时最为镇定的杜宇衡都面如土色。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浩一手撑住石壁,一手拽住了她的后领,将她硬生生地拉了回来。 “幼薇,冷静一下。”李浩握住她的手,“你看看前方,窄路很快就走到尽头了。” 鱼幼薇惊魂未定,兀自喘息着看向前方,只见不远处就是宽阔的大路了,不由得将心收回肚子里。她臂力不够,不能像两个家丁一样双手环抱着岩石走,只能慢慢扶着石壁,将目光聚焦脚下,缓慢地向前挪动。 过了小半个时辰,几人终于走过了窄路,面前就是能容纳两个人并肩行走的宽路。鱼幼薇松了一口气,转向身后的李浩,“李大哥,谢谢你。要不是你及时拉住了我,我恐怕早就命丧黄泉了。” 李浩爽朗一笑:“你这是第一次爬这么陡峭的山,害怕很正常。有了这次的经验,下次就不会害怕了。” 这时,前面传来林五的声音:“少爷,前面有一座庙。” 李浩拍拍鱼幼薇的肩膀:“走吧,我们一同进去看看。” 第108章 华山之行(下) 鱼幼薇刚刚遭遇险境,现在腿脚还有些发软, 她舔舔干裂的嘴唇:“好,我也想找僧人们讨一杯茶喝。” 李浩和杜宇衡一左一右搀扶着她,走到寺庙门口。鱼幼薇谢绝了他们的好意,有些吃力地迈右脚跨了进去。她进去前没忘了看一眼牌匾——上面刻着“都龙庙”三个大字。 几人进庙后,发现只有零星几个游人。有的在虔诚地烧香拜佛,有的则坐在椅子上休息。众人当然是以最年长的李浩马首是瞻,只见他一掀袍袖,进了偏殿,忙不迭地跟上。 偏殿中,一位老和尚正结束打坐,不紧不慢地站起来。李浩行了一礼,恭敬地问道:“这位长老,鄙人携几位小友前来拜佛,长途跋涉有些口渴,可否向您讨几杯茶喝?” 老和尚看他这样谦和有礼,心里多了几分喜欢,于是双手合十道:“好说,好说。请几位往后院禅房一叙,待老衲奉上清茶。” 鱼幼薇几人大喜过望,忙向老和尚连声道谢。进了后院禅房,老和尚和颜悦色地邀请他们坐下,给每一个人都倒了一杯茶。林五和段三有些受宠若惊,他们接过热茶,自觉地坐到后面,将离老和尚最近的座位留给李浩三人。 鱼幼薇道了谢,接过茶碗喝了一口,险些呛出来。 她就没喝过这么苦的茶!苦得舌根疼,全无茶香。 老和尚似是看出她的窘迫,微笑着说道:“这位小友,此茶名为苦丁,清目活血,可缓解疲劳。” 鱼幼薇听了连连点头,从前只知道良药苦口,原来“良茶”也苦口啊!她仔细打量着茶碗,碗刷得很干净,可惜用得太久,难免磕碰,好几个都已经豁口了。 老和尚:“僧舍粗陋,几位贵客见谅。” 几人开始交谈,老和尚得知几人是出来游学时,面上流露出一丝赞赏:“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和尚年少时也曾走南闯北,为的就是看看四方世界。” 一一问过几人的姓名,得知一旁寡言少语的杜宇衡竟是新科 状元后,老和尚微微一笑:“和尚久不出山,竟然都不知道。” 杜宇衡不以为意,只是淡淡一笑:“休公都不知名姓,始觉禅门气味长。*鄙人才疏学浅,只是运气好了些,长老无需挂怀。” 几人又聊了许久,众人只觉得面前这位高僧面容亲切,言之有物,不似书院中的长者那般迂腐。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午饭时间。 听到阵阵钟声响起,老和尚笑着起身:“许久没有聊得这么畅快啦。几位小友若不嫌弃,可愿留在寺庙里用斋饭?用过斋饭后再动身也不迟。” 鱼幼薇等人一大早匆匆吃了些面点就上山了,现下只觉得腹中饥饿,忙异口同声地答应道:“那就谢谢长老的好意了。” 几人虽然和老和尚相谈甚欢,但毕竟是外来的客人,须得缴纳伙食费才能吃上斋饭。山上物资供应紧俏,但斋饭的价格还算合理——一人一餐只用交二十文钱。斋饭的种类繁多,不仅有素面、米饭等主食,还有素三丝、翡翠豆腐等菜品。 鱼幼薇和母亲在家时一周才吃上一回荤菜,此时自然吃得津津有味。李浩和两位家丁平时饭量就大,登山后更是食欲大开。只有杜宇衡端着碗慢条斯理地吃着,像极了公子哥。 吃过斋饭,在后院小憩片刻,几人便向老和尚告别。鱼幼薇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寺庙,手指无意间触碰到脖子上的红绳,想起这是段书瑞为自己求来的护身符,心头又是一阵悸动。 “我们得抓紧时间了。”李浩看了一眼手上的地图,“山上虽然没有宵禁,但日落后气温会降低,还是得尽早找到住处。” 鱼幼薇等人点头称是,几人过了“云台”,就要攀登苍龙岭了。苍龙岭是连接北峰与东西南三主峰的唯一通道,岭脊如刃,两侧空绝。因岭呈苍黑色,势若游龙,故此得名。该岭坡度较大,约有四十五度。几人行走在山脊上,均感觉自己像在一条巨龙的脊背上游走。 鱼幼薇气喘吁吁地攀登着,不时停下来擦拭额角流下的汗水。台阶的两侧深不见底,她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不敢再看。 李浩一直走在她后面,见她停下来歇息,拧开水壶递给她:“累了吧?再坚持一会儿,等到了中峰附近就有客栈了。” 鱼幼薇“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水,擦了擦嘴角水渍,嘻嘻一笑:“和李大哥出来就是省心。我没事,这里的路可比早上的好走多啦。” 李浩点点头:“是啊。我们今天就在中峰附近歇息一晚,明日再去东峰。” 大约一个多时辰后,几人经过苍龙岭和金锁关来到了华山中峰——玉女峰。鱼幼薇感觉自己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但想到自己领略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看到了以前从未见过的壮美风光,她感觉通体舒畅。 站在中峰,可以清楚地看到东西南北四座主峰。远远望去,云雾缭绕,当真是“白云锁深峰”,让人不由得生起“寻仙问道”的想法。 几人按照地图的指引,先后参观了玉女祠和引凤亭——这两处都是为纪念萧史和弄玉而修建的。鱼幼薇坐在引凤亭里,忍不住浮想联翩。她一会儿想着:不知弄玉公主在得道飞升后,是否会思念凡间的父母?一会儿又想着:弄玉找到了她的如意郎君,我又何时才能觅得我的如意郎君? 正想得入神,李浩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幼薇,想什么呢?回神啦!” 鱼幼薇清醒前脑海中最后一个想法是:谁要是通晓音律,能为我吹一首《凤求凰》,我就嫁给他。她猛然回神,看到几人都注视着她,不由得面上一红。将诸多想法抛之脑后,她轻咳道:“李大哥,怎么啦?” “我看天色不早啦,我们这就去找客栈吧。”李浩咧嘴一笑,破天荒的没有揶揄她。 几人开始往回走,回程的路上漫天夕阳,将湛蓝的天空镀上一层暖色。在渐渐沉落的夕阳下,山峰显得越来越高大、雄伟、沉稳,白云则是显得宁静、浓融、纯净。没有人开口说话,众人都沉醉在这幅美景中。 到了客栈,已是傍晚时分了。等店家做饭时,鱼幼薇就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看风景。看到夜色悄无声息地降临,她的心里充满了不舍。 *出自李白的《少年行二首》。 *出自杜牧的《赠终南山若僧》,充满禅意。 第109章 生辰将至 “修竹,你师父生辰要到了。”师娘切了一块酱肘子递给段书瑞,压低声音说道。 “是吗?”段书瑞将肉放进嘴里大嚼起来,他都忘了他师父是多久的生日了。 师娘没有责怪他,而是若有所思地说道:“你师父的生日就在后天,我早已托人给念儿写信,让他带着静婉一同来吃晚饭。” 静婉是陈斯年的原配夫人,人如其名,娴静温婉。段书瑞舔舔嘴唇,下意识地问道:“师娘,陈师兄是不是只有这一位夫人啊?” 师娘笑着将切好的肉装进盘子里:“是啊,他们年少就相识了,感情好着呢。” 段书瑞有些惊讶,但很快就想通了——他家师父都这么疼爱妻子,自己这位师兄疼爱妻子不也算是一脉相承?即使唐代允许男子三妻四妾,但也有许多男子一生只有一位妻子。 段书瑞用干净的帕子擦了擦手:“师娘,您知道师父可有什么喜欢的吃食?” 师娘停下手里的动作,沉吟道:“他啊,喜欢吃东市吉良轩的糕点,寻香斋的椰蓉酥……” 段书瑞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敢错过一个关键信息。他不由得在内心吐槽着:难怪师父肚子圆滚滚的,还经常借买菜之名溜出去,估计就是去吃好吃的了。 师娘严肃地说道:“他最近长胖了,就给他买一两样就够了。” 段书瑞:“……” 师父,你别怪我小气,这可是师娘说的啊! 于是第二天中午,刚吃过饭,段书瑞就挎着篮子出去了。 “修竹,下午早点回来!晚上咱们吃炙羊肉!”师娘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好嘞!我很快就回来!” 段书瑞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了一圈——这对之前的他来说是很反常的事。但自从和鱼幼薇一起逛过几次街后,他便有些不习惯一个人逛街。 慢腾腾的代价就是等他赶到吉良轩后,他要买的点心已经没有了。店里蒙古族的胡子老板比划着说道:“公子,你来晚了,你要的酥酪早就卖光了!” 段书瑞有些失望,他用商量的口吻和大胡子交涉道:“不好意思,我路上有事耽搁了。您能否多做一锅,我一并买了。” 大胡子摇摇头,挥了挥手中的勺子:“不行,不行!小店寅时之前就要打烊,公子还是明日早些来吧!” 段书瑞看见他那双鹰眼,不好再多说什么。问清楚小店开门时间后,便离开了。 不过,他很快在不远处的寻香斋买到了椰蓉酥,内心不由得窃喜道:此次也不算无功而返吧。 按理说唐代的炙羊肉应该是将羊肉直接放入热水中煮熟,简单加一些调料就端上来。但段书瑞特意给师傅师娘普及了现代涮羊肉的做法——将羊肉切成薄片,在铜锅中快速涮煮,待肉一变色就捞上来。羊肉鲜美醇厚,蘸上调好的佐料刚刚好。 师娘对他的话是言听计从,知道他喜欢铜锅涮肉,特意在集市上买回一口铜锅,足够五六个人涮肉了。除此之外,她还细心地准备了豆腐、白菜、鱼片等食材。 “修竹,这种吃法可真不多见。是谁发明的啊?”陈伯夹了一筷子羊肉片到碗里。 段书瑞停下咀嚼的动作,心里“咯噔”一声。 第110章 共同庆生 发明涮羊肉的是元太祖成吉思汗,不过这该怎么和师父说呢? 段书瑞头脑中灵光一闪,他笑着说道:“是蒙古的一位大将军发明的,原先也是为了图个方便。” 陈伯点点头,没有再追问下去。 翌日,段书瑞特意起了个大早,赶在第一锅酥酪出售前到了吉良轩。大胡子老板正在进行最后的冷藏工序,他看到段书瑞来了,热情地招呼道:“公子,来得这么早啊。” “是啊,家中长辈就好这一口。”段书瑞微笑道。 “家中长辈?” “是我师父,今天是他的生日。” 大胡子老板恍然大悟:“难怪,难怪。孝敬师父的人不少,但像你这样亲力亲为的人可不多啊。你进来等吧,还要一会儿呢。” 段书瑞道过谢,走进店里,寻了墙角的一个位置坐下。 等了半个多时辰,大胡子老板将酥酪从地下冰窖取出来,摆在段书瑞面前的桌子上,“公子,你想买几碗呢?” “买十二碗吧。”段书瑞自己不怎么爱吃甜品,但师父和师娘爱吃啊。他按照价目表上的价格,掏出十枚铜板。 “行!我再多给你装两个,就当是请你的了!”大胡子老板豪爽地大笑道,又多装了两碗酥酪。 “那怎么好意思!”段书瑞作势要再掏钱,却被老板按住手。 “哎,我是请你师父,又不是请你的,别不好意思啊!”大胡子老板摆摆手,“好吃再来啊!” 段书瑞哭笑不得,只能谢过老板的好意,拎着一篮子酥酪回到陈伯家。 陈伯见他买了自己最喜欢的点心,自是大喜过望。他打开一碗酥酪,洒上一小把葡萄干,拿起勺子挖了一块送入口中。 “嗯,奶香浓郁,入口即化,真是美味啊!” 段书瑞看到他那陶醉的模样,感到有些好笑:“师父喜欢,徒儿以后就经常给您买。” “修竹啊,谢谢你!真是师父的好徒儿啊!”陈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既然如此,再帮师父一个忙如何?” “师父尽管开口。” “念儿和静婉酉时就到巷子口了,届时你去接一下他们可好?” “好啊。不过光是他们二位恐怕不足以让师父您这么激动吧。”段书瑞笑着打趣他,“我猜,您的孙子也会来吧?” “不愧是我的徒弟,就是聪明。”陈伯展颜一笑,“我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到然儿了。” 黄昏时分,陈斯年一家如期而至,段书瑞早已在巷子口等候多时了。他走上前去,接过陈斯年手上的包裹,和这位师兄寒暄两句,就准备往回走。这时,一个稚嫩的童声叫住了他:“段……叔叔?” 段书瑞全身一震,有些欲哭无泪:虽然我知道自己年纪不小了,但可以不要这么快让我直面现实吗?! “你这孩子!这位公子是你阿耶的同门师弟,还年轻着呢,叫哥哥!”静婉拉了一下儿子的手,佯装生气道。 “大哥哥!”陈浩然改口改得飞快。 段书瑞笑着摸摸他的头:“真乖。时候不早啦,我们快进去吧。” 因为昨日还剩了一堆菜,今日也是同昨晚一样吃铜锅涮肉。但因为人数增多了,陈夫人特意叮嘱佣人多准备了几样菜品,还炸了孙子最爱的小酥肉。 陈斯年将一片羊肉放入烧沸的水中,问道:“这次来怎么没有看见那两位小友?” 段书瑞答道:“他们二位都不是长安人氏,在曲江宴后就回去了。” 陈斯年点点头:“他二人都考中了进士,是该回去给父老乡亲们报报喜。” 段书瑞有些沉默,他想起自己的父母都是逃难来到长安的,和远方的亲戚也早断了联系。人家考上了可以和一大帮兄弟姐妹、叔叔婶婶分享喜悦,而自己能分享的对象只有师父一家以及自己的学生们。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不用被逼着去相亲。 陈斯年听父亲说过自己这位师弟父母早亡,心里很是同情,他端起酒杯:“来,师弟,我敬你一杯!我不在家的这段日子里,多亏你们帮我照顾双亲。” 段书瑞和他举杯相碰,豪爽地将酒液一饮而尽:“这点小事何足挂齿。这些都是我该做的。”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酒能解忧,能热血,能让人把大大小小的事放在一边,短暂地放松下来。 陈浩然年龄虽小,但很有教养,在饭桌上不吵也不闹。大家都举杯向陈伯敬酒,祝贺他生日快乐。陈伯一喝多就健谈起来,给几人讲着长安城中的奇人异事,一顿饭吃得甚是舒心。 饭后,静婉帮着收拾残局,陈斯年则负责哄睡儿子。段书瑞主动揽下了擦碗的活——佣人将碗碟洗好,他再用帕子将水擦干,最后再一并放入橱柜。 陈夫人正在擦拭灶台,她看了一眼旁边的儿媳:“静婉,你和念儿在这儿多住几天吧。” 静婉笑了,她的语气十分温柔:“阿娘,我们也正有此意呢。正好这几日无事,可以多陪陪您二位。 ” 师娘自然是喜出望外,段书瑞却嗅到了一丝不寻常——唐代实行旬休制度,官员每十天休息一天。除此之外就是田假、节日假等。现在既不是过节期间,也不是什么特定时期,为何会“近日无事”? 唯一的可能就是陈斯年请了病假。可是陈斯年面色红润,说话中气十足,哪里有半点生病的迹象? “修竹,想什么呢?”师娘喊了他一声。 “没什么,想一些事情入迷了,让师娘见笑了。” “你啊,这几天也别回去了。正好你和念儿都有空,你们好好聊聊,让他给讲一下入朝为官需要注意的事项。”师娘是亲自去段书瑞那间寒舍看过的,知道那屋子又小又破还不遮风。 段书瑞点头答应了。 自己上午给学生上过课后,下午就没事了。他一般将学习任务安排在晚上——那是他一天中注意力最集中的时间。 陈斯年毕竟是过来人,自己和他交谈,一定能学到许多知识吧。 第111章 野外露宿 段书瑞蹑手蹑脚来到院子里时,陈斯年正在闭眼小寐。 混迹官场多年,他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遇事只会仿徨、认死理的书生,逐渐蜕变成一个遇事处变不惊、滴水不漏的圆滑之人。尽管他并未将这份圆滑世故带入家中,但段书瑞偶尔还是会被他无意中流露出的气势所震慑。 仿佛感应到他的到来,陈斯年缓缓睁开眼睛:“唔,小师弟,你有事想问我吗?” 段书瑞迟疑了一下,将昨日心中疑虑和盘托出。 陈斯年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你心思如此细腻。不错,我的确请了病假。” 段书瑞看到他唇边的苦笑,心里有了自己的猜测。 陈斯年说道:“修竹,既然你尊称我一声师兄,我倒是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说与你听。” 段书瑞看着他的眼睛:“师兄但说无妨。” “我知道你是个正直善良的人,但在朝堂上要学会适当的圆滑。”陈斯年倒了一杯茶,将茶杯推到他面前,“换而言之,就是要知世故而不世故。” 段书瑞将那杯茶一口喝干,却还是觉得喉管有些干涩:“师兄的意思是……我如今的性格不适合混迹官场?” 陈斯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我当年入宫述职时也是如你这般书生意气,结果遭小人栽赃陷害,落得今天这个不上不下的局面……我只盼你早一点醒悟,不是所有人都值得你坦诚相待的。” 段书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师兄,我知道了。” 陈斯年面带微笑地说道:“你比我聪明,相信你一点就透。” “师兄,你说……我会被分到哪里呢?” “你是榜眼,圣上自然不会亏待你。”陈斯年把玩着手上的茶杯,“我想,你极有可能会被分配到翰林院。” “翰林院的职能范围很广,也不知圣上是否会重用我。”段书瑞低下头,他知道自己家境贫寒,没有家族的托举,他得用尽全力才能取得和其他人一样的成就。 陈斯年呵呵一笑:“修竹啊,你可知道青莲居士的经历?他四十二岁时才终于等来诏书,进京供奉翰林。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得到玄宗的重用。虽然俸禄优厚,可玄宗只将他视作御用文人,毫无实职。但是,这些都不影响他成为赫赫有名的“诗仙”,流芳百世。” 段书瑞的眼底又燃起希望之光:“师兄的意思是……” “纵使一时得不到重视又如何?只要你在其位谋其职 ,肯花时间提升自己,那么就不算虚度光阴。”陈斯年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并非那尸位素餐之人,你有你的野心。” 段书瑞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是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我在这个位置上太久了,再过两年可能就会辞官归隐了。”陈斯年刻意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段书瑞有片刻的失神,随即点点头:“官场险恶,师兄的决定不无道理。” 他们二人在院子里聊得热火朝天,却不知陈伯夫妻俩也在厨房里扒着门缝,偷偷观察他们。 “老头子,修竹这孩子真是人如其名,光是坐着就这样赏心悦目。真不知以后会便宜了哪家姑娘。” “你啊,就别瞎操心了。”陈伯似笑非笑地看了妻子一眼,“修竹这条件,自然不会找寻常人家的姑娘。” “他住的房子实在是太简陋了,估计他得成亲时才舍得翻新吧。” “啰嗦!读书人本当如此!” …… 距离华山之行已经过去了三日,但鱼幼薇一行人还感觉腰膝酸软。尤其是鱼幼薇,她的皮肤甚是娇嫩,下山时膝盖不小心磕到山石之上,留下了淤青。多亏几人带了药酒,鱼幼薇坚持涂抹了三日,淤青总算消下去了。 几人刻意放缓了赶路速度,李浩看了一眼地图,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明天他们就能到函谷关了。 山岭上生长着郁郁葱葱的林木,树影婆娑。夕阳慢慢坠落,天空渐渐浸染上一层柔和的琥珀色。 “今日天色已晚,城门估计就要关闭了,咱们怕是赶不上了。”李浩朗声道。 “少爷,那咱们找个客栈歇脚吧。”一旁的林五说道。 “你仔细瞅瞅,这荒郊野岭的,哪里有什么客栈?就算有,恐怕也是间谋财害命的黑店。”李浩用鞭子指着前面的荒山说道。 其余几人哄堂大笑,林五讪讪地低下头,不好意思再问。 “诸位,环境所迫,我们估计只能在山林里凑合一晚了。”李浩皱起眉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马车。 众位家丁纷纷附和着,鱼幼薇和杜宇衡却是各怀心思,没有吱声。 太阳就要落山了,夜间行路的确存在诸多风险。再说就算他们能赶到潼关地界,城门也早就关了。 进入这片地界后,江河湖泊就少了许多,这里的土地大多是黄土地,对自小生长在城里的鱼幼薇来说,可谓是干燥的很。 长时间赶路,身上的衣服又厚又不透气,鱼幼薇口渴的厉害。她掀开帘子,对李浩说道:“李大哥,咱们要不就在附近歇息,顺便打些水来喝吧。” “这里两边都是山岭,不太安全。咱们先去打水,打完水走过这段路再歇息如何?” 鱼幼薇点头应好。 几人又向前走了一段路。李浩耳聪目明,很快就听到涓涓细流的声音。他翻身下马,牵着马走进山林,发现不远处有一泓泉水。 泉眼约莫五尺见方,一靠近顿觉凉意十足。水面清澈见底,水质澄澈干净。李浩蹲下身子,伸手舀了一捧水。他喝了一口,面露喜色地叫道:“你们快来!这泉水是甜的!” 鱼幼薇等人没有鱼贯而入,而是留下几个人看马,其余人拿着水袋走进林子里。 鱼幼薇喝了一口,喉间滑过丝丝凉意,仿佛消除了她一天的疲惫。她掬起一捧水,匆匆洗了把脸,就着水面的倒影理了理乱发。 李浩和几位家丁装满所有水袋,又出去将马儿牵进来,让它们也喝了个饱。 趁着马儿吃草的功夫,李浩对鱼幼薇说道:“我看这林子里倒是比较隐蔽。我们不如就在这儿凑合一晚,让人轮流守夜。明日早些起身赶路,到了城中再好好休息。” 第112章 突生变故 鱼幼薇和其他人都没有异议,几人便将露宿要用的东西取出来。 为了不暴露自身位置,几人围坐在一起,只点了一个篝火。入夜后山间气温骤降,感受着火苗的温度,几人脸上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鱼幼薇搓搓手,从包袱里拿出干粮分给众人——这是她主动揽下的任务,不过他们的干粮不多了,到城里还得再采购一些。 简单吃过晚饭后,几人就准备休息了。李浩给几个家丁安排了守夜任务——每个人轮流守夜,隔一个时辰换一人。 李浩正坐在马车里和鱼幼薇说话:“幼薇,你好好休息。不用担心,有人守着呢,一旦发现情况不对我们就马上转移。” 鱼幼薇点点头,她有些欲言又止,双手已将衣服下摆抓出了褶皱。李浩憨厚一笑,便准备下车。 “李大哥!”鱼幼薇叫住他,“这马车挺宽敞的,要不你和杜宇衡上来休息吧。” “不了,男女有别,多谢你的好意。”李浩笑着摇摇头,“我俩就在马车附近找块空地,左右不过一晚。” 鱼幼薇知道拗他不过,没有再说什么。 待李浩走后,她将帘子拉下,散开发髻,将双脚往前一搁,便阖上眼睛。这一日的旅程并不轻松,因此她很快就睡着了。 睡到半夜,鱼幼薇听到风吹动帘子的“沙沙”声。她有些冷,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想起来将帘子拉好,谁知刚把自己撑起来,蓦地看见窗边闪过一团黑影,心跳顿时乱了一拍。 她本能地想开口询问,这时从帘子的间隙飘来阵阵白烟,她一个猝不及防,竟吸入了许多,未出口的话语就这么卡在嗓子里。她的意识开始涣散,身子一歪,便陷入了昏迷。 翌日清晨,李浩收拾妥当后,见鱼幼薇还未下车,便亲自去叫她。他走到马车的右边,敲了敲帘子:“幼薇,醒了没?我们该出发啦!” 鱼幼薇仿佛陷入梦魇,李浩这么一喊,顿时让她六神归位,悠悠醒转过来。随后,她敏锐地觉察到有些不对,往身旁一看,霎时傻了眼:装干粮的包袱去哪里了? 她直起身来,将马车里面仔仔细细搜查了三遍,却什么也没发现。 鱼幼薇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她脸色苍白,摇摇晃晃地下了车。 李浩看见她这副样子,有些担忧地问道:“幼薇,你没休息好吗?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李大哥……”鱼幼薇颤抖着说道,“咱们的干粮被贼人偷走了!” 这下不仅李浩听见了,不远处的家丁也听见了。众人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道:“这怎么可能?” “一直都有人守夜,贼人怎么可能躲过我们的眼睛?” “是啊是啊,姑娘你也太不小心了吧!” 鱼幼薇有些委屈地低下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安静!”李浩皱起眉头,大喝一声,“你们不想办法查明真相,闹哄哄的有什么用?” 说着,他转向鱼幼薇:“幼薇,你把昨天发生的事详细说一遍。” 鱼幼薇低下头,一五一十地将半夜的经历说了,众人是越听越心惊,听到后面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能在这么多人的眼皮下悄无声息地偷走东西,那得是怎样的一个人物? “昨晚参与守夜的人都站出来。”李浩神色凝重地说道。 家丁中走出四人,按照守夜先后顺序排成一排。 “你们都仔细回想一下,昨夜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还有,守夜的时候有没有人中途离开?” 四个人仔细回想着,一时之间无人说话,林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过了好一会儿,段三嗫嚅着开口:“昨夜不知是否是幻听,小人守夜守到一半时,隐约听到几声猫叫。” 见他说话了,林五也开口了,不过他的声音就显得没那么有底气了:“小人昨夜忍不住……中途找了片草垛小解……” 周叔是家丁里最年长的,地位能和李浩家的管家平起平坐。他双眼一瞪,就要斥责二人,却被李浩拦住了。 “周叔,我记得您早年走南闯北,也遭过不少小人的暗算。依您看,这白色的烟雾是什么东西?” 周叔思索道:“依这丫头所说,白色烟雾,无味,催眠效果强……应该是有人将迷药放在竹筒的一侧,只要从另一头一吹,药效立马就会发生作用。” “好歹毒的计谋!” “这哪里是寻常人想得出的法子?此人必定不是等闲之辈!” “依我看,我们还是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李浩抬起一只手,制止了家丁们的议论:“所有人马上收拾行李,我们马上离开这里,向函谷关前进!” 众人忙一窝蜂地散了,开始收拾东西。鱼幼薇见李浩没有责怪自己,松了一口气。 周叔上前一步,走到李浩身边:“少爷,我这里还有些食物。”说着,从怀里摸出四块饼子,交给李浩。 李浩脸上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他取出两块饼子,将余下两块还给周叔:“谢谢你,周叔。非常时期,咱们先分两块垫垫肚子吧。等进城了,大家伙再去吃顿好的。” 他将两块饼子切成大小均匀的几块,一一分给众人。当他将一小块饼子递给鱼幼薇时,后者并没有接过。 “李大哥,我不饿,你们吃吧。”一想到是自己保管不力,才让食物被贼人偷走了,她哪里有半点胃口? 李浩叹息一声,将饼子塞到她的包袱里,将包袱系在自己的马上。 “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太过责怪自己。”他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咱们走到前面,会有食物的。” 众人开始赶路,经过这一段不愉快的插曲,大家都不敢掉以轻心。不知不觉间,一个时辰过去了,几人都有些累了,打算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你们看,前面有座破庙!”林五双目一亮,指着前面大喊出声。 鱼幼薇的眼睛也亮了——既然有庙,不远处说不定就有池塘!没准他们可以找到一些吃的。 几人纷纷下马,考虑到庙里可能还有其他人,都将马拴在树上,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这座庙宇似乎遭受过暴徒的洗劫,匾额落在地上,摔成两半。李浩等人抬脚跨过那块残破的匾额,进入庙里。 鱼幼薇跟在李浩身后,此时目光却倏地一亮。 就在佛像身后,放着一个包袱,和自己丢失的包袱一模一样! 第113章 罪魁祸首 鱼幼薇下意识就想走过去,却被李浩拦住了。 李浩向一旁的林五使了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忙出去寻了根一米开外的树枝递给他。 李浩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拿着树枝,蹑手蹑脚地绕到佛像侧面,在离包袱一米开外的地方停下,伸出树枝轻轻戳了戳包袱。 “都让开,里面有东西!”李浩神色大变,飞起一脚将包袱踢得远远的,只听见里面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硝烟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里面装的是鞭炮! 鞭炮声足足响了一分钟才停止,鱼幼薇抚着胸口,仍有些惊魂未定——多亏李浩拦住了她,要不然现在的她怕是已经被炸成了烂花脸! “这偷包袱的人岂止居心不良,简直是坏透了!”林五气的啐了一口。 “我们在大殿里好好搜搜,这人走不远的!”李浩面色阴沉地开口。 几人连声答应着,就在大殿里搜查起来。鱼幼薇不想待在殿里,便准备出去透风。 然而当她走到门口时,听到一旁的橱柜里传来一声动静。 李浩一直观察着她的动向,自然也捕捉到了那不寻常的动静。他将鱼幼薇拉到自己身后,拔出剑,慢慢向那紧闭着的橱柜逼近。 “阁下何必遮遮掩掩?若是真有难处需要接济,只管开口便是。为何要做偷窃这般为人不齿之事?”李浩朗声说道,“请出来吧!否则就别怪刀剑无眼了!” 柜子里传来一声闷响,随后,橱柜门被缓缓拉开。 一个小男孩猫着身子钻出来,他的怀里还搂着一个小女孩。鱼幼薇猜测那是他的妹妹。这两个孩子都很小,都不会超过十岁。 “什么?居然是个小孩子?” “你老实交待,偷干粮、放鞭炮是不是都是你干的?” 家丁们个个表情扭曲,似乎下一秒就要冲上去揍男孩一顿。 男孩悍然不惧地望着他们,嘴角浮现出一抹冷笑:“是我又如何?” “你这小子……”林五正要发作,却被李浩拦住了。 “弟弟,你告诉我们,你为什么要拿我们的干粮?”鱼幼薇向他走近一步。 男孩冷哼一声,没有理睬她。 “你的本性并不坏。你只是拿了包袱,既没有偷我的钱袋,也没有谋害我的性命。”鱼幼薇注视着他,发现他抱着妹妹的手在微微颤抖,“我相信你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男孩嘴唇蠕动着,霜雪一般冰冷的眼神终于出现一丝裂痕。他说道:“我和妹妹许久没吃一顿饱饭了。昨日妹妹饿得昏厥过去,我便寻思着给她找些吃的。” 后面的话众人都猜到了,这荒郊野岭的,连个人影都没有,哪里会有食物? “所以你才铤而走险,看到我们在附近露宿,于是设计拿了我们的食物。”鱼幼薇说着,看了一眼他怀中的女孩。 李浩皱起眉头,他总感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这件事存在诸多疑点—男孩为什么会有迷药?他们几人的足声都刻意放轻了,为什么他还能听见,并且能迅速带着妹妹躲起来?他表现出远超同龄人的淡定和狡猾,他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 第114章 匪患难逃 李浩正待细细询问,却见到男孩怀中的女孩呻吟一声,脸色变得十分难看。男孩伸手摸了一下女孩的额头,面上霍然变色。 “你妹妹她发烧了吗?”鱼幼薇关切地问道。 男孩没有理她,背起妹妹准备离开。林五和段三挡在门口,异口同声地说道:“不许走!将偷走的粮食拿出来!” 男孩目光一凝,就要动手,鱼幼薇在他背后叫道:“且慢!” 男孩回过头,鱼幼薇将自己的水袋塞到他手里:“你妹妹嘴唇都干裂了,喂她喝点水吧。” 男孩皱着眉头想要拒绝,背上的女孩却喃喃道:“哥哥,我口干……想喝水……” 男孩将水袋夺过来,喂她喝了几口水,这才把水袋拧紧递给鱼幼薇。 “谢谢。”他的声音低不可闻,却还是被鱼幼薇听到了。 鱼幼薇微微一笑,只见男孩在怀里一摸,一个碎花包袱飞了过来,鱼幼薇赶忙将其接住。打开一看,是几个胡饼——正是他们遗失的干粮。 男孩看了她一眼:“反正我们已经吃饱了,多的还你们。” 没有任何预兆的,殿外传来一声大笑:“好啊!难得这么热闹,干脆大家伙都别走了吧!” 李浩心下一紧,暗叫一声不好。 一个身高七尺开外的魁梧大汉率先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小队人。最醒目的当属他身后一左一右两人,左边男人一米九出头,满身横肉,腰侧挂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刀刃。 右边则是一名女子,四肢修长,头上插着一根翠色羽毛,手上拿着一把宝剑。她面色冷肃,一言不发,似乎在等着首领的指令。 众人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遇上土匪了。 魁梧大汉的目光在几人身上打转,最后停留在男孩身上。他叹息一声:“阿桑,你又带着妹妹乱跑。” 男孩收紧托着妹妹的手,面上的神色更加凝重了。 魁梧大汉看了一眼天色:“几位,跟我们走吧。” 周叔看到人不算多,想率先动手,却被李浩一个眼神制止了。李浩对他做了一个口型——“不要出手,没有胜算”。 李浩的猜测不是没有根据——对方的人数虽然不多,但为首那三位手上都有一层薄茧,显然都是练家子。更何况,他们都佩戴了武器,自己这边却只有几把兵刃。 “让弟兄们牵上马,我们走!”魁梧大汉对身后的两人说道,“你们二人同我一道坐马车。” 男孩松了一口气,他正想带着妹妹溜出去,那大汉却突然转过头盯住他:“阿桑,你也上车。” 男孩脊背一僵,但还是乖乖上了车。 李浩几人坐在马上,几个小头目牵着缰绳,向一条偏僻的小路走去。 鱼幼薇离马车最近,她听力极好,能隐隐听到车里的对话声。 “你为什么要带着阿莹冒这么大的风险?”大汉低声咆哮道,“若是你当场就给人抓住了,他们会将你扭送到官府!到时候就糟糕了!” 阿桑低下头一言不发,谁也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 大汉语气稍缓:“你说说,为什么单独出来偷食物?寨里难道没给你们发吃的吗?” “寨子里的食物都是定量的。”男孩说道,“每个人只有一份,一旦被人抢了就没有了。” “谁敢抢你的食物?除非……”大汉这才反应过来,“你说的是有人抢阿莹的食物?” 男孩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大汉也陷入沉默,良久,他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伸手抠了抠头皮。 “这件事回去后我会想办法解决,你只需记住下不为例。” 过了一会儿,一行人抵达了目的地。 飞虎岭得名于山岭里不定期出没的老虎,也得名于这里的土匪窝。 聂风是这座山头的首领,换做平时,他是不会亲自下山寻人的。可是这次失踪的人是他的独子聂桑,他怎能不急? 他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阴毒地想着:先将这些人关起来,如果这些人不能为己所用,就全部杀掉吧。 第115章 押入地牢 几人一进入寨子里便被勒令下马,小头目们纷纷将马匹拉走了,马车也被他们驾走了。 紧接着,有更多土匪出来,把他们带的东西全都收到面前的地面,家丁们都被缴了械,均是敢怒不敢言。 鱼幼薇和李浩的东西也被收走了,二人都有些惶恐不安。鱼幼薇很是担心自己女子的身份被揭穿,李浩则是担心匪首看到他的通关文牒,伺机向他家里人敲诈勒索。 “以后这就是你们住的地方,没有大王允许,不许外出。” 押送他们的土匪把几人往地牢里一推,大门立刻关闭。几人被分配在不同的几间牢房里,值得庆幸的是这几间牢房挨在一起,可以通过铁栅栏看见其他人的情况。 地牢里倒是挺凉快的,阴森森的,好在快入夏了,天气已经很暖和了。牢房里堆着厚厚的草垛,住几天也不难受,但问题是——匪首会让他们在这里只住几天吗? 鱼幼薇、李浩、杜宇衡三人被关押在一间屋子里。屋里,李浩正趴在牢门上听动静,听到脚步声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长廊上,他总算松了一口气:“那些土匪走了,我们可以休息一下了。” 鱼幼薇无声苦笑,心想大哥你真是不着急啊!大难临头了,竟然还想着休息。 杜宇衡道:“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得想个法子逃出去。” 他忧心忡忡,方才见这山寨设计巧妙,易守难攻,再加上到处都有山匪巡逻,他们不熟悉地形,想要无伤从此处逃出,只怕是难上加难。 几人中鱼幼薇和杜宇衡是完全不会武功的,鱼幼薇虽然在段书瑞的督促下学了几招防身术,但在绝对的体型差面前,她这两招根本不够看。 鱼幼薇此时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她有气无力地倚靠在墙上。李浩安慰她道:“再等一会儿,一会儿就有人给咱们送饭来了。” 三人在房间里闲坐了一个时辰,杜宇衡睁开眼睛,出声道:“有人来了。” “谁?”李浩连忙跑到铁栏杆边,警惕地看向大门的方向。 鱼幼薇怎么都静不下心来,她看了一眼杜宇衡,只见他在一旁淡定的打坐,清秀的脸上满是淡然,不禁心生佩服。 一阵门被人从外面打开,来人正是早上跟在匪首身后的女子。 她身形修长,行走如风,手上还端着一个托盘,里面装着饭菜。 女子看到杜宇衡在地下打坐,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不由得眯起了双眸。 李浩不耐烦地道:“总算来人了,这就是贵山寨的待客之道?” 女子将托盘递给鱼幼薇,笑着说道:“既然几位来到咱们飞虎岭,那就是我们的贵客。方才有些事情要处理,失了礼数,还请各位见谅。” 鱼幼薇接过餐盘,没有吭声。 杜宇衡面无表情地说道:“姑娘亲自前来,想必还有别的事要说吧?” 女子的脸上闪过一丝羞恼,但她很快恢复镇定:“公子好生聪明。我来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劝各位加入我们。咱们强强联合,必定能成就一番大业。” 李浩在心里暗暗冷笑,面上却是一派苦恼:“承蒙姑娘高看。不过我们三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怕是不能帮上寨主的忙啊。” 女子似乎早料到他会拒绝,摆了摆手:“几位一看就不是普通人,何必客套?罢了,我先走了,几位再好好考虑一下吧。” 直到女子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三人才开始讨论起来。 “这饭菜里应该不会有毒吧?”鱼幼薇担心地问道。 杜宇衡往怀中一掏,竟取出一根银针,把其余二人都看呆了。只见他将银针往饭菜里一扎,过了好一会儿,针尾并没有变黑。“这饭菜没有毒,吃吧。” 鱼幼薇心想之后肯定还要和这些土匪周旋,需要充足的体力,于是不再多想,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李浩和杜宇衡也吃了一些饭菜,这才感觉胃里舒坦了些。闲着也不是办法,几人便商议起出逃的对策。 他们进来的那道门是正门,门的两边还设有两座了望塔,要想从正门离开显然不现实。唯一的办法,是走侧门,寻一条偏僻的小路下山。 几人讨论了一会儿,提出好几个办法,但都被李浩一一否决了。他们身在这地牢里,能否顺利逃出这扇门都是个未知数。更别提一行人全须全尾地找到山寨的侧门。 傍晚时分,聂桑来了。他将一个食盒通过暗门送进去,看了鱼幼薇一眼。鱼幼薇察觉到他有话要说,于是走了过去。 “再等一阵子,我会想办法救你们出去的。”他轻声说道。 “拜托你了。”鱼幼薇点点头。 “是我害了你们,抱歉。”男孩说着又戴上了帽子,他一身黑色披风,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了。 天王殿,聂风正坐在最中心的那把椅子上,翻看着众人的通关文牒。 “那三个年轻人的身份都不简单啊。”他眯起双眼,“三个都是长安人氏。一个是乡绅之子,一个是世家子弟,还有一个也是师出名门。朔月,朗日,你们谈谈你们的看法。” 被称作朔月的女子有片刻迟疑,她拱手说道:“依属下看,这些人的背景都不简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将他们放了比较妥当。” 朗日粗声粗气道:“放回去?开什么玩笑!万一他们一回去就去报官,那我们不是要被一锅端了?” 朔月有些不满地开口:“我们只需威胁一下他们,看他们几个的样子,也不像多管闲事之人。” 聂风沉吟道:“眼下朝廷的鹰爪子们巡防的力度又加大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可不想节外生枝。” 此时,一个侍卫进来传话:“大当家的,少爷来了。” 聂风挥退二位下属:“你们先回去吧,我要再考虑一下。”两人恭敬地向他行礼,起身离开了。 “去叫阿桑进来。” “是。” “阿桑,你这次来所为何事啊?” 聂桑一掀衣袍,直挺挺地跪了下来。他双手抱拳道:“父亲,孩儿想求父亲一件事。” 第116章 逃出生天 “什么事?你难得求我办事,说吧。 ”聂风的目光牢牢锁定在儿子身上。 “求父亲放了他们。他们是无辜的。” “放了他们?那我白天又何必将他们带上山?”聂风厉声喝道,“阿桑,你的心肠未免太软了!你这样让我如何放心把山寨交给你?” 聂桑低下头:“父亲教训的是。儿子提议扣下他们的盘缠,只放人回去便是。” 聂风“哼”了一声,猛地站起来,走下台阶。他走到聂桑面前,他的身材如此魁梧,形成的阴影将聂桑遮得严严实实的。他低下头,嘴唇凑近聂桑的耳朵:“你当我看不出来,你是为了那个女孩?” 聂桑心头一震,但他没有出言反驳,只是抬起头不卑不亢地与父亲对视:“孩儿是为了整个山寨的安危考虑!请父亲明察!” 聂桑一挥袍袖,转身向前走去。他沉思片刻,缓缓开口:“让我放人可以,但光是盘缠和马匹还不足以吸引我。” “你必须答应我一个要求。” 仿佛听见世上最残酷的话语,聂桑感觉自己一颗心坠入冰窖。他咬着嘴唇,艰难地开口:“父亲只管开口便是,阿桑愿为父亲赴汤蹈火。” “眼下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到后再说吧。”聂风拍拍他的肩膀,“走,和我去地牢。” 鱼幼薇正单手支颐,半倚在草垛上小憩。杜宇衡还在打坐,李浩则啃着晚饭剩下的半块饼子。 听到脚步声从远处传来,两人一下子就提起了精神。李浩“呼”的一声站起来,杜宇衡则把鱼幼薇摇醒。 “几位休息得不错嘛!”聂风负手而立,聂桑则弯腰替他开锁。 牢门被打开,聂风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捏着鱼幼薇的下巴,强迫她看向自己:“阿桑,我看你对这个女孩倒是很上心嘛,还偷偷来给她送饭。何不把她留下来陪你?” 聂桑紧握的拳头上青筋暴起,他强压下心头的愤怒,嗤笑道:“父亲,这女孩姿色普通,咱们什么样的美女找不到?” “哈哈,好!有志气!”聂风哈哈一笑。 “你怎知……”鱼幼薇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她明明伪装得很好了,他们是怎么发现的? “小丫头,你的伪装实在太拙劣了,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聂风冷冷一笑。 “你们几个一看就是弱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留你们在寨子里也没什么用,还多添了几张吃饭的嘴。还不如将你们放了。” 三人都有些傻眼了——这个匪首有这么好心吗,说放人就放人? “但是,你们应该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吧。出去之后该怎么做,就不用我教你们了。” 李浩背上冒起一层冷汗,他说道:“阁下放心,我们不会去报官的。” 聂风转过身:“你们寅时就离开吧,免得我改变主意。到时候阿桑会亲自带你们出去的,你们走侧门离开。” “且慢!”李浩叫住他,“阁下,我们的财物……” 聂风冷笑一声,没有理他,径直离开了。 待他走远后,聂桑小声说道:“不用担心,大当家的只会收一些‘过路费’,会给你们留一些盘缠的。” 李浩稍稍松了一口气。鱼幼薇则认真地向聂桑道谢:“你一定为我们说了许多好话吧,谢谢你。” 聂桑将脸转到一边,嘀咕道:“不是为你。”半响,他又重新看向鱼幼薇:“你们回来时,可千万别走陆路了。” 鱼幼薇点头道:“这是自然。” 聂桑怔愣地看了她一会儿,轻声道:“你们都是读书人,是吗?” 鱼幼薇睁大眼睛:他不是知道他们的身份了吗?为什么还要多问一句? “你可以……写一首诗给我吗?”聂桑从怀里掏出纸笔墨汁,在地上一一排开。他用期冀的眼神望着她,眼睛里头一次出现了他这个年龄该有的童真。 鱼幼薇笑了,她蹲下身子,没有丝毫犹豫地运笔,须臾间便写下一首诗。她吹干墨迹,双手捧着纸张递给他:“这有何难?给你。” 聂桑小心翼翼地将纸张卷起,放入怀里收好。他走到门口,又看了鱼幼薇一眼:“你们休息吧,寅时一到我就会来接你们下山。” “幼薇,看来这小子很喜欢你啊。”李浩调侃道。 鱼幼薇面上一红:“李大哥,你再说我可要生气了!” 几人一想到马上能逃出匪窝,心情都变得明朗,头一回在牢里睡了个安稳觉。 睡到半夜,三人听到一阵开锁的声音,迷迷糊糊睁开眼一看——正是聂桑。 他压低了声音:“我送你们从侧门离开,你们不要说话。到了官道上只管拼命赶路,不管后面传来怎样的动静,千万不要回头。只要一进城门,你们就安全了。能做到吗?” 三人点点头,聂桑又打开了隔壁一间牢房,将话原封不动地说了一遍。 接着,他带着几人出了地牢。众人在昏暗的地牢里待久了,陡然见到灯光,还有些不适应。 聂桑在前面带路,众人跟着他,绕过一大段歪七扭八的道路。杜宇衡家中长辈学识渊博,曾教过他一些奇门八卦之术,因此他一眼就看出来,这些道路似乎是按照伏羲八卦的阵法设计的!一旦走错一步,马上就会绕进死胡同,或是踏入布好的陷阱。 可是寻常土匪哪里懂的这阵法?又怎能走得出去?又是谁苦心积虑地为寨主设计了这些道路?此人是何用意? 走了半个多时辰,几人终于看到了一扇门,门口停着他们的马车和马匹。李浩细细一数——竟然只少了两匹马! “你们的盘缠和干粮都在马车上,水袋也给你们准备好了。”聂桑说道,“顺着这条小路一直向前,走半个时辰就能下山了。下山后沿着官道走,别忘了我说的话。” 由于少了两匹马,李浩和杜宇衡只能和鱼幼薇坐一辆马车。鱼幼薇先上了车,她掀起帘子,只见聂桑正在看着她。他见她也看着自己,冷冰冰的脸上露出一点如铁树开花似的淡淡笑容。 “咱们就此别过了。”他说道,“后会有期。” 鱼幼薇鼻中传来一阵酸楚,她放下帘子,不忍再看。其实聂桑也只是个孩子,在寻常百姓的孩子都进学堂读书时,他却被困在这座山上,被迫做着土匪的勾当。他的心里,一定也充斥着许多遗憾吧。 马车开动了,载着一车复杂的情绪,重新驶向既定的道路。 第117章 重金悬赏 李浩翻了一下包袱,脸色变得很难看。 鱼幼薇不解地问:“李大哥,怎么了?” 李浩苦笑道:“我就说这帮响马哪里会有这么好心,还是扣留了我们一部分盘缠。” 鱼幼薇大惊失色,结巴道:“那、那怎么办?我们的游学……不会受到影响吧?” 李浩仔细清点了一下银两的数目,回答道:“去洛阳的盘缠是够的,只是我们可能……去不了襄阳了。” 鱼幼薇有些失落,但她很快调整好情绪:“没事,以后还有机会呢!我们能平安回去就好!” 李浩点点头,他看了一眼地图,发现他们离函谷关已经不远了。 果不其然,一个时辰后,马车就驶出山林,巍峨耸立的城墙出现在眼前。 函谷关自古以来便是重要的军事要塞,因在谷中,深险如函而得名。众人之前过关时,士兵们往往都是粗略地扫一眼他们的通关文牒就放行。这一次盘查却是无比严格,甚至要求马车上的所有人都下来。 士兵们一一搜身,确定几人身上没有携带凶器后,便准备放行。这时,旁边一个年长的官兵叫住了他们:“等等。魏某有几个问题想问诸位。” 此人正是河南道都督魏勇,由宣宗亲自任命,负责管理当地的军队和防御事务。他一身战甲,早年镇守西域多年,虽然须发灰白,但不需要说话,往那里一站就能震慑住一群人。 李浩向魏勇拱手道:“久仰魏将军的大名。不知将军有什么想问的呢?” 魏勇见他认识自己,面色稍缓:“最近这一带可不太平,几位从长安来,一路上可有遇到什么不寻常的事?” 李浩面上浮现出几分疑惑:“恕在下愚钝,不明白将军的意思。” 魏勇说道:“最近这一带流民暴动,响马横行。不知道几位可否听到什么风吹草动。” 说着,他拿出一张图,众人定睛一看,此人正是聂风的得力帮手之一——那个满脸横肉、壮如铁塔的男子! 鱼幼薇脸色微变,但她想到聂桑的笑容,硬生生地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将军,我等一直在赶路,日出启程,日落而息,并未看到什么流民响马。”李浩恭恭敬敬地答道。 魏勇看了他一眼,只见面前这位年轻人眼神真诚,没有丝毫作伪的痕迹,于是不疑有他,挥手道:“放行!” 众人重新上马上车,跟随着前方的人潮进入城门。 因为盘缠所剩不多,李浩只挑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几人去办理入住时,听见几个书生在聊天—— “你们可看到官府门口的告示栏?”一个年纪最大的中年书生率先开口。 “没有啊,最近城里又发生了什么稀奇事吗?”其余两位对视一眼,均是一头雾水。 “你们有所不知,最近出了好大的乱子!”那中年书生挥动着手里的折扇,“县令大人奉命从巴蜀地区押送一大批井盐来此地贩卖,谁知中途给人劫了!” “啊,那县令他们还活着吗?” 中年书生压低声音道:“都死了!死状奇惨,有些人连尸骨也找不到呢!一车盐全没了!” “查出来是谁干的吗?” “据说是一伙响马,告示栏上还张贴着几张画像呢!估计是要重金悬赏几个响马头子呢!” 鱼幼薇心头一震,李浩则是皱起了眉头。 几人办理好入住后,看到天色还早,于是决定到街上逛逛。 走着走着,众人不由得来到官府门前。 只见门前的告示栏上的确贴着几张画像,其中两张画像上正是那熟悉的一男一女——众人都在破庙里见过的、聂风的得力帮手。那壮实的汉子倒是画得形神俱备,女子的面上却似笼罩上一层面纱,让人看不真切。唯有她头上那根翠色羽毛最让人印象深刻。 杜宇衡看到那悬赏的金额,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提供消息的人每人赏八十两白银,抓到画像主人每人赏五百两白银?” “看来他们给朝廷造成的打击很大。”李浩刻意压低声音,用他们三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鱼幼薇看到没有聂桑的画像,心里紧绷的一根弦终于松了。想来他因为年龄小,又是寨主的儿子,并没有以身试险。 几位家丁看到告示都有些蠢蠢欲动,但周叔瞪了他们一眼,几人顿时想到聂风的警告,忙压下心头的想法。 众人又在街上转了转,发现此处虽然不比长安的朱雀大街繁华,但该有的物品却是一样不少,而且大多都物美价廉。 由于白天拼命的赶路,加上前两天的提心吊胆,众人都有些疲倦了。寻了一家面馆吃过饭,便回客栈休息了。 第118章 家书无价 鱼幼薇昨晚在草垛上胡乱将就了一晚,深更半夜便被叫醒了,起来一身酸痛。她一看到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床铺,别提有多亲切了。她匆匆脱掉外衣,蹬掉鞋子,便缩进被窝。 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当一缕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床头,她才迷迷糊糊的睁开双眼。她揉了揉眼睛,还没完全恢复精神,便听到门外有人在敲门。 “幼薇,醒了吗?” 鱼幼薇连忙开始穿衣:“李大哥,我才刚起来呢。” 李浩顿了一下,温和地说道:“不急,你慢慢更衣吧。你准备好后来我房间吧,大家都在。” 鱼幼薇答应着,急匆匆地下床。她一想到自己是最后一个起床的,白皙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随即想到这是在游学途中,嘴角又浮现出一丝微笑。 她对着屋里的铜镜,梳了一个漂亮的发髻,又戴上帽子,镜子里陡然出现了一个神气的公子哥!她满意地笑笑,随即又皱起眉头——李浩将众人聚集起来,一定是要商量事情。不知道是什么事呢? 当她走进李浩的房间时,发现李浩、杜宇衡、周叔都坐在圆桌边,几位家丁低眉顺目地站在周叔身后。 鱼幼薇走到李浩身边坐下,后者面带微笑,递给她一个烙饼:“早晨刚买的,尝尝?” 鱼幼薇莞尔一笑,接过烙饼咬了一口。烙饼热乎乎的,外焦里嫩,吃起来咸香可口,想来是当地的美食。 李浩朗声说道:“昨日大家都看到了重金悬赏,一定有很多想法吧。我想听听大家的看法。” 林五和段三对视一眼,后者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般向前一步,拱手说道:“少爷!鄙人认为,响马个个残忍嗜血,不必和他们讲什么义气情分!我们还是……” 李浩伸出一根手指截住了他的话头:“嘘——当心隔墙有耳。” 段三连忙低声说道:“我们还是应该向官府举报,咱们一人提供一条线索,可以得不少银子呢!” 李浩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而是转向周叔:“周叔您认为呢?” 周叔说道:“出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那些响马放了我们,我们何必赶尽杀绝?而且就算我们向官府提供了信息,他们十有八九会架着我们去剿匪,到时候少不了一场恶战。” 李浩点头道:“是这个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这群响马虽然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可他们毕竟收留了附近村镇的不少流民。如果将他们一锅端了,那金库中的银两肯定会收归官府,到时候一些手上没沾过血污的流民该何去何从?你们可想过他们的下场?” “这……”林五和段三皆出自穷苦人家,一时间竟想不出如何反驳他。 “而且一旦有漏网之鱼逃过追杀,知道是我们通风报信,那我们就危险了。”李浩沉声道,“所以,我们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这赚钱的机会不要也罢。” 既然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二人只得作罢。想到那魁梧壮汉腰间的弯刀,二人都不禁打了个寒战。 “李大哥,接下来咱们有什么安排?”耳边传来鱼幼薇悦耳的声音,李浩的脸上重新露出笑容:“你想做什么?” “我想请人写一封信送回家中,我出来这么久都没给他们写信,他们该担心了。” 她话音刚落,众人都有些触动。他们离开长安都有好一段日子了,也不知道家乡的亲人怎样了。 “走!”李浩“唰”地一声站起来,“我们这就去街上转转!” 当然,不能直接在街上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打转。李浩细细向客栈掌柜打探,知道了附近有一个靠写信为生的书生。众人问清楚具体方位后,便出发了。 在街上走了大约二十多分钟,众人终于找到了那家铺子。一个瘦弱的书生正坐在柜台里,读着一本厚厚的书籍。店里没什么人,因此他们也不需要排队。 “几位早上好,可是需要往家中寄信吗?”书生抬起头,热情地招呼他们。 “是的,您怎么称呼?” “客气客气,在下姓卢。” “卢相公,请问你这里有几种寄信方式呢?”李浩问道。 “这位公子问得好。小店有两种寄信方式——专人捎带和飞鸽传书。前一种是最为稳妥的,不过路上可能要多花些时日;后一种胜在价格实惠,不过就不是那么稳妥了……” “本地镖局可愿帮我们送信?”李浩问道。 “镖局护送?那价格可就贵了……”卢相公话还没说完,李浩便掏出两锭银子拍在柜台上。 卢相公看到白花花的银子眼睛都亮了,忙笑着说道:“好说,好说!几位有什么想写的尽管告诉我,我一定将这事儿办妥!” 鱼幼薇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他:“这封信给你,此外,你还得为我写一封信,并用竹筒密封好交给镖局。” “好嘞!这两封信可要往同一处地址?” 鱼幼薇的目光透过柜台,飘向远方。须臾,她说道:“是的,没错。” 长安城内,郭府。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孩童稚气的声音充斥着整个讲堂——他们正在进行着晨读。段书瑞拿着戒尺在讲堂里巡逻,若是遇到开小差的,就会惩罚打手板心。 当听到最后一句时,他不由得看向窗外,目光有些许惆怅。 鱼幼薇已经很久没有写信回来了。 不知道她走到哪里了?这一路上可还平安? 段书瑞来到这边后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纵然知道大致的方向,也不了解具体的行进路线。就算他知道去洛阳要经过潼关,也不知道途中要翻越多少山岭,流经多少河流。 但他不能开口问别人,也没有理由去问别人。因为,现在的他们已经不是师徒关系,他已经没有什么能教给鱼幼薇的了。 那么,她还会向以前一样,惦记着给自己写信吗? 第119章 喜忧参半 段书瑞一节课上得魂不守舍的,不是频频口误,就是记错进度。卫瑾风捅了捅郭小胖:“哎,你说今天先生怎么心不在焉的?” 郭小胖架起书本,悄悄说道:“先生这样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我都习惯了。没准过两天就好了。” 卫瑾风点点头,平时他俩没说两句,一个“暗器”就飞来了,今日段书瑞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这实在是反常。 下课后,段书瑞收拾好书本,准备离开郭府,却被郭父叫住了。“先生请留步!” 段书瑞倏地停住,慢慢转过身子看向郭父。郭父笑眯眯地挥手,一旁的家丁猴子献宝似的奉上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段书瑞双手接过,疑惑地问道:“您这是……” 郭父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先生果然是日理万机,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儿都忘了。这是您的月俸。” 段书瑞都不需要打开看,他掂量了下钱袋,苦笑道:“您是不是算错了,这月俸也太丰厚了吧。” “哎哎,先生,话可不能这么说!”郭父双掌一拍,激动道,“您如今是今科榜眼,让您教一帮孩子都是大材小用了。您如今还带着他们学习,纯粹是出于师生情分。这只是郭某的一点心意,也是您应得的。您就收下吧。” 段书瑞再三推托,然而郭父态度坚定,他只得收下,并在心里感叹郭家这两父子果真是他的克星,总能精准拿捏住他的命门。 段书瑞本来打算回陈伯家小住一段时间,但他总感觉一旦离开自己会错过什么。果不其然,一周后,他就收到了鱼幼薇寄来的信件。信件一共有两封,另一封是给鱼母的。 拿到信封的一瞬间,段书瑞心情大好。他按照往常惯例,沏了一壶茶水,展开信纸不紧不慢地读起来。 鱼幼薇写这封信写的时间跨度比较长,从途经渭南开始,到进入河南道地界,才将信写好。 跟着她的信,段书瑞像是同鱼幼薇一同走了几百里路,亲眼看见漫山遍野的杜鹃花,亲自踏上华山之巅,被大自然的雄奇壮美所震撼。 段书瑞是个喜欢登山的人,但前世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有亲自登上华山。看到鱼幼薇竟然有胆量爬华山,想到她险些坠崖的惊险一幕,他不由得又是担忧又是佩服。 当然,鱼幼薇写信时自动省略了匪窝逃生的这一段经历,为的就是不让先生和阿娘为她担心。因此,段书瑞虽然对中间那空出来的两天心存怀疑,但还是将其归结于“一直赶路没有啥好写的”。 信的最后是——“谢谢先生送的护身符,我一直贴身携带着,这一路都平平安安的,想来是它一直在护佑着我吧。”段书瑞看后满意地点点头,看来这护身符是送对了。 鱼幼薇不仅写了信,还画了画,华山玉女峰上群星璀璨,一座小亭子伫立在山崖上,四个小人手拉着手,正在看星星。中间的小人是鱼幼薇,其余三人自然是他、温庭筠和鱼母。 看到她那稚嫩的画风,段书瑞不由得轻笑出声。可惜家里面没有画框,要不一定得给它裱起来,挂在墙上慢慢欣赏。 一封长长的信读完,段书瑞将信纸原封不动地放回信封里,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的目光里露出某种憧憬——前世的自己一直向往着外面的世界,用自己打工攒下的钱周游了好几个国家,但却连自己国家的大好河山都未曾看遍,如今想来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最开始鱼幼薇提出游学的时候,他的内心是十分不认可的。晚唐的生存环境如一盘散沙,一局乱棋,稍有不慎便可能掉入各种“陷阱”之中。他不想让鱼幼薇将自身置于险境中。 但时光荏苒,岁月无情,如果错过了这次游学的机会,下一次能出远门又是什么时候呢?时过境迁,鱼幼薇的耐心和憧憬会在现实面前消磨殆尽。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人年纪大了,总是担惊受怕,少年时期的锐气和闯劲也一去不返了。 段书瑞在屋内走了一圈,重新回到书桌前。他想给鱼幼薇写一封回信,让她照顾好自己。一封信写完,天已经完全黑了,他将信装入竹筒里,准备明天一大早就去镖局送信。 然而,当他兴冲冲地赶到长安镖局时,却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公子,我们镖局不能接你这活儿。”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看了他的寄信地址后,面露难色地说道。 “这是为何?” “公子久居长安,定是不知道外面的消息。我实话告诉你吧,函谷关那一带最近在闹匪患。那群响马无法无天,竟然敢劫持官差,贩卖私盐。” 段书瑞心里“咯噔”一声,他突然意识到鱼幼薇向来是报喜不报忧的,他们走的正是陆路,是否已经和土匪打过照面了?她没有受伤吧? 汉子摆了摆手:“不止我们镖局,长安城里其他镖局最近也不会接那一带的活儿的。就算收了你们的佣金,咱们也没命花啊!” 段书瑞不由得攥紧双拳,他思索良久,小心翼翼地问道:“专人送信行不通,那么飞鸽传书呢?” “公子,你在开玩笑吗?”汉子苦笑道,“那些响马在丛林中暗中安插了许多眼线,山上还有了望台,说不定你的鸽子还没到目的地就被他们射下来了。我只能说,敢给你送这封信的人或者镖局一定是冒了极大的风险,不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也不稀奇。” 段书瑞无奈地摇摇头,只能打消了送信的念头。 他在这边惶恐不安时,鱼幼薇却玩得很开心。 第120章 又见熟人 鱼幼薇发现此地的物价比长安要低,一口气逛完了好几条街。她一眼看中了一根珠花发簪,觉得母亲戴上一定好看,便吩咐摊主将其装好。路过胭脂铺,她又买了两盒胭脂。几人中就数她满载而归。 众人在函谷关小住两日,便启程去往洛阳。几人吸取了之前的教训,没有再在野外露宿过。李浩用朱笔细细圈出地图上几个城镇,众人宁愿少赶一会儿路都要在有人烟的地方住下。 函谷关地处三门峡,而崤函古道正是以三门峡为界划分东西。三门峡以上的黄河河段,水流湍急,航船异常凶险。而三门峡以下的河段流速减缓,可以通行大船,无论是货运还是兵运皆可依靠水运的便利。 众人行到宜阳,经过商量,一致决定坐船去洛阳。李浩发现码头边有货轮,于是将马车和马一同打包送上船。众人寻思着到了洛阳后,它们差不多也到了。 船上食材有限,主要以各类河鲜为主。鱼幼薇倒是觉得很新鲜,吃够了腥膻的羊肉,尝一尝鲜美的河鱼也好。在连着吃了两天的生鱼片和鱼片粥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天真。 一叶小舟在河里东倒西歪地航行着,似乎是船体触碰到暗礁,船体猛地颠簸了一下。鱼幼薇抓紧船板,强忍着胃里的恶心,虚弱地问道:“船家,我们多久能到洛阳啊?” 艄公的嘴里吹着号子,回过头陪笑道:“快了,快了!今日准能到!” 当船靠岸时,已是午后了。众人上岸后,发现马车马匹早已到了。鱼幼薇三人上了马车,几位家丁则翻身上马。鱼幼薇将脑袋倚靠在松软的靠枕上:“总算上岸了,这两天可真是要累死我了。” 李浩笑着摇摇头:“那我们晚饭就在客栈里吃吧。明日还要去书院交流,你今晚可得好好休息。” 鱼幼薇哀嚎一声,将头埋在双腿上装死。“一想到要面对那些老学究,我可要愁死了。” 李浩摸摸她的头:“你往好的方面想想,没准那里也有女弟子,你还可以和她们成为朋友呢。” 鱼幼薇倏地抬起头:“李大哥,有你这句话我可就放心了!”她从小到大交到的女性好友寥寥无几,扳着手指头都可以数出来。若是真能交到好朋友,那也算不虚此行了。 鱼幼薇一想到明天的情形又开始躁动起来。她看见杜宇衡又在闭眼养神,有心要逗逗他:“杜兄,你这个状元郎明日一露面,可要引起一阵骚动了。” 杜宇衡睁开双眼,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这里又不是长安。况且……” “况且什么?”鱼幼薇向他眨眨眼。 “况且你怎知道那里只有我一个状元?” 鱼幼薇心里“咯噔”一声,心底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 杜宇衡的嘴就跟开过光似的,他的话很快得到了验证。 鱼幼薇很想穿她最钟爱的那身粉色襦裙去集贤书院,但想到此次交流他们三人代表的是白鹭书院,还是换上了那身老气横秋的校服。 洛阳集贤书院里的布局和长安的大致相同,占地面积甚至还要宽广许多。为了迎接几位长安的贵客,山长刘康特意当着全院师生的面发表了一段讲话,地点就选在偌大的院子里。 可惜,他的良苦用心不是每个人都领情。五人中除了一个好学的在全神贯注地听着,其余四人都在开小差。鱼幼薇更是利用李浩的遮挡,将头一歪,到梦里会周公去了。 她昨晚没休息好,此时也睡得不怎么踏实,睡了一会儿感觉有人在轻拍她的肩头。她睁眼一看,一张俏皮的面孔映入眼眶。 “嘿,你就是鱼幼薇吧?”眼前的女孩压低声音问道,她的笑容是那样明媚可爱,隐隐可以看见一对小虎牙。 鱼幼薇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结巴道:“是、是啊。你叫什么名字?也是在书院里念书吗?” “我叫崔颖,你可要记好啦。”女孩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我和你一样,是书院里唯一的女弟子。” 鱼幼薇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她的心头洋溢着难以言说的喜悦。 崔颖还要开口,她身边的师兄拉了她一下,她马上住口了。 正在这时,刘康朗声说道:“今日我们有幸请来了两位今科状元郎,接下来就请他们二位来给诸位传授一下学习经验。” 鱼幼薇听到这里,转过头向杜宇衡幸灾乐祸地一笑。 杜宇衡没有理会她,缓缓站起身向台上走去。 鱼幼薇有心想知道另一位状元是谁,便踮起脚尖往前一看。可看清这位的面容后,她的瞳孔骤然一缩。 这个人……我之前好像见过! 鱼幼薇竖起耳朵听着刘康的介绍——“这位是明经科状元李亿李公子。” 鱼幼薇睁大眼睛,她总算知道自己在哪里见过此人了! 那日观看过段书瑞一行人的游街后,她本想直接回家,无意中听说过几日明经科也要放榜了,便寻思着留下来看个热闹。 她亲眼看到黄榜下人头攒动,士子们面色潮红,神情激动,渴望能在榜上看到自己的名字。 而她只能远远的看着,明明她与那面墙只隔了一道人海,却如同隔了一道天堑一般遥远。 那些士子们的喜怒哀乐与她毫不相干,她的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随后,她去了崇真观,看到上榜士子在墙壁上提名的盛况。好几位进士亢奋不已,连着手下的字也写得歪七扭八的。 鱼幼薇看了其中几人诗兴大发题的诗,面上的表情变化莫测。良久,她长叹了一口气。 “我若是男子,又有他们什么事?这进士的头衔还轮得到他们吗?”她喃喃道。她的声音是那样微弱,很快就消散在山间的雾气之中。 等到人都散的差不多了,她巡视了一圈,随手抓起一支毛笔,沾了点墨水。写诗对她来说是信手拈来,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云峰满目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她停下笔,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自己的作品,嘴角溢出一抹苦笑。她自嘲地摇摇头,正准备离开,却突然被一个声音叫住了——“姑娘请留步。” 鱼幼薇好奇地回过头,只见那本该“春风得意马蹄急”的状元郎正站在墙角,对着她粲然一笑。 第121章 计划有变 李亿本来没想在崇真观过久停留的。 众人簇拥着他来到这里,纷纷请他题诗。大家攀谈片刻后,他委婉谢绝了其他人请他去酒楼赴宴的提议。待众人离开后,他刚寻了一处坐下,便看见鱼幼薇拿起笔在墙壁上题诗。 李亿屏住呼吸,轻轻走过去。只见这位姑娘正心无旁骛地创作着,浑然不觉他的靠近。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她的诗,下一秒就被她的才情所俘获。 这首诗写得气势雄浑,势吞山河,让他难以相信是出自一名女子之手。 趁着鱼幼薇写题目的间隙,他又悄悄溜回墙角,准备来一场“偶遇”。 鱼幼薇看了他好几眼,狐疑道:“你是……?” 李亿并未恼怒,而是笑着指了指墙上的名字,鱼幼薇这才回想起来:“你就是明经科的状元?” 李亿笑着说道:“正是在下。” 鱼幼薇讷讷点头,正准备找个借口告辞,却听李亿说道:“姑娘好才情,这首诗写得甚好,在下看了也是自愧不如。” 鱼幼薇将信将疑道:“是……是吗?”她一被夸就脸红的习惯总也改不了,李亿看到她泛红的耳尖,不由得微微一笑。 鱼幼薇面上又是一热,忙背过身子不去看他。此人身为状元,举止却并不骄倨傲慢,谈吐风雅,已然给她留下了好印象。 二人又闲聊了两句,鱼幼薇惦记着回家,便向李亿告辞,转身离开了。 李亿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目光变得异常幽深。须臾,他看向墙壁上的诗作,嘴角掀起轻蔑一笑。 崔颖冷不丁拍了一下鱼幼薇的肩膀,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 “想什么呢?都散场了!”崔颖戳了戳她的脸。 “你几岁了?”鱼幼薇轻轻挥开她的手,感觉这个女孩的行为处处透着稚气。 “我十五岁,马上要十六了。”崔颖笑嘻嘻地答道。 鱼幼薇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因为一直在走神,台上两人讲了些什么都没听到。不过她也不是头一次走神了,反正有李浩和杜宇衡在,可以给她传达一下讲话内容。 鱼幼薇看见李浩还坐着,于是伸手摇了摇他:“李大哥,你怎么还不走啊?不是都讲完了吗?” 李浩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面容和蔼的中年人走了过来,彬彬有礼地问道:“几位就是来自白鹭书院的贵客吧?在下是这里的斋长,山长特意交代了要给几位安排住处,几位请随我来。” 鱼幼薇有些诧异,她告别了崔颖,和李浩等人跟在斋长身后。她和李浩并排着走,刻意和斋长拉开一些距离,压低声音问道:“李大哥,这是什么情况?” 他们不是已经订好客栈了吗?而且原定的交流只有短短几天,怎么现在还在人家这里住下了? 李浩也降低了音量:“我也不知道啊,可能是咱们苏山长临时安排的吧。毕竟两位山长一向要好,每年集贤书院还要派一群弟子去我们那儿交流呢。” 鱼幼薇点点头。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吧。好不容易不用再赶路,也不用再担心各种天灾人祸,理应高兴才是。 斋长带着几人穿过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这就是几位住的小院——翠竹斋。”几人定睛一看,一所带着庭院的屋子赫然出现在眼前。 鱼幼薇有片刻怔愣,她下意识地问道:“请问这里有几间房?” “这里一共有两间房,姑娘去看看便知道了。” 鱼幼薇秀眉微蹙,她感到一丝不妙,于是率先走入屋内。 此屋的确有两间房,第一间房里有两张床,第二间房里有三张床。 他们一共有五人,按理来说是够住的。 可问题是,她是个女子啊!怎么能和男生住在一间房里? 李浩跟在她后面,也看到屋内的情况。他皱起眉头,大步走了出来。鱼幼薇走到门口,听见他正与斋长交谈。 “斋长,我们一行人里有女弟子,两间房实在不好分配,可否请您禀告山长,请他为我们安排别的住处?”李浩恭敬地说道。 斋长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这……” “这好办啊!让幼薇和我住一间就好啦!”泉水般悦耳的声音从二人身后传来,鱼幼薇一看来人,正是崔颖。 “崔大小姐,您怎么跟来了?”斋长抹了抹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无奈地问道。 崔颖没有理他,而是径直过去挽住鱼幼薇的胳膊:“这是我新交的朋友。正好我房间里还空了一张床,你同山长说吧,我就先把她带过去啦。” 她自如地表达着自己的观点,仿佛这里不是书院,而是她家的后院。 鱼幼薇认为这是她的天性使然,五人中只有李浩看出这女孩的身份并不简单。只是……她为何主动向鱼幼薇示好? 李浩有些诧异地瞟了鱼幼薇一眼。鱼幼薇不好意思地向他介绍:“李大哥,这位是我刚刚认识的朋友,她叫崔颖。” 崔颖听到“朋友”二字,笑得眯起了眼睛:“这位大哥,你就放心的把幼薇交给我吧,反正明天早上你们还能见面。” 李浩看着这个个头还没到他肩膀的小丫头,有些哭笑不得。他转向斋长,后者陪笑道:“崔姑娘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寒梅斋,您不放心可以一同去瞧瞧。” 李浩知道男女有别,他摇摇头:“算了,既然崔姑娘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幼薇你就去看看吧。” 鱼幼薇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多久,只得暂且答应下来。她被崔颖拉着往前走,心里吐槽着还不如住客栈,至少在客栈她可以一个人一间房。 崔颖没有说谎,这里只有她一个女弟子。除此之外,寒梅斋住的都是一些打杂烧饭的侍女。她们看见崔颖,都停下来向她行礼。 到了住的房间,鱼幼薇更是大开眼界。这哪里像普通弟子住的房间,根本就是富家小姐的闺房吧? 墙上挂着名贵的字画,地上铺着雪白的波斯地毯,金丝楠木高几上摆着青白釉梅瓶,斜插了几支海棠花。房间里贵妃榻、梳妆台、屏风等应有尽有,实在让人瞠目结舌。桌案上还点着香薰,空气中弥漫着柔和又清新的味道。 最让人过目不忘的是那张架子床,说是专人定做的也不为过。床上挂着软烟罗纱帐,鱼嘴铜炉中散发着袅袅甜香。这座床的旁边还放着另一张床,与前者一比就不是那么显眼了。但被子被叠得整整齐齐的,床单也十分干净,看上去极为舒适。 鱼幼薇扶额道:“崔……姑娘,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吗?” “嗯,你问啊。” “你是哪户人家的大小姐吧,你这房间也太奢华了吧。” 第122章 心绪翻涌 崔颖有些无辜地眨眨眼睛:“我也想低调些,可我阿耶不允许啊。毕竟我是我们家中的幺女。” 鱼幼薇恍然大悟,她认真地道谢:“谢谢你收留了我。” “一点小忙,何足挂齿。”崔颖笑着拉住她的手,“我许久没和同龄女子说过话啦,你来得正好。咱们一同说话解闷,总好过我一个人待着。” 鱼幼薇点点头,一想到自己刚来这里就交到了新朋友,她也十分欣喜。 “哎,你听到山长说的话了吗?”崔颖拉着她到一旁的贵妃榻上坐下,“书院的藏书阁会对你们无条件开放,这段时间你们可以随便借书。” 鱼幼薇没想到这里的山长对他们如此慷慨大方,要不是先前就知道两位山长私交甚好,她都要认为他们一行人救过他的命了。 鱼幼薇的目光被不远处的古筝吸引,她羡慕地说道:“你这里还有乐器啊。” “嗯,你想弹我可以教你,你也可以自行弹奏。” 崔颖打破了鱼幼薇对富人阶级的传统印象,她并没有颐指气使地使唤下人,也没有丝毫显摆的意图。最重要的是,她是有真才实学的,并不是那种一无是处的“关系户”。 二人去膳堂吃过晚饭,回来又畅聊了一会儿,便早早地上床歇息了。 集贤书院虽然没有建在深山之中,但环境也算安静,鱼幼薇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 直到崔颖一把掀开她的被子,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起晚了。二人早饭都来不及吃,就急匆匆地赶到观星台。 斋长正在宣读着祭拜的注意事项,见二人姗姗来迟不由得皱起眉头。但他没数落二人,而是领着众学子来到文宣王殿谒圣,对着孔圣人的神位,九叩首。出了文宣王殿,斋长对着众人说道:“今日休息一天,大家好好放松一下!明天辰时在讲堂集合!” 鱼幼薇打了个哈欠,这要是在家里,她还得回去睡个回笼觉。不知道是晕船后遗症还是受这里的气候影响,她这几天老感觉昏昏沉沉的,恨不得睡个三天三夜。 崔颖扯扯她的袖子:“你昨日不是说想去藏书阁吗?咱们现在去看看?” 鱼幼薇双目一亮,刚想拉着她就走,腹中却传来一声“咕噜”,似乎是在抗议。于是她俩扭头去了膳堂,先填饱肚子才是最要紧的。 等二人赶到藏书阁时,发现为数不多的位置都被人坐满了。崔颖给鱼幼薇知会了一声,便向摆放着传奇小说集的书架跑去。鱼幼薇无奈地摇摇头,她还是自己探索吧。 书架上的书被理得整整齐齐的,同名的书有五六本,其中一本的书脊上还贴着标签,想来这一本只能在阁中阅读,不能外借。 鱼幼薇将靠门的几排书架浏览完,还没找到想看的书。这里许多书她都在白鹭书院的藏书楼里看过,有一些甚至已经烂熟于心。她只想看一些自己没看过的书。 鱼幼薇走走停停,最后在一排书架前停下。她的目光被其中的一本书吸引——《今科进士着作摘录》。这不就是新鲜出炉的进士文章集吗这本书颇受学子们青睐,书架上只剩两本了——其中一本贴着标签。 鱼幼薇的目光在没贴标签的书上梭巡片刻,最后像下定决心似的伸出手。然而,当她试图将书从书架上抽下来时,另一只手也从对面微微发力,导致她一时之间动弹不得。 有人和我抢书?她目光不善地抬眼望去,却看到书架对面站着李亿,后者看到她也是一愣。空气诡异地凝结了两三秒,最后还是李亿先出声打破尴尬:“鱼姑娘好啊,又见到你啦。” 鱼幼薇尬笑道:“李公子。” 李亿收回手,微笑着说道:“凡事得讲个先来后到。既然是姑娘先来的,姑娘就先请吧。” 不知为何,鱼幼薇有些不想接受他的好意。但“今科进士”四字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她真的很想看看她家先生写的文章。 于是她将书本取下,客气地说道:“那就谢谢李公子了。” “一回生,二回熟。咱俩已经是第二回见面了,姑娘怎的还是这般客气?”李亿眉头轻挑。 鱼幼薇看到大家都在埋头看书,只有他们二人在说话,忙向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李亿没有说话了,只是无声地盯着她微笑。 鱼幼薇双颊一热,朝着他一拱手,夹着书转身就离开了。她走的匆忙,浑然忘了崔颖还在藏书阁里。 李亿看见她像一只小兽一般仓皇离开,不由得摸了摸下巴。 “你怎么将我一个人落下,自己先走了?!”崔颖将一沓书往桌案上一扔,气呼呼地说道。 鱼幼薇正抱着垫子发呆,这一嗓子愣是将她吼醒了。 “颖儿,你消消气。我不是故意的。”鱼幼薇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今日确实是她的不对。 “你今天是怎么了?像是中了邪一样。”崔颖摸摸她的额头,“不会是发烧了吧?” 鱼幼薇没有阻止她,而是问道:“颖儿,你有喜欢的人吗?” 崔颖猛的缩回手,警惕地看着她:“你突然问这个干嘛?” 鱼幼薇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想知道喜欢上一个人……是怎样的感觉。” 崔颖摆摆手:“我是没有什么感情经历,但我看过很多书啊。我可以解答你这个问题。” “喜欢上一个人,呼吸会变得急促,脸会不由自主的发热,心跳也会加速。”崔颖洋洋得意地说道。 鱼幼薇将头靠在膝盖上:“那……若是对不止一个人都产生了这样的感觉呢?” “怎么,你不会同时喜欢上几个人吧?”崔颖一屁股坐在她旁边,大眼睛里闪烁着八卦之光。 “……没有吧。”鱼幼薇的声音闷闷的,她打算转移话题,“今日惹你不开心了,这样吧,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愿望,只限今日哦。” 崔颖想了想,目光停留在那一沓书上:“我今日借了一堆传奇集,但一行字一行字的看下去太费眼了。你睡前可以选一本念给我听吗?” 这还不简单吗?鱼幼薇勾起嘴角:“当然可以。不过我念书的话,旁人不会听到吗?” “哎呀,你就放心吧。咱们这里和男弟子住的地方离得远远的,又是最靠里面的一间房,不会有人听见的。” 鱼幼薇答应了她的要求。 第123章 君子六艺 鱼幼薇本想坐在床边给崔颖读故事,结果崔颖二话不说往里一挪,给她让出了一半床榻。 鱼幼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材,发现自己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胖,这床挤她们两个人是绰绰有余的。 她索性爬上床,被子一盖,舒舒服服地倚着靠枕读故事。她讲着讲着,发现旁边没了声息。她侧头一看,发现崔颖已经睡着了。她自己的眼皮也开始打架,于是将书往小几上一搁,就躺下了。 翌日清晨,她特意起了个大早,为的就是不要重蹈昨日的覆辙。崔颖拉着她去吃早饭,等二人赶到讲堂时,中后排的位置已经坐满了。二人只得在第一排坐下。所有学生都静静地等待着山长的到来。随着三声云板的敲响,一席青褐色儒服的山长走了进来。 众人连忙起身向山长行礼,山长还礼后讲学就正式开始。山长的目光在讲堂里游走了一圈,徐徐说道:“智者慎言,言由心生。该说则说,适时而言。今日我们就来讲讲《礼记》里说话的智慧。” “君子不失足于人,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这句话告诉我们,君子有所言有所不言……” 不愧是集贤书院的山长,鱼幼薇听到他的讲解,感觉自己的思维被一下子打开,对已经熟悉的句子的理解又达到一个新的高度。山长眼角余光瞟到鱼幼薇,发现她一直在认真听课,时不时埋头做笔记,眼里充满赞许之色。 和鱼幼薇一样,白鹭书院其他的学生也都听得入迷。以前苏山长也会不定期地给他们上课,眼下看来,这位山长讲课的水平似乎不在苏山长之下。 一个时辰后,山长终于是完成了这次的讲学,鱼幼薇一堂课下来收获颇丰,她依依不舍地目送山长离开,心里还在回味着上课讲的内容。 “要是能天天听到山长的讲学就好了!”膳堂里鱼幼薇做起了美梦。 崔颖嗤笑一声,从她碗中夹走一块豆腐:“山长讲得真有这么好?我怎么感觉就一般般呢?” 鱼幼薇瞪她一眼:“那你觉得谁讲得好?” 崔颖双手托腮,一双杏眼里满是憧憬:“那当然要属高夫子了!人长得好看,声音也好听……” 鱼幼薇撇撇嘴,心里吐槽道:你是来上课还是来看帅哥的啊……不过说到长相,她家先生绝对是她见过的夫子中长相最为俊美刚毅的,简直是才貌双全。 鱼幼薇正在扒拉着饭,远远看见李浩过来了。李浩在她身边的位置坐下:“怎么,这里的饭菜还合口吗?” 鱼幼薇将食物咽下肚,说道:“还不错呢,洛阳不愧是东都,这里的伙食不比长安的差。” 李浩松了一口气:“看来你已经慢慢开始适应了。昨日苏山长来信,说我们还得在这里交流一个多月呢。” “啊?”鱼幼薇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失望,“这么久啊?” 崔颖被她变脸的速度惊到了——刚才是谁说想天天听到他们山长讲学的? 鱼幼薇埋头吃饭,没有再说什么。她十分想见远在襄阳的温庭筠,但因为盘缠不够只能止步于洛阳。同时,她还深深思念着母亲和先生,她离家这么久,他们一定会担心她的。 “没事,至少住在这里还可以省一笔开销呢。”李浩安慰她道,“八月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下午是学习六艺的日子,所谓六艺即礼、乐、射、御、书、数。“礼”是指五礼,吉、凶、军、宾、嘉。“乐”是指六乐,包括云门、大咸、大韶、大夏、大镬、大武等古乐。 “射”指的是射箭技术,包含“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御”包括五种驾驶马车、战车的技能,包括:“鸣和鸾” “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御”指五种驾驶马车、战车的技能,包括:“鸣和鸾” “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 “书”指的是书法。“数”指的是术数,也就是数学中的计算。 今日下午他们要学的正好是“射”这一门课程。众人在射箭先生的带领下来到了射囿。鱼幼薇一边往手上缠护腕,一边压低声音问崔颖:“颖儿,寻常射箭和驾驶马车的课程你都会学吗?” “学啊,为什么不学?”崔颖斜睨她一眼,似乎觉得她这问题问得很奇怪。 “我之前在白鹭书院,夫子都让我自便。我感觉这些技能对我没多大用处,就没怎么用心学。”岂止没有用心,还经常三天两头的逃课。 崔颖笑着说道:“我原先也是这样想的。但我阿耶说了,咱们都交了一样的学费,不学白不学。而且,可以把它们当成野外逃生技能嘛。” 鱼幼薇用崇拜的目光看着崔颖,她其实许久没有上射箭的课程,连弓都很难拉开。但听崔颖这么一说,她也鼓足勇气打算试一试。 教习先生将站姿、握弓、搭箭、瞄准等一系列技巧倾囊相授,并且耐心地纠正着他们的姿势。 崔颖毕竟是女子,多费了一些力气才将弓拉满,她看了一眼一旁的鱼幼薇,只见她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才只拉到半弓,憋的满脸通红。 先生将手高高扬起,又快又狠地向下一挥:“放!” 崔颖的箭射得又快又准,一声急促的风声划过,居然正中靶心。 鱼幼薇的箭则落在离脚边一米远的地方,几个男弟子见了,忍不住捧腹大笑。 崔颖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将鱼幼薇拉到身边:“别理他们!我来教你,你多练习几次就会了!” 经过一个时辰的练习,大家或多或少的有了些进步。鱼幼薇经过多次尝试,终于将箭射到了自己的靶子上,虽然距离靶心还有一段距离,但没有脱靶她已经很满意了。 练习完射箭,先生又将他们带到马厩。鱼幼薇双腿一软,她颤声道:“不会还要练习骑马吧?”她的手拉了这许久的弓已经开始哆嗦了,怕是握不住缰绳了。 “五位贵客,山长特意吩咐了,各位只需要挑选一匹自己心仪的马就行了,它将是你们以后骑射课的搭档。” 听到今天不用骑马,鱼幼薇这才放下心来。 第124章 引荐学生 段书瑞盼星星盼月亮,没有盼来鱼幼薇的信,倒是等到了另一个人的信。 “段兄,一别数日,可有想我啊?我可是很想念你和师父师母啊!” 这熟悉的口吻,一看就知道是崔景信。 段书瑞读完信,得知崔景信七月就要回来了。 这算是这段时间听到的唯一一个好消息吧。 段书瑞想到那些并肩作战的日子,嘴角不由得露出一抹微笑。 这日课后,段书瑞没有像往常一样收拾好东西就走,而是打算留下来批改一会儿功课。 卫瑾风看到其余同窗都走了,大着胆子走上讲台:“先生,您上次说帮我写推荐信的事……” 段书瑞手腕一抖,白纸上晕开一小片墨印。他连忙将笔放到笔架上,不好意思地说道:“瑾风啊,最近先生太忙了,忘了写了。不过写信很快的,我这两日一定帮你写好。” 卫瑾风说道:“多谢先生。那么我还需要再准备其他东西吗?” “你可以把你做得最好的几首诗歌再工整地誊抄一遍给我。其他的就不用了。” 白鹭书院的新生入学时间是九月,但八月中旬前会对外公布新生名单。段书瑞打算今日回去后就将信写好,明日亲自去送信。 苏颢读过他的信后,立马给他写了回信,让他在七月之前带着卫瑾风来书院。 段书瑞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卫瑾风,后者直接激动得一蹦三尺高。段书瑞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这位得意门生,他一向沉稳,今日却直接高兴得蹦了起来,可想而知他是有多想去白鹭书院求学了。 “先别高兴太早,这几日我得对你展开集训了。”段书瑞收敛笑容,认真地看着他。 “集训?先生,您是说……” “你当白鹭书院是这么好进的吗?你必须得通过两轮测验才行。如果苏山长单独对你进行测验,那难度只会增加不会减少。”段书瑞不由得加重了语气。 卫瑾风有些烦躁地揉揉头发:“先生,那我该怎么办?您知道书院的考试范围吗?” 段书瑞哑然失笑,他是私塾出来的,又怎么会知道?他身边唯一和白鹭书院有瓜葛的就是鱼幼薇,可这丫头是被破格录取的啊。 “我虽然不知道考试范围,但有一点我是清楚的。”段书瑞直视着他的眼睛,“瑾风,你很优秀,你入学的希望很大。” “先生,您真是这么想的吗?”卫瑾风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把背挺直了,自信一点。”段书瑞在他背上给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我的学生我难道还不清楚吗?如果说我们班上有谁能够顺利升学,最有希望的无疑是你。” 他当然知道卫瑾风有多努力。他每年会开展不定期家访,每次问起卫瑾风在家的学习情况时,他娘都会从屋内拿出厚厚一沓麻纸——纸上写着四书五经的内容和一些诗歌。 “先生,您是不知道这孩子有多刻苦啊。冬天那么冷,好多大人都起不来,他却能做到坚持早起,起来后不是晨读就是看书。” 段书瑞不由得微微动容。即使在高考百日冲刺时,他都没有做到坚持早起。这样一个十四岁不到的孩子却做到了。究竟是怎样的动力在驱使着他? 段书瑞轻声道:“瑾风,你为什么那么想去白鹭书院?国子监和太学不好吗?” 卫瑾风的目光穿过他,飘向了远方。他自顾自地说道:“在我七岁的时候,曾经登上过云台峰。”云台峰就是白鹭书院所在的山峰。 “站在山峰,几乎可以俯瞰整个长安城的景象。那里环境清幽,远离世俗喧嚣,正是我梦寐以求的治学之地。我希望在那里找到我未来要走的路。” 段书瑞笑了,他拍拍卫瑾风的肩膀:“有志者事竟成。那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了。接下来的日子里,你早上要上课,下午要去我那儿加练,晚上还要完成功课。你可以做到吗?” “我一定能做到!”卫瑾风像一头倔强的小牛犊,眼里燃起了熊熊火焰。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段书瑞对他展开了魔鬼集训。段书瑞依稀记得书院的课程安排——鱼幼薇曾经对他提起过。他按照州试的考察内容,给卫瑾风出了一些相对简单的题目,让他进行定时训练。 不管当天的任务有多重,卫瑾风都能咬牙坚持下来。段书瑞看着他日益提升的成绩,心里充满感慨。他班上的十几个学生,在九月之后就要各奔东西了。他保守估计只有两三个学生会继续升学,其他的学生们可能就要回家务农,或是子承父业了。 而那两三个学生中,卫瑾风无疑是最有潜力的一个。 他希望自己这个学生能够得偿所愿,前途无量。 很快到了约定的最后期限,段书瑞领着卫瑾风到了白鹭书院。走到门口时,依然是那个熟悉的门童前来迎接他们。 “段公子,卫小公子,二位请随我来。” 三人一同走进书院,经过讲堂和藏书楼,最后在一个敞开着门的空房间面前停下。 苏颢施施然走出来,向段书瑞拱手行礼:“段公子,别来无恙。” 段书瑞和他寒暄两句,将卫瑾风轻轻往前一推:“苏山长,这就是我在信中提到过的弟子,他从小就对白鹭书院心生向往了。” 苏颢微微一笑,他的目光停留在卫瑾风身上:“段公子如此优秀,相信你教出来的弟子也一样优秀。既然如此,就让他随我一同进去接受测验吧。” 段书瑞目送着两人进去,正准备到山脚等候,一旁的门童却做了个“请”的手势:“山长请您移步内室,他早已准备好茶水款待贵客。” 段书瑞跟着他走进内室,门童向他缓缓鞠躬,就转身离开了。段书瑞在书桌前盘腿坐下,桌上放着热茶。他感觉喉咙有些干,便拿起茶壶斟了一杯茶。 喝茶的时候,他忍不住好奇地打量起房间。这个房间与之前相比并无大的变化。段书瑞的目光刚转向木床,便被一团毛绒绒的东西吸引了。只见一只橘猫正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目光慵懒地看着他。 第125章 后山遛马 段书瑞想起鱼幼薇说过苏颢养了狸奴,莫非就是这只? 橘猫伸了个懒腰,“哐”的一声跳下床,大摇大摆地向他走来,显然并不怕人。段书瑞和它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终于破功了,伸出手挠了挠它的下巴。橘猫心满意足地“喵”了一声,一屁股在他脚边坐下了。 这一场试考得不算久,半个多时辰后,苏颢就带着卫瑾风过来了。 “段公子,我阅卷还需要一些时间,不如你和瑾风就在此多留一日,明日再走如何?”苏颢看到他脚边的橘猫,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那我们就在此多叨扰一日了。”段书瑞拱手行礼。 “段公子,你一定很想知道幼薇的情况吧?”苏颢摸了摸手上的佛珠,“他们要在集贤书院再交流一个月左右,估计得八月份才能回来。” 段书瑞没有吭声,他嘴上不说,心里其实并不满意这样的安排。在他看来,书院开设的课程都大差不差,有必要千里迢迢地跑到洛阳的书院去学习吗? 但是苏颢毕竟是山长,他也不好说什么。 不知为何,他总感觉内心有股莫名的烦躁,是因为担心鱼幼薇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鱼幼薇仿佛感应到什么,打了一个喷嚏。 “怎么,你受凉了吗?”崔颖笑盈盈地看着她。 “没有。”鱼幼薇摸了摸身下马儿的鬃毛。 这匹马是她昨日精心挑选的,鬃毛、蹄子、尾巴都是黑色的。它不像一些马匹那样高大,她上马也要容易些。 “这匹马性格温顺,一旦认主便会对主人言听计从。它的持久力和速力都属上乘。耐力好,适应能力也很强。”先生向鱼幼薇介绍道。 鱼幼薇此时已经看了一遍马厩里的马,当她看向这匹栗色母马时,发现它那双明亮的大眼睛也看着她。鱼幼薇感觉自己的心弦被悄然拨动了,她笑着摸摸它的颈部:“你真是个好姑娘,不是吗?” 栗色马仿佛听懂了她的话,温顺的用头拱了拱鱼幼薇。鱼幼薇喜出望外,将头轻轻靠在它宽大的后背上。 “这匹马之前还没弟子选过呢,你是它的第一个主人,可以给它取一个名字!”先生笑着说道。 名字?鱼幼薇绕着栗色马走了一圈,看到它那光洁的皮毛,心中一动:“就叫它鸿光吧!它的毛又柔顺又光滑,在太阳下甚至闪闪发光呢!” 崔颖和先生对视一眼,一致竖起大拇指:“好名字啊!” 鱼幼薇没有告诉他们的是,刚才她的心里涌现出一句诗。 我本无意惹惊鸿,奈何惊鸿入我心。 “鸿光,以后就请多多指教啦!”鱼幼薇拍拍它,马儿仰起头,亲昵地蹭了蹭她,似乎对这个名字很满意。 “你的马儿呢?”鱼幼薇戳戳崔颖。 “它不在这里,我带你去瞧瞧吧!”崔颖抓起她的手,向外跑去。 “先生,麻烦照顾好我的马!”鱼幼薇话音未落就化成一道残影,留下先生牵着马在风中凌乱。 两人跑了一小段路,眼前出现了一个小棚子,棚子下是一个单独的马厩。 “为什么不把它和其他马放在一起啊?”鱼幼薇不解地问。 “它脾气古怪着呢!除了我,它不待见其他任何人和马。我真怕它一看到其他同类就尥蹶子呢。” “它这么喜欢你?难道你和它相处的时间最长吗?” “嗯,它是我父亲从胡商那里买回来的。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它还是一匹小马驹呢。”崔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从布包里拿出一个梨。 “看来它爱吃甜的。”鱼幼薇笑着说。 崔颖“吭哧”咬了一大口梨,将核抠出来丢掉,把剩下的梨凑近马儿嘴边:“它最喜欢甜的水果了,不过一次性不能喂太多。” 马儿伸出舌头舔了舔,随即双眼发光,一口就将梨咬掉大半个。待它吃完整个梨后,崔颖掏出手帕,擦了擦手上的汁水:“怎样?它漂亮吧?” 鱼幼薇这才开始细细打量这匹马——此马高大威武,通体雪白,没有半根杂色,远远望去就像一匹白色的丝绸。 “真漂亮,它是我见过毛色最纯、最漂亮的马儿了。”鱼幼薇由衷地赞叹道。 “它产于西域,传说能日行千里呢!我阿耶还说,”崔颖模仿着她父亲的口吻说道:“乖宝,你乘上这匹马,不管多远它都能带着你回家。” 鱼幼薇被逗笑了:“你父亲可真宠你。不过马儿是很通灵性的动物,说不定它真的认识回家的路呢。” 崔颖笑嘻嘻地说道:“明日正好有马术课,我们骑着马一起去转转呗?” “好啊!”鱼幼薇高兴道,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她已经开始融入这里的生活了。 “对了,它叫什么名字啊?” “白雪。小名叫雪儿。” …… 鱼幼薇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前方的路上。 这里是集贤书院的后山。她们正骑着马在一块平地上徐徐前行,头顶是美得让人心碎的晚霞。 没有人开口说话,二人都徜徉在美景中,不愿主动打破这宁静闲适的氛围。 正在此时后面传来一阵惊呼声,二人听到后刚赶忙回头一看。只见一匹壮硕的黑马正疯狂地向她们奔来,马上的弟子面如土色,显然已经慌了神。 二人连忙策马向一旁让开,只见那黑马速度没有丝毫减缓,载着那弟子向前奔去,而前方不远处就是一棵枝干粗壮的大树! 鱼幼薇来不及多想,便纵马向前,想要去抓住那黑马的缰绳。崔颖大惊失色地喝道:“鱼幼薇!你疯了吗?” 那弟子年纪比鱼幼薇还小,缺少御马经验,早就吓得不知所措。他用力地夹着马的肚子,引得黑马发出阵阵嘶鸣。鱼幼薇大声地指示:“放松!不要用力夹它的肚子!” 可那弟子早就吓得不省人事,根本无法按照她的话做出反应。鱼幼薇的马此时已经赶上那匹黑马,她侧身过去,伸手抓住缰绳,用力拖拽。然而那马早已丧失神智,硬是挣扎着继续向前跑去。 两匹马离大树越来越近,眼看着就要撞上了! 正为难之际,鱼幼薇听见一匹马从后面赶上的声音。她回头望去,只见一人骑着马赶了过来。 第126章 虚惊一场 这名男子穿着一身胡服,脚上蹬着一双皮靴,整个人看上去异常冷静。他追着那匹疯马跑了过来,沉声喝道:“你放开缰绳,让我来!” 鱼幼薇看着他的脸有片刻怔愣,随即反应过来,连忙松开手,策马朝一边的岔路奔去,将路让了出来。她奔出数尺,又回头一看,只见那马已经“砰”的一声撞上大树,口吐着白沫晕倒在地,四肢不断抽搐着。 她心中一慌,连忙调转马头,想去看看是怎么个情况。她放眼望去,只见那个吓破胆的弟子已经不见了。那男子原本骑着的马上也已经空无一人。 鱼幼薇策马回到方才自己松开缰绳的地方,往两边一看,这才松了一口气。 只见那名男子抱着那吓得面色苍白的弟子,滚落在一旁的草垛里。想来是他当机立断,将弟子从那匹黑马上扑了下来!他将那名弟子牢牢护在怀里,自己的后背着地,看样子摔得不轻。 鱼幼薇连忙跃身下马,快步跑到他们身边。 “你们没事吧?”她单手发力,将弟子拽了起来。这名弟子惊魂未定,双膝一软又坐倒在一旁。男子笑着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 “我没事,倒是这孩子……怕是吓得不轻。”男子向鱼幼薇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你怎么会在这里?莫非……你跟踪我?”鱼幼薇面色有些不善地开口。 “这样的态度可不太友善啊,我可是刚救了你们,不是吗?”男子又向前一步,二人之间的距离被缩短。 鱼幼薇愣在那里,不知作何反应才好,就在这时,崔颖的声音从脑后响起。 “幼薇!你……李师兄?”看到那名男子后,崔颖原本带着怒意的声音一下子转为惊诧。她的目光在两人面前转了个来回:“你们两个……认识?” 鱼幼薇沉默着点点头,男子则笑着走过去拍拍崔颖的肩膀:“是啊,我和幼薇是第三次见了。” 该男子正是李亿,他曾经在集贤书院学习过一段时间。这次回来,他被山长热情挽留,借住在集贤书院中。这一日下午,他闲来无事,本想去后山遛遛马,却没想到会碰到鱼幼薇。看见二人走在前面,他不由得跟在后面,想看看二人会去哪儿。 结果就碰上了这档子糟心事,还被鱼幼薇误会成不怀好意的“跟踪狂”。 三人骑着马准备回去——李亿走在前面,鱼幼薇和崔颖二人跟在后面,崔颖的马上还驮着那个倒霉的弟子。 “那个……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崔颖有些受不了这诡异的气氛,主动开口。 “我们得将此事先告诉教授马术的先生,由他决定是否向山长禀告。”李亿淡淡开口。 “你……没有受伤吧?”鱼幼薇试探着开口。 “背上好像是有些伤着了。”李亿回过头向她眨眨眼,“你要帮我擦药吗?” 鱼幼薇面上一红,忙错开视线。她不知道此人为何如此轻佻,不过他虽然喜欢口头调戏她,但似乎没有恶意。 “那个……方才好像误会你了。”鱼幼薇清了清嗓子,“谢谢你救了他,若不是你及时出现,情况就糟糕了。” 李亿笑着说道:“不必客气。我这也算帮助了自己的同门师弟。” 几人策马走到马厩,鱼幼薇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由得双目一亮。 “李大哥!”她高兴地挥挥手。 李浩正在喂他那匹马,听到声音连忙转头望来:“幼薇,你怎么在这儿?不是下课了吗?” “……今天天气好,我随处逛逛。对啦,这位仁兄后背受伤了,李大哥你可以帮他瞧瞧吗?” 崔颖从马背上的一个布包里掏出金疮药,抛给李浩:“我这里有药膏,劳烦大哥了。” 李浩接住药膏,看向神情复杂的李亿:“这位兄弟,快快下马吧。我帮你涂药。” 李亿翻身下马,回过头无奈地望了鱼幼薇一眼。 后者见到他那吃瘪的神情,不由得“扑哧”一笑。 她本就生得美貌,现下展颜一笑,真如异花初胎,美玉生晕,让人见之难以忘怀。她稳稳的骑在马上,左手抚摸着马鬃,右手牵着缰绳,又多了一分飒爽随性。此情此景,李亿不由得看呆了。 “那他就交给你了,李大哥。”鱼幼薇向崔颖使了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二人骑着马离开了。 李亿目送着鱼幼薇离开,李浩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老兄,你背上不痛吗?” 李亿回过神来,一把握住李浩的手:“大哥,可否请教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你问吧。” “幼薇可有婚配?” 李浩:“???” 看样子又是一个被幼薇美色迷住的家伙。 李浩没好气地说道:“她还小着呢,配什么配?”他刚想说一句“你也配”,但想到面前这位好歹是个状元,连忙将这话咽回肚子里。 李亿点点头:“我明白了。” “把衣服脱了!”李浩皱着眉开口,他本来就黑,现在一生气面色就更黑了。李亿被吓得往后一缩,连忙将腰带小心翼翼地解开,露出后背。 鱼幼薇和崔颖将此事告诉了骑射先生,后者连忙带人前往后山。鱼幼薇二人又就近闲逛了一会儿,估摸着时间不早了,才回到马厩。此时那两人早没影了,想来是都回去了。 “颖儿,我看鸿光和你的雪儿相处得就很好。”鱼幼薇笑着说道,“要不然你和山长说说,在你的马厩旁边再盖一个马厩?” “行啊,我这就去找山长。保准一个月不到就盖好了。”崔颖说着就要翻身下马。 “哎哎慢着!”鱼幼薇忙拦住她,“我开玩笑的。再说……我一个多月后就要离开这里了。” 崔颖看了她一眼,眼眶一红,就要落泪。 “别哭啊。”鱼幼薇安慰她道,“我们以后还可以写信联系啊,也欢迎你来长安。你要是来了,就住我家,我带你出去玩。” 崔颖揉了揉眼睛:“我才没有哭呢!” “好好,你没哭……你是我见过最坚强、最勇敢的女孩子。” “那你要向我保证,我永远是你最好的朋友,你回去后绝对不会忘记我。” “我鱼幼薇对天发誓,崔颖是我此生最好的朋友。我要是胆敢忘记崔颖,就让老天爷惩罚我!”鱼幼薇抬头望向天空,郑重地发誓。 崔颖不禁破涕为笑,她也许下了相同的誓言。 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几颗明星出现在夜空中,闪烁着柔和的光。那点点繁星像是撒在两人的心田,萌发出友谊的幼芽。 第127章 学费高昂 苏颢将段书瑞叫到内室时,卫瑾风还在熟睡。 段书瑞走到门口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少年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眉心微皱,仿佛在和梦魇作斗争。 他无声的叹了一口气,轻轻带上门。这几日卫瑾风的努力他都看在眼里,他当然希望少年的努力能换来回报。但是,万一结果并不如意呢? 苏颢敏锐地察觉到段书瑞的紧张,于是斟了一杯热茶递给他:“段公子不必担心,结果也许并没有你想象得这么糟糕。” 段书瑞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苏山长,您的意思是……” 苏颢笑着点点头:“瑾风这孩子果真聪慧,通过了我的测验。” 段书瑞心下一喜,但面上仍是云淡风轻:“谢谢您的肯定。不过后生觉得,您似乎话里有话。” 苏颢呵呵一笑:“你这个当先生的更是聪明。瑾风的确可以来白鹭书院读书,不过……” “幼薇是因为有义商资助,才能够免去全部学费。瑾风这孩子的学费,最多只能免除一半。” 原来,每所书院对于贫困学生制定了一系列扶持制度,符合标准的可以免除一部分学杂费。段书瑞知道白鹭书院属于私学,助学金什么的大多由城中义商提供,只有少部分讲师会自掏腰包,资助一些成绩拔尖的学生。但他不知道这个资助标准是什么,也不认为苏颢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他呼出一口气,慢慢说道:“书院的学费每年是多少呢?您告诉我吧,也好让我心中有个数。” 苏颢告诉了他。当他听到那个惊人的数字时,不由得睁大双眼:“您方才说瑾风可以免除一部分学费?” “是的,只要他每学年的成绩名列前茅,并且能得到夫子们的一致认可,就可以免除一半学费。” 段书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去的——他知道卫瑾风的家庭情况,就算卫瑾风的爹娘砸锅卖铁,最多也只能供他读一到两年。总不可能为了读书,把房子卖了吧? 考上了却读不起,那么这究竟是个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卫瑾风已经醒了,他看见自家先生低头走进来,激动地问道:“先生,结果如何?我通过测验了吗?” 段书瑞看着他,不知道该作何表情,如何答复。 他沉默片刻,挤出一抹笑容:“嗯,恭喜你,你通过了。” “太好了!”卫瑾风扑过来抱住他的腰,“先生,我做到了!” “但是……您为什么不像我想象中那么高兴?您的手为什么这么凉?” 段书瑞深吸一口气,经过深思熟虑,他还是决定将真相告诉卫瑾风。 “瑾风,你现在是个大孩子了,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一定要听好。” 卫瑾风接触到他的目光,心中陡然一惊,忙用力地点点头。 “你虽然考上了,但还需要缴纳学费才能来读书。而白鹭书院每年的学费十分高昂,远远超过卫家能承受的氛围……”段书瑞在努力斟酌着自己的用词,他不希望给这个一腔热血的少年造成太大打击。 卫瑾风呆呆地听着,没有说话。 他感觉自己的一腔热血都已经化作层层坚冰,冰块冻结的速度是如此之快,只差一步就能将自己的心脏一并封上。 “先生,每年的学费是多少?您告诉我吧,我能承受住的。” 段书瑞说了一个数字,卫瑾风倒吸了一口冷气。 段书瑞咬了咬嘴唇,下定决心般开口:“你不用担心学费的事。有我在,会尽力帮你补足不够的部分的。况且如果你的成绩能名列前茅,就可以免除一半学费。” 卫瑾风抬起头,苦笑着说道:“免除一半学费?那也无济于事。先生您已经帮了我太多忙,我怎能再厚颜无耻地接受您的资助?”他知道,他家先生以前也是勒紧裤腰带在度日,直到考上进士后,生活质量才提高了一些,而且他的积蓄也不多。 段书瑞摸摸卫瑾风的头:“不管怎样,你已经考上了,苏山长说了会保留你的名字的。至于其它问题,我们一起想办法好不好?” 卫瑾风感激地看着他:“谢谢你,先生。那我们先回去吧。” 二人回去后,段书瑞想了好几个方法,但最后又都一一否决掉。正自冥思苦想之际,他看到一架豪华的马车经过,头脑中灵光一闪。 “郭豪,今天天气不错啊。”段书瑞走到郭小胖面前,冷不丁冒出一句。 郭小胖的脸上露出惶恐之色:“是、是啊,先生。”他家先生为什么突然和他聊天气?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你别紧张。”段书瑞挥挥手,“我只是觉得,这么好的天气,不出去钓鱼太可惜了。” 郭小胖一愣,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随即露出笑容:“先生说得是啊。我下午便约卫瑾风他们去钓鱼。” 段书瑞满意地点点头,一脸高深莫测地走了。 未时,郭府。 郭父正坐在书房里看账本,一位家丁轻手轻脚地进来禀报:“老爷,段公子想要见您。” 郭父有些惊讶,但随即笑着说道:“快请段公子进来!另外,让厨房再砌一壶热茶!” 段书瑞走了进来,郭父热情地邀请他在自己对面坐下:“稀客,稀客啊!先生您一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是发生了什么事呢?是不是郭豪那小子又调皮捣蛋了?您只管告诉我,等他回来我去揍他!”说着卷起衣袖,做出要惩罚人的架势。 段书瑞笑着问道:“听您这么说,郭豪出去了?” “是啊。那小子,又不知道跑哪儿玩去了。” 段书瑞郑重地说道:“其实今日来找您,是有要事相商。” 郭豪圆滑惯了,他知道对方可能有事相求,于是笑了笑说道:“先生您说吧,正好这里没有外人。老丁。” 被唤作“老丁”的仆人恭恭敬敬地退下去,顺便带上了门。 段书瑞认真地看着他:“那我就直说了,我希望您认瑾风为义子。” 第128章 伸出援手 饶是见过大场面的郭父,此刻也忍不住神色大变。 “先生,我可以问一句为什么吗?”他心里的第一反应就是卫瑾风这孩子家里遭遇变故,急需要向人借钱。 段书瑞迟疑了一下,将昨日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他苦涩一笑:“若不是我囊中羞涩,原本是应该由我来资助他的。” 郭父听出了他的话中之意,叹了一口气:“瑾风这孩子打小就聪明,白鹭书院这么难进,他一次性就通过了入学测验……” 段书瑞用真挚的目光看着他:“我知道您经常广捐善款,就连这所讲堂也是在您的帮助下才建成的。您能否帮助一下瑾风,让他完成学业?相信他学有所成后,必定不会忘了您的恩情。” “依先生您看,瑾风这孩子名列前茅的可能性有多大?”郭父皱起眉头。 “我没有在那里讲学过,不太清楚学生的总体实力。不过这次科考读名时,我倒是听到不少榜上有名的学子是来自白鹭书院的。那里人才辈出,瑾风想要年年拔尖并不容易。”别的不说,杜宇衡的文章他是见过的,只能用“治学严谨”四字才足以形容。 郭父和他对视几秒,最后在他真诚无比的目光下败下阵来,默默移开了目光。段书瑞有些讶异,他已经在心里算过账了,这笔资助金额在郭父面前不算什么,两家的孩子关系也好,他到底在犹豫什么? “先生,您知道我郭家只有郭豪一根独苗吧。” 段书瑞点点头。 “郭豪这小子和瑾风最是要好,我担心他知道我认了瑾风做义子之后……”郭父面露难色。 段书瑞已经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他笑着开口:“那就不要让他们知道就好了。” 郭父:? “先生,所以今日是您故意将郭豪那臭小子支走的?为的就是不让他知道?”郭父脸上的神情变得无比复杂。 “我只是希望这件事情不要影响两个孩子的友谊。无论您是否答应我的请求,我对您的印象都不会改变,两个孩子之间的关系也不会变。”段书瑞认真地说道。 郭父看了他一眼,感觉自己从今天才开始认识他。他以前从来不操心上课以外的事,也绝对不会像这样事无巨细地替别人考虑,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化了呢? 郭父站起身:“茶已经凉了,我让他们上壶热的。” 段书瑞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是……您还没给我答复呢?” “瑾风喊了我这么多声‘郭伯伯’,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和心仪的学府失之交臂吧?”郭父回过头向他一笑。 段书瑞心中百感交集,他沉默良久,站了起来,深深地朝着郭父鞠了一躬:“郭兄,我先替瑾风谢过您了。” 郭父笑着将他托起:“先生不必多礼,瑾风这孩子有志向,假以时日,说不定能入朝为官呢。” 郭父负手而立,目光飘向远方,轻声道:“我只希望那时,他还能记得我这一点点恩惠,在圣上面前能为商人说几句好话。” 段书瑞笃定地说道:“他一定会的。” 卫瑾风这孩子早慧,如果给他成长的空间,他未来取得的成绩绝对不会逊于自己。 卫瑾风家里。 “先生,您是说……有义商愿意资助我了吗?”卫瑾风面露喜色。 “是的。你只需要好好读书,其余的什么都不用操心。”段书瑞摸摸他的脑袋。 “我一定会的!先生,你知道这位义商的姓名吗?我想登门拜访一下这位好心人。” “咳咳,此人做好事从不留名,你就不要多问了。” 段书瑞回去后也没有闲着,而是拿着毛笔继续练起字来。他打算给孩子们结课后,再接一些抄写的活儿。经过这两日,他明白一件事—兜里没有钱是万万不行的。 他虽考上了榜眼,但圣上顶多只会授予他一个六品官职,每年的薪水少得可怜。他还不如趁早发展一下副业,多攒一点钱,以备不时之需。 洛阳,集贤书院。 鱼幼薇趴在书本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你不是最爱看书吗?怎么今天这么困?”崔颖笑着打趣她。 “颖儿,你对李亿了解多少?”鱼幼薇看了她一眼。 “唔,也没有多少吧。”崔颖正拿着毛笔在白纸上涂鸦,闻言顺便写下“状元”两个大字。 “他算是集贤书院出过的第五位状元,而且他还未及而立之年,真是少年英才啊。” “可是明经科比进士科好考多了啊……”鱼幼薇小声嘀嘀咕着。 “啊,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只想知道他多久离开集贤书院。”鱼幼薇最近老是碰见他,感觉此人像一块牛皮糖一样,怎么甩也甩不掉。 第129章 一掷千金 “他在这里待不了多久的,后面还要回京考试呢。”崔颖漫不经心地说道。 鱼幼薇有些反应不过来:“回京考试?” “怎么,你不知道吗?”崔颖抢过她手上的书,“十月底十一月初的的时候,圣上会举行吏部铨试,结果出来后便知道哪些进士能留在京城,哪些要去地方任职。” 鱼幼薇的目光变得有些涣散:段书瑞是榜眼,数月后也是要参加铨试的,不知道皇帝会怎么安排他呢?他会被分配到外地吗? “你就这么喜欢这本《今科进士着作摘录》吗?你都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了。”崔颖随手翻了翻手里的书,“这几页怎么还刻意做了标记,你是打算把它买下来吗?” 鱼幼薇面上一红,嗫嚅道:“我忘了这是阁内藏书……颖儿,你们藏书阁的书可以卖给弟子吗?” 崔颖看着她有些慌乱的样子,勾唇一笑:“好说,我可以买下这本书,当作送你的生辰礼物。但你得告诉我,为什么这几页要单独做上标记?” 鱼幼薇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道:“这是我认识的人做的文章,我觉得里面有可取之处,想多看看。” 崔颖“哦”了一声,显然有些不相信。 不过她没有为难鱼幼薇,而是话锋一转:“这周要放两天假,要不要和我去街上转转?顺便选两条裙子。” “为什么……要买裙子?”鱼幼薇有些不解,又不是要参加什么大的游园会,有必要大费周章地打扮吗? “过几天就要去赴宴了,你难道要穿这身土里土气的学生服,让所有人笑掉大牙吗?”崔颖的嘴一向毒辣,总能说得人哑口无言。 原来,山长的长子刘恭和李亿是旧识,和李浩年少时也有些交情,听闻他们千里迢迢地从长安来到这里,于是主动提出要在自家设宴款待他们。鱼幼薇和崔颖二人都收到了请柬。 “何必多花这个钱呢?”鱼幼薇笑着向她眨眨眼,“我自己带了衣服。” 崔颖眉头一挑,没有出声。她看着鱼幼薇打开她那一直放在床底的木箱,取出一条裙子。 “颖儿,你看这条裙子如何?”鱼幼薇将裙子展开,捧到她面前。 崔颖定睛一看,那是一袭翡翠烟罗绮云裙,以翡翠色为主调,清新脱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夏日的荷塘。而且面料柔软,做工精细,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幼薇,这是你自己买的裙子吗?”崔颖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这是我阿娘出嫁前买的衣服。”鱼幼薇笑着将裙子放在身前比划着,“那时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富家小姐。现在她将这条裙子送给我啦。” “很好看,上面的花纹也很别致,款式新颖,放到现在也不过时。”崔颖由衷地称赞道。 “既然你有裙子了,那就陪我去买一条吧!” “可是……我看到你的衣橱里似乎有好几条裙子呢……” “那些款式都过时啦,人家就想买些时新的裙子嘛!” 鱼幼薇架不住她的软磨硬泡,于是答应明日陪她去买裙子。 然后,她就亲眼见识到什么叫“有钱任性”。 崔大小姐看都没看寻常的服装铺子,拉着她直奔洛阳城里最贵的成衣坊——绮罗坊。 此坊是一座四层高的飞檐雕花楼,门口站着两排迎客的小厮。里面的服装皆出自各地有名的绣娘之手,最便宜的都要十两银子。一两银子折合成铜钱是500文,而一个普通家庭一年的收入大概就是3500文。也就是说,普通人家一年的收入都不够买这里的一件衣服。 往常鱼幼薇是绝对不敢来这里逛的,生怕弄脏了布料让自己倾家荡产,亦或是询问价格又买不起,徒遭冷眼。 可今日在崔颖的连拖带拉下,她还是踩上了台阶。 “崔小姐,您来啦。”旁边的小厮看到崔颖,枯瘦的脸立刻笑成一朵金丝菊:“我们这儿刚进了几件新衣服,拿来给您瞧瞧?” 崔颖点点头,小厮赶忙奔进内间忙活。不一会儿,二人面前的桌子上就摆好了上好的洛阳牡丹红茶和一碟果品,两排裙子也整整齐齐地罗列在二人面前。 看见这些花纹繁复、颜色鲜亮的衣服,鱼幼薇有些瞠目结舌。她附到崔颖耳边悄声说道:“咱们是去赴宴,又不是进宫面圣,没必要这么破费吧?” 崔颖斜睨她一眼:“幼薇,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刘家和我崔家关系匪浅,我若穿的太朴素就去赴宴,岂不让人看轻了我们崔家?” 鱼幼薇没想到吃个饭还能有这么多讲究,只得陪着她逐一挑选。 一连上身了好几件衣服后,崔颖指着其中一件一锤定音:“就这件了。”那是一件紫藤萝轻纱织花裳,再搭配一条淡灰紫色荷花暗纹长裙。 小厮笑着取下那套衣裳,笑着说道:“崔小姐,要不要再配上一套钗环?您是我们这儿的常客,可以给您半价优惠……” 崔颖看也没看,直接大手一挥:“给我一并装好,我都要了。” 小厮的脸都要笑烂了,忙将一套服装首饰用两个锦盒分开装好,恭恭敬敬地递给崔颖。 鱼幼薇看得眼睛都直了,当她跟在崔颖身后走出店铺时,整个人还是晕乎乎的。 “颖儿,你真是出手阔绰啊……” 崔颖不以为然地一笑:“那当然了,银子留着不花,难不成要带进土里啊?我阿耶说过,他和我几个哥哥负责赚钱养家,我只负责貌美如花!” 鱼幼薇笑着说道:“你啊,生下来就是个享福的!” 二人边说笑边往回走,聊到兴头,崔颖作势要掐她,鱼幼薇灵活的往旁边一闪。谁知她一个不留神,竟然和另一个女子迎面撞上,那女子手上抱着的东西顿时散落一地。 “对不起!”鱼幼薇赶忙蹲下来帮女子捡东西,“方才走路不留神,不小心撞到姑娘。还请姑娘见谅。” 那女子没有接话,只是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扬长而去。 “什么人啊!连声‘谢谢’也不会说!”崔颖走到鱼幼薇身边,气鼓鼓地说道。 “本就是我的不是,她没让我赔偿,已经很好了。”鱼幼薇无奈地摇摇头,“颖儿,我们回去吧。” 第130章 玩行酒令 出门前,崔颖仔细地对着铜镜打扮了半个多时辰,才肯换上那套华丽的衣裳。 鱼幼薇则是简单的洗了把脸,随意涂了点口脂。她肤色本就白皙,这种白并不是病态的苍白,而是白里透红的健康肤色,压根不需要敷粉。想到上次买的胭脂还没用,她又小心挖出一点,细细地在脸上涂匀。 二人打扮完毕后,便准备出门了。崔颖提前雇了一辆轻便的马车,马车载着她们就往刘府驶去。 不一会儿,两人便到了目的地。鱼幼薇挽着崔颖的手臂进去的时候,被震撼得合不拢嘴。 外头是热闹的坊市,里头却是一片修剪得十分精致的园林,堆砌而成的假山被围建成池塘,池塘里几条五彩锦鲤游得正欢。游廊下站着一排训练有素的家仆,一见二人便恭敬地迎上来,为二人带路。 鱼幼薇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不免有些慌张。崔颖握住她的手,示意她放松。二人还没走进大厅,就听到一阵谈笑声。原来李亿早就来了,正和刘恭高谈阔论。 两人见到崔颖,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同她打招呼:“崔姑娘,你来了。快快请坐。” 李亿含笑瞟了鱼幼薇一眼:“你也来啦。” 鱼幼薇勉强笑道:“嗯。” 配菜已经上了桌,厨子正在庭院中央现做主菜。 今日的主菜是烤羊肉,将羊肉切成小块,用盐、胡椒、孜然等调料腌制后,放在炭火上烤制。烤好的羊肉外皮金黄酥脆,内部鲜嫩多汁,十分美味。 “李浩兄怎么还没来?一会儿定要他自罚三杯。”刘恭笑着说道。 鱼幼薇正嫌待着无聊,于是借机说道:“几位稍安勿躁,我去门口看看吧。” 鱼幼薇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向门口,只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帘子缓缓拉开,下来的正是李浩。 “李大哥!”鱼幼薇欣喜地奔过去,身上的首饰玎珰作响。 “幼薇,要淑女啊。”李浩忍着笑提醒她,“你现在可是在读书人家里做客。” “读书人有什么稀奇?我不也是读书人吗?”鱼幼薇骄傲地抬起下巴,“不过我不像人家这么有钱就是了。” 李浩和她朝里走去:“今日设宴主要是为了祝贺李亿高中,你少说多吃就可以了。” 鱼幼薇嘴上答应着,心里想的却正好相反——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谁好意思频频动筷? 刘恭一看到李浩就开始起哄:“浩兄,你可来晚了,按规矩,你得自罚三杯啊。” 李浩面上的笑容分毫不减,他斟了一杯酒,捧起酒杯说道:“对不住,有事来晚了。这杯酒我先干了。”说着一仰而尽。 他豪迈的连喝三杯酒,脸上却没有丝毫酡红,众人齐声喝彩。 “今日请大家来,一是为了祝贺亿兄高中;二是为了给浩兄一行人接风洗尘。”刘恭站起身,朗声说道。 鱼幼薇的目光早已在席上转了一圈,发现杜宇衡并没有来,不禁哑然失笑。此人一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更不喜欢虚与委蛇,这果然符合他的一贯作风。 “今日在下特意请了城里有名的大厨,大家不必客气,请多吃一些。” 在他的授意下,众人开始动筷。 羊肉被一片片切下来,整齐的堆在盘子里。鱼幼薇夹了一片塞进嘴里。 好香! 烤得流油的羊肉里浸满了西域香料的香气,不膻不柴,鲜美多汁。一口咬下去她的魂都要飘了。 李亿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鱼幼薇身上,原因无他,实在是她太吸引人了。得体的打扮,美丽的容颜,不俗的气质,都让他魂萦梦牵。 “各位,酒令来了。”酒令录事捧了筹筒上前。 刘恭来了精神,笑着介绍道:“这东西可费了我不少功夫,就让它来为我们助兴吧。” “是上回咱们喝酒时的那种酒令吗?”李亿饶有兴趣地开口。 “非也。”刘恭摇头晃脑地说道,“这上头的令都是随机的,有罚令,也有其他令,玩的就是一个刺激。” 说着,他翻开手里的木筹,有的写着“非花花令”,有的写着“闻乐起舞”,有的写着“答对方三问”,有的写着“说笑话”。 崔颖十分感兴趣:“有意思,这种酒令还是头一次玩。” 刘恭补充道:“抽中罚令的人,有两个选择,可以认罚做事,也可以喝酒抵债。” “妙,实在是妙。”李浩很给面子的鼓掌。 “那就从浩兄你开始吧。”刘恭将筹子尽数塞回竹筒,摇了摇竹筒,将筹子打乱顺序。 李浩眯起眼,搞笑地撸起袖子。他随手一抽,众人一看,是一根“非花花令”。 “非花花令”要求抽中的人要说出一个字面上不是花,实际上是花的词。这可难不倒李浩,他脱口而出:“夜来香。” 刘恭向他竖起一个大拇指,让酒令录事继续往后递。 下一个轮到李亿,他抽到的是“问下首三问”。 坐在他下首的鱼幼薇豁然变色。但她很快恢复了冷静,平静地说道:“李公子有什么想问的,请问吧。” “我一问姑娘。”上首的人开口了,“姑娘可有意中人?” 崔颖和李浩均是一愣,前者意外地抬眼,后者则想冲上去捂住他的嘴。 哪有人一开始就问这种私密问题的? 鱼幼薇顿了一顿,回答道:“没有。” “二问姑娘,在集贤书院的日子可有什么让你难忘的人和事?” 鱼幼薇看了一眼旁边的崔颖,伸手握住她的手:“我最难忘的事就是遇到颖儿,她是我交到的第一个知心朋友。” 崔颖心中一阵温暖,反手回握住她的手。 李亿不甘心的继续:“三问姑娘,从白鹭书院结业后有什么打算?” 若不是刘恭在场,李浩很想将此人揪起来臭骂一顿。但他看到鱼幼薇淡定的样子,只能松开紧握的拳头。 “开始下一段精彩的旅程。这个回答你满意吗,李公子?” 李亿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答复,只能强颜欢笑道:“……满意。” 崔颖抽到的是“规矩令”,需要做到分心二用,左手画圆,右手画方。失败的话就需要自罚一杯酒。 她清醒时尚且做不到分心二用,更何况此时?看见纸上那形状诡异的圆形,众人皆是忍俊不禁。她只得仰头干了一杯。 筹筒来到鱼幼薇面前。 第131章 学习弹琴 鱼幼薇随手一抽,却拿到一根“与上首交杯而饮”。 坐在她上首的李亿正在喝酒,许是酒浆醇烈,略略呛了他一下。 “先说好,这席上的交杯是不作数的。”刘恭出来打圆场,“大家不用当真啊。” 李浩和崔颖二人都知道李亿心悦鱼幼薇,这一筹对他而言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但鱼幼薇会给他这个机会吗? 她想都不想,手指一翻就将筹子塞回了竹筒,而后举杯:“三杯,我认罚。” 李亿嘴角的微笑僵住了,他只得独自将杯中的酒饮尽,感觉腹腔中尽是苦涩之意。 刘恭适时地说道:“亿兄,你下周就要回长安了。兄弟敬你一杯,愿你此行一帆风顺,诸事顺遂。” 鱼幼薇听到这话,眼神陡然一亮。 这家伙要回去了?妙啊! 李亿笑着与他碰杯:“恭兄,谢谢你的款待,期待咱俩的下一次见面。” 鱼幼薇心情一好,就多喝了几杯酒。 她白皙的脸上涌上一抹酡红,头也变得晕乎乎的。 李浩有些担心地看向她,起身拱手说道:“二位,幼薇有些醉了,我和崔姑娘就先带她回去了。” 崔颖连忙点头,起身搀扶住她的右臂。 鱼幼薇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几位见笑了。” 其余二人看她的确醉得不轻,也就随他们去了。 鱼幼薇被二人架着拐过回廊,醉醺醺地开口:“二位,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李浩白她一眼:“你不是说你酒量好吗?” 鱼幼薇嘻嘻笑着:“其实……我现在半醉半醒。” 崔颖懒得和醉猫一般见识:“她喝醉了,我们不能就这样带她回书院,怎么办?” 李浩扶住额头:“只能在外面先休息一晚,明日再回去。” 李浩踩着宵禁的点,带着二人来到一间客栈,开了两间房——两个女孩一间,他自己一间。 鱼幼薇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她在睡梦中感觉有一根毛绒绒的东西在磨蹭着她的鼻子,她鼻子一痒,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这下她可睡不着了,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是谁在捣乱?” 崔颖手上攥着一根不知道从哪儿拔来的狗尾巴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终于舍得醒啦?” 鱼幼薇有些恼怒地看向她:“今日又不上课,干嘛不让我多睡一会儿。” “不喜欢的人要走了,你是彻底开心了是吧?”崔颖戳戳她的脸蛋,“起来把醒酒汤喝了。” 鱼幼薇嘻笑道:“颖儿,还是你了解我。” “吃点东西后咱俩就回去吧,明天还要上课呢。” “哦。” 第二日早上雅艺课正式开始,雅艺先生在台上一板一眼地说道:“君子有八雅,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你们至少要选取其中一种开始培养起来。” 鱼幼薇皱着眉头,她在白鹭书院倒是学过其中两种,如今她想在另外几种没学过的课程里进行选择,毕竟“技多不压身”嘛。 第一堂课从琴开始,集贤书院作为最早的一批官办书院,教学设施是一应俱全。书院为一众弟子准备好上课需要用的琴,不过这些乐器只能在课上使用,想在闲暇时间陶冶情操,那就只能自备了。 鱼幼薇仔细的观察了一下面前摆的琴,七条琴弦,由外及内分别为宫、商、角、徵、羽、文、武,故也被称为七弦琴。鱼幼薇对琴的了解也仅限于此。 为他们讲解的正是高夫子。鱼幼薇目瞪口呆,压低声音问道:“你不是说高夫子是讲四书的吗?” 崔颖双手托腮,肆无忌惮地欣赏着高夫子的侧脸,一脸陶醉地说道:“哎呀,你不懂。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嘛。” 鱼幼薇翻了个白眼:什么“人尽其才”,我看书院就是想贪便宜嘛!花一份钱雇一个人做两份工,这不是剥削吗? 不过平心而论,这高夫子长得是挺好看的,不过比起自家先生来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随着高夫子熟悉了琴的基本构造,接下来便开始分指练习了。高夫子之前抚琴是行云流水、赏心悦目,可轮到鱼幼薇这里怎么就这么难呢。 鱼幼薇感觉自己的手已经不是手,她机械的在琴弦上重复着“勾、抹、挑、剔、托、劈”,却总是不得要领。与崔颖相比,自己只能弹出零散的几个音,更别说连贯成曲了。 鱼幼薇忍无可忍地停下,望向身边的杜宇衡和崔颖,两个人抚琴都是有模有样,看来不是第一次接触。 杜宇衡做什么事都很专注,弹琴也不例外。他低着头拨弄着琴弦,丝毫不被外界干扰,仿佛已经到了一种浑然忘我的境地。 此时一阵松沉旷远、余韵悠长的琴声传来,鱼幼薇循声望去,抚琴的人正是崔颖。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琴声泠泠,清越悠远,如风入松林。崔颖弹的正是一曲《风入松》。 鱼幼薇面带微笑地看着她,崔颖的确是别人家的孩子啊。她没有别的富家子弟身上的骄矜,别的弟子向她请教,她会耐心的为他们答疑解惑。没想到她既会弹古筝,又精通七弦琴。再看看弹得不堪入耳的自己,鱼幼薇颇受打击。 回到寒梅斋后,崔颖敏锐地察觉到鱼幼薇的情绪有些低落,连忙出声安慰道:“幼薇,不要灰心。你才刚开始学琴,能弹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鱼幼薇苦笑道:“我以前没选过这门课,自然没有去花费时间和精力去练习。弹成这样也是预料之中的。” 对自己她还是有清楚的认知的,白鹭书院的大部分学生家里都是非富即贵,基本上从小就开始接触琴棋书画这些技艺,这几年甚至是十几年的差距,并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赶上的。如果想拉近差距那就需要投入大量时间、精力,还有金钱。鱼幼薇已经下定决心开始攒钱,以后买一台七弦琴放在家里,天天练琴,就不信自己的技艺不能提高! “对啦,幼薇,我差点忘了告诉你。”崔颖不好意思地说道,“下一周夫子要进行月测,我们得提前温习一下功课。” 鱼幼薇大惊失色。 第132章 毫无悬念 她有些泫然欲泣:“怎么在哪儿都逃不过月测啊!” “可我听李大哥说,你的成绩很好啊。”崔颖调笑道。 “你们这里人才辈出,考下来结果如何还很难说呢。”鱼幼薇苦着一张脸。 鱼幼薇没敢掉以轻心,虽然是在别的书院考试,但两位山长私交甚笃,万一自己考差了,没准过几天消息就传到苏颢耳朵里了。她老老实实地拿出课本开始复习,再怎么样也不能给白鹭书院丢脸吧? 集贤书院的月测并不是太正式,由聚贤斋的岑夫子告知了月测的题目,众人便铺开纸张开始作答。 “呼”。鱼幼薇轻呼了一口气,终于将所有题目搞定了。她将头埋在白纸下,偷偷环顾四周,发现只有一两个人交卷离开。当出头鸟可不是一件好事,她又拿起笔,装作冥思苦想的样子。 过了小半个时辰,学斋里的学生开始陆陆续续的上前交了卷子,一个个表情从容,自信满满。鱼幼薇也连忙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卷子,见没有什么疏漏,赶忙交了卷子。 出了学斋,崔颖已经等在了那里。 “奇怪,你怎么会这么晚才出来?不应该啊。”崔颖挽住她的手臂,好奇地问道。 “咳咳!我中途开小差去了。”鱼幼薇有些心虚地说道。 “你答得怎么样,觉得题难吗?”崔颖问道。 “还……行?”鱼幼薇也不太确定自己答得到底怎么样。两道题目主观性极强,还得看评卷先生喜不喜欢她的答案。 周围的学生也都边走边谈论着这次的月测。 “没想到这次的题目这么简单,对我而言真是没有什么难度!” “看来几位夫子出题时还是手下留情了啊!” …… 题目有那么简单吗?我怎么不觉得呢。鱼幼薇在心里吐槽道。当时进入白鹭书院时,举行的第一场月测自己就排在名单的倒数,这次月测自己该不会还在倒数吧! 这里的弟子果然聪明,一个个胸有成竹,目空一切。人比人,气死人。自己该不会被比下去吧? 月测只有两道题目,因此考完的第二天名次就出来了。鱼幼薇本想去看看名次,但看着学斋里的各位一副坐怀不乱的样子,只好按捺下自己急迫的心情。 一直熬到中午,在崔颖的连催带拉下,她才走出了学斋的门口。 “憋死我了,你们都不想知道自己的名次吗?”崔颖不满地嘟起嘴。 “你不是也现在才出来嘛!”鱼幼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哼,我崔颖要是先出来,那多丢面子啊!”崔颖嘟囔道。 鱼幼薇安抚了她几句,两人一起向榜单走去。聚贤斋加上来交流学习的鱼幼薇等人,一共有学生八十余人,也不知道自己这次能取得什么名次。老天保佑,千万不要让她倒数才好。 向着榜尾望去,鱼幼薇猛地松了一口气,不是自己的名字,自己不是倒数第一,妙哉! “你搁那儿瞅什么呢?你的名字在这里。” 一声熟悉的声音钻入耳朵,鱼幼薇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杜、宇、衡?” 那人一身学生装束,神情淡淡的,隐隐透着一丝冷漠疏离,不是杜宇衡又是谁? “你跟着凑热闹干嘛?”鱼幼薇哑然失笑,要让别人知道今科状元在别人书院参加月测,可不得惊掉下巴? 杜宇衡斜睨她一眼:“追忆一下往昔峥嵘岁月,不行吗?” 鱼幼薇摆摆手,懒得和他费口水,脸上写着一行大字:您高兴就行。 崔颖走到杜宇衡身边看了一眼榜单:“幼薇,他说的不错。你的名字在这里!” 鱼幼薇灰溜溜地从榜尾的地方走过来,打了个哈哈:“不好意思,我还以为我的名字排在后面呢。” “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呢。”崔颖向右前方指了指,鱼幼薇连忙凑上前去。 第一名 杜宇衡 第二名 方仲信 第三名 鱼幼薇 “呵呵,真是没想到啊。”鱼幼薇讪讪一笑,没想到自己还真能排在前面。 “你这丫头,当时告诉我考的还行,结果居然考了第三名,你可真是谦虚啊。”崔颖搂住她的脖子。 “不要相信她,她可是在白鹭书院能和我五五开的人。”杜宇衡毫不客气地补刀,“十次考试,五次她能排在榜首。” “哪有你说的这么夸张!”鱼幼薇白他一眼,似乎在埋怨他多嘴。 “呜呜,我才考了第十名……”崔颖双手掩面。 鱼幼薇狠狠地瞪了杜宇衡一眼,后者无奈地耸肩。鱼幼薇右手扶住崔颖的肩膀,安慰道:“第十名还不好啊?别灰心啦。” 崔颖倏地抬起头来:“除非你答应教我写诗。”她光洁的脸上哪儿有半点泪痕?敢情刚才的伤心失落都是装的。 鱼幼薇被她的变脸速度惊呆了,宠溺地笑笑:“好好好,都听你的。” 集贤书院,山长斋内。 “山长,这是这次月测的名次。”堂长将月测的成绩递了过去。 “哦?我看看。”山长仔细地端详了一眼成绩,笑着说道,“宇衡马上要到及冠之年了,没想到还是这么不稳重。” “是啊,堂堂进士科状元,竟然屈居于咱们这里,还和一帮学生们一同参加考试,传出去可不得让人笑掉大牙吗?”堂长是又好气又好笑。 “无妨,反正他只是来交流学习的,一个月后便会回长安了。这第三名,是个女子?”山长指着鱼幼薇的名字说道。 “咦,还真是。这个女孩好像就是曾在京城轰动一时的才女,相传她还是温飞卿的关门弟子呢。”堂长也有些感慨。 “不错,世间竟有如此聪慧的女子!”山长笑着捋了捋胡子,“希望这孩子未来能走的更远吧!” 聚贤斋的很多学生至少已经在书院学习了三年时间,没想到竟然被一个外校的女孩夺取了第三名,这怎么能忍得了?那必须得奋发图强,夺回前三甲的宝座啊。 鱼幼薇照常来到藏书阁,发现这里的学习氛围是前所未有的高涨。哼,谁怕谁啊!她很快投入学习中,打算用实力给众人上一课。 很快,鱼幼薇最期待的课程来了。 第133章 学习茶艺 “善酒者情逢知己,善茶者陶冶情操。”台上的女子笑吟吟地说道。 鱼幼薇没想到教他们茶艺的竟是一名女子,不由得轻轻拽了拽崔颖的袖子。 崔颖笑着说道:“这是山长夫人罗兰,她出身于江东罗氏,博学多才,你称呼她为罗先生就好。” 鱼幼薇点点头,怔怔地看着台上气质高华的女子。她将发髻高高挽起,头上戴着一只银步摇,身穿一袭高腰襦裙,更衬托出她姣好的身材。她保养得很好,让人完全看不出她真实的年龄。 她轻启朱唇:“今日,由我带着大家学习茶艺。在开始学习之前,我为你们每人都准备了一碗茶。” 她话音刚落,几个侍女便端着托盘依次入内,转眼间每个人的案上都多了一碗茶。 鱼幼薇看了一眼那碗茶,愣是没忍心喝。茶汤颜色匀净,凑近可以闻到丝丝缕缕的茶香,茶的汤色、水痕都无可挑剔,想来茶味也是上乘。 罗兰微笑示意道:“诸君请用吧。” 鱼幼薇用双手将碗捧起,感觉温度正好,浅尝了一口,顿觉唇齿生津。她听父亲说过,越是上好的茶越需要趁热饮用。因此没有犹豫,仰头就喝干了碗里的茶。 她的动作太过豪迈,引起了罗兰的注意。她看到鱼幼薇用袖子擦嘴,眼底滑过一丝笑意。 “各位觉得这茶如何?”罗兰看见众学子喝完了茶,笑着问道。 “色香味俱全!真是好茶!” “不愧是罗先生,这手煎茶的功夫真是世间少有啊!” 鱼幼薇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台上温婉高贵的女子。 她谈吐大方,一看就是出自书香门第,学识渊博。她明明不愁吃穿,却还是在讲堂里发光发热,孜孜不倦地教授弟子。 自己什么时候能成为像她那样优秀的人呢? 罗兰的课一周有三堂,鱼幼薇每堂课都学得十分认真。从她六岁开始,父亲就带着她喝茶,有时候饭后还会用茶汤漱口。在她的心里,早已深埋下对茶的喜爱。 如果自己能熟练掌握茶艺,那自己未来的生活是否也会多一份保障? 这日下课,鱼幼薇对崔颖说道:“颖儿,今日我肚子有点不舒服。你可以帮我打些饭食带回斋舍吗?” 崔颖关心地看着她:“你没事吧?需要我帮你找医师吗?” 鱼幼薇连忙说道:“不用啦,就是每个月都会有的那几天……” 崔颖不疑有他,点点头就离开了。 鱼幼薇看到罗兰在台上收拾着茶具,赶忙上去帮忙。 “罗先生,我来帮您!” 罗兰看了她一眼,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你这小姑娘,故意支走颖儿,是因为有话想和我说吧?” 鱼幼薇面上一红,不由得低下头。她的确身体不适,但也没到需要别人帮忙打饭的程度。她有一些话想单独对罗兰说,这才借机让崔颖先离开。 “罗先生,我知道这个请求很唐突……但如果今日不说出来,恐怕就没有合适的时机了。我恳请您能收我为徒,传授我茶艺功夫。” 罗兰有片刻的怔愣,旋即笑道:“我不是已经在教你们茶艺了吗?” 鱼幼薇深吸一口气,语气诚恳地说道:“罗先生学识渊博,课上讲的这一点知识无异于绿饯浮水。弟子想跟着罗先生更全面地学习茶艺知识。” 罗兰不由得轻笑出声:“我竟没有发现,你的野心还不小。你这是想要我的传家宝啊。” 鱼幼薇不好意思地点头,但她的目光没有闪避,而是毫不胆怯地与罗兰对视。 罗兰收敛起脸上的笑容,指了指她腰间的的荷包:“这个是你自己做的吗?” 鱼幼薇被这突如其来的话题转移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但她还是恭敬地说道:“是的。” 罗兰无意中瞥见那荷包,眼前陡然一亮,只见上面没有什么“鸳鸯戏水”、“百鸟朝凤”之类让人看着就眼花的绣活,荷包上口呈喇叭状,底部呈圆形,上大下小。颜色与青花瓷的配色很像,造型别致,极其精巧。 “这个很结实的。”鱼幼薇用力拽了拽腰间的绳子,“里面可以装一些小东西……” 罗兰打断她的话:“给我做一个,后天上课时带来。” 鱼幼薇惊讶地开口:“可是做这荷包需要不少材料……” “那些我会差人准备好,晚上送到你房里。” 鱼幼薇又大致问了一下荷包的大小、规格,罗兰只说要和她腰间的一模一样。 回到寒梅斋后,崔颖招呼她到八仙桌前坐下:“饭打好了,来吃饭吧。” 鱼幼薇有气无力地答应了一声,慢慢在桌边坐下。 “就这么不舒服吗?我让人熬了点红糖姜汤,你要不先喝点吧。” 鱼幼薇笑着接过那碗热汤,边喝边和她闲聊。在崔颖审视的目光下,她到底没忍住,将今日发生的事说了。 “鱼幼薇,你是不是疯了?”崔颖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明日下午有射箭课,你每次拉完弓后手都会发抖,哪来的精力去做那劳什子荷包?” 鱼幼薇笑着说道:“我可以趁这两天有空的时候做嘛。” “这两天都是满课,你哪里有多少空闲时间?”崔颖心疼地看着她,“她不会在故意刁难你吧?我去找她理论!”说着一把推开椅子站起来。 “颖儿,不许去!”鱼幼薇大喝一声,制止住她的下一步动作,“这是我答应了的事情,就必须要做到。要不然我在这里还有什么信誉可言?” 崔颖有些头疼地看着她:“这个师咱们是非拜不可吗?你回白鹭书院后不也可以选修茶艺课吗?” “那不一样。”鱼幼薇摇摇头,“选修课从入学时就定好了,而且我就算能学,他们也不一定会用心教。” 崔颖目光复杂地和她对视两秒,最后终于弃械投降,重重跌回椅子里:“我真是败给你了。” 鱼幼薇嘿嘿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 晚饭前,果然有侍女将制作荷包所需的工具材料送了过来,所有东西一并装在一个大托盘里。崔颖双手抱臂,待要冷嘲热讽几句,鱼幼薇赶忙一把捂住她的嘴,低头笑着打发了侍女。 待大门关上后,崔颖挣脱她的桎梏,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鱼幼薇嘻嘻一笑:“等我有空了,也给你做一个荷包。” 崔颖的火气瞬间消了,她轻哼一声:“那是当然的,送给本小姐的荷包一定要和别人的都不一样。” 鱼幼薇宠溺地看着她:“好好好,那就请大小姐拭目以待吧。” (作者有话说:在古代,有学问、有道德的女性讲师可以被尊称为“先生”哦。) 第134章 连夜赶工 崔颖说得没错,这两天都是满课,留给学生的时间实在不多。 鱼幼薇便只能用晚上的时间做荷包。 夜深人静,大家都睡了,她还在聚精会神地做着繁琐的手工活。为了不打扰崔颖休息,她提前摆好屏风,将休息的区间与正厅隔开。她点了一盏油灯,就着窗外的月光,做起针线活来。 然而夏日气温一高,寒梅斋里又种了许多绿植,因此招惹来不少蚊虫。鱼幼薇刚挥手赶走一只蚊子,另一只又“嗡嗡”地飞来了,大有不吸到血就誓不罢休的劲头。 鱼幼薇心烦意乱之际,手上的针一个不小心,扎破了左手的食指指尖。她连忙放下手里没成型的荷包,吮吸着指尖血珠。 崔颖应该很难理解鱼幼薇为什么会这么执拗,但这也不能怪她。她有家庭的支持,不用拼命地活着。而有些人光是活着,便耗尽了全力。 鱼幼薇亲眼看到母亲在寒冬腊月为别人洗衣服,寒风凌冽,她的手上冻出了大大小小的口子,但她仍然不敢停下来休息。她的工钱现在改成了做一天结一天,如果有一日懈怠,母女俩就很容易饥一顿饱一顿。 明明以前,母亲是那样鲜艳明媚的一个女子,姿态端庄,拥有一头亮丽的乌发和一双嫩如春葱的玉手。现在,为了照顾好唯一的女儿,她终究还是褪下了层层羽衣,变成一个最平凡不过的市井女子。她的脊背不复之前那般挺直,她的头上已暗生华发,她的双手也变得粗糙。 鱼幼薇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份庇佑,她也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让母女二人的生活过得再好一点,至少不用像之前那样节衣缩食。 而光靠给别人抄书或是单一地写诗是很难改变贫穷这一现状的,她不得不学习更多的技艺,学习更多谋生的本领。求人不如求己,与其依靠他人,她更想依靠自己。 将飘远的思绪拉扯回来,她又重新拿起桌上的半成品。不出意外的话,今日应该能将荷包和两侧的系绳做好。最难的就是刺绣的活儿,只能留到明日再做。 崔颖下床时,看到鱼幼薇袜子也没脱,被子也没盖好,整个人摆出一个“大”字的姿势,就在床上睡着了。崔颖小心翼翼地拽出被她压住的被角,想替她盖住肚子。她动作一大,鱼幼薇一个激灵,便从睡梦中醒转过来。 “唔,颖儿,早上好啊。” “好什么好!”崔颖没好气地说道,“你为了做荷包,肯定又是很晚才睡吧?” 鱼幼薇不以为意地笑笑:“颖儿,你不用担心。等忙过今天就好啦。” 崔颖在她床边坐下,关切地问道:“用不用我替你告假?你早上正好好好休息一下,下午再去上射箭课吧。” 鱼幼薇挣扎着起身:“颖儿,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想还是不要请假了,会影响学习进度的。” 崔颖心疼地扶她起来:“那好吧。那你答应我,不舒服一定要说。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鱼幼薇笑着点点头。 射箭先生家中有事急着赶回去,因此未时一过便宣布下课。 “幼薇,今日西域的马戏团来洛阳了,申时会到街上表演。州长提前一个月就知晓了此事,特意向圣上禀报请求晚一个时辰闭市,圣上答应了。”崔颖跑过来拥住鱼幼薇,高兴地说道。 鱼幼薇微笑着说道:“这是好事啊。” “要不咱们早些出去,看了表演就回来?”崔颖兴奋得摩拳擦掌,她可是期待看马戏表演很久了,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她怎肯放过? “颖儿,我要做荷包,可能不能陪你去了。”鱼幼薇朝她眨眨眼,“不过我可以找人陪你去啊。” 崔颖狐疑道:“你?找人?你要找谁?” 她还没反应过来,短短几分钟后,李浩和杜宇衡就从不远处走过来了。 “有事?”杜宇衡佯装冷酷地看了鱼幼薇一眼。 鱼幼薇没理会他的臭脸:“颖儿一会儿想去看表演,我抽不开身,你们陪她一块儿去吧。” 李浩倒是爽快地答应了:“好啊,我也许久没看马戏表演了。” 杜宇衡刚想回绝,鱼幼薇却抢先一步开口,截住他的话头:“某人上次求我的诗集……” 杜宇衡改口道:“我要去。” 鱼幼薇满意地笑了,她抱住崔颖的胳膊撒娇道:“颖儿,我想吃上回那家铺子的点心。” 崔颖看着她那双明若繁星的眼睛,心都要化了,忙答应着:“行,我去给你买。” 鱼幼薇把几人送走后,又回转屋内。她拿起昨日没做完的荷包,开始刺绣。这些针线活她很早就跟着母亲在学了,因此做起来还算得心应手。 最难的不是刺绣,而是做到和她的荷包一模一样。她将自己的荷包取下,摆在面前的八仙桌上,脑海里回忆着相关步骤,拿起针线开始依葫芦画瓢起来。 不知不觉间,太阳一点一点落下地平线,屋里的光线骤然变得昏暗。鱼幼薇将针小心翼翼地挂在荷包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她其实很想去看马戏——七岁那年父母带她去过一次。由于她个头太矮,鱼父便将她高高举起,让她坐在自己的肩头。西市是胡人聚集的地方,他们看到一些身穿奇装异服的人表演了吐火、舞马等节目。一身干练骑装的大胡子先喂马儿吃了一块水果,将手高高抬起,马儿就会跟着他的手势变换动作,憨态可掬,引得周围的观众连连喝彩。 除了马儿跳舞,还有老虎钻火圈、猴子套圈等节目,为了避免动物伤人,胡人给它们的脖子上都拴上项圈。凶狠的老虎跳过一个个火圈,面目狰狞,给幼小的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看完表演后,鱼母还会给她买一串糖葫芦,或是一盏款式新颖的兔子花灯。然后三人一起回家。 “幼薇喜欢看马戏表演吗?”回程的路上,鱼父乐呵呵地问道。 鱼幼薇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含糊不清地说道:“喜欢!” “幼薇喜欢,阿耶就每年都带你来看好不好?” “好!阿耶最好了!” 鱼幼薇沉浸在回忆中,久久无法自拔。“啪嗒”一声,一滴泪珠掉落在桌面。她用手背胡乱的擦了几下眼泪,轻声说道:“阿耶,你食言了。” 第135章 染上风寒 崔颖回来时,鱼幼薇还在油灯下忙活着。 “你该不会连晚饭都没吃吧?”崔颖看着她那瘦削的下巴,担心地问道。 鱼幼薇的手在空中顿了一顿:“瞧我,一忙起来就忘了。不过还好,我不觉得饿。” 崔颖一把抢过她手上的针线,又将一盒点心推到她面前:“你怎么可能不饿?吃点东西了再绣!” 鱼幼薇很享受她霸道的关怀,笑盈盈地打开盒子,拈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 崔颖拿起一旁的茶壶,给她倒了一杯茶:“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嗯,很好吃啊!”鱼幼薇顾不得斯文了,两口就吃掉一个点心,“咕嘟咕嘟”灌下一杯茶,又拿起一个。 崔颖双手托腮,微笑地看着她。鱼幼薇和她见过的其他女子都不一样,她早已喜欢上这个阳光开朗的女孩了。 “你的荷包要做好了吧?”崔颖笑着问她。 一说到这个鱼幼薇就精神了,她隔空指了一下荷包:“马上就要大功告成了!你看这个卷云纹,很别致对吧?” “嗯,是挺新奇的。”崔颖拿起荷包看了看,“市面上的荷包大多都花花绿绿的,你这个青白的配色算是一股清流了。” 鱼幼薇高兴极了,她吮掉手上的饼渣,又用一块干净的帕子擦了擦手:“你喜欢的话,我改天也给你做一个。” “别,”崔颖摆摆手,“你送我的荷包,定要独一无二,不管是颜色、形状还是花纹,都不能与送旁人的一样。” 鱼幼薇笑着斜睨她一眼:“这么多讲究,不愧是你崔大小姐。行了,我继续赶工,你睡觉吧。” 崔颖是真的乏了,她和鱼幼薇道过一声“晚安”后,就爬上她那华丽的大床。 鱼幼薇打起精神,开始进行最后的收尾。绣好最后一个花纹后,她长吁一口气,将荷包小心翼翼地装在一个小木盒里,心满意足地上床睡觉。 次日,两人带着书院发的课本去上茶艺课。崔颖看了一眼鱼幼薇的胳膊:“虽说昨日只练习了半个时辰的拉弓,但反复练习同一个动作也是很吃力的。你昨晚又做了那么久的针线活儿,手臂有没有不舒服啊?” 鱼幼薇笑着说道:“今早起来是有些酸痛。我的臂力的确小了一些。我打算回去后就和先生去武馆,听说那里的石锁很适合练臂力。” “打住,你可不要练出‘麒麟臂’啊,那样太影响美观了。”崔颖仿佛想到了什么,一脸嫌弃地摆摆手。 今日,罗兰教一众弟子如何碾茶。碾茶就是将茶叶倒进专用的茶碾子里,碾得越细越好。碾成菱角大的碎屑都不行,至少要碾成细米状,而能碾成松花粉状则为最佳。 罗兰示范了一遍后,笑着开口:“今日,我们请一位弟子上来为大家示范。” 众弟子在下面跃跃欲试,等待着她点名。罗兰的目光在屋里梭巡一圈,最后落在鱼幼薇身上。 “那么,就由鱼幼薇来为大家演示一下吧。” 因为昨晚睡得晚,鱼幼薇课上一直在走神。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叫到,她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她扶住桌案缓缓站起来,向台上走去。 一步,两步……她能感觉到众人的目光聚焦于她一人身上,那些目光里有赏识、期许,也有怀疑、不屑…… 她来到台上,惊讶地发现那茶碾不是寻常的石碾,而是一尊光耀夺目的金碾。 罗兰不愧是高门大户的嫡女啊,这出手就是阔绰! 她微微俯身,双手握住茶碾的两端,开始细细研磨起来。昨日的拉弓和刺绣已经耗尽了她手上所有的力气,因此她研磨的速度十分缓慢。过了两分钟后,她才颤颤巍巍地站起身:“罗先生,我完成这道工序了。” 罗兰施施然走来,她用手指捻了一些茶叶,放在双目前细细端详。少顷,她笑着说道:“茶圣陆羽在《茶经》中写到,‘碾碎成末,末之上者,其屑如细米’。你这茶叶大小不一,最大的有指甲盖这么大,也好意思说‘完成了这道工序’?” 台下的弟子哄堂大笑,鱼幼薇顿时羞得面红耳赤,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崔颖倏地起身,刚想发作,却看到了鱼幼薇望向自己的目光。 那目光中带着乞求,和无声的宽慰。 崔颖只能忍气吭声地坐下,心里已经将罗兰凌迟了千百遍。 鱼幼薇努力挤出一抹歉意的微笑:“弟子操作不当,还请罗先生多多指教。” 罗兰看到她有些憔悴的脸色和苍白的嘴唇,心中陡然一惊。 但她并未多说什么,而是示意鱼幼薇下去。 “金为万器之皇,无杂色杂味,用它碾的茶,细腻清香,回味无穷……” 罗兰在台上滔滔不绝地讲着,鱼幼薇在下面捂着肚子,额头上冷汗涔涔。她最担心的事发生了——她好像染上了风寒…… 终于熬到了下课,弟子三三两两地走完后,鱼幼薇才拿着盒子走上讲台。 “罗先生,这是弟子做的荷包。”她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罗兰没有接过来,而是漫不经心地问道:“你的身体……还好吧?” 鱼幼薇摇了摇头:“弟子身体无碍,谢谢罗先生关心。” 罗兰这才接过盒子,打开一看,一个做工精美的荷包静静躺在红布上,与鱼幼薇腰间那个荷包别无二致。 她嘴唇一动,刚想说什么,却见鱼幼薇双膝一软,就要往地上倒去。罗兰连忙伸手扶住她,将她的头搁在自己肩上。透过薄薄一层衣料,她感觉手下的骨头有些硌人,明显怀里的人已瘦得不成样子。再一摸鱼幼薇的额头,那滚烫的温度让她脸色大变。 “鱼幼薇!”崔颖不顾形象地扑上前去,想要看看她的情况。 “去叫孙夫子来,他精通医术,医箱里有常备的药品!”罗兰躲开她的手,焦急地说道。 崔颖这才反应过来,她气愤地看了罗兰一眼,便向外发足奔去。 外头的声音有些吵闹,落在鱼幼薇的耳朵里却很遥远。 她感觉自己正躺在家里的床上,一只微凉的手抚了一下她的额头,将一张冰冰凉凉的帕子轻轻放在她额头上。 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声音柔和又悦耳。 她没等那只手离开,就将其抓过来紧紧贴着自己的脸颊。 “阿娘,幼薇好想你啊……”她喃喃道,眼角滑下一滴清泪。 那只手的主人僵住了,她并没有挣脱,而是就着这个姿势,用另一只手轻轻将鱼幼薇揽入怀里。 第136章 祸福相依 鱼幼薇醒来时,发现床边坐了一个人。 她定睛一看,发现此人正是崔颖。 “幼薇,你终于醒啦。”她欣喜地握住鱼幼薇的手,“你毫无预兆地就倒下去,可真的要吓死我了。” 鱼幼薇有些吃力地坐起来,崔颖眼疾手快地在她身后塞了个靠枕,让她坐着舒服一些。 鱼幼薇正欲开口,大门被轻轻推开。 “你醒了。”和梦里极其相像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一个女子端着药汤徐徐走过来,正是罗兰。 鱼幼薇看到她有些头疼,但人家把药端来了,她又不能不领情。道过谢后,她便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你啊,真是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罗兰摇摇头,“我已经替你告假了,等你病好后再去上课。” 究竟是谁让她的身体抱恙啊?真是会倒打一耙! “我已经退烧了,可以去听课的……”鱼幼薇挣扎着要下床。 “你到底在勉强些什么!”罗兰将她按回床上,“你知道自己瘦成什么样了吗?!” 鱼幼薇看了她一眼,那凌冽的目光让她心惊:“不是因为您是先生,是长辈,我就凡事都要听您的。” 罗兰怒极反笑:“你这姑娘,年纪不大,气性倒不小。你想学我的传家本领,还不允许我考验一下你吗?” 鱼幼薇的目光中充满震惊,她紧紧抓住罗兰的一片裙裾:“您的意思是……肯收我为徒了?” “我可没这么说。你先养好病后再说吧。”罗兰轻轻从她手里抽回裙裾,扬长而去。 鱼幼薇高兴地大喊一声:“师傅!” 罗兰脊背一僵,却没有停留,顷刻间就消失在庭院中。 “刀子嘴豆腐心。”崔颖走到床沿边坐下,“我看她的严肃高冷都是装出来的,你生病卧床的时候她还经常来看你,一天能来两三次。” 鱼幼薇有些受宠若惊:“是吗?” 她不由得想起那个梦,梦里的女子揽住她的肩膀,柔声安慰她。那个女子……不会就是罗兰吧? 自己还拉着她的手喊阿娘…… 鱼幼薇羞愤地将头埋进被子里,想把自己捂死。 崔颖是个没有眼力见的,见状一把将她的被子掀开:“所以啊,我觉得她收你为徒的概率是很大的。” “你瞧,她还给你准备了礼物呢。”崔颖变戏法似地掏出一个木匣子,鱼幼薇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本《茶经》。 “这是她留给你的。说是让你卧床养病时先笼统地看一遍,不用着急去记忆,她后面会给你讲解的。” 鱼幼薇轻轻捧起那本书,随手翻了几页。 这本书纸张泛黄,年代久远,一看就是极其珍贵的古籍。看样子,罗兰是将这本书送给她了。 鱼幼薇将书抱在怀里,乐呵呵地笑了。 集贤书院,山长斋内。 罗兰坐在椅子上,翻看着桌上的月测名次表。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只见堂长用衣袖擦拭着脑门的汗,低着头走了进来。 “罗夫人,听说您找我?” 罗兰笑着说道:“仲甫,你来得正好。此次叫你前来是想和你商议一件事。” “夫人请讲。” “你知道鱼幼薇吧?这孩子天赋异禀,成绩拔尖。从今往后,她不用跟着书院其他弟子学习,她的课我来安排。” 堂长感觉自己脑门上的汗流得更急了:“罗夫人,这恐怕不合规定啊……” “山长那边我去说,你就放心吧。”罗兰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以鱼幼薇现在的水平,集贤书院的夫子已经教不了她什么了。还不如跟着自己好好学习茶艺呢。 鱼幼薇养病期间,罗兰变着花样给她送滋补的汤药。鱼幼薇有些不好意思,委婉地表示自己可以吃膳堂,却被罗兰一句话驳回了。 “跟着我学习可是要吃苦头的,体力不好、病怏怏的人我可不收。” 鱼幼薇于是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份好意,短短两天后,她的脸就泛起了健康的光泽,嘴唇也恢复了血色。 当鱼幼薇知晓自己不用再跟着一帮弟子一同上课的消息时,已经是她生病后的第三日了。 更有意思的是,堂长前脚刚走,罗兰就来了,面无表情地宣布了这个消息。 鱼幼薇扶额苦笑道:“师傅您可真会安排啊!” 罗兰没好气地看她一眼:“你又不用参加科考,上那么多课做什么?而且以你的水平,夫子们已经教不了你太多知识了。” 鱼幼薇苦涩一笑:真不知道她这话是在夸奖自己还是讽刺自己。 “这次来,我给你带了一样东西。”罗兰指了指不远处的竹篮,“过两日我要去采购茶叶,你随我一同去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鱼幼薇哪里还能不明白她的意思,她急忙站起来,俯身一拜:“谢谢师傅肯收我为徒!” 罗兰忍住笑意,平静地说道:“你离开之前须得成功通过我的考核,才能名正言顺地成为我的弟子。这段时间,你就先好好学习吧。” “弟子知道了!”鱼幼薇双目亮亮的,用力点点头。 她原先还觉得罗兰不近人情,这几日相处下来,她对这名女子的印象倒是有所改变。她嘴上虽然不饶人,一颗心却很柔软。在她的身上,依稀可以看到某位故人的影子。 鱼幼薇久久凝视着她,随后恍然大悟——她终于知道罗兰像谁了!这口不对心的样子,和她远在长安的先生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想到段书瑞,她的心里就填满了温暖柔软的情绪,嘴角也抑制不住的上扬。 不知道她家先生现在过得如何呢? 段书瑞最近感觉自己的右眼皮老跳,和陈伯一聊,才知道问题出在何处。 明日,他的冤家崔景信就要回来了。 段书瑞本想让他自己下了船坐马车回来,没想到此人在给陈伯的信中点名道姓的要段书瑞去接他。 真是有够不要脸的。 想归想,骂归骂,人还是要去接的,要是他在师父师娘面前告自己的状就不好了。 段书瑞穿上外袍,施施然出门了。他板着一张脸,不像去码头接人,倒像是去上门讨债的。 “段兄!我回来了!想我了吗?”崔景信站在甲板上,隔着一段距离就看到了码头上的段书瑞。他振臂高呼着,其余船客也被他的热情所感染,纷纷对岸上的段书瑞行注目礼。 “有人来接就是好啊!小兄弟,这是你大哥吧?” “这是我的同门……虽然他年纪比我大,但我是先入师门的,他应该叫我师兄呢!” 段书瑞听到这话脸色更黑了。 他现在冲上去将崔景信一脚踹到河里还来得及么? 第137章 永志不忘 二人离开码头后,上了一辆马车。 “段兄,别来无恙啊。”崔景信一抖折扇,乐呵呵地笑了。 “呵呵。”段书瑞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段时间崔兄不在,我的耳根倒是清净了不少。” 崔景信伸手去揽他的肩膀:“别这样啊,段兄。看我对你多好,这次回来还给你带了礼物……”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酒葫芦:“喏,给你的。” 段书瑞接过后在手里转了一圈,笑道:“难为你还想着我。这是什么酒啊?” “衡水酒,我家乡的特产。” 段书瑞心中一凛——这可是名酒啊!唐中宗神龙年间,诗人王之涣曾前往衡水任主簿,正在他赶路之时,前方飘来一阵悠悠酒香。王之涣被这醉人的香气吸引,果断下马寻找香味来源。原来,香味来自不远处的酒馆,他询问后才得知这是衡水酒。王之涣痛饮一番后,深觉此酒“甘冽醇厚、回味悠长”,临走时留下“开坛十里香,飞芳千家醉”的诗句,为后人所传颂。 他忍不住拔开塞子一闻,果真是香气扑鼻。 “你给师父带了吗?”段书瑞瞟他一眼。 “自然是带了。”崔景信打开旁边的木箱,取出一大坛子酒。 …… 段书瑞看看那足足有一尺高的坛子,再看看自己手上比手掌长不了多少的酒葫芦,微笑着说道:“崔兄,你可真是师父的好徒儿啊。” “过奖,过奖。”崔景信嬉笑道,“我这不算厚此薄彼吧?段兄,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段书瑞哑然失笑,他以为经历了这么多事,崔景信会变得成熟一些,却没想到他还是曾经那个少年郎。不过,这样也好。 崔景信掀起帘子,看了一眼窗外:“似乎离师父家不远了。段兄,我们下车走回去吧。” 段书瑞难以置信地问道:“那你这一车行李……” “一会儿马车夫和仆人会帮忙搬进去的。”崔兄扯扯他的袖子,“走啊,段兄。许久没同你一起散步了。” 段书瑞只能由着他拽着自己下车,二人还没站稳,马车夫就驾驶着马车离开了。看方向,正是陈伯的家。 二人沿着熟悉的道路徐徐前行,段书瑞不是一个喜欢八卦的人,但有一个问题已经憋在他心里许久了:“崔兄,你和娜娜……怎么样了?” 崔景信叹了一口气,摇了摇手上的扇子:“别提了,八字还没一撇呢。” 段书瑞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像崔家这样的名门望族对于族中子弟的婚姻要求是十分严苛的,不仅要求门当户对,还一定要找汉人女子。 唐代实行一夫一妻多妾制度,就算娜娜可以过门,恐怕也只能以妾室的身份。 娜娜是个多么骄傲的女子啊,她会甘心以这样的身份嫁进崔家吗? 而且成亲需要双方父母同意,娜娜父亲的态度,两人上次也看到了。 崔景信将扇子往腰间一插,双臂抱在胸前,一副不屑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真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好挑三拣四的。就算圣上授予我官职,我一个月累死累活的最多也不过挣十几二十两银子,而娜娜的聚贤阁一个月能有百两银子进账,生意好的时候甚至可以破千。” 段书瑞若有所思道:“娜娜挣得比你多,你的心理会有……微妙的不平衡吗?” “为什么要心理不平衡?”崔景信看了他一眼,“娜娜有鱼肉乡邻、欺压百姓吗?” “没有。” “那她有以权谋私,做不正经的生意吗?” “……也没有。”商人地位低下,这就更不可能了。 “这就对了。娜娜能有这样的成就全是她努力拼搏得到的,开酒楼的资金也是她早些时候跟着父母走南闯北挣来的。”崔景信认真地说道,“我并不眼红她的财富,我只欣赏她的独立坚韧。” 段书瑞顿时对他肃然起敬,他能认可并理解她的价值,这在当下的时代是多么难能可贵啊。 二人穿过一条巷子,经过拐角处,看到一个醉醺醺的男子被两个人搀扶着,颤颤巍巍地往前走。擦肩而过的瞬间,段书瑞的瞳孔骤然一缩。那张令人生厌的脸,就算化成灰他都能认出来…… 这不是之前那个侵占鱼府、害得鱼父早早就撒手人寰的泼皮无赖吗? 段书瑞目眦欲裂,嘴唇微微颤抖着。他很想冲上去将这个人渣撕成碎片。不对,在那之前得先将他双手双脚缚住,押到鱼父牌位前,让他结结实实地磕上三个响头。 崔景信感觉到他的情绪有些不对,狐疑地问道:“段兄,怎么了?” 段书瑞很想回头,崔景信敏锐地察觉到那烂醉的男子也要回头,忙将他的头扳过来,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段兄,你一定要冷静。” “如果那边有脏东西惹你不快,咱们就不看了好不好?” 段书瑞的神智恢复一丝清明,他做了几次深呼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昨日手气不好,下次一定要找回场子!”那无赖的声音消失在巷子尽头,段书瑞的神情这才缓和了些许。 “崔兄,让你见笑了。”他勉强一笑,“方才我看到以前和我有过节的人,有些失态了。” 崔景信连连摆手:“段兄,你可别这么说!要不是我执意要下车,你也不会……” “这不是你的错。”段书瑞疲倦地摇摇头。 不过遇见这个无赖也好,至少提醒了他要时刻牢记过去所受的屈辱,不要忘记仇恨。 他的表情变得阴鸷,只有老天知道,他一直没有忘记那一日的场景。时至今日,他还会梦到那日的情景,梦见鱼幼薇在他耳边大声哭喊,梦见鱼父骤然垂落床边的手……他决心走上科举之路,也与此事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总有一日,他会让这个无赖付出代价! 二人回到陈伯家,马车夫和仆人早已将崔景信的行李搬进房里了。陈伯出去买菜了,陈夫人听到动静,边用围裙边擦着手边从厨房里出来。 “修竹,景信,你们回来啦。”陈夫人面带微笑地注视着他们,目光中满是欣慰。 段书瑞的眼眶突然就红了。 第138章 重回旧地 怕师娘察觉到自己的异常,他连忙叫了一声“师娘”,随后背过身子,走到一边去了。 “修竹这是怎么啦?”师娘不解地问崔景信。 “刚才起了好大一阵风,他眼里进沙子啦。”崔景信笑着回答她。 段书瑞走到二人看不见的墙壁背后,深深地望了他们一眼。 曾经,因为他的莽撞,害得身边的人为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如今,他只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守护他身边最重要的人! 之前受过的伤,吃过的苦头,他都要一步步讨回来! 不久后陈伯回来了,他见到崔景信自是十分高兴。当他瞥见那满满一坛子酒时,更是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三人把酒言欢,好不热闹。崔景信讲了一些他路上的见闻,听到他智斗贼寇的事,陈伯和段书瑞都不由得啧啧称奇,前者是庆幸他全身而退,后者则是怀疑他添油加醋、夸大其词。 “段兄,我明日想去大雁塔,看看咱们高中后留下的题名。也好激励一下自己。” 没等段书瑞反应过来,陈伯先他一步开口:“去吧,年轻人是该多出去看看。修竹,你别老是将自己闷在屋子里,应该多出去走走,结交一些同龄人嘛。” 段书瑞无奈地说道:“是。” 对于众学子而言,最激动的时刻莫过于石碑题名之事。进士科殿试结束后,众学子便迫不及待地在雁塔石壁上刻上自己的姓名与籍贯。 这便印证了白乐天那句“慈恩塔下提名处”。白乐天是二十七岁一举中第,是他们那批进士中最年轻的。而在段书瑞他们这批考中进士的人里,最年轻的竟然只有十九岁。当真是后生可畏。 进士题名碑最早可以追溯到唐中宗时期。在唐中宗神龙年间,一名叫做张莒的进士在慈恩寺游玩时,一时兴起,在大雁塔下的石碑上题下自己的名字。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平凡的举动,竟然引起天下文人的效仿。大量新科进士纷纷前来大雁塔下题名,并把这种行为视为一种莫大的荣誉。 其实从北宋开始,皇帝才开始让工部在京城孔庙里立碑,供进士们去题名。唐代的进士们都是去大雁塔的砖壁上题名的。 段书瑞三人在曲江宴后也去题了名,现下去看应该还能看到。 二人登上大雁塔,望了一眼里面的砖壁。段书瑞一想到现代保留下来的只有明清之后的题名,唐代进士题名大多已不复存在,不由得心生遗憾。 只见砖壁之上,乱七八糟地写着一堆名字。由于段书瑞个子高,因此题得也高,他只需要伸颈一望,很轻易地就在最上面的位置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而崔景信猫着身子在下面环顾了一周,也没找到自己的名字。 段书瑞忍不住调侃他:“当初让你将名字和我写在一处,你偏不听。现在可好了吧?” 崔景信送他一个白眼,顺手抄起一旁的笔,踮起脚在砖壁上“唰唰”写下“崔景信”三个大字。像是为了气他,故意写在比他名字高一指的位置。 段书瑞:…… 幼稚! 虽然考上了进士,段书瑞却高兴不起来。 按理来说,新科进士的前三甲大概率会被分到翰林院,其余进士则会被分配到各部及各州县,担任各种各样的官职。但不管分到哪里,他都没有什么优势。 一来是他缺少经验,对许多官职的职能范围都不甚清晰,很容易出岔子;二来是他这个不折不扣的现代人,就算用各种古代文化知识武装了头脑,在面对厚厚的史书古籍时,也很容易手足无措。 除此之外,他还需要学习许多知识。譬如对不同官员的称呼、朝参日的出门时间、官员的休沐规定等。他好不容易才考上了进士,可不想让有心之人抓住把柄。 陈斯年考中进士后,也曾在翰林院干过一段时间的史书修纂工作。旁人只瞧得见翰林院前途远大,但只有他本人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煎熬。 有多少才华横溢之辈没能熬住翰林院的风霜,要么出师未捷身先死,要么身心俱疲只能病退。能当上宰相、加官晋爵最重要的一个条件是先活着。 其次,学会和同僚、上级和睦相处也很重要,如果不能和同僚搞好关系,就算才学再高,保不准哪天就被落井下石了。 段书瑞短暂地休息了几日,便重新投入新一轮的战斗中。他每日早上攻读各种晦涩难懂的史书,下午有空就去武馆锻炼,晚上还得写写文章作作诗,以保持手感。 不过他没有将自己逼得太紧,而是做到张弛有度,状态不好了就立马休息,休息好了就马上投入学习。因为他按照计划提前完成了教学任务,便果断地给一众学生放了假,让他们八月底再回来上课。 空闲的时候,他总会仰望天空,心里念叨着他那远在洛阳的小徒弟。一会儿担心她有没有加食添衣,要是感冒了该怎么办;一会儿暗骂她没良心,离开这么久也不知道多写几封信回来。 “阿嚏!阿嚏!”鱼幼薇连着打了两个大喷嚏,她不由得揉揉鼻子:该不会有人在骂她吧? “你站这么远干什么?快过来!”罗兰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 “师傅,我来啦!”她背着个小背篓,晃悠悠地跑过去。头上两个发髻摇摇晃晃的,看上去甚是可爱。 第139章 自制红茶 这几日,鱼幼薇和罗兰几乎都在室外奔波,不是帮忙采购新茶,就是忙着在后山采茶。 书院通常拥有一定数量的土地,集贤书院作为三大书院之首更是拥有不少土地。这些土地中还包括一部分私田。 眼下,他们就在这片私田里穿梭着,和其他茶农一起采茶。夏季茶树生长迅速,茶叶中茶多酚含量上升,利于红茶发酵,因此正适合采摘制作红茶。 鱼幼薇头戴斗笠,头顶烈日,在土地上劳作着。她戴着手套,在茶树间穿梭着,手里原本空空如也的簸箕,没过一会儿就被茶叶装满了。 “师傅,您看看我采的茶叶,新鲜吧?”鱼幼薇走到罗兰面前,笑嘻嘻地问道。 罗兰低下头看了一眼,嫩绿的叶片上还带着一点露珠,看上去十分新鲜。 她点头道:“你比之前有了很大的进步。” 平心而论,鱼幼薇与其他同龄女孩相比算是能吃苦的。这些日子,不管罗兰让她做什么,她都言听计从,而且不会流露出任何不满。 让她去市场采购,她会细心观察其他顾客是如何选茶的,并且愣是在短短一周之内学会了如何杀价;让她去采茶,她穿着裙子二话不说就去了,即使手被树枝划伤,脚上磨出水泡也一声不吭。 “你来说说,采茶需要注意些什么?” “采茶时要采用正确的采摘方法。在采摘过程中,要选择嫩叶和两片叶子之间的一芽一叶或一芽二叶,这样可以保证茶叶的品质与口感。另外,还要注意避免用力过猛损伤茶叶。”鱼幼薇对答如流。 “嗯,不错。”罗兰接过她手上的簸箕,将茶叶尽数倒进她背后的竹篮里,“随我走,我带你看看红茶是如何制成的。” 听到这里,鱼幼薇的双目一亮,神情也变得无比虔诚。 她上回和崔颖去绮罗坊,店里小厮端上的牡丹红茶,一口下去当真是沁人心脾、唇齿留香。那味道让她一直念念不忘。 现在终于有机会可以自己学着制作红茶了,她怎能不欣喜? 鱼幼薇背着竹篮,跟着罗兰跨过一条小河沟,走过一段崎岖的弯路。 “师傅,您为什么会对制茶的工艺这么熟悉?”鱼幼薇一边将茶叶倒在鲜簟上,一边好奇地问道。 “因为我凡事喜欢亲力亲为。”罗兰板着脸说道。 “哦。”鱼幼薇有些不相信,真的是这个原因吗? 罗兰和她对视两秒,终于忍不住松了口:“我早知自己科举无望,又不甘心在家里当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废人,于是决定去学一项技艺。” “那这么多技艺,您为何就选中了茶艺呢?” “因为当我做这些事的时候,内心会变得十分平静。”罗兰用手将茶叶均匀摊开,“我不会再被其他一些琐事困扰,只会专注于自己手上的活儿。” 鱼幼薇若有所思地点头,她原先以为有钱人家不会有什么烦恼呢,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今日中午吃什么、白天出门穿什么之类的。可看罗兰的样子,似乎又没有她想得这么简单。 不过仔细回忆她刚才的那番话,想到“科举无望”四个字,她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黯淡了几分。 杜宇衡这家伙当真是个没眼力见的,自己考上状元就罢了,居然还来她面前炫耀,还问出“你不为我感到高兴”这样的问题。 倘若她是一个惺惺作态、趋炎附势的人,恐怕早就开始拍马屁了。可惜她不是。 如果她不是女儿身,如果有机会与他们同台竞争,那么谁胜谁负还未可知呢。 “你在想什么?”罗兰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她的手臂,鱼幼薇立马回过神来。 她心虚地低下头,将鲜簟一一摆好:“没什么,弟子只是羡慕师傅,可以进入一种忘我的境界。” 接下来,她们要做的就是等待,等待鲜叶在日光下晾晒至暗绿色。 “你之前提到过,你和长安的那个先生还保持着书信往来?”罗兰往旁边的小板凳上一坐。 “……是的。不过到了洛阳后,我没怎么给他写信了。”鱼幼薇挠挠头,也不知道先生是否会因此怪罪她。 “你可以将你自制的茶叶当作礼物送给他。”罗兰说道。 “除了我阿娘,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和温师傅了。温师傅好歹还有家人陪伴,而他只能孑然一身,每年过节都只能在他师父家过……”鱼幼薇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 罗兰静静地听着,不时抬头看她一眼。 真是个傻丫头,话语里展露的情意恐怕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吧。 二人等到暮色四合之时,翻看了一下鲜簟里的茶叶,发现原本嫩绿的颜色已经悉数蜕变为暗绿色。 鱼幼薇站起身,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你这几天还算精力充沛,比上课的时候还精神呢。”罗兰调侃道。 “其实这几天我回去就睡了,不知道为什么,脑袋一沾到枕头睡意就来了,每回都睡得特别香。”鱼幼薇乐呵呵地说道。 “那么今天也早些回去吧。将毛茶湿坯做好后,你就可以回去了。” “是。” 鱼幼薇开始接下来的两道工序——“揉青”和“卧堆发酵”。“揉青”要求她将生叶人工揉成条状,揉出茶汁。“发酵”则是极其关键的一步,需要她将揉捻过的叶片置于木桶中,用力压紧,再盖上湿布将其在日光下焐晒。 现在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只能等明天再来检验今日的劳动成果。 第140章 意外受伤 “颖儿,我回来啦!”鱼幼薇拖着疲惫的身子打开了大门,发现崔颖正皱着眉头坐在床边,手上还拿着一封信。 她奇道:“怎么啦,发生什么事啦?” “没什么。”崔颖摆摆手,“我那不成器的二哥又离家了,本以为放假回去能见他一面呢。” “他有和你们说过他要去干什么吗?”鱼幼薇更好奇了,她搬了个板凳坐过去,手里就差放上一把瓜子了。 “他不说我也知道,无非是要去参加吏部诠试呗。”崔颖撅起小嘴,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嗯,那他很厉害啊。”鱼幼薇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颖儿,我困啦。我要上床睡觉啦。” “这就上床啦?陪人家多聊一会儿嘛。”崔颖有些不满地斜睨她一眼。 “过两日吧。后天师傅或许会给我放一天假呢。” 崔颖忍不住嘀咕道:“你不就是书院免费的劳动力吗?天天累死累活的,罗兰有说过给你发工钱吗?” 她久久没有听到鱼幼薇的声音,往她床铺的方向一看——嘿,她睡着啦! 崔颖无奈地起身,帮她将露在外面的手臂放回被子里。 这边一到夏季空气中水分就十分充足,即使发酵了一整夜,又晾晒了一个白天,有一些茶叶摸上去还是有些湿润。鱼幼薇又在罗兰的指导下将茶叶放到一口滚烫的大铁锅里,为的是蒸干茶叶的水分。 最后,再将茶叶放在竹篮里,用炭火烘焙至五、六成,就可以开始筛分了。鱼幼薇挽起袖子,将茶叶中的茶梗、杂物一一剔除。做完这一切后,她不禁叹了一口气。 从前依靠鱼父的薪水,还有祖上传下来的宅子,他们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安逸的日子过久了,就很容易忘记还有一堆百姓过着水深火热的生活。 她坐在房间里,悠闲地喝着春茶时,还有许多茶农在地里辛勤的劳作着,然而就算这样,她还会时不时地感叹茶叶的价格太贵了。 其实很好理解,这和“谷贱伤农”一个道理——茶叶的价格定低了,茶农的利益也会受损。而且采茶、制茶要经过这么多道工序,要耗费这么多人力物力,价格定高一点是可以理解的。 她这几日都在茶园里,也没见到有一个茶农穿着光鲜亮丽,人人脸上皆是疲色,许多人甚至瘦得皮包骨头。仔细想来,就算茶叶定价高,经过层层剥削,到他们手里的钱也不会有多少。 嗅到空气中飘来的茶香,她才回过神来。罗兰已经将红茶泡好了,给她斟了一杯。 “你不是说要给你那位先生送礼吗?”罗兰指了指桌上的一个小竹篓,“我给你装在这里面了,你回去的时候记得把它带上。” 鱼幼薇怔怔地望着她的脸庞,又将目光转移到那把做工精细的紫砂壶上。良久,她才微笑着说道:“谢谢师傅。” 鱼幼薇这边在有条不紊地学着各种茶艺知识,另一边,她的倒霉先生却将手伤着了。 “段公子,您的手背怎么会肿得这么高啊?”徐墨轩捧着他的右手,六神无主地问道。 “墨轩,你……帮我去把徐夫人喊来吧。”段书瑞面色苍白,明明已经痛得快要晕过去了,他还在强装镇定。 “不用喊了,我已经来了。”徐夫人她她急匆匆地走来,她和徐墨轩一人一只手,将段书瑞架起来,扶到一张椅子上坐下。 “轩儿,去将我的药膏拿来。”徐夫人沉声道。她从药箱里翻出一块干净的布条,将其包裹在段书瑞手背的伤口上。 “段公子,徐宏他们不在,你就这样折腾自己。你老实告诉我,这伤口是怎么弄出来的?”徐夫人皱着眉头,面色变得很难看。 段书瑞刚想撒谎瞒过她,却见到她面色严肃地盯着自己,只能老实相告:“方才我抛掷石锁时,一不小心砸到了手背。” “可你之前练习时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徐夫人目光如炬。 “是我急躁冒进了。”段书瑞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今日感觉状态不错,就选了一个更重的石锁来练习。” 这时徐墨轩将一管药膏和一碗药粉拿来了。徐夫人将布料缠好,又涂了一层药粉在上面。 “这只药膏你拿回去,一日涂三次,涂完一管再来找我复诊。这几日伤口不要沾水,也不要过度用手。”徐夫人说道,“幸好只伤到了一只手。” 段书瑞用左手接过东西,道过谢后便打算离开。徐墨轩很是担心他的伤口,搀扶着他一直送到门外。 段书瑞走在街上,看到一些人投来同情的目光,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自从上次见到那个无赖后,他便有些心神不宁。这日锻炼的时候,他急着提升自己的臂力,身边又没有徐宏指导,一不留神就伤到了手背。 他又看了几眼惨不忍睹的右手,决定晚几天再去陈伯家,省得老两口担心。 伤筋动骨一百天,希望他的手早日痊愈,千万不要影响到他后面的考试。 第141章 回到长安 罗兰本来担心一个月的时间太短了,鱼幼薇无法学完所有茶艺知识。谁知这姑娘的聪颖程度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不仅在短时间之内学会了辨别茶叶的优劣,还将煎茶的工序都掌握了。 “不愧是长安城有名的才女。”罗兰捻了一撮茶碾上的茶叶,放到眼前瞧了瞧,“碾茶这一步你已经达到了我的要求。” 鱼幼薇羞涩的笑了:“我还有很多不足,以后还需要师傅多多指点。” “该教的我都教给你了。”罗兰摩挲着手上的翡翠指环,“但是想要开店的话,你的实力还不够。” 鱼幼薇点头道:“弟子明白。” “回去之后,你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写信问我。”罗兰看到锅里的茶水沸腾了,忙舀出一勺倒在茶碗里。 她端起碗啜饮了一口,脸上露出释然的神色:“真好,什么也比不上一碗好茶。” 鱼幼薇看到自己的努力得到了认可,高兴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 “你已经通过了我的考验。”罗兰微笑道,“但若是想精通此道,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鱼幼薇连忙跪下磕头:“师傅在上,受徒儿一拜!” 罗兰被她这一气呵成的动作吓到了。等鱼幼薇行完礼站起身,她才笑着说道:“你等这一日许久了吧。” “是的。可惜我没有买礼品,要不然这个拜师礼还能更正式一些。”鱼幼薇眉头微蹙,显然有些惋惜。 “你觉得我像是缺什么的人吗?”罗兰摇摇头,“最好的礼物,你已经给过我了。” 鱼幼薇有些好奇地偏了偏头,但师傅没有主动开口,她也不能多问。 “对啦,这个给你。”罗兰思索再三,还是掏出一个小布包。 鱼幼薇好奇地打开,发现里面是一些铜钱。她不解地问道:“师傅,您这是何意?” “这可不是我的意思,而是山长的意思。”罗兰一脸淡定地说道,“你这一个月帮了书院许多忙,又是采购又是采茶的,这些是你应得的。你就拿着吧,路上说不定能用到。” 鱼幼薇很想将布包推回去,但因为某些微妙的原因,她还是半推半就地收下了。 “明日你们就要回去了,今晚早些歇息吧。”罗兰柔声说道。 “师傅,明日你会来送我吗?”鱼幼薇眨巴着大眼睛。 “我尽量吧。” 鱼幼薇欢天喜地地跑回去,崔颖正在看传奇小说,正看到面红耳赤的桥段,冷不防被推门而入的她吓了一跳。 “鱼幼薇!”崔颖恼怒地瞟了鱼幼薇一眼。她刚想说“你以后进来之前能不能先敲门”,但想到鱼幼薇明日就要离开了,未说出口的话又咽回肚子里。 “颖儿,我明日一早就要走了。”鱼幼薇恋恋不舍地望着她,“明日很早就要动身,你就不用来送我了。” 崔颖闷闷不乐地盯着她,没有吭声。 “对啦,这个给你。”鱼幼薇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塞到崔颖手中。 崔颖看到那做工精细、款式别致的荷包,眼圈一下子红了。她将荷包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最后珍重地收到自己怀里。 “……那你们一路顺风,我就不去送你了。”崔颖哽咽着说道,“你可千万别忘了我,我以后还要来长安看你的……” 鱼幼薇抽动了几下鼻子,拼尽全力忍住眼中的酸涩,伸手抱住她,轻拍脊背以示安慰。 翌日清晨,集贤书院门口。 一架马车停在门口,旁边几匹马儿正在低头吃草。 李浩和杜宇衡在到洛阳后又买了两匹马,现在正好一人一匹。山长请了两个镖师,护送他们一行人前往长安。 这一路上山高路远,中途随时有可能跳出几个响马,一行人里没几个会武功的,不请镖师不成。 鱼幼薇接连望了好几眼大门,都没看到罗兰的身影。她心中好生失望,三两步跨上马车,将两侧帘子放下。 “幼薇!”一声熟悉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她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她一把掀开帘子,只见罗兰气喘吁吁地将一封信递到她面前:“回去再拆开看。祝你们此去一帆风顺,到了长安后记得给我回信。” 鱼幼薇感动到有些语无伦次:“师、师傅,我终于等到你了!” 罗兰笑着拍拍她的脸。日影融融,她唇角漾着笑,整个人都在发光。 “李兄,一路平安啊!” “杜兄,回去后记得给兄弟写信啊!” “以后有机会再来洛阳玩啊!” 几个与他们相熟的弟子站在门口,七嘴八舌地喊道,边喊边向他们挥手。 尽管知道前路多坎坷,但看到书院一帮人为他们送行,众人心中充满了暖意,也积蓄了更多面对前路的勇气。 从洛阳到长安,坐马车要半个月的时间。众人都没有忘记聂桑的叮嘱,决定坐船回去。宁愿多花些银两运输马匹马车,也不愿再去冒半点被响马劫持的风险。 所幸一路上还算风平浪静,统共只花了七日的时间便回到了长安。 鱼幼薇一回到书院便待不住了,迫切地打算回家。于是她洋洋洒洒地给段书瑞写了一封信,信里表达了她的归家心切,央求他早日来接她。 段书瑞很快托人传来回信,约定了来接她的日子。 第142章 拿她没辙 到了约定的这一天,鱼幼薇一早就起来梳洗打扮,想以最好的状态见到段书瑞。 段书瑞一宿没睡好,早早地就起来在院子里遛弯,不时透过门缝看看马车来没来。 一想到是要去接自己许久未见的徒弟,他特意换了一身衣服,虽未见多华贵,但做工十分考究,他很少穿出门。 段书瑞摇身一变,便从穷书生变成了不折不扣的佳公子。他就着这身打扮在门前徘徊着,也不知是等车还是展览。 其实此时如果有一匹马的话,他早就快马加鞭,疾驰而去了。但毕竟还要接人,光靠一匹马是不够的。 两个多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思念还是日复一日地堆成了山。思念如洪水般袭来,险些将他吞没。 他等了许久,还是没有等来马车。他只能无奈地看了一眼自己戴着手套的手,想起这些天自己的所作所为,他有点啼笑皆非,心道:“此事要是被温兄知道了,大概能被他笑话一整年。” 过了好一阵子,马车终于来了。驾车的老伯挠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对不住啊,公子。今日起晚了,差点误了时辰。” 段书瑞动作迅速地上车,笑道:“无妨。我们赶紧出发吧。” “得嘞,公子您坐稳了!”老伯一抖缰绳,连声呼喝,马儿得了号令,开始发足狂奔起来。 段书瑞:…… 幸好他带了避瘟丹,要不然一会儿胃里得翻江倒海了。 他的脑海里原本思绪纷飞,上车后才安心下来,背靠着软枕,将头一歪,很快就睡着了。 按照惯例,李浩和鱼幼薇总是最后几个离开书院的。李浩让两个家丁拎着行李走在前面,自己负手走在后面。他看到鱼幼薇在庭院里晃悠,眼前陡然一亮。 “幼薇,你今日打扮得很是好看,是要去见什么人吗?” “没有啊,李大哥你想多了吧。”鱼幼薇笑嘻嘻地说道。 她心虚地将李浩送到大门外,又重新回到庭院里。不知为何,她这几天总有些心神不宁,真希望不要出什么乱子才好。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她有些坐不住了,回转屋内拿了行囊,扛在肩上就下山了。 于是段书瑞到山脚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鱼幼薇一身白衣,单手支颐,坐在一块石头上,正百无聊赖地晃着脚。看到她这副样子,段书瑞不禁莞尔。 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鱼幼薇这才抬起头来。 一个俊俏的身影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进她眼底。 来人剑眉星目,一身利落飒爽的骑马装,一道腰封把他的腰身束得极细,双手戴着黑色的鹿皮手套。不是她家先生又是谁?她看得有些呆住了,总感觉每次见他,都有 不一样的好看。段书瑞大步流星地走来,向她伸出一只手,扬眉笑道:“还不起来?” 鱼幼薇笑得眼睛都弯成了一道月牙,她握住那只修长有力的手,双足发力,站了起来。 段书瑞退后一步,拉开二人的距离。他久久地凝视着她,半晌才开口道:“你瘦了。” 鱼幼薇默不作声地向前一步,抱住了他的腰。 段书瑞的手在空中一顿,下意识地停留在她的脊背上。他像给猫顺毛似的,轻抚了几下她的脊背。近距离接触才发现,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那纤细的腰肢他一只手就能环抱过来。 鱼幼薇仰起头,一双星目直望进他心底:“先生,你想我了吗?” 段书瑞本来有许多话想说,但此时此刻千言万语都汇成了一句话:“都几岁了,还这么爱撒娇。” 鱼幼薇轻轻放开环住他的手,开始细细打量起眼前的人。不知为何,她总感觉有些许怪异。当她看见那双黑亮的手套时,她才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现在还没到戴手套的季节,段书瑞平时也不怎么爱戴手套,怎么这回就戴上了? 趁他不注意,她使巧劲将他右手的手套拽了下来。段书瑞想用左手去挡,却没挡住。只见他的手背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上面还撒了一些药粉,隐隐可以闻到一股药草味。 “你的手受伤了?怎么能一直戴着手套?这样伤口会不透气的!”鱼幼薇声音都变了,她面色惶恐,仿佛受伤的是她自己。 “没事,只是一点小伤。”段书瑞笑笑,“戴手套只是为了不让你担心。” “不让我担心?你十月份就要参加吏部诠试了,我怎么可能不担心?”鱼幼薇心疼地低下头,用食指摩挲了一下伤口。伤筋动骨一百天,就算表面痊愈了,写字写久了也会感到不适。 鱼幼薇气愤地望了他一眼,绕过他向马车走去。 段书瑞急忙跟在她身后:“你生气了?” 鱼幼薇低声说道:“你这样不把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你可知道你受伤,别人也是会心痛的? 最后一句她只是想想,到底没有说出口。 一路上,段书瑞提心吊胆的,生怕又惹得身边这位不高兴。驾车的老伯丝毫没有察觉到车内紧张的气氛,手指将缰绳都摩出了火星子,终于赶在太阳落山前进了城门。 “先送你回去吧?”段书瑞讨好地说道。 鱼幼薇没有理他,撩开帘子看了一眼窗外,高声道:“老伯,停一下车!” 前方的老伯忙应了一声,将车挨着路边停下。 鱼幼薇起身就要下车,段书瑞拉了她一把,竟是没拉住。他连忙也跟着下车。 “老伯,劳驾您稍等一会儿。”段书瑞塞给他几枚铜钱,回首一望,看见鱼幼薇赌气地蹲在路边。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起来,跟我回去。”路边行人三三两两,有不少人都向二人投来异样的目光。 她赌气道:“我不回去。” 段书瑞叹了一口气,他走了过去,俯下身子说道:“可是我已经和你阿娘说过了,要把你带回去。” “你和她说过我多久回去吗?” “我只说这两日会接到你,没说具体时间。” 鱼幼薇将头扭向一边:“我不管,你要么将我丢在街上,要么让我和你一起回去。” 她这么一闹,依稀让他想起之前她和鱼母起冲突后,也是这般闹着不肯回去。自己一番劝说后,她才答应第二天一早回去。段书瑞无奈地摇摇头,真是孩子心性。 二人正僵持着,驾车的老伯插嘴道:“你们走是不走?我家那婆娘还等着我回去吃饭呐!” 他讲话带着浓重的地方方言,这么一打岔,两人都忍不住笑了。方才还莫名紧张的氛围一下子变得缓和了。 段书瑞笑着说道:“你不是一直想见我的师父吗?今日就满足你这个愿望。” 鱼幼薇抬头望向他:“你要带我去见你师父?现在?” 段书瑞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算是默认了。 鱼幼薇倏地站起身,向马车走去:“那咱们走吧。” 等到二人都上了马车,老伯重新拿起缰绳,大声说道:“哎,这就对啦——小夫妻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我和我家老太婆也是这样过来的……” 鱼幼薇将头转向窗户,从段书瑞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的肩膀在轻微抖动,似乎忍笑忍得很辛苦。 段书瑞扶住额头:“大爷,您还是专心驾车吧……” 第143章 其乐融融 马车开动了,这次的速度却放缓了不少。鱼幼薇看着窗外的景色,漫不经心地问道:“你现在还是一个人住吗?” “我不是一个人住,难道还是几个人一起住?”段书瑞想到自己那间逼仄狭小、被称作“寒舍”也不为过的屋子,忍不住笑了。 “还是说你希望我效仿苏山长,也养一只狸奴?” “未尝不可。” “我以后做官去了,哪儿有时间喂它?” “我可以帮你。” 段书瑞终于察觉出些许不对,于是果断转移话题:“你这次回来,要待多久?” …… 马车很快就到了巷子口,二人并肩向内走去。二人刚一前一后进门,陈夫人就热情地迎了上来。她看到鱼幼薇,顿时双目放光。 “修竹啊,我前些日子还在问你师父,怎么迟迟没听到你定亲的好消息。没想到你这么争气,今日就领了一个姑娘回来……” 段书瑞耳尖一红:“师娘,您说什么呢!这是我教过的徒弟。” 没想到鱼幼薇倒是丝毫不见外,她上前一步,拉住陈夫人的手,亲热地喊道:“师娘好。” 段书瑞皱眉:“你这称呼,辈分全乱了。” “哎,没事。”陈夫人挥手制止他,“咱们这里不比外面,不在意那么多虚礼,姑娘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鱼幼薇得意地望了他一眼,他只得摇头。 就在这时,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崔景信出来了。 “段兄,这就是你收的那个小徒儿?”他绕着鱼幼薇走了一圈,不由得啧啧称奇。 鱼幼薇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连忙缩到段书瑞身后。后者伸手将她一挡,遮了个严严实实。 “崔兄,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他不客气地说道。 “你就这么宝贝这个徒儿啊,连让别人看一眼都不肯?” 明明是一句玩笑话,在他嘴里却显得格外不正经。 段书瑞将鱼幼薇遮得更严实了,冷冷说道:“就不给你看。” 这时,陈伯也端着菜出来了,鱼幼薇笑吟吟地向他行礼:“师祖好。” 陈伯本来以为传说中的才女只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姑娘,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秀美绝伦的少女,衣饰华贵,又听她笑语如珠,似乎和段书瑞关系极为密切,不觉一怔。 陈夫人没好气地锤了他一下:“愣着干嘛?还不赶紧上菜,没看见这儿有客人嘛。”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对鱼幼薇的喜爱。崔景信用肘子捅了捅段书瑞:“喂,这下你可要失宠啦。” 段书瑞没理他,拉着鱼幼薇去后厨帮忙了。 几人相谈甚欢,席上氛围甚是热络。鱼幼薇主动向众人分享自己的游学经历,她素来健谈,说的都是洛阳的风土人情,二老听她谈吐隽雅,见识渊博,不禁大为倾倒。 崔景信听到她讲到自己刚从集贤书院回来时,执酒杯的手略微一顿。他像是想要问些什么,但到底还是没有问出口。 饭后,鱼幼薇想要帮忙洗碗,却被陈夫人半哄半劝地推出厨房。“老头子,你和修竹二人收拾残局。我带幼薇去看房间。” 她携着鱼幼薇的手就来到后院:“好孩子,你就住念儿的房间吧。” 鱼幼薇好奇道:“念儿?” “念儿是我的儿子,现下他回自己的小家住去了,他以前住的房间就空出来了。” “我就住一晚上,您不用太费心。”鱼幼薇歉意一笑。 “不费心,一点都不费心!”陈夫人笑着说道,“一直听说修竹有一个女徒弟,老早就想见你了。” 鱼幼薇低低一笑,俯下了头。走了一会儿,她又问道:“师娘,我先生……他住哪儿啊?” “他啊,和景信那孩子住一间房呢。” “景信……是方才那位崔公子吗?”鱼幼薇不由得睁大双眼。 “是啊。他这个人啊就是这样,看到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就忍不住调笑一番……你别往心里去啊。”陈夫人摇头道,神情颇有些无奈。 鱼幼薇口上应着,心里却想到:颖儿给我说过她有一个进京赶考的二哥,不会就是这位崔公子吧? 正自浮想联翩之际,陈夫人松开她的手,推开一扇门:“就是这里啦。” 鱼幼薇看了一眼,只觉屋子里的家具装潢一应俱全,面积也足足比段书瑞的卧室大了一倍有余。她笑道:“那我就在这里借住一晚了,谢谢师娘啦。” “不客气,那你好好休息,我就先走啦。”陈夫人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她第一眼就相中了这丫头,现在更是越看越喜欢。 翌日一早,段书瑞就将鱼幼薇送了回去。 一路上,鱼幼薇有些欲言又止。最后,她还是下定决心,开口问道:“先生,这段时间温师傅有给你写信吗?” 段书瑞作沉思状:“让我想想。知道我考上进士后,温兄特意写了一封信表示祝贺。但是从那之后,他就很少给我写信了。我写过一两封信,询问他最近过得如何,但他回信的速度越来越慢,回信的内容也越来越少。我以为是他公务繁忙,最近便也很少主动给他写信了。” 鱼幼薇蹙起眉头:“我有些担心他。本来这次应该去看望他的……” 段书瑞捏了一把她的脸:“你啊,还是先担心一下自己吧。温兄他人缘极佳,办事也利索,哪儿需要你来操心?” 鱼幼薇不满地看了他一眼,须臾,从蓝布包袱里掏出一个小竹篓,放在他面前。 段书瑞拿起那个比手掌宽不了多少的小竹篓,好奇道:“这是什么?” “这是我自制的红茶。”鱼幼薇浅笑着回答道,“昨日人多,忘了给你了。先生回去可要好好品尝一下,期待你的反馈。” “为什么突然想到……去学茶艺?”段书瑞久久凝视着她的面庞。 “技多不压身嘛。多掌握一项技艺,便是多了一项谋生的本领。”鱼幼薇笑嘻嘻地说道。 “我和你说过,你无需为钱的事情担忧。”段书瑞轻声说道。 “不想着怎么挣钱,难道钱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么?”鱼幼薇笑着摇摇头,她向窗外一瞥,喜道,“先生,我到家了!” 她迫不及待地下车,连行李都忘了拿。段书瑞只得拿了行李跟着跳下车。 “先生,今年的中秋咱们可以一起过吗?”她站在门口,笑着问道。 “……到时候再看吧。” “嗯,我等你。”鱼幼薇接过包袱,推门进屋。 第144章 学海无涯 八月底,段书瑞给学生们讲完课本上的内容,就到了分别的时候了。 “呜呜先生,我会想念你的! ”香香一边用手帕擤鼻涕,一边拽住段书瑞的袍袖,似是很舍不得他离开。 “人生何处不相逢。”段书瑞低下头,耐心地安慰她,“咱们都住在长安城里,总有机会再见的。” “先生要去哪里做官?会离开长安吗?”阿云迫不及待地问道。 “这个嘛,现在还不清楚……” “先生,这是我家鸡下的蛋,请您一定要收下!” “先生……” 郭小胖和卫瑾风站在最后面一排,静静看着一帮学生七嘴八舌地与段书瑞告别。过了一会儿,郭小胖扭头问道:“神棍,你多久入学?” “下周就要去了,先生会送我去的。” 郭小胖“哦”了一声,他强装镇定,却难掩眼中的失落。 “我记得你不久也要去太学了,紧张吗?”卫瑾风看他一眼。 郭小胖苦涩一笑,他的成绩处于中下游,这次能进去还是靠他爹找的关系,走后门将他硬塞进去的。哪里能跟堂堂正正考进白鹭书院的卫瑾风相比? “不用紧张。能读就读,读不了的话多吃几碗饭,多看两本书也是好的。”卫瑾风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我下周要先行一步,你也来送我,好吗?” 郭小胖的眼神放光,他用力地点了一下头:“好!我提前雇一辆马车,到时候咱们三人一起去!” 卫瑾风笑着抬起手掌,郭小胖与他击掌,二人会心一笑。 少年时期的友谊最是纯粹,也最是坚固。 段书瑞站在台上,将二人击掌的一幕看得清清楚楚,他笑了,笑得十分欣慰。 他想起之前鱼幼薇说的话。 前两日,鱼幼薇又不请再来,用的还是以前那个理由——“担心先生一个人无聊,特地来看看”。段书瑞已经习惯她的不定期上门了,身子往旁边一挪,她便像一条游鱼似的窜进门去了。 “这是谁写的诗啊?写的还不错呢!”鱼幼薇拿起他书桌上的一张纸,好奇地问道。 “卫瑾风写的。”段书瑞大剌剌地在椅子上坐下,“依你看,他的实力能在你们书院排上名吗?” “唔,光凭一首诗看不出来什么。”鱼幼薇轻轻放下那张纸,“但他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通过苏山长的考核,可见其厚积薄发。他有这种毅力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他要听到你这么夸他,定是欢喜得不得了。”段书瑞笑道。 段书瑞将注意力拉扯回来,他面带微笑地望着一众学生,强忍下心中的涩意。 先生不求你们每个人都飞黄腾达,先生只希望,你们一切安好。 很快就到了送卫瑾风入学的日子。将卫瑾风送到白鹭书院,又将郭小胖送回家后,段书瑞看了一眼车里的鱼幼薇:“大小姐,您是不是也该回家了?” 鱼幼薇被他逗得一笑,有意与他唱反调:“可我看现在时辰还早啊,我再去您那里坐坐吧。” 段书瑞看着她嘴角得意的笑容,心头有些感触。 她变了许多,相貌身形都变得更出挑了;但似乎又分毫未变,还是那个爱笑爱闹的孩子。 而且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自从鱼幼薇经常进出他家门后,上门说亲的人少了许多。原先老爱在他门前神出鬼没的几个人,现在更是连影子也找不着了。 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她这么能帮他挡桃花呢? 段书瑞在炉子上烧水,等水烧开后又抓了一把茶叶丢进去。鱼幼薇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先生,您给我讲讲科举考试的事情呗。” “你想了解什么呢?”段书瑞专心地看着炉子上的茶,又拿起扇子扇了扇火。 “我想知道您后续是怎么安排的。”鱼幼薇老老实实地说道。 “怎么安排的啊……”段书瑞用一块抹布包住提手,拿起茶壶,往两个白瓷杯里倒满茶。“让我想想。” “先生,茶满是表示送客的意思。”鱼幼薇无语地看着他。 “哦。”段书瑞会意,端起她那杯茶,又倒了一半回壶里,“你现在喝茶还挺讲究的。” “那是自然。” “通过吏部诠试后,还有一段‘守选’期。” “守选?” 段书瑞点点头,将茶杯递给她。 唐朝中后期,科举制度已经基本成熟。从各阶段考试以及官员任命都有了一套完整的制度。不管学子是考中明经还是进士,都不太可能被直接授予官职。一般要在长安等上几年,吏部才能腾出空位子。这段时间就叫“守选”。 短则两三年,长则六七年。 “那等待的时间里,您打算做些什么呢?”鱼幼薇问道。 “……我还没想好。”段书瑞双手掩面,很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或是大声咆哮一番。直到知晓一切后,他才意识到自己以前的想法有多天真,竟然傻到以为通过吏部诠试就能马上做官,拿到俸禄。 “先生,您能走到今天已经很不容易了。”鱼幼薇安慰他,“要知道有不少人在中途就陨落了。” 段书瑞勉强一笑,咽下一口茶水,感觉喉腔里尽是苦涩。 “先生,我倒是有个提议。”鱼幼薇想到了什么,击掌一笑,“您可以去考‘博学宏词科’或者‘书判拔萃科’。” 段书瑞的目光陡然一亮,他没有打断她,而是示意她说下去。 “我也是听夫子说的。”鱼幼薇思索着说道,“听说这两科的考试难度比进士还要大,但只要考中了,就能立即授官。白乐天似乎走的就是这条路呢。” 段书瑞认真地看着她,头脑开始飞速转动。 通过进士科考试已经足够要他半条命了,现在她和他说还要再通过一科更难的考试? 还不如让他一头撞墙呢。 第145章 仕途不易 段书瑞将鱼幼薇送走后,仔细地考虑了一下她的提议。 他思来想去,没有什么头绪,便准备改日登门拜访一下陈斯年,询问一下这位师兄的看法。 当然,他没有空手上门,而是带了两盒精致的细点——静婉和陈浩然都好这一口。 “老爷,段公子来了。”下人向陈斯年禀告道。 “哦?快请他进来。”陈斯年正在一张白纸上练字,静婉在一旁替他研墨。 看着段书瑞走了进来,手上还带着两个盒子,陈斯年无奈地摇摇头。 “师弟啊,你人来就行了,何必带这么多礼物呢。” 段书瑞笑道:“这不是要到中秋了吗,我寻思着买些点心,正好大嫂和浩然都喜欢。” 静婉看出他们二人有事要商量,接过点心后便离开了房间。 “师兄,您在写什么?”段书瑞好奇地问道。以往得知他前来拜访,陈斯年都是亲自出来迎接。这一次他人都进来了,陈斯年手上的笔还未搁下,这实在有些不同寻常。 “好了!”陈斯年利落地收笔,“修竹啊,你过来看看。” 段书瑞过去一看,只见白纸上是苍劲有力的两行大字——“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这是……青莲居士的《梦游天姥吟留别》?” “是的。青莲居士一生未得到皇帝重用,在朝中又受到权贵的排挤……我的境况,又能比他好到哪里去呢?”陈斯年叹了一口气。 段书瑞一怔,他想到以前听陈伯说过,陈斯年考上进士后,最开始也是在家静候佳音。等了足足三年,才等来一个芝麻绿豆的小官。 “你这次来,是想请教一些官场事宜吗 ?”陈斯年目光柔和地看着他。 段书瑞于是将昨日鱼幼薇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了,陈斯年听后不由得皱起眉头。 “师兄,您认为这两科的考试难度如何?”段书瑞心中有些忐忑不安。 “‘博学宏词科’的考试内容是‘试文三篇’,即诗、赋、议论各一篇。‘书判拔萃科’的考试内容是‘试判三条’,考察的其实是应试者书写判词的能力。” 段书瑞听得一头雾水,陈斯年耐心地和他解释一番,连茶水都喝光了两盏,这才让他豁然开朗。 原来,“博学宏词科”是吏部科目选的科目,并非制举科目。这一科要求很高,顾名思义,应试者既需要有渊博精深的学识,又需要有优美恢弘的文词。考试的内容不再局限于四书五经,而是广泛涉猎群书。考题甚至会涉及到一些社会、自然的百科知识。 “而且这一科十分考验士子的写作功底。”陈斯年叹了一口气,“昌黎先生应考了两次,最终都是以失败告终。” 段书瑞听了之后,脑海里立马浮现出两个大字——“没戏”。 那么“书判拔萃”一科呢? 三道判词,其实就是三篇字数在二百字左右的骈文,以文理是否优长为评分标准。这一科听着倒不算特别难。 “‘书判拔萃科’属于制举科目,朝廷会不定期举行制举考试。”陈斯年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今年的时间我不太清楚,但料想也是在吏部诠试之后。” 段书瑞勉强一笑:“朝廷为了选拔人才,也是设立了不少考试科目。” “修竹啊,你这段时间可以多练习一下骈文。”陈斯年拍拍他的肩膀,“你啊,不要有太大的心理压力。先把吏部的考试通过后再另作打算吧。” …… 段书瑞告别陈斯年,回到家时,发现有人在他门口探头探脑的。那人一袭粉色襦裙,不是鱼幼薇又是谁? “你在我门口鬼鬼祟祟的做什么?”段书瑞忍不住笑了。 他笑起来很好看,恍若晴光映雪,美玉生辉。鱼幼薇整个人都有些看呆了。 “先生,我约你一起过节,你还没给我答复呢。”鱼幼薇不满地嘟起嘴。 “你说中秋啊。”段书瑞作沉思状,“怎么办,不久后我就要考试了呢。” 他这话倒不假,中秋后的第三周他就要站上考场了。 鱼幼薇心中好生失望,她垂下头,转身准备离开,却被段书瑞拉住了手臂。 “不过陪你过节的时间还是有的。”他勾唇一笑,“具体的安排我们可以慢慢商量。” 第146章 中秋赏月 鱼幼薇最近老是乐呵呵的,吃饭时傻笑,做针线活时傻笑,睡觉时也傻笑。 “你到底在美些什么啊?”鱼母半是好气半是好笑地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炉子上的水都要烧干了!” 鱼幼薇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忙手忙脚乱地把火熄了,用帕子包着把手将铜壶拿下来,放到一旁的桌子上。 “你最近这几天怎么了?”鱼母狐疑地问道,“莫不是鬼上身了?” “阿娘,您想到哪里去了!”鱼幼薇眼珠快速地转动着,思索着怎么把她阿娘搪塞过去,“其实啊,我是在高兴师傅给我准备的礼物!” “你说的师傅是……那位罗娘子?” “是啊,就是她!她对我当真是极好的!”鱼幼薇拉住鱼母的手,眉飞色舞地说道,“她得知我回来后,就说要送我一套茶具当礼物呢!” 在集贤书院的时候,鱼幼薇经常去罗兰房间里找她谈心。一日,她们谈到了罗兰收藏的那套白瓷茶具。 在鱼幼薇看到那套茶具时,她彻底折服了。这套茶具共有24件,包括细巧的茶杯、茶漏和壶承,一把茶壶、一个茶罐等等。白瓷的光泽柔和,触感细腻。鱼幼薇拿起一只茶杯,就舍不得放下了。 罗兰看到她炽热的目光,勾唇一笑:“我差点忘了,你还没有一套称手的茶具。过几日我送你一套白瓷茶具吧。” 鱼幼薇连连摆手:“徒儿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拿来练手的茶具还是不要太名贵……要是不小心磕着碰着了,我会心疼的。” 而且太过于呵护茶具难免束手束脚,也丧失了点茶时潇洒自如的意境。 明明是随后一说的话语,没想到罗兰记住了,还一直记到现在。 “一套茶具?这也太名贵了吧?”鱼母微微皱起眉头。 “师傅说给我选的就是寻常人家用的柳木纹茶具,不会太贵的。”鱼幼薇兴高采烈地说着,“茶具还在路上呢,估计过两日便能到了。” “对了阿娘,今年中秋我想请先生来做客,和我们一起赏月。”鱼幼薇收敛起脸上的笑容,给鱼母倒了一杯茶。 鱼母接过茶杯的手顿了一顿,茶杯一晃,几滴茶水倾洒出来,她连忙拿抹布去擦:“好啊。先生帮了我们这么多忙,是得好好感谢一下他。” 这间房屋的布局与最开始相比有了很大变化。考虑到鱼幼薇现在长大了,不方便再和鱼母挤在一张床上睡觉,段书瑞主动提出请工匠来重新规划一下室内布局,给鱼幼薇另行修建了一个小房间,还在房间里安置了一张小榻,房间用层层帘幕与正堂分隔开来。 “先生,这得花不少钱吧?”鱼幼薇看着屋里焕然一新的布局,嘴巴张大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没花多少钱。你先生我也是有一点积蓄的。”段书瑞说着拍了拍腰间的荷包。 鱼幼薇被他逗笑了,她沉默了一会儿,偏着头看向他:“我觉得还少了一样东西。” “什么?” “少了一间客舍啊!要是你和温师傅来做客,天色晚了,你们住哪儿呢?” 段书瑞本想告诉她这个担心是没有必要的,因为他们二人都很少在外留宿。但转念一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唐代宵禁制度无比严苛,要是晚上黑灯瞎火地还在外面赶路,被官兵抓到是要饱受皮肉之苦的。 于是他松了口,让工匠又在院子里修了一个亭子,亭子里面摆了一张床。亭子的四面各有一张帐帷,可以放下来。其他季节小住一晚倒没什么,冬季的话住着就有些冷了。 很快,便到了中秋节这日。 段书瑞拎着一只烧鸡,一壶酒如约而至,三人围着餐桌团团坐下。鱼母因为身体不适,喝了一点粥就回房休息了。 “先生,我们去屋顶看月亮吧。”鱼幼薇扯扯段书瑞的衣袖。 “屋顶?”段书瑞放下酒杯,“那得有梯子才行。” 鱼幼薇示意他出来,二人走到后院一看,果然见到一把折叠起来的梯子。 段书瑞:…… 他一手抱着酒坛子,一手扶着梯子先上去,然后向底下的鱼幼薇伸出左手:“你慢点上来。” 鱼幼薇粲然一笑,她怀揣着下酒的果品,扶着梯子慢腾腾地爬上来。最后,她握住那只一看就很有安全感的大手,手的主人一发力就将她拉了上来。二人并排着在屋脊上坐下。 “亏你想得出来。”段书瑞看看下面的高度,“你是一点不恐高啊。” 鱼幼薇轻轻晃了一下脚,她指着天空中的月亮说道:“先生你看,这才是观月的最佳位置。” 疏朗的夜空中圆月高悬,清冷的光辉温柔的倾斜在屋檐上,照得二人的身影分外明亮。 鱼幼薇看着月光照亮了身边人的侧脸,给那本就精致的五官增添了一丝圣洁。段书瑞仿佛感受到她的目光,向她偏头一笑。 他带着锐意的眉目唯有在面对她时才会不自觉软化,变得柔和。 被他用如此温柔的眸光注视,鱼幼薇没有再顾忌什么,大胆地提出心中的疑问:“先生,怎么从来没听您说起过您的父母?” “我的父母啊……”段书瑞重新望向那一轮明月,“他们都不在这里,我也很久没有他们的消息了。” “怎么会……先生您不是长安人氏吗?”鱼幼薇有些不解,她以前一直以为段书瑞的双亲走得早,才留他一人孤零零地在世上,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 “是,也不是。”段书瑞模棱两可地说道。 “那是什么意思?”鱼幼薇微微偏头,费劲地想要理解他这句话的含义。 “如果我告诉你——我不属于这里,我来自一千多年后的长安,你会信吗?”段书瑞没有看她,而是紧盯着那一轮圆月。他的身形不算单薄,此刻却像是要乘风归去,仿佛下一秒就会随着雾气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鱼幼薇吓得一个激灵,忙伸出手拽住他的衣袖。 “吓到你了?”段书瑞笑着看向她,“方才都是骗你的。” 第147章 月下对诗 “害,我就说嘛。”鱼幼薇抚了抚胸口,“先生你就知道吓我。” “我的母亲,是一个很要强、甚至用‘强势’二字来形容都不为过的女子。”段书瑞轻声说道,目光也变得愈发柔和,“她从小就对我十分严厉,有一次我受不了她的管束,偷偷离家出走……” “啊,那后来怎样了?她找到你了吗?”鱼幼薇神色紧张地说道。 “我很会躲的,她怎么找得到我?”段书瑞哑然失笑,“后来,我花光了身上的钱,晚上只能在桥洞里过夜。我蜷着身子在桥洞里睡了一晚,后面还是我母亲的一个朋友晨跑时发现了我,把我送了回去。” 鱼幼薇想到他被人当场抓住的场景,笑得前仰后合,她一个没坐稳,身子当即往前一栽。 他眼疾手快地扯紧她的衣摆,止住她下跌的趋势,又将她揽回怀里。 鱼幼薇一靠上他精壮结实的胸膛,脸“腾”的就红了。 段书瑞看着檐下堆放的一堆杂物,背后出了层冷汗,双手死死搂住鱼幼薇,张嘴就想骂她。 谁知她竟然轻轻挣脱出来,拿过他身边的酒坛子,拔开塞子“咕嘟”喝了一大口酒。 段书瑞一愣,不知她此举是何意。 鱼幼薇放下酒坛子,用手背擦掉唇边酒液,笑着看了他一眼:“先生,我这是给自己壮胆。” 她肤色本就白腻,此时有些不胜酒力,面上透着浅浅的粉色,好看得很。 段书瑞收回目光,感觉喉咙有些干渴,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口水。 “先生,你还没说完呢。”鱼幼薇拽拽他的衣角,“那你现在还埋怨你的母亲吗?” “我有什么资格去埋怨她呢?她虽然严厉了些,但她给予了我生命,将我抚养成人,同时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再说了,她虽然严苛,对我也是真的好,基本上是有求必应。” 鱼幼薇颇为认可地点点头,她露出一个懵懂天真的笑容:“先生,那在你心里,我是怎样一个人呢?” 一阵凉风袭来,她忍不住连打两个喷嚏。 段书瑞见她穿得单薄,不假思索地将自己的大氅脱下来,轻轻披在她身上:“都入秋了,怎么还是穿得这样少。本以为你出去一趟,应该学会怎么照顾自己了。” 就当鱼幼薇以为听不到他的回答了,却听到他的声音幽幽传来:“你是一个没大没小的疯丫头,行事胆大妄为,但是……我不反感。” 鱼幼薇讷讷地应了一声,将自己的下半张脸缩进毛领里,嗅到他身上独有的檀香,她的面上又是一红。不过还好方才喝了酒,可以大言不惭地说这是微醺的表现。 她抬头望了一眼月亮,双眼晶亮地说道:“先生,我们来对诗吧?” 正在喝酒的段书瑞猛地被呛到,咳了个惊天动地。 “你……”他的食指微微颤抖着指向她,原本想谴责她良辰美景当前,不想着赏景,却想着吟诗作对。 但一对上她那充满期许的目光,他到底还是没忍心拒绝。也罢,硬着头皮上吧。 “好吧,你先来,我洗耳恭听。” 鱼幼薇指着天上的圆月,摇头晃脑道:“皎皎天上月。” 段书瑞思索片刻,脱口而出:“皑皑寒窗雪。” “莫道明月不解意。” “……何因遣送相思来。” 鱼幼薇低声一笑,又小声嘀咕了句什么。段书瑞把头凑过去听,却见她双目一闭,倒在他肩上睡着了。不一会儿,耳畔传来一阵均匀的呼吸声。 段书瑞不敢动,他屏住呼吸,在黑暗中长久地凝视着她的侧脸,他抬起手,又收回去,反复几次,手指无所适从地在空中挣扎了不知多久,才轻轻勾住她的腰。现在还不算太晚,先让她小憩一会儿再叫醒她吧。 之前,他总以为自己于她更多的是责任,是担当。 但此时月光黯淡,四下无人,他细细琢磨,终归还是从那份责任中品尝出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他不敢深究,也不愿深究。他习惯了循规蹈矩的生活,不能容忍一点变数出现。 他就着这个姿势坐了许久。须臾,他靠上她毛绒绒的脑袋,轻声说道:“不管在哪儿,我总是能够护住你的。” 声音低不可闻,却字字珍重。 次日早晨,鱼幼薇醒来时,发现段书瑞已经回去了。 她有些失望,在院子里徘徊了一圈,正在此时,她发现原本空荡荡的脖颈似乎多出什么东西。 她举手一摸,发现是那根系着红绳的护身符——正是段书瑞为她求来的那枚。她从白鹭书院回来后将其解下,放在枕头边上。没想到今日醒来便出现在脖子上。 想到是谁为她系上的,她的心情骤然变好,哼着小曲儿就去烧水了。 在离吏部考试只有不到半月的时候,陈舒云终于赶回来了。 “师兄,你还舍得回来啊!”崔景信接过他手中的行囊,笑着打趣道。 “我家的确离长安挺远的。”陈舒云笑着说道,“不知道以后会去往何处做官,所以我特意和内人商量了一下搬家事宜。” “不过想在长安城里买房置业的确不是一件易事。”崔景信连连摇头,“这里的房价高得吓人,我认识的一些熟人都是在此地租房。” 此时段书瑞从门外进来了,面色有些难看。 “段兄,发生什么事情了吗?”陈舒云鲜少看到他如此失态的样子,好奇地问道。 “吏部的考试改时间了,以往都是十一月考,这一回却改成了明年正月考。” 崔景信听罢一摇折扇:“这不是好消息吗?” 段书瑞无语地看了他一眼,一般的人都是渴望早考完早解放,只有他的脑回路最清奇。 “正好,你们都来齐了。”陈伯从房间出来,环视了三人一圈,“一炷香之后到讲堂就坐,我给你们讲讲吏部试的内容。” 三人忙齐声答应:“是,师父!” 第148章 我命由我 从陈伯家出来后,三人的神色都有些凝重。 本以为通过吏部考试后就能授官,结果结果出来后还得等上一段时间,分配的还只是一个九品小官,这谁能高兴得起来。 “修竹,你来一下。”陈伯的声音从三人身后响起,段书瑞的脚步登时停住了。 他回转屋内,只见陈伯正襟危坐在胡床上,好整以暇地等着他。 “师父,您找我?”段书瑞心里“咯噔”一声,他最了解自己这位师父,他这副样子一看就是要和自己说一些心里话。 “修竹,其实你可以去考‘书判拔萃科’。” “师父,为什么呢?” “这一科考试的时间和吏部考试挨得很近。”陈伯说道,“而且……” 他斟酌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师父,您说吧。”段书瑞语气诚恳地说道,陈伯说的话可能不好听,但一定不会害他。 “你的情况和他们不同。舒云名下有家族产业;景信他家世显赫,就算科举之路行不通,他也可以通过‘门荫’或其他途径入仕。”陈伯认真地说道,“而你不一样,留给你的时间并不多。你明白吗?” 段书瑞沉默良久,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与其等上个三年五载,还不如自己为自己搏一条出路。通过‘书判拔萃科’的考试后,朝廷会立刻授予你官职,这倒是省去了不少等待的时间。”陈伯说道。 “那……如果没通过呢?”段书瑞好奇地问。 “没通过也不影响什么。只要你吏部考试通过了,朝廷照样会授予你官职的,只不过要多等一段时间。” 段书瑞犹豫了片刻。他一抬头,对上陈伯期许的目光,实在不忍心拒绝:“师父,您再让我好好考虑一下吧。” 他脚步虚浮地回到自己屋内——崔景信不知道去哪儿了,房间里空荡荡的。他下意识地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 他来到这边时,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有的——没有金钱、没有地位、没有亲人,有的只是一间过世父母留下的房屋。 在没有发生变故之前,他是一个儒学夫子,赚的钱不多,但足够一个人生活——他原先也是打算这样过下去的。 直到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才改变了他最初的想法。原来,贫穷、无权无势才是原罪,普通人家就算不主动找麻烦,麻烦也会自己找上门来。 他认清了时代的局限性,也认清了自己的局限性。自从他决定走“科举入仕”这条路后,他付出了许多常人根本想不到的努力:夏天洗冷水澡让自己保持清醒、冬天时常只穿一件单衣看书,为的就是不犯困……他一个现代人竟然能通过层层筛选,考上进士科榜眼,背后付出的努力只有自己才知道。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最终通过了层层选拨,现在只差临门一脚了。让他现在就放弃,他怎么能够甘心? 他向来是喜欢将命运紧紧抓在自己手里的。让他花几年的时间去等待一个未知的结果,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而且,传说中比礼部考试还难的两科真的有这么难吗?他倒要看看,自己能不能再打破僵局,重新迈上一个新的台阶! 段书瑞做了几次深呼吸,平复下自己激动的心情,出去找陈伯,告诉他自己的决定。 “师父,我打算听您的,参加‘书判拔萃科’考试。” 陈伯这才真正的喜笑颜开,他拍了拍段书瑞的肩膀:“好孩子,有志气!” 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很快鱼幼薇也知道了这个消息。 “先生,我觉得你可以的!”鱼幼薇正在煎茶——洛阳离长安并不算远,罗兰送的茶具很快就到了。她这几天醉心于此道,连最爱看的书都没顾得上看。 段书瑞看了一眼桌上的茶饼,皱起眉头:“虽然我不是特别懂茶道……但煎茶应该需要用到一整团茶饼吧?” 鱼幼薇正在添水的手在空中顿了一顿,她苦笑道:“茶饼可不便宜啊,一百文就这么一小团,我只好省着点用了。” 段书瑞紧抿嘴唇,放在身侧的手不由得紧握成拳。 第149章 判词不易 然后第二天一早,鱼幼薇就目瞪口呆地看着门前堆了一垛茶饼。 “先生,你说这会是谁买的呢? ”鱼幼薇佯装不解地问段书瑞。 “不知道,或许是神仙显灵吧。”段书瑞面不改色地回答道。 “是吗?那就谢谢这位活神仙了。”鱼幼薇双手合十,微笑道,“这些茶饼够我用一个月了。” 段书瑞不语,只是挑了挑眉,面上闪过一丝得意之色。 复习任务依然艰巨,段书瑞不仅需要自己动笔写判词外,还要广泛学习前人的智慧,博采众长。吏部铨选以“身言书判”四项能力为主要测试内容,先试书判,再察身言。判文内容达到“文理优长”者方为合格,之后才能进入“身言”的考察环节。 “身言书判”分别指身体相貌、言辞表达、书法和判案能力。段书瑞只能隔三差五就往陈斯年那儿跑,或是把自己写的判词托人送给他。 “修竹,你得空可以看一下《大中刑律统类》,长安的书肆几乎都有此书。”陈斯年正拿着朱笔批阅他写的判词。 “师兄,我写的判词……当真那么糟糕吗?”段书瑞惴惴不安地问道。 “当今圣上锐意创新,颁布的这部律法改变了自秦汉以来律的传统体例,将律、令、格、式混合编在一起。我估计这次的考题也会跟着创新。”陈斯年皱着眉头说道,“从你的判词可以看出你对当朝律法知之甚少,想要通过考试还是有些难度。” 段书瑞听前半截听得一头雾水,但他向来做足面子功夫,仍是梗着脖子点点头。 他来到了崇文阁,正在书架上挑选书籍呢,被眼尖的掌柜认出来了:“这不是今科榜眼吗?好一段日子没见你来啦!” 段书瑞有些僵硬地转过身:“掌柜的,别来无恙啊……” “您这次来是想选什么书呢?我来帮您找!”掌柜声若洪钟,他周身三尺的气流仿佛都被他的大嗓门微微搅动。 “掌柜的,您小声一些,这儿还有其他客人呢……”段书瑞向他摆摆手。 然而已经晚了,书肆一楼的客人都听到了掌柜的声音,齐刷刷地向段书瑞看来。 …… 段书瑞屈膝捂脸,好想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进去。 掌柜丝毫没有收敛,他将段书瑞半拉半请地带到柜台,朗声说道:“各位,以前这位公子就经常光顾小店,现在他考上了今科榜眼,小店也是蓬荜生辉啊!李某不才,与科举无缘,今日却要支持一下读书人!我宣布,今日公子在我这里的消费一律折半!” 段书瑞低着头,本来已经将此店暗戳戳地拉入黑名单,听到最后一句话不由得双目放光。 掌柜的,既然是你自己说的,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除了《大中刑律统类》外,段书瑞一口气又挑了好几本书。当掌柜露出快要哭出来的神情时,段书瑞这才肯放过他:“就这几本吧,劳烦您帮我结账。” 掌柜用右手捂住胸口,面上带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本以为这位看上去就正派的公子不会占太大便宜,谁成想他一选就是一箩筐!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段书瑞心满意足地背着一箩筐书回到家里,再过两日陈伯就要进行月测了,他还要好好准备一番呢。 他在一堆书中挑挑拣拣,最后翻出白乐天的《百道判》。听闻白乐天靠着这100道判词,在众多应选人中拔得头筹,拿下“书判拔萃”科。他倒想好好拜读一下,要是能考到白乐天答过的原题就更好了。 段书瑞认真地看着,这些时日他阅读古文的速度也日益提升,也不再像以前那样需要时常翻阅词典了。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很有意思的案例—— “因连日大雨导致洛水猛涨,冲垮了河上的桥梁。两岸百姓来往出行不便,就到河南府上访要求赶紧修桥。官府经过实地考察,答复百姓说:现在大雨一直在下,不利于施工;如果强行修桥,就算勉强修复,等水位继续上涨,还会把新桥冲毁,白白浪费人力物力。不如等大雨停了,水势平缓再修也不迟。” “谁知告示贴出后,还是有人对此表示不满。这些人通过舆论造势,说河南府官僚主义,漠视民情。一时间群情激愤,舆情来势汹汹。” 他将白乐天的看法蒙上,自己思索了一会儿。桥肯定是要修的,毕竟事关民生问题。但何时修、怎么修,他却是怎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隔了一会儿,他忍不住翻看白乐天的答案——白乐天表示,桥是要修的,但也要考虑时机。在财政预算有限的情况下,必须考虑成本问题,争取用最小的投入换来最大的成效。 冒雨贸然修桥必然会被冲毁,还要再修一次。由此白乐天作出“判决”——“无取人辞,请依府见”。在修桥这件事上,官府是占理的,故不能因为个人的牢骚不满就有所动摇。在决策过程中需要听取正确意见,不能个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看完这个案例,段书瑞不仅对这位先贤肃然起敬——若是让现在的他来作答的话,定不会总结出这样滴水不漏的答案。 在学习判词的路上,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有很多的律法知识需要学习。但是,时间真的会等他吗? 他盯着厚厚几本需要复习的书籍欲哭无泪:以前觉得法学生的期末周也不过如此,没想到打脸来得这么快。 第150章 突击月测 时光飞逝,转眼就到了十一月底。满树桂花纷纷凋谢,凛冽的寒风席卷整个长安城。 段书瑞三人正坐在院子里聊天,陈伯说明日就要月测,所以三个人早早地就聚齐了。陈伯说今日给他们三人准备了“惊喜”,但等了这么久连他的人影也没见着,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就在三人打算去厨房拿酒的时候,一身青袍的陈伯走了过来。 看着他手里的东西,三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美妙了。崔景信的折扇从手中脱落,“啪嗒”一声砸在他的脚上。 该不会今天就要考试吧! 果不其然,陈伯微笑着开口:“择日不如撞日,昨日我就将题出好了,咱们今日便可以开始月测了。” 三人均是一副吃瘪的神情,崔景信哀嚎道:“师父,这就是您说的惊喜吗?” “是啊,为了给你们最真实的考场体验,我还特意换上了数年前的青衫。怎么样,我这个师父当的没话说吧?” 三人面面相觑,目光里都充满了或多或少的鄙夷。 “不要这么紧张嘛!就算你们考得不好,我也不会责罚你们的。再说,就几道题而已。” 段书瑞看着足足写满三页纸的题目,嘴角有些抽搐。这是几道题吗,这明明是几十道题啊!请不要扭曲事实好不好。 三人被陈伯像赶鸭子一样赶进讲堂,一脸生无可恋地坐下,等着陈伯发试题。 仔细看题目,果然考的都是判词,之前的月测里也考过判词,但那时考的都是最为基础的问题,这次的题目,肯定不会像之前那么轻松。 段书瑞翻看了一下试题,发现这第一题和第二题考察的都是《唐律》里的内容。第一题还算简单,问的是《唐律》中针对未成年人犯罪的规定。 他依稀记得,《唐律》将未成年人的刑事责任年龄分为四个部分。对于十六岁以上的未成年人犯罪,必须接受一切犯罪行为相应的刑罚。而对于八岁以上、十五岁以下的未成年人犯罪,仅对犯谋反、故意杀人等依律当判处死刑的重罪时,追究其刑事责任。对七岁以下的未成年人犯罪,即使犯死罪也不用承担刑事责任。 他思考片刻,提笔写下“七岁以下,虽有死罪,不加刑”。 第一题考的是理论知识,从第二题开始考的则是具体案例。霎时间,段书瑞感觉自己仿佛幻化成开封府尹包青天,正坐在高台之上,审判着一桩又一桩的案件。 段书瑞越写越头大,越到后面看到的题目越是千奇百怪,他甚至很想问陈伯一句:“真的有这么多离谱的案件吗?” 但他转念一想,陈伯出的题目越千奇百怪,不是越能考究他的学习成果吗?于是不疑有他,又拿起笔开始看题。 接下来就是拐卖人口、偷盗财物等案件,还有什么偷窃天子玉玺、过失致人死亡的……段书瑞一边奋笔疾书着,一边偷偷抬起头望了陈伯一眼。他暗叹道:师父,您老人家不该在这里,该在衙门里才对啊! 他答完一页翻面时,看了陈舒云和崔景信一眼。前者都是目不斜视云淡风轻,后者则是面露难色,暗暗叫苦。 六十道题目,一上午自然是不可能答完的,不过师娘到底心疼他们,一到晌午就为他们送来香喷喷的午餐,两菜一汤一个馒头,要味道有味道,要分量有分量,三人吃得是心满意足。 吃完饭后,段书瑞便继续投身于题海中,其他人亦是如此。三人都是进士,按理说都不会作弊,根本没必要安排人监考。但陈伯如此锲而不舍地坚持监考,估计还是为了防着崔景信这个有“前科”的吧。 后面的二十道题目,明显是一道比一道更难,每道题目段书瑞都需要经过一番思考。 “殴打长官”“故买赃婢,宠幸生子”“烧杀抢掠后入狱,后越狱逃走”……段书瑞左手按住突突乱跳的太阳穴,右手握笔答题,头脑中已经脑补了一出大戏。 最后五道题,题目的内容已经涉及到诉讼,以及办案官员相关情况的判罚。大理寺作为最高审判机构,对于刑部的所办案件有复核之权,所以最后几道题都与此相关。 就比如这道题“越级上诉”,如果平民百姓敢直接去拦皇帝的轿辇进行告状,不管此人说的情况的真伪,一律要先打40大板。 段书瑞边写边暗自摇头,想要告御状还得先看自个儿的身子骨能不能经得起那40大板,唐代的底层人民也太难了。 做完最后一道题,段书瑞感觉有些头晕目眩。他放下笔,揉揉发胀的太阳穴,向四周望了望,见其他二人都还没有答完。他呼出一口气,慢腾腾地起身交卷。 哎,笨鸟先飞早入林。自己这几日起床第一件事是看律法,入睡前最后一件事也是看律法,终于把一整本《唐律》背了下来,也算逼着自己自律了一把。 过了一盏茶功夫,陈舒云也交卷了。崔景信看着二人都交了卷,心中更是急切,埋头在纸上“唰唰”写着,估计已经开始胡编乱造了。 两个沙漏里的沙已经滴完了,陈伯走过来,将崔景信的卷子收走。段书瑞坐在他后面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他自觉答得还行,但也有些乏累。 段书瑞正要走进自己的房间,却被陈伯叫住了。 “修竹,你现在大多时间都住在自己家里,最近都在做些什么呢?”陈伯面色和蔼地问道。 段书瑞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弟子一直在熟悉大唐律例,没有一日懈怠。” “我知道你不是那种好逸恶劳、不思进取之辈,我是想问你,最近有没有做其他的事?” 其他的事?是指围观鱼幼薇煎茶,顺便蹭几杯茶喝吗?不过二老一向八卦,且爱互通消息,这种小事还是不要和陈伯说了。 “你这孩子!”陈伯晃了晃他的肩膀,“我的意思是,你也应该多拜访一下当朝权贵啊!” “啊?”段书瑞眼神清澈地望着他,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第151章 后来居上 陈伯叹了一口气说道:“历来士子们都会和朝中老人多往来,以提升自己的知名度。” 段书瑞点点头:“弟子知道了。” “你这周就去拜访一下省试的两位主考吧,别忘了叫上舒云和景信。除了吏部的官员,其余的官员都可以去拜访一下。”陈伯拍拍他的肩膀。 段书瑞一向听师父的话,第二天就伙同崔景信二人上门拜访。 三人先去拜访了礼部侍郎高鹏。高鹏此人日常不苟言笑,但看到他们顶着瑟瑟寒风前来,还投其所好地带来了一幅字画,自是眉开眼笑。他热情地接待了三人,还问了一下三人后续的打算。 将高鹏、孙谦等人都拜访了个遍,已经是两日后了。段书瑞看出大多官员都怀有拳拳为民之心,只是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挽救民生凋零的颓势。 当三人在走街串巷时,陈伯正在屋里阅卷。陈夫人端来一壶热茶,又帮他按摩了一下肩颈:“老头子,你可真爱变卦啊!你再来几次突击测验,我看三个孩子都不敢来了。” “就是要让他们有忧患意识,时刻保持紧迫感。”陈伯翻开一沓试卷,“你看景信那孩子,不给他施加压力他能认真学习吗?这官可不是这么好当的。” 即使只是模拟考,陈伯还是像模像样地用封条将名字都糊上了。他刻意打乱了顺序—要是第一个就改到崔景信的,他怕自己会气晕过去。第一个人六十道题只答了五十道,不过答得还算完整,没有什么遗漏。这第二个人嘛,答是都答满了,可有一半看上去都是胡诌的。 第三份卷子…………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幅赏心悦目的好字。当了这么久的师父,陈伯当然知道这是谁的卷子。他默不作声地往下看。 陈伯一页一页的翻了下去,发现六十道题竟然全部答上了。他瞪大眼睛,又仔细地看了两遍,发现所有题目几乎都答对了,而且每道题都有理有据,没有任何遗漏。陈伯的眉头微微皱起,心道他不会把整本唐律都背下来了吧? 陈伯改完卷,抬起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只见残阳似血,黑暗一点点将天光吞噬。他不由得回想起往事。段书瑞刚来之时,基础是三个人中最薄弱的,他本以为此子与今年的科举无缘。没想到他竟然能从三人中脱颖而出,背后付出的努力可想而知。 第二天一早,段书瑞三人被叫到了讲堂。 “想必经过昨天的测验,你们对于吏部考试的内容有了一定的了解。你们的卷子我都看过了,说实话,我很不满意!”陈伯的话不算重,但却砸进了三个人的心里。 “我就挨个分析一下你们的问题吧。景信。”陈伯刻意拉长了音调,把崔景信吓得一个哆嗦。 “你扪心自问一下,最近都在干些什么?有没有好好准备?是不是又打算临阵磨枪?”陈伯毫不客气地抛出“死亡三连问”,问得崔景信哑口无言。 “师父,我错了……”崔景信赔笑道,“我这几天一定加紧学习,将落下的知识都补上。” 陈伯轻哼一声,显然不相信他的话。看到崔景信那嬉皮笑脸的样子,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抚了抚胸口,他又将目光投向陈舒云:“舒云,你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里吗?” 陈舒云凝眉沉思了一会儿,回答道:“弟子未能合理分配好时间,导致没有写完所有题目。” “你只说对一半。”陈舒云摇摇头,“你啊,太想追求完美,考场上的题目有难有易,你答题时也要注意详略得当,该一笔带过的就要一笔带过。过些日子我会把你的答案拿给念儿看看,让他给你多提一点中肯的意见。” 陈舒云喜出望外,连忙向师父道谢。 “修竹。”陈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段书瑞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你的表现十分出色,六十道题目全部答出,没有什么大的疏漏。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已经做到十全十美。”陈伯微笑着说道。 “考场的题目肯定没有这么简单,很多需要你随机应变。所以灵活的思维和稳定的心态也是极为重要的。同时,你也需要答出亮点,让阅卷人眼前一亮。” “是,弟子谨遵师父教诲。”段书瑞赶紧行礼。 陈伯摆了摆手,三人行礼后离开了讲堂。 “哎,这考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崔景信估摸着陈伯听不见了,这才发出一声哀叹。 “等你上任后,会发现还有官员考课等着你呢。”段书瑞皮笑肉不笑地补刀。 官员考课,相当于现在的工作考核,内容大致包括品行、官声、工作成绩等,审核标准分为“德、慎、公、勤”。吏部专门有一个司负责这项工作。 考核结果分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等九个等级,考绩高的涨俸禄,累计升官,考绩差的则罚俸禄免官,中等的一般继续留任。 崔景信抱头哀嚎:“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陈舒云笑着安慰他:“崔兄,你这么优秀,相信这些对你来说都不算什么。” 崔景信握住他的手:“陈兄,我认识的人中,属你最有眼光!” 段书瑞看不下去了,及时打断了他的发言:“二位可还记得我之前说的话吗?” 二人齐刷刷地望向他。 “我说过等你们回来,要请你们喝酒。”段书瑞面不改色地说道,“由你们来定时间。” “要不咱们后天就去吧!”崔景信兴高采烈地说道,“再晚些时日,城里该下雪了。那时候就不怎么想出门了。” “好啊,我没异议。”陈舒云温和一笑。 “地点不如就选在聚贤阁吧。”崔景信一本正经地补充道。 其余二人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他故意装傻道:“你们看我干嘛?长安城最好的佳酿不是只有大的酒楼才有吗?” “崔兄,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事实。”段书瑞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知道了,满足你的要求就是。”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是,你知道什么啊?”崔景信不依不饶地追上去。 背对着二人,段书瑞的目光变得深沉—正好,他也有一些问题想要请教娜娜。 第152章 路见不平 第二天,三人来到了聚贤阁。 崔景信二人还算讲义气,知道段书瑞做东,没有大点酒菜,只点了几碟下酒菜。 “你们别想着给我省钱啊。”段书瑞打趣道。 “没给你省钱,只是喝酒喝酒,重头戏应该在酒上啊。”崔景信笑嘻嘻着说道,向不远处的娜娜招手。 娜娜袅袅婷婷地走过来,斜睨了崔景信一眼:“几位贵客想喝什么酒呢?本店有新丰酒、阿婆清、桑落酒等十余种酒。”说着,她指了一下崔景信手中的菜单。 “想要一醉方休该喝什么酒?”崔景信笑着问道。 “米酒度数低,像桂花酒、菊花酒都不用考虑了,都是米酒加药材勾兑的。” “可是桑落酒和新丰酒我们都喝过了。”崔景信笑着看向娜娜。 “本店有十年陈的汾酒,先打两角好不好?”娜娜浅笑着说道。 “好吧。”崔景信将菜单递还给她。 段书瑞看着二人,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段兄,你不要这么看着我。”崔景信抗议道,“是你说让我们点单的,正好陈兄点菜,我点酒。你该不会是反悔了吧?” 段书瑞嗤笑道:“你想多了。” 不一会儿,果子小菜等物逐一送上桌来。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酒菜摆满了整张桌子。 段书瑞叫来店小二,狐疑地问道:“小二,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没点这么多啊?” 店小二满面堆笑地回答道:“这是娜娜姑娘的意思,她说这是为了祝贺三位考上进士。以后啊,也请三位多多关照本店的生意。” 段书瑞“哦”了一声,拱手道:“那就谢谢娜娜姑娘的一番好意了。” 三人一边喝酒,一边高谈阔论起来。即使分别在即,三人在不久后可能要各奔东西,但这份同门情谊也将长存于三人心中。 三人正聊到兴头上,突然听见窗边的位置传来异动。“稀里哗啦”的声音响起,随之而来的就是碗碟掉在地上摔碎的声音。 段书瑞还没反应过来,便看见崔景信倏地站起来。他这下反应过来了,连忙按住崔景信的一只手:“崔兄,冷静!特殊时期,切莫节外生枝!” 崔景信伸手指向那边,眼睛发红:“你看看那边,你叫我如何冷静?!” 段书瑞赶忙一看,只见一个膘肥体壮的男子正抓着娜娜的手,后者已经被吓得花容失色。 “提莫,你快放开我!”娜娜用力挣了一下,可那男子的手如铁钳般夹住她的细腕,她怎么挣得脱? “快去叫人来!”段书瑞压低声音对一边已经吓傻的店小二说道。一般大酒楼里都有门卫,这些人的职责就是维护酒楼的秩序和安全。 店小二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声,拔腿向楼下跑去。 段书瑞回头一看,只见崔景信的位置上空空如也。再一看,他竟然挡在娜娜面前,悍然不惧地与那壮汉对视。他的身高不算矮,不过和那壮汉一比就有些相形见绌了。 “你放开她!欺负一个女子算什么本事!” 段书瑞暗叫不好,他一把扯过陈舒云腰间的手帕,偷偷摸摸地绕了过去。 “你算什么东西!都是因为你……”名叫提莫的壮汉说着不甚流利的唐语,举起另一只手,想要打崔景信。 他的手高高扬起,眼看着马上就要落下。崔景信闭上双眼,然而等了一会儿,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降临。娜娜戳戳他的手臂,示意他往前看。 只见那壮汉面露痛色,口里不住叫唤着,他的另一只手正被一个人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别在身后。疼痛驱使他不得不松开钳制住娜娜的手。再仔细一看,这人不是段书瑞又是谁?只见他用手帕遮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场面顿时陷入僵局。正在这时,聚贤阁的门卫及时赶到。他们之中许多人和娜娜是旧识,一见这壮汉如此嚣张,立刻蜂拥而上,将他脸朝下按在地上。 “接下来的场面有些残忍,你们就不用看啦。”娜娜松了一口气,将两人拉到一边。 崔景信看到她白皙的手腕上多了一条红印,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娜娜姑娘,你没事吧?”段书瑞远远看着一帮门卫将人押走,这才将手帕取下来。 “我没事。方才那人已经缠了我好几日,今日又被我拒绝,于是便恼羞成怒……”娜娜咬着牙说道,“不过他找错了发泄对象,他不会再有机会出现在这里的。” “姑娘还是要多加小心。”段书瑞劝道。他很担心这种小人会来寻仇。 “段公子不必担心,他的通关文牒快要到期了。在这个节骨眼上生事,等待他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被遣返回波斯。”娜娜目露寒光。 “方才谢谢段公子出手相救。若不是你,我们就危险了。”娜娜笑着说道,双膝一弯就要拜下去。 “姑娘不必多礼!”段书瑞连忙虚托住她。 崔景信有些垂头丧气,似乎在为自己的无能而沮丧。娜娜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失落,伸手捧住他的脸,在他的侧脸印上一吻:“也谢谢你,我的英雄。” 段书瑞有些目瞪口呆,他很少在这里看到女子用如此直白的方式表露心迹,一时之间不知该往何处看才好。陈舒云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还手帕,这才解了他的围。 尽管娜娜不止一次的提出想要给他们免单,段书瑞还是执意付了一部分酒钱。 三人走到门口,段书瑞才想起此行的另一目的——找娜娜打听一件事。但此时天色不早了,他只能另作打算。 段书瑞给其余二人知会了一声,就又回转店里:“娜娜姑娘这周可有时间?在下想请姑娘到茶楼小叙。顺便请教姑娘一些问题。” 娜娜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每周第一天我们会歇业,下周马上就要来了,就选在下周第一天好吗?” 段书瑞和她约好见面的地点和具体时间,便和崔景信他们离开了。 “段兄,你太厉害了!”崔景信兴高采烈地比划着,面孔涨得通红,“你是怎么压制住那个提莫的?” “想知道?”段书瑞瞥他一眼。 “嗯嗯!”崔景信用力点点头。 “不告诉你!”段书瑞面不改色的走远了,“你和我一起去武馆就知道了!” “哎哎别走啊,我和你一起去还不行吗?”崔景信连忙快步跟上。 第153章 分享心得 “明天我约了朋友喝茶,你要一起来吗?”段书瑞看着鱼幼薇用茶碾将茶叶碾碎成末。 “什么朋友?”鱼幼薇好奇地问道。 “娜娜。” 鱼幼薇放下手中的活儿,抿了抿嘴唇,用手帕擦了擦手,没有吭声。 段书瑞一看便知道她误会了,连忙辩解道:“你不是有做生意的打算吗,娜娜就是生意人,问她岂不是更好?” 鱼幼薇盯了他好几秒,她没想到自己之前的一句无心之言被他牢牢记到现在,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无措。 “去不去,给我个准话。”段书瑞瞥她一眼。 “去!当然要去!”鱼幼薇摩拳擦掌,双目中充满对新知识的渴望。 第二天,二人到达平乐坊时,娜娜早坐在二楼包厢等着他们了。 “这边这边!快来!”娜娜朝他们狂挥手。段书瑞看到那和崔景信如出一辙的动作,心下了然:果然小情侣是会被对方同化的啊。 “娜娜姑娘,让你久等了。”段书瑞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 鱼幼薇向她害羞一笑:“娜娜姐。” “一段时间没见,怎么和我生分了!”娜娜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轻轻摸了一下她的发髻,“你长高了,也更漂亮了。” 段书瑞轻咳一声,将娜娜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他简明扼要地表明了自己的来意。 “段公子,想让我分享经验可以。”娜娜浅酌了一口茶水,“但我有几个问题想问,可以吗?” “这里没有外人,姑娘但说无妨。” “到底是谁要做生意,是你还是幼薇?”娜娜眼神犀利地问道。 段书瑞不自然地一笑:“幼薇有尝试开茶水铺的打算,但是这个想法还没成型呢。” “那你们想在哪里开店呢?是东市还是西市呢?店铺的规模有多大呢?打算聘请几个伙计呢?”娜娜连珠炮似的抛出一串问题,将旁边的二人都问傻眼了。 段书瑞对娜娜的目光从尊重上升为尊敬——若时光回到现代,娜娜就是业界知名的商业领袖,而他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市场专员,正在进行市场调研。 他耸了耸鼻子,也许自己大学时应该选修一门管理学,现在就不会在这里如坐针毡了。 娜娜看出两人的窘迫,便没有再追问了。她喝了一口茶润润喉咙,说道:“那我先为二位讲解一下在城里开店的要求吧。” “首先,要找官府开‘公验’。”娜娜一本正经地说道,“大唐各个关口、码头,都有士兵把守,查验‘公验’。外商一旦拿不出来,就会被抓起来。” 段书瑞弱弱地举起手:“那么,本地人也要开吗?” 娜娜斜睨他一眼:“本地人不用,但本地人去外省经商一样要有通关文牒。” “娜娜姐,你接着说。”鱼幼薇体贴地给她倒上茶。 “东、西市是整个京城唯二可以进行商业活动的地方,这也是我方才提问的缘由。”娜娜缓缓说道,“西市和东市面向的消费群体不同,接下来我就详细给你们介绍一下。” 段书瑞和鱼幼薇瞪大眼睛,一副好学生听课的样子。 “西市地处长安县,东市地处万年县,所以西市实际上才是长安城的商业中心。我们就拿开酒楼为例。若是资金充裕,可以考虑在西市开大中型酒楼,这里达官贵人多,每年的进账也多。若是‘小本经营’,可以考虑去东市开一间酒肆,那里的顾客以平民百姓为主,但优点是租金便宜。” 鱼幼薇连连点头,眼睛里仿佛就要冒出星星来。 娜娜正要接着讲下去,一个陌生男子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第154章 行善积德 这名陌生男子年龄和段书瑞相仿,此时悠然自得地走进来,将在座的三人都吓了一跳。 “娜娜,好久不见了!”男子想将手放到娜娜的肩膀上,被娜娜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她站了起来,盈盈行了一礼:“颜大人。” 二人寒暄了几句,男子便告辞离开了。 等该男子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长廊上时,鱼幼薇才小声问道:“娜娜姐,这是谁啊?” “他是‘诸京署’的官员,这也是我正准备告诉你们的。”娜娜认真说道,“想在东西市开店,一定要先报备给‘诸京署’。” “‘诸京署’?这个机构是管什么的呢?” “它是管理京城商业市场的最高机构,最高长官是‘市令’。”娜娜摆摆手,“当然啦,城里商人这么多,也不可能每个申请人都接触到‘市令’。” “所以商人们需要做的是先找到餐饮业的‘行头’或‘肆长’,将自己的需求报备给他们后,由他们将申请流程上报给‘诸京署’。” 鱼幼薇给她斟茶,心里不由得啧啧称奇。没想到开个店还要经过如此繁琐的流程,她都有点想打“退堂鼓”了。 “‘诸京署’会审核申请人的身份,一旦通过,开店之人就需要签署一份‘开店契约’,登记经营身份,按规定缴纳管理费以及‘陌钱’。做完这一切后才能获得商人身份。”娜娜语重心长地说道,“想当年,为了拿到许可,我可是足足等了一年呢。” 鱼幼薇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她转向段书瑞:“先生,都记下来了吗?” “记下来了。”段书瑞点点头,然后才后知后觉,“不对啊,是你开店还是我开店?” 鱼幼薇嘻嘻一笑:“你是参加过科举考试的,记忆力一定比我好。” 段书瑞无奈地摇摇头。 娜娜“啊呜”一口吞掉半个点心,慢悠悠地说道:“不是我吓唬你们,这里面门路多着呢。你们感兴趣的话,我改日再详细给你们列个单子。” 其余二人对视一眼,均表示赞同。 从茶楼出来时,天空中下起了小雪。鱼幼薇领子没拉好,露出一截脖颈,一片雪花落在她的后颈,凉飕飕的,一不留神就化了。一阵寒风袭来,她感觉后颈冰冰凉凉的,不由得打了一个喷嚏。 段书瑞将她的狐裘领子往上拉了拉,拉起她的一只手,谁知一碰到她的指尖,就被冰得激灵了一下。 段书瑞一皱眉,抓住她的手一看,见那手背冻得发红,活像一块白里透红的萝卜。再看一眼她身上的衣裳,一件狐裘里面只穿着一件单衣,不冷才怪。 段书瑞心疼地皱起眉头,他一边生闷气,一边三下五除二地解下了身上的披风,不由分说地拢在鱼幼薇身上。他半蹲下来,给鱼幼薇系上领扣。鱼幼薇面上有些泛红,但心里却是美滋滋的,坦然地受着过往行人的注目礼。 “先生,这披风好长。”鱼幼薇回头望了一眼身后,只见披风的下摆已经拖到了地上。“这样会弄脏的吧。” 段书瑞不以为然地说道:“没事。反正你也记不住出门加衣,借你披风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鱼幼薇有些羞赧地低下头。 即使是下雪天,街上的人也一点不少。二人穿行在人流如织的街道上,保持着一致的步调,仿佛身边的嘈杂喧哗都与他们无关。 “先生,你真的不冷吗?”鱼幼薇本来想叫马车,可是这鬼天气街上连一辆空马车的影子都见不到。 “没事,我带了这个。”段书瑞从宽大的袍袖中取出一个手炉。 他抓着鱼幼薇冰冷的手,态度强硬地将手炉塞给她:“你的手太冰了,暖一暖吧。” 鱼幼薇捧着热乎乎的手炉,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隔了一会儿,她才说道:“现在生意可真不好做啊。” 段书瑞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发现那是路边的一个小摊,生意惨淡,摊主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炉子旁烤火。 “这个天气,不管是大酒楼还是小商小贩,生意都不会太好的。”段书瑞说道。 “先生,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开一间茶肆吗?” 段书瑞默默看着她。 “要是在这寒冬腊月的,能喝上一口热茶,对于赶路的商人、拉车的伙计来说,该是多大的慰藉啊。”鱼幼薇轻声说道,目光中充满神往,“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让每个人在口渴之时,都能喝上一碗热茶。” “那如果是身无分文的乞丐呢?” “那他们也可以在檐下喝一碗热茶才走,我就当行善积德了,不收他们的钱。” “那有钱人来呢?” “求之不得。他们最好多给我一些铜板,我好用来装修门面、选茶进货。” 段书瑞看着她,彻底震惊了。他一直觉得自己很了解她,但现在看来,还远远不够了解。 她今年不过十四五岁,就有如此胸襟抱负。看着她那笃定的眼神,段书瑞想起杜工部的那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明明自己的生活都不够宽裕,为什么还能想着庇护别人? 他伸出手,摸摸她被风吹得微微酡红的脸颊:“那就按着你的想法去做吧。” 鱼幼薇对他绽出一个微笑。 娜娜的效率是真的很高,第二天就差人把清单送来了。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许多开店要注意的事项,纸上的字迹虽然乱了些,但分条缕析,提出许多了中肯的意见。 “娜娜姐真好。”鱼幼薇由衷地赞美道,“人长得美,身材好,心地也这么善良。” 段书瑞喝了一口茶:“你俩就互夸吧。” “我说的是事实好不好!”鱼幼薇不满地嘟起嘴。 “好好好,你看一下人家列的清单,如果有什么需要买的就及时告诉我,我好上街采购。” “先生,你待我真好。”鱼幼薇笑嘻嘻地说道。 看到她明媚的笑容,段书瑞有片刻失神。他轻咳道:“最近我也很忙,所以才这么说的。” “先生在忙些什么呢?” “下周要和崔景信他们去参加一个文会。” 第155章 冬日文会 鱼幼薇倏地站起来,警觉地问道:“你不是一向不喜欢这些应酬吗?” “主要是为了提升名气嘛。”段书瑞说道,“之前我都谢绝了好几次邀约,这一次再拒绝的话,难免会让别人起疑心。” 鱼幼薇眉头轻蹙,没有说话。 “幼薇,你打算多久返回书院呢?”段书瑞好奇地问道,按理来说她应该是明年结业才对。 她低下头,声音闷闷地说道:“我不想去了。” 段书瑞瞪大眼睛:“那你的课程……” “该学的我已经提前一年学完了,儒学九经我也都烂熟于心了。”鱼幼薇抬起头,毫不胆怯地与他对视。 段书瑞还想再劝,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日在白鹭书院膳堂听到两位夫子闲言碎语的场景,硬生生的将蹦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他看着低下头翻书的鱼幼薇,突然很想问她一句:“你在书院过得开心吗?” 但是他踌躇许久,到底没有问出口。 “好吧,你自己做定夺吧。”青春期的孩子果然是最难对付的。 从鱼幼薇家出来后,段书瑞直接回了陈伯家。 “段兄,你回来啦。”崔景信笑嘻嘻地迎上来。 “你不是说明天有文会,顺便给我和陈兄都报了名吗?”段书瑞斜睨他一眼。 “对啊,这段时间京城各处频频举办文会,咱们就算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啊。”崔景信摇了摇折扇,颇为惆怅地说道。 段书瑞心道此话可真不假。最近一段时间,三天两头就会有诗会、文会。估计大家都想在吏部考试之前趁此机会来提升自己的名气。 在曲江宴结束后的这几个月,段书瑞也会选择性的参加几场文会,倒是不为增加什么名气,主要也是想见识一下其他士子的能力。 不过像在平康坊举行的文会段书瑞都会拒绝。尽管这种青楼很受进京才子们的欢迎。 不可否认,一部分士子是奔着名妓花魁去的,想要一睹其芳容;但也有一部分士子是为了以文会友,切磋诗词。有美女作陪,自然更加悠闲惬意。 另一方面,还能够提升自己的名气,歌妓传唱谁的文章多 ,谁的名气也就更响。所以一般才子们也会为她们作诗来彰显自己的才华。 段书瑞对这些地方虽然没有什么偏见,但也不会主动踏入这种场所。他对姑娘们一向以礼相待,不愿有丝毫亵渎。而且许多歌妓们家境穷困潦倒,若不是走投无路,有多少女子会愿意来做这一行? 更何况平康坊离鱼幼薇家又近,要是被她看到自己出入风月场所,自己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崔景信是个人精,一眼就看出了他在想什么:“段兄,你放心吧。这次不是在平康坊。” 段书瑞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又听到崔景信说道:“不过呢,为了防止段兄你出丑,有一些宴会常识我还是得给你讲讲。” “笑话,我怎么可能出丑?”段书瑞横他一眼。 “你先别着急,听我慢慢道来。” 段书瑞本来不以为然,但听崔景信一说,才发觉是自己孤陋寡闻。唐代的文会一般选在气候宜人的地方,但眼下寒冬腊月的,只能在室内举行了。文会席间珍肴美酒,赋诗唱和,莺歌燕舞。而如果运气不好,遇上一场邀歌请舞的宴会,对于段书瑞而言可就大事不妙了。因为他是个五音不全、四肢不协调的,从小到大上台表演都只能站在最后排。 当然,也不是每场文会都必须让主人客人亲自下场歌舞的,有的只用唱歌,有的只用跳舞,有的宴会,客人可以端坐不动,欣赏歌舞伎表演就行。 崔景信将他们可能遇到的情况一一罗列出来,又给他详细讲解了应对措施。段书瑞抓住他的肩膀,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崔兄,明日就看你了。我可不想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不行啊段兄,你也得争取在众人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你不是还打算考书判拔萃科吗?”崔景信用折扇在他肩上轻轻一拍,“也不知道明日文会是个什么情况,咱们走一步看一步吧。” 段书瑞点点头。 虽然只是个普通文会,但所谓“先敬罗衣后敬人”,段书瑞还是换上了一身最体面的衣裳。 “段兄,你一向不喜应酬,这次肯参加,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陈舒云调侃道。 “陈兄说笑了,以前的我的确对这些兴趣缺缺,但现在可不一样了。一想到文会能管饭,还能欣赏到歌舞表演,我觉得去看看也无妨。”自家师兄弟就不用打马虎眼了,段书瑞老老实实地将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说了。 陈舒云莞尔一笑,一旁的崔景信则有些不放心:“段兄,昨日我说的你可都记住了?” “放心吧,我都记着呢。” 崔景信野路子多,消息灵通,老早就在宣庆楼订到了位置。不仅仅因为这里要举办文会,还因为这里的美食广受好评。 三人提前半个时辰就到了宣庆楼,在店小二的指引下来到二楼。段书瑞正坐在窗边,单手抱膝欣赏着窗外的一株红梅,就在这时,忽然听到楼下有人在喊他。 “段兄,这么巧!你也来了!”正是集贤书院几位与他相熟的士子,此次他们也考上了进士,所以也在此次文会的邀请行列之中。 “几位好啊。”段书瑞微笑着招手回应,“你们的座位在哪儿?不介意上来喝一杯吧?” 他最后一句原本只是客套话,谁知下面三人听了很是高兴,加快脚步就准备上楼了。 段书瑞:…… 算了,也许他们三个的座位就在二楼呢。 他回过头,对其余二人说道:“两位,一会儿我为你们引荐一下集贤书院的三位士子。” 话音刚落,便听到楼梯上传来零乱的脚步声,三个人很快就上来了,快得他还没来得及换个姿势。 段书瑞轻咳一声,迅速换上得体的笑容,垂下腿,从窗边站起来,不徐不疾地向三人走去。 第156章 状况频出 “段兄,自曲江宴一别,咱们已有数日不见了。”王明笑着说道,他是三人中殿试排名最高的。 “是啊。”段书瑞微笑着说道,“相逢即是有缘,我来向三位引荐一下我的二位同门。”说着,将崔景信二人介绍给集贤书院的三位士子。 “我就说怎么那么熟悉,崔兄,我之前似乎在平康坊见过你啊!”王明说道。 “呵呵,王兄怕是记错了。”崔景信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像崔兄这样惊才绝艳的人,我怎么会记错?”他还要说些什么,被旁边的高贤拦住了。 “几位可知道此次做东之人是谁?”高贤神神秘秘地说道。 “不知,还请王兄揭晓答案。”段书瑞愣了一下,他几乎从来不打探这些消息,讲究的是一个“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正是当今礼部尚书之子—张之禄!”高贤将几人聚集到一起,轻声说道。 段书瑞心下了然。这里装潢豪华,一看便知价格不菲,在这里开文会一定开销不小。礼部尚书,那可是正三品高官啊。 “而且啊,听说这一次他将自家的家妓兜带来了,个个都是见之难忘的美人!除此之外,还请了一位艺伎娘子来陪客!” 段书瑞含糊的应着,心里却是不以为然。再漂亮能漂亮到哪里去,难不成真能“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几人聊天的功夫,来参加文会的士子也三三两两地来齐了。最后一位登场的男子,怀抱一位美人,神色颇为骄傲,应该就是那位张之禄了。 段书瑞盯了他好几秒,这才移开目光。让他惊讶的不是这位官宦子弟的做派,而是他怀中的那名女子。 那熟悉的眉眼,曼妙的身姿,不正是那位全城闻名的花魁娘子郑举举吗? 后者仿佛感应到他的目光,抬头看向他这边,盈盈一笑。 “花魁娘子对我笑了!”王明压低声音,拉了一把高贤。 段书瑞有些无语,但他没有多说什么。言多必失,他这次来主要就是为了“看戏”,顺便打探一下其余士子的实力。 张之禄坦然地坐在贵客位上,环顾满室士子,颇有傲视群雄感。 “诸位都是今科进士,张某今日得见诸位,实在是幸会,幸会。”张之禄笑着说道,“今日正好是冬至,正是吃饺子的时候。” 他话音刚落,一群家奴依次进入,端上一盘盘热气腾腾的饺子。 段书瑞看着面前的一大盘饺子,心道有钱人不会这么抠搜吧,就招待他们一人一盘饺子? 仿佛听到他的猜想,张之禄一脸神秘地说道:“诸位运气不错,今日刚好有难得的美味!” 有士子捧场道:“张兄,敢问到底是什么美味啊?” “朝经韩公坡,夕次蓝桥水。”张之禄笑着说道,“这蓝桥水就是食材的原产地了。大家可以猜一下,第一位猜中的仁兄便可先享美味。” 一众士子顿时议论纷纷起来。 商量了好一会儿,一位相貌平平的士子率先道:“张公子指的可是河豚?” “嗯,猜的不错!”张之禄满意地看了他一眼。 “可是这河豚的毒性很烈……”虽然河豚鲜美异常,但要是处理不当的话,可是要出人命的啊! “此味可是人间难得几回尝啊!”张之禄舔唇咂舌道,“怎么,这位兄台不敢?” 那士子本已生出退缩之意,众目睽睽下被他一激,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 “放心吧,我家的厨子可是处理河豚的一把好手。”张之禄笑道。 段书瑞在一旁冷眼旁观,此人的父亲是三品大员,他就算再傻也不至于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吧。 张之禄拍了拍手,一碟碟片好的河豚刺身被端了上来。这名士子在众人的目光下,哆嗦着手夹起一块河豚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起来。见他咽下河豚之后面上并无异样,诸位士子紧绷的心也收回肚子里。 “怎么样?”张之禄笑着问道。 “鲜美至极!无怪乎这么多人为了这一口甘愿丧命呢!”该士子感慨道。 段书瑞看向面前摆盘精美的河豚,眉头不由得微微蹙起。一来是他不喜欢在冬天吃冷食,二来是他前世因为害怕中毒而对这玩意退避三舍,如今身在医学条件极度落后的古代,又哪里敢动筷子? 但同桌的二人都吃了,自己不吃,岂不叫人看轻了? 思来想去,他还是伸筷夹了一片,放在嘴里嚼了两下就囫囵吞了。想象中的痛苦并没有来临,他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 饭吃到一半,张之禄向旁边的郑举举示意,后者心领神会,袅袅婷婷地下来为众人倒酒。 这时,穿戴整齐的艺伎们鱼贯而入,开始跳舞。领舞的美人身穿孔雀翠衣,佩七宝璎珞,垂手旋转,嫣然纵送。舞女们斜曳裙裾,如花似云。众人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听到席上喝彩连连,张之禄得意地笑了。只见他端着银杯缓缓起身,案边婢女立刻往杯中倒满酒。 段书瑞的目光一直有意无意地追随着这人,此刻瞳孔骤然一缩——此人擎着酒杯,冲他过来了! 段书瑞赶忙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杜宇衡不在,心中暗叫不好。 果不其然,张之禄在他案前停下,笑道:“段公子,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段书瑞:…… 他什么时候这么有名了,他自己怎么不知道呢? 心中讶异着,他的动作是分毫不乱。他端起酒杯站了起来:“张兄,幸会。” 张之禄没有丝毫放过他的意思,笑着举起酒杯:“段兄,算上曲江宴,这可是咱们第三次见面了。你可愿满饮此杯,再为在下歌一曲否?” 段书瑞好生为难,正在心里组织语言,身后一个轻柔的声音说道:“张公子劝郎君酒,郎君不辞,但请张公子先歌?” 段书瑞回首一望,郑举举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朝他微微一笑。 张之禄呵呵一笑,也不着恼。他举杯就唱,毫不扭捏:“前日君家饮,昨日王家宴。今日过我庐,三日三会面……”唱的正是白乐天的《赠梦得》。 段书瑞听他唱着,心里飞快地思索着对策。 第157章 才艺展示 对策,对策…… 对策什么的,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怎么想得出来啊? “为我尽一杯,与君发三愿……”张之禄唱到这里,举杯相邀。 段书瑞赶紧与他碰杯,直到将杯中酒喝完,才听到他继续唱道:“……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 段书瑞面上仍是礼貌的微笑,心里却暗自吐槽道:算了吧,咱俩还是永远不要相见了。 张之禄一曲歌毕,满堂喝彩。他笑眯眯地站在段书瑞面前,丝毫没有要回席的意思,看来是非要他唱一曲不可了。 段书瑞有些六神无主,正自为难之际,突然看到不远处的崔景信在疯狂给他使眼色。 段书瑞一愣之下,终于回想起这家伙昨日传授的赴宴秘籍。 他摘下自己腰间的一枚玉佩,借助桌案的掩护,偷偷塞给身后的郑举举。后者只觉一个触手微凉的物事碰到自己的手指,于是伸手接过。 段书瑞心里也没把握。他听崔景信说,席上不会唱歌之人,一般会摘下身上比较贵重的东西,像金银玉佩啥的,悄悄塞给身后的名妓,求她出面给自己解围。自己这块玉佩是在地摊上淘的,不知道她能否看出来?看穿他的穷酸后,是否还愿意帮他? “郎君怎地不回敬张公子?莫非这佳酿太过新烈,郎君入口即醉了吗?”郑举举的声音娇滴滴的,听得他背后一酥。 原来是要先回敬他啊!段书瑞恍然大悟,连忙向张之禄敬酒。但这人并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劝我酒,我不辞;请君歌,歌莫迟!” 这没有眼力见的家伙,还是说,他就是存心来刁难自己的? “郎君请先自罚一杯吧。”郑举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依言照做。 等一杯酒见底后,郑举举才浅笑着唱道:“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她的歌声轻柔和缓,莫名有一种让人安定的力量,唱的正是王摩诘的《少年行》。 在座的众人齐声喝彩,席上一时间掌声雷动:“不愧是郑娘子!” “不仅精通音律,还熟读诗文!花魁娘子之名果然名不虚传啊!” “张兄有此佳人为伴,真是羡煞我等啊!” 张之禄本来有些面色不善,一听到众人的吹捧,又转怒为喜。他端着空酒杯回到座位上,婢女忙给他满上。 段书瑞看到他换了一个方向走去,向探花乔达礼敬酒。可惜探花郎早有准备,二人一唱一和,甚是有趣。看到张之禄吃瘪的神情,段书瑞心情大好。他回身一望,发觉花魁娘子已经不见了——她去别处倒酒了。 这次真是要谢谢她了。若不是她仗义相助,自己可就颜面扫地了。 张之禄敬过一轮酒后,回到主位,朗声说道:“诸位,我有一个大胆的提议!我已将各位的名字写在纸条上,放入一个大箱子里。咱们来抓阄,抓到谁就让谁来才艺展示可好?在座如有同门,也可以一起展示才艺,诸位觉得这个提议如何啊?” 这种新奇的规定还是头一次听说,于是许多人拍案叫好。一名家仆拿着一个木箱子走了过来,放在张之禄面前。 “在下不才,愿意做这第一个罪人。”他笑着说道,“我抽中的人就是第二个,以此类推。”他话音刚落,众士子不由得哈哈大笑。 “长安县太学——郭修!哪一位是郭兄?”张之禄拿着纸条问道。 一个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由于他起得太猛,碰到了面前的桌案:“正是在下!”坐在他身边的一位仁兄正是他的同窗,此刻正手忙脚乱地扶住他面前的桌案,生怕上面的东西掉下来。 “郭兄,你想好要展示什么了吗?是琴棋书画,还是诗词歌赋啊?” “张兄,我想好了!下面就由我和我旁边这位兄弟,为大家展示‘问难’!” 此话一出,在座众人纷纷开始讨论。 段书瑞努力回想着之前看到的知识:问难其实有点儿像现代的辩论会,师生多人围绕着一个议题各抒己见,反复辩诘,是唐朝太学的教学方法之一。如果参加的人风度好、口才佳、学识精,往往能吸引达大批围观者,他的名气也会迅速传扬开来。 “可以啊,二位需要准备一下吗?”张之禄贴心地问道。郭修将需要准备的内容大致和他说了,后者指使仆人端来两张小桌子,一左一右,相对而立。两张桌子隔了有三尺远。布置好这一切后,郭修和另一位同窗分别占据了一张桌子。二人站好后,又商量裁定了一个议题,然后开始问难。 众人饶有兴趣地看着二人唇枪舌战,辩得有来有往。郭修脖子通红,看着像是喝醉了,打起辩论来却是分毫不让,有理有据。他讲得唾沫横飞,在他周围的士子不由得将身子往后一仰,避开唾沫的射程。 段书瑞也算是大开眼界,他津津有味地看着二人争得脸红脖子粗,看到一半,隐隐感觉腹中饥饿。他发现周围没人看他,都在全神贯注地看着这一场“辩论”,于是从面前的烤鸡上掰下一个鸡腿,边吃边加入观众的行列。 于他而言,这真是一场别开生面、酣畅淋漓的辩论会,虽然只有正反方两人,却真真正正地做到了“承儒辩之风,长浩然正气。”更难能可贵的是,二人几乎是在即兴辩论,身边没有稿子。正反双方都有很强的语言驾驭能力,如行云流水般顺畅达意,妙语连珠,逻辑严谨。 他不是专业的评论员,很难去判定到底谁胜谁负,谁优谁劣。郭修是快而不急,妙语连珠;他的同窗则是缓而不慢,逻辑严谨。 一场问难终了,众人皆是眉飞色舞,意犹未尽。直到二人离开桌子,缓缓入座,众人才想起来该鼓掌了。掌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热烈。 “两位风格各异,很难判定谁输谁赢。这样吧,两位一同抓阄如何?”张之禄待到掌声停歇,笑眯眯地说道。 第158章 真才实学 二人对视一眼,拱手道:“求之不得。” 郭修撸起袖子,哈哈一笑:“兄弟,我先来吧!”说着,飞速从盒子里摸出一个纸条。 他的同窗无奈地摇摇头,也从纸盒里拈起一个纸条。 “二位一起打开吧,郭兄抽到的兄台就先上吧。”张之禄笑道。 段书瑞心里“咯噔”一声,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好的不灵坏的灵,只见郭修展开纸条,朗声道:“段书瑞段兄何在?” 段书瑞脊背一僵,硬着头皮站起来。 崔景信和陈舒云听到他的名字被念到,双双放下酒杯,朝他的方向望来。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张之禄此次举办文会的目的就是要给今科殿试的前三甲一个下马威,顺便摸清他们的实力。状元杜宇衡没来,榜眼和探花就成了他“重点关照”的对象。 崔景信在心里为他捏了一把汗:“段兄,你可一定要加油啊!” 段书瑞面上云淡风轻,他沉吟片刻后说道:“在下不才,方才受二位启发,也想围绕一个题目展开阐述。” 作诗是他的弱项,却是在场诸多学子的强项。他才不会傻到去触这个霉头。 文会上作诗是常规操作,加上很多人都知道段书瑞并不擅长作诗,所以不少人都希望他能当场作诗。只可惜,话语权在他手上。展示什么,他自己说了算。 一部分人有些唏嘘,还有一部分人则对他说的很感兴趣。 “段兄,这个点子很是新奇啊!” “那这个题目该由谁来定呢?” 段书瑞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陈舒云:“就由我的同门师兄陈兄来定吧。” 陈舒云思索片刻,微笑着说道:“《项羽本纪》里有一句话——论英雄之成败,留霸王与江东。就请段兄依据‘以成败论英雄’这个话题展开阐述吧。” 这显然是一个正反议题,阐述时必须要明确自己的观点,也就是说一定要在“可取”和“不可取”中选一个进行论述。 “段兄,你需要纸笔吗?”张之禄笑着问道,他的笑容里带有一丝玩味,这让段书瑞有些不快。 “当然。” 崔景信的话适时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段兄,你得争取在众人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 他的嘴角弯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写就写,谁怕谁!写好后自己还要大声读出来,给这群古人一点震撼! 大脑飞速运转着,他用笔蘸了点墨水,慢条斯理地写起来。首先需要旗帜鲜明地表明自己的观点——“‘以成败论英雄’是不可取的。” 不管赞同或是不赞同这个观点,都需要拿出足够的事实论据才能说服众人。 众士子在底下小声地议论:“这还用考虑吗?成王败寇,成功者肯定是英雄啊。” “兄台,此言差矣。诸葛孔明‘出身未捷身先死’,你敢说他不是英雄吗?” 段书瑞对这些讨论充耳不闻,只专注于自己身前的这一方天地。 要想要表现亮眼,用时自然是越短越好。他简略地在白纸上打着草稿,还用上一些只有自己才能看懂的符号。 一盏茶的功夫,快到桌上的酒还没喝完,他就已经写完了。 “接下来,我来讲一下自己的看法。”段书瑞将笔放回笔架,双手捧起白纸,“在下认为,‘以成败论英雄’是有失偏颇的。”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许多英雄在历史的舞台只是昙花一现,最后归于沉寂。真正为后人称道的,往往只有人物身上的崇高精神、英雄气概……” 段书瑞声情并茂地讲着,底下一片安静,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直到他讲完,大多数人都是呆呆愣愣的,仍然沉浸在他方才那番话里。 段书瑞看到众人的反应,满意地勾起唇角,露出运筹帷幄的笑容。 在一开始,他就明确指出影响成功的要素有很多,“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一些人成功并不是由于自身多么优异,而是占据了各种客观条件;一些人失败也不是因为自身不够优秀,而是没有占据足够多的客观条件。就比如临死前感慨“既生瑜何生亮”的周瑜。 随后,他又列举出诸多反例,表明许多历史上遗臭万年的人表面看是取得了世俗意义的成功,实则上是靠不光彩的手段而谋取来的。随后他又从正面举例,以荆轲为例,说他“刺杀秦王、逼秦议和”的愿望都未能实现,难道他就不是英雄了吗? 最后,他又坚定地表明自己的观点——“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没有取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并不代表此人就不是英雄。只要有高尚的精神、崇高的美德,就是英雄。” 他一番肺腑之言,勾起了许多学子的回忆。他们中有许多是“二战”、“三战”才考中进士的,他们也失败了许多回,但好歹也为这回的成功奠定基础,谁能说他们的失败是毫无意义的呢?谁能说他们不够勇敢呢?他们就是自己的英雄! 众人反应过来后,开始卖命鼓掌。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只剩下那连绵不断的声响在回荡,那是对这位今科榜眼最高的礼赞。张之禄看到并没有难到段书瑞,只能讪讪一笑。 接下来被抽到的一个士子主动要求作诗,他虽然喝了不少酒,但作起诗来也毫不含糊,以“梅花”为题,作了一首五言绝句。 又过了半个时辰,文会就结束了。段书瑞三人和众人相互告别后,走出宣庆楼。此时雪已经停了,但天色渐晚,气温也降低了不少。段书瑞不由得裹紧身上的狐裘,搓了搓双手。 回到陈伯家后,他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今日的文会让段书瑞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危机感,这几个人就已经如此厉害,那其他人呢?看来自己还得好好准备一下,吏部考试时一定不能掉以轻心。 第1章 梦回唐朝 “先生!先生!”稚嫩的童声由远及近,段书瑞吃力的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粉红色的裙裾。他闭上双眼,晃了晃脑袋。再度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女童的脸。 “先生,你可算醒了。幼薇已经恭候多时了。”眼前的小女孩双手托腮,笑盈盈地看着段书瑞。 幼薇?段书瑞被吓的一个激灵:“你是……鱼幼薇?”历史上唐代三大女诗人之一的鱼玄机,幼年时的名字可不就叫鱼幼薇吗? 听到这句话,小女孩无辜的眨眨眼睛:“先生,莫非是睡糊涂了,连自己学童的名字都忘了?” 段书瑞默不作声,双手发力,将女孩拉到跟前。“站好。”他摆出一副严师的姿态,“让为师好好看看你。”鱼幼薇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只由得段书瑞细细打量着自己。 眼前这个女孩约摸六、七岁,身穿一袭粉红色的襦裙,个头还不到他胸部。女孩的脸蛋圆乎乎的,皮肤细腻白皙,吹弹可破,一双眼睛像小鹿那样灵动。虽然年纪尚幼,但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 看着眼前的女孩,段书瑞不由得又陷入沉思。 他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师,和本国老师相比最大的区别或许就是教过一帮外国学生。 他大学读的是汉语专业,因为基础扎实,成绩优异,被顺利保送了本校的研究生。毕业后被老师推荐到国外的孔子学院任教。就这样,经过层层筛选考试,他去了s国,并成为了当地孔子学院的一名汉语老师。工作内容就是每天对着一帮肤色各异的外国学生,不厌其烦的纠正着他们蹩脚的发音。挣的钱虽然不算多,但养活自己还是绰绰有余的。闲暇时还可以去周边旅游,见识各地的风土人情。他本以为这样平静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老妈的一通电话将他拉回现实。电话里的老妈喋喋不休,发表了一番长篇大论。总结起来就是四个字:回家相亲。 他据理力争,奈何老妈不依不饶。数落他都要奔三的人了,却还是连一个对象都没有。再这样下去老段家怕是要后继无人了。胳膊拧不过大腿,在老妈的轮番电话轰炸后,他向学校递交了辞呈,告别一帮依依不舍的学生,准备回国相亲了。 两天前。他刚结束完一轮相亲,在过马路时没有注意车辆,被一辆驶来的汽车撞飞出去。他无力的瘫倒在地上,耳边是人群的尖叫声,远处还传来警车刺耳的鸣笛声。他在极度痛苦中失去了意识,等醒来时已经在这所陌生的庭院中了。这具身体的原主与他同名,在授课时突发心疾,结果让他占领了身体。 凭借着残存的记忆,段书瑞依稀记得这是晚唐时期。这时唐宣宗即位,次年改国号为大中。长达七年的安史之乱,给唐朝的社会生产力带来严重的打击,百姓的生活也是大不如前。经此一乱,唐朝元气大伤,再也不复盛唐时期的国力鼎盛。即使国力衰退,但是璀璨的诗歌长河仍然奔涌不息。晚唐时期现实主义诗歌继续发展,涌现出李商隐、杜牧、温庭筠等风格各异的诗人。说到温庭筠——强迫自己将思绪拉回来,目光重新聚焦于眼前的女孩身上,段书瑞抿了抿嘴唇,心道:可不就是这位的恩师嘛。至于自己,顶多只能算是一个启蒙老师罢了。因为与鱼玄机之父交好,加之略通诗书,便被聘请来当了家教。 鱼幼薇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扑闪着,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让人不忍心苛责。本来她也没做错什么。段书瑞扶了扶额头,正欲开口,此时一个身穿绿色纱裙的女子穿过长廊,聘聘婷婷的来到他们身边。 “段先生,小姐,夫人唤奴婢来传饭了。”段书瑞闻言,精神为之一振——自从来到这里,感觉吃饭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他拍拍鱼幼薇的肩膀:“走吧,先去吃饭。” 两人来到正厅,鱼父鱼母已经在桌边入座了。“先生辛苦了,快请坐吧。”鱼母眉目温婉,面容含笑,让人见之可亲。段书瑞拱手回礼,规规矩矩的在桌边坐下。鱼幼薇见师长已落座,这才挨着鱼母坐下。 一道道菜肴被端上桌,香气扑鼻,让人食欲大开。段书瑞定睛一看,桌上一碟烤得焦香的胡饼,一盆洒满葱花的水盆羊肉,一碟醋芹,还有一碟精致细点。“段兄不必拘束,请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吧。”鱼父向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段书瑞微微颔首,伸筷夹了一个胡饼。“多谢鱼兄盛情款待。”胡饼烤得焦香酥脆,上面洒了一层白芝麻,配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羊汤,这样的美味让段书瑞赞叹不已。他一边吃,一边悄悄打量着鱼父。 历史上的鱼父籍籍无名,只是一介落魄书生。现实中的鱼父相貌清癯,温文尔雅,气质不俗,让人见之难忘。不愧是与温庭筠相交甚好的人,这周身的气质,一看就知道饱读诗书,才识渊博。只是……段书瑞微微皱眉,鱼父眉宇间隐隐笼罩着一股青气,面色有些憔悴,似乎大病初愈,亦或是还没彻底痊愈。联想到鱼父中年早逝,留下鱼幼薇与鱼母二人相依为命,他的神色不由得暗沉几分。 “段兄,怎的迟迟不动筷?是这饭菜不合胃口吗?”鱼父的声音又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 瞥见鱼父不解的神情,段书瑞勉强一笑:“不是的,我刚刚只是在想心事,让鱼兄见笑了。” “先生,幼薇的学习可还用功?她平时没有惹您生气吧?”闻言,一边低头喝汤的鱼幼薇不由得抬起头,不满的嘟嘴。望见她这样憨态可掬的样子,段书瑞不由得露出微笑:“鱼兄,令爱活泼聪颖,每次上课总是一点就透,背书也背的又快又流利。有这样的女儿,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段兄,你有所不知,”鱼父无奈的摇摇头,“这丫头,四岁就敢上树掏鸟窝,五岁一个人偷偷出门,最后还是温兄在大街上发现她,将她带回来的。等她年纪再大些,我想把她送入道观,好好磨炼一下她的心性。” “鱼兄不可。”段书瑞正色道,“令爱才华横溢,未来必成大器。只需要人好好引导她,她的未来必定衣食无忧,前途无量。” “有段兄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也不求幼薇将来大富大贵,只要她能平平安安的,遇到一个真心待她的人,我便心满意足了。”鱼父用饱含深意的眼神望着他,“将来,还请段兄多多照拂幼薇了。” “鱼兄客气了,这是我的份内之事。作为幼薇的老师,我一定会好好教导她的。”段书瑞看了一眼鱼幼薇,心里不由得叹息 :难道人力真的能战胜天命?我真的可以帮助她改写命运吗? 第2章 前尘往事(上) 时光匆匆,转眼间鱼幼薇就长到了十岁。不仅个子蹿了一截,性子也变得愈发沉稳了。以前,段书瑞最爱的就是和她开玩笑,再捏捏她圆乎乎的脸蛋。小孩子生气了,随便一袋蜜饯或是一根发带就能把她哄开心。现在虽说仍是孩童的年纪,但性子却沉稳了许多,段书瑞也不太好意思像从前那样逗她了。 眼下,鱼幼薇正在帮鱼母做家务。这两年,由于鱼父身体大不如前,便辞去了乐工的活,平时就靠写几幅字画卖钱,家里的经济状况也不复从前。从前请的仆人大多都被辞退了,只留下两个忠心耿耿的还在家里帮忙。段书瑞抬头环视一圈,园子里的珍贵花草大多都被卖来补贴家用了,剩下的几盆植物也蔫头耷脑的,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不由得皱起眉头,茶叶粗涩,又哪里还是之前碧绿澄澈的西湖龙井。但让他感到温暖的是,即使日子过得再清贫,鱼父也没有克扣过他半分工钱。尽管他经常在只有他二人独处时委婉的表示自己可以接受工钱减半,但是总被鱼父以各种方法将话题绕开。他心里感激,教导鱼幼薇四书五经时也更加用心了。他知道鱼父面子薄,不好直接以金钱接济,只好隔三差五的给他们带一些生活用品——一件冬衣,一盒胭脂,或是一只刚出炉的烤鸭。鱼父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尽管家里筹了许多钱带他去看病,朋友们也纷纷请名医上门就诊,但吃了许多药身体也不见好转。看着园子里的梧桐树,段书瑞暗叹一声,希望鱼父能熬过这个冬天吧。 正想得入神,一阵脚步声从长廊尽头响起。他都不用回头去看,便知这是鱼幼薇。这条长廊足够宽敞,又正挨着池塘,正方便学累了散散心。于是三年前鱼父便吩咐佣人将一张红木圆桌搬到这里,方便他平时教女儿读书写字。只见鱼幼薇抱着两本书款款而来,眉宇间隐隐充斥着一股得意劲儿。这丫头,何事如此开心?段书瑞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幼薇,把我昨天教的那几句《论语》里的句子背给我听。要是加起来错了三个字,就给我罚站十分钟。” “学生从命。”鱼幼薇也学着他那样清了清嗓子,开始背书。段书瑞听下去,越听越是惊讶,这丫头不仅背得一字不差,还背得绘声绘色的。就算是最苛刻的老师,也挑不出半点差错来。要是我那帮外国学生有幼薇一半用功,也不至于汉语等级测试迟迟过不了吧。他撇撇嘴,正好这时鱼幼薇背完最后一个字。她喘了一口气,开口道:“先生,幼薇背得还算流利吧?” 眼底划过一抹钦佩的神色,段书瑞闭着眼点点头:“不错,看来你昨天的确下了功夫。”看到她脸上的喜色,他也不禁露出微笑,“但是单单会背可不行,还要能理解其含义。这样,我随便考你一句吧。” 看着她跃跃欲试的样子,他略微沉吟:“《论语.学而篇》里,孔夫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你给我解释一下这句话吧。”鱼幼薇歪着头想了想,说道:“孔夫子是说,君子吃饭不追求饱足,居住不追求安逸;对工作勤奋敏捷,说话却要谨慎;接近有道德有学问的人并向他学习,纠正自己的不足,这样的人就可以称之为好学的人了。”看到段书瑞赞同的神色,她又接着说,“先生你放心,虽然我现在吃得不如以前丰盛了,但是我还和以前一样喜欢看书!有时候我看起书来,连腹中的饥饿也感觉不到了呢。”闻言段书瑞心中一酸,但他很快调整好情绪:“你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该吃饭还是要吃。即使面前是稀粥咸菜,也要填饱肚子。好了,我们开始上课吧。” “先生,幼薇有一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鱼幼薇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段书瑞只能看到她头上两个圆圆的发髻。“何事,当讲无妨。”前世和一帮外国学生聊天,再劲爆的话题也听过,段书瑞早已司空见惯了。况且一个小小的女娃,又能讲出什么? “先生,你为何不去参加科举考试呢?”鱼幼薇的面孔涨得通红,“要是先生的话,一定能够榜上有名的!”段书瑞一愣,不由得苦笑:是他自己不想吗?难道不是之前考过但是碰了钉子吗?况且自己现在光靠自己的才艺也能活得好好的,又何必去和那些才高八斗的文人们竞争?但是这些年头是万万不能和鱼幼薇说的,他缓缓开口:“你很希望我去考取功名?那这样可就要另请他人来教你念书了?” 鱼幼薇眼里流露出强烈不舍,但还是说道:“只要先生能金榜题名,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幼薇就算不能再得到先生的教导也是甘之如饴。就算先生去了他处任职,幼薇也会为先生日日祈福的!”段书瑞心头一暖:“谢谢你,幼薇。”他顿了一顿,“不过,我可舍不得你这棵好苗子。你天资聪颖,后期也愿意苦下功夫,你未来必定能创作出传颂千古的诗词佳作。你要是个男儿,去参加科举考试,定能蟾宫折桂。” 鱼幼薇哪里听过这样的称赞,当即羞得捂住脸,但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还是盯着段书瑞:“先生,你说的是真的吗?我未来真的能成为大诗人吗?”“嗯,你一定可以的。”段书瑞正色道,“好了,今天我们来讲第二章……”他巧妙的转移话题,鱼幼薇很快就把“劝师傅考取功名”的任务忘到九霄云外了。 从鱼幼薇家中出来,段书瑞去了平乐坊。平乐坊是一家茶楼,人们可以在这里一边喝茶、吃点心,一边听戏。他闲暇时最爱往这里钻,这里茶香氤氲,点心种类多样,戏班也会根据不同时节推出不同剧目,着实让人流连忘返。 这日,他刚在楼上坐定,旁边徐徐走来一人,似是早已恭候多时。 第3章 前尘往事(下) 段书瑞将刚端起的茶杯放下,顺着脚步声定睛望去。 只见来人将双手背在身后,嘴里哼着小曲,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不徐不疾的向他走来。待看清楚了他的脸,段书瑞吃惊的瞪大眼睛——世上竟有长相如此潦草之人!豹头环眼,黑面虬髯,一双大眼中折射出锐利的光芒,仿佛正在针砭时弊,说他是来讨债的债主也不为过。 段书瑞快速在脑海中搜罗了一遍,心下了然,他站起身,正欲开口,倏忽间又被一双大手按了回去,头顶响起男子洪亮的声音:“修竹,好久不见!你还和以前一样喜欢泡茶馆啊!”他的声音和打雷声有的一拼,段书瑞不禁皱了皱眉。修竹是段书瑞的字,不过近段时间除了鱼父几乎没人这么称呼过他。男子对他的反应不以为意,哈哈一笑,转到段书瑞旁边的凳子,掀袍坐下,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温兄,许久不见,你也还是和从前一样。”一样的粗犷豪迈。段书瑞默默在心里补上后一句话。眼前的人不拘小节,貌若钟馗,不是温庭筠又是谁?段书瑞细细打量他,如此其貌不扬的男子竟能写出那样情思细腻的诗词,还能赢得一代才女鱼玄机的青睐,可见人不可貌相。 温庭筠呵呵一笑:“老弟,你是知道的,我成天不是喝酒就是赌博,没干过半点正事儿。” 段书瑞也不禁莞尔:“巧了,我一天除了教小娃娃读书写字,随处逛逛,也没做什么正事。” 温庭筠奇道:“这么说来,你莫非刚刚从小娃娃家里出来?” 看他一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样子,段书瑞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却仍保持镇定:“是啊,这不刚教完幼薇,就跑来这里听戏了。” 温庭筠捋了捋胡子:“幼薇?是了,她真是我老温见过最有才华的一个娃娃!老弟你能教到这么聪明的娃娃,你就谢天谢地吧!” 段书瑞没有马上回话,他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漂浮在茶汤上的茶叶,啜饮了一口茶,这才开口:“温兄,咱们就别在这儿打哑谜了。幼薇今天劝我考取功名,这话是你教她的吧。” 温庭筠一脸难以置信,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冤枉:“我?我是那样的人吗?我怎么会撺掇一个小娃娃?看到段书瑞一副不老实交代就把他就地正法的眼神,他又长叹一口气,“好吧我承认了,是我。” “当然是你,鱼兄不会做这么不着调的事。”段书瑞拣起一颗蜜饯丢进嘴里。 “修竹啊,我是给幼薇说了一些话……但我想让你去参加科举考试绝不是为了挖墙脚啊!老弟你看,你比我小了十岁有余,你的机会还多着呐!”温庭筠苦口婆心的劝道,“何必一直将自己拘于这小小一隅呢?” 段书瑞合上双眼,双眉紧锁,仿佛在回忆什么痛苦的事。也许冥冥之中受到原主情绪的感染,他竟觉得此时心脏传来的疼痛比自己前世遭遇车祸被撞断肋骨还要痛。原宿主天资聪颖,十九岁便已通过州试。他刻苦准备了三年,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牛晚。皇天不负有心人,他在省试笔试中表现优异,成功进入面试,结果却因被考官针对而未能通过。年纪轻轻的他怎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回来后一直闷闷不乐,以至于后来突发心梗,死在庭院中。 为何考官要针对他?这得从四年前说起。一日,他和几个同乡一同去一家小酒馆喝酒。因为是老熟客了,老板娘亲自来为他们斟酒。老板娘生的美丽,身形也是格外娇好。老板娘倒好酒后,对他盈盈一笑。这一笑不打紧,倒霉的是被旁边坐的一个泼皮无赖看见了,嚷嚷着让老板娘也给他倒酒。老板娘为他倒好酒准备离开时,被他拉住了。这无赖大抵是喝醉了,竟借着酒劲对其动手动脚。一旁的人好言相劝:“公子,这可万万使不得啊。”被他凶狠一瞪,都不敢再说。 “住手!”段书瑞看不下去了,跑过去用力将二人分开,将老板娘挡在身后:“这位公子,怎可对女子如此失礼?请你离开。”这无赖非但不知收敛,反而想打他。他双手发力,将这无赖狠狠往地上一推。“喀啦”一声,他的后背狠狠撞到椅子,疼痛让他清醒了几分。 “好小子,你竟然敢惹我。”无赖一边指着段书瑞,一边缓缓向门口退去,“你可知我爹是谁?早晚你会后悔的!”话音刚落,男子就跌跌撞撞的跑走了。 段书瑞没把这件事放心上,结果一周后听别人说起,才知道这男子是省地方官的儿子。谁知时运不济,次年他就在面试中遇到了这位地方官——他就是此次面试的主考官之一。结果毫无悬念,他以德行有亏为由没有让他通过。段书瑞一时心中气苦,想到自己寒窗苦读三载,却换来这样的结局,不禁心灰意冷。他收拾好行李,搬到深山中隐居,一天只吃两顿饭,其余时间像条死鱼一样瘫在床上。要不是温庭筠听到消息后赶来,将他好说一顿,他现在可能还待在山里离群索居。 “温兄,多说无益。”段修竹的嘴唇颤了颤,“我现在没有曾经的野心了。” “你肯定可以再次金榜题名的!之前只是意外……” “温兄,你知道鸟儿为什么喜欢漫无目的的飞吗?因为它知道自己飞累了可以随意栖息在任何一根树枝上。我亦是如此。现在的我过得很好,有教书的薪水,每年有一定的津贴补助,我已经知足了。” 温庭筠哑口无言,叹息一声:“既然你心意已决,现在的我是多说无益。” 段书瑞微微一笑:“既然知道多说无益,又何必再说?还不如和我一起好好看戏呢。” 第4章 祸不单行 段书瑞和温庭筠看完戏从茶楼出来,日头已经偏西了。想到唐朝严格的宵禁制度,段书瑞不由得心里发怵:要是在现代多好,晚上还能出来撸个小串喝两杯小酒。可惜穿越到唐朝,这样的惬意生活已成了奢望。每到黄昏时分,就有人在街上鸣金或者击鼓,意味着城门、宫门的关闭,提醒行人迅速各回各家,游客必须找客栈歇脚。若是被巡逻的官兵发现,要按《唐律》治罪,一顿皮肉之苦是少不了的。一想到这里,他连忙与温庭筠告别,赶紧日落之前回到家中。 他将大门上锁,背靠着门板,缓缓合上眼睛。今天温庭筠说的话仍在耳边回响——其实他知道人家说的没错,他才刚满二十五,又何必因噎废食?但是种种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科举考试如此严格,谁能保证这一次一定能过呢?就算做了官,谁又能保证不会再遇到仗势欺人的人?心机深沉的同僚、喜怒无常的皇帝,随便挑一个出来都够让人头疼了。想到这里,他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他甩了甩头。毫无预兆的,一个幼小的身影出现在脑海中——唇红齿白的女孩对他粲然一笑,那一刻,仿佛所有的负面情绪都飞走了,只留下一派安宁祥和。果然还是和孩子相处最轻松啊。他自嘲般勾了勾嘴角,也许自己天生就是做老师的料呢。眼下不必太过纠结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段书瑞径直走向卧房,在书桌边坐定。方才他吃了许多零嘴,还喝了半壶茶,现下是一点胃口都没有。他如往常一般翻出鱼幼薇的作业,认认真真的开始批改。千古才女果然名不虚传,才十岁出头,写的文章就已经很有点意思了。构思精巧,立意深刻,甚至比一些早已成年的书生写的还要好。再看看他剩余几个学生写的文章,笑容马上僵在脸上——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啊。文章写得前言不搭后语不说,字也写得歪歪扭扭的。他撇撇嘴,也许应该先从普通学生改起,这样改到最后才不至于血压飙升。 大约两个时辰后,他改完了所有作业,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透过窗户向外望去,头已经完全黑透了,也许是云层太厚,一望无际的夜空中一颗星星也没有。夜已深了,该睡觉了。他躺在床上,困意很快席卷全身。但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他连着做了几个噩梦,醒来时衣服已被冷汗浸湿。他用手轻抚胸口,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这时,窗外传来报晓鼓的声音,天边泛起鱼肚白,很快太阳就要从地平线上喷薄而出了。 他赶紧换上一套干净清爽的衣服,将自己好好倒腾一番。随后自己下厨煮了一锅小米粥吃——按照他每年的俸禄,是请得起佣人为他干活的,但他还是不习惯封建时期的等级制度,凡事能自己动手绝不麻烦别人。正因为如此,鱼府上的仆人都对他印象很好,私下都说他没有架子,是一个内外兼修的秀才。 正喝着粥啃着饼子,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这个时辰怎么会有人来拜访?他狐疑的起身,三步并作两步的过去开了门。大门一打开,只见一个身穿鹅黄色襦裙的女子神色焦急,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一见到他,马上露出看到救世主似的表情。 “清漪,你怎么来了?”眼前唤作清漪的女子正是为数不多还留在鱼府的仆人之一。段书瑞心头一震,“出什么事了?” “段、段公子……”大约是跑得太匆忙了,清漪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府上出大事了!有人来咱们府上……说是要拆老爷家的房子!” “什么?竟真有如此荒唐之事?”段书瑞大怒,“你先别急,待我穿上外衣,这就随你一起回府!” 走在大街上,段书瑞仍余怒未消:“清漪,你再给我好好说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 清漪微微行礼,声音里是止不住的颤抖:“是。其实昨日申时这批人就来过一次了,其中一个为首的说他父亲在朝廷做官,看上了鱼府所在的这片土地,想要纳为己用。您说说,这不是强取豪夺吗?”她越说越激动,眼泪不住的流下,“老爷和他们据理力争,甚至拿出一份地契,证明这块地是咱们祖上传下来的。可谁知他们不信,还……” “还什么?后来呢?”段书瑞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猛地停下来,抓住清漪的肩膀,“你倒是说呀!” “他们、他们还将老爷推倒在地,嘲讽他是个没用的病秧子!是个迟迟考不上功名的落魄秀才老爷气急攻心,吐了好大一口血!”清漪抽泣道,“算奴婢求您了,一定要为老爷和夫人做主啊!” “我知道了。”段书瑞眸色一沉,继续大步流星的往鱼府赶去。没想到因为自己的疏忽,竟酿成如此后果!他苦涩的想到:也许当初就不该当英雄。如果不逞英雄的话,今日是否就不会出这样的岔子?自从来到一千多年前的唐朝,这还是他第一次感到这样无助。如果可以,他真想再来一场飞来横祸,如果这样他就能回到现代的话。 “那夫人和小姐呢?她们安然无恙吧?” “那几个地痞流氓把老爷推倒后,又口出狂言,说老爷不在规定期限内把房子空出来的话,就要掳走夫人和小姐!还要把她们卖到青楼!” “他敢?!”段书瑞气得目眦欲裂,将拳头捏的咯咯作响,“我绝不会允许他们动夫人小姐一根手指头!” 说话间,二人已经赶到鱼府门口。只见一片乌泱泱的人群将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借过!借过!”段书瑞一手拨开人群,一手拉着清漪往里挤。众人见到是他,纷纷议论起来:“这不是段秀才吗?”“他来了,鱼先生一家总算等来帮手了!”“你可拉倒吧,他能帮什么忙。这次来的可是朝廷命官的儿子!人家哪里会把我们这些老百姓放在眼里?” 尽力忽略这些言语,段书瑞挤进人群,只见七、八个人围在门口,大门紧闭,不知里面是何情形。为首的男子回头看到他,轻蔑的笑了笑,吹了个口哨:“哟,真是稀客啊。段大才子,没想到咱们这么有缘。” 段书瑞拼命克制住自己,这才没有一拳砸在这无赖脸上:“你待如何?” “不如何,我这个人很好说话。”男子指了指段书瑞面前的土地,“只要你给我跪下道歉,我就考虑放过这一家人。你也不希望无关的人因为你受牵连吧。” 第5章 问心有愧 周围围观的群众一片哗然,有人脸上一副看热闹的神情,有人在心里默默唾弃这仗势欺人之人,但,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为段书瑞打抱不平。 清漪在旁边哭成了泪人,她大声嘶喊道:“公子不可!”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何况在这么多人面前下跪,这让段书瑞以后颜面何存? 段书瑞沉默了一会儿,哑声道:“好。” 话音刚落,他便微曲膝盖,掀袍而跪。可他的头颅却高高抬起,毫不胆怯的与那为首男子对视。 “公子说我若跪下,便会放过鱼兄一家。”段书瑞不卑不亢的说道,“我对之前得罪公子深感歉意,还望公子海涵。” “你……”那纨绔子弟大概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干脆,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砰——!”紧闭的大门突然发出响声,听起来像有人在砸门,但是很快又归于沉寂。 那男子如梦初醒般瞪大双眼,旋即勾起嘴角:“听见没,有人在为你担心呐。” 他嘴角勾起的弧度,仿佛最阴险的毒蛇,等待着将猎物一击毙命。 “你推倒了我,让我的后背受伤,足足静养了两个多月。”男子捏起段书瑞的下巴,“如今一句轻描淡写的道歉就想让此事翻篇?你做梦!” 说着,他对身后的一帮打手一挑下巴:“还愣着做什么?给我打!” 一群身穿黑衣、面色凶狠的男子蜂拥而上,抬起醋钵般的拳头,一拳接着一拳往段书瑞身上招呼去。 “住手!你们这群坏蛋!”清漪想扑上去拉开他们,那为首男子一个眼神,一个魁梧的黑衣男子绕到她身后,将她双手反剪,牢牢制住。她拼命的想挣脱桎梏,却无能为力。 “清漪,我没事!”段书瑞对她勾唇一笑,他微微侧首,避开一记凶狠的肘击。 那人见状,打得更加凶狠了。狂风骤雨般的拳头打在他的胸前,背上。刚开始他还能勉强承受,时间一长就不行了。他的太阳穴被打得乌青,从额头流下的鲜血模糊了双眼。有人横扫一脚过来,他硬生生受了,身体不受控制的向后倒去。 “停!别真给我把他打死了!”为首男子大喝一声,他不安的走到段书瑞面前,用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哼,你还真是顽强!”男子轻蔑一笑,“也罢!既然你这么诚心,我就开恩一回。原定的是让他们一个月之内搬出鱼府,现在,这个期限就延长到三个月吧!” 什么?清漪和围观群众皆是一愣,明明说过会不再强占这块土地,为什么却又变卦?那段书瑞岂不是白白挨了一顿打? 段书瑞咳出一口血:“你说过……你会放过他们……” “你是不是记性不好?我说的是考虑放过他们。”男子讥诮一笑,笑里是无尽的嘲讽,“而且,你认为你有资格和我谈条件吗?” “三个月后我将会派人来拆房子,你们最好提前做好准备!”男子轻轻拍了两下段书瑞的头,“下次逞英雄前,可得掂量掂量后果!”说着携一众黑衣男子扬长而去。 “公子!公子你没事吧?”清漪扑到他跟前,轻轻扶起他。 吱呀一声,二人身后的大门终于打开,鱼幼薇大哭着跑了出来,身后是一脸愧疚的鱼母。 “别哭了,我还没死呢。”段书瑞抹掉挡住视线的鲜血,随后对着围观群众道‘“各位,谁行行好,去帮我请一个大夫吧。” 周围的人这才反应过来,一个年纪尚轻的少年忙答道:“我这就去!”话音刚落,人便跑不见了。 “诸位,热闹都看过了,都散了罢。”周围的人都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纷纷作鸟兽散了。 “先生,对不起……”鱼幼薇悲痛欲绝,“我刚刚想出来制止他们的!可是……对不起,你为了我们变成这副样子……” “幼薇啊,不用担心先生,我身子骨壮着呢。”段书瑞强撑着力气摸摸他的头,“你不出来是对的,这些人并非善茬。这事的起因在我……对了,你阿耶还好吗?” “阿耶,阿耶他……”鱼幼薇低下头,哭得更伤心了,“自从昨天那帮人羞辱他后,他便气得一病不起……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 “扶我进去,我有话想对鱼兄说……”一旁的清漪赶紧过来,小心翼翼的搀扶起他,四人径直向里走去。 先简单的包扎好额头的伤口,段书瑞来到了鱼父的卧房。鱼母去给他熬汤去了,他找了个理由支开鱼母和鱼幼薇,小心翼翼的在鱼父床边坐下。 “鱼兄,我对不住你们……”段书瑞低着头,无人能看到他此时的表情。 鱼父悠悠醒转,看见他狼狈的模样,又是震惊又是愤怒:“先生,那群人竟如此猖狂,丝毫不把律法放在眼里?!” “鱼兄,归根结底还是我的不对……”段书瑞一五一十的把之前得罪男子的经历说了,“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一意孤行,现在也不会……” 鱼父略加思索,微微一笑:“原来如此。先生,你并没有做错。你见义勇为,若不是你救了那女子,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而且你事先也并不知道这男子的父亲是当朝权贵,错不在你,你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 “谢谢你,鱼兄。可若不是我莽撞冲动,鱼府又怎会遭此横祸?” “话不能这样说。也许是我命数不好,命中该遭此一劫。”鱼父剧烈的咳嗽起来,段书瑞忙为他抚背顺气,他缓了一缓,接着道,“就算没有你,鱼府也留不住。我们鱼家家道中落,人丁凋零。我的两个哥哥,一个被强制征兵,死在了战场上;一个因不堪沉重的赋税,早早就撒手人寰……偌大的鱼府只余我一人继承。夫人性子柔弱,家中又无其他男丁……我走后,鱼府只怕还是会被充公的……” “鱼兄,千万别这样说!你要养好身子,幼薇她们还在等你……” “算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不过了。我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段书瑞欲待再说,鱼母匆匆走进来:“先生,大夫来了。请您先去疗伤吧。” 鱼父也拍拍他的手:“先生,你且先去治疗…… 一会儿再来吧,我还有别的事想说与你听。” 段书瑞深深的看了鱼父一眼,作了一揖,慢慢退出房门。 第6章 与世长辞 大夫替段书瑞处理好身上的伤口,叹了一口气:“这些人真是……欺人太甚。段公子,你身上的伤口要静养,最近要少忧少怒,营养也要跟上。我给你开个方子,里面都是活血化瘀的药材。” “有劳您了。”段书瑞心里感到一阵温暖,虽然大夫没有明说,但可以看出他对于自己见义勇为的行为是认可的。这些权势滔天之人可以兴风作浪,但是却无法泯灭老百姓心中的是非观念,公道自在人心。 “清漪姑娘,这是药方,烦请姑娘去药房抓几味药回来。”大夫列好单子,递给一旁的清漪。 “好的,我现在就去!”清漪点点头,将单子细细叠好,放在随身的荷包里。 待清漪走后,大夫又转向段书瑞:“段公子,鱼老爷身体有好转吗?” 段书瑞不语,只是摇摇头。 大夫杵着拐杖,颤颤巍巍的起身,一瘸一拐的走向内室:“我去瞧瞧老爷。” “您慢点。”段书瑞急忙过去,一手搀扶着大夫,一手替他拿着药箱。 二人进入鱼父卧房,却看见鱼母在一旁擦拭眼泪。鱼母见他们进来了,匆忙行了个礼,离开了房间。 “鱼兄,大夫来了。”段书瑞心如刀绞,他将大夫扶到床边坐下,自己则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老爷,我来为你把把脉。” “您请。”鱼父面色如纸,嘴唇苍白,却仍挤出一抹笑意。 大夫将左手轻轻搭在鱼父手腕上,替他把了把脉。感受着鱼父的脉象,大夫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良久,他叹息一声,放下手。 “医生,怎么样,鱼兄还有救吗?”段书瑞焦急的问。尽管知道希望渺茫,但他忍不住心生期待。 “段公子,老爷已经……病入膏肓了。”大夫摇摇头。段书瑞一颗心沉入谷底。 “大夫,我还有多长时间?”鱼父无奈笑笑,笑容里是无尽的悲凉。 “不超过一个月。”大夫不忍心的偏过头,望着段书瑞,“这段时间一定要尽量满足老爷的心愿,别让他留下遗憾。” “是,您放心吧。”段书瑞机械的点点头,感觉自己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人。 目送大夫离开后,段书瑞来到鱼父床前,轻轻握住他的手。 “鱼兄,你有何未了的心愿?” “修竹啊,我才疏学浅,屡试不中,终其一生都只是个秀才。如果可以……”鱼父剧烈的咳嗽起来,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拭去嘴角一抹血丝,苦笑道,“希望你能继承我的遗愿,重新参加科举考试,切莫像我一样留下终身的遗憾。修竹,你能答应我吗?” “鱼兄……我答应你。”段书瑞拼命忍住心中翻涌的酸涩,点点头。 “我还有两件事想要拜托你和温兄……温兄今日有事去往外地,我先告诉你……” “鱼兄放心,我一定会传达给温兄的。” 鱼父欣慰的笑了:“那就好。其一,三个月后会有人来收回这片土地。届时夫人和幼薇就无地方可住了。我这里还有些积蓄,请修竹你和温兄帮忙,为母女二人找一个容身之所。我走后,还请二位多多照拂她们。” “其二,幼薇年纪尚幼,虽天资聪颖,但仍需有人在旁指导,才不至于误入歧途。我想请你和温兄继续做她的老师,一个教她四书五经,传授她人生哲理;一个教她诗词歌赋,让她不至于泯然众人。你意下如何?” “那是一定的,我和温兄一定会尽己所能。鱼兄,你就放心吧。”段书瑞 紧紧握住鱼父的手,“我不会让幼薇走上歧途,我希望她有一个圆满的人生。” “好,好,好!”鱼父感激的盯着他,目光中充满了信任,“那请先生你帮我把夫人和幼薇二人叫进来。” “是,我这就去。” “阿耶,你好些了吗?”鱼幼薇不安的看着床上的父亲,他曾经是那样意气风发,现在却被生活磨平了棱角。以前的他可以毫不费力的高高举起自己,让自己坐在他的肩膀上,现在的他却是那样瘦弱,两颊凹陷,骨头突出,宛如经历了百般折磨。像一盏已经熬干灯油的油灯,马上要油尽灯枯。她头一次发现,岁月竟然如此残忍,将一切事物都变得面目全非。 “乖女儿,阿耶感觉好多了。接下来阿耶要嘱咐你几句话,你一定要好好听着,要铭记于心。” “是,阿耶希望幼薇做的,幼薇一定做到。”鱼幼薇用脸颊不安的蹭着父亲的手掌,“只求阿耶能快快好起来……” 鱼父看着这个自己唯一的孩子,目光中充满了愧疚和不舍,更多的是眷念和牵挂。他多么希望能看着她平平安安的长大,安安稳稳的度过这一生。可惜,老天却不肯成全他。 “阿耶离开后,你要听先生和温师傅的话。每天都要练字读书,万万不可荒废学业。”鱼父顿了一顿,接着道,“同时,你也要学会辨别形形色色的人。若是交友不慎,那将来可是要吃苦头的。” “幼薇明白。” “你大了,也懂事了。以后你要听阿娘的话,好好照顾阿娘,不要让她担心。”一旁的鱼母红了眼眶,眨着眼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阿耶,你要去哪儿啊?”鱼幼薇有些惶恐的问。 “去一个没有战争,没有等级观念的地方,那里是我们所有人的归宿。” 鱼父爱怜的摸摸鱼幼薇的脑袋,向鱼母招手:“夫人。” 鱼母走到床边,轻轻握住他的手。 “夫人,你跟着我这么多年,也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当真是辛苦你了。”鱼父眼里充满了愧疚。 “相公,别这样说……嫁给你后我过得很开心。” “夫人,接下来的路我不能再陪着你们了。希望你们……多多保重。我已经拜托了两位仁兄,他们会照顾你们的。” “相公……我会好好将幼薇抚养长大的。” “我相信你。好啦,你们都出去吧,我想睡一会儿了。” 鱼父目送着三人走出卧房,微笑着阖上眼睛。 这一睡,就再也没能醒来。屋内的蜡烛也留下了最后一滴烛泪,熄灭了。 第7章 告别旧地(上) 为鱼父办理丧事时,段书瑞注意到鱼幼薇的反常。她表现出异于常人的冷静,不哭也不闹,只是静静的站在远处,凝望着父亲的灵牌。鱼母身着白色丧服,脸上不施脂粉,嘴唇苍白。不同于女儿的镇定,她哭得险些不省人事。她机械的做着一切丧葬事宜,步伐却颤巍巍的,就像一只摇摇欲坠的风筝。 “夫人节哀。”段书瑞待所有亲朋好友离开后,走到鱼母身边,“鱼兄在天之灵也不愿意看到夫人伤心过度,影响身体。” “谢谢先生关心,我会调整过来的。”鱼母叹了一口气,“只是最近遭遇太多变故,实在让我不知如何应对。” “夫人不必忧心,我已写信告知温兄,请他半月后回来,大家共议解决眼下困境之策。”段书瑞道,“这段时间,请夫人和幼薇安心待在鱼府,先行收拾行李,做好搬家的准备。” “先生说得对。在我和幼薇找到容身之处后,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一份工作。即使薪水微薄,但只要能养活我二人就足够了。”鱼母不好意思的笑笑,“总不能一直依靠两位先生吧。” 段书瑞默默看着眼前的女子,她是那样的柔弱 ,看上去不堪一击,但她那瘦弱的脊背却扛起了家庭的重任。他知道,在鱼父去世后,她终身未再改嫁,含辛茹苦的将年幼的女儿拉扯长大。即使物质生活不够富裕,但是她给予女儿的爱却是一分不少。 “夜已经深了,我该去房里看看幼薇了。”鱼母向段书瑞微微行礼,“天色已晚,先生今日便请夜宿于此处客房吧。我会叫清漪为先生带路的。” 段书瑞微微颔首,心里有些七上八下:幼薇这丫头白天表现得如此镇定,不知现在是否依旧如此情绪稳定?但他也不太好意思去姑娘房里探望,便只好跟着清漪向另一侧的客房走去。 鱼母来到鱼幼薇的房里,只见床上的女儿蜷缩成一团,靠在墙角,眼角仍挂着泪珠,口中呢喃道:“阿耶,别走……”鱼母心中又是一阵苦涩,她将女儿露出来的一截手臂重新放回被子里,替女儿掖好被角。随后,她轻手轻脚的离开房间,回到自己房里。 段书瑞很快收到了温庭筠的回信,信里提到他会快马加鞭,尽力在十日之内赶回来。段书瑞将信笺放在一边,长叹一口气——他多么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他多想全力负担起鱼幼薇母女俩的生活开支,让鱼幼薇过上和以前一样的生活。可自己只是个秀才,虽然有微薄的薪水,也有一定的积蓄,但在物价高的长安城,想要养活三个人,无疑是杯水车薪。即使是考上进士的大文豪白居易,在事业的起步期也只能在长安郊区买下人生第一间房子,更何况籍籍无名的自己。他自嘲的一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旁观者,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故事走向既定的结局,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十日后,温庭筠如约赶了回来。舟车劳顿,他却顾不上休息,直接来到鱼府。此时正值清晨,鱼幼薇正在院子里侍弄最后几盆植物,陡然听到身后的大门被推开。接着,她心心念念的温叔叔出现在眼前。 “温叔叔!”她一个乳燕投林,扑进温庭筠怀里,“你可算赶回来了!幼薇好想你!” 轻轻抚摸着她的发髻,温庭筠柔声道:“幼薇,对不起,我还是回来晚了。可惜未能见到鱼兄最后一面……” 段书瑞正在屋内看书,听闻院子里的动静,三步并作两步的赶了出来。 “温兄,你真是守时!这么快就回来了!”段书瑞不禁露出微笑,“这几天赶路辛苦了吧,还没用早膳吧?” 温庭筠呵呵一笑:“段老弟,好久不见!自家兄弟的事,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我的确还没来得及吃早餐,咱们一起简单吃点吧。” 段书瑞欲待再说,目光瞥到鱼幼薇还把小脑袋埋在温庭筠怀里,眉心不由得一皱:“鱼幼薇,怎可以如此失态?还不快放开温兄。” 鱼幼薇面上一红,赶忙放开抱在温庭筠腰间的双手,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哈哈,无妨无妨。定是小幼薇太激动了,看来我真的挺招小娃娃喜欢啊。”温庭筠得意一笑。 此时,鱼母也从房里出来。她见到温庭筠回来自是大喜过望,忙和清漪一起去厨房准备早餐。 用过餐后,四人开始讨论下一步对策。准确来说,是三个人,鱼幼薇还沉浸在温庭筠赶回来的喜悦中,久久没有回过神呢。温庭筠先行开口:“夫人,请问下一步有何打算呢?” “我想先找一个住处,随后找一份工作。我会洗衣服、做饭、简单的针线活,养活我母女二人应该不成问题。只是想在这偌大的长安城找到一个容身之地,说来简单,做起来却是太难、太难……” 温庭筠微微沉吟,随后开口:“其实也不难。温某早些时候曾在长安城内购置了一套房产,只是房屋占地面积狭小,远不如这里宽敞。如若夫人不嫌弃的话,就请移居寒舍吧。住多久都可以。” “那温先生平时住在何处呢?” “夫人不必担心,我另有住处。”温庭筠摆摆手,“只是这间房子,位置不是特别理想……” 听闻此言,段书瑞和鱼母皆是一愣。鱼母小心翼翼的开口:“温先生何出此言?” “就是……”温庭筠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它与平康里仅有一街之隔,平时噪音不小。” 鱼幼薇好奇的眨眨眼,天真的发问:“温叔叔,平康里是什么地方啊?你为什么要在附近购置房产啊?” 此话一出,三人均哑口无言。段书瑞无奈的揉了揉太阳穴——不怪大家沉默了,平康里可是长安城特意开辟的红灯区啊!这里歌舞升平,纸醉金迷,实在是……不太适合小孩子居住。 “呵呵……”温庭筠无奈的笑笑,“这个问题,叔叔可以选择不回答吗?” 第8章 告别旧地(中) “幼薇,不要多问。以后你自然会知道。”鱼母轻咳两声,用眼神警告一旁求知欲旺盛的女儿。 鱼幼薇的眼神巴巴的在温庭筠与段书瑞之间转了转,这才不情不愿的作罢:“好吧,幼薇不问了。反正去了就知道了。” “那无赖虽然要求夫人和幼薇三个月内搬出鱼府,但我仍担心他会带人不定期的上门骚扰。 ”段书瑞皱着眉头,“所以我建议夫人最好还是提前搬走,避免又生事端。” 温庭筠皱眉不语,忽然一拳头打在桌子上:“这些仗势欺人的狗官!” “温兄慎言。”段书瑞赶忙劝他,“小心隔墙有耳,这些话只能藏在肚子里,在外面也不能向外人袒露。” “这个社会,到底还是有权有势的人说了算啊。”温庭筠仿佛想起了什么,疲惫的闭上眼睛。 段书瑞略带同情的看着他,他知道温庭筠这一生仕途不顺,明明在京兆尹考试中取得第二名,按理来说一定会被推荐去参加进士考试,功名利禄唾手可得。可是他的科举之路却戛然而止。有人说他是因为生病未能去参加进士考试,有人说他因为带坏太子之事得罪了皇帝,被取消了考试资格。然而历史的车轮无情的碾压而过,一切过往都尘封于厚厚的史册中,留下许多未知和遗憾。 “温兄,你已经足够优秀了。你才华横溢,诗词写得极好。而且你为人坦荡,对朋友也爽快仗义。实在不必妄自菲薄。” “老弟,你是在夸我对吧?”温庭筠一只手指指着自己,张大的嘴里能塞下一个鸡蛋,“你什么时候这么崇拜我了?” “总感觉老师最近性情大变,以前的老师可是不苟言笑的。”鱼幼薇在旁边小声的嘀咕,“甚至有些古板无趣。” “幼薇,不得对先生无礼。”鱼母呵斥道。 “咳咳,我们还是回到眼下这个话题吧。”段书瑞心虚的转移话题,“这段时间我会和温兄一起去平康里那边的住宅看看,同时雇人打扫一下卫生,方便夫人和小姐入住。” “那我和幼薇就加快进度,争取在一个月内就收拾好行李,同时处置一些多余的物品。尽量把能卖的都卖了。” “夫人这边准备好后,就可以通知我二人了。”温庭筠认真道,“我们会尽快安排马车将夫人你们送过去。到时候那无赖上门讨要土地时,就由我们来应付他。” “谢谢两位先生。”鱼母眼里充满感激,“两位先生的大恩大德,妾身……实在是无以为报。” “夫人太客气了。”温庭筠哈哈一笑,“鱼兄是我们的好友,这些都是我们应该做的。更何况,幼薇还是我的得意门生呢。” 听闻此言,鱼幼薇抬起头瞟了温庭筠一眼,又有些羞涩的低下头,但嘴角浅浅的微笑还是出卖了她内心的雀跃。 “那我和段兄就先告辞了。请夫人保重。”温庭筠微微躬身,作揖告别,“我也得回去好好休息了,这几天实在疲乏。” 温庭筠正准备转身离开时,忽然感觉自己的衣袖被拉住了。 一低头,鱼幼薇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依依不舍的看着他。千言万语都写在眼里了,很显然不舍得他这么快就离开。 “幼薇,干嘛?这么舍不得温叔叔,要和我一起回去吗?”温庭筠乐了,伸出手捏捏她粉嫩的小脸蛋。“温叔叔要回去休息了,明天还要带你先生去看房子呢。” 鱼幼薇这才松开手,咬着嘴唇,站到一边。 两人一同离开鱼府,约好明日集合的地点与时间后,各自回家休息。 翌日,段书瑞起了个大早。说来奇怪,上辈子的他从不喜欢早起,这一世却从未晚起过。他喜欢看着第一缕晨光笼罩在长安城的建筑上,喜欢看着街道上的商贩们陆陆续续开张做生意,喜欢看着整个城市苏醒过来,慢慢恢复生机与活力。 他昨日和温庭筠约好,在一家小食店见面。他沿着东北方向走了约摸十分钟,终于发现了这家小食店。门口的牌匾上龙飞凤舞的写着几个大字:周记馄饨。店家正在门前的大铜锅里煮着馄饨,香气四溢。段书瑞刚跨进门槛,就看见温庭筠坐在最里面的桌子旁边向他招手。 “修竹啊,不是我夸大其词,这家店的馄饨味道是一绝。”店家把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放在他们面前,温庭筠拿起一双筷子递给他。 “没想到温兄对美食也是知之甚多啊。”段书瑞微笑着接过筷子,拨拉了一下碗里的馄饨,“是不是该叫你长安城百晓生呢?” “哈哈,过奖过奖。”温庭筠咧开嘴一笑,“一会儿我带你去开开眼界,看看平康里的繁华景象。省得你老是往茶楼里跑。” 段书瑞微微一笑,低头咬了一口馄饨。这馄饨皮薄馅厚,饱满多汁,当真是上好的美食。 饭后,两人不徐不疾的向平康里走去。段书瑞隐约回忆起《长安志图》里的描述——“平康位于朱雀街东第三街之第八坊,东邻东市,北与崇仁坊隔春明大道相邻,南邻宣阳坊,都是‘要闹坊曲’。”而尚书省官署正位于皇城东,于是附近诸坊就成为举子、选人和外省驻京官吏和各地进京人员的聚集地。这样的人脉关系,让平康坊的生意有了独特的服务群体。这也可以理解,为什么进京的举子们及第或高中状元后,第一去处就是附近的平康里了。 两人步子都迈得大,因此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平康里。因为天色尚早,大多数青楼还没开始营业。但仍有一、两家的门微微打开,一些衣着朴素的女子手里提着菜篮子,许是去早市买菜。当二人经过一家酒楼时,一个睡眼惺忪的女子正站在门口打哈欠。她漫不经心的一瞥,正好看到温庭筠。 “温大才子,可有好些日子没见到你了!”女子欣喜的走过来,自然的挽住温庭筠的胳膊,神情亲密,看得段书瑞一愣。“最近又去哪里游山玩水啦?” “哪里,最近忙着呢,实在是没时间来啊。”温庭筠轻轻拍了一下女子的手,“青儿,这位是段修竹段兄,是我的好友。” 被唤作青儿的女子将目光转移到段书瑞身上,不由得咯咯一笑:“早上好啊,这位公子。从来没有见过你啊,是头一次来这里吗?” 第9章 告别旧地(下) 段书瑞用眼神向温庭筠求助,怎料温庭筠故意将视线移开了。他只得无奈的道:“是的,我不经常走这条街。” 温庭筠轻咳两声:“好啦,青儿,我们有事要离开啦,就不打扰你了。” 青儿莞尔一笑:“那好吧,那今天先就此别过吧。别忘了经常光顾我们这里哦,温大人。” “下次一定。”温庭筠抱拳别过,拉着段书瑞绕到另一条巷子后面。 “温兄,你干嘛鬼鬼祟祟的?”段书瑞十分不解,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修竹啊,你记得替我保密。”温庭筠脸上的神色有些怪异,“千万别和幼薇提起我经常来这里啊。要不我作为师傅,该有多尴尬啊。” 我还没问你呢,你倒是不打自招了。段书瑞心里觉得有些好笑,但还是答应了:“放心吧,我会守口如瓶的。” “那我们走吧。沿着东南方向再走一会儿应该就到了。”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绕过一个拐角,又经过一扇小门,终于找到了那间房子。 “温兄,你之前经常住在这里吗?”段书瑞看着温庭筠掏出钥匙,开门,动作一气呵成。 “不啊,我住在郊外,离城里还是有一段距离的。”温庭筠思索道,“这间屋子还是在我好久之前买的,现在想来该有十年了吧。” 二人进了屋子,一阵灰尘扑面而来,段书瑞猝不及防,被呛得咳嗽连连。他观察到屋子里的家具上都蒙上了一层灰:“温兄啊,这里是该好好清理一下了。今天我们先大致观察一下还有些什么缺的,明天去置办一些回来。” “老弟,你真细心。那我们今天先列一个清单,明天分工协作——我去置办物件,你去请人打扫卫生,你觉得如何?” “好啊,我没问题。”段书瑞环顾四周,发现里面只有一张八仙桌,几张椅子,一个书架,一个柜子, 还有一张木床。这些家具对于单身汉来说可能是够了,但是对一对母女来说是远远不够。 “明天我去雇佣一些劳力,可以的话再弄一辆马车,只要夫人她们准备好后就可以搬了。 ” “那我去找一些人打扫卫生,这里太乱了。”段书瑞摇摇头,随后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这些是鱼兄留下的一些积蓄,还请温兄拿去,用以雇佣劳力。” 温庭筠没有接,甚至看都未看一眼:“修竹啊,这是鱼兄留给夫人她们的,我决计不能收。还是由你来保管吧。” 两人推拒一番,温庭筠说什么也不肯收,段书瑞见状只好收回来:“那我先收着,等夫人她们搬来此处后再给她们。”温庭筠点点头。 在清漪和另外一位仆人的帮助下,鱼母和鱼幼薇很快在一个月内将行李收拾完毕。她们将需要带走的东西打包,其余一些不需要的物品——诸如植物,多余的餐具等,统统拿去卖了。剩下一些大件家具留在屋子里,准备用马车拉过去。这一天,鱼母把两位仆人召集到院子里。 “二位,你们在我家工作了许多年。如今我们家道中落,没有什么东西好给你们的。我替你们结清了这一年的工钱。除此之外, ”鱼母小心翼翼的从口袋里取出两个布包递给他们,“这是我的嫁妆,望你们不要嫌弃。” 清漪和另一位年长的仆人打开布包,里面是两只金光闪闪的手镯。 “夫人,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清漪不由得叫出声来。 “你们不收,就是看不起我。”鱼母一本正经道,“再说我现在也不需要这些首饰了,你们收着,才是让它们有了一个应有的去处。” 二人只得收下:“既然如此,那就谢过夫人了。”鱼母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不舍:“两位收拾好行李,明天就可以离开鱼府了。咱们后会有期,望各自珍重。” “夫人保重。”年长的仆人深深鞠了一躬,默默离开了。 “夫人,我不走!我要留着照顾你和小姐!”清漪看着鱼母,眼神坚定。 鱼母温柔的注视着她,摸摸她的头发:“清漪,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们已经无法承担你的工钱了,你何不另谋高处呢?” “我不要工钱!只要夫人能给我一口饭吃……”鱼母叹了一口气:“清漪,我没记错的话,你还有年迈的父母要靠你赡养吧。”短短一句话,就抽走了她所有的力气。清漪一揖到地:“夫人,请多保重!后会有期!”说着,她便失魂落魄的走了。 鱼母看着她的背影,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她更担心的是明天,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这座已经住了二十余年的宅邸……她看了一眼头顶的天空,天空中阴云密布,似乎要下一场夜雨。庭院里空荡荡的,再也不复往日的景象。寒风习习,眼看着冬天要来了。 翌日,段书瑞、温庭筠二人来到鱼府,二人帮助鱼母将打包好的行李拿到马车上放好,其余剩下的大件家具交给雇佣的劳力搬运。在踏出门槛后,鱼幼薇最后看了一眼鱼府,目光中包含着不舍,还有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她抱着父亲的遗照,上了马车。鱼母伸手摸摸粗糙的木门,直到温庭筠唤她上车,她才依依不舍的放手,也上了马车。马车夫一声吆喝,马车缓缓前进,向平康里驶去。 一路上,鱼幼薇都沉默不语,不管段书瑞怎样逗她都一声不吭。直到马车夫提醒到了平康里,她才轻轻拨开帘子,好奇的向外面张望。 很快,四人到了目的地。段书瑞先行下车,随后伸出手臂,让夫人抓着自己的手臂下车。温庭筠则是踮起脚尖,将鱼幼薇一把抱下车。 温庭筠将鱼幼薇放在地上,不慌不忙的去摸腰间的钥匙:“夫人,寒舍简陋,还请夫人不要嫌弃。” “能有一个安身之处就足够了,我哪里还会嫌弃呢。”鱼母微微一笑,“而且等家具随后到了,再稍稍布置一下,说不定就会大变样了。” “夫人能这么想,是温某之幸。”温庭筠乐呵呵的打开门。 段书瑞眯起眼睛瞧了一下,除了原有的家具外,又多了几件其他的家具:一个精美的梳妆台,一个衣架,一扇屏风,一张宽敞的大床。真难为温兄采购这许多家具,他的房子看着虽小,但在放置这许多家具后竟还有空间。 “温先生有心了,妾身实在感激不尽。”鱼母眼底泛起泪光,哽咽着说。 第10章 柳暗花明 十二月悄无声息的来了。寒风凛冽,大片大片的鹅毛大雪从天而降,将整个长安城都笼罩在了银装素裹中。北风呼啸,吹打在脸上,像针扎一样生疼。段书瑞裹着棉袄瑟瑟发抖,也许是前世生在南方的缘故,他不怎么适应北方的冬天,就算穿着厚厚的衣服,也总觉得血管里的血液快要结冰。他守在鱼府门口,不时伸出头向外张望。温庭筠在院子里生起了暖炉,让他过去烤火,他也只是摆手婉拒。 “老弟啊,不是我说,”温庭筠搓搓手,呼出一口热气,“明明我们才是最无辜最理亏的那一方,你怎么这样鬼鬼祟祟?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温兄,我拜托你安静一点好不好?”段书瑞克制住想翻白眼的冲动,“我是在看那无赖多久来,不要一个不小心,又让他落井下石。” “好吧好吧,我估计他一会儿就到了。时间越晚这雪下得越大,他肯定不会拖到晚上才来的。”温庭筠耸耸肩,一副不屑的样子。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温庭筠话音刚落,门外就隐隐传来马车的声音。两人对视一眼,均露出苦涩的神情。虽然知道交房的这一天迟早会来,但心里总希望这是一个幻想。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从今天过后,这幢房子就不再是他们故友的住宅,而是一个他们不愿也不能再踏足的地方。 二人不徐不疾的走出大门,迎面驶来一辆气派的马车,卷起一阵寒风。马车行至二人面前才缓缓停下,马车夫跳下车,一副待命的样子。一人掀开帘子,将手随意搭在马车夫小臂上,跳下马车。这人正是那纨绔子弟。他下车后,后面陆陆续续下了两个人,二人均是身形高大,四肢修长,一看就是练家子,八成是他的贴身保镖。 段书瑞认出其中一人是之前殴打过自己的人,不由得恨得牙痒痒,但面上仍是波澜不惊:“好久不见,公子依然清健如昔。段某和温兄已经恭候多时了。” “哼哼,今天怎么没见到那夫人和小娘子?看来你们果真宝贝她们得紧啊。”这男子挑衅的一笑,“也罢,生意成交才是最要紧的。你们可准备好了吗?” “房屋早已清理干净,房契也已经立好了,请公子过目。”段书瑞缓缓道。他先前以为这男子会将房子拆掉,土地另作他用,不过他之前派人送信,似乎是要保留旧宅,估计是想开个茶楼什么的。这让他心中暗暗松了口气,毕竟能保住故人的旧宅还是不错的。 “我看看。”男子一把夺过段书瑞手上的房契,草草看了一眼.见卖方、房产等信息一应俱全,他不由得露出得意的笑容:“这就对了,算你小子识相。我可不想被人抓住把柄,说我强抢民房。”说着,他微微抬手,身旁一个手下缓缓上前,将一个钱袋递给段书瑞。 “谢谢公子。”段书瑞双手接过钱袋,掂量了一下。听声音,是碎银块。但根本不用打开去瞧,他也知道这里面不可能有多少银子。这无赖,摆明是象征性的给一点封口费,绝不可能按照房屋市场价格与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他不动声色的开口:“多谢公子,公子真是慷慨。生意做完了,想必我二人可以告辞了吧?” “且慢。”男子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转移到温庭筠身上,“温公子,你以前可是与太子殿下交好,怎么如今又与这些不三不四之人为伍?真是太埋汰了。小心交友不慎啊。”说到“交友不慎”这四个字,他故意加重了声调。温庭筠想要向前,被段书瑞死死拉住手腕。感觉到腕上传来的疼痛,他微微清醒了几分,默不作声的低下头。 “走吧,别让我在这房子附近再看到你们,尤其是你。”毒蛇般的眼神锁定在段书瑞身上,男子不耐烦的挥挥手。二人将心放回肚子里,转身离开。真是多一分一秒都不想再待在此处。 他俩这段时间忙着办理房契,鱼母那边也没有闲着。白天,她让鱼幼薇自己在家读书写诗,自己一个人上街找工作。她路过许多店铺,不管是饭店,小商店,她都会走进去,不厌其烦的询问店家是否需要招收伙计。她出嫁前是千金大小姐,嫁给鱼父后因为家中有仆人,也没做过多少家务。她一双手细腻白皙,一看就是十指不染阳春水。加之身材矮小,身形瘦弱,没有店家愿意雇佣她。她总是满怀期望的出门,又灰心丧气的回来。但第二天,她还是会照常出门,换一条街,重复着一样的行为。只要有一丝希望,她都不会放过,她希望攒够足够多的钱,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女儿。温庭筠劝她这个冬天好好休息,等春天来了再寻找工作,可她总是微笑不语——不主动去寻找机会,难道机会会自己找上门吗?这是眼前最需要解决的难题了。 这一天,又是没有找到工作的一天。眼看着日头要偏西,鱼母正准备无功而返,这时却听见后面有人在喊她:“前面那位娘子!请留步!” 鱼母回过头,见一个中年女子匆匆走过来。这女子头上珠翠环绕,衣着华丽,体态丰腴,一看身份就不简单。鱼母总感觉她有些面熟,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来,直到看到她嘴角的那颗黑痣,她才恍然大悟:这不是平康坊的鸨母吗?却不知为何突然喊住自己?难道……正当她胡思乱想之际,女子笑着开口:“看我这记性,前些日子坊里有人向我引荐娘子,我却将此事忘了。娘子最近是在找工作吗?可愿意来我们这儿做些杂活儿?” 鱼母有片刻犹豫,但很快答道:“我可以的。洗衣、缝补衣服我都会,做饭洗碗什么的也没问题!”女子笑道:“做饭洗碗倒是不缺人。我们这儿姑娘多,平时换下来的衣服不少,娘子可愿意帮忙洗一下衣服?缝补的活儿也可以交给娘子。工钱我们按月结,做得好的话还有奖励。娘子意下如何?” “可以的,我明天就可以开始。”鱼母点点头,好不容易有了这么好的机会,她一定不能放过。 “那敢情好。明日巳时,就请娘子来到此处,会有人带娘子去相应位置的。”女子略带赞许的看了鱼母一眼,转身徐徐离开了。 第11章 出门散心 鱼母按捺住心头的喜悦,三步并作两步的回家,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鱼幼薇。鱼幼薇也为母亲感到高兴,这几天母亲都是早出晚归的,直到今天她才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翌日,鱼母早早就起来了。她坐在梳妆台前,将头发仔仔细细梳好,又换上一件素净淡雅的襦裙——尽管她还在为丈夫守孝,不能描眉敷粉,但是她还是希望将自己打理得服服帖帖的,给一起共事的人留下好印象。做好这一切后,鱼母小心翼翼的出门,没有惊扰仍在熟睡中的鱼幼薇。 鱼母依照约定来到昨天的地点,她环顾四周,看见了一个女孩正站在一棵大树下东张西望。见到她走过来,女孩露出了然的笑容:“您好,您就是昨天和妈妈约好见面的那位娘子吧?妈妈让我带您过去。”“好的,那就有劳姑娘了。”鱼母跟在女孩后面,二人走过一条狭窄的小巷,又连续绕了几个弯,再往前走,视野陡然开阔起来。一条蜿蜒流淌的小溪映入眼帘,溪边还有两个女子正在洗衣服。 “娘子,这里就是我们平时洗衣服的地方。”女孩指指溪流,又指了指地上的两大盆衣服,“这就是娘子今天早上的任务了,大概两个时辰后会有人来取。” 鱼母点点头:“好的,交给我吧。”说着捋起袖子,将碎发往耳后一拨,就在溪边蹲下来。看着她干劲满满的样子,两个女子不由得将女孩拉到一边,悄声问道:“姑娘,这个娘子是坊里新招的佣人吗?”“不错,有人向妈妈引荐了她,妈妈就把她留用了。” “这位娘子长得真俊俏,若早生十年,都可以进坊里当头牌了。这容貌和那位姑娘相比,怕是也……”“嘘,小声点!你以为谁都能当头牌?要有真才实学,能哄那些大官人们开心的才行!”尽管二人压低了音量,鱼母还是听见了她们的对话。她自嘲般的笑笑,继续在搓衣板上卖力的搓洗衣服。她不在乎别人的想法,当年的她追求者众多,其中不乏门阀子弟,可她还是选择了踏实上进的鱼父。现在虽然丈夫先她一步离去,但女儿还陪在她身边。想到比同龄人还要矮半个头的女儿,她不由得加快了洗衣服的速度。 临走时,鱼母又见到了平康坊的老鸨。老鸨见她把两大盆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自是眉开眼笑。她塞给鱼母几个铜板,告诉她这是对她今天辛勤工作的报酬。鱼母小心翼翼的收好,经过离自家门口不远处的熟食店时,她买了一只烤鸭,打算给女儿开开荤。 “阿娘!你回来啦!”鱼幼薇正守在门口,看到母亲回来,她展颜一笑。 “阿娘给你带了好东西回来。”鱼母打开手中的袋子,一股香气扑鼻而来,“是你喜欢的烤鸭!今天可要多吃点饭哦!” “阿娘真好!我刚刚把饭蒸好,你就回来啦。我去厨房端饭。”鱼幼薇向母亲做个鬼脸,蹦蹦跳跳的跑向厨房。“你慢点!当心摔着!”鱼母看到女儿这么懂事,心里感到一阵温暖。 两人在桌边面对面坐好。鱼幼薇早对那盘片好的烤鸭垂涎欲滴了,可母亲还没动筷子,她可不想做不懂礼数的孩子。鱼母看着她扑哧一笑,伸筷夹了一只鸭腿,放进她的碗里。“吃吧,小馋猫。”鱼幼薇得了母亲的恩准,开始大快朵颐。尽管桌上除了烤鸭只有一盆白米饭,一碟素菜,两人却吃得十分香甜。 “阿娘,我有话想同你讲!”鱼幼薇满足的拍拍肚子,往椅背上一靠。“开春后温叔叔想带我出去走走,先生也和我们一起。阿娘,你和我们一起吧!” 鱼母正在收拾碗筷。听闻此言,她的脊背一僵:“出去玩?温叔叔可有说去哪里吗?”鱼幼薇偏着头想了想:“好像是去护城河旁边?绝对不是出远门!先生说春天最适合春游了,提议一起出去散散心呢。”鱼母沉吟了一会儿,点头答应了:“那好吧,你们去吧。你记得跟好两位先生,切莫一个人乱跑。”“好。阿娘,你不同我们一起吗?”鱼幼薇眨巴眨巴大眼睛。 “阿娘就不去了。你同二位先生一起去吧。”鱼母此时已洗好碗筷,她将手在一旁的白布上擦了擦,“要玩得开心哦。不过,要小心二位先生考你功课。”“啊?!”鱼幼薇睁大双眼:自己不会这么倒霉吧?出去玩还要被抽背?“你的话,应该问题不大的。”看着鱼幼薇一脸苦恼的样子,鱼母勾了勾嘴角,“阿娘相信你。” “真的吗?”鱼幼薇脸上又重新燃烧起希望。这可是母亲这周第一次夸她!她可不能让母亲失望!她不由得摩拳擦掌,已经做好了每天晚上多看一个时辰书的准备。 有了春游这个盼头,鱼幼薇感觉这个冬天不再难熬了。虽然会时不时想起过世的父亲,但有母亲陪着,有两位先生的悉心教导,她感觉自己从未孤单过。日子过的飞快,转眼冰雪消融,到了生机盎然的春天。这一天,三人在门口会合。温庭筠特意雇了一辆轻便的马车,鱼幼薇看到那匹毛色黝黑的马儿不禁眼前一亮。看到她高兴的样子,二人对视一眼,均露出了会心的微笑。上了马车后,鱼幼薇可激动了,和二人断断续续的闲聊两句,不时还探出脑袋去看看外面。 约摸过了一个多时辰,马车到了目的地。温庭筠先下车,再把鱼幼薇抱下车。鱼幼薇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着,她可不觉得两位先生这次带她出来只是为了踏青这么简单,她得时刻做好准备。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周围是一片小树林,仔细一看,绿油油的枝叶间还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黄,正是迎春花开了。空气中弥漫着草地的清香、鲜花的芳香,鱼幼薇闭上眼睛,贪婪的呼吸着初春的新鲜空气,她感觉自己全身轻飘飘的,如履云端。 “幼薇,你看这边。”鱼幼薇缓缓睁开眼,看向声音传来的那处。那是一条小河,河水清澈见底,微风拂过,涟漪荡漾,水波粼粼。河边是一棵棵枝干修长的柳树,垂下千丝万缕碧绿的柳丝,犹如姑娘一头柔顺的秀发,在风中显得素雅恬静,又略带几分妩媚。 第12章 才华展露 “幼薇,我记得你背过贺秘监那首《咏柳》吧?”段书瑞微微一笑。这次他和温庭筠带鱼幼薇出来的确是怀有其他的心思,希望她能在领略春色的同时,能够有感而发。 “嗯,我很小的时候就背过。”鱼幼薇露出了明媚的笑容,“不过要用这个来考究我,未免太过简单了吧?” “知道你天资过人,不会考你这么简单的。”温庭筠负手而立,捋了捋胡子,“那我给你出一题好不好?你若答上了,固然可喜可贺;就算没有答上,也不会贻笑大方。幼薇,你可愿一试?” “难得两位先生都在,幼薇恭敬不如从命,请温叔叔出题吧!” “题目也不难。这里的柳树长得正好,你就以‘江边柳’为题,写一篇诗吧。”温庭筠笑眯眯的看着她,露出期许的神情。 鱼幼薇凝眉不语。段书瑞心里却有些激动,毕竟要看到自己的学生大放异彩了。他当然知道她会圆满完成题目,一如书中记载的那样。 鱼幼薇右手托着下巴,在河边缓缓踱步。看到她思索的样子,段书瑞也是大气不敢出。只见她一边走,一边用手轻轻摩挲着柳树粗糙的树皮,不时望向对岸,仿佛看到了一些旁人看不到的景象。她口中念念有词,时而蹙眉,时而闭眼。段书瑞心中暗暗称赞,毕竟要是换作他,可就不会呈现出如此丰富的表情,估计愁的只能抓耳挠腮了。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鱼幼薇脸上露出喜悦的神情。她步履匆匆的走回来,在温庭筠身边停下:“温叔叔,我想到了!” “哦?这么快,不愧是我看中的好苗子。你且说与我听,我帮你鉴赏一下。”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鱼幼薇也学着温庭筠负手而立,伸长脖颈,一字一顿的念道。 温庭筠刚开始还一脸平静,后来越听越惊讶,最后脸上浮现出欣喜若狂的神情。他鼓掌道:“好一首咏柳诗!全诗中并无一个‘柳’字,却字字写柳,句句咏柳。柳色、柳姿、柳枝、柳梦一应俱全,真是太妙了!这首诗可有名字?” “不是温叔叔说以‘江边柳’为题吗,我取的题目便是源于这三个字——赋得江边柳!” “好、好、好!”温庭筠连连点头,他向段书瑞使了个眼神,“修竹啊,让你带的东西你可带来了?”段书瑞也笑着点点头:“都带来了!”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布袋,将其放在河边的一个石凳上。鱼幼薇好奇的将脑袋探过来,想看看里面藏着什么宝贝。包裹一打开,里面是一只竹管笔,一小瓶墨汁,一张麻纸。段书瑞一把逮住想偷偷溜走的鱼幼薇:“来,幼薇,把这首诗写下来吧。” “敢情你们带我出来就是为了考我啊……”鱼幼薇小声嘀咕道,不情不愿的拿起笔,蹲下来,认认真真的写起来。温庭筠就在一旁看着她,那炽热的目光,活像鉴宝大师看见了最价值连城的宝物。段书瑞隐隐猜到他想干什么了。 鱼幼薇写好后,双手拿起纸,轻轻吹干墨水,再恭恭敬敬的递给温庭筠。“请过目吧。” 温庭筠接过纸,仔细的端详起来,一行清雅灵秀的小字印入眼帘,当真是字如其人。温庭筠微微一笑:“幼薇啊,今天你的心愿怕是要成真了。” 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唬得鱼幼薇有些发懵:“温叔叔,你在说什么?我怎么……” “还叫叔叔呢?该改口了。”温庭筠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从今天开始,叫我师傅吧。” 鱼幼薇还有些不明所以,段书瑞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这孩子,傻了吗?温兄同意收你为徒啦。还不改口叫师傅?” 鱼幼薇欣喜若狂,旋即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弟子拜见师傅!”温庭筠笑着将她扶起。“我的拜师礼,就等回去后再补上吧。师傅可同意?” 温庭筠笑着摸摸她头上的发髻:“都依你吧。温某不惑之年,能得此徒儿,真是老天垂怜。幼薇,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关门弟子了,你可还满意?” “满意!当然满意!”鱼幼薇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师、师傅,幼薇以后……就跟着师傅学作诗了!请师傅多多指点!” 一旁的段书瑞不咸不淡的来了句:“温兄,你说好的不挖我墙角呢?”他又将目光转移到鱼幼薇身上,“还有你,以前给我行拜师礼时有这么殷切吗?我就这么不如你的温师傅?” 鱼幼薇白皙的脸上泛起两团红晕,她羞赧的低下头,躲在温庭筠身后不肯出来。温庭筠哈哈一笑:“老弟,何必讲如此酸溜溜的话?幼薇是我的徒儿,难道不是你的徒儿?有咱俩的悉心教导,她的未来必定前途无量!” 段书瑞似乎想到了什么,心中微微一痛,但只是短短几秒钟,他又恢复了微笑:“行了,幼薇拜到了心仪的师傅,你也收到了心仪的弟子。咱们是不是该好好庆祝一下?” “那是当然!走走走,我带你们去见世面!”温庭筠一手揽过鱼幼薇,一手搭着段书瑞的肩膀,领着二人向树林外走去,“一会儿你们会感激我的!” 他总是喜欢故弄玄虚,二人均已习惯了他的浮夸,相视一笑,笑容里藏着无奈。 三人走了好一会儿,才走出林子。走到大路上,一个马车夫远远的看见温庭筠,驾着马车向他们驶过来。原来车上坐着温庭筠的一位好友,看见三人后,打算顺便捎他们一程。温庭筠带着二人上了车,面上喜气洋洋的,倒是让朋友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连连追问前者,是否有好事发生,温庭筠却说过段时间他就知道了。 马车很快到了目的地。三人下车后,温庭筠示意其余二人抬头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三个大字:“聚贤阁”。令人有些疑惑的是,汉字下面还有一行洋文。段书瑞费力的识别了一下,却还是徒劳无功。他心想:这或许是番邦文字吧。没准是波斯文呢。 温庭筠领着二人走进这间茶楼。刚走了两步,一阵香风袭来,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迎面而来。看到她的面貌,段书瑞和鱼幼薇均是一怔。 第13章 别有用心 只见这女子高鼻深目,肤光胜雪,显然不是中原人士。她的身形较一般中原女子高大,身穿一袭红色纱裙,眼尾高高上扬,眼神深邃,眸光流转间,足以摄人心魄。她看见温庭筠来了,很是高兴,将三人带上楼,领到一张方桌前坐下。 “几位,想点些什么呢?”女子笑着开口,她的发音出奇的标准,就像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 “还是老样子吧。再泡一壶上好的碧螺春。”温庭筠没有看菜单就点好了东西,朝女子轻轻摆了摆手。段书瑞心下了然:这位怕是这里的老熟客了。 “哇,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胡人呢。以前住在东市,鲜少有机会出门。听闻胡人多聚居于西市,今天可算见到了。”鱼幼薇附在段书瑞耳边说着悄悄话,俨然把他当成了忠实的听众。 段书瑞也点点头,平时除了带他们几个学生,闲暇时泡泡茶馆外,他几乎是深居简出。主要这边的娱乐项目太少了,他的朋友也不多,所以平时的活动范围十分有限。 温庭筠介绍道:“这位姑娘可是能歌善舞,能言善辩。一会儿你们可以和她聊聊。” 不一会儿,女子托着一个茶盘,袅袅婷婷的走了过来。她将果子蜜饯等物逐一送上桌来,其数量之多,让人应接不暇。段书瑞细细端详,这里的吃食摆盘精美,种类繁多,似乎此间茶楼规格并不在平乐坊之下。此时时间尚早,故二楼除了他们,并无其他宾客。 女子为三人斟茶,当她来到鱼幼薇身边时,鱼幼薇不由得屏住呼吸。她用糯软的声音问道:“姐姐,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她的眼睛里像是能冒出星星,“你长得真好看!” 没有人能拒绝这么可爱的小孩子的请求,女子也一样。她将鱼幼薇面前的茶杯斟满,放下茶壶,浅浅一笑:“我在这边的名字叫何雯娜,诸位叫我娜娜就好。”她又看向温庭筠,眼神俏皮,“二位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尚能理解。难道您也不知道吗?” “怎么会呢,我只是给幼薇一个机会让她向你搭讪嘛。”温庭筠略带心虚的笑笑,“娜娜,今天可以听到你的演奏吗?上回来这里,都没见到你呢。” 娜娜双手抱在胸前,一副骄矜的样子:“本来今天我是不打算开嗓的。但是看到你带了这么可爱的客人来照顾我的生意,我就勉为其难的答应吧。不过,结束后,你要送我一样东西。” 温庭筠苦笑道:“我全身上下也没有几件值钱的东西,拿什么给你啊!不过你既然说了,那我只好先答应了。要不然错过你的演奏,那可是得不偿失。” “姐姐,你要表演什么才艺啊?”鱼幼薇一双眼睛亮如点漆,她可爱看表演了。 “小妹妹,你一会儿就知道啦。待我先去准备一下,还请几位稍安勿躁。”娜娜点了点鱼幼薇的鼻头,向温庭筠和段书瑞行了一礼,转身向里面一个小房间走去。 三人一边喝茶,一边聊天,好不惬意。温庭筠的笑容就没有从脸上离开过,段书瑞看见他这副样子,默默的想:这位仁兄可能又要下一盘大棋了。 大概过了一盏茶时分,娜娜才从阁楼里面出来。她的穿着与刚才别无二致,唯一区别是她在双手上各戴上了几个银手镯,手镯上还点缀着几个小铃铛。她怀里抱着一把琵琶,不时轻轻拨动琴弦,脸上露出柔和的神情。 她向三人微微行了一礼,笑道:“那妾身就献丑了。”温庭筠、段书瑞二人皆是莞尔,鱼幼薇则是一脸期待。 娜娜登上二楼的戏台,寻了个板凳坐下,清了清嗓子。她轻盈的抱着琵琶,纤纤细指在琵琶上划弄起来,一声铮鸣,演奏缓缓拉开序幕。一阵轻音传来,宛如一只疲惫的夜莺,声音柔而委婉。她轻启朱唇,悦耳的歌声与琵琶声无缝衔接在一起,宛如仙乐。温庭筠听了几句歌词后,不禁微微一笑,原来娜娜唱的正是他的诗——《新添生杨柳枝词》。 段书瑞也听出来了,他又想起之前在史书上看到的——三位诗人坐在一起喝酒玩笑,台上一群美人弹奏着乐器,纷纷演唱着最新的流行诗歌。三位诗人就在台下打赌,看谁的诗歌被演唱最多。很显然,演唱次数多的诗歌在民间也流行甚广。没想到这辈子能亲眼看到这番场景,他感慨不已。而一边的鱼幼薇也是全神贯注的听着,她一边为娜娜美妙的歌喉而吸引,一边又为诗歌里凄美的意境所感染。当听到“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时,她不由得斜睨温庭筠一眼,这一眼里蕴含着的脉脉情意,也许连她自己也尚未发觉。段书瑞却无意间瞥见这一幕,心里陡然一惊。 一首歌唱毕,娜娜缓缓站起身,向三人鞠躬致谢。温庭筠大声鼓掌,不住的称赞着。段书瑞和鱼幼薇则还沉浸在演奏的氛围中,迟迟没有缓过神来。直到娜娜像一朵花一样从台上飘下来,旋转到他们身边,他们才回过神来。娜娜得意道:“怎么样,我表现得不错吧?” “岂止是不错!真是如听仙乐耳暂明!”段书瑞由衷的称赞道。前世他也参加过海外举办的一些文化交流会,其中有不少弹琵琶的国际友人,但竟没有一位能赶上眼前这位的技艺。她用高超的技艺,加上自己的理解,完美的演绎了这首曲子。 “多谢先生夸赞。”娜娜面露喜色,“家父是波斯商人,常常往来于两国做生意。因为热爱大唐的文化,在我四岁时便举家迁移到长安城。所以我才能说一口流利的唐语。琵琶也是出于喜爱才学的。” “妙哉!”温庭筠连连鼓掌,“娜娜,你今天让我们听到如此悦耳的音乐,温某真是感激不尽。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开口吧!” “也不是什么难得的东西,我想要一幅你的墨宝。”娜娜变魔术般从一旁的桌子上拿过笔墨纸砚,“还是写两幅吧。一幅给我的朋友,一幅挂在我们茶楼里,也好替我招揽一下生意。” 温庭筠恍然大悟:原来这丫头打的是这个主意啊!他咧嘴一笑:“好说,好说。这个我可以做到。你若找我要金银珠宝什么的,温某可就难办了。” 娜娜站在一旁的桌子旁,铺开纸张,开始研墨:“温大诗人,请吧。我亲自替你研墨。” 温庭筠笑笑不语。他低头沉思着,似乎在思索自己该写哪一首诗。段书瑞和鱼幼薇都笃定的认为他这样自恋的人,定会写自己的诗歌。只见他从娜娜手上接过毛笔,一番挥毫泼墨,笔走龙蛇。须臾间,一首诗歌在纸上一气呵成。见他停笔,二人不由得凑过来细细端详。只见纸上赫然写着鱼幼薇今早所作的诗歌。二人均是一愣,不明白他此举是何用意。 第14章 名动长安 娜娜小心翼翼捧起那张纸,细细鉴赏起来。良久,她抬起头,狐疑的问:“这不是你的诗吧?” “何以见得?”“这首诗虽然构思精巧,但是与你如今的风格大相径庭。不过尾句洋溢着淡淡的忧愁,这一点倒是有你诗歌的风范。” 鱼幼薇默默听着娜娜的点评,脸上的神情淡淡的,让人一时间无法看透她内心真实的想法。 温庭筠得意一笑,在诗歌最上面的空白处题上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赋得江边柳。然后在诗歌右下角署名:鱼幼薇。 “这的确不是我的诗。不过,这是我这位亲传弟子的作品!”温庭筠将鱼幼薇轻轻拉到自己身边,自豪的向娜娜介绍她,“你敢相信吗?她才十岁出头!在我给出主题后,她只用了片刻就作出了这首诗!” 鱼幼薇听他当着旁人的面这样夸赞自己,不由得面上一红。娜娜有些吃惊,她开始细细的打量起鱼幼薇,良久,发出一声感慨:“真是让你捡到宝了!这孩子如此聪慧,你也不愁后继无人了!”她收好纸张,“行了,我知道了。等那些懂行的客人来时,看到这幅作品,定会问我作者与你是何关系。我就说这是你亲传弟子的作品。如此,你可满意?” “满意,太满意了!如此,我的目的就达到了!”温庭筠击掌大笑。 “你倒是满意了,答应我的事呢?我要的可是你的诗!”娜娜没好气的说,“速速写罢,可别想赖账!”她变戏法般又掏出两张纸,平铺在桌面上。 温庭筠笑笑,拿起笔不厌其烦的写起来。他一边写,一边朝鱼幼薇做着鬼脸。鱼幼薇被他逗得咯咯直笑,心中也不禁生出一丝期望:师傅这么厉害,许多人都对他的作品青睐有加。自己什么时候能像他一样厉害呢? 三人从聚贤阁出来,已经是丑时了。鱼幼薇有些乏了,连着打了几个哈欠,二人见状赶紧把她送了回去。鱼母正在家等着呢,只见女儿唤了自己一声“阿娘”,就一头栽倒在床上,不由得一阵纳闷:这到底是去干什么了啊?明明出去春游是为了放松,怎么去了一趟感觉更累了呢?两位先生到底带她出去干什么了啊?不过女儿睡着了,自己也不好打扰她的清梦,只得替她盖好被子,轻轻吹灭床头的蜡烛。 翌日,鱼幼薇起了个大早。自从昨天饱饱的睡了一觉,她感觉自己精力充沛,干劲十足。她伸了个懒腰,像八爪鱼一样手脚并用,缠在一旁的母亲身上。鱼母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你这孩子,这么早就醒啦?怎的不多睡一会儿?” “我昨天睡的早,所以今天也醒的早。”鱼幼薇嘻嘻一笑,“阿娘,你不问问我昨天去哪儿玩了吗?” “唔,等等。”鱼母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床上起来。她看了一眼窗外的太阳,惊道:“不好!我要迟到了!”她急急忙忙的更衣,“对不起啊乖女儿,阿娘得马上出去劳作了。待我回来,你再细细讲给我听吧!”说着,她亲了一下女儿的额头,急匆匆的出门了。 鱼幼薇摸了摸额头,不满的撅起了小嘴。但她知道自己不能责怪母亲,母亲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为了这个家。哎,要是她能够快一点挣到钱就好了,这样母亲也不至于这样辛苦。她一边想着,一边顺手从床头取了一本书,躺在床上津津有味的看起来。 快到中午的时候,鱼母回来了。吃过午饭,两人躺在床上,面对面聊天。鱼母爱怜的摸了摸女儿的脑袋:“乖孩子,快告诉阿娘,你们昨天去哪里玩了?” 鱼幼薇正准备一五一十的告诉鱼母昨天发生的种种,顺带添油加醋一番。但她转念一想,还是决定隐瞒去聚贤阁的事情:“昨天我们去郊区春游去啦。那里有条小河,河边柳树长得旺盛。温叔叔让我以柳树为题作诗,我只用了一小会儿就作出来了!”她越讲越激动,开始手舞足蹈起来,“然后,温叔叔读了我的诗,夸我写的好!他同意收我为徒了!” “真的?”鱼母大喜过望,“那真是太好了!”她知道女儿有多敬佩温庭筠,最大的愿望就是拜他为师。 鱼幼薇模仿着温庭筠的口吻,瓮声瓮气的道:“还叫叔叔呢?该改口了。”她突然露出一个夸张的笑容,“从今天开始,叫我师傅吧。” 看到她挤眉弄眼的样子,鱼母笑出声来。她伸手去挠女儿的咯吱窝,鱼幼薇边躲闪边笑着反击。两人在这一间小屋里嬉笑打闹着,全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怎样的大事。 当鱼母知晓此事时,已经是一周之后了。这天,她和往常一样,挎着竹篓去溪边洗衣服。正当她蹲下准备捶打衣服时,旁边两个中年女子的说话声传入耳朵:“哎,你听说了没?最近出现了个不得了的小神童!”“我知道我知道,我们家那位说她的诗作被登在有名的诗刊上了!那本诗刊好像叫什么……”“《长安诗集》!听说像白乐天、王摩诘这样的大诗人的着作才能被收录其中!这个小娃娃可不得了!”鱼母笑笑,她也对二人口中的这个“小神童”好奇起来。 “那还是个小女娃!听说才十岁出头!名字还取得怪好听的!”另一位女子附和道:“是啊,似乎叫鱼幼薇!”“啪啦”一声,鱼母手里的衣服掉进池塘里,二人将目光转移到她身上。 鱼母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两位娘子方才说……那个孩子的名字叫鱼幼薇?”二人对视一眼,点头如捣蒜,“是啊!就是这个名字!”“娘子你不知道,最近这个名字在长安城可是火了呢!”鱼母点点头,她不知道这长安城里是否有和女儿同名同姓的孩子,不过她打算忙完就回去找女儿问个清楚。 好不容易洗完了两大竹篓的衣服,又拿上两件需要缝补的衣服,鱼母回到了家里。刚走到门口,屋内传来连续不断的说话声。鱼母定睛一看,原来是温庭筠和段书瑞来了。 第15章 感情升温(上) 鱼母又惊又喜,赶忙去烧水沏茶。她一边忙着,一边叮嘱着女儿:“幼薇啊,别在那儿愣着了,去给师傅们找两把椅子啊。你们先坐着休息一下,茶水马上就好。”鱼幼薇依言去取了两把小木椅出来,放到大厅里。 “夫人费心了。”温庭筠笑着坐下,他仔细打量着屋子里的布局,发现和上次来时并无二致。区别不同的是屋内的书架上似乎又多了两本书,估计是鱼母买给幼薇的。 鱼母很快忙完了。她端着一壶热气腾腾的茶水和一碟桃酥出来,将其放在桌子上,然后紧挨着鱼幼薇坐下。“二位先生,我有一个疑问不知当问不当问。”接着,鱼母将自己今天洗衣时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的说了。三人听闻后,面上表情各异——温庭筠是一派得意,就差将“骄傲”两个字写脸上了;鱼幼薇是一脸震惊,显然她是最后得知这个消息的;段书瑞则眉头微皱,看不出是喜是悲。鱼母试探的问道:“那个,二位先生,我能问问是谁将幼薇的诗歌登在诗刊上的吗?” “不瞒夫人,正是在下。”温庭筠道,“幼薇此诗写得如此对仗工整、耐人寻味,我实在不忍心让它只为我三人知晓。当然,没有事先征求夫人和幼薇的意见,是温某不好。” “先生,请别这么说!”鱼母和鱼幼薇两人异口同声道。鱼母看了女儿一眼,叹息道:“我就知道,再怎么藏拙,也终究是藏不住的。这孩子打小就天赋异禀,诗词曲赋至多看两遍就能背下来,七岁就能自己作诗了。他阿耶也常夸她聪明呢。” “阿娘,幼薇能够崭露头角,您不是应该感到高兴吗?怎么感觉您有些忧心忡忡呢?”鱼幼薇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似乎从刚才开始就未见鱼母露出喜悦的神情。 “你这孩子……”鱼母叹了一口气,“我和你阿耶请先生为你上课,是希望你能够学到知识,不至于头脑空空,让外人一问三不知。我们只希望你能安安稳稳的度过这一生,不求你大富大贵,也不希望你……太过于锋芒毕露。“树大招风”的道理你可明白?” “可是……”鱼幼薇正待争辩,温庭筠截住了她的话头,“夫人,幼薇有这般才华,若不让她尽情发挥,岂无异于让明珠蒙尘?而且温某此次来,是有一事相求。” 鱼幼薇和鱼母均是一怔。鱼幼薇向段书瑞使眼色,似乎在问他是否知晓此事。段书瑞只是低头喝茶,没有理她。 “先生不必客气,您是我们的恩人,您如果需要帮助请尽管开口,我们一定会倾尽全力帮您。”鱼母的神情异常坚定,似乎默认是温庭筠遇到难处了。 “谢谢夫人。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温庭筠脸上浮现出一丝犹豫,“自从幼薇的诗在长安城广泛传播后,有不少人都想认识一下这位“神童”。有一些富商也抛出橄榄枝,提出想资助幼薇上学。我一个朋友在书院讲学,他想邀请幼薇进入书院,和其他同龄人一起学习。” 鱼母神色淡淡的:“承蒙先生关照。幼薇又不是男孩子,她不需要去考取功名,就不必去书院了。” 鱼幼薇急道:“阿娘!我想去!”她当然希望接受更多名家的指点,有朝一日能写出更出色的诗词。甚至能像先生那样,招收门生。这样一来,鱼母肩上的负担也能减轻些。 鱼母严厉的瞪了她一眼,让她将原本想说出口的话都咽回肚子里。鱼母道:“不行,我不同意。历来女子都长于深阁之中,何曾有女子如此抛头露面过?只有少数达官贵人的孩子才能破例。我们家不是什么名声显赫的大家族,万一出了什么事,谁来为幼薇撑腰?” “夫人有顾虑是正常的。但是幼薇也应该多与同龄人相处,不是吗?而且有我在,谁敢为难她?我温某也还是有些人脉的。” “不行,有段先生为她上课就够了。”鱼母态度强硬。 此时一直隐忍不发的鱼幼薇终于忍不住了,她腾的一声站起来:“阿娘,你也太不通情达理了!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我可以去接受系统的教育,可以和同龄人相处……你就这么不希望我出人头地吗?” 说完,她没等鱼母反应,推开凳子径直跑了出去。 “鱼幼薇!”段书瑞也站起来。他不假思索的追了出去,一边追一边心想:这小兔崽子乱跑什么!要是跑丢了该怎么办? 于是街上就出现了这样一幅滑稽的场面:一个小女孩提着裙裾在前面跑,一个青年男子在后面追。女孩边跑边啜泣着,男子则在后面大声吆喝着,任谁一看都会认为是一对兄妹闹了别扭,妹妹闹着离家出走呢。段书瑞虽然运动细胞不发达,但好歹个高腿长,在跑出两里地后,终于追上了鱼幼薇。他顺手一捞,将鱼幼薇夹在腋下,气喘吁吁道:“你这孩子忒能跑!一跑起来十匹马都拉不住你!”鱼幼薇拼命挣扎着:“放开我!我不要回去!” “谁说我要抓你回去了?”段书瑞看到街上的人都注视着他们,不由得换了一个姿势。他将鱼幼薇放在地上,反手就将她扛在肩头,大步往前走去。鱼幼薇面上一红,伸手捂住脸:“先生!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你不是刚和夫人闹别扭,不想回去吗。”段书瑞叹了一口气,“我带你四处逛逛吧,就当是散心了。” “你这样扛着我,我怎么逛啊?”鱼幼薇一脸不满。 “你答应我不乱跑,跟着我走,我马上放你下来。” 鱼幼薇认命般的点点头,察觉到她的妥协,段书瑞松了一口气,将她放下来。 鱼幼薇一双眼睛红彤彤的,双眼低垂,像一只无辜的小兔子。看她这样,段书瑞也不忍心苛责:“走吧,我带你四处看看。”他轻咳了一下,“你若有什么想买的,就告诉为师吧。就当是为师……送给你的礼物。” 鱼幼薇本来一脸无精打采,一听这话,眼睛都亮了:“真的?” “君无戏言。”看到她一脸雀跃的样子,他不由得捂住自己别在腰上的钱袋,担心自己会被这丫头大宰一笔。 “那我们走吧。”鱼幼薇亲昵的依偎在段书瑞身边,二人向前走去。 第16章 感情升温(下) 段书瑞担心鱼幼薇走散了,让她拉着自己的衣角。鱼幼薇乖巧的照做。她一边牵着段书瑞的衣袖,一边不住的打量着街道两边的小商贩。 段书瑞也饶有兴趣的看着街上的商品。此时虽然是下午,但天气并不炎热,所以街上的行人并不少。街上的商品琳琅满目:卖酒的、卖糖人的、卖伞的……让人目不暇接。他们走到一个小摊前,鱼幼薇倏地停住不动了。他定睛一看,这是一个卖糖葫芦的铺子。用山楂做成的糖葫芦个大饱满,上面还淋了黄灿灿的糖浆,看上去十分诱人。 段书瑞看到鱼幼薇那走不动路的样子,不由得一笑:“幼薇啊,这糖葫芦个头大不大?” 鱼幼薇咽了一口口水:“大。” 段书瑞又道:“你想不想吃?” 鱼幼薇害羞地道:“……想。” “这位公子,本店可是长安城出了名的老字号,每天做的糖葫芦总是不到日落就售空啦。公子要来一串吗?”摊主恰如其分的加入对话,一边介绍自家糖葫芦一边向鱼幼薇使眼色。不知怎的,看到鱼幼薇的样子,段书瑞心情大好。他豪气的一挥手:“买!老板,给我选两串!”摊主喜笑颜开,忙挑了两串个头最大、颜色最鲜艳的递给他。他掏出两枚铜钱递给摊主,一手接过两串糖葫芦,转向鱼幼薇。“来,你选一串。”鱼幼薇依言选了一串,大大的咬了一口,被甜得眉开眼笑:“先生,你待我真好。” 段书瑞心头无比受用:“那你说,我和温兄谁待你更好?” “都很好。”鱼幼薇又咬了一口糖葫芦,向他眨了眨眼。 看她一副不肯上当的样子,段书瑞无奈笑笑。两人继续往前走,一路上又经过许多铺子。鱼幼薇蹦蹦跳跳的进去,一会儿摸摸这个,一会儿尝尝那个。不多时,段书瑞手上多出几个大小不一的包裹。旁边的鱼幼薇心满意足的拍了拍肚子:“真是美好的一天啊!我今晚都不用吃饭了!” 段书瑞伸出手指弹她的脑门:“玩也玩够了,吃也吃饱了,现在该乖乖回去了吧?” 鱼幼薇疯狂摇头:“我不要!今天我不想回去!” 段书瑞恐吓她:“你不回去我就把你留在街上,等一会儿宵禁的时候,一大队官兵来抓你。” 鱼幼薇嘻嘻一笑:“先生就是嘴硬心软。我相信你不会如此待我的。” 段书瑞扶着额头,感觉自己要被她气出内伤了:“我真是败给你了。那我托人带个口信给你阿娘,你今晚就留宿在我家吧,明日一早就送你回家。”鱼幼薇点点头。 段书瑞带着鱼幼薇回了家。路上他遇到了相熟的邻居,是一个热心肠的女子。他简单叮嘱了女子几句,客气的请她帮忙,女子不迭的答应了。段书瑞目送女子离开,转身回到屋里,给门插上门闩。 他看见鱼幼薇站在自己的院子里东张西望,不由得走上前,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鬼鬼祟祟的看什么呢?” “先生,你的房子……真是豪华啊。”段书瑞知道她在说反话,也没有生气:“走吧,进去坐坐吧。” 鱼幼薇就等这句话了,她迫不及待的提起裙裾,跑进卧房。他摇了摇头,跟着进去。 鱼幼薇在他的书桌前坐下:“先生,你桌上的书好多啊。” “不仅有书本,还有你们的功课。”段书瑞拍了拍她面前的一摞白纸,“你可以看看。” 鱼幼薇好奇的翻了翻,却一直没有翻到自己的:“先生,为何没有我的啊?” “你的在最下面。”段书瑞淡淡的开口。 “哦。”鱼幼薇终于在最底下发现了自己的功课,她轻轻将其抽出来,细细端详起来,“先生先生,你给我做了好多标记啊。” “我看看。”段书瑞拿过她手上的纸,“这说明你写得不错。我将你文章中一些新颖的观点和优美的句子标出来了。” “他们的作业上就没有这么多朱笔做的标记。”鱼幼薇又翻翻其他人的功课。她略带得意的笑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这是不是说明,我比他们更优秀?” 段书瑞默默的盯着她。半晌,才不动声色的挪开目光,点头道:“是。” “所以先生你也认为,我应该去书院深造对吧?”鱼幼薇激动的看着他。 段书瑞有些无语,她是怎么做到从一个话题马上跳到另一个不相关的话题的。他的面色笼罩在阴影下,鱼幼薇无法看到他的表情。“这个问题得问你自己——你,真的想去书院吗?即使知道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鱼幼薇不假思索道:“是的。我想学到更多新知识,想要结交更多朋友,想要……成为更加优秀的人。当然,我不是说先生你教的不好啦……”鱼幼薇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我也很舍不得先生。可是温叔叔告诉我,先生为了教我牺牲了很多自己的时间……所以,去书院也许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 段书瑞的瞳孔微微放大,他摇晃着鱼幼薇的肩膀:“你说,是温兄这么给你说的?那你去书院……纯粹是为了不给我增加负担?” “不是的!”鱼幼薇用力摇摇头,“我最近感觉自己的创作到了瓶颈期,想要更上一层楼。先生你教我的四书五经我已经烂熟于心了,我还想再学一些其他的知识。” 段书瑞呆呆的坐在一边。他没有想到离别的一天会来得这样快,归根结底还是他太没用了,无法传授给她更多实用的知识。鱼幼薇察觉到他情绪低落,坐过去安慰他:“先生莫气馁,我们的缘分还没断呢。先生随时可以来我家考我,我也可以来先生家做客。对吗?” “……对。”段书瑞有些不敢看她。他的内心是如此矛盾,既希望她学有所成,在诗坛大放异彩,又希望她不要太出色,默默无闻但安安稳稳的度过这一生。 鱼幼薇哪里会知道他的想法,她见段书瑞没有理她,便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我知道,先生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去做。”她面上的表情愈发柔和,“先生本来就很优秀。也许,只是缺少一个机会罢了。” 段书瑞被她逗笑了,他伸出手捏捏她的脸:“嗯,有眼光。但我怎么感觉……自己被你和温兄将了一军呢?” 鱼幼薇打了个哈欠,一脸无辜:“有吗?没有吧。先生,我有点困了。” 段书瑞看看窗外,不知不觉间天已黑了。今天经历了这么多插曲,她一定累了吧。段书瑞摸摸她的头:“你就在我房里睡吧,我去睡柴房。”他正欲起身去收拾床铺,却被鱼幼薇一把拉住了。 第17章 和好如初 段书瑞皱着眉头扯了扯被拉住的袖子:“拉着我干嘛?松开。” 鱼幼薇松开衣袖,不好意思的开口:“先生,我实在不忍心你睡柴房。我看你这卧房很是宽敞,要不咱俩凑合一下,我睡床上你打地铺,你看如何?” “万万不可!”段书瑞提高了嗓门,“鱼幼薇,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男女有别?还有你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横竖都是我睡地上呗?”鱼幼薇被他说的面上一红,偏过头去不肯理他。 段书瑞拍拍她的头:“好啦,你就在此处待着。我去给你换一套新的被子。不用担心先生,我正值壮年,身子骨强健着呢。”说着,段书瑞往不远处的衣柜走去,打算找一床新的被褥和一块干净的枕巾。鱼幼薇背对着他做了个鬼脸,没有注意到他的耳朵可疑的红了。 段书瑞换好被褥,铺好床,又拿起扫帚将柴房大致清扫了一下。做完这一切,夜已经深了。他回转卧房,发现鱼幼薇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耸了耸肩,正准备将她抱上床,但转念一想,还是叫醒她比较好。于是,他戳了戳她肉乎乎的脸颊:“幼薇,快起来。要睡去床上睡。一会儿着凉了。” 鱼幼薇费力的睁开眼睛:“好的……谢谢先生……”她猛的站起来,歪歪扭扭的向床走去。她将鞋随意的一拖,倒在床上,草草盖上被子。段书瑞看见她一副像喝醉了酒的样子,简直哭笑不得。他轻轻走过去,将她伸出来的手臂塞回被子里,又帮她掖好被角。这时鱼幼薇扭动了一下,含混不清的道:“先生,你变了好多……”段书瑞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怕鱼幼薇发现了什么端倪。他凑近了些,耳朵快要贴上她的嘴唇:“幼薇啊,从前的先生是怎样的?”鱼幼薇似乎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她小声嘀咕:“以前的你……不怎么理睬我……也不爱笑……总是板着个脸,活像个老学究……” “那你觉得现在的先生怎样?你喜欢现在的……我吗?”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也许一时鬼迷心窍吧。只见鱼幼薇“嗯”一声,朝里翻了个身,不再言语,显然是睡着了。他无声的叹了口气,给她盖好后背,起身离开了。 翌日清晨,段书瑞早早就醒了。他打着哈欠,简单整理好衣服,便去看鱼幼薇。他屏住呼吸走进屋里,只见鱼幼薇双目紧闭,兀自睡得香甜。她的睫毛浓密纤长,像蝴蝶的翅膀。薄薄的眼皮遮住那一双漂亮的眼睛,一头乌发随意的散开,衬托着她那线条柔和的面庞,无端增添了几分灵动。他有些不忍心将她叫醒,但想到她一夜未归,鱼母在家估计担心的夙夜难安,于是决定把她叫醒。他站在床边,背对着鱼幼薇,大喊一声:“吃饭啦!”鱼幼薇迷迷糊糊的苏醒过来,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先生,我饿了。我们去哪儿吃早餐啊?” 段书瑞想起她昨天下午只吃了些零食,晚上没吃正餐,估计现在怕是饿坏了。他让她在屋内自行整理仪表,自己先行去洗漱。上回和温兄去的那家馄饨店味道还不错,就带幼薇去那里吃早餐吧。他自顾自的想。 二人很快到了馄饨店,坐下后,鱼幼薇还处于一种迷蒙的状态。段书瑞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想什么呢?回神啦!”鱼幼薇陡然一惊,讪笑道:“先生,我没事啦!只是头一回在外露宿,还有点不习惯呢。”段书瑞忍俊不禁:“我看你睡得很香嘛,哪里像是不习惯的样子?”鱼幼薇不满的嘟起嘴:“先生,你又打趣我!” 二人的馄饨很快上来了,蒸腾而起的热气熏得鱼幼薇有些睁不开眼。她随意吹了几口面上的热汤,就开始大快朵颐。看她吃得香甜,段书瑞也很高兴,不过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好吃吗?”鱼幼薇腮帮子鼓鼓的,她从碗里抬起头:“好吃!我从未吃过这么美味的馄饨!” “吃完饭先生就把你送回去。回去后,好好和阿娘认错,知道吗?” 段书瑞语重心长的劝她。鱼幼薇脊背一僵,她重新低下头:“我又没错。为什么要认错?” 段书瑞正色道:“你阿娘是为了你好,只不过昨天一时情急,关心则乱。你回去后好好的和她沟通一下,母女俩把话说开了就好了。” 鱼幼薇还想说些什么,段书瑞又开口道:“昨天温兄劝了一下她,她应该会好好考虑让你去书院的提议的。你啊,性子倔强,对阿娘耐心点。你看你阿娘为了养家糊口,寒冬腊月里还在给别人洗衣服,手上都生了许多冻疮呢。” 鱼幼薇鼻子一酸:她当然知道母亲有多辛苦。自己的母亲在未出嫁之前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姐,几乎从没做过什么家务活。可现在父亲去世了,养家的重任就落在了她的肩头。她停下咀嚼,点了点头:“好。我回去就给她道歉认错。”“这才是好孩子。不愧是我的学生。”段书瑞欣慰的一笑,“好啦,接着吃饭吧。” 二人吃完饭,段书瑞将鱼幼薇送了回去。只见大门虚虚的开了一条缝,像是在给谁留门。鱼幼薇有些歉疚的低下头,推门进去。只见鱼母正端着一盆水在浇花。见她回来了,鱼母一双美目中重新焕发出神采:“女儿,你回来了?”她瞥见女儿身后的段书瑞,目光中有些许惭愧:“昨天是妾身失态,让先生见笑了。”段书瑞礼貌微笑道:“人人都有失态的时候。夫人是为幼薇考虑周全,我们都能理解。好啦,你们母女二人好好聊聊,在下就先行告退了。”说着,他识趣的离开,替她们关好大门。 鱼幼薇扑进母亲的怀里:“阿娘,对不起。昨天是女儿不好。”鱼母抱紧女儿:“没关系,昨天阿娘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平安到家就好。”她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其实昨日温先生也和我聊过了,我后来想了想,也许我的一些观点还是有些偏激了。” 鱼幼薇揉了揉眼睛:“阿娘,所以……你不反对我去书院学习了吗?” 鱼母笑着摇摇头:“对阿娘来说,你能快快乐乐、平平安安的长大才是最重要的。而且我听温先生说,你要去的书院与一所道观为邻,环境清幽。也许这样的环境,更适合你静心读书、修身养性吧。我们现在住的位置位于闹市区,反而不适合你潜心修学。” 鱼幼薇大喜过望:“阿娘,你说的是真的?你是真心希望我去吗?” 鱼母勾了勾唇角:“我自然和你阿耶一样,希望你能多读书,识大体。而且啊,你性子这么倔强,是应该多去感受一下自然风光,同时陶冶一下情操。” 鱼幼薇嘻嘻一笑:“阿娘,你怎么和先生一样,都说我倔强啊。” 鱼母没好气的看了她一眼:“你还不倔?昨天随便说你几句你就夺门而出,你如果不加收敛的话,我真怕你会酿成大祸。” 第18章 新的旅程 鱼幼薇笑嘻嘻的抱住鱼母的腰:“阿娘,我听你的还不行吗?我这次去一定好好学习,绝不会为其他事分心的。” 鱼母爱怜的亲吻她的额头:“阿娘相信你。但是再忙于学习也不要忘了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她有些惆怅的皱皱眉,“而且你之前没有和同龄人朝夕相处过,我担心你会不适应。” “阿娘,我总要学着和人相处,学会怎么独当一面吧。您总不可能一辈子都将我锁在深宅大院中吧。” “好啦,数你嘴贫。”鱼母刮了刮她的鼻头,“进房间去吧,我们还得收拾一下你要带去的东西。温先生说一周后再启程。” “好。”鱼幼薇点点头。她想在这几天多陪陪母亲,毕竟如果进了书院,就只能逢年过节或者放长假时才能回来了。 一周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转眼间,就到了该启程的日子。段书瑞用自己的积蓄雇了两辆马车——一辆负责载客,一辆负责装运一些行李。尽管温庭筠知道他薪水微薄,想要自己承担所有费用,但段书瑞却说作为鱼幼薇的授业恩师,自己也应该尽绵薄之力吗,他只得作罢。 鱼幼薇刚走出卧房,就瞧见段书瑞正立在一株高大松树下出神,他的身姿清俊如松,身形高大挺拔,站在人群里显得鹤立鸡群,远离人群时又显得那样清冷淡然。总之,一句话概括,就是他总是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段书瑞仿佛感觉到鱼幼薇的目光,他转过头,正好与她对视。阳光透过枝桠细碎的洒下来,倾泻在他的身上,给他冷淡的面容增添了几分暖意。他露出浅浅的微笑,将交叠着的手臂放下,大步向她走来。一步、两步……二人间的距离一点一点缩短。鱼幼薇心头突然涌起强烈的不舍,眼前这位是多么好的师傅!他教自己四书五经、传授自己为人处世的道理。即使她父亲去世、家境落魄后也没有放弃教她,而且不管鱼母怎样劝说,他总是分文不收。一想到自己要离开他,重新投入其他老师门下,她就觉得如鲠在喉,心乱如麻。 他立在她眼前,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将她搂入怀中,给了她结结实实的一个拥抱。 “此去一别,怕是要过好几个月才能见面了。让为师再好好抱一下你,没准再过几年你回来,师傅都认不出你了。”他坦然地笑着,一只手揽着鱼幼薇的肩膀,一只手揉着她的后脑勺。“幼薇,你会想念为师吗?” 鱼幼薇呆呆的杵着,鼻尖是一股淡淡的皂香,那是独属于他的味道。感受到他胸口的温度,看着那双亮如星辰的眼睛,她感到脊背一阵麻,慌忙从他怀里挣扎出来,脸色有些泛红。 “搂搂抱抱的,像什么话。先生,你何时变得这般肉麻了。” 段书瑞有些伤感的挑挑眉,孩子大了,不好像以前一样忽悠戏弄了。正当他以为自己不会听到她的回答时,一阵细若蚊蝇的声音传入耳里:“会的。”那声音如此低不可闻,但落在他的心里,却如一颗小石子般,一石激起千层浪。他努力抑制快要上扬的嘴角:“那就好。不要有了新师傅,就忘了旧师傅。” “我不会的!”鱼幼薇抬起头,一双眸子里流光闪耀,“先生,我到了书院可以给你写信吗?” 段书瑞揉了揉她的脑袋:“当然可以,为师永远是你忠实的听众。”见她欣喜的样子,他原本不舍的心情也变得开朗了。 “你们在聊什么啊?”温庭筠从一辆马车后面走出来,他刚刚叮嘱了拉车的车夫几句,一过来就看到这样其乐融融的场面。 “没什么。”鱼幼薇微微偏头,不让温庭筠瞧见自己的脸,“温师傅,行李我们都收拾好啦,都在屋内呢。” 温庭筠点点头,他和段书瑞伙同其余两个伙计,将一堆行李搬上马车。鱼母从屋内跑出来,将一个小包裹递给温庭筠:“温先生,这是路上的盘缠和一些我自己做的点心,你们饿了路上可以吃。” 温庭筠镇重的接过,感激的看着她:“夫人,谢谢你。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把幼薇安安全全的送到的。替她打点好一切后,我们再回来,告诉你那边的情况。” 鱼母笑着点点头。她看见一旁的女儿,眼圈又红了:“幼薇啊,你一个人要多加保重,在书院不要和别人起争执,要听夫子的话啊。” “好啦阿娘,我知道啦。”鱼幼薇亲昵的拉拉阿娘的手,“五月份会放一个月年假,那时候我就回来啦。” 鱼母含着泪点点头。自己只有这么一个孩子,还是一个女儿,怎么能不操心。她多希望女儿能一直陪在自己身边,自己能够一直庇护着她。而她却像一只倔强的小鸟,羽翼还尚未丰满,就想着离开巢穴,去探索外面的世界。自己能做的,也只有成全。 伴随着“咯吱咯吱”的声响,马车驶向远处,鱼母的叮嘱声已经被抛在身后。鱼幼薇掀开帷幔,往后看去,只见一个瘦弱的身影逐渐缩小,最后消失在视野里。她鼻头一酸,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幼薇,托你的福,这还是我第一次去书院呢。”段书瑞为了不让她因离别而伤心,故意转移话题。当然,他的策略奏效了,鱼幼薇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过来:“为什么啊,先生?你之前没有上过书院吗?” “是啊,我家境贫寒,平时多数时候都是在家自学。”段书瑞挑了挑眉,自嘲的笑笑。在唐代,一般只有家世显赫的贵族子弟才能前往书院求学,自己的父亲和母亲都是从事简单的手工活,哪里有多余的钱供他读书。自己只能买一些书本,在家自学。 “对不起,先生,我不知道……”鱼幼薇惭愧的低下头,有些不敢直视他。段书瑞却不以为然的一笑:“这又何妨?我相信依靠自己的努力,也能取得一番成绩。” “嗯,先生一定可以的!我从未怀疑过这一点!”鱼幼薇疯狂的点头,她的师傅这么厉害,现在还未功成名就,那只是缺少了机遇。段书瑞感受到她发自内心的信任,内心一阵温暖。 第19章 白鹭书院 鱼幼薇要去的书院名为白鹭书院。是一座远在长安城郊的书院。这座书院矗立于群山峻岭中,远离世间喧嚣。 郁郁葱葱的园林里,常年有山岚笼罩着延绵的白墙黛瓦,置身其中,会有一种超凡脱俗之感。清晨雾气弥漫,晨光熹微,一派安静祥和的景象。高楼上传来阵阵钟声,给这幅静谧的景象增添了几分禅意。 这份幽静,却突然被几声骏马的嘶鸣划破。正是温庭筠三人到了。 三人走下马车,爬了一截长长的石阶。一座壮丽凝重的建筑出现在他们眼前,朱红色的大门,金色的门扣,黑色的牌匾上有金光闪闪的四个大字——“白鹭书院”。 只见一个门童伫立在大门外,见他们来了,毕恭毕敬的行礼:“温先生来了。我们山长已经在内室等候多时了。”他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由我来为诸位带路,三位请随我来吧。”温庭筠还了一礼:“多谢这位小兄弟。”门童微微颔首,将三人领了进去。 他一路介绍说,白鹭书院已经有近百年的历史,是创立年份最早的书院之一。历代的夫子们不乏名师宿儒,像赫赫有名的韩文公、白乐天都曾在这里授过课。当今朝堂上的高官们,有半数都出自白鹭书院门下。 书院内随处是参天古树,遮天蔽日,空气也格外清新。茂密的树木掩映着白墙黑瓦,流水凉亭,幽静开阔,古拙雅致。屋内传来朗朗的读书声,是弟子们正在晨读。 “哇,这里好大……” 鱼幼薇一边走一边小声地赞叹。段书瑞也不禁点头,这里远离闹市喧嚣,正是适合潜心修学、参禅悟道的地方。不管是治学,还是修行,都没有比这里更加合适的地方了。 “诸位,这里就是山长居住的内室。”前面是一片豁然开朗的空地,白墙青瓦,映着蓝天白云。门前屹立着两株巨大的松柏,枝叶茂密。树干下还有一片狭小的灌木丛,里面有零星几朵小野花。“三位请在门外稍等片刻,让我进去通报一下山长。”门童向三人行了一礼,放轻脚步,缓缓进入内室。 不多时,门童出来了。他做出一个“请”的动作:“三位,请进吧。”温庭筠三人鱼贯而入,都放轻了脚步,唯恐破坏了这里安静祥和的氛围。内室中陈设简单,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墙上挂着名家的字画,以及诗人的诗作。一张书桌横于屏风前,书桌上摆着《诗经》、《论语》两本书。角落的香几上,一尊香鼎吐露袅袅轻烟,满室都是沉香之气。 书桌后坐着一位衣着素净,头戴纶巾的中年男子。他正在闭目养神,听到三人走近才缓缓睁开双眼。他眼中精光一闪,目光很快锁定在鱼幼薇身上。鱼幼薇见他打量着自己,略微有些不安。 “苏兄,别来无恙啊。”温庭筠微笑道,似与此人早已相识。男子将目光收回,淡然一笑:“温兄,好久不见。这里环境清幽,适合创作,你何不盘桓数日再回去?”温庭筠感激的摆摆手:“承蒙苏兄的好意。我也想留在这儿潜心创作,无奈被委以重任,不得清闲啊。” “委以重任?”男子的目光在温庭筠和鱼幼薇之间打量了几个来回,心下了然:“温兄,这就是你说过的那位故人之女?” “是的。”温庭筠向身后的鱼幼薇说道,“幼薇,上前来,师傅为你引荐一下这位先生。”鱼幼薇恭敬的行了一礼,低着头走到温庭筠身旁。温庭筠扯扯她的衣袖,她才敢抬起头。“这位是我的旧友,也是白鹭书院的山长——苏颢先生,字清玄。以后你要听从这位先生的安排。”鱼幼薇道:“是。幼薇见过先生,谢谢先生肯收我进书院。” 苏颢微微一笑:“不必谢我,要谢,就感谢你的才华吧。白鹭书院鲜少有女弟子,你算是第一个凭借自身才华被破格录取的。” 温庭筠又和苏颢寒暄几句,苏颢亲自带他们去书院里的各处参观了一下,有讲堂、藏书楼、祭祠等场所。参观期间,鱼幼薇一直忧心忡忡,担心自己会被安排和男弟子居住在一间房。所幸苏颢考虑到她是女孩子,特意安排她与一个年迈的侍女住在另一侧的厢房内。二人还陪同鱼幼薇去领了一套校服,这套校服是男子制式,鱼幼薇穿上有些宽松,但还算合身。二人又去山下,让几个伙计将行李抬了上来,放在鱼幼薇居住的房间里。 在安排好一切后,苏颢先行离开,留二人与鱼幼薇道别。鱼幼薇看了二位师傅一眼,目光中满是不舍。温庭筠拍拍鱼幼薇的肩膀:“幼薇,过不了几年你就长成大姑娘了。这书院就像一个微型社会,你要好好适应这里的环境,尽快成长为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鱼幼薇吸了吸鼻子:“温师傅,我听你的。我会好好学习,不会给二位师傅丢脸的。” 段书瑞看见她那可怜巴巴的样子,想到她在这里无亲无故,不由得心生同情。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好啦,爱哭鬼。等五月份放田假时,我们会来接你回家的。别再闷闷不乐了,多去结识一下新同窗吧。”鱼幼薇想到现在已经是三月初,离五月没有几个月了,又重新振作起来。她点了点头:“二位师傅保重,我就送二位到门口吧。请二位师傅帮我转告阿娘,说幼薇一切都好,让她不要过于担心。”二人点点头,沿着石阶缓步下山。一路上二人皆是无言。突然,温庭筠像是想到了什么,他拍拍段书瑞的肩膀:“老弟啊,要不你也去书院进修一下,没准明年就考中进士了呢。” 段书瑞皮笑肉不笑:“温兄啊,我看你也正当壮年,要不你也去进修一下?我看书院里有比你年龄还大的弟子呢。” 温庭筠挠挠头:“不去就不去。当我没说过吧。”段书瑞无奈的摇摇头:“谢谢温兄的好意。但是我平日里散漫惯了,还是不习惯这里的环境。还是让我自学吧。”温庭筠点头表示赞许,二人一同下山,车夫的马车还停留在原地。任务完成了,是时候打道回府了。 第20章 准备乡试 二人回到长安城里,就直奔平康坊而去。鱼母正在家里缝补衣服,但是因为心不在焉,两次都将针扎到了自己手上。她只得将衣服放到一边,坐在煤油灯前怔怔的出神。听到屋外的敲门声,她才猛然回神。 “可是二位先生回来了?”鱼母附在门上问着,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才打开门。温庭筠、段书瑞二人站在门口,向鱼母行了一礼。温庭筠微笑道:“夫人,我们已经将幼薇安全送到书院了。您可以安心了。”段书瑞在一旁补充:“入学事宜也都办好了,幼薇五月份就回来,夫人不必挂心。” “好、好、好……”鱼母不住的点头,“只要幼薇能够平平安安的到达,我就别无他求了。二位先生舟车劳顿,还请快快回去休息吧。”二人点头告辞。遂各回各家,故一夜无话。 翌日,段书瑞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他伸了个懒腰,随意的倚靠在床上。虽然他为了旅途舒适特意雇了一辆宽敞的马车,车内还有柔软的鸭绒垫子,但是来回颠簸了几个时辰,他感觉自己的骨头快要散架了。尽管休息了一夜,但起来还是感觉浑身筋骨咯咯作响,提不起精神。他看了看窗外,嗯,这个时辰,估计鱼幼薇已经坐在讲堂里听夫子讲学了。他本想睡个回笼觉,但想起分别时她那期冀的眼神,还是挣扎着起来,准备看一会儿书。 四书五经自己倒是熟悉了,但是唐朝的科举考试还增设了诗词、文言文等考试。考试内容主要分为三个部分——一是“贴经”,主要考察对经书的熟悉程度;二是“杂文”,主要考察诗词歌赋等题材的写作水平;三是“策问”,通常为五道时务题,考察对国家政策的了解和时政事务的对策。其他的先暂且不论。就“杂文”这一部分,就能生生磨掉他半条命。 有一次他心血来潮,将自己写的几篇诗词拿给温庭筠,请他帮自己鉴赏一下。段书瑞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做出如此荒唐之事,如今想来,应该是自己那天晚上酒喝多了。温庭筠认为他这位兄弟转性了,兴高采烈的接过那几张纸看起来。谁料他越看越心惊,看到后面,他的脸上露出愁苦的神情。他一声不吭的盯着段书瑞,目光里包含着同情和怜悯,口中还不住的叹息着。 段书瑞感觉自己一个头两个大:“温兄,成与不成,你可否拿个准话?你这样看着我,会让我以为自己得了不治之症。” 温庭筠努力挤压着自己额头的“川字纹”:“老弟啊,你想听实话吗?” “是啊,你就实话实说吧,我承受得了。” “毫无新意、不堪入目。”温庭筠摇头晃脑,段书瑞猜他是想说狗屁不通的,但是碍于情面没有说出口。“你这诗词做的也太失败了吧?”温庭筠看向他的目光有些恨铁不成钢,“要不是你我早就相识,我会以为你被人掉了个包呢。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那几个月在山里闭关,你不小心跌下山崖,将脑子摔坏了?” 段书瑞硬生生的抑制住自己想翻白眼的冲动。他正要开口反驳,温庭筠又大声道:“不对啊?你摔坏了脑子,怎么四书五经里的内容还记得?还能带学生?这是什么道理?” “温兄,你的想象力还真是丰富。”段书瑞阴恻恻的开口,“那你觉得以我现在的水平,去参加乡试如何?” “悬,太悬了!”温庭筠叹气道,“你还是要勤加练习,你这个水平,连一些小孩子都不如。幼薇的水平都远高于你之上。” 段书瑞的心里那叫一个憋屈,这能怪他吗?他之前生活的二十一世纪,白话文早已取代文言文,自己在十余年学习生涯中几乎从未接受过系统的作诗教育。如今来到这边才短短三年,想要笔下生花,谈何容易? “温兄,依你之见,我该如何是好?”段书瑞目光灼灼的看着他,言辞恳切。 温庭筠捋了捋胡子:“韩文公说过,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依我看,你还是多看看那些名家的诗词,每日勤加练习,这样才能进步啊。” 段书瑞点点头:“好,我从明天开始就翻阅那些本朝大家的诗词。” 温庭筠听闻此言,面色缓和了些:“只要你想学,什么时候都不晚。你若拿不准自己的水平,写好诗后可以拿给我,我帮你看看。” 段书瑞感激道:“多谢温兄。”他这个温兄,虽然有过交友不慎的经历,但却一直古道热肠,因此在长安城内人缘极好。他贵为“花间词派”的鼻祖,自己如果能得到他的指点,那写诗的功力定能更上一层楼。 将飘远的思绪牵扯回来,段书瑞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到书本上。乡试的时间一般定在八月,每三年一次,自己后年才能报名参加。想到自己还有时间准备,他又开始充满希望。他知道自己不是那种一骑绝尘的学霸,因为他的朋友中有那种只用了一年时间突击学习,最后逆袭考上b大的。也有那种高一就开始参加学科竞赛,最后成功拿到竞赛一等奖,获得名牌大学本硕博连读机会的。与他们相比,自己的智商完全不占优势。但所幸他是个“拼命三郎”,智商不够,就只能靠努力来凑了。想到这里,他又拿起一旁的毛笔,开始在白纸上写写划划。 时间一天天过去,眨眼间,距离鱼幼薇离开已经过了半个多月了。这一天,段书瑞收到了她的第一封信函。她还这么小,估计是托别人帮忙送信的吧。想到这里,他展颜一笑,虽然知道她肯定不会只单单写给自己一人,但是能收到这封信他已经感到很满足了。 段书瑞既想看,又有些舍不得看。他捧着信封左顾右盼着,发现桌上的茶壶空了。他连忙将信封放在怀里揣好,随后翻箱倒柜,找到温庭筠送给自己的一袋春茶。将水烧开将茶泡好后,他才从怀里取出信封,打算看看自己的小弟子给自己写了些什么。 第21章 见信如晤 信封上写着“先生亲启”四个大字,段书瑞小心翼翼的打开信封,从里面取出一张信纸。 他突然感觉有些口干舌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才缓缓打开信纸。白纸上是排列整齐的蝇头小楷,字迹清雅娟秀。不愧是他的学生。段书瑞得意的笑了笑,开始从头看起来。 “先生,一别数日,您近来可好?幼薇刚来到书院,很是不习惯,十分思念母亲、和您二位师傅。过去美好的时光仍然历历在目,我相信离别只是短暂的,一切别离只是为了更好的相聚。一想到五月份就可以归来,再次见到你们,幼薇感觉每日的学习不再那样枯燥了。 先生,您一定很想知道我在学校过得怎样吧?我过得很开心,我竟然比想象中更适应这里。由于我是年龄最小的,学堂里的同窗们都很照顾我。大家在课上一起学习,课下一起讨论诗词曲赋,相处得很是融洽。除了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孩,他老是在言语上挑衅我,似乎对我能进学堂颇不服气。不过我才不管这些呢,连山长都认为我是凭借自身的才华堂堂正正进来的,他的意见又算什么? 先生,您知道吗?书院的伙食也很丰盛,甚至比我在家里吃的都要好呢。当然,请先生不要把这句话告诉阿娘,要不然她又该自责了。我们每个人中餐和晚餐都是两荤两素一汤,下午还有茶水和点心供应。这里也有宵禁,而且异常严格。如果被发现在规定时间内未熄灯入睡,是要受到严惩的。轻则罚抄课本,重则打扫一个月学堂卫生。由于我和婆婆住在另一侧厢房,前来检查的人常常漏过我这间。因此我可以多读一会儿书再熄灯。婆婆待我极好,她每个月都要下山去采购东西,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带一些小零食。有她陪着我,每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也不再那样难熬了。 先生,多亏了您这几年的悉心教导,我早已将四书五经里的内容烂熟于心了。昨日夫子考我上面的内容,我全都对答如流。许多同窗们都感到不可思议呢。先生,我就说我不会给您丢人吧? 先生,谢谢您和温师傅对我和母亲的照顾。除了母亲,你们是世界上待幼薇最好的人。我知道先生为了教我牺牲了很多自己的时间。我去书院学习后,先生就有了更多时间可以自由支配。相信先生和我一样,都会将学习视作毕生事业的。这封信要结束了,我马上要去藏书楼学习啦。 见信如晤,展信舒颜。春寒料峭,善自珍重。谨付存心,希垂尺素。” 段书瑞的目光久久定格在文末的一行结语上,半晌,才收回目光。他揉了揉太阳穴,反复在脑海中回放信中的内容。幼薇的意思是,有一个男孩在欺负她?他恨恨的咬牙,只希望不要是如那泼皮无赖一般的纨绔子弟才好。等到她五月份回来,再好好问问她吧。普通人要想对付这些仗势欺人的家伙,恐怕只有科举这一条路了吧。 段书瑞捏了捏自己的鼻梁,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女弟子冰雪聪明,但正所谓“树大招风”,才华横溢的她很容易招来他人的嫉妒。他皱眉沉思了一会儿,但想到她信中“希垂尺素”四个字,唇边又绽开一缕温莲。他展开一张雪白的信纸,拿起一旁的毛笔,准备开始写回信。但感觉有些出师不利,他总是写了几个字又划掉,最后将纸团成一团扔在一旁。这样反反复复好几回,一封信写好后,已是暮色四合了。他洋洋洒洒地写了好几页,心中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幼薇是否会嫌弃自己啰嗦。他找到一张信封,仔细将信封好,放在一个邮筒里。明日还是请温兄帮忙捎信吧,毕竟他与书院的山长相熟。 翌日,段书瑞正在练字,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他从专注的状态中抽离出来。他将笔放在笔架上,起身去开门。这样的敲门声,根本不需要费尽心思去猜,只可能是一个人。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只见温庭筠笑容可掬的站在门外。 “段老弟,数日不见,你可还好?”温庭筠一手环过他,一手在他的肩膀上用力拍了拍。知他性格向来如此,段书瑞也没往心里去,他拍拍温庭筠的背:“托温兄的福,一切都好。我们进去说吧。”二人携手走进内室。 段书瑞从桌子上拿起一个邮筒,递给温庭筠:“温兄,这是我给幼薇写的回信。听说温兄近日会去白鹭书院小住,这封信就有劳你帮我送达了。” 温庭筠接过邮筒,放进随身携带的一个布包里:“好说好说,有我在你就放心吧,一定给你顺利送达。” “还有,这是我近日写的一首诗,想请温兄帮我指点一二。”段书瑞从桌上拿起一张纸,踌躇再三,还是递给了温庭筠。“老弟啊,何必这么扭扭捏捏?写诗不就是拿来给人评价的吗?青莲居士李十二就曾经评价过崔司勋题在黄鹤楼上的诗,你的诗虽然不如后者,但正因如此,才有更大的进步空间。”温庭筠一本正经的道。 段书瑞不禁肃然起敬。在这个时代,面前这位既是他的朋友,更是他的老师。他不仅在鱼幼薇幼小的心灵中播撒下诗歌的种子,也在自己前行的道路上点亮了一盏明灯。自己若不好好学习,争取早日榜上有名,怎能对得起他一番苦心? 温庭筠看着手中的诗,眉头时而紧皱时而舒展。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他长叹一声:“修竹啊,我看完了。” “温兄认为如何?”段书瑞面带期冀的问。他可是酝酿了好久,写诗时还学着李太白喝了一大碗酒,意图让自己文思泉涌。“温兄觉得,我可有进步?” “当然有,怎会没有?”闻言,段书瑞面上一喜。“恭喜你,成功从原来七岁孩童的水平飞跃到十岁孩童的水平。当然,是指普通的十岁孩童。”温庭筠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段书瑞捂住自己的头,接下来的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你可真会安慰人啊,温兄。” 第22章 招收学徒 “过奖了老弟。”温庭筠安慰他道,“距离你上次写诗已经过去了半年时间,半年内能有这样的进步已经很不错了。离乡试还有两年多的时间,这么算来你还是很有希望的。” 段书瑞勉强一笑,他知道自己根基薄弱,缺少创作灵感,想要一挥而就是不现实的。 “要不你还是去书院进修一下吧,说不定就会找到写诗的感觉了。”温庭筠劝说道,“除了白鹭书院,我还认识另一家书院的山长。我可以给你写一封推荐信。”段书瑞摇摇头,苦笑道:“温兄,你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我月薪微薄,如何负担得了去书院学习的费用?而且我下午还要教附近的几个孩子读书,去书院意味着我要放弃这唯一的薪水来源,而且这些孩子们一时间也很难找到合适的老师。算了吧。” 温庭筠仔细一想,果真如此。他只得作罢,二人又闲聊了一会儿,他便告辞离去了。 段书瑞感到有些百无聊赖。来这边后,连娱乐活动也变得单一,除了看书、泡茶馆、就是散步了。他想写几句诗练练手,却苦恼于没有灵感。于是他将笔丢在一边,准备出门散散心。 段书瑞双手背在后面,慢悠悠的在街上晃悠。长安街上人来人往,街道两边摆满了各种摊子和筐筐篓篓。段书瑞看到街边有卖糖葫芦的,不由得想到之前和鱼幼薇一起并肩散步,一股暖意涌上心头。以前觉得她叽叽喳喳的太能说了,现在反倒有些怀念之前两人相处的时光。 他漫不经心的走着,不知不觉间偏离了大路,走进了一个小巷子里。巷子里住着几户人家,几个做着针线活的妇人看到他走过,停下手中的动作,交头接耳几句,又重新开始手上的活路。他又往里走了一段距离,正待原路返回时,一个摆在地上的牌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只见那牌子上写着“诚招学徒,名师辅导,一举登峰”,笔画遒劲有力。 段书瑞一时感到好奇,俗话说,酒香也怕巷子深。这人若是真心想广纳学徒,为何不去人流量大的街道上租一间铺面开班授课,却在这小巷子里设置这样一块牌子?当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他转身走回巷子口,礼貌的开口问道:“几位娘子好,在下有一事不解,想来找娘子们打探一下。在下刚才走到前面,看到一块‘诚招学徒’的牌子,请问这是在招哪方面的学徒呢?” 几位妇人大概看出他是读书人,都露出友善的微笑。一个年龄最大的妇人开口道:“这位公子,你说的可是第四家?” 段书回忆了一下,点头道:“不错,正是进来左手边第四家。” 这妇人摆手笑道:“那就没错了。那牌子是陈伯写的,他在招收参加科举考试的门徒呢。” 段书瑞闻言心中一动:“那这位莫非是前朝官员?敢公开收徒,想必是很有经验了。” 妇人站起身:“三言两语也说不清。不如公子自己进去,找他问个究竟吧。”话音刚落,他便迫不及待的跑去了第四家,站在门口喊道:“陈伯,陈伯,有人找你。” 段书瑞忙跟过去。只见虚掩着的门被猛然打开,里面急匆匆的跑出来一个胖乎乎的老人,老人约摸六十岁出头,身着一身灰色的棉衣,衣服靠近胸襟的位置还有点点墨印。他有些着急的开口:“人呢,在哪儿呢?”妇人向段书瑞一指,他的目光便锁定在其身上。老人上下打量了段书瑞一番,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热情地邀请他进屋说话。段书瑞走进大门,入目便是一个宽阔的院子。院子里的板凳上坐着一位老妇人,一看就是老人的妻子。她看到段书瑞很是高兴,请他随意逛,自己则起身去烧茶。段书瑞谢过老人的好意,细细打量起四周。 院子里布局十分简单,看着似乎还有后院。正中间有两间瓦房,两侧各有两间屋子,这两间屋子都上了锁。门前还种着几株兰花,颜色艳丽,馥郁芬芳。 老人道:“这位公子,请进入内室说话吧。“段书瑞微微颔首,跟着老人的指示进入了正中间的一间屋子。他环顾四周,发现屋内陈设简单,墙上挂着几幅字画,透露出一股儒雅的气息。屋里摆放着几张桌椅板凳,木头有些微微开裂,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 老人请段书瑞坐下,缓缓说道:“有缘千里来相会。公子既然能找到我这里,就说明我这里有公子想要了解的东西。我想,是门口的那块牌子吸引了公子吧。” 段书瑞点点头:“是的。不瞒您说,我本以为这块牌子是卖弄噱头,却不想这里面别有洞天。在下斗胆问一句,先生可是在前朝做过官吗?” 老人摇摇头,双眼中流露出柔和的光芒:“非也。我虽然不是前朝官员,但犬子如今却在朝廷为官。而且,他是我一手栽培出来的。从小到大,他都在家跟着我学习,没有聘请过其他夫子。他一次性就通过了进士考试,附近的邻居没有一个不知道的。” 段书瑞有些惊讶,要知道,古代能考上进士光耀门楣的是少之又少,更何况还是在家学习一举夺魁的。但老人气度不凡,从容不迫,显然所言非虚。 “先生,请问您为何还居住在这样一条小巷子里?”您儿子应该也事业有成了吧,不是应该搬去和儿子同住吗。段书瑞默默把后面一句咽回肚子里。 “吾儿也不止一次提出让我们搬去和他们一起住。他住在一座府邸里,还有好几个佣人。但我和老伴年轻时就住在这里,如今年纪大啦,不愿意折腾了。”老人捋了捋胡子,“这里虽然背处闹市,但巷子窄,也没什么商铺,平常相对清净。正适合我招学徒。” “您为何想着开一座学堂呢?” “因为我想要完成我年轻时未完成的愿望。开一所学堂,让各个年龄段的学生都能在此处学习。” 段书瑞有些心动,他又询问了老人一些问题,老人都不厌其烦的回答了他。 当老人询问他的意愿时,段书瑞微微苦笑:“谢谢您的好意,容在下再考虑一段时间吧。”老人理解段书瑞的顾虑,分别时,他说道:“无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不过,如果你日后有需要,随时可以来找我,我期待你的答复。”段书瑞感激地点点头,然后告别了老人。 第23章 蚍蜉撼树 当晚回家后,段书瑞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迟迟难以入睡。老人的话语仍在耳边回响:“公子是教书先生,怕时间上有冲突吧?不过这里白天和晚上都会开班,孩子们可以选择白天上课,有工作的成年人可以选择晚上上课。这里还有几间屋子空着,可以供部分学生留宿。”“这里的学费和住宿费都很便宜,机不可失啊。”想到老人说出的两个数字,段书瑞震惊了。这样的价格已经不能单单用便宜来形容了,简直是在做慈善。 虽然价格很便宜,但是自己还需要多考虑一下。毕竟自己还有好几个学生要教,其中几个还天资鲁钝,实在不能不多上心。段书瑞叹了一口气,又翻了个身。他在等待困意袭来。在将要进入梦乡之际,他的最后一个念头竟是:如果鱼幼薇知道这件事,她会劝他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很快到了五月份,该放田假了。段书瑞算着日子,是时候该去接他的小徒弟了。自从上回他请温兄转交回信后,书院那边就一直没有信函来了。也不知道她在学校里有没有好好吃饭,是否和同学相处得融洽。 另一边,白鹭书院里,夫子刚刚上完最后一堂课。他宣布下课时,所有学生们都面露喜色,有几个胆大的还吹起了口哨,在座位上振臂高呼起来。因为从这一天开始,书院就要开始放田假了。这田假一放就是十五天,家中有田苗的人还可以在收割之后再返回书院,这对学生们而言可谓是天大的好消息。 鱼幼薇正在慢条斯理的收拾着桌上的书本,一个皮肤黝黑、个头高大的男子已收拾好行囊,来到她的座位上。“幼薇,家中可有人来接你?我们家的马车已经到了,要和我一道回城里吗?”男子挠了挠头,露出憨厚的笑容。 “李大哥,谢谢你。不过家中有人来接我,我估计他们一会儿就到了。”鱼幼薇报以一笑,谢绝了他的好意。 这位被称为“李大哥”的男子全名为李浩,今年二十一岁。他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乡绅,家里有几套房产,可以说是十分富有。他和鱼幼薇聊得很是投缘,俨然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子。突然,他注意到身后有一道火辣的目光,不由得眉头一皱,收敛起脸上的笑容。他放下手中的包裹,在鱼幼薇前面的座位上坐下。鱼幼薇有些茫然,不知道他此举何意。 李浩对着她做了个口型,她立马就懂了。她咬住下唇,加快了收拾书本的速度。“李大哥,那你就多等我一会儿,我们一起出去吧。”她故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背后的目光才终于移开了。李浩点点头,双手枕在脑后,盯着天花板发起呆来。 二人走出学堂大门时,已经是晌午时分了。太阳有些刺眼,鱼幼薇不禁微眯双眼,用手挡在额头上遮阳。透过指缝,她隐约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书院门口。她放下手一瞧,正是段书瑞和温庭筠。二人也看到了她,均微笑着摆手示意。 她大喜过望,但想到李浩在自己身边,没好意思大喊出声:“李大哥,那边二位先生就是来接我回家的。那我就先走啦。”说完,没等李浩回答,就蹦蹦跳跳的跑过去了。李浩笑着摇了摇头,也向不远处的家丁走去。 “温师傅!先生!”鱼幼薇跑到二人跟前才停下,“你们二位可算到了!”温庭筠摸摸她的头:“幼薇啊,你果然还是个小孩子。你看只有你这么兴奋。” 鱼幼薇不满的噘嘴:“谁说的,大家都很激动好不好!”她猛的举起双臂,“刚才有几个学长直接振臂高呼呢,我已经算克制的了。” 段书瑞笑着看着她,眉眼间是止不住的温柔。忽然,他像是看到了什么,瞳孔猛的一缩。他将鱼幼薇拉到身边,轻轻拨开她前额的碎发。鱼幼薇连连摆手,想阻止他,而她的力量在他面前却无异于蚍蜉撼树。他轻而易举的就用一只手制住她的两只手,另一只手将她的碎发往后一拨。一道细小的疤痕印入眼帘,伤口已经结痂了,但轻碰仍会有阵阵酥麻感。感觉到她的瑟缩,段书瑞轻轻收回手。他面色一沉:“幼薇,这是怎么回事?” 鱼幼薇睫羽轻颤,她正要开口,段书瑞却不由分说的打断了她:“你最好实话实说,不要想着瞒过我。”她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慢慢萎靡下去。她用求助的目光看着温庭筠,岂料他也目光严肃的看着她。须臾,她缓缓开口:“是……一个男孩不小心撞到我,我的头磕到地上,留下了一个伤疤。没事,再过几天就好了。” 不小心?她之前的来信里还说一个男孩和她不对付,现在又成不小心的了?段书瑞怒极反笑:“那个男生叫什么名字?” 鱼幼薇一脸惊恐:“先生,别!我真的什么事都没有!您不用……”段书瑞打断她:“你乖乖告诉我他的名字,我不会为难他。”鱼幼薇低头嗫嚅道:“他叫……温璋。” 什么?段书瑞恍若被雷击中了一样,呆愣在原地,一时反应不过来。要知道,历史上的温璋,就是直接置鱼幼薇于死地的刽子手。他的父亲立下赫赫战功,他也因此得以入仕。咸通八年,他接任京兆尹一职。在鱼玄机笞杀绿翘一案中,力排众议,判其死刑。想到鱼幼薇可能遭受到和之前一样的悲惨命运,他就止不住的颤抖。 其余二人都察觉出他的反常,鱼幼薇担心的拉拉他的衣袖:“先生,你还好吧?”段书瑞回过神来,摇摇头“我没事。”他神色复杂的看着鱼幼薇,“幼薇,此人家世显赫,你以后……尽量绕着他走,别和他正面起冲突。”他捏紧拳头,痛恨自己的无力。就算这小子在他面前,他也不能随心所欲,将他痛打一顿为鱼幼薇出气。因为这个朝代,只有当朝权贵才能为所欲为。 鱼幼薇淡然一笑:“先生,我能来到此处读书已经是三生有幸了,这些不愉快的小插曲就忘掉吧。我们回家吧。”温庭筠心疼的摸摸她的头,他显然知道自己除了安慰也没有什么能给予她的了。段书瑞接过鱼幼薇手上的行李,默不作声的往山下走去,二人也大步流星的跟上。 第24章 回心转意 三人上了马车,鱼幼薇的肚子开始不争气的叫起来。她脸红的低下头,毕竟从今天早上开始她就没吃多少东西。早起收拾了行李,又上了两堂课,现下自然是饿了。温庭筠笑笑,从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包裹里翻出一个胡饼递给她。 “吃吧,这是你娘给你准备的。就怕你路上肚子饿呢。”鱼幼薇一听,忙接过饼大口咀嚼起来。怕她噎住了,温庭筠又拧开一壶水递给她。尽管胡饼里没有其他馅料,鱼幼薇仍吃得十分香甜。想到不久后她就能见到母亲了,她的心情无比的喜悦舒畅。 她的心情十分美妙,段书瑞的心情可就没这么好了。他偏头看着窗外,嘴角下垂,显然还在想着刚才的事。如果要成为权贵才能破局,那我便成为权贵。他暗自下定决心,决定从今往后每天多学两个时辰。温庭筠见他不说话,就随口找个话题引起他的注意。段书瑞开口答话,三人很快又热火朝天的聊起来。 三人边吃干粮边聊天,竟一点都不觉得时间漫长。很快,马车就到长安城了。二人将鱼幼薇送回家,鱼母早已在家等候多时。一见到女儿,她的眼泪就如开闸的洪水一般倾泻而出。段书瑞和温庭筠安慰了她两句,便告辞离开了。 次日,段书瑞吃过早饭,就来到鱼幼薇家中检查她的功课,此时鱼母已经出门去做工了。他本以为她的课业负担增加后会遗忘原来的知识,谁知她对答如流。段书瑞心中赞叹不已,面上也只是淡淡夸了两句。他装作漫不经心的开口:“幼薇啊,把你在学校里写的诗歌拿来我看看。”鱼幼薇眨巴眨巴眼睛,依言从房间里取出一沓纸。段书瑞仔仔细细的看了两遍,发现她的水平大有提升。想来温庭筠去书院的那段日子里应该也指点了一下她。他将这些作品和自己的作品在脑海中简单对比了一下,不禁感叹道:这也许就是天才和蠢才的区别吧。 今天太阳正好,微风拂面。段书瑞有些想晒太阳了。他搬了两个板凳到院子里,自己大喇喇的叉开腿坐下,示意鱼幼薇也坐下。鱼幼薇也想效仿他豪迈的坐姿,但是怕他一个爆栗敲过来,赶忙坐好。段书瑞扯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全然没有半分为人师表的样子。他漫不经心的问道:“幼薇啊,你觉得我写的诗怎么样?” 鱼幼薇托腮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段书瑞揉了揉眉头:“打住,你还是别说了吧。” 鱼幼薇扑哧一笑:“我觉得先生写的不差。但要想精进一步,可能需要高人的指点。” 段书瑞有些怔住了。他轻声道:“后面这句话,是你自己的看法吗?” “不是啊。”鱼幼薇也扯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这是书院的夫子说的。他说,当人的创作水平达到瓶颈期时,就需要有一个人点拨他,为他指点迷津。这比自己一个人闭门造车要好多了。” 这句话正正击中段书瑞的心坎。他叹了一口气,坦白道:“其实我有去深造的打算,但是就是放心不下你们这帮学生……” 鱼幼薇嚼了两下狗尾巴草,“噗”一声吐出来:“先生,你忘了我在休假啦。而且我说过,不要因为任何人阻挡你前进的脚步。” 段书瑞深深的看了一眼她:“好吧,我决定了。我每天留一部分时间教小胖他们,其余时间去学堂学习。” 鱼幼薇面露喜色:“真的?先生,你可算下定决心了。你在哪所学堂深造?我可以去玩吗?” “玩什么玩,给我在家好好练字读书。”段书瑞捏捏她的脸。看到她一脸不满的样子,他侧过头轻笑一声,“你表现好我就考虑带你去。”“真的?那幼薇可就拭目以待了!”鱼幼薇又雀跃起来。二人就在这院子里惬意的晒着太阳,尽管这院子比不上鱼府的宽敞,但二人却怡然自得。 翌日,段书瑞估摸着时间,一到晌午就急匆匆的出门。他怕太早去二位老人还在休息,失了恭敬。不一会儿,他就走进那条熟悉的小巷子。迎面走来一个女子,正是上次帮他敲门的妇人。妇人见到他也是一愣,她想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这是之前向她们提问的人。她击掌一笑:“早啊!公子,你可是来找陈伯的?” 段书瑞礼貌一笑:“娘子早上好。娘子猜对了,在下正是来找他的。” 妇人喜上眉梢:“公子,你是不是拿定主意要跟着他老人家学习了?” 段书瑞点头道:“娘子真是料事如神。” 妇人掩口轻笑,侧身走到一边,为他让出一条路来:“公子真会夸人。您快去吧,他每日早早的就起来了,现在估计在院子里晨练呢。”段书瑞向妇人礼貌告别,走到老人家门口。 正当他准备敲门时,门从里面打开了。老人一副精神矍铄、容光焕发的样子,看上去像刚练完功。二人均是一愣。老人打量了他两眼,有些不确定他的来意。段书瑞握住老人的手:“先生,我决定了,我要跟着您学习!请您收下我这个学生吧!” 老人大喜过望,他反握住段书瑞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我就知道你会再来的!有志者事竟成!”他领着段书瑞进去,“你先在院子里坐着休息片刻,我去和老伴交代几句。” 段书瑞点头,坐在院子里打量四周。这里和上次来时没有多大变化,甚至还多了几盆绿色植物,看上去就像农家小院。老人很快回来了,手上拿着一串钥匙。他微笑道:“来,公子,我先带你去看看几间卧房。”段书瑞依言起身,跟着老人向那几间上锁的房间走去。 东侧的屋子不小,屋内有两张炕床,中间放着桌椅,最里面靠窗的位置还放了一个书架,一看就是为读书人准备的。段书瑞感到十分满意,他询问道:“先生,请问这间房还有其他人住吗?”先生捋了捋胡子:“之前有一位公子住过,不过他现下回去了。不知他这段时间是否还会回来续住。” 第25章 热情款待 段书瑞心下了然,这位公子必定是因为某种原因暂时告别了学堂。可能是参加考试,也可能是回乡探亲。 老人又说道:“公子,这边还有两间房,你看了之后再做定夺也不迟。” 段书瑞赞同道:“也好。劳烦您了。” 他跟着老人走出房间,将门虚掩,又来到学堂另一侧的房间。这屋子着实不小,靠北的一面放了两张大床,靠门的位置还放了一张床。这张床造型奇特,床头床尾均有挡板,似乎是一张胡床。段书瑞默默的在心里嘀咕:这种床估计只适合个子矮小的人,像他这个身高足有一米八开外的人是决计睡不下的。屋内还有一个小火炉,上面还有一个铜制茶壶。老人介绍道:“这个炉子是方便大家冬天烤火驱寒用的,平时也可以烧水煮茶。”段书瑞环顾四周,发现这里与第一间屋子最大的区别是没有书架。没有书架,就意味着要自行携带书箱,这样无意间就增加了诸多不便。他在屋子里来来回回的踱步,心中思考着到底该选哪间屋子。 老人见他举棋不定的样子,思索片刻,艰难的开口:“公子,若是两间房你都不满意,这儿还有一间房。不过,这间房之前是吾儿的卧房。但这小子已经许久没回来了,公子想住的话打扫一下也还能住。” 段书瑞有些愣住了。这怎么行?他深知中国人骨子里镌刻着安土重迁的情怀,而为至亲专门留一间房乃是中国人对爱最含蓄的表达。虽然老人的儿子很久没回来,老人对此心生埋怨,但他一定很重视自己儿子的卧房吧。毕竟这是二人朝夕相处的见证,承载着儿子幼年乃至青年时美好的回忆。他怎能剥夺老人的念想呢?他斩钉截铁的拒绝了:“谢谢您的好意,但这是令郎的房间,让外人住总归有些不合适。我还是想选……”他顿了一下,“第一间房。” 老人的目光有片刻迟疑,随即被感激占领。他露出发自内心的一笑:“公子,谢谢你的理解。那你便住第一间房吧。公子此次来可带了行李?” 段书瑞道:“说来惭愧。昨日得一小友点拨,今日马上便来先生此处报到。还未来得及收拾行李呢。” 老人有些好奇他口中的“小友”,但他摆摆手,没有过多追问:“无妨。公子可先行回去收拾行囊,我正好让老伴把这里打扫干净。” 一个凶巴巴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老头子,人家刚来,你又让人家回去!敢情腿没长在你身上是不是?”此时大门“啪”的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老妇人气势汹汹的走了进来,显然就是老人口中的“老伴”了。她瞪了老人一眼,又将目光转向段书瑞,不由得眼前一亮。面前这位公子相貌堂堂,斯文俊秀,身形颀长。最重要的是,还很会共情。她刚才就站在门外,将二人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此时看他是怎么看怎么顺眼。她拉起段书瑞的手,温声道:“好孩子。你就在此休息片刻,一会儿吃了午饭再走。你若就这么回去了,邻居们见了还会笑我招待不周呢。” 段书瑞知她是好意挽留,一股暖流涌上心头:“谢谢您,那我就却之不恭了。您不用太过费心,我跟着您二位随便对付一口就行。” “怎么能随便对付呢?读书人不吃饱了怎么有力气做学问?你放心,大娘心头有数!”她拍拍他的肩膀,回过身对老人叮嘱道,“老头子,我出去买菜了。你和这位公子好好聊聊。”说着,她便风风火火的离开了,留二人在原地呆站着。 老人面上有些挂不住,他咳了一声,将段书瑞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我这老伴比我年轻几岁,性格从来都是这样大大咧咧,让公子见笑了。” 段书瑞微笑道:“哪里,尊夫人如此热情好客,我才是受宠若惊。”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前世的母亲,也是这样的说一不二,雷厉风行。不知自己此生是否还能再见到她。想到这里,他垂下头,目光不由得黯淡几分。 老人没有留意到他的情绪变化,热情的把他拉到院子里:“来来来,我俩也别光站着。你在这儿先坐一会儿,我去端茶。”段书瑞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株高大的桃树下摆着一张圆桌,还有两把椅子。老人接着说道:“我没事时就喜欢坐在这里,喝喝茶,下下棋,等着吾儿回来。可这棵桃树已经结了好几轮桃子了,这小子却还是没有回来。” 段书瑞心中一涩,他不知道自己离开后,母亲是不是也整宿整宿的坐在客厅里,等他回家。他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安慰老人:“您别担心,聚散终有时,再见亦有期。我相信您的儿子一定会回来看您的。”老人目光一亮,他点点头,转身去厨房了。段书瑞缓缓坐下,看了一眼天空。今天天气真好啊,晴空万里。他盘算着一会儿要带的东西:书本不用带太多,因为房间里的书架上有一些自己用得上的书;衣服就带两三件,反正这里离家不算太远……不一会儿,老人端着一个托盘来了,盘里装着干果和茶。 二人开始对坐饮茶。老人一口热茶下肚,神情也放松下来:“年轻人,我上回觉察出你有很多疑问。今天正好有机会,你有什么想了解的都可以问。”段书瑞不由得诧异,自己明明表现得很淡定,老人究竟是怎么看出自己有很多疑问的?他露出和煦的微笑:“初次见面时疏忽了,还未向先生介绍过自己。在下姓段名书瑞,字修竹。” 老人微微一笑:“老朽姓陈,名朗月。公子叫我陈伯、陈师傅都行。” 段书瑞道:“在课堂上您是我的师傅,但在课下还是叫您陈伯更亲切一些。陈伯,我想知道,您为何将学费和住宿费定的如此之低呢?应该不只是对我一个人如此吧?” “不是的。”老人捋了捋胡子,“老朽还有一些积蓄。更何况犬子隔三差五的会托人给我寄一些钱回来。这些年,我和老伴省吃俭用,就是为了完成我年轻时的心愿,开一座新式学堂。这里招收各种各样的学生,帮助他们圆梦科举。” 第26章 别出心裁 第26章 段书瑞感叹道:“虽然同为夫子,先生之大义,是我远远不能及的了。” 陈伯道:“公子不必妄自菲薄,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是浑浑噩噩的,只知道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准备科举考试,看书和写文章都是只追求数量不追求质量。”他目光有片刻黯淡,但很快恢复清明,“虽然这般努力,最终也只是考上了秀才,无法再进一步。但值得庆幸的是,这十余次考试让我积累了许多经验,这才敢树块牌子公然收徒。老天究竟待我不薄啊。” 段书瑞道:“我曾经也浑浑噩噩过一段时间,但所幸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身边的朋友及时拉了我一把,要不然我还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呢。”他想到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在乡试受挫后一蹶不振,想学竹林七贤一样隐入山林,幸好有温庭筠这样的好友及时安慰他、开导他,最后自己也释怀了,还找了份教书先生的工作。而且,还遇到了鱼幼薇这样聪明伶俐的弟子。 陈伯又喝了一口茶:“这也正是我给你上的第一课——摒弃一切,从头开始。当然这不是要让你不思进取,忘记以前学过的知识点。”他正色道,“在我这里,不管你们基础如何,过往取得的成绩如何,统统都不作数。永远不要心存侥幸,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了很多知识,考题永远都是千变万化的。考官们的喜好也是随时在变。有可能今年还流行着这种语体风格,三年后又会变成另一种风格。” 段书瑞一愣,显然没料到他会将话题转变得这样快。他开口问道:“原来如此,学生愿意跟着先生好好学习,查漏补缺。先生,不知道我们的第一堂课何时开始呢?” 陈伯眼里的笑意更深了:“这么迫不及待吗?我要提前告诉你,当你叫我师傅时,我可不会像现在这样好说话了。” 段书瑞道:“学生明白。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先生后续安排,我好回去给我的那帮学生们排课。”他有些无奈,自己精力充沛的时间在下午,但若是改成早上给那帮小家伙上课,他们怕是要昏昏欲睡哦。 “先不着急上课,这两天我先看看你做的诗歌如何。”陈伯的话在他耳边毫无预兆的响起,恍如魔咒,让他抬不起头来。 “呵呵……好啊,一切听先生安排。”段书瑞有些心虚的笑笑。 “你不用这么紧张嘛,我又不会笑你。”陈伯呵呵一笑,“你回去后可以和学生们好好商量一下。当然人一天的精力是有限的,这就要看你如何抉择了。”他说完深深看了段书瑞一眼,似意有所指。 “好啦,和我聊聊你的那帮学生吧。比如他们都是什么年纪,最聪明的一个又是何许人也。” “我的学生们啊……平均年龄都在十二岁左右,最聪明的一个……”段书瑞的眼神变得更加柔和,嘴角的弧度也不自觉的加深了几分,“是个女孩子。以后有合适的机会,我会将她带过来,先生可以亲自问她的名字。” 陈伯有些讶异:“还是个女孩?真是不简单呢,让人刮目相看啊。” “她虽然是女孩,才华谈吐却丝毫不逊于男孩。她聪明乖巧,先生见了一定会喜欢的。” “那我可就拭目以待了。”陈伯摸了摸下巴,“以后你上课的时候,可以让她来旁听。” “好的。” 两人正聊得酣畅,老妇人挎着满满一篮子菜回来了。“老头子,进厨房来帮我洗菜!”她说完转身就进了厨房,似乎准备大展身手一番。陈伯挠挠头,跟着她进去了。独留段书瑞一人在院子里看着风景发呆。 老妇人厨艺了得,很快就整治了三菜一汤出来。当看到那氤氲的热气从盘子里升起来时,段书瑞感到有些不真实。这一世的他时常自己一个人吃饭,经常是能糊弄一口就糊弄一口,何曾有人为他亲自下厨做菜。虽然见证过长安城的繁华,但这还是他来这边第一次感受到最真实的人间烟火气。他揉了揉眼睛,竭力不让两位老人看出自己的失态。老妇人奇道:“公子怎么啦?可是眼睛不舒服?” “夫人不必担心,我的眼睛进沙子了。”段书瑞胡刍一句,“咱们吃饭吧。”饭桌上,三人相谈甚欢,陈伯还开了一壶酒,硬拉着他喝了几杯。 饭后,段书瑞回去收拾行李。他先将自己需要带走的东西罗列在一张纸上,然后开始收拾起来。虽然他已经在尽力精简行李了,但是最后还是塞了鼓鼓囊囊的一大包。他举起袖子,揩了揩额头上的汗。明天就要开始新的一天了,希望我能好好适应吧。他在心里为自己加油打气。 他为了不引人注目,找邻居借了一辆小拖车,用于拖行李。当他回到陈伯家时,已经是暮色沉沉了。他给两位老人打过招呼,回屋打理好行李后,就一头栽倒在床上。床上铺了一层棉絮,躺上去又暖和又舒适。因为身心疲惫,他很快就睡着了。 翌日,当段书瑞伸着懒腰从屋子里出来时,陈伯已经晨练完毕了。他拿出一块帕子,随意擦了擦汗。他笑着开口:“早上起来锻炼一下就是舒服。我没有吵到你吧?”段书瑞笑着摇摇头。这时,老妇人从厨房出来,示意他们去吃早饭。虽然只是普通的清粥咸菜和馒头,段书瑞还是吃的很开心。 饭后,陈伯提出想看看段书瑞的诗。段书瑞不敢怠慢,去取了几幅自己得意的作品出来。陈伯仔仔细细的看了几首诗,面上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他点点头:“我能看出你的进步。但是这样的诗在考场上,是完全不够看的。” 段书瑞道:“我的朋友也是这样说的。我自己曾自学了一段时间,可是效果却并不理想。如今更是感到自己的创作水平停滞不前,还请师傅多多指教。” “别担心,比你资质更差的学生我都见过。”陈伯拍拍他的肩膀,“只要你肯学,一定能进步的。” 第27章 学堂授课 段书瑞苦笑道:“师傅,就怕时间不等人啊。你我二人都知晓,两年后乡试就要开始了。我一直认为,写诗是一门童子功,如果小的时候没有打好根基,未来学习只会越来越吃力。” “我知道写诗开始的越早越好,我也知道你现在内心是很有紧迫感的。但是恕我直言,我在你身上没有看到多少对诗歌本身的热爱,你写诗更像是机械的完成某项任务。那么告诉我,你究竟是为什么想参加科举考试?” 为了什么?段书瑞不由得一愣。过往的一幕幕在他眼前浮现:他被那纨绔子弟的手下打得伤痕累累,鱼幼薇哭着将他抱在怀里;鱼父面色憔悴的半倚在床上,吃力的立下遗嘱;鱼幼薇的额头上留下了伤疤,可她却对罪魁祸首三缄其口,只因为那孩子家世显赫……他藏在广袖下的拳头不由得握紧,红血丝爬上他的眼球。他思考良久,才开口道:“在这长安城里,平民百姓在遇到强权时,就只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不想再做那砧板上的鱼肉了。我想成为真正掌握话语权的人,用权力造福百姓,而不是作威作福。”只有真正强大了,才能保护身边的人,让他们不再受欺负。 陈伯听了他的一段话,深受触动。他深深的看了段书瑞一眼:“我相信你可以的。无论何时,你都不要忘了自己的初心。”他又接着道:“你的诗歌没有明显的风格,这样的诗作很容易被归为不入流的一类。从今天开始,你多看看唐代各大诗人的诗集,学着模仿他们的写作风格,看看哪一种是自己最能驾驭的。”段书瑞听闻此言,不由得肃然起敬。 “你等我片刻,我去取一样东西。”陈伯站起身,向自己房里走去。不多时,他拿着一样东西过来了。段书瑞定睛一看,那是一个比寻常笔筒要大一些的竹筒,里面有几十根竹签。他有些不解的开口:“师傅,这些是……?” 陈伯没有解释,下令道:“你闭着眼睛从里面抽一根罢。”段书瑞闭上双眼,小心翼翼的抽了一根竹签出来。他缓缓睁眼,只见竹签上写着两个大字——“风、雨”。他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师傅,您这是何意啊?” 陈伯露出得意一笑:“恭喜你,抽中了最好写的话题。这里面都是不同的话题,供你以后创作诗歌时用。这一周你就写有关“风”“雨”二字的诗歌吧,最少两篇,没有上限。”他认真道,“艺术创作来源于生活。只有热爱生活、洞察力强的人,才能写出好的诗篇。” 段书瑞恭恭敬敬道:“是。”陈伯给他拿了两本书出来,让他先自行读书领悟,然后便离开了。他一边如饥似渴的读着,一边后悔自己前世为何没将《唐诗三百首》倒背如流。 中午时分,老妇人已经将饭菜做好,段书瑞肚子有些饿了。他将桌上的饭菜扫了大半,才想起二位老人没吃多少。他有些歉疚的看着老妇人,老妇人忙说:“段公子不必介怀。我们两饭量本就不大,这些菜都是特意为公子准备的。公子吃得好,我就满足了。”虽然她这么说,段书瑞也不太好意思风卷残云了。饭后,他执意包揽了洗碗的任务。之后,在老妇人赞赏的目光中,他行了一礼,告辞离开了。毕竟昨天他就告诉二位老人,今天下午自己需要回去给学生上课,顺便告诉他们调整上课时间的事。 他先回到自己的住宅休憩片刻,眼瞅着时间差不多了,才不慌不忙的向学堂走去。说是学堂有些不恰当,因为这间供孩子们上课的教室是其中一位学生的父亲出资建立的。这名学生叫郭豪,因为长得圆滚滚的被其他学生们称为“郭小胖”。他的父亲郭恒是江东巨富,未及弱冠之年便开始经商,如今拥有数百产业,房产遍布整个江东地区和长安城,家产更是达到数百万贯以上。他的父亲没有将家中独子送到德高望重的大儒门下,反而选择了他这个年纪尚轻、资历尚浅的老师。在得知他家中清贫,没有多余的房间可供教学使用后,郭恒大手一挥,将自家宅邸中的一间书房改造成教室。这间教室规格可不小,可以容纳二十多名学生一起学习。所以大家上课,都是在郭家上的。 正当他要跨进门时,一阵风从旁边刮过,郭豪小跑着在他身前两尺的地方停下。“先生,您好呀。”他嘻嘻笑着,将一双手往身后一藏。他那全是污泥的裤脚以及反常的行为引起了段书瑞的注意,他一本正经道:“你的手背在后面做什么?伸出来我看看!” 郭豪不好意思的伸出双手,手里躺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段书瑞让开了些,皱眉道:“你这是……又下河去摸鱼了?” 郭豪开口道:“是的……不过我听了先生的话,带了两名仆人去,没有一个人偷偷下河!我还抓到了好几条大鱼,都在仆人提的桶里,他们还在后面。一会儿下课后,先生带一条回去煲汤吧!”看到他真挚的神情,段书瑞不忍心苛责他了:“即刻去洗手,再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做完这一切后再到讲堂里来。要不然被你爹发现了,可要当心你的屁股。”郭豪忙不迭点头,跑到后院洗手去了。 段书瑞来到讲堂,此时已来了两三个学生了。他们原本在窃窃私语,见到他进来,纷纷起身行礼。段书瑞缓缓点头,他将目光收回,开始整理自己本堂课要用的书本。大约一炷香后,学生陆陆续续的来齐了。他等学生在座位上坐定,翻出书本后,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诸位,今天上课之前,先生想要告知你们一件事。” 众人听到后,皆正襟危坐,直觉告诉他们先生要说的绝对不是什么小事。段书瑞面无表情的说道:“从明天开始,你们上课的时间有所调整。原来定在下午的课要改到上午。”他顿了一下,犀利的目光在讲堂扫视了一个来回,“诸位可有异议吗?” 第28章 众口同声 段书瑞本就眉目锐利,轮廓分明,这么一瞥,将底下的学生吓得大气不敢出,唯恐抗议后他给自家家长打小报告。看到下面一声不吭的学生,他满意的笑了:“就改到每日的巳时上课吧,咱们上五休二。省得你们抱怨没给你们休息的时间。”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大家都有些难以置信,有些胆子大的还在底下交头接耳起来。一向严格的夫子怎么会突然制定如此人性化的规定?难道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段书瑞咳了一声,讲堂又重新归于平静。这时,一只手颤巍巍的举了起来。段书瑞微微眯眼:“郭豪,你有什么疑问吗?” 郭豪站起身,挠了挠脑袋:“先生,我可以问问您为什么突然决定更改上课时间吗?”他爹巴不得他一周七天都上课,省得他一有空就去钓鱼摸虾。他若不和他爹讲明夫子这么安排的原因,他爹又得拿藤条抽他了。 段书瑞淡定的开口:“因为我个人的时间安排有变化,所以只能调整到早上。”他宣布道:“你们的夫子决定全力备战科举考试了,所以下午和晚上都需要用来复习。这件事还望诸位替我保密,不要告诉他人。” 听了前一句,大家都默契的点点头:毕竟夫子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也不知道他一天都在忙什么,更改时间很正常。但听了后一句,大家的反应都变得很精彩:郭豪的嘴张大得可以塞下一整个鸡蛋;谢晏清手中的毛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卫瑾风原本搭在同桌肩膀上的手不由得加重了力度,疼的他嗷嗷大叫,反手就是一个肘击。其余的学生也是一脸震惊。段书瑞无奈的扶额:这些小兔崽子有必要这么震惊吗? 班上陷入沉寂,一阵诡异的沉默后,郭豪拍着桌子站起来,大声道:“先生,你终于想通了!先生要去考科举,我郭豪第一个拍手赞成!”谢晏清点点头:“先生不再像之前一样灰心丧气了,真好。”卫瑾风起哄道:“先生,你金榜题名后可别忘了我们啊!”一群学生附和道:“是啊,先生!”“先生很有希望的,我们相信你!” 段书瑞感觉喉头哽住了,眼眶一阵湿热,就要掉下泪来。他背过身揉了揉眼睛,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片刻后,他转过身来,认真道:“谢谢你们的支持。我不会忘了你们的。你们中的每一位,我都会铭记于心。” 学生们都高兴的笑了,他们都不约而同的想:我们的夫子才是最厉害的!他在经历了失败的打击后还能站起来,重新应对新一轮的挑战。其他的夫子都是浑浑噩噩的度日,我们夫子不一样!他有理想,有追求!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他还很年轻! 段书瑞自然不会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翻开课本:“所以,有夫子做你们的榜样,你们也要努力学习。即使现阶段学习成果不如意,但只要努力过了就没有遗憾。”最后一句既是讲给学生听的,也是讲给自己听的。 学生们的情绪被带动起来,一个个更加积极的回答问题。段书瑞欣慰一笑:这些可爱的孩子们,让他如何割舍?虽然他们家世背景不同,性格也不同,但在支持夫子的决定这一事上,他们却做出了相同的回应。自己也要加倍努力了,这样才能不辜负他们的期望。 课后,段书瑞布置好功课,简单嘱咐几句,就收拾好书本往外走。他刚走出讲堂没多远,一个稚嫩的童声把他喊住了:“先生,请留步!”只见郭豪气喘吁吁的跑过来,身后跟着一个仆人。 段书瑞不解的问道:“郭豪,你还有事吗?”郭豪向那家仆一点头,家仆毕恭毕敬的走上前来,献上一条黑白相间的鲢鱼。“先生,这是我今天钓上的最大的一条鱼!送给先生!”郭豪高兴道。他可是花了好长时间才钓上这么大的一条鱼呢,屁股都坐麻了。 “谢谢你,但是还是你们留着吃吧?你正是长身体的阶段,需要多补补。” “先生,您就收下吧。”郭父也跟在仆人后面出来,“这毕竟是犬子的一番心意。更何况,他还钓到好几条鱼呢,够我们家吃一阵子了。” 段书瑞推辞不过,只得收下。他感激的开口:“谢谢你们,那么在下便告辞了。” 郭父笑眯眯的看着他离开,等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后,拍了一下自己儿子的肩膀:“看见没?人家夫子多知书达礼。你要有人家一半聪明,为父就心满意足了。” 郭豪吐了吐舌头:“术业有专攻。我读书不行,但我做生意在行啊。以后等夫子做官后,我就当一个商人,让他罩着我。” 郭父敲了敲他的头:“你还是先努力学习,将童生考下来再说吧。要不然你太过于逊色,小心夫子不认你这个徒弟。” 郭豪想反驳父亲,但想到自己每回考试时试卷上密密麻麻的标注,心头顿时没有底气了。 段书瑞带着那条大鱼回到了陈伯家。老妇人看到他带了这么一条大鱼回来,心里是又惊又喜。她好奇的问道:“段公子,这条大鱼是你在集市上买的吗?” “不是的。是我一个学生送给我的。这是他自己从河里钓上来的。” “哎哟,真是一个懂事的好学生!”老妇人接过大鱼,兴高采烈道,“正好我刚买了一块嫩豆腐回来,一会儿就和鱼一起下锅,熬一锅鱼汤。给你多补补。” 段书瑞感激道:“谢谢您。我带了一条鱼回来,还要辛苦您处理了。”因为他之前在家中向来都是做的洗碗抹灶台的活,对于杀鱼清理内脏什么的是毫无经验。 “别客气,我们也好久没喝鱼汤了。”老妇人摆摆手,“公子你先休息一会儿,等鱼汤熬好我们就可以开饭了。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的去了厨房。 段书瑞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百无聊赖的看着天空。他一边盘算着晚上的学习计划,一边想着给学生的备课内容。想得入迷时,一阵淡淡的清香飘来,将他从繁杂的思绪中拉扯出来。他定睛一看,一旁的兰花开得正好。他突然想到:好几天没有看到鱼幼薇了。不知道她过的怎样。他思索片刻,准备明天下午去看看她。不知道她一个人待在家里,是否会觉得无聊。 第29章 寻找营生 老妇人很快将饭菜做好了,三人开始吃晚饭。奶白色的鱼汤鲜香滚烫,鱼肉软烂,豆腐滑嫩爽口,配上老妇人自己腌制的小菜,这一顿饭三人都吃得格外香甜。饭桌上,老人还聊了自己这些年的一些见闻。他语速适中,娓娓道来,这些经历千奇百怪,段书瑞不禁大为倾倒。饭后,二老将他按在椅子上,去厨房洗碗去了。他有些无奈的摇摇头,在庭院里转悠了一圈,就迈着步子走向自己的房间。 段书瑞在房间里专心致志地阅读唐代经典诗集,试图从中汲取更多的创作灵感。他沉浸在书籍的世界中,时间悄然流逝。他准备了一个本子放在左手边,一有优美的诗句和转瞬即逝的灵感出现,就将其记录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段书瑞感到眼睛有些酸涩,便放下书本,揉揉眼睛,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活动一下身体后,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 他抬头望向夜空,明月依旧高悬,星星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段书瑞静静地欣赏着这美丽的夜景,心情不由得放松下来。换了一个住处,他竟然有种灵感迸发的感觉,写字的速度也提升了。前世的他醉心于各种电子产品,能打字的绝对不动手写字,连他的书法师傅都说他经常不练字握笔姿势都生疏了。现在到了古代,他被迫拾起软笔书法的技艺。算上给学生批改功课时写的批注,他一天得写上一两千字。自己的字是写的愈发工整了,写文章也不像之前那样力不从心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阵阵困意袭来,不由得放下了手中的笔。他爬上床,吹灭了床前的蜡烛。明天早上要上课,下午还要去看鱼幼薇呢,今晚得早点休息,养精蓄锐。 翌日醒来已是东方大白,他起来匆匆吃了些早点,便赶去学堂上课了。因为想着要去看望自己的爱徒,他一上午都表现得莫名雀跃。尽管他尽力在掩饰了,却还是被学生们发现了。郭豪附在谢晏清耳边偷偷说道:“先生昨儿个不会是赌骰子赌赢了吧?要不然怎么会这么高兴?”谢晏清白了他一眼:“你觉得先生像那种和酒色财气沾边的人吗?”郭豪看着台上的人,撇了撇嘴:好吧,的确不像。 段书瑞皱眉道:“郭小胖,谢晏清,你们两个再在下面交头接耳的话,就给我把昨天讲过的内容抄十遍!”其余学生哄堂大笑。二人吓得一哆嗦,连忙拉开距离,摆出一副规规矩矩听课的样子。 很快下课时间到了,段书瑞迈着轻快的步伐出了郭府。他打算买点新鲜水果带去鱼幼薇家。每每想到鱼母从一个金枝玉叶的小姐沦落为替别人洗衣度日的浣女,他都会感到无比的遗憾。希望她们的日子越过越好吧。他在心里默默祈祷。 他按着记忆中的路线走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娘俩居住的巷子。他整理了下衣襟,便去敲门。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门开了,一个小脑袋探了出来。一见到是他,鱼幼薇大喜:“先生,你可算还记得我这个徒弟啊!快请进!”段书瑞依言走进院子里。 段书瑞道:“看来你最近过得不错嘛!脸蛋又圆润了几分。”说着,他将手中的水果往院子里的小圆桌上随意一放:“给你们买的,你多吃点。” “先生,你来早啦。想蹭饭得等我阿娘回来。”鱼幼薇嘻嘻一笑。她只会蒸米饭,真正的大厨还是她阿娘。 “先生只是来看望一下你,不巧赶上了饭点。”段书瑞一挑眉头,“怎么,这也成蹭吃蹭喝的了吗?” “我可没这么说。”鱼幼薇抱着一大袋水果进屋,“先生进屋歇歇吧,我给你倒水喝。” 段书瑞跟在她后面进屋,扫视一圈屋内陈设后感慨道:“幼薇啊,你的书怎么越来越多了。” “可不是吗,要学的课程越来越多了。”鱼幼薇将水果一股脑倒出来,放进盆里,“以前跟着先生只用学经学一门,现在要学经学、史学、声韵、书法四门课!我真是学的头昏脑涨。” 段书瑞点点头,表示理解。经学和史学是唐代书院教授的核心内容,也是学生必修的课程。经学是指学生们需要系统地学习四书五经。而史学则要求学生掌握《春秋》、《史记》、《资治通鉴》等历史文献。声韵则要求学生们掌握诗词声律等知识。写诗时要做到下笔如有神,还要学习音乐等相关知识,培养艺术修养和审美能力。 “你的任务真不轻啊。”段书瑞饶有兴趣的看着她,“那你的诸位学长同窗和你学的课程一样吗?” “呃,让我想想……”鱼幼薇抬起头望着天花板,手中洗水果的动作是丝毫不慢,“我们书院也开设了数学和天文学的课程。有一些人选了算术、代数等数学课程,还有一些人选了天文学和历法等相关知识。我因为年纪最小,夫子没有给我安排别的课程。想来以后我就可以自主选择课程了吧。” “挺好的,趁年轻时多学点知识。”段书瑞帮她将洗好的水果放到果盘里,端上桌,“你好好努力吧,先生我想进书院都进不了呢,你要珍惜这个好机会。” 鱼幼薇应了一声,在他对面坐下来。她拿起一个梨子“吭哧”咬了一口,眉头微微蹙起。良久,她才开口道:“先生,我想找一些简单的活儿来做。” 段书瑞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鱼幼薇道:“我想找一份营生,缓解一下家里的经济压力。” 段书瑞有些难以置信:“你平时吃住都在书院里,放假才回来。长安城有名的义商包揽了你的学杂费,你阿娘虽然收入微薄,但养活你们二人是绰绰有余了。你哪里还需要额外再寻找营生?”她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就想着怎样为家里减轻负担了。想起上一世的自己十岁时还在沙滩堆城堡,他不禁有些汗颜。 “先生,你不知道需要开销的地方还多着呢。”鱼幼薇双手托腮,有气无力的说道。 第30章 书肆之行 段书瑞静静的听着鱼幼薇讲述着,他没有想到母女俩的日子是这样不好过。尽管鱼母手脚利索,不管是洗衣服还是缝补衣服都做的无可挑剔,但还是没办法拿到该拿的薪水。原来,平康坊的老鸨经常向鱼母收取介绍费,还威胁说若她不给的话就找人顶替她。鱼母为了保住这份辛辛苦苦得来的工作,每个月都需要从自己的工钱里抽取一部分交给老鸨。同去洗衣服的几位夫人知道了都劝她另谋生计,说这里洗衣的工钱比外面高不了多少,还白白受气。但鱼母担心找不到更好的工作,只能继续干下去。鱼幼薇去书院上学也存在很多隐性开销,为了两人的生活,鱼母不得不包揽了更多的手工活。鱼幼薇望着母亲那日益单薄的背影,心中萌生出为母亲分担些许压力的念头。但自己又能胜任哪些活儿呢?她思来想去,自己的字写得还算可以,于是想找一份帮人抄书的活儿。 段书瑞心疼的看着她,他这个弟子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孩子的成熟。她的家境让她不再天真,她的遭遇让她过早成长。然而,她却不是那种利欲熏心的人。“知世故而不世故”是对她最好的写照。她的名号之前在长安城轰动一时,构思精巧的诗作和温庭筠弟子的身份都让她在短期内备受推崇。但她没有选择频繁的在诗集上发表作品,估计是不想太引人注目吧。段书瑞也不愿意她过早成名,透支自己的才气。 二人相顾无言,段书瑞主动打破了安静的氛围:“好吧。你这段时间在放假,可以做一些其他的事缓解一下学习的枯燥,我同意你找一项抄书的活儿。但有两个前提—其一,抄书的期限只能在你放假的这段时间内;其二,当你接抄书任务的时候,我必须在场。你能接受吗?” 鱼幼薇抿着嘴唇,小声道:“能。” 段书瑞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好吧,那就说定了。明日午时,我们在你家门口集合。我带你去附近的书肆看看,看能不能接到抄书活儿。” 鱼幼薇微笑道:“好,谢谢先生。” 段书瑞回去后,特意向陈伯询问了一下书肆的事:“陈伯,您见多识广,我想向您打听个事儿。您知道附近最有名的书肆在哪儿吗?” 陈伯挺了挺胸脯:“年轻人,你这个问题算是问对人啦。提到崇文阁,这附近的生员士子们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明儿个我帮你雇一辆马车,你给马车夫一说,他就知道了。” 段书瑞微微颔首:“陈伯,谢谢您。您帮了我一个大忙。” 翌日,段书瑞很早就出发了。马车一路颠簸着绕过大大小小的巷子,最后在鱼幼薇家门口停下。段书瑞没有进门,就在门口喊了一声,不一会儿鱼幼薇便跑出来了。她早已穿戴整齐,一副容光焕发的样子。想来是很期待这次书肆之行。段书瑞一颗心变得无比柔软,他才发觉这是他们两人第二次出门逛街。 马车载着二人,晃晃悠悠的驶向目的地。段书瑞结清车费后,揽着鱼幼薇的肩走进书肆。他低声道:“这里人多,跟紧我。”鱼幼薇面上一热,点点头。 崇文阁里满是书墨的味道,面积是段书瑞卧房的好几倍大,有足足三层楼,楼梯逼仄狭小,每次只容一人通过。这里既有四书五经的各类注疏,也有前人的科举备考大全,还有盛唐时期的一些乡试录和会试录。其中便包含了远近闻名的王摩诘,他才华横溢,二十一岁就进士及第。他俩刚进门的功夫,已经有好几位顾客掏钱购买了。 段书瑞想到自己不久后就要参加乡试考试,有些心动。但一来钱要花在刀刃上,二来此书就放在门口,一会儿出来再买也不迟。于是他领着鱼幼薇往里走。 书肆里的伙计斜着眼睛打量了这一大一小好几眼,见他们只看不买,就去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段书瑞找柜台的掌柜问了一下,才知道毛笔和竹纸在楼上。他让鱼幼薇站在楼梯下等他,自己上楼选了一些,顺便帮她也拿了一些。 结账时,掌柜拨着算盘,头也不抬的道:“一共三百一十文。” 段书瑞付了钱,将一包东西递给鱼幼薇。他半倚在柜台上:“掌柜,你这店里可有抄书的活儿?” “今天没有。以前有几位公子常来我这店里,最近不知为何没看见了。”掌柜笑道。 段书瑞不死心的又多问了几句,得到的都是否定的回答。他不肯就这样离开,于是带着鱼幼薇来到一旁的书架上,打算先看会儿书。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一人从书肆外冲进来:“掌柜的,我向远房亲戚借了几本好书,但一周之后就要还书了。不知掌柜可否帮我寻一位抄书人?” 掌柜思索片刻,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段书瑞二人:“方才那位公子向我询问过抄书事宜。李相公您可以去问问他们,看看他们是否能帮上忙。” 李相公快步走过来:“你们二人可有人是抄书人?”他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打量了几个来回,心下默认段书瑞一定就是那个抄书人。岂料到一旁的鱼幼薇开口道:“这位相公,能否让我一试?” 李相公眯起眼:“你一个小女孩,也会抄书?你是何人啊?” “在下鱼幼薇,是白鹭书院的学童。” “鱼幼薇?鱼……幼薇?”李相公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猛然想起了什么,“你就是那个小小年纪就在《长安诗集》上发表诗作的鱼幼薇?那个小才女?” 鱼幼薇面孔有些微红,但她镇定答道:“不错,我就是鱼幼薇。” 这位李相公知道她是温庭筠的徒弟,语气和缓了些。据他自己口述,他的一位远房亲戚近日来他家做客,带了两本传奇集,他只能借来一看。但十天之后这位亲戚就要离开长安了,他自己又没有时间抄书,只能寻找一位抄书人。 “这书不能有一丝差错,字迹也要清晰工整,你明白吗?” 第31章 勤勤恳恳 “幼薇愿意一试。” 鱼幼薇的字是从四岁就开始练起的。她毫不犹豫的写下一行诗句,虽不能说是力透纸背,但也是秀逸俊美,清新飘逸。很难想象这字出自一个年仅十一岁的孩子之手。李相公看了忍不住啧啧称奇。 “七日为期,你能否抄完?” “能。” 这本传奇集约有两百页,每页一百余字,李相公给鱼幼薇开了一千二百文的酬金。这样的价格买不了多少纸笔,但却能买不少生活物资。倘若吃饭的话,一升酒三十文,一只鸡单价四十文,这样的价格都可以够寻常人家吃好几十顿了。 鱼幼薇接下了这本传奇集的抄写工作。 不管怎样,能赚钱总是一件让她兴奋的事。等她回学校后再隔一个月就是端午节了。端午节、中秋节和春节正是要给老师送节礼的时候。书院的夫子在束修礼上本就给她打了折,节礼再给的比别人少就太不像话了。况且她阿娘为了把最好的留给她,自己一人在家的时候就吃糠咽菜。她需要改善一下她娘俩的伙食。 陪段书瑞买完书后,鱼幼薇蹦蹦跳跳的出了书肆。段书瑞似笑非笑的看她一眼:“就这么高兴?” “当然高兴啦!”鱼幼薇珍惜的将荷包放在贴身的衣服里,“先生,你不知道这笔钱对我来说多么重要!” 段书瑞摸摸她的头:“这位李相公还算实在,他给你提前付了一笔保证金。等你抄完整本书,再把尾款给你。” “保证金、尾款?真是新奇的说法!不过他看起来的确不缺钱,应该不会赖账吧。” “放心,届时我陪你一起去。现在先把你送回家吧。” “嗯,谢谢先生!” 鱼母正在屋里做着手工活呢,她出去望了好几回还不见人回来,终于忍不住搬了一个小板凳去门口坐着等了。 鱼幼薇捧了一沓纸笔进门,她将门关上,从怀里取出一个小荷包,掏出四百文递给鱼母:“阿娘,我刚刚在书肆接了个抄书的活计。” 鱼母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她将鱼幼薇搂进怀里,整张脸埋进女儿的头发里。鱼幼薇听到上方传来一声压抑的哭声:“幼薇,阿娘怎么跟你说的?你只管安心读书,挣钱的事不用你操心。” 鱼母知道,鱼幼薇在书院读书极是辛苦,经常天不亮就要起来。她本就比同龄女孩瘦小,若是再接一个抄书的活儿,时日久了怎么撑得住?而且她这次回来是为了休假,自己又怎么忍心看她再揽一个活计? “阿娘,我抄的是传奇集,上面有好多精彩的故事,也算是放松了。” 尽管她这么说,鱼母还是黯然神伤:“若你阿耶还在,会责怪我的。我是一个不合格的母亲,还要让女儿养家……” “阿耶若是还在,定会夸赞阿娘的。”鱼幼薇在母亲怀里蹭了蹭,“阿娘将女儿培养得这么优秀,小小年纪就有了赚钱的本领。还可以减轻家庭负担。” 鱼母被鱼幼薇说得破涕而笑,她止住了哭声,一手拿着纸笔,一手拉着女儿,走进屋内。 母女二人吃过晚饭,鱼幼薇不许母亲再做手工活,可鱼幼薇抄书,鱼母也睡不安稳。她为鱼幼薇泡了一壶花草茶,又准备了一些点心,以防鱼幼薇抄完书会饿。 鱼幼薇坐的端端正正的,开始抄起这本传奇集。以七天为限,也就意味着她一天要抄两千多字。因为怕后期有其他事耽误,她暂定下一天抄三千五百字的计划。这意味着她的白天和下午可能都得花在抄书上了。 这本传说集中收纳了不少传奇小说,其中不少是关于爱情的。这些小说大多有着出色的人物塑造,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和较为完整的结构,还有一些环境气氛的烘托,抄写的过程也不算枯燥。里面有一些情节鱼幼薇似懂非懂,但看到一些微微露骨的描写,她还是羞得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一堆书童帮她抄写。 鱼幼薇在开始之前已将今日要写的文章读了一遍,再下笔时,身心集中,力气都集中到手腕上。她十分用心的写着,毕竟这是要交给别人验货的,她还想把尾款都拿到手呢。 起初,鱼幼薇还有些担忧,怕墨点沾染竹纸,或是哪一笔被自己不小心写歪了。可真正进入状态后,她感觉浩瀚沧海中惟余自己一人,蝉鸣人声俱是听不见。她感觉自己已臻化境,下笔如有神助。 她感觉有些文章短小精悍,有些却篇幅较长,晦涩难懂。她感觉十分新鲜,自己平时看的多是一些讲述人生哲理的文章,偶尔看一些传奇小说换换口味也不错嘛。 鱼幼薇连抄了两篇,手腕有些发酸,还有些头晕眼花。她起身喝了一口茶水,又在书桌旁边来来回回转了几圈。她可不希望自己病怏怏的,她一定要做一个身体健康的人。 休息片刻,鱼幼薇继续去抄。她现下抄的这篇传奇集讲述了京都名妓与赶考书生相恋并许下白首之约,但书生高中获得官身后为了前程迎娶了贵族千金,该名女子被抛弃后含恨而亡后化作厉鬼报复的悲剧爱情故事。她看到书中的女子一片痴心却惨遭背叛,不由得心头一酸,眼底也湿润了。 等到鱼母走过来时,她才将今日的任务抄完,抄过的文章已经深深的印在了脑海中,仿佛成了她再难摆脱的劫数。她晃了晃脑袋,试图摆脱情绪的操控,却怎么也摆脱不了。 翌日,鱼母看女儿昨晚太辛苦,便故意延后了一个时辰叫她起床。她睡眼惺忪的起床,吃饭时也一直在出神,一碗粥吃了半天还没吃完。鱼母规劝她,让她不必这么费心,甚至提出自己可以帮忙抄一些。鱼幼薇一下子回过神来,连忙摆手道:“不用了阿娘,我自己可以的!”鱼母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微微叹气。她握住鱼幼薇的左手,默默表达自己对她的支持。感受到手中传来的热量,鱼幼薇的精神为之一振。她知道在母亲心里,没有什么比她的健康更重要。 鱼幼薇今日倒是不用像昨夜写的那样迟,她不到午时已写了若干字,下午的任务自然要轻松一些。她打算完成今天的任务后就陪母亲出去走走。 第32章 礼轻义重 快要入夏了,天气越来越热,鱼幼薇写字时都觉得手指的汗黏在笔杆上,一篇文章写下来要擦好几遍手。写得热了,她便洗个手降温后再继续。眼看着书桌上的纸越堆越多,加上底下的书本,就要堆成一座小山了。 就这样,七天之内,鱼幼薇抄完了一整本传奇集,整整两万多字的文章,一字不漏。写完最后一个字后,她长舒一口气,如获至宝般轻轻捧起纸张,饶有兴趣的看着自己一笔一划写下的文章。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估摸着一会儿段书瑞就该来接她了。 果不其然,仅仅过了半个时辰,段书瑞就来了。鱼幼薇坐上马车后,将厚厚一沓纸拿出来,放在段书瑞膝盖上:“先生你看,我按时写完啦!两万多字的传奇小说,足足写了这许多页呢!” 段书瑞赞许道:“不错,我就知道你会如期完成的。我们一起去验收你的奖励吧。”鱼幼薇点头如捣蒜,一会儿拿到全部酬劳,她还想着给先生选一件小礼物呢! 马车到了崇文阁,段书瑞眼尖的捕捉到一抹熟悉的青色,正是那位李相公。他穿着与之前别无二致的青色衣服,正站在书肆门口,打量着过路的行人。他也看到了二人,面上一喜,迎了上来。 “李相公,您要的传奇集我已经抄好了,就等您过目了。”鱼幼薇从书箱里取出一叠纸,交给李相公。 李相公核对过后爽快地给了钱。看到那串厚厚的铜币,段书瑞面上没有什么表情,鱼幼薇却双眼发亮。可惜的是李相公眼下没有再需要抄写的书籍,书肆那边也不需要人抄书,鱼幼薇的兼职只能告一段落。 她看着李相公离开的背影,甩了甩有些酸痛的手腕,感慨道:这一千二百文赚得着实不易。 但路过各种小吃铺子,看着伙计们一碗一碗的上菜,厨师一锅一锅的煮着面片,皆累得大汗淋漓。她又觉得,这一千二百文其实还是挺好赚的。 鱼幼薇和段书瑞漫无目的的在大街上闲逛着,两人却各怀心思。一个在想着中午吃什么,一个则在想要送对方什么礼物。鱼幼薇望着段书瑞的侧脸,心知自己这位先生是个闷葫芦,自己若直接开口询问他喜欢什么,他定然不会实话实说。那么就边走边看,按照自己的眼光选一个适合他的东西好了。反正付了钱,他也不好意思退货了。想到这里,她的嘴角微微上扬,颊边现出两个甜甜的酒窝。 两人经过一个小摊子时,鱼幼薇眼前一亮。这个小摊子上摆放着各种物件,大的有栩栩如生的木马,小的有手串、胭脂盒等。它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是由木头制成的。阳光穿过屋檐倾泻下来,在一件件手工制品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凑近了还能闻到木头的清香。鱼幼薇停住脚步,拿起一根木头簪子,簪子造型简洁,簪头是一把小小的扇子,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醒目,看上去就像诸葛亮的那把标志性羽扇。她轻轻拿起这根簪子:“老板,您这簪子怎么卖啊?” 老板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人,他见这么可爱的小姑娘对自己的作品爱不释手,十分高兴:“原价二十文,看到小娘子喜欢,我就折个半。给我十文就成。” “真的?太谢谢您了!”鱼幼薇开心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跳起来。她双手捧起簪子,恭恭敬敬的递给段书瑞。段书瑞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是……送给我的?” “是啊。先生帮了我这么多,又是我名义上第一位授业恩师,徒弟给师傅送礼难道不应该吗?” 段书瑞回过神来,他郑重的接过那根簪子,将其放入怀里。“谢谢你,幼薇。我回去就试试。下一次见面,一定戴上你送的这根簪子。”他浅浅的露出了一个微笑,尽管那笑容像雨后彩虹一样稍纵即逝,但却依然闪耀夺目。 鱼幼薇咧开嘴笑了,她的笑容像刚出锅的麦芽糖一样稠密,又如同春日里绽放的花朵。她的眼睛闪烁着愉悦的光芒,仿佛整个世界都因她的笑而变得更加明亮。段书瑞看得有些呆了。等到街上的行人都换了一拨,他才元神归窍。他轻咳一声,试图掩盖自己内心的慌乱:“不早了,已经晌午了。我们去吃饭吧。你想吃点什么?” “面皮汤!” “太简单了,中午要吃饱。一会儿再给你添些肉食吧。” “先生,我看是你自己想吃吧……” 二人并肩走向远处市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人群里是那样醒目,又是那样和谐。 吃过午饭,将鱼幼薇送回家后,段书瑞准备返程了。他最近作了两首诗,自己感觉还不错。创作第一首诗时,他踌躇良久,将近两个时辰方才完成。至于第二首诗,写起来则要顺遂得多,仅一个时辰便已写完。此时的他,已按捺不住,急切地想要让陈伯看到自己的作品。 陈家的大门虚掩了一条缝,没有关严实。段书瑞推门进去,陈伯正在侍弄他的花花草草。他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给一盆植物修剪枝丫。段书瑞轻手轻脚的走过去,轻轻唤了他一声:\"陈伯。”陈伯头也不抬,继续干着手上的活儿。段书瑞也不知道他是何用意,只得站在他的身后。 过了一会儿,大概是脚蹲麻了,陈伯颤颤巍巍的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他问道:“修竹啊,你看我种的草本植物长势如何啊?” 段书瑞仔细端详了半分钟:“很好。绿油油的,很有春天气息。” 陈伯又指着几株兰花道:“兰花开的好吗?” “不错。”段书瑞的手藏在宽大的袍袖里,在陈伯看不见的地方抠了抠侧腰。 “这些,都可以是你写作的素材。”陈伯淡然一笑,“就连路边的一朵不知名的野花,无意间喝到的一壶好酒,都可以成为你笔下的话题。” “您的意思是……” “诗意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后天经过环境的熏陶慢慢培养出来的。”陈伯语重心长道,“如果你将大量的时间都花在思考写作对象上,那么你就和虚度光阴差不多了。好诗不是想出来的,而是写出来的。就连大名鼎鼎的青莲居士尚且有许多废稿,更何况你这样的籍籍无名之士呢?” 段书瑞像是明白了什么,他若有所思的开口:“先生,你是让我不要拘泥于固定的话题,而要从生活里寻找灵感吗?” 陈伯点点头。他拍拍手上的泥土,将双手随意地在衣服上擦拭了一下:“你的诗呢?拿来我看看。一共写了几首呢?” 段书瑞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只写了两首。我这就拿来,劳烦师傅帮我看看了。” 第33章 不期而遇 陈伯悠然地坐在自家那宁静而古朴的院子里,身旁放着一张小巧的木桌,桌上摆着一套精致的茶具和一沓白纸。只见他右手轻轻端起茶杯,先是闻了闻茶香,然后抿上一小口,让那醇厚的茶水在口中慢慢散开,感受着茶的韵味。左手则拿着徒弟的诗,正认真地阅读着上面的诗句,时而眉头微皱,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时而嘴角上扬,露出满意的笑容。 过了半晌,陈伯放下手中的茶杯,抬起头看向站在一旁的段书瑞,微笑着称赞道:“嗯,不错啊!这次的诗作比之前有明显的进步。来,再抽一次签吧。”说罢,他伸出手指向放在桌子中间的那个竹筒。 那竹筒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表面光滑但却带着岁月留下的痕迹。筒内被一根根细长的竹签塞得满满当当,几乎快要溢出来了。 段书瑞听到陈伯的话后,微微颔首,然后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伸手从竹筒中抽出一根竹签。他仔细地看了看竹签上刻着的字,接着将有字的一面朝上,双手递到陈伯面前,恭敬地说道:“还是请师傅您帮我揭晓这一次的结果吧。” 陈伯接过竹签,定睛一看,脸上随即浮现出一抹笑意,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这不就来了嘛!你抽到的是写短篇叙事诗哦。可以从日常生活当中去寻找灵感啦。” 然而,段书瑞听了陈伯的话之后,却是一脸苦笑,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师傅,描写景物的诗我都还没有练习熟练呢,现在直接就让我开始写叙事诗,这样真的能行吗?” “有何不可?诗歌创作本就不应被拘泥于某一特定题材之中。倘若老是让你去撰写同种题材的诗作,想必久而久之,你亦会心生烦闷之感。”陈伯目光温和地看着眼前的段书瑞说道。 段书瑞微微颔首,表示认同道:“是,学生已然明白老师您的良苦用心。您这般安排,无非是期望我能够多加练习各类诗歌,如此一来,待到真正步入考场之时,方能临危不乱、沉着应对。” 陈伯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又捋了捋下巴处那几缕花白的胡须,缓缓开口道:“修竹啊,仅仅只是埋头写诗,终究还是显得有些过于单一了些。依老夫之见,近来你可将对《论语》的复习事宜提上日程啦。从今往后,你需每日默写其中一章的内容。今日嘛,便先由《学而》篇起始吧。” 段书瑞赶忙应声道:“好的,待我默写完这一章后,定当立即呈交予师傅您过目。”言罢,只见陈伯缓缓起身,而后悠然地踱步至那株桃花树下,静静地伫立着。微风拂过,枝头粉嫩的花瓣纷纷飘落,宛如一场美丽而轻柔的花雨。此刻的陈伯双目微闭,似是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片刻之后方才悠悠言道:“你的那两位同门师兄弟再过些时日也即将归来了。届时,为师有意为尔等举行一场月度小测。” 段书瑞有些惊讶,他还真有同门?虽然以前看房间的时候老人提到过他的房间原来是另一位公子在住,但此人却许久未回来了。其余房间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里面没有什么私人物品,他还以为从来没人住过呢。 “学生可以斗胆问一下考试内容吗?” “有四书上的内容,但又不止考四书。”陈伯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那笑容让段书瑞脊背一寒,他想起了自己曾经被考试支配的恐惧。 从陈伯家缓缓走出来之后,段书瑞迈着轻快的步伐朝着茶楼的方向走去。这座茶楼是他常来的地方,显然他对这里有着别样的情感。每一次前来,他几乎无一例外地都会选择价格最为低廉的茶水以及点心。然而,这并不会影响到他在这里度过一段惬意而充实的时光。 除了静心聆听那悠扬婉转的戏曲之外,偶尔他还会携带上两本自己钟爱的书籍走进茶楼。通常情况下,仅仅一个下午的时间,他便能伴着一壶清香四溢的茶水,将一本书籍翻阅完毕。或许这种场景与他前世在咖啡馆里专注地办公、码字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踏入茶楼后,段书瑞轻车熟路地找到了一处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他先是向伙计要了一壶普通的茶水和几样简单的点心,然后便从随身的布袋中取出笔墨纸砚,准备默写儒家经典之作——《学而》篇。只见他神情专注,目光坚定地落在纸面之上,手中的毛笔犹如灵动的舞者一般,在洁白的纸张上留下一行行端庄大气的字迹。 整个默写的过程中,段书瑞始终全神贯注,一丝不苟。当最后一笔落下时,他长舒了一口气,稍作休息后又开始逐字逐句地仔细检查起自己所默写的内容来。经过反复核对,确认没有任何错误之后,他才满意地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将纸笔收拾好放回布袋之中。紧接着,他又从布袋里掏出一本《论语》,对照着刚刚默写完成的《学而》篇再次进行细致入微的校对工作。 在校对无误之后,段书瑞叫来伙计结清账目,随后起身离开了茶楼。此刻阳光正好洒在他的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他一边走一边思考着陈伯说的话,觉得这场月度小测一定不简单。他决定回去后更加努力地复习,不仅要掌握四书的内容,还要涉猎其他经典着作,以备不时之需。 这时候,一个醉醺醺的人从远处走来,段书瑞一个不留神,和他撞了个满怀。那人膝盖一软,委顿在地上。他赶紧把那人扶起来:“这位兄台,你没事吧?刚才不小心撞到你,实在是不好意思。” “不碍事不碍事……”那人的醉意也消了几分,他眯着眼睛看向段书瑞。见他一脸惶恐的样子兀自笑了起来:“你干嘛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我又不会让你赔钱。” 段书瑞重新恢复到面无表情的样子,他礼貌的一躬身:“既然公子无恙,那在下便先行告退了。告辞。”说着,他不等那人回话,转身扬长而去。 这人站在原地没动,看着段书瑞离去的背影,他的脸上浮现出狡黠的微笑。揉了揉屁股,他慢悠悠的离开了。 第34章 同门见面 段书瑞特意和陈伯商量,将自己上课期间的休息时间与他自己授课的时间改为相同的时间。这样他每周就可以得到两天忙里偷闲的机会。毕竟每天又是上课,又是作诗,还经常熬夜苦读,这日子过得可比他读高中的时候还苦。 这天,他正在陈伯家庭院里帮陈夫人晾晒衣服,陈伯推门走了进来。他的喜悦溢于言表,二人见了都有些纳闷,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见他摸着胡子道:“二位,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我的一位门徒要来啦。”他拍拍段书瑞的肩膀,“修竹,一会儿替你引荐一下。”他又说道:“这个人,老婆子应当是认得的。” 陈夫人眯起眼睛,有些不确定的开口:“老头子,莫非你说的是……” “是我!我回来啦!”一个白影在门口一闪而过,下一秒,就麻利的出现在三人面前,规规矩矩的行了一礼,“师父,师母好。” “不像话,怎么不向你的同门问好。”陈伯板起面孔。 段书瑞还没开口,这人就先行笑着开口道:“这位公子,我是见过的。” 段书瑞一头雾水,心想我何时见过你?以前根本没见过你这号人啊?直到这人抬起头,他才愕然发现——这不是前两天在街上撞倒的醉汉吗? 他前几天是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今天却大变样了。他身穿一身月牙白的锦袍,身姿挺拔,远看如芝兰玉树,光风霁月,说不出的雅致。近看才发现他长了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翘,笑起来无端透出几番风流倜傥。 段书瑞行了一礼,客气的问道:“不知道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鄙人姓崔,崔景信。因是清河人氏,故自号清河。” “段书瑞。”段书瑞一个字都不想和他多说。 “修竹啊,清河是你的同门,你们日后要好好相处。”陈伯语重心长的道。 段书瑞表面上答应,心里则不以为然。他想到昨天这人喝的醉醺醺的往自己身上撞,不由得有些嫌弃。 “是啊,我们要好好相处,毕竟都是同门嘛。”崔景信打开一把折扇,笑眯眯的说道:\"对了,段兄,你还不知道吧?咱俩以后就住一间房了。” 段书瑞感觉脑门上冒出无数条黑线:他现在收拾东西换屋子还来得及吗? “我和老婆子就先去忙了,你俩好好交流一下感情。”陈伯将妻子拉走了,庭院中只剩二人面面相觑。 “崔兄,你行李收拾好了吗?需要在下帮忙吗?”段书瑞主动打破尴尬的局面。 “好啊,那便多谢段兄了!”崔景信一手摇着折扇,一手揽上段书瑞的肩膀。“我正愁东西多,一个人收拾不过来呢!” 段书瑞无语的看着他,自己明明是客套两句,他倒是当了真。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二人回到房间,崔景信一改方才游刃有余的样子,他跌坐在自己那张床上,哀嚎一声:“我命休矣!一回来就考试,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崔兄何必如此垂头丧气,说不定师傅出的题你都会呢。”段书瑞被他的声音吵得头大,他感觉自己一夜回到解放前,又回到了大学住集体宿舍的日子。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崔景信摇摇头,“你信我,咱们师傅是不可能这么仁慈的。他最爱做的事,就是不按常理出题。” “就算考差了也没什么影响吧,顶多挨一顿骂就是了。” “段兄,你说得轻巧!”崔景信“腾”的一声站起来,“家父家母都十分操心我的学业,尤其是我那父亲。以前我在学堂学习的时候,他时常写信给师傅,问我学业如何。师傅在其他事上都可以作伪,唯独不会在此事上作伪。因此我回去后,被父亲一顿好骂。还被禁足了!” “禁足?禁了多久呢?”段书瑞来兴致了。 “足足一周呢!还好有阿娘替我求情。”崔景信得意道。 “哦。”段书瑞恢复了冷漠的表情,甚至比之前更冷了。 “段兄,你怎么这样!就不能安慰一下我吗!”崔景信跑过去摇晃他的肩膀。 段书瑞淡定开口:“我说了和你一起收拾行李,最多帮你半个时辰。要不然你就自己收拾吧。” “别啊!”崔景信赶忙跑去解开行囊,“我们这就开始吧!” 段书瑞一边帮忙,一边听他絮絮叨叨。真是个活跃的家伙。不过看他衣着考究,带来的行李也多,而且许多看上去价格不菲,想来必定是个豪门公子哥。 二人收拾好东西,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崔景信大汗淋漓的倒在床上:“累死了,可算是收拾好了!段兄,今天可真是谢谢你了!” “谢谢就免了,还不如来一点实际的。”段书瑞也有些累了,他坐在书桌旁,用手帕揩了揩汗。 “改日请你吃饭如何?” “……”段书瑞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听进去了,他到底听不听的出这是调侃啊?他面无表情的道:“这可是你说的。任我点多少菜,你都做东吗?” “当然,我根本就没打算带你去便宜馆子。”崔景信冲他眨眨眼睛。 “好吧,等考完月测再说吧。”段书瑞又翻开书本,眼下复习备考才是最重要的。 “我明日再学吧,今天坐了许久马车,骨头都要散架了。”崔景信像一块牛皮糖一样黏在床上,不肯再动弹了。 “随便你。”段书瑞忍了很久,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对了,先生说你许久没回来了。你是回去探亲了吗?” “是啊,我们家在清河县,离长安还是挺远的。”, “你怎么听上去……有些难过?发生什么事了吗?”段书瑞敏锐的觉察到他的情绪变化。 “我的乳娘……去世了,我回去得晚了,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崔景信将头埋进被褥里,声音已染上几分哭腔。 段书瑞有些慌乱,他不怎么会安慰人。之前鱼父去世时,鱼幼薇表现的像一个没事人似的,他只能简单安慰几句,也不知道她是否听进去了。他轻轻走过去,坐在崔景信床边。 “崔兄,世事变化无常,这不怪你。你的乳娘在天有灵,也不愿意看见你自怨自艾,她一定希望你能开开心心、平安顺遂。” “她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我榜上有名,扬名立万……” “那你就努力实现这个愿望,不要让她失望。” 崔景信止住了啜泣声,他眼睛红彤彤的:“可是我之前考过两次,成绩都不理想。” “所以令尊才送你来上学啊。师傅会好好教导你的,你有不懂的也可以请教我。”前提是我会的情况下。 崔景信感激的看着他,千言万语都写在他那双眼里了。段书瑞原本对他并无多少好感,此刻也不禁心生同情,开始接纳他了。 第35章 月测开始 距离崔景信回来已经过了一周时间,另一位同门还没回来。这一日,陈伯将二人召集到庭院里,说有一件大事要告诉他们。二人脊背一凉,均感觉不妙。 果不其然,陈伯用最温和的表情宣布着最残酷的消息:“明早我们就开始月测,你们都准备好了吗?” “师傅,我们不是要等另一位同门来再一起测吗?”崔景信弱弱的开口,段书瑞看了他一眼。经过这几天的交谈,显然他也不知道这位同门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他给我写信,说还在来的路上呢。”陈伯不耐烦的一挥手,“不管他了,我们先考。等他来了,我再单独给他考一场。” 二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不情愿。但想到早考早解放,便双双答道:“是,一切听您安排。” 于是当天晚上,段书瑞就看到崔景信在书案前奋笔疾书。见到他神色愕然的样子,崔景信嘿嘿一笑:“成败在此一举了。” 段书瑞眼睁睁的看他从鞋底掏出一块只有一截小指大小的纸。这张纸团起来时看着不大,摊开之后,却比平日写的白纸还大,纸上密密麻麻印着几行蝇头小楷。 段书瑞确认房门紧关着,压低声音道:“你疯了,若是被师傅发现怎么办?” “若是被发现,一顿痛骂是少不了的。可若是月测不过,我回去后可就要受皮肉之苦了。” 其实崔景信很想让段书瑞帮他作弊,可二人相处了一段时间,他逐渐了解段书瑞的性子,若要让段书瑞答疑解惑,他必定会倾尽全力相助,可若是让段书瑞帮忙作弊,那可就是痴心妄想了。段书瑞知道自己有一个学生就住在陈伯家附近,要是作弊的消息传出去了,他在学生面前还能抬得起头吗? “崔景信,你真是……不思进取。之前不是还发誓要好好学习吗?” “我知道。可是这次不是没办法嘛……” 段书瑞转过身去,不想再理他。他打算在考前将四书里的一些知识点再复习一下,以免成绩出来时自己不会太难堪。 翌日,陈伯进了学堂,开始对二人讲述月测的规矩,比如作弊何如,分数最低者何如。提到是否会有奖励时,他轻咳一声:“暂时没想好奖什么,就先不奖了。” 段书瑞和崔景信心中浮现出两个字——抠门!不过现下只有他们二人参加考试,没有奖励也在情理之中。 陈伯将试卷发下来,段书瑞才发现,月测内容与师傅平时教的大不相同,平日里师傅只要求他们背熟文章,不求甚解,可这份考题上除了有贴经外,还有墨义,最后一题甚至考了一道时文题。 对于只看了四书五经,练习了诗词写作的他而言,这显然有些超纲了。 崔景信不住的向他使眼色,感觉陈伯不在他下一秒就能哀嚎出声。他用口型说道:“我、完、了。” 段书瑞不由吐槽,你这家伙小抄怕是做少了吧。 陈伯瞟了崔景信一眼:“怎么?嫌题太难了?” 崔景信满脸堆笑道:“没有,没有。还能应付。” 段书瑞没有管他们,将试卷压好,看起题来。贴经题对他来说并无难度,考的就是他之前已背过数次的《论语》中的一篇。 贴经题就是现代的填空题,考卷上留下一片空白供考生作答。 段书瑞蘸了墨,提笔而写。当夫子批注功课的好处这就体现出来了,不仅可以练字,还可以抒发他内心所想。他没有在贴经题上浪费太多时间,对从小就学习儒家经典的他来说,四书章句的默写已经毫无问题。 接下来是几道墨义题,墨义的意思其实就是语句翻译,要求考生们能理解并默写四书五经的注释。 第一题出自《论语》第十二章《学而》篇——“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是段书瑞小学时就学过的课文,他甚至怀疑这是师傅为了给他们送分出的一道题。他看了看第二题,是《大学》里的一句考题,也没有什么难度。 墨义题稍难的是最后一题。这道题出自《中庸》,这一句并非后世那些令人耳熟能详的名言,相反,选得还比较偏。白纸上“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见乎微。”一行字分外醒目。他感觉有些许难度,但因为系统的学过文言文,倒是能写个七七八八。至少能拿一半的分吧。他没有丝毫停顿的写完,舒了一口气,开始对付最后的时文题。 除了陈伯书架上的那本时文集外,段书瑞暂时还未接触到时文题,主要他起步晚,之前几乎从未见过这类题型,这两天师傅也未正式教授时文题。 但众所周知,时文才是科举考试的重中之重。 按理来说,接管原主人的身体时应该也会继承他的学识,可不知是什么原因,段书瑞记不起丝毫之前学过的内容。换而言之,除了知识,他其他的记忆都有,而且分毫不差。 如果他来这边就聘请名师教授,或是选择入书院读书,破题怕是不在话下。 既然是师傅布置的题,段书瑞硬着头皮也非上不可。 唐代相当流行骈文,这种文体起源于汉魏,形成于南北朝。全篇以双句为主,讲究对仗和声律,多用于奏章之中。后世广为流传的骈文名篇有《阿房宫赋》、《滕王阁序》等。这两首让段书瑞背或是默写都可以,但是要让他想办法去论证,无异于架了一把刀在他脖子上。更何况,这篇赋还不是这两篇。 他搜肠刮肚,想方设法的去找能论证题目的句子,可仅仅是思考就让他眉头紧皱,在心中叫苦不迭。书到用时方恨少,可再怎么纠结,该答题时还得答。 他将笔杆子叼在嘴里,视线无意间往右边一瞟,只见崔景信在抓耳挠腮的答卷。他的笔在纸上写一下停一下,看上去更像是在即兴发挥。他又一扭头,正对上自家师傅审视附加警告的眼神。 段书瑞:“……” 他还是老老实实答自己的试卷吧。 第36章 有惊无险 沙漏里的沙一点点流下。 段书瑞将脑海中能和题目挂钩的内容搜刮了一遍,在草稿纸上写下来,之后就开始慢慢筛选,找到其中关联。 他总感觉,自己应付时文题的方式有点像当年写议论文。 段书瑞筛选工作做得有些慢,考试时间却已经快到了。他看到沙漏里的沙快要流失殆尽,连忙“唰唰”在试卷上写起来。他的草稿已经打好了,思路也大概理清了,总结起来就是正经的东西也有,也有硬塞在里面凑字数的,关联词换着用,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有些道理,但不能深究。就像一座空中楼阁,远看很好,近看却发现没有地基。 但是没办法,就像写小说一样,多多少少得学会水字数,毕竟考场时间有限。更何况,就算答得平平无奇,阅卷人看到字迹工整清晰,也还是会酌情给分的。段书瑞叹了一口气,他已经将自己所学倾数写下,至于师傅如何判定,自己会得多少分,就听天由命了。 段书瑞赶在最后一刻前交了卷。 “段兄,我死得好惨啊!”崔景信苦着一张脸,对着段书瑞大倒苦水。 段书瑞还没回话呢,陈伯就数落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倘若你每天都多学半个时辰都不至于现在这样。都给我安安静静的在座位上温书吧!”崔景信被禁了言,一双桃花眼里满是委屈。 段书瑞向他耸耸肩,便收回目光。他翻开一本《花间集》专注的看起来,这上面收录了许多诗人的诗歌,包括温庭筠的。花间派是晚唐时期以蜀地文人掌舵的文学流派,温庭筠、韦庄等是代表人物。题材多以儿女情长、离愁别绪为主,诗风婉转含蓄,文辞华美精致。段书瑞打算广泛涉猎唐朝各位着名诗人的作品,来探寻出最适合自己模仿的风格。 此刻陈伯正在评鉴考卷优劣,学堂内寂静无声,正是看书的好机会。段书瑞看书快,记内容也快,唯一的问题是,他要如何领略诗歌中朦胧的意境,将其外化于行呢? 陈伯直接挂牌收徒的行为其实在唐朝是很特立独行的。尽管他说自己专精科举,但段书瑞心里还是有些许怀疑。眼下段书瑞已背熟四书,再过些时日就能全部理解四书墨义。 他打算问问陈伯何时打算讲时文题。他觉得时文题一定得需要一位老师指点一下,让他少走一些弯路。 过了良久,陈伯仍未将月测卷改完,他向二人摆摆手,示意他俩可以先行离开了。崔景信求之不得,赶紧拿好书,二人一起踏出了房门。 “段兄,我真希望我明天就染上风寒,可以不用来读书了。” 段书瑞瞪他一眼:“你感染风寒,倒霉的还不是我。又得担心被你传染,还得为你端茶送水。” 崔景信嘻嘻一笑,正欲答话,突然听见厨房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异响,还有重物坠地的声音。他心下一紧,拉了一把段书瑞:“走,我们去看看!”二人一前一后跑进厨房。只见陈夫人坐在地上,脸上浮现出痛苦之色。再一看,她的右脚受伤了,肿起好大一块。二人连忙小心翼翼的将她扶起来,准备将她送入房间休息。 “师娘,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崔景信担心的问道。 “好孩子,师娘没事。只是方才我踩在灶台上擦拭灰尘,一不留神跌了下来。”陈夫人痛得眉头紧锁,唇色苍白。 二人很快将陈夫人送入房里,两人扶着她躺下,便开始商量分头行动。段书瑞留下来照顾师娘,崔景信则跑出去请大夫。所幸医馆离这里不远,走路最多只要十分钟就能到。 崔景信像一阵疾风,狂奔出去,眨眼间就消失不见了。段书瑞则从陈夫人的梳妆台上取来一块手帕,轻轻擦拭着她额头的冷汗。他贴心的拿过一旁的垫子,将陈夫人受伤的那条腿放在上面。他半蹲在床前,轻声问道:“师娘,您想喝点热水吗?我去为您倒来。” “谢谢你,好孩子。我真是……人老了不中用了。” “别这样说,您只是一时不小心。您好好休息一下吧,以后这些活交给我们做就是。”说完,不等陈夫人回话,他快步走出房门,向厨房走去。 陈夫人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仿佛和记忆中儿子离开的背影重合,她念念有词道:“念儿……”慢慢合上眼睛。 崔景信很快将大夫请来了。他先进门,大夫则背着药箱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段书瑞微微行礼,便让出床头的位置,让其为陈夫人医治。 “大夫,师娘没事吧?”崔景信忧心忡忡的看着大夫,他的心一直是高悬着的,此刻他的心更是紧张到嗓子眼。 “幸亏你们发现及时,才没有让伤势恶化。”大夫先从药箱里掏出一瓶药水,将其轻轻抹在高高肿起的位置。然后用水将杉木皮泡软,削成手指大的薄片,每片之间,留一条小缝,用细绳子分为上、中、下三道将其捆在伤口上。做完这一切后,他将陈夫人的伤腿轻轻放好:“我开一瓶药酒给你,每日早中晚各擦拭一次。除此之外,你还需要多食牛肉、牛奶、蔬菜,清淡饮食,才能尽早恢复。哦对了,这几天尽量静养,不要过度操劳。” 陈夫人点点头,崔景信送大夫离开。段书瑞坐在床边:“师娘,这几天你就不要下厨了。做饭的事就交给我们吧。” 陈夫人感激的看着他:“谢谢你们。但是先生你早上要给学生授课,中午怕是不便下厨……” “不是还有陈伯他们吗?” “我家这老头的厨艺……”陈夫人闭上眼睛,似乎不愿多言,“景信是个富家少爷,怕是也指望不上……” 段书瑞沉默了一会儿,他替师娘盖上被子:“车到山前必有路。您放心吧,这件事就交给我们解决吧。您先睡一会儿。我去看看师傅批阅完卷子没。” 他走出房间,见崔景信伫立在屋檐下:“干嘛?在偷听墙角啊?” 崔景信一拳打在他的右肩:“胡说八道。我也在考虑你说的事。” 段书瑞看了他一眼:“你当真不会做饭?” “废话!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惯了,而且……”他想说什么,又硬生生的将话咽回肚子里。突然间他灵光一闪:“有了!我们可以订餐啊!” “什么订餐?”段书瑞一向跟不上他的思路。他回味了一下这句话,才逐渐反应过来。 第37章 谁为第一 “你是说……去食店订餐?” “是啊,我在食店提前订好餐食,到点直接去取就行了。”崔景信若有所思道。 “这附近有符合师父师娘口味的食店吗?师娘受伤了,只能吃些清淡的菜。”段书瑞开始担心外面的食物干不干净,但这个时代没有农药和各种高科技狠活,想来应该比较干净。 “有的,这条巷子出去往左手边走大约二里路就有一家食店,老板和厨子都是江东人,擅长做一些口味清淡的菜。” 段书瑞佩服的看着他,没想到他对这些研究得如此透彻。自己出门可是从来不记路,也不太会记住食店的名字。 “订餐……是怎么订的呢?”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段兄。”崔景信又“哗”的一声打开他那把折扇,“我先嘱咐他们订一周的餐食吧。要是味道不好,咱们再及时更换。费用就由我一人承担。” “那怎么可以……”段书瑞下意识的就想驳回他的建议,“怎么能让你一人承担?我们一起……” 崔景信探出折扇,轻松截住他的话头:“段兄,你恐怕还不了解我。我这个人别的优点没有,唯一的优点就是身上还有几个铜板。而且订餐没有你想象中这么贵的,你就不用操心了。” “你……好吧。”段书瑞只得点头答应,他身上的积蓄并不多,除去各种开销也已经是所剩无几。他当夫子的酬劳要下个月月底才发。 第二天,段书瑞起了个大早。他轻手轻脚的走出房门,去了厨房。刚才经过师傅他们门前之时,他发觉二老还未醒来。他撸起袖子,准备亲自下厨做早餐。正所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他没有钱,就只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帮助二位老人。他找到装米的米缸,熟练的淘米下锅,加上满满两瓢水,然后盖上锅盖,点火烹煮。长达三年的海外务工经历已经让他精进了自己的厨艺,现在让他一人一顿做十道菜也不在话下。他本想提议晚餐让他来做的,但崔景信以“君子远庖厨”为理由驳回了他。他就只能做早饭来聊表一下自己的心意了。 光吃粥肯定不够,他又在蒸笼上放了几个馒头。随后,他又想起前两日师娘买了一块肉。他找到那块肉,将其放置于菜板上,分了一小块下来,其余的又挂回原来位置。他将那一小块肉切成细碎的肉末,等着一会儿水开了下锅和米一起烹煮。可惜没有皮蛋,要不然就可以做一锅香喷喷的皮蛋瘦肉粥了。 他将粥熬好,刚将其装进大碗里时,陈伯进来了。他看到段书瑞在厨房,有些诧异:“修竹,你……怎会在此?你是天不亮就起来了吗?” “我觉少,因此天不亮就醒了。”段书瑞将三双箸和三个小碗递给他,示意他端出去,“先生帮我端出去吧,上好的肉粥,还热乎着呢。” 陈伯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端着东西出去了。段书瑞先后将粥和馒头端出去,放在庭院里那张桌子上。此时晨光熹微,太阳已经从地平线上喷薄而出了。陈伯让他先吃着,自己则端着一碗粥蹑手蹑脚的进了卧房,想来陈夫人也起来了。段书瑞没有动筷子,他望着自己那间房——崔景信还没醒,他一般都要睡到辰时末才起来。陈伯不止一次劝诫过他早起学习,可他却坚信自己是个夜猫子,晚上才是他最全神贯注的时候。 陈伯很快就出来了,二人坐在院子里吃起早饭来。刚出锅的粥现在吃起来正好,加上了肉末,粥的味道更加鲜美。段书瑞一口馒头一口粥,吃得浑身发热。二人都没有说话,空气中弥漫着兰花淡淡的清香。 “修竹,你们的月测卷我已经批好了。下午就发给你们。”陈伯吃完饭,将粥碗和咸菜碗叠在一起。 “好的。那我上完课就回来。”段书瑞点点头,心想先生还是改的挺快的,自己有时改一个学生的作业都会拖好几天呢。 下午,二人午休完毕,胡乱洗了一把脸就走进学堂。只见陈伯正坐在讲台上,正在看他俩的试卷。崔景信见状,小声的问段书瑞:“怎么先生还在看?不是已经批改完了吗?” 段书瑞道:“我也不知道啊。” 二人在位置上坐定,等待师傅宣布最后的结果。陈伯微微挺直腰杆:“昨日你们月测的试卷我已经批阅完了。结果如何想必你们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你们中的第一名是……” 崔景信伸长脖子,段书瑞则面无表情的坐着,但仔细观察可以发现他掩盖在袍袖之下的手指微微蜷缩起来。 “段书瑞。” “啊……”崔景信失望的趴在桌子上,“我还存有一丝幻想呢。谁成想师傅这么残忍,让我的美梦落空了。” “你连幻想都不应该有。”陈伯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他一眼,“你自行上来,对比一下你俩的卷子吧。” 崔景信磨磨蹭蹭的上去,接过两张卷子。他先看向左手的卷子,那是段书瑞的。入眼的是一手端正工整的字,整张考卷光滑平整,未有一处被墨迹晕染,未有一处划痕修改,看上去是那样赏心悦目。 但仅仅凭一手好字就拿下第一,显然是不可能的。 再细细翻阅段书瑞的试卷,崔景信发现,他的贴经题全对,此次贴经师傅条了《孟子》中的一句——“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崔景信对这句话有印象,但“愬”字如何写,他却思索半天也没想出来。而段书瑞竟然全部答了出来。 贴经题之后的墨义题,段书瑞只最后一道被师傅圈出来,却并非有什么大的错误,只是措辞上还有待提高。 至少可以看出,在贴经和墨义上,段书瑞完全不逊色于自己,甚至更胜一筹。接着便是一道时文题。 据崔景信所知,段书瑞此前未曾学习过时文。而他将其解答自前到后完整读了一遍,只见其中圣人道理不少,但文章语言十分朴素,更不用说标新立异了。崔景信瞟了一眼自己的时文题,感觉自己的用词要华丽些,议论也要更深刻一些。 “看完了吗?看完了将试卷拿下去,我要开始点评了。” “哦,好的。”崔景信将试卷拿下去,将段书瑞的卷子递给他。 “这次考试,你俩都暴露出诸多不足。”陈伯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第38章 点评精辟 陈伯先看向段书瑞:“修竹,你熟读四书五经,所以贴经一题你回答得很好,墨义题大体上也没什么问题。” 段书瑞心中有些欣喜,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静静的聆听着师傅的教诲。 陈伯又板起脸:“但是,时文题就是你的弱项了。时文题你答得虎头蛇尾,说好听点叫长篇累牍,说难听点就是废话连篇,让人不知所云。而且文章结构主次不分。考场上,考官一天批阅许多试卷,很容易就被你的文字绕晕了。到时候很有可能批你直接下卷。” 段书瑞惭愧的低下头:“师傅教育的是,学生明白。” “再说说你,景信。”毕竟同样是自己的门生,和他解释时,陈伯多了一丝耐心,“此前,我毕竟教过你一些时文知识。你这次的议论是真知灼见。但你喜用华丽的新词和一些浮夸的语言,这容易给考官留下用词不严谨的印象。你明白吗?” “弟子明白。” “还有你的贴经题,我都是选的简单的内容,你却没有拿到满分。说明你平时没有下功夫苦读四书五经,你可承认?” “弟子承认。”崔景信蔫头耷脑的回答道。 “承认了就上来领罚吧。”陈伯打开讲桌的抽屉,取出一把戒尺。 崔景信低着头走上去。他乖乖伸出手板心,陈伯高高扬起戒尺,重重打下。 “啪!”崔景信疼的浑身一抖,他认命般闭上眼睛,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临。他睁开双眼,有些不确定的望向自己的师傅。 陈伯:“小惩以戒,念在你这次是因为回家奔丧才致使学业生疏,我就放过你这一回。”段书瑞看得一愣一愣的,给个巴掌送颗甜枣,想不到先生您还挺会的嘛! 崔景信感激的望着师傅:“谢谢您,我保证回去一定好好学习。” “这话你说过多少回了?我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陈伯严肃的说道,“倘若你下回贴经题还不能拿满分,就给我把四书各抄十遍。” “是。”崔景信神情悲壮的点点头,他本来还以为师傅变温柔了,谁成想只是他的错觉。 段书瑞待二人讲完,发问道:“师傅,请问我们何时可以讲解时文题啊?这一部分真是最难得高分的了。” “下个月吧。我还需要再整理一下近几年的科考作文。” “您的意思是…近年来的科举题目您都有?”段书瑞有些诧异,毕竟科举考试这么严格,是决不允许泄露考题的。 “是的。”陈伯故意压低声音道,“吾儿担任过几次科举考试的考官,他暗中将题记忆下来,写成密件托人给我送来。这事你们可不要让第四个人知道啊。” 段书瑞和崔景信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他们心里非常清楚,科举考试那可是千变万化的,其出题的风格以及侧重点就如同天上的云彩一般,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发生变化。所以啊,对于那些历年的考题来说,它们虽然也有一定的价值,但真正最具有参考意义、最能够让人洞悉其中奥妙的,还得是最近这一次考试所出的题目。因为这些题目才是最新鲜出炉的,反映着当下考官们的思路和偏好,也更能贴近现实的需求和潮流。只有紧紧抓住这个“新”字,才能在众多考生中脱颖而出,增加自己金榜题名的几率。 二人回到房间,崔景信一头栽倒在床上:“要是咱们没有生在唐朝该多好。” 段书瑞慢悠悠的脱下靴子:“此话怎讲?” “这里实行严格的宵禁制度,一到晚上门都出不了。我还想请你一同去吃饭呢。” “择日不如撞日,明日中午如何?段书瑞拍了拍脑门,“明天早上我没有课,我们可以早一些去。” “可以啊,那我得给食店老板说明日早些备餐,我们把师父师娘的餐食拿回来了再出去。”崔景信眼神一亮,“我现在就去给老板知会一声。” 段书瑞点点头,他在书桌前坐下,又开始学习起来。最近他若有所感,比起婉约稠丽的风格,他还是更喜欢大气磅礴的风格。他喜欢青莲居士诗中的壮志豪情,也喜欢杜工部诗中的忧国忧民、沉郁顿挫。但唯独不太能欣赏婉约派的凄美柔婉。 要明白,在那个晚唐时期的科举考场里里外外,所呈现出的并非寻常意义上的公平与公正,而是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景象。走后门拉关系者有之,徇私舞弊者亦不在少数,甚至还有那些仗着父辈权势的官二代们在这里横行霸道。而这所有的一切不公与乱象,他都曾经亲身经历过。 对于那些毫无关系背景可言的寒门子弟而言,只要参加这样一场考试,无论结果如何,多多少少都会在心灵深处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想当年,黄巢也曾在屡次名落孙山之后,怀着满腔的愤懑与不平,挥笔写下了那首传颂千古的名作——《不第后赋菊》。这首诗乍一看似乎只是描绘了菊花绽放时的绚烂美景,但实际上却是以隐晦的方式无情地揭露了当时唐王朝内部的腐朽与黑暗。 他头也不抬的练着字,像自己这样的寒门子弟,要想靠科举考试改变命运,就只能通过持之以恒的努力。他有时候感觉自己的弦绷得太紧了,一不小心就会断掉。希望明天和崔景信出去散散心,能够让自己得到片刻喘息和放松吧。他经历了长达二十年的学习生涯,深知“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第二天中午,崔景信和段书瑞将饭菜带回来,向二老道别后就出发了。二人少见的没有雇马车,因为长期进行封闭式的学习,都想出来走走,呼吸一下外面的新鲜空气。一路上,段书瑞问了好几次他们最终的目的地,但崔景信只是笑着,说一会儿到了他就知道了。 二人并肩走过交错纵横的大街小巷,不知从何时开始,段书瑞隐约觉得这条路线有些熟悉。过了一个多时辰后,二人终于抵达了目的地。段书瑞抬头一看,“聚贤阁”三个大字映入眼帘。他狐疑的看了崔景信一眼:“你确定是这里吗?这就是你说的不便宜的地方?” “当然了。出入这里的都不是普通人,这里消费可不低。”崔景信得意洋洋的说道。 第39章 别来无恙 段书瑞感到诧异,毕竟上次来时是温庭筠结的账,而且他也没看到菜单。但是上菜时,不管是盛菜的碗碟还是整体摆盘都显得异常精美,甚至隐隐透出奢靡的味道。 他不动声色的开口:“既然价格不菲,那我们就简单点几样吃食吧。” “哎呀不用!有我做东,你放开了点!”崔景信豪气的一挥手,声音之大,使得路人纷纷对他行注目礼。 段书瑞感觉心中百感交集,虽然他一直希望拥有一个家财万贯的富豪朋友,但当这个愿望实现时,他却并不如想象中那样欢欣雀跃。这是为什么呢? 二人走进店里,此时正值饭点,因此酒楼里人满为患。段书瑞原本以为会看到娜娜,谁知前来迎接他们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店小二。 “对不住二位,一楼客满了。二位去楼上用餐如何?”店小二毕恭毕敬的说道。 “行。段兄,我们走吧。” 二人跟在店小二后面上楼,楼上倒是还有几张空桌。他们选最里面的位置坐了,店小二将菜单递给他们。崔景信将菜单递给段书瑞,让他点菜。段书瑞也不和他客气,接过菜单就开始一目十行。当他看到菜品后面的价格时,又一次被震惊到了。这里的价格足足是普通小餐馆的三倍之多!甚至还有许多他从未听说过的珍馐美食。他看见那些匪夷所思的菜名,感觉自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良久,他对店小二说道:“你们这里的招牌菜是什么?” 店小二笑着答道:“这位公子,我们这儿的招牌菜可多着呐。这里光糕点就有二十多种,客人常点的有‘贵妃红’、‘巨胜奴’和‘水晶龙凤糕’。菜肴有四十余种,如果您是第一次来,我推荐您点‘五生盘’。这是由羊、猪、牛、熊、鹿五种动物的肉精制而成的拼盘,五种肉口感各不相同,绝对让您印象深刻。还有‘水炼犊’,这道菜类似于清炖牛肉,火候到家,包您满意。您想吃主食的话,‘御黄王母饭’也非常不错……” “停,我想好了。”段书瑞抬起一只手,截住他的话头。再等他报下去,自己肚子里的蛔虫都要被气死了。他翻了翻菜单:“‘贵妃红’、‘水晶龙凤糕’、‘五生盘’,我暂且点这么多。”说着,他把菜单递给崔景信:“崔兄,你看看还需要添些什么菜吧。” “段兄,你真会给兄弟节省啊。”崔景信的嘴角微微抽搐,毕竟这是他这么多次请客以来,客人对他最仁慈的一回。他接过菜单,又照着自己的口味点了几个菜,又点了一壶新丰酒,就将菜单还给店小二。店小二微微躬身,便下去准备上菜事宜了。 二人边喝着店里免费提供的茶水,一边聊天。说来奇怪,段书瑞属于沉默寡言的一类人,而崔景信则属于最喋喋不休的一类人,两人一个像冰,一个像火,竟然能聊到一起去,真是不可思议。 等了十余分钟,开始上菜了。果子蜜饯点心等物逐一送上桌来,呈环形摆放在二人面前。摆盘一盘赛一盘的精美,让人不忍心下箸,唯恐破坏了这份美感。当最后一盘菜上桌后,一阵手镯撞击的“叮当”声从不远处传来。只见娜娜一手提着裙裾,一手托着一碟瓜子,缓缓走了过来。她走到二人面前方才停下,将瓜子放到桌上。 “你们好啊,这碟瓜子是送给二位的。”娜娜露出迷人的微笑,那微笑就像月亮周围的淡淡光晕,皎洁而又柔和,“你们的菜上齐了吗?” “都上齐了。”段书瑞拱手行礼,“别来无恙啊,娜娜姑娘。” “你是……我记得你!你是段公子是吧?”娜娜看到他眼前一亮,抚掌而笑。 “是的,在下段书瑞,之前和温兄来过这里,与姑娘有一面之缘。” “你好啊,娜娜!”崔景信向她一眨眼。他的桃花眼本就生的五分风流,笑起来更是增添了三分邪魅和两分玩世不恭。 娜娜看见他,脸上的笑容瞬间褪去了。她双手叉腰,佯装生气的样子:“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别这样无情啊,我们可是老相识了。你没看我今天一得空就来这里,为你捧场吗。”崔景信脸上笑容分毫不减。 “你,一天不务正业,当真是不思进取。”娜娜摇摇头,她问道:“你是知道我一会儿有演出,才特意来的吗?” “是吗?你一会儿有演出?那我们可得好好看看。”崔景信笑着看向段书瑞,后者微微颔首,显然同意了这个提议。 “好啦,你们吃好喝好,我就现行告退了。”娜娜微微行礼,又看了崔景信一眼,转身离开了。 段书瑞看出这两人早就认识,而且说不定关系匪浅。但他一向不会主动开口打听别人的八卦。他伸筷夹了一片牛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起来。口感丰腴,嚼劲十足。段书瑞每样一尝,件件都是从未吃过的美味。 “段兄,你不问问我和刚才那位姑娘是何关系吗?”崔景信把玩着手里的酒杯,饶有兴趣的问。 “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不想说的时候我又何必强求。”段书瑞斟了一杯酒,示意他举杯。 “知音难觅啊,段兄,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来,干杯。”崔景信和他一碰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段兄,我不学无术,你知道师傅为何要收我为徒吗?” “不知道。为何?” “呵呵……因为我父亲和他的儿子是朋友,二人关系极好,无话不谈。”崔景信转了转酒杯,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若非如此,师傅又怎么会破格收我呢。他收徒之前一向爱考究一番学生,许多人都没有通过他的考验。”原来人这么少还有这方面的原因啊,段书瑞咂咂嘴,他还单纯的以为只是巷子深呢。 “也许吧。”段书瑞放下筷子,认真的看着他,“也许有这个原因,但后期一定是你自身的品格吸引了他,他才会一直让你待在他门下。” “段兄,你真是……”崔景信看着他,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饭后,店小二派人撤去残羹冷饭,重新上了一壶好茶。崔景信喝了一口热茶,长长舒了一口气:“段兄,方才娜娜说有表演。你说这表演何时开始啊?” 段书瑞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这时前方传来一声鼓响,戏台缓缓拉开帷幕,表演开始了。 第40章 胡旋一舞 只见娜娜上身穿一件贴身的渐变色丝制胡衫,上面点缀着星星点点的亮片;下身一条水红色长裤,裤子最下方有开叉设计,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玉足上套着银钏。她那几根纤纤玉指间勾着一条青绿色的丝带,看上去是那么的飘逸灵动。台下还有一众乐手为她配乐,琵琶、横笛、腰鼓等乐器已经各就各位。她凝视着台下的观众,姣好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柔媚的笑容,伴随着鼓点一响,她便开始旋转了。这时,段书瑞才发现舞台的地面上有一个圆环状的图案,半径有三尺长,最外面的圆环上均匀分布着几朵牡丹花。她轻盈的旋转着,发丝与飘带齐飞,摇曳的丝带就像蜜蜂追逐着蝴蝶,让人目眩神迷。随着鼓声骤然转急,她愈转愈快,动作矫健敏捷,让人无法看清她转的圈数。目睹此情此景,段书瑞霎时觉得白乐天《胡旋舞》一诗里“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的描写一点也不夸张。 箫声又转向舒缓,娜娜停住旋转,变幻了舞姿。她轻舒云手,双臂柔若无骨,十根灵动的手指像游鱼,穿梭在她身体周围,做着各种纷繁复杂的动作。她微微下腰,腰肢如同婀娜多姿的垂柳,纤手宛若翩翩舞动的蝴蝶,飞扬的发丝仿佛墨色的锦缎。她的舞姿是那样优美,灵动,好像将要乘风而去的神女。鼓声和箫声骤然转急,她轻轻抖动双肩,双臂一展,又进入旋转的动作。她翩跹的身姿像草原的清风,千变万化的舞姿让人目不暇接。一曲终了,她将美丽的脸庞隐藏在右手的丝带下,缓缓睁开眼睛,眸光流转,眉梢眼角皆是风情。她的舞姿定格在一个虚抱琵琶的动作上,嘴角高高扬起,仿佛也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满意。娜娜出色的表演赢得了满堂喝彩,掌声连绵不绝,整个现场都沉浸在那欢快而热烈的氛围之中,久久无法平静。娜娜微笑着向观众行礼。她落落大方的向特意来观看表演的观众挥手致谢,没有半分忸怩。 段书瑞仍沉醉于那优美的舞姿中,久久没有回过神来。他其实最想回到盛唐时期,那是唐王朝国力最强盛的时期,一切文化也是欣欣向荣。他十分感激娜娜,是她精彩绝伦的舞蹈表演让他感受到一丝盛唐余韵。唐朝开元年间,西域康国、米国等多次向唐朝进贡胡旋舞伎,直接推动了胡旋舞在唐朝宫廷的流行。时至今日,人们看到胡旋舞表演,还会想到大唐富丽堂皇的宫殿,和皇宫贵族们纸醉金迷的生活。 段书瑞突然很想知道崔景信是什么表情。他偷偷侧过头去,只见崔景信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娜娜的身影,久久不愿离开。良久,他垂下眼帘,拿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热茶,抬起头一饮而尽。 娜娜似乎看了一眼他们这边。她慢慢走下舞台,向最靠近舞台的一张桌子走去。席上坐着一对中年男女,皆是一身西域打扮。男子高鼻深目,不怒自威;女子身上佩戴着不少金色首饰,雍容华贵。想来这就是娜娜的父母。娜娜走过去亲吻母亲的面颊,和父亲拥抱。三人开始交谈,似乎是在讨论今天这场表演。隔得远了,无法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但想来不是在用唐语交谈。娜娜有意无意的往这边瞟了好几眼,低头对父母说了两句。不知娜娜到底说了什么,她的父亲豁然变色,突然抬高了音量。他刚刚看见娜娜在往二人的方向看,便也转头看了过来。这一看可不得了,他那双鹰眼正好和崔景信一双桃花眼对上。他猛地站起,不顾妻女的劝阻,往这边气势汹汹的走来,嘴里还念念有词。他体型高大,一身结实的肌肉,身高竟比段书瑞还高出大半个头。段书瑞暗叫不好,似乎是冲着他旁边这位来的。 崔景信附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段兄,我喊一二三,喊到三我们马上就跑。”段书瑞焦急的想:你倒是快喊啊!你想死可别拉上我垫背。崔景信喊道:“一、二……三!快跑!”他扯了一把段书瑞的衣袖,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段书瑞不用他提醒,话音刚落,他早就蹿到窗边了。娜娜父亲看着他俩想逃跑,叽里咕噜的骂了一句,朝着他们这边追来。其他顾客都注意到这场骚动,脸上表情都很诧异。幸好有两排桌椅挡住了他,为二人争取了一些时间。二人头也不回的跑下楼梯,只听到身后隐约传来“别跑!”的喊声。二人又加快了速度,生怕被追上。 “二位客官,你们还没结账呢!”掌柜看到他们向外跑,以为他们想逃账。崔景信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砸在柜台上,转身就跑。段书瑞一直在他前面,他无比庆幸自己在大学期间就养成了夜跑的好习惯,此时跑得还算快。二人出了大门,马不停蹄的跑了两里路,直到已经看不见“聚贤阁”这幢标志性建筑,这才气喘吁吁的停下来。 “崔兄,你最好给我解释一下。”段书瑞随手揩了揩汗,眼神凌厉的盯着他,有种想将他千刀万剐的冲动。 “那个老汉……是娜娜的父亲……”崔景信大口大口的喘气,“此人一直和我不对付……自从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开始,就没给过我好脸色。” “……”你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呢,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好不好。段书瑞在内心吐槽着,他抬起头努力辨别方向:“拜你所赐,我以后可能也要上‘聚贤阁’的黑名单了。” “那倒不会,老头爱憎分明,你又和他没什么过节,应该不会为难你。” 段书瑞看了他一眼:“我们现在去哪儿?” 崔景信看了一眼天空:“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二人并肩走在落日余晖下,夕阳将二人的背影镀上一层暖色。过了半晌,段书瑞开口道:“为什么每次我和你在街上遇见,最后都以狼狈收场?” 崔景信有片刻怔愣,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呵呵一笑:“谁知道呢。或许因为咱俩很登对嘛。”他双目含笑的凝视着段书瑞。 “去你的。滚蛋吧。”段书瑞看都不想看他,反手就是一个肘击。 崔景信向右一闪,成功避开肘击。他得意的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回去吧,师傅他们该等久了。” 第41章 端午送礼(上) 转眼端午节就要到了,街上卖粽叶和粽子的小摊贩也越来越多了。这天,段书瑞在街上遇到了鱼幼薇母女俩。 “先生!好久不见了!”鱼幼薇隔着老远就看见他,她松开母亲的手,向他跑来。 段书瑞刚想说:“礼不可废……”结果被她扑了个满怀,他又默默的闭嘴了。鱼幼薇搂着他的腰,刚想向先生卖萌撒娇,但想到母亲还在后面,只能懊恼的松开手,侧身站到一边。 “夫人,许久不见。夫人这是……带幼薇出来买东西吗?”段书瑞看见鱼母走过来,行了一礼。 “先生好。还有三日便是端阳节了,我带幼薇出来采购一些包粽子需要的食材。”鱼母还了一礼,微笑着说道。 “好的,那夫人你们慢慢逛,在下先回去了。”段书瑞还剩一堆作业没改,他打算在今天之内改完,赶在放假前发给学生们。要不然家长抽查起他们的功课,熊孩子们怕是不好交差。 “先生留步!”鱼幼薇叫住他。段书瑞静静的看着她,只见她两手在胸前点呀点,面色微红,一副想说什么但又不敢开口的样子。 “你有何话,但说无妨。”段书瑞双手抱胸,她一旦有事需要自己帮忙时就会这样,他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先生,你后天有空吗?可否陪学生去一个地方。”鱼幼薇低下头,有些不敢看他。 “什么地方?”段书瑞有些无语。这孩子能不能一次性把话说完啊! “还是我来说吧。”鱼母看不得自家女儿磨磨唧唧的样子,她言简意赅的说道:“先生,幼薇打算后天给书院夫子送节礼,但她不好意思一个人去,我后天又正好有事。所以她想再找一个人和她一同去。” 段书瑞恍然大悟,他可算知道为何鱼幼薇不好意思开口了。敢情她给书院夫子准备了节礼,没给自己准备啊!他本来有些吃醋,但想到自己头上戴着她送的簪子,酸涩的情绪就烟消云散了。 “这有何难,我同你一起去就是了。”段书瑞看着她微红的耳尖,忍不住勾起嘴角。 “先生,你的礼物……” “打住,我就不需要什么节礼了。你若实在想送,便送我几个你娘包的粽子吧。”段书瑞的目光忽然从鱼幼薇的脸上转移到身上。她穿着白色的圆领上衣,一件青色襦裙,裙子上还点缀着几株红豆,胸前还系了一根红色的丝带。看上去好像一个刚出锅的红枣粽子!想到这里,他不禁轻笑出声。 “先生,你笑什么?”鱼幼薇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没什么,明日我登门拜访,你再和我详议送节礼一事吧。” “怎可让先生上门,应该是幼薇亲自上门才对。”鱼母低头吩咐女儿,“我明早将粽子蒸好,你挑选一些明天下午给先生送去,一定要亲自送到先生家中。” “好吧,劳夫人费心了。”既然鱼母这么说了,他只得答应下来。二人在前面路口分道扬镳。 第二天,段书瑞特意在中午就赶了回去。这几日陈伯给了他们两本资料,让他们提前预习时文,待端午收假回来就上时文课。他早上给学生上完课,就回到了自己家。这几天每天只睡五个时辰,其余时间不是在讲课,就是在学习。他感觉自己需要补个觉。 他取下簪子,一头墨色长发倾斜下来。他轻轻摩挲着簪子上细密的纹理,将其小心放在饰品盒内。他脱下外衣和鞋袜,便倒头睡下了。 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连一个梦也没有。段书瑞揉揉眼睛坐起身,也不知道这一觉睡了多久。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鱼幼薇雪白的脸蛋骤然出现在视野里,吓了他一跳。 “鱼幼薇!你在做什么!你怎会在我房间里?”段书瑞揉了揉自己的胸口,感觉自己快被她吓出心脏病了。 “先生,我早就来啦。”鱼幼薇眨巴眨巴大眼睛,“我敲门你没理我,我就推门进来了—先生,你没锁门哦。” “你来了怎么不叫醒我?”屋里进人了自己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当真是进入深度睡眠了。段书瑞在心里吐槽自己。 “我看先生睡得正香,不忍心叫醒你。”鱼幼薇耸耸肩,一脸无辜的样子,“先生,你眼下的黑眼圈好重,你还是少熬点夜吧。” “近日读书太勤勉了,何况白天还要给郭小胖他们上课。”段书瑞打了个哈欠,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只着中衣,还没有束发。这实在不符合礼数。他对鱼幼薇说道:“你先去书桌旁坐着,一会儿我们再商量送节礼的事情。”鱼幼薇乖巧的点点头,走到书桌旁坐下,将目光转移到桌上的一堆作业上。 段书瑞穿上外衣,用簪子将头发束好。做完这一切后他也在桌边坐下,询问鱼幼薇送礼事宜。 通过谈话,他了解到这位要送礼的夫子姓郑,在白麓书院负责教授学生诗词歌赋。他知道鱼幼薇家境贫寒,所以让她看着给节礼,甚至拜师礼也是象征性的收了几样礼物。这位郑夫子家就住在长安城近郊的一个小村落,离这里也不算太远。他是本地人,多年前曾考上举人,但不知何故放弃了入朝为官,选择了去白麓书院当讲师。 端阳节也属于三节两寿之一,鱼幼薇自然要给夫子送节礼。母女俩平时日子过得紧凑,但给郑夫子的礼却一点都不含糊。肉干两条,干果若干,还有新丰酒一壶。新丰酒的产地为西安,位于长安、洛阳之间的交通要道上。唐朝文人墨客途经此地时,都要喝新丰酒,并留下众多诗篇,使新丰酒名声大噪。王摩诘就曾在《少年行》一诗中写到:“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鱼幼薇听她的同窗说过,在附近几个村子里,郑夫子算是最勤勉清贫的一位,别的一些夫子或敷衍糊弄,或大肆收钱,如他这般勤恳教书的其实很少。 “既然如此,那我们明日就去给这位先生送礼吧。时间就定在巳时如何?届时就由你带路了。” “好的,先生只管跟着我就是了。”鱼幼薇展颜一笑,笑容竟比春光还要灿烂。 第42章 端午送礼(下) “说了这么久,我还忘了把粽子给您呢。”鱼幼薇将一包粽子放到书桌上,“家母的心意,还请先生笑纳。” 段书瑞伸出手去摸摸包袱,还是热乎的。鱼幼薇解释道:“阿娘说这粽子趁热吃最好,蒸好后就让我拿过来了。先生,你尝尝吧。可好吃了。” “这些粽子是什么馅的呢?”段书瑞取出一个粽子,放在手上掂量掂量。嗯,还挺厚实的。 “有白味的,有红枣豆沙的,还有鲜肉的。”鱼幼薇看他剥开层层粽叶,馋的流口水,“先生先生,我可以吃一个吗?” “你吃啊,这里面还有很多呢。”段书瑞看了一眼袋子,里面少说有十几个粽子呢。 二人一个吃红枣豆沙粽,一个吃鲜肉粽。鱼母手艺了得,包的粽子个头饱满,馅料十足。吃上两个感觉都能顶一顿正餐了。二人都吃得心满意足。 吃完粽子,鱼幼薇就告辞离开了。二人约定好明天巳时一起去长安城郊的郑家村。 翌日,二人来到郑家村。二人找几个村民打听了下,才知道郑夫子的住宅的具体位置。二人找到房子时,郑夫子家大门紧闭着。鱼幼薇拍了拍门,郑夫子把她放进来。看见一旁提着竹篮的段书瑞,郑夫子客气的问道:“请问您是?” “在下段书瑞,曾担任过幼薇的启蒙先生。”段书瑞行了一礼。 “之前在书院的时候不是和你说了么?你家计一样艰难,端阳节就不必来了。”郑夫子看到他手上的篮子,皱眉对一旁的鱼幼薇说道。 鱼幼薇察觉到他有赶客的嫌疑,于是抢过段书瑞手上的篮子,靠着身高优势灵活的挤进门。她将篮子放在桌子上,笑嘻嘻道:“夫子,您还是收下吧。要不然我把东西原封不动的拿回去 我娘见了定会打我一顿。” 她看的很透彻,郑夫子一向是一个嘴硬心软的人,他如果知道自己给别人造成了不便,或是别人因为他受罚,就会惭愧的无地自容。所以,她故意捏造了这个善意的谎言,这样夫子才能收下礼物。 郑夫子果然上当了,他邀请段书瑞进屋。郑夫人端出茶点招待客人。郑夫子对段书瑞说:“想必段公子从幼薇很小的时候就教她四书五经了吧。” “是的,她刚过了六岁生日,我就开始教她了。” 鱼幼薇对四书的理解让郑夫子惊讶。 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四书五经可以倒背如流,默写能够一字不差。而且他曾经在课上考过学生们一道四书里的墨义题,她竟然仅仅思考了一分钟左右就下笔了,而且答得八九不离十。何况,她还是班里年龄最小的学生。 而最让郑夫子震惊的,是鱼幼薇的一片向学之心。 书院的学习情况是两极分化,想学的学生固然多,可不思进取的学生也不在少数。很多学生家境阔绰,来这里学习不外乎是为了识几个字,学些处世哲学。别说进士举人,就连秀才对他们来说都十分遥远。 而鱼幼薇和他们不一样。 她作为学堂里唯一一个女学生,是被苏颢苏山长引荐进来的。不仅因为她年纪轻轻就在长安知名诗刊上发表诗作,还因为她是温庭筠的闭门弟子。 晨光熹微时,别人在吃早点,她在读书练字;别人在嬉笑打闹,谈天说地时,她在读书练字。郑夫子不知她为何如此有定性,但读书做学问非得专心不可。鱼幼薇是智慧与勤劳并存。她记性极佳,书读上两遍便能背诵,再读两遍便能理解其意。 郑夫子常与妻子感慨,鱼幼薇若是个男子,他日必定金榜题名,功成名就。 忽然,段书瑞想起了什么,他打算支开鱼幼薇,向郑夫子问一件事。他问道:“厨房好香啊,可是尊夫人在煮什么东西?” “哦,是的。”郑夫子少见的笑了,“我许久不回来,夫人说我清瘦了许多,在给我炖鸡汤呢。” “幼薇,你何不去厨房帮帮你师母呢?和师母学点厨艺也是好的。” 鱼幼薇一脸疑问的看着他,但想到马上要到端阳节了,师母一定很忙。于是她说道:“好的,先生你们慢慢聊,我去看看师母。”她站起身,顺着香味到厨房去了。 “段公子,你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郑夫子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还故意将幼薇支开,看来是不能让她听见的话啊。” 段书瑞想问郑夫子,他是否知道鱼幼薇被欺负一事,他又能否略微惩戒一下温璋。但他有些不敢开口,他一点都不希望得到自己预想之外的答案。 “夫子,是这样的…幼薇这次回来时,我看到她的额头上有一个伤疤,但她并不是马马虎虎走路都会摔跤的人。我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说学堂里有人欺负她。请问您可知道这件事?” “有这样的事?!”郑夫子一掌拍在桌子上,但怕惊扰到厨房里的两人,他又压低声音道,“段公子可否细说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 “具体经过我不知道,但那个人的名字我还是知道的。”段书瑞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夫子班上,有一个叫温璋的孩子吧。” 虽然他的语气很平和,但他身上却有一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仿佛下一秒就会爆发。郑夫子只得老老实实的道:“的确有此号人物。但那小子…不是个省油的灯啊。” “难道因为家世显赫,就可以在书院横行霸道,任意欺凌弱小吗?敢问先生,他这是读的哪门子的圣贤书呢?”段书瑞捏着茶杯的手青筋暴起。 “此事是我的不是,我没有及早发现问题。”郑夫子有些不敢看他,“返校后我会和温璋好好聊聊,让他不要欺负幼薇。” “太好了,夫子。要辛苦您帮我这个忙了。要不然幼薇一个人在书院,她阿娘会担心的。要是让苏山长知道这件事…” “不会的!只要让温璋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他就不会再犯了。此事暂且交给我处理吧。”郑山长抹了抹头上的汗,要让苏山长知道他这个夫子不作为的话,他的职务就岌岌可危了。 “有您帮忙,我就放心了。”段书瑞温和的看着他,那笑容里却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第43章 屡屡犯错 入夏了,气温逐渐升高,学堂里的气氛也慢慢浮躁了起来。 陈伯本来觉得崔景信天性顽劣,活泼好动,是他的重点观察对象;而段书瑞性格沉稳,不用太过操心。可事实证明,他还是想多了。 谁来告诉他为何这个老实本分的学生最近频频在他的课上打瞌睡?他讲的内容就这么枯燥吗?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段书瑞一人。天气一热,蚊虫便多了,尤其陈伯家院子里花花草草还多,就更招蚊子了。段书瑞熬到深夜准备睡觉时,常常将胳膊小腿袒露在被子外面,所以常常被蚊子叮咬,一起来手上脚上全是红疙瘩。他看着每晚睡得安稳,几乎没被蚊子叮过的崔景信,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这蚊子不去叮他,只来叮咬我一人?难道我的血液更香甜一些?思来想去,他想到自己是o型血,蚊子似乎就喜欢叮咬o型血的人。晚上睡得晚,白天又起得早,白天上课的内容又枯燥,不打瞌睡才怪了。 这天,陈伯正在讲骈文的相关知识点,段书瑞隐约感觉到自己要撑不住了。他听着那晦涩难懂的古文,感觉自己的眼皮在打架。他掐了一把大腿,强迫自己清醒起来。但痛意并未持续多久,他的脑袋就重重的垂了下去。 忽然,陈伯把手中卷轴一摔,冷笑道:“写时文需得了解时下最常考的文体,而本朝科举常常考骈文,我这才从骈文的由来开始细细讲起。既然有人心不在焉,那我就不必再讲了。” 段书瑞陡然坐直,他歉疚的看着陈伯,知道是自己最近上课经常打瞌睡,激怒了他。陈伯看了他一眼:“段修竹。” 段书瑞道:“弟子在。” “你还知道自己是弟子啊?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师傅吗?老是在上课走神开小差也就罢了,你看看你做的文章!”他从讲台上的纸张里抽出一沓纸,丢在地上。“不仅没有丝毫进步,反而开始倒退了!既然你在我这儿学不到知识,还不如另请高就!” “师傅,是弟子错了。弟子一定会改正错误,求师傅不要赶我走!”段书瑞心头大乱,他推开桌案,双膝跪地,头重重磕到地板上。他可不想被赶出去! “是啊,师傅。段兄他只是最近熬夜学习,白天才没有精神。他又没犯什么大错,请师傅宽恕他吧!”崔景信也跪倒在地,替段书瑞求情。 “不惩罚一下你,我怒气难消!你现在就去院子里扎马步,不到半个时辰不许起身!景信,你搬个小板凳去守着他。若是被我发现你包庇他,你俩就一起受罚!”陈伯将讲台上的卷轴一股脑扫到地上,拂袖而去。 段书瑞死死咬住下唇,脸色苍白。也许他最近的生活太安逸了,让他忘了自己身在一个极其注重尊师重教的时代。这个时代,人人都需要做到克己复礼,否则将会被视作异类,遭人冷眼。在书院或是太学等地方,若是学生违反校规校纪或在学业上表现不佳,老师一般会先进行教育和纠正,而不会随意开除学生。毕竟开除一名学生往往需要经过校方的审议。可这里不是书院,不是太学,而只是一间私塾。在这里,老师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学生是去是留全凭他一句话。 崔景信看他还跪在地上,忙过去拉他起来,“段兄,怎地还在地上跪着?莫非是被师傅训傻了?” “谢谢崔兄的关心,我没事。只是没想到师傅这样生气,竟然想要开除我……”段书瑞缓缓起身,拍掉衣服上的灰尘。许是起的太急了,他一个趔趄,似乎要向前跌倒,但终于是站住了。 “段兄,你我都知道师傅的性子,他一向是脾气上来了就收不住的。你老老实实受罚,师傅气消后自然会原谅你的。”崔景信右手扶着他,左手将他的一只手搭在自己肩膀上,扶着他向门口走去。 “希望如此吧。毕竟我从小就不受老师待见啊。”后面一句话不是对崔景信说的,却是对他自己说的。从小学开始,他就属于班上默默无闻的那种学生,成绩也一直处于中游,在班上是个“小透明”。有一次他同母亲出去吃饭,看到班主任带着一帮学生去下馆子。这些学生无一例外都是班上的尖子生,而且都挺会来事的。他立刻和母亲换了一家馆子,怕遇上了尴尬。后来,虽然母亲提及此事时他都表现得很平静,可他内心真如外表那样平静吗?不可能的。他只是假装不在意,仿佛自己不去想,这件事就从未发生过。 他默默看了崔景信一眼,也许他这样活跃的学生才是老师最喜欢的吧。但自己会为了迎合老师而改变自己的性格吗?答案是否定的。不过此次的确是自己有错在先,师傅发火也在情理之中。 二人走到院子里,段书瑞示意崔景信将他放开,自己一个人双腿张开,老老实实的蹲下了。 崔景信搬了一根板凳,就在他身后守着他。 快到中午了,气温骤然上升,空气炽热得让人晕眩。段书瑞的内心感到十分悔恨,他恨自己为何屡屡犯错,还连累崔景信这个公子哥和自己一同在院子里晒太阳。 “段兄,你晚上究竟在干什么?竟然能一直熬到深夜才睡觉。我反正是头沾到枕头困意就来了。”崔景信用折扇扇了扇风,一脸纳闷。 “……不是在改作业,就是在看师傅发的那本时文集。”段书瑞回答道。 “你觉得这样效率高吗?别误会,兄弟没有别的意思。我也想知道自己学习是不是比先生上课效率更高,能学到更多知识。” 段书瑞的肩膀有轻微耸动。他也说不出这两种方法究竟哪种好。但仔细回想,他似乎陷入了一种假学习的状态中。即使看上去平时都在学,但却收效甚微。而且听师傅的意思,自己最近做文章的水平不仅没有进步,反而还倒退了。这对他来说无疑是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冷的他全身打颤,凉意直接窜进心底。 第44章 想要留下 段书瑞没想到自己学习的能力有这么差,苦读了一个多月的书,前前后后也练习了十余篇文章,可居然落得个“原地倒退”的评价。自己大学时成绩还不错,为了保研更是过着“图书馆—教室—寝室”三点一线的生活。最后凭借自己的努力,获得了保研资格。难道自己穿越到古代学习能力还退步了不成?还是说这古文学习不比往常学习,必须需要老师的教导点拨? 他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还是把问题看的太简单了。乾隆皇帝热爱写诗,一生写下四万三千多首诗。这是什么概念?要知道,一本《全唐诗》里收录了两千多位诗人的诗歌,可总共才四万八千首左右。相当于乾隆一人耗尽一生写下一整本《全唐诗》。可为何没有一首他的诗留下来?原因无他,只因为他写的太差了。而究其原因,还是他缺乏诗词大家的指点,加之从元代开始诗歌逐渐走向通俗化,这才没有留下脍炙人口的诗篇。乾隆终其一生都未提高自己的作诗水平,自己又凭什么敢笃定短短一个多月自学就能获得进步? 想到这里,他的双腿传来阵阵痛意,原来是腿蹲麻了。他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只知道自己的汗水从额头上,脖颈上肆意流下,浸湿了后面的领子。 “段兄,你不要这么老实啊。”崔景信偷偷移动到他身边,“你起来活动下筋骨,或是不要蹲得太标准,要不然多累啊。你放心,我是不会告诉师傅的。” 段书瑞向他勉强一笑:“放心吧段兄,我没有那么娇气。不过短短半个时辰马步,我还撑得住。”说着他闭上眼睛,不让从额头滴下的汗珠流入眼里。 崔景信拿他没有办法,只得在后面坐着陪他。其实不做假也是好的,就怕师傅躲在哪个屋子里偷看呢。只是苦了他的段兄了,这么热的天气别说半个时辰,十分钟他都不一定能坚持下来。 眼瞅着旁边桌子上放着的一柱香已经燃到头了,崔景信连忙大喊道:“哎呀,时间到了!段兄,你可以起来了!”他将板凳踢到一边,跑过去搀扶段书瑞。 段书瑞左手撑在崔景信的胳膊上,借力起来。他感觉自己的双腿已经毫无知觉了,腰部一阵钻心的疼痛,像被一千只蚂蚁噬咬过。他感觉自己头晕目眩,忙让崔景信将他扶他到一边的圆凳上坐下。那里有一片树荫遮凉,不至于热的难受。他刚一坐下,陈伯就从卧房里出来了。 “景信,他扎马步可有半个时辰?有没有偷懒?”陈伯严肃的看着段书瑞,目光中充满了审视的意味。 “弟子向天保证,段兄没有半分作伪!您仔细瞧瞧他的膝盖,还在颤抖呢!”崔景信心里有些埋怨师傅,就为了这么个不大不小的事,惩罚徒弟扎马步,还一蹲就是半个时辰。这种天气,即使是对部队里的军人而言,连扎半个时辰的马步也是一种酷刑,何况是段书瑞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呢? “好,晚上回去后将《论语》中尊师的段落选出来,每段各抄两遍,明天上课前交于我检查。”陈伯的面色有些许缓和,他知道自己这个弟子不会作假,但这也是对他的一项考验。他想看看,段书瑞想留下的决心究竟有多强烈。 “师傅!”崔景信想替段书瑞求情。毕竟论语足足有一万多字,而且还需要将里面尊师重道的内容挑选出来。这对本来就体力耗尽的段书瑞来说,谈何容易? “他自己都没开口,你嚎什么?三遍,你若再替他求情就是四遍。”陈伯瞪了崔景信一眼。 “是,师傅。弟子一定会…好好抄完的。”段书瑞声如蚊呐,他感觉自己像一只断线的风筝,摇摇欲坠。 陈伯看到他如此虚弱,体力不支的样子,也有些心疼,但他没有在面上表现出来:“景信,你扶着他去卧房休息一会儿,下午照常上课。” 崔景信忙扶着段书瑞进了卧房,还替他贴心的除去外衣鞋袜,扶他躺下。 段书瑞眯着眼睛,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想不到还能看到你帮我的时候。” “没准你以后还有许多地方需要我帮忙呢!”崔景信替他盖好被子,没好气的说道。 “好了,你好好休息吧,我就不打扰你了。饭会给你留一份的,你睡醒了再吃吧。”崔景信知道他最近连熬几个大夜,都没怎么睡觉。他推门出去,轻轻关上房门。 段书瑞一睡就是两个时辰。中午没有蚊子的侵扰,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他醒来时,崔景信不在屋里。他穿好衣服推门出去,正好遇上手里端着托盘的师娘。 “小段啊,睡好没有?你还没吃饭呢,师娘给你热了饭。你吃了再休息一会儿吧。”段书瑞看向她手里的托盘,里面盛着满满一碗饭,饭上还盖着新鲜时蔬和切成薄片的羊肉。饭碗的旁边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他心下一阵感动,说道:“谢谢师娘。您对我的好,段某铭记于心,终身不敢忘记。” “这点好算的了什么?我腿脚受伤时,你不也曾帮助过我吗?好啦,快进去吃饭吧。吃饱了才有精力好好学习嘛。”师娘微微一笑,浑然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段书瑞大口大口的扒着饭菜,经过今天这一出,他深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仅凭一个人闭门造车是不能写出好文章的,而且也失去了报班学习的意义。他决定下午就去给陈伯认错。 吃完饭,段书瑞来到学堂,陈伯正在里面喝茶,崔景信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学堂里也没有他的身影。他忐忑不安地走到陈伯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诚恳地说道:“师傅,对不起,我之前太失礼了,三番五次在您课上打瞌睡,请您原谅。” 陈伯放下手中的茶杯,缓缓说道:“无妨,年轻人知错能改,总归是好事。修竹,有一话我必须得给你说,你务必要听清楚了。” “弟子愿闻其详。”段书瑞看到陈伯面色严厉,知道他接下来说的话一定非常重要。 第45章 走上正轨 “你以后每十天须交出一篇文章供我评判,我看完后会按照相应话题给你推荐一些值得借鉴的佳作。” 段书瑞认真的听师傅讲解着后续的学习计划,得知崔景信一个月只需要交两篇时文集时,他表现得很平静。他知道自己技不如人,需要更多的练习。 “修竹,你当下最重要的任务是备考科举,切记不可本末倒置,你明白吗?”陈伯语重心长的说道。 段书瑞仔细琢磨了师傅这句话的意思,觉得师傅应该是让自己不要因为批改作业等琐事影响自己的学习进度。作业一定要放到晚上批改吗?牺牲睡眠时间读书是正确的选择吗?他反思着自己这一个多月的学习状态,觉得是时候做出一些改变了。 “是,师傅。” “你去把景信叫进来吧,准备上课了。” 自从上次因为熬夜而被严厉责罚之后,段书瑞就再也不敢像从前那般肆无忌惮地熬夜了。如今的他痛定思痛,决定对自己的作息时间做出重大调整。于是乎,他毅然决然地将原本用于批改作业的深夜时光挪移到了清晨时分。他发现自己再早半个时辰起床,走路速度再快一点,是能够赶在学生上课前把作业批改完的。就算批改不完,不是还可以让他们两两交换嘛。这样一来,不仅减轻了自己的工作量,同时还能培养学生们的自主学习能力以及责任感。想到这里,他得意的勾起嘴角。 每当想到这个巧妙的应对之策时,段书瑞都会情不自禁地得意一笑,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狡黠而满足的笑容。仿佛这一改变不仅解决了眼前的难题,更为他今后的教学之路开辟出了一片崭新的天地。 段书瑞现下生活很规律,晨起先晨读半个时辰,之后便是去学堂授课,下午跟着崔景信一起学时文课,晚上便写文章和作诗交替着来。他周一做了一段文章,周二就会写诗。即使有时候只能输出一小段文字,或是一句诗歌,他也能感觉到自己在进步。他惊讶的发现,自从他不熬夜后,学习效率也提高了,听课也更加全神贯注了。 这一天,陈伯领着段书瑞、崔景信二人来到一家书肆。“你们二人读的书还是太少了,导致看问题不深刻,思维有局限。这家书肆是我的一位朋友在经营,你们得空了可以来多看看书,顺便照顾一下他的生意。”陈伯一边说着,一边热情的和老板打招呼。简单交代了几句后,陈伯就离开了。 段书瑞细细打量着书肆内部的布局。室内一片幽静,偶尔只听得见书页翻动的声音。地上铺着做工精美的绒毯,金丝楠木高几上摆着一个越窑青瓷瓶,斜插了几支蔷薇花。往里走是一排排书架,上面密密麻麻的陈列着各种书籍孤本,让人眼花缭乱。 段书瑞对书籍的热爱可谓如痴如醉,他犹如一只饥饿的野狼,贪婪地吞噬着各类书籍所蕴含的知识养分。无论是厚重深沉的史书,还是精妙绝伦的兵法;不管是婉约细腻的诗词,亦或是包罗万象的杂记,都成为了他探索知识海洋的舟楫。 随着日复一日、孜孜不倦地阅读,段书瑞的阅读量与日俱增,而他的思维也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逐渐撑开,变得愈发开阔深邃。那些曾经晦涩难懂的时文,如今在他眼中也不再神秘莫测,反而能够透过字里行间洞悉其中的深意和精髓。他感觉这些书籍像一只无形的手,帮他拨开了层层面纱,得以窥见希望之光。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段书瑞像往常一样穿梭于书肆那一排排高大的书架之间。突然,在某个光线昏暗的角落里,他的目光被一本蒙尘已久的古籍吸引住了。这本古籍看上去年代久远,但却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段书瑞小心翼翼地将其拿起,轻轻拂去封面上的灰尘,只见书名龙飞凤舞——《时文杂集》。 他的心跳陡然加速,直觉告诉他这本书可以带给他许多灵感。随后,段书瑞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下,全身心地投入到对这本古籍的研读之中。他先看了书的简介部分,这本书上起南北朝,下迄唐朝,收录了一万余篇文章。其中唐代作品最多,足够他好好研究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周围的世界渐渐模糊,唯有书中古人那独到的治国理政见解在他脑海中清晰呈现。他沉醉于知识的海洋,崔景信连喊他几声他都没听见。崔景信看着他那投入的样子,不太好意思打扰他了。他伸了个懒腰,打算去外面喝杯茶解解乏。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已经西斜,余晖透过窗户洒在了段书瑞身上。他缓缓合上书本,长舒一口气,心中满是感慨。这些珍贵的思想犹如璀璨星辰,照亮了他内心深处的智慧之火。此刻,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将所学运用到自己的文章当中。 他拿着书本走到书肆前台:“掌柜的,请问这里的书是否可以外借?” 掌柜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满脸堆笑道:“对不住这位相公,本店的书概不外借。就是皇帝老儿来了,我也不会为他破这个例的。” 段书瑞心中好生失望,他正准备将书放回原处,掌柜叫住了他:“相公且慢。我见你这段时间都呆在书肆里看书,知道你是好学之人。再加上你是陈大哥的弟子,我就为你破一个小例。你今后可以携带纸笔进店读书,方便你做笔记。你看这样如何?” 段书瑞大喜过望,他正愁不能及时记录灵感呢。他感激道:“谢谢掌柜的,在下以后定会多光顾本店生意的。” 他看着天色不早了,忙急匆匆的赶回陈伯家。段书瑞回到卧房,走到书桌前,提起笔来,思绪如潮水般汹涌澎湃。笔尖在纸上沉稳地游走,一个个凝重的文字凝重地落在纸上。他将从古籍中汲取的智慧与自己的深思熟虑紧密结合,深沉地抒发着对世事的洞悉和感悟。不知不觉中,一篇文风严肃、内涵丰富的时文已然展现在眼前。此篇文章虽不能与那些大家相比,却已经是他近半年来写过最好的文章了。 第46章 用心良苦 次日,段书瑞将自己写好的文章交给陈伯过目。陈伯颇有些讶异的看着他,以前这小子几乎都是拖到最后一刻才交的,这次居然交的这么早?难不成是文曲星上身了?他不解的开口:“修竹,以前的你都是能拖就拖,怎么这次交的这么快?” 段书瑞脸上一阵燥热:“师傅,弟子昨天看完书有所感悟,这才写下了这篇文章。弟子也不知道为何会写的这么顺畅,还请师傅帮我看看。” 陈伯恍然大悟,原来是他在自己推荐的那家书肆里获得了灵感。他将其默认为自己的功劳,心头美滋滋的。他展开白纸看了一眼,由衷的赞叹道:“字如其人,修竹,你的字写的越来越有风采了。”段书瑞莞尔一笑。他每每遇到思路不畅之时,为了让自己平心静气,最喜欢做的就是练字。他最近刚临摹完颜真卿的《颜氏家庙碑》。这篇碑文记述了颜氏家族及其后裔仕途、治学经世的情况。颜真卿的手写楷书被编订成册,在民 间广为流传。这本楷书书写严谨,字体端庄秀丽,十分适合临摹。他一边提高自己的书写水平,一边了解着古人的生平,感到其乐无穷。 陈伯专注的看着文章,段书瑞则阅读着一本时文集。时间不知不觉的过去,等段书瑞看完了十余页文章,陈伯才开口点评。 “修竹,这篇文章从头到尾都是你自己想的?没有借助外力?” “当然了师傅,这学堂里除了您还有谁能帮我吗?”段书瑞无奈的笑笑,难不成他还会去找崔景信帮忙吗?崔景信自己都想雇一个写手帮忙写文章呢。 “说的也是。而且也不像是原封不动的从别人的文章里摘抄来的。”陈伯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师傅就随口一问,你别往心里去啊。” 段书瑞满眼期冀的望着陈伯:“师傅,请您告诉我,我这篇文章究竟如何?和之前的相比有进步吗?” “有,当然有。你这文章描写了民生疾苦,沉郁顿挫,有杜工部忧国忧民的风范。” 这可是极高的评价了。段书瑞的脸上滑过一丝仓促的笑意,他总不能说自己昨日看到杜甫的作品,自然而然的联想到之前看过的有关杜甫生平的纪录片,这才有感而发吧。 “不过安史之乱后,老百姓的确过得十分辛苦。到处都是流民,还有官兵骑着马,不择手段的抓壮丁去充军……”陈伯闭上眼睛陷入沉思,“我的父亲和母亲,当年也是为了躲避官兵的追捕,历经千辛万苦才来到长安的……” 段书瑞同情的看着陈伯,他当然知道那段水深火热的时期,官府为了征兵打仗派出大队人马,而经历战火洗礼的土地上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哪里有那么多青壮年可供征兵的?家中的顶梁柱一走,老幼妇孺又该如何维持生计?陈伯闭上眼,嘴里念念有词:“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段书瑞是生长在和平年代的人,但他在上学期间也做过义工和志愿者,为灾区捐献过物资。他喜欢阅读史书,知道唐朝的贫富差距十分明显,当宫中的贵妃捏着犀角筷子,望着数十道珍馐美食不知该从何下筷时,乡野里的贫苦百姓可能连一件完整的衣服都没有。仁爱是儒家思想的理论核心。他想借议论百姓生活的疾苦来传达仁爱的观念,以此来打动考官。他认为,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使命感就是儒家精神的根骨。 见陈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久久未回过神来,段书瑞上前抚了抚师傅的脊背:“师傅,安史之乱已经过去了。如今还是李家的江山,各路诗人也依然才华横溢,层出不穷。百姓现在的生活也比以前好了,师傅不必太过忧心。” 陈伯似乎被他的话触动,慢慢回过头来。他凝视着段书瑞:“修竹,你知道我为何待你比景信更加严格吗?” 段书瑞心中一凛:“弟子不知。” “景信他出身于名门望族,即使屡试不中,也有家里替他托底。他以后靠家里托关系谋个一官半职不在话下,就算是一个芝麻绿豆的小官,也足够养活自己了。而你不一样。你出身普通,唯一可以依仗的,就是自己的才华。” 段书瑞面色一暗,他知道陈伯所言非虚。自己要想在这个朝代活得舒坦,只有科举这一条路可以走。 “为什么杜工部在不惑之年才当上一个小官?他曾在天宝五载时来到长安,迎接次年的考试。只因玄宗发布诏书,号召天下有一技之长者都到京师就选。然而那一年,精心准备许久的他落选了。不止他一人,所有参加考试的人都落选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段书瑞静静的等他说下去。 “因为那一年的监考官是当朝宰相,为确保自身权力无虞,暗中操控了考试。他对皇帝说‘野无遗贤‘。告诉皇帝有才能的人都已经被选上来了,吹捧他治国有方。笑话!”陈伯冷笑道,“宦官当道,有志之士永无出头之日。幸亏那奸臣已死,不然不知道还要祸害多少贤才。但如今科举考试也不比太平盛世那样公平,你需要竭尽全力,成为最优秀的那一批人,才有可能被选中,你明白吗?” 段书瑞点头:“弟子明白。弟子虽然出身寒门,但志向却不输他人。我会努力的,其他的就交给时间证明吧。” 陈伯露出满意的微笑,他拍了拍段书瑞的肩膀:“我期待你大放异彩之日。能看到你们成才,是我最大的愿望。” 段书瑞从学堂回到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他每每觉得自己状态停滞,或是心绪不宁时,便会回家一趟。想来他还是不习惯集体生活,他始终觉得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最轻松自在。 当他赶到家门口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看着那数日未见的身影,他有些不确定的开口:“温兄,是你吗?” 那人回过头来,正是温庭筠。他看见段书瑞回来,呵呵一笑:“大忙人,你可算回来了。” “温兄此次前来,可有什么事吗?”段书瑞有些惊喜,他也有些想念这许久未见的老大哥了。 温庭筠摇了摇手上的竹筒:“我是来给你送信来啦。” 第47章 出现转机 段书瑞愕然:“信?谁写的信?”自己最近深居简出,有谁会给自己写信?除了……一个名字浮现在脑海中,他眉头一展,一丝笑意自眼底升起:“是……幼薇给我的吗?” “是啊,她也不知道你现下在何处学习,于是只能委托我送信。”温庭筠挑了挑眉,他很少见到自己这位兄弟这么激动的样子。 “光顾着说话了,温兄快请进!”段书瑞手忙脚乱的去开门,“你才是大忙人,有一阵子没看到你了。咱们好好聊聊,你不急的话晚上就夜宿于此处吧。” “我正有此意呢。你看!”温庭筠晃了晃手上的两坛酒,酒瓶相撞,发出清脆的声音,“上好的汾酒!我自己都舍不得喝呢!”他又抬高了自己手上的食盒,“我还买了一些卤菜下酒。” 段书瑞邀请他进内室,笑着说道:“温兄有心了。” 将花生、煮毛豆、卤菜一一在桌上摊开,温庭筠将酒瓶的塞子拔出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好香!真是好酒!”段书瑞拿来两个碗,将酒“咕咚咕咚”的倒进去,二人开始举杯畅饮。这汾酒滋味甘醇,酒液入喉后口中久久弥漫着一丝甜味。一碗酒下肚,段书瑞感觉全身热乎乎的,一颗心也变得炽热滚烫,话也变多了。 “温兄,你最近在忙什么呢?感觉许久没在长安城中见到你了。” “段老弟,不瞒你说,我最近一直在白鹭书院盘桓呢。”温庭筠又给自己斟上满满一碗酒,“苏兄盛情邀请我去做几日讲师,我又不好意思一直拒绝他。” 段书瑞心下了然。白鹭书院坐拥于群山峻岭中,环境清幽,山间雾气终年不散,是一个避暑的好去处。温庭筠去书院当讲师应该也只是象征性的讲一两节课,但他这样有才华有名望的人,仅仅只是露面就足够令那些学生们兴奋许久了。 温庭筠开始给段书瑞细细描述这段时间的经历,他白日在书院陪苏颢喝茶谈心,下棋作诗,傍晚去附近的池塘钓鱼,去山野间漫步,日子过的那叫一个逍遥自在。段书瑞听着,心里好生羡慕。其实要不是为了那五斗米,他也想隐居于山林之中,做一个不问世事的闲人。 “段兄,幼薇最近……过得还好吗?”段书瑞犹豫着开口。他不知道该不该问这个问题,他一点都不想听到与想象中不一样的答案。 “挺好的。老弟,这是托了你的福啊!”温庭筠向他竖起一个大拇指,“多亏你向郑夫子反映了那小子欺负幼薇的情况,他后来找温璋谈了几次话,那小子才不敢再胡作非为了。” 听到这里,段书瑞紧悬着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他长叹一口气:“幸好这招管用,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温庭筠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你真该看看自己刚才的表情,活像要将那小子生吞活剥似的。” “我哪有,温兄你总喜欢夸张。”段书瑞有些心虚,他低下头喝了一口酒。 “那小子家世虽然显赫,但他父亲肯定也不希望他在外面如此张扬,有辱门楣。小孩子,吓一下就害怕得不行。当真是个欺软怕硬的小公子哥。” 段书瑞没有答话,他想到鱼幼薇头上的伤疤,又想起今日师傅刚说的话,不由自主的捏紧了拳头。他真希望早日考取功名,这样才能更好的庇佑自己身边的人。 “对了,我过几日又要去书院了,你想不想同我一起上去?”温庭筠眯起双眼,似乎有些醉了。 段书瑞有些难以置信,他睁大眼睛盯着温庭筠:“温兄,你没在开玩笑吧?我可以去吗?” “当然可以,你是我温庭筠的朋友。而且你为人正直,又不是什么心怀不轨之人。咱们一起上去转转,看看幼薇。她肯定想你了。” 最后这一句话正正击中段书瑞的心坎,他摸了摸头上的簪子,开口问道:“那我们何时动身呢?” “再过两日吧,不急。”温庭筠夹了一筷子卤菜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起来。 二人又聊了聊段书瑞的近况,得知他拜一位籍籍无名的老人为师,温庭筠有些惊讶。按理来说,以他秀才的身份,是可以寻得更加出色的名师的。但看他言辞间对那位师傅充满敬意,温庭筠又不好提议帮他另寻名师。其实“高手在民间”,靠普通老师教导最后成功考取功名的也不是没有。二人又从教导学生的心得聊到诗词歌赋,时间飞逝也浑然不觉。都是饱读诗书的人,聊这些准不会出错,他们相谈甚欢。 不知不觉,两壶酒喝光后 窗外已经全黑了。两人都有些醉了,一个摇头晃脑,一个满脸酡红。两人说着说着,都有些倦意。 段书瑞揉了揉发晕的脑袋,起身去收拾床铺。如今天气热了,他早已换上凉席,铺上了更加轻薄的被子。他又去衣柜取了一床薄被,铺在床上。“温兄如不嫌弃,可否和小弟在这张榻上挤一晚上?” “好啊!今日你我二人把酒言欢,抵足而眠!”温庭筠放下早已空空如也的酒壶,步伐有些不稳的走过来。段书瑞扶了他一把,将他轻轻放在床上。温庭筠的头一沾上枕头,不一会儿就鼾声如雷。他的面颊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让人不由自主跟着微笑。段书瑞瞟了他一眼,除去外衣,在床的里侧躺下。看来这床买对了。他暗自想着,可以容纳两个成年男性,而且还有空余。酒意上涌,他打了个哈欠,也昏昏沉沉的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上午,段书瑞和温庭筠告别,打算在下午上课前赶回陈伯家。要出门时,他才突然想起,今天是他久违的休息日!他打算去街上转转,顺便给鱼幼薇选一两件小礼物。想到鱼幼薇收到礼物后惊喜的表情,他不由得嘴角上扬,眼里泛起柔和的涟漪。 他摸摸荷包,确认自己带了足够的金钱,就出门了。现在天气热了,早上街上的人倒不算很多,他可以好好给她挑选一件称心如意的礼物。 第48章 挑选礼物 长安城里主要的商业活动在东市与西市进行,东、西两市由市署管理,每天中午,两市各击市鼓三百下,然后开业。鱼母工作的平康坊位于东市西侧,而娜娜经营的聚贤阁则在西市——那里是胡商聚集的街市,商品多以西域香料、各种名贵饰品为主。段书瑞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荷包,决定还是去东市看看吧。 才到晌午,长安街上便热闹非凡。小摊上尽是琳琅满目的商品,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那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包子铺胡饼铺扑鼻而来的香味,让人垂涎三尺。街上行人不断,有挑担赶路的,有驾车送货的,有赶着毛驴拉车的,好不热闹。古玩摊、花卉摊、蒲扇摊、玩具摊等摊位应有尽有,让人不知从何逛起。段书瑞看见那插在白瓷瓶里娇艳欲滴的花朵,脑海里不由自主的冒出一个念头:如果鱼幼薇戴在头上一定很好看。可惜鲜花保质期太短,他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像无头苍蝇一般逛了一大圈,有些后悔没把崔景信叫上。他一向精通各种旁门左道,没准知道姑娘们最喜欢什么。 逛了好一会儿,他决定进店铺看看。他进了一家卖丝绸的店铺,柔软的丝绸在柔和的光线下泛着微光,五彩斑斓的绸缎吸引了不少姑娘进店挑选。段书瑞听见两个妙龄女子正在小声的窃窃私语,其中一位紫衫女子说道:“哎,你听说这附近新开了一家点心铺吗?” 另一位白衣女子惊讶道:“不知道啊。不过东市有这么多家点心铺子,再多开一家又有什么稀奇的呢?” “你有所不知,这家铺子的厨子是跟前朝御膳房的御厨学过艺的,而且他家娘子是扬州人,对于制作细点很是精通。他们家的点心卖相好,味道更好!” “那怕是不便宜咧!” “咱们这儿的东西都便宜不到哪里去。他们家的点心往往刚出锅不久就卖光啦!咱们一会儿也去看看吧?” 段书瑞对二人口中的点心铺很感兴趣,想来小孩子应该都喜欢吃甜食。他走到二人面前,恭敬的行了一礼:“二位姑娘,在下想给一位小娘子买一样礼物。不知道二位口中的点心铺在何处呢?” 二人看到他陡然出现,面上皆是一红。不过那位紫衫女子很快恢复镇定,她笑着开口:“这位相公,我也是听旁人说的大概位置,若是指错了路,相公可不要怪我。” 段书瑞微笑道:“不会的,姑娘只需告诉我大致方位,我自己再去慢慢寻找。” 紫衫女子思索了片刻,开口道:“这家铺子叫福缘斋,似乎在芙蓉巷,离这里还有好一段距离。这里是胭脂巷,相公一直往前走,能看到一块指路碑,上面就有具体的线路。” 段书瑞客气的行了一礼:“谢谢姑娘,在下告辞。” 他费力的从丝绸铺挤出来,打算去这家点心铺看看。他按着路碑的指示一路向前,道路在一棵老槐树下分叉,他沿着右侧道路走去。走了一会儿,一阵点心的香味从前方飘来,他知道自己找对地方了。他在香味传来的源头停下,抬头一看,“福缘斋”三个大字映入眼帘。 段书瑞走进店铺,发现里面的顾客还不少。有老妪带着小孙子来买点心的,还有夫妻俩进来逛的。他眼尖的发现柜台后面还有几个伙计正在忙碌着,揉面、捏形、调制馅料,忙得不可开交。他们面前摆着几笼做好的点心,颜色鲜艳,造型各异。有的像黄色花朵,有的像一个个圆滚滚的小柿子,有的又像四叶草。那酥皮点心上还点缀着几粒黑芝麻,让人食欲大开。 这时,一位身上穿着葱绿色曳地长裙,头上插着一根白玉发簪的女子走来。她面容含笑,宛如春风拂面。段书瑞猜想这位应该就是老板娘了。果不其然,女子开口道:“这位相公有些面生,可是第一次来到福缘斋?” “是的,在下今日是第一次来,想给一位小友选一些点心当礼物。娘子可否为在下推荐几款?” 女子轻移莲步,走到柜台面前,向段书瑞介绍道:“本店的招牌是桃花酥,桂花糖糕,乳酪酥和碧螺春茶味糕。样样都是甜而不腻,造型美观。最适合送礼了。” 段书瑞问道:“可以拿一个食盒,帮我一样装一点吗?” “当然可以。公子若是拿不定主意,可以一样选一个,每个食盒能装八个,两个食盒差不多够了。” 段书瑞要了两盒点心,去前台结了账。这里的点心果真要比寻常摊贩卖的贵一些,但色香味俱全,却不是寻常铺子能比的了。他提着食盒,脸上浮现出笑容,希望自己的小徒弟能喜欢这份礼物吧。 翌日,段书瑞回到陈伯家,委婉的表达了自己希望告假去白鹭书院待几天的想法。陈伯捋了捋胡子:“也好,山上风景秀丽,环境清幽。你去那里住一段时间,没准能获得更多写诗的灵感。” 真是三句话不离学习啊。段书瑞有些哭笑不得,但他还是乖乖回答道:“谢谢师傅理解。弟子明日动身,大概七日之后就会回来了。” 一旁的崔景信满眼热切的注视着他:“段兄,可以带上我吗?” 段书瑞目光高深的看向他,就差把“不行”两个大字刻在脸上了。陈伯不客气的揪住崔景信的耳朵:“你的时文交了吗?还想着到处玩,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 “痛痛痛!师傅我错了!我不去了还不行吗?”崔景信连连求饶。 段书瑞抬起衣袖,遮掩住嘴角的笑意。他其实也有些舍不得师傅和这位好友,但他太想知道自己的小徒弟过的怎样了。 第二天,段书瑞和温庭筠就出发了。二人雇了一辆马车,毕竟还要携带一些行李。过了两三个时辰,长安城繁华的景象被远远甩在身后,前方是一望无际的山林。鸟儿穿梭于树林之间,歌唱着悦耳的旋律。彩蝶也翩翩起舞于花间,点缀着这片天地。徜徉在这美好的自然风光之中,段书瑞感到身心舒畅,多日的疲倦顿时一扫而空。 第49章 刻板印象 山路难行,马车到白麓书院脚下时,已是傍晚时分。落日的余晖笼罩在书院的屋檐上,天边云霞渐变得绚烂多彩,宛如一幅梦幻般的画卷。段书瑞搓了搓手,他能感觉到随着海拔的升高,温度也降低了一些。 二人拾阶而上,书院门口站着的还是之前那个门童。他向二人行了一礼,恭敬的说道:“二位先生来得正好,还有半个时辰弟子们才放学。我先带二位去住所看看吧。” 二人拿上行李,跟着门童往里面走去。书院里既有宽阔的大道,也有一些羊肠小道,门童领他们走的就是一条小道。虽然知道这里不是寺院,但段书瑞还是联想到“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这句诗。走了一会儿,他对书院的布局有了大致了解。藏书楼、讲堂、祭祀祠堂是其中的三座标志性建筑,这三座建筑呈三角之势,将其余建筑环抱其中。三人现在要去的住所就位于藏书楼到祭祀祠堂的必经之路上,背靠后山,与山长苏颢的住处相隔不远。 看着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去,段书瑞的心里有些惋惜:看来今天是见不到鱼幼薇了。他走在崎岖蜿蜒的山路上,呼吸着山间新鲜的空气,感觉自己已经和大自然融为一体。门童说道:“这里是一些德高望重的夫子的住所,离下面众弟子的住处有一段距离,因此山长特意增设了一间膳堂。二位将行李放好后就可以去用餐了。” 门童带着二人进了一扇木门,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在左手边第三间房间门口停下。门童对段书瑞说道:“这间房是山长为您安排的,您若是需要什么东西可以拉铃,马上就会有人来。房间里有一张书院的布局图,您看了就知晓膳堂在何处了。” 温庭筠疑惑的问道:“请问我住在何处呢?是和上次一样吗?”门童微微颔首:“温先生,您的房间紧挨着山长的房间,请您随我来。” 温庭筠回头看了段书瑞一眼,恰巧段书瑞也正在看他。温庭筠搔搔头:“段兄,看来苏兄是想和我好好叙叙旧啊。那你先好好休息,我明天来找你,咱们再一起去见幼薇。” 段书瑞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这一路马车颠簸,他也有些疲倦了。 告别了温庭筠,段书瑞回房躺下。他本来想倒头就睡,但是腹中传来阵阵饥饿感,他耸了耸肩,打算去买些干粮回来充饥。他看了一眼布局图,将其塞进怀里,便出门了。 他沿着图上的指示找到了膳堂。他看了一眼后厨,发现饭菜还算丰盛,于是打消了买两个饼子带回去的念头,决定就在这里吃。他打了慢慢一碗饭菜,刚找到位置坐下,就听到旁边两个人在说话。 两个人脸上沟壑纵横,须发灰白,一看就是上了年龄的学者兼讲师。其中一人说道:“于兄,你听说过之前在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个小神童吗?” 另一人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汤送进嘴里,咽下后才回答道:“是那个叫鱼幼薇的女孩子吗?听说她现在在郑兄的班上。” 段书瑞捕捉到敏感信息,立刻警觉的竖起耳朵。但他深知偷听最重要的就是不要被别人发现,因此面上仍装作淡定的样子,夹了一筷子清蒸羊肉送入口中。 “可不是嘛。那丫头可真是了不得,这次月测又名列前茅。我看除了杜宇衡,没有比她成绩更高的了。” 段书瑞得意的勾起唇角——那当然了,毕竟是我的得意弟子!可惜他这个念头还没有持续多久,就被接下来的一番话打散了。 “再聪明又能聪明到哪里去?毕竟是一个小女子!以后也不过是一介女流之辈,能有多大作为?”那被称作“于兄”的人轻哼一声,将筷子重重放到饭碗上。 段书瑞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往头顶汇聚而去,他努力平息自己的愤怒,暗中警告自己不能在此处节外生枝。他一向是一个冷静的人,别人怎么辱骂他他都不屑一顾,但他唯一不能接受的,就是别人辱骂他身边的人。小学时,有一个男生带着一帮小团伙将他堵在厕所里,大肆辱骂他。他一言不发,推开为首的男生准备往外走。谁知这男生不知道见坡下驴,竟然开始侮辱他的母亲,还用了许多歹毒的词汇。段书瑞当场爆发,一拳头砸在他的鼻梁上,打得他鼻血直流。力度之大,将其他的男生都震住了。以至于后面被打的男生看到他时,都只敢绕着走。他机械的咀嚼着饭菜,却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 “于兄别激动,她一个小女子的确翻不起什么大的浪花。听说温璋那小公子还对她颇为中意呢……” “他温家家大业大,家主又颇得皇帝器重,他温璋以后什么样的女子找不到?何必找这么一个贫民女孩?” 段书瑞再也忍不住了,他将饭碗往前一推,重重的站了起来。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很大,二人都被吓了一跳,往他这边投来目光。他没有理会二人,将碗筷拿到指定位置放下,径直离开了。 段书瑞在甬道上慢慢行走着,明明是炎炎夏日的夜晚,他却感觉周身血液像被凝固住了一样冰冷。多亏了这二人,他才深刻理解了什么叫刻板印象。即使前朝出现过武后、上官婉儿这样杰出的女子,许多男子却还是坚持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当他们在朝堂上叱咤风云,舞弄权势时,女子们只配呆在深闺庭院之中,慢慢的枯萎凋零。 他不希望自己的弟子像寻常人家的女儿一样,被父母养到成年就匆匆嫁出去。从此整日与柴米油盐为伴,在简陋的房屋里了此残生。他希望她能够早日发现自己未来想做的,并竭尽所能的去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如果可以,他希望成为她的踏脚石,冲锋陷阵时搭建的壁垒。他愿意用一生去护她周全。 段书瑞回到房间,沉默的躺下。合上眼睛前,他最后看了一眼床头她赠送的簪子——那是他来到这里后收到的最有纪念意义的一件礼物。 第50章 三人见面 清晨,一缕阳光透过小轩窗照进屋内,段书瑞在床上翻了个面。听到外面传来敲钟的声音,他才迷迷糊糊的醒来。在长安城里听够了晨钟暮鼓的声音,没想到上山了还得听。他慢悠悠的起来,穿好衣服,戴上鱼幼薇送的簪子。做好这一切后。他拉了拉门口的铃。 门童说的果然不错,铃响了片刻,便有人来了。一个仆人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了,上面放着两个铜壶。仆人笑着说道:“这位相公,左边的铜壶是供您洗手洗脸用的,右边的是茶壶。您若想要用早饭,膳堂也已经开门了。” 段书瑞点点头。他洗了把脸,想到昨日的不愉快,决定还是在屋里啃干粮。他从行囊里东翻西翻,翻出一个胡饼,就着茶水吃起来。 刚把最后一口饼咽下去,外面就传来了敲门的声音。段书瑞灌了一口茶,起身去开门。 门外除了笑盈盈的温庭筠,还有另外一个人。段书瑞仔细回想了下,另一人不是山长苏颢又是谁? “见过苏山长。”段书瑞行了一礼,心里却想:不知山长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段公子,别来无恙。”苏颢露出春风般和煦的笑容,“我正好要视察弟子们晨读情况,可否与你们二人一起下山?” 段书瑞心下了然,他答道:“当然可以。我们一起吧。” 三人沿着小路缓缓走着。温庭筠在一旁笑着说道:“段兄,你有所不知,刚才的钟声是提醒弟子们起床用餐,现在的钟声是提醒弟子们该进讲堂晨读了。” “原来如此。”段书瑞有些惊讶,感觉现在顶多七点,而弟子们就要开始晨读了。因为现在是夏天,天很早就亮了,那冬天也是这么早就要开始晨读吗? “苏山长,您是每天都要下山巡视吗?”段书瑞好奇的发问。 “差不多吧,除了放假和休息的时候。”苏颢笑着回答道,“我得去看看他们的晨读情况,才能知道哪些人在认真学习,哪些人在浑水摸鱼啊。” 这不跟以前的校长查考勤差不多吗?段书瑞感觉背上的寒毛都窜出来了,作为“踩点专业户”,他可没少挨批过。写检讨、罚站都成了家庭便饭了。 三人很快就走到了讲堂。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弟子们认真读书的场面,但有那么几个用书挡着打瞌睡的,夫子发现了就会用书卷将其敲醒。段书瑞好奇的张望,想要寻觅到鱼幼薇的身影。 温庭筠像是洞察了他的心思:“段兄,幼薇那丫头的讲堂还在前面呢。到了我会提醒你的。” 段书瑞松了一口气。屋内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听内容似乎是《论语》。他压低声音问苏颢:“苏山长,请问弟子们大概要晨读多久呢?” “半个时辰吧,之后夫子们会抽查课业。” 三人又走过两个讲堂,段书瑞第一次有了当教导主任的感觉。他在国外当孔子学院的老师时,可不用检查学生们晨读情况,但是得不定期抽查他们的学习情况。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怀念在国外的日子。 当走到第三个讲堂时,温庭筠对他使了个眼色,段书瑞明白这就是鱼幼薇上课的那间讲堂。他有些激动,很想马上见到她,却又不太敢见她。从她返校上学后,算来已经有两个多月了。 苏颢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段公子不必心急,一会儿晨读结束,我就让幼薇出来。她成绩一向优异,郑夫子都不怎么愿意抽查她了。” 段书瑞的眼神变得柔和,面上浮现出自豪的笑容。那当然,他的弟子从小到大就没怕过抽查! 三人又去二楼逛了一会儿,晨读差不多就结束了。趁着夫子提问的间隙,苏颢进去将鱼幼薇叫了出来。 直到走到庭院里,鱼幼薇才看见温庭筠二人。她欣喜的叫道:“二位先生!你们来啦!” 温庭筠笑眯眯的同她打招呼,段书瑞则捂住脸不忍直视。这丫头嗓门不小,就是怕她惊扰同窗才选择在庭院里等她的。 苏颢因事务繁忙先行离开了,留他们三人在庭院里叙旧。鱼幼薇眼尖的发现段书瑞头上的簪子,一双美眸中流露出惊喜的光芒,她刚要出声,段书瑞伸出一根手指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她就不吱声了。这根做工精细的簪子似乎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想什么呢,这么开心。”温庭筠揉了揉她头上的两个发髻。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见到你们,有些不知所措罢了。”鱼幼薇面上微微一红。 “还有更让你激动的呢。”段书瑞将背在身后的左手拿出来,手上提着两个叠在一起的食盒,“这是送你的点心,你拿去和嬷嬷一起分享吧。” “哇!”鱼幼薇双眼发亮,她小心翼翼的接过食盒:“先生,我可以打开看看吗?” “当然可以了。可惜不是现做的,要不然味道更好。” “先生肯费心思给我准备礼物我就很开心了,哪里还会挑三拣四呢?”鱼幼薇拿起一块桃花酥,大大的咬了一口:“嗯,好吃!” “我们去那边坐着聊吧。”温庭筠发现不远处有一个小亭子,用手指了指。 三人坐下后,段书瑞仔细的瞧了瞧鱼幼薇:“看来白鹭书院的伙食还可以。” 鱼幼薇的脸比之前圆润了一圈,脸上的气色也更好了。她又长高了一截,整个人看上去更加亭亭玉立了。她取出手帕擦了擦手:“嗯,这里的伙食的确很好,想来是资助书院的义商慷慨解囊,提供了更多经费吧。” 段书瑞想到昨天在膳堂听到的对话,眉头不由得微微皱起。他思索了片刻,开口道:“你在书院过的如何?那小子有没有再欺负你?” 鱼幼薇的脸上浮现一片阴霾,但那只是短短一瞬,下一刻她就恢复了笑容:“多亏郑夫子训诫了他,他现在没欺负我了。” 段书瑞还想继续追问,温庭筠开口道:“那小子也不敢把事情闹大了,毕竟让他爹知道会觉得面上无光呢。那他回去就要遭受皮肉之苦了。” 第51章 灵感迸发 鱼幼薇好奇的发问:“温师傅,他父亲是做什么的啊?” “带兵打仗的,脾气可大着呢。” 想到温璋被他爹绑在竹凳上家法伺候,疼得嗷嗷大叫的场面,鱼幼薇不禁轻笑出声。 “先生,你的学业不是很忙吗?你的师傅怎么会允许你上山呢?”鱼幼薇双手托腮,认真的看着段书瑞。 “那是因为我把该做的事都做完了啊。”段书瑞望着她那双亮度惊人的眼睛,“我给郭小胖他们留了一堆作业,并告诉他们我回来后要一一检查作业。师傅也同意我来这里,他觉得我能在这里找到写诗的灵感。” “哦哦,原来是这样啊!”他布置作业内容之多,要求之严苛,鱼幼薇可切身领会过。她开始同情郭小胖他们了。 “段兄,那我们下午一起去附近转转吧。幼薇,你和我们一起去吧。我去郑夫子那里帮你告假。” “好啊好啊!天天坐在讲堂里,我人都要坐散架了。”鱼幼薇一副忿忿不平的样子,看得段书瑞想笑。 鱼幼薇早上还要回去上课,二人便继续在书院里转悠着。这里虽比不上长安城里富庶繁华,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设施一样不少。二人一会儿去藏书楼翻翻书,一会儿去池塘旁边喂喂鱼,倒也不觉得无聊。 下午,三人一起在后山闲逛。走了一会儿,三人都闻到一股荷花的清香,便循着味道走过去,穿过一片柳树林,终于抵达了一片郁郁葱葱的草地。旁边有个半亩大小的荷塘,远处还有一个小亭子。旁边的草地因为无人打理,有几株野草都长的快有鱼幼薇那么高了。荷塘的恬淡和野草的野性巧妙融合,相映成趣。 鱼幼薇在一旁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累死我啦,二位先生,我想休息一会儿。” 段书瑞和温庭筠也各找了一块石头坐下,三人如痴如醉的欣赏着荷塘里的景象。曲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一张张绿伞,远远望去似层层绿浪,如片片翠玉。微风习习,荷塘泛起微波,荷叶和花朵也轻轻摇曳起来,好似仙子在翩翩起舞。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薄薄的雾气笼罩在荷塘里,给叶子和花围上了一条透明的轻纱,看上去似真非真,如梦亦幻。 段书瑞凝视着那粉嫩的荷花,她是那样娇怯柔弱,却又有着文人口中的高洁品性。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当真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矣。 诗人写荷花,不止写它的形,更是在写某种象征。 一瞬间,段书瑞感觉自己原本枯竭的灵感又开始迸发。 他轻轻闭上眼睛,人们都说视觉暂时封闭时,听觉会更加敏锐。果不其然,他听到潺潺的流水声,微风拂过叶片的“沙沙”声。这些声音被无限放大,他整个人都进入了一种玄妙的状态。他仿佛脱离了人类的肉体,化为一棵树,一块石头,就生长在这片荷塘周围。周围的一切都是如此宽广,自身又是如此渺小,就像浩瀚宇宙中的一粒微尘。 他一瞬间感觉自己别无所求,他想到了苏东坡,想到了李清照,想到了以前背过的所有诗句。最后,他脑子里只留下苏东坡描写荷花的名句。 “四面垂杨十里荷,问言何处最花多。画楼南畔夕阳和。” 他仿佛看到斜阳铺洒在水面上,给荷塘镀上了一层暖色。 他之前一直觉得自己急功近利,眼里只看得到高远的追求,看不到身边的美好。直到今天,他对美的感知力才又回来了。 从那种玄妙的状态中脱离出来,段书瑞还在回味着。他感觉自己的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明天是未知的,而只有今天才是可以把握的。 他贪婪的看着眼前的美景,从怀里掏出纸笔,还有一瓶墨汁。而后,他将白纸在石头上铺好,准备开始创作。他有些嫌弃传统的研磨,认为太费时间了。这次出门索性将砚台里的墨汁倒入了一个便携的小瓶子里,方便即取即用。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下来,他倒是一脸镇定,却将一边的两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笔随心动,他很快写下一首诗。温庭筠和鱼幼薇凑上前一看,白纸上写着:“荷香绕曲岸,荷影覆华池。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衣。”一首五言绝句,由远及近的描绘出夏日荷塘的美丽景象。 段书瑞得意的挺起胸膛,他的目光不由得飘向其余两人,想看看他们作何反应。 鱼幼薇的嘴张大成一个“o”型,温庭筠则仍保持着原来双手交叉的姿势不动。段书瑞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跳着,成还是不成,拜托你们二人拿个准话啊。 “这诗写得真好。好到不像是先生你写出来的。”鱼幼薇看了一眼诗,又看了一眼段书瑞。 “我谢谢你啊。你评价得也很好。”就是下次别评价了。段书瑞皮笑肉不笑的回答道。 “不错,有进步。”温庭筠连连鼓掌,目光中充满了欣赏,“段兄,我就说你是可造之材,未来前途无量啊。你这进步的速度……越来越快了。” 段书瑞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他的这位温兄知晓陈伯是怎么点评他的文章后会作何感想。不过听到他肯定了自己的进步,他感觉身心舒畅,心情大好。 三人休息够了,又围绕着荷塘开始闲逛。山里不像长安城里那样空气灼热,反而凉风习习,让人愿意去户外散步,细细探索大自然的奥妙。三人去亭子里坐了一会儿,期间还发现有两根柱子上题了几首诗,可惜没有署名,不知道是何人所写。 闲聊了一会儿,看到天色不早了,三人才慢悠悠的往回走。下午天空中的云层有些厚,只依稀看得到几缕阳光。但终于捕捉到灵感,了却了自己的一桩心愿,段书瑞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他看着走在前面的两人,感觉自己终于跟上了他们的步伐,不再像之前一样被远远甩在二人身后。 第52章 前世回忆 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三人还没相聚几天呢,就到了段书瑞回去的时间了。 段书瑞通过这几天的观察,发现温璋那小子的确没有再欺负鱼幼薇了。这几天他和温庭筠一左一右像两大护法一样跟在鱼幼薇身边,估计他就算有贼心也没贼胆。 离开的那天,温庭筠和鱼幼薇前来为他送行。段书瑞因还要在这里讲学一段时间,所以不能和他一起回长安城。温庭筠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段兄,这次一别,不知道又要多久才能见面了。你要多多保重。 ” 段书瑞笑着开口:“温兄,有缘千里来相会。我相信我们以后还有很多见面机会的。眼下最重要的,是做好我们每个人该做的事。” 鱼幼薇俏生生的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二人道别。山脚下的老榕树有一些粗壮的经脉裸露在地表,像是遒劲的血管,慢慢扎到土壤深处去。她就站在凸出的根脉上,静静的看着二人。她睫羽轻垂,遮住了眼帘,让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段书瑞和温庭筠说完话,看了她一眼。他朝她的方向招了招手,语气温和的说道:“幼薇,站那么远做什么。过来。”鱼幼薇低下头,慢慢走过来。仿佛她走的越慢,离别的时刻也会来的越晚。一步,两步……她在离他不到两尺的地方停下,抬起头,望进他的眼里。 “咱们就要分别了。你没有话想对我说吗?”段书瑞笑盈盈的看着她。 “先生,请多保重。”鱼幼薇将两手藏在身后,“还有,谢谢先生为我出头。” 段书瑞脑子里传来“轰”的一声巨响:她都知道了?是在厨房听见的,还是郑夫子告诉她的?虽然他觉得自己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但毕竟之前与郑夫子谈话夹带了点威胁的意味,要被她听到了,总归有些不光彩。 “先生,我可能要过年才能回来了。希望下次见面时,你一切都好。”鱼幼薇展颜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那笑容是如此耀眼,看着她,段书瑞也不禁笑了。这一次,是如释重负的笑。 “你在书院要好好学习,好好生活。”段书瑞揉了揉她的脑袋,“谢谢你给我写信。” 鱼幼薇的耳尖有些泛红,但她没有移开目光:“先生,放假时你会和温师傅一同来接我吗?” “当然。”段书瑞冲她摆摆手,“好啦,我该出发了。你要好好听你温师傅的话。” 他转身上了马车,车夫抓起绳子,只听马儿一声嘶鸣,马车便缓缓消失在二人视线中。 到长安城时,已是黄昏时分了。段书瑞没有直接回陈伯家,而是回了自己家。他打算明天一早再回去。 进了自己的房间,他将房门紧锁,跌坐在椅子上。他有时候很享受一个人的空间,他觉得四周是如此安静,仿佛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但热闹过后的独处是最难熬的。他有时候很羡慕自己身边的人——陈伯有自己的妻儿,温庭筠也有妻子和一双儿女,鱼幼薇虽然丧父,但疼爱她的母亲一直陪伴在她身侧。而自己在这个时空却没有骨肉血亲,只能孑然一身。他感觉自己前世匆匆离世,没能留下什么念想。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开始在屋子里翻箱倒柜起来。 找到了!他从桌子最下面的抽屉里翻出一个首饰盒。谁说他没有留下念想?这不就是吗?他屏住呼吸,轻轻打开首饰盒,一条制作精美的手链出现在眼前。那是一条金色的手链,一端是一个小小的锁扣,另一端则是一颗小小的碎钻。那是一颗色泽异常漂亮的蓝色宝石,在烛光的照耀下显得异常光彩夺目。这条手链是他的亲生母亲送给他的。 上一世与母亲的对话还在耳边回响,他不由得闭上眼睛——“儿子,老妈有礼物要送给你。” “老妈,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的生日还有好几个月呢,您送的指定不是生日礼物。您有什么要求就尽管开口吧。”段书瑞坐在书桌前头也不回的打着游戏。 “臭小子,你不看看我给你送的什么礼物?”段母气冲冲的走过来,将电脑关了。他只得抬起头,配合的看向桌上老妈给的礼物。这一看,就愣住了。 两条一模一样,做工精细的手链躺在红色的首饰盒内,在灯光的衬托下显得更加耀眼,让人不敢逼视。段书瑞不确定的开口:“妈,这两条链子是送给我的吗?” “什么链子?这可是大名鼎鼎的t家的钻石手链!”段母没好气的敲了一下他的肩膀,“这可是我等了好久才有货的,送给你小子算是便宜你了。连我自己都舍不得买呢。” 买手链舍不得,买包就舍得了是吧。段书瑞默默的在内心吐槽着,但他没敢说出口。 “谢谢妈妈。可是……为什么是两条?”段书瑞满脑子黑线——直觉告诉他,接下来母亲的答案并不美妙。 “你下周不是要和露露去相亲吗,你两正好一人一条。”段母笑着开口。 “这个也太贵重了吧。再说我两还没成呢,你这贸然送了,万一后面我两吹了怎么办?”段书瑞揉了揉太阳穴,感觉自己一个头两个大。露露是他妈同事王叔叔的女儿,也是大学毕业后一直没找对象。两家的父母就做局想让二人见一下面,联络一下感情。他虽然不太想去,但为了不让母亲失望,只得硬着头皮去了。 “怎么尽说些不吉利的话。”段母皱起眉头,“那你先拿着吧。你觉得时机到了再送吧。” 段书瑞笑着打趣她:“妈,这是你送给未来儿媳妇的礼物吗? ” 段母骄傲的抬起下巴:“当然了。你以后要是遇到心仪的女孩,就把这条手链送给她。别忘了把她带回来让我看看,我替你把把关。” “好好好,都听太后您的。”段书瑞点点头。段母被他逗笑了:“行了,别贫嘴了。我先替你把你那条手链收好,你就把送给女孩的那条收好就行。” 段书瑞依言收好了那个首饰盒。但是到了相亲的那一天,意外发生了。 第53章 不堪回首 段书瑞提前半小时到了相亲地点,他不好意思让女孩等自己。那是一家装潢豪华的西餐厅,据说还是星级餐厅。段母提前一周替他预订了靠窗的位置,那里可以看到整个城市的夜景,还能听到不远处的钢琴演奏。 这里需要提前订餐,厨师才会提前联系空运食材,所以段母已经提前预订好了双人豪华套餐。但是露露还没到,段书瑞也不知道她多久会来,便让厨师不急着开火。侍者给他端来两杯柠檬水。他便边喝水,边百无聊赖的打量着窗外的风景。 比约定时间晚了将近半个小时,露露才姗姗来迟。段书瑞吩咐厨师开始准备,自己也伸手摸向西装兜里的首饰盒。露露也算是他的老同学,两人从小学到初中读的都是同一所学校。他正要开口打招呼,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他。 露露看着他,脸上有些许歉意。 “没事,你先接电话吧。”段书瑞向她微笑示意。看来一定是工作太忙了,露露才会晚到。以前的她一向是很守时的。 露露将听筒音量调到最小,按下了接听键。不知道对面的人说了什么,她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很难看。一通电话结束,她面色骤然苍白,呼吸也变得急促。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段书瑞不安的看着她,她的状态看上去很不好。 “对不起,阿瑞,我可能得离开…去处理一些私事。”露露低下头,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 “是工作上的事吗?”段书瑞没等她回答,就善解人意的说道:“没事你去吧,我们后面有时间再聚。” 露露拿起桌上的手机,深深的望了他一眼,便夺门而出。段书瑞僵直的坐着,一语不发。很快菜上齐了,他草草吃了几口,便放下了刀叉。 他盯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外面的行人都步履匆匆,忙着自己的事情,却没有一个人会为他停留。他拼命掩饰住内心的失落,起身离开。 在等红绿灯时,他鬼使神差的掏出那个首饰盒看了一眼。他没有将其放回兜里,而是紧紧的攥在手里。那仿佛一个热源,源源不断的为他输送温度。在过马路时,他头一次没有左右观察车的动向。就这一次失误,意外发生了。他丧命于车祸,而这个首饰盒却和他一起来到唐代,成为他唯一的念想。 思绪回到眼前,他从神游状态清醒过来,徒劳的垂下头。他是那样想念自己的母亲。自己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出轨了,母亲带着他毅然决然的离开,换了一座城市开启新的生活。搬到新家的那天晚上,他透过门缝,看到一向刚强的母亲居然在偷偷抹眼泪。她几乎在客厅坐了一夜,他也在房间里守了她一夜。从那天开始,段书瑞就发誓要好好听母亲的话。研究生毕业后他去了s国的孔子学院当老师。本来已经适应了国外的生活,但母亲一通电话,他还是义无反顾的回来了。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不希望母亲在国内孤苦无依,一个人再从天黑等到天亮。可是现在,他还是食言了。 他以前看过许多穿越类的书,书里的主人公只要把从现代带来的物品一步不离的放在身边,它就会带着主人公回到现代。他也如法炮制般将这条手链放在枕头旁边,希望它成为沟通两个时空的媒介。可惜,一次都没奏效过。随着愿望一次又一次的落空,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不过面对母亲留给自己的礼物,他依然小心爱护着。每次出门前不仅会将其收好锁好,回来后还会拿干帕小心翼翼的擦拭。唯恐珠宝蒙尘。 直到困意袭来,他才恋恋不舍的将手链放回抽屉锁好。他揉了揉脸,准备上床休息了。毕竟之前和陈伯说好明天回去,他们可能会在门口等着自己呢。 第二天,段书瑞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他匆匆洗漱更衣,一边吐槽自己没有时间观念。这也不能完全怪他,这里不比科技发达的现代,有闹钟手机什么的可以提醒他起床。虽然每天早上有人定时敲晨钟,但他今天睡得太沉了,压根没有听见。 他急匆匆的走进那条熟悉的巷子时,看到陈伯和崔景信在家门口站着,两人都在四处张望。他刚要走过去,两个年轻的姑娘却赶在他前面过去了。不得不说,崔景信长了一张颠倒众生的脸,这张脸将许多姑娘迷的团团转。这不,其中一位姑娘羞涩的问道:“崔公子,好久没见到你了。你都在忙什么啊?” 崔景信笑眯眯的开口:“我这段时间都忙着读书做学问呢,劳姑娘挂心了。” 这位姑娘的脸看到他笑,一张脸红得更透了:“不知崔公子近日是否有空,我想约公子……” 她一句话未说完,崔景信就瞟见了不远处段书瑞的身影,振臂高呼道:“嘿!段兄,你可算回来啦!” 段书瑞不紧不慢的走到陈伯身前,向他行了一礼:“师傅,弟子回来了。”而后抬起头,不咸不淡的看了崔景信一眼,“崔兄,别来无恙啊。” 崔景信呵呵一笑:“几天没见,段兄还是和以前一样。”他向两位姑娘拱了拱手:“二位姑娘请回吧,我们得进去学习了。” “……”那位姑娘还想说些什么,被另一位拉住了。等二人离开后,陈伯才领着两个徒弟进门。 “景信,你还真是魅力无限啊。”陈伯望了崔景信一眼。自打他回来不久,前来搭讪的女子快要排起一条长龙了。 “师傅啊,您就别打趣我了。”崔景信不知道从何处掏出他那把折扇,抵在自己的太阳穴上:“魅力太大,也不是我的错啊。” “你也老大不小了吧,就没想过找个姑娘成婚吗?”陈伯无奈的看着他。 “我早已经心有所属了。其他姑娘都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崔景信笑着开口。 段书瑞心下一凛,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这个浪子说话向来不打草稿,也不知道他说话几分是真几分为假。 第54章 一心向学 考虑到段书瑞刚回来,陈伯没有马上就给他安排课程,而是让他先休息半天。 吃完午饭,师徒三人坐在院子里乘凉。师母将放在井水里冰好的葡萄拿出来,摆在桌上。陈伯似乎觉得太阳太刺眼了,故将椅子往树荫下挪了挪。他眯着眼睛,开口说道:“修竹,你这几天去书院可有收获?” 段书瑞不小心吃到一颗酸涩的葡萄,不由得皱起眉头:“师傅,我在散步时看到一片荷塘,恍惚间感觉灵感来了,当场就写下一首五言绝句。师傅可有兴趣看看?” “我当然要看了。”陈伯满意的摸了摸下巴,“听你的意思,似乎对这次创作胸有成竹啊。你的小徒弟看过你的诗歌吗?” “……看过。她也觉得我写的有进步。但我还是想听到师傅您的点评。”段书瑞说着站起身,准备回房去拿自己做的诗。 直到段书瑞的影子消失在视野里,陈伯才对崔景信说道:“景信,你哥哥又来信了。你可知道此事?” 崔景信面上仍带着笑容,一双桃花眼中的温度却骤降下来:“师傅,您有话就说吧。不用太担心我。” 陈伯叹了一口气:“家大业大也是一种烦恼。景信,留给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后年的乡试,你和修竹一起去考吧。” 崔景信答道:“是。”他的目光越过了高墙,飘向了湛蓝悠远的天空。 段书瑞将诗作拿给陈伯过目。陈伯抿着嘴唇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赞叹道:“不错,有进步!” “短短四句诗,就将荷花的香气、形态、颜色等描绘的淋漓尽致,全诗没有一句废话。好,非常好!” 段书瑞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刚才看着陈伯严肃的样子,还以为自己要挨批评呢。不过陈伯还是肯定了他的进步,这让他觉得这几个月来付出的艰辛都是值得的。 “修竹,你练习写景诗有多长时间了,你可还记得吗?” “回师傅,已经四个月有余了。” “不错,你在单一的写景上已经有了长足进步,可以说已经摸到门槛了。但是许多写景的诗并不单单是写景,更多的是要借景抒情。你可读过杜工部的两首绝句?” 这话题跨度有点大。虽不知道师傅是何用意,段书瑞还是规规矩矩的答道:“弟子读过。” “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陈伯捋了捋胡子,“这是一首咏物诗。前两句写景,描写了春日的风光。后两句却笔锋一转,改为抒情。你可知杜工部在写后两句时,是怀着何种心情啊?” 要想透彻的了解、剖析一首诗歌,最重要的就是要了解当时诗人所处的时代背景。当时杜甫正客居于四川,人在异乡,总会生出对家乡的思念。“今春”虽好,但眼看着又要过去了,春天就要归去了,那么我何时能归去呢?杜甫以叙景而寄托乡思,言已尽而意无穷,让人感叹不已。 段书瑞回答道:“杜工部出身于河南道,但写诗之时已经携家眷漂泊到成都,并在友人的帮助下修建了一座草堂。此时杜工部欣赏着春日的美景,心中一定思念着自己的家乡吧。” 陈伯赞赏的看着他:“是的。即使春日无限好,但在杜工部眼里,也是稍纵即逝的。他表面上是在写景,实则是在抒发自己对家乡的思念之情。修竹,你何不也试着写一首寄托思乡之情的诗歌呢?” 段书瑞没有答话。他在父亲的家乡出生,父母离婚后搬家到外祖父母居住的城市。仔细想来,他的家乡应该是父母离婚后他和母亲常住的这个城市吧。也只有和母亲生活在一起,才让他感觉到归属感。 “就这么决定了。你写一首思乡诗,五日后交给我。”陈伯看了他一眼,“你可以想想家乡有哪些独特的景致,有哪些名胜古迹。” 崔景信暗自窃喜,还好师傅没让他也教一篇诗歌。然而,还没等他得瑟完,陈伯就面无表情的说道:“景信,你也别闲着。五日后你也得给我交一篇上来。” 崔景信:“……” 这打脸来的真快,真是让人猝不及防。 “你这几日在山上,可有练习写时文吗?”陈伯问道。 “弟子忘了。”段书瑞老实回答道。不是他不想写,实在是山上的日子太愉快了,没有那种针砭时弊的心境啊。 崔景信偷偷向他竖起大拇指,陈伯则板起面孔:“学习需要积极主动。这个道理还需要我教你吗?”说着,他从桌上的粗布口袋里掏出一本发黄的书稿递给他:“这是念儿当年参加科举考试时我列的书单,如今科场文风有变,当年书单已不适用于今朝。我后面又补充了几本书,其中一些文章你已经读过。但只读一遍是不够的,你需要仔细琢磨文章是如何写出的。” 段书瑞接过来一看,发现文章的数量还不少,足足列了五页纸之多。 “我听开书肆的友人说,你连着两个月几乎每日都会去那里读书。我观你文章,进步是有的,但还存在许多不足。经义理解一直是你的强项,但文辞构思一直是你的弱项。一篇一等的好文章,一定是无懈可击的。” 段书瑞连连点头,他知道陈伯说的在理。 他早已熟读四书五经,许多篇章段落都能背诵下来。让他默写注释,他也能写个七七八八。但或许是习惯于引经据典,导致他忽略了表达自己的主观感情。一篇文章看上去更像是无数典故堆砌出来的,读起来干巴巴的,很难触动考官。 段书瑞将陈伯给的书带回去,又翻了翻自己手边的书。书单上的书他已有几本,其他的那间书肆大多数也有。他便按照陈伯的要求读起了这些文章,适当改变了以往的晨读书目。 熟读唐诗三千首,不会作诗也会吟。 这一篇篇文章读下来,段书瑞自然得到不少收获。 这几日清晨他都在院子里的假山旁读散文,尽管他为了不打扰其余人休息,刻意降低了音量,但还是被崔景信发现了。崔景信暗自赞叹道:“段兄向学之心,可真叫人敬佩啊。” 第55章 二人谈心 想到陈伯昨天说过的话,崔景信的嘴角不禁泛起苦涩的弧度。 他有时很羡慕段书瑞,因为后者没有家族的桎梏,可以随心所欲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哎,何必想这些没有意义的呢?崔景信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强迫自己清醒。而后,他没有赖床,以一个麻利的姿势翻身下床。不管是为了陈伯的苦心教导,还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多学点总归是好的。他坐到桌前,翻出书本,也开始认真学起来。 这一日,段书瑞正在院子里喂鸽子。陈伯老两口在儿子去朝廷上任后养了几只鸽子,尖尖的嘴,雪白的羽毛,甚是可爱。在老两口的悉心照料下,每一只鸽子都吃得圆滚滚的。从远处看就像一个个雪球在地上小幅度滚动。崔景信偷偷摸摸的走到他身后,用折扇敲敲他的肩膀。 “啊!”段书瑞差点没吓出一身冷汗,“崔景信!你想吓死我吗!” 崔景信用折扇遮住半边脸,只露出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他注视着段书瑞,后者感觉身上的鸡皮疙瘩都在跳舞。 “你有何事啊?鬼鬼祟祟的,一看就没安好心眼。” “段兄,我问你个问题,你莫见怪啊。”崔景信一双眼滴溜溜的转了转,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后,这才开口问道,“段兄,你打算考明经科还是进士科啊?” 段书瑞不假思索的回答道:“当然考进士科啊。” “可是进士科很难考,而且段兄你是儒学讲师,考明经科会不会更容易些……” “崔兄,‘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这句话你没听过吗。”段书瑞无奈的揉了揉眉心。明经科和进士科是唐朝科举制度取士最重要的两个科目。明经科主要考儒家经典,主要考查经学内容和时务策,而进士科考试科目更多。除了要考经学和时务策外,还会重点考察查诗词歌赋和政论等内容。所以进士科的难度更大,所以才有了“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 由于进士科难度较大,考中者往往会更受统治者重视。虽然录取人数上通常比明经科少,但是进士出身的官员晋升机会相对更多,也更容易担任较高的官职。虽然唐代各种《登科记》并不记载明经及第姓名,但每科明经及第人数多在一百人左右,且一般都是任命为中下级官员。而不少进士及第者青云直上,很快能爬到帝制政权的顶峰。 “我明白了,所以段兄你才苦攻诗词歌赋。”崔景信睁大眼睛看着他。 “崔兄,其实你想入朝为官,还有更容易的方法……”段书瑞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 “你是想说通过察举、门阀等途径吧。”崔景信淡然一笑。 段书瑞静静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段兄,你知道吗。”崔景信的目光越过他,落到一只雪白的鸽子上,“上天馈赠的礼物,早在无形中标好了价格。就算是出生于世家大族,想要享受家族的荫庇,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段书瑞似懂非懂的望着他,他能感觉到崔景信平静外表下隐藏的波涛汹涌。他也明白,许多名门望族的后代不能向寻常人一样逍遥自在,遵从自己内心的想法,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他同情的望着崔景信,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啦。”崔景信挠了挠头,“总之,生活在这个朝代,人人都应该自危。如果不满意上天的安排,就靠自己的努力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你觉得呢,段兄?” “嗯,你说的很对。只有自己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段书瑞点点头,“崔兄,没想到别了这几日,你还真让我刮目相看了。” 崔景信又露出没心没肺的笑容:“段兄,你是在夸我吗?” “我去看书了。”段书瑞面无表情的转身,准备远离他这朵奇葩。 “哎哎,段兄,你别急着走啊!”崔景信快步跟上,“你等等我!” 时光飞逝,转眼间秋天就过去了。马上要迎来冬季了,他们二人那位在路上耽搁多日的师兄还没来。陈伯也没再提起此事。二人心中均感到奇怪,但都不好意思发问。 立冬一过,天气便日益寒凉了。天空中甚至下起了小雪。段书瑞算是勤勉的了,晨起时都忍不住在被窝里多赖了一会儿。起床的瞬间对他来说格外艰难。于是,他心安理得的将给孩子们上课的时间延后了一个时辰,美其名曰:“冬天应该早睡晚起。”郭小胖的父亲对此倒是没有任何异议,用他儿子的话来说,他爹就是先生的忠实拥护者。因为延后一个时辰,郭父还热情的邀请段书瑞和家住得远的几个学生在郭府吃午饭。由于郭家伙食太过丰盛,厨子手艺太好,段书瑞这段时间还胖了两斤。 房间简陋,冬日里仅有的保暖设施就是那一个小小的暖炉。最冷的时候,段书瑞和崔景信各自裹着一床厚被子,围坐在暖炉边烤火取暖。 崔景信打了一个两个大大的喷嚏,他吸了吸鼻子,对段书瑞说道:“段兄,没想到冬天来得这么快。以往这个时候家里都会给我寄冬衣,这回居然什么消息都没有,当真奇怪。” 段书瑞将身上的棉被裹得更紧了:“说到冬衣,要不明日咱俩一起……” 他的话还没说完,房间的门被人敲响了。 “修竹,景信,你们睡了吗?”屋外传来他们师娘的说话声。 二人对视一眼,段书瑞放下棉被,起身开门。 师娘的手中抱着两套厚厚的冬衣,两套冬衣叠的整整齐齐的,重在一起甚至高过了她的头顶。她看到段书瑞出来,露出歉意的微笑:“这么晚了,打扰你们休息了吧?” “师娘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们还没就寝呢。”段书瑞接过她手上的冬衣,好奇的问道:“师娘,这是……?” “这是我新做的冬衣,里面缝了一层厚厚的棉花,穿上可暖和了。”师娘笑着看着二人。 二人都感觉喉头被梗住了,一股暖流从心里升起,流向四肢百骸。 师娘没把他们当成留宿的学生,俨然是当成了自己的儿子。 第56章 归期将至 “师娘,这太贵重了。您花了不少积蓄吧?”段书瑞感激的望着师娘。虽然时代不同,但市场上有一条永远不变的规定——过季衣服永远比当季的便宜。虽然这两套棉衣都是师娘自己做的,但布料、棉花等原材料成本加起来定然不便宜。 “没有花多少钱,这些布料都是之前给念儿做衣服没用完的。棉花是在我的一位老熟人那里买的,针线什么的家里都有。”师娘生怕他们塞钱给自己,连忙耐心的解释了一番。 “那就谢谢师娘了。师娘真好。”崔景信笑着从段书瑞手上接过他的那件棉衣,“我现在就试试。” “数你嘴甜。”师娘高兴的眯起眼,“你们俩都试试吧。你们身高都差不多,修竹的个子要更高些,肩膀也要宽些。我没用刻花铜尺量过,只大概用眼睛估计了一下。也不知道合不合身。” “我感觉还是挺合身的。”段书瑞已经套上了棉衣,他张开双臂,给师娘看了看,“您看看呢?” 棉衣显然是师娘新做的,布料缝合的地方还能看到针脚的痕迹。衣服厚实又不闷人,段书瑞穿上后只觉全身都暖了起来。虽然棉衣款式简单,但师娘的这份心意,足以帮他抵御整个寒冬。 师娘让他转身,仔细打量了一下,满意的说道:“不错,挺合身的。修竹你个子高,穿着也不显臃肿。” 崔景信招招手,将师娘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师娘师娘,你看看我穿着怎样?”他那副迫不及待的样子,活像小孩子在争宠一样。段书瑞不由得摇摇头。 “好好好,景信你长的俊,穿什么都好看。”师娘“扑哧”一声笑出来。这话倒不假,崔景信皮肤白皙,面目英俊,长身玉立,就算是披个麻袋也掩盖不了他那翩翩公子的气质。 第二日,段书瑞和崔景信二人在院子里站着观雪。段书瑞昨日就将自己平日看的书装好了,又带了一些纸笔,其余一些衣服都留在房间,准备只穿着身上一套回去。但他昨晚忙着收拾东西时,崔景信却坐在椅子上,一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样子。这家伙丝毫没有收拾行李的打算,也不知道是家里东西齐全,还是压根没打算回家。 “崔兄,你今年不打算回去吗?”段书瑞装作漫不经心的开口。 “我才刚回来没有几个月,又急着回去做什么?”崔景信笑着开口,“再说了,我家远在清河郡,不像段兄在长安城里有住宅。” “……”虽然他说的句句在理,但他家大业大,段书瑞不相信他在长安城里没有别的去处。想来他是有别的考虑,才不愿意回家。 “当然,段兄你若是主动邀请我,我还是很愿意去你家借住几日的。”崔景信展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那双眼睛似蕴含着万千星辰,若是寻常女儿家,怕是已经深陷其中了。但很可惜,他遇到的是段书瑞。 “下次吧。这回我还有其他的事要办。”段书瑞毫不客气的拒绝了他。 说完,他没有理会身后幽怨的目光,准备回房拿行李离开。他师傅昨日特地告诉他,离开时无需前来告别,反正过不了多久大家就又能见面了。他拿好行李,对着师傅师娘紧闭的房门恭恭敬敬的作了三个揖,转身离开。 段书瑞刚回到家,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住在他隔壁的周大娘,此时她正站在他家屋檐下左顾右盼。段书瑞缓缓走过去:“周大娘,您在这里等了一会儿了吧。请问你有什么事需要在下帮忙吗?” “段公子,你可算回来了。”周大娘看到他回来,赶忙迎了上来,“这马上就要过年了,不知陆娘子那边一切可好?”她口中的陆娘子,就是鱼幼薇的母亲。 段书瑞默默的看着她。周大娘是个热心肠,她和鱼母也算是老相识了。自从鱼父去世后,她就经常向母女俩伸出援手。这一次在屋檐下等他,多半也是想找他商量关于帮助鱼母的事。 “来来,您快请进。有什么事我们进去再商量。”段书瑞急忙请她进屋。这寒冬腊月的,在室外站久了极容易冻坏身子。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待二人在屋内坐定后,周大娘言辞恳切的说道:“我就是想过去帮陆娘子打扫一下卫生。幼薇不在家,她一个人肯定要做许多活儿。” 段书瑞点头道:“您说的是。那您先等我一会儿,我收拾下行李。然后我们再一起去吧。”他也想多去鱼母家帮忙,可是孤男寡女的同处一室,若是被旁人看到了容易传出闲话。他不希望有人恶意诋毁鱼母,所以经常和周大娘结伴同去。 二人雇了一辆马车,不多时就到了鱼母家。他们帮着鱼母打扫卫生,清理杂物。鱼母家里还有几样之前遗留的旧家具没有处理,段书瑞和周大娘一起扶着家具慢慢挪到屋后。鱼母也拿着鸡毛掸子在一旁除尘,她不时起身看一眼二人,眼里充满了感激。 门框上也有许多灰尘。鱼母握着鸡毛掸子除尘,够不着的地方段书瑞便过去帮她。他比鱼母足足高出一头,屋檐的边角鱼母踩着凳子也够不着,段书瑞倒是很轻松。他除完尘,随手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手。鱼母见状说道:“先生,实在不好意思。是妾身耽误你读书了。” 段书瑞摆摆手:“夫人客气了。现在我也放假了,心思早不在读书上了。”他笑着补充道,“咱们把屋子打扫的干干净净的,幼薇和温兄回来看着也高兴。难道不是吗?” 鱼母微笑着拿起鸡毛掸子:“是啊。想来书院也该放假了。先生,你们打算何时去接幼薇回家呢?” “下周吧。幼薇写信说这周还要在书院收拾一下行李,顺便多请教一下夫子一些学业上的难题。” 温庭筠十月初就回来了,他和段书瑞认真计算着鱼幼薇回来的日子,打算提前雇佣好马车。想到又可以见到鱼幼薇了,段书瑞的心情也变得愉悦起来。 第57章 难忘今宵 白鹭书院终于迎来了期盼已久的假期。这座平日里郁郁葱葱、充满生机的山峦此刻已然被厚厚的积雪所覆盖,仿佛披上了一层洁白无瑕的盛装。放眼望去,一片银白世界,美不胜收。 那些活泼可爱的小动物们似乎也感受到了严寒的侵袭,纷纷躲进各自的洞穴之中,不再像往日那般欢快地四处奔跑嬉戏。山上的气温骤降,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吹得人瑟瑟发抖。 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几乎所有的学生都早早地穿上了从家中寄来的厚实冬衣,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以抵御这刺骨的寒意。而鱼幼薇自然也不会例外,只见她身着一件红色的棉袄,领口处还镶着一圈柔软的兔毛,看上去既暖和又俏皮。 此时此刻,空荡荡的长廊上只有鱼幼薇一个人的身影。她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目光凝视着远方蜿蜒曲折的山路,心中暗自思忖着:段书瑞和温庭筠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前来接她呢? 李浩正啃着烧饼从屋檐下走过,看着她一个人在发呆,不由得问道:“幼薇,你的家人还没来接你呢?”上周周末就开始放假了,以温璋为首的一众富家子弟早早的就被家人接走了,只有少数几个人还留在书院里。鱼幼薇就是其中之一。 “李大哥,你不也还没走吗?”鱼幼薇看到他两边鼓起的腮帮子,忍不住轻笑出声。 “好久没见我爷爷了,今年打算回去看看他们。家里人还在准备各种礼品呢,想来还得再等几天。”李浩又咬了一大口烧饼,“你回房去等吧,走廊上可冷得紧。” “谢谢你,李大哥。一会儿我先生他们就要来接我了。我估计他们是被大雪困在路上了。” 快到中午时,二人才姗姗来迟。温庭筠向鱼幼薇解释道:“幼薇,按计划我们昨天就应该到的。可惜大雪封路,昨日不得已在城郊一个客栈歇息了一晚,今天才到。” 鱼幼薇并未生气,她笑盈盈的说道:“二位先生辛苦了。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段书瑞接过她手上的一个小包袱,掂量了一下,好奇的问道:“幼薇啊,你的包裹怎么这么轻啊?你没带书回去看啊?” “先生,我的知识都存在这里面了。”鱼幼薇伸出手指点了点脑袋,笑嘻嘻的说道。 段书瑞被她逗笑了,他无奈的摇摇头:“走吧,你阿娘等你好久了。就盼着你回去呢。” “好啊,我们快走吧。”鱼幼薇自然的牵起两人的手,三人一起走向门外。 老天还算眷顾他们,下午雪下的没有那么大了,路面的能见度也变高了。车夫快马加鞭,总算是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下车时,温庭筠特意多给了车夫一些报酬。 “阿娘!”鱼幼薇老早就看到守在门边的母亲。她跑过去抱住鱼母的腰,将头深深埋进母亲怀里。 “我的宝贝女儿……回来就好。”鱼母温柔的抚摸着女儿头上的发髻,她发现鱼幼薇又长高了一些,估计要不了几年她就能赶上自己的个头了。 “二位先生,谢谢你们把幼薇接回来。”鱼母搂着女儿向屋内走去,“快请进,饭菜已经准备好了。” 温庭筠除下手套,段书瑞拍了拍身上的雪。屋内暖融融的,鱼母早已生好暖炉。桌上有好几道菜,均是色香味俱全。 “有两道菜是我自己做的,其余的都是我提前在街上买好的。”鱼母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她也是在仆人离开后才彻底适应自己下厨。 尽管还没有到吃年夜饭的时候,但段书瑞知道这就相当于今年的年夜饭了。温庭筠毕竟有家室,每年的年夜饭肯定会与家人一起吃。而他自己……或许会和陈伯他们一起吃吧。 四人在八仙桌旁坐定。桌上有一桶粟米饭,一道“炙肉”,还有一道“鱼脍”。前者是将羊肉切成小块,用炭火烤制而成的。后者则类似于现代的日式生鱼刺身。段书瑞觉得有些新鲜,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碟子里的食物大多呈丝状,也有小片状,碟边还堆着嫩绿色的碎葱,旁边一个更小的碟子里还盛着芥末、豆菇、蒜泥等调料。除了这几道菜,另有一碗汤羹,一盘水果。这些菜放在现代人眼里或许不算什么,但在唐代已经是极具代表性的美食佳肴了。 鱼母拿出一坛酒,放到桌子上,替其余二人满上。鱼幼薇想尝尝味道,被母亲一个眼刀甩过去,只好乖乖的舀了一碗汤。 “二位先生,承蒙你们照顾。我和幼薇能过上今天这般幸福的生活,你们二位绝对是功不可没。妾身敬你们一杯。”鱼母仰头饮尽杯中的酒,“我先干了,请二位随意。” “夫人好酒量!”温庭筠的眼里染上一抹敬意,“夫人一直勤恳工作,省吃俭用。你才是真正的功臣啊。温某敬你一杯。” “你们二位都没闲着,倒是我这个二十余岁的学生在忙里偷闲。”段书瑞微笑着举杯,“这一杯,敬我们相识多年的情谊。希望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三人连连碰杯,桌上的气氛很快活络起来。鱼幼薇扒着碗里的饭,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她很怀念几人一起吃饭的日子,毕竟她在书院里时常形单影只,吃饭总感觉像在走过场。 一顿饭吃完,三人都有些醉了。由于现在已经过了宵禁的时间,段书瑞和温庭筠只能借宿于鱼幼薇家中。幸好有一道门将内室和前厅隔开。鱼母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和鱼幼薇去柜子里抱了两大床棉被出来。段书瑞二人身上衣服都穿的厚,脱下外衣随意在地上一铺,就可以凑合一宿。 这一夜,几人都睡得十分安稳。 翌日,段书瑞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时,屋里只剩鱼母一人了。鱼母看见他醒了,指着一旁桌上的早点道:“先生你醒了,早点已经准备好了。” “夫人,他们两个人呢?”段书瑞揉了揉眼睛,敢情他居然是醉的最彻底的那一个。 “他们两个在外面院子里打雪仗呢。”鱼母掩口轻笑。 听到打雪仗,段书瑞一下子来精神了。他火速穿好衣服,扒了几口饭,就加入了战局。 第58章 庭院玩雪 长安城里下了一场大雪,雪下了足足三天,覆在地上厚厚一层,院子内的假山矮松都被雪盖住了,池塘也结起了冰。此刻雪小了些,并没有停,段书瑞刚出门,迎面飞来一个雪球。幸亏他眼疾手快,往旁边侧让了一下,雪球才没有砸在脸上。下一刻,段书瑞就听见温庭筠嚣张的笑声。 段书瑞自然不甘示弱,丢了一个雪球反砸回去。 一旁的鱼幼薇正半蹲着堆雪人,她堆的很专注,压根没有注意到他俩的幼稚行为。 鱼母在屋里看到这一幕,面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书院中读书辛苦,幼薇还是年岁最小的,若成日只被拘着读书,毫无闲情逸致的话,读书久了,人也痴呆了。 二人玩的乐不开支,回头一看,鱼幼薇还在堆雪人。段书瑞的作恶之心蠢蠢欲动,他蹲下身团了一个拳头大小的雪球,瞄准鱼幼薇的背丢过去。“啪”!雪球飞行轨迹偏移些许,正中鱼幼薇的臀部。她一下子感觉到异常,伸手摸了一把,感觉到满手冰凉。她回过头,咬牙切齿的道:“先、生,礼尚往来。你既然出手了,就别怪幼薇不客气了!” 鱼幼薇一边叫着,一边转着圈砸起了雪球,段书瑞躲闪不及,肩头、胸口、大腿等部位连连中招。他不住向后躲着,脸上却还是挂着宠溺的微笑,被砸中好几次都不生气。突然,鱼幼薇大叫一声,身子失去平衡,向前倒去。 段书瑞心下一紧,连忙向她的方向赶去。他伸手抓了一把,却没抓住,鱼幼薇头朝下的倒在雪地上。幸好雪堆的厚,她的脸才没有受伤。段书瑞将她慢慢搀扶起来,看见她的脸上满是雪,想都没想就伸出手,替她抹了抹脸。鱼幼薇感觉到他手掌的温度,和那张突然凑近的脸,她的脸“腾”的就红了。多亏这寒冬腊月的,在户外待久的人都容易冻的脸发红,这才没引起注意。 “幼薇,这是你堆的雪人吗?”不远处传来温庭筠的声音,两人才自动分开。二人朝温庭筠走去,一个圆滚滚的雪人出现在眼前。不过段书瑞东看西看,也没看出它和人有什么相似之处。 “这不是人哦,这是狸奴。”鱼幼薇笑的眯起了眼睛,“你们看,我堆的像吧。” 两人“哦”了一声,伸长脖颈仔细打量起来。段书瑞对鱼幼薇的审美不敢恭维,虽然她自称堆了只猫,可在他看来,除了头上那两个尖尖的耳朵标明了身份,其余部位看起来就像个大葫芦。 “苏山长就养了好几只狸奴,他本人特别喜欢这种小动物。”鱼幼薇高兴的说道。苏山长的猫时常出来遛弯,有好几次都被她碰到了。也许是她自带着亲和力吧,鱼幼薇很快就和几只猫混熟了。几只猫一看到她走来,就自动躺下,袒露出柔软的肚皮,任其上下其手。 “嗯,堆的好。我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只狸奴。”温庭筠丝毫不吝啬自己对小徒弟的溢美之词,这些话一听就是随手拈来的。 “对啦,我还堆了几个雪人呢。”鱼幼薇蹲下来,仔细的给二人指认地上几个挨在一起的雪人,“这是阿娘,这是我,这是温师傅,这是先生……” 段书瑞右手扶住额头,有些不忍直视。除了雪人身上的一个“段”字,他简直看不出这和自己有何关联性。忽然,他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什么,不由得往前走了两步,弯下腰仔细看了一眼。这个雪人的头上有一个圆圆的发包,发包上还叉着一根细细的树杈。看上去像是一枚簪子。 他心中一动,望向鱼幼薇,她也正在看他,还笑着眨了眨眼。段书瑞不禁偏过头,咳了一声:“嗯,还是有几分相似之处的。” 除了打雪仗、堆雪人之外,几人倒是想品尝一下围炉煮茶的滋味。可惜几人手脚笨拙,鱼母又在屋内做手工活儿,因此只能打消这个念头。 三人又玩闹了一会儿,鱼母挽留二人吃了顿午饭,二人就告辞了。 段书瑞回到自己的家中。进了屋里,他关紧门窗,像往常一样打开抽屉。他翻出那个红色的首饰盒,小心翼翼的打开。看到那条手链还在,他松了一口气。将首饰盒合上,他将其放在心口捂了一会儿。每次他出门回来,都会这么做。只有这样,他才能感觉到冥冥之中母亲在保佑他,他不是孤单一人。 做完这一切后,他开始烧水沏茶。以前,他习惯了看书之前必喝咖啡。哪怕是去学校图书馆,他都会提前点一杯咖啡带进去喝。然而在唐朝,咖啡还没有传入本国,因此只能靠喝茶提神。 现在喝点茶叶是郭小胖点父亲送的,是婺州东百茶。这种茶产自东阳郡一带,价格要比寻常茶叶贵上许多。郭父虽是商人,但对士人很是尊重敬仰,因此很舍得送他一些好东西。段书瑞并不痴迷于喝茶,但读书累时喝上一碗,既能提神醒脑,也能暖暖身子。 段书瑞将茶壶从炉子上拿起来,倒了一碗茶。他喝了一口茶,搓了搓手,待墨化开,方才在白纸上写起字来。 吃完午饭本应犯困,但估计是天气太过寒冷了,他反倒越来越清醒。他干脆把之前陈伯给他改过的文章翻出来,认认真真的在一张白纸上誊抄其中的批注。他每次写文章都很用心,但陈伯改文章更用心,总能找到他的不足之处。由于话题不同,他每次暴露出来的问题也不同。他打算针对这些问题“对症下药”,看看自己在哪些地方还有进步的空间。一进入状态,他别的也不想了,只专注于誊抄,很快一张白纸就写满。段书瑞将纸举着,对着光线亮处看。 他的文章存在的问题有许多,之前最大的问题是详略不当,现在是议论不深刻。陈伯常说他读书读的浅,只明白了表面意思,却没有把握文章的深层含义。他打算趁自己一个人在家时,静下心来好好阅读一下前人的作品。 第59章 师兄来了 段书瑞读了一会儿书,便起身活动。虽然人家常说“冬藏夏放”,指明冬天要注重能量的积累与潜藏,减少过度的活动和消耗。但他总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就坐在桌前一点都不运动吧。他每当学习疲倦时,便会做一套八段锦来拉伸筋骨。这套八段锦是他大二时体育老师教的,他为了不拉低平均学分,在期末考试前一周疯狂练习。最后不负众望的拿了全班体育最高分。由于他没事就练几个动作,所以现在还能清楚的记得一些动作要点,完整的打一套也不在话下。 他打完一套八段锦,又靠着墙闭眼养了一会儿神,这才重新在书桌旁坐下。他打算多研究一下一些诗歌大家写诗的共同点。现代人用今天的发音去读唐诗,会得出唐诗可以仄声韵,甚至可以不押韵的结论。实际上唐朝人们写诗是按照当时的发音来写诗的。唐朝的官话是秦地发音,按照秦地发音来读,唐诗只有平声韵。 段书瑞自认为自己在写诗这一道上格外努力,可十余首诗下来,能被夸赞的也就是对仗工整,其余方面都是表现平平。 但写诗耗费的精力却比写文章要大多了,每次抓破脑袋都想不出来时,他就深深希望自己被王维附体。大名鼎鼎的王维,九岁便会写诗,十五岁离家赴长安,二十一岁就进士及第。自己要是能有他一半的聪明才智,也不至于现在还坐在这儿苦苦思索了。 本来陈伯对他寄予厚望,但当他第一次看到段书瑞所作的诗赋的表情,段书瑞一辈子也忘不了。他微笑着的脸骤然石化,下一刻就露出咬了一口柠檬被酸倒牙的神情。 之后,陈伯抱来厚厚一堆书给段书瑞,虽未多说什么,可脸上的表情却说明了一切。 段书瑞拿起书一看,《文心雕龙》、《乐府诗集》……可以说汇聚了从南北朝时期到唐朝所有着名诗人的诗赋。 自己还能怎么办?只能慢慢啃了。 段书瑞知道自己无法与这些才高八斗的文人相比肩,他也不求名垂千史,只求诗词歌赋一项不要成为自己的扣分项。 除了写诗之外,段书瑞也想多练习一些策论文章,去年至今年所学几乎都是在打基础,以四书五经为主,读书的范围也偏狭隘,而在这之后,读书的内容愈发繁杂,只琢磨经义文章是远远不够的。 除夕前两天,段书瑞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回到了陈伯家。一来,他想帮着师母多做一些家务活儿,二来,他希望和三人一起团圆,大家围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年夜饭。 晌午,段书瑞正在灶头帮师娘添柴,师娘佯装生气,要把他撵出厨房。可段书瑞硬是赖着不走,师娘拿他没办法,便只得由他了。 段书瑞蹲下身,拿火钳拨弄了一下木炭。师娘坐在一旁择菜,她想了想,对段书瑞说道:“修竹啊,我听你师傅说,你那位师兄怕是要回来了。” “师傅这话都说了好几回啦。谁知道这回是真还是假。”段书瑞无奈的瞥了她一眼,“师娘,我那位师兄家住的很远吗?” “嗯,你师兄的家乡离长安远着呐。甚至比景信的家还远。” 段书瑞想了想,他大致猜测了几个地方,但师傅没揭秘,他也无法验证自己的猜想。 “我估计快的话,说不定这两天就能到。”师娘头也不抬的将择好的菜倒在另一个大盆子里。 “师娘,我这师兄是个什么样的人?”段书瑞好奇的问道。 “他的心肠很好,是属于从小就在蜜罐子里长大的那一种人。而且他和你们有一点不一样。” “有哪一点不一样?”段书瑞更加好奇了,没想到师娘居然还会给自己卖关子。 “傻孩子,他都成婚啦。”师娘掩口笑道,“他比你们大不了几岁,人家夫人孩子都有了。而你俩却连一个相好也没有。” “……谁说的!”段书瑞红了脸,下意识的就想反驳,“我虽然现在没有,但以后肯定会有。崔景信他……” 一瞬间,他看到师娘的眼里燃烧起八卦之火:“怎么,景信他有相好了吗?” 一个曼妙的身影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段书瑞沉默了几秒,摇了摇头。 师娘:“啧,我还真以为有什么喜讯呢。白期待了。” 段书瑞:“……” “你俩在干什么呢?我刚刚在院子里叫你们也没人应我。”陈伯猛的推开大门,大步流星的走进来。 “有话就说,没看到我们正忙着吗。”师娘剜了他一眼,不是很想搭理他。 “我来是想告诉你们,一会儿舒云要到了。”陈伯摸了摸脑袋,“哦对了,修竹,舒云就是你师兄的名字。” “扑通”一声,师娘手上的菜掉进盆子里,溅起一团水花。她有些难以置信的开口:“舒云这孩子……终于回来了?” “是啊老婆子。他派人传信给我,说他人已经进城了。” “那我得多做两个菜。”师娘将两个大盆子放到灶台上,系上围腰,“这孩子忙着赶路,肯定消瘦了不少。” 听到师傅师娘二人的对话,段书瑞更好奇这位师兄究竟是何许人也了。 帮着师娘切好菜后,段书瑞就被推出了厨房。他正准备回屋,眼角余光瞥见崔景吾正坐在院子里那棵桃树下发呆。幸亏今天天气罕见的回暖,雪停了。要不然可得他受的。段书瑞一边恶狠狠的想着,一边走了过去。 “段兄,你忙完了啊。”崔景信看见他走来,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这时,门外传来马儿的嘶鸣声。两人自然都听见了,不约而同的向门口望去。 来人一身青衣,身长玉立,虽然经历长时间赶路,脸上却无半分疲惫之色。他的五官不似段书瑞那般线条锐利,但也称得上眉清目秀。气质不比崔景信那般风流倜傥,却自带一身凛然正气。 段书瑞和崔景信明白,这就是他们的师兄了。二人走过去,打算好好结识一下这位师兄。 “师兄好。之前一直听到师傅提起你,今天才有幸见到真人。”崔景信微笑着开口,看上去一团和气。 “二位同门好。在下才疏学浅,不过比二位早入学一段时间,可不敢自称师兄。”男子笑着回答道。 第60章 新年快乐 段书瑞见此人谈吐不凡,态度谦和,已然心生好感。他恭恭敬敬的说道:“在下段书瑞,还未请教师兄姓名。” 男子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在下陈舒云。”他又转向崔景信,“百闻不如一见,这位就是崔兄吧。” 崔景信的目光骤然变得深邃,但脸上笑容依然不减:“陈兄,你认得我?” 陈舒云微笑着,并未回答。这时候,陈伯也听到了院子里的动静,从厨房出来了。 “舒云,你小子还知道回来啊!” 陈伯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的两位师弟早就来了!你从夏天就写信说要来了,怎么直到冬天才到?” “师傅,实在不好意思。我也想早点回来,无奈路上出了些状况。”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陈伯见他脸色不对,也不由得皱起眉头。 陈舒云说道:“师傅,可否让徒儿先缓缓。屋里有水喝吗?” 几人一起走到院子里的那张圆桌旁坐下,陈舒云斟了满满一杯茶,“咕咚咕咚”的灌下去。他缓了一口气,这才接着说下去。 原来,陈舒云的家乡远在岭南道,他回家探亲后,打算走陆路回到长安城。要走陆路,就必须要经过湖南道、山南东道和河南道。在经过襄阳、许州等地时,已经是深秋时节了。他坐着马车经过山川湖海,也走过大街小巷。一路上的景象却并不都是那样美妙。这一路上,他看到了太多生死离别、艰难民生。尤其是经过荒郊野岭时,他看到不少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难民,他们正拖家带口的往其他地方迁移。树林里还有许多尸骸,看上去十分瘆人。陈舒云不顾车夫的劝阻,执意下车去看个究竟。一些人身上有野兽留下的爪印,应该是在逃难途中遭遇野兽袭击,未能幸免于难;一些人呈平躺的姿势睡在地上,身上还裹着一卷破草席,想来是死于瘟疫或饥荒,家人只能草草将其安葬。 在场其他人听到他描述如此惨烈的景象,无不动容。 在经过洛阳时,立冬已经过了。马车驶入城门时,陈舒云见到当地太守正在施粥赈灾。他在路上随便拉了一个行人询问,这才知道当地前阵子洪灾爆发,粮食产量严重不足。许多靠天吃饭的老百姓没有足够的铜钱,家中也没有余粮,只能依靠朝廷去进行赈灾。大街上的许多店铺屋檐下挤满了人,个个脸色蜡黄,排着队等着分粥。城墙边还搭了一些茅草棚,破庵子,用来安置难民。许多人披着打着补丁的袄子,腰间勒根草绳,端着一个破饭碗向那些衣着整洁的人讨饭。陈舒云见到人手不够,还主动帮忙,承担了一部分发粥的任务。因此在洛阳耽搁了数日。 陈伯听着不住的叹气,用右手捂住眼睛。良久,他放下手,直直的望着陈舒云:“舒云,你那件黑色的貂皮大衣呢?这次怎么没见你穿在身上?” “我刚到洛阳时,在一个农户家歇息了一晚。他们家虽然不算富裕,却拿出最好的食物热情款待我。我看到家中孩子饿的啼哭不止,老人身上的衣服也有些破旧,便将大衣给了他们,他们卖了还可以换钱。”陈舒云洒脱一笑,唇边绽开的,是大慈大悲的温莲。 “可那是你母亲送给你的成人礼,你不心疼吗?”陈伯依然看着他,但目光却变得无比柔和。 “衣服没了还可以再买,人没了,就是真的没了。”陈舒云收起脸上的微笑,面色变得有些阴沉。 “好孩子,你做得对。”陈伯赞许的看着他,“你这样的胸襟与品德,将来做了官,定能造福一方百姓。” “谢谢师傅您的认可。”陈舒云调整好心情,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二位师弟,我这次晚来,没有影响你们的教学进度吧?” “当然没有,师兄言重了。”段书瑞赶忙说道,“师傅知道师兄不会无故晚来,便先行给我们安排了月测和课程。师兄不必担忧。” 陈舒云的目光转向陈伯。没等他开口,陈伯就先行说道:“舒云你来晚了,他们已经进行了一轮开学前的月测。念在你舟车劳顿,你的月测就安排在年后吧。” 陈舒云:“……” 没想到师傅早就安排好了。他就不该多嘴问这一句,这下好了,成功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由于三个弟子都来齐了,师娘十分开心。年夜饭这天不仅多做了好几个菜,还破天荒的喝了两杯酒。 崔景信之前不认识陈舒云,本来以为他是借着其他的由头在路上游山玩水,逍遥自在。但没想到他是在做善事,而且观其神色绝非作伪。崔景信幼时见到太多虚与委蛇之辈,不由得对这位师兄心生敬意。席上,他敬了陈舒云好几杯酒。陈舒云也笑着和他连连碰杯。段书瑞也感到高兴,他本来担心这位师兄可能会在他面前摆架子,但现在看来这完全是他的臆想。这顿饭吃的很是融洽,陈伯被他们哄着喝了好几杯酒,直喝的满脸酡红。 “修竹,景信,你们这位师兄很会写诗,你们课下……可以向他多多请教……”陈伯大着舌头说道。 见他有些醉了,崔景信向段书瑞使个眼色。段书瑞向其余二人拱手道:“师娘,师兄,师傅醉了,我二人先将他送回房里。” 师娘无奈的摇摇头,一脸嫌弃的看着陈伯。陈舒云则露出会心的微笑。 段书瑞和崔景信将师傅扶起,将其带进卧房。陈伯酒量不行,酒品还凑合,没有大吵大闹撒酒疯。他的头一沾到枕头,便“呼呼”的打起呼噜。眼见他睡着了,二人才放心的离开。 由于喝了不少酒,二人返席后没有再喝酒。他们帮师娘收拾了桌上的残羹冷炙,便继续坐在院子里聊天。师娘去给他们熬醒酒茶汤去了。陈舒云十分健谈,他将路上的见闻一一讲与二人听,说到有趣之处三人都不禁击掌大笑。段书瑞在讲话的间隙抬起头望向天空,无数璀璨的烟花飞向夜空,在天空中汇聚成不同的图案。这让他不由想到辛弃疾的一句诗词—“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他默默的在内心祈祷:希望来年也能像今年一样诸事顺遂,人人能够得偿所愿。 第61章 茅塞顿开 陈伯果然说到做到,年后才单独给陈舒云进行了一次月测。在此之前,段书瑞和崔景信心中都有些发怵,唯恐他们也要参加月测。崔景信甚至想出去避避风头。但值得庆幸的是,陈伯没有让他们参加考试。 “你们二人不用担心,这次月测只为舒云一人而设。”陈伯正翻着一本诗集,头也不抬的说道。 段书瑞面上倒没有什么表情,崔景信却是喜的眉开眼笑。 “你们的月测安排在下个月上旬,届时你们三人一同参加。”陈伯抬起头,看了崔景信一眼,“崔景信,这次没考察你知识,你心里美着吧。你以为这个月你躲过一劫,下个月还能躲过吗?我看你是痴心妄想。” 崔景信:“……” 师傅,不带这么打脸的好不好?而且段兄还在旁边,给他留点面子好不好! 他的段兄不仅没有同情他,还嗤笑了一声。虽然那笑声低不可闻,却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可恶!不要小瞧我啊!崔景信撸起袖子,打算好好准备一下,让他们刮目相看。 结果第二天,段书瑞已经吃过早餐回房了,他还在呼呼大睡。 段书瑞不想直视他,于是坐到书桌前,开始写文章。他的诗歌较之前的确有所进步,可若要论及优秀,恐怕还差得远,至多只能算得上是中规中矩罢了。如果诗歌不能成为他的强项,而时文他也写得磕磕巴巴的话,来年还不如直接弃考呢。可是这时文不是这么好写的,他对着白纸上的题目冥思苦想许久,仍然没有丝毫头绪。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他“啪”的一声放下毛笔,准备去向师兄请教一番。 崔景信被他推椅子的声音惊醒,他揉了揉眼睛:“段兄,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回答他的只有“嘭”的一声关门声。 段书瑞拿着自己的文章向陈舒云的房间走去。这两天陈伯给他们放了假,让他们好好回顾一下之前学过的知识。与其自己在屋里一个人低效率的学习,还不如及时向他人请教。 “师兄,你在吗?”段书瑞并没有直接推门进去,而是礼貌的敲了敲门。 “师弟,我在屋里呢。请进吧。”陈舒云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师兄,打扰了。”段书瑞轻轻推开门,缓缓走进去。陈舒云正坐在桌子旁练字,见他来了便放下笔。 “我以后叫你修竹可以吗?你可以随意称呼我。陈兄、师兄……叫什么都行。”陈舒云笑着打量他。 “可以的,名字只是称谓,叫什么都可以。”段书瑞笑笑。“那我还是叫你陈兄吧,这样感觉更亲近些。” “修竹,你从进门开始就有些愁眉不展。我可以帮上忙吗?” 段书瑞有些惊讶他的观察力:“我方才想写文章,但不知为何一直没有思路,只写了一个标题就没有下文了。可否借师兄的文章一看?” “这有何难?你若需要随时可以来找我。”陈舒云从几本厚厚的书籍下抽出一沓白纸,递给他。 段书瑞客气的道谢,便开始认认真真的看起来。他坐在门边的那张胡床上,一边看一边凝眉思索。这几篇文章和之前陈伯布置的题目内容都大差不差,对写过同样题目文章的他来说极具参考性。他对比陈舒云和自己的文章,只觉对方之文临近结尾时气势愈显磅礴,恍若滔滔不绝一般,写到最后一句,更是言有尽而意无穷。而自己的文章则有些虎头蛇尾,很容易给人留下头重脚轻的印象。再者,他的论据总是过于单薄,不足以支撑起整个论题。 “陈兄,你写文章时是如何想的?”段书瑞忍不住问道。 “要一鼓作气,紧扣核心,不可旁逸斜出。”陈舒云接过段书瑞的文章,全神贯注的看起来。他先看文章是否点题,再看文章结构。段书瑞能抓住主题展开议论,文章结构也并不松散,只是他写作文顾虑太多,总想要面面俱到,反而有些拘泥于形式了。 陈舒云给段书瑞点出了几个问题,都是一语中的。段书瑞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心下好生佩服。 “段兄,我刚开始见你,你表现得很平静。你给我的印象就是仿佛什么困难都压不倒你,什么挫折都不能使你屈服。”陈舒云微笑着看向他,目光中充满笃定,“但我知道你并不像你表现的这样镇定。你的内心有一团火,只需添一把柴,这火就会越烧越旺。” 段书瑞似懂非懂的看着他,没有出言反驳,而是等他说下去。 “写文章不能藏拙,需得拿出气势。”陈舒云又看了一眼段书瑞的文章,“你的言辞太过于委婉,就无法在开头吸引考官的注意。一些考官可能会直接给你判一个中等偏下的分数。有时候不用太规矩,不妨出出格嘛。” 其实陈伯也和他提过,让他下笔时不妨狠一些,笔锋激烈一些,再慢慢转向柔和。这样更容易把控全篇的节奏,若是一开始气势便不足,文风再想转反倒难了。但段书瑞总是不敢尝试,他怕自己掌握不好那个度。要是开头就言辞激烈的话,后面若是接不上可就麻烦了。 “这回师傅又给你布置了新的题目对吧?你何不在我这里写完,这样我可以帮你看看。”陈舒云语气柔和的提议道。 段书瑞转念一想,或许自己换个场所写作状态更佳呢。眼下趁着陈舒云在,段书瑞便将写着标题的白纸拿出来,开始尝试着写下第一段。 有了第一段,第二段就不难了。接下来是第三段、第四段…… 陈舒云并没有一直盯着他,而是继续伏案练字。 段书瑞分别从正反两个角度进行议论,方才他在自己屋里写文章时的状态算不上好,甚至可以说是浮躁。有了陈舒云的指点,他感觉自己整个人像是打开了一般。 不仅是思维上的,也有心态上的。 不再畏首畏尾,不再瞻前顾后,中途段书瑞只停顿了片刻,便思索出后续该如何写。 这一篇文章,可以说是段书瑞近日写得最为顺畅的一次。 第62章 竞争激烈 写完最后一个字,段书瑞长舒一口气,将笔放在一旁的笔架上。 陈舒云听到声音,抬起头来:“段兄,你写好了吗?” 段书瑞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写好了。多亏陈兄为我指点迷津。”他真诚地冲陈舒云拱了拱手,“陈兄,谢谢你。” 段书瑞本以为陈舒云会主动要求看一下他的文章,谁知后者只是摆了摆手:“段兄若是没有其他事情的话,就可以离开了。” 段书瑞看见他从一个包裹里掏出一封信件,猜测到那可能是一封家书。他知道自己留在这里会打扰到他看信,便识趣的说道:“那在下就不打扰陈兄了,告辞。”他转身离开,还贴心的替陈舒云掩上房门。 那之后,段书瑞有空便继续研究文章。他并不急着去写新文章,反倒是将以往写过的文章悉数找出。再在原来的基础上进行修改。 有了一次,段书瑞就不怕麻烦陈舒云了,之后便常去请教对方写文章的技巧。有时候他见崔景信对着一堆题目抓耳挠腮,也会拉着他一起去找陈舒云。这一来二去的,三人很快就混熟了。段书瑞也算是摸清了陈舒云的性格,此人真担的起“少年老成”四个字。陈舒云待人谦和,没有半点傲气。相处的时日久了,二人都了解到他家中有一个五岁的幼女。每当他说起自己的女儿时,目光都会变得异常温柔,他的眼底仿佛潜藏着一汪湖泊,湖面上洒落点点星光。 崔景信看了段书瑞一眼,打趣道:“段兄,你今年也二十有余了吧。怎么没听你谈起过你的相好?就算没有相好,也应该有心悦之人吧?” 段书瑞看到他那副八卦的嘴脸,活想拿针线将他上下两片嘴唇缝上。他冷冷开口:“崔兄比我更招姑娘们喜欢,却不知为何迟迟没有传来好消息?” 崔景信听到这话,讪讪的摸了摸鼻头:“我只是好奇问问嘛,段兄干嘛这么大火气。”他很快恢复到原来嬉皮笑脸的神色,“谢谢段兄夸赞。我说过,我已经心有所属了。” 段书瑞默默的打量着他。崔景信隔三岔五会出去,一走就是大半天。段书瑞本以为此人会去平康坊寻花问柳,可他的衣服上并没有脂粉的香气,脸上也没有暧昧的唇印,想来并没有去找姑娘们。不过他钟情于喝酒,衣服上时常带着一股酒味,好几次熏的段书瑞想把他轰出去。 “二位师弟,后天就要月测了。”陈舒云恰如其分的加入对话,“你们可准备好了吗?我这几天有些精神不振,倒是有些懈怠了。” “我也是,不知道是不是春困。”崔景信不禁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崔兄,做学问要用心。你还想不想实现你的大好前程了?”段书瑞无奈的盯着他。 “段兄,你就放心吧。”崔景信笑嘻嘻的回答道,“我属于那种会精准把控学习时间的人。只要能达到预期效果,多学一秒对我而言都是浪费时间。” 听他将“偷懒”二字说的如此冠冕堂皇,段书瑞简直要气笑了。 不过仔细想来,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的文章虽然比去年精进了几分,还得到了陈伯的认可,但诗词歌赋仍是他的硬伤。他虽然能写出几首,可文辞丝毫不出众,压根无法让考官眼前一亮。 陈伯对他不擅长写诗这一点很是无奈,但他转念一想,诗词歌赋需要大量积累,甚至需要自身有足够丰富的经历,而段书瑞时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有丰富经历才怪了。这么多士人,有人擅诗有人擅书,若是样样精通,那都是可以在史书上留名的人物了。 “文辞上再精妙些,思维再缜密些,你乡试必能取中。”陈伯嘱咐道,“你眼下文章已有了火候,但切记不能自满。乡试可不是这么好过的,届时会有一大堆来自不同学馆的生徒和你一同竞争。” 段书瑞自然清楚。 唐睿宗执政时期,就曾说过:“每年贡明经、进士,不须限数,贵在得人。”[1]有了这一规定,贡士的数字也就必然增加了。实际上,单是明经和进士,每年报送到京都的绝不止一千人。若是将制举等科一并算上,每年到长安应试的,二三千人是会有的。 隋唐以后,中国经济中心已经南移,文化中心也逐渐向南方转移。江南地区——也就是现代的苏、沪、皖三省,三省士子中举人数一直名列前茅。而福建道一带,尤其是现在的莆田地区,更是文人辈出。和这么多士子相比,段书瑞实在没有信心能够脱颖而出。 “段兄,在想什么呢?”崔景信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将他从芜杂的思绪中拉出来。 “没什么,事在人为,我们好好准备就是了。尽人事听天命吧。”讲到最后一句,他刻意加重了语气。那更像是他对自己说的。 “哎,对了。这次月测考完,我们一同去大慈恩寺祈福如何?”崔景信饶有兴趣的说道。 “祈福?”段书瑞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 “是啊。段兄还未成婚,在下可为你去求一段姻缘。”崔景信笑嘻嘻的说道。 “……不去了。”段书瑞一张脸冷若冰霜,仿佛下一秒他的眼里就要射出刀片,将崔景信钉在墙上。 “哎哎,段兄当真了?”崔景信作势要打自己的脸,“我瞎说的,可别放在心上啊。” “好吧,到时候就由崔兄你出路费吧。”段书瑞斜了他一眼,反正这要求是他主动提出来的。 “那是自然了。”崔景信又转向陈舒云,“陈兄,你认为如何啊?” 陈舒云笑道:“我没有异议。我们考完的第二天就可以去,师傅要阅卷,估计会给我们放一天假。” 很快,就到了月测的时间。崔景信本想夹带小抄进学堂,但想到师傅那不按常理出题的风格,只得作罢。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是对的。因为陈伯这次破天荒的进行了考前搜身!他不仅检查了三人的头发和鞋底,还将三人从脖子到裤脚摸了个遍。其中对崔景信的搜检时间最久。崔景信感受到陈伯那双粗糙的手在自己身上游走,心中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准备小抄。要不然一顿皮肉之苦是绝对少不了的。 第63章 大慈恩寺 三人考完,都已经到下午了。这一场考得三人有些精疲力尽,因此用过晚饭后都早早回房歇息了。 第二天一早,三人收拾妥当,就准备出门了。大慈恩寺离陈伯家还有些距离,不早点出发可能中午都赶不到。 三人里,崔景信是表现的最兴奋的。刚考完试,他是没有兴致再温书的。为了这次月测,他已经连着一周没出门潇洒了。他现在只想去外面溜达一圈,好好欣赏一下长安的大好风光。 三人雇了一辆马车,一个多时辰后,就到了大慈恩寺。三人一路虽然在闲聊,却没人提及昨天的考试。生死早在交卷的那一刻就已定下,陈伯是绝对不可能因为“谁的字写的好”“谁答的最多”这些理由给人打高分的。 大慈恩寺位于长安城南郊,是唐高宗为纪念已逝母亲文德皇后长孙氏所修建,是长安城内最着名、最宏伟的寺院。玄奘法师曾在这里主持寺务,领管佛经译场。其中的大雁塔也是玄奘亲自督造的。 临近科举考试,住在这附近的士子们几乎都会来这里烧香拜佛,希望佛祖保佑自己能金榜题名。三人进入寺庙,便看到一尊巨大的雕像。雕像双目微闭,神情温和,一身僧袍,正是玄奘法师。寺内传来阵阵钟声,有一批游人已经拜完佛出来了,其中最为醒目的是一位衣着华贵的老妪,她正拨弄着一串佛珠,口中念念有词。一对夫妻模样的男女一左一右搀扶着她,想来是她的儿子和儿媳。 到了寺庙里面,三人发现一个水池。左右两边各有一条白玉雕成的龙,龙口中正吐出汩汩水流。走近一瞧,池底有不少铜钱,听说有一部分是此前来寺中祈福的士子们丢的,求的是乡试、殿试能顺利通过。 三人自然也不能免俗。 崔景信迫不及待的掏出一个荷包,还大方的取出两枚铜钱递给其余二人。陈舒云谢绝了他的好意,段书瑞则毫不客气的接过。“多谢崔兄。”他将铜钱往池底一丢,双手合十,默默在心中许下愿望。随后崔、陈二人也纷纷投币,铜钱与池壁相触,发出一声脆响。三人都站在池边,诚挚的祷告着。 其实严格来说,如果是许愿来年蟾宫折桂,去大兴善寺是最好的。那里有文殊殿,而且据说是考试许愿最灵验的寺庙。但既来之则安之,更何况,三人所求的并不只是通过科举考试这一项心愿。三人顺着人流的方向向里面的大雄宝殿走去。 大雄宝殿门前矗立着两棵百年龙爪槐树,树冠虬枝盘曲,华盖如伞。三人恭恭敬敬的跨进宝殿门槛,佛像的下方正好摆放着三个蒲团。三人掀袍跪下,开始许愿磕头。殿后传来阵阵梵音,面前香火升腾,时光的流逝在这里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三人许愿完毕后,来到殿外。崔景信提议在寺庙里随意走走,好好欣赏一下春天的景色。其余二人都同意了。 段书瑞游览了全程,感觉到何为“大开眼界”。 唐朝的名胜古迹与现代不同,风景更为秀丽,山石建筑均是古意十足,少了一分人工雕琢的痕迹,多了一分淳朴自然。而且游人不多,不像现代那样人挤人。 看到巍峨的宝殿,高耸的宝塔,段书瑞感觉心里充满了神圣的光辉。大慈恩寺在佛教史上具有十分突出的地位,它见证了盛唐的繁华气象,也见证了晚唐的落日余晖。时光匆匆流逝,曾经那些辉煌的岁月都已被风沙掩埋。唯有它,经历了多次修缮,仍伫立在这一隅,诉说着岁月的变迁,朝代的更迭。 若不是迫于生计,段书瑞也愿效仿徐霞客,游遍大好河山。不过徐霞客一边游玩一边用脚丈量着天下土地的厚度,其境界之高,可不是他能比肩的。 段书瑞突然间有些释怀,诸多名人,如徐霞客、蒲松龄等均是科举考场上的失意者,却最终得以青史留名。这是否说明,考试成绩并不能成为衡量一个人的唯一标准? 当然,段书瑞是不会放弃科举的,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一定会义无反顾的走下去。 此刻看着眼前的景致,他心中逐渐舒朗起来,昨日考完试后萦绕在心头的一丝郁闷感也终于消散。 三人回去后,段书瑞并未读书。他先看了两页传奇小说——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消遣之一。随后,他铺开一张纸,磨好墨,之后便开始写文章。 今天写的文章并非晦涩难懂的时文,而是他个人的游记。许久没用白话文写作,可把他憋坏了。此时此刻,他不想讨论什么家国大事,只想描述一下今天的所见所闻。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一支蜡烛都要熄灭了,他才将将写完这篇文章。他没有引经据典,只按心中所想去写。他感觉自己情绪高涨,直写到两颊发热,写到情绪越来越高涨。 一篇写完,段书瑞并未检查错别字,他只感觉到酣畅淋漓。仿佛至此今天的任务才圆满完成,他才能安心入睡。 他吹干了墨迹,之后便将文章折好,放进一本常看书籍的夹层里。 第二日一早,段书瑞三人正坐在院子里喝粥,师娘端着一盘胡饼过来了。 “你们三个是不知道。”她抬头看了一下四周,神神秘秘的说道,“昨日你们师傅阅卷时,那脸拉的老长呢。” 崔景信扑哧一笑,段书瑞和陈舒云也不禁莞尔。崔景信悄声问道:“师娘,师傅有告诉你我们的成绩吗?” “哎呀,他那个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师娘摆摆手,“他要下定决心隐瞒一件事,天王老子来了都撬不开他的嘴。” “都在呢。”陈伯背着手走过来,“老婆子,又在孩子们面前说我什么坏话呢。” 师娘白他一眼,拉开椅子坐了下来。陈伯没有坐下,而是表情复杂的看了他们三人一眼。三人经他这么一看,都感觉嘴里的粥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你们三人吃完饭后即刻到学堂来,我要公布这次月测的成绩了。”说完,他就大步流星的离开了。 “师傅,您老人家好歹先吃点早饭吧!”崔景信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陈伯只是不理。一直走到学堂门口,他才皱着眉嘀咕道:“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早饭。” 第64章 河边垂钓 段书瑞正坐在书桌边发呆, 他最近时常感觉疲惫。不止是身体上的疲惫,还有心里的疲惫。他感觉每天起床后都昏沉沉的,不知是用脑过度还是另有他因。虽然气温回升,但他依然穿的厚厚的,唯恐自己感冒影响学业。 两周之前,月测成绩出来了—陈舒云夺得第一,崔景信毫无悬念的垫底,他居中。这个结果在他的意料之中,毕竟陈伯在一个月前就说过,他们这位师兄既擅长做文章,又擅长写诗。几乎可以说是没有短板。崔景信好奇的问道:“师兄这么厉害,为什么前几年没有考上?” 陈伯看着他:“先成家,再立业。你师兄他几年前娶了妻子,便去打理家族生意了。现在家中找到了合适的人手接替他,你师兄便想完成之前没有完成的心愿,那就是科举入仕。” 段书瑞觉得陈舒云这么选择无可厚非。唐代有不少士人家中贫寒,丈夫选择进京赶考,妻子则留在家中照看老人孩童。陈舒云至少还有家族产业,比这些贫苦人家要幸运多了。 陈伯看出段书瑞最近心情不佳,提议让他出趟远门散散心。段书瑞对此只是一笑置之。他要做的事情还多呢,哪里有时间出门?郭小胖一帮学生也察觉到先生的反常。这天上完课,段书瑞像往常一样走出郭府大门。殊不知他的身后有两道熟悉的目光。郭小胖用手肘捅了捅一旁的卫瑾风:“神棍,你发现没?先生近日脚步虚浮,而且也不像往常那样健谈了。” 卫瑾风早就对“神棍”这个称呼见怪不怪了:“废话!我怎会看不出来?依我看,先生定是遇到了什么挫折,才这样精神不振。我们得想办法让他振作起来。” 郭小胖摸了摸下巴:“振作精神……那我们该想什么法子呢?”他的目光在院子里游移,最后停留在一个竹篓上,“有了!我想到一个绝佳的办法!”他附在卫瑾风耳边叽叽喳喳说了几句,后者皱起眉头望着他,“你觉得……这样真的能行吗?” “怎么不行?我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这么做!这法子百试百灵!”郭小胖拍拍胸脯,“你就睁大眼睛看好吧!先生绝对会感激我的!” 于是乎第二天,段书瑞瞪大眼睛,看到郭小胖指挥仆人将十余根材质不同、长短不一的鱼竿放到自己面前。“郭豪,你这是干什么?”段书瑞难以置信的盯着他,“你在向我炫富吗?” “先生,您想到哪里去了!”郭小胖摆摆手,“这些鱼竿都是我们家钓鱼用的!先生可以随意挑选!钓鱼的乐趣,您只要体验过一次,就绝对忘不了!” 段书瑞:“……” 在他审视的目光下,郭小胖才一五一十的将事情的原委和盘托出。段书瑞这才明白,原来他是想让自己去河边钓鱼,好好放松一下。 段书瑞不禁扶住额头,心想我最近有这么颓废吗?连一帮孩子们都看出来了。但他看到郭小胖那热切的目光,实在不忍心拒绝:“好吧。但我实在不会选鱼竿,就由你为为师挑选一根吧。” “好嘞!”郭小胖早等他这句话了,“我这就把我平时用的最趁手的一套装备准备好!一会儿安排两个人给先生送到家里!” 段书瑞无奈的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谢谢你们。也许钓鱼真的能让我放松下来吧。” 郭小胖连连点头。在他看来,每次钓到鱼时的自豪感和满足感,可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他又给段书瑞讲述了一些钓鱼技巧,教他怎么用鱼竿,还告诉他几个合适的垂钓点。段书瑞认真的听着,之前他也没怎么钓过鱼,偶尔体验一次也不赖。他决定给学生们放一天假,自己出去放松一下。 翌日,段书瑞带着一整套装备出门了。他按照郭小胖所说的方位一路向前,最后发现了一条河流。河流两边是茂密的树林,几乎没有游人经过,当真是一个适合钓鱼的好地方。段书瑞在河边寻了一棵大树,在树下一块光洁的石头上坐下,将装备悉数放在地上。郭小胖执意塞给他一套蓑衣斗笠,段书瑞不解:自己又不是在船上垂钓,需要穿这些吗?郭小胖却认为钓鱼持续的时间长,要是不穿很容易被晒黑。段书瑞也就收下了。 他穿戴好蓑衣斗笠,打开脚边一个饵料袋。古人钓鱼是习惯就地取材的,但郭小胖认为他的先生经验不足,可能找不到合适的饵料。于是他特意为自家先生准备了一大袋饵料,还在本该装鱼的鱼篓里放了几条小河虾。段书瑞看到他这么用心,心里很是感动。 段书瑞拿起一根鱼竿,挂上鱼饵,抛勾,动作一气呵成。多亏昨天郭小胖的亲身示范,他现在感觉钓鱼也不是什么难事。鱼线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落入水中。段书瑞蹲在岸边,两眼直勾勾的盯着水面。初春的阳光没有夏日那么灼热,但洒在身上仍是暖融融的。他静静的待着,感觉自己的心也安静下来,天地间仿佛只剩自己和手中的鱼竿。 他将自己缩成一团,沐浴着温暖的阳光,不由得合上双眼,似乎马上就要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浮漂轻微的有节奏的抖了抖,他睁开眼睛:这是鱼在试探!他死死盯着水面,大气不敢出。 浮漂又反复沉下去一两粒,段书瑞在心里对自己说道:不能动,不能动,这是鱼在咬钩。 浮漂突然沉下去两三格,随即又浮了上来。段书瑞喜道:有了!他一拉杆,只见线绷得直直的——有戏!他看见一条鱼拽着线在水里挣扎,于是猛的一扯,鱼和杆在空中划出一个不小的圆弧,鱼“啪”地打在身后的草地上。段书瑞唯恐鱼打坏了,忙上前去将其攥在手里。仔细一瞧,这条鱼只有成年男子巴掌那么大,但已经足够他高兴半天的了。这鱼摸起来滑溜溜的,还不住的在他手上翻腾。他赶紧将鱼放进鱼篓里,开始新一轮的钓鱼。 不知过了多久,段书瑞看着鱼篓里几条游的正欢的鱼,准备起来活动一下。他缓缓站起身,阵阵酸痛感袭来。他的腿保持一个姿势久了,站起来竟有些打颤。他放下鱼竿,活动了一下筋骨,看了一眼太阳,准备回家了。 第65章 见义勇为 这时候,一个小孩的求救声从远处传来。因为离得远,声音有些模糊,段书瑞晃了晃脑袋,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他正准备转身离开,求救声越来越大,还夹杂着水流的声音。段书瑞猛的回头,只见一个小男孩在水中扑腾着,水已经没过了他的胸口,眼看着就要漫过他的口鼻。段书瑞有些焦急,他看了一眼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眼看水流裹挟着男孩就要将其带到下游了,他想也没想的就脱下斗笠,跳入河中。 水流不算太湍急,但因为河流刚开冻不久,水里的温度还是有些低。他踩着河底凸起的石头,两手托着男孩的腋下,用力将其捞了起来。身上的衣服吸了水变得十分沉重,他只能踩着石头小心翼翼的来到岸边,将男孩放在鱼篓旁。自己也费力的爬上岸。 小男孩已经在水里泡了许久,现在陡然脱困,自然十分欣喜。大喜大悲的双重刺激下,他不由得昏了过去。他昏过去不要紧,倒是把段书瑞吓了一大跳。他脱下身上厚厚的外袍,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又不迭的去观察小男孩的情况。 “小兄弟,你可别吓我啊。”段书瑞俯下身子,伸手去探了探他的鼻息。感觉到男孩的鼻息还在,只是很微弱,他略微松了一口气。他观察到男孩腹部几乎没有起伏,凑近他胸口一听,决定对他实施人工呼吸,再进行胸外按压。做完这一切后,男孩才悠悠醒转过来。他呼吸依旧微弱,四肢都是冷冰冰的。段书瑞不敢有丝毫耽搁,他将男孩背起来,准备带他去医馆。他环顾四周,依稀辨认出来时的路。他走了好一段路,抬头望向天空,只见前方似乎有炊烟升起。他心头一喜,忙向炊烟升起的方向走去。 尽管脱下了外袍,但段书瑞的裤子也打湿了。他感觉到自己的体力在一点一滴流失着,额头也变得越来越滚烫。又走了一会儿,他发现一座房屋,屋檐下坐着一个男子,正背对着他做木工活。他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加快了脚下的速度。 那个男子听到声音,回过头来。他见段书瑞脸色苍白,背上还背着一个虚弱的孩童,马上起身跑过来。“这位相公,你这是……”男子将孩童抱下来,准备向段书瑞询问这是怎么一回事。段书瑞只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他脚下一软,在男子的惊呼中倒在地上,陷入了昏迷。 段书瑞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狭窄的床上。床边人影攒动,他费力的睁大眼睛,才发现这人正是之前那位男子。男子见他醒了,很是高兴:“相公,你总算醒了。你已经睡了将近十个时辰了。”他轻轻拍了拍段书瑞的手,“你先歇着,我去给你端姜汤过来。”说完没等段书瑞回应,就径自走了。段书瑞看了一眼旁边,发现小男孩蜷缩在被子里,睡得正香。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段书瑞缓慢起身,环顾了一下四周。房间里布局简单,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他低下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的湿衣服已经被换下来,身上穿着的是一套干爽洁净的衣服。自己的衣服被折的方方正正的放在一旁的椅子上。衣服上的泥渍已经洗去,摆放的十分整齐,看起来相当体面。他的鞋袜也被洗刷得干干净净,可以穿出去见人了。 段书瑞心知这一切都是这位男子做的,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不多时,男子就捧着一碗姜汤进来了。“相公,喝点姜汤驱驱寒吧。”他坐到床前,将姜汤递到段书瑞面前。 段书瑞道了谢,接过姜汤,发现温度正好。他“咕嘟咕嘟”灌了一大口,用手擦拭掉嘴角的水渍,微笑道:“谢谢这位恩公了。” “不敢当不敢当!”男子笑着摆摆手,“鄙人姓白,家中排行十一,相公就叫我白十一吧。” “十一兄,谢谢你。若不是你救了这个孩子,他就危险了。”段书瑞看向旁边的小男孩,叹了一口气。 “这么说,这个孩子不是相公家的?”白十一有些惊讶。 段书瑞失笑道:“不是的,这孩子也是我从河里救上来的。”说着,他将昨日的经历一一告诉白十一。 白十一听完,若有所思的摸摸头:“这就奇怪了,我们村子里有几十户人家。可我从来没见过这个孩子。想来他应该不是我们村子里的。” 段书瑞将剩下的姜汤喝完,舒了一口气:“不管怎样,我都得帮孩子找到大人。稳妥起见,我还是想带着孩子挨家挨户的问问。” “相公说的有道理。”白十一赶忙说道,“但身子要紧,相公还是等恢复好精力后再去吧,我陪相公一起。” 段书瑞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感觉自己已经退烧了。他又摸了摸小男孩的额头,白十一在一旁说道:“相公放心,这孩子没什么大碍。昨日他夜里醒来了一次。我喂了他一点米汤,给他蒙了厚厚两层被子,他就又睡着了。现下已经退烧了。” 段书瑞点点头,随意倚靠在床头:“十一兄,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 “晌午刚过呢。”白十一起身准备去拿些食物,“相公躺了那么久,必定饿了吧?我去给相公拿些吃食来。” 段书瑞焦急的拉开被子,想要下床:“什么?都已经这么晚了?那我得赶紧回去……”他想到自己昨天给学生们放了一天假,今天该回去上课的。他有些担忧:学生们不会等了他一早上吧? 白十一急忙拦住他:“相公,你还有些虚弱,万万不可逞强啊!相公若是有要紧事,只需吩咐鄙人去做就行了。” 段书瑞感激的望着他:“十一兄,这里离长安城里还有些距离,烦请你帮我给郭府送个口信,就说我有要事在外,暂时还要几日才能回去。” “郭府?哪个郭府?”白十一搔挠头,“哦,难道是那个有名的富商郭恒的府邸?” “正是。我是郭家少爷的夫子,十一兄只要帮我把口信带到,他们自然会知道给我家中送信的。”他说完才反应过来,他已经自动把陈伯家带入成自己的家。 第66章 寻觅无果 段书瑞静静的坐在床边,白十一已经帮他送信去了。尽管段书瑞将自己的荷包递给他,让他多拿一些路费,可他只是象征性的摸了两枚铜钱,就跑出去了。他想起自己刚刚说的话,不禁陷入沉思。郭小胖是去陈伯家玩过的,他记路十分在行,一定知道该去哪里送信。只是自己要帮孩子找到父母再回去的话,至少要耽搁一两天时间。这几天师父师娘一定会挂念他吧。 这时候,身旁传来“嗯……”的声音。段书瑞急忙扭头去看,正是那小男孩醒了。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救命恩人就在自己身边,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你醒啦?”段书瑞露出生平最和蔼的笑容,他可不想给初次见面的小孩子留下不好的印象。 谁知小男孩没有买他的账,而是裹着被子缩进床的最里面。他一脸戒备的看着段书瑞,仿佛一头受惊的小兽。 段书瑞:“……” 他长得有这么可怕吗?可怕到小孩子看了他就要躲?他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 男孩盯着他的脸看了很久,久到段书瑞想要主动开口打破沉默时,他才小声道:“对不起。” “什么?”段书瑞没听清楚他在讲什么。 “……我以前有过不美好的记忆,所以刚才才将公子误认为是坏人。”小男孩垂下头,“请公子谅解。” 原来如此,这孩子或许被居心叵测之人拐骗过吧。想到这里,段书瑞不禁生出几分同情。 “无妨,只要你不讨厌我就行。”段书瑞微笑着开口,“对了,我长得不可怕吧?”鱼幼薇曾经说过他不说话时周身三尺内仿佛有寒气萦绕,能够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是一说话给人的感觉就不一样了。 “不可怕。”小男孩摇摇头。岂止不可怕,还长得十分俊呢。不过,他不好意思说出这句话。 “那就好。”段书瑞暗自松了一口气,“你既然醒了,可以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小男孩丝毫没有和他沟通的意愿:“恩人,我饿了。” 段书瑞叹了一口气,只得暂时作罢。他将灶台上温好的清粥小菜端过来——这是白十一嘱咐他的,若是孩子醒来了就端给他吃。男孩是真的饿了,他稀里呼噜的喝着粥,几乎没有抬过头。段书瑞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产生了诸多疑虑。为何这孩子迟迟不肯主动说出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方?究竟是记不得还是不愿提起?他又为什么一个人跑到河边? 但他既然不愿提,自己也不能逼问的太紧。段书瑞叹了一口气:还是等白十一回来,再带着孩子在村里挨家挨户的问吧。 太阳下山之前,白十一终于回来了。他们二人商量了一下,决定第二天就带着男孩去找家人。 第二日,天边刚泛起一抹鱼肚白,段书瑞便起床了。他叫醒身边的男孩,还贴心的为他穿好鞋袜。当他为男孩束发时,透过铜镜,能隐约感觉到男孩在打量自己。但二人的目光一接触,他便不动声色的移开目光。段书瑞无可奈何的笑笑,这男孩和他见过的大多数孩子都不同,他的心里藏了太多事。 吃完早饭,三人就出门了。村里的村民陆陆续续出来劳作了,他们一见到新面孔,不由得窃窃私语起来。段书瑞穿着得体,剪裁合身的衣服将他的脸和身形衬得更出挑了。加之他气质儒雅,在一众灰头土脸的农人间形成了一道亮丽夺目的风景。几个年轻的姑娘们不禁脸红心跳,停在路边不住的偷瞅着。 段书瑞微微一笑,拉着男孩过去,礼貌问道:“几位娘子好。请问诸位知道这个孩子是村里哪一家的吗?”段书瑞始终觉得,这看上去最多十岁的孩子跑不远,他家一定就在附近。 “相公好。”几人中年龄稍长的女子仔细打量了一下男孩,开口回他,“妾身在这村子里住了二十年,还从来没有见过这孩子呢。” “是啊是啊,我们也是自打出生就生活在村子里的,也没有见过这孩子。却不知是谁家的小公子?” 男孩低下头,一声不吭,任由她们指指点点。段书瑞见状只好说道:“谢谢几位姑娘了。在下打算带着他再去多问几户人家。” 几位姑娘热心的给他指路,告诉他这个时间家里几乎都有人在。段书瑞又去敲门拜访了几家人,发现大家均不认识这个孩子。但得知段书瑞是主动帮助男孩找家人后,一户热心的村民请他们在自家休息一会儿,自己去帮他们找村长。 三人在院子里的一张小桌旁坐下,段书瑞又变着法子问了好几句话,男孩要么不答要么就说不知道。白十一忍不住要发火,被段书瑞拦住了。 “这位小兄弟,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家的。”段书瑞认真的看着他,“但我知道你的家人一定很挂念你。早点回家不好么?” 男孩看了他一眼,正欲开口,这时村长来了。他让男孩站起身,自己则绕着他走了两圈,将他从上到下看了个遍。须臾,村长捋着胡子说道:“这位相公,我们村里二十五户人家,每一户人家我都见过,从未见过这孩子。想来他应该不是我们村子里的。” 段书瑞的面上有些失望,但他仍拱手回道:“有劳村长和各位乡亲帮忙了。在下打算带着孩子去县衙,相信官差会处理的。” “相公所言极是。相公是心地善良之人,一定会得到上天垂怜的。希望相公早日帮孩子找到家人。” 段书瑞淡然一笑,谢过村长后便和白十一一同回到家中。 “十一兄,这几日多谢你的照顾。我打算带着孩子回城里看看,兴许能找到线索。我们就此别过吧。”段书瑞深深鞠了一躬。 白十一连忙将他扶起:“使不得,相公快快请起!这里离城里不算太远,相公可要多多保重!” 段书瑞点头称是,他对着白十一微微拱手,便带着男孩离开了,白十一一直目送着他们,直到二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第67章 告别男孩 由于回到长安城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段书瑞只好把男孩带到自己家中,准备明日再去县衙。让他欣慰的是,男孩这两天一直不哭不闹,没有给他引起太大的骚动。 第二日,段书瑞二人在一个好心的老妪的带领下来到了县衙。县衙门口外,两名高大的官差挎着刀一脸肃穆的在外守着,段书瑞上前去和其中一位官差交谈,并主动亮明了自己的秀才身份。 与他交谈的那名官差知晓他是读书人后,态度顿时客气了不少:“段秀才,你且随我来,我替你禀报县尉大人。” 段书瑞客气的拱手道:“多谢大人了。” 那官差连忙摆手道:“鄙人哪里称得上什么大人,不过一介无名小吏。” 段书瑞跟着他进了县衙,入目便是一座宽敞的花园。二人经过一条长廊,官差带着他来到一处小院,请他二人在此稍作休息,自己去求见县尉大人。 约摸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一名穿着青色袍子的中年男子带着官差一起走了进来,段书瑞刚要行礼,他微笑道:“秀才公不必多礼。” 县尉走到上座坐下,伸手请二人入座,“劳烦段秀才和我说说你知道的情况。”他一挥手,示意旁边的官差端上茶水。 段书瑞便一五一十的将前两日的情况说了,不过他略过了一些细节,没有说男孩缄口不言,只是说他年纪尚小,记不得家在何方了。 县尉听他说完,摸着胡子感叹道:“这孩子真是福大命大,能够遇上秀才公这般见义勇为之人。若不是你出手相救,这孩子怕是早命丧黄泉了。” 段书瑞点点头:“我当时也是本能反应,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先一步动了。” 县尉赞许的看了他一眼,示意文书将写好的记录递了上来,段书瑞接过看完,说了一句:“禀告大人,在下已确认无误。” 县尉指挥他签字画押后,又盯着孩子看了好几眼:“我总感觉这孩子有些面熟,他的家人十有八九就在这长安城之中。” 段书瑞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说话都变得结巴了:“真、真的吗?”他低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男孩,“听到没,咱们很快就能找到你的家人了。” “我倒是有一个好主意。”县尉笑着看向段书瑞,“朱雀大街和长安街上有一些告示栏,上面时常会张贴一些寻人的告示。眼下时间还早,秀才公不妨带孩子去那里看看,兴许能发现些线索。” 段书瑞总感觉他在“踢皮球”,但面上又不好表露出来。他拱手说道:“那就麻烦县尉大人帮这孩子寻找亲人了。” “这是本官职责所在。”县尉连连点头,“段秀才尽管放心。” 县尉又令文书记下段书瑞家的地址,并表示一有消息即刻就会通知他。段书瑞按照指示协助文书做完笔录后,就带着男孩离开了。 段书瑞决定先带男孩去朱雀大街看看。朱雀大街作为长安城的中轴线,自北向南连接宫城、皇城和外郭城,东西两部分分别归万年县与长安县管辖,长安城的商业中心东、西两市也对称分列于两县之中。朱雀大街上人来人往,也有很多告示栏,或许真能帮男孩找到父母。 段书瑞带着孩子走在大街上,街上有许多牵着骆驼的异域商人,还有许多沿街叫卖的老百姓。他拦住一位老伯,礼貌的开口:“老伯您好,在下初来此地,对很多地方都不熟悉。您知道最近的告示栏在哪儿吗?” “嗯,我想想……”老伯作沉思状,“这位公子沿着这条街往前面再走三里路就是了。” 段书瑞谢过老伯,带着男孩向前走去。这里人多,以防二人走散,段书瑞只得紧紧的牵住男孩的手。谁知二人还没找到告示栏,一个中年男子就气势汹汹的走过来。他伸手拉住男孩的另一只手:“终于找到你了!和我回去!” 男孩想挣脱他的手,可男子力气太大,他根本反抗不了。段书瑞皱眉问道:“你既然声称自己是孩子的父亲,那么请问孩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他其实也不知道准确答案,但担心男子不怀好意,于是打算试探一下他。 “这是我家孩子,你问这么多干嘛?”男子瞪起眼睛,“我还怀疑你掠卖人口呢!” “小兄弟,他是你的父亲吗?”段书瑞不理会他的挑衅,俯下身子问男孩。 男孩看了男子一眼,嘴唇微微翕动,没有吭声。 男子正要大发雷霆,身后传来一个高昂的女声:“你又在吓唬人家吗?!给我滚过来!”声音之大,方圆三尺的人都能听到。段书瑞和孩子均是一愣,两人都循着声音望过去。 一个提着菜刀的女子风风火火地走过来,她恶狠狠的瞪了男子一眼,后者便松开手,不敢吱声了。男孩一看到她,自动松开段书瑞的手,小跑着扑进她的怀里:“阿娘!” 女子轻轻抚摸着男孩的头,霎时间红了眼眶:“你这孩子,没事瞎跑什么。不过回来就好。” 她看了一眼段书瑞,膝盖一曲就要行大礼,段书瑞连忙轻轻扶起她:“娘子不必多礼,在下总算帮令郎找到了你们。”说着,他将这两天的经历大致说了。 “谢谢公子……”女子随意的抹了一把眼泪,“这孩子前几日和他爹起了争执,一气之下从家中跑了出去……多亏公子帮忙。” 那莽撞的男子这才反应过来,眼前之人并不是什么坏人,而是他家孩子的救命恩人。 “不必客气,这是在下该做的。”段书瑞蹲下来,真诚的看着男孩,“那小兄弟,我们就在此别过吧。” 他正要转身离开,男孩却伸手拽住他的衣角。“多谢恩人。”他认真的看着段书瑞,“还可以再见到你吗?” “有缘自会相会。”段书瑞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我们都住在这长安城之中,我想机会还是挺多的。” 听他这么说,男孩才依依不舍的松开手。他看了段书瑞一眼,便和父母离开了。 段书瑞看了一眼天色,心想自己也该回陈伯家了。 第68章 意外发现 段书瑞花了一些钱,雇下了一辆看起来略显破旧的马车。随着车夫手中缰绳的挥动,那匹老马缓缓地迈开步伐,车轮吱呀作响,向着目的地前进。当马车抵达巷子口时,车夫熟练地拉住缰绳,让马儿停了下来。 段书瑞从马车上艰难地下车,脚步显得有些踉跄不稳。今日可真是把他折腾得够呛,一整天的奔波劳累使得他原本已经渐渐恢复健康的身体,此刻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牵扯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他深吸一口气,强打起精神,拖着沉重的步伐朝着陈伯家走去。这段路虽然不长,但对于此时身体不适的段书瑞来说,却像是走了很久很久。一路上,他的脑海里始终萦绕着他之前钓到的那几条鱼。那些鱼儿活蹦乱跳的模样不停地在他眼前闪现,然而如今不仅鱼没有拿到手,就连自己心爱的钓鱼竿也没能带回来。一想到要面对好友郭小胖的质问,他的心中便不由得涌起一阵焦虑和惋惜之情。 不过,当他回想起自己救人的那一刻,那种义无反顾、挺身而出的勇气瞬间驱散了内心的阴霾。毕竟,能够挽救一条生命,就算失去了鱼和钓鱼竿,也是值得的吧?这么想着,段书瑞觉得心里不再像刚才那般憋屈难受了,反而多了一份坦然和欣慰。 段书瑞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到陈伯家门口,敲了敲门。前来开门的是师娘,一见到他有些憔悴的脸,她心疼坏了。“修竹,快进来。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她一边拉着段书瑞进屋,一边去给他倒茶。 段书瑞谢过师娘,刚喝了一口茶,陈伯就从学堂里走出来。“修竹,你总算回来了。你的学生给你寄了一封信。你看看吧。” 段书瑞猜到可能是郭小胖送的信,他展开信纸,却是越看越惊讶。他本以为钓鱼的东西拿不回来了,没想到郭小胖在收到白十一的口信后,又派人去他垂钓的河边,发现所有东西竟还留在原地。郭小胖还在信里写到,他已经派人将段书瑞钓的鱼都送到陈伯家了。这孩子倒是心思细腻。段书瑞将看完的信纸折起,嘴角勾起一抹温暖的弧度。 师娘说道:“修竹,我看你脸色不是很好。晚上我给你炖一条鱼,你好好补补。” 段书瑞感激的望着她:“谢谢师娘。我有事在外面耽搁了几天,今天才回来。让你们担心了。” “我已经听郭恒说了,你这几天都在帮孩子找家人。”陈伯的目光变得无比柔和,“不错,你和舒云一样,都是宅心仁厚的君子。能认识你们这帮学生,也是我的福分。” “师傅谬赞,只是举手之劳罢了。”段书瑞有些不好意思,“我这几天都没怎么看书,若是因此荒废了学业,师傅不会责怪我吗?” “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再说你学习十分用心。我倒是不怎么担心你会荒废学业。”陈伯拍拍他的肩膀,“你可知前一阵子你状态一直不太好,我还担心你是生病了呢。” 段书瑞垂下眼帘,露出一个淡然的微笑:“我之前是有些颓废,一来是因为自己给自己施加了太大压力,二来可能是疏于锻炼吧,身体素质下降了吧。” 陈伯捋了捋胡子:“这附近好像就有两家武馆,离我们这儿不远。有时间我带你去看看,跟着学学武术,也能够强身健体。” 段书瑞只是笑笑,没有说话。自己一天的行程安排已经够满了,哪里还有时间去学武术?而且万一因为学武拉伤了筋骨,那就更糟心了。 师娘特意在段书瑞钓到的鱼中挑选了最大的一条,将其拿来炖鱼汤。段书瑞捧着碗尝了一口,滋味竟然出奇的鲜美。由于这一天太累了,段书瑞吃完饭,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打算整理一下衣橱,将自己暂时不用的衣服带回家,却意外发现自己没有几件可以替换的衣服。于是,他打算明天上完课回去,带几件衣服过来。 第二天,段书瑞回到家中。他打开衣橱,开始翻找当季的衣服 。他从最下方的隔层里取出两双鞋,右手无意识往前一探,竟摸到一个木箱子。他有些纳闷,他在这里住了这么久,这箱子之前怎么没见过?显然是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放在这里的。他摸了一下箱子的盖子,盖子上已经积了一层灰,显然已经在这里放置多时了。段书瑞的心脏砰砰跳着,直觉告诉他,这个箱子里隐藏着一些秘密。 打开箱子,里面装满了各种书籍资料。这些书籍都是原主备考用的。想来是原主科举失利,以至于心灰意冷。但又舍不得丢掉之前用过的书,于是将其都封锁在箱子里,藏匿于衣橱里面最隐蔽的位置。他随手拿起一本,竟然是一部登科记。他粗略的翻了几页,里面写着唐帝国建国以来所有进士的名字,还有他们一举成名的作品。段书瑞敏锐的觉察到这本书可能对自己备考有帮助,于是拂去封面的灰尘,将其揣入怀中。 他又在箱子里翻翻找找,在箱子底部发现了一本泛黄的册子。翻开一看,竟是原主的日记。段书瑞好奇地读了起来,里面记录了原主的备考经历和想法。他越看越入神,仿佛走进了原主的内心世界。 当他合上日记时,心中充满了无限感慨。他决定好好保存这本日记,作为对原主的纪念,同时也是对自己的激励。他也意识到,自己应该更加努力,成为一个像原主一样优秀的人。 既然这个箱子的原主人都没有丢弃它,他也不会将它放在衣橱里吃灰。他打算拿到书桌上好好看看,挑拣一些自己可以用得上的书籍带走。 第69章 又遇熟人 段书瑞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迟迟难以入眠。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回放的全是原主日记中的内容。 “吾祖母于吾有恩,吾双亲亡故后,幸得祖母照料。” “然吾祖母年事已高,未尝见吾中举,遽尔辞世,此乃吾终身之憾也。” “吾此生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心,独负吾祖母。每每午夜梦回,惊坐而起,念及祖母,不禁涕泪俱下。” 看到这些揪心的文字,段书瑞感觉自己的心像被一把无形的大锤击打着,传来一阵阵闷痛。子欲养而亲不待,一向是最意难平的事。他不知道这篇日记是何时写的,是在原主考上秀才前,还是乡试失利后。但他能透过这些文字,感受到原主内心的悲痛与煎熬。 段书瑞也有和他类似的遗憾。他最大的遗憾莫过于在他的外婆病重时,没有及时从国外赶回来,以至于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他叹了口气,感觉自己的前半生也没好到哪儿去:虽然去国外工作了几年,但是也没攒下太多钱;虽然是研究生学历,回国后却还是没有找到称心如意的工作;外婆从小最疼他,他却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这么想来,自己活得也挺失败的。在学校的时候觉得以后工作了就好,在国外吃不惯国外食物时觉得回国了就好,没想到不管在人生的哪个阶段,烦恼都是避不过也逃不开的。他为什么执意要考科举?就是因为想为自己的未来铺路。虽然他现在表面上过的还凑合,但如果不尽早做长远打算,他的一辈子可能就这样了。高不成低不就,受到权贵欺负也只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难道这就是他想过的人生? 段书瑞胡乱揉了几把脸,他竭力将诸多念头从脑海中赶出去,想着外婆慈祥的面容,逐渐进入梦乡。 后来,段书瑞学习愈发刻苦了。崔景信以前就爱调侃他为“拼命三郎”,现在也不敢幸灾乐祸了。因为最近长安城里聚集的赶考学子们越来越多,他要是再不努力学习的话明年乡试就又只能陪跑了。陈舒云自不必多说,段书瑞早上在院子里晨读时,就看到他房间的油灯亮起来了。他觉得他这位师兄比他起来的还早。 段书瑞按照陈伯的要求写了好几篇叙事诗。作诗的时候,他既参考了晚唐的时代背景,又结合了自身的经历,写出来的诗竟然得到了其余三人的一致好评。陈伯说他很善于调动他人的情感,段书瑞心里不禁吐槽道:师傅,您是只夸抒情,用词押韵什么的一概不提啊!您这不就是变相的说我技术不够,情感来凑吗?但他知道陈伯的个性,这老爷子是绝对不会说违心话的。他仔细对比了一下最近写的诗和之前写的诗,发现自己还是取得了长足进步。有进步就好。只要每天都能进步一点,他或许就能更早摸到乡试的门槛了。 除了写诗之外,段书瑞在写文章上也取得了不小的进步。这和他爱去书肆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书肆里的藏书又进了一批,其中竟然有不少有关科举考试的资料。他已经和书肆老板混熟了,因此每回进新书老板都会提前一两天告诉他。他得知消息后,就会带好纸笔和便携墨汁,准备去摘抄一些对自己有用的文章。 这天,段书瑞如同往常一样来到书肆。刚踏进门口,便看到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他揉了揉眼睛,有些怀疑自己看错了。谁知那男子抬头看到了他,三步并作两步的向他走来。段书瑞有些想避开,但转念一想还是止住了后退的步伐。 “恩公,咱们又见面了!”男子笑着打招呼,俨然是他救下的落水男孩的父亲。 “你好。”段书瑞并不想和他过多的交流,“我还有书要看,就不叨扰先生了。”说完,他就径直往一旁的书架走去,没有理会男子。 谁知男子并没有见好就收,而是一直跟在他身后。段书瑞不咸不淡的看了他一眼,他才发觉自己的失礼:“公子,实在对不住!我是个粗人,那日看到你牵着孩子,头脑一热就……还望公子大人有大量,原谅我的失礼!” 他声音太大,引来了一些顾客的注意。段书瑞不由得皱起眉头,他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那件事,我从未放在心上过。反正嘴长在别人身上,我又不能阻止人们畅所欲言。而且我救人,本就是发自内心,不是为了让别人感激我。我还有事要做,就不和先生聊了。” 男子脸上浮现出一抹悔恨,他自知理亏,倒没有再纠缠段书瑞。他走到书肆最里面的那排书架——其实他此次来是想为儿子挑几本启蒙读物。突然看到段书瑞,他心里是有些惊喜的,因为可以好好感激一下儿子的救命恩人。没想到段书瑞非但不领情,还希望他赶紧离开。 段书瑞感觉自己刚进书肆的好心情荡然无存。他在书架上挑挑拣拣,打算找到上次做了标记的书——他一般会在自己最后看到的那一张书页上折一个小小的角。他敏锐的觉察到男子还没离开书肆,于是打算看完剩下的内容就提前离开,以防和他再起正面冲突。虽然知道男子只是性格鲁莽,但他素来和读书人打交道惯了,有些不习惯和这样的人相处。 素白修长的手指在书架上梭巡片刻,就找到了上次看过的书。段书瑞翻开书一看,不由得松了口气:还好,标记还在。他看到不远处有一张小板凳,便拖过来坐下,打算好好看会儿书。他一边看着书,一边“唰唰”的记着笔记。尽管和文言文打了十余年交道,但遇到一些晦涩难懂的文字,他还是需要去请教陈伯。幸好陈伯耐心,肯不厌其烦的辅导他,要是换个老师,保准给他一顿好骂。 大量的阅读已经让段书瑞养成“一目十行”的能力,他能快速浏览,找到对自己真正有用的部分,再将其记下来。因此,他不到一个时辰就看完了那本书。他伸了个懒腰,将笔记揣入怀中,和老板打了个招呼,就准备离开了。那男子眼瞅着他跨过门槛,赶忙追了出来。 “恩公请留步!”男子挡在他身前,“我有话要说,请恩公听我一言。” 第70章 前途未卜 段书瑞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之色,但很快恢复了面无表情:“先生,你究竟有何贵干?” 男子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递给段书瑞:“公子,我实话告诉您吧。我是在长安街开武馆的,日常和我交往的都是些粗鄙之人,所以我性子才那样急。” 段书瑞接过纸看了一眼,上面写着武馆的地址和名字。他有些不解其意:“在下不明白,先生是何意。” “公子救了我的独子,对我有大恩大德。我一眼就看出您是读书人,我若是送礼,您肯定是不会收的。”段书瑞点点头,这是自然。 “所以我想邀请您去我开的武馆。我们那儿有许多好的武术教头,可以免费指导公子。” “谢谢你的好意。”段书瑞不动声色的说道,“可我从未练过武术,担心受伤。一旦受伤,就有可能影响到之后的学习。” “这个公子不必担心!”男子连连摆手,“学武术并不一定是为了伤人,还可以是为了强身健体,或者保护心爱之人。我可以教公子一些基础拳法,练了可以强身健体,而且对身体并无损害。如何?” 段书瑞被他说的有些心动。他最近的确身体素质堪忧,时常感觉精神不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缺乏锻炼。他思考了一下,有些不确定的开口:“你说……倘若我去学习武术,一律免费是吗?” “是啊!公子是我的恩人,我怎么会诓骗公子呢?”男子拍了拍精壮的胸膛,“公子若不相信,可以随我一同去武馆看看!” 段书瑞看了一眼天色,发现为时尚早,就决定和他一起去看看。 长安城里是一派热闹,白鹭书院却是一片静谧。 今日是久违的休息日,书院里的学生都三三两两的结伴出游。虽然活动范围局限于后山,但对整日伏案苦读的学生来讲也是一桩乐事。 鱼幼薇和李浩、杜宇衡一起出门踏青。若是让她讲一句心里话,她还是更愿意和女孩子结伴同行。但唐代的书院里几乎没有女学生,女孩子的教育主要是在家中进行的。因此她只能和平时相处最融洽的两个男学生一起出游。 “幼薇,你打算何时离开书院?”李浩嚼着一根狗尾巴草,装作漫不经心的问道。 “白鹭书院的学制不是三年嘛……”鱼幼薇听到他突然提起这个问题,不知怎地有些闷闷不乐,“我可能三年后就得毕业了。” “以你的才华,根本用不了三年就能学完所学知识,说不定可以提前一年毕业。”杜宇衡淡淡的说道。 鱼幼薇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要知道这位可是他们书院公认的才子,却不知为何老喜欢独来独往。这次和他们出来游玩应该也只是一时兴起。他很少开口表扬别人,这次竟然能听到他夸赞自己,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谢谢夸奖,我也这么觉得。”鱼幼薇嘻嘻笑道,“只是修完课程后就没理由待在这里了,我还想在这里多读几年书呢。” “幼薇,你可真是奇怪。”李浩看着她,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我见过想早点毕业的,像你这样不想毕业的还是头一次见呢。” 鱼幼薇的脸上笼罩上一层阴影:“我不知道我离开这里会去往何处……只希望母亲不要将我匆匆嫁与他人。” 其余二人皆是一惊。李浩赶忙说道:“你不必担心。你家里若是有什么困难,可以到我那边做事。我虽然给不了你荣华富贵,但是一份清闲的工作还是能帮你找到的。” 杜宇衡斜睨了他一眼,表情仍是淡淡的,没有说什么。 鱼幼薇挤出一个微笑:“李大哥,谢谢你。但是嫁人什么的也是我的猜测,说不定根本不会成真呢。” 李浩连连点头:“是啊!你阿娘这么疼爱你,又只有你一个女儿,在结婚一事上一定会先听取你的意见的。” “而且你才华横溢,去担任家庭教师,或者靠写诗卖画为生应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杜宇衡补充道。 鱼幼薇看着他们这样安慰自己,心里的喜悦膨胀得快要漫溢出来了。她不由得拽了拽李浩的袖子:“李大哥,别说我了。你毕业以后打算做些什么呢?” “我啊,我应该会去参加科举考试吧。”李浩摸了摸脑袋,“不过我天资愚钝,考了好几次都没考上。这不明年乡试又要开始了。” “李大哥,你多去试试吧,万一这次能考上呢。”鱼幼薇双眼放光的望着他,言辞甚是恳切。 李浩没有答话,只是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他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就连院试都参加了三次才考过。但是他老爹的心倒是放的宽,让他学得进就学,学不进就回家去管理家族产业。 “可惜啊,你不是个男子。”三人身后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要不然早就能参加科举考试了。” 鱼幼薇脊背一僵,没有回头。其余二人均回过头去,面上表情都有些复杂。只见一个衣着华丽的公子走来,面带骄矜之色,正是温璋。他的旁边还跟了两个跟班。 李浩皱起眉头,拳头在身前捏紧。这温璋比鱼幼薇大不了几岁,却总是和她不对付。之前他被夫子教训后收敛了一段时间,谁成想现下又来了,当真是让人火冒三丈。 温璋想走到鱼幼薇面前,李浩和杜宇衡却死死的挡在鱼幼薇面前。二人个子都高,伫立在鱼幼薇面前仿佛形成了两座天然屏障。鱼幼薇深吸一口气:“温璋,我没有惹过你,你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温璋眯起眼睛:“我这也算是咄咄逼人?不过陈述事实罢了。还是说你只愿意听那些恭维的好话?” 鱼幼薇冷冷开口:“随便你怎么说。我们要走了,请你好自为之吧。” 三人正要转身离开,温璋却带着人先行从他们身边经过,带起一阵风。他挑衅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你若是好言相求的话,以后来我家做侍女也不是不可以。哇哈哈哈!” 听着他嚣张的言语,鱼幼薇面色一凝。但她不愿意与他做无谓的口舌之争,于是和其余二人选了另一条路离开了。 第71章 武馆之行 段书瑞去了一趟武馆,感觉自己的认知又被刷新了。 他和男子一走进大门,就见到一大片练武场。说是练武场,其实就是一片宽敞的空地,地面上铺着细沙和一层木板。此时,两个打着赤膊的汉子正在上面练习摔跤,两个人体型相当,势均力敌,因此僵持了许久都没有分出胜负。两人“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汗水“啪嗒啪嗒”的砸在木板上。 “真是勇猛啊。”段书瑞不由得小声感叹道。他向来只在电视上看到过摔跤比赛,何曾在现实生活中看到这般精彩的对决。隋唐时期,摔跤运动十分兴盛。不仅官方举办,在民间也非常流行。《角力记》一书中写到,每逢摔跤比赛之时,“观者如堵,巷无居人”,可见相扑比赛在民间有多受老百姓欢迎。 “怎么样,这练武场还是挺大的吧?”男子看到段书瑞看的十分投入,不禁有些沾沾自喜,“不过公子是读书人,应该不屑于参加摔跤吧。” 段书瑞:“……”他有充分理由怀疑这人以貌取人。但他没有反驳,只是随意的笑笑。 男子领着他往里面走去,室内是一个占地面积极大的武馆,足足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段书瑞有些佩服的看着男子,在长安城内租这么大一幢房屋,恐怕租金都是天价吧。 男子带着他参观一些常见的设施,边走边向他细心的讲解着。武馆的东北角摆放着一些兵器架,架子上刀、枪、剑、戟、棍等武器应有尽有。西北角的墙上则挂着一个沙袋,供学生们进行击打和踢踹练习。最左边的地上还立着一排木桩。屋里正中央还供奉着关羽关二爷。段书瑞看着里面五花八门的陈设,有些入迷了。 他们刚走进来时,一个魁梧的男子正将两把大斧耍的虎虎生风,脚下步伐丝毫不乱。见二人在武馆内逛了一圈,他才放下手中武器,伸手擦了擦汗,随后向二人走来。 “徐大哥,这是你新招的徒弟吗?”魁梧男子的目光在段书瑞身上打量了一个来回,饶有趣味的问道。 “瞧我这记性,忘了向公子做自我介绍了。”男子没理睬他,有些歉意的看着段书瑞,“鄙人姓徐,单名一个宏字。公子比我要小一些,如若不嫌弃,就叫我徐大哥吧。” 段书瑞之前认为他有些粗鲁,不愿与他结交。但经过仔细的观察,他只是性子耿直,并没有什么大的过错,于是也不计前嫌的说道:“徐大哥。我姓段名书瑞,你随意称呼在下即可。” “哎,哎!”徐宏高兴的回应着,他拍了拍那魁梧男子的肩膀,“段公子,我来向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本馆的副馆长,韩五!” “幸会,幸会。”段书瑞拱手行礼,韩长民却只是敷衍的一点头。他露出一丝轻蔑的笑,看向徐宏:“怎么?你最近是招不到徒弟吗?从哪里找来这么个细皮嫩肉的公子哥?” 段书瑞神色一凝,不等他有所反应,徐宏就如同一阵风般逼近韩五,他掐着后者的领子,直接将他庞大的身躯从地上提起来。段书瑞看的有些呆了,他没想到徐宏看着没有韩五块头大,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徐宏狠狠的盯着韩五,咬牙切齿的说道:“你给我放尊重点!这位段公子可是我儿子的救命恩人!” 韩五被提起来的时候目光恢复片刻清明,被放下时他脸上满是惊讶:“什么?你是说……这位公子救了小宇的性命?” 徐宏正色道:“正是。你还不赶紧为自己的无礼道歉?”韩五又看了一眼段书瑞,后者也冷冷的盯着他。 韩五深深的鞠了一躬:“是鄙人眼拙,竟然不知道公子就是小宇的救命恩人!鄙人在此谢过公子了!” 段书瑞淡淡的说道:“无妨,韩大哥以后注意一些就是了。” 韩五看了一眼段书瑞,好奇的问道:“段公子之前可有练习过武术?” 段书瑞不由得想起自己童年去少年宫学过两年跆拳道的经历。但那些微末功夫,实在不值得一提。他说道:“在下没有练过武,此次前来也只是想学一些基础拳法。” 徐宏微笑着补充道:“段公子又不参加武举考试,不用学那些复杂的武术项目。我打算为他安排一个老师,教他一些强身健体的拳法。” 韩五咧开嘴笑了:“此事包在我身上!保准给段公子找一个靠谱的老师!” 段书瑞看着两人热情的嘴脸,总感觉自己被诓着上了贼船。但徐宏一看就是守信的人,应该也不会硬要收他的学费。 这时,一个夫人带着孩子走了进来,正是徐宏的妻儿。那男孩一看到段书瑞便松开阿娘的手,扑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腿。段书瑞愣了足足三秒,在心里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自己有这么招小孩子喜欢吗?小孩子一看见自己就抱上来。鱼幼薇是这样,这男孩也是这样。 “公子,我们又见面了。”男孩用头蹭了蹭他的腰,“我还担心见不着恩公呢,没想到……” “停,别再撒娇了。”徐夫人将他的手从段书瑞身上拽下来,“公子,又让你见笑了。这孩子,看到喜欢的人就会抱上去。真是怎么数落他都不听。” 段书瑞浅笑着说道:“小孩子都是这样,夫人不必责怪他。” 母子二人又做了一番自我介绍,段书瑞这才知道男孩叫徐墨轩。他不禁莞尔,男孩的爹这样粗犷豪迈,这名字想来是他娘取的。徐夫人在朱雀大街上开了一家医馆,因为她出生于医学世家,医术精湛,平时去看病的人可一点也不少。 徐夫人仔细看了段书瑞的面色:“段公子,请听妾身一言。公子脸色还是有些苍白,许是之前下水寒气入体,没有及时调理好造成的。” “啊,那该如何是好?”段书瑞有些错愕,他最近也经常感觉自己手足冰凉,仿佛怎么捂也捂不热似的。 “段公子请随妾身一起去医馆一趟,我为公子抓两副药调理一下。”徐夫人笑着说道,“公子救了我儿的性命,我是绝对不会收取公子任何一点费用的。” 第72章 催婚风波 段书瑞拿着两副药回到陈伯家,他隐约记得师娘有一个专门煨药的瓦罐,如今家里没人熬药,他正好可以借用一下。 两副药喝下去,他感觉自己的精神有所恢复,手脚也不再冰凉了。现在的他,每周拿五天时间跟着陈伯学习,余下两天就会抽一点时间去武馆习武。说是习武,其实就是一些粗浅的拳脚功夫。徐宏说等他彻底学会了基础拳法再给他上难度。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段书瑞惊讶的发现自己的体质变强了,看书也不容易犯困了。而且记住了一些动作,在学习的间隙还可以练习一下,就当运动了。 自从段书瑞不小心将自己来年要参加乡试的消息说漏嘴后,徐夫人就变着法子的做药膳,待他练完武术后盛一碗端给他,声称要多帮恩公补补脑。段书瑞看着她列出的一张长长的食谱——羊排山药汤、川穹天麻炖鱼头、当归炖鸡汤……感觉自己头都大了。不过盛情难却,而且每次都有徐墨轩陪着他喝,他也就顺水推舟的接受了徐夫人的好意。 这天,段书瑞刚从武馆回到陈伯家,就看见崔景信像霜打的茄子一样低着头,无精打采的坐在院子里。段书瑞心下好奇,这天天跟打了鸡血一样的家伙也有郁闷的时候?这可真是太反常了。他蹑手蹑脚走过去,用眼神向一旁的陈舒云示意道:师兄,他怎么啦? 陈舒云双手抱在胸前,做了个口型:你去问他。段书瑞耸了耸肩,绕到崔景信身后,轻轻敲了一下他的头:“喂,想什么呢?回神啦!” 崔景信看向他,一双桃花眼里盛满了忧伤。看他那样,活像被玷污清白的良家少男。段书瑞心头升起一股恶寒:“到底怎么了?你可别吓我!” 崔景信愁眉苦脸道:“段兄,我被催婚了!”他将一张揉得皱巴巴的信纸递给段书瑞,然后将头埋在双手手掌中,一副不愿面对现实的样子。段书瑞斜睨他一眼,抖开了那张信纸。 段书瑞将信纸大致扫视了一遍,心下了然。这封信除了开头常规的询问近况,余下的都是询问崔景信何时回家,好给他定亲。 段书瑞又看了一遍信,有些想笑。信中提到崔景信的母亲去年为他打听了十个姑娘,今年开春已经有七个定下了人家,急的他母亲嘴角都上火了。因此她下定决心,等儿子回来一定要给他张罗一门满意的亲事。 段书瑞看着自己这位好友,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导他。崔景信已经二十一岁了,在古代那是妥妥的大龄剩男,的确应该定亲了。但崔景信风流惯了,让他这么早成亲无异于要了他的命。 “崔兄,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陈舒云一反常态,主动打破僵局。 “我怎么想……我肯定是反对包办婚姻啊!”崔景信趴在桌子上,欲哭无泪。 段书瑞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倘若他说的是真的,那这个观念在古代已经算是进步的观念了。婚姻大事,在古代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总有一些提倡自由恋爱的男女,他们渴望着爱情,希望把择偶权牢牢抓在自己手里。 想到这里,他不禁想到鱼幼薇。她从白鹭书院毕业,应该也是年方十四了吧?在古代,女子十三四岁就可以出阁了,她会不会被鱼母匆匆许配给他人?想到这里,他脸上滑过一丝余愠,心里翻涌起苦涩的浪潮。段书瑞轻声嘀咕了一句:“为什么……要有包办婚姻呢?” “啊,段兄,你在说什么?”崔景信和陈舒云同时扭头看向他。段书瑞连忙回过神来:“啊,不好意思!我方才有些走神了。” 崔景信苦着一张脸:“段兄,我都要愁死了,你也不肯安慰我一句。” 段书瑞有些无奈的看着他,他沉吟许久,面上浮现出一抹胸有成竹的微笑:“崔兄,我其余的不能帮你,但可以教你如何写回信。” “真的吗?”崔景信斜眼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怀疑。 “当然是真的了。”段书瑞抢过崔景信那把骚包折扇,扇了扇风,“关于怎么搪塞催婚的父母,我可有经验了。” “段兄,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你若成功说服我阿娘让她不再催婚,我给你当牛做马都愿意!” “打住,我可没有那个福分。”段书瑞毫不客气的回道,“只希望你以后正常一点就可以了。” “我哪里不正常了?话说回来,你先把折扇还给我……” “不给,让我玩会儿!” 看着两人嬉笑打闹,宛如两个小孩子,陈舒云不由得露出了微笑。 晚上,崔景信伏案写信,段书瑞站在一边指导他。不能直接忤逆父母,要先顺着他们的心意来……崔景信按照他家段兄的要求,开始写起了回信,主要就是告诉他阿娘,女方相貌是其次,主要是性格爽朗,两人能聊到一块儿去。当然能识字、通乐器就更好了…… 崔景信写完后,看着自己的回信:“段兄,我是不是写的太多了?我阿娘不会嫌我要求多吧?” “你懂什么?这样才显得你对这事上心了。”段书瑞满意的看着他写下的最后一行字——“儿子志在科举入仕,希望先立业,后成家。不希望白白耽搁人家姑娘。”上。如此一来,他阿娘应该就不会将他逼得太紧了。 “不过你也要勤加努力啊,你现在的努力程度完全不够啊!”段书瑞一句话将崔景信打回原形。 “知道了段兄。我现在最缺乏的就是一个长远而又清晰的目标,一个努力的理由。”崔景信无奈的说道。他虽然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但感觉都太高不可攀了。 “一个努力的理由吗……”段书瑞沉思道,“知道了,我会帮你的。” 第二天,陈伯在上课之前,给他们三人宣布了一个重磅消息。 “今年年底,你们要去参加一场模考。”陈伯的目光从正襟危坐的三人脸上扫过,郑重说道。 第73章 煞费苦心 “模考?那是什么?”崔景信的嘴张大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不止他这么惊讶,段书瑞和陈舒云也是如此。他们二人都是第二次参加乡试了,但都没听说过模考这个概念。 陈伯没好气的剜了崔景信一眼:“为了广纳人才,集贤书院今年年底特意开放了考房,让各位考生提前感受下考试氛围。” 段书瑞飞快的在头脑中搜索着:集贤书院、集贤书院……突然,他脑海中灵光一闪。集贤书院,不就是丽正书院吗?丽正书院是本国最早的官办书院,最早出现在唐东都洛阳紫微城。随后不久,玄宗在长安也设立了丽正书院。开元十三年,玄宗将其改称为集贤书院。 “不过,也不是人人都能参加这模考的。”陈伯捋了捋胡子,“必须要在今年11月投牒自举,并且通过审核的才能参加。” 牒,其实就是考生的家籍凭证,包括籍贯、父祖、年龄等身份材料。投牒自举就是考生带上以上材料到所在州县,提出参加乡试的申请。不过时代在变化,到了唐代中后期,官府允许考生在别地报考。官府在审核完考生的资料后,会给检查合格的考生安排一场测试。这场考试的合格者才有资格由州府送尚书省参加省试。 资格审查类似于现代的政审,对应试者的家庭出身有着严格限制。唐代规定,犯过法的人、州县衙门的役吏、工商业者等社会地位低下的人不得参加科举考试。段书瑞想到这里,不由得瞟了一眼其余二人:崔景信一看就出身于书香世家,陈舒云既然参加过一次乡试,就证明他的家庭背景没有问题。 “啊——今年的考试真是多啊!”崔景信无力的瘫倒在桌子上,一副“这里有根绳子我能立马上吊”的窝囊样。 陈伯并没有同情他,而是继续向他的伤口上撒盐:“景信啊,你这两位同门之前可都是顺利通过了省试的。你要学会知耻而后勇才对啊。” 崔景信抿着嘴,没有说话。段书瑞看着他有些沮丧的样子,一个有些疯狂的念头在心中成型。他一向是“行动的巨人”,因此打算在这周内将其付诸实践。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算不算草率,但只要有可能帮助到崔景信,他都愿意尝试。 距离陈伯宣布模考的消息已经过了两天,这天正好是休息日。陈舒云和一个熟人去城郊闲逛,崔景信则蒙着被子在房间睡大觉。段书瑞离开时轻轻带上门,因此并未吵醒他。 段书瑞缓慢的踱着步,凭借脑海中残留的记忆,独自一人来到了聚贤阁。看到牌匾上几个醒目的烫金大字,他不禁想起第一次和鱼幼薇、温庭筠来到此地的场景,心中产生一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错觉。 段书瑞没有大剌剌的进去,而是仔细观察一番才慢慢进去。他对娜娜的父亲有些忌惮,生怕此人看到自己,会不由分说的将自己归入崔景信的“同党”,他可不想背这口锅。 店小二见他进来,热情的迎上来:“客官一个人吗?想要点些什么呢?” 段书瑞怕他给自己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连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店小二有些怔愣,但旋即马上反应过来,轻声道:“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是怕仇家也在这里,来寻您的晦气是吧?我懂,我都懂。” 你懂个啥啊!段书瑞在心里咆哮,很想给这小子开个瓢,看看他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他压低声音:“小二哥,这楼上没人吧?” “没人,公子来得早,您可是我们今天的第一位客人呐。” “那我问你,除了你和厨子以外,这店里还有谁在啊?” “呃,这个嘛……”店小二沉思片刻,“似乎就只有娜娜姑娘在了,其余的人还没来呐。” 段书瑞观他神色不似作伪,于是松了一口气:“那我先上二楼,劳烦小二哥一会儿帮我上一壶绿茶。” 说着,他就步履匆匆的上楼了。店小二答了一声:“好的”,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客官,您还没说茶的具体种类,也没说要配什么茶点啊!” 留给他的只有一个略显慌乱的背影。 过了一会儿,娜娜端着茶点上来了。她今日穿着打扮都很素净婉约,和长安城里的其他姑娘没有区别。她轻轻将茶水和点心放在段书瑞面前:“段公子,您并未点明要哪种点心,我就随意给您配了一种,希望您不要介意。” 段书瑞看了她一眼,便收回目光:“无妨。我今日来并不是为了喝茶,而是为了告诉娜娜姑娘一件事。” “什么事?”娜娜双手抓着裙摆,手心已沁出一层薄汗。她看到崔景信没有和段书瑞一道来,心里已有些不安。又看到段书瑞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更是担心出了什么大事。 段书瑞像看穿了她的心事般摆摆手:“娜娜姑娘不必紧张,也不是什么大事。”他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沉吟片刻才开口:“其实这事本不应该我来告诉姑娘,但我怕我不讲,某人也不会主动提。是这样的,前几日崔兄他接到家中来信,信里要他回去相亲。” 娜娜瞪圆了一双美目,右手捂住心口,颤声道:“此、此言当真?” 段书瑞接着说道:“在下绝不会欺骗姑娘。姑娘不必担心,我已教崔兄写了回信了。显然他并不喜欢家里人给他安排婚姻。” 娜娜的右手缓缓垂下来:“是么?他还说了什么?” “他出身于世家大族,想必姑娘你也知道这一点。”段书瑞并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要想主宰自己的婚姻大事,只能通过科举入仕这一条途径。但是他最近状态不佳,还说自己缺乏一个努力的理由……” “他从小就是这样!一提到读书就……”娜娜的目光骤然变得凌厉,但她很快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段公子,我能做些什么呢?”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但劝学的话,我说了他未必听得进去。”段书瑞有些无奈,“我想请娜娜姑娘帮我劝劝他。姑娘在他心中地位非凡,你说的话他说不定会听。” 娜娜的目光变得有些涣散,她喃喃道:“是吗?” 第74章 考前准备 段书瑞肯定的点了点头,娜娜行了一礼:“那就请段公子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给他写封信。” 段书瑞眼看她急匆匆的走入内室,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在多管闲事,但临近考试了,若崔景信再这样浑浑噩噩下去,那就肯定与上榜无缘了。他做不到袖手旁观。 娜娜写信的速度很快,段书瑞一壶茶还没喝完,她就拿着一封信走了出来。她看着段书瑞,目光里充满了感激与信任:“段公子,有劳你帮我送信了。谢谢你今天及时告诉我……这么重要的消息。” 段书瑞接过信,被信封上浓烈的香味熏得眉头一皱。虽然他早就知道波斯人喜欢熏香,但没想到就连这些日常的物件上都沾染了缕缕香气。他将信揣进怀里,有些发愁:为了不让陈伯他们起疑心,看来回去后得洗衣服了。 娜娜看出他的窘迫,不由得展颜一笑:“段公子,谢谢你不计前嫌,依然来这里光顾我的生意。”她有些愧疚的低下头,“我以为自上次那件事后,你不会再来了呢。” “上次的事,并不是姑娘的错。”段书瑞的面色变得柔和,“姑娘不必一直耿耿于怀。” “可是也有我的责任。为了弥补我的失误,今天的茶点就算在我的账上,就当我请公子了。公子就不必再结账了。” 段书瑞本想委婉拒绝,但娜娜态度坚决,他便只好接受了。临走时,娜娜还塞给他一大袋点心,声称这是自己的一点心意。 段书瑞回到房间时,崔景信正在埋头读书。段书瑞将一袋点心放在桌子上,挑了挑眉:“今天怎么这般认真?” “段兄,你不要把我说得像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一样好不好!”崔景信不满的抗议道。 “哦,行吧。”段书瑞从怀里摸出那封信,放在桌子上,“有人给你写了信,不想打开看看么?” 崔景信盯着那封信,闻到那馥郁的香气,瞳孔骤然放大。他双手捧起那封信,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在颤抖:“段兄,这是……谁写的信?” “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段书瑞露出一个善解人意的微笑,“你先慢慢看着,我去院子里乘凉。” “哎,段兄……”段书瑞没有理会他,双手负在身后,大摇大摆的走出房间。 崔景信没有立即拆开信封,而是将信封放在鼻子下面嗅闻。信封上的香气是那么柔和而持久,茉莉和玫瑰的混合带来一种温暖而甜蜜的感觉,仿佛被温柔的怀抱所包围。 段书瑞在院子里看了会儿书,隔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回去。崔景信估计已经将一封信来来回回的看了好几遍,一双桃花眼里蕴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看了一眼段书瑞,斩钉截铁的说道:“我得去见她!” 段书瑞摸了摸下巴:“她约你去见面?” “是的。地点没有选在聚贤阁,而是在另一家茶楼。” “那就去吧,祝你好运。”段书瑞微笑着眯起眼睛,他也希望娜娜能帮他好好劝劝崔景信,让他以更饱满的精神状态投入学习。 崔景信感激的望着他:“段兄,我……” “打住,煽情的话就不用多说了。”段书瑞不耐烦的摆摆手。 后面的两个月里,为了更好的发现三人的薄弱环节,陈伯特意将每月一测的频率更改为每月两测。几次测试的结果都一样,依然是陈舒云占据榜首。但陈伯也肯定了段书瑞和崔景信的进步,而且多次表扬了段书瑞的文章越来越“形神俱备”了。 五月份一到,白鹭书院就该放田假了。由于温庭筠去襄阳述职去了,段书瑞只能一个人去接鱼幼薇回家。鱼幼薇回家后也没闲着,又央求着她家先生陪她去崇文阁接了两份抄书的活儿。 鱼母早上要去溪边洗衣服,因此鱼幼薇只能一个人待在家里。她有些担心自己会偷懒,便打算去段书瑞家里抄书。段书瑞一开始不同意,但在她的软磨硬泡下,他最终还是答应了,但前提是必须在他休息的时候才可以。 于是每周总会有两天,段书瑞的房间里会出现这样一副场景:一个男子在埋首苦读,时不时在白纸上写下几句诗歌;另一个女孩则一手撑着书,一手拿着笔,在纸上奋笔疾书着。段书瑞有时候写了诗,还会拿给鱼幼薇看看。而这个小才女也没让他失望,经常会给出一些意想不到的点评。有时候,她能一针见血的指出问题所在,段书瑞依据她给的意见去更改,之后再将修改后的诗交给陈伯。 “修竹,你这诗改的不赖嘛!”陈伯仔细对比了一下前后两首诗,给出了肯定的评价。 时间一晃眼就过去了,眨眼间就到了十一月。这期间陈伯又给他们安排了大大小小十余场测试。有好几次段书瑞的成绩竟然超过了陈舒云,这让崔景信艳羡不已。 三人按照规定时间上交了文牒,很快审核结果下来了——三人都无一例外的通过了。这天陈伯和夫人出去了,留他们三人在家里。三人围坐在院子里,正在围炉煮酒。崔景信双手托腮:“你们说,如果集贤书院答应给此次模考的榜首一个奖励,你们希望这个奖励是什么?” 段书瑞不假思索的回答道:“集贤书院的藏书阁向我开放整整一年的时间。这段时间内,我可以任意借阅阁内书籍文献。” 崔景信在内心吐槽道:真是个书痴!不过他也没指望他的段兄给出什么像样的答复,他又转向陈舒云:“陈兄你呢?” “唔,让我想想。”陈舒云做思考状,“我可能会希望州府赠与我一套房产,这样我就可以把妻女带来长安城了。” “……”崔景信默默的搓了搓手,他就不该多这一句嘴。本以为段兄已经很离谱了,没想到他的陈兄更是异想天开。 “那你呢?”二人齐刷刷的问他。 “我啊……”崔景信嘻嘻一笑,“我希望圣上直接批准我免试,让我直接入朝为官。” 陈舒云不禁轻笑出声,段书瑞则是毫不客气的白了他一眼。两人就差把“你在白日做梦”刻在脑门上了。 很快,模考的时间就到了。师娘贴心的为他们准备好干粮和水壶,三人收拾好各自的行李,便准备去考房了。 第75章 模考开始 明年是乡试年,集贤书院除了已经考中举人的,剩余学生基本上都会去参加乡试。书院附近还有一些私塾,为了广大学子考虑,书院特意开放了考房。 书院开放的考房一比一还原了乡试时要待的考房,为的就是提前让大家感受一下考试氛围。段书瑞看到那已经包浆的椅子和那光滑锃亮的桌子,心中不禁感慨万千。就是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却能深刻影响一个人的命运。 今年年末的州试,其中一个考点就定在了集贤书院。当然,考生有权利自主选择考场,如果不想在集贤书院的考房参加考试的,也可以申请在国子监或太学进行考试。不过基本上本地的学子们都会选择在集贤书院参加考试。 此时已经十二月了,天气正是冷的时候。因此书院为每个考房都配了一个炭火盆,而且木炭不限量。根据以往的经历,总有那么几个倒霉蛋还没参加来年的乡试呢,就在书院的总考中冻病了。 一大早,集贤书院的学生就全部提着考篮来到了考房。既然是模拟乡试,那么各个环节都要做到位。书院特意在每个考房安排了两位夫子搜身,排到段书瑞时,他用眼神视野示意了一下后面的崔景信。后者骄傲的抬起下巴,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模样。 虽然这人在陈伯家是有过“前科”的,但段书瑞明白他不会在关键时候掉链子。 三人顺利通过搜身后,进去找到自己的考房,将东西放下。再取出一块旧手帕将两块木板擦干净,便准备开始考试了。 这时候的天气真的挺冷,稍微写了一会儿段书瑞就感觉“手指不可屈伸”了。他连忙放下笔,搓了搓手,直到手心恢复些温度才停下。 从开元时起,礼部试进士,大抵分三场,即贴经、杂文及时务题五道。州府举办的考试,也与之对应。陈伯提前告诉了他们这次题量大,足足要考两天时间。 在这个考房答题,真的和平时月测的感觉完全不同。比如现在,段书瑞就感觉自己脑子像被冻住了,思维也有些停滞。 一上午的时间段书瑞答完了几道贴经题,中午时,他感觉肚子已经唱起了空城计,于是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笔。 他从考篮里翻翻找找,取出师娘给他准备的馒头,以及书院发的一个小炉子。天气太冷,馒头都冻得有些硬了。他又取出一双筷子,用一根筷子插着馒头,在炉子上烤了两分钟,一看到馒头表皮变得焦黄便收回。师娘还给他们每人准备了一小罐自制的肉酱,用来抹馒头正好。他吹了吹馒头,将其从中间掰开,用筷子将肉酱涂抹在掰开的横截面上。他咬了一口,咸香的肉酱配上酥脆的馒头,慰藉了他早已饥肠辘辘的胃。旁边的人早已闻到他烤馒头的香味,纷纷停下笔,掏出自己的干粮。 两个馒头下肚,又喝了一大口热水,段书瑞感觉寒意被驱散了不少。他将隔间的门帘挂上,祈祷它能挡住夜晚呼啸的寒风。他闭眼小憩了一会儿,便又开始答题。 经历了这次模考,大家都感受了乡试的考试氛围。虽然题量不算少,但也没想象中那么大。虽然题型多样,但对于考生们而言,只要是准备过一些时日的,或多或少都能答上一些。 段书瑞本来以为崔景信从考场出来会哭爹喊娘,但他表现的居然比以往都要平静,只是和他们吐槽了一下自己旁边睡觉打鼾的考生。段书瑞不禁庆幸起自己的明智决定,有了娜娜的帮忙,崔景信的学习也获得了成效。 模考的成绩相比于明年八月的乡试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而这次的成绩也没有什么悬念,段书瑞发现自己依然是三人中的万年老二。崔景信虽然是万年老三,但他的名字却在一众名字的中间,这也说明他打败了此次参考的半数考生。这对他来说可谓是长足进步,陈伯还特意嘉奖了他。 今年三人又是在陈伯家过年,除了段书瑞和陈舒云,崔景信今年也没有回家。按理说崔家是大家族,族中子弟每一年若没有特殊情况,都是需要回家过年的。他却连续两年都回家了,家中也没人写信催他。段书瑞目光复杂的看了他一眼,决定以后对他更友善一些。 即使马上要过年了,,陈伯也没有放松对三人学业的监督。三人上午刚陪着师娘去集市上置办了一大批年货,下午就被陈伯安排了默写的任务。崔景信目送着陈伯走远,小声的说了一句:“师傅这是让我们过年吗?我看更像是特训吧。” 陈舒云笑着冲他比了个大拇指,就连一向不搭理他的段书瑞都点了点头。但好在这些默写的内容他都早已烂熟于心,所以写起来也并不那么费脑筋。 陈伯老两口节俭惯了,做事一向是亲力亲为,舍不得花钱请厨娘和佣人。有了之前师娘受伤的经历,段书瑞不放心老两口一直待在厨房里,并和陈舒云商量一起去厨房帮忙。陈舒云虽然家境优渥,但却出人意料的接地气。他厨艺很好,手起刀落间,一块肉就被切成均匀的小块,整整齐齐的码在砧板上。段书瑞赞赏的看着他:“陈兄,你可以啊。” 陈舒云笑着将肉放进盘子里:“让段兄见笑了,以前在家里经常下厨,熟能生巧罢了。” 段书瑞点点头,又朝院子里看了一眼。崔景信在厨房里就是个添乱的,因此在他第二次将白糖错当成盐放入锅里时,被几人撵出了厨房。崔景信只能去院里喂鸽子,同时负责擦桌子等琐事,也许这些才是他擅长的。 段书瑞也小小露了一手,整治出两道菜。初中时母亲上班回来得晚,都是他负责二人的晚饭。尽管唐代的食材并不如现代那么丰富,但他还是用有限的食材做出了一荤一素两道菜。而且得到了一致的认可! “来来来,今天高兴,咱们喝点小酒!”陈伯吩咐道,“舒云,修竹,你们去把我埋在树下的一坛酒挖出来。” 第76章 州试得中 陈舒云一向最听师傅的话,陈伯话音刚落,他就扛着锄头出去了。段书瑞连忙跟上。 二人前脚刚走,陈伯和自家夫人就开始讨论起来。陈夫人慈祥的看着段书瑞的背影:“老头子啊,修竹这孩子真不错。人长得好,为人温和,读书用功,还会做菜。不知道哪个女子能有福气,讨到这样的如意郎君。” 陈伯捋了捋胡子:“怎么,你要替这孩子做媒不成?” “可这十里八乡的也没几个和他相配的娘子啊!”陈夫人摇了摇头,“算了,这孩子一看就很有主见。婚姻大事还是由他自己定夺吧。” “是啊,他父母走的早……”陈伯有些伤感的低下头,“希望未来他能找到一个心仪的女子,有人陪着,他就不会那么孤单了。” “阿嚏!”段书瑞打了个喷嚏,他吸了一下鼻子,总感觉有人在蛐蛐自己。 五人度过了一个和谐的新年,三人还细心的为二老准备了新年礼物,崔景信更是舌灿莲花,将二老哄得心花怒放。 新年过后,就是更加紧锣密鼓的复习了。段书瑞将从原主那里得来的登科记摊开在书桌上,开始潜心钻研之前的举人和进士们的考场佳作。 接连看了好几篇试题,他发现时务策所出试题与考官本人思想见识很有关系。被杜甫赞誉为“两章对秋月,一字偕华星”的优秀诗人元结十分关心民生疾苦。他任职道州刺史时,曾出过时务策的试题。其所出试题第三道就是问的如何使百姓安生乐业,而此题又与藩镇割据结合起来,问国家该用何策才能攘内安外。直到第五道题,才问到三礼、三传等文献的基本知识。*段书瑞越看越入迷,他感觉自己隐隐窥见乡试时务策的基本情况。 “段兄,放榜啦!”房门倏地被推开,崔景信激动的跑进来,站在段书瑞面前直喘粗气,“我们三个一起去看看吧!” “……”段书瑞很想吐槽:你又不是榜首,这么激动干什么?但看到崔景信兴奋的脸,他又将话默默的咽了回去。 此次州试的放榜地点选在集贤书院外。书院外早已挤得水泄不通,马车刚停下,崔景信便迫不及待的跳下去:“段兄,陈兄,你们快一点。” 张贴榜单的墙角下,前来看榜的学子、百姓挤成一团,崔景信丝毫不顾及他那一身干净的白袍,费劲的挤了进去。 段书瑞身形高大,即使是水泄不通的人群,他也轻易的挤了进去。 “段兄,快过来!”崔景信晃了晃他那把折扇,“帮兄弟看一下,看看这榜单上有没有我的名字……哎,你低头做什么?” “帮你找名字啊。我打算从后往前看。” “……”崔景信抹了把汗,“行吧。” 段书瑞瞪大眼睛,从名单的最后一行找起。他之所以没有先找自己的名字,其实还是因为内心太过紧张。他飞速的在榜单上搜索着,崔景信、崔景信…… 不过两息的时间,崔景信听到段书瑞“咝”了一声,伸手拽了他一把。崔景信赶忙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崔景信”三个大字赫然在列。他嘴唇微颤,胸膛起伏,没想到自己还真上榜了。 崔景信看向不远处的陈舒云:“陈兄,我中啦!”陈舒云报之一笑,并向他做出鼓掌的手势。 “好,好啊!”身侧一个中年大叔闻言也恭喜了崔景信几句,毕竟长安城内能过州试的不过一百余人,只占了考生数量的十分之一。 “过奖,过奖。”崔景信拱了拱手,“段兄,兄弟这就帮你。” “不用了。”段书瑞冷冰冰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已经找到了。” 崔景信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见段书瑞的大名正挂在第二排。他一看排名,激动的拍着段书瑞的肩膀,“段兄,你是第七名啊!” 段书瑞呼出一口气,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直觉这看榜真是极其考验人心态的一件事。他们很快也发现了陈舒云的名字,他排在正数第五位。 三人挤出人群,喜气洋洋的回到小巷子里。巷子口,陈伯等人都在等着。之前和段书瑞、崔景信搭过话的几位妇人见三人回来了,迫不及待地问:“三位公子,结果如何啊?”“是啊,看三位这么高兴,一定是中了吧?” 不等段书瑞二人答话,崔景信抢先说道:“中了,我们三人都中了!” 此话一出,妇人们眉开眼笑的恭喜三人,接二连三的说着好话。 陈伯得意的捋了捋胡子,陈夫人则是喜极而泣。段书瑞轻抚着她的背,笑着安慰她:“师娘,这样的喜事你应该高兴才是啊。” “我家这三个孩子就是争气!老天保佑你们,省试也要稳稳的!”陈夫人右手抓着他的手,左手取出手帕擦拭眼泪。 五人一起回到家,陈伯破天荒的给他们放了一整天假。师娘围着围腰进了厨房,扬言要给他们做点好吃的补补。 三人虽然开心,但也不敢太过放肆,毕竟二月份的省试马上要来了。好好休息了一天后,三人便又投入到新的复习当中。 翌日,段书瑞又开始大规模的复习历届省试的题目。这次省考会在礼部贡院举行,但因为离陈伯家有些远,所以三人需要提前过去预订客栈。崔景信表示大家不用担心,他在那边有熟人,已经替三人预订好为期一周的住宿。三人只用提前几天过去就行了。 省试比州试更接近乡试的出题,也是由派到各地的主考官负责出题。家里有人脉,可以打听出主考官是谁的话,那就可以了解到出题的偏好,在一众考生中占据先机。 陈伯的儿子就在朝中做官,于是陈伯偷偷写信问过他。但他在回信中表示自己也不确定今年的考官究竟是谁,只报了两三个他认为可能被选中的人的名字。段书瑞打算花一个月时间了解一下这几人的出题偏好,其余时间还是以复习历届题目为主。 时间一晃而过,很快,就到了三人动身出发的日子。 *出自傅玄宗先生的《唐代科举与文学》一书,作者本人进行了少许改动,调整了顺序。 第77章 省试开始 告别了师父师娘,三人坐上马车,到了崔景信订好的客栈。 掌柜看见崔景信三人进店,忙走上前来迎接:“崔公子,您总算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掌柜的,让您帮我留三间上房,您可准备好了?”崔景信微笑着问道。 “小店早就准备好了,正好够您和这二位公子一人一间呢。”掌柜忙将三人往楼上领去,“不知道另外二位公子怎么称呼啊?” 陈舒云客气的回答道:“在下姓陈,另一位公子姓段。” “原来是陈公子和段公子啊。失敬,失敬!”掌柜向二人拱手道,“知道三位公子是要参加省试,小店特意留了三间位置最佳的上房,保准三位晚上听不到什么噪音!” “如此便谢谢掌柜的了。” “公子太客气了!”掌柜为他们打开房门,“三位先好好休息,戌时我再让人送晚饭上来。” 看着掌柜离开,崔景信伸手肘捅了捅段书瑞:“如何?我选的地方不错吧?人家这里可开了十多年了。” “的确不错。”段书瑞将他的手臂拨开,“其实订两间房就够了,咱们一间,师兄一间。” “哎,那怎么行!不能厚此薄彼嘛。再说咱们三人的房间都挨在一起,大家也可以相互照应。”崔景信朝他挤眉弄眼。 陈舒云适时的加入对话:“崔兄,这住宿费……” “哎,见外了啊陈兄!”崔景信用折扇截住了他的话头,“这次省试的食宿费用我包了,下次乡试你们再回请我就是了。” “那你要好好努力,争取通过这次省试才是啊。”段书瑞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段兄你说话怎么越来越像老头子了!” 段书瑞作势要打他,崔景信抱着头躲进房间,关上房门。 段书瑞只能松开握紧的拳头,他和陈舒云道别后,便各自回房间休息了。 余下几天,三人也没到处闲逛,除了去贡院踩点外,就是在屋内复习。有时候看书看的累了,三人便会互相抽背四书五经里的内容。 因为马上要到来的省试,周围客栈的住宿价格是“噌噌”的往上涨。段书瑞看着他们下榻的客栈门口的牌子,暗自庆幸他们订得早。 这两日客栈住满了前来考试的学子,各种消息也是满天飞。其中大家讨论的最热烈的就是这次省试的主考官。毕竟题目就出自主考官之手。 “你们听说了吗,这次的主考官是前礼部侍郎张之焕!” “我怎么听说是考功员外郎呢!” “你们说的都不对!我听说这次是礼部侍郎高鹏!” “什么?你可别吓唬人,如果真是他的话,咱们可就惨了!” 段书瑞正坐在隔壁桌喝茶,将几人的谈话尽收耳里。高鹏这个名字也在陈伯儿子列出的名单里,他为此还专门看过此人写的文章。高鹏才高八斗,年纪轻轻就考中进士,还当过一段时间的太子陪读。不过此人性情耿直,多次直言进谏,气得皇帝多次贬他官职位,还是当朝宰相替他说好话,才让他没被直接罢黜。 学识渊博的才子可是无数学子们向往的存在。按理来说这样一个人来主持省试大家应该感到高兴才是,而结果却恰恰相反。 高鹏才华横溢是不假,可他出的题也难啊。上上届省试他是江东地区的主考官。江东地区一直是人才辈出的地方,那一年贡士的录取人数却是创造了历史最低,足足比往年录取的平均人数少了五十余人。 因此不管是哪个地区的学子都不想高鹏当自己的主考官,毕竟大家都不想碰到太过烧脑的难题。 可高鹏作为礼部侍郎,总有一个地方的学子要摊上他。唯一的解决办法是他被升官或者贬官,不在现在这个位置上了。但看到他那言辞激烈的文章,估计这个希望要泡汤了。 段书瑞仔细回忆了一下上上届江东省试的题目,不得不说是真的很难。难就罢了,题目还长,多读几遍得把人绕晕了。嗯,省试的主考官可千万不要是高鹏。他在内心默默祈祷着。 不过,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在一众考生的“千呼万唤”中,省试的主考官已经到达了礼部贡院。大家定睛一看,一个人从马车上下来,一张皱巴巴的苦瓜脸,不是高鹏又是谁?整个贡院的温度顿时下降到冰点,哭爹喊娘声一时间不绝于耳。 段书瑞嘴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他看着高鹏那高高瘦瘦的背影,想着:管他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 段书瑞三人站在门外候场,听到旁边几人在窃窃私语。 “哎,你们说此次长安城里的录取人数能达到多少?” “以往都在一百二十人左右!这次我猜只有八九十人了吧。” “害!你还是不知道这位的厉害!我打赌绝对不会超过六十人!” 崔景信自然也知道这位的厉害,他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仿佛下一秒就要以头撞地。陈舒云也难得的摇了摇头,段书瑞面上仍是淡淡的。 今年录取情况显然不乐观,竟然有人预估录取人数不超过以往人数的半数。虽然有夸张的成分,但无异于给参加考试的学子们心中蒙上一层阴霾。 “陈兄,这次省试真的会很难吗?我听客栈里的人都这么说。”段书瑞向陈舒云求证道。 “嗯,应该比上届省试要难。毕竟这次的考官,可是二十三岁就考中进士了。” “二十三岁?”段书瑞有些惊讶的瞪大眼睛,自己都要奔三了,省试还没过,看来人比人真是会气死人啊。 “不必妄自菲薄。”陈舒云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微笑着说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人生际遇,你只是还没迎来自己的巅峰时期。而且我还比你大好几岁呢,若你都自怨自艾的话,我岂不是要更无地自容了?” “谢谢你,陈兄。”段书瑞重新振作精神,“我们三人都准备了这么久,不管怎样都要试试。总不能让这些天的努力都白费吧。” “嗯,段兄说的是。好了,我们进去吧。” 三人又将考篮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遗漏后,便一同进入考场。 第78章 杂文考试(第一场) 段书瑞在考前连着三天坚持锻炼身体,他围着客栈的院子跑上几圈,又完整的打了一套八段锦,现在感觉自己精神倍儿棒。 搜身自然是省试必不可少的环节。省试的搜检要比州试严格得多,礼部贡院的省试更是有六名搜检官在。这些搜检官均出自军卫,一个个怒目圆睁,光是气势就镇住了绝大多数考生。 入了贡院内,有提调官强调考试事宜,有监视官监视考场纪律,有巡绰官巡视考场。另外还有印卷受卷官等负责试卷的收发,以及供给官负责为考生提供茶水食物。考场气氛之庄严,让众位考生心惊不已。 不远处高高伫立的明远楼,正是监视官监查众位考生、维持考场秩序的地方。明远楼坐落于礼部贡院的中轴线上,主体有三层,楼上两层四面皆窗,站在楼上可以一览贡院。考生一有什么小动作,便会被监视官尽收眼底。 考场外有考生对应的号舍图,段书瑞在甲字房,待考官唱名之后,他便领了考卷到了自己对应的号舍。 段书瑞的省试也一如既往的延续了好运气,没有分到号尾的位置。要知道那里临近茅房,味道可不是一般的大。 段书瑞打开试卷,看了一眼手中的试题。 唐代省试一般考三场,分别是杂文、贴经和策问。第一场考杂文两篇,即一篇诗和一篇赋。这一场考试是为了衡量众多考生的文学素养。这两篇杂文决定了他们在考官心中的第一印象。尽管朝廷表示要三场并重,但考官的精力是有限的,看考卷时往往也是看头场卷时精力最为旺盛。 唐代所试的赋都是律赋用古语一句八字为韵,有依次序为韵的,也可不依次序为韵的。据统计,大多赋的字数都在三百五十至四百之间。*段书瑞简单的在心里打了个草稿,给自己也规定了大概的字数范围。 因为是考试,段书瑞思考略微久了一些。但他也知道考场时间紧张,思考得差不多了便开始动笔。 杂文不仅要考临场应变能力,更考平时的积累。段书瑞读考题时心中已有了想法,于他而言,考场上除了气氛紧张些,其他与他平时写文章并无区别。他一旦开始下笔,周遭的一切便瞬间静止了。他的注意力只会集中于眼前的题目和稿纸上。 经过平时的训练和月测,段书瑞写字的速度已逐渐练了出来。他洋洋洒洒的写了三百多字,写完后花半分钟检查了一遍,便开始将稿纸上的赋誊上考卷。 段书瑞读过很多名人的赋,诸如白乐天、韩昌黎的,但他依然不敢借鉴太多,生怕失去文章的本真。段书瑞平时是如何写的,考场中便也如何去写。 一篇赋写完,时间也到中午了。段书瑞感觉有些饿了,便将卷子收好,从考篮里取出一包食物。他想起自己州试时的吃法,于是如法炮制了一个夹着肉酱的馒头。唯一的区别就是现在天气回暖了,不需要再在烤炉上烤了。师娘自己做的肉酱味道就是好,里面虽加了辣子,但也不至于太过麻辣。他几乎是狼吞虎咽的吃完一个馒头,感觉还没吃饱,又剥了两个煮鸡蛋,就着热水吃下去。这才感觉腹中有了饱意。 他放松下肩颈的肌肉,活动了一下腿脚,便继续看第二道题。第二道题要求考生写一首试律诗,这首诗必须要是十二句的五言律诗。这首诗偏向对人生哲理的考察,让段书瑞不由得想到朱熹诗中的“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他仔细捋了捋思路,将稿纸写下大致框架。一首诗的字数不多,只有六十个字。但如何将这些诗句串联起来,使之不仅做到押韵,还要有内在的逻辑关系,并且不落俗套,是一件考验人的事情。 虽然段书瑞平时练得最多的是写景抒情诗,但借自然景观反映人生哲理的诗也不是没有练过。而且他练习得少,不代表他积累得少。在纸上写写划划之时,他已经将脑海里积累的素材分好类了。他回忆起陈伯所教的知识点,将自己平日所学尽数挥洒于纸上。这道题题目虽长,但段书瑞已经将题目浓缩成一句话,律诗结构也构思完毕,写起来自然顺畅。 甲字号考房内,众考生也和他一样在奋笔疾书,黄昏还未至,考房内已经有不少考生写完了两篇杂文。他们规规矩矩的将考卷交到受卷官手中。 段书瑞将律诗誊抄完毕,又仔细的检查了一遍考卷,才起身交卷。考场上交卷的考生已有数十位,此时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段书瑞回到号舍里,匆匆解决了晚饭。此时,他不得不面对本场考试中最大的难题,那就是怎么睡觉。 他将桌上的笔墨砚台收好,将蜡烛点上。随后,他将白天当桌子的木板拆下,与下层木板平着拼成一张简易床铺。这床短小得可怜,甚至还不及陈舒云房间里那张胡床。 段书瑞脱下鞋子,蜷缩在床上面。他感觉自己全身的骨骼在咯咯作响,人生第一次觉得自己一米八五的身高真是个过错。但是没办法,谁叫他的亲妈长了一双大长腿,他外婆小时候也将他喂得好呢。虽然很不舒服,但随着四周光线一暗,他还是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早上,他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如厕,此时茅厕已经比最开始脏了很多。他捏紧鼻子匆匆上完,便马不停蹄的冲出茅厕。 出了茅厕,在号军的监督之下,用水缸中的凉水匆匆洗了把脸,人终于精神了些。他用肉干煮了点粥,就着馒头下肚,便开始等待龙门的开启。 龙门就是贡院的大门,在出场之日——也就是今日会开启三次。此刻龙门附近已聚集了不少考生,有些志得意满,有些神色凝重。段书瑞揉了揉腰,他只感觉到累。 虽然今天可以回客栈,但所有考生们也就只有一晚上的休息时间,因为明天所有人还要进场,准备迎接后天的第二场考试。 段书瑞倚靠在贡院门口的一棵槐树下,等待着崔景信和陈舒云二人。 第79章 一日喘息 陈舒云和崔景信从东西两个方向走出来。崔景信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不知道是发挥欠佳还是昨晚没有休息好。三人没有讲题,而是坐上马车回到客栈,养精蓄锐准备接下来的第二场考试。 乡试三场,除了第二场贴经考试相对容易一些,其余两场都很烧脑。不过段书瑞已经适应了这样的考试节奏,他和陈舒云最高甚至有过连考两场的记录。虽然是在陈伯家的学堂里,但紧张的氛围丝毫不逊色于贡院的考试氛围。 由于昨夜没休息好,尽管回程的马车颠簸,三人却都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第一场考完后,考生们的任务结束了,考官们的任务才刚刚开始。受卷官收了试卷,先将试卷送至弥封所,将考生个人及三代信息加以弥封,之后又由誊录官将考生文章誊录为朱卷,再交给对读官进行校读,考生原卷为墨卷,对读便是要求朱卷与墨卷内容一致,待这些都确认之后,再由收掌试卷官将朱、墨卷收掌,这些程序结束之后,考卷才真正到达阅卷管手中。 一场省试对考生们而言是煎熬,对考官们也是如此。假设此次送考了三千多位考生,考官们自锁院到撤棘共有约二十日时间。也就是说在这二十日内,考官们吃睡都在贡院中,每日双眼一睁就是批卷子,考官们看卷子都看到头晕眼花。 下了马车之后,明明在车上睡过一觉了,段书瑞依然有些困,哈欠打个不停。考的时候还不觉得,这一考完,精力被掏空的感觉就上来了。段书瑞不由得回忆起自己高考的时候,三天时间考完了六门,考完后直接蒙头大睡,连晚饭也顾不上吃。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段书瑞还是强撑着困意吃了顿饱饭。 他亲娘一直教导他,不管遇到什么样的难题,该吃吃该喝喝,凡事别往心里搁。他也一直秉承着身体第一的原则,无论书读得如何,一日三餐必须吃饱。身体健康了才有精力去做其他的事情。 他们下榻的客栈还算良心,知道最近来居住的几乎都是考生们,准备的伙食还是挺丰盛的。餐餐有荤有素,有时候还有鱼。厨子手艺也不错,因此三人很少有剩菜剩饭的时候。 吃过晚饭之后,他立刻大睡了一场,也顾不上吃饱后就睡觉会不会积食了。这一夜睡得安稳,连一个梦都没做。他起床时天边已经大亮了,骤然看到那么亮的天色,他都有些不适应。他在床上打了个滚,磨蹭了一会儿,才慢悠悠的下楼。 段书瑞发现,平素热闹的客栈今日也是静悄悄的,只有零星两三个人坐在窗边小声说话。据客栈伙计说,士子们大多还在休息,段书瑞已经算是起得早的了。 段书瑞斜倚在窗边,喝了一口热茶,脸上露出舒坦的神色。他要了一份菜粥,一碟腌萝卜,坐在窗边慢慢吃起来。考场上因为怕如厕耽误时间,连水都没敢多喝几口。吃饭也尽是吃些馒头、烧饼什么的充饥。直到喝到那热气腾腾的粥,他才感觉自己的肠胃稍稍熨帖了些。 过了一会儿,陈舒云也下了楼。他也要了一碗粥,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喝着粥,却没有什么说话的兴致。 等这顿饭吃完,两人才稍稍有了些精神。 段书瑞刚要开口说话,旁边桌子上的士子们又开始了讨论。他不得不停下来,竖起耳朵打算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哎,这主考官可真是会刁难人!这次的题目这么难,看来我又要等下一个三年了!” “谁说不是呢!我这前半生也算行善积德,至少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怎么偏偏遇上他……” “这最后一道题也太难了!读题都要花好长时间!” 陈舒云放下手中的茶杯,看到段书瑞有些阴晴不定的脸色,不禁哑然失笑:“怎么,段兄也觉得这次考题很难吗?” 段书瑞摇了摇头:“后面还有两场,需得考完了才能下定夺。我一般是考一场忘一场。” 陈舒云赞赏的看着他:“这样的心态才是对的。我带了一本传奇集,你可要看看?” 段书瑞就差捂胸口叫苦了:老天爷,我这刚看完大段的古文,你就不能让我缓缓吗!但他知道陈舒云也是好意,于是礼貌微笑道:“谢谢陈兄的好意。我休息一会儿再看。” 段书瑞和陈舒云的想法都很简单,考便考了,无论答得如何,也不可能再将考卷从考官那里偷回来更改答案了。与其东想西想,还不如坦然去面对第二场的考试。 段书瑞纯粹是因为以前经过了九年义务教育和高中、大学的洗礼,考试对他来说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因此考试结果到底如何,只在答案揭晓的最后一刻他才会关心。至于陈舒云嘛,他大概觉得自己还年轻,所以对一场考试的结果也不以为意。毕竟他们考的都是进士科,“五十少进士”绝对不是夸张。 省试历来注重头场。尤其是在唐朝这个诗歌文化最璀璨的时代,第一场考的就是诗词歌赋。有资历的考官阅卷时只需看一下开头几句,便能将一些有真才实学的士子筛选出来。 不过头场虽然重要,若是第二、三场考得没眼看,考生的成绩也会受到影响。因而历来科举名次靠前的都是三场皆可圈可点的士子。对段书瑞来说,第二场贴经考试倒不算很难,毕竟他早已经将四书五经的书本翻烂了。 其实与时文相比,诗歌才是他最大的弱项。不会写诗这件事对幼年就背过好几遍《唐诗三百首》的他来说是一种耻辱,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至少他已经努力过了。他只能尽可能的去补短板,总不能奢求他将短板变成长板吧。 崔景信直睡到中午才起来。三人没有再去复习,而是歇息了半日。吃完晚饭后三人又各自回房小憩了一会儿,因为很快他们又要回到考场了。到时候若是困了 ,就只能睡木板了。 到了第二日的四更,一众考生又在考场前相聚了。 一众考生按照顺序进了龙门,一个个脸上充满怨气,身上的怨气更是阎王爷看了都要吓一跳。 第80章 贴经考试(第二场) 段书瑞比他们好不了多少,这昼夜颠倒的作息,他能适应才怪。 他依然回到了原先的号舍,但守在他面前的军士却换了一人,当然,这些细节并不重要。考卷发放后,段书瑞便将题目整体浏览了一遍。 省试第二场考的是贴经题,主要是考察考生的经义能力,要求考生对儒家经典进行注释和解读。 段书瑞数了一下,四书出了三道题,五经每经四题。四书的第一题写着“知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曰:修身也。” 段书瑞皱了皱眉,心道,难题来了。 这种超长的考题考场上并不算少见,但一般会被放在后面考。这次第一题就出到这么长的题,可谓是考官给了诸位考生一个下马威。 这道题出自《中庸》,却也是前一句和后一句各截取了一些,凑成了一道题。 这截取的也不算太过离谱,因为他在陈伯的月测上见过更为离谱的,简直是前言不搭后语。段书瑞略微思索,便缓缓写下自己的答案。 一道四书题只需将中间或者后面的空白写满。这样能够有效减少以往科举考试考生们掉书袋的现象。 答题时,段书瑞心无旁骛,将平时所学尽数挥洒于纸上。这道题题目虽长,但段书瑞很快将题目的原句从脑海中回忆起来,写起来自然顺畅。 第一道题刚写完,段书瑞便有些想去如厕。他正要示意,忽然想起考场的规矩,要写了两道题才能去茅房。他只能强忍着写完了第二道题,幸亏考官开恩,第二道题目没有第一道那么长。段书瑞答起题来也得心应手,没过一会儿就把第二道题写完了。 等段书瑞交了考牌,去了茅房,这才见识到传说中的臭号。前一天去味道还没有这么大,谁知才过了这么一点时间,里面就变得臭气熏天了。想来这期间是根本没有专人打扫清洁的。段书瑞痛快的捂住鼻子,内心很后悔自己穿越过来时没带个普通的木头夹子,这样就可以解放双手,同时让鼻子免受其害。 抽到臭号绝对是下下签,因为这个位置的考生大多面如土色,恐怕不仅有味道的缘故,也因为人来人往的会影响他们的答题质量。 段书瑞净手完毕,继续回到座位上答题。他已经见过很多种题型了,但让他对这次的四书题做个简单评价,他会用“四平八稳”来形容。虽然出的题不算太难,但对于刚从睡梦中恢复清醒,大脑还昏昏沉沉的考生来说无疑是一种酷刑。总而言之,必须是平时基础扎实,考场上心理素质和应变能力俱佳的考生才能交出考官满意的答卷。 四书题答完了,接下来便是五经题。题目要求写出考生对题目的理解。这种题既考记忆力也考思辨能力,段书瑞对五本经书已经十分熟悉,即使有略微超纲的题,他也能够迅速分析做出判断。实在是因为他练这一类型的题练得足够多。刷贴经题已经成了他日常生活中的一种消遣,尤其是写完诗歌和看完时文之后。除了写倒数第二题时有些卡壳,其余的题他都毫无压力的写完了。 段书瑞考完第二场时,交卷的人比第一场还多。第二场几乎所有考生都在黄昏前答完题。这一日虽然考了七道题,但无论题目内容还是思维过程都不能和前一日比。 段书瑞交完卷,拿上自己的考篮。往贡院门口走的时候,不由得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他看着周围的考生,有比他还年轻的,一张青涩稚嫩的脸上满是考完的松快。也有许多中年士子,蓬头垢面的,胡子长了也没心思打理。他看着逐渐暗下去的天色,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坠入地平线,莫名的生出一种前途未卜的惆怅。段书瑞明白,即使自己过五关斩六将,成功的通过科举入仕,也并不意味着过上一劳永逸的日子。人生的困难还多着呢,以后有的是让他糟心的事需要他去处理呢。 龙门前,众士子相谈甚欢。 段书瑞还没看到其余二人的身影,干脆站在一旁听人闲聊。 “哎,你们听说过那个某某吗?听说他考试前连着两日都夜宿在平康坊啊!” 其余几人皆作惊讶状:“啊,真的吗?难道是在那个有名的花魁房里?” “去去去,想什么呢!”最先开口的人又说道,“他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能见到名动京城的花魁娘子?他见的应该只是一个普通的青楼女子吧!” “即使是这样,那也算艳福不浅了!” “是啊,听说那里的鸨母筛选女子时很是看重女子的姿色,若是太丑陋的还不会要。这么说来,那个女子的容貌定然不差!” 段书瑞听着这些八卦,感觉古人也不像现代人想得这么保守。许多人也敢爱敢恨,有人薄情寡义,就有人情深义重。 崔景信以前邀请过他去平康坊喝花酒,被他毫不客气的拒绝了。虽然他已经成年了,但他总感觉去那些地方有些不合适。而且他从小就被母亲一个人含辛茹苦的养大,对女性那是十分尊重,不敢有丝毫亵渎的。他怕自己一板一眼的坐在那里,会扫其他人的兴。 第二场考完之后,段书瑞依旧选择养精蓄锐。三人回到客栈后,他依然是饱饱的睡了一觉。虽然休息了许久,但疲惫感依然积压在心里。他的房间有一面铜镜,他坐在镜子前一看,发现自己累的双目都有些凹陷,眼底也有淡淡的乌青。 陈舒云和他差不多,崔景信看上去甚至比他还要疲累。好在第二场三人发挥得都算不错,没有第一场考完的压力。第三场毕竟不是考书本上的知识,三人可以更加游刃有余的去准备。 稍作休息后,三人温习了自己以往写的策论,着重看了陈伯的批注。随后,三人便提着考篮又返回了考场。 第81章 阅卷时刻 第三场的策论,有策有论,考察的是考生对社会现状的关注程度和分析能力。段书瑞一直将其视作变相的议论文,因此写起来也还算是顺手,五篇策论未到黄昏就写完了。他不由得伸了个懒腰,起身交卷。 到这一日傍晚,段书瑞省试三场终于全部考完。 出考场的那一刻,他仿佛卸了一个大包袱似的,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陈舒云倒一反常态,有些闷闷不乐。崔景信一向大大咧咧的没有发现,段书瑞却注意到了。 “陈兄,怎么了?”段书瑞趁崔景信和其他士子交谈的间隙,偷偷问道。 “啊,我看起来有些不对劲吗?”陈舒云反应过来,“段兄,无事。只是我感觉这次的第三场考试……没有发挥出我应有的水准。” 段书瑞看着他情绪低迷的样子,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当然知道陈舒云为了省试准备了多长时间,他的努力绝不逊于任何一个人。他握着这位师兄的手,脑海中酝酿着安慰的话。 “陈兄,我不太会安慰人……”段书瑞认真的看着陈舒云的眼睛,“但我觉得,就算你没有发挥出平时的水平,上榜的名单上也会有你一席之地。” 看着段书瑞那真挚的神情,听着他那有些笨拙的话语,陈舒云不禁轻笑出声:“段兄,你还是适合冷着脸的样子啊。” 段书瑞的神色一变,但下一秒他听到陈舒云温和的回应:“嗯,我可能明天就会释怀的。谢谢你的安慰。” 段书瑞松了一口气,他环顾四周,一把揪起崔景信的后领,迫使他不得不向刚才相谈甚欢的士子们告辞:“不好意思啊,几位兄台。在下先行一步,先行一步啊。哈哈……” 三人回到了客栈,掌柜见他们三人回来了,忙让人端出准备好的好酒好菜。三人这几日一直没喝酒,现下一闻到酒的味道,都有些陶醉。一壶酒喝完,三人都有些醉了。将崔景信那只醉猫扶进房里躺下,其余二人也各自回房休息了。 第二日,段书瑞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他下楼后才发现,前几日闹哄哄的客栈一下子冷清了许多。掌柜正在柜台后面拨弄算盘,看着段书瑞过来,连忙匆匆忙忙从狭窄的空隙挤出来:“段、段公子!请留步!” 段书瑞看到他那敦实的身体像一座小山包似的挡在自己面前,不由得愣了一愣。 掌柜从身后的柜台上拿出一只毛笔和一张纸,呵呵笑道:“段公子考完没有像那些公子一样匆匆离开,我就知道公子此次考试一定十拿九稳。段公子可否给小店留下一幅墨宝?”掌柜的自然打得一手好算盘,若是眼前这位段公子以后金榜题名,那他家客栈也能沾沾光不是。 段书瑞嘴角一抽,但他还是接过笔,心里想着 :写什么好呢?突然,他脑海中灵光一闪,笔随心动,转眼间就写下一首诗。 掌柜接过纸一看:“赋得江边柳?这首诗……总感觉有些熟悉啊……” 段书瑞微微一笑:“掌柜的可还满意?” “满意,自然满意!公子这字写的真是入木三分、笔力遒劲啊!”掌柜赶忙捧场,“我得好好收起来,一会儿崔公子他们下来,也让他们再留一幅。” 段书瑞无奈的点点头,这掌柜的还真是会做生意啊。 已经考完了省试,士子们都放松了下来。觉得考不好还要从头再来,再战下一个三年的也都没有等最后的放榜,早早的就回去了。剩余等待放榜的士子,要么四处闲逛,寻花问柳;要么参加各种文会诗会,扩大自己的交际面。 崔景信摇着折扇,正和其余二人形容着一些士子们考完就去平康坊寻欢作乐的场景,段书瑞可没有那个心思。三人先在客栈周边玩了一天,在客栈里又休息了一晚,第二日便一同去了附近的寺庙烧香祈福。 三人这次选的是一所小寺庙,寺庙虽小,拜佛也灵。当然,三人拜佛并非是对佛祖多么虔诚,只是据传这里求仕途比较灵验。省试之前就有不少士子来此求运,段书瑞他们都算来得迟了。虽说这里离陈伯家还有点远,但毕竟都在长安城里,届时来还愿也方便。 段书瑞看着那宝相庄严的佛像,心道自己果然也是俗人一个。 就在士子们游山玩水时,礼部贡院内,阅卷工作正在紧张的进行着。 为国取才乃是大事,考官们一日睡不到两个时辰,只为从三千多份考卷里挑选出最出色的士子。 梁适是长安城内太学教授,开成年间的进士,此次已经是他第二回参与省试阅卷。他对判卷十分熟悉,尤其擅长诗词歌赋的判定。一天之中,经过他手的试卷便有上百份,其中大半都被筛除了。 梁适心里其实向往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无奈实力不允许他躺平。想着不知何时能回去,他叹了一口气,又拿起一份考卷。只见这位考生语气恳切,内容饱满翔实,只是最后一句写得太仓促了些,竟接连出现两个错字,真是可惜。 梁适只能在朱卷上用笔打了个叉,虽然心头有些遗憾,但错字是绝对不可取的。 梁适抿了一口茶水,又拿起一份考卷。一日之中他看过的考卷重起来都有一米高了,寻常诗赋已经激不起他的兴趣。此时日头渐落,贡院里已燃起烛火,到这时,他改卷往往会比白天更加严格一些。 梁适喝了口热茶,先将三篇诗赋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发现并无错字,也无疏漏、涂抹的痕迹,便提起精神,将诗赋从第一篇看起。 初看之时他的神色有些淡然,然而一篇看完,他不由得瞪大眼睛,神情之中带上一抹激动之色。他今日经手了数百份考卷,但头场诗赋中,这位考生是答得最完美的。不管是书写卷面,还是文章内容,都可圈可点。 这篇赋引经据典,条理清晰,对四书五经的理解可谓到了极高深的境界。而且真知灼见,运用多种写作手法,将自己的观点合理陈述出来。 梁适不由得舔了舔嘴唇,突然很想知道这位考生姓甚名谁,师从何人。 第82章 放榜之日 梁适是太学教授,太学出过的才子不知凡几,但手中考卷却依然给他一种惊艳感。 这篇文章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好文章,一些用词可以说是大胆清奇,但丝毫不影响这篇文章的出彩。 梁适迫不及待地将这考生的诗赋继续看了下去,读完其余两篇,他才发现,这考生文字功底着实不错。诗歌与赋相比虽然略微逊色三分,但对仗工整,立意深刻。 梁适毫不犹豫的在这张朱卷上写了一个“荐”字,之后便将这张考卷呈给了林远。 省试中有个规矩,初阅后的试卷须得到复阅官的认可,只有所有复阅官都推荐的试卷才能往上呈给副主考,若是几位复阅官之间无法达成一致,是否推荐由副主考和主考决定。 林远手头还有些没批阅完的试卷,他头一次担任复阅官,于自身职责上不敢不尽心,待他将手中考卷看完,才来看梁适推荐的考卷。 三篇诗赋看完,林远不由得摸了摸下巴,心中暗叹一声后生可畏,在梁适的字迹后写了一个“荐”字,并写了一句评语:“诗文构思精绝,行文流畅,文字工巧。” 林远作为新晋进士,眼光自然也不差。考生的诗赋他也看了不少,当真没有一位比这位考生更出众的,此人的考卷已经达到此等境界,足以证明治学的严谨。 他的文章气势丝毫不弱,气势浩浩荡荡,读完文字仍在胸中回响。透过那些文字,他仿佛看到一个伟岸的人正在负手远立,注视着这大厦将倾的破烂山河。 作为复阅官,这一日戌时,林远将自己改的这一房的卷子呈给副主考孙谦,他呈了数份荐卷与备卷,备卷是荐卷被副主考筛除时的备选。但通常情况下,副主考只会挑选荐卷中的几份呈给主考。 孙谦还有其他任务在身,省试过后这几天更是忙得团团转。直到第二日下午,他才看到这套卷子。见梁适和林远都写下“荐”字,且林远难得给出了这么长的评语,他不由得打起精神,展开朱卷细细看起来。 这一看就是半个钟头,期间连水都没顾得上喝。 孙谦瞥了一眼之前令他犹豫不决的三张考卷,只觉和眼前这张考卷比起来,之前的诗赋都差了些火候。 “好文章,真是好文章啊。” 孙谦在这张考卷卷首添了一个圈,写了一个“高荐”。 阅卷完成后,孙谦将几房考卷一起呈到主考面前。评了这么多份考卷,总需要一个敲定大局的人,那个人就是主考高鹏。 高鹏和孙谦唇枪舌战一番,终于拿定了本次省试的魁首。 名次均已决定下来,接下来要做的便是按朱卷红号调取墨卷,拆封填写榜名。 距离放榜的日子是越来越近,还留在城里的士子们也没了交友聚会的心思,整天在客栈茶馆中探讨着这次的省元到底花落谁家,自己又能否榜上有名。 要问段书瑞紧张吗?说不紧张那肯定是假的。但是对于此次省试他还是充满信心,就是不知道自己名次如何。 崔景信和陈舒云比他要紧张得多,前者是因为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所以一直忐忑不安。后者是知道这次考题难,取中人数可能降到最低,所以这几天一直魂不守舍。 段书瑞虽然镇定,但到了揭晓答案的前一天晚上,他还是久违的失眠了。加之木地板隔音效果差,他一直听到楼下传来絮絮叨叨的说话声。再第五次翻身后,他终于忍无可忍,起来了。 冬末春初的夜晚依然有些冷,他披了一件长衫,走到阳台去看月亮。看到那隐藏在云层后只露出一角的月亮,和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街,他突然很想回到自己前世的家里,那个只有他和母亲住着的家里。 待在母亲的身边,他不必担心孤身一人,也不用担忧过去和未来。因为他的博士母亲总能替他出谋划策,帮助他找到一个适合他的职位。这样他就不用像现在这样担心明日中了如何,不中又如何。 夜色越来越深了,风中的凉意也越来越刺骨。段书瑞回到房间,除下外衫,倒在床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第二日起床时他有些精神萎靡,坐在餐桌前也依然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看着他一直盯着面前的粥碗,迟迟不肯动勺子,陈舒云忍不住问道:“段兄,你昨晚没睡好吗?” “实在是睡不着。不瞒陈兄,我现在满腹心事,连粥都喝不下去。” “多少喝点吧。你一会儿还要去看榜,来来回回得花不少时间呢。”陈舒云将一碟爽口的腌萝卜片移到他面前。 段书瑞“哦”了一声,终于夹了一筷子萝卜片到碗里,舀了一口粥咽下。他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陈兄,你一会儿要去看榜吗?” “嗯,我同你们一起去。”陈舒云头也不抬的说道。 客栈大堂中只剩下他们三人在慢悠悠喝粥,其余士子们早早的就出发了,为的就是能早一点去抢占最佳位置。 一向话多的崔景信也不吱声了,三人在沉默中结束了这顿早餐。他们都认为去的早不如去的巧,眼下距离放榜还有半个多时辰呢。晚一点出门也来得及。 三人吃完早饭,就不慌不忙的朝贡院走去。果不其然,贡院前人山人海,几个兵丁一直在现场维持着秩序。按照以往的经历,这里一到放榜之日就会出现人挤人的现象,把鞋子挤掉了头发挤散了是小事,更严重的是曾发生过踩踏事件,险些出了人命。 前来贡院看榜的,不仅有考生本人,还有考生的家人好友,甚至许多仆役,以及负责报录的人员。 段书瑞不太想和一群人挤成一团,便和陈舒云呆在距离放榜处三十尺的地方。崔景信已经迫不及待的加入眼前的“大军”了,真是拦都拦不住。 “还是来早了。”段书瑞小声道,“早说就待在客栈等着报录人上门了。” “放榜的一刻才是最紧张最激动的时刻。咱俩就既来之则安之吧。”陈舒云笑眯眯的说道。 第83章 天道酬勤 等了一会儿,段书瑞看到贡院出来了两个人,手里拿着一张黄纸,似乎是要贴榜。他蜷缩在袍袖下的手指不由得抓紧了衣服,面上滑过一丝紧张之色。他的性格一向沉稳,此刻却听到从自己胸腔里传来的急促的心跳声。 那张榜是那样小,小到须臾之间就可以看完;那张榜又是那样大,大到可以决定他今后三年要做的事。 段书瑞视线朝陈舒云一瞥,对方面上看起来很是淡定,那紧抿的嘴唇,下巴绷紧的线条却出卖了他。段书瑞收回目光,他知道此刻还能保持镇定的,恐怕只有贡院高台上的两位主考及巡抚了。 贡院门外,众士子翘首以待。 只听锣鼓敲响,一位书吏开始念唱,原先还在喧嚷的士子们顿时收了声,唯恐错过自己的名字被念起的那一瞬。 “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四十六名,万年县府学学生,骆洪义!” 名为骆洪义的学子立刻喊了一声“我中了”,从人群中走出来。 其余学子向他投来了艳羡的目光,尽管此人名列孙山,但对于场中学子而言,能中就是最好的消息。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四十五名,长安国子监监生,魏钰!” “……” 士子们的名字一个接一个的被念出,听到自己名字的士子脸上满是喜悦之色,他们的同窗或好友也纷纷送上祝福。还没有听到自己名字的士子既紧张又失落,有些士子更是面如死灰,脚步虚浮,仿佛随时会委顿在地。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三十七名,长安县明德轩学生,崔景信!” 崔景信一双桃花眼瞪得滚圆,显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段书瑞走过去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恢复了神智。在确认自己通过省试后,他的眼眶有些发红,干涩道:“我、我中了?” “你中了。”段书瑞摇晃着他的肩膀,“你已经及第了。” 崔景信欢呼一声,双臂在空中胡乱挥动着,周围的士子们也纷纷向他道喜。有几位预感到自己落榜的士子甚至过来和他握手,想沾染一些福气,留着来年再战。 段书瑞愉快的勾起嘴角,他与崔景信认识了这么久,此次一同来礼部贡院赴考,自然希望一同带着好消息回去。在他看来,崔景信并不属于天资鲁钝之人,只是有一段时间心思一直不在学习上。只要他想努力的话,是一定能学好的。 既然崔景信中了, 那么陈舒云呢?段书瑞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只见他一语不发,目光却死死的盯着那张黄榜。但隔得这么远,是什么也看不清的。 场中书吏仍在唱名,但此时已经念到了第二十二名,只剩不到二分之一的考生姓名还未被念出了。 段书瑞看着陈舒云的手握紧又松开,听着那一个个名字,一颗心仿佛要沉到谷底。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十六名,长安县明德轩学生,陈舒云!” 陈舒云原本紧皱的眉头霍然舒展开,他伸手握住段书瑞的手,后者被那手的凉意激得往后一缩:“段兄,我……我没听错吧?” 段书瑞微笑着回握住他的双手:“陈兄,你没有听错。你也中了,你俩都中了。” 陈舒云又恢复了以往从容的神情,一旁的士子纷纷恭维道:“恭喜啊!这位公子方才开始就一直忐忑不安,现在才放心了吧?”“是啊,这名次已经挺靠前了!今年参考的考生比之前的增加了好几百人呢!” 陈舒云客气的回答道:“不瞒诸位,在下一直认为自己发挥失常了。现下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 听到这话的士子们纷纷对视一眼,眼底是不加掩饰的震惊——考第十六名都能叫发挥失常,那他们这些没上榜的叫什么? 书吏仍然在念名。当他念到第十一名时,段书瑞手心也有些冒汗,他虽然对自己的才学有信心,但只剩十人还没被念到名字。这事着实让他有些忐忑。如果……真的没有他的名字,他又该如何自处呢?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十名,苏州府学学生,姚峰!” 第十名到第六名的士子名字依次被念出,段书瑞只觉心跳声又加快了些。他等待高考出分那天都没这么紧张,因为自己已经大概估出了一个分数范围。可这科举考试,谁又能说得准啊! 接下来便是五魁了,不少士子自知并无中五魁的可能,此刻却仍然不愿离去。他们很想知道,在三千余名士子中,究竟是哪五人能笑傲诸生。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五名,福州府长宁书院学生,曹聪!” “……第四名,洛阳县县学学生,周汝民!” “……第三名,杭州府学学生,乔达礼!” 乔达礼面上露出讶异之色,他的朋友也围在他身边,几人小声用吴语交谈着,似乎都不太满意这个结果。乔达礼很想问一句:为何我是第三名? 可是看到那巡逻的兵卫,他还是将这话默默咽回肚子里。 书吏继续念起了第二名。 “……第二名,长安城郊白鹭书院学生,杜宇衡!” 听到“白鹭书院”四个字,段书瑞不由得愣了一秒。这次的第二名,和鱼幼薇在同一个书院? 杜宇衡神色淡淡的,得了第二名也并无喜气洋洋之色,周围人向他道喜,他也只是挨个拱了拱手,随意客套几句。仿佛省试能取第二在他意料之中。 他的名字一被念出,士子们顿时议论纷纷:“京城的教学质量就是不一样,这次第二名出现在咱们这里!” “不知第一名花落谁家?” “就连才子杜宇衡也只取了第二,第一究竟是谁?” 就在这时,杜宇衡的视线在人群中扫了扫,好巧不巧,正好与段书瑞的视线对上了。 杜宇衡遥遥朝他拱了拱手。 其余士子此时也看到他与另一士子见礼,心中正疑惑着这士子是何人,却听一旁书吏骤然抬高嗓门——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一名省元……” 此时周围一片寂静。 段书瑞心中扑通作响,他感觉自己的一颗心已提到嗓子眼。 说不想中是不可能的,但他一个现代人,省元对他而言会不会太遥远了? 他可以做到吗? 段书瑞也并不知道,他只知道无数个通宵达旦的夜晚,他坐在案前埋头苦学,身前那将熄未熄的烛火提醒着他该上床休息了;他只知道他在考场上已经拼尽全力,将生平所学都毫无遗漏地展现出来,停笔的那一刻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进士科长安省试第一名省元,长安县明德轩学生,段书瑞!” 段书瑞的瞳孔骤然放大,呼吸也停滞住了。 第84章 客栈报喜 风吹过林梢,带来阵阵凉爽;燕子掠过屋檐,留下无声残影。 段书瑞的头脑中一片空白,他感觉所有人都在看着他,当然,这也许是他的错觉。 “省元郎可在此处?”书吏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段书瑞含糊的应了一声,被崔景信从身后轻轻推了一把。他兀自强装镇定,理了理衣冠,从人群中缓缓走出。众人只见一道身影穿过人海,此人身姿清俊如松,面目俊秀,周身气场如山岳一般沉稳。虽然穿着平平无奇的蓝色长袍,却丝毫掩饰不住他出尘的气质。 “恭喜修竹兄。” 集贤书院的几位士子和段书瑞经常去同一间书肆看书,一来二去的双方就混熟了。几位士子看到他都很高兴,朝着他拱了拱手。段书瑞也一一回礼。 “修竹兄是长安人氏,此次高中省元,我等长安士子以你为傲。” 长安城里各大学府、书院的士子也在此向段书瑞道贺。 其他士子也将视线聚焦于他身上,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这位省元郎看着年纪也不大啊。真是少年英才啊。” “他模样也不错,不知成亲没?” “咳咳,我理解诸君的心情,但先安静一下。”书吏清了清嗓子,待众人安静下来,又笑着转向段书瑞:“你便是省元郎。随我去见各位大人们吧,主考他们都对你的文章赞不绝口呢。” 段书瑞点头应了,便被那书吏领了上前,见过了两位主考高鹏和孙谦:“弟子拜见各位考官,感谢各位抬爱。” 高鹏轻轻抚须,笑道:“光看你写的文章,还猜不出你的相貌。今日一见,果然是青年才俊啊。” 高鹏本来觉得他的诗写的不是最出众的,想给他判第二名。孙谦却执意让他仔细看看段书瑞第三场写的策论。五篇策论皆针砭时弊,但文章读起来却不僵硬死板,反而很有文人风骨。这五篇气势雄伟的策论让他改变了之前的看法,决定给他判第一名。 之所以给杜宇衡判第二,是因为他的策论不如段书瑞的立意高远、见解独到。他的诗歌虽然写的极其出彩,远胜其他士子,但第二场和第三场的表现上显然是段书瑞更胜一筹。 拆卷之前,高鹏和孙谦本以为这位省元郎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考生,谁知将朱卷和墨卷一对比,又将其弥封的籍贯三代等拆开,才知省元郎竟只是一位二十余岁的青年。 尽管自古英雄出少年,但进士科作为几科中最难考的一科,却鲜少见到如此年轻的省元。而且几篇策论的风格沉郁顿挫,读来更像是饱经风霜的中年士子才能写出的。也难怪他们将省元自动幻想成上了年纪的考生。 “省元郎的文章颇有杜工部之风,全文大气磅礴,忧国忧民。假以时日,你的文章必定大成,为天下士子所传诵。”孙谦人如其名,并没有文人的傲慢,反而格外平易近人。他见段书瑞彬彬有礼、丰神俊朗,不禁起了爱才之心。 段书瑞又和二位主考客套几句,便顶着数道艳羡的目光,和崔景信、陈舒云一同回到客栈。刚到楼下,报录人已将楼下挤得水泄不通了。 掌柜的盘算着只有区区几十人下榻此处,按照进士科的录取比重,一百人能中三四个都算好的了。他本来以为他这里不会有考生上榜,谁成想今日大堂都被来报录的塞满了。 待他问起,报录人却笑道:“掌柜的,你这店就要发达了。今科省元就住在这儿呢。不止省元,还有两位及第的相公也住在这里呢。” 掌柜停下拨弄算盘的手,彻底震惊了。 没理会已经呆住的掌柜,报录人转向大厅问道:“长安城万年县段书瑞老爷何在?” “在下就是!”段书瑞赶忙挺直脊背,大声说道。 “恭喜段老爷!”报录人笑容满面的向他行礼,心想着此人气度不凡,一看就是个富家公子,今日的赏钱是少不了的。 报录人打开喜报,高声读起来:“捷报,长安城万年县段书瑞老爷应进士科长安省试第一名!” 这专业的就是不一样,那嗓子真叫一个敞亮。此话一出,整个客栈一楼是听得清清楚楚。第一名?进士科省元?一楼士子的目光全部都投向段书瑞。 段书瑞反应过来,从袖口里掏出一把铜钱,递给那报录人。 那报录人接过那一把赏钱,笑得嘴都合不拢了:“掌柜的,你就干看着,还不赶紧把省元郎的住宿饭钱全免了啊?省元郎一高兴,定会赐幅字给你。” 掌柜满脸堆笑的应和道:“那是自然。小人也在此恭贺省元老爷了。”说着,他连忙找了笔墨,恭恭敬敬地递给段书瑞。 段书瑞正要笑着开口,新的一波报录人又来了。这次带来的却是崔、陈二人的捷报。掌柜的脸笑成了一朵金丝菊,他赶忙将笔墨给其余二人各准备了一份,同时免除了三人的食宿费。 段书瑞三人留字之后,掌柜和其余士子围上来一看,皆拍手叫好:“省元郎果真写的一幅好字!”“其余二位相公写的也不差!” 掌柜美滋滋的收起三幅字。 若无意外的话,这位省元郎必能中进士。再过些年就是位达官贵人了。省元郎的字,绝对是无价之宝。 今日晚餐十分丰盛,掌柜叫店里的伙计杀鸡宰羊,烹饪了一大桌子美食。饶是一向镇定的段书瑞,此刻也不禁咽了咽口水。这也是这些天三人吃的最尽兴的一次,毕竟成绩没出来之前,总感觉吃什么都差了些滋味。这次可不一样,得知自己榜上有名,三人的心情都很美妙。尤其是崔景信,想到自己最好的兄弟成了省元,他连吃饭都能笑出声音,简直比他自己成了省元还高兴。他这一顿饭吃的是风卷残云、气吞山河,直到段书瑞看不下去了,用咳嗽声示意他,此人才有所收敛。 段书瑞三人没有回去,三人准备就在外面住着,迎接接下来的殿试。 (唐代前期,如睿宗时,已经说乡饮酒礼(鹿鸣宴)废日已久,晚唐时军阀割据,战乱频繁,这种不急之务更不受重视。* 出自傅璇宗先生的《唐代科举与文学》 第85章 教徒有方 正值阳春三月,春风和煦,鸟语花香。阳光透过树梢间隙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甚是舒服。 陈伯正在院子里坐着发呆,他的心情可不怎么美妙。一旁正在打扫庭院的陈夫人心中也是焦急的很。她这几日拉着几个相熟的娘子到处拜佛,还捐了不少香火钱。如今却一点三人的消息都没有,怎能不让她感到惊慌? 她放下笤帚,来到陈伯身边坐下:“定是我们这巷子太深了,三个孩子的喜讯才迟迟没有传来。” 陈伯点头,他手中把玩着两个核桃,正闭眼养神。 陈夫人沉默了一会儿,倏地站起了身:“不行,我还得去拜拜!” 陈伯睁开眼睛:“你不是把周边能拜的寺庙都拜了个遍吗?” 陈夫人摇头道:“不成,得多去几个地方,佛祖才能感应到我的真心。心诚则灵嘛。” 陈伯还未来得及叫她,她已经匆匆的走到门边。 陈夫人刚一打开门,就听到巷子口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她出门一看,一长串的报喜队伍正朝她家过来。许多街坊邻居也听到了这动静,站在门外看热闹。 “不知谁家考中了省元老爷。” “咱们这小巷子里能有几个读书人?莫非是……” 一串报喜队伍后夹杂了不少闲人,他们跟在队伍后面,到人家门口说两句好话就能讨些赏钱。 眼见这队伍一路往前,到了陈府门口才停下。报录人一个翻身利索地下马,走到陈夫人面前:“请问段书瑞段老爷是住在此地吗?” 因为之前段书瑞州试表现优异,邻居们自然知晓了这位相公是有真才实学的。眼下听报录人对段书瑞的称呼改成了老爷,不由得惊讶道:“莫非是段相公考上省元啦?” “是……是的。”陈夫人有些难以置信的朝报录人点点头。 “恭喜你家段老爷,高中长安省试头名省元!” 陈伯也赶了出来,正好听到这句掷地有声的话语。 围观的街坊邻居顿时轰动起来,要知道通过省试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了,居然还是省试中的第一名!这也太给他们小巷子长脸了! 这还没完呢,报录人又徐徐展开一张纸:“陈舒云和崔景信两位相公也双双及第,分列第十六名和第三十七名……” 在一片惊呼声中,陈夫人高兴过度,竟晕倒过去。陈伯忙扶住妻子,又是抚背又是掐人中的,她这才悠悠醒转过来。 众邻居看向二老的眼神充满了艳羡,之前陈伯的独子就考上了省元,而后又考上了进士。那时他们就在想,有个会读书的儿子真叫人羡慕。 谁知道现在陈伯收的三个徒弟都榜上有名,其中一个还考了头名的省元! 报录人上门之后,邻居们、以及长安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拜访,因为段书瑞不在家,这些人只留下了贺礼,等段书瑞归来后亲自上门拜访。因为有过一次报录的经验,陈伯倒是没有那么慌乱。崔景信临走前给了他不少碎银子,他已经拿去兑了不少铜钱,等的就是徒弟考中有人来道贺的这一刻。 老两口心中既是激动,又是喜悦,更多的是为段书瑞争气,而不是为自己。 “三位公子都中了,你们二位这下便可安心了。”与陈伯二老关系不错的邻居妇人笑道,“陈伯您真是教徒有方啊!这可是继令郎后第二位省元啦!” 陈伯笑道:“我这三个徒儿悟性高,肯吃苦,他们的付出也总算有了回报。” 陈伯其实没有奢求三位徒儿都及第的,他当然知道省试题有多难,淘汰率有多高。这次等来三位徒弟都榜上有名的好消息,其实是在他意料之外的。陈伯只要徒弟们都上进就够了,至于自己日后能不能招到更多弟子他并未多想。 陈伯夫妇这一日比段书瑞还要忙碌,因为来家中拜访的人实在太多,还有富商带了房契上门,说听闻段书瑞居住的房屋狭小,已配不上省元的身份,他有一套阔气的宅院可送给段书瑞云云。 更有甚者直接来问陈夫人,他们家是否需要家仆与婢女。 陈伯先是礼貌的回绝了这些人,随后花了大半日时间清点礼物。这些送礼的人都是本地富商乡绅,派来的管家一个比一个能说,即使是他,应付起来也有些吃力。 陈夫人更是忙的团团转,来回奔波于厨房、大厅之间。即使是自家儿子考中省元有人来道贺那天,她也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 段书瑞并不知晓,因他中了省元,此时家中已经是一片热闹景象。 他和崔景信、陈舒云仍住在客栈之中,省试放榜后,他与同一科及第的士子们正要赶赴巡抚的宅邸参加宴席。本地巡抚看到一众人才自是十分高兴,决定在自己府邸设宴款待众士子。 虽然在晚唐时期“鹿鸣宴”已经不像之前那样盛行,但庆功宴什么的肯定是少不了的。 段书瑞三人到了巡抚府邸,递了帖子之后,便被小吏引入一间屋舍,及第的士子们按排名依次而坐。段书瑞是省元,便坐在宾客席的首座,杜宇衡在他下首一位,其余士子又往后坐着。而考试官们则以主考高鹏居中,副主考孙谦在他左侧而坐。高鹏眼下的官职虽然比孙谦高些,但二人年少时师出同门,因而相处还算融洽。 “弟子见过各位老师。” 众士子先拜会巡抚、主考官,再拜监临、监试等官员,堂中和歌奏乐,美酒飘香。士子们端起酒杯与考官们互敬互饮,气氛好不热闹。 段书瑞酒量不错,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长安城巡抚笑道:“省元郎这酒量不错啊,日后到了官场须得会喝酒才行。众位士子要向他学习啊。” 陈舒云等士子也看着段书瑞微笑,此人平时看着是个斯文公子,喝起酒来竟然如此豪迈,真是让人知道了何为“人不可貌相”。 进士科及第的士子中,年龄比段书瑞大上两轮的也有,其中几位的子女甚至都比段书瑞年长一些。 酒过三巡,大家开始交谈。众人和段书瑞渐渐熟悉起来,士子们在一起,谈论最多的就是文章,段书瑞虽说话不多,每每开口却总能一针见血。 段书瑞刚给自己又斟满一杯酒,眼皮微抬,发现一个中年士子端着酒走过来了。 第86章 庆功之宴 段书瑞依稀记得此人名为杜玄,在榜上排名第二十一位。 此人捧着酒盏来敬酒,段书瑞赶忙起身回应。杜玄笑道:“省元郎竟如此年轻,当真是年少有为。我杜某敬你一杯!” 段书瑞微笑道:“杜兄谬赞。”他仰头干了这一杯,感觉有些上头了。 “我看段相公如此年轻,想来还未婚配吧?我的女儿与相公年龄相仿,相公可愿考虑一下?” 段书瑞一听这话,顿时清醒了三分,合着这杜玄是想和自己结亲呢!他揉了揉太阳穴,心道:怎么自己来到这边,还是逃不过相亲啊…… 巡抚看出他的窘迫,主动解围道:“玄之,咱们今天是来庆祝的,你怎么考虑得如此长远?” 杜玄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连忙举起酒盏:“对不住,在下自罚三杯!” 段书瑞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对巡抚报以感激一笑。 杜玄走后,段书瑞又回到座位上。这时候,一旁的杜宇衡缓缓起身,向他走来。 杜宇衡不过二十岁出头,一张脸长得十分白净,只是有些不苟言笑,看起来像个十足的学究。他对段书瑞说道:“我看过你的文章,写的不错,有大家风范。” 段书瑞不禁哑然失笑:“杜兄谬赞。在下也看过杜兄的诗作,真乃神来之笔。”二人碰杯,将杯中琼液一饮而尽。 杜宇衡看了他一眼:“段兄,其实我之前……看到过你和温公子在一起,还有鱼幼薇……” 段书瑞一怔,随即压低声音道:“在下是幼薇的启蒙夫子,温兄也是幼薇名正言顺的师傅。那日是我们去白鹭书院看望她,不巧被杜兄看见了罢。” “原来如此。”杜宇衡略微沉吟,“她明年就要结业了,你可知道?” 不知为何,段书瑞总感觉此人对他颇有微词,但他怀疑是自己想多了。他回答道:“我不知道,谢谢杜兄提醒。待幼薇毕业时,我会去接她的。” 杜宇衡点了点头,又巧妙的绕开了话题。二人又谈论了一些吟诗作赋的心得,段书瑞惊讶的发现杜宇衡在作诗上不仅天赋极高,而且还十分刻苦。他不由得想起自己那个才华横溢的小徒弟,明年她也该有十四岁了吧? 巡抚看到大家喝的都有了三分醉意,便提议士子们玩“传绣球”的游戏,鼓声一停,绣球在哪里停下,相应座位上的人就要做一首诗。大家都摆手赞成。 第一轮游戏开始,绣球从段书瑞那里开始传,随着鼓点变得急促,绣球也越传越快,有几个士子手忙脚乱的,险些推倒了杯盘,引得其他士子一阵大笑。随着鼓声的戛然而止,绣球传到了崔景信的手里,其他人都乐了。 饶是段书瑞这般稳重之人,看到崔景信那哑巴吃黄连的表情,也忍不住噗嗤一笑。有几个和崔景信交好的士子揶揄他道:“崔兄,你刚才笑得最得意,这下更开心了吧?” “崔兄,给我们露一手吧!你向来是最能创造惊喜的不是吗?” 这帮损友!崔景信将绣球放在一旁,站起身来:“愿赌服输。各位大人,同年们,在下就献丑了。” “你啊,就放心大胆地作诗吧。七步之内,若是能做出像样的诗,便可免去惩罚。否则,就得自罚一杯啦。”巡抚呵呵一笑,颇感兴趣地看着他。 段书瑞也将目光聚焦在崔景信身上,想看他能给众人带来怎样的惊喜。崔景信写的诗他是见过的,虽然不能和诗词大家相比,但绝对是不在自己之下的。 崔景信吊儿郎当地走了两步,当他走到第七步时,脱口而出一首打油诗。打油诗一向以通俗诙谐为主要特点,崔景信更是将“诙谐”二字发挥到了极致,引得众人捧腹大笑。 巡抚也被他逗笑了,他伸出食指指向崔景信:“你这诗还真是做得随便啊?你说我该不该罚你?” 崔景信自知理亏,嘻嘻笑道:“在下表现不佳,让大人失望了。不必大人开口,我先自罚三杯。”说着一口气喝了三杯酒。 传绣球比赛又进行了两轮,被抽中的是杜宇衡和陈舒云二人。二人成绩优异,作诗自然不在话下。尤其是杜宇衡,他的诗朗朗上口,赢得了满堂喝彩。 宴后,宴乐逐渐归于平静,众士子在巡抚宅邸门前散开。三月的风还带着阵阵凉意,刚才在室内还暖融融的,陡然被风这么一吹,段书瑞也稍微清醒了些。 宴席后诸事便和他不相干了,比如省试要解送礼部审查,即将已录取的考卷再审核一遍。这自然是为了保证科举的公平性。除此之外,省试还要制作省试录,专门收录及第士子的文章和诗赋。段书瑞作为省元,名字和文章当然会出现在省试录上。 他们三人原想等着殿试完再回陈伯家的,如今朝廷公布了殿试时间,三人发现还有一段时间。于是三人决定明日就动身返程。 段书瑞看了身旁的二人一眼,他与崔景信、陈舒云一同赴考,又一同返乡,三人考前的目标都达成了。 现在考试已经告一段落,庆功宴也参加了,是该回去了。若再不回去,师父师娘该担心了。 两日后,白鹭书院。 鱼幼薇正在后山散步,身后还远远跟着一人。鱼幼薇没有停下来等那人,而是低着头一直向前走着。 “我及第了,你不为我感到高兴吗?”被她甩在身后的人缓缓开口,正是杜宇衡。 “我为何要为你感到高兴?”鱼幼薇头也不回地说道,伸脚踢了一下路上的小石子。 “你知道这次的第一名是谁吗?”杜宇衡说着,缓缓报出一个名字,鱼幼薇的脚步倏地停住了。 “你是说……先生他不仅上榜了,还是第一名?”鱼幼薇回过头,有些难以置信。 “不过他的诗写得平平无奇,想来必是策论写得好,才打动了两位考官。” “不许你诋毁他!”鱼幼薇面色一沉,不悦地开口。 “你为何这么生气?我说的是事实……”杜宇衡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鱼幼薇偏过头,贝齿轻咬下唇:“真是自恨罗衣掩诗句……”她的声音闷闷的,似乎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啊,你在说什么?”杜宇衡没有听到她的低语,向她又走近了一步。 “这么说,你们后面要做的就是准备殿试了是吗?” 第87章 温馨时光 这日下午,陈伯正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昏昏欲睡,陈夫人在不远处浇花。 陈夫人有些心神不宁,连喷壶壶嘴对准了地下也没察觉到。自报录人上门已过了五日,段书瑞三人却还没回来。她这几天一直忧心忡忡的,担心三人是遇到了棘手的事才迟迟未回来。 她正在发呆,隔壁妇人大大咧咧地推门进来:“婶子,你们家三个徒弟回来啦!” 听闻此言,陈伯将扣在脸上的书取下来,双手撑住躺椅扶手,身子向前一倾。陈夫人则是将喷壶往地上一放,起身向门口奔去。 她出门一看,才发现三人被堵在巷子口,受着邻居们的膜拜。段书瑞性格慢热,只简单的和邻居们客套几句。崔景信倒是很享受大家的赞美,和一群人聊得热火朝天。陈舒云仿佛感应到师娘的目光,向她这边望了过来。 “师娘!”陈舒云喊了一声,左手拉住崔景信,右手扶住段书瑞的肩膀,向邻居们说了一声:“谢谢大家啊,天色不早了,我们就先回去了。”就将二人带离了巷子口。 三人走到陈伯家门口,发现师娘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她的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眼底的情绪很是复杂。有欣喜、有心疼、也有自豪。崔景信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笑嘻嘻地说道:“师娘,我有这么好看吗?让您都看呆了?虽然我知道我眉清目秀……” 没等他说完,师娘就狠狠踩了一下他的脚,阻止了他的废话连篇:“没大没小!你说说,你们三人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你带着他们在外面瞎逛?” 崔景信辩解道:“我冤枉啊!”他瞟了一眼其余二人,发现他们丝毫没有要帮自己解围的意思,脸上的表情更无辜了。 “好啦,回来了就好。都进门吧。”陈伯走过来,拍了拍妻子的肩膀。他看着三个徒弟归来,心中很是激动。尤其是崔景信,竟然能在短时间内将成绩提高这么多,可谓是超乎他的意料。 一进门,陈舒云向其余二人使个眼色,二人立刻心领神会。三人一齐走到陈伯面前,齐刷刷地跪下,异口同声道:“徒弟跪谢师父教诲!”这阵势将师父师娘都吓了一跳。 “好啦,快起来吧。”陈伯依次将三人扶起,“你们三人都能榜上有名,除了得益于我的教导,还和你们自身的勤勉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眼尖的陈夫人发现三人脸上均带着疲色,连忙说道:“你们累了吧,我去给你们下一锅面,你们吃了早点歇息吧。” 三人点点头,他们的确太疲劳了,这几日他们接受了几个同年的宴请,一连参加了好几场宴席。饶是段书瑞这种酒量高的人,几轮下来都被灌得大醉。还好他们三人酒品好,要不然不知道得闹出多少笑话。 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下肚,三人心满意足地回房。段书瑞也顾不上什么斯文了,掀开被子就往里一钻,被子被师娘晾晒过,里面又暖和又干爽。没过多久,二人便沉沉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足够久,睡醒之后段书瑞觉得腿都有些酸软,他向窗外瞟了一眼,发现天光已经大亮了。段书瑞推开房门,活动了下筋骨,突然发觉自己已经有好几天没锻炼了。这可不行。他打算将锻炼提上日程,毕竟离殿试还有一段时间,他可不能让自己的身材走形了。 陈舒云正和师父师娘坐在院子里喝茶,见他过来便给他倒了一杯。 段书瑞拣起一块桃酥放入口里,喝了一口茶。他由衷地感慨道:“还是在师父家里最舒服。” “外面的饭不好吃?客栈的床不舒服吗?”师娘调笑道。 段书瑞苦笑道:“在考场吃的简单,一下考场就是大鱼大肉,肠胃都有些不适应了。客栈太吵啦,搞得我经常失眠。” 其余三人都笑了。师娘将一盘桃酥端到他面前:“那你多尝尝师娘的手艺。” 吃过茶点后,师父师娘便将家中发生的诸事和二人说了。 段书瑞这次考中省元,仅朝廷赏赐、免除的赋税徭役就足够他过上很好的生活了。他们三人之前考中举人后,食宿费就由朝廷补贴了一部分。赶考耗费虽多,但段书瑞也不是铺张浪费的人,也没有太多额外花销。 除了朝廷的奖赏外,府衙、县衙等共奖励了他一百多两银子,至于本地乡绅送的贺礼,段书瑞和二老商量一番,留了一部分,又退回去一部分。像房契及仆婢等他都没有收。 不过段书瑞思来想去,觉得陈伯家中确实需要招两个人,毕竟师娘年事已高,一个人里里外外的根本忙不过来。 除此之外,师父家的大门也旧了,每次关门总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段书瑞和师兄弟二人商量过,想给师父换一扇新门。 他将心中所想说了,陈伯捋了捋胡子,笑着岔开话题:“修竹你啊,自己住的房子都这么简陋了,怎么不想着换一套新房子?” “我经常住在师傅这里,又何须大费周章地修缮房屋?”段书瑞不好意思的笑笑,“再说了,‘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嘛。” “你这孩子。行了,我知道你们是一番好意,就依你们的想法来办吧。”陈伯无奈地摇摇头,嘴角却止不住上扬。 “对啦,还有一件事没告诉你呢。”师娘笑眯眯地说道,“你不在的这几日,府城里的媒人都快把家里的门槛给踏破了。”这话可不算夸张,自从知晓段书瑞考中省元后,城中富商、官绅人家有女待嫁的个个都给他发了帖子。 段书瑞喝了一口茶压压惊:“其实徒弟还没有考虑这么长远……” “我和你师父都不会给你压力。你啊,就遵从自己的心,选一个你喜欢的姑娘吧。”陈夫人慈爱地拍拍他的手。 段书瑞讪讪一笑,他上辈子就没怎么正经谈过恋爱。大二时曾谈过一个女朋友,但不到三个月就分手了。他亲娘经常数落他,说他不懂女孩子的心。 他上辈子还未满三十岁,就算没有结婚也不会被当作“老光棍”,然而穿越到古代,十八九岁结婚都算晚婚。他这个年纪还未成亲,已经算大龄剩男了吧。 第88章 上门说亲 不过婚姻大事,岂可儿戏?若是因为“惧怕一直未成亲遭人非议”而仓促成婚,不仅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也是对女方的不尊重。 距离殿试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段书瑞三人打算调整一下状态,便为殿试做准备。但中省元带来的影响力却比他想象中要大多了。他几乎每日都要应付上门拜访的人,向来人少的小巷子也因此川流不息。 有些邀约是他无法推拒的。 有时候人来的多了,段书瑞干脆让师傅不开门,装作无人在家,自己则带着师兄弟去自己那间小屋避避风头。 不过就算如此,段书瑞依旧抽出一些时间来读书。考中省元后的种种遭遇让他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唯有书能让他平静下来。 距离杜玄上回想给他安排婚事一事已经过去两周的时间了,段书瑞本来已经将此事抛之脑后了。 谁知道这一日,杜玄直接带着女儿上门了,给他来了个措手不及。 这一日陈夫人照常出去买菜,一回来就看到一辆马车停在自家门前。车上下来二人,看着像是一对父女。二人看到挎着菜篮子的她也是一愣。 陈夫人不解地开口:“请问二位前来是所为何事呢?也是来给修竹道贺的么?” “您是……” “我是修竹的师娘,二位先请进吧,我去叫修竹出来。”说着,陈夫人领着二人进了院子,又风风火火地向段书瑞和崔景信的房间走去。 “修竹,有人找你!”她敲了敲门,不自觉地抬高了声音。 “师娘,您打听清楚是谁来了吗?”段书瑞推开门出来。 “没呢,就是一对寻常父女。人在院子里了,你去看看吧。” 段书瑞好奇地走出去,他的目光刚投过去,就和杜玄的对上了。 “段公子,杜某这次可是不请自来啦。”他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女儿站起身。 段书瑞皱了皱眉,其实杜玄这种做法在当时是非常不合常理的。按理来说都是男女双方的长辈先约好,再和自家孩子商量一下,若二人都同意见面了才会安排见面。哪儿有招呼都没打一个,直接带人上门的? 段书瑞想到这里,不由得看了那女子一眼。女孩的皮肤不甚白皙,但一双眼睛十分灵动。看着他盯着自己,不由得嘻嘻一笑,露出两侧的小虎牙,一副涉世未深的模样。 段书瑞说道:“二位请坐吧。师娘,厨房里还有热茶吗?” 陈夫人忙拎着篮子进了厨房,留他们三人坐在院子里。 “段公子,我这女儿已经十六岁啦,却还没有定下一桩婚事。她阿娘就为这事发愁,成日在我耳边念叨呢。” 段书瑞有些无奈。这女孩才十六岁,她父母就迫不及待地要将她许配给他人。封建思想可真是害人不浅啊。 段书瑞和杜玄交谈了两句,也感觉到他对自己的好感。但是感情这事旁人是做不了主的,他总感觉和这位姑娘……缺少了一点眼缘。 他师娘像是揣测到他的心思,端着热茶救场来了:“依我看,不如让他们两个年轻人先聊聊。我家老头子在讲堂呢,您要是能和他聊聊天,那就最好不过了。” 杜玄抚了抚胡子:“是在下失策!那媛媛,你先和段公子聊聊!” 二人走后,段书瑞和杜姑娘都松了一口气。段书瑞性情温和,和他多聊了两句后杜姑娘便放下戒备。 二人彼此间闲谈了几句,交谈中段书瑞知道她在屋里爱看书,便更有了攀谈的兴趣。但是没等他高兴多久,他便发现杜姑娘只看过《女诫》,读诗也只读一些婉约派诗人的诗歌。 “恕在下冒昧,姑娘为何不多读一些其他的书呢?”段书瑞话一出口立马就反悔了,因为他看见女子脸上失落的神情。 “不是我不愿,而是父母不允许。”女子低下头,神情有些落寞,“我娘说过,女子无才便是德,有时间读闲书还不如多花些时间跟着她学女红。” 段书瑞心里充满同情,他不禁想到鱼幼薇,如果她没有凭借那首出色的诗歌享誉京城,得到富商的赞助,是否她如今也会被困在家中,终日与柴米油盐打交道?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其他的话题,段书瑞也透露了一些自己的信息。一听到他在私塾当夫子,杜姑娘一双眼立刻放出狂热的光芒:“段公子,你喜欢孩子吗?” “……”段书瑞还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本来对自己的学生没抱什么期待,但他们却在日常生活中不断带给自己惊喜。 “我想……应该是喜欢的吧。”段书瑞轻轻勾起嘴角。 “那你成亲后,想要几个孩子呢?” 段书瑞刚喝进去的一口茶直接呛到气管里,他咳嗽了好几声才缓过来:“杜姑娘,在下还未考虑过这个问题。” 杜姑娘知道自己有些操之过急,但她又不能不急。她迟迟未找到如意郎君,此时正好遇见一个德才兼备的公子,又合自己的心意。若是不主动一点,岂不是容易让缘分白白溜走? 段书瑞看了一眼杜姑娘,这个女孩热情开朗,敢于直言不讳,相貌也不差。但是不知为何,他对她就是没有那种心动的感觉。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段书瑞斟酌着该如何婉言拒绝女孩的好意,杜姑娘却抢先开口道:“你是不是看不上我?” 这话一出,段书瑞有些惊了。他慌忙道:“姑娘如此真诚,我怎敢轻视姑娘!只是我二人缘分未到……” “没事,你不用安慰我。”杜姑娘苦涩一笑,“我也不是头一回被拒绝啦。我猜,你一定喜欢那种温婉贤淑,饱读诗书的娘子吧?” 没等他回答,她又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既然敢来这里,就做好了被拒绝的打算。公子不必担心,我还想在父母膝下再多承欢两年呢。” 段书瑞微微颔首:“姑娘性格很好,值得更好的男子去相配。” 恭恭敬敬地送走父女二人后,段书瑞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气。他刚回到房间 就看见崔景信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第89章 拜访主考 “看什么看,有事说事。”段书瑞径直走到自己的书桌旁坐下。 “没什么,师娘说午饭做好了,让我们去吃呢。”崔景信看见他脸色如常,不禁松了一口气。 段书瑞三人上榜后,都得到了一笔丰厚的赏银。他们特意请了长安最好的木匠,给师父家换了一扇新大门。前几日,段书瑞征求了师娘的意见,雇佣了一个手脚勤快的佣人。之所以只雇了一个人,是因为师娘凡事都喜欢亲力亲为。 今日师娘炖了羊肉汤,她给自家三个孩子一人舀了一碗。崔景信端起碗就喝了一口,满足地说道:“师娘炖的汤就是好喝!” “你这孩子,数你嘴甜。”师娘夹了一块羊排到他碗里,“多吃一点,你们出去一趟回来都瘦了。” 段书瑞对后面一句话可不敢苟同,他们出去赴宴,餐餐都是大鱼大肉,眼瞅着崔景信的脸都圆润了一圈,怎么可能会瘦了?只能说师娘对他们的滤镜太重了。 “修竹,早上的相亲如何?”师娘给他也夹了一大块羊肉,“你对那杜家娘子的印象如何?” “杜姑娘是一个坦诚直率的人,我对她第一印象很好。”段书瑞喝了一口汤。 “那我看到她出去时,眼眶都红了。”师娘摇摇头,“你定是直接拒绝了她,惹她伤心了。” 段书瑞正色道:“可一直拖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当断则断,我和杜姑娘终究不是一路人。做朋友可以,做夫妻可就不行了。” 师娘还想说些什么,被陈伯制止了:“好啦,你就别操心啦,人家心里有数的。修竹,你此次考上省元后,可有去拜访知举官?” “这个……徒儿忘了。”段书瑞放下汤碗,“徒儿考完后参加了几场宴席,然后就回来了。” “你这孩子,怎么能忘记如此重要的事呢?”陈伯难得地发了火,“你需要去亲自感谢知举官,他才能真正认识你,以后在朝中才能帮助你啊。” 段书瑞点点头,他知道二位主考平日在四方馆办公,便决定明日和崔景信二人去登门致谢。 第二日到了四方馆,三人却差一点吃了闭门羹。因为高鹏公务繁忙,实在是抽不出时间来和这群新贡士们见面。三人只得在一间偏房候着,直到晌午,才有人前来通报,说主考高鹏和副主考孙谦请三人进去。 高鹏长了一张苦瓜脸,一双细长的眼睛却闪烁着精光。孙谦看长相便知是个谦谦君子,他如沐春风的笑容很容易让人对他心生好感。收了三人的拜帖后,他笑道:“哪位是省元郎啊?” 段书瑞向前走了两步,向二人分别行了弟子礼。孙谦微笑道:“我还记得你,省元郎果然一表人才。” 一旁的高鹏却只是呷着茶水,并不言语。他的面相有些丑陋,但身上却有一股威势,让人不敢作声。 “弟子谢谢二位主考赏识。”段书瑞不卑不亢的行了一礼。 “本官只是秉公取材罢了。并无其他私心。”高鹏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你的文章做得很出彩,希望你的人品也一样出彩。以后为官时,不要忘记朝廷对你的栽培,要记得廉洁奉公,造福一方百姓。” “是,弟子谨遵教诲。” 高鹏点了点头,又转向陈舒云二人。他的言语虽然严肃,但三人却听出了其中的勉励之意。三人均躬身领教后才退去。 待三人离开后,孙谦看向高鹏:“礼侍觉得这几位贡生如何?可有值得栽培之人?” 高鹏用手指摩挲着茶杯:“仲和,你说他们三人师出同门?” “是的,他们本来有机会入太学和国子监,可不知为何却放弃了这样好的机会。改为投奔到一个老者门下。” “听说……那位老者名为陈朗月?” “是的。听说他的独子也是进士,而且是他一手栽培起来的。” “不错。这三位中有一位来头可不小,他的背景你我都开罪不得。现在谈栽培的事还为时过早。” “是。不过此子诗歌作的平平,策论写的却让人眼前一亮。”孙谦捋了捋胡子。 “他的文章的确写得不错。不像有的文章那样善用浮夸的词藻,通篇都是朴实无华的字句。”高鹏正色道,“观其文见其人,此子胸中有大义啊。” 他之所以将段书瑞点为省元,除了他文章质朴自然无浮辞之外,也有他的五篇策论都写得非常好的缘故。 唐代士子们普遍擅长吟诗作对,诗歌写得好的人不在少数。但要提到策论写得好的,那可就寥寥无几了。他们的诗歌通常写得文采斐然,但后面的策论便显现出其见识不足。 段书瑞的策论不一样。他的文章里有兵荒马乱,有万千流民,有苛捐杂税,有强制征兵。凡是一些人不敢写的话题,他都写了,而且都逐条分析了对策。 策论,考的就是应对政事的能力,筛选的就是了解国家大事又心怀黎民的人。 段书瑞的策论写得纯朴,但那平凡的字眼里却积蓄着力量。正如他本人给高鹏的印象。 在一众士子里,他虽然相貌堂堂,但性格却不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但这种性格适合官场。只有保持沉稳,才能应对前方无数激流险滩。 高鹏其实听说过段书瑞之前参加的考试被“暗箱操作”过。他自己也曾年少轻狂,因而被江东巡抚压了一科州试,直至二十八岁才考上进士。虽然这个年龄已经在进士科已经算年轻了,但他却一直不能释怀。 而为官之初,他也曾深感晚唐吏治腐败官场黑暗,几次上书进谏,结果都触怒了皇帝,将他一贬再贬。如果不是太子和几位朝中好友为他求情,他恐怕早就一命呜呼了。 只好他学会了内敛蛰伏,学会用温和的语气上书,讨好皇帝,这才一步步升至今日的官位。 官场中人若是性格软弱,只能当一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而若是性格张扬,又很容易被打压。 也许段书瑞这样的性格,既能让他明哲保身,又不至于无法施展才华。 第90章 殿试之日 不知不觉间,整个二月就过去了。快到几乎是一夜之间,彻骨寒冷被到来的春天赶走,温度也渐渐上升。 马上就要到殿试的日子了,段书瑞这几天都躲在房间中,试图将自己调整到最佳状态。 眼看着科举这条路就要走到终点,他怎能不激动?他来这边后一直在准备科举考试,短短六年多时间学了以往十六年都没学完的知识,不知道怎样的结果才配得上他付出的努力? 眼瞅着明日就要进宫了,他却是看书看不进,练字也静不下心。他索性将自己摊平在床上,打算摒除杂念,好好养精蓄锐。 原本以为今晚会思潮起伏辗转难眠,结果翻了几个身后,段书瑞就睡着了。 此时钟敲了五下,已经是五更天了。段书瑞赶紧起床准备,毕竟要入宫面圣,不好好打理一番自然不行。 段书瑞三人匆匆吃了些点心,就准备出门了。 天色未亮,数百名衣冠楚楚的贡士们,在太监的带领下缓缓进入了皇宫。 来到晚唐多年,这也是段书瑞第一次见到皇宫—大明宫。大明宫之壮观,哪怕是后世最出色的导演也无法复刻其千分之一。 曾经见到的皇宫,都是经过修复后的,美虽美矣,少了一丝威严,多了一些悲凉。如今身临其境,看着那巍峨森严的宫墙,连绵起伏的宫殿,段书瑞第一次领会到“中央集权”四个字的份量。 两队整齐的队伍穿过长长的官道,进入了前城门。 皇帝辇座在上,他不出声,没有人敢说半个字。众学子到了地方,静静的站立着。 直到太阳高悬天际,天色明亮,皇帝才有所表示。他被大太监周福海搀扶着下了轿。 礼部侍郎,内相等身居要职的官员也到了,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下皇帝来到内场。 “皇上驾到!”周福海尖细的声音清晰的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以段书瑞为首,一群贡士们齐刷刷跪倒了一大片,皆叩拜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个普通老百姓,想要见到皇帝是极其不容易的。 即使是微服私访,那也是清朝才有的事了。在唐朝,皇帝身份尊贵,为了自身安全只能留在宫里。只有避暑等少许时刻才能离宫。不过皇帝手眼通天,他有自己的密探可以打听消息,根本不需要微服私访这种张扬的方式。 活生生的皇帝,就在眼前。段书瑞却低下头,有些不敢看他。一方面是出于皇权威慑,另一方面则是他怕自己应对不当,牵连到陈伯一家。 皇帝坐在上方,一一打量着下面跪拜的众位学子。 他自然已经看过这次省试所有贡士们的文章,心中大概有了自己的判断。 他看了一眼自己左侧的官员们,知道有一些人在成绩出来后就开始蠢蠢欲动了。 他又看了一眼跪着的贡士们,心想其中到底哪些人是仗义之人,又有哪些是道貌岸然之辈呢? 想完了这些,皇帝终于开了口:“平身!” 众人缓缓起身。皇帝的目光着重在前面一排的人身上扫了扫,最终停留在段书瑞身上。看着那微微垂眸但仍不卑不亢的省元,他不由得赞叹道:好俊俏的少年郎!空有一腔豪情却无半分傲骨,是个可造之材。 这么好的孩子,得多优秀的姑娘才能配得上。想到这里,皇帝心头的小算盘又开始“哗哗”作响了。 不过此时殿试才是重点,他随即跳过一些不合时宜的想法,正色道:“诸君皆是我大唐的栋梁之材,朕向来是求贤若渴,广纳贤才。今日殿试,还望诸君全力以赴,朕很期待你们的文章!” “臣遵旨!”众学子齐声道。他们已经被大太监叮嘱过,知道该改口了。 周福海一摆手,立刻有太监们将小桌和垫子摆过来,放在众学子面前。 同时奉上的还有笔墨纸砚。 待到一切妥当,一旁的百官皆看向皇帝,似乎在等他拿个准话。 皇帝摆了摆手:“发卷吧。” 由礼部官散给各位贡士们一张策题卷,段书瑞等人再次跪接叩首。段书瑞感觉额头隐隐发麻,心道自己以前一年都没有这一天磕的头多。 虽然说皇帝是主考官,但殿试的题目大多是由翰林院学士制定的。皇帝会从数道题目中圈定五道作为考试题目。殿试只考一道时务策,一般涉及政治、经济、军事等。 段书瑞在案前坐定,他先在答卷最前面写上自己的履历,然后才开始看题目。 “欲使吏洁冰霜,俗忘贪鄙,家给人足,礼备乐和。善师期于不阵,上将先于伐谋;未待干戈,遽清金庭之浸;无劳转运,长销玉塞之尘,利国安边,伫闻良算。行何政道,可以至斯?明言政要,朕将亲览。” 题目大致翻译一下,就是“要使官吏如冰霜般清正廉洁,世俗之人忘却贪婪卑鄙,家家衣食充裕、人人生活富足,礼仪完备、音乐和谐。善于用兵期望不战而胜,优秀的将领重在运用谋略;还未动用武力,就迅速清除了朝廷的隐患;不须劳烦转运,就长久消除了边境的战乱烟尘,有利于国家安定边境,期待听到好的策略。请明确说明施政的要点,我将亲自阅览。” 看到最后,段书瑞是又好气又好笑。晚唐时期宦官干政严重,皇帝如同傀儡一般被操纵。竟然还肖想着“人人生活富足,家家衣食充裕?”这不是笑话是什么?但是想到这是翰林学士出的题,他不由得朝高台之上的群臣望了一眼。也许,朝中还真有心系百姓之人。 可晚唐局势动荡不安,内有宦官干政,外有异族侵扰,国力早已一蹶不振,还谈什么“政通人和”? 但是一个人的力量何其渺小,自己眼下能做的也只有“纸上谈兵”了。 正在雪白的纸上打着草稿,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身后站了一个人。不用去看都知道是谁,他执笔的手顿时停了一下。 *引用了武帝于公元685年出的殿试题目。 第91章 殿试结束 冷静,这只是监考员在检查考生试卷,有什么好怕的。段书瑞在内心默默安慰自己 ,又重新提笔作答。过了片刻,他听到衣角拂过的“沙沙”声,显然人已经离开了。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将注意力集中于考题上。 他总结了一下题目,发现可以归纳为以下几点:如何让官吏做到廉洁奉公,通过何种对策可以让百姓安居乐业、衣食无忧,如何不费一兵一卒,采用和平的手段来保持边境安全。 众人皆在冥思苦想,当今圣上正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每个人都是慎之又慎,唯恐出一点差错。 段书瑞开始思考起来,要想让官吏廉洁,就需要对当前朝堂中的局势有所了解。如今朝中宦官当政,自从大和九年发生“甘露之变”,以仇士良为首的宦官率兵大杀朝官,朝中局势就一发不可收拾。此后,宦官权势更盛,文宗也被其操控,常常自叹“受制于家奴”。 皇帝一旦开始宠信奸臣,就会疏远真正的贤良,长此以往,朝中乌烟瘴气,满是贪官污吏。 但他可不能就这么直白地写出“亲贤臣,远小人”,一来是怕其他有心之人会看到,二来是这么写太过于单调。 他只能隐晦的表示要提拔被埋没的人才,举荐贤良的人。同时,应该罢黜奸邪宵小之辈,进用忠诚建议。同时,他重点提到圣上应该考察选拔那些出身平民的有识之士,任用他们为宰辅大臣;提拔那些不看重金银财宝、品德高尚的人,让他们担任地方长官。 关于让百姓过上美好的生活,段书瑞 也有自己的看法。首先,农业是国家之本,务农重本乃治国纲领,首先就要保证农民的利益,减少不必要的苛捐赋税。其次,不仅要让百姓吃饱穿暖,还应该“文明其精神”。广泛建立平民学堂,让老百姓的孩子有书读。同时,百姓也是国家的主人,也应该广泛征求他们的建议,虚心听取民间的意见。 殿试策问一题的起收是有一定格式的,一般以“臣闻、臣对”起,以“臣谨对”收。 段书瑞将方才所想尽数写在草稿纸上。 写完其中两个问题,已经是中午了。朝廷已经准备好了午餐,每位贡士都是馒头两个,羊肉汤一碗。段书瑞心想这些要是出自御膳房之手该多好,那样他就能尝尝皇帝的伙食了。当然,这只是他的妄想。 馒头吃起来平平无奇,一碗羊肉汤却十分鲜美,汤面还飘着几片薄薄的羊肉。半碗汤下肚,整个人身上都暖暖的。他吃完午餐,略微休息了一会儿,就继续开始答题。 接下来该讨论如何用和平的手段停止和异族之间的争斗,化干戈为玉帛,保持边境的长期稳定。他想到晚唐时期,长达数年的藩镇割据让唐王朝的统治权力名存实亡。各地的藩镇节度使掌握地方政权与大部分兵权,而且大多都为世袭制,不受唐王朝的统治。 对于这些权力滔天的地方官员,首先要考虑的就是收缩兵权,让天下权利尽归皇帝一人之手。只有皇帝的玄铁虎符才能号动千军万马。这样地方势力发展不起来,自然就不会生出谋反之心。 面对异族侵扰,可以了解他们叛乱的具体原因。蛮夷之地大多土地贫瘠,自然条件艰苦。那些牧民饥一顿饱一顿的,才会对中原虎视眈眈。 蛮夷日常需要的粮食、茶叶等,大唐都有。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皇帝可以派遣相应使者去传授一些先进的播种耕种经验,带去粮食种子和种植工具。只有感受到大唐释放的善意和友好,四方少数民族才可能归顺。当然,弱国无外交,自身的军事实力强大,才能断绝异族侵犯之心。 段书瑞感觉自己文思泉涌,越写越顺。他在写的时候也特意注意了自己的字迹,使其排列整齐,大小均匀。草稿纸一会儿也会连同答卷一起收上去,他希望读卷官能给自己一个卷面分。 很快,他就打完了草稿。将草稿纸上的内容检查了一遍,没有错字,也没有犯忌讳的字眼,他这才将其小心翼翼地誊写到答卷上。 此时已经有一些学生起身交卷,杜宇衡、陈舒云也前后交了试卷。段书瑞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试卷,便起身交卷。他将试卷交给了受卷官后,才感觉自己紧绷着的一根弦终于松下来。 段书瑞看了一眼考场,崔景信还在奋笔疾书,想来要不了多久就可以交卷。段书瑞决定去门外等他。段书瑞一边向外走,一边望了一眼天空,只见残阳似血,天边甚至出现了火烧云。红艳的烧云,此时在他眼里却多了那么一丝凄楚悲凉之意,仿佛很快最后一抹余晖就要散尽,随之而来的就是无边的黑夜。 他将右手虚握成拳,轻轻放在左胸口,低声对这具身体的原主说道:我总算替你走完这趟科举之路了。不仅是为你,也是为了我自己。 自己一直以来的目标都是通过科举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身边人的命运。他没有显赫的出身,却靠自己的努力,一步步从平民小子成了秀才,后来成为省元,如今马上就能成为进士。 按照自己当时的憧憬,一步步走到今天,明明阶段性目标已经完成,为什么心里还有一丝隐秘的惆怅?这惆怅究竟从何而来?也许接下来得给自己设定下一个目标了,还是得对未来有所规划,他深谙“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的道理。 出了丹凤门,陈舒云已经等在了那里,双方相视一笑。二人都知道对方已经全力以赴,至于结果,三日之后自然会揭晓。不一会儿,崔景信也大步流星地走出来。三人结伴离开。 回到离皇宫最近的客栈,陈伯夫妇早已在那里等候多时。老两口许久没出远门了,这次说什么都得出来逛逛。但看到他们三人回来,陈伯二人都没有主动开口询问,只是静静的等待着,等待着他们主动开口。 “师父,师娘,我感觉这次答得还不错。”崔景信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先一步开口了。 陈伯听到重重的松了一口气,又看向段书瑞和陈舒云。在得到两人的肯定答复后,他终于彻底放松下来。 第92章 如愿以偿 殿试结束第二日,段书瑞三人终于有空带着师父师娘一道游山玩水。京中风貌虽然不如江南秀美雅致,也不比西北疏远辽阔,但也有几处可以玩乐之地。 几人去了乐游原和曲江池,如今已是阳春三月,气温逐渐升高,万物都恢复了生机勃勃的状态。乐游原位于长安城南,是长安城内地势最高地,登上它可以遥望整个长安城。李商隐那两句为后人所传诵的诗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就是对黄昏时分的乐游原的真实写照。 乐游原上还建有青龙寺,寺庙里游人如织,香火不断。三月气温回暖后,庙里的樱花也竞相盛开了。在阳光的映衬下,樱花如梦似幻,散发出迷人的光芒。满枝丫的花朵压弯了枝条,仿佛在向人们点头致意。使得游人们为之驻足,不忍离去。三人站在五米开外的空地上赏樱,他们的师娘正站在一个小板凳上小心翼翼地挂着一根红丝带,陈伯则在妻子旁边守着。尽管个子最高的段书瑞表示这点小事交给他来做就好,但师娘坚持这种事一定要亲力亲为。 段书瑞看着树上飘逸的红丝带,心道原来自古就有在树上系红丝带的习俗啊。绑红丝带和红布条的意义是许愿祈福或驱除邪恶、灾害。在一些地方,人们认为红丝带系得越高越好,这样离神明也就更近一些。师娘系上红丝带后双手合十在树下虔诚的许愿,春日的阳光温柔地笼罩在她身上。看到此情此景,段书瑞感觉到阳光的暖意也流淌进他心底。 此时殿试考完,不少外地的士子都在长安城中各处游玩。在殿试前,他们三人去拜访过几位进士前辈和宰相,几位前辈也告诉他们,趁此机会在长安城中好好玩玩,等日后做了官恐怕就再没兴致玩了。 段书瑞心想,也许在人生的不同年龄段,人的心态也会发生变化吧。不趁着年轻的时候“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哪里还会有这样好的机会,这样好的心境呢? 就算做了京官,上面有员外郎侍郎尚书压着,也只能算是一届小官,若是外放为县官州官,那也是考核不断,一旦犯了错就会被骂得狗血淋头,甚至有被监禁杀头的风险。 那时候一边思虑着各项事务,看到山川湖海,怕是半点游玩的心思也没有了。不是每个人都有苏东坡那样“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好心态的。 其实,在殿试前,他们三人去拜会过陈伯的儿子——陈斯年。 作为朝廷中的官员,也作为他们的进士前辈,于情于理,他们都应该去拜会一下。 陈伯听后没有说什么,而是给了他们一个包裹,让他们代为转交给陈斯年。陈夫人强忍住眼角的泪光,塞给他们一盒点心:“孩子们,这是……念儿年轻时最爱吃的那家铺子的点心,现在也不知道他的口味变了没有……你们帮我带给他吧。” 段书瑞不知道为何他们都住在这长安城里,却不多走动。但陈伯不主动说,他也决计不会去问。 就这样,带着老两口的心意,三人来到了陈斯年的宅邸。 段书瑞将拜帖转交给门童,和另外二人就在门口等待。不一会儿,一个中年男子就出来了,正是陈斯年。 “几位就是家父的弟子吧,有失远迎,快快请进。”陈斯年丝毫没有半点官架子,热情地带他们到大厅。 段书瑞凝视着他的面庞,此人相貌清癯,眉眼和陈夫人有六七分像,下半张脸则像极了陈伯。他很想问一句:为什么一直不肯回家看望一下父母?但理性终究战胜了感性,他到底还是按下心底的冲动。 陈斯年微笑地注视着段书瑞:“你就是进士科省元吧?想必这次殿试你也是十拿九稳了。” “您谬赞了。”段书瑞没有忘记师娘的嘱托,将点心和包裹一同转交给他,“这是师娘和师父给您准备的礼物,二老让我一定要亲手转交给您。” 陈斯年的笑容僵在了嘴角,他颤抖着手接过东西,唇边挤出一抹苦涩的笑容。 “你们一定很想知道,我为什么迟迟没有回家看望家父家母吧?甚至还在心里数落过我的冷漠无情吧?” “弟子不敢。” “告诉你们也无妨。其实我之前因为直言进谏,受到朝中新旧两党的攻击,为了避免被卷入纷争,只好请求外任地方官。直到半年前,朝中友人写信告诉我朝中局势稳定了,我才又被圣上召还入朝。”陈斯年低下头,摩挲着手中的点心盒子,动作是那样轻柔和缓。 “这期间,我因为担心朝中敌党打击报复,一直不敢回来,更不敢去探望家父家母,只敢偷偷写信。”陈斯年打开包裹,取出一封信,信纸里还夹带着一支干花。“一别数年,家中的桃花也开了好几轮了吧。”他将干花放到鼻下,微微眯起眼睛,仿佛自己现在不在大厅里,而是站在院子里那株老桃树下,正在细嗅花香。 段书瑞三人都愣住了。他们没想到陈斯年迟迟未归的背后,竟然还隐藏着这样的原因。 “院中桃花已开,可缓缓归矣。”陈斯年看着信纸,胸口微微起伏。须臾,一行清泪从他眼眶滑落,泪滴砸落在信纸上。 “师兄,师父和师娘都很想您。”段书瑞趁机开口,他此次来是肩负了使命的。虽然师父师娘并未开口,但他知道自己若是将陈斯年带回去,二老必定欣喜若狂。 陈舒云的嘴唇翕动着,也若有所感。崔景信红了眼眶,胡乱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好,今日你们先在府里住下,明日一早我们就动身回去。”陈斯年擦拭了一下眼泪,唤来厅中侍女,命其将信纸转交给夫人。 段书瑞得到他肯定的答复,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直到这时,他的情绪才彻底稳定下来,终于有心思讨论一些其他的事情了。 陈斯年细细问起三人参加省试的情景,在得知这次省试的主考官是高鹏后,他皱起眉头:“看来我的想法果然没错,圣上……当真是喜怒无常。” 段书瑞看着他,不知是否因为四人都师出同门,陈斯年在面对他们时,感觉并没有太多的讲究。 第93章 读卷时刻 陈斯年和他们聊了许久,其他的一些内容段书瑞都忘了,但是有一番话他记得很清楚——“你们以后要想在朝廷立足,有两点一定要牢牢记住。其一,不要轻易和世家联姻;其二,以后入朝为官,不要随意站队。” 段书瑞觉得他说的很对。在没有查清局势时就贸然站队,无疑是最愚蠢的选择。 翌日,陈斯年一家和段书瑞三人一起回到陈伯家。陈伯老两口终于见到日思夜想的儿子,不由得老泪纵横。因为五日后陈斯年要上朝,需要提前到达宫殿外等候,所以他只在父亲家小住了两日。这两日,大家相谈甚欢,陈斯年也告诉了几位师弟殿试需要注意的相关事项。 “段兄,你还在发呆呢?”崔景信伸出手臂在他面前摇了摇。 段书瑞这才猛然回神,师父师娘他们也已经挂完红丝带回来了。几人叫了他几声他都没应,这可真是太反常了。 师娘笑着说:“我打算去殿里再拜拜,你们谁愿意和我一起去?”崔景信连连摇头,陈舒云方才拜过了,也笑着婉拒了。至于陈伯那是更不用说了,他是向来不进殿拜佛的。 段书瑞向前一步,搀扶住师娘:“我和您一起去吧。”他终于记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情,他一直想给鱼幼薇求一枚护身符,但是前几次去寺庙都忘了。 他扶着师娘进入殿里,看到一个身穿袈裟的僧人正坐在大殿的东南侧。趁师娘拜佛的间隙,他走过去,恭恭敬敬地问道:“师父,在下想求一枚护身符,请问何处可以求得?” “阿弥陀佛。”僧人双手合十,“护身符都放在偏殿,贫僧一会儿就领施主过去。只需要施主多供奉一些香油钱即可。” 段书瑞忙道:“这是自然。” 二人来到偏殿,段书瑞虔诚地拜了佛,又在功德箱里放了一些香火钱。随后僧人从西南角木几的抽屉中取出一枚护身符,交给段书瑞:“施主,这枚护身符是由弘毅大师开过光的,须得贴身佩戴,不可随意摘下或丢弃。”说着,他还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段书瑞仔细地听着,不敢漏过一个字眼。 护身符小小的,上面系着一根红绳,仔细一闻还能闻到柔和的檀香。想到鱼幼薇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段书瑞的心情大好。 段书瑞将其仔细收好,告别了僧人,和师父师娘一行人会合。 段书瑞三人游玩时,都没有去想殿试的结果。有士子喜欢讲卷,也有士子考后患得患失,段书瑞理解这种心态,然而考试不可能再来一次。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 而就在三人游玩的时候,进士科的殿试卷也到了读卷官处。 学士院位于大明宫右银台门附近,翰林院以南,是大学士们办公的所在地。殿试考卷弥封过后,便由掌卷官送至学士院,读卷官们就在此完成读卷工作。 阅卷时间紧,便由宰相分卷给另外十位读卷官,这一科共有一百二十名士子,一位读卷官手中便分到了十二份考卷。 十位读卷官中有七位都担任过往科殿试的阅卷官,对这一套流程自是熟悉。考卷分到之后,众读卷官便仔细看起了考卷。 读卷官在阅卷完毕后,要评定出考生中的佼佼者。由读卷官所取定的名列前茅者,要送至皇帝“御览”。除此之外,按照规矩,读卷官在阅卷期间不得回家,必须直宿学士院,防止内外勾连。 读卷官们都是朝中重臣,他们每个人的职责,就是从这十二份考卷中选出一份上佳卷,再由读卷官们共同选出三份供天子抉择的考卷。 阅卷加读卷统共只有两日,殿试后首日读卷官们必须将考卷阅览完毕,第二日进呈天子,第三日则要放榜,时间可谓十分紧凑。 申时不到,众读卷官已将各自推选的十二份上卷挑出,放置在桌案上。 唐代殿试阅卷结果通常分为三级,即甲等、乙等、和丙等。读卷官会用“圈、尖、点”来标记,会在卷后书写自己的名字然后在名字下圈点进行标识。 阅卷时“圈不见点”,也就是说,若是第一位读卷官判定某份试卷为第一等,第二位读卷官则不能将其判为第三等。而如果第一位读卷官判定某份试卷为第三等,那么这份考卷也没有得到“圈”“尖”的可能性了。这般判定下去,得圈多的士子文章将被纳入荐卷之列,得圈最多者将被大学士们推为前三甲的人选。 段书瑞的试卷并没有被分到熟人高鹏的手里,而是被分到了大学士林高远手中。 “嗯,这士子倒是写的一手好字。”林高远暗暗的想道。他又想到自己之前在殿试时见过当今省元,那样丰神俊朗的人物,定然也写得一手好字。 这篇策问答得十分难得。没有溜须拍马,没有华而不实,全是士子本人的肺腑之言。可以看出士子本人对如今形势有着清晰的认识,分析准确得体,务实严谨,可行性较强。虽然不知道这位士子是不是出自寒门,但他在文中为万千百姓发声,着实让人动容。文章引用典故极佳,文字功底扎实,论策也是相当实用,可谓是一等一的好文章。 然而他在判卷时考虑的可不仅仅是自己的意见,也有朝中重臣的想法。 如今朝中以令狐绹为首的几位宰相颇得皇帝信赖,判卷时得仔细考虑这篇文章是否能入得了这几位之眼。 如今宦官愈发猖獗,林高远也苦其久矣。他料想朝中有好几位都和自己是同样的想法。他思虑再三,在考卷上画了一个圈,判为甲等。 当众人评阅完毕自己手上分到的试卷后,就开始评阅其他人手上的试卷,也就是所谓的转桌。一份考卷需要有七名读卷官进行判定。 此时林高远手上的试卷,已经来到兵部尚书郭泰安手里。他知道林高远一向判卷严格,这一篇篇看下来,果然和以往一样,基本上就没有几个圈啊。 且慢,这里不是有一个圈吗?他瞪大眼睛,轻轻抽出那份醒目的考卷,打算好好看个究竟。 第94章 尘埃落定 通篇看完,他感觉此名士子的文学功底极强,提出的对策也十分详尽,美中不足的是有些理想主义,毕竟此时大唐与吐蕃、回鹘等外族已经势同水火,派使者什么的显然不现实。 郭泰安沉吟片刻,还是给了一个“尖”。 十名读卷官评阅下来,段书瑞的卷子上是“七圈三尖”。此时阅卷的工作已经基本结束。 如今最重要的是挑选出前十名的卷子,呈给天子,至于剩余那些试卷的排名就不再那么重要了。 前十名的卷子也需要分出先后顺序。段书瑞的试卷是七圈三尖,自然是位列第一,而有三篇文章都是六圈四尖,这就需要分个先后顺序了。 几位读卷官商量了好久,才排好三篇文章的顺序。等十篇需要呈递给皇帝的文章出炉后,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至于剩下这些卷子,只需要再大致浏览一遍,按照标识排好先后顺序即可。 翌日早朝后,宣宗来到宣政殿,此时读卷官们已经左右而立,等候多时了。自宰相令狐绹始,众读卷官依次跪在御前,展卷朗读。 有内侍向宣宗呈上茶水,宣宗示意其为读卷众臣也上一份茶:“令狐相公年事已高,赐坐,坐着读便是。” 令狐绹感激道:“谢谢圣上体恤。”他缓缓坐下,之后便拿起众臣商议的状元卷读起来:“臣闻栖培蝼者,不睹嵩泰之干云……” 令狐绹声音不大,但吐字清晰,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传入宣宗耳朵里。若读到合他心意处,他便轻轻点头。 一篇文章读完,只见高台上的宣宗作闭眼养神状,令狐绹也不知这位圣上对于状元卷的文章是何看法,他朝旁边的户部尚书使了个眼色,后者便开始读榜眼卷。 户部尚书读卷时,宣宗的神色更加淡然了。这朝堂上的众臣个个都是人精,自然觉察出圣上更偏好第一份答卷。 接下来高鹏、林高远等人分别读卷,每一份殿试卷读完,皇帝便在纸上写下点评之句。殿试毕竟是天子钦定的甲次,自然也要如省试那般写下评语。 高鹏读文章时,宣宗的眉头微微跳动了一下。就连这样细小的举动也没逃过群臣的眼睛,只见天子专注地记录着,显然对这篇文章很是满意。 待到十份试卷全都诵读完毕后,宣宗示意拆弥封,十份试卷到底属于何人这才最终揭晓。 “段书瑞?”宣宗看了看第一张被诵读试卷答题人的履历。 “回陛下,此子正是进士科省试的省元!”户部员外郎恭敬地回禀道。在场读卷官们均暗自点头,果不其然,这份卷子出自省试前三名之手。 实际上对于省试前十名,他们都是有所了解的。这个段书瑞出自匠户家庭,能取得第一名的成绩实属不易。不过这状元出自寒门—— 现在倒希望圣上的意见和他们不同了,不管怎么看,这个状元还是不要落到段书瑞头上比较好。 其实对于段书瑞,宣宗是知道的。此人出身匠户家庭,虽然家境清贫,但人穷志不短,成为秀才后谢绝了国子监和太学的邀请,选择去了一间私塾求学。当然这间私塾也不普通,毕竟数年前也是出过一位进士的。 “此子还是一名……儒学夫子?”宣宗又翻看了一眼段书瑞的履历。 “禀圣上,是的,但他教的多是一些十一二岁的孩童。” 宣宗皱起眉头,彼时佛家、道家思想已占据主体地位,儒家思想遭受到排挤。而这个士子竟然还是儒学夫子…… 宣宗没说什么,转头看向第二名的卷子:“杜宇衡?” “回陛下,是进士科省试的第二名。”杜宇衡可是这批贡士中最年轻的一位,出自书香世家,从小天资过人,在白鹭书院进修时也时常名列前茅。 “陈舒云?” “回陛下,此子在省试中排名十六。” …… “众爱卿以为当取哪篇文章为魁首?”宣宗悠悠开口。 “陛下,臣以为段书瑞的卷子崇本务实,关注民生,句句发自肺腑,是一篇不可多得的佳作。”高鹏开口道。 “其他爱卿有什么看法?” “回陛下,臣以为杜宇衡的文章,构思精妙,逻辑严密,可列为第一啊!” “陛下,臣倒是认为陈舒云的文章……”读卷官们开始各抒己见。 “众爱卿,了解了你们的看法后,朕心中大致有数了。”宣宗一振袍袖,拿起毛笔就在纸上书写起来。 钦定第一名后,宣宗又定了第二名,第三名。十份试卷排好名次后,他便大手一挥,示意群臣可以解散了。 读卷官们看到前五名后,都有些感慨,看来当今圣上是有自己的想法啊!这个段书瑞还真是可惜了。名次已定,读卷官们便返回学士院,毕竟还有很多事情在等着他们。 读卷官们的任务还没完成呢,还有很多试卷等待着排名次,需要在今天傍晚前填写好二甲和三甲的黄榜。 众人紧张的忙碌着,终于填写完皇榜,最后将一甲三人的名字填了上去。 皇榜已经出炉,此时的制敕房官也开始写金花帖子。而礼部也已经派人将进士巾袍送到各进士手中。 段书瑞三人知道明日礼部贡院要放榜,特意在附近找了一家客栈休息。昨日他们已经将师父师娘送回家了。二老年事已高,着实不适合和他们一起看榜。 三人此刻也收到了礼部送来的进士巾袍。进士袍实际上是襕衫样式,衣服呈白色,深青缘边,圆领大袖。进士冠是一顶黑色席帽,看上去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三人知道这后半夜少不了各种折腾——各种各样的人穿梭于大街小巷之中,有传递小道消息的、有送进士巾袍的……所以明智地调整了作息时间,在白天已经睡足了三个时辰,现下是一点也不困。反正没多久就要去看榜了,三人决定直接换上衣服,看看是否合身。 “段兄,你帮我看看这衣服我穿上如何?”崔景信穿好衣服,戴上席帽,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倘若他是一只公孔雀的话,下一刻就要开屏了。 “不错。但这件白衫显然比不上你之前穿的白衫。”段书瑞不由得想起二人初见之时,崔景信也是穿着一袭白衫。但那白衫做工精细考究,上面还绣有典雅的花纹,一看就价值不菲。 “那是当然啦!”崔景信得意地仰起头,“我的许多衣服可是苏州绣娘做的呢!”这进士袍显然不是按照他们的尺寸量身定制的,穿着要么就是肩膀窄了,要么就是腰身宽了。 更奇葩的是,这衣服后面还要还回去,留给下一届的进士穿。 第95章 金榜题名 段书瑞穿上衣服,整理了一下帽沿。他打量着铜镜里的自己,感觉镜子里的人熟悉又陌生。谁能想到他这个二十一世纪的小透明,高考根本排不上号的无名小卒,有一天也能考上进士呢? 今夜注定是一个无眠之夜。应试的士子今天夜里大都是睡不成的,他们要坐听各种消息。富贵人家准备好各种佳肴酒果,以及服玩车马;贫穷的读书人只好独坐寒斋,拥炉愁叹。一直要等到黎明五更,禁鼓鸣,榜放,才知道分晓。* 当然,富人和穷人最大的区别是前者落第后依然可以畅游京城,纵情享受一番后再重振旗鼓;而穷人只能灰溜溜地回去,久试不第者甚至只能放弃科举梦,去另谋出路。 三人就在屋里一边围炉煮酒,一边闲话家常。酒是用水果酿造的,度数不算太高。桌上摆着两个碟子,碟子里分别盛着煮毛豆和炸鱼干。 五更天时,阵阵擂鼓声响起,宣告着宵禁的解除,提醒行人们可以通行了。 三人的神色也变得复杂,因为这也暗示着时辰已到,该放榜了。虽然送来的进士巾服有三套,可谁不向往那前三甲的排名呢?不过三人情谊深厚,不会因为名次的差别而生分就是了。 三人竖起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直到凌乱的脚步声终于停息时,三人才整理好衣冠,准备出门。 到了贡院门口,依旧是人山人海,人潮汹涌。段书瑞默默举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那莫须有的汗:他敢打赌这些人里有一半都是来看热闹的。 进士张榜是在礼部贡院的东墙,却不是张贴于东墙上,而是在东墙处另建筑一道高约丈余的榜墙,外面再围一道棘篱。清早天还朦胧时,把写好的榜从北面的尚书省礼部传出来,张挂于此。 看到诸位前来看榜的士子们脸上的狂热之色,三人都站得远远的,生怕一会儿被挤到或者踩到。 段书瑞长得高,他的视线透过人群,能看出张贴在墙上的是一张黄色的纸。难怪都说金榜题名啊,原来皇榜是用的黄色的纸张。 “要不……去一个人看看吧。”崔景信紧张地咽了口口水,“这儿人那么多,三个人不好挤进去。” “那么……派谁去好呢?” 崔景信话没说完,就发现其余二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他嘴角轻微抽动着:“为什么……又是我啊?” “你长得最俊。” “你最潇洒。” …… 崔景信被二人突如其来的好话哄得晕头转向,撸起袖子就挤进了人群。 “段兄,你能猜到自己的名次吗?”看着远处的榜单,陈舒云轻声道。 “陈兄,你也太抬举我了。”段书瑞在内心吐槽着,他要是能准确猜出自己的名次,压根就不用入仕了,直接摆摊算命来钱还快些。 “我现在…特别激动。尽管家里人都劝我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但我就是忍不住……” 段书瑞轻轻拍了拍师兄的脊背,表示自己能理解这种感情。毕竟“金榜题名时”可是人生三大喜事之一啊! 这就好比你和成千上万的人挤在一条独木桥上,对面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中途不断有人落水,而你拼了老命,最后终于看到彼岸的轮廓。这时候的心情,怎能用语言来形容? 不知过了多久,拥挤的人流渐渐散了,崔景信也垂着头走出来。 “怎样,看到没?”段书瑞走上前,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看到了。”崔景信一拳头击在他胸口,“段兄,你真好命啊!你可是入围了前三甲啊!” “是吗?”段书瑞全身都在细微的颤抖,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你是这次的榜眼!”崔景信拍了拍他的肩膀。 段书瑞有些难以置信地走过去,他要亲自看看排名。 只见黄榜上他的名字排在正数第二位,他的名字前面是浓墨重彩的三个大字:杜宇衡。 陈舒云位于二甲第一名,崔景信位于三甲第三名。 杜宇衡是很厉害,自己输给他也不冤。 但为什么自己的心里会如此的失落呢? 此时陈舒云也走了过来,他只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榜单,就来到段书瑞面前:“段兄,你没事吧?” “没事,我只是有些激动。”段书瑞勉强笑笑。 “没事就好,一会儿就该进宫准备游街活动了。” 什么?段书瑞猛然想起,今天早上还要游街啊! 此时,陈伯和陈夫人也收到了宫里送来的金花帖子。 街坊邻居们有些消息灵通的已经知道段书瑞三人金榜题名的喜讯,纷纷前来道贺。 陈夫人激动道:“修竹不愧是念儿的同门师弟,果然有他年少时的风范。” 一旁的陈伯笑眯眯地问:“你怎么不说他有我年轻时的风范?” “你?你年轻时有他这么优秀吗?”陈夫人斜他一眼,陈伯自知讨了个没趣,不由得摸了摸鼻头,讪讪的笑了。 一旁的邻居妇人笑道:“婶子,马上就要游街了,咱们得去给他们贺喜呐!” “咱们当然得去!”陈夫人笑得合不拢嘴,“你赶紧的,再多叫几个人……” 宣政殿内,宣宗帝朗声笑道:“诸位可准备好了?去吧,让长安城的百姓们都看看,今年新科进士们的风姿!” 长安城大街,两侧围满了百姓,众人都带着笑容,手中拿着花。两侧的酒楼、茶肆之上都坐得满满的。 官差们伸着手臂维持着秩序,等待着游街队伍前来。 直到一人扯开嗓门大喊起来:“来了,来了!” 人群瞬间沸腾起来。 杜宇衡身穿状元服饰,头戴状元帽,骑着马往前走着。 段书瑞和乔达礼亦是一身新装,跟在后头。 杜宇衡清秀俊雅,风度翩翩;段书瑞剑眉星目,气宇轩昂;乔达礼虽然相貌平平,但却是温和有礼。三人骑着白马一出来,瞬间就点燃了众多妇人姑娘们的心。一时间,漫天的花海兜头洒下,笼罩住了三人。 鲜花,荷包,手帕等接连往三人身上砸去,好巧不巧,一个沾染着香气的荷包正正砸在段书瑞脸上,直砸得他面色一黑。 乔达礼生长于山温水软的江南,江南的娘子最是温婉,陡然见到如此热情的京城姑娘,顿时感到惊诧不已。但他很快融入了这喜气洋洋的氛围,随手接过一支丢来的鲜花,簪在耳侧,扭头对着那些姑娘们笑了笑。这些姑娘们平时见多了糙汉子,一见到他的笑,又是一阵惊涛骇浪。 *引用傅璇琮先生的《唐代科举与文学》片段。 第96章 曲江宴(上) 段书瑞看到此人如此从善如流,心道:我不会也要簪花吧? 但是,按照规矩好像是要这样做的…… 此时,一道黑影袭来,段书瑞脸上波澜不惊,出手迅捷地接住了那样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只犹带露水的雪白花苞。 再一抬头,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鱼幼薇正站在一间茶肆楼上,咧开嘴对他笑,露出了一排细白的牙齿。青春期的女孩一天一个样,她张开了的五官秀美端正,段书瑞看到她都有片刻的恍神。 段书瑞有些反应不过来,他的心中浮现出一连串问号:她不是应该在书院念书吗?怎么跑来看游街了?莫非是逃课出来的? 看到她期待的眼神,他朝着她的方向挥了挥手,有些无奈地将花簪在了进士巾上。 站在鱼幼薇身边的姑娘们发出艳羡的声音,纷纷感叹她运气好,让这么个冷面郎君簪上花。鱼幼薇笑而不语。 她的先生,又怎会辜负她的一番心意? 杜宇衡也看到了鱼幼薇,面上霍然变色,回头看了段书瑞一眼。 段书瑞见这小子一直没簪花,心里感觉有些奇怪。现下看见他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感觉此人是愈发古怪了。 杜宇衡最后还是簪上一朵花,那是他阿娘送的。 段书瑞在人群中看到很多熟悉的面孔:师娘、邻居妇人、还有郭小胖他们……他们笑着朝段书瑞身上掷花,段书瑞也笑着朝他们挥手。“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一点也不假,孟郊高中时的心情,他今日可算领会了。 穿过朱雀大街,各位进士的任务算是已经完成,各自骑马返回住处。不过作为三甲之一,段书瑞的行程还没有赶完,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崔景信和陈舒云先回去了。 回到陈伯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陈伯和陈夫人老早就在院子里等着了,二人脸上的兴奋之情没有丝毫的减少。陈伯让三个徒弟排成一排,陈夫人更是拉着三人一顿猛夸,从左夸到右,就没有一句重样的话。 段书瑞有些不好意思了,为了不让心中羞惭转为面上红云,他问道:“师娘,厨房里的饭好了没啊?我肚子饿了。” “瞧我这记性!等着啊,我这就去看看!”说着,陈夫人就将三人晾在院子里,匆匆离开了。 “你们师娘一生也没见过几个进士,你们要理解她的心情嘛。”陈伯朝着他们挤眉弄眼,三人都忍俊不禁地点点头。 明日还有曲江宴,因此段书瑞早早的便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 曲江宴又名曲江会,在长安东南角的曲江池畔举行。大唐皇帝会在曲江池畔的杏园中赐宴,新科进士会效仿先贤、曲水流觞、作诗应景、传为一时佳话。 这种级别的宴会,皇帝自然是会亲自参加的。与宴者也经过皇帝“钦点”,大多都是朝中的高官重臣。 此时段书瑞三人早已穿戴整齐,聚集于曲江沿岸,等待着皇帝、主席大臣、读卷官、提调官等的到来。 两刻钟后,宣宗率领一帮官员在鸿胪寺官的引导下来到曲江正中的亭子中坐下。段书瑞等人在杜宇衡的带领下向皇帝和各位官员行礼,随后按照排名的先后顺序依次落座。 接下来仪制司郎中为他们在官帽上簪花,发表了一番开场致辞,为众多进士介绍了宴会的流程。随着琵琶的一声铮鸣,宴席算是正式拉开了序幕。 除了状元、榜眼、探花每人一席之外,像崔景信他们都是四人一席。宴席上的菜肴十分丰盛,主食、甜品、肉食一应俱全。段书瑞瞟了一眼皇帝面前的桌案,惊讶地发现上面竟摆着一大盘荔枝。荔枝多产自岭南、巴蜀之地,在长安可是个稀罕物,需要耗费大量人力、财力才能运来。嗯,皇帝果然豪横啊。 尽管桌上摆满各种珍馐美食,但众人的心思显然不在吃上面。堂上坐的虽然名义上是读卷官,但 实际上可都是朝廷的重臣,众人都想给这些朝中元老们留下一些好印象。 杜宇衡率先起身出列,段书瑞等人也随即起身,众人向各位官员敬酒后,就到了自由活动时间。一时之间亭中觥筹交错,诸位官员也是相谈甚欢。 待新科进士们依次给各位读卷官们敬完一轮酒,宣宗清了清喉咙,笑着开口:“良辰美景,岂可缺少美人?今日朕特地请来平康坊的几位娘子,让她们为诸君表演才艺!” 此话一出,宴席上的气氛又达到高潮。皇帝身旁的几名官员纷纷抚掌称赞道:“陛下英明!” “平康坊里才女众多,其中的花魁娘子更是难得一见。今日真是托了陛下的福啊!” 进士们也交口称赞着,当然,杜宇衡和段书瑞二人除外。前者正在慢条斯理地吃着面前的烤羊肉,后者则是面带微笑,不发一语。而仔细一品,才能品出那微笑背后的淡漠疏离。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于江面之上,忽听远处传来悠悠扬扬的一阵丝竹之声,由远而近,听得人心里轻飘飘的,仿佛在云端漫游。 一艘艘花舫不紧不慢地驶来,舫上挂满了纱帐绢灯。江上处处笙歌,说不尽的繁华景象、旖旎风光。 忽听锣鼓响起,各船丝竹齐息。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各艘花舫不约而同地拉起窗帷,每艘舫中都坐着一个盛装打扮的姑娘。亭中各处,彩声雷动。 内侍又撤去冷盘,呈上一些清爽的瓜果点心,服侍众人饮酒赏花。众人不像皇帝那样坐拥后宫粉黛三千,此时陡然看到如此多的美人,湖光山色、桨声脂香,别有一番风光,不觉为之心醉。 段书瑞也看得有些呆了。只见歌女身上均穿着颜色各异、花纹繁多的襦裙,面上化着精致的妆容,明若朝霞,艳如芙蕖。他的心里居然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要是鱼幼薇长到十五六岁,穿上这样的衣服,一定会艳压群芳。 一阵凉风吹来,将他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他赶忙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提醒自己不要想入非非。 此时一艘花舫正好从他面前驶过,船上歌女怀抱琵琶,悠悠抬起头来,正好和他对上眼。 第97章 曲江宴(中) 众人开始议论纷纷起来:“这就是那位花魁娘子郑举举吗?” “果然貌美!” “听说她性格豪放,口才出众,凡是见过她的才子都对她念念不忘呢!” 郑举举的额头上画着朱色花钿,衬得她肤光胜雪,明艳不可方物。段书瑞有些不敢直视她的面庞,正准备不动声色的移开目光,谁知郑举举向着他嫣然微笑,仿佛是在给他打招呼。段书瑞没有多想,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花舫滑过水面,郑举举在船上又唱起曲来,歌声柔媚入骨,一些进士听了,面露陶醉之色。段书瑞早已移开了目光,他一介寒门书生,是不可能和花魁娘子有什么瓜葛的。要想见到郑举举一面,光一掷千金还不够,还必须有达官贵人的身份才行。 “吩咐下去,一会儿赏二十两银子给郑姑娘。”皇帝对一旁的侍卫说道。 “诸位,接下来才是重头好戏呢。”宣宗双掌一击,众人精神为之一振。段书瑞心里却“咯噔”一声,感觉有什么倒霉事要发生了。 顷刻间,湖面上的船只都散去了,江面恢复了平静,但平静之下似有暗流涌动。忽然,平静的江底传来异动,一根长余数十米、被挖空的竹筒缓缓升上来,横亘在众位进士面前。 段书瑞心道这应该就是“曲江流饮”了。按照“曲水流觞”的习俗,置酒杯于流水中,流到谁面前谁就执杯畅饮,饮酒的同时还要作诗,由众人对诗进行评比。 作诗可是自己的弱项啊!这里高手云集,自己若是支支吾吾,做不出诗,岂不是要遭人非议?自己上回赴宴躲过了一劫,难道这次也能有上次这么好的运气? 宣宗朝身侧内侍使了个眼色,后者便朗声说道:“游戏规则想必诸位进士都了然于心了。但是今日陛下兴致甚高,特意增加了一条规定,若是才子喝多了酒,做不出诗,在众人面前表演一项才艺即可。就不必罚酒了。” 段书瑞一口酒呛在气管里,咳了个惊天动地。这规定还不如不加呢,才艺表演?亏皇帝想的出来!在这么多人面前表演,不就是变相出丑吗? “段爱卿,你可有异议?”宣宗斜了他一眼,眼神中充满审视。 “臣没有异议,陛下英明,提出的决议也是极好的。”段书瑞心虚地低下头,取出帕子擦了擦胸口,感觉自己的心思都被皇帝看透了。 “那咱们就开始吧。”宣宗一挥手,一片荷叶就顺着水流飘过来,荷叶上还放着一个小小的酒杯。 在座的进士们是各怀心思,一些擅长吟诗作对的巴不得酒杯在自己面前停下,好让皇帝见识到自己的才学;而一些不擅长作诗的则暗暗发愁,祈祷酒杯完美的错过自己。 进士们的座位是按照名次排的,名次越近,距离皇帝越近。段书瑞看着荷叶离自己还有一段距离,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心里暗自思索起对策。 情况真的有这么糟糕吗?还没有到火烧眉毛的境地吧。毕竟唐诗宋词,他也会背不少。只要背几首宋朝之后的诗歌,谅他们也听不出来究竟是何人所作。 杜宇衡自刚才段书瑞咳嗽开始就在观察他,现在看到他脸上神色变得放松,不由得嘴角一抽。此人怎么如此阴晴不定?鱼幼薇的喜怒无常,是不是也随了她这位先生? 第98章 曲江宴(下) 荷叶“滴溜溜”地在水里打着转,大多时间都在碰壁,中途停下一两次,都完美地避开了段书瑞。段书瑞暗自观察着,发现被抽中也没有那么倒霉,能当场作诗的人能赢得满堂喝彩,而不能作诗的人,只要随意朗诵几首前人的经典之作,或者当众表演一首曲目就可以。想来也没有人敢在圣上面前嘲讽他人。 然而没等他得意多久,荷叶就飘来了,正正停在他面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 段书瑞强装镇定,伸手拿过酒杯。 他刚想开口,宣宗却摆手道:“朕一时兴起,想要改动一下规则。段卿,如今正值阳春三月, 咱们就遵古人之风,来一场飞花令如何?” 段书瑞心中暗暗叫好。其实飞花令进一步缩小了范围,只要根据规定的字给出诗句即可,就不用自己再构思一整篇诗歌了。真不知道宣宗此举是不是在暗中帮助他。 段书瑞恭敬地行了一礼:“一切听陛下安排。” “如今正是万物复苏的好时节,便以“春”字如何?段卿你就说四句符合要求的诗句吧。” 段书瑞真是求之不得,赶忙答道:“悉听尊便。在下才疏学浅,承蒙陛下赏识,臣就斗胆一试了。” 一些进士听到这话,纷纷开口:“段兄不可妄自菲薄啊!” “是啊,飞花令已经降低了要求,段兄不至于这个都做不出来吧!” 段书瑞淡淡地瞥了那人一眼,料想这些人已经看到了他在科考中所作的诗词歌赋,知道他并不非这方面的行家。他出色的策论才让他在进士中博得一席之地。 这些人里除了崔景信和陈舒云会替自己捏一把汗,其余人怕是都想看自己的笑话吧。 可惜,他们打错算盘了。段书瑞在他们调侃的时候头脑中已经想到无数的春字诗词。他端起酒杯看向众人,朗声道:“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见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又淡定地说道:“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看到众位进士讶异的眼神,段书瑞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表现有点显眼了。低调,要低调。他在心中默念着。 杜宇衡眯着眼睛,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原以为他会支支吾吾,现在看来是自己小瞧他了。 也对,毕竟是中了榜眼的人,哪里会差。 段书瑞故意停顿了几秒钟,伸出手摸了摸下巴,这才缓缓开口:“遥知朔漠多风雪,更待江南半月春。” “段爱卿,还有最后一句了。”宣宗微笑着点了点头,看来这个榜眼的作诗水平没有他们想象的那样低,也许此人是隐藏了部分实力吧。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段书瑞皱起眉头,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 宣宗笑着鼓掌道:“好!好啊!段爱卿真是好文采,能觅得如此有才之人,真是我大唐之幸啊!” 段书瑞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笑着说道:“陛下广纳贤才,勤政爱民,这才让我等有了施展才华的机会。” 其余进士一听这话,赶忙开始表忠心。 宣宗脸上笑意不减:“诸位能通过层层筛选,考取进士,实属不易啊。今日朕高兴,飞花令中表现最优异的三人,将得到朕的奖赏!” 许多进士一听到有奖赏,眼睛都亮了。皇帝他老人家一开尊口,就绝对不会敷衍了事。天子给的奖赏一定很丰厚,要知道皇宫里的奇珍异宝,寻常百姓可是一辈子都见不到的。 段书瑞重新入座,酒杯又传了几圈,总算没有再轮到他。其实就算他不会作诗,也可以选择表演才艺,毕竟自己还是会一两样传统乐器的。 最后一轮时,酒杯传到了杜宇衡那里。此子果然出类拔萃,不仅主动提出要现场作诗,还在短短两息的时间里就作出一首七言绝句。 段书瑞拍了拍脑袋,他终于想起来了!难怪“杜宇衡”这个名字如此熟悉,这不就是白鹭书院那两个老顽固口中比鱼幼薇略胜一筹的学子吗? 难怪这么厉害,不过还是不能和鱼幼薇相比。毕竟他的小徒弟还未满十四岁呢,后生可畏。 天色渐渐暗沉,曲江宴也到了末尾。皇帝亲自评选出此次作诗比赛的前三甲——杜宇衡、段书瑞和姚峰。三人都得到了名贵的礼物,段书瑞得到的是一对白玉雕制的玉如意。 宣宗很快流露出疲惫之态,借口离场,众人连忙起身送别行礼。 皇帝走了,他们也到了时辰该离开了。 出了亭子,段书瑞三人在约定好的地方汇合。 崔景信呵呵笑道:“段兄,你可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 段书瑞不禁哑然失笑:“我这算什么,杜宇衡才算厉害呢。” 陈舒云也用赞赏的眼光看着他:“段兄,你成长得很快。” 他不禁回想起以前在陈伯家时,段书瑞的诗歌常被评价为“缺少意境”、“平平无奇”。没想到,这才过了多久,段书瑞的进步竟然这么大。 段书瑞有些心虚的笑笑。他的诗歌怎么来的,自己心知肚明。他含糊道:“跟着你们一起学了那么久,又经常在书肆里泡着,见得多了,想必就有进步了吧。” 崔景信很快转移了话题:“如今已经放榜,大大小小的宴会咱们也参加了不少。还有一段假期呢,你们有什么打算吗?” 陈舒云笑道:“我可能要回乡祭祖。你们二位呢?” 段书瑞苦涩一笑,他这一世的父母走得早,半点家族的信息也没透露给他。 “我还是留在陈伯家,继续准备后面的吏部铨试吧。” 在唐代,殿试还不是科举的尽头。及第以后叫做出身,就是说才刚刚取得做官的资格。但这时还不算入仕,必须要经过吏部考试,考试及格后,才能分配官职。 百名当科进士中,能够留在京城的又有几人呢? 第99章 回到讲堂 曲江宴后,段书瑞终于有了空闲时间,他经过游街、宴会等一系列活动,早已身心俱疲,现在只想回家躺平。 他在自家的床上躺了两天,两天内,他除了吃和睡没有别做别的事。当他终于恢复一些元气时,依依不舍地从床上起来时,才发现自己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吏部铨试在这一年的冬天到第二年的春季这一段时间内进行,因此他必须得在冬季前结课。 段书瑞让郭小胖传话,让一帮学生们明天来学堂上课。 他自己则去了集市,给学生们买了一些糖果点心。 翌日,他像往常一样出门。因为不想被旁人认出来,特意比平常早了半个时辰,岂料他走到街心时,还是被几个眼尖的路人认出来了。 “哎,这不是榜眼郎吗?” “之前游街时就印象深刻,今日近看,果然一表人材啊!” 段书瑞佯装镇定地微笑道:“谢谢各位夸奖,在下还有事,就先行一步了。” 此时,有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从不远处走来,堪堪将他围住。 “榜眼郎这是要去哪儿呢?我们有马车,可以送你一程!” “是啊,走路多慢啊,还是马车省时省力!” 段书瑞看他们的架势,哪里像是来帮忙的,说是来捉婿的还差不多。 “谢谢好意,我走路去就可以了!”段书瑞瞅准时机,找到一个空隙,手脚灵活地穿出去,脚底抹油,眨眼间就跑没影了。留几个汉子在原地面面相觑。 段书瑞没来得及注意路人的目光,一口气跑出几里地才敢停下。虽然捉婿只是他的猜测,但在这紧要关头还是谨慎为好。他不由得庆幸起自己经常去武馆锻炼,体能是越来越好了,跑这么远也没大喘气。 眼前就是郭府了。尽管自己已经数日未来了,但看到那熟悉的牌匾,朱红色的大门,他还是感觉到一阵亲切感。 段书瑞整理了一下衣襟,拎着一大袋礼物就推门进去了。 谁知他一进门,就看见自己的学生站成两排,恭恭敬敬地向自己鞠躬行礼,朗声道:“恭迎先生!” 段书瑞吓得手一抖,一包礼物差点没摔在地上。他急忙把门关上,目光在一群学生身上游走:“说吧,是谁的主意啊?” 大家都默不作声,段书瑞心道这帮孩子还挺讲义气的。过了一会儿,郭小胖弱弱地举起手。 段书瑞走到他面前。郭小胖认命地闭上眼,想象中的爆栗却没来。段书瑞伸出右手,摸了摸他的头。 “我就知道是你做的。”段书瑞温和地说道,“你们的消息都挺灵通的,游街那天我看到你们都在呢。” “当然要去了,先生中了榜眼,这可是天大的喜事!”郭小胖语调夸张地说道。 “是啊!其他的我们帮不上忙,帮先生喝彩还是能做到的!” 段书瑞心头一暖,他向几名学生招手:“瑾风,香香,阿云,你们过来。我买了些糖果点心,帮我分给大家。” “谢谢先生!”一群孩子听到有吃的,眼睛都亮了。 “大家都进讲堂吧。”段书瑞一手扶住一个学生,笑着说道,“点心是现烤的,趁热吃最好。” 趁一帮孩子们吃点心的功夫,段书瑞给他们讲了一下后续的安排,还询问了他们结课后的打算。 第100章 师徒情深 段书瑞班上的学生有出身商贾之家的,也有出身书香门第的,还有出身手工业家庭的。不管学生出身如何,资质如何,段书瑞都一视同仁。 但他们走出这间讲堂,总归是要各奔东西的。那些家境贫寒的孩子,可能要被迫终止求学之路,回家继承父辈的手艺;而家境好些的,像卫瑾风、郑云等人,就要去更正统的办学机构学习,为未来的科举考试做准备。像郭小胖这样的富商家庭,更是选择多多。 “瑾风,你说……你明年想去白鹭书院学习?”段书瑞正在翻书的手下意识的一顿。 “是啊。但想进去谈何容易,每年有好多学子挤破了头都想进去呢。”卫瑾风垂着头,有气无力地说道。白鹭书院本来就颇得各位学子青睐,在大家得知当科状元就出自书院时,求学的热潮更是高涨,一度达到巅峰。 苏颢作为白鹭书院的山长,专门制定了一系列规章制度。对于想来求学的贫民子弟,须得通过两轮测验,成绩名列前茅者才能进入书院学习。根据以往统计,每年能进书院的贫民子弟只有二十余人,甚至不到总人数的十分之一。 “我认识苏山长,我可以为你写一封推荐信。”段书瑞凝眉沉思,“苏山长一向赏识有才华之人,应该会单独对你进行测试,或者破格录取你。” “真的吗?太好了,谢谢先生!”卫瑾风一揖到地。要知道,进白鹭书院学习可是他最大的心愿。他的先生又是当科榜眼,说话一定很有份量。 “你们都是我的学生,以后若有需要先生帮助的地方,只管告诉我。先生能帮就帮。”段书瑞面色柔和,双目染上强烈的不舍。他知道和自己的学生们相处的时日已经不多了,不久大家就要分道扬镳。 入朝做官固然吸引人,但和那些各怀心思的官员周旋,怎比得上和这些心思澄明的孩子相处? 又过了三日,崔景信与陈舒云和段书瑞道别。曲江宴后他们已在长安城多待了好些时日,眼下该办完的事都办完了,也该回乡探望父老乡亲了。 段书瑞一直将二人送到西渭桥码头。 “段兄不用再送了,不久之后我们便回来了。”崔景信一路上一直嘻嘻哈哈的,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不舍。 陈舒云也笑道:“是啊,段兄,你自己要多加保重。” 崔景信用舌头舔了舔后槽牙:“不知为何,突然想喝酒了。” 段书瑞不禁哑然失笑:“等你们下次回来时,我一定请你们喝酒。咱们去喝长安城最好的佳酿。” “那我们可就拭目以待了。” 看着船只慢慢远去,直到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视野里,段书瑞才挪动脚步,转身离开。 这段时间虽然不用像之前一样忙碌,但段书瑞仍然没有荒废学业。他每周都会拿出一部分时间翻阅儒家经书,以及最新的进士文集。都说“读书百遍,其义自现”,他每次浏览那些经典名着时,都会萌生不同的观点和看法。 他本来以为日子会这样平静的过下去,直到四月月初,他收到了鱼幼薇的一封信。 段书瑞看了信的开头,得知鱼幼薇看完游街后已经回到书院,总算松了一口气。他之前还一直提心吊胆的,怕她一个人在街上闲逛会被坏人拐走。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到底,他就看到了一个重磅消息。 “这丫头……下个月要去游学?”段书瑞瞪大眼睛,将信笺反反复复地看了三遍,这才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信中提到下个月田假收假归来之日,便是白鹭书院一行学生动身之时。 游学是一种将学习与旅行相结合的教育方式,在唐代已经存在。许多文人墨客和学者都喜欢游历名山大川,拜访名师,结交朋友,以此增长见识,并提高自己的学问。 但是……鱼幼薇还只是一个孩子啊?而且还是白鹭书院唯一的女弟子。路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可让鱼母怎么办? 段书瑞皱起眉头,决定下个月接她回来后,再好好同她说说。 他强迫自己不要再想这件事,可心中的忐忑不安还是占据了上风。 于是当鱼幼薇迈出书院大门,走到段书瑞面前时,看到的便是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鱼幼薇将行李交给他,他一声不吭地接过,扛在肩上转身就走。鱼幼薇不禁咽了一口口水:先生怎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难道是我惹他不快了? 直到二人坐上马车,段书瑞才开口道:“上次游街……你是逃课出来的吗 ?” 原来是这件事啊!鱼幼薇恍然大悟:“先生误会了,其实是山长知晓杜宇衡和其余几位学子进士及第,特意给我们放了几天假,告诉我们可以去看看游街。” 知晓事情的原委后,段书瑞点点头。鱼幼薇循规蹈矩的,怎么看都不像爱逃课的顽童。但听到她本意不是为了给自己喝彩,他又隐隐感到失落。 “但是他们都给杜宇衡掷花了,我没有哦!”鱼幼薇嘻嘻一笑,“我只给先生一个人掷花了!而且选的是开的最好的一朵!” 段书瑞感觉自己的心像被猫儿轻轻舔了一口,无端一阵酥麻。他咳了一声,强装镇定道:“我又没问你这个。” “哦。”鱼幼薇低下头,一副可怜巴巴的委屈样。 段书瑞从前就对她这副模样没有抵抗力,现在的他也只能缴械投降。他本来就严肃不过三句,被她短短几句话堵得连冷脸都维持不下去了,磐石的心也软成一片棉花。 段书瑞看到她脑袋上翘起一根头发,伸出手将其压下去:“先生知道你是好孩子。当时不止你来了,郭小胖他们也来了。” “郭小胖他们也来了?”鱼幼薇看到先生的表情变柔和了,心中暗自窃喜,“好久没见到他们,不知他们怎样了。” 二人又天南地北地聊起来,段书瑞看到她面上浮现疲惫之色,便决定改日再问她游学的事。 “你若是困了,便闭上眼眯一会儿吧。”段书瑞看到鱼幼薇的眼皮开始打架,正色道。 “哦,好吧。”鱼幼薇揉揉眼睛,“先生,到了记得叫我哦。” 段书瑞点头答应,鱼幼薇便合上眼睛,很快就沉沉睡过去。 看到她一点一点的头,段书瑞不由得伸出手,扶住她的肩膀,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马车总归不如现代交通工具那么舒服,在一路颠簸中,他也不由得闭上眼,陷入了昏昏沉沉的梦境之中。 第101章 下定决心 二人都睡的不省人事,因此当马车夫掀开门帘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二人头挨着头,大的双目紧闭,眉头微皱;小的睡得香甜,嘴角还流着哈喇子。 车夫:“……” “二位,到地方了。”听到声音,段书瑞陡然惊醒。他右手扶住鱼幼薇,左手伸入怀中去摸铜钱。 “醒醒,该下车了。”段书瑞伸手捏了一下鱼幼薇的脸蛋,感觉手下皮肤吹弹可破,触感极好。 “嗯……”鱼幼薇迷迷糊糊的醒过来,往外面一看,才知道自己到家了。 二人下车后,段书瑞说道:“你且先回去休息,明日我们再聊聊你游学的事。” 先等她回去休息一下再说吧,这事急不得。 第二日清晨,段书瑞正准备推门而出,一回头看到鱼幼薇送他的发簪正孤零零地躺在书桌上。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默默回去,将梳好的发髻散开,重新束发,插上那枚簪子。 段书瑞敲开鱼幼薇家的门,开门的是鱼母。 “先生,您来了。”鱼母欣喜地说道,“我正要出去买一些熟食呢。您中午就别回去了,留在我们这里吃饭吧。” “既然如此,那在下就先谢过夫人的好意。” “幼薇,我出门啦。先生来啦,你不是有话要和先生说吗?”鱼母挎上菜篮子,朝屋里喊了一句。 段书瑞在院子里等了一会儿,鱼幼薇才从屋里出来。她穿着粉色的衣裙,身姿窈窕,像极了一个桃花精。 段书瑞看见她就觉得心情很好,他虽然从未说过,但一直希望鱼幼薇能长成一个饱读诗书又不迂腐盲从,善良又不优柔寡断的人。既不要像她父亲一样过分在意他人眼光,也不要像她母亲那般性子过于柔和。 现下看来,鱼幼薇的成长与他的设想不谋而合。 连模样也是挑了父母的优点继承。 段书瑞从面前的茶壶里斟了一杯茶,将茶杯放到她面前,示意她坐下。 “先生,你不同意我去游学,对吗?”鱼幼薇将茶杯捧在手里,感受着那熨烫的温度。 她如此直截了当地提出此事,这和段书瑞期望的完全不一样。他一愣,脱口问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他感觉自己掩饰得很好,没想到还是被她一言道破了。 鱼幼薇笑笑:“先生以前都会给我写回信,这回是头一次没有给我回信呢。而且,光是游街一事应该不足以让先生动怒吧。” 段书瑞感觉此人人小鬼大,但转念一想,这里是古代,不能简单的用现代人的思维去衡量。 “既然你知道了,那我就说说我的看法吧。”段书瑞认真地看着她,“读万卷书就行了,何必非得行万里路呢?不用先生说,你也知道,你的家境并不宽裕。” “此次游学费用全权由书院承担。”鱼幼薇垂下眼,喝了一口茶,“我学习刻苦,长期名列前茅,苏山长让我不用操心游学费用。” 段书瑞叹了一口气:“好吧,钱的事暂且不提。你在长安过惯了安稳日子,怎受得了奔波之苦?而且如今世道可不太平,许多地方瘟疫肆掠,路上还有强盗土匪,你的安全如何能得到保障?” “先生的担心不无道理。可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不想一直拘泥于这一方天地,也向往着外面更广阔的世界。况且,此行我们走的是官道,不是一些羊肠小道。此次游学最多两个月时间,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段书瑞听她说得有理有据,心中不由得生起一股无名火。他强行将心中的愤怒按压下去,沉声道:“你为何就这么想参加游学?仅仅只是为了见识外面的世界?” 鱼幼薇没有马上回答他的话,而是抬头看了一眼院子里的风景。今天是个艳阳天,满园春花灼灼烈烈。可是她听母亲说过,这花虽然看着灿烂,但其实花期也就是十天半月的功夫,开不了多久就会谢了。 倘若生长于这被屋檐隔起的四方天地中,悄悄地绽放,再悄悄地凋零,生死如天地一瞬,身边只停留过几只飞禽,又有谁知道,会有谁在乎呢? 花是这样,人也是这样。 鱼幼薇说道:“先生,我想和诸位同窗云游四方,不仅仅只是为了见识外面的世界,更重要的是为了找到自己未来的路。” 段书瑞有些反应不过来:“找到……自己的路?” 鱼幼薇点头:“我明年就要毕业了。可我至今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想过上怎样的生活。唯一肯定的是我不想一毕业就嫁人,从此过上相夫教子的生活。” 一听这话,段书瑞的眼里闪过一丝精光。他知道鱼幼薇很有自己的想法,却没想到她的想法如此超前。 没有人有资格随意主宰另一个人的人生,但前提是,这个想摆脱束缚的人本身就很有实力。 段书瑞收回落在鱼幼薇身上的视线,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一杯接一杯的喝着茶。正当鱼幼薇准决定主动打破僵局时,他终于开口了:“那么,杜宇衡会去吗?” “啊?”鱼幼薇不知他为何会突然提起一个不相关的人,“这……我也不知道。” “你自己去和你阿娘说。”段书瑞侧过脸,不想再搭理她。 “先生,你这算同意了吗?”鱼幼薇笑了,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 “我可什么都没说。”段书瑞没好气地说道。 也不知道鱼幼薇用什么法子说动了鱼母,她居然同意了。但是条件是,她要亲自送鱼幼薇回去,并且再和苏颢了解一下详细情况。 临行的前一天晚上,鱼母帮女儿将路上所需的东西收拾好,衣服,鞋子,盘缠,干粮……收拾到一个大的木箱里。还有一些贵重物品,由鱼幼薇贴身带着。 段书瑞早已将求来的护身符送给了她。鱼幼薇摩挲着那枚系着红绳的护身符,心里翻涌着难以言说的情绪。她只觉得先生待自己真好,除了父母,没有人像他一样将自己放在心上。良久,她将护身符小心翼翼地戴在脖子上,决意将它贴身收好。 第102章 各怀心思 翌日,段书瑞和母女二人一起坐上了返回白鹭书院的马车。 “幼薇,你仔细检查过了吗?东西可都带齐了?”鱼母颇有些担心,毕竟这是女儿第一次出远门。 “阿娘,你就放心吧。”鱼幼薇抱着她的胳膊撒娇,“我都检查了五遍了,该带的一样都没落下。” “先生,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鱼幼薇转向段书瑞,眨巴着大眼睛。 “该说的我都说了,该教的我也教了。”段书瑞古井无波的面上终于出现一丝松动,“我和你阿娘得亲自去看看才能放心。” 言下之意,就是现在答应游学的话还不能作数,得去向苏颢详细了解情况后再说。 鱼幼薇撇撇嘴,她知道他们是为了自己好,但是她也有自己的定夺。 她已经不小了,以前邻居家和她同龄的女孩大多都已定亲,有些已经过门了;而她只感觉时光匆匆,自己还没来得及看看这大好河山。 她阿娘很可能会在她毕业后为她安排一门亲事,那么温庭筠和段书瑞二人呢? 他们希望她早日成亲,过上相夫教子的生活吗? 她一点都不想知道答案。 很快,马车就到了白鹭书院所在的山脚下。三人上山后,段书瑞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身素衣,头戴纶巾,不是苏颢又是谁? 三人上去行礼,鱼幼薇好奇问道:“山长,您为何出来了呢?” “明日就要启程了,他们都回来了。就你还没回来,我有些不放心。就出来看看。” 段书瑞好奇地问道:“山长,请问这次一共几人参加游学呢?” “一共五人,除了幼薇还有四名学子。” “不知山长是否可以将其余四名学子唤出来?我有话想和他们说。”鱼母面上浮现出央求的神色,“幼薇毕竟是女孩子,这一路上还需要他们多多关照。” 苏颢点点头,向门童一招手,后者得令后立刻去传信了。 不一会儿,四人出来了。为首一人身形高大,面色黧黑,正是李浩。此次游学费用不低,其中相当一部分便是他父亲赞助的。 段书瑞的目光没有过多在他身上停留,而是直接越过他,锁定在他身后的杜宇衡身上。 而此时,杜宇衡也看到了他,向他拱手道:“段兄,别来无恙。” “杜兄,自曲江宴一别已有数日了。”段书瑞好奇地问道,“此次游学,杜兄也要去吗?” 吏部铨试就安排在今年的十二月,眼下只有半年多的准备时间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竟然还想着去游学? 而且他堂堂状元郎,高中后不是应该衣锦还乡吗? 杜宇衡淡淡地回答道:“游学耽搁不了多少时间。” 段书瑞没有再说什么,他环顾一周,发现其他两位学子与鱼幼薇年纪相仿,这四人中年纪最大的就是李浩了。 鱼母显然也看出了这点,她走上前去,言辞恳切地说道:“这位公子,出门在外有诸多不便,小女又是头一次出远门,还请你多多照拂了。”说着就要拜下去。 “夫人见外了,我向来把幼薇当成自己的亲妹子!”李浩眼疾手快地将她一扶,“这一路上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幼薇的,您尽管放心!” 苏颢捋了捋胡子,笑着说道:“是啊,夫人不用担心。我们此次出行特意准备了一辆马车,备了好几匹马。幼薇是姑娘,坐马车就好。其余几匹马就留给男弟子骑吧。” “而且我爹为了保证我们的安全,特意叫上了一队家丁随行呢。”李浩拍了拍胸膛,“这些家丁个个武艺高强,保护我们几个是绰绰有余了!” 段书瑞没想到他安排得如此周全,不禁向他投去了赞赏的目光。 鱼母感激地点点头,不由得握住女儿的手。 又仔细交待了几句后,二人便要回长安城了。 段书瑞摸了摸鱼幼薇的头,准备转身离开,正在此时,鱼幼薇叫住了他。 “先生,等我回来!我给你们带各地的特产!”鱼幼薇甜甜一笑,目光中充满对旅途的向往。 “好吧,不过一定记得要平安归来。”段书瑞朝着她挥挥手。他漫不经心一抬头,对上杜宇衡的目光。那目光蕴藏着太多情绪,让他陡然一惊。 翌日,长安城,精武堂内。 段书瑞正在打沙包,他提起斗大的拳头,一拳接一拳地打在沙包上。他出拳迅速,打出一道道残影,“呼呼”之声不绝于耳。拳头砸在沙包上,发出闷闷的声响,一如他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心绪。 他又回想起昨日分别时,杜宇衡看向他的眼神。 如果之前只是他的怀疑,那么这次他敢肯定自己内心的想法。 这小子是在无声的炫耀啊!他是在为能和幼薇一起游学而沾沾自喜! 有什么好炫耀的?理智告诉他。但一个念头在他心中蠢蠢欲动。 我也想和幼薇一起出游。 自他同鱼幼薇一起外出散心已经过了许久,遥远得仿佛上辈子的事了。 更何况这次还是出远门,然而结伴同行的伙伴却不是他。 他不知道自己内心的焦躁从何而来,也不敢仔细去探究,只是急于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于是,徐宏一早来武馆开门时,就看到他一脸怨气的站在门外。 “儿子啊,你发现没有,今天段公子好像有点古怪啊。”徐宏一边看着段书瑞,一边小声地和徐墨轩蛐蛐。 徐墨轩点点头。其他的他不知道,只有一点他敢肯定—— 恩人现在、非常、不高兴…… 是为了那个女孩子吗? 第103章 离开长安 就在不久前,徐墨轩看到段书瑞带着一个姑娘来武馆,还请自己父亲教她什么女子防身术。那姑娘背脊单薄,看上去弱不禁风,但一双眸子却是炯炯有神,摄人心魄。 徐宏问他原因,他也是闭口不言,只说为了让她学着以备不时之需。除此之外,他还送了那姑娘一把匕首。匕首小巧轻便,把柄正好贴合女子的手掌大小,拿来防身是足够了。 看到自己的救命恩人对一个姑娘这么上心,他不禁有些吃醋。他们是什么关系?这姑娘又是什么来头? 但段书瑞不主动开口,他也不能去问。 这时,段书瑞一个鞭腿,重重地踢在沙包上,沙包高高扬起。他一个利落的旋身,脱离出沙包的摇摆范围,大步向徐墨轩走来。 徐墨轩连忙递上帕子和水壶:“公子累了吧。” 段书瑞接过水壶灌了一大口水,又用帕子揩了揩汗:“还好。” 徐墨轩能感觉到他的心情变和缓了些许。宣泄尽愤懑之后,段书瑞又恢复一副淡然若水的面容。他默默擦拭着额头和脖颈上的汗水,目光放空,仿佛陷入沉思。 不知道鱼幼薇现在怎样了,他们启程没有? 此时鱼幼薇一行人的马车驶出了那片熟悉的山林,进入了一片未知的地带。 鱼幼薇第一次出门,没有什么方向感。可李浩经常回乡,对一些路段十分熟悉。 “我们快要出城了。”李浩手上拿着一卷地图,正在细细查看。 鱼幼薇小心地掀起帘子,望了一眼外面。这里分明是荒郊野外,山高林密的,哪里看得出半点要出城的迹象? “为了出入方便,城墙上通常会留出若干个城门。”李浩笑着解释道,“我们出城要经过的就是朝阳门。” “嗯……”杜宇衡与李浩并肩而骑,“我觉得你可以换一身轻便的衣服,出于多方面因素的考虑。”这话显然是对鱼幼薇说的。 鱼幼薇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穿着,自己穿着一席曳地长裙,似乎是不太适合出游。 “那您靠边停下吧,烦请各位等我换一身衣服。”鱼幼薇对前面的马车夫说道。 马车徐徐停下,李浩等人也纷纷让马停下。鱼幼薇虽然坐在马车里,有帘幕遮挡,但想到外面都是男子,自己在车里换衣服,微觉害羞,不由得加快了速度。 她拿出一套胡服,三下五除二地换上,又将发髻上的钗环取下,将头发高高束起,最后戴上一顶胡帽。做好这一切后,她才掀起帘子,示意马车夫启程。 李浩说的果真不错,马车又向前行驶了半个多时辰,几人就隐隐看到城门的轮廓了。 出发前,鱼幼薇和几位同窗定下此行路线,他们要往东,途径潼关、陕州,最后去往东都洛阳。若是时间来得及,她还想去襄阳拜访一下温庭筠。 要想从长安到洛阳,就必须要走崤函古道。这条古道是长安和洛阳之间的一条交通要道,西出长安,起于潼关,过秦函谷关,经陕州,过汉函谷关再到洛阳。 第104章 驿站小歇 鱼幼薇本人对这次行程十分期待,这毕竟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出远门。 但是当她看到看守城门的门卒一一检查完他们几人的通关文牒,示意士兵放行后,她的心里又生出几分惆怅。 再往前走,就不是长安的地界了。 李浩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我们这‘过所’的有效期是从签发日期开始的三十天之内,过期就无效了。” 杜宇衡低头做思索状:“不过申请延期也不算难,只要有正当理由,往当地官府上报一下,一般都会批准延期的。” 鱼幼薇知道所谓的“过所”延期就是朝廷为了将百姓牢牢束缚在原籍的必要手段。她转念一想,这不正说明他们不久后便可以回到长安了吗?她的心情又变得明朗欢快起来。 沿着山岭下的泥土路行走,周围是郁郁葱葱的植被,仿若置身于群山环抱之中。 鱼幼薇在白鹭书院的后山上眺望远方,常能看见远山的轮廓。山路崎岖最是不好走,他们清早从长安城郊出发,走到这片山岭已过日中。 早晨吃的清粥白面早已消化,包袱里还有一些干粮卤菜,如今气温回升,若不快些吃完怕是要放坏的。 “前面有驿站,我们去吃点干粮,歇歇脚吧。”李浩朗声道。 从早晨一直到晌午几人都在赶路,走了起码一百多里路。 朝廷在重要的交通要道上设的有驿站,就如同秦朝几里设一亭那样,这也是统治手段的一种。 驿站大多设在官道,最初是为了方便国家官员途中食宿、换马的场所。但随着社会的发展,驿站也开始为商贾、普通老百姓等提供服务。 驿站里有一个茶摊,卖茶的是一个青年男子,他原本正躺在藤椅上昏昏欲睡,听到马儿嘶鸣的声音不由得提起精神。 他猛地从藤椅上坐起来,起身向一行人走去。这么多人?我今天岂不是要大赚一笔了?他满脸堆笑道:“几位客官请坐!一共需要几壶茶呢?” 李浩笑道:“先来上三壶吧!” 青年男子看到几人穿着考究,又听几人谈吐不凡,心知这一行人是文化人,不敢有丝毫怠慢。他笑着答应后立马去照看炉子上的水了。 水开后,只见他将捣碎的茶叶末倒进水里,跟一锅先前加的作料一起煮,煮成一锅茗粥。随后,他拿过两个个头小一些的铜壶,将茶水倒出来。最后,他盖上盖子。用一块白布包裹着壶柄,端到桌前。 鱼幼薇把包袱里的卤菜和胡饼拿出来,分给李浩和杜宇衡,又取出自带的筷子吃了起来。一队家丁也有条不紊地入座,掏出各自携带的干粮。 “几位客官,三壶茶一共六十文,不够喝可以添。”青年男子看到那一队家丁,心想这打头的三人必定是有钱人,于是开始漫天要价。 杜宇衡微微冷笑,李浩却道:“我就算在长安城里寻一个茶摊喝茶,一壶茶最贵不过十文,怎的你家茶水这般贵?” 青年男子看到他们人多,气势不由得弱了一截:“那依你说,我该卖多少?” “荒郊野岭的,物资供应紧缺,你卖贵一点情有可原。一壶茶十五文,我们就给四十五文吧。” “……好吧。”青年男子心下一喜,横竖他也是赚了。 鱼幼薇微微一笑:“敢问这位大哥姓什么?” “我姓高,叫高林。”高林这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位作男子打扮的是女子,但见她秀眉俊目,唇红齿白,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几位是要去哪儿啊?我就住在附近,对这一带挺熟悉的。” “我们五人都是读书人,此行是要去洛阳的集贤书院。” “读书人?我就说几位周身气势不像一般人。为何几位要不远千里地跑去集贤书院呢?” “我们来自白鹭书院,此次去是要进行一些学术上的交流活动。” “几位此行可要经过华山?我对那一片很熟悉!”高林咧开嘴,得意地笑了。 “那你说说我们如何去华山?” “那还不简单?这里距离华山不过二百余里。几位有马匹和马车,一路向东行去,经过渭南,再往前走就是华山了。”高林笑着说道,“山下有客栈,马匹和马车都可以安置在山下。” 李浩笑着瞥了他一眼:“高大哥,你将我们往华山那边引,恐怕并不只是这么简单吧?” 高林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公子真是好眼力。不瞒各位,小的堂兄就在华山山下开客栈。如今生意不好做啊。” 鱼幼薇被他说的有些心动。她当然知道高耸巍峨的华山,那可是让诸峰“罗立似儿孙”的存在。她向李浩使了个眼色,后者了然,迅速换了个话题:“你可知道这一路上是否安全?” “公子,这个问题可算把我问倒啦。不过我在这附近住了这么久,还没听说过这一带有什么山贼匪盗的。不过你们一行人在外行走,还是得当心些。尤其是……”高林看了鱼幼薇一眼,鱼幼薇知道他想说的是“携带了女眷”。 “高大哥请坐,和我们一起用餐吧。”李浩热情地招呼他坐下,将夹着卤菜的馒头递给他。 几人在此待了小半个时辰,高林对李浩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连这附近有几座山有几片池塘都说出来了。 几人此行的目的就是走访名山大川,游历人间。没有人想急冲冲地直奔目的地而去。 众人吃完饭,收拾好东西准备启程。李浩掏出五十文钱递给高林,后者推辞不过,只得收了。高林告诉李浩自己堂兄所开的客栈名字,还说他们住店时可以报自己的名字。 再往前走就是渭南了,到了渭南他们就得寻个住处暂且住一晚,不然就得夜宿野外了。 “李大哥,可不可以让我骑一会儿马?”鱼幼薇将半张脸探出帘子,“我坐马车坐得人都要散架了。” “骑马岂非更伤筋动骨?”李浩无奈一笑,“别闹啦,白天可以允你骑马,马上天色要暗下来了,你还是乖乖坐车吧。” 鱼幼薇不好驳他的面子,只能生着闷气坐回车里。不知是不是在山里的缘故,这天仿佛比平时要黑得早些。几人加快了速度,想在黄昏来临前进城。 第105章 处之泰然 在鱼幼薇畅游大好河山时,段书瑞也没有闲着。 段书瑞每周去武馆三到四次,如今徐宏已经开始教他一些拳脚功夫,说他总有一天能用得上。自从有人看到今科榜眼频频出入精武堂后,武馆生意是愈发红火了。许多人慕名前来,徐宏迫不得已,只能为段书瑞单独开了一扇后门,方便他悄悄进出。 除了去武馆强身健体,段书瑞也没忘了定期去看望师父师娘。此时此刻,他正和陈伯坐在院子里喝茶。陈伯见他有些魂不守舍,不由得大感诧异。按理说,殿试过了后吏部铨试就是走个流程,做官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自己的乖徒弟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陈伯是这么想的,也这么问了。段书瑞暗叹一声,将鱼幼薇游学一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依修竹你这么说,游学的名额是有限的。你的小徒弟必是书院学子中的佼佼者,才能获得游学资格。这是好事啊,为何你还如此愁眉不展?” “师父,我担心她吃不了奔波之苦。”段书瑞皱起眉头说道。 “那你仔细回想一下,你这小徒儿可真如你所想那样吃不了半点苦?她在你面前会经常抱怨吗?”陈伯捋了捋胡子,笑眯眯地看着他。 段书瑞原本利索的舌头顿时打了个结。自从鱼父一家家道中落后,鱼幼薇也担负起更多责任,但她从未向段书瑞抱怨过什么。 “没有吧?那你就是担心过头了。”陈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露出沉醉之色,“你啊,有空担心别人,不如多考虑一下自己的处境。” “我的处境?”段书瑞有些目瞪口呆,不理解陈伯此话是何意。 “依我看来,你大概率会被授予翰林院编修的官职,但不知圣上会不会有别的安排。”陈伯认真地看着他。 段书瑞点点头,没有吭声。他其实还是想被就近分配的,要是把他分配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他微微仰起头,看着叶隙间洒落的阳光,紧绷的心弦略微松缓了些。管他的呢,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渭南一所客栈内。 李浩正带着一群人在办理入住,掌柜的目光一一从几人脸上滑过,当他看到鱼幼薇的脸时,不由得吓了一跳。 鱼幼薇的面上涂满煤灰,看不清真实相貌,只能看清那一对乌黑灵动的眼珠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着。掌柜觉得此人甚是邋遢,不愿过多打量她,也就没有发现她的真实性别。 这是李浩出的主意。因为同行的人中只有她一个女子,所以只能单独为她安排一间客房。但鱼幼薇长相秀美,即使穿上男装,也一眼能看出是个女子。为了不招来好色之徒,他只能出此下策。 除了鱼幼薇是单独住一间房外,其余人都是两人住一间。 “幼薇,我们就住在你隔壁,你不用害怕。若是有事,来敲我们的房门便是。”李浩等其余人进房间后,压低声音对鱼幼薇说道。 鱼幼薇点点头:“李大哥,我明白了。” 她告别李浩,蹑手蹑脚走进房间。洗掉脸上污渍后,她除掉外衣,靠床的里侧躺下。山路崎岖颠簸,一日下来她甚感疲惫,很快就睡着了。 幸得老天眷顾,一夜无人打扰,让她睡了个好觉。 天光还没有大亮,初夏的清晨空气微凉,风吹起她凌乱的发丝。她咂巴了下嘴,缓慢睁开双眼。 又是新的一天了。 第106章 准备登山 收拾完毕后,几人出发了。 鱼幼薇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此时已是艳阳高照,然而因为几人行走在山间,海拔高,树冠上仍然笼罩着一层薄雾。 李浩兑现了他的承诺,让鱼幼薇坐上了他那匹马。鱼幼薇一个翻身利落地上马——她从小精力旺盛,因此鱼父就将她送去学习骑马。再者李浩的马性格温顺,驾驭它并非难事。 鱼幼薇一手牵着缰绳 ,一手放在马鬃上,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附近美景。山岭附近有很多矮松,虬曲蜿蜒,树根苍劲,叶绿秀美。鸟儿在林间啁啾着,歌颂着大自然的壮美风光。 鱼幼薇自小被养在深闺里,打小听得最多的就是“要做一个大家闺秀”,如今有机会出来,她也想肆意潇洒一回。 一上午很快就过去了,除了中途让马儿饮水外,几人就没有停下来过。终于在晌午时分赶到了华山山脚。 山下开了一排客栈,几人慢悠悠地找过去,总算找到了高林所说的客栈。一个店小二模样的男子正在庭院打扫卫生,看到有人忙不迭地迎出来。 “几位客官,快快请进。几位是要打尖还是要住店呢?” 李浩笑道:“饭是要吃的,店也是要住的。”说罢,他取出一锭银子放在小二手里,“劳驾,帮我们安排几间上房,再给马儿一些草料。” 小二掂量着手里的银子,笑得嘴都要合不拢了:“得嘞,几位客官里面请,马和马车就留在前院就行,有专人照看!” 几人进去见了掌柜,发现此人面容和高林果然有相似之处。李浩报了高林的名字,掌柜恍然大悟,连忙搓搓手:“几位既然认识我堂弟,食宿费就按九分来算!我马上让后厨去准备餐食!几位认为如何?” 李浩和鱼幼薇点点头,杜宇衡则耸耸肩。现在的游人数量不算多,他们一行人加起来有十余人,这样的折扣也还能接受。 没过多久,饭菜流水似的端上来了。虽然这间客栈开在山脚,但伙食还算丰盛。鱼幼薇伸筷子吃了几口,感觉这味道虽然比不上长安城里那些大酒楼的手艺,但自有一番山间野趣的滋味。 李浩吃着饭,开始安排明日的行程:“明日爬山,想来也不会遇到什么危险。林五,段三,你们二人跟着我们上山。其余几人就在山下客栈候着,守着马匹和马车。” 一行家丁中最年长的一人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一接触到李浩的目光,倏地低下了头,没有再开口。一队家丁点头称是。 掌柜恰到好处地加入对话:“华山上也有两家客栈,不过食宿费用会比山下更贵一些。山上虽然有寺庙,却不允许外乡人借住。” 李浩问道:“掌柜的,你认为我们明天能在日落前就赶回来吗?” 掌柜拨弄着算盘,连连摇头:“您可别说我狗眼看人低,但这实在悬啊。而且日落后温度骤降,几位万万不可逞强。如果感觉筋疲力尽,就趁早找客栈歇息吧。” 鱼幼薇在心中默默点头,她早就在民间听过“自古华山一条路”的说法,但是“无限风光在险峰”,不登上去看看怎么能让人甘心呢? 昨日没有更新,是因为前几天得了重感冒,脑子实在转不过来,只能早早就休息了。秋冬是风寒感冒高发季节,大家也要多注意身体。 正如我之前所说,我不会草草完结的。最近依然是单更,等我调整好状态后恢复双更,希望各位读者朋友谅解(双手合十)。 第107章 华山之行(上) 因为要登山,鱼幼薇特地换了一身轻便的胡服。她这一年长高了不少,脊背和同龄男子比虽然略显瘦削,但已不复往日那般单薄。她穿着胡服,戴上配套的帽子,远看就像一株刚刚抽条的柳树。 杜宇衡看着她的脸有片刻失神,但很快恢复了正常:“再带一件防寒的衣物吧,山上冷。” 鱼幼薇还没搭话,一旁的店小二就抢先说道:“山上的客栈可以租棉衣,几位身上暖和就足够了。” 杜宇衡狠狠剜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一旁的李浩正在清点要带的包袱——食物、水壶、地图、芒鞋……因为爬山要消耗体力,所以须得轻装上阵。 一行人收拾妥当,便踏上了登山的旅程。 几人先站在山脚下,仰望了一下巍峨耸立的华山。只见山峰陡峭,云雾升腾,充满了神秘感。几人不由得摩拳擦掌,恨不得能插上翅膀飞上去,一览人间奇景。 旅程从山脚开始,因为现在正值清晨,晴空万里,周围的能见度还算高。华山山势险峻,山石嶙峋,每一步都需要小心翼翼。鱼幼薇是几人中最不容易出汗的,爬了一小段路后背上都出了一层薄汗。 几人刚开始还有精力交谈,随着山势愈发陡峭,便都闭上了嘴,将精力都投入于登山上。华山虽然险峻,周围的风景却实在令人叹为观止,山峦叠嶂,云雾缭绕,仿佛置身于一幅山水画中。 行至山路最狭窄的路段时,几人必须背靠岩石,一个接一个小心翼翼地挪动,才能勉强通过。鱼幼薇望着山下骇人的深谷,后背早已惊出一身冷汗,忙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杜宇衡和李浩一个在她前面,一个在她后面。李浩看着她苍白的嘴唇,有些不忍心地开口:“幼薇,你要当心些。这可是上千米的高空,一旦摔下去便是……” 好的不灵坏的灵,他话还没说完,鱼幼薇脚下一个趔趄,就要往前栽倒。前面就是万丈深渊。这一刻,就连平时最为镇定的杜宇衡都面如土色。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浩一手撑住石壁,一手拽住了她的后领,将她硬生生地拉了回来。 “幼薇,冷静一下。”李浩握住她的手,“你看看前方,窄路很快就走到尽头了。” 鱼幼薇惊魂未定,兀自喘息着看向前方,只见不远处就是宽阔的大路了,不由得将心收回肚子里。她臂力不够,不能像两个家丁一样双手环抱着岩石走,只能慢慢扶着石壁,将目光聚焦脚下,缓慢地向前挪动。 过了小半个时辰,几人终于走过了窄路,面前就是能容纳两个人并肩行走的宽路。鱼幼薇松了一口气,转向身后的李浩,“李大哥,谢谢你。要不是你及时拉住了我,我恐怕早就命丧黄泉了。” 李浩爽朗一笑:“你这是第一次爬这么陡峭的山,害怕很正常。有了这次的经验,下次就不会害怕了。” 这时,前面传来林五的声音:“少爷,前面有一座庙。” 李浩拍拍鱼幼薇的肩膀:“走吧,我们一同进去看看。” 第108章 华山之行(下) 鱼幼薇刚刚遭遇险境,现在腿脚还有些发软, 她舔舔干裂的嘴唇:“好,我也想找僧人们讨一杯茶喝。” 李浩和杜宇衡一左一右搀扶着她,走到寺庙门口。鱼幼薇谢绝了他们的好意,有些吃力地迈右脚跨了进去。她进去前没忘了看一眼牌匾——上面刻着“都龙庙”三个大字。 几人进庙后,发现只有零星几个游人。有的在虔诚地烧香拜佛,有的则坐在椅子上休息。众人当然是以最年长的李浩马首是瞻,只见他一掀袍袖,进了偏殿,忙不迭地跟上。 偏殿中,一位老和尚正结束打坐,不紧不慢地站起来。李浩行了一礼,恭敬地问道:“这位长老,鄙人携几位小友前来拜佛,长途跋涉有些口渴,可否向您讨几杯茶喝?” 老和尚看他这样谦和有礼,心里多了几分喜欢,于是双手合十道:“好说,好说。请几位往后院禅房一叙,待老衲奉上清茶。” 鱼幼薇几人大喜过望,忙向老和尚连声道谢。进了后院禅房,老和尚和颜悦色地邀请他们坐下,给每一个人都倒了一杯茶。林五和段三有些受宠若惊,他们接过热茶,自觉地坐到后面,将离老和尚最近的座位留给李浩三人。 鱼幼薇道了谢,接过茶碗喝了一口,险些呛出来。 她就没喝过这么苦的茶!苦得舌根疼,全无茶香。 老和尚似是看出她的窘迫,微笑着说道:“这位小友,此茶名为苦丁,清目活血,可缓解疲劳。” 鱼幼薇听了连连点头,从前只知道良药苦口,原来“良茶”也苦口啊!她仔细打量着茶碗,碗刷得很干净,可惜用得太久,难免磕碰,好几个都已经豁口了。 老和尚:“僧舍粗陋,几位贵客见谅。” 几人开始交谈,老和尚得知几人是出来游学时,面上流露出一丝赞赏:“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和尚年少时也曾走南闯北,为的就是看看四方世界。” 一一问过几人的姓名,得知一旁寡言少语的杜宇衡竟是新科 状元后,老和尚微微一笑:“和尚久不出山,竟然都不知道。” 杜宇衡不以为意,只是淡淡一笑:“休公都不知名姓,始觉禅门气味长。*鄙人才疏学浅,只是运气好了些,长老无需挂怀。” 几人又聊了许久,众人只觉得面前这位高僧面容亲切,言之有物,不似书院中的长者那般迂腐。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午饭时间。 听到阵阵钟声响起,老和尚笑着起身:“许久没有聊得这么畅快啦。几位小友若不嫌弃,可愿留在寺庙里用斋饭?用过斋饭后再动身也不迟。” 鱼幼薇等人一大早匆匆吃了些面点就上山了,现下只觉得腹中饥饿,忙异口同声地答应道:“那就谢谢长老的好意了。” 几人虽然和老和尚相谈甚欢,但毕竟是外来的客人,须得缴纳伙食费才能吃上斋饭。山上物资供应紧俏,但斋饭的价格还算合理——一人一餐只用交二十文钱。斋饭的种类繁多,不仅有素面、米饭等主食,还有素三丝、翡翠豆腐等菜品。 鱼幼薇和母亲在家时一周才吃上一回荤菜,此时自然吃得津津有味。李浩和两位家丁平时饭量就大,登山后更是食欲大开。只有杜宇衡端着碗慢条斯理地吃着,像极了公子哥。 吃过斋饭,在后院小憩片刻,几人便向老和尚告别。鱼幼薇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寺庙,手指无意间触碰到脖子上的红绳,想起这是段书瑞为自己求来的护身符,心头又是一阵悸动。 “我们得抓紧时间了。”李浩看了一眼手上的地图,“山上虽然没有宵禁,但日落后气温会降低,还是得尽早找到住处。” 鱼幼薇等人点头称是,几人过了“云台”,就要攀登苍龙岭了。苍龙岭是连接北峰与东西南三主峰的唯一通道,岭脊如刃,两侧空绝。因岭呈苍黑色,势若游龙,故此得名。该岭坡度较大,约有四十五度。几人行走在山脊上,均感觉自己像在一条巨龙的脊背上游走。 鱼幼薇气喘吁吁地攀登着,不时停下来擦拭额角流下的汗水。台阶的两侧深不见底,她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不敢再看。 李浩一直走在她后面,见她停下来歇息,拧开水壶递给她:“累了吧?再坚持一会儿,等到了中峰附近就有客栈了。” 鱼幼薇“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水,擦了擦嘴角水渍,嘻嘻一笑:“和李大哥出来就是省心。我没事,这里的路可比早上的好走多啦。” 李浩点点头:“是啊。我们今天就在中峰附近歇息一晚,明日再去东峰。” 大约一个多时辰后,几人经过苍龙岭和金锁关来到了华山中峰——玉女峰。鱼幼薇感觉自己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但想到自己领略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看到了以前从未见过的壮美风光,她感觉通体舒畅。 站在中峰,可以清楚地看到东西南北四座主峰。远远望去,云雾缭绕,当真是“白云锁深峰”,让人不由得生起“寻仙问道”的想法。 几人按照地图的指引,先后参观了玉女祠和引凤亭——这两处都是为纪念萧史和弄玉而修建的。鱼幼薇坐在引凤亭里,忍不住浮想联翩。她一会儿想着:不知弄玉公主在得道飞升后,是否会思念凡间的父母?一会儿又想着:弄玉找到了她的如意郎君,我又何时才能觅得我的如意郎君? 正想得入神,李浩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幼薇,想什么呢?回神啦!” 鱼幼薇清醒前脑海中最后一个想法是:谁要是通晓音律,能为我吹一首《凤求凰》,我就嫁给他。她猛然回神,看到几人都注视着她,不由得面上一红。将诸多想法抛之脑后,她轻咳道:“李大哥,怎么啦?” “我看天色不早啦,我们这就去找客栈吧。”李浩咧嘴一笑,破天荒的没有揶揄她。 几人开始往回走,回程的路上漫天夕阳,将湛蓝的天空镀上一层暖色。在渐渐沉落的夕阳下,山峰显得越来越高大、雄伟、沉稳,白云则是显得宁静、浓融、纯净。没有人开口说话,众人都沉醉在这幅美景中。 到了客栈,已是傍晚时分了。等店家做饭时,鱼幼薇就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看风景。看到夜色悄无声息地降临,她的心里充满了不舍。 *出自李白的《少年行二首》。 *出自杜牧的《赠终南山若僧》,充满禅意。 第109章 生辰将至 “修竹,你师父生辰要到了。”师娘切了一块酱肘子递给段书瑞,压低声音说道。 “是吗?”段书瑞将肉放进嘴里大嚼起来,他都忘了他师父是多久的生日了。 师娘没有责怪他,而是若有所思地说道:“你师父的生日就在后天,我早已托人给念儿写信,让他带着静婉一同来吃晚饭。” 静婉是陈斯年的原配夫人,人如其名,娴静温婉。段书瑞舔舔嘴唇,下意识地问道:“师娘,陈师兄是不是只有这一位夫人啊?” 师娘笑着将切好的肉装进盘子里:“是啊,他们年少就相识了,感情好着呢。” 段书瑞有些惊讶,但很快就想通了——他家师父都这么疼爱妻子,自己这位师兄疼爱妻子不也算是一脉相承?即使唐代允许男子三妻四妾,但也有许多男子一生只有一位妻子。 段书瑞用干净的帕子擦了擦手:“师娘,您知道师父可有什么喜欢的吃食?” 师娘停下手里的动作,沉吟道:“他啊,喜欢吃东市吉良轩的糕点,寻香斋的椰蓉酥……” 段书瑞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敢错过一个关键信息。他不由得在内心吐槽着:难怪师父肚子圆滚滚的,还经常借买菜之名溜出去,估计就是去吃好吃的了。 师娘严肃地说道:“他最近长胖了,就给他买一两样就够了。” 段书瑞:“……” 师父,你别怪我小气,这可是师娘说的啊! 于是第二天中午,刚吃过饭,段书瑞就挎着篮子出去了。 “修竹,下午早点回来!晚上咱们吃炙羊肉!”师娘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好嘞!我很快就回来!” 段书瑞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了一圈——这对之前的他来说是很反常的事。但自从和鱼幼薇一起逛过几次街后,他便有些不习惯一个人逛街。 慢腾腾的代价就是等他赶到吉良轩后,他要买的点心已经没有了。店里蒙古族的胡子老板比划着说道:“公子,你来晚了,你要的酥酪早就卖光了!” 段书瑞有些失望,他用商量的口吻和大胡子交涉道:“不好意思,我路上有事耽搁了。您能否多做一锅,我一并买了。” 大胡子摇摇头,挥了挥手中的勺子:“不行,不行!小店寅时之前就要打烊,公子还是明日早些来吧!” 段书瑞看见他那双鹰眼,不好再多说什么。问清楚小店开门时间后,便离开了。 不过,他很快在不远处的寻香斋买到了椰蓉酥,内心不由得窃喜道:此次也不算无功而返吧。 按理说唐代的炙羊肉应该是将羊肉直接放入热水中煮熟,简单加一些调料就端上来。但段书瑞特意给师傅师娘普及了现代涮羊肉的做法——将羊肉切成薄片,在铜锅中快速涮煮,待肉一变色就捞上来。羊肉鲜美醇厚,蘸上调好的佐料刚刚好。 师娘对他的话是言听计从,知道他喜欢铜锅涮肉,特意在集市上买回一口铜锅,足够五六个人涮肉了。除此之外,她还细心地准备了豆腐、白菜、鱼片等食材。 “修竹,这种吃法可真不多见。是谁发明的啊?”陈伯夹了一筷子羊肉片到碗里。 段书瑞停下咀嚼的动作,心里“咯噔”一声。 第110章 共同庆生 发明涮羊肉的是元太祖成吉思汗,不过这该怎么和师父说呢? 段书瑞头脑中灵光一闪,他笑着说道:“是蒙古的一位大将军发明的,原先也是为了图个方便。” 陈伯点点头,没有再追问下去。 翌日,段书瑞特意起了个大早,赶在第一锅酥酪出售前到了吉良轩。大胡子老板正在进行最后的冷藏工序,他看到段书瑞来了,热情地招呼道:“公子,来得这么早啊。” “是啊,家中长辈就好这一口。”段书瑞微笑道。 “家中长辈?” “是我师父,今天是他的生日。” 大胡子老板恍然大悟:“难怪,难怪。孝敬师父的人不少,但像你这样亲力亲为的人可不多啊。你进来等吧,还要一会儿呢。” 段书瑞道过谢,走进店里,寻了墙角的一个位置坐下。 等了半个多时辰,大胡子老板将酥酪从地下冰窖取出来,摆在段书瑞面前的桌子上,“公子,你想买几碗呢?” “买十二碗吧。”段书瑞自己不怎么爱吃甜品,但师父和师娘爱吃啊。他按照价目表上的价格,掏出十枚铜板。 “行!我再多给你装两个,就当是请你的了!”大胡子老板豪爽地大笑道,又多装了两碗酥酪。 “那怎么好意思!”段书瑞作势要再掏钱,却被老板按住手。 “哎,我是请你师父,又不是请你的,别不好意思啊!”大胡子老板摆摆手,“好吃再来啊!” 段书瑞哭笑不得,只能谢过老板的好意,拎着一篮子酥酪回到陈伯家。 陈伯见他买了自己最喜欢的点心,自是大喜过望。他打开一碗酥酪,洒上一小把葡萄干,拿起勺子挖了一块送入口中。 “嗯,奶香浓郁,入口即化,真是美味啊!” 段书瑞看到他那陶醉的模样,感到有些好笑:“师父喜欢,徒儿以后就经常给您买。” “修竹啊,谢谢你!真是师父的好徒儿啊!”陈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既然如此,再帮师父一个忙如何?” “师父尽管开口。” “念儿和静婉酉时就到巷子口了,届时你去接一下他们可好?” “好啊。不过光是他们二位恐怕不足以让师父您这么激动吧。”段书瑞笑着打趣他,“我猜,您的孙子也会来吧?” “不愧是我的徒弟,就是聪明。”陈伯展颜一笑,“我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到然儿了。” 黄昏时分,陈斯年一家如期而至,段书瑞早已在巷子口等候多时了。他走上前去,接过陈斯年手上的包裹,和这位师兄寒暄两句,就准备往回走。这时,一个稚嫩的童声叫住了他:“段……叔叔?” 段书瑞全身一震,有些欲哭无泪:虽然我知道自己年纪不小了,但可以不要这么快让我直面现实吗?! “你这孩子!这位公子是你阿耶的同门师弟,还年轻着呢,叫哥哥!”静婉拉了一下儿子的手,佯装生气道。 “大哥哥!”陈浩然改口改得飞快。 段书瑞笑着摸摸他的头:“真乖。时候不早啦,我们快进去吧。” 因为昨日还剩了一堆菜,今日也是同昨晚一样吃铜锅涮肉。但因为人数增多了,陈夫人特意叮嘱佣人多准备了几样菜品,还炸了孙子最爱的小酥肉。 陈斯年将一片羊肉放入烧沸的水中,问道:“这次来怎么没有看见那两位小友?” 段书瑞答道:“他们二位都不是长安人氏,在曲江宴后就回去了。” 陈斯年点点头:“他二人都考中了进士,是该回去给父老乡亲们报报喜。” 段书瑞有些沉默,他想起自己的父母都是逃难来到长安的,和远方的亲戚也早断了联系。人家考上了可以和一大帮兄弟姐妹、叔叔婶婶分享喜悦,而自己能分享的对象只有师父一家以及自己的学生们。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不用被逼着去相亲。 陈斯年听父亲说过自己这位师弟父母早亡,心里很是同情,他端起酒杯:“来,师弟,我敬你一杯!我不在家的这段日子里,多亏你们帮我照顾双亲。” 段书瑞和他举杯相碰,豪爽地将酒液一饮而尽:“这点小事何足挂齿。这些都是我该做的。”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酒能解忧,能热血,能让人把大大小小的事放在一边,短暂地放松下来。 陈浩然年龄虽小,但很有教养,在饭桌上不吵也不闹。大家都举杯向陈伯敬酒,祝贺他生日快乐。陈伯一喝多就健谈起来,给几人讲着长安城中的奇人异事,一顿饭吃得甚是舒心。 饭后,静婉帮着收拾残局,陈斯年则负责哄睡儿子。段书瑞主动揽下了擦碗的活——佣人将碗碟洗好,他再用帕子将水擦干,最后再一并放入橱柜。 陈夫人正在擦拭灶台,她看了一眼旁边的儿媳:“静婉,你和念儿在这儿多住几天吧。” 静婉笑了,她的语气十分温柔:“阿娘,我们也正有此意呢。正好这几日无事,可以多陪陪您二位。 ” 师娘自然是喜出望外,段书瑞却嗅到了一丝不寻常——唐代实行旬休制度,官员每十天休息一天。除此之外就是田假、节日假等。现在既不是过节期间,也不是什么特定时期,为何会“近日无事”? 唯一的可能就是陈斯年请了病假。可是陈斯年面色红润,说话中气十足,哪里有半点生病的迹象? “修竹,想什么呢?”师娘喊了他一声。 “没什么,想一些事情入迷了,让师娘见笑了。” “你啊,这几天也别回去了。正好你和念儿都有空,你们好好聊聊,让他给讲一下入朝为官需要注意的事项。”师娘是亲自去段书瑞那间寒舍看过的,知道那屋子又小又破还不遮风。 段书瑞点头答应了。 自己上午给学生上过课后,下午就没事了。他一般将学习任务安排在晚上——那是他一天中注意力最集中的时间。 陈斯年毕竟是过来人,自己和他交谈,一定能学到许多知识吧。 第111章 野外露宿 段书瑞蹑手蹑脚来到院子里时,陈斯年正在闭眼小寐。 混迹官场多年,他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遇事只会仿徨、认死理的书生,逐渐蜕变成一个遇事处变不惊、滴水不漏的圆滑之人。尽管他并未将这份圆滑世故带入家中,但段书瑞偶尔还是会被他无意中流露出的气势所震慑。 仿佛感应到他的到来,陈斯年缓缓睁开眼睛:“唔,小师弟,你有事想问我吗?” 段书瑞迟疑了一下,将昨日心中疑虑和盘托出。 陈斯年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你心思如此细腻。不错,我的确请了病假。” 段书瑞看到他唇边的苦笑,心里有了自己的猜测。 陈斯年说道:“修竹,既然你尊称我一声师兄,我倒是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说与你听。” 段书瑞看着他的眼睛:“师兄但说无妨。” “我知道你是个正直善良的人,但在朝堂上要学会适当的圆滑。”陈斯年倒了一杯茶,将茶杯推到他面前,“换而言之,就是要知世故而不世故。” 段书瑞将那杯茶一口喝干,却还是觉得喉管有些干涩:“师兄的意思是……我如今的性格不适合混迹官场?” 陈斯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我当年入宫述职时也是如你这般书生意气,结果遭小人栽赃陷害,落得今天这个不上不下的局面……我只盼你早一点醒悟,不是所有人都值得你坦诚相待的。” 段书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师兄,我知道了。” 陈斯年面带微笑地说道:“你比我聪明,相信你一点就透。” “师兄,你说……我会被分到哪里呢?” “你是榜眼,圣上自然不会亏待你。”陈斯年把玩着手上的茶杯,“我想,你极有可能会被分配到翰林院。” “翰林院的职能范围很广,也不知圣上是否会重用我。”段书瑞低下头,他知道自己家境贫寒,没有家族的托举,他得用尽全力才能取得和其他人一样的成就。 陈斯年呵呵一笑:“修竹啊,你可知道青莲居士的经历?他四十二岁时才终于等来诏书,进京供奉翰林。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得到玄宗的重用。虽然俸禄优厚,可玄宗只将他视作御用文人,毫无实职。但是,这些都不影响他成为赫赫有名的“诗仙”,流芳百世。” 段书瑞的眼底又燃起希望之光:“师兄的意思是……” “纵使一时得不到重视又如何?只要你在其位谋其职 ,肯花时间提升自己,那么就不算虚度光阴。”陈斯年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并非那尸位素餐之人,你有你的野心。” 段书瑞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是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我在这个位置上太久了,再过两年可能就会辞官归隐了。”陈斯年刻意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段书瑞有片刻的失神,随即点点头:“官场险恶,师兄的决定不无道理。” 他们二人在院子里聊得热火朝天,却不知陈伯夫妻俩也在厨房里扒着门缝,偷偷观察他们。 “老头子,修竹这孩子真是人如其名,光是坐着就这样赏心悦目。真不知以后会便宜了哪家姑娘。” “你啊,就别瞎操心了。”陈伯似笑非笑地看了妻子一眼,“修竹这条件,自然不会找寻常人家的姑娘。” “他住的房子实在是太简陋了,估计他得成亲时才舍得翻新吧。” “啰嗦!读书人本当如此!” …… 距离华山之行已经过去了三日,但鱼幼薇一行人还感觉腰膝酸软。尤其是鱼幼薇,她的皮肤甚是娇嫩,下山时膝盖不小心磕到山石之上,留下了淤青。多亏几人带了药酒,鱼幼薇坚持涂抹了三日,淤青总算消下去了。 几人刻意放缓了赶路速度,李浩看了一眼地图,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明天他们就能到函谷关了。 山岭上生长着郁郁葱葱的林木,树影婆娑。夕阳慢慢坠落,天空渐渐浸染上一层柔和的琥珀色。 “今日天色已晚,城门估计就要关闭了,咱们怕是赶不上了。”李浩朗声道。 “少爷,那咱们找个客栈歇脚吧。”一旁的林五说道。 “你仔细瞅瞅,这荒郊野岭的,哪里有什么客栈?就算有,恐怕也是间谋财害命的黑店。”李浩用鞭子指着前面的荒山说道。 其余几人哄堂大笑,林五讪讪地低下头,不好意思再问。 “诸位,环境所迫,我们估计只能在山林里凑合一晚了。”李浩皱起眉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马车。 众位家丁纷纷附和着,鱼幼薇和杜宇衡却是各怀心思,没有吱声。 太阳就要落山了,夜间行路的确存在诸多风险。再说就算他们能赶到潼关地界,城门也早就关了。 进入这片地界后,江河湖泊就少了许多,这里的土地大多是黄土地,对自小生长在城里的鱼幼薇来说,可谓是干燥的很。 长时间赶路,身上的衣服又厚又不透气,鱼幼薇口渴的厉害。她掀开帘子,对李浩说道:“李大哥,咱们要不就在附近歇息,顺便打些水来喝吧。” “这里两边都是山岭,不太安全。咱们先去打水,打完水走过这段路再歇息如何?” 鱼幼薇点头应好。 几人又向前走了一段路。李浩耳聪目明,很快就听到涓涓细流的声音。他翻身下马,牵着马走进山林,发现不远处有一泓泉水。 泉眼约莫五尺见方,一靠近顿觉凉意十足。水面清澈见底,水质澄澈干净。李浩蹲下身子,伸手舀了一捧水。他喝了一口,面露喜色地叫道:“你们快来!这泉水是甜的!” 鱼幼薇等人没有鱼贯而入,而是留下几个人看马,其余人拿着水袋走进林子里。 鱼幼薇喝了一口,喉间滑过丝丝凉意,仿佛消除了她一天的疲惫。她掬起一捧水,匆匆洗了把脸,就着水面的倒影理了理乱发。 李浩和几位家丁装满所有水袋,又出去将马儿牵进来,让它们也喝了个饱。 趁着马儿吃草的功夫,李浩对鱼幼薇说道:“我看这林子里倒是比较隐蔽。我们不如就在这儿凑合一晚,让人轮流守夜。明日早些起身赶路,到了城中再好好休息。” 第112章 突生变故 鱼幼薇和其他人都没有异议,几人便将露宿要用的东西取出来。 为了不暴露自身位置,几人围坐在一起,只点了一个篝火。入夜后山间气温骤降,感受着火苗的温度,几人脸上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鱼幼薇搓搓手,从包袱里拿出干粮分给众人——这是她主动揽下的任务,不过他们的干粮不多了,到城里还得再采购一些。 简单吃过晚饭后,几人就准备休息了。李浩给几个家丁安排了守夜任务——每个人轮流守夜,隔一个时辰换一人。 李浩正坐在马车里和鱼幼薇说话:“幼薇,你好好休息。不用担心,有人守着呢,一旦发现情况不对我们就马上转移。” 鱼幼薇点点头,她有些欲言又止,双手已将衣服下摆抓出了褶皱。李浩憨厚一笑,便准备下车。 “李大哥!”鱼幼薇叫住他,“这马车挺宽敞的,要不你和杜宇衡上来休息吧。” “不了,男女有别,多谢你的好意。”李浩笑着摇摇头,“我俩就在马车附近找块空地,左右不过一晚。” 鱼幼薇知道拗他不过,没有再说什么。 待李浩走后,她将帘子拉下,散开发髻,将双脚往前一搁,便阖上眼睛。这一日的旅程并不轻松,因此她很快就睡着了。 睡到半夜,鱼幼薇听到风吹动帘子的“沙沙”声。她有些冷,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想起来将帘子拉好,谁知刚把自己撑起来,蓦地看见窗边闪过一团黑影,心跳顿时乱了一拍。 她本能地想开口询问,这时从帘子的间隙飘来阵阵白烟,她一个猝不及防,竟吸入了许多,未出口的话语就这么卡在嗓子里。她的意识开始涣散,身子一歪,便陷入了昏迷。 翌日清晨,李浩收拾妥当后,见鱼幼薇还未下车,便亲自去叫她。他走到马车的右边,敲了敲帘子:“幼薇,醒了没?我们该出发啦!” 鱼幼薇仿佛陷入梦魇,李浩这么一喊,顿时让她六神归位,悠悠醒转过来。随后,她敏锐地觉察到有些不对,往身旁一看,霎时傻了眼:装干粮的包袱去哪里了? 她直起身来,将马车里面仔仔细细搜查了三遍,却什么也没发现。 鱼幼薇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她脸色苍白,摇摇晃晃地下了车。 李浩看见她这副样子,有些担忧地问道:“幼薇,你没休息好吗?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李大哥……”鱼幼薇颤抖着说道,“咱们的干粮被贼人偷走了!” 这下不仅李浩听见了,不远处的家丁也听见了。众人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道:“这怎么可能?” “一直都有人守夜,贼人怎么可能躲过我们的眼睛?” “是啊是啊,姑娘你也太不小心了吧!” 鱼幼薇有些委屈地低下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安静!”李浩皱起眉头,大喝一声,“你们不想办法查明真相,闹哄哄的有什么用?” 说着,他转向鱼幼薇:“幼薇,你把昨天发生的事详细说一遍。” 鱼幼薇低下头,一五一十地将半夜的经历说了,众人是越听越心惊,听到后面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能在这么多人的眼皮下悄无声息地偷走东西,那得是怎样的一个人物? “昨晚参与守夜的人都站出来。”李浩神色凝重地说道。 家丁中走出四人,按照守夜先后顺序排成一排。 “你们都仔细回想一下,昨夜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还有,守夜的时候有没有人中途离开?” 四个人仔细回想着,一时之间无人说话,林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过了好一会儿,段三嗫嚅着开口:“昨夜不知是否是幻听,小人守夜守到一半时,隐约听到几声猫叫。” 见他说话了,林五也开口了,不过他的声音就显得没那么有底气了:“小人昨夜忍不住……中途找了片草垛小解……” 周叔是家丁里最年长的,地位能和李浩家的管家平起平坐。他双眼一瞪,就要斥责二人,却被李浩拦住了。 “周叔,我记得您早年走南闯北,也遭过不少小人的暗算。依您看,这白色的烟雾是什么东西?” 周叔思索道:“依这丫头所说,白色烟雾,无味,催眠效果强……应该是有人将迷药放在竹筒的一侧,只要从另一头一吹,药效立马就会发生作用。” “好歹毒的计谋!” “这哪里是寻常人想得出的法子?此人必定不是等闲之辈!” “依我看,我们还是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李浩抬起一只手,制止了家丁们的议论:“所有人马上收拾行李,我们马上离开这里,向函谷关前进!” 众人忙一窝蜂地散了,开始收拾东西。鱼幼薇见李浩没有责怪自己,松了一口气。 周叔上前一步,走到李浩身边:“少爷,我这里还有些食物。”说着,从怀里摸出四块饼子,交给李浩。 李浩脸上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他取出两块饼子,将余下两块还给周叔:“谢谢你,周叔。非常时期,咱们先分两块垫垫肚子吧。等进城了,大家伙再去吃顿好的。” 他将两块饼子切成大小均匀的几块,一一分给众人。当他将一小块饼子递给鱼幼薇时,后者并没有接过。 “李大哥,我不饿,你们吃吧。”一想到是自己保管不力,才让食物被贼人偷走了,她哪里有半点胃口? 李浩叹息一声,将饼子塞到她的包袱里,将包袱系在自己的马上。 “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太过责怪自己。”他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咱们走到前面,会有食物的。” 众人开始赶路,经过这一段不愉快的插曲,大家都不敢掉以轻心。不知不觉间,一个时辰过去了,几人都有些累了,打算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你们看,前面有座破庙!”林五双目一亮,指着前面大喊出声。 鱼幼薇的眼睛也亮了——既然有庙,不远处说不定就有池塘!没准他们可以找到一些吃的。 几人纷纷下马,考虑到庙里可能还有其他人,都将马拴在树上,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这座庙宇似乎遭受过暴徒的洗劫,匾额落在地上,摔成两半。李浩等人抬脚跨过那块残破的匾额,进入庙里。 鱼幼薇跟在李浩身后,此时目光却倏地一亮。 就在佛像身后,放着一个包袱,和自己丢失的包袱一模一样! 第113章 罪魁祸首 鱼幼薇下意识就想走过去,却被李浩拦住了。 李浩向一旁的林五使了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忙出去寻了根一米开外的树枝递给他。 李浩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拿着树枝,蹑手蹑脚地绕到佛像侧面,在离包袱一米开外的地方停下,伸出树枝轻轻戳了戳包袱。 “都让开,里面有东西!”李浩神色大变,飞起一脚将包袱踢得远远的,只听见里面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硝烟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里面装的是鞭炮! 鞭炮声足足响了一分钟才停止,鱼幼薇抚着胸口,仍有些惊魂未定——多亏李浩拦住了她,要不然现在的她怕是已经被炸成了烂花脸! “这偷包袱的人岂止居心不良,简直是坏透了!”林五气的啐了一口。 “我们在大殿里好好搜搜,这人走不远的!”李浩面色阴沉地开口。 几人连声答应着,就在大殿里搜查起来。鱼幼薇不想待在殿里,便准备出去透风。 然而当她走到门口时,听到一旁的橱柜里传来一声动静。 李浩一直观察着她的动向,自然也捕捉到了那不寻常的动静。他将鱼幼薇拉到自己身后,拔出剑,慢慢向那紧闭着的橱柜逼近。 “阁下何必遮遮掩掩?若是真有难处需要接济,只管开口便是。为何要做偷窃这般为人不齿之事?”李浩朗声说道,“请出来吧!否则就别怪刀剑无眼了!” 柜子里传来一声闷响,随后,橱柜门被缓缓拉开。 一个小男孩猫着身子钻出来,他的怀里还搂着一个小女孩。鱼幼薇猜测那是他的妹妹。这两个孩子都很小,都不会超过十岁。 “什么?居然是个小孩子?” “你老实交待,偷干粮、放鞭炮是不是都是你干的?” 家丁们个个表情扭曲,似乎下一秒就要冲上去揍男孩一顿。 男孩悍然不惧地望着他们,嘴角浮现出一抹冷笑:“是我又如何?” “你这小子……”林五正要发作,却被李浩拦住了。 “弟弟,你告诉我们,你为什么要拿我们的干粮?”鱼幼薇向他走近一步。 男孩冷哼一声,没有理睬她。 “你的本性并不坏。你只是拿了包袱,既没有偷我的钱袋,也没有谋害我的性命。”鱼幼薇注视着他,发现他抱着妹妹的手在微微颤抖,“我相信你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男孩嘴唇蠕动着,霜雪一般冰冷的眼神终于出现一丝裂痕。他说道:“我和妹妹许久没吃一顿饱饭了。昨日妹妹饿得昏厥过去,我便寻思着给她找些吃的。” 后面的话众人都猜到了,这荒郊野岭的,连个人影都没有,哪里会有食物? “所以你才铤而走险,看到我们在附近露宿,于是设计拿了我们的食物。”鱼幼薇说着,看了一眼他怀中的女孩。 李浩皱起眉头,他总感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这件事存在诸多疑点—男孩为什么会有迷药?他们几人的足声都刻意放轻了,为什么他还能听见,并且能迅速带着妹妹躲起来?他表现出远超同龄人的淡定和狡猾,他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 第114章 匪患难逃 李浩正待细细询问,却见到男孩怀中的女孩呻吟一声,脸色变得十分难看。男孩伸手摸了一下女孩的额头,面上霍然变色。 “你妹妹她发烧了吗?”鱼幼薇关切地问道。 男孩没有理她,背起妹妹准备离开。林五和段三挡在门口,异口同声地说道:“不许走!将偷走的粮食拿出来!” 男孩目光一凝,就要动手,鱼幼薇在他背后叫道:“且慢!” 男孩回过头,鱼幼薇将自己的水袋塞到他手里:“你妹妹嘴唇都干裂了,喂她喝点水吧。” 男孩皱着眉头想要拒绝,背上的女孩却喃喃道:“哥哥,我口干……想喝水……” 男孩将水袋夺过来,喂她喝了几口水,这才把水袋拧紧递给鱼幼薇。 “谢谢。”他的声音低不可闻,却还是被鱼幼薇听到了。 鱼幼薇微微一笑,只见男孩在怀里一摸,一个碎花包袱飞了过来,鱼幼薇赶忙将其接住。打开一看,是几个胡饼——正是他们遗失的干粮。 男孩看了她一眼:“反正我们已经吃饱了,多的还你们。” 没有任何预兆的,殿外传来一声大笑:“好啊!难得这么热闹,干脆大家伙都别走了吧!” 李浩心下一紧,暗叫一声不好。 一个身高七尺开外的魁梧大汉率先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小队人。最醒目的当属他身后一左一右两人,左边男人一米九出头,满身横肉,腰侧挂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刀刃。 右边则是一名女子,四肢修长,头上插着一根翠色羽毛,手上拿着一把宝剑。她面色冷肃,一言不发,似乎在等着首领的指令。 众人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遇上土匪了。 魁梧大汉的目光在几人身上打转,最后停留在男孩身上。他叹息一声:“阿桑,你又带着妹妹乱跑。” 男孩收紧托着妹妹的手,面上的神色更加凝重了。 魁梧大汉看了一眼天色:“几位,跟我们走吧。” 周叔看到人不算多,想率先动手,却被李浩一个眼神制止了。李浩对他做了一个口型——“不要出手,没有胜算”。 李浩的猜测不是没有根据——对方的人数虽然不多,但为首那三位手上都有一层薄茧,显然都是练家子。更何况,他们都佩戴了武器,自己这边却只有几把兵刃。 “让弟兄们牵上马,我们走!”魁梧大汉对身后的两人说道,“你们二人同我一道坐马车。” 男孩松了一口气,他正想带着妹妹溜出去,那大汉却突然转过头盯住他:“阿桑,你也上车。” 男孩脊背一僵,但还是乖乖上了车。 李浩几人坐在马上,几个小头目牵着缰绳,向一条偏僻的小路走去。 鱼幼薇离马车最近,她听力极好,能隐隐听到车里的对话声。 “你为什么要带着阿莹冒这么大的风险?”大汉低声咆哮道,“若是你当场就给人抓住了,他们会将你扭送到官府!到时候就糟糕了!” 阿桑低下头一言不发,谁也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 大汉语气稍缓:“你说说,为什么单独出来偷食物?寨里难道没给你们发吃的吗?” “寨子里的食物都是定量的。”男孩说道,“每个人只有一份,一旦被人抢了就没有了。” “谁敢抢你的食物?除非……”大汉这才反应过来,“你说的是有人抢阿莹的食物?” 男孩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大汉也陷入沉默,良久,他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伸手抠了抠头皮。 “这件事回去后我会想办法解决,你只需记住下不为例。” 过了一会儿,一行人抵达了目的地。 飞虎岭得名于山岭里不定期出没的老虎,也得名于这里的土匪窝。 聂风是这座山头的首领,换做平时,他是不会亲自下山寻人的。可是这次失踪的人是他的独子聂桑,他怎能不急? 他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阴毒地想着:先将这些人关起来,如果这些人不能为己所用,就全部杀掉吧。 第115章 押入地牢 几人一进入寨子里便被勒令下马,小头目们纷纷将马匹拉走了,马车也被他们驾走了。 紧接着,有更多土匪出来,把他们带的东西全都收到面前的地面,家丁们都被缴了械,均是敢怒不敢言。 鱼幼薇和李浩的东西也被收走了,二人都有些惶恐不安。鱼幼薇很是担心自己女子的身份被揭穿,李浩则是担心匪首看到他的通关文牒,伺机向他家里人敲诈勒索。 “以后这就是你们住的地方,没有大王允许,不许外出。” 押送他们的土匪把几人往地牢里一推,大门立刻关闭。几人被分配在不同的几间牢房里,值得庆幸的是这几间牢房挨在一起,可以通过铁栅栏看见其他人的情况。 地牢里倒是挺凉快的,阴森森的,好在快入夏了,天气已经很暖和了。牢房里堆着厚厚的草垛,住几天也不难受,但问题是——匪首会让他们在这里只住几天吗? 鱼幼薇、李浩、杜宇衡三人被关押在一间屋子里。屋里,李浩正趴在牢门上听动静,听到脚步声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长廊上,他总算松了一口气:“那些土匪走了,我们可以休息一下了。” 鱼幼薇无声苦笑,心想大哥你真是不着急啊!大难临头了,竟然还想着休息。 杜宇衡道:“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得想个法子逃出去。” 他忧心忡忡,方才见这山寨设计巧妙,易守难攻,再加上到处都有山匪巡逻,他们不熟悉地形,想要无伤从此处逃出,只怕是难上加难。 几人中鱼幼薇和杜宇衡是完全不会武功的,鱼幼薇虽然在段书瑞的督促下学了几招防身术,但在绝对的体型差面前,她这两招根本不够看。 鱼幼薇此时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她有气无力地倚靠在墙上。李浩安慰她道:“再等一会儿,一会儿就有人给咱们送饭来了。” 三人在房间里闲坐了一个时辰,杜宇衡睁开眼睛,出声道:“有人来了。” “谁?”李浩连忙跑到铁栏杆边,警惕地看向大门的方向。 鱼幼薇怎么都静不下心来,她看了一眼杜宇衡,只见他在一旁淡定的打坐,清秀的脸上满是淡然,不禁心生佩服。 一阵门被人从外面打开,来人正是早上跟在匪首身后的女子。 她身形修长,行走如风,手上还端着一个托盘,里面装着饭菜。 女子看到杜宇衡在地下打坐,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不由得眯起了双眸。 李浩不耐烦地道:“总算来人了,这就是贵山寨的待客之道?” 女子将托盘递给鱼幼薇,笑着说道:“既然几位来到咱们飞虎岭,那就是我们的贵客。方才有些事情要处理,失了礼数,还请各位见谅。” 鱼幼薇接过餐盘,没有吭声。 杜宇衡面无表情地说道:“姑娘亲自前来,想必还有别的事要说吧?” 女子的脸上闪过一丝羞恼,但她很快恢复镇定:“公子好生聪明。我来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劝各位加入我们。咱们强强联合,必定能成就一番大业。” 李浩在心里暗暗冷笑,面上却是一派苦恼:“承蒙姑娘高看。不过我们三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怕是不能帮上寨主的忙啊。” 女子似乎早料到他会拒绝,摆了摆手:“几位一看就不是普通人,何必客套?罢了,我先走了,几位再好好考虑一下吧。” 直到女子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三人才开始讨论起来。 “这饭菜里应该不会有毒吧?”鱼幼薇担心地问道。 杜宇衡往怀中一掏,竟取出一根银针,把其余二人都看呆了。只见他将银针往饭菜里一扎,过了好一会儿,针尾并没有变黑。“这饭菜没有毒,吃吧。” 鱼幼薇心想之后肯定还要和这些土匪周旋,需要充足的体力,于是不再多想,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李浩和杜宇衡也吃了一些饭菜,这才感觉胃里舒坦了些。闲着也不是办法,几人便商议起出逃的对策。 他们进来的那道门是正门,门的两边还设有两座了望塔,要想从正门离开显然不现实。唯一的办法,是走侧门,寻一条偏僻的小路下山。 几人讨论了一会儿,提出好几个办法,但都被李浩一一否决了。他们身在这地牢里,能否顺利逃出这扇门都是个未知数。更别提一行人全须全尾地找到山寨的侧门。 傍晚时分,聂桑来了。他将一个食盒通过暗门送进去,看了鱼幼薇一眼。鱼幼薇察觉到他有话要说,于是走了过去。 “再等一阵子,我会想办法救你们出去的。”他轻声说道。 “拜托你了。”鱼幼薇点点头。 “是我害了你们,抱歉。”男孩说着又戴上了帽子,他一身黑色披风,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了。 天王殿,聂风正坐在最中心的那把椅子上,翻看着众人的通关文牒。 “那三个年轻人的身份都不简单啊。”他眯起双眼,“三个都是长安人氏。一个是乡绅之子,一个是世家子弟,还有一个也是师出名门。朔月,朗日,你们谈谈你们的看法。” 被称作朔月的女子有片刻迟疑,她拱手说道:“依属下看,这些人的背景都不简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将他们放了比较妥当。” 朗日粗声粗气道:“放回去?开什么玩笑!万一他们一回去就去报官,那我们不是要被一锅端了?” 朔月有些不满地开口:“我们只需威胁一下他们,看他们几个的样子,也不像多管闲事之人。” 聂风沉吟道:“眼下朝廷的鹰爪子们巡防的力度又加大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可不想节外生枝。” 此时,一个侍卫进来传话:“大当家的,少爷来了。” 聂风挥退二位下属:“你们先回去吧,我要再考虑一下。”两人恭敬地向他行礼,起身离开了。 “去叫阿桑进来。” “是。” “阿桑,你这次来所为何事啊?” 聂桑一掀衣袍,直挺挺地跪了下来。他双手抱拳道:“父亲,孩儿想求父亲一件事。” 第116章 逃出生天 “什么事?你难得求我办事,说吧。 ”聂风的目光牢牢锁定在儿子身上。 “求父亲放了他们。他们是无辜的。” “放了他们?那我白天又何必将他们带上山?”聂风厉声喝道,“阿桑,你的心肠未免太软了!你这样让我如何放心把山寨交给你?” 聂桑低下头:“父亲教训的是。儿子提议扣下他们的盘缠,只放人回去便是。” 聂风“哼”了一声,猛地站起来,走下台阶。他走到聂桑面前,他的身材如此魁梧,形成的阴影将聂桑遮得严严实实的。他低下头,嘴唇凑近聂桑的耳朵:“你当我看不出来,你是为了那个女孩?” 聂桑心头一震,但他没有出言反驳,只是抬起头不卑不亢地与父亲对视:“孩儿是为了整个山寨的安危考虑!请父亲明察!” 聂桑一挥袍袖,转身向前走去。他沉思片刻,缓缓开口:“让我放人可以,但光是盘缠和马匹还不足以吸引我。” “你必须答应我一个要求。” 仿佛听见世上最残酷的话语,聂桑感觉自己一颗心坠入冰窖。他咬着嘴唇,艰难地开口:“父亲只管开口便是,阿桑愿为父亲赴汤蹈火。” “眼下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到后再说吧。”聂风拍拍他的肩膀,“走,和我去地牢。” 鱼幼薇正单手支颐,半倚在草垛上小憩。杜宇衡还在打坐,李浩则啃着晚饭剩下的半块饼子。 听到脚步声从远处传来,两人一下子就提起了精神。李浩“呼”的一声站起来,杜宇衡则把鱼幼薇摇醒。 “几位休息得不错嘛!”聂风负手而立,聂桑则弯腰替他开锁。 牢门被打开,聂风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捏着鱼幼薇的下巴,强迫她看向自己:“阿桑,我看你对这个女孩倒是很上心嘛,还偷偷来给她送饭。何不把她留下来陪你?” 聂桑紧握的拳头上青筋暴起,他强压下心头的愤怒,嗤笑道:“父亲,这女孩姿色普通,咱们什么样的美女找不到?” “哈哈,好!有志气!”聂风哈哈一笑。 “你怎知……”鱼幼薇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她明明伪装得很好了,他们是怎么发现的? “小丫头,你的伪装实在太拙劣了,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聂风冷冷一笑。 “你们几个一看就是弱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留你们在寨子里也没什么用,还多添了几张吃饭的嘴。还不如将你们放了。” 三人都有些傻眼了——这个匪首有这么好心吗,说放人就放人? “但是,你们应该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吧。出去之后该怎么做,就不用我教你们了。” 李浩背上冒起一层冷汗,他说道:“阁下放心,我们不会去报官的。” 聂风转过身:“你们寅时就离开吧,免得我改变主意。到时候阿桑会亲自带你们出去的,你们走侧门离开。” “且慢!”李浩叫住他,“阁下,我们的财物……” 聂风冷笑一声,没有理他,径直离开了。 待他走远后,聂桑小声说道:“不用担心,大当家的只会收一些‘过路费’,会给你们留一些盘缠的。” 李浩稍稍松了一口气。鱼幼薇则认真地向聂桑道谢:“你一定为我们说了许多好话吧,谢谢你。” 聂桑将脸转到一边,嘀咕道:“不是为你。”半响,他又重新看向鱼幼薇:“你们回来时,可千万别走陆路了。” 鱼幼薇点头道:“这是自然。” 聂桑怔愣地看了她一会儿,轻声道:“你们都是读书人,是吗?” 鱼幼薇睁大眼睛:他不是知道他们的身份了吗?为什么还要多问一句? “你可以……写一首诗给我吗?”聂桑从怀里掏出纸笔墨汁,在地上一一排开。他用期冀的眼神望着她,眼睛里头一次出现了他这个年龄该有的童真。 鱼幼薇笑了,她蹲下身子,没有丝毫犹豫地运笔,须臾间便写下一首诗。她吹干墨迹,双手捧着纸张递给他:“这有何难?给你。” 聂桑小心翼翼地将纸张卷起,放入怀里收好。他走到门口,又看了鱼幼薇一眼:“你们休息吧,寅时一到我就会来接你们下山。” “幼薇,看来这小子很喜欢你啊。”李浩调侃道。 鱼幼薇面上一红:“李大哥,你再说我可要生气了!” 几人一想到马上能逃出匪窝,心情都变得明朗,头一回在牢里睡了个安稳觉。 睡到半夜,三人听到一阵开锁的声音,迷迷糊糊睁开眼一看——正是聂桑。 他压低了声音:“我送你们从侧门离开,你们不要说话。到了官道上只管拼命赶路,不管后面传来怎样的动静,千万不要回头。只要一进城门,你们就安全了。能做到吗?” 三人点点头,聂桑又打开了隔壁一间牢房,将话原封不动地说了一遍。 接着,他带着几人出了地牢。众人在昏暗的地牢里待久了,陡然见到灯光,还有些不适应。 聂桑在前面带路,众人跟着他,绕过一大段歪七扭八的道路。杜宇衡家中长辈学识渊博,曾教过他一些奇门八卦之术,因此他一眼就看出来,这些道路似乎是按照伏羲八卦的阵法设计的!一旦走错一步,马上就会绕进死胡同,或是踏入布好的陷阱。 可是寻常土匪哪里懂的这阵法?又怎能走得出去?又是谁苦心积虑地为寨主设计了这些道路?此人是何用意? 走了半个多时辰,几人终于看到了一扇门,门口停着他们的马车和马匹。李浩细细一数——竟然只少了两匹马! “你们的盘缠和干粮都在马车上,水袋也给你们准备好了。”聂桑说道,“顺着这条小路一直向前,走半个时辰就能下山了。下山后沿着官道走,别忘了我说的话。” 由于少了两匹马,李浩和杜宇衡只能和鱼幼薇坐一辆马车。鱼幼薇先上了车,她掀起帘子,只见聂桑正在看着她。他见她也看着自己,冷冰冰的脸上露出一点如铁树开花似的淡淡笑容。 “咱们就此别过了。”他说道,“后会有期。” 鱼幼薇鼻中传来一阵酸楚,她放下帘子,不忍再看。其实聂桑也只是个孩子,在寻常百姓的孩子都进学堂读书时,他却被困在这座山上,被迫做着土匪的勾当。他的心里,一定也充斥着许多遗憾吧。 马车开动了,载着一车复杂的情绪,重新驶向既定的道路。 第117章 重金悬赏 李浩翻了一下包袱,脸色变得很难看。 鱼幼薇不解地问:“李大哥,怎么了?” 李浩苦笑道:“我就说这帮响马哪里会有这么好心,还是扣留了我们一部分盘缠。” 鱼幼薇大惊失色,结巴道:“那、那怎么办?我们的游学……不会受到影响吧?” 李浩仔细清点了一下银两的数目,回答道:“去洛阳的盘缠是够的,只是我们可能……去不了襄阳了。” 鱼幼薇有些失落,但她很快调整好情绪:“没事,以后还有机会呢!我们能平安回去就好!” 李浩点点头,他看了一眼地图,发现他们离函谷关已经不远了。 果不其然,一个时辰后,马车就驶出山林,巍峨耸立的城墙出现在眼前。 函谷关自古以来便是重要的军事要塞,因在谷中,深险如函而得名。众人之前过关时,士兵们往往都是粗略地扫一眼他们的通关文牒就放行。这一次盘查却是无比严格,甚至要求马车上的所有人都下来。 士兵们一一搜身,确定几人身上没有携带凶器后,便准备放行。这时,旁边一个年长的官兵叫住了他们:“等等。魏某有几个问题想问诸位。” 此人正是河南道都督魏勇,由宣宗亲自任命,负责管理当地的军队和防御事务。他一身战甲,早年镇守西域多年,虽然须发灰白,但不需要说话,往那里一站就能震慑住一群人。 李浩向魏勇拱手道:“久仰魏将军的大名。不知将军有什么想问的呢?” 魏勇见他认识自己,面色稍缓:“最近这一带可不太平,几位从长安来,一路上可有遇到什么不寻常的事?” 李浩面上浮现出几分疑惑:“恕在下愚钝,不明白将军的意思。” 魏勇说道:“最近这一带流民暴动,响马横行。不知道几位可否听到什么风吹草动。” 说着,他拿出一张图,众人定睛一看,此人正是聂风的得力帮手之一——那个满脸横肉、壮如铁塔的男子! 鱼幼薇脸色微变,但她想到聂桑的笑容,硬生生地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将军,我等一直在赶路,日出启程,日落而息,并未看到什么流民响马。”李浩恭恭敬敬地答道。 魏勇看了他一眼,只见面前这位年轻人眼神真诚,没有丝毫作伪的痕迹,于是不疑有他,挥手道:“放行!” 众人重新上马上车,跟随着前方的人潮进入城门。 因为盘缠所剩不多,李浩只挑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几人去办理入住时,听见几个书生在聊天—— “你们可看到官府门口的告示栏?”一个年纪最大的中年书生率先开口。 “没有啊,最近城里又发生了什么稀奇事吗?”其余两位对视一眼,均是一头雾水。 “你们有所不知,最近出了好大的乱子!”那中年书生挥动着手里的折扇,“县令大人奉命从巴蜀地区押送一大批井盐来此地贩卖,谁知中途给人劫了!” “啊,那县令他们还活着吗?” 中年书生压低声音道:“都死了!死状奇惨,有些人连尸骨也找不到呢!一车盐全没了!” “查出来是谁干的吗?” “据说是一伙响马,告示栏上还张贴着几张画像呢!估计是要重金悬赏几个响马头子呢!” 鱼幼薇心头一震,李浩则是皱起了眉头。 几人办理好入住后,看到天色还早,于是决定到街上逛逛。 走着走着,众人不由得来到官府门前。 只见门前的告示栏上的确贴着几张画像,其中两张画像上正是那熟悉的一男一女——众人都在破庙里见过的、聂风的得力帮手。那壮实的汉子倒是画得形神俱备,女子的面上却似笼罩上一层面纱,让人看不真切。唯有她头上那根翠色羽毛最让人印象深刻。 杜宇衡看到那悬赏的金额,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提供消息的人每人赏八十两白银,抓到画像主人每人赏五百两白银?” “看来他们给朝廷造成的打击很大。”李浩刻意压低声音,用他们三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鱼幼薇看到没有聂桑的画像,心里紧绷的一根弦终于松了。想来他因为年龄小,又是寨主的儿子,并没有以身试险。 几位家丁看到告示都有些蠢蠢欲动,但周叔瞪了他们一眼,几人顿时想到聂风的警告,忙压下心头的想法。 众人又在街上转了转,发现此处虽然不比长安的朱雀大街繁华,但该有的物品却是一样不少,而且大多都物美价廉。 由于白天拼命的赶路,加上前两天的提心吊胆,众人都有些疲倦了。寻了一家面馆吃过饭,便回客栈休息了。 第118章 家书无价 鱼幼薇昨晚在草垛上胡乱将就了一晚,深更半夜便被叫醒了,起来一身酸痛。她一看到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床铺,别提有多亲切了。她匆匆脱掉外衣,蹬掉鞋子,便缩进被窝。 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当一缕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床头,她才迷迷糊糊的睁开双眼。她揉了揉眼睛,还没完全恢复精神,便听到门外有人在敲门。 “幼薇,醒了吗?” 鱼幼薇连忙开始穿衣:“李大哥,我才刚起来呢。” 李浩顿了一下,温和地说道:“不急,你慢慢更衣吧。你准备好后来我房间吧,大家都在。” 鱼幼薇答应着,急匆匆地下床。她一想到自己是最后一个起床的,白皙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随即想到这是在游学途中,嘴角又浮现出一丝微笑。 她对着屋里的铜镜,梳了一个漂亮的发髻,又戴上帽子,镜子里陡然出现了一个神气的公子哥!她满意地笑笑,随即又皱起眉头——李浩将众人聚集起来,一定是要商量事情。不知道是什么事呢? 当她走进李浩的房间时,发现李浩、杜宇衡、周叔都坐在圆桌边,几位家丁低眉顺目地站在周叔身后。 鱼幼薇走到李浩身边坐下,后者面带微笑,递给她一个烙饼:“早晨刚买的,尝尝?” 鱼幼薇莞尔一笑,接过烙饼咬了一口。烙饼热乎乎的,外焦里嫩,吃起来咸香可口,想来是当地的美食。 李浩朗声说道:“昨日大家都看到了重金悬赏,一定有很多想法吧。我想听听大家的看法。” 林五和段三对视一眼,后者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般向前一步,拱手说道:“少爷!鄙人认为,响马个个残忍嗜血,不必和他们讲什么义气情分!我们还是……” 李浩伸出一根手指截住了他的话头:“嘘——当心隔墙有耳。” 段三连忙低声说道:“我们还是应该向官府举报,咱们一人提供一条线索,可以得不少银子呢!” 李浩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而是转向周叔:“周叔您认为呢?” 周叔说道:“出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那些响马放了我们,我们何必赶尽杀绝?而且就算我们向官府提供了信息,他们十有八九会架着我们去剿匪,到时候少不了一场恶战。” 李浩点头道:“是这个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这群响马虽然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可他们毕竟收留了附近村镇的不少流民。如果将他们一锅端了,那金库中的银两肯定会收归官府,到时候一些手上没沾过血污的流民该何去何从?你们可想过他们的下场?” “这……”林五和段三皆出自穷苦人家,一时间竟想不出如何反驳他。 “而且一旦有漏网之鱼逃过追杀,知道是我们通风报信,那我们就危险了。”李浩沉声道,“所以,我们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这赚钱的机会不要也罢。” 既然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二人只得作罢。想到那魁梧壮汉腰间的弯刀,二人都不禁打了个寒战。 “李大哥,接下来咱们有什么安排?”耳边传来鱼幼薇悦耳的声音,李浩的脸上重新露出笑容:“你想做什么?” “我想请人写一封信送回家中,我出来这么久都没给他们写信,他们该担心了。” 她话音刚落,众人都有些触动。他们离开长安都有好一段日子了,也不知道家乡的亲人怎样了。 “走!”李浩“唰”地一声站起来,“我们这就去街上转转!” 当然,不能直接在街上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打转。李浩细细向客栈掌柜打探,知道了附近有一个靠写信为生的书生。众人问清楚具体方位后,便出发了。 在街上走了大约二十多分钟,众人终于找到了那家铺子。一个瘦弱的书生正坐在柜台里,读着一本厚厚的书籍。店里没什么人,因此他们也不需要排队。 “几位早上好,可是需要往家中寄信吗?”书生抬起头,热情地招呼他们。 “是的,您怎么称呼?” “客气客气,在下姓卢。” “卢相公,请问你这里有几种寄信方式呢?”李浩问道。 “这位公子问得好。小店有两种寄信方式——专人捎带和飞鸽传书。前一种是最为稳妥的,不过路上可能要多花些时日;后一种胜在价格实惠,不过就不是那么稳妥了……” “本地镖局可愿帮我们送信?”李浩问道。 “镖局护送?那价格可就贵了……”卢相公话还没说完,李浩便掏出两锭银子拍在柜台上。 卢相公看到白花花的银子眼睛都亮了,忙笑着说道:“好说,好说!几位有什么想写的尽管告诉我,我一定将这事儿办妥!” 鱼幼薇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他:“这封信给你,此外,你还得为我写一封信,并用竹筒密封好交给镖局。” “好嘞!这两封信可要往同一处地址?” 鱼幼薇的目光透过柜台,飘向远方。须臾,她说道:“是的,没错。” 长安城内,郭府。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孩童稚气的声音充斥着整个讲堂——他们正在进行着晨读。段书瑞拿着戒尺在讲堂里巡逻,若是遇到开小差的,就会惩罚打手板心。 当听到最后一句时,他不由得看向窗外,目光有些许惆怅。 鱼幼薇已经很久没有写信回来了。 不知道她走到哪里了?这一路上可还平安? 段书瑞来到这边后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纵然知道大致的方向,也不了解具体的行进路线。就算他知道去洛阳要经过潼关,也不知道途中要翻越多少山岭,流经多少河流。 但他不能开口问别人,也没有理由去问别人。因为,现在的他们已经不是师徒关系,他已经没有什么能教给鱼幼薇的了。 那么,她还会向以前一样,惦记着给自己写信吗? 第119章 喜忧参半 段书瑞一节课上得魂不守舍的,不是频频口误,就是记错进度。卫瑾风捅了捅郭小胖:“哎,你说今天先生怎么心不在焉的?” 郭小胖架起书本,悄悄说道:“先生这样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我都习惯了。没准过两天就好了。” 卫瑾风点点头,平时他俩没说两句,一个“暗器”就飞来了,今日段书瑞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这实在是反常。 下课后,段书瑞收拾好书本,准备离开郭府,却被郭父叫住了。“先生请留步!” 段书瑞倏地停住,慢慢转过身子看向郭父。郭父笑眯眯地挥手,一旁的家丁猴子献宝似的奉上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段书瑞双手接过,疑惑地问道:“您这是……” 郭父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先生果然是日理万机,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儿都忘了。这是您的月俸。” 段书瑞都不需要打开看,他掂量了下钱袋,苦笑道:“您是不是算错了,这月俸也太丰厚了吧。” “哎哎,先生,话可不能这么说!”郭父双掌一拍,激动道,“您如今是今科榜眼,让您教一帮孩子都是大材小用了。您如今还带着他们学习,纯粹是出于师生情分。这只是郭某的一点心意,也是您应得的。您就收下吧。” 段书瑞再三推托,然而郭父态度坚定,他只得收下,并在心里感叹郭家这两父子果真是他的克星,总能精准拿捏住他的命门。 段书瑞本来打算回陈伯家小住一段时间,但他总感觉一旦离开自己会错过什么。果不其然,一周后,他就收到了鱼幼薇寄来的信件。信件一共有两封,另一封是给鱼母的。 拿到信封的一瞬间,段书瑞心情大好。他按照往常惯例,沏了一壶茶水,展开信纸不紧不慢地读起来。 鱼幼薇写这封信写的时间跨度比较长,从途经渭南开始,到进入河南道地界,才将信写好。 跟着她的信,段书瑞像是同鱼幼薇一同走了几百里路,亲眼看见漫山遍野的杜鹃花,亲自踏上华山之巅,被大自然的雄奇壮美所震撼。 段书瑞是个喜欢登山的人,但前世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有亲自登上华山。看到鱼幼薇竟然有胆量爬华山,想到她险些坠崖的惊险一幕,他不由得又是担忧又是佩服。 当然,鱼幼薇写信时自动省略了匪窝逃生的这一段经历,为的就是不让先生和阿娘为她担心。因此,段书瑞虽然对中间那空出来的两天心存怀疑,但还是将其归结于“一直赶路没有啥好写的”。 信的最后是——“谢谢先生送的护身符,我一直贴身携带着,这一路都平平安安的,想来是它一直在护佑着我吧。”段书瑞看后满意地点点头,看来这护身符是送对了。 鱼幼薇不仅写了信,还画了画,华山玉女峰上群星璀璨,一座小亭子伫立在山崖上,四个小人手拉着手,正在看星星。中间的小人是鱼幼薇,其余三人自然是他、温庭筠和鱼母。 看到她那稚嫩的画风,段书瑞不由得轻笑出声。可惜家里面没有画框,要不一定得给它裱起来,挂在墙上慢慢欣赏。 一封长长的信读完,段书瑞将信纸原封不动地放回信封里,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的目光里露出某种憧憬——前世的自己一直向往着外面的世界,用自己打工攒下的钱周游了好几个国家,但却连自己国家的大好河山都未曾看遍,如今想来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最开始鱼幼薇提出游学的时候,他的内心是十分不认可的。晚唐的生存环境如一盘散沙,一局乱棋,稍有不慎便可能掉入各种“陷阱”之中。他不想让鱼幼薇将自身置于险境中。 但时光荏苒,岁月无情,如果错过了这次游学的机会,下一次能出远门又是什么时候呢?时过境迁,鱼幼薇的耐心和憧憬会在现实面前消磨殆尽。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人年纪大了,总是担惊受怕,少年时期的锐气和闯劲也一去不返了。 段书瑞在屋内走了一圈,重新回到书桌前。他想给鱼幼薇写一封回信,让她照顾好自己。一封信写完,天已经完全黑了,他将信装入竹筒里,准备明天一大早就去镖局送信。 然而,当他兴冲冲地赶到长安镖局时,却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公子,我们镖局不能接你这活儿。”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看了他的寄信地址后,面露难色地说道。 “这是为何?” “公子久居长安,定是不知道外面的消息。我实话告诉你吧,函谷关那一带最近在闹匪患。那群响马无法无天,竟然敢劫持官差,贩卖私盐。” 段书瑞心里“咯噔”一声,他突然意识到鱼幼薇向来是报喜不报忧的,他们走的正是陆路,是否已经和土匪打过照面了?她没有受伤吧? 汉子摆了摆手:“不止我们镖局,长安城里其他镖局最近也不会接那一带的活儿的。就算收了你们的佣金,咱们也没命花啊!” 段书瑞不由得攥紧双拳,他思索良久,小心翼翼地问道:“专人送信行不通,那么飞鸽传书呢?” “公子,你在开玩笑吗?”汉子苦笑道,“那些响马在丛林中暗中安插了许多眼线,山上还有了望台,说不定你的鸽子还没到目的地就被他们射下来了。我只能说,敢给你送这封信的人或者镖局一定是冒了极大的风险,不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也不稀奇。” 段书瑞无奈地摇摇头,只能打消了送信的念头。 他在这边惶恐不安时,鱼幼薇却玩得很开心。 第120章 又见熟人 鱼幼薇发现此地的物价比长安要低,一口气逛完了好几条街。她一眼看中了一根珠花发簪,觉得母亲戴上一定好看,便吩咐摊主将其装好。路过胭脂铺,她又买了两盒胭脂。几人中就数她满载而归。 众人在函谷关小住两日,便启程去往洛阳。几人吸取了之前的教训,没有再在野外露宿过。李浩用朱笔细细圈出地图上几个城镇,众人宁愿少赶一会儿路都要在有人烟的地方住下。 函谷关地处三门峡,而崤函古道正是以三门峡为界划分东西。三门峡以上的黄河河段,水流湍急,航船异常凶险。而三门峡以下的河段流速减缓,可以通行大船,无论是货运还是兵运皆可依靠水运的便利。 众人行到宜阳,经过商量,一致决定坐船去洛阳。李浩发现码头边有货轮,于是将马车和马一同打包送上船。众人寻思着到了洛阳后,它们差不多也到了。 船上食材有限,主要以各类河鲜为主。鱼幼薇倒是觉得很新鲜,吃够了腥膻的羊肉,尝一尝鲜美的河鱼也好。在连着吃了两天的生鱼片和鱼片粥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天真。 一叶小舟在河里东倒西歪地航行着,似乎是船体触碰到暗礁,船体猛地颠簸了一下。鱼幼薇抓紧船板,强忍着胃里的恶心,虚弱地问道:“船家,我们多久能到洛阳啊?” 艄公的嘴里吹着号子,回过头陪笑道:“快了,快了!今日准能到!” 当船靠岸时,已是午后了。众人上岸后,发现马车马匹早已到了。鱼幼薇三人上了马车,几位家丁则翻身上马。鱼幼薇将脑袋倚靠在松软的靠枕上:“总算上岸了,这两天可真是要累死我了。” 李浩笑着摇摇头:“那我们晚饭就在客栈里吃吧。明日还要去书院交流,你今晚可得好好休息。” 鱼幼薇哀嚎一声,将头埋在双腿上装死。“一想到要面对那些老学究,我可要愁死了。” 李浩摸摸她的头:“你往好的方面想想,没准那里也有女弟子,你还可以和她们成为朋友呢。” 鱼幼薇倏地抬起头:“李大哥,有你这句话我可就放心了!”她从小到大交到的女性好友寥寥无几,扳着手指头都可以数出来。若是真能交到好朋友,那也算不虚此行了。 鱼幼薇一想到明天的情形又开始躁动起来。她看见杜宇衡又在闭眼养神,有心要逗逗他:“杜兄,你这个状元郎明日一露面,可要引起一阵骚动了。” 杜宇衡睁开双眼,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这里又不是长安。况且……” “况且什么?”鱼幼薇向他眨眨眼。 “况且你怎知道那里只有我一个状元?” 鱼幼薇心里“咯噔”一声,心底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 杜宇衡的嘴就跟开过光似的,他的话很快得到了验证。 鱼幼薇很想穿她最钟爱的那身粉色襦裙去集贤书院,但想到此次交流他们三人代表的是白鹭书院,还是换上了那身老气横秋的校服。 洛阳集贤书院里的布局和长安的大致相同,占地面积甚至还要宽广许多。为了迎接几位长安的贵客,山长刘康特意当着全院师生的面发表了一段讲话,地点就选在偌大的院子里。 可惜,他的良苦用心不是每个人都领情。五人中除了一个好学的在全神贯注地听着,其余四人都在开小差。鱼幼薇更是利用李浩的遮挡,将头一歪,到梦里会周公去了。 她昨晚没休息好,此时也睡得不怎么踏实,睡了一会儿感觉有人在轻拍她的肩头。她睁眼一看,一张俏皮的面孔映入眼眶。 “嘿,你就是鱼幼薇吧?”眼前的女孩压低声音问道,她的笑容是那样明媚可爱,隐隐可以看见一对小虎牙。 鱼幼薇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结巴道:“是、是啊。你叫什么名字?也是在书院里念书吗?” “我叫崔颖,你可要记好啦。”女孩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我和你一样,是书院里唯一的女弟子。” 鱼幼薇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她的心头洋溢着难以言说的喜悦。 崔颖还要开口,她身边的师兄拉了她一下,她马上住口了。 正在这时,刘康朗声说道:“今日我们有幸请来了两位今科状元郎,接下来就请他们二位来给诸位传授一下学习经验。” 鱼幼薇听到这里,转过头向杜宇衡幸灾乐祸地一笑。 杜宇衡没有理会她,缓缓站起身向台上走去。 鱼幼薇有心想知道另一位状元是谁,便踮起脚尖往前一看。可看清这位的面容后,她的瞳孔骤然一缩。 这个人……我之前好像见过! 鱼幼薇竖起耳朵听着刘康的介绍——“这位是明经科状元李亿李公子。” 鱼幼薇睁大眼睛,她总算知道自己在哪里见过此人了! 那日观看过段书瑞一行人的游街后,她本想直接回家,无意中听说过几日明经科也要放榜了,便寻思着留下来看个热闹。 她亲眼看到黄榜下人头攒动,士子们面色潮红,神情激动,渴望能在榜上看到自己的名字。 而她只能远远的看着,明明她与那面墙只隔了一道人海,却如同隔了一道天堑一般遥远。 那些士子们的喜怒哀乐与她毫不相干,她的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随后,她去了崇真观,看到上榜士子在墙壁上提名的盛况。好几位进士亢奋不已,连着手下的字也写得歪七扭八的。 鱼幼薇看了其中几人诗兴大发题的诗,面上的表情变化莫测。良久,她长叹了一口气。 “我若是男子,又有他们什么事?这进士的头衔还轮得到他们吗?”她喃喃道。她的声音是那样微弱,很快就消散在山间的雾气之中。 等到人都散的差不多了,她巡视了一圈,随手抓起一支毛笔,沾了点墨水。写诗对她来说是信手拈来,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云峰满目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她停下笔,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自己的作品,嘴角溢出一抹苦笑。她自嘲地摇摇头,正准备离开,却突然被一个声音叫住了——“姑娘请留步。” 鱼幼薇好奇地回过头,只见那本该“春风得意马蹄急”的状元郎正站在墙角,对着她粲然一笑。 第121章 计划有变 李亿本来没想在崇真观过久停留的。 众人簇拥着他来到这里,纷纷请他题诗。大家攀谈片刻后,他委婉谢绝了其他人请他去酒楼赴宴的提议。待众人离开后,他刚寻了一处坐下,便看见鱼幼薇拿起笔在墙壁上题诗。 李亿屏住呼吸,轻轻走过去。只见这位姑娘正心无旁骛地创作着,浑然不觉他的靠近。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她的诗,下一秒就被她的才情所俘获。 这首诗写得气势雄浑,势吞山河,让他难以相信是出自一名女子之手。 趁着鱼幼薇写题目的间隙,他又悄悄溜回墙角,准备来一场“偶遇”。 鱼幼薇看了他好几眼,狐疑道:“你是……?” 李亿并未恼怒,而是笑着指了指墙上的名字,鱼幼薇这才回想起来:“你就是明经科的状元?” 李亿笑着说道:“正是在下。” 鱼幼薇讷讷点头,正准备找个借口告辞,却听李亿说道:“姑娘好才情,这首诗写得甚好,在下看了也是自愧不如。” 鱼幼薇将信将疑道:“是……是吗?”她一被夸就脸红的习惯总也改不了,李亿看到她泛红的耳尖,不由得微微一笑。 鱼幼薇面上又是一热,忙背过身子不去看他。此人身为状元,举止却并不骄倨傲慢,谈吐风雅,已然给她留下了好印象。 二人又闲聊了两句,鱼幼薇惦记着回家,便向李亿告辞,转身离开了。 李亿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目光变得异常幽深。须臾,他看向墙壁上的诗作,嘴角掀起轻蔑一笑。 崔颖冷不丁拍了一下鱼幼薇的肩膀,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 “想什么呢?都散场了!”崔颖戳了戳她的脸。 “你几岁了?”鱼幼薇轻轻挥开她的手,感觉这个女孩的行为处处透着稚气。 “我十五岁,马上要十六了。”崔颖笑嘻嘻地答道。 鱼幼薇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因为一直在走神,台上两人讲了些什么都没听到。不过她也不是头一次走神了,反正有李浩和杜宇衡在,可以给她传达一下讲话内容。 鱼幼薇看见李浩还坐着,于是伸手摇了摇他:“李大哥,你怎么还不走啊?不是都讲完了吗?” 李浩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面容和蔼的中年人走了过来,彬彬有礼地问道:“几位就是来自白鹭书院的贵客吧?在下是这里的斋长,山长特意交代了要给几位安排住处,几位请随我来。” 鱼幼薇有些诧异,她告别了崔颖,和李浩等人跟在斋长身后。她和李浩并排着走,刻意和斋长拉开一些距离,压低声音问道:“李大哥,这是什么情况?” 他们不是已经订好客栈了吗?而且原定的交流只有短短几天,怎么现在还在人家这里住下了? 李浩也降低了音量:“我也不知道啊,可能是咱们苏山长临时安排的吧。毕竟两位山长一向要好,每年集贤书院还要派一群弟子去我们那儿交流呢。” 鱼幼薇点点头。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吧。好不容易不用再赶路,也不用再担心各种天灾人祸,理应高兴才是。 斋长带着几人穿过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这就是几位住的小院——翠竹斋。”几人定睛一看,一所带着庭院的屋子赫然出现在眼前。 鱼幼薇有片刻怔愣,她下意识地问道:“请问这里有几间房?” “这里一共有两间房,姑娘去看看便知道了。” 鱼幼薇秀眉微蹙,她感到一丝不妙,于是率先走入屋内。 此屋的确有两间房,第一间房里有两张床,第二间房里有三张床。 他们一共有五人,按理来说是够住的。 可问题是,她是个女子啊!怎么能和男生住在一间房里? 李浩跟在她后面,也看到屋内的情况。他皱起眉头,大步走了出来。鱼幼薇走到门口,听见他正与斋长交谈。 “斋长,我们一行人里有女弟子,两间房实在不好分配,可否请您禀告山长,请他为我们安排别的住处?”李浩恭敬地说道。 斋长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这……” “这好办啊!让幼薇和我住一间就好啦!”泉水般悦耳的声音从二人身后传来,鱼幼薇一看来人,正是崔颖。 “崔大小姐,您怎么跟来了?”斋长抹了抹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无奈地问道。 崔颖没有理他,而是径直过去挽住鱼幼薇的胳膊:“这是我新交的朋友。正好我房间里还空了一张床,你同山长说吧,我就先把她带过去啦。” 她自如地表达着自己的观点,仿佛这里不是书院,而是她家的后院。 鱼幼薇认为这是她的天性使然,五人中只有李浩看出这女孩的身份并不简单。只是……她为何主动向鱼幼薇示好? 李浩有些诧异地瞟了鱼幼薇一眼。鱼幼薇不好意思地向他介绍:“李大哥,这位是我刚刚认识的朋友,她叫崔颖。” 崔颖听到“朋友”二字,笑得眯起了眼睛:“这位大哥,你就放心的把幼薇交给我吧,反正明天早上你们还能见面。” 李浩看着这个个头还没到他肩膀的小丫头,有些哭笑不得。他转向斋长,后者陪笑道:“崔姑娘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寒梅斋,您不放心可以一同去瞧瞧。” 李浩知道男女有别,他摇摇头:“算了,既然崔姑娘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幼薇你就去看看吧。” 鱼幼薇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多久,只得暂且答应下来。她被崔颖拉着往前走,心里吐槽着还不如住客栈,至少在客栈她可以一个人一间房。 崔颖没有说谎,这里只有她一个女弟子。除此之外,寒梅斋住的都是一些打杂烧饭的侍女。她们看见崔颖,都停下来向她行礼。 到了住的房间,鱼幼薇更是大开眼界。这哪里像普通弟子住的房间,根本就是富家小姐的闺房吧? 墙上挂着名贵的字画,地上铺着雪白的波斯地毯,金丝楠木高几上摆着青白釉梅瓶,斜插了几支海棠花。房间里贵妃榻、梳妆台、屏风等应有尽有,实在让人瞠目结舌。桌案上还点着香薰,空气中弥漫着柔和又清新的味道。 最让人过目不忘的是那张架子床,说是专人定做的也不为过。床上挂着软烟罗纱帐,鱼嘴铜炉中散发着袅袅甜香。这座床的旁边还放着另一张床,与前者一比就不是那么显眼了。但被子被叠得整整齐齐的,床单也十分干净,看上去极为舒适。 鱼幼薇扶额道:“崔……姑娘,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吗?” “嗯,你问啊。” “你是哪户人家的大小姐吧,你这房间也太奢华了吧。” 第122章 心绪翻涌 崔颖有些无辜地眨眨眼睛:“我也想低调些,可我阿耶不允许啊。毕竟我是我们家中的幺女。” 鱼幼薇恍然大悟,她认真地道谢:“谢谢你收留了我。” “一点小忙,何足挂齿。”崔颖笑着拉住她的手,“我许久没和同龄女子说过话啦,你来得正好。咱们一同说话解闷,总好过我一个人待着。” 鱼幼薇点点头,一想到自己刚来这里就交到了新朋友,她也十分欣喜。 “哎,你听到山长说的话了吗?”崔颖拉着她到一旁的贵妃榻上坐下,“书院的藏书阁会对你们无条件开放,这段时间你们可以随便借书。” 鱼幼薇没想到这里的山长对他们如此慷慨大方,要不是先前就知道两位山长私交甚好,她都要认为他们一行人救过他的命了。 鱼幼薇的目光被不远处的古筝吸引,她羡慕地说道:“你这里还有乐器啊。” “嗯,你想弹我可以教你,你也可以自行弹奏。” 崔颖打破了鱼幼薇对富人阶级的传统印象,她并没有颐指气使地使唤下人,也没有丝毫显摆的意图。最重要的是,她是有真才实学的,并不是那种一无是处的“关系户”。 二人去膳堂吃过晚饭,回来又畅聊了一会儿,便早早地上床歇息了。 集贤书院虽然没有建在深山之中,但环境也算安静,鱼幼薇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 直到崔颖一把掀开她的被子,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起晚了。二人早饭都来不及吃,就急匆匆地赶到观星台。 斋长正在宣读着祭拜的注意事项,见二人姗姗来迟不由得皱起眉头。但他没数落二人,而是领着众学子来到文宣王殿谒圣,对着孔圣人的神位,九叩首。出了文宣王殿,斋长对着众人说道:“今日休息一天,大家好好放松一下!明天辰时在讲堂集合!” 鱼幼薇打了个哈欠,这要是在家里,她还得回去睡个回笼觉。不知道是晕船后遗症还是受这里的气候影响,她这几天老感觉昏昏沉沉的,恨不得睡个三天三夜。 崔颖扯扯她的袖子:“你昨日不是说想去藏书阁吗?咱们现在去看看?” 鱼幼薇双目一亮,刚想拉着她就走,腹中却传来一声“咕噜”,似乎是在抗议。于是她俩扭头去了膳堂,先填饱肚子才是最要紧的。 等二人赶到藏书阁时,发现为数不多的位置都被人坐满了。崔颖给鱼幼薇知会了一声,便向摆放着传奇小说集的书架跑去。鱼幼薇无奈地摇摇头,她还是自己探索吧。 书架上的书被理得整整齐齐的,同名的书有五六本,其中一本的书脊上还贴着标签,想来这一本只能在阁中阅读,不能外借。 鱼幼薇将靠门的几排书架浏览完,还没找到想看的书。这里许多书她都在白鹭书院的藏书楼里看过,有一些甚至已经烂熟于心。她只想看一些自己没看过的书。 鱼幼薇走走停停,最后在一排书架前停下。她的目光被其中的一本书吸引——《今科进士着作摘录》。这不就是新鲜出炉的进士文章集吗这本书颇受学子们青睐,书架上只剩两本了——其中一本贴着标签。 鱼幼薇的目光在没贴标签的书上梭巡片刻,最后像下定决心似的伸出手。然而,当她试图将书从书架上抽下来时,另一只手也从对面微微发力,导致她一时之间动弹不得。 有人和我抢书?她目光不善地抬眼望去,却看到书架对面站着李亿,后者看到她也是一愣。空气诡异地凝结了两三秒,最后还是李亿先出声打破尴尬:“鱼姑娘好啊,又见到你啦。” 鱼幼薇尬笑道:“李公子。” 李亿收回手,微笑着说道:“凡事得讲个先来后到。既然是姑娘先来的,姑娘就先请吧。” 不知为何,鱼幼薇有些不想接受他的好意。但“今科进士”四字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她真的很想看看她家先生写的文章。 于是她将书本取下,客气地说道:“那就谢谢李公子了。” “一回生,二回熟。咱俩已经是第二回见面了,姑娘怎的还是这般客气?”李亿眉头轻挑。 鱼幼薇看到大家都在埋头看书,只有他们二人在说话,忙向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李亿没有说话了,只是无声地盯着她微笑。 鱼幼薇双颊一热,朝着他一拱手,夹着书转身就离开了。她走的匆忙,浑然忘了崔颖还在藏书阁里。 李亿看见她像一只小兽一般仓皇离开,不由得摸了摸下巴。 “你怎么将我一个人落下,自己先走了?!”崔颖将一沓书往桌案上一扔,气呼呼地说道。 鱼幼薇正抱着垫子发呆,这一嗓子愣是将她吼醒了。 “颖儿,你消消气。我不是故意的。”鱼幼薇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今日确实是她的不对。 “你今天是怎么了?像是中了邪一样。”崔颖摸摸她的额头,“不会是发烧了吧?” 鱼幼薇没有阻止她,而是问道:“颖儿,你有喜欢的人吗?” 崔颖猛的缩回手,警惕地看着她:“你突然问这个干嘛?” 鱼幼薇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想知道喜欢上一个人……是怎样的感觉。” 崔颖摆摆手:“我是没有什么感情经历,但我看过很多书啊。我可以解答你这个问题。” “喜欢上一个人,呼吸会变得急促,脸会不由自主的发热,心跳也会加速。”崔颖洋洋得意地说道。 鱼幼薇将头靠在膝盖上:“那……若是对不止一个人都产生了这样的感觉呢?” “怎么,你不会同时喜欢上几个人吧?”崔颖一屁股坐在她旁边,大眼睛里闪烁着八卦之光。 “……没有吧。”鱼幼薇的声音闷闷的,她打算转移话题,“今日惹你不开心了,这样吧,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愿望,只限今日哦。” 崔颖想了想,目光停留在那一沓书上:“我今日借了一堆传奇集,但一行字一行字的看下去太费眼了。你睡前可以选一本念给我听吗?” 这还不简单吗?鱼幼薇勾起嘴角:“当然可以。不过我念书的话,旁人不会听到吗?” “哎呀,你就放心吧。咱们这里和男弟子住的地方离得远远的,又是最靠里面的一间房,不会有人听见的。” 鱼幼薇答应了她的要求。 第123章 君子六艺 鱼幼薇本想坐在床边给崔颖读故事,结果崔颖二话不说往里一挪,给她让出了一半床榻。 鱼幼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材,发现自己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胖,这床挤她们两个人是绰绰有余的。 她索性爬上床,被子一盖,舒舒服服地倚着靠枕读故事。她讲着讲着,发现旁边没了声息。她侧头一看,发现崔颖已经睡着了。她自己的眼皮也开始打架,于是将书往小几上一搁,就躺下了。 翌日清晨,她特意起了个大早,为的就是不要重蹈昨日的覆辙。崔颖拉着她去吃早饭,等二人赶到讲堂时,中后排的位置已经坐满了。二人只得在第一排坐下。所有学生都静静地等待着山长的到来。随着三声云板的敲响,一席青褐色儒服的山长走了进来。 众人连忙起身向山长行礼,山长还礼后讲学就正式开始。山长的目光在讲堂里游走了一圈,徐徐说道:“智者慎言,言由心生。该说则说,适时而言。今日我们就来讲讲《礼记》里说话的智慧。” “君子不失足于人,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这句话告诉我们,君子有所言有所不言……” 不愧是集贤书院的山长,鱼幼薇听到他的讲解,感觉自己的思维被一下子打开,对已经熟悉的句子的理解又达到一个新的高度。山长眼角余光瞟到鱼幼薇,发现她一直在认真听课,时不时埋头做笔记,眼里充满赞许之色。 和鱼幼薇一样,白鹭书院其他的学生也都听得入迷。以前苏山长也会不定期地给他们上课,眼下看来,这位山长讲课的水平似乎不在苏山长之下。 一个时辰后,山长终于是完成了这次的讲学,鱼幼薇一堂课下来收获颇丰,她依依不舍地目送山长离开,心里还在回味着上课讲的内容。 “要是能天天听到山长的讲学就好了!”膳堂里鱼幼薇做起了美梦。 崔颖嗤笑一声,从她碗中夹走一块豆腐:“山长讲得真有这么好?我怎么感觉就一般般呢?” 鱼幼薇瞪她一眼:“那你觉得谁讲得好?” 崔颖双手托腮,一双杏眼里满是憧憬:“那当然要属高夫子了!人长得好看,声音也好听……” 鱼幼薇撇撇嘴,心里吐槽道:你是来上课还是来看帅哥的啊……不过说到长相,她家先生绝对是她见过的夫子中长相最为俊美刚毅的,简直是才貌双全。 鱼幼薇正在扒拉着饭,远远看见李浩过来了。李浩在她身边的位置坐下:“怎么,这里的饭菜还合口吗?” 鱼幼薇将食物咽下肚,说道:“还不错呢,洛阳不愧是东都,这里的伙食不比长安的差。” 李浩松了一口气:“看来你已经慢慢开始适应了。昨日苏山长来信,说我们还得在这里交流一个多月呢。” “啊?”鱼幼薇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失望,“这么久啊?” 崔颖被她变脸的速度惊到了——刚才是谁说想天天听到他们山长讲学的? 鱼幼薇埋头吃饭,没有再说什么。她十分想见远在襄阳的温庭筠,但因为盘缠不够只能止步于洛阳。同时,她还深深思念着母亲和先生,她离家这么久,他们一定会担心她的。 “没事,至少住在这里还可以省一笔开销呢。”李浩安慰她道,“八月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下午是学习六艺的日子,所谓六艺即礼、乐、射、御、书、数。“礼”是指五礼,吉、凶、军、宾、嘉。“乐”是指六乐,包括云门、大咸、大韶、大夏、大镬、大武等古乐。 “射”指的是射箭技术,包含“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御”包括五种驾驶马车、战车的技能,包括:“鸣和鸾” “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御”指五种驾驶马车、战车的技能,包括:“鸣和鸾” “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 “书”指的是书法。“数”指的是术数,也就是数学中的计算。 今日下午他们要学的正好是“射”这一门课程。众人在射箭先生的带领下来到了射囿。鱼幼薇一边往手上缠护腕,一边压低声音问崔颖:“颖儿,寻常射箭和驾驶马车的课程你都会学吗?” “学啊,为什么不学?”崔颖斜睨她一眼,似乎觉得她这问题问得很奇怪。 “我之前在白鹭书院,夫子都让我自便。我感觉这些技能对我没多大用处,就没怎么用心学。”岂止没有用心,还经常三天两头的逃课。 崔颖笑着说道:“我原先也是这样想的。但我阿耶说了,咱们都交了一样的学费,不学白不学。而且,可以把它们当成野外逃生技能嘛。” 鱼幼薇用崇拜的目光看着崔颖,她其实许久没有上射箭的课程,连弓都很难拉开。但听崔颖这么一说,她也鼓足勇气打算试一试。 教习先生将站姿、握弓、搭箭、瞄准等一系列技巧倾囊相授,并且耐心地纠正着他们的姿势。 崔颖毕竟是女子,多费了一些力气才将弓拉满,她看了一眼一旁的鱼幼薇,只见她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才只拉到半弓,憋的满脸通红。 先生将手高高扬起,又快又狠地向下一挥:“放!” 崔颖的箭射得又快又准,一声急促的风声划过,居然正中靶心。 鱼幼薇的箭则落在离脚边一米远的地方,几个男弟子见了,忍不住捧腹大笑。 崔颖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将鱼幼薇拉到身边:“别理他们!我来教你,你多练习几次就会了!” 经过一个时辰的练习,大家或多或少的有了些进步。鱼幼薇经过多次尝试,终于将箭射到了自己的靶子上,虽然距离靶心还有一段距离,但没有脱靶她已经很满意了。 练习完射箭,先生又将他们带到马厩。鱼幼薇双腿一软,她颤声道:“不会还要练习骑马吧?”她的手拉了这许久的弓已经开始哆嗦了,怕是握不住缰绳了。 “五位贵客,山长特意吩咐了,各位只需要挑选一匹自己心仪的马就行了,它将是你们以后骑射课的搭档。” 听到今天不用骑马,鱼幼薇这才放下心来。 第124章 引荐学生 段书瑞盼星星盼月亮,没有盼来鱼幼薇的信,倒是等到了另一个人的信。 “段兄,一别数日,可有想我啊?我可是很想念你和师父师母啊!” 这熟悉的口吻,一看就知道是崔景信。 段书瑞读完信,得知崔景信七月就要回来了。 这算是这段时间听到的唯一一个好消息吧。 段书瑞想到那些并肩作战的日子,嘴角不由得露出一抹微笑。 这日课后,段书瑞没有像往常一样收拾好东西就走,而是打算留下来批改一会儿功课。 卫瑾风看到其余同窗都走了,大着胆子走上讲台:“先生,您上次说帮我写推荐信的事……” 段书瑞手腕一抖,白纸上晕开一小片墨印。他连忙将笔放到笔架上,不好意思地说道:“瑾风啊,最近先生太忙了,忘了写了。不过写信很快的,我这两日一定帮你写好。” 卫瑾风说道:“多谢先生。那么我还需要再准备其他东西吗?” “你可以把你做得最好的几首诗歌再工整地誊抄一遍给我。其他的就不用了。” 白鹭书院的新生入学时间是九月,但八月中旬前会对外公布新生名单。段书瑞打算今日回去后就将信写好,明日亲自去送信。 苏颢读过他的信后,立马给他写了回信,让他在七月之前带着卫瑾风来书院。 段书瑞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卫瑾风,后者直接激动得一蹦三尺高。段书瑞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这位得意门生,他一向沉稳,今日却直接高兴得蹦了起来,可想而知他是有多想去白鹭书院求学了。 “先别高兴太早,这几日我得对你展开集训了。”段书瑞收敛笑容,认真地看着他。 “集训?先生,您是说……” “你当白鹭书院是这么好进的吗?你必须得通过两轮测验才行。如果苏山长单独对你进行测验,那难度只会增加不会减少。”段书瑞不由得加重了语气。 卫瑾风有些烦躁地揉揉头发:“先生,那我该怎么办?您知道书院的考试范围吗?” 段书瑞哑然失笑,他是私塾出来的,又怎么会知道?他身边唯一和白鹭书院有瓜葛的就是鱼幼薇,可这丫头是被破格录取的啊。 “我虽然不知道考试范围,但有一点我是清楚的。”段书瑞直视着他的眼睛,“瑾风,你很优秀,你入学的希望很大。” “先生,您真是这么想的吗?”卫瑾风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把背挺直了,自信一点。”段书瑞在他背上给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我的学生我难道还不清楚吗?如果说我们班上有谁能够顺利升学,最有希望的无疑是你。” 他当然知道卫瑾风有多努力。他每年会开展不定期家访,每次问起卫瑾风在家的学习情况时,他娘都会从屋内拿出厚厚一沓麻纸——纸上写着四书五经的内容和一些诗歌。 “先生,您是不知道这孩子有多刻苦啊。冬天那么冷,好多大人都起不来,他却能做到坚持早起,起来后不是晨读就是看书。” 段书瑞不由得微微动容。即使在高考百日冲刺时,他都没有做到坚持早起。这样一个十四岁不到的孩子却做到了。究竟是怎样的动力在驱使着他? 段书瑞轻声道:“瑾风,你为什么那么想去白鹭书院?国子监和太学不好吗?” 卫瑾风的目光穿过他,飘向了远方。他自顾自地说道:“在我七岁的时候,曾经登上过云台峰。”云台峰就是白鹭书院所在的山峰。 “站在山峰,几乎可以俯瞰整个长安城的景象。那里环境清幽,远离世俗喧嚣,正是我梦寐以求的治学之地。我希望在那里找到我未来要走的路。” 段书瑞笑了,他拍拍卫瑾风的肩膀:“有志者事竟成。那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了。接下来的日子里,你早上要上课,下午要去我那儿加练,晚上还要完成功课。你可以做到吗?” “我一定能做到!”卫瑾风像一头倔强的小牛犊,眼里燃起了熊熊火焰。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段书瑞对他展开了魔鬼集训。段书瑞依稀记得书院的课程安排——鱼幼薇曾经对他提起过。他按照州试的考察内容,给卫瑾风出了一些相对简单的题目,让他进行定时训练。 不管当天的任务有多重,卫瑾风都能咬牙坚持下来。段书瑞看着他日益提升的成绩,心里充满感慨。他班上的十几个学生,在九月之后就要各奔东西了。他保守估计只有两三个学生会继续升学,其他的学生们可能就要回家务农,或是子承父业了。 而那两三个学生中,卫瑾风无疑是最有潜力的一个。 他希望自己这个学生能够得偿所愿,前途无量。 很快到了约定的最后期限,段书瑞领着卫瑾风到了白鹭书院。走到门口时,依然是那个熟悉的门童前来迎接他们。 “段公子,卫小公子,二位请随我来。” 三人一同走进书院,经过讲堂和藏书楼,最后在一个敞开着门的空房间面前停下。 苏颢施施然走出来,向段书瑞拱手行礼:“段公子,别来无恙。” 段书瑞和他寒暄两句,将卫瑾风轻轻往前一推:“苏山长,这就是我在信中提到过的弟子,他从小就对白鹭书院心生向往了。” 苏颢微微一笑,他的目光停留在卫瑾风身上:“段公子如此优秀,相信你教出来的弟子也一样优秀。既然如此,就让他随我一同进去接受测验吧。” 段书瑞目送着两人进去,正准备到山脚等候,一旁的门童却做了个“请”的手势:“山长请您移步内室,他早已准备好茶水款待贵客。” 段书瑞跟着他走进内室,门童向他缓缓鞠躬,就转身离开了。段书瑞在书桌前盘腿坐下,桌上放着热茶。他感觉喉咙有些干,便拿起茶壶斟了一杯茶。 喝茶的时候,他忍不住好奇地打量起房间。这个房间与之前相比并无大的变化。段书瑞的目光刚转向木床,便被一团毛绒绒的东西吸引了。只见一只橘猫正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目光慵懒地看着他。 第125章 后山遛马 段书瑞想起鱼幼薇说过苏颢养了狸奴,莫非就是这只? 橘猫伸了个懒腰,“哐”的一声跳下床,大摇大摆地向他走来,显然并不怕人。段书瑞和它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终于破功了,伸出手挠了挠它的下巴。橘猫心满意足地“喵”了一声,一屁股在他脚边坐下了。 这一场试考得不算久,半个多时辰后,苏颢就带着卫瑾风过来了。 “段公子,我阅卷还需要一些时间,不如你和瑾风就在此多留一日,明日再走如何?”苏颢看到他脚边的橘猫,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那我们就在此多叨扰一日了。”段书瑞拱手行礼。 “段公子,你一定很想知道幼薇的情况吧?”苏颢摸了摸手上的佛珠,“他们要在集贤书院再交流一个月左右,估计得八月份才能回来。” 段书瑞没有吭声,他嘴上不说,心里其实并不满意这样的安排。在他看来,书院开设的课程都大差不差,有必要千里迢迢地跑到洛阳的书院去学习吗? 但是苏颢毕竟是山长,他也不好说什么。 不知为何,他总感觉内心有股莫名的烦躁,是因为担心鱼幼薇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鱼幼薇仿佛感应到什么,打了一个喷嚏。 “怎么,你受凉了吗?”崔颖笑盈盈地看着她。 “没有。”鱼幼薇摸了摸身下马儿的鬃毛。 这匹马是她昨日精心挑选的,鬃毛、蹄子、尾巴都是黑色的。它不像一些马匹那样高大,她上马也要容易些。 “这匹马性格温顺,一旦认主便会对主人言听计从。它的持久力和速力都属上乘。耐力好,适应能力也很强。”先生向鱼幼薇介绍道。 鱼幼薇此时已经看了一遍马厩里的马,当她看向这匹栗色母马时,发现它那双明亮的大眼睛也看着她。鱼幼薇感觉自己的心弦被悄然拨动了,她笑着摸摸它的颈部:“你真是个好姑娘,不是吗?” 栗色马仿佛听懂了她的话,温顺的用头拱了拱鱼幼薇。鱼幼薇喜出望外,将头轻轻靠在它宽大的后背上。 “这匹马之前还没弟子选过呢,你是它的第一个主人,可以给它取一个名字!”先生笑着说道。 名字?鱼幼薇绕着栗色马走了一圈,看到它那光洁的皮毛,心中一动:“就叫它鸿光吧!它的毛又柔顺又光滑,在太阳下甚至闪闪发光呢!” 崔颖和先生对视一眼,一致竖起大拇指:“好名字啊!” 鱼幼薇没有告诉他们的是,刚才她的心里涌现出一句诗。 我本无意惹惊鸿,奈何惊鸿入我心。 “鸿光,以后就请多多指教啦!”鱼幼薇拍拍它,马儿仰起头,亲昵地蹭了蹭她,似乎对这个名字很满意。 “你的马儿呢?”鱼幼薇戳戳崔颖。 “它不在这里,我带你去瞧瞧吧!”崔颖抓起她的手,向外跑去。 “先生,麻烦照顾好我的马!”鱼幼薇话音未落就化成一道残影,留下先生牵着马在风中凌乱。 两人跑了一小段路,眼前出现了一个小棚子,棚子下是一个单独的马厩。 “为什么不把它和其他马放在一起啊?”鱼幼薇不解地问。 “它脾气古怪着呢!除了我,它不待见其他任何人和马。我真怕它一看到其他同类就尥蹶子呢。” “它这么喜欢你?难道你和它相处的时间最长吗?” “嗯,它是我父亲从胡商那里买回来的。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它还是一匹小马驹呢。”崔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从布包里拿出一个梨。 “看来它爱吃甜的。”鱼幼薇笑着说。 崔颖“吭哧”咬了一大口梨,将核抠出来丢掉,把剩下的梨凑近马儿嘴边:“它最喜欢甜的水果了,不过一次性不能喂太多。” 马儿伸出舌头舔了舔,随即双眼发光,一口就将梨咬掉大半个。待它吃完整个梨后,崔颖掏出手帕,擦了擦手上的汁水:“怎样?它漂亮吧?” 鱼幼薇这才开始细细打量这匹马——此马高大威武,通体雪白,没有半根杂色,远远望去就像一匹白色的丝绸。 “真漂亮,它是我见过毛色最纯、最漂亮的马儿了。”鱼幼薇由衷地赞叹道。 “它产于西域,传说能日行千里呢!我阿耶还说,”崔颖模仿着她父亲的口吻说道:“乖宝,你乘上这匹马,不管多远它都能带着你回家。” 鱼幼薇被逗笑了:“你父亲可真宠你。不过马儿是很通灵性的动物,说不定它真的认识回家的路呢。” 崔颖笑嘻嘻地说道:“明日正好有马术课,我们骑着马一起去转转呗?” “好啊!”鱼幼薇高兴道,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她已经开始融入这里的生活了。 “对了,它叫什么名字啊?” “白雪。小名叫雪儿。” …… 鱼幼薇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前方的路上。 这里是集贤书院的后山。她们正骑着马在一块平地上徐徐前行,头顶是美得让人心碎的晚霞。 没有人开口说话,二人都徜徉在美景中,不愿主动打破这宁静闲适的氛围。 正在此时后面传来一阵惊呼声,二人听到后刚赶忙回头一看。只见一匹壮硕的黑马正疯狂地向她们奔来,马上的弟子面如土色,显然已经慌了神。 二人连忙策马向一旁让开,只见那黑马速度没有丝毫减缓,载着那弟子向前奔去,而前方不远处就是一棵枝干粗壮的大树! 鱼幼薇来不及多想,便纵马向前,想要去抓住那黑马的缰绳。崔颖大惊失色地喝道:“鱼幼薇!你疯了吗?” 那弟子年纪比鱼幼薇还小,缺少御马经验,早就吓得不知所措。他用力地夹着马的肚子,引得黑马发出阵阵嘶鸣。鱼幼薇大声地指示:“放松!不要用力夹它的肚子!” 可那弟子早就吓得不省人事,根本无法按照她的话做出反应。鱼幼薇的马此时已经赶上那匹黑马,她侧身过去,伸手抓住缰绳,用力拖拽。然而那马早已丧失神智,硬是挣扎着继续向前跑去。 两匹马离大树越来越近,眼看着就要撞上了! 正为难之际,鱼幼薇听见一匹马从后面赶上的声音。她回头望去,只见一人骑着马赶了过来。 第126章 虚惊一场 这名男子穿着一身胡服,脚上蹬着一双皮靴,整个人看上去异常冷静。他追着那匹疯马跑了过来,沉声喝道:“你放开缰绳,让我来!” 鱼幼薇看着他的脸有片刻怔愣,随即反应过来,连忙松开手,策马朝一边的岔路奔去,将路让了出来。她奔出数尺,又回头一看,只见那马已经“砰”的一声撞上大树,口吐着白沫晕倒在地,四肢不断抽搐着。 她心中一慌,连忙调转马头,想去看看是怎么个情况。她放眼望去,只见那个吓破胆的弟子已经不见了。那男子原本骑着的马上也已经空无一人。 鱼幼薇策马回到方才自己松开缰绳的地方,往两边一看,这才松了一口气。 只见那名男子抱着那吓得面色苍白的弟子,滚落在一旁的草垛里。想来是他当机立断,将弟子从那匹黑马上扑了下来!他将那名弟子牢牢护在怀里,自己的后背着地,看样子摔得不轻。 鱼幼薇连忙跃身下马,快步跑到他们身边。 “你们没事吧?”她单手发力,将弟子拽了起来。这名弟子惊魂未定,双膝一软又坐倒在一旁。男子笑着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 “我没事,倒是这孩子……怕是吓得不轻。”男子向鱼幼薇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你怎么会在这里?莫非……你跟踪我?”鱼幼薇面色有些不善地开口。 “这样的态度可不太友善啊,我可是刚救了你们,不是吗?”男子又向前一步,二人之间的距离被缩短。 鱼幼薇愣在那里,不知作何反应才好,就在这时,崔颖的声音从脑后响起。 “幼薇!你……李师兄?”看到那名男子后,崔颖原本带着怒意的声音一下子转为惊诧。她的目光在两人面前转了个来回:“你们两个……认识?” 鱼幼薇沉默着点点头,男子则笑着走过去拍拍崔颖的肩膀:“是啊,我和幼薇是第三次见了。” 该男子正是李亿,他曾经在集贤书院学习过一段时间。这次回来,他被山长热情挽留,借住在集贤书院中。这一日下午,他闲来无事,本想去后山遛遛马,却没想到会碰到鱼幼薇。看见二人走在前面,他不由得跟在后面,想看看二人会去哪儿。 结果就碰上了这档子糟心事,还被鱼幼薇误会成不怀好意的“跟踪狂”。 三人骑着马准备回去——李亿走在前面,鱼幼薇和崔颖二人跟在后面,崔颖的马上还驮着那个倒霉的弟子。 “那个……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崔颖有些受不了这诡异的气氛,主动开口。 “我们得将此事先告诉教授马术的先生,由他决定是否向山长禀告。”李亿淡淡开口。 “你……没有受伤吧?”鱼幼薇试探着开口。 “背上好像是有些伤着了。”李亿回过头向她眨眨眼,“你要帮我擦药吗?” 鱼幼薇面上一红,忙错开视线。她不知道此人为何如此轻佻,不过他虽然喜欢口头调戏她,但似乎没有恶意。 “那个……方才好像误会你了。”鱼幼薇清了清嗓子,“谢谢你救了他,若不是你及时出现,情况就糟糕了。” 李亿笑着说道:“不必客气。我这也算帮助了自己的同门师弟。” 几人策马走到马厩,鱼幼薇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由得双目一亮。 “李大哥!”她高兴地挥挥手。 李浩正在喂他那匹马,听到声音连忙转头望来:“幼薇,你怎么在这儿?不是下课了吗?” “……今天天气好,我随处逛逛。对啦,这位仁兄后背受伤了,李大哥你可以帮他瞧瞧吗?” 崔颖从马背上的一个布包里掏出金疮药,抛给李浩:“我这里有药膏,劳烦大哥了。” 李浩接住药膏,看向神情复杂的李亿:“这位兄弟,快快下马吧。我帮你涂药。” 李亿翻身下马,回过头无奈地望了鱼幼薇一眼。 后者见到他那吃瘪的神情,不由得“扑哧”一笑。 她本就生得美貌,现下展颜一笑,真如异花初胎,美玉生晕,让人见之难以忘怀。她稳稳的骑在马上,左手抚摸着马鬃,右手牵着缰绳,又多了一分飒爽随性。此情此景,李亿不由得看呆了。 “那他就交给你了,李大哥。”鱼幼薇向崔颖使了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二人骑着马离开了。 李亿目送着鱼幼薇离开,李浩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老兄,你背上不痛吗?” 李亿回过神来,一把握住李浩的手:“大哥,可否请教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你问吧。” “幼薇可有婚配?” 李浩:“???” 看样子又是一个被幼薇美色迷住的家伙。 李浩没好气地说道:“她还小着呢,配什么配?”他刚想说一句“你也配”,但想到面前这位好歹是个状元,连忙将这话咽回肚子里。 李亿点点头:“我明白了。” “把衣服脱了!”李浩皱着眉开口,他本来就黑,现在一生气面色就更黑了。李亿被吓得往后一缩,连忙将腰带小心翼翼地解开,露出后背。 鱼幼薇和崔颖将此事告诉了骑射先生,后者连忙带人前往后山。鱼幼薇二人又就近闲逛了一会儿,估摸着时间不早了,才回到马厩。此时那两人早没影了,想来是都回去了。 “颖儿,我看鸿光和你的雪儿相处得就很好。”鱼幼薇笑着说道,“要不然你和山长说说,在你的马厩旁边再盖一个马厩?” “行啊,我这就去找山长。保准一个月不到就盖好了。”崔颖说着就要翻身下马。 “哎哎慢着!”鱼幼薇忙拦住她,“我开玩笑的。再说……我一个多月后就要离开这里了。” 崔颖看了她一眼,眼眶一红,就要落泪。 “别哭啊。”鱼幼薇安慰她道,“我们以后还可以写信联系啊,也欢迎你来长安。你要是来了,就住我家,我带你出去玩。” 崔颖揉了揉眼睛:“我才没有哭呢!” “好好,你没哭……你是我见过最坚强、最勇敢的女孩子。” “那你要向我保证,我永远是你最好的朋友,你回去后绝对不会忘记我。” “我鱼幼薇对天发誓,崔颖是我此生最好的朋友。我要是胆敢忘记崔颖,就让老天爷惩罚我!”鱼幼薇抬头望向天空,郑重地发誓。 崔颖不禁破涕为笑,她也许下了相同的誓言。 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几颗明星出现在夜空中,闪烁着柔和的光。那点点繁星像是撒在两人的心田,萌发出友谊的幼芽。 第127章 学费高昂 苏颢将段书瑞叫到内室时,卫瑾风还在熟睡。 段书瑞走到门口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少年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眉心微皱,仿佛在和梦魇作斗争。 他无声的叹了一口气,轻轻带上门。这几日卫瑾风的努力他都看在眼里,他当然希望少年的努力能换来回报。但是,万一结果并不如意呢? 苏颢敏锐地察觉到段书瑞的紧张,于是斟了一杯热茶递给他:“段公子不必担心,结果也许并没有你想象得这么糟糕。” 段书瑞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苏山长,您的意思是……” 苏颢笑着点点头:“瑾风这孩子果真聪慧,通过了我的测验。” 段书瑞心下一喜,但面上仍是云淡风轻:“谢谢您的肯定。不过后生觉得,您似乎话里有话。” 苏颢呵呵一笑:“你这个当先生的更是聪明。瑾风的确可以来白鹭书院读书,不过……” “幼薇是因为有义商资助,才能够免去全部学费。瑾风这孩子的学费,最多只能免除一半。” 原来,每所书院对于贫困学生制定了一系列扶持制度,符合标准的可以免除一部分学杂费。段书瑞知道白鹭书院属于私学,助学金什么的大多由城中义商提供,只有少部分讲师会自掏腰包,资助一些成绩拔尖的学生。但他不知道这个资助标准是什么,也不认为苏颢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他呼出一口气,慢慢说道:“书院的学费每年是多少呢?您告诉我吧,也好让我心中有个数。” 苏颢告诉了他。当他听到那个惊人的数字时,不由得睁大双眼:“您方才说瑾风可以免除一部分学费?” “是的,只要他每学年的成绩名列前茅,并且能得到夫子们的一致认可,就可以免除一半学费。” 段书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去的——他知道卫瑾风的家庭情况,就算卫瑾风的爹娘砸锅卖铁,最多也只能供他读一到两年。总不可能为了读书,把房子卖了吧? 考上了却读不起,那么这究竟是个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卫瑾风已经醒了,他看见自家先生低头走进来,激动地问道:“先生,结果如何?我通过测验了吗?” 段书瑞看着他,不知道该作何表情,如何答复。 他沉默片刻,挤出一抹笑容:“嗯,恭喜你,你通过了。” “太好了!”卫瑾风扑过来抱住他的腰,“先生,我做到了!” “但是……您为什么不像我想象中那么高兴?您的手为什么这么凉?” 段书瑞深吸一口气,经过深思熟虑,他还是决定将真相告诉卫瑾风。 “瑾风,你现在是个大孩子了,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一定要听好。” 卫瑾风接触到他的目光,心中陡然一惊,忙用力地点点头。 “你虽然考上了,但还需要缴纳学费才能来读书。而白鹭书院每年的学费十分高昂,远远超过卫家能承受的氛围……”段书瑞在努力斟酌着自己的用词,他不希望给这个一腔热血的少年造成太大打击。 卫瑾风呆呆地听着,没有说话。 他感觉自己的一腔热血都已经化作层层坚冰,冰块冻结的速度是如此之快,只差一步就能将自己的心脏一并封上。 “先生,每年的学费是多少?您告诉我吧,我能承受住的。” 段书瑞说了一个数字,卫瑾风倒吸了一口冷气。 段书瑞咬了咬嘴唇,下定决心般开口:“你不用担心学费的事。有我在,会尽力帮你补足不够的部分的。况且如果你的成绩能名列前茅,就可以免除一半学费。” 卫瑾风抬起头,苦笑着说道:“免除一半学费?那也无济于事。先生您已经帮了我太多忙,我怎能再厚颜无耻地接受您的资助?”他知道,他家先生以前也是勒紧裤腰带在度日,直到考上进士后,生活质量才提高了一些,而且他的积蓄也不多。 段书瑞摸摸卫瑾风的头:“不管怎样,你已经考上了,苏山长说了会保留你的名字的。至于其它问题,我们一起想办法好不好?” 卫瑾风感激地看着他:“谢谢你,先生。那我们先回去吧。” 二人回去后,段书瑞想了好几个方法,但最后又都一一否决掉。正自冥思苦想之际,他看到一架豪华的马车经过,头脑中灵光一闪。 “郭豪,今天天气不错啊。”段书瑞走到郭小胖面前,冷不丁冒出一句。 郭小胖的脸上露出惶恐之色:“是、是啊,先生。”他家先生为什么突然和他聊天气?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你别紧张。”段书瑞挥挥手,“我只是觉得,这么好的天气,不出去钓鱼太可惜了。” 郭小胖一愣,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随即露出笑容:“先生说得是啊。我下午便约卫瑾风他们去钓鱼。” 段书瑞满意地点点头,一脸高深莫测地走了。 未时,郭府。 郭父正坐在书房里看账本,一位家丁轻手轻脚地进来禀报:“老爷,段公子想要见您。” 郭父有些惊讶,但随即笑着说道:“快请段公子进来!另外,让厨房再砌一壶热茶!” 段书瑞走了进来,郭父热情地邀请他在自己对面坐下:“稀客,稀客啊!先生您一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是发生了什么事呢?是不是郭豪那小子又调皮捣蛋了?您只管告诉我,等他回来我去揍他!”说着卷起衣袖,做出要惩罚人的架势。 段书瑞笑着问道:“听您这么说,郭豪出去了?” “是啊。那小子,又不知道跑哪儿玩去了。” 段书瑞郑重地说道:“其实今日来找您,是有要事相商。” 郭豪圆滑惯了,他知道对方可能有事相求,于是笑了笑说道:“先生您说吧,正好这里没有外人。老丁。” 被唤作“老丁”的仆人恭恭敬敬地退下去,顺便带上了门。 段书瑞认真地看着他:“那我就直说了,我希望您认瑾风为义子。” 第128章 伸出援手 饶是见过大场面的郭父,此刻也忍不住神色大变。 “先生,我可以问一句为什么吗?”他心里的第一反应就是卫瑾风这孩子家里遭遇变故,急需要向人借钱。 段书瑞迟疑了一下,将昨日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他苦涩一笑:“若不是我囊中羞涩,原本是应该由我来资助他的。” 郭父听出了他的话中之意,叹了一口气:“瑾风这孩子打小就聪明,白鹭书院这么难进,他一次性就通过了入学测验……” 段书瑞用真挚的目光看着他:“我知道您经常广捐善款,就连这所讲堂也是在您的帮助下才建成的。您能否帮助一下瑾风,让他完成学业?相信他学有所成后,必定不会忘了您的恩情。” “依先生您看,瑾风这孩子名列前茅的可能性有多大?”郭父皱起眉头。 “我没有在那里讲学过,不太清楚学生的总体实力。不过这次科考读名时,我倒是听到不少榜上有名的学子是来自白鹭书院的。那里人才辈出,瑾风想要年年拔尖并不容易。”别的不说,杜宇衡的文章他是见过的,只能用“治学严谨”四字才足以形容。 郭父和他对视几秒,最后在他真诚无比的目光下败下阵来,默默移开了目光。段书瑞有些讶异,他已经在心里算过账了,这笔资助金额在郭父面前不算什么,两家的孩子关系也好,他到底在犹豫什么? “先生,您知道我郭家只有郭豪一根独苗吧。” 段书瑞点点头。 “郭豪这小子和瑾风最是要好,我担心他知道我认了瑾风做义子之后……”郭父面露难色。 段书瑞已经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他笑着开口:“那就不要让他们知道就好了。” 郭父:? “先生,所以今日是您故意将郭豪那臭小子支走的?为的就是不让他知道?”郭父脸上的神情变得无比复杂。 “我只是希望这件事情不要影响两个孩子的友谊。无论您是否答应我的请求,我对您的印象都不会改变,两个孩子之间的关系也不会变。”段书瑞认真地说道。 郭父看了他一眼,感觉自己从今天才开始认识他。他以前从来不操心上课以外的事,也绝对不会像这样事无巨细地替别人考虑,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化了呢? 郭父站起身:“茶已经凉了,我让他们上壶热的。” 段书瑞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是……您还没给我答复呢?” “瑾风喊了我这么多声‘郭伯伯’,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和心仪的学府失之交臂吧?”郭父回过头向他一笑。 段书瑞心中百感交集,他沉默良久,站了起来,深深地朝着郭父鞠了一躬:“郭兄,我先替瑾风谢过您了。” 郭父笑着将他托起:“先生不必多礼,瑾风这孩子有志向,假以时日,说不定能入朝为官呢。” 郭父负手而立,目光飘向远方,轻声道:“我只希望那时,他还能记得我这一点点恩惠,在圣上面前能为商人说几句好话。” 段书瑞笃定地说道:“他一定会的。” 卫瑾风这孩子早慧,如果给他成长的空间,他未来取得的成绩绝对不会逊于自己。 卫瑾风家里。 “先生,您是说……有义商愿意资助我了吗?”卫瑾风面露喜色。 “是的。你只需要好好读书,其余的什么都不用操心。”段书瑞摸摸他的脑袋。 “我一定会的!先生,你知道这位义商的姓名吗?我想登门拜访一下这位好心人。” “咳咳,此人做好事从不留名,你就不要多问了。” 段书瑞回去后也没有闲着,而是拿着毛笔继续练起字来。他打算给孩子们结课后,再接一些抄写的活儿。经过这两日,他明白一件事—兜里没有钱是万万不行的。 他虽考上了榜眼,但圣上顶多只会授予他一个六品官职,每年的薪水少得可怜。他还不如趁早发展一下副业,多攒一点钱,以备不时之需。 洛阳,集贤书院。 鱼幼薇趴在书本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你不是最爱看书吗?怎么今天这么困?”崔颖笑着打趣她。 “颖儿,你对李亿了解多少?”鱼幼薇看了她一眼。 “唔,也没有多少吧。”崔颖正拿着毛笔在白纸上涂鸦,闻言顺便写下“状元”两个大字。 “他算是集贤书院出过的第五位状元,而且他还未及而立之年,真是少年英才啊。” “可是明经科比进士科好考多了啊……”鱼幼薇小声嘀嘀咕着。 “啊,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只想知道他多久离开集贤书院。”鱼幼薇最近老是碰见他,感觉此人像一块牛皮糖一样,怎么甩也甩不掉。 第129章 一掷千金 “他在这里待不了多久的,后面还要回京考试呢。”崔颖漫不经心地说道。 鱼幼薇有些反应不过来:“回京考试?” “怎么,你不知道吗?”崔颖抢过她手上的书,“十月底十一月初的的时候,圣上会举行吏部铨试,结果出来后便知道哪些进士能留在京城,哪些要去地方任职。” 鱼幼薇的目光变得有些涣散:段书瑞是榜眼,数月后也是要参加铨试的,不知道皇帝会怎么安排他呢?他会被分配到外地吗? “你就这么喜欢这本《今科进士着作摘录》吗?你都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了。”崔颖随手翻了翻手里的书,“这几页怎么还刻意做了标记,你是打算把它买下来吗?” 鱼幼薇面上一红,嗫嚅道:“我忘了这是阁内藏书……颖儿,你们藏书阁的书可以卖给弟子吗?” 崔颖看着她有些慌乱的样子,勾唇一笑:“好说,我可以买下这本书,当作送你的生辰礼物。但你得告诉我,为什么这几页要单独做上标记?” 鱼幼薇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道:“这是我认识的人做的文章,我觉得里面有可取之处,想多看看。” 崔颖“哦”了一声,显然有些不相信。 不过她没有为难鱼幼薇,而是话锋一转:“这周要放两天假,要不要和我去街上转转?顺便选两条裙子。” “为什么……要买裙子?”鱼幼薇有些不解,又不是要参加什么大的游园会,有必要大费周章地打扮吗? “过几天就要去赴宴了,你难道要穿这身土里土气的学生服,让所有人笑掉大牙吗?”崔颖的嘴一向毒辣,总能说得人哑口无言。 原来,山长的长子刘恭和李亿是旧识,和李浩年少时也有些交情,听闻他们千里迢迢地从长安来到这里,于是主动提出要在自家设宴款待他们。鱼幼薇和崔颖二人都收到了请柬。 “何必多花这个钱呢?”鱼幼薇笑着向她眨眨眼,“我自己带了衣服。” 崔颖眉头一挑,没有出声。她看着鱼幼薇打开她那一直放在床底的木箱,取出一条裙子。 “颖儿,你看这条裙子如何?”鱼幼薇将裙子展开,捧到她面前。 崔颖定睛一看,那是一袭翡翠烟罗绮云裙,以翡翠色为主调,清新脱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夏日的荷塘。而且面料柔软,做工精细,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幼薇,这是你自己买的裙子吗?”崔颖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这是我阿娘出嫁前买的衣服。”鱼幼薇笑着将裙子放在身前比划着,“那时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富家小姐。现在她将这条裙子送给我啦。” “很好看,上面的花纹也很别致,款式新颖,放到现在也不过时。”崔颖由衷地称赞道。 “既然你有裙子了,那就陪我去买一条吧!” “可是……我看到你的衣橱里似乎有好几条裙子呢……” “那些款式都过时啦,人家就想买些时新的裙子嘛!” 鱼幼薇架不住她的软磨硬泡,于是答应明日陪她去买裙子。 然后,她就亲眼见识到什么叫“有钱任性”。 崔大小姐看都没看寻常的服装铺子,拉着她直奔洛阳城里最贵的成衣坊——绮罗坊。 此坊是一座四层高的飞檐雕花楼,门口站着两排迎客的小厮。里面的服装皆出自各地有名的绣娘之手,最便宜的都要十两银子。一两银子折合成铜钱是500文,而一个普通家庭一年的收入大概就是3500文。也就是说,普通人家一年的收入都不够买这里的一件衣服。 往常鱼幼薇是绝对不敢来这里逛的,生怕弄脏了布料让自己倾家荡产,亦或是询问价格又买不起,徒遭冷眼。 可今日在崔颖的连拖带拉下,她还是踩上了台阶。 “崔小姐,您来啦。”旁边的小厮看到崔颖,枯瘦的脸立刻笑成一朵金丝菊:“我们这儿刚进了几件新衣服,拿来给您瞧瞧?” 崔颖点点头,小厮赶忙奔进内间忙活。不一会儿,二人面前的桌子上就摆好了上好的洛阳牡丹红茶和一碟果品,两排裙子也整整齐齐地罗列在二人面前。 看见这些花纹繁复、颜色鲜亮的衣服,鱼幼薇有些瞠目结舌。她附到崔颖耳边悄声说道:“咱们是去赴宴,又不是进宫面圣,没必要这么破费吧?” 崔颖斜睨她一眼:“幼薇,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刘家和我崔家关系匪浅,我若穿的太朴素就去赴宴,岂不让人看轻了我们崔家?” 鱼幼薇没想到吃个饭还能有这么多讲究,只得陪着她逐一挑选。 一连上身了好几件衣服后,崔颖指着其中一件一锤定音:“就这件了。”那是一件紫藤萝轻纱织花裳,再搭配一条淡灰紫色荷花暗纹长裙。 小厮笑着取下那套衣裳,笑着说道:“崔小姐,要不要再配上一套钗环?您是我们这儿的常客,可以给您半价优惠……” 崔颖看也没看,直接大手一挥:“给我一并装好,我都要了。” 小厮的脸都要笑烂了,忙将一套服装首饰用两个锦盒分开装好,恭恭敬敬地递给崔颖。 鱼幼薇看得眼睛都直了,当她跟在崔颖身后走出店铺时,整个人还是晕乎乎的。 “颖儿,你真是出手阔绰啊……” 崔颖不以为然地一笑:“那当然了,银子留着不花,难不成要带进土里啊?我阿耶说过,他和我几个哥哥负责赚钱养家,我只负责貌美如花!” 鱼幼薇笑着说道:“你啊,生下来就是个享福的!” 二人边说笑边往回走,聊到兴头,崔颖作势要掐她,鱼幼薇灵活的往旁边一闪。谁知她一个不留神,竟然和另一个女子迎面撞上,那女子手上抱着的东西顿时散落一地。 “对不起!”鱼幼薇赶忙蹲下来帮女子捡东西,“方才走路不留神,不小心撞到姑娘。还请姑娘见谅。” 那女子没有接话,只是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扬长而去。 “什么人啊!连声‘谢谢’也不会说!”崔颖走到鱼幼薇身边,气鼓鼓地说道。 “本就是我的不是,她没让我赔偿,已经很好了。”鱼幼薇无奈地摇摇头,“颖儿,我们回去吧。” 第130章 玩行酒令 出门前,崔颖仔细地对着铜镜打扮了半个多时辰,才肯换上那套华丽的衣裳。 鱼幼薇则是简单的洗了把脸,随意涂了点口脂。她肤色本就白皙,这种白并不是病态的苍白,而是白里透红的健康肤色,压根不需要敷粉。想到上次买的胭脂还没用,她又小心挖出一点,细细地在脸上涂匀。 二人打扮完毕后,便准备出门了。崔颖提前雇了一辆轻便的马车,马车载着她们就往刘府驶去。 不一会儿,两人便到了目的地。鱼幼薇挽着崔颖的手臂进去的时候,被震撼得合不拢嘴。 外头是热闹的坊市,里头却是一片修剪得十分精致的园林,堆砌而成的假山被围建成池塘,池塘里几条五彩锦鲤游得正欢。游廊下站着一排训练有素的家仆,一见二人便恭敬地迎上来,为二人带路。 鱼幼薇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不免有些慌张。崔颖握住她的手,示意她放松。二人还没走进大厅,就听到一阵谈笑声。原来李亿早就来了,正和刘恭高谈阔论。 两人见到崔颖,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同她打招呼:“崔姑娘,你来了。快快请坐。” 李亿含笑瞟了鱼幼薇一眼:“你也来啦。” 鱼幼薇勉强笑道:“嗯。” 配菜已经上了桌,厨子正在庭院中央现做主菜。 今日的主菜是烤羊肉,将羊肉切成小块,用盐、胡椒、孜然等调料腌制后,放在炭火上烤制。烤好的羊肉外皮金黄酥脆,内部鲜嫩多汁,十分美味。 “李浩兄怎么还没来?一会儿定要他自罚三杯。”刘恭笑着说道。 鱼幼薇正嫌待着无聊,于是借机说道:“几位稍安勿躁,我去门口看看吧。” 鱼幼薇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向门口,只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帘子缓缓拉开,下来的正是李浩。 “李大哥!”鱼幼薇欣喜地奔过去,身上的首饰玎珰作响。 “幼薇,要淑女啊。”李浩忍着笑提醒她,“你现在可是在读书人家里做客。” “读书人有什么稀奇?我不也是读书人吗?”鱼幼薇骄傲地抬起下巴,“不过我不像人家这么有钱就是了。” 李浩和她朝里走去:“今日设宴主要是为了祝贺李亿高中,你少说多吃就可以了。” 鱼幼薇嘴上答应着,心里想的却正好相反——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谁好意思频频动筷? 刘恭一看到李浩就开始起哄:“浩兄,你可来晚了,按规矩,你得自罚三杯啊。” 李浩面上的笑容分毫不减,他斟了一杯酒,捧起酒杯说道:“对不住,有事来晚了。这杯酒我先干了。”说着一仰而尽。 他豪迈的连喝三杯酒,脸上却没有丝毫酡红,众人齐声喝彩。 “今日请大家来,一是为了祝贺亿兄高中;二是为了给浩兄一行人接风洗尘。”刘恭站起身,朗声说道。 鱼幼薇的目光早已在席上转了一圈,发现杜宇衡并没有来,不禁哑然失笑。此人一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更不喜欢虚与委蛇,这果然符合他的一贯作风。 “今日在下特意请了城里有名的大厨,大家不必客气,请多吃一些。” 在他的授意下,众人开始动筷。 羊肉被一片片切下来,整齐的堆在盘子里。鱼幼薇夹了一片塞进嘴里。 好香! 烤得流油的羊肉里浸满了西域香料的香气,不膻不柴,鲜美多汁。一口咬下去她的魂都要飘了。 李亿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鱼幼薇身上,原因无他,实在是她太吸引人了。得体的打扮,美丽的容颜,不俗的气质,都让他魂萦梦牵。 “各位,酒令来了。”酒令录事捧了筹筒上前。 刘恭来了精神,笑着介绍道:“这东西可费了我不少功夫,就让它来为我们助兴吧。” “是上回咱们喝酒时的那种酒令吗?”李亿饶有兴趣地开口。 “非也。”刘恭摇头晃脑地说道,“这上头的令都是随机的,有罚令,也有其他令,玩的就是一个刺激。” 说着,他翻开手里的木筹,有的写着“非花花令”,有的写着“闻乐起舞”,有的写着“答对方三问”,有的写着“说笑话”。 崔颖十分感兴趣:“有意思,这种酒令还是头一次玩。” 刘恭补充道:“抽中罚令的人,有两个选择,可以认罚做事,也可以喝酒抵债。” “妙,实在是妙。”李浩很给面子的鼓掌。 “那就从浩兄你开始吧。”刘恭将筹子尽数塞回竹筒,摇了摇竹筒,将筹子打乱顺序。 李浩眯起眼,搞笑地撸起袖子。他随手一抽,众人一看,是一根“非花花令”。 “非花花令”要求抽中的人要说出一个字面上不是花,实际上是花的词。这可难不倒李浩,他脱口而出:“夜来香。” 刘恭向他竖起一个大拇指,让酒令录事继续往后递。 下一个轮到李亿,他抽到的是“问下首三问”。 坐在他下首的鱼幼薇豁然变色。但她很快恢复了冷静,平静地说道:“李公子有什么想问的,请问吧。” “我一问姑娘。”上首的人开口了,“姑娘可有意中人?” 崔颖和李浩均是一愣,前者意外地抬眼,后者则想冲上去捂住他的嘴。 哪有人一开始就问这种私密问题的? 鱼幼薇顿了一顿,回答道:“没有。” “二问姑娘,在集贤书院的日子可有什么让你难忘的人和事?” 鱼幼薇看了一眼旁边的崔颖,伸手握住她的手:“我最难忘的事就是遇到颖儿,她是我交到的第一个知心朋友。” 崔颖心中一阵温暖,反手回握住她的手。 李亿不甘心的继续:“三问姑娘,从白鹭书院结业后有什么打算?” 若不是刘恭在场,李浩很想将此人揪起来臭骂一顿。但他看到鱼幼薇淡定的样子,只能松开紧握的拳头。 “开始下一段精彩的旅程。这个回答你满意吗,李公子?” 李亿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答复,只能强颜欢笑道:“……满意。” 崔颖抽到的是“规矩令”,需要做到分心二用,左手画圆,右手画方。失败的话就需要自罚一杯酒。 她清醒时尚且做不到分心二用,更何况此时?看见纸上那形状诡异的圆形,众人皆是忍俊不禁。她只得仰头干了一杯。 筹筒来到鱼幼薇面前。 第131章 学习弹琴 鱼幼薇随手一抽,却拿到一根“与上首交杯而饮”。 坐在她上首的李亿正在喝酒,许是酒浆醇烈,略略呛了他一下。 “先说好,这席上的交杯是不作数的。”刘恭出来打圆场,“大家不用当真啊。” 李浩和崔颖二人都知道李亿心悦鱼幼薇,这一筹对他而言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但鱼幼薇会给他这个机会吗? 她想都不想,手指一翻就将筹子塞回了竹筒,而后举杯:“三杯,我认罚。” 李亿嘴角的微笑僵住了,他只得独自将杯中的酒饮尽,感觉腹腔中尽是苦涩之意。 刘恭适时地说道:“亿兄,你下周就要回长安了。兄弟敬你一杯,愿你此行一帆风顺,诸事顺遂。” 鱼幼薇听到这话,眼神陡然一亮。 这家伙要回去了?妙啊! 李亿笑着与他碰杯:“恭兄,谢谢你的款待,期待咱俩的下一次见面。” 鱼幼薇心情一好,就多喝了几杯酒。 她白皙的脸上涌上一抹酡红,头也变得晕乎乎的。 李浩有些担心地看向她,起身拱手说道:“二位,幼薇有些醉了,我和崔姑娘就先带她回去了。” 崔颖连忙点头,起身搀扶住她的右臂。 鱼幼薇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几位见笑了。” 其余二人看她的确醉得不轻,也就随他们去了。 鱼幼薇被二人架着拐过回廊,醉醺醺地开口:“二位,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李浩白她一眼:“你不是说你酒量好吗?” 鱼幼薇嘻嘻笑着:“其实……我现在半醉半醒。” 崔颖懒得和醉猫一般见识:“她喝醉了,我们不能就这样带她回书院,怎么办?” 李浩扶住额头:“只能在外面先休息一晚,明日再回去。” 李浩踩着宵禁的点,带着二人来到一间客栈,开了两间房——两个女孩一间,他自己一间。 鱼幼薇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她在睡梦中感觉有一根毛绒绒的东西在磨蹭着她的鼻子,她鼻子一痒,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这下她可睡不着了,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是谁在捣乱?” 崔颖手上攥着一根不知道从哪儿拔来的狗尾巴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终于舍得醒啦?” 鱼幼薇有些恼怒地看向她:“今日又不上课,干嘛不让我多睡一会儿。” “不喜欢的人要走了,你是彻底开心了是吧?”崔颖戳戳她的脸蛋,“起来把醒酒汤喝了。” 鱼幼薇嘻笑道:“颖儿,还是你了解我。” “吃点东西后咱俩就回去吧,明天还要上课呢。” “哦。” 第二日早上雅艺课正式开始,雅艺先生在台上一板一眼地说道:“君子有八雅,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你们至少要选取其中一种开始培养起来。” 鱼幼薇皱着眉头,她在白鹭书院倒是学过其中两种,如今她想在另外几种没学过的课程里进行选择,毕竟“技多不压身”嘛。 第一堂课从琴开始,集贤书院作为最早的一批官办书院,教学设施是一应俱全。书院为一众弟子准备好上课需要用的琴,不过这些乐器只能在课上使用,想在闲暇时间陶冶情操,那就只能自备了。 鱼幼薇仔细的观察了一下面前摆的琴,七条琴弦,由外及内分别为宫、商、角、徵、羽、文、武,故也被称为七弦琴。鱼幼薇对琴的了解也仅限于此。 为他们讲解的正是高夫子。鱼幼薇目瞪口呆,压低声音问道:“你不是说高夫子是讲四书的吗?” 崔颖双手托腮,肆无忌惮地欣赏着高夫子的侧脸,一脸陶醉地说道:“哎呀,你不懂。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嘛。” 鱼幼薇翻了个白眼:什么“人尽其才”,我看书院就是想贪便宜嘛!花一份钱雇一个人做两份工,这不是剥削吗? 不过平心而论,这高夫子长得是挺好看的,不过比起自家先生来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随着高夫子熟悉了琴的基本构造,接下来便开始分指练习了。高夫子之前抚琴是行云流水、赏心悦目,可轮到鱼幼薇这里怎么就这么难呢。 鱼幼薇感觉自己的手已经不是手,她机械的在琴弦上重复着“勾、抹、挑、剔、托、劈”,却总是不得要领。与崔颖相比,自己只能弹出零散的几个音,更别说连贯成曲了。 鱼幼薇忍无可忍地停下,望向身边的杜宇衡和崔颖,两个人抚琴都是有模有样,看来不是第一次接触。 杜宇衡做什么事都很专注,弹琴也不例外。他低着头拨弄着琴弦,丝毫不被外界干扰,仿佛已经到了一种浑然忘我的境地。 此时一阵松沉旷远、余韵悠长的琴声传来,鱼幼薇循声望去,抚琴的人正是崔颖。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琴声泠泠,清越悠远,如风入松林。崔颖弹的正是一曲《风入松》。 鱼幼薇面带微笑地看着她,崔颖的确是别人家的孩子啊。她没有别的富家子弟身上的骄矜,别的弟子向她请教,她会耐心的为他们答疑解惑。没想到她既会弹古筝,又精通七弦琴。再看看弹得不堪入耳的自己,鱼幼薇颇受打击。 回到寒梅斋后,崔颖敏锐地察觉到鱼幼薇的情绪有些低落,连忙出声安慰道:“幼薇,不要灰心。你才刚开始学琴,能弹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鱼幼薇苦笑道:“我以前没选过这门课,自然没有去花费时间和精力去练习。弹成这样也是预料之中的。” 对自己她还是有清楚的认知的,白鹭书院的大部分学生家里都是非富即贵,基本上从小就开始接触琴棋书画这些技艺,这几年甚至是十几年的差距,并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赶上的。如果想拉近差距那就需要投入大量时间、精力,还有金钱。鱼幼薇已经下定决心开始攒钱,以后买一台七弦琴放在家里,天天练琴,就不信自己的技艺不能提高! “对啦,幼薇,我差点忘了告诉你。”崔颖不好意思地说道,“下一周夫子要进行月测,我们得提前温习一下功课。” 鱼幼薇大惊失色。 第132章 毫无悬念 她有些泫然欲泣:“怎么在哪儿都逃不过月测啊!” “可我听李大哥说,你的成绩很好啊。”崔颖调笑道。 “你们这里人才辈出,考下来结果如何还很难说呢。”鱼幼薇苦着一张脸。 鱼幼薇没敢掉以轻心,虽然是在别的书院考试,但两位山长私交甚笃,万一自己考差了,没准过几天消息就传到苏颢耳朵里了。她老老实实地拿出课本开始复习,再怎么样也不能给白鹭书院丢脸吧? 集贤书院的月测并不是太正式,由聚贤斋的岑夫子告知了月测的题目,众人便铺开纸张开始作答。 “呼”。鱼幼薇轻呼了一口气,终于将所有题目搞定了。她将头埋在白纸下,偷偷环顾四周,发现只有一两个人交卷离开。当出头鸟可不是一件好事,她又拿起笔,装作冥思苦想的样子。 过了小半个时辰,学斋里的学生开始陆陆续续的上前交了卷子,一个个表情从容,自信满满。鱼幼薇也连忙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卷子,见没有什么疏漏,赶忙交了卷子。 出了学斋,崔颖已经等在了那里。 “奇怪,你怎么会这么晚才出来?不应该啊。”崔颖挽住她的手臂,好奇地问道。 “咳咳!我中途开小差去了。”鱼幼薇有些心虚地说道。 “你答得怎么样,觉得题难吗?”崔颖问道。 “还……行?”鱼幼薇也不太确定自己答得到底怎么样。两道题目主观性极强,还得看评卷先生喜不喜欢她的答案。 周围的学生也都边走边谈论着这次的月测。 “没想到这次的题目这么简单,对我而言真是没有什么难度!” “看来几位夫子出题时还是手下留情了啊!” …… 题目有那么简单吗?我怎么不觉得呢。鱼幼薇在心里吐槽道。当时进入白鹭书院时,举行的第一场月测自己就排在名单的倒数,这次月测自己该不会还在倒数吧! 这里的弟子果然聪明,一个个胸有成竹,目空一切。人比人,气死人。自己该不会被比下去吧? 月测只有两道题目,因此考完的第二天名次就出来了。鱼幼薇本想去看看名次,但看着学斋里的各位一副坐怀不乱的样子,只好按捺下自己急迫的心情。 一直熬到中午,在崔颖的连催带拉下,她才走出了学斋的门口。 “憋死我了,你们都不想知道自己的名次吗?”崔颖不满地嘟起嘴。 “你不是也现在才出来嘛!”鱼幼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哼,我崔颖要是先出来,那多丢面子啊!”崔颖嘟囔道。 鱼幼薇安抚了她几句,两人一起向榜单走去。聚贤斋加上来交流学习的鱼幼薇等人,一共有学生八十余人,也不知道自己这次能取得什么名次。老天保佑,千万不要让她倒数才好。 向着榜尾望去,鱼幼薇猛地松了一口气,不是自己的名字,自己不是倒数第一,妙哉! “你搁那儿瞅什么呢?你的名字在这里。” 一声熟悉的声音钻入耳朵,鱼幼薇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杜、宇、衡?” 那人一身学生装束,神情淡淡的,隐隐透着一丝冷漠疏离,不是杜宇衡又是谁? “你跟着凑热闹干嘛?”鱼幼薇哑然失笑,要让别人知道今科状元在别人书院参加月测,可不得惊掉下巴? 杜宇衡斜睨她一眼:“追忆一下往昔峥嵘岁月,不行吗?” 鱼幼薇摆摆手,懒得和他费口水,脸上写着一行大字:您高兴就行。 崔颖走到杜宇衡身边看了一眼榜单:“幼薇,他说的不错。你的名字在这里!” 鱼幼薇灰溜溜地从榜尾的地方走过来,打了个哈哈:“不好意思,我还以为我的名字排在后面呢。” “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呢。”崔颖向右前方指了指,鱼幼薇连忙凑上前去。 第一名 杜宇衡 第二名 方仲信 第三名 鱼幼薇 “呵呵,真是没想到啊。”鱼幼薇讪讪一笑,没想到自己还真能排在前面。 “你这丫头,当时告诉我考的还行,结果居然考了第三名,你可真是谦虚啊。”崔颖搂住她的脖子。 “不要相信她,她可是在白鹭书院能和我五五开的人。”杜宇衡毫不客气地补刀,“十次考试,五次她能排在榜首。” “哪有你说的这么夸张!”鱼幼薇白他一眼,似乎在埋怨他多嘴。 “呜呜,我才考了第十名……”崔颖双手掩面。 鱼幼薇狠狠地瞪了杜宇衡一眼,后者无奈地耸肩。鱼幼薇右手扶住崔颖的肩膀,安慰道:“第十名还不好啊?别灰心啦。” 崔颖倏地抬起头来:“除非你答应教我写诗。”她光洁的脸上哪儿有半点泪痕?敢情刚才的伤心失落都是装的。 鱼幼薇被她的变脸速度惊呆了,宠溺地笑笑:“好好好,都听你的。” 集贤书院,山长斋内。 “山长,这是这次月测的名次。”堂长将月测的成绩递了过去。 “哦?我看看。”山长仔细地端详了一眼成绩,笑着说道,“宇衡马上要到及冠之年了,没想到还是这么不稳重。” “是啊,堂堂进士科状元,竟然屈居于咱们这里,还和一帮学生们一同参加考试,传出去可不得让人笑掉大牙吗?”堂长是又好气又好笑。 “无妨,反正他只是来交流学习的,一个月后便会回长安了。这第三名,是个女子?”山长指着鱼幼薇的名字说道。 “咦,还真是。这个女孩好像就是曾在京城轰动一时的才女,相传她还是温飞卿的关门弟子呢。”堂长也有些感慨。 “不错,世间竟有如此聪慧的女子!”山长笑着捋了捋胡子,“希望这孩子未来能走的更远吧!” 聚贤斋的很多学生至少已经在书院学习了三年时间,没想到竟然被一个外校的女孩夺取了第三名,这怎么能忍得了?那必须得奋发图强,夺回前三甲的宝座啊。 鱼幼薇照常来到藏书阁,发现这里的学习氛围是前所未有的高涨。哼,谁怕谁啊!她很快投入学习中,打算用实力给众人上一课。 很快,鱼幼薇最期待的课程来了。 第133章 学习茶艺 “善酒者情逢知己,善茶者陶冶情操。”台上的女子笑吟吟地说道。 鱼幼薇没想到教他们茶艺的竟是一名女子,不由得轻轻拽了拽崔颖的袖子。 崔颖笑着说道:“这是山长夫人罗兰,她出身于江东罗氏,博学多才,你称呼她为罗先生就好。” 鱼幼薇点点头,怔怔地看着台上气质高华的女子。她将发髻高高挽起,头上戴着一只银步摇,身穿一袭高腰襦裙,更衬托出她姣好的身材。她保养得很好,让人完全看不出她真实的年龄。 她轻启朱唇:“今日,由我带着大家学习茶艺。在开始学习之前,我为你们每人都准备了一碗茶。” 她话音刚落,几个侍女便端着托盘依次入内,转眼间每个人的案上都多了一碗茶。 鱼幼薇看了一眼那碗茶,愣是没忍心喝。茶汤颜色匀净,凑近可以闻到丝丝缕缕的茶香,茶的汤色、水痕都无可挑剔,想来茶味也是上乘。 罗兰微笑示意道:“诸君请用吧。” 鱼幼薇用双手将碗捧起,感觉温度正好,浅尝了一口,顿觉唇齿生津。她听父亲说过,越是上好的茶越需要趁热饮用。因此没有犹豫,仰头就喝干了碗里的茶。 她的动作太过豪迈,引起了罗兰的注意。她看到鱼幼薇用袖子擦嘴,眼底滑过一丝笑意。 “各位觉得这茶如何?”罗兰看见众学子喝完了茶,笑着问道。 “色香味俱全!真是好茶!” “不愧是罗先生,这手煎茶的功夫真是世间少有啊!” 鱼幼薇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台上温婉高贵的女子。 她谈吐大方,一看就是出自书香门第,学识渊博。她明明不愁吃穿,却还是在讲堂里发光发热,孜孜不倦地教授弟子。 自己什么时候能成为像她那样优秀的人呢? 罗兰的课一周有三堂,鱼幼薇每堂课都学得十分认真。从她六岁开始,父亲就带着她喝茶,有时候饭后还会用茶汤漱口。在她的心里,早已深埋下对茶的喜爱。 如果自己能熟练掌握茶艺,那自己未来的生活是否也会多一份保障? 这日下课,鱼幼薇对崔颖说道:“颖儿,今日我肚子有点不舒服。你可以帮我打些饭食带回斋舍吗?” 崔颖关心地看着她:“你没事吧?需要我帮你找医师吗?” 鱼幼薇连忙说道:“不用啦,就是每个月都会有的那几天……” 崔颖不疑有他,点点头就离开了。 鱼幼薇看到罗兰在台上收拾着茶具,赶忙上去帮忙。 “罗先生,我来帮您!” 罗兰看了她一眼,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你这小姑娘,故意支走颖儿,是因为有话想和我说吧?” 鱼幼薇面上一红,不由得低下头。她的确身体不适,但也没到需要别人帮忙打饭的程度。她有一些话想单独对罗兰说,这才借机让崔颖先离开。 “罗先生,我知道这个请求很唐突……但如果今日不说出来,恐怕就没有合适的时机了。我恳请您能收我为徒,传授我茶艺功夫。” 罗兰有片刻的怔愣,旋即笑道:“我不是已经在教你们茶艺了吗?” 鱼幼薇深吸一口气,语气诚恳地说道:“罗先生学识渊博,课上讲的这一点知识无异于绿饯浮水。弟子想跟着罗先生更全面地学习茶艺知识。” 罗兰不由得轻笑出声:“我竟没有发现,你的野心还不小。你这是想要我的传家宝啊。” 鱼幼薇不好意思地点头,但她的目光没有闪避,而是毫不胆怯地与罗兰对视。 罗兰收敛起脸上的笑容,指了指她腰间的的荷包:“这个是你自己做的吗?” 鱼幼薇被这突如其来的话题转移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但她还是恭敬地说道:“是的。” 罗兰无意中瞥见那荷包,眼前陡然一亮,只见上面没有什么“鸳鸯戏水”、“百鸟朝凤”之类让人看着就眼花的绣活,荷包上口呈喇叭状,底部呈圆形,上大下小。颜色与青花瓷的配色很像,造型别致,极其精巧。 “这个很结实的。”鱼幼薇用力拽了拽腰间的绳子,“里面可以装一些小东西……” 罗兰打断她的话:“给我做一个,后天上课时带来。” 鱼幼薇惊讶地开口:“可是做这荷包需要不少材料……” “那些我会差人准备好,晚上送到你房里。” 鱼幼薇又大致问了一下荷包的大小、规格,罗兰只说要和她腰间的一模一样。 回到寒梅斋后,崔颖招呼她到八仙桌前坐下:“饭打好了,来吃饭吧。” 鱼幼薇有气无力地答应了一声,慢慢在桌边坐下。 “就这么不舒服吗?我让人熬了点红糖姜汤,你要不先喝点吧。” 鱼幼薇笑着接过那碗热汤,边喝边和她闲聊。在崔颖审视的目光下,她到底没忍住,将今日发生的事说了。 “鱼幼薇,你是不是疯了?”崔颖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明日下午有射箭课,你每次拉完弓后手都会发抖,哪来的精力去做那劳什子荷包?” 鱼幼薇笑着说道:“我可以趁这两天有空的时候做嘛。” “这两天都是满课,你哪里有多少空闲时间?”崔颖心疼地看着她,“她不会在故意刁难你吧?我去找她理论!”说着一把推开椅子站起来。 “颖儿,不许去!”鱼幼薇大喝一声,制止住她的下一步动作,“这是我答应了的事情,就必须要做到。要不然我在这里还有什么信誉可言?” 崔颖有些头疼地看着她:“这个师咱们是非拜不可吗?你回白鹭书院后不也可以选修茶艺课吗?” “那不一样。”鱼幼薇摇摇头,“选修课从入学时就定好了,而且我就算能学,他们也不一定会用心教。” 崔颖目光复杂地和她对视两秒,最后终于弃械投降,重重跌回椅子里:“我真是败给你了。” 鱼幼薇嘿嘿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 晚饭前,果然有侍女将制作荷包所需的工具材料送了过来,所有东西一并装在一个大托盘里。崔颖双手抱臂,待要冷嘲热讽几句,鱼幼薇赶忙一把捂住她的嘴,低头笑着打发了侍女。 待大门关上后,崔颖挣脱她的桎梏,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鱼幼薇嘻嘻一笑:“等我有空了,也给你做一个荷包。” 崔颖的火气瞬间消了,她轻哼一声:“那是当然的,送给本小姐的荷包一定要和别人的都不一样。” 鱼幼薇宠溺地看着她:“好好好,那就请大小姐拭目以待吧。” (作者有话说:在古代,有学问、有道德的女性讲师可以被尊称为“先生”哦。) 第134章 连夜赶工 崔颖说得没错,这两天都是满课,留给学生的时间实在不多。 鱼幼薇便只能用晚上的时间做荷包。 夜深人静,大家都睡了,她还在聚精会神地做着繁琐的手工活。为了不打扰崔颖休息,她提前摆好屏风,将休息的区间与正厅隔开。她点了一盏油灯,就着窗外的月光,做起针线活来。 然而夏日气温一高,寒梅斋里又种了许多绿植,因此招惹来不少蚊虫。鱼幼薇刚挥手赶走一只蚊子,另一只又“嗡嗡”地飞来了,大有不吸到血就誓不罢休的劲头。 鱼幼薇心烦意乱之际,手上的针一个不小心,扎破了左手的食指指尖。她连忙放下手里没成型的荷包,吮吸着指尖血珠。 崔颖应该很难理解鱼幼薇为什么会这么执拗,但这也不能怪她。她有家庭的支持,不用拼命地活着。而有些人光是活着,便耗尽了全力。 鱼幼薇亲眼看到母亲在寒冬腊月为别人洗衣服,寒风凌冽,她的手上冻出了大大小小的口子,但她仍然不敢停下来休息。她的工钱现在改成了做一天结一天,如果有一日懈怠,母女俩就很容易饥一顿饱一顿。 明明以前,母亲是那样鲜艳明媚的一个女子,姿态端庄,拥有一头亮丽的乌发和一双嫩如春葱的玉手。现在,为了照顾好唯一的女儿,她终究还是褪下了层层羽衣,变成一个最平凡不过的市井女子。她的脊背不复之前那般挺直,她的头上已暗生华发,她的双手也变得粗糙。 鱼幼薇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份庇佑,她也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让母女二人的生活过得再好一点,至少不用像之前那样节衣缩食。 而光靠给别人抄书或是单一地写诗是很难改变贫穷这一现状的,她不得不学习更多的技艺,学习更多谋生的本领。求人不如求己,与其依靠他人,她更想依靠自己。 将飘远的思绪拉扯回来,她又重新拿起桌上的半成品。不出意外的话,今日应该能将荷包和两侧的系绳做好。最难的就是刺绣的活儿,只能留到明日再做。 崔颖下床时,看到鱼幼薇袜子也没脱,被子也没盖好,整个人摆出一个“大”字的姿势,就在床上睡着了。崔颖小心翼翼地拽出被她压住的被角,想替她盖住肚子。她动作一大,鱼幼薇一个激灵,便从睡梦中醒转过来。 “唔,颖儿,早上好啊。” “好什么好!”崔颖没好气地说道,“你为了做荷包,肯定又是很晚才睡吧?” 鱼幼薇不以为意地笑笑:“颖儿,你不用担心。等忙过今天就好啦。” 崔颖在她床边坐下,关切地问道:“用不用我替你告假?你早上正好好好休息一下,下午再去上射箭课吧。” 鱼幼薇挣扎着起身:“颖儿,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想还是不要请假了,会影响学习进度的。” 崔颖心疼地扶她起来:“那好吧。那你答应我,不舒服一定要说。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鱼幼薇笑着点点头。 射箭先生家中有事急着赶回去,因此未时一过便宣布下课。 “幼薇,今日西域的马戏团来洛阳了,申时会到街上表演。州长提前一个月就知晓了此事,特意向圣上禀报请求晚一个时辰闭市,圣上答应了。”崔颖跑过来拥住鱼幼薇,高兴地说道。 鱼幼薇微笑着说道:“这是好事啊。” “要不咱们早些出去,看了表演就回来?”崔颖兴奋得摩拳擦掌,她可是期待看马戏表演很久了,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她怎肯放过? “颖儿,我要做荷包,可能不能陪你去了。”鱼幼薇朝她眨眨眼,“不过我可以找人陪你去啊。” 崔颖狐疑道:“你?找人?你要找谁?” 她还没反应过来,短短几分钟后,李浩和杜宇衡就从不远处走过来了。 “有事?”杜宇衡佯装冷酷地看了鱼幼薇一眼。 鱼幼薇没理会他的臭脸:“颖儿一会儿想去看表演,我抽不开身,你们陪她一块儿去吧。” 李浩倒是爽快地答应了:“好啊,我也许久没看马戏表演了。” 杜宇衡刚想回绝,鱼幼薇却抢先一步开口,截住他的话头:“某人上次求我的诗集……” 杜宇衡改口道:“我要去。” 鱼幼薇满意地笑了,她抱住崔颖的胳膊撒娇道:“颖儿,我想吃上回那家铺子的点心。” 崔颖看着她那双明若繁星的眼睛,心都要化了,忙答应着:“行,我去给你买。” 鱼幼薇把几人送走后,又回转屋内。她拿起昨日没做完的荷包,开始刺绣。这些针线活她很早就跟着母亲在学了,因此做起来还算得心应手。 最难的不是刺绣,而是做到和她的荷包一模一样。她将自己的荷包取下,摆在面前的八仙桌上,脑海里回忆着相关步骤,拿起针线开始依葫芦画瓢起来。 不知不觉间,太阳一点一点落下地平线,屋里的光线骤然变得昏暗。鱼幼薇将针小心翼翼地挂在荷包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她其实很想去看马戏——七岁那年父母带她去过一次。由于她个头太矮,鱼父便将她高高举起,让她坐在自己的肩头。西市是胡人聚集的地方,他们看到一些身穿奇装异服的人表演了吐火、舞马等节目。一身干练骑装的大胡子先喂马儿吃了一块水果,将手高高抬起,马儿就会跟着他的手势变换动作,憨态可掬,引得周围的观众连连喝彩。 除了马儿跳舞,还有老虎钻火圈、猴子套圈等节目,为了避免动物伤人,胡人给它们的脖子上都拴上项圈。凶狠的老虎跳过一个个火圈,面目狰狞,给幼小的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看完表演后,鱼母还会给她买一串糖葫芦,或是一盏款式新颖的兔子花灯。然后三人一起回家。 “幼薇喜欢看马戏表演吗?”回程的路上,鱼父乐呵呵地问道。 鱼幼薇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含糊不清地说道:“喜欢!” “幼薇喜欢,阿耶就每年都带你来看好不好?” “好!阿耶最好了!” 鱼幼薇沉浸在回忆中,久久无法自拔。“啪嗒”一声,一滴泪珠掉落在桌面。她用手背胡乱的擦了几下眼泪,轻声说道:“阿耶,你食言了。” 第135章 染上风寒 崔颖回来时,鱼幼薇还在油灯下忙活着。 “你该不会连晚饭都没吃吧?”崔颖看着她那瘦削的下巴,担心地问道。 鱼幼薇的手在空中顿了一顿:“瞧我,一忙起来就忘了。不过还好,我不觉得饿。” 崔颖一把抢过她手上的针线,又将一盒点心推到她面前:“你怎么可能不饿?吃点东西了再绣!” 鱼幼薇很享受她霸道的关怀,笑盈盈地打开盒子,拈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 崔颖拿起一旁的茶壶,给她倒了一杯茶:“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嗯,很好吃啊!”鱼幼薇顾不得斯文了,两口就吃掉一个点心,“咕嘟咕嘟”灌下一杯茶,又拿起一个。 崔颖双手托腮,微笑地看着她。鱼幼薇和她见过的其他女子都不一样,她早已喜欢上这个阳光开朗的女孩了。 “你的荷包要做好了吧?”崔颖笑着问她。 一说到这个鱼幼薇就精神了,她隔空指了一下荷包:“马上就要大功告成了!你看这个卷云纹,很别致对吧?” “嗯,是挺新奇的。”崔颖拿起荷包看了看,“市面上的荷包大多都花花绿绿的,你这个青白的配色算是一股清流了。” 鱼幼薇高兴极了,她吮掉手上的饼渣,又用一块干净的帕子擦了擦手:“你喜欢的话,我改天也给你做一个。” “别,”崔颖摆摆手,“你送我的荷包,定要独一无二,不管是颜色、形状还是花纹,都不能与送旁人的一样。” 鱼幼薇笑着斜睨她一眼:“这么多讲究,不愧是你崔大小姐。行了,我继续赶工,你睡觉吧。” 崔颖是真的乏了,她和鱼幼薇道过一声“晚安”后,就爬上她那华丽的大床。 鱼幼薇打起精神,开始进行最后的收尾。绣好最后一个花纹后,她长吁一口气,将荷包小心翼翼地装在一个小木盒里,心满意足地上床睡觉。 次日,两人带着书院发的课本去上茶艺课。崔颖看了一眼鱼幼薇的胳膊:“虽说昨日只练习了半个时辰的拉弓,但反复练习同一个动作也是很吃力的。你昨晚又做了那么久的针线活儿,手臂有没有不舒服啊?” 鱼幼薇笑着说道:“今早起来是有些酸痛。我的臂力的确小了一些。我打算回去后就和先生去武馆,听说那里的石锁很适合练臂力。” “打住,你可不要练出‘麒麟臂’啊,那样太影响美观了。”崔颖仿佛想到了什么,一脸嫌弃地摆摆手。 今日,罗兰教一众弟子如何碾茶。碾茶就是将茶叶倒进专用的茶碾子里,碾得越细越好。碾成菱角大的碎屑都不行,至少要碾成细米状,而能碾成松花粉状则为最佳。 罗兰示范了一遍后,笑着开口:“今日,我们请一位弟子上来为大家示范。” 众弟子在下面跃跃欲试,等待着她点名。罗兰的目光在屋里梭巡一圈,最后落在鱼幼薇身上。 “那么,就由鱼幼薇来为大家演示一下吧。” 因为昨晚睡得晚,鱼幼薇课上一直在走神。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叫到,她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她扶住桌案缓缓站起来,向台上走去。 一步,两步……她能感觉到众人的目光聚焦于她一人身上,那些目光里有赏识、期许,也有怀疑、不屑…… 她来到台上,惊讶地发现那茶碾不是寻常的石碾,而是一尊光耀夺目的金碾。 罗兰不愧是高门大户的嫡女啊,这出手就是阔绰! 她微微俯身,双手握住茶碾的两端,开始细细研磨起来。昨日的拉弓和刺绣已经耗尽了她手上所有的力气,因此她研磨的速度十分缓慢。过了两分钟后,她才颤颤巍巍地站起身:“罗先生,我完成这道工序了。” 罗兰施施然走来,她用手指捻了一些茶叶,放在双目前细细端详。少顷,她笑着说道:“茶圣陆羽在《茶经》中写到,‘碾碎成末,末之上者,其屑如细米’。你这茶叶大小不一,最大的有指甲盖这么大,也好意思说‘完成了这道工序’?” 台下的弟子哄堂大笑,鱼幼薇顿时羞得面红耳赤,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崔颖倏地起身,刚想发作,却看到了鱼幼薇望向自己的目光。 那目光中带着乞求,和无声的宽慰。 崔颖只能忍气吭声地坐下,心里已经将罗兰凌迟了千百遍。 鱼幼薇努力挤出一抹歉意的微笑:“弟子操作不当,还请罗先生多多指教。” 罗兰看到她有些憔悴的脸色和苍白的嘴唇,心中陡然一惊。 但她并未多说什么,而是示意鱼幼薇下去。 “金为万器之皇,无杂色杂味,用它碾的茶,细腻清香,回味无穷……” 罗兰在台上滔滔不绝地讲着,鱼幼薇在下面捂着肚子,额头上冷汗涔涔。她最担心的事发生了——她好像染上了风寒…… 终于熬到了下课,弟子三三两两地走完后,鱼幼薇才拿着盒子走上讲台。 “罗先生,这是弟子做的荷包。”她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罗兰没有接过来,而是漫不经心地问道:“你的身体……还好吧?” 鱼幼薇摇了摇头:“弟子身体无碍,谢谢罗先生关心。” 罗兰这才接过盒子,打开一看,一个做工精美的荷包静静躺在红布上,与鱼幼薇腰间那个荷包别无二致。 她嘴唇一动,刚想说什么,却见鱼幼薇双膝一软,就要往地上倒去。罗兰连忙伸手扶住她,将她的头搁在自己肩上。透过薄薄一层衣料,她感觉手下的骨头有些硌人,明显怀里的人已瘦得不成样子。再一摸鱼幼薇的额头,那滚烫的温度让她脸色大变。 “鱼幼薇!”崔颖不顾形象地扑上前去,想要看看她的情况。 “去叫孙夫子来,他精通医术,医箱里有常备的药品!”罗兰躲开她的手,焦急地说道。 崔颖这才反应过来,她气愤地看了罗兰一眼,便向外发足奔去。 外头的声音有些吵闹,落在鱼幼薇的耳朵里却很遥远。 她感觉自己正躺在家里的床上,一只微凉的手抚了一下她的额头,将一张冰冰凉凉的帕子轻轻放在她额头上。 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声音柔和又悦耳。 她没等那只手离开,就将其抓过来紧紧贴着自己的脸颊。 “阿娘,幼薇好想你啊……”她喃喃道,眼角滑下一滴清泪。 那只手的主人僵住了,她并没有挣脱,而是就着这个姿势,用另一只手轻轻将鱼幼薇揽入怀里。 第136章 祸福相依 鱼幼薇醒来时,发现床边坐了一个人。 她定睛一看,发现此人正是崔颖。 “幼薇,你终于醒啦。”她欣喜地握住鱼幼薇的手,“你毫无预兆地就倒下去,可真的要吓死我了。” 鱼幼薇有些吃力地坐起来,崔颖眼疾手快地在她身后塞了个靠枕,让她坐着舒服一些。 鱼幼薇正欲开口,大门被轻轻推开。 “你醒了。”和梦里极其相像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一个女子端着药汤徐徐走过来,正是罗兰。 鱼幼薇看到她有些头疼,但人家把药端来了,她又不能不领情。道过谢后,她便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你啊,真是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罗兰摇摇头,“我已经替你告假了,等你病好后再去上课。” 究竟是谁让她的身体抱恙啊?真是会倒打一耙! “我已经退烧了,可以去听课的……”鱼幼薇挣扎着要下床。 “你到底在勉强些什么!”罗兰将她按回床上,“你知道自己瘦成什么样了吗?!” 鱼幼薇看了她一眼,那凌冽的目光让她心惊:“不是因为您是先生,是长辈,我就凡事都要听您的。” 罗兰怒极反笑:“你这姑娘,年纪不大,气性倒不小。你想学我的传家本领,还不允许我考验一下你吗?” 鱼幼薇的目光中充满震惊,她紧紧抓住罗兰的一片裙裾:“您的意思是……肯收我为徒了?” “我可没这么说。你先养好病后再说吧。”罗兰轻轻从她手里抽回裙裾,扬长而去。 鱼幼薇高兴地大喊一声:“师傅!” 罗兰脊背一僵,却没有停留,顷刻间就消失在庭院中。 “刀子嘴豆腐心。”崔颖走到床沿边坐下,“我看她的严肃高冷都是装出来的,你生病卧床的时候她还经常来看你,一天能来两三次。” 鱼幼薇有些受宠若惊:“是吗?” 她不由得想起那个梦,梦里的女子揽住她的肩膀,柔声安慰她。那个女子……不会就是罗兰吧? 自己还拉着她的手喊阿娘…… 鱼幼薇羞愤地将头埋进被子里,想把自己捂死。 崔颖是个没有眼力见的,见状一把将她的被子掀开:“所以啊,我觉得她收你为徒的概率是很大的。” “你瞧,她还给你准备了礼物呢。”崔颖变戏法似地掏出一个木匣子,鱼幼薇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本《茶经》。 “这是她留给你的。说是让你卧床养病时先笼统地看一遍,不用着急去记忆,她后面会给你讲解的。” 鱼幼薇轻轻捧起那本书,随手翻了几页。 这本书纸张泛黄,年代久远,一看就是极其珍贵的古籍。看样子,罗兰是将这本书送给她了。 鱼幼薇将书抱在怀里,乐呵呵地笑了。 集贤书院,山长斋内。 罗兰坐在椅子上,翻看着桌上的月测名次表。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只见堂长用衣袖擦拭着脑门的汗,低着头走了进来。 “罗夫人,听说您找我?” 罗兰笑着说道:“仲甫,你来得正好。此次叫你前来是想和你商议一件事。” “夫人请讲。” “你知道鱼幼薇吧?这孩子天赋异禀,成绩拔尖。从今往后,她不用跟着书院其他弟子学习,她的课我来安排。” 堂长感觉自己脑门上的汗流得更急了:“罗夫人,这恐怕不合规定啊……” “山长那边我去说,你就放心吧。”罗兰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以鱼幼薇现在的水平,集贤书院的夫子已经教不了她什么了。还不如跟着自己好好学习茶艺呢。 鱼幼薇养病期间,罗兰变着花样给她送滋补的汤药。鱼幼薇有些不好意思,委婉地表示自己可以吃膳堂,却被罗兰一句话驳回了。 “跟着我学习可是要吃苦头的,体力不好、病怏怏的人我可不收。” 鱼幼薇于是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份好意,短短两天后,她的脸就泛起了健康的光泽,嘴唇也恢复了血色。 当鱼幼薇知晓自己不用再跟着一帮弟子一同上课的消息时,已经是她生病后的第三日了。 更有意思的是,堂长前脚刚走,罗兰就来了,面无表情地宣布了这个消息。 鱼幼薇扶额苦笑道:“师傅您可真会安排啊!” 罗兰没好气地看她一眼:“你又不用参加科考,上那么多课做什么?而且以你的水平,夫子们已经教不了你太多知识了。” 鱼幼薇苦涩一笑:真不知道她这话是在夸奖自己还是讽刺自己。 “这次来,我给你带了一样东西。”罗兰指了指不远处的竹篮,“过两日我要去采购茶叶,你随我一同去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鱼幼薇哪里还能不明白她的意思,她急忙站起来,俯身一拜:“谢谢师傅肯收我为徒!” 罗兰忍住笑意,平静地说道:“你离开之前须得成功通过我的考核,才能名正言顺地成为我的弟子。这段时间,你就先好好学习吧。” “弟子知道了!”鱼幼薇双目亮亮的,用力点点头。 她原先还觉得罗兰不近人情,这几日相处下来,她对这名女子的印象倒是有所改变。她嘴上虽然不饶人,一颗心却很柔软。在她的身上,依稀可以看到某位故人的影子。 鱼幼薇久久凝视着她,随后恍然大悟——她终于知道罗兰像谁了!这口不对心的样子,和她远在长安的先生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想到段书瑞,她的心里就填满了温暖柔软的情绪,嘴角也抑制不住的上扬。 不知道她家先生现在过得如何呢? 段书瑞最近感觉自己的右眼皮老跳,和陈伯一聊,才知道问题出在何处。 明日,他的冤家崔景信就要回来了。 段书瑞本想让他自己下了船坐马车回来,没想到此人在给陈伯的信中点名道姓的要段书瑞去接他。 真是有够不要脸的。 想归想,骂归骂,人还是要去接的,要是他在师父师娘面前告自己的状就不好了。 段书瑞穿上外袍,施施然出门了。他板着一张脸,不像去码头接人,倒像是去上门讨债的。 “段兄!我回来了!想我了吗?”崔景信站在甲板上,隔着一段距离就看到了码头上的段书瑞。他振臂高呼着,其余船客也被他的热情所感染,纷纷对岸上的段书瑞行注目礼。 “有人来接就是好啊!小兄弟,这是你大哥吧?” “这是我的同门……虽然他年纪比我大,但我是先入师门的,他应该叫我师兄呢!” 段书瑞听到这话脸色更黑了。 他现在冲上去将崔景信一脚踹到河里还来得及么? 第137章 永志不忘 二人离开码头后,上了一辆马车。 “段兄,别来无恙啊。”崔景信一抖折扇,乐呵呵地笑了。 “呵呵。”段书瑞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段时间崔兄不在,我的耳根倒是清净了不少。” 崔景信伸手去揽他的肩膀:“别这样啊,段兄。看我对你多好,这次回来还给你带了礼物……”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酒葫芦:“喏,给你的。” 段书瑞接过后在手里转了一圈,笑道:“难为你还想着我。这是什么酒啊?” “衡水酒,我家乡的特产。” 段书瑞心中一凛——这可是名酒啊!唐中宗神龙年间,诗人王之涣曾前往衡水任主簿,正在他赶路之时,前方飘来一阵悠悠酒香。王之涣被这醉人的香气吸引,果断下马寻找香味来源。原来,香味来自不远处的酒馆,他询问后才得知这是衡水酒。王之涣痛饮一番后,深觉此酒“甘冽醇厚、回味悠长”,临走时留下“开坛十里香,飞芳千家醉”的诗句,为后人所传颂。 他忍不住拔开塞子一闻,果真是香气扑鼻。 “你给师父带了吗?”段书瑞瞟他一眼。 “自然是带了。”崔景信打开旁边的木箱,取出一大坛子酒。 …… 段书瑞看看那足足有一尺高的坛子,再看看自己手上比手掌长不了多少的酒葫芦,微笑着说道:“崔兄,你可真是师父的好徒儿啊。” “过奖,过奖。”崔景信嬉笑道,“我这不算厚此薄彼吧?段兄,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段书瑞哑然失笑,他以为经历了这么多事,崔景信会变得成熟一些,却没想到他还是曾经那个少年郎。不过,这样也好。 崔景信掀起帘子,看了一眼窗外:“似乎离师父家不远了。段兄,我们下车走回去吧。” 段书瑞难以置信地问道:“那你这一车行李……” “一会儿马车夫和仆人会帮忙搬进去的。”崔兄扯扯他的袖子,“走啊,段兄。许久没同你一起散步了。” 段书瑞只能由着他拽着自己下车,二人还没站稳,马车夫就驾驶着马车离开了。看方向,正是陈伯的家。 二人沿着熟悉的道路徐徐前行,段书瑞不是一个喜欢八卦的人,但有一个问题已经憋在他心里许久了:“崔兄,你和娜娜……怎么样了?” 崔景信叹了一口气,摇了摇手上的扇子:“别提了,八字还没一撇呢。” 段书瑞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像崔家这样的名门望族对于族中子弟的婚姻要求是十分严苛的,不仅要求门当户对,还一定要找汉人女子。 唐代实行一夫一妻多妾制度,就算娜娜可以过门,恐怕也只能以妾室的身份。 娜娜是个多么骄傲的女子啊,她会甘心以这样的身份嫁进崔家吗? 而且成亲需要双方父母同意,娜娜父亲的态度,两人上次也看到了。 崔景信将扇子往腰间一插,双臂抱在胸前,一副不屑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真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好挑三拣四的。就算圣上授予我官职,我一个月累死累活的最多也不过挣十几二十两银子,而娜娜的聚贤阁一个月能有百两银子进账,生意好的时候甚至可以破千。” 段书瑞若有所思道:“娜娜挣得比你多,你的心理会有……微妙的不平衡吗?” “为什么要心理不平衡?”崔景信看了他一眼,“娜娜有鱼肉乡邻、欺压百姓吗?” “没有。” “那她有以权谋私,做不正经的生意吗?” “……也没有。”商人地位低下,这就更不可能了。 “这就对了。娜娜能有这样的成就全是她努力拼搏得到的,开酒楼的资金也是她早些时候跟着父母走南闯北挣来的。”崔景信认真地说道,“我并不眼红她的财富,我只欣赏她的独立坚韧。” 段书瑞顿时对他肃然起敬,他能认可并理解她的价值,这在当下的时代是多么难能可贵啊。 二人穿过一条巷子,经过拐角处,看到一个醉醺醺的男子被两个人搀扶着,颤颤巍巍地往前走。擦肩而过的瞬间,段书瑞的瞳孔骤然一缩。那张令人生厌的脸,就算化成灰他都能认出来…… 这不是之前那个侵占鱼府、害得鱼父早早就撒手人寰的泼皮无赖吗? 段书瑞目眦欲裂,嘴唇微微颤抖着。他很想冲上去将这个人渣撕成碎片。不对,在那之前得先将他双手双脚缚住,押到鱼父牌位前,让他结结实实地磕上三个响头。 崔景信感觉到他的情绪有些不对,狐疑地问道:“段兄,怎么了?” 段书瑞很想回头,崔景信敏锐地察觉到那烂醉的男子也要回头,忙将他的头扳过来,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段兄,你一定要冷静。” “如果那边有脏东西惹你不快,咱们就不看了好不好?” 段书瑞的神智恢复一丝清明,他做了几次深呼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昨日手气不好,下次一定要找回场子!”那无赖的声音消失在巷子尽头,段书瑞的神情这才缓和了些许。 “崔兄,让你见笑了。”他勉强一笑,“方才我看到以前和我有过节的人,有些失态了。” 崔景信连连摆手:“段兄,你可别这么说!要不是我执意要下车,你也不会……” “这不是你的错。”段书瑞疲倦地摇摇头。 不过遇见这个无赖也好,至少提醒了他要时刻牢记过去所受的屈辱,不要忘记仇恨。 他的表情变得阴鸷,只有老天知道,他一直没有忘记那一日的场景。时至今日,他还会梦到那日的情景,梦见鱼幼薇在他耳边大声哭喊,梦见鱼父骤然垂落床边的手……他决心走上科举之路,也与此事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总有一日,他会让这个无赖付出代价! 二人回到陈伯家,马车夫和仆人早已将崔景信的行李搬进房里了。陈伯出去买菜了,陈夫人听到动静,边用围裙边擦着手边从厨房里出来。 “修竹,景信,你们回来啦。”陈夫人面带微笑地注视着他们,目光中满是欣慰。 段书瑞的眼眶突然就红了。 第138章 重回旧地 怕师娘察觉到自己的异常,他连忙叫了一声“师娘”,随后背过身子,走到一边去了。 “修竹这是怎么啦?”师娘不解地问崔景信。 “刚才起了好大一阵风,他眼里进沙子啦。”崔景信笑着回答她。 段书瑞走到二人看不见的墙壁背后,深深地望了他们一眼。 曾经,因为他的莽撞,害得身边的人为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如今,他只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守护他身边最重要的人! 之前受过的伤,吃过的苦头,他都要一步步讨回来! 不久后陈伯回来了,他见到崔景信自是十分高兴。当他瞥见那满满一坛子酒时,更是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三人把酒言欢,好不热闹。崔景信讲了一些他路上的见闻,听到他智斗贼寇的事,陈伯和段书瑞都不由得啧啧称奇,前者是庆幸他全身而退,后者则是怀疑他添油加醋、夸大其词。 “段兄,我明日想去大雁塔,看看咱们高中后留下的题名。也好激励一下自己。” 没等段书瑞反应过来,陈伯先他一步开口:“去吧,年轻人是该多出去看看。修竹,你别老是将自己闷在屋子里,应该多出去走走,结交一些同龄人嘛。” 段书瑞无奈地说道:“是。” 对于众学子而言,最激动的时刻莫过于石碑题名之事。进士科殿试结束后,众学子便迫不及待地在雁塔石壁上刻上自己的姓名与籍贯。 这便印证了白乐天那句“慈恩塔下提名处”。白乐天是二十七岁一举中第,是他们那批进士中最年轻的。而在段书瑞他们这批考中进士的人里,最年轻的竟然只有十九岁。当真是后生可畏。 进士题名碑最早可以追溯到唐中宗时期。在唐中宗神龙年间,一名叫做张莒的进士在慈恩寺游玩时,一时兴起,在大雁塔下的石碑上题下自己的名字。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平凡的举动,竟然引起天下文人的效仿。大量新科进士纷纷前来大雁塔下题名,并把这种行为视为一种莫大的荣誉。 其实从北宋开始,皇帝才开始让工部在京城孔庙里立碑,供进士们去题名。唐代的进士们都是去大雁塔的砖壁上题名的。 段书瑞三人在曲江宴后也去题了名,现下去看应该还能看到。 二人登上大雁塔,望了一眼里面的砖壁。段书瑞一想到现代保留下来的只有明清之后的题名,唐代进士题名大多已不复存在,不由得心生遗憾。 只见砖壁之上,乱七八糟地写着一堆名字。由于段书瑞个子高,因此题得也高,他只需要伸颈一望,很轻易地就在最上面的位置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而崔景信猫着身子在下面环顾了一周,也没找到自己的名字。 段书瑞忍不住调侃他:“当初让你将名字和我写在一处,你偏不听。现在可好了吧?” 崔景信送他一个白眼,顺手抄起一旁的笔,踮起脚在砖壁上“唰唰”写下“崔景信”三个大字。像是为了气他,故意写在比他名字高一指的位置。 段书瑞:…… 幼稚! 虽然考上了进士,段书瑞却高兴不起来。 按理来说,新科进士的前三甲大概率会被分到翰林院,其余进士则会被分配到各部及各州县,担任各种各样的官职。但不管分到哪里,他都没有什么优势。 一来是他缺少经验,对许多官职的职能范围都不甚清晰,很容易出岔子;二来是他这个不折不扣的现代人,就算用各种古代文化知识武装了头脑,在面对厚厚的史书古籍时,也很容易手足无措。 除此之外,他还需要学习许多知识。譬如对不同官员的称呼、朝参日的出门时间、官员的休沐规定等。他好不容易才考上了进士,可不想让有心之人抓住把柄。 陈斯年考中进士后,也曾在翰林院干过一段时间的史书修纂工作。旁人只瞧得见翰林院前途远大,但只有他本人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煎熬。 有多少才华横溢之辈没能熬住翰林院的风霜,要么出师未捷身先死,要么身心俱疲只能病退。能当上宰相、加官晋爵最重要的一个条件是先活着。 其次,学会和同僚、上级和睦相处也很重要,如果不能和同僚搞好关系,就算才学再高,保不准哪天就被落井下石了。 段书瑞短暂地休息了几日,便重新投入新一轮的战斗中。他每日早上攻读各种晦涩难懂的史书,下午有空就去武馆锻炼,晚上还得写写文章作作诗,以保持手感。 不过他没有将自己逼得太紧,而是做到张弛有度,状态不好了就立马休息,休息好了就马上投入学习。因为他按照计划提前完成了教学任务,便果断地给一众学生放了假,让他们八月底再回来上课。 空闲的时候,他总会仰望天空,心里念叨着他那远在洛阳的小徒弟。一会儿担心她有没有加食添衣,要是感冒了该怎么办;一会儿暗骂她没良心,离开这么久也不知道多写几封信回来。 “阿嚏!阿嚏!”鱼幼薇连着打了两个大喷嚏,她不由得揉揉鼻子:该不会有人在骂她吧? “你站这么远干什么?快过来!”罗兰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 “师傅,我来啦!”她背着个小背篓,晃悠悠地跑过去。头上两个发髻摇摇晃晃的,看上去甚是可爱。 第139章 自制红茶 这几日,鱼幼薇和罗兰几乎都在室外奔波,不是帮忙采购新茶,就是忙着在后山采茶。 书院通常拥有一定数量的土地,集贤书院作为三大书院之首更是拥有不少土地。这些土地中还包括一部分私田。 眼下,他们就在这片私田里穿梭着,和其他茶农一起采茶。夏季茶树生长迅速,茶叶中茶多酚含量上升,利于红茶发酵,因此正适合采摘制作红茶。 鱼幼薇头戴斗笠,头顶烈日,在土地上劳作着。她戴着手套,在茶树间穿梭着,手里原本空空如也的簸箕,没过一会儿就被茶叶装满了。 “师傅,您看看我采的茶叶,新鲜吧?”鱼幼薇走到罗兰面前,笑嘻嘻地问道。 罗兰低下头看了一眼,嫩绿的叶片上还带着一点露珠,看上去十分新鲜。 她点头道:“你比之前有了很大的进步。” 平心而论,鱼幼薇与其他同龄女孩相比算是能吃苦的。这些日子,不管罗兰让她做什么,她都言听计从,而且不会流露出任何不满。 让她去市场采购,她会细心观察其他顾客是如何选茶的,并且愣是在短短一周之内学会了如何杀价;让她去采茶,她穿着裙子二话不说就去了,即使手被树枝划伤,脚上磨出水泡也一声不吭。 “你来说说,采茶需要注意些什么?” “采茶时要采用正确的采摘方法。在采摘过程中,要选择嫩叶和两片叶子之间的一芽一叶或一芽二叶,这样可以保证茶叶的品质与口感。另外,还要注意避免用力过猛损伤茶叶。”鱼幼薇对答如流。 “嗯,不错。”罗兰接过她手上的簸箕,将茶叶尽数倒进她背后的竹篮里,“随我走,我带你看看红茶是如何制成的。” 听到这里,鱼幼薇的双目一亮,神情也变得无比虔诚。 她上回和崔颖去绮罗坊,店里小厮端上的牡丹红茶,一口下去当真是沁人心脾、唇齿留香。那味道让她一直念念不忘。 现在终于有机会可以自己学着制作红茶了,她怎能不欣喜? 鱼幼薇背着竹篮,跟着罗兰跨过一条小河沟,走过一段崎岖的弯路。 “师傅,您为什么会对制茶的工艺这么熟悉?”鱼幼薇一边将茶叶倒在鲜簟上,一边好奇地问道。 “因为我凡事喜欢亲力亲为。”罗兰板着脸说道。 “哦。”鱼幼薇有些不相信,真的是这个原因吗? 罗兰和她对视两秒,终于忍不住松了口:“我早知自己科举无望,又不甘心在家里当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废人,于是决定去学一项技艺。” “那这么多技艺,您为何就选中了茶艺呢?” “因为当我做这些事的时候,内心会变得十分平静。”罗兰用手将茶叶均匀摊开,“我不会再被其他一些琐事困扰,只会专注于自己手上的活儿。” 鱼幼薇若有所思地点头,她原先以为有钱人家不会有什么烦恼呢,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今日中午吃什么、白天出门穿什么之类的。可看罗兰的样子,似乎又没有她想得这么简单。 不过仔细回忆她刚才的那番话,想到“科举无望”四个字,她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黯淡了几分。 杜宇衡这家伙当真是个没眼力见的,自己考上状元就罢了,居然还来她面前炫耀,还问出“你不为我感到高兴”这样的问题。 倘若她是一个惺惺作态、趋炎附势的人,恐怕早就开始拍马屁了。可惜她不是。 如果她不是女儿身,如果有机会与他们同台竞争,那么谁胜谁负还未可知呢。 “你在想什么?”罗兰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她的手臂,鱼幼薇立马回过神来。 她心虚地低下头,将鲜簟一一摆好:“没什么,弟子只是羡慕师傅,可以进入一种忘我的境界。” 接下来,她们要做的就是等待,等待鲜叶在日光下晾晒至暗绿色。 “你之前提到过,你和长安的那个先生还保持着书信往来?”罗兰往旁边的小板凳上一坐。 “……是的。不过到了洛阳后,我没怎么给他写信了。”鱼幼薇挠挠头,也不知道先生是否会因此怪罪她。 “你可以将你自制的茶叶当作礼物送给他。”罗兰说道。 “除了我阿娘,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和温师傅了。温师傅好歹还有家人陪伴,而他只能孑然一身,每年过节都只能在他师父家过……”鱼幼薇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 罗兰静静地听着,不时抬头看她一眼。 真是个傻丫头,话语里展露的情意恐怕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吧。 二人等到暮色四合之时,翻看了一下鲜簟里的茶叶,发现原本嫩绿的颜色已经悉数蜕变为暗绿色。 鱼幼薇站起身,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你这几天还算精力充沛,比上课的时候还精神呢。”罗兰调侃道。 “其实这几天我回去就睡了,不知道为什么,脑袋一沾到枕头睡意就来了,每回都睡得特别香。”鱼幼薇乐呵呵地说道。 “那么今天也早些回去吧。将毛茶湿坯做好后,你就可以回去了。” “是。” 鱼幼薇开始接下来的两道工序——“揉青”和“卧堆发酵”。“揉青”要求她将生叶人工揉成条状,揉出茶汁。“发酵”则是极其关键的一步,需要她将揉捻过的叶片置于木桶中,用力压紧,再盖上湿布将其在日光下焐晒。 现在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只能等明天再来检验今日的劳动成果。 第140章 意外受伤 “颖儿,我回来啦!”鱼幼薇拖着疲惫的身子打开了大门,发现崔颖正皱着眉头坐在床边,手上还拿着一封信。 她奇道:“怎么啦,发生什么事啦?” “没什么。”崔颖摆摆手,“我那不成器的二哥又离家了,本以为放假回去能见他一面呢。” “他有和你们说过他要去干什么吗?”鱼幼薇更好奇了,她搬了个板凳坐过去,手里就差放上一把瓜子了。 “他不说我也知道,无非是要去参加吏部诠试呗。”崔颖撅起小嘴,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嗯,那他很厉害啊。”鱼幼薇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颖儿,我困啦。我要上床睡觉啦。” “这就上床啦?陪人家多聊一会儿嘛。”崔颖有些不满地斜睨她一眼。 “过两日吧。后天师傅或许会给我放一天假呢。” 崔颖忍不住嘀咕道:“你不就是书院免费的劳动力吗?天天累死累活的,罗兰有说过给你发工钱吗?” 她久久没有听到鱼幼薇的声音,往她床铺的方向一看——嘿,她睡着啦! 崔颖无奈地起身,帮她将露在外面的手臂放回被子里。 这边一到夏季空气中水分就十分充足,即使发酵了一整夜,又晾晒了一个白天,有一些茶叶摸上去还是有些湿润。鱼幼薇又在罗兰的指导下将茶叶放到一口滚烫的大铁锅里,为的是蒸干茶叶的水分。 最后,再将茶叶放在竹篮里,用炭火烘焙至五、六成,就可以开始筛分了。鱼幼薇挽起袖子,将茶叶中的茶梗、杂物一一剔除。做完这一切后,她不禁叹了一口气。 从前依靠鱼父的薪水,还有祖上传下来的宅子,他们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安逸的日子过久了,就很容易忘记还有一堆百姓过着水深火热的生活。 她坐在房间里,悠闲地喝着春茶时,还有许多茶农在地里辛勤的劳作着,然而就算这样,她还会时不时地感叹茶叶的价格太贵了。 其实很好理解,这和“谷贱伤农”一个道理——茶叶的价格定低了,茶农的利益也会受损。而且采茶、制茶要经过这么多道工序,要耗费这么多人力物力,价格定高一点是可以理解的。 她这几日都在茶园里,也没见到有一个茶农穿着光鲜亮丽,人人脸上皆是疲色,许多人甚至瘦得皮包骨头。仔细想来,就算茶叶定价高,经过层层剥削,到他们手里的钱也不会有多少。 嗅到空气中飘来的茶香,她才回过神来。罗兰已经将红茶泡好了,给她斟了一杯。 “你不是说要给你那位先生送礼吗?”罗兰指了指桌上的一个小竹篓,“我给你装在这里面了,你回去的时候记得把它带上。” 鱼幼薇怔怔地望着她的脸庞,又将目光转移到那把做工精细的紫砂壶上。良久,她才微笑着说道:“谢谢师傅。” 鱼幼薇这边在有条不紊地学着各种茶艺知识,另一边,她的倒霉先生却将手伤着了。 “段公子,您的手背怎么会肿得这么高啊?”徐墨轩捧着他的右手,六神无主地问道。 “墨轩,你……帮我去把徐夫人喊来吧。”段书瑞面色苍白,明明已经痛得快要晕过去了,他还在强装镇定。 “不用喊了,我已经来了。”徐夫人她她急匆匆地走来,她和徐墨轩一人一只手,将段书瑞架起来,扶到一张椅子上坐下。 “轩儿,去将我的药膏拿来。”徐夫人沉声道。她从药箱里翻出一块干净的布条,将其包裹在段书瑞手背的伤口上。 “段公子,徐宏他们不在,你就这样折腾自己。你老实告诉我,这伤口是怎么弄出来的?”徐夫人皱着眉头,面色变得很难看。 段书瑞刚想撒谎瞒过她,却见到她面色严肃地盯着自己,只能老实相告:“方才我抛掷石锁时,一不小心砸到了手背。” “可你之前练习时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徐夫人目光如炬。 “是我急躁冒进了。”段书瑞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今日感觉状态不错,就选了一个更重的石锁来练习。” 这时徐墨轩将一管药膏和一碗药粉拿来了。徐夫人将布料缠好,又涂了一层药粉在上面。 “这只药膏你拿回去,一日涂三次,涂完一管再来找我复诊。这几日伤口不要沾水,也不要过度用手。”徐夫人说道,“幸好只伤到了一只手。” 段书瑞用左手接过东西,道过谢后便打算离开。徐墨轩很是担心他的伤口,搀扶着他一直送到门外。 段书瑞走在街上,看到一些人投来同情的目光,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自从上次见到那个无赖后,他便有些心神不宁。这日锻炼的时候,他急着提升自己的臂力,身边又没有徐宏指导,一不留神就伤到了手背。 他又看了几眼惨不忍睹的右手,决定晚几天再去陈伯家,省得老两口担心。 伤筋动骨一百天,希望他的手早日痊愈,千万不要影响到他后面的考试。 第141章 回到长安 罗兰本来担心一个月的时间太短了,鱼幼薇无法学完所有茶艺知识。谁知这姑娘的聪颖程度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不仅在短时间之内学会了辨别茶叶的优劣,还将煎茶的工序都掌握了。 “不愧是长安城有名的才女。”罗兰捻了一撮茶碾上的茶叶,放到眼前瞧了瞧,“碾茶这一步你已经达到了我的要求。” 鱼幼薇羞涩的笑了:“我还有很多不足,以后还需要师傅多多指点。” “该教的我都教给你了。”罗兰摩挲着手上的翡翠指环,“但是想要开店的话,你的实力还不够。” 鱼幼薇点头道:“弟子明白。” “回去之后,你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写信问我。”罗兰看到锅里的茶水沸腾了,忙舀出一勺倒在茶碗里。 她端起碗啜饮了一口,脸上露出释然的神色:“真好,什么也比不上一碗好茶。” 鱼幼薇看到自己的努力得到了认可,高兴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 “你已经通过了我的考验。”罗兰微笑道,“但若是想精通此道,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鱼幼薇连忙跪下磕头:“师傅在上,受徒儿一拜!” 罗兰被她这一气呵成的动作吓到了。等鱼幼薇行完礼站起身,她才笑着说道:“你等这一日许久了吧。” “是的。可惜我没有买礼品,要不然这个拜师礼还能更正式一些。”鱼幼薇眉头微蹙,显然有些惋惜。 “你觉得我像是缺什么的人吗?”罗兰摇摇头,“最好的礼物,你已经给过我了。” 鱼幼薇有些好奇地偏了偏头,但师傅没有主动开口,她也不能多问。 “对啦,这个给你。”罗兰思索再三,还是掏出一个小布包。 鱼幼薇好奇地打开,发现里面是一些铜钱。她不解地问道:“师傅,您这是何意?” “这可不是我的意思,而是山长的意思。”罗兰一脸淡定地说道,“你这一个月帮了书院许多忙,又是采购又是采茶的,这些是你应得的。你就拿着吧,路上说不定能用到。” 鱼幼薇很想将布包推回去,但因为某些微妙的原因,她还是半推半就地收下了。 “明日你们就要回去了,今晚早些歇息吧。”罗兰柔声说道。 “师傅,明日你会来送我吗?”鱼幼薇眨巴着大眼睛。 “我尽量吧。” 鱼幼薇欢天喜地地跑回去,崔颖正在看传奇小说,正看到面红耳赤的桥段,冷不防被推门而入的她吓了一跳。 “鱼幼薇!”崔颖恼怒地瞟了鱼幼薇一眼。她刚想说“你以后进来之前能不能先敲门”,但想到鱼幼薇明日就要离开了,未说出口的话又咽回肚子里。 “颖儿,我明日一早就要走了。”鱼幼薇恋恋不舍地望着她,“明日很早就要动身,你就不用来送我了。” 崔颖闷闷不乐地盯着她,没有吭声。 “对啦,这个给你。”鱼幼薇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塞到崔颖手中。 崔颖看到那做工精细、款式别致的荷包,眼圈一下子红了。她将荷包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最后珍重地收到自己怀里。 “……那你们一路顺风,我就不去送你了。”崔颖哽咽着说道,“你可千万别忘了我,我以后还要来长安看你的……” 鱼幼薇抽动了几下鼻子,拼尽全力忍住眼中的酸涩,伸手抱住她,轻拍脊背以示安慰。 翌日清晨,集贤书院门口。 一架马车停在门口,旁边几匹马儿正在低头吃草。 李浩和杜宇衡在到洛阳后又买了两匹马,现在正好一人一匹。山长请了两个镖师,护送他们一行人前往长安。 这一路上山高路远,中途随时有可能跳出几个响马,一行人里没几个会武功的,不请镖师不成。 鱼幼薇接连望了好几眼大门,都没看到罗兰的身影。她心中好生失望,三两步跨上马车,将两侧帘子放下。 “幼薇!”一声熟悉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她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她一把掀开帘子,只见罗兰气喘吁吁地将一封信递到她面前:“回去再拆开看。祝你们此去一帆风顺,到了长安后记得给我回信。” 鱼幼薇感动到有些语无伦次:“师、师傅,我终于等到你了!” 罗兰笑着拍拍她的脸。日影融融,她唇角漾着笑,整个人都在发光。 “李兄,一路平安啊!” “杜兄,回去后记得给兄弟写信啊!” “以后有机会再来洛阳玩啊!” 几个与他们相熟的弟子站在门口,七嘴八舌地喊道,边喊边向他们挥手。 尽管知道前路多坎坷,但看到书院一帮人为他们送行,众人心中充满了暖意,也积蓄了更多面对前路的勇气。 从洛阳到长安,坐马车要半个月的时间。众人都没有忘记聂桑的叮嘱,决定坐船回去。宁愿多花些银两运输马匹马车,也不愿再去冒半点被响马劫持的风险。 所幸一路上还算风平浪静,统共只花了七日的时间便回到了长安。 鱼幼薇一回到书院便待不住了,迫切地打算回家。于是她洋洋洒洒地给段书瑞写了一封信,信里表达了她的归家心切,央求他早日来接她。 段书瑞很快托人传来回信,约定了来接她的日子。 第142章 拿她没辙 到了约定的这一天,鱼幼薇一早就起来梳洗打扮,想以最好的状态见到段书瑞。 段书瑞一宿没睡好,早早地就起来在院子里遛弯,不时透过门缝看看马车来没来。 一想到是要去接自己许久未见的徒弟,他特意换了一身衣服,虽未见多华贵,但做工十分考究,他很少穿出门。 段书瑞摇身一变,便从穷书生变成了不折不扣的佳公子。他就着这身打扮在门前徘徊着,也不知是等车还是展览。 其实此时如果有一匹马的话,他早就快马加鞭,疾驰而去了。但毕竟还要接人,光靠一匹马是不够的。 两个多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思念还是日复一日地堆成了山。思念如洪水般袭来,险些将他吞没。 他等了许久,还是没有等来马车。他只能无奈地看了一眼自己戴着手套的手,想起这些天自己的所作所为,他有点啼笑皆非,心道:“此事要是被温兄知道了,大概能被他笑话一整年。” 过了好一阵子,马车终于来了。驾车的老伯挠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对不住啊,公子。今日起晚了,差点误了时辰。” 段书瑞动作迅速地上车,笑道:“无妨。我们赶紧出发吧。” “得嘞,公子您坐稳了!”老伯一抖缰绳,连声呼喝,马儿得了号令,开始发足狂奔起来。 段书瑞:…… 幸好他带了避瘟丹,要不然一会儿胃里得翻江倒海了。 他的脑海里原本思绪纷飞,上车后才安心下来,背靠着软枕,将头一歪,很快就睡着了。 按照惯例,李浩和鱼幼薇总是最后几个离开书院的。李浩让两个家丁拎着行李走在前面,自己负手走在后面。他看到鱼幼薇在庭院里晃悠,眼前陡然一亮。 “幼薇,你今日打扮得很是好看,是要去见什么人吗?” “没有啊,李大哥你想多了吧。”鱼幼薇笑嘻嘻地说道。 她心虚地将李浩送到大门外,又重新回到庭院里。不知为何,她这几天总有些心神不宁,真希望不要出什么乱子才好。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她有些坐不住了,回转屋内拿了行囊,扛在肩上就下山了。 于是段书瑞到山脚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鱼幼薇一身白衣,单手支颐,坐在一块石头上,正百无聊赖地晃着脚。看到她这副样子,段书瑞不禁莞尔。 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鱼幼薇这才抬起头来。 一个俊俏的身影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进她眼底。 来人剑眉星目,一身利落飒爽的骑马装,一道腰封把他的腰身束得极细,双手戴着黑色的鹿皮手套。不是她家先生又是谁?她看得有些呆住了,总感觉每次见他,都有 不一样的好看。段书瑞大步流星地走来,向她伸出一只手,扬眉笑道:“还不起来?” 鱼幼薇笑得眼睛都弯成了一道月牙,她握住那只修长有力的手,双足发力,站了起来。 段书瑞退后一步,拉开二人的距离。他久久地凝视着她,半晌才开口道:“你瘦了。” 鱼幼薇默不作声地向前一步,抱住了他的腰。 段书瑞的手在空中一顿,下意识地停留在她的脊背上。他像给猫顺毛似的,轻抚了几下她的脊背。近距离接触才发现,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那纤细的腰肢他一只手就能环抱过来。 鱼幼薇仰起头,一双星目直望进他心底:“先生,你想我了吗?” 段书瑞本来有许多话想说,但此时此刻千言万语都汇成了一句话:“都几岁了,还这么爱撒娇。” 鱼幼薇轻轻放开环住他的手,开始细细打量起眼前的人。不知为何,她总感觉有些许怪异。当她看见那双黑亮的手套时,她才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现在还没到戴手套的季节,段书瑞平时也不怎么爱戴手套,怎么这回就戴上了? 趁他不注意,她使巧劲将他右手的手套拽了下来。段书瑞想用左手去挡,却没挡住。只见他的手背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上面还撒了一些药粉,隐隐可以闻到一股药草味。 “你的手受伤了?怎么能一直戴着手套?这样伤口会不透气的!”鱼幼薇声音都变了,她面色惶恐,仿佛受伤的是她自己。 “没事,只是一点小伤。”段书瑞笑笑,“戴手套只是为了不让你担心。” “不让我担心?你十月份就要参加吏部诠试了,我怎么可能不担心?”鱼幼薇心疼地低下头,用食指摩挲了一下伤口。伤筋动骨一百天,就算表面痊愈了,写字写久了也会感到不适。 鱼幼薇气愤地望了他一眼,绕过他向马车走去。 段书瑞急忙跟在她身后:“你生气了?” 鱼幼薇低声说道:“你这样不把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你可知道你受伤,别人也是会心痛的? 最后一句她只是想想,到底没有说出口。 一路上,段书瑞提心吊胆的,生怕又惹得身边这位不高兴。驾车的老伯丝毫没有察觉到车内紧张的气氛,手指将缰绳都摩出了火星子,终于赶在太阳落山前进了城门。 “先送你回去吧?”段书瑞讨好地说道。 鱼幼薇没有理他,撩开帘子看了一眼窗外,高声道:“老伯,停一下车!” 前方的老伯忙应了一声,将车挨着路边停下。 鱼幼薇起身就要下车,段书瑞拉了她一把,竟是没拉住。他连忙也跟着下车。 “老伯,劳驾您稍等一会儿。”段书瑞塞给他几枚铜钱,回首一望,看见鱼幼薇赌气地蹲在路边。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起来,跟我回去。”路边行人三三两两,有不少人都向二人投来异样的目光。 她赌气道:“我不回去。” 段书瑞叹了一口气,他走了过去,俯下身子说道:“可是我已经和你阿娘说过了,要把你带回去。” “你和她说过我多久回去吗?” “我只说这两日会接到你,没说具体时间。” 鱼幼薇将头扭向一边:“我不管,你要么将我丢在街上,要么让我和你一起回去。” 她这么一闹,依稀让他想起之前她和鱼母起冲突后,也是这般闹着不肯回去。自己一番劝说后,她才答应第二天一早回去。段书瑞无奈地摇摇头,真是孩子心性。 二人正僵持着,驾车的老伯插嘴道:“你们走是不走?我家那婆娘还等着我回去吃饭呐!” 他讲话带着浓重的地方方言,这么一打岔,两人都忍不住笑了。方才还莫名紧张的氛围一下子变得缓和了。 段书瑞笑着说道:“你不是一直想见我的师父吗?今日就满足你这个愿望。” 鱼幼薇抬头望向他:“你要带我去见你师父?现在?” 段书瑞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算是默认了。 鱼幼薇倏地站起身,向马车走去:“那咱们走吧。” 等到二人都上了马车,老伯重新拿起缰绳,大声说道:“哎,这就对啦——小夫妻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我和我家老太婆也是这样过来的……” 鱼幼薇将头转向窗户,从段书瑞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的肩膀在轻微抖动,似乎忍笑忍得很辛苦。 段书瑞扶住额头:“大爷,您还是专心驾车吧……” 第143章 其乐融融 马车开动了,这次的速度却放缓了不少。鱼幼薇看着窗外的景色,漫不经心地问道:“你现在还是一个人住吗?” “我不是一个人住,难道还是几个人一起住?”段书瑞想到自己那间逼仄狭小、被称作“寒舍”也不为过的屋子,忍不住笑了。 “还是说你希望我效仿苏山长,也养一只狸奴?” “未尝不可。” “我以后做官去了,哪儿有时间喂它?” “我可以帮你。” 段书瑞终于察觉出些许不对,于是果断转移话题:“你这次回来,要待多久?” …… 马车很快就到了巷子口,二人并肩向内走去。二人刚一前一后进门,陈夫人就热情地迎了上来。她看到鱼幼薇,顿时双目放光。 “修竹啊,我前些日子还在问你师父,怎么迟迟没听到你定亲的好消息。没想到你这么争气,今日就领了一个姑娘回来……” 段书瑞耳尖一红:“师娘,您说什么呢!这是我教过的徒弟。” 没想到鱼幼薇倒是丝毫不见外,她上前一步,拉住陈夫人的手,亲热地喊道:“师娘好。” 段书瑞皱眉:“你这称呼,辈分全乱了。” “哎,没事。”陈夫人挥手制止他,“咱们这里不比外面,不在意那么多虚礼,姑娘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鱼幼薇得意地望了他一眼,他只得摇头。 就在这时,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崔景信出来了。 “段兄,这就是你收的那个小徒儿?”他绕着鱼幼薇走了一圈,不由得啧啧称奇。 鱼幼薇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连忙缩到段书瑞身后。后者伸手将她一挡,遮了个严严实实。 “崔兄,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他不客气地说道。 “你就这么宝贝这个徒儿啊,连让别人看一眼都不肯?” 明明是一句玩笑话,在他嘴里却显得格外不正经。 段书瑞将鱼幼薇遮得更严实了,冷冷说道:“就不给你看。” 这时,陈伯也端着菜出来了,鱼幼薇笑吟吟地向他行礼:“师祖好。” 陈伯本来以为传说中的才女只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姑娘,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秀美绝伦的少女,衣饰华贵,又听她笑语如珠,似乎和段书瑞关系极为密切,不觉一怔。 陈夫人没好气地锤了他一下:“愣着干嘛?还不赶紧上菜,没看见这儿有客人嘛。”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对鱼幼薇的喜爱。崔景信用肘子捅了捅段书瑞:“喂,这下你可要失宠啦。” 段书瑞没理他,拉着鱼幼薇去后厨帮忙了。 几人相谈甚欢,席上氛围甚是热络。鱼幼薇主动向众人分享自己的游学经历,她素来健谈,说的都是洛阳的风土人情,二老听她谈吐隽雅,见识渊博,不禁大为倾倒。 崔景信听到她讲到自己刚从集贤书院回来时,执酒杯的手略微一顿。他像是想要问些什么,但到底还是没有问出口。 饭后,鱼幼薇想要帮忙洗碗,却被陈夫人半哄半劝地推出厨房。“老头子,你和修竹二人收拾残局。我带幼薇去看房间。” 她携着鱼幼薇的手就来到后院:“好孩子,你就住念儿的房间吧。” 鱼幼薇好奇道:“念儿?” “念儿是我的儿子,现下他回自己的小家住去了,他以前住的房间就空出来了。” “我就住一晚上,您不用太费心。”鱼幼薇歉意一笑。 “不费心,一点都不费心!”陈夫人笑着说道,“一直听说修竹有一个女徒弟,老早就想见你了。” 鱼幼薇低低一笑,俯下了头。走了一会儿,她又问道:“师娘,我先生……他住哪儿啊?” “他啊,和景信那孩子住一间房呢。” “景信……是方才那位崔公子吗?”鱼幼薇不由得睁大双眼。 “是啊。他这个人啊就是这样,看到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就忍不住调笑一番……你别往心里去啊。”陈夫人摇头道,神情颇有些无奈。 鱼幼薇口上应着,心里却想到:颖儿给我说过她有一个进京赶考的二哥,不会就是这位崔公子吧? 正自浮想联翩之际,陈夫人松开她的手,推开一扇门:“就是这里啦。” 鱼幼薇看了一眼,只觉屋子里的家具装潢一应俱全,面积也足足比段书瑞的卧室大了一倍有余。她笑道:“那我就在这里借住一晚了,谢谢师娘啦。” “不客气,那你好好休息,我就先走啦。”陈夫人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她第一眼就相中了这丫头,现在更是越看越喜欢。 翌日一早,段书瑞就将鱼幼薇送了回去。 一路上,鱼幼薇有些欲言又止。最后,她还是下定决心,开口问道:“先生,这段时间温师傅有给你写信吗?” 段书瑞作沉思状:“让我想想。知道我考上进士后,温兄特意写了一封信表示祝贺。但是从那之后,他就很少给我写信了。我写过一两封信,询问他最近过得如何,但他回信的速度越来越慢,回信的内容也越来越少。我以为是他公务繁忙,最近便也很少主动给他写信了。” 鱼幼薇蹙起眉头:“我有些担心他。本来这次应该去看望他的……” 段书瑞捏了一把她的脸:“你啊,还是先担心一下自己吧。温兄他人缘极佳,办事也利索,哪儿需要你来操心?” 鱼幼薇不满地看了他一眼,须臾,从蓝布包袱里掏出一个小竹篓,放在他面前。 段书瑞拿起那个比手掌宽不了多少的小竹篓,好奇道:“这是什么?” “这是我自制的红茶。”鱼幼薇浅笑着回答道,“昨日人多,忘了给你了。先生回去可要好好品尝一下,期待你的反馈。” “为什么突然想到……去学茶艺?”段书瑞久久凝视着她的面庞。 “技多不压身嘛。多掌握一项技艺,便是多了一项谋生的本领。”鱼幼薇笑嘻嘻地说道。 “我和你说过,你无需为钱的事情担忧。”段书瑞轻声说道。 “不想着怎么挣钱,难道钱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么?”鱼幼薇笑着摇摇头,她向窗外一瞥,喜道,“先生,我到家了!” 她迫不及待地下车,连行李都忘了拿。段书瑞只得拿了行李跟着跳下车。 “先生,今年的中秋咱们可以一起过吗?”她站在门口,笑着问道。 “……到时候再看吧。” “嗯,我等你。”鱼幼薇接过包袱,推门进屋。 第144章 学海无涯 八月底,段书瑞给学生们讲完课本上的内容,就到了分别的时候了。 “呜呜先生,我会想念你的! ”香香一边用手帕擤鼻涕,一边拽住段书瑞的袍袖,似是很舍不得他离开。 “人生何处不相逢。”段书瑞低下头,耐心地安慰她,“咱们都住在长安城里,总有机会再见的。” “先生要去哪里做官?会离开长安吗?”阿云迫不及待地问道。 “这个嘛,现在还不清楚……” “先生,这是我家鸡下的蛋,请您一定要收下!” “先生……” 郭小胖和卫瑾风站在最后面一排,静静看着一帮学生七嘴八舌地与段书瑞告别。过了一会儿,郭小胖扭头问道:“神棍,你多久入学?” “下周就要去了,先生会送我去的。” 郭小胖“哦”了一声,他强装镇定,却难掩眼中的失落。 “我记得你不久也要去太学了,紧张吗?”卫瑾风看他一眼。 郭小胖苦涩一笑,他的成绩处于中下游,这次能进去还是靠他爹找的关系,走后门将他硬塞进去的。哪里能跟堂堂正正考进白鹭书院的卫瑾风相比? “不用紧张。能读就读,读不了的话多吃几碗饭,多看两本书也是好的。”卫瑾风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我下周要先行一步,你也来送我,好吗?” 郭小胖的眼神放光,他用力地点了一下头:“好!我提前雇一辆马车,到时候咱们三人一起去!” 卫瑾风笑着抬起手掌,郭小胖与他击掌,二人会心一笑。 少年时期的友谊最是纯粹,也最是坚固。 段书瑞站在台上,将二人击掌的一幕看得清清楚楚,他笑了,笑得十分欣慰。 他想起之前鱼幼薇说的话。 前两日,鱼幼薇又不请再来,用的还是以前那个理由——“担心先生一个人无聊,特地来看看”。段书瑞已经习惯她的不定期上门了,身子往旁边一挪,她便像一条游鱼似的窜进门去了。 “这是谁写的诗啊?写的还不错呢!”鱼幼薇拿起他书桌上的一张纸,好奇地问道。 “卫瑾风写的。”段书瑞大剌剌地在椅子上坐下,“依你看,他的实力能在你们书院排上名吗?” “唔,光凭一首诗看不出来什么。”鱼幼薇轻轻放下那张纸,“但他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通过苏山长的考核,可见其厚积薄发。他有这种毅力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他要听到你这么夸他,定是欢喜得不得了。”段书瑞笑道。 段书瑞将注意力拉扯回来,他面带微笑地望着一众学生,强忍下心中的涩意。 先生不求你们每个人都飞黄腾达,先生只希望,你们一切安好。 很快就到了送卫瑾风入学的日子。将卫瑾风送到白鹭书院,又将郭小胖送回家后,段书瑞看了一眼车里的鱼幼薇:“大小姐,您是不是也该回家了?” 鱼幼薇被他逗得一笑,有意与他唱反调:“可我看现在时辰还早啊,我再去您那里坐坐吧。” 段书瑞看着她嘴角得意的笑容,心头有些感触。 她变了许多,相貌身形都变得更出挑了;但似乎又分毫未变,还是那个爱笑爱闹的孩子。 而且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自从鱼幼薇经常进出他家门后,上门说亲的人少了许多。原先老爱在他门前神出鬼没的几个人,现在更是连影子也找不着了。 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她这么能帮他挡桃花呢? 段书瑞在炉子上烧水,等水烧开后又抓了一把茶叶丢进去。鱼幼薇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先生,您给我讲讲科举考试的事情呗。” “你想了解什么呢?”段书瑞专心地看着炉子上的茶,又拿起扇子扇了扇火。 “我想知道您后续是怎么安排的。”鱼幼薇老老实实地说道。 “怎么安排的啊……”段书瑞用一块抹布包住提手,拿起茶壶,往两个白瓷杯里倒满茶。“让我想想。” “先生,茶满是表示送客的意思。”鱼幼薇无语地看着他。 “哦。”段书瑞会意,端起她那杯茶,又倒了一半回壶里,“你现在喝茶还挺讲究的。” “那是自然。” “通过吏部诠试后,还有一段‘守选’期。” “守选?” 段书瑞点点头,将茶杯递给她。 唐朝中后期,科举制度已经基本成熟。从各阶段考试以及官员任命都有了一套完整的制度。不管学子是考中明经还是进士,都不太可能被直接授予官职。一般要在长安等上几年,吏部才能腾出空位子。这段时间就叫“守选”。 短则两三年,长则六七年。 “那等待的时间里,您打算做些什么呢?”鱼幼薇问道。 “……我还没想好。”段书瑞双手掩面,很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或是大声咆哮一番。直到知晓一切后,他才意识到自己以前的想法有多天真,竟然傻到以为通过吏部诠试就能马上做官,拿到俸禄。 “先生,您能走到今天已经很不容易了。”鱼幼薇安慰他,“要知道有不少人在中途就陨落了。” 段书瑞勉强一笑,咽下一口茶水,感觉喉腔里尽是苦涩。 “先生,我倒是有个提议。”鱼幼薇想到了什么,击掌一笑,“您可以去考‘博学宏词科’或者‘书判拔萃科’。” 段书瑞的目光陡然一亮,他没有打断她,而是示意她说下去。 “我也是听夫子说的。”鱼幼薇思索着说道,“听说这两科的考试难度比进士还要大,但只要考中了,就能立即授官。白乐天似乎走的就是这条路呢。” 段书瑞认真地看着她,头脑开始飞速转动。 通过进士科考试已经足够要他半条命了,现在她和他说还要再通过一科更难的考试? 还不如让他一头撞墙呢。 第145章 仕途不易 段书瑞将鱼幼薇送走后,仔细地考虑了一下她的提议。 他思来想去,没有什么头绪,便准备改日登门拜访一下陈斯年,询问一下这位师兄的看法。 当然,他没有空手上门,而是带了两盒精致的细点——静婉和陈浩然都好这一口。 “老爷,段公子来了。”下人向陈斯年禀告道。 “哦?快请他进来。”陈斯年正在一张白纸上练字,静婉在一旁替他研墨。 看着段书瑞走了进来,手上还带着两个盒子,陈斯年无奈地摇摇头。 “师弟啊,你人来就行了,何必带这么多礼物呢。” 段书瑞笑道:“这不是要到中秋了吗,我寻思着买些点心,正好大嫂和浩然都喜欢。” 静婉看出他们二人有事要商量,接过点心后便离开了房间。 “师兄,您在写什么?”段书瑞好奇地问道。以往得知他前来拜访,陈斯年都是亲自出来迎接。这一次他人都进来了,陈斯年手上的笔还未搁下,这实在有些不同寻常。 “好了!”陈斯年利落地收笔,“修竹啊,你过来看看。” 段书瑞过去一看,只见白纸上是苍劲有力的两行大字——“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这是……青莲居士的《梦游天姥吟留别》?” “是的。青莲居士一生未得到皇帝重用,在朝中又受到权贵的排挤……我的境况,又能比他好到哪里去呢?”陈斯年叹了一口气。 段书瑞一怔,他想到以前听陈伯说过,陈斯年考上进士后,最开始也是在家静候佳音。等了足足三年,才等来一个芝麻绿豆的小官。 “你这次来,是想请教一些官场事宜吗 ?”陈斯年目光柔和地看着他。 段书瑞于是将昨日鱼幼薇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了,陈斯年听后不由得皱起眉头。 “师兄,您认为这两科的考试难度如何?”段书瑞心中有些忐忑不安。 “‘博学宏词科’的考试内容是‘试文三篇’,即诗、赋、议论各一篇。‘书判拔萃科’的考试内容是‘试判三条’,考察的其实是应试者书写判词的能力。” 段书瑞听得一头雾水,陈斯年耐心地和他解释一番,连茶水都喝光了两盏,这才让他豁然开朗。 原来,“博学宏词科”是吏部科目选的科目,并非制举科目。这一科要求很高,顾名思义,应试者既需要有渊博精深的学识,又需要有优美恢弘的文词。考试的内容不再局限于四书五经,而是广泛涉猎群书。考题甚至会涉及到一些社会、自然的百科知识。 “而且这一科十分考验士子的写作功底。”陈斯年叹了一口气,“昌黎先生应考了两次,最终都是以失败告终。” 段书瑞听了之后,脑海里立马浮现出两个大字——“没戏”。 那么“书判拔萃”一科呢? 三道判词,其实就是三篇字数在二百字左右的骈文,以文理是否优长为评分标准。这一科听着倒不算特别难。 “‘书判拔萃科’属于制举科目,朝廷会不定期举行制举考试。”陈斯年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今年的时间我不太清楚,但料想也是在吏部诠试之后。” 段书瑞勉强一笑:“朝廷为了选拔人才,也是设立了不少考试科目。” “修竹啊,你这段时间可以多练习一下骈文。”陈斯年拍拍他的肩膀,“你啊,不要有太大的心理压力。先把吏部的考试通过后再另作打算吧。” …… 段书瑞告别陈斯年,回到家时,发现有人在他门口探头探脑的。那人一袭粉色襦裙,不是鱼幼薇又是谁? “你在我门口鬼鬼祟祟的做什么?”段书瑞忍不住笑了。 他笑起来很好看,恍若晴光映雪,美玉生辉。鱼幼薇整个人都有些看呆了。 “先生,我约你一起过节,你还没给我答复呢。”鱼幼薇不满地嘟起嘴。 “你说中秋啊。”段书瑞作沉思状,“怎么办,不久后我就要考试了呢。” 他这话倒不假,中秋后的第三周他就要站上考场了。 鱼幼薇心中好生失望,她垂下头,转身准备离开,却被段书瑞拉住了手臂。 “不过陪你过节的时间还是有的。”他勾唇一笑,“具体的安排我们可以慢慢商量。” 第146章 中秋赏月 鱼幼薇最近老是乐呵呵的,吃饭时傻笑,做针线活时傻笑,睡觉时也傻笑。 “你到底在美些什么啊?”鱼母半是好气半是好笑地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炉子上的水都要烧干了!” 鱼幼薇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忙手忙脚乱地把火熄了,用帕子包着把手将铜壶拿下来,放到一旁的桌子上。 “你最近这几天怎么了?”鱼母狐疑地问道,“莫不是鬼上身了?” “阿娘,您想到哪里去了!”鱼幼薇眼珠快速地转动着,思索着怎么把她阿娘搪塞过去,“其实啊,我是在高兴师傅给我准备的礼物!” “你说的师傅是……那位罗娘子?” “是啊,就是她!她对我当真是极好的!”鱼幼薇拉住鱼母的手,眉飞色舞地说道,“她得知我回来后,就说要送我一套茶具当礼物呢!” 在集贤书院的时候,鱼幼薇经常去罗兰房间里找她谈心。一日,她们谈到了罗兰收藏的那套白瓷茶具。 在鱼幼薇看到那套茶具时,她彻底折服了。这套茶具共有24件,包括细巧的茶杯、茶漏和壶承,一把茶壶、一个茶罐等等。白瓷的光泽柔和,触感细腻。鱼幼薇拿起一只茶杯,就舍不得放下了。 罗兰看到她炽热的目光,勾唇一笑:“我差点忘了,你还没有一套称手的茶具。过几日我送你一套白瓷茶具吧。” 鱼幼薇连连摆手:“徒儿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拿来练手的茶具还是不要太名贵……要是不小心磕着碰着了,我会心疼的。” 而且太过于呵护茶具难免束手束脚,也丧失了点茶时潇洒自如的意境。 明明是随后一说的话语,没想到罗兰记住了,还一直记到现在。 “一套茶具?这也太名贵了吧?”鱼母微微皱起眉头。 “师傅说给我选的就是寻常人家用的柳木纹茶具,不会太贵的。”鱼幼薇兴高采烈地说着,“茶具还在路上呢,估计过两日便能到了。” “对了阿娘,今年中秋我想请先生来做客,和我们一起赏月。”鱼幼薇收敛起脸上的笑容,给鱼母倒了一杯茶。 鱼母接过茶杯的手顿了一顿,茶杯一晃,几滴茶水倾洒出来,她连忙拿抹布去擦:“好啊。先生帮了我们这么多忙,是得好好感谢一下他。” 这间房屋的布局与最开始相比有了很大变化。考虑到鱼幼薇现在长大了,不方便再和鱼母挤在一张床上睡觉,段书瑞主动提出请工匠来重新规划一下室内布局,给鱼幼薇另行修建了一个小房间,还在房间里安置了一张小榻,房间用层层帘幕与正堂分隔开来。 “先生,这得花不少钱吧?”鱼幼薇看着屋里焕然一新的布局,嘴巴张大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没花多少钱。你先生我也是有一点积蓄的。”段书瑞说着拍了拍腰间的荷包。 鱼幼薇被他逗笑了,她沉默了一会儿,偏着头看向他:“我觉得还少了一样东西。” “什么?” “少了一间客舍啊!要是你和温师傅来做客,天色晚了,你们住哪儿呢?” 段书瑞本想告诉她这个担心是没有必要的,因为他们二人都很少在外留宿。但转念一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唐代宵禁制度无比严苛,要是晚上黑灯瞎火地还在外面赶路,被官兵抓到是要饱受皮肉之苦的。 于是他松了口,让工匠又在院子里修了一个亭子,亭子里面摆了一张床。亭子的四面各有一张帐帷,可以放下来。其他季节小住一晚倒没什么,冬季的话住着就有些冷了。 很快,便到了中秋节这日。 段书瑞拎着一只烧鸡,一壶酒如约而至,三人围着餐桌团团坐下。鱼母因为身体不适,喝了一点粥就回房休息了。 “先生,我们去屋顶看月亮吧。”鱼幼薇扯扯段书瑞的衣袖。 “屋顶?”段书瑞放下酒杯,“那得有梯子才行。” 鱼幼薇示意他出来,二人走到后院一看,果然见到一把折叠起来的梯子。 段书瑞:…… 他一手抱着酒坛子,一手扶着梯子先上去,然后向底下的鱼幼薇伸出左手:“你慢点上来。” 鱼幼薇粲然一笑,她怀揣着下酒的果品,扶着梯子慢腾腾地爬上来。最后,她握住那只一看就很有安全感的大手,手的主人一发力就将她拉了上来。二人并排着在屋脊上坐下。 “亏你想得出来。”段书瑞看看下面的高度,“你是一点不恐高啊。” 鱼幼薇轻轻晃了一下脚,她指着天空中的月亮说道:“先生你看,这才是观月的最佳位置。” 疏朗的夜空中圆月高悬,清冷的光辉温柔的倾斜在屋檐上,照得二人的身影分外明亮。 鱼幼薇看着月光照亮了身边人的侧脸,给那本就精致的五官增添了一丝圣洁。段书瑞仿佛感受到她的目光,向她偏头一笑。 他带着锐意的眉目唯有在面对她时才会不自觉软化,变得柔和。 被他用如此温柔的眸光注视,鱼幼薇没有再顾忌什么,大胆地提出心中的疑问:“先生,怎么从来没听您说起过您的父母?” “我的父母啊……”段书瑞重新望向那一轮明月,“他们都不在这里,我也很久没有他们的消息了。” “怎么会……先生您不是长安人氏吗?”鱼幼薇有些不解,她以前一直以为段书瑞的双亲走得早,才留他一人孤零零地在世上,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 “是,也不是。”段书瑞模棱两可地说道。 “那是什么意思?”鱼幼薇微微偏头,费劲地想要理解他这句话的含义。 “如果我告诉你——我不属于这里,我来自一千多年后的长安,你会信吗?”段书瑞没有看她,而是紧盯着那一轮圆月。他的身形不算单薄,此刻却像是要乘风归去,仿佛下一秒就会随着雾气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鱼幼薇吓得一个激灵,忙伸出手拽住他的衣袖。 “吓到你了?”段书瑞笑着看向她,“方才都是骗你的。” 第147章 月下对诗 “害,我就说嘛。”鱼幼薇抚了抚胸口,“先生你就知道吓我。” “我的母亲,是一个很要强、甚至用‘强势’二字来形容都不为过的女子。”段书瑞轻声说道,目光也变得愈发柔和,“她从小就对我十分严厉,有一次我受不了她的管束,偷偷离家出走……” “啊,那后来怎样了?她找到你了吗?”鱼幼薇神色紧张地说道。 “我很会躲的,她怎么找得到我?”段书瑞哑然失笑,“后来,我花光了身上的钱,晚上只能在桥洞里过夜。我蜷着身子在桥洞里睡了一晚,后面还是我母亲的一个朋友晨跑时发现了我,把我送了回去。” 鱼幼薇想到他被人当场抓住的场景,笑得前仰后合,她一个没坐稳,身子当即往前一栽。 他眼疾手快地扯紧她的衣摆,止住她下跌的趋势,又将她揽回怀里。 鱼幼薇一靠上他精壮结实的胸膛,脸“腾”的就红了。 段书瑞看着檐下堆放的一堆杂物,背后出了层冷汗,双手死死搂住鱼幼薇,张嘴就想骂她。 谁知她竟然轻轻挣脱出来,拿过他身边的酒坛子,拔开塞子“咕嘟”喝了一大口酒。 段书瑞一愣,不知她此举是何意。 鱼幼薇放下酒坛子,用手背擦掉唇边酒液,笑着看了他一眼:“先生,我这是给自己壮胆。” 她肤色本就白腻,此时有些不胜酒力,面上透着浅浅的粉色,好看得很。 段书瑞收回目光,感觉喉咙有些干渴,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口水。 “先生,你还没说完呢。”鱼幼薇拽拽他的衣角,“那你现在还埋怨你的母亲吗?” “我有什么资格去埋怨她呢?她虽然严厉了些,但她给予了我生命,将我抚养成人,同时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再说了,她虽然严苛,对我也是真的好,基本上是有求必应。” 鱼幼薇颇为认可地点点头,她露出一个懵懂天真的笑容:“先生,那在你心里,我是怎样一个人呢?” 一阵凉风袭来,她忍不住连打两个喷嚏。 段书瑞见她穿得单薄,不假思索地将自己的大氅脱下来,轻轻披在她身上:“都入秋了,怎么还是穿得这样少。本以为你出去一趟,应该学会怎么照顾自己了。” 就当鱼幼薇以为听不到他的回答了,却听到他的声音幽幽传来:“你是一个没大没小的疯丫头,行事胆大妄为,但是……我不反感。” 鱼幼薇讷讷地应了一声,将自己的下半张脸缩进毛领里,嗅到他身上独有的檀香,她的面上又是一红。不过还好方才喝了酒,可以大言不惭地说这是微醺的表现。 她抬头望了一眼月亮,双眼晶亮地说道:“先生,我们来对诗吧?” 正在喝酒的段书瑞猛地被呛到,咳了个惊天动地。 “你……”他的食指微微颤抖着指向她,原本想谴责她良辰美景当前,不想着赏景,却想着吟诗作对。 但一对上她那充满期许的目光,他到底还是没忍心拒绝。也罢,硬着头皮上吧。 “好吧,你先来,我洗耳恭听。” 鱼幼薇指着天上的圆月,摇头晃脑道:“皎皎天上月。” 段书瑞思索片刻,脱口而出:“皑皑寒窗雪。” “莫道明月不解意。” “……何因遣送相思来。” 鱼幼薇低声一笑,又小声嘀咕了句什么。段书瑞把头凑过去听,却见她双目一闭,倒在他肩上睡着了。不一会儿,耳畔传来一阵均匀的呼吸声。 段书瑞不敢动,他屏住呼吸,在黑暗中长久地凝视着她的侧脸,他抬起手,又收回去,反复几次,手指无所适从地在空中挣扎了不知多久,才轻轻勾住她的腰。现在还不算太晚,先让她小憩一会儿再叫醒她吧。 之前,他总以为自己于她更多的是责任,是担当。 但此时月光黯淡,四下无人,他细细琢磨,终归还是从那份责任中品尝出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他不敢深究,也不愿深究。他习惯了循规蹈矩的生活,不能容忍一点变数出现。 他就着这个姿势坐了许久。须臾,他靠上她毛绒绒的脑袋,轻声说道:“不管在哪儿,我总是能够护住你的。” 声音低不可闻,却字字珍重。 次日早晨,鱼幼薇醒来时,发现段书瑞已经回去了。 她有些失望,在院子里徘徊了一圈,正在此时,她发现原本空荡荡的脖颈似乎多出什么东西。 她举手一摸,发现是那根系着红绳的护身符——正是段书瑞为她求来的那枚。她从白鹭书院回来后将其解下,放在枕头边上。没想到今日醒来便出现在脖子上。 想到是谁为她系上的,她的心情骤然变好,哼着小曲儿就去烧水了。 在离吏部考试只有不到半月的时候,陈舒云终于赶回来了。 “师兄,你还舍得回来啊!”崔景信接过他手中的行囊,笑着打趣道。 “我家的确离长安挺远的。”陈舒云笑着说道,“不知道以后会去往何处做官,所以我特意和内人商量了一下搬家事宜。” “不过想在长安城里买房置业的确不是一件易事。”崔景信连连摇头,“这里的房价高得吓人,我认识的一些熟人都是在此地租房。” 此时段书瑞从门外进来了,面色有些难看。 “段兄,发生什么事情了吗?”陈舒云鲜少看到他如此失态的样子,好奇地问道。 “吏部的考试改时间了,以往都是十一月考,这一回却改成了明年正月考。” 崔景信听罢一摇折扇:“这不是好消息吗?” 段书瑞无语地看了他一眼,一般的人都是渴望早考完早解放,只有他的脑回路最清奇。 “正好,你们都来齐了。”陈伯从房间出来,环视了三人一圈,“一炷香之后到讲堂就坐,我给你们讲讲吏部试的内容。” 三人忙齐声答应:“是,师父!” 第148章 我命由我 从陈伯家出来后,三人的神色都有些凝重。 本以为通过吏部考试后就能授官,结果结果出来后还得等上一段时间,分配的还只是一个九品小官,这谁能高兴得起来。 “修竹,你来一下。”陈伯的声音从三人身后响起,段书瑞的脚步登时停住了。 他回转屋内,只见陈伯正襟危坐在胡床上,好整以暇地等着他。 “师父,您找我?”段书瑞心里“咯噔”一声,他最了解自己这位师父,他这副样子一看就是要和自己说一些心里话。 “修竹,其实你可以去考‘书判拔萃科’。” “师父,为什么呢?” “这一科考试的时间和吏部考试挨得很近。”陈伯说道,“而且……” 他斟酌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师父,您说吧。”段书瑞语气诚恳地说道,陈伯说的话可能不好听,但一定不会害他。 “你的情况和他们不同。舒云名下有家族产业;景信他家世显赫,就算科举之路行不通,他也可以通过‘门荫’或其他途径入仕。”陈伯认真地说道,“而你不一样,留给你的时间并不多。你明白吗?” 段书瑞沉默良久,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与其等上个三年五载,还不如自己为自己搏一条出路。通过‘书判拔萃科’的考试后,朝廷会立刻授予你官职,这倒是省去了不少等待的时间。”陈伯说道。 “那……如果没通过呢?”段书瑞好奇地问。 “没通过也不影响什么。只要你吏部考试通过了,朝廷照样会授予你官职的,只不过要多等一段时间。” 段书瑞犹豫了片刻。他一抬头,对上陈伯期许的目光,实在不忍心拒绝:“师父,您再让我好好考虑一下吧。” 他脚步虚浮地回到自己屋内——崔景信不知道去哪儿了,房间里空荡荡的。他下意识地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 他来到这边时,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有的——没有金钱、没有地位、没有亲人,有的只是一间过世父母留下的房屋。 在没有发生变故之前,他是一个儒学夫子,赚的钱不多,但足够一个人生活——他原先也是打算这样过下去的。 直到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才改变了他最初的想法。原来,贫穷、无权无势才是原罪,普通人家就算不主动找麻烦,麻烦也会自己找上门来。 他认清了时代的局限性,也认清了自己的局限性。自从他决定走“科举入仕”这条路后,他付出了许多常人根本想不到的努力:夏天洗冷水澡让自己保持清醒、冬天时常只穿一件单衣看书,为的就是不犯困……他一个现代人竟然能通过层层筛选,考上进士科榜眼,背后付出的努力只有自己才知道。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最终通过了层层选拨,现在只差临门一脚了。让他现在就放弃,他怎么能够甘心? 他向来是喜欢将命运紧紧抓在自己手里的。让他花几年的时间去等待一个未知的结果,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而且,传说中比礼部考试还难的两科真的有这么难吗?他倒要看看,自己能不能再打破僵局,重新迈上一个新的台阶! 段书瑞做了几次深呼吸,平复下自己激动的心情,出去找陈伯,告诉他自己的决定。 “师父,我打算听您的,参加‘书判拔萃科’考试。” 陈伯这才真正的喜笑颜开,他拍了拍段书瑞的肩膀:“好孩子,有志气!” 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很快鱼幼薇也知道了这个消息。 “先生,我觉得你可以的!”鱼幼薇正在煎茶——洛阳离长安并不算远,罗兰送的茶具很快就到了。她这几天醉心于此道,连最爱看的书都没顾得上看。 段书瑞看了一眼桌上的茶饼,皱起眉头:“虽然我不是特别懂茶道……但煎茶应该需要用到一整团茶饼吧?” 鱼幼薇正在添水的手在空中顿了一顿,她苦笑道:“茶饼可不便宜啊,一百文就这么一小团,我只好省着点用了。” 段书瑞紧抿嘴唇,放在身侧的手不由得紧握成拳。 第149章 判词不易 然后第二天一早,鱼幼薇就目瞪口呆地看着门前堆了一垛茶饼。 “先生,你说这会是谁买的呢? ”鱼幼薇佯装不解地问段书瑞。 “不知道,或许是神仙显灵吧。”段书瑞面不改色地回答道。 “是吗?那就谢谢这位活神仙了。”鱼幼薇双手合十,微笑道,“这些茶饼够我用一个月了。” 段书瑞不语,只是挑了挑眉,面上闪过一丝得意之色。 复习任务依然艰巨,段书瑞不仅需要自己动笔写判词外,还要广泛学习前人的智慧,博采众长。吏部铨选以“身言书判”四项能力为主要测试内容,先试书判,再察身言。判文内容达到“文理优长”者方为合格,之后才能进入“身言”的考察环节。 “身言书判”分别指身体相貌、言辞表达、书法和判案能力。段书瑞只能隔三差五就往陈斯年那儿跑,或是把自己写的判词托人送给他。 “修竹,你得空可以看一下《大中刑律统类》,长安的书肆几乎都有此书。”陈斯年正拿着朱笔批阅他写的判词。 “师兄,我写的判词……当真那么糟糕吗?”段书瑞惴惴不安地问道。 “当今圣上锐意创新,颁布的这部律法改变了自秦汉以来律的传统体例,将律、令、格、式混合编在一起。我估计这次的考题也会跟着创新。”陈斯年皱着眉头说道,“从你的判词可以看出你对当朝律法知之甚少,想要通过考试还是有些难度。” 段书瑞听前半截听得一头雾水,但他向来做足面子功夫,仍是梗着脖子点点头。 他来到了崇文阁,正在书架上挑选书籍呢,被眼尖的掌柜认出来了:“这不是今科榜眼吗?好一段日子没见你来啦!” 段书瑞有些僵硬地转过身:“掌柜的,别来无恙啊……” “您这次来是想选什么书呢?我来帮您找!”掌柜声若洪钟,他周身三尺的气流仿佛都被他的大嗓门微微搅动。 “掌柜的,您小声一些,这儿还有其他客人呢……”段书瑞向他摆摆手。 然而已经晚了,书肆一楼的客人都听到了掌柜的声音,齐刷刷地向段书瑞看来。 …… 段书瑞屈膝捂脸,好想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进去。 掌柜丝毫没有收敛,他将段书瑞半拉半请地带到柜台,朗声说道:“各位,以前这位公子就经常光顾小店,现在他考上了今科榜眼,小店也是蓬荜生辉啊!李某不才,与科举无缘,今日却要支持一下读书人!我宣布,今日公子在我这里的消费一律折半!” 段书瑞低着头,本来已经将此店暗戳戳地拉入黑名单,听到最后一句话不由得双目放光。 掌柜的,既然是你自己说的,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除了《大中刑律统类》外,段书瑞一口气又挑了好几本书。当掌柜露出快要哭出来的神情时,段书瑞这才肯放过他:“就这几本吧,劳烦您帮我结账。” 掌柜用右手捂住胸口,面上带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本以为这位看上去就正派的公子不会占太大便宜,谁成想他一选就是一箩筐!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段书瑞心满意足地背着一箩筐书回到家里,再过两日陈伯就要进行月测了,他还要好好准备一番呢。 他在一堆书中挑挑拣拣,最后翻出白乐天的《百道判》。听闻白乐天靠着这100道判词,在众多应选人中拔得头筹,拿下“书判拔萃”科。他倒想好好拜读一下,要是能考到白乐天答过的原题就更好了。 段书瑞认真地看着,这些时日他阅读古文的速度也日益提升,也不再像以前那样需要时常翻阅词典了。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很有意思的案例—— “因连日大雨导致洛水猛涨,冲垮了河上的桥梁。两岸百姓来往出行不便,就到河南府上访要求赶紧修桥。官府经过实地考察,答复百姓说:现在大雨一直在下,不利于施工;如果强行修桥,就算勉强修复,等水位继续上涨,还会把新桥冲毁,白白浪费人力物力。不如等大雨停了,水势平缓再修也不迟。” “谁知告示贴出后,还是有人对此表示不满。这些人通过舆论造势,说河南府官僚主义,漠视民情。一时间群情激愤,舆情来势汹汹。” 他将白乐天的看法蒙上,自己思索了一会儿。桥肯定是要修的,毕竟事关民生问题。但何时修、怎么修,他却是怎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隔了一会儿,他忍不住翻看白乐天的答案——白乐天表示,桥是要修的,但也要考虑时机。在财政预算有限的情况下,必须考虑成本问题,争取用最小的投入换来最大的成效。 冒雨贸然修桥必然会被冲毁,还要再修一次。由此白乐天作出“判决”——“无取人辞,请依府见”。在修桥这件事上,官府是占理的,故不能因为个人的牢骚不满就有所动摇。在决策过程中需要听取正确意见,不能个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看完这个案例,段书瑞不仅对这位先贤肃然起敬——若是让现在的他来作答的话,定不会总结出这样滴水不漏的答案。 在学习判词的路上,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有很多的律法知识需要学习。但是,时间真的会等他吗? 他盯着厚厚几本需要复习的书籍欲哭无泪:以前觉得法学生的期末周也不过如此,没想到打脸来得这么快。 第150章 突击月测 时光飞逝,转眼就到了十一月底。满树桂花纷纷凋谢,凛冽的寒风席卷整个长安城。 段书瑞三人正坐在院子里聊天,陈伯说明日就要月测,所以三个人早早地就聚齐了。陈伯说今日给他们三人准备了“惊喜”,但等了这么久连他的人影也没见着,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就在三人打算去厨房拿酒的时候,一身青袍的陈伯走了过来。 看着他手里的东西,三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美妙了。崔景信的折扇从手中脱落,“啪嗒”一声砸在他的脚上。 该不会今天就要考试吧! 果不其然,陈伯微笑着开口:“择日不如撞日,昨日我就将题出好了,咱们今日便可以开始月测了。” 三人均是一副吃瘪的神情,崔景信哀嚎道:“师父,这就是您说的惊喜吗?” “是啊,为了给你们最真实的考场体验,我还特意换上了数年前的青衫。怎么样,我这个师父当的没话说吧?” 三人面面相觑,目光里都充满了或多或少的鄙夷。 “不要这么紧张嘛!就算你们考得不好,我也不会责罚你们的。再说,就几道题而已。” 段书瑞看着足足写满三页纸的题目,嘴角有些抽搐。这是几道题吗,这明明是几十道题啊!请不要扭曲事实好不好。 三人被陈伯像赶鸭子一样赶进讲堂,一脸生无可恋地坐下,等着陈伯发试题。 仔细看题目,果然考的都是判词,之前的月测里也考过判词,但那时考的都是最为基础的问题,这次的题目,肯定不会像之前那么轻松。 段书瑞翻看了一下试题,发现这第一题和第二题考察的都是《唐律》里的内容。第一题还算简单,问的是《唐律》中针对未成年人犯罪的规定。 他依稀记得,《唐律》将未成年人的刑事责任年龄分为四个部分。对于十六岁以上的未成年人犯罪,必须接受一切犯罪行为相应的刑罚。而对于八岁以上、十五岁以下的未成年人犯罪,仅对犯谋反、故意杀人等依律当判处死刑的重罪时,追究其刑事责任。对七岁以下的未成年人犯罪,即使犯死罪也不用承担刑事责任。 他思考片刻,提笔写下“七岁以下,虽有死罪,不加刑”。 第一题考的是理论知识,从第二题开始考的则是具体案例。霎时间,段书瑞感觉自己仿佛幻化成开封府尹包青天,正坐在高台之上,审判着一桩又一桩的案件。 段书瑞越写越头大,越到后面看到的题目越是千奇百怪,他甚至很想问陈伯一句:“真的有这么多离谱的案件吗?” 但他转念一想,陈伯出的题目越千奇百怪,不是越能考究他的学习成果吗?于是不疑有他,又拿起笔开始看题。 接下来就是拐卖人口、偷盗财物等案件,还有什么偷窃天子玉玺、过失致人死亡的……段书瑞一边奋笔疾书着,一边偷偷抬起头望了陈伯一眼。他暗叹道:师父,您老人家不该在这里,该在衙门里才对啊! 他答完一页翻面时,看了陈舒云和崔景信一眼。前者都是目不斜视云淡风轻,后者则是面露难色,暗暗叫苦。 六十道题目,一上午自然是不可能答完的,不过师娘到底心疼他们,一到晌午就为他们送来香喷喷的午餐,两菜一汤一个馒头,要味道有味道,要分量有分量,三人吃得是心满意足。 吃完饭后,段书瑞便继续投身于题海中,其他人亦是如此。三人都是进士,按理说都不会作弊,根本没必要安排人监考。但陈伯如此锲而不舍地坚持监考,估计还是为了防着崔景信这个有“前科”的吧。 后面的二十道题目,明显是一道比一道更难,每道题目段书瑞都需要经过一番思考。 “殴打长官”“故买赃婢,宠幸生子”“烧杀抢掠后入狱,后越狱逃走”……段书瑞左手按住突突乱跳的太阳穴,右手握笔答题,头脑中已经脑补了一出大戏。 最后五道题,题目的内容已经涉及到诉讼,以及办案官员相关情况的判罚。大理寺作为最高审判机构,对于刑部的所办案件有复核之权,所以最后几道题都与此相关。 就比如这道题“越级上诉”,如果平民百姓敢直接去拦皇帝的轿辇进行告状,不管此人说的情况的真伪,一律要先打40大板。 段书瑞边写边暗自摇头,想要告御状还得先看自个儿的身子骨能不能经得起那40大板,唐代的底层人民也太难了。 做完最后一道题,段书瑞感觉有些头晕目眩。他放下笔,揉揉发胀的太阳穴,向四周望了望,见其他二人都还没有答完。他呼出一口气,慢腾腾地起身交卷。 哎,笨鸟先飞早入林。自己这几日起床第一件事是看律法,入睡前最后一件事也是看律法,终于把一整本《唐律》背了下来,也算逼着自己自律了一把。 过了一盏茶功夫,陈舒云也交卷了。崔景信看着二人都交了卷,心中更是急切,埋头在纸上“唰唰”写着,估计已经开始胡编乱造了。 两个沙漏里的沙已经滴完了,陈伯走过来,将崔景信的卷子收走。段书瑞坐在他后面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他自觉答得还行,但也有些乏累。 段书瑞正要走进自己的房间,却被陈伯叫住了。 “修竹,你现在大多时间都住在自己家里,最近都在做些什么呢?”陈伯面色和蔼地问道。 段书瑞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弟子一直在熟悉大唐律例,没有一日懈怠。” “我知道你不是那种好逸恶劳、不思进取之辈,我是想问你,最近有没有做其他的事?” 其他的事?是指围观鱼幼薇煎茶,顺便蹭几杯茶喝吗?不过二老一向八卦,且爱互通消息,这种小事还是不要和陈伯说了。 “你这孩子!”陈伯晃了晃他的肩膀,“我的意思是,你也应该多拜访一下当朝权贵啊!” “啊?”段书瑞眼神清澈地望着他,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第151章 后来居上 陈伯叹了一口气说道:“历来士子们都会和朝中老人多往来,以提升自己的知名度。” 段书瑞点点头:“弟子知道了。” “你这周就去拜访一下省试的两位主考吧,别忘了叫上舒云和景信。除了吏部的官员,其余的官员都可以去拜访一下。”陈伯拍拍他的肩膀。 段书瑞一向听师父的话,第二天就伙同崔景信二人上门拜访。 三人先去拜访了礼部侍郎高鹏。高鹏此人日常不苟言笑,但看到他们顶着瑟瑟寒风前来,还投其所好地带来了一幅字画,自是眉开眼笑。他热情地接待了三人,还问了一下三人后续的打算。 将高鹏、孙谦等人都拜访了个遍,已经是两日后了。段书瑞看出大多官员都怀有拳拳为民之心,只是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挽救民生凋零的颓势。 当三人在走街串巷时,陈伯正在屋里阅卷。陈夫人端来一壶热茶,又帮他按摩了一下肩颈:“老头子,你可真爱变卦啊!你再来几次突击测验,我看三个孩子都不敢来了。” “就是要让他们有忧患意识,时刻保持紧迫感。”陈伯翻开一沓试卷,“你看景信那孩子,不给他施加压力他能认真学习吗?这官可不是这么好当的。” 即使只是模拟考,陈伯还是像模像样地用封条将名字都糊上了。他刻意打乱了顺序—要是第一个就改到崔景信的,他怕自己会气晕过去。第一个人六十道题只答了五十道,不过答得还算完整,没有什么遗漏。这第二个人嘛,答是都答满了,可有一半看上去都是胡诌的。 第三份卷子…………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幅赏心悦目的好字。当了这么久的师父,陈伯当然知道这是谁的卷子。他默不作声地往下看。 陈伯一页一页的翻了下去,发现六十道题竟然全部答上了。他瞪大眼睛,又仔细地看了两遍,发现所有题目几乎都答对了,而且每道题都有理有据,没有任何遗漏。陈伯的眉头微微皱起,心道他不会把整本唐律都背下来了吧? 陈伯改完卷,抬起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只见残阳似血,黑暗一点点将天光吞噬。他不由得回想起往事。段书瑞刚来之时,基础是三个人中最薄弱的,他本以为此子与今年的科举无缘。没想到他竟然能从三人中脱颖而出,背后付出的努力可想而知。 第二天一早,段书瑞三人被叫到了讲堂。 “想必经过昨天的测验,你们对于吏部考试的内容有了一定的了解。你们的卷子我都看过了,说实话,我很不满意!”陈伯的话不算重,但却砸进了三个人的心里。 “我就挨个分析一下你们的问题吧。景信。”陈伯刻意拉长了音调,把崔景信吓得一个哆嗦。 “你扪心自问一下,最近都在干些什么?有没有好好准备?是不是又打算临阵磨枪?”陈伯毫不客气地抛出“死亡三连问”,问得崔景信哑口无言。 “师父,我错了……”崔景信赔笑道,“我这几天一定加紧学习,将落下的知识都补上。” 陈伯轻哼一声,显然不相信他的话。看到崔景信那嬉皮笑脸的样子,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抚了抚胸口,他又将目光投向陈舒云:“舒云,你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里吗?” 陈舒云凝眉沉思了一会儿,回答道:“弟子未能合理分配好时间,导致没有写完所有题目。” “你只说对一半。”陈舒云摇摇头,“你啊,太想追求完美,考场上的题目有难有易,你答题时也要注意详略得当,该一笔带过的就要一笔带过。过些日子我会把你的答案拿给念儿看看,让他给你多提一点中肯的意见。” 陈舒云喜出望外,连忙向师父道谢。 “修竹。”陈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段书瑞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你的表现十分出色,六十道题目全部答出,没有什么大的疏漏。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已经做到十全十美。”陈伯微笑着说道。 “考场的题目肯定没有这么简单,很多需要你随机应变。所以灵活的思维和稳定的心态也是极为重要的。同时,你也需要答出亮点,让阅卷人眼前一亮。” “是,弟子谨遵师父教诲。”段书瑞赶紧行礼。 陈伯摆了摆手,三人行礼后离开了讲堂。 “哎,这考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崔景信估摸着陈伯听不见了,这才发出一声哀叹。 “等你上任后,会发现还有官员考课等着你呢。”段书瑞皮笑肉不笑地补刀。 官员考课,相当于现在的工作考核,内容大致包括品行、官声、工作成绩等,审核标准分为“德、慎、公、勤”。吏部专门有一个司负责这项工作。 考核结果分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等九个等级,考绩高的涨俸禄,累计升官,考绩差的则罚俸禄免官,中等的一般继续留任。 崔景信抱头哀嚎:“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陈舒云笑着安慰他:“崔兄,你这么优秀,相信这些对你来说都不算什么。” 崔景信握住他的手:“陈兄,我认识的人中,属你最有眼光!” 段书瑞看不下去了,及时打断了他的发言:“二位可还记得我之前说的话吗?” 二人齐刷刷地望向他。 “我说过等你们回来,要请你们喝酒。”段书瑞面不改色地说道,“由你们来定时间。” “要不咱们后天就去吧!”崔景信兴高采烈地说道,“再晚些时日,城里该下雪了。那时候就不怎么想出门了。” “好啊,我没异议。”陈舒云温和一笑。 “地点不如就选在聚贤阁吧。”崔景信一本正经地补充道。 其余二人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他故意装傻道:“你们看我干嘛?长安城最好的佳酿不是只有大的酒楼才有吗?” “崔兄,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事实。”段书瑞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知道了,满足你的要求就是。”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是,你知道什么啊?”崔景信不依不饶地追上去。 背对着二人,段书瑞的目光变得深沉—正好,他也有一些问题想要请教娜娜。 第152章 路见不平 第二天,三人来到了聚贤阁。 崔景信二人还算讲义气,知道段书瑞做东,没有大点酒菜,只点了几碟下酒菜。 “你们别想着给我省钱啊。”段书瑞打趣道。 “没给你省钱,只是喝酒喝酒,重头戏应该在酒上啊。”崔景信笑嘻嘻着说道,向不远处的娜娜招手。 娜娜袅袅婷婷地走过来,斜睨了崔景信一眼:“几位贵客想喝什么酒呢?本店有新丰酒、阿婆清、桑落酒等十余种酒。”说着,她指了一下崔景信手中的菜单。 “想要一醉方休该喝什么酒?”崔景信笑着问道。 “米酒度数低,像桂花酒、菊花酒都不用考虑了,都是米酒加药材勾兑的。” “可是桑落酒和新丰酒我们都喝过了。”崔景信笑着看向娜娜。 “本店有十年陈的汾酒,先打两角好不好?”娜娜浅笑着说道。 “好吧。”崔景信将菜单递还给她。 段书瑞看着二人,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段兄,你不要这么看着我。”崔景信抗议道,“是你说让我们点单的,正好陈兄点菜,我点酒。你该不会是反悔了吧?” 段书瑞嗤笑道:“你想多了。” 不一会儿,果子小菜等物逐一送上桌来。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酒菜摆满了整张桌子。 段书瑞叫来店小二,狐疑地问道:“小二,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没点这么多啊?” 店小二满面堆笑地回答道:“这是娜娜姑娘的意思,她说这是为了祝贺三位考上进士。以后啊,也请三位多多关照本店的生意。” 段书瑞“哦”了一声,拱手道:“那就谢谢娜娜姑娘的一番好意了。” 三人一边喝酒,一边高谈阔论起来。即使分别在即,三人在不久后可能要各奔东西,但这份同门情谊也将长存于三人心中。 三人正聊到兴头上,突然听见窗边的位置传来异动。“稀里哗啦”的声音响起,随之而来的就是碗碟掉在地上摔碎的声音。 段书瑞还没反应过来,便看见崔景信倏地站起来。他这下反应过来了,连忙按住崔景信的一只手:“崔兄,冷静!特殊时期,切莫节外生枝!” 崔景信伸手指向那边,眼睛发红:“你看看那边,你叫我如何冷静?!” 段书瑞赶忙一看,只见一个膘肥体壮的男子正抓着娜娜的手,后者已经被吓得花容失色。 “提莫,你快放开我!”娜娜用力挣了一下,可那男子的手如铁钳般夹住她的细腕,她怎么挣得脱? “快去叫人来!”段书瑞压低声音对一边已经吓傻的店小二说道。一般大酒楼里都有门卫,这些人的职责就是维护酒楼的秩序和安全。 店小二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声,拔腿向楼下跑去。 段书瑞回头一看,只见崔景信的位置上空空如也。再一看,他竟然挡在娜娜面前,悍然不惧地与那壮汉对视。他的身高不算矮,不过和那壮汉一比就有些相形见绌了。 “你放开她!欺负一个女子算什么本事!” 段书瑞暗叫不好,他一把扯过陈舒云腰间的手帕,偷偷摸摸地绕了过去。 “你算什么东西!都是因为你……”名叫提莫的壮汉说着不甚流利的唐语,举起另一只手,想要打崔景信。 他的手高高扬起,眼看着马上就要落下。崔景信闭上双眼,然而等了一会儿,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降临。娜娜戳戳他的手臂,示意他往前看。 只见那壮汉面露痛色,口里不住叫唤着,他的另一只手正被一个人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别在身后。疼痛驱使他不得不松开钳制住娜娜的手。再仔细一看,这人不是段书瑞又是谁?只见他用手帕遮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场面顿时陷入僵局。正在这时,聚贤阁的门卫及时赶到。他们之中许多人和娜娜是旧识,一见这壮汉如此嚣张,立刻蜂拥而上,将他脸朝下按在地上。 “接下来的场面有些残忍,你们就不用看啦。”娜娜松了一口气,将两人拉到一边。 崔景信看到她白皙的手腕上多了一条红印,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娜娜姑娘,你没事吧?”段书瑞远远看着一帮门卫将人押走,这才将手帕取下来。 “我没事。方才那人已经缠了我好几日,今日又被我拒绝,于是便恼羞成怒……”娜娜咬着牙说道,“不过他找错了发泄对象,他不会再有机会出现在这里的。” “姑娘还是要多加小心。”段书瑞劝道。他很担心这种小人会来寻仇。 “段公子不必担心,他的通关文牒快要到期了。在这个节骨眼上生事,等待他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被遣返回波斯。”娜娜目露寒光。 “方才谢谢段公子出手相救。若不是你,我们就危险了。”娜娜笑着说道,双膝一弯就要拜下去。 “姑娘不必多礼!”段书瑞连忙虚托住她。 崔景信有些垂头丧气,似乎在为自己的无能而沮丧。娜娜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失落,伸手捧住他的脸,在他的侧脸印上一吻:“也谢谢你,我的英雄。” 段书瑞有些目瞪口呆,他很少在这里看到女子用如此直白的方式表露心迹,一时之间不知该往何处看才好。陈舒云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还手帕,这才解了他的围。 尽管娜娜不止一次的提出想要给他们免单,段书瑞还是执意付了一部分酒钱。 三人走到门口,段书瑞才想起此行的另一目的——找娜娜打听一件事。但此时天色不早了,他只能另作打算。 段书瑞给其余二人知会了一声,就又回转店里:“娜娜姑娘这周可有时间?在下想请姑娘到茶楼小叙。顺便请教姑娘一些问题。” 娜娜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每周第一天我们会歇业,下周马上就要来了,就选在下周第一天好吗?” 段书瑞和她约好见面的地点和具体时间,便和崔景信他们离开了。 “段兄,你太厉害了!”崔景信兴高采烈地比划着,面孔涨得通红,“你是怎么压制住那个提莫的?” “想知道?”段书瑞瞥他一眼。 “嗯嗯!”崔景信用力点点头。 “不告诉你!”段书瑞面不改色的走远了,“你和我一起去武馆就知道了!” “哎哎别走啊,我和你一起去还不行吗?”崔景信连忙快步跟上。 第153章 分享心得 “明天我约了朋友喝茶,你要一起来吗?”段书瑞看着鱼幼薇用茶碾将茶叶碾碎成末。 “什么朋友?”鱼幼薇好奇地问道。 “娜娜。” 鱼幼薇放下手中的活儿,抿了抿嘴唇,用手帕擦了擦手,没有吭声。 段书瑞一看便知道她误会了,连忙辩解道:“你不是有做生意的打算吗,娜娜就是生意人,问她岂不是更好?” 鱼幼薇盯了他好几秒,她没想到自己之前的一句无心之言被他牢牢记到现在,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无措。 “去不去,给我个准话。”段书瑞瞥她一眼。 “去!当然要去!”鱼幼薇摩拳擦掌,双目中充满对新知识的渴望。 第二天,二人到达平乐坊时,娜娜早坐在二楼包厢等着他们了。 “这边这边!快来!”娜娜朝他们狂挥手。段书瑞看到那和崔景信如出一辙的动作,心下了然:果然小情侣是会被对方同化的啊。 “娜娜姑娘,让你久等了。”段书瑞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 鱼幼薇向她害羞一笑:“娜娜姐。” “一段时间没见,怎么和我生分了!”娜娜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轻轻摸了一下她的发髻,“你长高了,也更漂亮了。” 段书瑞轻咳一声,将娜娜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他简明扼要地表明了自己的来意。 “段公子,想让我分享经验可以。”娜娜浅酌了一口茶水,“但我有几个问题想问,可以吗?” “这里没有外人,姑娘但说无妨。” “到底是谁要做生意,是你还是幼薇?”娜娜眼神犀利地问道。 段书瑞不自然地一笑:“幼薇有尝试开茶水铺的打算,但是这个想法还没成型呢。” “那你们想在哪里开店呢?是东市还是西市呢?店铺的规模有多大呢?打算聘请几个伙计呢?”娜娜连珠炮似的抛出一串问题,将旁边的二人都问傻眼了。 段书瑞对娜娜的目光从尊重上升为尊敬——若时光回到现代,娜娜就是业界知名的商业领袖,而他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市场专员,正在进行市场调研。 他耸了耸鼻子,也许自己大学时应该选修一门管理学,现在就不会在这里如坐针毡了。 娜娜看出两人的窘迫,便没有再追问了。她喝了一口茶润润喉咙,说道:“那我先为二位讲解一下在城里开店的要求吧。” “首先,要找官府开‘公验’。”娜娜一本正经地说道,“大唐各个关口、码头,都有士兵把守,查验‘公验’。外商一旦拿不出来,就会被抓起来。” 段书瑞弱弱地举起手:“那么,本地人也要开吗?” 娜娜斜睨他一眼:“本地人不用,但本地人去外省经商一样要有通关文牒。” “娜娜姐,你接着说。”鱼幼薇体贴地给她倒上茶。 “东、西市是整个京城唯二可以进行商业活动的地方,这也是我方才提问的缘由。”娜娜缓缓说道,“西市和东市面向的消费群体不同,接下来我就详细给你们介绍一下。” 段书瑞和鱼幼薇瞪大眼睛,一副好学生听课的样子。 “西市地处长安县,东市地处万年县,所以西市实际上才是长安城的商业中心。我们就拿开酒楼为例。若是资金充裕,可以考虑在西市开大中型酒楼,这里达官贵人多,每年的进账也多。若是‘小本经营’,可以考虑去东市开一间酒肆,那里的顾客以平民百姓为主,但优点是租金便宜。” 鱼幼薇连连点头,眼睛里仿佛就要冒出星星来。 娜娜正要接着讲下去,一个陌生男子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第154章 行善积德 这名陌生男子年龄和段书瑞相仿,此时悠然自得地走进来,将在座的三人都吓了一跳。 “娜娜,好久不见了!”男子想将手放到娜娜的肩膀上,被娜娜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她站了起来,盈盈行了一礼:“颜大人。” 二人寒暄了几句,男子便告辞离开了。 等该男子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长廊上时,鱼幼薇才小声问道:“娜娜姐,这是谁啊?” “他是‘诸京署’的官员,这也是我正准备告诉你们的。”娜娜认真说道,“想在东西市开店,一定要先报备给‘诸京署’。” “‘诸京署’?这个机构是管什么的呢?” “它是管理京城商业市场的最高机构,最高长官是‘市令’。”娜娜摆摆手,“当然啦,城里商人这么多,也不可能每个申请人都接触到‘市令’。” “所以商人们需要做的是先找到餐饮业的‘行头’或‘肆长’,将自己的需求报备给他们后,由他们将申请流程上报给‘诸京署’。” 鱼幼薇给她斟茶,心里不由得啧啧称奇。没想到开个店还要经过如此繁琐的流程,她都有点想打“退堂鼓”了。 “‘诸京署’会审核申请人的身份,一旦通过,开店之人就需要签署一份‘开店契约’,登记经营身份,按规定缴纳管理费以及‘陌钱’。做完这一切后才能获得商人身份。”娜娜语重心长地说道,“想当年,为了拿到许可,我可是足足等了一年呢。” 鱼幼薇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她转向段书瑞:“先生,都记下来了吗?” “记下来了。”段书瑞点点头,然后才后知后觉,“不对啊,是你开店还是我开店?” 鱼幼薇嘻嘻一笑:“你是参加过科举考试的,记忆力一定比我好。” 段书瑞无奈地摇摇头。 娜娜“啊呜”一口吞掉半个点心,慢悠悠地说道:“不是我吓唬你们,这里面门路多着呢。你们感兴趣的话,我改日再详细给你们列个单子。” 其余二人对视一眼,均表示赞同。 从茶楼出来时,天空中下起了小雪。鱼幼薇领子没拉好,露出一截脖颈,一片雪花落在她的后颈,凉飕飕的,一不留神就化了。一阵寒风袭来,她感觉后颈冰冰凉凉的,不由得打了一个喷嚏。 段书瑞将她的狐裘领子往上拉了拉,拉起她的一只手,谁知一碰到她的指尖,就被冰得激灵了一下。 段书瑞一皱眉,抓住她的手一看,见那手背冻得发红,活像一块白里透红的萝卜。再看一眼她身上的衣裳,一件狐裘里面只穿着一件单衣,不冷才怪。 段书瑞心疼地皱起眉头,他一边生闷气,一边三下五除二地解下了身上的披风,不由分说地拢在鱼幼薇身上。他半蹲下来,给鱼幼薇系上领扣。鱼幼薇面上有些泛红,但心里却是美滋滋的,坦然地受着过往行人的注目礼。 “先生,这披风好长。”鱼幼薇回头望了一眼身后,只见披风的下摆已经拖到了地上。“这样会弄脏的吧。” 段书瑞不以为然地说道:“没事。反正你也记不住出门加衣,借你披风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鱼幼薇有些羞赧地低下头。 即使是下雪天,街上的人也一点不少。二人穿行在人流如织的街道上,保持着一致的步调,仿佛身边的嘈杂喧哗都与他们无关。 “先生,你真的不冷吗?”鱼幼薇本来想叫马车,可是这鬼天气街上连一辆空马车的影子都见不到。 “没事,我带了这个。”段书瑞从宽大的袍袖中取出一个手炉。 他抓着鱼幼薇冰冷的手,态度强硬地将手炉塞给她:“你的手太冰了,暖一暖吧。” 鱼幼薇捧着热乎乎的手炉,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隔了一会儿,她才说道:“现在生意可真不好做啊。” 段书瑞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发现那是路边的一个小摊,生意惨淡,摊主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炉子旁烤火。 “这个天气,不管是大酒楼还是小商小贩,生意都不会太好的。”段书瑞说道。 “先生,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开一间茶肆吗?” 段书瑞默默看着她。 “要是在这寒冬腊月的,能喝上一口热茶,对于赶路的商人、拉车的伙计来说,该是多大的慰藉啊。”鱼幼薇轻声说道,目光中充满神往,“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让每个人在口渴之时,都能喝上一碗热茶。” “那如果是身无分文的乞丐呢?” “那他们也可以在檐下喝一碗热茶才走,我就当行善积德了,不收他们的钱。” “那有钱人来呢?” “求之不得。他们最好多给我一些铜板,我好用来装修门面、选茶进货。” 段书瑞看着她,彻底震惊了。他一直觉得自己很了解她,但现在看来,还远远不够了解。 她今年不过十四五岁,就有如此胸襟抱负。看着她那笃定的眼神,段书瑞想起杜工部的那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明明自己的生活都不够宽裕,为什么还能想着庇护别人? 他伸出手,摸摸她被风吹得微微酡红的脸颊:“那就按着你的想法去做吧。” 鱼幼薇对他绽出一个微笑。 娜娜的效率是真的很高,第二天就差人把清单送来了。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许多开店要注意的事项,纸上的字迹虽然乱了些,但分条缕析,提出许多了中肯的意见。 “娜娜姐真好。”鱼幼薇由衷地赞美道,“人长得美,身材好,心地也这么善良。” 段书瑞喝了一口茶:“你俩就互夸吧。” “我说的是事实好不好!”鱼幼薇不满地嘟起嘴。 “好好好,你看一下人家列的清单,如果有什么需要买的就及时告诉我,我好上街采购。” “先生,你待我真好。”鱼幼薇笑嘻嘻地说道。 看到她明媚的笑容,段书瑞有片刻失神。他轻咳道:“最近我也很忙,所以才这么说的。” “先生在忙些什么呢?” “下周要和崔景信他们去参加一个文会。” 第155章 冬日文会 鱼幼薇倏地站起来,警觉地问道:“你不是一向不喜欢这些应酬吗?” “主要是为了提升名气嘛。”段书瑞说道,“之前我都谢绝了好几次邀约,这一次再拒绝的话,难免会让别人起疑心。” 鱼幼薇眉头轻蹙,没有说话。 “幼薇,你打算多久返回书院呢?”段书瑞好奇地问道,按理来说她应该是明年结业才对。 她低下头,声音闷闷地说道:“我不想去了。” 段书瑞瞪大眼睛:“那你的课程……” “该学的我已经提前一年学完了,儒学九经我也都烂熟于心了。”鱼幼薇抬起头,毫不胆怯地与他对视。 段书瑞还想再劝,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日在白鹭书院膳堂听到两位夫子闲言碎语的场景,硬生生的将蹦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他看着低下头翻书的鱼幼薇,突然很想问她一句:“你在书院过得开心吗?” 但是他踌躇许久,到底没有问出口。 “好吧,你自己做定夺吧。”青春期的孩子果然是最难对付的。 从鱼幼薇家出来后,段书瑞直接回了陈伯家。 “段兄,你回来啦。”崔景信笑嘻嘻地迎上来。 “你不是说明天有文会,顺便给我和陈兄都报了名吗?”段书瑞斜睨他一眼。 “对啊,这段时间京城各处频频举办文会,咱们就算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啊。”崔景信摇了摇折扇,颇为惆怅地说道。 段书瑞心道此话可真不假。最近一段时间,三天两头就会有诗会、文会。估计大家都想在吏部考试之前趁此机会来提升自己的名气。 在曲江宴结束后的这几个月,段书瑞也会选择性的参加几场文会,倒是不为增加什么名气,主要也是想见识一下其他士子的能力。 不过像在平康坊举行的文会段书瑞都会拒绝。尽管这种青楼很受进京才子们的欢迎。 不可否认,一部分士子是奔着名妓花魁去的,想要一睹其芳容;但也有一部分士子是为了以文会友,切磋诗词。有美女作陪,自然更加悠闲惬意。 另一方面,还能够提升自己的名气,歌妓传唱谁的文章多 ,谁的名气也就更响。所以一般才子们也会为她们作诗来彰显自己的才华。 段书瑞对这些地方虽然没有什么偏见,但也不会主动踏入这种场所。他对姑娘们一向以礼相待,不愿有丝毫亵渎。而且许多歌妓们家境穷困潦倒,若不是走投无路,有多少女子会愿意来做这一行? 更何况平康坊离鱼幼薇家又近,要是被她看到自己出入风月场所,自己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崔景信是个人精,一眼就看出了他在想什么:“段兄,你放心吧。这次不是在平康坊。” 段书瑞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又听到崔景信说道:“不过呢,为了防止段兄你出丑,有一些宴会常识我还是得给你讲讲。” “笑话,我怎么可能出丑?”段书瑞横他一眼。 “你先别着急,听我慢慢道来。” 段书瑞本来不以为然,但听崔景信一说,才发觉是自己孤陋寡闻。唐代的文会一般选在气候宜人的地方,但眼下寒冬腊月的,只能在室内举行了。文会席间珍肴美酒,赋诗唱和,莺歌燕舞。而如果运气不好,遇上一场邀歌请舞的宴会,对于段书瑞而言可就大事不妙了。因为他是个五音不全、四肢不协调的,从小到大上台表演都只能站在最后排。 当然,也不是每场文会都必须让主人客人亲自下场歌舞的,有的只用唱歌,有的只用跳舞,有的宴会,客人可以端坐不动,欣赏歌舞伎表演就行。 崔景信将他们可能遇到的情况一一罗列出来,又给他详细讲解了应对措施。段书瑞抓住他的肩膀,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崔兄,明日就看你了。我可不想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不行啊段兄,你也得争取在众人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你不是还打算考书判拔萃科吗?”崔景信用折扇在他肩上轻轻一拍,“也不知道明日文会是个什么情况,咱们走一步看一步吧。” 段书瑞点点头。 虽然只是个普通文会,但所谓“先敬罗衣后敬人”,段书瑞还是换上了一身最体面的衣裳。 “段兄,你一向不喜应酬,这次肯参加,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陈舒云调侃道。 “陈兄说笑了,以前的我的确对这些兴趣缺缺,但现在可不一样了。一想到文会能管饭,还能欣赏到歌舞表演,我觉得去看看也无妨。”自家师兄弟就不用打马虎眼了,段书瑞老老实实地将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说了。 陈舒云莞尔一笑,一旁的崔景信则有些不放心:“段兄,昨日我说的你可都记住了?” “放心吧,我都记着呢。” 崔景信野路子多,消息灵通,老早就在宣庆楼订到了位置。不仅仅因为这里要举办文会,还因为这里的美食广受好评。 三人提前半个时辰就到了宣庆楼,在店小二的指引下来到二楼。段书瑞正坐在窗边,单手抱膝欣赏着窗外的一株红梅,就在这时,忽然听到楼下有人在喊他。 “段兄,这么巧!你也来了!”正是集贤书院几位与他相熟的士子,此次他们也考上了进士,所以也在此次文会的邀请行列之中。 “几位好啊。”段书瑞微笑着招手回应,“你们的座位在哪儿?不介意上来喝一杯吧?” 他最后一句原本只是客套话,谁知下面三人听了很是高兴,加快脚步就准备上楼了。 段书瑞:…… 算了,也许他们三个的座位就在二楼呢。 他回过头,对其余二人说道:“两位,一会儿我为你们引荐一下集贤书院的三位士子。” 话音刚落,便听到楼梯上传来零乱的脚步声,三个人很快就上来了,快得他还没来得及换个姿势。 段书瑞轻咳一声,迅速换上得体的笑容,垂下腿,从窗边站起来,不徐不疾地向三人走去。 第156章 状况频出 “段兄,自曲江宴一别,咱们已有数日不见了。”王明笑着说道,他是三人中殿试排名最高的。 “是啊。”段书瑞微笑着说道,“相逢即是有缘,我来向三位引荐一下我的二位同门。”说着,将崔景信二人介绍给集贤书院的三位士子。 “我就说怎么那么熟悉,崔兄,我之前似乎在平康坊见过你啊!”王明说道。 “呵呵,王兄怕是记错了。”崔景信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像崔兄这样惊才绝艳的人,我怎么会记错?”他还要说些什么,被旁边的高贤拦住了。 “几位可知道此次做东之人是谁?”高贤神神秘秘地说道。 “不知,还请王兄揭晓答案。”段书瑞愣了一下,他几乎从来不打探这些消息,讲究的是一个“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正是当今礼部尚书之子—张之禄!”高贤将几人聚集到一起,轻声说道。 段书瑞心下了然。这里装潢豪华,一看便知价格不菲,在这里开文会一定开销不小。礼部尚书,那可是正三品高官啊。 “而且啊,听说这一次他将自家的家妓兜带来了,个个都是见之难忘的美人!除此之外,还请了一位艺伎娘子来陪客!” 段书瑞含糊的应着,心里却是不以为然。再漂亮能漂亮到哪里去,难不成真能“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几人聊天的功夫,来参加文会的士子也三三两两地来齐了。最后一位登场的男子,怀抱一位美人,神色颇为骄傲,应该就是那位张之禄了。 段书瑞盯了他好几秒,这才移开目光。让他惊讶的不是这位官宦子弟的做派,而是他怀中的那名女子。 那熟悉的眉眼,曼妙的身姿,不正是那位全城闻名的花魁娘子郑举举吗? 后者仿佛感应到他的目光,抬头看向他这边,盈盈一笑。 “花魁娘子对我笑了!”王明压低声音,拉了一把高贤。 段书瑞有些无语,但他没有多说什么。言多必失,他这次来主要就是为了“看戏”,顺便打探一下其余士子的实力。 张之禄坦然地坐在贵客位上,环顾满室士子,颇有傲视群雄感。 “诸位都是今科进士,张某今日得见诸位,实在是幸会,幸会。”张之禄笑着说道,“今日正好是冬至,正是吃饺子的时候。” 他话音刚落,一群家奴依次进入,端上一盘盘热气腾腾的饺子。 段书瑞看着面前的一大盘饺子,心道有钱人不会这么抠搜吧,就招待他们一人一盘饺子? 仿佛听到他的猜想,张之禄一脸神秘地说道:“诸位运气不错,今日刚好有难得的美味!” 有士子捧场道:“张兄,敢问到底是什么美味啊?” “朝经韩公坡,夕次蓝桥水。”张之禄笑着说道,“这蓝桥水就是食材的原产地了。大家可以猜一下,第一位猜中的仁兄便可先享美味。” 一众士子顿时议论纷纷起来。 商量了好一会儿,一位相貌平平的士子率先道:“张公子指的可是河豚?” “嗯,猜的不错!”张之禄满意地看了他一眼。 “可是这河豚的毒性很烈……”虽然河豚鲜美异常,但要是处理不当的话,可是要出人命的啊! “此味可是人间难得几回尝啊!”张之禄舔唇咂舌道,“怎么,这位兄台不敢?” 那士子本已生出退缩之意,众目睽睽下被他一激,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 “放心吧,我家的厨子可是处理河豚的一把好手。”张之禄笑道。 段书瑞在一旁冷眼旁观,此人的父亲是三品大员,他就算再傻也不至于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吧。 张之禄拍了拍手,一碟碟片好的河豚刺身被端了上来。这名士子在众人的目光下,哆嗦着手夹起一块河豚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起来。见他咽下河豚之后面上并无异样,诸位士子紧绷的心也收回肚子里。 “怎么样?”张之禄笑着问道。 “鲜美至极!无怪乎这么多人为了这一口甘愿丧命呢!”该士子感慨道。 段书瑞看向面前摆盘精美的河豚,眉头不由得微微蹙起。一来是他不喜欢在冬天吃冷食,二来是他前世因为害怕中毒而对这玩意退避三舍,如今身在医学条件极度落后的古代,又哪里敢动筷子? 但同桌的二人都吃了,自己不吃,岂不叫人看轻了? 思来想去,他还是伸筷夹了一片,放在嘴里嚼了两下就囫囵吞了。想象中的痛苦并没有来临,他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 饭吃到一半,张之禄向旁边的郑举举示意,后者心领神会,袅袅婷婷地下来为众人倒酒。 这时,穿戴整齐的艺伎们鱼贯而入,开始跳舞。领舞的美人身穿孔雀翠衣,佩七宝璎珞,垂手旋转,嫣然纵送。舞女们斜曳裙裾,如花似云。众人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听到席上喝彩连连,张之禄得意地笑了。只见他端着银杯缓缓起身,案边婢女立刻往杯中倒满酒。 段书瑞的目光一直有意无意地追随着这人,此刻瞳孔骤然一缩——此人擎着酒杯,冲他过来了! 段书瑞赶忙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杜宇衡不在,心中暗叫不好。 果不其然,张之禄在他案前停下,笑道:“段公子,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段书瑞:…… 他什么时候这么有名了,他自己怎么不知道呢? 心中讶异着,他的动作是分毫不乱。他端起酒杯站了起来:“张兄,幸会。” 张之禄没有丝毫放过他的意思,笑着举起酒杯:“段兄,算上曲江宴,这可是咱们第三次见面了。你可愿满饮此杯,再为在下歌一曲否?” 段书瑞好生为难,正在心里组织语言,身后一个轻柔的声音说道:“张公子劝郎君酒,郎君不辞,但请张公子先歌?” 段书瑞回首一望,郑举举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朝他微微一笑。 张之禄呵呵一笑,也不着恼。他举杯就唱,毫不扭捏:“前日君家饮,昨日王家宴。今日过我庐,三日三会面……”唱的正是白乐天的《赠梦得》。 段书瑞听他唱着,心里飞快地思索着对策。 第157章 才艺展示 对策,对策…… 对策什么的,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怎么想得出来啊? “为我尽一杯,与君发三愿……”张之禄唱到这里,举杯相邀。 段书瑞赶紧与他碰杯,直到将杯中酒喝完,才听到他继续唱道:“……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 段书瑞面上仍是礼貌的微笑,心里却暗自吐槽道:算了吧,咱俩还是永远不要相见了。 张之禄一曲歌毕,满堂喝彩。他笑眯眯地站在段书瑞面前,丝毫没有要回席的意思,看来是非要他唱一曲不可了。 段书瑞有些六神无主,正自为难之际,突然看到不远处的崔景信在疯狂给他使眼色。 段书瑞一愣之下,终于回想起这家伙昨日传授的赴宴秘籍。 他摘下自己腰间的一枚玉佩,借助桌案的掩护,偷偷塞给身后的郑举举。后者只觉一个触手微凉的物事碰到自己的手指,于是伸手接过。 段书瑞心里也没把握。他听崔景信说,席上不会唱歌之人,一般会摘下身上比较贵重的东西,像金银玉佩啥的,悄悄塞给身后的名妓,求她出面给自己解围。自己这块玉佩是在地摊上淘的,不知道她能否看出来?看穿他的穷酸后,是否还愿意帮他? “郎君怎地不回敬张公子?莫非这佳酿太过新烈,郎君入口即醉了吗?”郑举举的声音娇滴滴的,听得他背后一酥。 原来是要先回敬他啊!段书瑞恍然大悟,连忙向张之禄敬酒。但这人并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劝我酒,我不辞;请君歌,歌莫迟!” 这没有眼力见的家伙,还是说,他就是存心来刁难自己的? “郎君请先自罚一杯吧。”郑举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依言照做。 等一杯酒见底后,郑举举才浅笑着唱道:“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她的歌声轻柔和缓,莫名有一种让人安定的力量,唱的正是王摩诘的《少年行》。 在座的众人齐声喝彩,席上一时间掌声雷动:“不愧是郑娘子!” “不仅精通音律,还熟读诗文!花魁娘子之名果然名不虚传啊!” “张兄有此佳人为伴,真是羡煞我等啊!” 张之禄本来有些面色不善,一听到众人的吹捧,又转怒为喜。他端着空酒杯回到座位上,婢女忙给他满上。 段书瑞看到他换了一个方向走去,向探花乔达礼敬酒。可惜探花郎早有准备,二人一唱一和,甚是有趣。看到张之禄吃瘪的神情,段书瑞心情大好。他回身一望,发觉花魁娘子已经不见了——她去别处倒酒了。 这次真是要谢谢她了。若不是她仗义相助,自己可就颜面扫地了。 张之禄敬过一轮酒后,回到主位,朗声说道:“诸位,我有一个大胆的提议!我已将各位的名字写在纸条上,放入一个大箱子里。咱们来抓阄,抓到谁就让谁来才艺展示可好?在座如有同门,也可以一起展示才艺,诸位觉得这个提议如何啊?” 这种新奇的规定还是头一次听说,于是许多人拍案叫好。一名家仆拿着一个木箱子走了过来,放在张之禄面前。 “在下不才,愿意做这第一个罪人。”他笑着说道,“我抽中的人就是第二个,以此类推。”他话音刚落,众士子不由得哈哈大笑。 “长安县太学——郭修!哪一位是郭兄?”张之禄拿着纸条问道。 一个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由于他起得太猛,碰到了面前的桌案:“正是在下!”坐在他身边的一位仁兄正是他的同窗,此刻正手忙脚乱地扶住他面前的桌案,生怕上面的东西掉下来。 “郭兄,你想好要展示什么了吗?是琴棋书画,还是诗词歌赋啊?” “张兄,我想好了!下面就由我和我旁边这位兄弟,为大家展示‘问难’!” 此话一出,在座众人纷纷开始讨论。 段书瑞努力回想着之前看到的知识:问难其实有点儿像现代的辩论会,师生多人围绕着一个议题各抒己见,反复辩诘,是唐朝太学的教学方法之一。如果参加的人风度好、口才佳、学识精,往往能吸引达大批围观者,他的名气也会迅速传扬开来。 “可以啊,二位需要准备一下吗?”张之禄贴心地问道。郭修将需要准备的内容大致和他说了,后者指使仆人端来两张小桌子,一左一右,相对而立。两张桌子隔了有三尺远。布置好这一切后,郭修和另一位同窗分别占据了一张桌子。二人站好后,又商量裁定了一个议题,然后开始问难。 众人饶有兴趣地看着二人唇枪舌战,辩得有来有往。郭修脖子通红,看着像是喝醉了,打起辩论来却是分毫不让,有理有据。他讲得唾沫横飞,在他周围的士子不由得将身子往后一仰,避开唾沫的射程。 段书瑞也算是大开眼界,他津津有味地看着二人争得脸红脖子粗,看到一半,隐隐感觉腹中饥饿。他发现周围没人看他,都在全神贯注地看着这一场“辩论”,于是从面前的烤鸡上掰下一个鸡腿,边吃边加入观众的行列。 于他而言,这真是一场别开生面、酣畅淋漓的辩论会,虽然只有正反方两人,却真真正正地做到了“承儒辩之风,长浩然正气。”更难能可贵的是,二人几乎是在即兴辩论,身边没有稿子。正反双方都有很强的语言驾驭能力,如行云流水般顺畅达意,妙语连珠,逻辑严谨。 他不是专业的评论员,很难去判定到底谁胜谁负,谁优谁劣。郭修是快而不急,妙语连珠;他的同窗则是缓而不慢,逻辑严谨。 一场问难终了,众人皆是眉飞色舞,意犹未尽。直到二人离开桌子,缓缓入座,众人才想起来该鼓掌了。掌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热烈。 “两位风格各异,很难判定谁输谁赢。这样吧,两位一同抓阄如何?”张之禄待到掌声停歇,笑眯眯地说道。 第158章 真才实学 二人对视一眼,拱手道:“求之不得。” 郭修撸起袖子,哈哈一笑:“兄弟,我先来吧!”说着,飞速从盒子里摸出一个纸条。 他的同窗无奈地摇摇头,也从纸盒里拈起一个纸条。 “二位一起打开吧,郭兄抽到的兄台就先上吧。”张之禄笑道。 段书瑞心里“咯噔”一声,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好的不灵坏的灵,只见郭修展开纸条,朗声道:“段书瑞段兄何在?” 段书瑞脊背一僵,硬着头皮站起来。 崔景信和陈舒云听到他的名字被念到,双双放下酒杯,朝他的方向望来。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张之禄此次举办文会的目的就是要给今科殿试的前三甲一个下马威,顺便摸清他们的实力。状元杜宇衡没来,榜眼和探花就成了他“重点关照”的对象。 崔景信在心里为他捏了一把汗:“段兄,你可一定要加油啊!” 段书瑞面上云淡风轻,他沉吟片刻后说道:“在下不才,方才受二位启发,也想围绕一个题目展开阐述。” 作诗是他的弱项,却是在场诸多学子的强项。他才不会傻到去触这个霉头。 文会上作诗是常规操作,加上很多人都知道段书瑞并不擅长作诗,所以不少人都希望他能当场作诗。只可惜,话语权在他手上。展示什么,他自己说了算。 一部分人有些唏嘘,还有一部分人则对他说的很感兴趣。 “段兄,这个点子很是新奇啊!” “那这个题目该由谁来定呢?” 段书瑞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陈舒云:“就由我的同门师兄陈兄来定吧。” 陈舒云思索片刻,微笑着说道:“《项羽本纪》里有一句话——论英雄之成败,留霸王与江东。就请段兄依据‘以成败论英雄’这个话题展开阐述吧。” 这显然是一个正反议题,阐述时必须要明确自己的观点,也就是说一定要在“可取”和“不可取”中选一个进行论述。 “段兄,你需要纸笔吗?”张之禄笑着问道,他的笑容里带有一丝玩味,这让段书瑞有些不快。 “当然。” 崔景信的话适时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段兄,你得争取在众人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 他的嘴角弯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写就写,谁怕谁!写好后自己还要大声读出来,给这群古人一点震撼! 大脑飞速运转着,他用笔蘸了点墨水,慢条斯理地写起来。首先需要旗帜鲜明地表明自己的观点——“‘以成败论英雄’是不可取的。” 不管赞同或是不赞同这个观点,都需要拿出足够的事实论据才能说服众人。 众士子在底下小声地议论:“这还用考虑吗?成王败寇,成功者肯定是英雄啊。” “兄台,此言差矣。诸葛孔明‘出身未捷身先死’,你敢说他不是英雄吗?” 段书瑞对这些讨论充耳不闻,只专注于自己身前的这一方天地。 要想要表现亮眼,用时自然是越短越好。他简略地在白纸上打着草稿,还用上一些只有自己才能看懂的符号。 一盏茶的功夫,快到桌上的酒还没喝完,他就已经写完了。 “接下来,我来讲一下自己的看法。”段书瑞将笔放回笔架,双手捧起白纸,“在下认为,‘以成败论英雄’是有失偏颇的。”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许多英雄在历史的舞台只是昙花一现,最后归于沉寂。真正为后人称道的,往往只有人物身上的崇高精神、英雄气概……” 段书瑞声情并茂地讲着,底下一片安静,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直到他讲完,大多数人都是呆呆愣愣的,仍然沉浸在他方才那番话里。 段书瑞看到众人的反应,满意地勾起唇角,露出运筹帷幄的笑容。 在一开始,他就明确指出影响成功的要素有很多,“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一些人成功并不是由于自身多么优异,而是占据了各种客观条件;一些人失败也不是因为自身不够优秀,而是没有占据足够多的客观条件。就比如临死前感慨“既生瑜何生亮”的周瑜。 随后,他又列举出诸多反例,表明许多历史上遗臭万年的人表面看是取得了世俗意义的成功,实则上是靠不光彩的手段而谋取来的。随后他又从正面举例,以荆轲为例,说他“刺杀秦王、逼秦议和”的愿望都未能实现,难道他就不是英雄了吗? 最后,他又坚定地表明自己的观点——“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没有取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并不代表此人就不是英雄。只要有高尚的精神、崇高的美德,就是英雄。” 他一番肺腑之言,勾起了许多学子的回忆。他们中有许多是“二战”、“三战”才考中进士的,他们也失败了许多回,但好歹也为这回的成功奠定基础,谁能说他们的失败是毫无意义的呢?谁能说他们不够勇敢呢?他们就是自己的英雄! 众人反应过来后,开始卖命鼓掌。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只剩下那连绵不断的声响在回荡,那是对这位今科榜眼最高的礼赞。张之禄看到并没有难到段书瑞,只能讪讪一笑。 接下来被抽到的一个士子主动要求作诗,他虽然喝了不少酒,但作起诗来也毫不含糊,以“梅花”为题,作了一首五言绝句。 又过了半个时辰,文会就结束了。段书瑞三人和众人相互告别后,走出宣庆楼。此时雪已经停了,但天色渐晚,气温也降低了不少。段书瑞不由得裹紧身上的狐裘,搓了搓双手。 回到陈伯家后,他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今日的文会让段书瑞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危机感,这几个人就已经如此厉害,那其他人呢?看来自己还得好好准备一下,吏部考试时一定不能掉以轻心。 第159章 敢想敢为 鱼幼薇最近很苦恼。 她从书院回来后,时常被她阿娘数落“游手好闲”。她不服气地说自己在精进茶艺,结果被她娘怼了回去。 “幼薇,咱们小门小户的,你难道真想凭这个吃饭不成?” “对啊,若是我开一个茶水摊,阿娘你就负责帮我收账。生意好起来后,你就不用去帮人家洗衣服了。” “你这孩子想得倒简单,生意是这么好做的吗?”鱼母摇了摇头。 “万事开头难嘛。不试试怎么知道成不成呢?” “我知道你心疼阿娘,想帮我分忧。但你当初若是不去书院念书,多费些功夫在刺绣上,不就能多挣些钱了么?” 闻言,鱼幼薇的面色变得阴郁。 她一直都知道阿娘不希望她念太多书。男子读书能考取功名,能封侯拜相,青史留名,女子读书有何用?不过是嫁人时能长脸罢了。 鱼母最爱对她说的一句话,就是男人都不喜欢比他们聪明的女人。 鱼幼薇一听就气闷,反驳她道:“我比我阿耶聪明,他九岁时都背不下来的文章,我六岁就能倒背如流了。那阿耶怎么这么宝贝我?” 鱼母言辞振振:“那是因为他是你亲爹。做父母的,总归希望儿女比自己有出息。” 鱼幼薇气鼓鼓地转过头,不想再理睬她。 她家先生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是世人的误解。女子应该以书为友,不断提升自己的学识谈吐。有了才华后,不要轻易显露,要做到谦虚内敛,这才是真正的美德。 倘若日后她的夫君德才都不如她,那该是男人的问题,不该是她被批评的理由。要怪,就怪那男人不思进取,头脑愚笨。 鱼幼薇觉得段书瑞说的对,还认真地拿了一个小本本记下。 她现在还没完成自己的人生抱负呢,还不想匆匆嫁人。然而鱼母丝毫不能理解她的心情,总是唠叨着“出嫁要趁早”,让她烦都要烦死了。 每每烦闷之时,她就会出去闲逛。她时常溜到一家书肆看书,一来二去,就和那里的掌柜伙计混熟了。掌柜知道她没钱买书,时常大方的将书借给她看。 这一日,她又独自一人溜去看书,掌柜正在柜台后算账,隔老远就看到她,向她努努嘴:“喏,今日新进了一批书,都给你放在老地方了。” 鱼幼薇嘻嘻一笑,向掌柜拱手道谢。 她借助身高和体形的优势,在人群中灵活地穿梭,很快来到一排熟悉的书架前,看也不看,随意取下一本书。 这本书不同于市面上常见的传奇小说那样以爱情故事为主,粗略翻一遍竟都是一些神捕故事。这些故事诡谲迷离,剧情跌宕起伏,她看入迷了,连饭点到了都没察觉。 “小姑娘,你还不回去吃饭啊?”掌柜走过来问道。 鱼幼薇这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头:“啊,我差点忘了!” “瞧你看得这样入迷,这本书你就拿回去吧!这周之内记得还我!” “谢谢掌柜!”鱼幼薇将看了一半的书搂到怀里,脸上笑开了花。 她回了家,突然想给远在洛阳的崔颖写信,顺便在一件事上征求一下她的意见。 她看过的书不少,小时候又有过将作品登在诗集上的经历。那么,她也可以试着写传奇小说或是诗词歌赋,然后刊登到书上! 这个念头出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前不想公开发表作品是不想太过惹人注目,现在可不一样了。 现在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吃穿用度、买茶饼哪一样不花钱?她阿娘挣钱这么辛苦,自己怎么好意思向她“狮子大开口”? 本来事情做成之前是不应该让旁人知道的,但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分享欲,崔颖是她最好的朋友,不算是外人吧? 说写就写,她铺开纸张,头也不抬地开始写起来。第二天一早,她就托人去送信。 崔颖很快寄来了回信。 “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吧,不必顾虑太多。你文笔这么好,不去写文章真是可惜了。期待以后能读到你的作品。” 鱼幼薇越看越兴奋,将一只干花夹到信纸里,打算将其好好收藏起来。 接下来,便是征询她家先生的意见了。 她顾不得睡觉,连夜把自己的想法写在纸上,信的最后还罗列了种种可行性,等着第二天送给段书瑞。 这一晚,鱼幼薇睡得并不踏实,迷迷糊糊睡过去就开始做梦,一会儿梦见段书瑞连连摇头,说她写的一塌糊涂。一会儿又梦见她写的东西被登在书上,然后被士子们发现,他们挤在她家门口对她指指点点,说她胆大妄为。 一大早,鱼母来叫鱼幼薇起床,一见她眼下乌青,气得在她背上给了一巴掌。 “你昨夜又点烛夜读了?你和你爹真是一个样!你不是说要出门吗?顶着两个黑眼圈怎么见人?” 鱼幼薇不满地嘟囔道:“我去见先生,又不是见外人。” 鱼母拿梳子的手蓦地一顿,随后抬高了嗓门:“见谁都不能这样就出门!我给你抹点粉!” 鱼幼薇慢吞吞地换了衣服,坐在铜镜前,鱼母给她扑了粉遮住眼下青黑,又往脸颊点了胭脂。 她过完年就十五岁了,脸颊线条收紧,身条猛涨,已经有大姑娘的模样。 难怪鱼母总将她看的紧,她只要一出门必会遭遇一番盘问,不说清楚出门见谁,何时回家,这门就别想出了。 打扮得再好看又怎样,反正那个人也看不出是好是坏。 鱼幼薇一想到这里,心里就闷闷的。但想到崔颖和李浩都夸赞过自己的容貌,又暗自开心起来。 到了段书瑞家后,她对着一枚小铜镜整理了下凌乱的发丝,清了清嗓子,开始敲门。 过了一会儿,段书瑞才来开门。 他没有束发,一头乌黑的长发松松垮垮的垂下,衣服倒是穿得整齐,可一看就知道才刚起床。 “先生,你以前不是爱早起吗?”鱼幼薇双手一提裙摆,施施然进去了,“怎么今日这么晚才起?” 是你来得太早了好吧。段书瑞在内心吐槽道。 他关上门,跟在她后面进屋:“昨晚熬夜看书,这才起得晚了些。” “不管怎么样,起来了就好。”鱼幼薇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认真地看着他,“先生,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想对你说。” 第160章 吏部铨试 一瞬间,段书瑞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 她又闯祸了?还是和她娘又吵了一架?不会想要离家出走吧? 最后,他平静地说道:“等等,我得先去洗漱。” 鱼幼薇:…… “去吧,请快去快回哦。”她朝段书瑞摆摆手,后者如临大敌般快步离开了。 看到人走了,她将手伸入怀中,摸出一张折好的纸。 是先给他看这个,还是先说话铺垫一下呢? 她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先试探一下他的态度。 没过多久,段书瑞回来了。鱼幼薇讨好一笑,主动拉开身边的椅子,示意他坐下。 段书瑞慢慢坐下,警惕地看了她一眼:“说吧,你又做了什么亏心事?” “不是,我在您眼里是个什么样的人啊?”鱼幼薇扶住额头,“我只是想告诉您,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而且有这想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说着,她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还将崔颖给她的鼓励一并讲了。 段书瑞静静地听着,他低垂着眉眼,一头长发随意披散着,冲淡了眉目间的凌厉,看上去竟然有几分乖巧。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让我想想。” 鱼幼薇有些忐忑不安,她低下头,紧紧抓住衣角。 “你可以给自己取个笔名,不要用本名,这样比较稳妥。”段书瑞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吓了她一跳。 鱼幼薇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你不反对?” “我为什么要反对?”段书瑞失笑道,“你来这里本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不是为了同我商量的。那我问你,就算我反对,你就不会去尝试了吗?” 鱼幼薇斩钉截铁道:“不,我依然会去做的。” “这不就对了。写下你心里的故事,再投稿给知名书刊吧。”段书瑞笑着看向她,“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这才是我认识的鱼幼薇。” 鱼幼薇一双美目中波光流转,她从身后取出那张纸,递给他。 段书瑞深深看了她一眼,这才接过纸,开始细细查看。 “想法不赖,但要注意提防版权纠纷。”他看完后将纸折好,递还给她。 “什么是……版权纠纷?” 段书瑞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改口道:“就是说你的作品,你一定要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你至少要准备两份稿子,一份交给编纂书刊的人,最珍贵的初稿自己留下。” 他这么一解释,鱼幼薇就懂了:“哦,原来是这样。” “你先写吧,此事我会帮你保密的。你交稿子时,我再陪你一起去。” 鱼幼薇乐不可支地狂点头,她家先生如此支持她,她可不能让他失望! “先生,您马上就要考试了,我就不打扰您复习啦!”她一跃而起,向门外跑去,“谢谢您,我就先回去啦!” 段书瑞看着她跑远,心头莫名涌上一阵失落。 但是她说的没错,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考试了,自己得全力备考才是。想到这里,他拿起昨晚看了一半的书,开始翻阅起来。 吏部考试和书判拔萃科考试都是在元旦之前,希望各位阅卷官念在要过年了,能对他们友善一些吧。 日子过的极快,转眼到了考试之日。 吏部诠试,只试判两节,也叫做关试。自从礼部将及第举子姓名及相关材料移交给吏部后,便由其负责考试。 考试期间,所有考生一切事宜皆在考场中进行。 考试那日,天色还未亮,陈伯家已经有了动静。 陈伯亲自将段书瑞三人送到了吏部南院外头。 一想到考完这场试就可以静候佳音了,许多士子皆是一副斗志昂扬的样子。 陈伯将考篮从马车上取下,一一递给他们。 “你们三人要沉着应战,以不变应万变。”陈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简单地叮嘱了他们两句。 “是,师傅。”三人恭敬地说道。 陈伯欣慰地看着三个徒弟,挨个拍拍他们的肩膀,以示鼓舞。 眼看着时辰即将到了,紧闭的南院大门缓缓打开,里面走出两队挎着武器的士兵。 众人自觉性极强,不用官差宣布,自行排成了两列。 段书瑞三人同陈伯告别之后,就赶忙上前。 到了时辰,众人按照规矩进门,开始一一核查。 全部物品同身体各处检查无异后,段书瑞拿着自己的号码牌,领了三根蜡烛去了自己的考位。 参加考试的士子们纷纷入座后,负责主考的官员这才现身。 为首一人,面容冷峻,不怒自威,显然就是这次考试的主持者——吏部员外郎赵郡。 他先宣布了皇帝的旨意,随后又说明考试的规矩流程,若是触犯,会有怎样的后果。 段书瑞听着,心中啧叹两声。 唐朝科举,若是在考场上被发现作弊,考生本人不仅会被取消考试资格,还会依照其性质施以笞刑或杖刑。其次,此人的声誉也会受损。 若是考官参与作弊,等待他的下场只有三个——革职、流放或者处死。 一番话语说完,这才到了正式考试的时候。 考官们开始拆卷子,一旁的官差开始一一分发,卷子全部发放完毕后,所有考棚的大门,全部被锁了起来。 段书瑞定了定神,开始查阅试卷。 试卷上有两道判词,判词也叫判狱讼,说白了就是审理各大案件,提出自己的见解,并给出相应法条。 经过这几个月的学习,段书瑞已经将唐律中的法条都熟记于心了,因此给出法理依据对他而言不是难题。 难的是如何熟练运用四六骈体,畅抒己见,让阅卷官眼前一亮。 沉思片刻后,他开始答题。 长安,大慈恩寺内。 鱼幼薇搀扶着陈夫人迈过台阶,进入大雄宝殿。 二人在两个蒲团上跪下,面色虔诚,双手合十的祈祷着。 室内檀香阵阵,室外雪花飘飘。 祭拜完佛祖后,鱼幼薇先一步起来,轻轻扶起陈夫人,二人离开了大殿。 “这么冷的天,没几个人愿意出门,难为姑娘陪着我这个老婆子来一趟了。”陈夫人拍拍她的手,笑着说道。 鱼幼薇也笑了:“师娘言重啦,我答应过先生,要日日为他祈福的。” “好孩子,相信佛祖一定能感应到你的一片心意。”天气实在太冷了,陈夫人不禁咳嗽连连。 “我送您回去吧,日后再来这里还愿。”鱼幼薇取下自己颈项间缠绕的披帛,为她系上,还贴心地往上拉了拉,遮住整个脖子。 二人互相搀扶着渐行渐远,风雪中两个背影是那样的笃定。 第161章 考完两科 段书瑞本以为“书”“判”两科是分开考的,结果陈斯年告诉他并非如此——“书”“判”两科是合二为一来考的。 在判词考试时,书楷法优美,判文理优长为合格。也就是说,写判词不能一味图快,还要讲究卷面工整,字迹清秀隽永。 答完第一题后,他将笔轻轻搁下,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闭眼养神。 他休息片刻,打叠精神,又开始看下一道题。 这道题显然上了难度,材料冗长不说,还牵涉到敏感的政治问题,不认真对待可不行。 他凝神片刻,开始在草稿纸上下笔。 这一场考试怕是要难倒不少人吧。 约莫到了酉时,天色渐渐暗沉,段书瑞放下笔点上了蜡烛。 段书瑞写了一天,停下了笔,借着微弱的烛光看着白日的草稿。 判词考试是极为重要的一科,关系着他能否进入后面“身”“言”的环节。这一场考试,他必须要答得完美,谨慎。 最后一题的题材牵连甚广,朝中官员肯定也早已知晓题目,就等着看他们的答案。若是自己的答卷,触犯了一些人的禁忌,那便要后悔莫及了。 再次检查了文章并无不妥之处,没有触犯禁忌之后,段书瑞这才开始用晚饭。 夜晚的吏部南院很安静,今日是第一个晚上,众人精神正好,这会儿估计都在全神贯注地写文章。 师娘为他准备的考篮之中,有一方小小的铜锅,借着考棚里的炉子,段书瑞烧了一些热水。 水开后,他抓了一小把米下锅,煮成一锅热气腾腾的小米粥,再配上些许肉干,又是简简单单的一餐。他慢悠悠的吃完,就开始搭板子睡觉。 在昏暗的考棚里,时间的流逝已经变得没有任何意义。他只能迷迷糊糊地估算着时间,现在不过戌时,放到以往,他还在温书,不过这会儿他的生物钟告诉他该停下来休息了。 段书瑞躺在木板上,胳膊搭在额头,睁大着眼睛看着黑乎乎的头顶瓦片。 之前的考试,他都没怎么睡好。一晚上能睡着两三个时辰都算好的。 入了这考棚,能够一觉睡到大天亮的估计没有几人吧。 他不知道,此时崔景信的考棚里,在简易木板搭着的木板床上,床上的人已经发出了轻微的呼噜声。 另一侧考棚里,桌面烛火摇曳,陈舒云坐在桌前,皱着眉头看着面前答了大半的卷子。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段书瑞双手撑在两侧,从木板床上爬了起来,活动了一下肩颈后,他将木板归位,开始洗漱做饭。 不知为何,这两天天气冷得厉害,还有持续降温的势头。 皇宫。 大太监周福海令人将茶壶里冷却的茶水倒掉,又重新续上一壶温热的茶水。 宣宗正捏着毛笔,伏案批阅奏章。 他连着翻了两本,叹了一口气,起身活动筋骨。 周福海连忙将满上的茶杯递给他。 宣宗浅呷一口茶水,问道:“今日外面情况如何?” 周福海如何能不明白他的意思,笑道:“今天前两科就考完了,奴才估摸着再过半个时辰,他们就该出来了。” 宣宗走到窗边,负手而立,久久不语。 周德海走到他身后一尺开外的地方,讨好着说道:“陛下批阅了这么久的奏章,想必乏了。可需要奴才安排銮驾,带您去御花园散散心?” 宣宗回过头,笑骂道:“这冰天雪地的,朕哪里有心思出去?你这奴才,竟出的一些馊主意!” “奴才愚钝,又胡乱揣度圣意!”周德海笑着给了自己一巴掌。 宣宗又转身凝望着窗外的皑皑白雪,低声说道:“朕方才在思考,要不要让吏部给南院增添一些炭火。” 周德海大气不敢出,站在一边等候着他的旨意。 “但朕想了一下,身骄肉贵之人,即便通过考试,日后到了贫瘠之地,如何有精力做官?这场考试正是检验他们体魄的最佳时机。就不必增添炭火了!” 周德海嘴唇一抖,连忙低头答道:“陛下说的是!” “另外,你再去一趟太医院,让他们在南院外等着。考试结束后,若是有士子病了,就送去那儿。” 周德海赶忙行礼道:“奴才遵旨。” 吏部南院内。 段书瑞已裹上厚厚的棉衣,正是之前师娘给他们做的那一件。 天气太冷,南院准备的炭火,在这狭小冰冷的考棚之中,似乎并无太多用处。 临近出考棚之时,已经有了些许咳嗽声出现。 段书瑞已经交了卷子,坐在炉子面前,看着燃烧旺盛的煤炭,将手放在上面烤火。 这一场,怕是得刷不少人了。 段书瑞隔壁这位仁兄,最开始只是小声咳嗽,后来咳嗽声愈来愈大,到了现在又变得有气无力。 他都怀疑,出考场那日,这位仁兄会不会被抬出去。 终于到了判词考试结束之时,众人有一天的休息时间,结果出来后便是“面试”环节。 段书瑞揉揉脸,强迫自己打起精神。他从考篮里摸出一枚铜镜——原本他不爱照镜子,但为了整理衣冠控制表情,给考官留下一个好的印象,他还是从鱼幼薇那儿顺走了这枚镜子。 他仔细打量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眼底乌青,嘴唇干裂。 真是有够憔悴的。 不过还好,察其身言,察的是整体形象,面容只需有亲和力即可。想到这里,他努力勾起嘴角,想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更柔和一些。 明天下午考察“身”这一项,后天上午再考完“言”这一场,他们便可以各回各家了。 第162章 接近尾声 阅卷官阅卷的速度十分快,第二天早上结果就出来了。 为了维护考场秩序,众士子排成两列,依次看榜。不远处站着一队官差,凡是看到交头接耳、左顾右盼的考生,他们就会以“扰乱秩序”罪将其带走。 段书瑞排在队伍的中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一想到今晚又要在那狭小逼仄的木板床上凑合一宿,他的腰背就开始隐隐作痛。 试判是四场考试中最关键的一场,在吏部铨试中起决定作用。一等、二等一般不授予人,所以三等甲科第一名一般是最好的。乙科为第四等,丙科为第五等。此外为不入等者,不入等者也授官,一般是恶官,即偏远地方官。书判甚差者称之为“蓝缕”,即使守选合格,也要被驳放。 就比如排在他前面的这位仁兄,看了榜单后就一蹶不振,一边按着心口一边颤颤巍巍地走了。段书瑞猜测他要么是不入等者,要么就是“蓝缕”。 他向前一步,目光在榜单上梭巡。由于他是从后往前看的,所以多花了些时间。当他来到第一张榜单前时,他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三等甲科第一名! 勉强克制住激动的心情,他迈着自信从容的步伐从右手边离开,心道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 还是早点休息吧,明天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去见考官就不好了。 一到戌时,他早早地就将木板拼接成木板床。他从考篮里翻出两团棉花塞入耳朵,便熄烛就寝了。 这一觉睡得挺香,一觉醒来,外面虽然还是雾蒙蒙的,但似乎开始升温了。 到了时辰后,来了一队官差将他们依次领出去——“身”“言”两科考试在一间单独的考棚里进行。 段书瑞趁着候场的间隙,拿出铜镜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仪表,嗯,看上去还算得体。 “三等甲科第一名——段书瑞!”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念到,他赶忙举手示意,跟着一名官差进入考棚。 刚进屋光线有一些昏暗,但走到里屋光线陡然增强。屋内摆放了大大小小数十盏灯,将原本昏暗的室内照得宛若白昼一样。七位考官呈四方之势将他包围起来,他脊背一僵,感觉自己就像那等候行审的犯人,危在旦夕。 冷静,冷静。自己又没做什么亏心事,有什么好怕的? 他挺直脊背,镇定地向几位考官拱手行礼:“几位大人好。”几位考官看到他是个知礼数的,纷纷点头。 不过这种被围观的感觉真的很诡异,其中两位坐得近的考官看了他几眼后开始窃窃私语,仿佛他就是那砧板上的鱼,而这他们正商量着要将这条鱼做成红烧鱼还是水煮鱼。 “这位士子,你且过来。”正前方的一位考官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 段书瑞应了一声后走了过去。只见那位考官的桌案上放了一把石锁,他示意段书瑞将其抬起来。 段书瑞在武馆里锻炼了好长一段时间,区区石锁,怎么会难倒他?不过他惦记着自己的右手刚痊愈没多久,还是收了几成力,用了六成力将石锁稳稳地抬起来,抬到胸口的位置。 这位考官露出满意的微笑:“可以了,放下吧。” 这时,坐在东北角的一位考官又发话了:“你到我这边来。” 段书瑞心里暗叹一声。他轻轻放下石锁,又依言走到这位考官面前。 这位考官端着桌上的烛台站了起来,将烛光凑近他的面庞。看到那跳动着的烛火,段书瑞心下一惊,但他的面上仍然保持着镇定,甚至还向这位考官微微一笑。 考官借着烛火近距离观察他,见面前这人剑眉入鬓,眼如点漆,只脸色略显苍白,不过考试的确耗费心力,也是情有可原。他端着烛台围绕着段书瑞走了一圈,段书瑞心里颇为烦躁,但面上仍然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咳咳!”方才让他抬石锁的考官轻咳两声,还在端详他的考官不由得手一抖,赶忙端着烛台回到座位上。 “‘身’这一科你通过了,接下来该考察‘言’了。”说着,他摆摆手,一旁的小官连忙奉上一堆卷轴。他从中挑出一本,隔空抛给段书瑞。 “把这卷轴上的内容读一遍。” 段书瑞展开卷轴,心中暗暗叫苦。这上面的文章冗长不说,还有许多生僻字。 不过他小时候可是参加过“汉字听写大会”的,还拿了全国三等奖,区区生僻字,还难不倒他。而且“言”这一科,考察的是考生是否语言流利,说话清楚。他必须吐字清晰,停顿得当才行。 段书瑞答了一声“是”,便双手捧着卷轴读起来。 这是一篇判词,没有记错的话,应该出自于白乐天的《百道判》。 他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众考官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西北角的一位考官说道:“接下来我们会依次向你提问,你准备好了么?” 段书瑞垂下双手,平静地说道:“学生准备好了,各位大人请吧。” 接下来的小半个时辰里,众考官对他展开了一系列盘问。段书瑞回答着,心里庆幸着自己有陈斯年这个外援——他早已将可能遇到的问题整理到纸上,派人交给自己了。 “最后一个问题,你成亲了吗,家中可有妻室?” 饶是段书瑞有再高的涵养,此时也忍不住想破口大骂。但是他知道一些考官为了刁难考生无所不用其极,于是恭敬答道:“回大人,学生尚未婚配,也并未娶亲。” 提问的考官满意地点头:“行了,我们的问题都问完了。你可以出去了。” 段书瑞躬身行礼后慢慢退了出去,他陡然接触到室外的光线,看到那从厚厚云层中探出脑袋的太阳,竟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他闭上眼睛,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终于结束了,明天早上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第163章 考试结束 终于到了吏部铨试结束那日。 东方亮起之际,段书瑞心中一松。 此时他的眼底已经乌青一片,嘴唇干裂,形容憔悴,属于鬼见了都要摇头的程度。 紧闭三日的考棚大门打开之际,阳光照射进来时,段书瑞被阳光刺的差点睁不开眼睛。 吏部南院门口,一群人等着接人。众人面色焦急,不时踮着脚尖,看看自己要等的人出来了没。 陈伯同陈夫人翘首以盼。 “也不知道修竹他们怎么样了。这几天天气冷的吓人,他们可千万不能出岔子啊。”陈夫人有些不安。 陈伯爱惜妻子,将一个手炉放到她手中:“你啊别担心,这三个孩子身子骨都壮着呢。” 南院大门缓缓打开,开始有士子走了出来。 随后不过几息的时间,就有几名官差急匆匆地抬着人走了出来。 远处的太医赶忙迎了上去,有条不紊地开始诊脉救人。 陈夫人看到这一幕,脸上更加苍白了。 这几天是真的冷啊。 段书瑞三人出了考棚,拎着考篮等物,慢腾腾地走着。不远处的陈伯二人已经看到他们,见三人没有什么大问题,二老面上均是一喜。 “可算等到你们了。”陈夫人笑着迎上去。 “师娘,天气这么冷,您在家等我们回来就好了,何必多跑这一趟呢?”崔景信小心翼翼地扶住她。 “别把我想得这么弱不禁风。”陈夫人斜睨他一眼。 陈伯出来打圆场:“你们师娘这几天十分挂念你们,不亲自接到你们,她晚上睡觉都睡不安稳。” “走吧,马车都雇好了,我们回去吧。” 三人笑着点了点头。 几人上了马车,段书瑞紧绷的心渐渐放松,伴随着马车的颠簸,他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到了陈伯家所在的巷子口,崔景信将他摇醒。 到家后,陈夫人将灶上温好的饭菜端出来,三人吃完饭,洗了个澡,便各自回屋睡觉。 经过几天的煎熬,段书瑞此时恨不得睡个天翻地覆。 闭眼的前一秒,他看到自己书桌上堆得整整齐齐的一摞书。一个从没有过的念头在脑海中升起。 要是能一把火将这些书烧了该多好。眼不见为净。 想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笑,阖上眼睛。 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 段书瑞发丝散乱的从床上爬起,他瞟了一眼旁边的床,见崔景信睡得正香。 他耸了耸肩,心里有些感慨。 前世他也经历了大大小小上百场考试,但即使是最劳心伤神的高考结束后,他也没能睡上一个安稳的懒觉。他的老妈八点钟就把他叫起来了——起床时间只比以往宽限了一个小时。 但是在这里,他可以心无旁骛地睡到自然醒。 他在床边坐了一分钟,随即摇了摇头:自己这是怎么了?难道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不打算再回去了? 将一些荒谬的想法抛之脑后,他披上衣服缓缓起身,准备去院子里转转。 熟悉的桃树下坐着陈伯夫妇二人,此时,竟然多了第三人。 段书瑞定睛一看,惊呆了。 那熟悉的背影,圆滚滚的发髻,不是鱼幼薇又是谁? 鱼幼薇没注意到他来了,正和二老聊得开心。 段书瑞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狐疑地问道:“幼薇,你来这里干什么?” 陈伯察觉到他语气里隐隐透着责备,板起面孔,怫然不悦地说道:“修竹,怎么能对姑娘这般失礼?人家前两天还为了你特意去寺庙祈福呢。” “师父教训的是。”段书瑞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是徒儿不对。” 鱼幼薇委屈地说道:“先生,我早上本来去了你家找你的,谁知你不在。我这才出此下策,来了师祖这里。” 她明眸善睐,长着一张毫无攻击力的脸,加上一张能说会道的嘴,总能将二老哄得晕头转向。 段书瑞缴械投降了:“你来找我,所为何事啊?” 鱼幼薇嘻嘻一笑:“先生真聪明。不过此事我只能对你一人讲。”说着,她一脸歉意地转向二老,“对不住您二位啦。” 陈伯连忙拉着夫人站起来,笑着说道:“那你们两个年轻人先聊。我们去厨房看看。”说着,二人逃也似的离开了院子。 段书瑞单手扶住额头:他不是不希望鱼幼薇来找他,他只是不希望师父师娘误会他们二人的关系……他的心里一团乱麻,索性闭口不言。 “先生,我知道你刚刚考完需要休息……我也知道,我这次来这里找你有些唐突……”鱼幼薇垂下眼帘,望着手中那杯已经冷掉的茶水。 “但是我有一个好消息想告诉你!那就是有人答应接收我的文章啦!”鱼幼薇猛地抬起头,极富感染力的笑容出现在她脸上。 看到她这么高兴,段书瑞也忍不住勾起嘴角:“祝贺你,勇敢迈出第一步。” “那位是温师傅的一位好友,从事编修工作已有数十年之久。”鱼幼薇高兴地说道,“我将我幼时写过的文稿选了两张,拿给他看了,他说我写的很好。” 段书瑞淡淡说道:“那我们明日便去会会这位相公吧。对了,他叫什么名字?” “裴文昌!”鱼幼薇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叠纸,“先生,我照你说的话做啦,准备了三份稿子。这一份是专门给你的!” 段书瑞接过那份稿子,他刚考完试,正是极度不想和文字打交道的时候,但他又不想让鱼幼薇失望,只能勉强一笑:“谢谢你,我过几天缓过来后一定好好看看。” 鱼幼薇满意地点点头,双手撑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盯着我做什么?”段书瑞好气又好笑地问道。 “先生看上去胜券在握呢。”鱼幼薇看了一眼已经暗下来的天色,生涩地转移话题,“看来我今天又回不去啦。” “是啊,你先在这里休息一晚,明天我们再一起去找人吧。”段书瑞说道,“对了,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第164章 拜见编修 鱼幼薇说道:“你问吧,先生。” 段书瑞道:“之前让你取一个笔名,你取了吗?” “取好了,叫‘玄机’。” 段书瑞被茶水呛到,咳嗽连连。他随意抹掉唇边的水渍,一脸惊恐地问道:“为什么……会想取这个名字?” “先生不觉得这个名字根本猜不出我是男是女吗?”鱼幼薇眨巴着大眼睛,“而且,这两字源于佛经,原指佛教的奥义,也指深奥的道理。我感觉创作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里面大有玄机,需要深入思考才能摸索到其中门路。” “是这样啊。”段书瑞以手掩唇,又咳嗽了一声,“罢了,你喜欢就好。” “你胸口衣服湿了,我帮你擦擦吧。”鱼幼薇掏出一块绢布,轻轻擦拭着他胸口的水渍。。 感受到那手滑腻的触感,段书瑞头皮发麻,他的心毫无预兆地开始狂跳,忙劈手夺过那块绢布:“不用了,我自己来吧!” 这时,一个悠悠的声音从树后传来:“年轻真好啊。” 二人冷不防被吓了一跳,鱼幼薇更是闹了个大红脸。 只见崔景信迈着悠闲的步子从树后走了出来,一脸玩味的表情。 段书瑞面色一沉:“你偷听我们说话?” “没有啊段兄,你误会我了。”崔景信一脸无辜。 “那你什么时候来的?” “就在刚才这位小友说要帮你擦拭衣服时。”崔景信偏过头,向鱼幼薇粲然一笑。 鱼幼薇只觉此人言行轻佻,微感不快,侧过头不肯看他。 “饭好了,大家过来吃饭吧。”陈夫人步履匆匆地走过来,笑着说道。 她看了一眼表情各异的三人,感觉气氛有些微妙。 “修竹,快带幼薇过来。你们明日一早不是就要出门吗?早些吃了饭歇息吧。” “是。” 第二天,段书瑞带着鱼幼薇早早的就出门了。 “为什么不在他任职的地方找他?”段书瑞偷偷问她。 “听说这位前辈很是自由洒脱,只在官府里挂了个名,十天半月才去一次。”鱼幼薇压低声音说道。 “那他怎么审核编纂文稿?” “他一般都是在家中看完了,再差人送到印刷房去。” 这叫自由洒脱吗?这不就是妥妥的宅男吗?段书瑞在心里吐槽道。 二人刚走到裴府门口,就听到众人七嘴八舌的声音。走到门口一看,前来求见裴文昌的人已经排成了长龙,队伍的末尾甚至已经排出门外。 二人对视一眼,尽皆愕然。 离他们最近的一个长须老者主动向他们打招呼:“两位小友,你们也是来求见裴相公的吗?” “是啊。您知道为何这里排了这么多人吗?”段书瑞奇道。 “在这京城中,谁不知道裴相公收稿最为爽快?”老者笑着说道,“这要是换成其他编修,早就派人把我们赶出去了。” “这么说,您也有一个作家梦?” “怎么,不可以吗?”老者伸长脖颈,将自己手中的稿纸往段书瑞面前一扬,“我年轻时可发表过不少文章呐!” 段书瑞后退一步,免得自己被他的唾沫溅到,他陪笑道:“是晚辈失敬了。” 鱼幼薇站在他背后,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 “先生,我们直接报温师傅的名字吧,省得在这里排队。” 段书瑞看了一眼长长的队伍,下意识点点头。 温庭筠的名号比他俩大多了,很快就有人来领他们进去。一盏茶的功夫,他们就见到了裴文昌。 第165章 好的开头 裴文昌一脸惬意地坐在大厅正中央,手里拿着一叠稿子,身边有两个婢女在殷勤地侍奉他——一个给他捏肩捶背,一个给他研墨倒茶。段书瑞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心道此人真会享福。 “裴相公。”鱼幼薇恭敬地行了一礼,“久仰大名,今日才有幸得见。” 说着,她从袖子里取出一小罐茶叶,递给一旁的侍者:“这是晚辈的一点心意,还望您能笑纳。” 裴文昌将支起的一条腿放下去,改为打坐的姿势。他接过侍者手上的罐子,看也没看,就将其放在桌案上。 “你就是鱼幼薇吧?我听你温师傅说起过你。”裴文昌伸出手指敲了敲桌面,“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这次来找我,所为何事啊?” 鱼幼薇从段书瑞手里接过一个木箱,“喀啦”一声打开,从里面取出厚厚一沓纸,走上前去递给他。 “这是我一个朋友的文稿,他今日身体抱恙,无法亲自前来,便由我代劳。”鱼幼薇淡定说道。 “哦,有意思。”裴文昌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接过一沓纸,从最上面的那张开始看起来。 鱼幼薇面上仍是波澜不惊,手心里却沁出一层薄汗。她总感觉此人十分聪慧,任何谎言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 裴文昌的表情从始至终都是淡淡的,叫人根本看不出他对这些文稿的态度。他看文章很快,可以称得上是“一目十行”,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他就将一沓文稿都看完了。 “丫头,你老实告诉我,这些文稿究竟是出自于谁人之手?”裴文昌的嘴角带着微笑,眼睛里却没有半点笑意。 鱼幼薇在他审视的目光下有些不安,她还未来得及回答,有人就先她一步开口:“是在下写的。” 鱼幼薇:“?” 先生,咱俩也没提前串好口供啊!你这叫我怎么接啊! 不过先生这么说,自然有他的道理。 她不失礼貌地笑道:“是啊,就是这位……公子写的。他担心裴相公不喜欢他的作品,这才让我先探探您的口风。” 裴文昌笑道:“哦,是吗?” “是的。”段书瑞点头。 “这些文稿辞藻华丽,颇有飞卿的风格,一看就是得他真传。可我见过飞卿所有的弟子,这里面似乎没有你这位公子吧?”裴文昌翻了翻手上的稿子,“你们的小把戏可以瞒过别人,却决计瞒不过我。” 二人对视一眼,均哑口无言。 鱼幼薇小心翼翼地问道:“您为何一定要问清楚真正的写稿人呢?” “我是编修,我当然要对我这里的每一个作者负责。”裴文昌叹了一口气,“我给你们讲个故事,你们就明白了。” 五年前,有一名男子拿着稿子前来求见裴文昌,希望自己的作品能成功发表。裴文昌见此人形貌粗鄙,全无半点文人气质,本来没对他的文章抱有太大期望。但他看了一页纸后,深觉此文文采斐然,于是答应帮该男子发表到书刊上。这篇文章刊登后果然好评如潮,连带着书刊的销量也大幅上涨。裴文昌每月都会将稿费悉数交给男子。 有一天,那男子再也没有来了。裴文昌心中疑惑,派人去他家打听,结果传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这些文稿的原作者根本不是该男子,而是他刚刚过世的妻子!原来,这名男子在家中无意间发现妻子的手稿,又听到邻居谈论,知道裴文昌为创办新刊在广泛征集文稿。于是他偷偷拿了妻子的文稿去发表,还将赚来的稿费全部占为己有。他爱好赌博,终日酗酒,将赚来的稿费挥霍一空。妻子得知此事后气得大病不起,没过多久就郁郁而终了。写稿的人不在了,连载自然也没有了下文。 知道此事后,裴文昌勃然大怒。但因为大唐律法规定,妻子婚后的财产归丈夫所有,所以他拿这名男子无可奈何。后来,他每次收稿时,都会问清楚作者的名字,一一登记在册,并且想方设法地核查身份。发放稿费,也一定要发到本人手中。 鱼幼薇听了,气得直咬牙:“这男子当真是禽兽不如。做出这样的缺德事,当真不怕遭报应。” 裴文昌苦笑道:“也怪我办事不仔细,三番五次感觉到不对劲,但都没有派人去调查。哎,不说这个话题了,我看了你写的文章,感觉有点意思。” “真、真的吗?”鱼幼薇高兴得有些语无伦次。 “真的。我可以同意帮你刊登到书刊上。但是你每周五都要给我交一篇稿子,不能少于一万字。”裴文昌凝视着她的双眸,“怎样,你能做到吗?” “嗯,我可以的!”鱼幼薇兴奋得面孔微微发红,“我喜欢创作的过程,我真的很想试试!” 裴文昌说道:“每个月月底我会派人把稿费交给你,你也可以自行来我府上领取。”鱼幼薇双目放光,用力点了点头。 “不过,如果你的文章一直不被读者看好的话,后面可能会被驳回。”裴文昌看着她,“你有信心吗?” “有!”鱼幼薇斩钉截铁地说道。 段书瑞又细细问了裴文昌几个问题,后者都耐心地解答了,他这才放心下来。 从裴府出来时,鱼幼薇仍然有些不解气:“没想到世上真有这般厚颜无耻之人,随意窃取他人的劳动成果。” 段书瑞说道:“欺世盗名之辈不在少数。就算是在我们那里,也有不少女作家,明明是自己的作品,却要被冠以丈夫或者哥哥的姓名后才能发表。许多女性被打压,纵有一身才华,却很难出人头地。” 鱼幼薇静静听着,半晌,她叹了一口气。 “好了,不要太悲观了。”段书瑞揉揉她的脑袋,“你是一块金子,生来就是要发光的,你需要做的是给自己留够准备的时间。” 她先是她自己,然后才是鱼父鱼母的女儿,温庭筠的徒弟。教导她学会聆听自己心灵的声音,才是他作为先生应该做的。 鱼幼薇认真地看着他,一双眸子亮如星辰。 “谢谢你,先生。”她轻声说道。 二人并肩走在回程的路上,头顶是漫天璀璨的云霞,将二人的背影镀上一层暖色。 第166章 最后一场 “先生,你元旦那天有安排吗?”鱼幼薇抬头看向段书瑞。 “我想想……那天所有进士都要进宫觑见圣上,不知道多久能回来。”段书瑞作思索状。 “这样啊。”鱼幼薇有些遗憾地低下头。 送鱼幼薇回家后,段书瑞返回自己家中。吏部铨试后,崔景信二人不用参加其他的考试,而他还要参加书判拔萃科的考试,所以得好好准备才行。 书判书判,其实就是书写判词,他只需要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三篇200字左右的判词即可。他现在写判词的速度是提上来了,是时候考虑一下该怎样打磨内容了。这两个月,他把市面上能买到的判词集都翻了个遍,总算是摸索出一点规律。只要能在考场上活学活用,他相信自己能顺利通过考试。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从外面回来,他老感觉精神涣散,一连喝了两杯浓茶都无济于事。无奈之下,他只能放下手中的毛笔,打算起来运动一会儿。这时,他看到一沓纸被压在镇石下面。他定睛一看,发现正是鱼幼薇留给她的手稿。 他想起二人之前的对话。 “先生,我好担心自己的故事写不好。要是没有读者,那该怎么办啊?” “没关系,我愿意当你的第一个读者。” “先生,我照你说的话做啦,准备了三份稿子。这一份是专门给你的!” “谢谢你,我过几天缓过来后一定好好看看。” 雪后初晴,冬日慵懒的阳光穿过稀疏的树影,映照着厚厚的冰雪,显得熠熠生辉,光影斑驳。她仰着头,冲他粲然一笑,笑容竟然比那雪后的阳光还要明媚三分。 收回纷乱的思绪,他伸手拿起那一沓文稿。自备考以来,他感觉自己看书都带上了功利性,很少从阅读中感受到最本真的乐趣。有时候,看着书上的大段文字,他心里会略感烦躁。但看到鱼幼薇的蝇头小楷则完全不会有这种感觉。 雪白的纸张上,字迹工整美观不说,构思之新颖,文笔之细腻,当真让人耳目一新。段书瑞端起茶杯,浅酌一口,面上浮现出一丝悠闲之色。难道这就是女作者和男作者的区别吗?来到这边后,自己看的书无一不是出自男作者之手,竟然忘了文字是可以如此温暖细腻,充满感性色彩的。 这一沓文稿就像一扇天窗,让他得以窥见她内心的一角,那里建造着一片伊甸园,没有荒芜杂草,没有外界纷扰,有的只是风和日丽,鸟语花香。 在鱼幼薇的笔下,所有故事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纵然人物中途会经历各种困难,但最后都能迎来一个好的结局。段书瑞一张接一张的看下去,从暮色四合看到夜色沉沉,他才依依不舍地放下文稿。 说来奇怪,看完文章后本应犯困,他却越看越精神。仿佛被她故事里积极乐观的情绪所感染,他做了一套“眼保健操”后,又重新拿起毛笔,回到属于自己的战场。这一学就是一个时辰,当完成当日任务后,他才放下纸笔,熄灯上床。 一周后,书判拔萃科考试如期举行。段书瑞带着考篮来到吏部南院,本以为不会碰到什么熟人,结果偏偏天不遂人愿。 “这不是段兄吗?真巧啊,居然能在这里遇到你!”王明挎着考篮从不远处走来,高兴地向他招招手。 “王兄,你也来了。”段书瑞客气地向他拱手行礼。 “是啊,我担心前途无望,这不是打算多为自己争取一下吗。”王明无奈地耸了耸肩,“兴许这次的判词能够得到朝中大人们的赏识,这样我就不用苦等三年了。” 此人倒是坦诚,其实对于籍贯不在长安的人来说,自然是越早被选上越好。毕竟城里的各种吃穿用度费用加起来,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他们几个没来?”段书瑞环视一圈,没看到集贤书院的其他几名士子。 “哦,他们两报的是博学宏词科。”王明说道。 段书瑞:…… 不愧是正统官学出来的,人家敢报名,就说明人家准备得充分,心里有底气啊! 伴随着“轰”的一声响起,紧闭的大门缓缓打开。 二人连忙住口不言,排在队伍的中间,等候检阅。 书判拔萃科考试比想象中要简单。 当段书瑞拎着考篮,揉着腰杆从南院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两日之后了。他没有去听其他考生讲题,也没有去和熟人寒暄,而是径自回到陈伯家。从小到大,他每每考完试回家,都特别希望能有人在家等着他。然而他的母亲忙于工作,外婆又隔三差五地生病住院,外公在乡下务农,因此这个愿望时常落空。 但现在他有了师父师娘,有了师兄师弟,不用担心回家之后空欢喜一场了。 “修竹回来啦,你回来的正是时候。”陈夫人正在院子里和婢女说着什么,见他进来更是眉开眼笑。 “师娘,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段书瑞好奇地问道。 “你们三个元旦是不是要进宫面圣?我差人给你们做了三件衣服,今天正好送到了,我让景信给你拿到屋里了。你去试试,不合身的我再拿去让裁缝改改。” 段书瑞心里一暖,但他转念一想,进宫面圣的衣服定然不便宜,岂不是又让师娘破费了?他踌躇许久,缓缓说道:“师娘,这衣服不便宜吧?” “你这孩子,担心忒多!”陈夫人在他背上推了一把,让他赶紧回房,“这是斯年送给你们的新年礼物,你还担心他出不起这个钱吗?” 段书瑞笑着道了谢,回转屋内。 他走到书桌边,发现一套衣服被叠得方方正正的放在桌上。 崔景信不知去向,不知道又去哪里厮混了。 他展开衣服,仔细打量了一下。发现这件衣服制式严正,线脚密实,样子十分漂亮。他上身试了试,发现异常合身,里面还有一层绒毛,穿上甚是保暖。 与其孤芳自赏,不如让众人共赏。他走出房间,打算让师父师娘看看。 二老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说得正起劲,眼前忽然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 雪花飞舞,树影摇曳,本来是动景,在段书瑞走来的那一刻仿佛都静止了,成为他的背景板。 他踩着湿滑的青石板缓步行来,宽袍及地,衣袖飘摆。他神色淡漠,但眼里隐隐有一丝笑意,那笑意如月光清辉一般皎洁又幽静,仿佛穿越亘古,直直射到二人身上,明亮得让他们不敢多看。 (唐代的“元旦”指的就是现在的春节哦!) 第167章 元旦赴宴 淡淡的银色光晕笼罩在他周身,墨紫色的袍子襟摆上绣着银色的流动的花纹,巧夺天工,精美绝伦,束发的是一根古朴的木头簪子,簪头是一把羽扇,衬得他面如冠玉,气度不凡。 陈伯二人看着他走近,不由得屏住呼吸,都没有再说话。陈夫人忽然有些无力,嘴张了张,又闭上了。 她想,自家老头方才说的对。 修竹这样的人,旁边要站上怎样的女子,才能不被他的光芒湮没,因他的气势蒙尘? 段书瑞在二老面前站定,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两人一眼。 “师父师娘,你们觉得我这衣服……” “哈哈,修竹,这衣服挺合身嘛!我就说我眼光好,紫色果然最衬你!”陈伯笑着打了个哈哈。 陈夫人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你这就把功劳全揽在自己身上了?分明是我之前给修竹量的尺寸,这样才能量体裁衣!” 段书瑞看见二老争得不可开交,唇边染上一抹笑意。 待他走远后,陈夫人由衷感叹道:“修竹这孩子真是太优秀了,我真想不出来怎样的女子站在他身边才能不自惭形秽。” “是啊。”陈伯附和道。 “等等,或许有一个人……”陈夫人轻蹙眉头,仿佛想到了什么,“幼薇站在他身边就挺配的!” 听到妻子的话,陈伯的面色阴晴不定,良久,他叹了一口气。 “这话你在我面前说可以,但千万别在这两孩子面前说。” “为什么?”陈夫人话一出口,才意识到口中二人的关系,她有些挫败地低下头。 “我担心你这话一出口,不仅不会增进他们的关系,反而会导致二人渐行渐远啊!”陈伯目送着段书瑞离开,他的背影是那样挺拔,像一株宁折不弯的墨竹。 长安城,皇宫,御书房内。 宣宗正在房间里踱步,手里还在捻着佛珠。周德海站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朕交待你的事办的如何了?” 周德海连忙回答道:“奴才已经吩咐底下的人去办了,陛下您就放心吧。” 看到宣宗面上露出释然之色,他才将心收回肚子里。 “陛下,三日后诸位进士便会进宫面圣。”周德海试探着说道,“真的不需要派人将进士服发给他们,以统一着装吗?” “不需要。难得过节,让他们穿上自己喜欢的衣服来吧。能考上进士的人,该怎么着装,想必他们心里都有数。” “是。” 陈伯家和皇宫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所以三人只能选择就近的客栈住了。除夕之日,大街小巷几乎所有的客栈都歇业了,余下的一两间住宿费高的吓人,就连一向财大气粗的崔景信,看到那住宿费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可是没有办法啊,这大街上一个马车的影子都见不到,就算侥幸见到,上面坐的也是王侯公卿,哪里轮得到他们?为了不误了开宫门的时辰,只能住客栈了。 寅时一过,三人就动身出发了。段书瑞感觉一双脚不是自己的,整个人走路轻飘飘的。他有些昏昏欲睡,崔景信不得不伸出一只手搀扶着他,才让他不至于直接跌到地上。 “到底是谁规定的卯时开城门啊……”段书瑞气若游丝,他昨天没怎么休息好,现在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游离在万事万物之外的状态。 “嘘,段兄!慎言,慎言啊!”崔景信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眼神不住地向四周瞥。段书瑞无精打采地挂在他身上,伸手将他的食指压下。 “我估计啊,今晚应该没有宵禁。”陈斯年笑道。 段书瑞一下子来精神了,他连忙挺直身子,问道:“陈兄,此话当真?” “我何时骗过你?宴席散场后皇帝肯定要放我们回去,难不成还留我们在宫里过夜啊?” 段书瑞提振精神,整理了一下衣冠,感觉自己满血复活了。 到了宫殿门口,已经有许多士子等候在那里了。很快,城门开了。众士子在一队太监的带领下进入皇宫。 接下来就是一套固定的流程:请安、赐座、宣读圣旨。 段书瑞恹恹地听着周德海宣读圣旨,感觉都是些“尔等以后皆是朕的肱骨之臣”之类的场面话,多听一句少听一句没什么影响。只有在听到宣宗要给诸位进士们送礼物时,他的眼底才闪过一丝光芒。 不知道皇帝会送他们什么礼物呢?是金银珠宝,还是绫罗绸缎呢? 当礼物被侍从一一抬上来时,众人的呼吸都是一滞。 那被摆成“一”字形排开的竟然是一些动物身上的部位——有鹿首、野猪腿、狐狸皮什么的。这些动物早已丧命多时,血液已经流干了,但在亮堂堂的灯光下还是显得有些渗人。 好端端的新春佳节,送一些喜庆的礼物多好,哪怕是送一些对联鞭炮也好啊,为什么要送这些? 段书瑞看着高台上笑容高深莫测的皇帝,不由得轻抿薄唇。 “朕不久前在上林苑和臣子们打猎,打了这许多猎物。今天,朕想将这些猎物赏给各位爱卿,以示皇恩浩荡。” 众位士子这才反应过来,纷纷起身行礼。 “谢陛下的赏赐!臣等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宣宗微笑着抬手示意,一名侍从端着一个木箱走到杜宇衡面前,将箱子放在他面前的桌案上。 敢情这是要抓阄啊!抓到哪个就把哪个带回家! 杜宇衡神色淡淡地拈起一张字条,递给侍从,后者接过后大声念道:“这位相公抽中狼首一个!” 杜宇衡豁然色变,但他很快恢复平静,拱手拜谢宣宗。段书瑞一面觉得有些好笑,一面开始担心自己的手气。轮到他时,他抽中了一整条野猪腿。他看着面前的猪蹄,安慰自己道:金榜题名嘛!这是个好兆头! 待台上的猎物都被瓜分完毕后,宣宗又留下众人吃席。看着面前的珍馐美食,段书瑞却迟迟没有动筷。按理说,春节这一天是要和家人一起过的。尽管他此时身在暖融融的皇宫里,面前摆放着圣上的赏赐,他却仍然高兴不起来。 酒过三巡后,宣宗便率先离开了。他离场之后,众人才得到消息——他们可以离宫,各回各家了!这真是个好消息,段书瑞抬头看着漫天璀璨的烟火,心里又生出一丝期许。 第168章 欢度元旦 段书瑞三人拿着赏赐回到了陈伯家。 除了陈斯年一家外,段书瑞还看到了两个意想不到的人。 他拎着一条猪腿刚走进厨房,就看到鱼幼薇端着一盘菜走出来。后者向他挑了挑眉,加快步伐出去了。 陈夫人掩口笑道:“修竹,你不是说幼薇每年只能和她娘一起过节吗?今年我特意邀请他们来我们这里团圆!” “师娘,那个房间……” 陈夫人接过他手上的猪腿,将他往外面撵:“我给她们腾出了一个空房间,卫生也打扫好了,你就不用操心了。快去外面歇着啊。” 段书瑞这才松了一口气,脸色也缓和了些许。 鱼幼薇瞅着附近没人,拉过他往院子里走去。 “马上要吃饭了,你要带我去哪儿?”段书瑞感觉有些好笑,但他手上没有使力,只是任由她拉着。 鱼幼薇没有回头,手紧紧地握着他,径直将他带到院子里,迎面而来的是一阵清新的风。 走到段书瑞以前喂鸽子的地方,她终于停下了。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段书瑞似笑非笑道。 鱼幼薇放开他的手:“先生,你在宫里吃饱了吗?” 不提还好,说到这个,段书瑞的面上登时染上一层愠色。 宫里的菜分量少不说,而且味道也就那样。他倒是想敞开肚皮大快朵颐,但那种场合怎么能多吃呢。 “……没有。”他的尾音有几分委屈,被一直观察着他的鱼幼薇注意到了。 “那就好。”鱼幼薇舒了一口气,面上重新展露笑容,“我给您准备了惊喜,就怕您胃口不佳呢。” 段书瑞刚想问问她到底是什么惊喜,下一秒就看着她拖着裙摆又跑回去了,活像一只撒欢的小鹿。 几人围着大圆桌团团坐下,菜很快就上齐了。 鱼母笑着从地上拿起一坛酒,放在桌子上。 “这是妾身自己酿的桂花酒,味道比不上外面的,还望大家不要嫌弃。” 陈夫人坐在他旁边,闻言将酒坛子拿到陈伯面前。陈伯直接排开泥封,凑近闻了闻,道:“好香!”他斟了一碗酒,一口就将酒喝干了。 “这酒味道不错啊!鱼娘子自谦了。我看比外面的酒家也不差啊!”陈伯笑着将酒坛子递给身边的陈斯年。 鱼母笑着点点头,显然很满意他的捧场。 “菜都上齐了吧?”陈伯看向身边的妻子。 他话音未落,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俏皮的声音:“诸位且慢,这儿还有最后一道菜!”只见鱼幼薇端着一碗寿面,径自过来了。 段书瑞本来以为今天是在座哪位的生辰,谁知鱼幼薇绕了一圈在他身边停下,将寿面放到他面前的桌子上。 段书瑞:“?” 鱼幼薇笑道:“请大家替我作证,本来我去年答应先生为他做寿面,但由于他生辰那日我在外游学,未能给他做一碗寿面,今天总算补上啦。” 她本就生的玉雪可爱,让人心生好感,又如此重师徒情谊,在座各位纷纷鼓掌叫好。 段书瑞恍然大悟:难怪她刚才问自己有没有吃饱,原来她口中的“惊喜”就是这一碗寿面啊! 他低头看了一眼碗里,面条上摊着一个荷包蛋,汤里还飘着两片菜叶。卖相看上去挺不错的。 没等鱼幼薇催他,他拿起筷子,很给面子地挑起一大夹吃了。“嗯,味道不错。” 鱼幼薇笑得眉眼弯弯,她转身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陈伯拍拍手,将众人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诸位,咱们开动吧!” 大家答应一声,纷纷开始动筷子。段书瑞则还捧着他那碗面,慢条斯理地吃着。 他的徒儿真的很细心,明明他只提过一句自己不爱吃葱花,她就记住了。一碗面条里一粒葱花都没有。 他捧着面碗,吃得很慢,生怕一不留神,一切就会化为泡影,再也无迹可寻。 上辈子,外婆在世时,会在他生日这天给他煮一碗长寿面,面上卧着一个鸡蛋。外婆离开后,再也没有人为他煮面。他一直在国外待着,不怎么回家。旁人都不理解他,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放逐? 而这辈子,幸得老天垂怜,仍然有人记得他的生日,愿意在他生日这天为他煮一碗长寿面。 他不是傻子,他能隐隐察觉到鱼幼薇对他的依恋,两人的关系正在往一个不寻常的方向发展,但他不愿意多想,只因他十分贪恋这份温柔。 他无法看清命运的轨迹,他不知道命运的大手会将他推向何方,他只想拼命攥紧手,留住这一点点幸福,然后夺路狂奔,把命运远远地甩在身后。 他拥着那碗面,有想掉泪的冲动。 这时,陈伯发话了。他端起酒碗,高兴地说道:“今天啊,咱们欢聚一堂,共同辞旧迎新。我提议啊,大家一起干一杯。新年新气象,祝在座所有人,平安喜乐身体好,万事无忧无烦恼!” 众人欢呼一声,都举碗相碰。就连年纪最小的陈浩然,都举起了他的汤碗,竭尽全力伸长手,想要和爷爷碰碗。 段书瑞端着酒碗,淡然一笑。他年纪不小了,怎么能说哭鼻子就哭鼻子?他的目光在众人身上环视了一圈,最后停留在鱼幼薇身上。真好,他们都是他为自己选定的家人朋友,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有家不愿回了。 饭后,陈夫人不由分说地将鱼幼薇从厨房推出来。段书瑞看到后,将她拉到一旁。等看不见其他人之后,他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塞到她手上。 鱼幼薇无辜地眨眨眼睛,她低下头看了一眼,发现那是一个红包。 “先生,你这是……” “打开看看。”段书瑞向她使了个眼色。 她往里一看,里面是六枚铜币。她秀眉微蹙,费解地问道:“先生,你给我钱做什么?” “这叫压岁钱,这里没有纸币,只能用铜钱代替了。”段书瑞轻咳一声,“这红包可是我自己做的,你记得将它放到枕头边睡觉,能除邪祟。” 鱼幼薇惊呆了。她怔怔地望着面前的人,试图明白他的意思。 段书瑞被她看的有些不好意思,他恼怒的伸手:“你不要的话就还给我!” 鱼幼薇往旁边一闪,笑嘻嘻地说道:“谁说我不要了? 第169章 需要避嫌 说着,鱼幼薇将红包往怀里一揣,生怕段书瑞下一秒就要来抢。 他轻笑一声:“这就对了。” 就在这时,“哧”的一声从不远处响起,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循声望去。 一缕游走的光线从不远处的屋檐下冲上半空,擦着浑浊的夜色,往上一直攀爬,爬到大概二三十层楼的高度,一下子散开,变成五颜六色的光。 仿佛是感应到夜空的号召,数道颜色各异的光线纷纷涌上夜空,到了不同的高度,又争先恐后地炸开。火花倾泻而下,像缀满星星的胡须。 鱼幼薇沉醉地看着烟花,半晌,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要是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该多好。” 段书瑞听到她的话,低下头看了她一眼:“长大不好么?还是说你很喜欢这些烟花?” 鱼幼薇说道:“嗯,烟花是极好极好的,但它停留在夜空的时间太短了,可见美好的事物都是稍纵即逝的。” 摸了摸她的头,段书瑞说道:“走吧,我送你回房休息。” 鱼幼薇抱住他的胳膊:“先生,你给我讲讲压岁钱的故事吧!” “……好吧。传说中,有一种名为‘祟’的小妖,常在除夕夜晚出来,摸熟睡孩子的头……” 二人的身影缓缓走远,过了一会儿,树干后走出一人,看着二人离开的方向皱了皱眉。 第二天一早,鱼幼薇就醒了。她哼着小曲来到梳妆台旁,看见鱼母正在缝补衣服。 “阿娘,您歇会儿吧。这点活儿就交给我来做吧。”鱼幼薇走过去,轻轻拿起她针线。 “幼薇,把针线放下吧。我有话对你说。”鱼母低着头,脸上的神情阴晴不定。 鱼幼薇依言照做,不知为何,她感觉心里很是不安。她从旁边拉了一把椅子,慢吞吞地坐下。 鱼母皱起眉头,似乎在斟酌言语。须臾,她说道:“你和先生还是不要走的太近比较好。” 鱼幼薇心里咯噔一声:莫非是被鱼母看到了她抱住段书瑞胳膊那一幕? 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涩声道:“为什么?” “先生早到了娶亲的年纪了,我担心你老是去找他,会把媒人都吓跑的。” “先生都没说什么,阿娘您又何必多言呢?”鱼幼薇用牙齿紧咬下唇。 “那是他不好意思提出来,他怕伤了你的心。”鱼母叹了一口气,“而且,你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怎么能老是往别的男子家里跑?” 鱼幼薇深吸一口气:“他又不是别人!” 鱼母伸手握住她的肩膀,强迫她与自己对视:“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先生考虑吧?你也不希望他一直孑然一身吧?” 鱼幼薇呆呆地看着她,眼底悄无声息地染上一层薄雾。 良久,她说道:“我知道了。” 声音淡淡的,却有着无尽寂寥。 鱼母这才露出欣慰的笑容:“乖孩子。听阿娘的话准没错,难道阿娘还能害了你?” 于是从这天起,鱼幼薇很少往段书瑞家跑了。 刚开始,段书瑞没有察觉出有什么不对,他认为鱼幼薇定是在忙着写稿子,这才减少了出门的频率。但这一天在街上走时,鱼幼薇隔着老远就看见了他,换做以前,她早就跑上来打招呼了,结果今天的她不仅没有招手问好,反而转身逃走了。 他眯起眼睛,感觉到有些反常。不对,是非常反常,简直反常过头了。 这丫头葫芦里面卖的是什么药? 不止他一个人纠结,鱼幼薇内心也很纠结。 一方面,她很想恢复原来的日子;另一方面,她又很怕是自己耽误了她家先生的婚姻大事。 为了不让自己有空胡思乱想,她将时间都花在了写稿和看书上,平常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看书写稿。她将自己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的,仿佛只有这样自己才能无暇顾及其他事情。 每周一万字的稿子,放到以前,这是一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对现在的她而言,已经不再是难事。她动笔前会先理清思路,写一个两百字不到的故事梗概。然后,她才开始动笔,运气好的话,往往能在一天之内就写够两天的量。 她一直认为,好作品不是写出来的,而是改出来的。她通常会花两三天写稿,余下的时间都用来改稿。只有将自己代入读者的视角,她才能发现自己思维上的漏洞,剧情上的不严谨。 裴文昌看了她的稿子后赞不绝口,让印刷房的人加紧印刷。 她写的文章一经发布,好评如潮。不少文人都拿着书刊来裴文昌家,询问他这一则小说的作者究竟是何人,他可否为他们引荐此人。 裴文昌往往会高深莫测的一笑,回一句:“这是秘密,诸位还是请回吧。”于是众人只能一头雾水地离开。 鱼幼薇领到了她梦寐以求的稿费。裴文昌甚至还提前预支了后两月的稿费,勒令她不准拖稿,不准找其他书刊投稿。鱼幼薇笑着答应了。 掂量着手上沉甸甸的钱袋,她乐呵呵的笑了。但是这份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突然袭来的惆怅就扼住了她的咽喉。 喜悦无人分享,又有什么意义呢? 正在此时,她发现自家门口多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咦,那不是她家先生吗? 段书瑞正站在树下发呆,一抬眼就看到了她。鱼幼薇看到他的眼神有些危险,暗叫一声不好,脚底抹油,打算开溜。 她回头跑了没两步,就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后衣领,那只手微微发力,就将她提了起来。 鱼幼薇以手掩面,有想跳河的冲动。她不敢直视他,自己这几天做了不少傻事,真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才好。 段书瑞将她转了个面,对着自己。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最近在躲我?” 鱼幼薇放下手,虚心地低下头,尬笑道:“没有啊。” 刚才不是他拦住她,她早就跑的没影了。还敢说没有? 段书瑞说道:“你确定不说实话?”他的语气很是冷淡,似乎对她很是失望。 她怔怔地看着他,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先生,我想我们还是保持距离的好。”说着,她将鱼母的话说了。段书瑞静静听着,他的面色渐渐阴沉下去,为了不吓到她,他用双手搓了搓脸,尽力让自己的表情柔和一些。 “鱼幼薇,你今年几岁了?” “啊?”鱼幼薇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打了个措手不及。 第170章 即将成年 “下个月就十五了。”鱼幼薇说完,偷偷抬头看了他一眼。 段书瑞哼笑道:“也就是说你马上就要成年了,怎么还是被旁人牵着鼻子走?” 鱼幼薇一脸惶恐地看着他。 “我是说,你有必要这么畏首畏尾的吗。”段书瑞扶住额头,“你阿娘让你少和我来往,你愿意这么做吗?” “不愿意。”她老老实实地回答。 “这不就对了。你就跟随自己的心,做出正确的选择吧。”段书瑞说道,“反正你我是怎样的人,我俩是怎样的关系,我二人都心知肚明,旁人怎么想是他们的事。难道你能堵住世人的悠悠之口?” “而且,我还要感谢你帮我挡了不少桃花呢。”段书瑞捏捏她的脸。 鱼幼薇脸上的神色变了又变:惊讶、释怀、惆怅、欣喜。 “这么说,您不怪我挡了您的姻缘?” 段书瑞倨傲地转身,说出的话却暴露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一生清贫哪敢入繁华,两袖清风怎敢误佳人。我现在事业正处于起步期,兜里都没几个钱,怎么敢随意娶亲?” 鱼幼薇挠了挠脑袋,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又说不上来是什么不对。 “嗯,我知道先生是真的很穷啊!”她笑着找补道,“要不然也不会一直住着那所小房子了! ” 段书瑞:…… “你明白就好。”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那现在还躲着我吗?” “嗯,不躲了。”鱼幼薇有些羞赧地低下头。 “哦,对了!先生你看,我拿到稿费了!”鱼幼薇捧起手中的钱袋,猴子献宝似的递给他。 段书瑞接过来,打开看了一眼,又系上绳子还给她:“不错,以后这就是你的开业基金了。” 鱼幼薇尝到了写作的甜头,便更加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写文稿。 而此时,鱼母也开始张罗女儿的及笄事宜。 这一天,她起了个大早。今天城里着名的占卜师李淳风要来朱雀大街,为百姓免费占卜。此人占卜结果非常准确,深受天子的信任和重用。除了为天子占卜外,他还会不定期地为城里百姓占卜,因此在长安颇得百姓的信赖。 她将一碗小米粥和一个白馒头放在灶上,来到鱼幼薇房间,发现女儿还在酣睡。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又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正厅里供奉着鱼父的灵位,鱼母照例取了三支线香,在烛火上燎了燎,点燃后插在灵位前的铜鼎里。 然后,她对着灵位鞠了三个躬,心中默念道:“孩子她爹,我这就要出门啦,希望今日占卜师能为幼薇选出行礼吉日。幼薇现在已经长成大姑娘了。你泉下有知,也会为她感到骄傲的。” 鱼母走到门边,又遥遥向灵位望了一眼,这才转身出门。 她拎着菜篮子走了没多远,就看见周大娘在前面向她招手。她微微一笑,走了过去。 “鱼娘子,你这是要去买菜啊?” “……是啊,您都买完回来啦?”鱼母看着她菜篮里装得满满的,想是老早就出门了。 “可不是吗,早市的菜最新鲜了!”周大娘不由分说地将一把葱塞到她的篮子里,“这葱是地里新摘的,我买了好几把,你拿一把回去吧!” 鱼母笑着接受了周大娘的好意,突然,她想起一件事,连忙拉住周大娘:“大嫂!我有一件事想对你说。不过现在我急着去买菜,可否请你明日到我家里来一趟?” “好啊!”周大娘的脸上露出笑容,爽快的答应下来。 告别周大娘后,鱼母循着记忆往前走,她只知道大致的方向,不知道具体的地点,只能边走边问了。 她这一路经过不少卖菜的摊子,顺便将菜也买齐了。这时,她看见前面一个中年男子走过,此人看上去见多识广,她心下一动,赶忙上前问路。 “哦,你说李淳风李大师啊?”男子皱起眉头想了想,“你再往前面走个三里路,左转就是他所在的卜馆——‘观星馆’了!” 鱼母谢过男子,依言向前方走去,果然找到了“观星馆”。 进门就是一扇大的屏风,将算卜的桌子和外面排队的人分隔开。一位侍者看见她走进来,恭敬地迎了上来:“这位娘子,请问您这次来是为了询问哪方面的问题呢?” “哦,小女快要及笄了,我来请大师帮我挑选黄道吉日。”鱼母看着分成两列的人群,有些茫然无措。 “那就请您排在右边吧,相信很快就会轮到您了。”侍者说道。 鱼母来到队伍的末尾,排了半个时辰后,终于轮到了她。 她看着眼前老态龙钟的长者,彬彬有礼地说道:“大师,小女已到了及笄之龄,请您为我们算一下行礼的吉日。” 李淳风随后问道:“今日令爱没有和您一起来吗?” “啊?我离家时,她还在睡觉。她也需要在场吗?”鱼母有些怔愣。 “那倒不是。只是说她在场的话,我还可以帮她看看手相、面相什么的。” 鱼母有些汗颜,她说道:“我知道小女的生辰八字,不知这样能行吗?” “可以的,我问您什么,您只管如实回答就行。” 李淳风一一问过鱼幼薇的生辰八字,出生的地方和现在居住的地方,便开始卜卦。最后,他翻开一本《大衍历》,拿起毛笔在其中的一个数字上画了一个圈。做完这一切后,他呼出一口气,将《大衍历》递给鱼母。 鱼母接过来一看,他勾的正是三月的某一天,而这一天要比鱼幼薇的生辰还要早五天。 “谢谢大师!”鱼母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便准备起身告辞。 “娘子且慢,令爱可是长着一双杏眼,脸颊两侧有肉,但下巴尖尖的?”李淳风认真地问道。 “大师,您怎么知道?”鱼母震惊了。 “娘子来都来了,何不听我为令爱算上一卦?您难道不想知道自己女儿的命数如何吗?”李淳风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深深地凝视着她。 “那您请吧。” “腹有诗书气自华,胸藏玄机智力加。”李淳风闭上双眼,摇头晃脑地说道。 “还有吗?”鱼母越听越心惊,连忙问道。 “若能高山遇流水,好景良人共白头。” 第171章 及笄之礼 鱼母连连点头,她有些懊悔没把女儿带来,要不然可以顺便把她的面相和手相也看了。 “谢谢大师,我回去之后一定会将您占卜的结果转告给小女的。”鱼母站起身,向李淳风行了一礼。 “夫人,您可需要占一卦?或者让我帮您看看手相?” 鱼母笑着摇摇头:“为人父母的,只希望子女一生能平安顺遂,我的命数如何,我并不关心。” 说着,她转身离开。一旁一个学徒模样的男子走上前来,俯身问道:“师父,您是如何得知这位夫人女儿的长相的?” 李淳风捋了捋胡子,目光变得幽深:“那自然是因为……我见过这位姑娘啊。” 确定好笄礼日期后,鱼母开始写请柬,邀请熟人朋友来参加笄礼。 “幼薇,你过来一下。” 鱼幼薇打着哈欠走过来:“阿娘,什么事啊?” “你明天把请柬送到陈伯他们家。”鱼母头也不抬地说道。 “好啊!”鱼幼薇高兴地说道。 第二天,鱼幼薇一早就出门了。过了没多久,周大娘如约而至,鱼母将她迎进大厅里坐下,笑着说道:“大嫂,妾身有一事相求。” “咱们都做了多少年的老邻居了!鱼娘子,你尽管说吧。就怕你有事不肯告诉我呢!” “幼薇要办笄礼了,我想请您来当正宾,顺便帮她熟悉一下礼仪流程。” “好啊,就交给我吧!”周大娘欣然答允。 很快,陈伯一家人也收到了请柬。 “老婆子,我这可是头一次当主持笄礼的主宾呢!”陈伯打开请柬一看,乐得合不拢嘴。 鱼幼薇笑盈盈地说道:“阿娘说,笄礼主宾需要选择一位德高望重之人,她思来想去,没有比您更加合适的人选了。” 陈伯被她哄得心花怒放:“好!幼薇,你回去帮我转告鱼娘子,就说我答应了!” “那您可要记得提前准备一下啊!” “放心,我一定帮你把这场笄礼主持得风风光光的!” 鱼幼薇笑着点点头,她正准备告辞离开,却被陈夫人拉住了。 “幼薇啊,笄礼流程这么多,你一个人怕是应付不过来吧?”陈夫人拍拍她的手,“这样,你把碧落带回去,让她帮你。” 鱼幼薇一愣,她忽然忆起自己家道中落前,家中也有专门服侍自己的婢女。只见一个身穿绿裙的姑娘走过来,恭敬地向她行礼:“小姐。” 她有些失神,那一袭水绿色的襦裙上似有波光流转,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曾经那个待她最忠心的婢女——清漪。 她会柔声唤她小姐,给她梳出最光亮最饱满的发髻。 即使后来他们支付不起她的工钱,她也不愿意离开。最后还是在鱼母的百般劝说下,她才肯离开。 鱼幼薇的喉头有些哽咽,她极力平复下自己的情绪,笑着说道:“那就拜托你了,碧落。” 段书瑞自然也收到了请柬。 他估算着日子,发现放榜之日在笄礼之后,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看来,他过两天得上街为她挑选礼物了。 三月十六。 鱼家大门早早打开,鱼母站在东面台阶位等候宾客。她眉目含笑,将自己收拾得妥妥帖帖的,整个人看上去清爽利落,仪态万方。 听说自己的女儿还给白鹭书院的两位同窗也发了请柬,自己可不能让女儿在他们面前折了面子。 房间里,鱼幼薇正在沐浴更衣。 她用梳子梳了梳头发,心里思绪翻涌。虽然她给李浩和杜宇衡都发了请柬,但是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来。 鱼幼薇沐浴完,换好了采衣采履,就坐在东房等候,碧落陪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 片刻后,外间乐声缓缓响起。 碧落轻声提醒道:“小姐,时辰到了。” 鱼幼薇吸了口气,在碧落的搀扶下起身,等待鱼母唤她。 正厅里,鱼母同今日参加的宾客作揖行礼。陈伯二老、段书瑞、周大娘均落座于主宾位,崔景信、李浩等人就座于观礼位。看到所有宾客都落座后,鱼母才就座于主人位。她对面的椅子上,摆着一顶纱帽,段书瑞一眼就看出这是鱼父生前最爱戴的一顶纱帽,心中顿时百感交集。 鱼母笑道:“今天,小女幼薇行成人笄礼,感谢诸位宾朋佳客的光临!下面,小女鱼幼薇及笄礼正式开始!” 说着,她扭头看向一旁的东房,朗声道:“幼薇,该出来拜见诸位宾朋了。” 一旁的嬷嬷走了过来,在一个铜盆里净了手,于西阶就位,看着身着采衣的鱼幼薇走了出来。 鱼幼薇走到正中央,面向南方,向观礼宾客作揖行礼。 随后,她在面向西侧的笄者席位上跪坐下来。 嬷嬷上前,开始为她梳头,随后将梳子放到席子南边。 鱼幼薇偷偷瞟了一眼正宾周大娘,见后者双目放光,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不禁眉头轻挑。 鱼幼薇已经就位,鱼母随即请周大娘去东阶净手,擦拭干净后,二人又相互作揖,后各自归位就坐。 “小女今日及笄,劳烦您了。”鱼母客气道。 周大娘不是诰命夫人,却是在她们落难后唯一向她们伸出援手的邻里,也是看着鱼幼薇长大的长辈。 周娘子笑了笑:“鱼娘子客气了。” 鱼幼薇转向东边坐下,开始初加。 陈伯高声道:“行初加之礼,着初加冠服。” 一旁的嬷嬷奉上罗帕同发笄,周娘子起身走到鱼幼薇面前,开口吟诵祝辞。 “令月吉日,风顺云祥。吾家淑女,今日及笄。初加罗帕,素服以彰。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随后她跪坐下来,为鱼幼薇梳头加笄,随后起身,缓缓回到原位。 一旁的嬷嬷上前,为鱼幼薇继续正笄。 鱼幼薇缓缓起身,众位宾客向她作揖行礼,恭贺她初加完成。 随后,在嬷嬷的陪同下,她进了东屋更换同头上发笄配套的素衣襦裙。 她走出房间,向来宾展示。接着,她向上面的鱼母行拜礼,表示对父母养育之恩的感念。 鱼母看着眉目间稚气未脱的女儿,心中感触颇多,忍不住侧首看了一眼旁边的纱帽。 第172章 查看礼物 拜完之后,开始二加。 陈伯一声“行再加之礼,着再加冠服”后,鱼幼薇回到席位上,面东而坐,周大娘净手之后,拿起一旁嬷嬷奉上的发钗,高声吟诵。 “吉月令辰,风华正茂。再申尔服,以示成长。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周大娘蹲下身子,为她簪上发钗,然后起身复位。 鱼幼薇行礼之后,又回转屋内,换上与头上发钗相配套的曲裾深衣。 她徐徐走出,面向正宾,行正规拜礼,这第二次拜,表示的是对师长和前辈的尊敬。段书瑞看着她盈盈一拜,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想到温庭筠没有回来,眼底又是一暗。 三加去发钗加钗冠。 陈伯拉长声音说道:“三加系服,以成汝礼!” 周大娘的吟诵紧随其后:“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受此钗冠,福寿绵长。” 随后,鱼幼薇进屋换上与头上钗冠相配套的大袖长裙礼服。 鱼幼薇向来宾展示后,面向天地,行正规拜礼,这是第三拜,也是最后一拜。段书瑞知道,这是在拜念先祖,以求庇佑。 三拜之后,便是醴酒,周大娘走到鱼幼薇席前,面向她,念着祝辞:“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鱼幼薇行拜礼,接过醴酒。周大娘回拜。 鱼幼薇入席,跪着撒了几滴酒在地上,以作祭酒。她将酒杯凑近唇边,象征性地沾湿嘴唇,再将酒杯置于几上。嬷嬷又奉上饭,她接过碗筷,象征性地吃了一点。随后她起身离席,站到西阶东面,面朝南。 醮子之后,便是取字。因鱼幼薇的婚事还未定下,这个字就等着她成婚之后再取。 跳过这一步后,就是聆训。鱼幼薇跪在鱼母面前,静心聆听其教诲。鱼母苦口婆心地教导了她一番,只见她转了转眼珠,笑着答道:“儿虽不敏,敢不祗承!”鱼母一向了解女儿,一看她这抖机灵的样,就知道她肯定没怎么往心里去,心中微微有气。 最后母女二人向着所有宾客再次行礼,众人点头示意。做完这一切,及笄事宜才算告一段落。 一番操作后,鱼幼薇累的不轻。 前面院子里,已经备好了酒宴,鱼母随即邀请众人前去吃酒。 段书瑞本想同鱼幼薇说上两句话,可男女宾是分开坐的,只能无奈作罢。 送走众宾客后,鱼幼薇和母亲开始打点来宾送来的礼物。 鱼母拿起来,一一查看,道:“这个是周大娘送的吧?好鲜亮的布匹……这个是陈夫人送的吧?肯定是她自己做的披帛……” 这时,一个木箱赫然出现在眼前。鱼母奇道:“咦,这大件物事是谁拿来的?” 鱼幼薇眼疾手快地扑上去抱住箱子:“这是先生送我的礼物!我要亲自打开!” 说着,她兴高采烈地打开木箱,只见箱子里面装着两摞用红麻绳捆好的书,最上面写着一张字条——“希望对你有所帮助。” “先生这是希望你勤勉学习啊!”鱼母高兴地说道,“你可万万不能辜负他的一片苦心啊!” 鱼幼薇剪开麻绳,随意取出几本书一翻,乐了。原来这是买来让她提升写作的书籍!这些书大多是传奇小说,包含历史、悬疑、爱情等多种元素,也有一些传授写作技巧的书。段书瑞说过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写作既需要输出,也需要输入。你还需要多看一些别人写的文章,才能发现自己的不足。” 她捧着一堆书,高兴地哼着小曲,鱼母无奈地起身,打算让她自己一个人拆礼物。她正打算去院子里收拾碗碟,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有人在吗?”门外是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 鱼母快步走过去,将耳朵贴在门上,谨慎地问道:“请问您找谁?” “哦,这儿有一个从洛阳寄来的箱子,地址填的就是这里,娘子收一下吧。” 鱼母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只见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男子手上拿着一个盒子,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门外还摆放着一架板车,上面放着大大小小十几个箱子。 “您是鱼幼薇吗?”男子问道。 “我是她阿娘,请问这是寄给她的吗?” 男子点点头:“我检查了两遍,准没错!这就是集贤书院的崔小姐寄给她的!” 鱼母掂量了一下箱子,发现这箱子沉甸甸的,男子问道:“娘子可需要鄙人帮忙?” 鱼母深吸一口气,就在男子的注视下扛起了箱子,她笑着说道:“不必了!谢谢你的好意!”说着,她就在男子震惊的目光中扛着箱子进去了。 大门关上后,男子才惊讶道:“想不到看上去这么文弱的一个娘子,力气居然这么大!” 他不知道的是,鱼母时常提着两大篮衣服,步行数十里去河边洗衣服,她已经不再是十余年那个前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富家小姐了。 “阿娘,这是什么啊?”鱼幼薇看着她“咣当”一声将箱子放到地上,好奇地问道。 “这应该是你那朋友寄给你的礼物吧。”鱼母将一缕碎发理到脑后,“她真是有心了,若不是掐着时间寄,怎么会来得这么准时。” 鱼幼薇的脸上绽放出明艳的笑容,她拿出一块绢布,仔细擦拭干净上面的灰尘。她久久凝望着箱子,似乎很舍不得打开。 “怎么,你不想亲自打开?”鱼母逗她道,“那我帮你开了?” “且慢!我自己来!”鱼幼薇急忙拦住母亲,她闭着眼睛做了三次深呼吸,终于下定决心,“啪”一声打开了箱子。 当她看到箱子里的物事时,一双美目睁得滚圆,感觉自己的心下一秒就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连忙“砰”的一声关上箱子。 “到底是什么礼物,能把你吓成这样?”鱼母笑着将箱子调转方向,面向自己打开。当她看到里面的东西时,也是吓得魂不附体,连忙合上盖子。 母女俩对视一眼,鱼母难以置信地问道:“幼薇,你老实告诉我,你这位朋友是什么来头?” 第173章 得道多助 “她……”鱼幼薇有些语塞,她这才发现自己对崔颖不甚了解,她只知道崔颖有两个哥哥,其他诸多问题例如“她的父亲到底是几品高官”“他们家族是什么来头”,她一概不知道。 崔颖没有告诉她,也是不希望她有太大的心理压力吧。毕竟,谁规定了富人不能和穷人交朋友呢? 想到这里,鱼幼薇的心情又变好了,她重新打开箱子,各种精美的首饰印入眼帘:金簪、银梳、各种款式的珠花……她笑着摇摇头,心里想着:“崔大小姐,我知道你有钱,但你也不能如此挥金如土啊?你这样慷慨,让我如何回礼啊?” 鱼母从一堆首饰里看到一个玉如意,如获至宝似的将其捧起来,放到眼前细细端详:“这玉如意雕得真好!该不会是圣上的赏赐吧?” 说着,她连忙将其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遍,确定没有皇帝的印章和题字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鱼幼薇发现箱子的最底层还有一封信,连忙拿出来查看。信上写道:“一点薄礼,小小心意,不必挂怀。金子是保值的东西,玉如意更是上乘佳品,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拿去典当,切记,切记。” 鱼幼薇点点头,心道:“那是自然。”她顿了一顿,继续往下读。 “其余的一些首饰,你挑一些中意的留下,余下的拿去典当吧。我知道你做梦都想开一个茶摊,作为朋友,我能资金上给你提供一些支持,还望你不要嫌弃。等你的生意做起来后,可要请我喝茶!”鱼幼薇看到这里,心里暖洋洋的。她想着二人过往的美好回忆,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挚友身边去。 “听说你最近在书刊上发表了文章,我已经托人去长安帮我买书了。我相信我们不久后就会见面的。对了,箱子的暗格里有罗兰给你的礼物,这女人鬼鬼祟祟的,放好后还不许我看,谁稀罕看啊。” 鱼幼薇忍俊不禁,她想到崔颖和罗兰二人向来不对付,即使在街上碰见了,也只会阴阳怪气地讥讽对方,真不知道二人间有何过节。她将首饰一一取出,随后把手伸到箱子里,一番摸按之下,终于让她发现了其中的一个暗格。 她将手小心翼翼地伸进去,摸出两张字条。看着这两张字条,她不禁有些哭笑不得:这就是她师傅送她的礼物?这才是薄礼吧? 谁知打开一看,她才发现自己的想法有多愚蠢。这两张纸条上竟然是两张茶叶的秘方。一瞬间,罗兰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觉得这两壶茶好喝吗?” 鱼幼薇笑着说道:“当然好喝啊!我就没喝过这么好喝的茶!” 罗兰勾唇一笑:“你想不想要秘方啊?” “当然想了!”她高兴得双目放光。 “你先自己琢磨一下,写两张秘方给我,我看看你能猜对几味药材。” 看到她慢慢垮下去的脸,罗兰愉悦地挑了挑眉。 她之前求了这么久都没求来的秘方,这次居然这么轻易的就到手了!如果自己能照着方子研制出这两款药茶,就很有可能成为未来的“镇店之宝”啊! 鱼幼薇高兴得不知所措,她一把抱住母亲:“阿娘,今天真是我人生中最开心的一天!” “你以后会有更多开心的时刻的。”鱼母微微一笑,温柔地搂住她。 鱼幼薇和母亲按照崔颖信里的吩咐,留下了一小部分首饰,其余的都拿去典当了。看着典当来的满满一袋金饼子,鱼母不由得按住胸口,险些晕厥过去。二人回到家里,忙将其收至木箱中,放入床底。 三月二十五,吏部铨试放榜前一日。 清晨,段书瑞正在家里练习写诗,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 这个点会是谁来呢?他狐疑地打开门,只见陈斯年站在门外,笑眯眯地看着他。 “师兄,您这是……” 陈斯年哈哈一笑:“好不容易抽出时间来看看你,怎么,不请我进去坐坐?” 段书瑞连忙侧身请他进去。 陈斯年不疾不徐地进去,在他的书桌前坐下,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书桌上的东西:“修竹,你在做什么?如此全神贯注,隔了这么久才听到我敲门。” 段书瑞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方才在练习写诗,许是想的入迷了,对外界的声音也不敏感了。” “差点忘了,此次来找你是有要事!”陈斯年认真地看着他,“修竹,你之前写过的文章可还留着?” “我留了一部分手稿,不过您这是……”段书瑞有些摸不着头脑。 “把你最得意的几篇文章的手稿拿来,我想看看。” 面对这位在朝中担任要员的师兄,段书瑞不敢有丝毫忤逆,何况他坚信师兄不会害自己,于是他翻箱倒柜找出几份手稿,递给陈斯年。 陈斯年接过来,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将其按照顺序理好。 “嗯,写得不错嘛!”陈斯年赞赏地说道,“我那几位好友看了,想必也会青睐有加的。” 段书瑞这才恍然大悟:“这么说,您是为了增加我的知名度,帮助我获得更多官员的赏识……” 陈斯年摆了摆手:“你对拜谒一向不上心,我不帮你想想办法,难道就由着你在这里干耗着?” 段书瑞微微一笑,他的确不喜欢拜访权贵,陈斯年肯为他牵线搭桥,他自是求之不得,心中对这位师兄充满感激。 “修竹,你的文章做得不错,以后可以在这方面多精进一下。”陈斯年又看了一眼他的手稿,“诗歌方面的话你就尽力而为吧,不求写到最好,只要不拖后腿就可以了。” “是。” 段书瑞想起一事,语气闷闷的开口:“师兄,我既参加了关试,又参加了书判拔萃科考试……也不知道朝廷何时会授予我官职呢?” “这个你无须担心。”陈斯年劝慰道,“明天关试就要放榜了,结果一出,很快就会开始注拟的。” (作者有话说:“关试”就是吏部诠试哦。) 第174章 好事多磨 “注拟?” “尚书省要先登记一下你们这批应试举子的名字,经过考询后才能拟定做官的名录。”陈斯年认真地看着他,“修竹,趁现在有时间,我给你好好讲讲一下本朝官制。” “是,有劳师兄了。” “本朝官员以五品为分界线,五品以下的文官,除员外郎、御史及供奉官外,都由吏部自行任命。” 段书瑞一边听,一边拿出纸笔开始记。 “三注三唱你知道吧?不用我再详细阐述了吧?” 段书瑞点点头。三铨注拟时,必须要当着选人的面唱名注示,拟官时需要征求其意见,若选人对注拟之官不满意,可于三日之内写出退官拟告,三日后,再参加第二次的注拟唱名。 每个人一共只有三次机会,若是第三次还不满意,就不再注拟,听任其今年冬集、明春注官。 “你的情况比较特殊,因为你还参加了书判拔萃科的考试。所以,我猜测你的结果出来的时间会比景信他们要晚一些。” 段书瑞抿了抿唇,眼里有些许沮丧和彷徨。 “但是你不用担心,你最后的归宿差不了。”陈斯年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修竹本身就是极其优秀的人啊。” 段书瑞心中一暖,他一直将陈斯年送到门口,才若有所思地回转屋内。 三月二十六,关试放榜之日。 段书瑞三人早早地就等在吏部南院门口。这次的榜单上只写了入选士子的名字,并没有明确写出官职。 三人使出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挤进人潮之中。段书瑞屏息一看,只见他们三人的名字都赫然在列,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他挤出人潮,环顾四周,发现周围的士子有捶胸顿足的,有眉开眼笑的,还有表情变幻莫测的。他心里不禁感慨万千:这场考试关乎着多少人的前途命运啊! 过了约摸半个时辰,吏部尚书李德裕带着两位吏部侍郎走了出来。此时参选者已经被分为尚书铨、中铨、东铨三铨。段书瑞三人是新科进士,自然被分到专门选拔九品官员的东铨。 历来都是按照尚书铨为先、中铨居中、东铨最后的顺序来唱名注拟的。三人在东风中站了许久,这才轮到他们这一组。 只见负责他们这一组的吏部侍郎裴坚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此次唱名,针对的是只参加了关试的考生!如有参加博学宏词科、书判拔萃科的考生,你们的唱名将在七日后举行!” 崔景信和陈舒云听到此话后,都不约而同地看向段书瑞。 段书瑞的表情淡淡的,他不关心结果公布的时间,他只在乎结果本身。 “长安县明德轩学生,陈舒云,关试中表现优异,经吏部裁定,任从九品上奉礼郎!”裴坚高声道。 陈舒云的脊背僵了僵,他从队伍中走出来,恭敬地答道:“学生谢过各位大人!” “你可满意吏部所授官职?” “学生没有异议。” 裴坚徐徐点头,继续宣读后面的名单。 崔景信紧张得手心都捏了一把汗,他最怕的就是自己还得在长安等上个三年五载,只要朝中有空余官职,他就可以直接顶上。 他等了好一会儿,还没听到自己的名字,心中不免有些焦躁。 “长安县明德轩学生,崔景信,经吏部裁定,任正九品下正字!” 崔景信一愣,旋即欣喜一笑,小鸡啄米般点头:“学生谢谢大人!” 裴坚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可满意这个安排啊?” “学生非常赞成!各位大人英明!” 段书瑞打心底为他们感到高兴,即使今天听不到自己的名字,他也觉得甘之如饴。 听完唱名后,三人上了马车,准备回陈伯家报喜。 一路上,陈舒云都有些心神不定。崔景信察觉到他的异常,用折扇拍了一下他的肩头:“陈兄莫不是高兴过头了?” 陈舒云一把抓住他的扇子:“崔兄,奉礼郎是在长安任职对吧?” “是啊,奉礼郎服务于太常寺,太常寺可不就在长安吗?” “噢。”陈舒云揉揉眉心,“我差点以为自己发挥失常,要回岭南当县尉了。” “陈兄,你是岭南人?”段书瑞一惊。 “是啊,我之前没有说过吗?”陈舒云偏头看着他。 段书瑞恍然大悟:难怪他觉得陈舒云的口音怎么这么熟悉呢,敢情他是广东人啊!他小时候没少看粤语片,因此对这种方言特别耳熟。 难怪他不想回岭南,在唐代,岭南地区与中原地区相隔较远,交通不便。中原地区是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而岭南地区则相对较为落后。陈舒云不想回去发展也在情理之中了。 回到陈伯家后,崔景信二人将唱名结果告诉二老。 “好,好,好!”陈伯连说三个好字,“幸好中央官职有缺位,要不然你们可能还得等上个三年五载呢!” 说完,他突然想到段书瑞还没有被授予官职,忙说道:“修竹,你肯定没有问题的!这么多年,我的直觉就没错过!” 陈夫人也说道:“是啊,相传白乐天考的就是书判拔萃科,考完后不是立刻就被上面授予官职了吗?修竹,你一定会等来好消息的!” 段书瑞眉目间的神情顿时变得十分柔和:“师父师娘,谢谢你们。” 他的师父师娘虽然不是他血缘关系上的亲人,却比他的一些血亲待他还亲,这份温暖,足以让他铭记一生。 段书瑞准备去见鱼幼薇一面,他知道以后二人见面的时间会越来越少了,成年人之间总是聚少离多的。 其实,他没有告诉她,当看到她像躲避洪水猛兽般在街上避开他时,他的内心是有些失落的。他对情绪的感知总是淡淡的,喜也淡,悲也淡。但她总能打破他平静的心湖,在湖面上掀起涟漪。 这是为什么呢? 到鱼幼薇家里时,她正在研磨茶叶。陡然见到他,她的脸上瞬间绽开笑容:“先生,您来啦!” 段书瑞看着她面前桌案上大大小小的茶具,微微一笑:“我口渴了,姑娘可以给我一口茶喝吗?”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鱼幼薇端上一个托盘,上面摆放着三杯茶,“先生,今天您的茶我管够了。” 第175章 九品官职 “嗯,好香的茶叶!”段书瑞随意拿起一杯,“这三杯是一样的么?” “自然是不一样的。”鱼幼薇笑盈盈地向他介绍,“这两杯是品种不同的绿茶,这一杯是红茶。” 段书瑞点点头,端起一杯绿茶正准备喝下去,鱼幼薇连忙拦住他:“先生,光喝茶太单调了,我给你准备了茶点。” 说着,她将一碟绿豆糕和一碟咸酸话梅放到他啊面前:“绿茶适合搭配甜的茶食,红茶适合搭配酸甘类的茶食。您试试呢。” 段书瑞喝了一口绿茶,又拈起一块绿豆糕咬了一口:“嗯,果真不错。” 他看向鱼幼薇:“你以后真的打算走经商这条路吗?世人眼里,商人的地位是最低下的。” “世人的目光真有那么重要吗?再说了,我光去在意别人的目光,又有谁来在乎我和阿娘的生死呢?”鱼幼薇舀了一瓢水倒入锅里,淡淡地说道。 “先生,你呢?”她头也不抬地问道,“你会介意自己教过的学生成为一个小商贩吗?” 段书瑞被她问得哑口无声,放下手中的茶杯,抬头看向她。阳光下,她的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她的唇抿得紧紧的,指尖却在细微的颤抖。 须臾,他叹了一口气:“在我眼里,职业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鱼幼薇听到这里,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我真该带你去我们那里看看,人们各司其职,安居乐业。我们那里没有‘士农工商’的等级划分,绝大多数人不会瞧不起商人,大家都是讨生活,不存在谁比谁高贵。”段书瑞轻叹一口气,认真地说道。 鱼幼薇的目光中充满了神往:“先生你的家离这里一定很远吧,真想亲眼去看看啊。”只有脱离了皇权的管制,才有可能实现这一切吧。 “嗯,很远。坐马车和轮船根本到不了。” 鱼幼薇用钳子夹了一块炭扔进火里:“其实要是有更多选择的话,我也不想去经商。我也想考科举,入仕途,但那可能吗?” 段书瑞静静地看着她,等待她说下去。 “或许会有科举改制的那一天,但我应该是等不到那一天了。”她的尾音淡淡的,似乎在无声叹息。 段书瑞依稀记得,在清朝末期,太平天国为了选贤举能,这才破天荒地增加了“女科”,这才堪堪选出一位女状元。她凭借自己的真才实学当上了丞相,但命运阴差阳错,最终还是给了她一个令人唏嘘的结局。女子不能在官场施展才华抱负,是时代的悲哀,也是历史的不幸。 他不愿意让她太过伤心,连忙转移话题:“你又要精进茶艺,同时还要写稿,时间上能安排过来吗?” 鱼幼薇笑嘻嘻地说道:“先生太小瞧我了,您还漏了一样,我还得做家务呢。” “我会在白天精力最旺盛的时候写稿,一般下午才练习茶艺。日子虽然过的不算轻松,但是很充实。” “你喜欢这样的生活就好。”段书瑞松了一口气,笑着喝完面前最后一杯茶。 “先生,考试结果出来了吗?您知道自己的官职了吗?”鱼幼薇迫不及待地问道。 “……结果要过几天才出来。”段书瑞把玩着手上的茶杯,“我被直接选上的可能性很大。我入朝为官后,咱们见面的次数就少了,估计只能在我休沐期间才能见面了。” “嗯。”她的声音听不出悲喜,“我以茶代酒,祝愿先生前途坦荡,一路高升。”说着,她举起一杯茶。 听到这句话,他本来应该高兴才是,内心却泛起莫名的惆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佯装镇定地举杯,与她相碰:“谢谢你啦。” “不管担任何等官职,不管以后身处何方,我始终是你的先生,也是你最忠实的听众。”段书瑞说道,“你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说与我听。” 鱼幼薇饮尽杯中茶水,爽快地说道:“先生,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很快,就到了书判拔萃科出成绩这日。 四月三日,吏部南院。 段书瑞在榜首看到自己的名字时,不由得缓缓闭上眼睛,在心底叹了口气。这场无声的博弈,终于要走向尾声了。 他无数次幻想过这条科举之路的结局,想过自己会中途陨落,想过自己可能一蹶不振,另谋出路,但他很少想过自己能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笑到最后。 几乎所有人都看不出来,他从容不迫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自卑而又怯懦的心。他小心翼翼地将一些负面情绪埋藏在心底,不敢向外人袒露半分。 这一次,是由吏部尚书李德裕亲自唱名。 “长安县明德轩学生,段书瑞,书判拔萃科考试中表现优异,经吏部裁定,任正九品下校书郎!” 段书瑞从队伍中徐徐走出来,向李德裕行了一礼,不卑不亢地说道:“学生谢过各位大人!” 李德裕看着他,脸上露出赏识的神情:“你对这个结果可还满意?” “学生没有异议,学生愿意听从调遣。” 李德裕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唱名。 四月十日,朝廷的任命已经全部下达。一些二甲和三甲的士子还没有归处,他们中有人不满意朝廷分配的官职,决定等候明年春天的授官;有人排名靠后,还等经过一段时间的“守选”。 段书瑞对“九品校书郎”这个职位还是挺满意的,校书郎是中央政府的基层文官,秘书省、司经局、弘文馆等很多部门都有“校书”这个职位。“校书郎”负责的工作都差不多,就是整理、校勘部门收藏的图书。 这个官职虽然有那么一点“图书管理员”的性质,但它最大的好处就是清闲啊。 大名鼎鼎的白乐天也曾担任过“校书郎”一职,他评价道:“三旬两入省,因得养顽疏。俸钱万六千,月给亦有余。既无衣食拘,亦少人事拘。” 这是什么意思?用四个字概括,就是“钱多事少”啊! 第176章 上岗实习 段书瑞美滋滋地回到陈伯家,一路上,他的脚步都是轻飘飘的,感觉自己仿佛在做梦,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修竹,你被分到了哪里?”他一进门,陈伯几人就迎了上来,迫不及待地问道。 “师父!我被分到秘书省做校书郎!”段书瑞兴奋地说道,“就在长安县!” “好孩子!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陈夫人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我、我就说佛祖会保佑你们的……” 陈伯轻抚她的脊背,柔声道:“好啦,大喜的日子,怎么能在孩子们面前哭哭啼啼的?” “我高兴啊!这三个孩子为了今天吃了多少苦啊……”陈夫人掏出手帕擦拭眼泪。 “师娘,您别哭啦……”段书瑞笨拙地安慰她。 “算了,由她去吧。”陈伯摆摆手,“舒云,你被分到哪里了?” “我在长安县太常寺做奉礼郎。”陈舒云笑着说道。 段书瑞又惊又喜,他们师兄弟俩都被分到了本县,而且长安县可是大唐数一数二的富裕县。 “师兄,咱们离得并不远啊!”段书瑞欣喜地握住他的手,“咱们有空可以常聚!” “是啊。”陈舒云高兴地说道,“近日我考虑在城里置办新宅,接家乡的妻儿过来。到时候你们可都要来啊。” “那是一定的!” “我们会来的!” 段书瑞看到崔景信在一旁默不作声,用手肘捅了捅他:“你呢?你被分到哪里了?” 崔景信愁眉苦脸地说道:“万年县。” “这孩子,苦着一张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分到了偏远县城呢。”陈夫人斜睨他一眼,“万年县不是挺好的吗。” 崔景信欲哭无泪:“可是万年县在东边啊!” 众人都没明白他的意思,段书瑞细细品味了一下他的话,终于琢磨出一点不一样的意味。 长安以朱雀大街为中轴线,划分为万年县、长安县东西两个县城。万年县位于长安的东北部,长安县位于长安的西南部。崔景信为什么不想被分在东边,那说明他想被分到西边啊!西边有什么?西边有西市啊!西市有谁在?娜娜可不就在西市吗? 难怪崔景信这么不高兴,不能经常见到自己的心悦之人,谁会高兴啊? 段书瑞同情地看着他:“崔兄,你看开点吧。” “没错,至少咱们三个都在长安嘛。”陈舒云也过来安慰他。 陈伯拉着夫人回到厨房,吩咐婢女们准备宴席,为三人饯行。 中央官员每年都要述职一次,中间还有大大小小的假期,他们三人再次聚在一起,估计也就是几个月后的事情。 段书瑞从二十四岁认识崔景信,到现在已经有三年的时间,如今面临着离别,他的心里也有些失落。不过他一向不喜欢把情绪展露在脸上,他能做的只是替崔景信斟满酒,再举杯说道:“崔兄,一切都在酒里了。” 崔景信红着眼眶,仰头一饮而尽。 陈舒云的面上也充满不舍,陈伯和陈夫人的情绪显然也有些低落,这顿饭吃的异常沉闷。 第二天一早,段书瑞四人送崔景信出了长安县。 “崔兄,保重!”陈舒云喊道。 “崔兄,官场如战场,可千万别像之前那样天真了!”段书瑞高声说道。 “段兄,你眼睛红了。”崔景信看着他。 “我没有。”段书瑞回过头,“行了,快出发吧。” “景信,别忘了给我们写信啊!” “景信一路顺风!” 崔景信上了马车,掀开帘子与他们挥手作别。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野中,四个人都有些沉默,虽然知道离别是早晚的事,但当这一天真的来了,心里不免还是空落落的。 不过伤感没有持续两天 ,段书瑞就迎来了他的实习生涯,卯时初,他就穿好青袍,骑着马向秘书省赶去。 他倒是想体验一下坐轿子,不过这是三品以上官员才能享有的特权,他还是靠边站吧。 望着眼前“秘书省”三个大字,段书瑞下了马,牵着马走了进去。此时,一个差役看到了他,帮他将马牵往马厩。 按照差役的指引,段书瑞很快找到了司务厅,神秘书省有司务两人,掌出纳文移、催督等事务。 他简单的说了自己的姓名和职位后,便有一位司务领着来到了他今后办公的场所——大堂东面的一间科房。 段书瑞刚走进去,就看到里面已经坐着三个身穿青袍的人,想来也是前来观政的进士。 三个人也看到了他,纷纷向他颔首,段书瑞拱手回礼。 大家都是第一天实习,眼神中都带着一丝紧张和忐忑。都是第一天当官,不紧张才怪呢。 不对,这么说有些不严谨,他们还没有当官。他们还有为期半年的实习期呢。即使身穿九品的官袍,领着正九品的俸禄,他们的身份依然是别人口中的进士。 他们这些校书郎在这里是校对图书,等待选拔,是观政而不是行政。因此也没有什么实权。 几个人相互见礼后,便都安安静静地坐了下来。卯时中,来秘书省的观政进士已经全部到齐,一共六人。 这时几个身穿官袍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为首的人正是秘书监韦建,他的左右两侧站着的应该就是左右丞了。 韦建的目光在六人身上打了个转,开口勉励了他们几句,便准备转身离开。 临走前,他拍了拍段书瑞的肩膀,夸了他一句青年才俊。段书瑞直接震惊了。 难道此人和陈斯年认识?自己算是别人口中的关系户吗? 他哪里知道,韦建作为读卷官之一,看过他的答卷,知道他文章写得好,这句夸赞乃是发自肺腑。 几位大领导走了,段书瑞几人尴尬地坐在那里大眼瞪小眼。不是,怎么没人告诉他们该做什么啊? 实习的第一天就要坐冷板凳?正当段书瑞想换个坐姿时,一身青袍的左丞走了进来,他赶忙正襟危坐。 看来,有人要给他们下达任务了。 第177章 修书生活 “大人好。 ”段书瑞和其余几位进士纷纷向他行礼。 “免礼。”左丞郑光摆摆手。 几人颔首致谢。 左丞说道:“你们都是新科进士,个个满腹经纶,但经验不足。高难度的古籍校勘轮不到你们头上,你们就负责一些简单的图书修撰工作吧。” “另外,有些人可能觉得这里的日子索然无味,等过了考核期,你们若是不愿留下,韦大人是不会阻拦你们的。” 他已经帮韦建传了多次话了,作为秘书省的“老人”,他十分了解韦建的心理。此人不会为难新科进士,只要他们来了这里好好做事,不违法乱纪,即使最后不愿意留下,在吏部的册子上他都会评优。 段书瑞闻言,不禁对这位秘书监肃然起敬。这位大人还真是通透啊! “下官知晓,多谢大人提点。”几人齐声道。 左丞又带着他们在政事厅里转了转,指着书架给他们讲解了一些图书的分类,一些常用资料的摆放位置。 最后,他指了指窗外:“诸位方才来时,可观察到右边的一幢房屋?” 几人中只有一人答道:“下官到得早些,进了大门后的确看见旁边有一幢房屋。” “那就是你们中午用餐的膳堂。”左丞笑着说道,“午时一到你们便可以去吃饭,午时一过必须回到工位上。” “是。” 左丞又交代了两句,便施施然离开了。 段书瑞和几位同僚简单地交谈一番,发现六人中除了他和另一位进士外,其余四位都是南方人。这四人中有两人是江东人氏,另外两人是岭南人氏。 大家年龄相仿,彼此都有说不完的话题,但因为担心一直不干活被上司发现,几人还是回到了各自的座位上。 段书瑞盘腿而坐,拿起毛笔,随意翻开一本书籍。陈斯年的话又出现在他脑海之中:“修竹,你初至秘书省,要耐住性子,修书虽然枯燥,时日久了倒也能觅得一二乐趣。” 段书瑞认为修书是一项美差,毕竟他以前就想过进图书馆当图书管理员,工作清闲还有薪水拿,而且还可以免费看到那么多书。 他兴致勃勃地改了一页纸,就开始有些撑不住了。他感觉自己的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不由得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谁来告诉他,为什么这些古籍都是竖着排版的啊?这让一个熟悉了横向排版的现代人如何是好啊? 改到一半,他将笔往笔架上一搁,扭头想看看旁边的魏行止工作完成得如何了。 只见魏行止一杯接一杯地呷着浓茶,强行给自己续命,他满脸生无可恋地看着一册文书,迟迟没有下笔修改。 段书瑞:…… 看来人这种生物生来就不喜工作,只要一染上班味,就会变得憔悴啊。 这里虽然没有杂役,但好在茶水还是有的。段书瑞也想喝茶提点神,便拿起茶壶给自己斟满一杯茶。但茶水一入口,他便皱起眉头。 这茶水有些苦涩,似乎壶中泡的是苦丁。 他以前没觉得茶水之间有什么区别,现下想来,可能是有人将他的口味养刁了。 既然喝不惯这儿的茶叶,后天还是带自家的茶叶来泡吧。 想到这里,他微微一笑,右手重新拿起笔,左手开始翻阅资料。 他现在在修的是一本史书。好在这本史书记载的是从贞观年间到开成年间的历史,历史跨度并不算太长。修史这种事不需要文采斐然,但必须力求公平公正,修史者需要根据自己的研究和理解,对历史事件和人物进行客观、公正的评价。 经过他手的史书还需要经过秘书监韦建的审核,他不奢求自己能做到尽善尽美,只希望自己交上去的文稿不要被接二连三地打回来。 这时候,他博闻强记的本领便发挥出来了,他最擅长的事情就是看书,他看书虽快,却能将书中内容记住大半,这样便省去了回头再找的时间,可以说是事半功倍。 修完书,段书瑞便与众位同僚一起吃饭。他满怀希望地夹起一筷子菜放入口中,难吃得差点没一口吐出来。 按规矩来说,京中官员的伙食都由各自任职部门的营收来支付,本钱是由朝廷给予的。但安史之乱后,国家财政收入远不如从前,膳堂的经费也是一减再减。 为此,皇帝只能下诏让官员们隔天上班。也就是说,各位官员上一天班,吃一天工作餐后,第二天自己在家歇着,自行解决伙食问题。 嚼着寡淡无味的饭菜,段书瑞不禁想到自己在国外吃到的白人饭,也是少油少盐,看来这二者还真是有的一拼啊。在国外待了几年,硬生生地给他磨出了一身厨艺,现在他的厨艺已经远胜他亲娘了。 但转念一想,今天上班,明天休息,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世上的好事哪能让他一个人全占完了?于是,他又恢复了平常心,嘴边的饭菜也没有那么难以下咽了。 “段校书在京中的住处可定下了?”吃饭时,张河清问段书瑞。 张河清是浙江人,他与另一个士子林栋是老乡,如今秘书省只他与林栋两个浙江人。 段书瑞吃完碗中最后一粒米饭,缓缓说道:“我是长安人氏,现在居住在父母留下的房子里。” 一听到他不用买房,在座诸位都流露出羡慕嫉妒恨的神情。 要知道在长安城买房,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不仅要耗费巨资,还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没有个一年半载的时间是绝对做不到的。 “我最近也要搬到长安了。”林栋说道。 “搬家那日,你与我们说一声,我们几个去你家帮忙。”张河清说道。 段书瑞也点点头,心里却在想着陈舒云说的搬家事宜。不知道他是否需要自己帮忙? 第178章 购买宅子 “段兄,下周可否有空?最近我看上了两套宅子,但一直不知道该选择哪一套。我想请你和我一起去看看,也好做个定夺。”这一日在陈伯家吃晚饭时,陈舒云提到看房子的事。 段书瑞夹菜的筷子一顿,他知道陈舒云的妻子和一双儿女已经来长安了,但因为不想叨扰陈伯二老,一直居住在岭南会馆里。但一直借住在会馆里总归不是长久之计,当务之急还是得选一套宅子。 “好啊,陈兄。”他爽快地答应了。 段书瑞老是听别人说“苦尽甘来”四个字,但直到现在,他才深刻领悟到这四个字的含义。 他的朋友们常说刚入职的一段时期是最难熬的,可他竟然一点儿都不觉得。秘书省校书郎众多,即使任务再多,分到每个人头上也就是那么一点儿。 而且因为他官位不大,不需要每天都去上早朝,还可以“上一休一”,这么好的日子他以前想都不敢想啊! 他答应陪陈舒云看宅子的这一天,正好是他轮休的一天。 早在昨日申时,他就和张河清交接好工作—左丞吩咐他二人共同修订一本史册,他已经完成了前面一部分,后面一部分就该张河清完成了。 段书瑞来到约定地点时,发现陈舒云已经等在那儿了。 “陈兄,嫂子他们没来吗?” “哦,他们已经随我看过这两处宅子了。你嫂子说让我做决定。”陈舒云笑着说道。 段书瑞点点头。 这时,陪同看房的人从屋里出来,他看见陈舒云,眼眸一亮:“陈郎官!” 陈舒云向他微微拱手,算是回应。 “您来得真准时!您旁边这位是……”牙人的目光又落在段书瑞身上。 “这位是我同门师弟,陪我一起来看房的。” 牙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连忙做出“请”的手势:“二位里面请吧。” 二人走进大门,视野陡然变得开阔。 这是一间一进大小的宅子,不算宽敞,但收拾得颇为整洁。门内有径,径转有屏,屏进有阶,阶畔有花。一切都是那样端方有序,叫人挑不出一点差错来。 院里还有一株高大的槐树,枝如虬龙蜿蜒,叶若翠云翻涌。正值四月,洁白的槐花挂满枝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香。 槐树寓意好啊!槐树在唐代是官职的代名词,象征着“官运亨通”。要是说段书瑞方才对这宅子已有三分满意,现在可就有五分了。他看了陈舒云一眼,见后者嘴角微微翘起,便知道他也十分中意这间宅子。 “这宅子能再便宜些吗?”陈舒云侧头对牙人说道。 牙人赔笑道:“这宅子可抢手得紧呢,光是昨天一天,便有五个人找我看房。这宅子卖四百贯已经是良心价了!” “可这里距离太常寺还有好几条街,我每天在路上都要花上许多时间。” “平康坊倒是离太常寺近,要不您考虑一下那儿的宅子?”牙人皮笑肉不笑。 段书瑞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陈兄,你说一共看上两处宅子,一处是这里,还有一处该不会就在平康坊吧?” 陈舒云看向他:“段兄,你怎么知道?” 段书瑞瞪大眼睛,那里是京城一等一的地段,他做梦都没想过买那里的房子,而陈舒云竟然相中了那里的房子,这说明什么?说明人家有这个经济实力啊! 不过平康坊烟花柳巷云集,不时有醉汉出没,实在不太适合居住啊,尤其是对有孩子的家庭而言。 再看看他们现在所处的这座宅子,位于长安城东南边永乐坊内,位置不算偏僻。而且京官也是会经常调动的,谁又能保证陈舒云一辈子都会待在太常寺呢? “段兄,你认为如何?” 段书瑞将心里的想法大致说了,陈舒云皱着眉头听了,久久没有言语。他负手在院子里转了几圈,权衡一阵,终于拿定主意:“就这里吧!” 牙人先恭喜了一声,随后说道:“房东交代过鄙人,说只收轻货金银之类的。” 陈舒云说道:“这好办,那我先去一趟钱庄,劳驾你在这里等一会儿。”说着,他又转向段书瑞,“段兄,我先行一步。七日后我和夫人会在这里举办乔迁宴,届时还请你大驾光临。” 段书瑞刚想问他是否需要自己帮忙搬东西,就看见他火急火燎地出去了,不由得摇摇头。但想到自己的师兄终于在长安城有了一席之地,段书瑞不禁为他感到高兴。 第二天,他照常去实习。 此时正值巳时,本该静悄悄的房间里却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声。张河清等几人正在说些什么,一见他进来都住口不言。 段书瑞心里感到诧异,还有一丝不安。这时,左丞走了进来,面容严肃地说道:“段校书,你随我来一趟。韦大人想见你。” 第181章 发俸禄了 段书瑞听了,睫毛微微颤动着,但最终还是没有睁开眼睛。 陈夫人说道:“幼薇,你不进去坐坐吗?” 鱼幼薇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不了,天色不早啦,我也该回去啦。” 陈夫人将她拉到身边:“那我送你回去。”说着,她将醒酒茶塞到陈伯手上,“老头子,你就负责泡茶吧。” 鱼幼薇又深深地看了段书瑞一眼,这才和陈夫人离开。 崔景信看到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口,这才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段书瑞的脑袋:“喂,她俩已经走啦。” 段书瑞站直,不满地看他一眼:“你知道我在装醉?” 崔景信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段兄,你也太小瞧兄弟我了!和我喝过酒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你这点小伎俩别人早用过了……哎哎,有话好说!放下那把折扇!” 段书瑞不知何时从他腰间抽走了那把折扇,正在拨弄着扇骨:“哦,是吗?” 陈伯看着二人打闹,连连摇头:“你们俩现在的样子,哪里像是今科进士、九品官员啊!” 进门后,陈伯将段书瑞交给崔景信,自己去厨房烧水泡茶。崔景信由着段书瑞把玩着他那把折扇:“段兄啊,你方才为何在那丫头面前装醉啊?” “不是装醉,我本来就处在半醉半醒的状态。”段书瑞斜睨他一眼。 “……好吧,你说没装就没装吧。”崔景信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醒酒茶来啦!”陈伯端着茶壶和两个杯子过来了,“景信,你要不要喝一点?” “师父,我就不喝了,我可没醉呐。”崔景信又看了段书瑞一眼,“再说,这可是那位小娘子送给段兄的。” “您别听他瞎说。”段书瑞拿过杯子,先给陈伯倒了一杯,“这茶这么多,我一个人也喝不完。” “那敢情好,我也尝尝!”陈伯笑着接过杯子,沿着杯沿浅尝一口。 “我本以为这茶就是市场上最常见的姜茶,却没想到还有其他的配料啊!”陈伯笑道。 段书瑞喝了一口茶,揭开茶壶的盖子细细查看,只见茶汤上漂浮着菊花、金银花、枸杞等药材。这些天然的植物成分有清肝明目、解毒消肿的功效,可以帮助醉酒之人恢复身体,制茶之人的良苦用心可见一斑。 一杯热茶下肚,胃里暖洋洋的,脑袋也没有方才那么难受了。 段书瑞怔怔地看着茶杯里升起的氤氲热气,一如他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 短暂的休息后,他、崔景信和陈舒云三人又要各奔东西了。 作为初进秘书省的新人,他谨记着多听多看多学之事,如此也将秘书省内的门道摸得七七八八。 在所有条例里,段书瑞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起早,虽说自己读书时已经习惯了早起,但读书一事毕竟是自愿为之,状态低迷的时候便少读一些,状态好的时候便多读一些,上班却是强制性的,且不能缺勤。 即便考上了进士,成为人人羡慕的京官,段书瑞最大的愿望仍然是不上班。 这般想的不止他一个,就算是万人之上的皇帝,也有不想上班的时候。 如今,段书瑞卯时正要去秘书省点个卯,正式上班的时间则要迟上一些,在这个时间里,段书瑞一般会在早点铺子里点上一碗小馄饨,或是一碗面片汤,再配上一个白馒头,只要别碰见下早朝的官员们就行。 在唐代,五品以上的官员才需要上早朝,自己这点微末官职,想升到五品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呢。 史馆中卷宗浩如烟海,待久了难免会觉得疲乏,这时,段书瑞就会伏案休息片刻。但他没有忘记之前的教训,凡是经手的文件都会被他分门别类的理好,再用镇纸压好。所有需要他和别人分工合作的任务,他都会在文书上交前再仔细检查一遍。因此这段时间倒没出什么大的岔子。 很快,便到了他最期待的日子。 唐代官员每年只能领一次俸禄,而且绝大多数地方都是在秋收后粮食已经入库的时候发,发一次粮食要够官员全家吃一整年。 正九品官员一年可以领57石大米,为了发粮的这一天,段书瑞早早地在院子里摆上两个大米缸。看到朝廷派来的两个小官吏指挥着杂役将大米从板车上搬下来,再将白花花的大米悉数倒入两个米缸,随后几人合力将米缸抬回厨房,他的心里充满成就感。 除了粮食,他还有自己的职田——就在长安城郊,他雇佣了几个农民帮他种地,每年还能收一些地租。 最让他感兴趣的无疑是“月俸”这一收入项目。比起白花花的大米,他更喜欢摇起来玎珰作响的铜钱。他这个官职一年能领到18贯钱,相当于枚铜钱。他花钱一向节俭,这些钱足够他在长安过上惬意的生活了。 这天下午,他正坐在屋子里数钱,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皱起眉头,将铜钱放入箱子里收好,这才去开门。 大门“咯吱”一声打开,门外两个男子和他面面相觑。 段书瑞:…… “请问你们二位找谁?” 一个庄稼汉模样的男子大大咧咧地说道:“大人,小人是奉命来服役的!俺可能干了,您有什么脏活累活都可以交给俺!” 段书瑞“哦”了一声,目光又转到另一人身上:“那你呢?你想必也是来服役的了。” 这名男子一身蓝色劲装,腰间一道银色腰封,勾勒出线条流畅的腰线,眼珠黑白分明,嘴唇微微抿起,像是在暗自思索些什么。他不如段书瑞高,可也绝对不矮。 段书瑞仔细端详了他一阵子,发现他四肢修长,肩宽腰窄,心念一动:“你会武功?” 男子点头道:“公子好眼力,鄙人的确会一点武功。” 段书瑞本是试探一问,没想到此人果真会武功,不由得微微一愣。他先行进屋,示意身后二人跟上:“你们先进来吧。” 二人对视一眼,跟着进了屋。 第182章 得力帮手 段书瑞进了屋,随意往躺椅上一坐:“告诉我你们的名字。” 乡下庄汉模样的男子说:“小人在家中排行第五,您叫俺秦五就好。” “你呢?”段书瑞又看向另一位男子。 “鄙人没有名字,还请公子赐名!”男子单膝跪地,拱手说道。 这话一出,其余二人都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怎么可能有人没有名字?都是爹娘养大的,又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段书瑞见他神色有异,知道另有隐情,但此时秦五还在,他也不便多问,于是说道:“秦五,厨房里有米缸,你去淘米煮饭吧,顺便再做两个菜,晚上就尝尝你的手艺。” 秦五得令,兴高采烈地跑去厨房淘米了。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姓甚名谁,家在何方了吧。”段书瑞看到厨房门被“砰”的一声关上,压低声音说道。 “谢公子体恤!”秦五仍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鄙人很小的时候就和父母在逃荒途中失散了,这么多年一直没打听到他们的下落。是一个飘母看鄙人可怜,收留了我……” 段书瑞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你先起来说话。” 男子道过一声谢,站起来说道:“飘母丈夫姓王,他们二人又住在山林之中,便给我起了‘王林’这个名字。本来咱们一家过着安稳的生活,谁知这一天来了一队官兵……” 段书瑞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他们将你抓走充军了?” 男子摇头道:“那时鄙人才十五岁,带头的将军看到我骨瘦如柴,首先打的是我养父的主意。但养父已至暮年,说的不好听,就是老胳膊老腿了,如何承受得了行军之苦?更别说上阵杀敌了。于是我下跪求饶,请他们放过老父,他们便不顾两位老人的哀求,将我带走了……” 段书瑞沉默了,他本以为自己的身世已经够坎坷了,没想到现在又来了一个比他身世还要凄惨的。 “后面我被带到了战场上,他们教我武艺,教我如何用兵器杀人……许是老天垂怜,让我从战场上捡回一条命……但当我循着记忆,找到养父养母居住之地时,发现原本的森林已经被夷为平地,二老也不知所踪,我这才意识到,没有人会等我回家了……” 段书瑞胸口一堵,眼圈霎时就红了,他颤声问道:“那你为什么说你没有名字?” “行军之人,身上会带着一块铭牌,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可当我忍着伤口的剧痛,从尸山血海爬出来时,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块牌子了。我沿着河流一路逃命,最后体力不支,晕倒过去。后来是一位寡妇救了我,她见我可怜就收留了我。我重伤未愈的那段时间,是她终日悉心照料我。我二人日久生情,和她成婚后,我便有了‘手实’。” 段书瑞知道,“手实”就是唐朝的户口簿。他轻声问道:“那你喜欢她吗?” 男子猛地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道:“她是我此生唯一的光。” 一时之间,二人都没有说话。良久,段书瑞主动开口:“你还没回答我上一个问题呢。” “是。鄙人想带她回去见养父养母,谁知物是人非,希望终究变成了失望。始终没有找到两位老人,我便心灰意冷,决心舍去原来的名字。她明白我的心意,于是日常就唤我‘相公’,至于‘王林’这个名字,我俩都不再提起。” “后面你要服劳役,官府就派你来了我这里?” 男子点头称是。 “那你多久能放一次假呢?”段书瑞问道。 “全凭公子定夺。”男子语气坚毅。 段书瑞沉吟道:“每隔两个月,我便给你放一次假,届时你就可以回家探亲,如何?” “谢谢公子!”男子说着便又要跪下。 “停停停!别老是下跪!”段书瑞从躺椅上起来,走到他的面前,“你擅长哪一种兵器?说来听听。” “属下擅长射箭!”男子答道。 “日后你就叫‘穿杨’吧,这个名字你可还满意?” “百步穿杨,好名字!”男子露出腼腆的笑容,段书瑞这才发现他的年龄也不大,甚至可能比自己还要小上两岁。 “在我这里服役,什么活都可能被安排到哦。”段书瑞有心要逗他,“看家护院,站岗放哨,这些你都应付得来吗?” 穿杨拱手说道:“但凭主人吩咐!” 段书瑞揉揉“突突”乱跳的太阳穴:“对外你可以叫我主人,只有我们二人的时候还是叫我段公子吧。” “是!” 段书瑞拍拍他的肩头,心下开始犯难:自己的屋子这么小,该安排两人住在哪里呢? 都怪官府没有及时通知他二人到来的具体时间,他连床都来不及买。 饭菜很快做好了,秦五笑着请段书瑞上桌。段书瑞在椅子上坐定后,定睛一看,桌上居然摆了一荤一素一汤三道菜!他皱眉道:“秦五,我不是只叫你做两个菜吗?” 秦五挠了挠脑袋,有些不知所措:“俺见食材不少,就多做了一个汤。” “算了,就这样吧。”段书瑞正准备动筷子,蓦然发现另外两个人还站着,“你们怎么还不坐?” “主人没有发话,我们二人自然不能随便坐下。”穿杨说道,秦五也点点头。 “以后在家时,你们两个随我一同进餐,就是每顿饭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谁要是有异议,就给我趁早滚蛋!”段书瑞不耐烦地一挥手,“柴房有多余的椅子,自己去搬两把!” 二人对视一眼,忙拱手道谢,一前一后向后院走去。 段书瑞看着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视野,这才呼出长长一口气。他感觉腹中饥饿,便伸筷夹了一片羊肉放入口中,发现滋味竟是出奇鲜美。 本来他还在抱怨,为什么不是长相秀美的婢女来为他做饭,现在看来,男仆也不是不可以啊! 三人吃完饭,段书瑞指挥秦五去洗碗,又对穿杨说:“你来我房中抱两床铺盖铺床。你们自行将柴房打扫出来,先凑合睡上几天,后面床就来了。” 穿杨感动地看着他:“是!谢谢主人!” “你该叫我什么?”段书瑞板起脸。 “……段公子。” “这就对了,随我来吧。”段书瑞负手向屋里走去,心头盘算着后天带此人去武馆的事宜——不管如何,总得检验一下他的功夫吧? 第183章 擂台比武 “穿杨,一会儿你和我出去一趟。”段书瑞正在整理箱子,他将一套轻便的练功服折好,放入箱子里。 “公子,您这是要去武馆吗?”穿杨问道。 段书瑞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站起身看了他一眼,见他一身劲装,手上带着护腕,满意地点点头:“不错。经常待在屋里没什么意思,我带你去活动一下筋骨。” 穿杨挠了挠后脑勺:“公子,我们需要带一些药品吗?” 段书瑞有些不解其意,但他猜测穿杨可能是怕他受伤,于是摆摆手:“不必了,馆长夫人就是医师,馆里常备着药品的。” 穿杨应了一声,委屈巴巴地低下头。 一开始段书瑞以为穿杨只会一些粗浅的拳脚功夫,怕被旁人击败让自己面上无光,后来到了武馆,穿杨的表现简直让他大跌眼镜。 “徐大哥,你这馆中可有习武之人?可否与穿杨切磋一番?”段书瑞看着徐宏从屋里走出来,拱手问道。 “段公子,你来啦!”徐宏笑着同他打招呼,目光落到穿杨脸上,“这位小兄弟是……” “他是我新招的侍从,我想让他和几位兄弟切磋一下。”段书瑞言简意赅地说道。 “切磋?切磋好啊!”一个身形魁梧、粗眉大眼的汉子擦着汗往这边走过来,正是韩五。 “你也经常习武?从你的外表完全看不出来啊!”他身后的一个男子吹了一声口哨,一群人哄堂大笑。 穿杨没有动怒,他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切磋要去擂台上,二位,这边请吧!”徐宏对着韩五一行人使了个眼色,带着段书瑞二人向擂台方向走去。 “老九,一会儿你先上去,试试那小子的拳脚!”韩五对身边的一个男子说道。 被唤作“老九”的男子面上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五哥,你就放心吧!这小子瘦得跟猴似的,绝对不是我的对手!” 穿杨和老九二人在台上站定,双方抱拳行礼。徐宏站在二人中间,宣读着切磋规则:“你们二人只能赤手空拳比拼,不得使用任何暗器或兵刃。以擂台为界,谁先掉出这个圈子,就算谁输。”说着,他用脚在擂台的边缘点了点。 台下,韩五和一帮兄弟们看到二人摆好架势,不由得开始窃窃私语,压低声音下着赌注。 “我赌老九能赢!你看这小子多愣,老九的反应多灵敏!依我看,这小子必败无疑啊!” “我也赌九哥赢,谁不知道他那身功夫是祖传的。” “那我赌老九会输吧,毕竟这小子看上去不简单啊!” 其余人一起用鄙夷的目光看着他。 段书瑞听到几人的讨论,有些无奈地摇头。不过方才他已经和穿杨说过“不可伤人,点到为止”,他一定会听进去的。 穿杨没有率先出手,他一直盯着对手的动向,目光冷静而专注,像一头主动等待猎物送上门的猎豹。 老九一声大喝, 右手在地上一撑,左腿横扫而出,腿风迅捷无伦,若是被扫到,骨头只怕会当场裂开。穿杨高纵丈余,避开了他这脚。 老九飞快变换姿势,改撑为拳,挥拳向穿杨面门打去。穿杨挥左臂格开他的右臂,左手画圈,一掌结结实实地推出去,正中老九右侧肋骨,总算他收住了力气,没有将他直接从擂台上打下去。就算这样,老九也被这一掌逼得连连倒退,直退到擂台边缘一尺的位置才堪堪停下。 “认输吧,你不是我的对手。”穿杨神色淡淡的。 老九只觉得右侧肋骨处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他深吸一口气,笑道:“好小子,算我小瞧了你!再来!” 场上的对决进入胶着状态,段书瑞略懂一点拳脚功夫,但他却猜不出来这一局的胜负情况。老九呼喝连连,一拳一脚的力度都十分惊人,但不管他如何卖力进攻,穿杨总能轻松避开。 “喝——啊——!” 擂台上,老九的暴声厉喝仿佛一道霹雳,震得韩五等人齐齐变色,眼看着老九高高跃起,携着裂空的风声,向穿杨劈出左脚,“啪!”右脚紧跟而上! 双飞踢! 围观之人为之动容!韩五看得热血沸腾,摇了摇身边一名弟兄的肩膀:“你看!我说老九要出大招了吧!” “五哥,你小声点吧!要是被九哥听到我们拿他做赌注,非得找我们挨个切磋不可!” “嘿嘿嘿,我不管!这十枚铜板是我的了!” 段书瑞看到穿杨的脸离老九的脚近在咫尺,很是担心他会被踢得连连后退,最后跌下擂台。他无法忍受看到穿杨被踢得鼻青脸肿的样子,赶忙闭上双眼。 “咦。” 沉浸在不敢睁眼的恐惧中,段书瑞听到韩五惊诧地叫了一声,周围的人仿佛都怔住,没有他想象中众人看到穿杨连环被踢时的激动。 他惊疑不定,忐忑不安地将眼睛眯开一条小缝,然后,他愣住了。 高高的擂台上,老九对穿杨发出连环攻击!一个双飞踢!脚尖刚一点地,腾空而起,第二个双飞踢!又一点地,第三个双飞踢! 此人体力旺盛,爆发力更是惊人! 可是——第一个双飞踢距离穿杨左右肩膀各一寸,踢空。 后面几个双飞踢也接连落空。 在外人眼里,老九在卖力地使出飞踢绝招,而穿杨则是在气定神闲地后退。没错,就是气定神闲。 看到穿杨离擂台边缘只有两尺不到的距离时,老九心下一喜。只要他再使出一个双飞踢,就可以将这小子踢下台了!正当他腾身而起,准备踢出左脚,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穿杨动了。 他向右侧身避开,随后绕到老九身后,动作好快,掀起一连串残影。当老九反应过来时,整个人已经在半空中,避无可避了。穿杨以手为刃,一掌切在他脖子上,力道之大,将老九硬生生劈晕过去!他仰面倒将下去,眼看后脑勺就要着地,穿杨连忙将双掌从他腋下穿过,将此人扶住。 “胜负已分!这一局,穿杨胜!”徐宏高声说道。 韩五皱起眉头,一抬下巴,身后两个人急匆匆地跑上台,将老九抬下来。 “我来会会你!”韩五说着就跳上擂台,向穿杨步步逼近。 第184章 大获全胜 段书瑞皱起眉头,只觉此人甚是无礼。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穿杨方才分明是点到为止,没有重伤老九;韩五却这般不依不饶,不是寻衅斗殴又是什么? 穿杨没有理睬韩五,而是径自看向段书瑞。 段书瑞朗声说道:“穿杨刚才打斗许久,体力都没恢复过来,更是连水都没喝上一口。韩五兄弟就这么急匆匆地上台急着挑战他,这不太公平吧?” 韩五耳根一红,仔细一想又觉得他说的在理,只得以求助的目光看向不远处的徐宏。 徐宏赶忙出来打圆场:“段公子说的不错,这位小兄弟刚经历一番苦斗,是得好好休息一下。依我看,双方都休息一会儿,半柱香之后再切磋。你们二位觉得呢?” 穿杨和韩五对视一眼,都点点头。 在徐宏的安排下,不一会儿,一个仆人就送来两碗水,放到段书瑞二人面前。段书瑞正干渴难耐,想也没想就将一碗水喝的一干二净,他放下碗看了一眼旁边的穿杨,瞳孔骤然放大——只见这小子居然从怀中掏出一根银针,将其插入碗中! 段书瑞小声道:“穿杨,你在干什么!” “回公子的话,人心叵测,不得不防。”他确认银针没有变色后,将其随手一甩,举起碗将水一饮而尽。 这时,徐宏也看到他的动作,听到那句“人心叵测”,他的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 段书瑞连忙附到他耳边,悄声说道:“徐大哥,你别介意,这小子是从战场上下来的,难免有些疑神疑鬼。别和他一般见识。” 徐宏神色稍缓,摆摆手:“无妨。” 穿杨二人休息了半柱香的时间后,又重新回到擂台上,摆出进攻的架势。 台上人影交叠,衣袂翻飞;台下鸦雀无声,满座皆惊。 如果说上一局穿杨是以守为主,这一局他一改之前的战略,改守为攻,拳脚不住地往韩五身上招呼去。韩五被凌厉的掌风包裹着,难免左支右绌,神情已然十分狼狈。 徐宏看到段书瑞脸上的惊愕之色,随后问道:“段公子,你在想什么?” 段书瑞目瞪口呆道:“我在想之前有没有得罪过他。” “话说回来,你俩真的不是来踢馆的吗?”徐宏狐疑道。 “……徐大哥,你想多了。” 穿杨一个利落的旋身后踢,向韩五胸口踢去,后者仓皇后退,下盘一个不稳,硕大的身子霎时出界。众人听到“砰”的一声,只见韩五在沙地上摔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扬起一阵尘土。 穿杨双手抱拳,说道:“承让!” 韩五呆坐在地,直到徐宏走过来拍拍他的肩头,他才回过神来,一脸忿忿地站起来。 段书瑞看到二人都未受伤,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正欲喊穿杨下来,眼前一团黑影闪过,一个陌生男子又跳上擂台,站到穿杨对面! 穿杨面色一黑,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发现面前多了一道身影。 段书瑞站在穿杨身前,朗声说道:“各位,切磋比武理应点到为止。穿杨的武功大家已有目共睹,又何必再比?” 穿杨看到他悍然无畏地挡在自己身前,身姿如山岳不可撼动半分,心里大受感动:“我从小尝尽人世冷暖,除了养父母和妻子,有谁真心待我半分?这位段公子和我相识不过两天,竟如此维护我,我就算为他肝脑涂地又何妨?再说我这条命本来就是从战场上捡回来的。” 段书瑞自然不知道他内心的想法,他目光恳切地看着徐宏,希望他能出来干预。 徐宏还没来得及说话,穿杨对面的男子就先行开口道:“这位公子好伶俐的口舌!不如你和我比比?” 段书瑞没有理会他幼稚的挑衅,冷漠道:“在下是文臣,并非武将。” 那男子还想说些什么,被徐宏一个眼刀制止住了:“段公子,方才是我这帮弟兄们失礼了!如有得罪,我替他们给你赔个不是。” “哪里哪里,众位弟兄身手敏捷,个个都是能以一抵十的好手。这两场比试都十分精彩。”韩五和一帮兄弟听到他称赞己方武艺高超,不由得洋洋得意。 “段公子,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你能考虑一下。”徐宏哈哈一笑。 段书瑞心中隐约猜出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但他没有做声,而是示意徐宏开口。 “这位穿杨小兄弟身手不凡,我想让他加入徐家班,壮大我们武馆的实力。”徐宏又转向穿杨,目光里是不加掩饰的期许,“二位考虑一下如何?加入我们徐家班,好处可是很多的……” 穿杨打断他的长篇大论:“抱歉,我此生只忠于主人一人,没有加入其他帮派的打算。” 徐宏心中好生失望,但见他目光坚定,知道此事再无回旋余地,只得说道:“那好吧。哪一天你要是想通了,欢迎加入我们。我们徐家班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天色已晚,段书瑞和穿杨向徐宏等人拱手作别。二人出了武馆大门,走了两里路后,段书瑞才转头问道:“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竭尽全力?” 穿杨愣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我想先看看他武功的路数,再决定该如何出招。贸然出手的话,我怕会打死他。” “那你第二局为何不再藏拙,而是一开始就出狠招呢?” “事不宜迟,迟则生变。”穿杨说道,“这是师父教给我的道理。那韩五一看就不是个善茬,早点将他击败也好。” 段书瑞深深地凝望了他一眼,正当穿杨以为他要问自己师从何人时,他却笑着说道:“没想到我竟然得了你这样武艺高强的护卫,真是有幸啊。” 接触到他炽热的目光,穿杨面上陡然一红,他将脸转开,不想让段书瑞看见自己的窘态。 段书瑞想到穿杨连败两人,让自己扬眉吐气了一把,心情不禁大好。他盘算着在家里多安一个木头桩子,方便二人练武。 第185章 一起逛街 最近,鱼幼薇十分苦恼。 让她苦恼的不是她家阿娘不准她隔三差五地溜出去玩,也不是她家先生识破了她的一些小把戏,而是她,卡,文,了 ! 卡文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反正她只要交出规定字数的文稿,裴文昌照样会付给她稿费。 但是她自己的良心不安啊!一想到自己的读者看到自己的剧情后抓耳挠腮,满腹怨言的样子,她就恨不得在地上挖个洞,自己直接跳下去。 一开始,她以为是自己精神不振,可当她连洗两把冷水脸,痛饮三杯浓茶,拿起笔仍毫无思绪时,她不由得怀疑起自己的天赋:自己真的如众人口中那般才华横溢、天赋异禀吗?自己能在写文一路上走多远呢? 这天早上,鱼幼薇伏案写了约莫一个时辰,写一张,出一会儿神,随手撕去,又写一张,始终写得不合意,随写随撕,最后桌上堆了一大堆纸团。她哀叹一声,终于不再写了,扶着桌子站起来。 “幼薇,你怎么撕那么多纸?买白纸不要钱啊?”鱼母进来看到这一幕,立马开始斥责她。 鱼幼薇抢先一步伸出手掌,止住她的话头:“且慢!阿娘,我要出去散心了!”说着,她双手将裙摆一提,就要跑出门。 “站住!”鱼母喝阻她,“把帷帽戴上再出门!” 鱼幼薇单腿独立,金鸡回首。鱼母从桌上拿起帷帽给她戴上,再理好外面的纱幔,满意地笑道:“行了,你出去吧。别忘了早去早回啊!” 她的视线被外面一层纱幔所遮挡,看任何东西都像雾里看花那般看不真切,鱼幼薇不满地皱起眉头。但凡衣着亮丽的女子独自上街都需要戴上帷帽,这是圣人的规定,又何尝不是束缚在她们身上的一道枷锁? 她踏着熟悉的路线来到段书瑞家,抬手敲门,准备邀请她家先生和她一起逛街。没过多久,一个糙汉子过来开门,此人身形魁梧,兀自傻笑,着实将她吓了一大跳。 “——啊!你、你是谁?”鱼幼薇表情惊恐,一双美目瞪得滚圆。 秦五还没来得及做自我介绍,穿杨闻声从房间走了出来:“秦大哥,公子不是说了让你不要大呼小叫吗。” 他的目光与鱼幼薇的目光在空中交会,后者捂紧胸口,颤声道:“你、你又是谁?” 段书瑞听到外面的动静,穿好靴子走了出来:“何人在院子里喧哗。” “先生,你屋子里何时多了两个男人?”鱼幼薇奔上前去,抓住他的手臂。 穿杨眉心一皱,正要上去将她拉开,段书瑞瞪了他一眼:“这是我的弟子,不得无礼。” 穿杨:…… 他默默收回伸出一半的手,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精彩。 段书瑞温言道:“他们是我新招的侍从。你怎么来了?是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来找您吗?”鱼幼薇轻轻摇晃着他的胳膊,一双亮晶晶的眼眸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先生,您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他们二人住在哪里呢?” 他们三个人该不会同榻而眠吧?想到这儿,她心里生出一股隐秘的妒忌,目光不善地望着穿杨。 “你想到哪里去了!”段书瑞一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想歪了,“他们二人睡柴房,我一个人睡我那张床!” 鱼幼薇“哦”了一声,旋即展颜一笑:“先生,今天天气正好,我们出去逛逛吧!” 段书瑞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点点头:“好,走吧!” 鱼幼薇欢呼一声,将帷帽摘下,随手一抛,笑道:“有先生在,我就不用戴这劳什子玩意儿了!” 段书瑞眼疾手快地接住帷帽,鱼幼薇见他神色有异,惟恐他让自己戴上,谁知他将帷帽上的纱幔理好,再将帽子轻轻放在一边:“你不爱戴,就不戴吧!” 鱼幼薇眼睛都笑成了月牙。 跟先生在一起真好啊,不用说不想说的话,做不想做的事,他无比纵容她,她也十分享受这份纵容。 要是时间可以过得再慢些就好了。 “公子,那我们……”秦五弱弱地举起手,试图增强自己的存在感。 “哦,你就留在家里做饭吧,穿杨和我们走。” 看到秦五一脸沮丧,鱼幼薇忍不住轻笑出声:“先生,依我看,让这位大哥和我们一同去吧!他一个人在屋子里待久了,也会气闷吧。” 段书瑞闻言横他一眼,秦五忙陪笑道:“我身强力壮,可以帮你们拿东西!” 就这样,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门了。段书瑞和鱼幼薇打头,其余二人走在后面。 走了一阵子,他们看到鱼幼薇从一排货架上取下一个狐狸面具,一把扣在段书瑞脸上,接着冲他嘻嘻一笑。 完了!穿杨和秦五二人心里只有这一个想法。 段公子绝对会生气的!说不定马上就会撒手走人! 谁知段书瑞没有发火,他伸手摘掉面具,无奈地将其放回货架,另一只手顺便揉了一把她的头发。动作之轻柔,简直像在给狸奴顺毛。 穿杨和秦五二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震惊。 段公子原来是这么温柔的人吗,怎么他俩没发现呢? 秦五摸摸鼻头:“原来城里人管这个叫师徒啊,俺见的世面还是太少了。” 穿杨无奈一笑,大步跟上二人。 “先生,这家乐器行我想逛很久了,可惜一直没找到机会!”鱼幼薇拉着段书瑞的袖子,双目放光,“我们进去看看吧!” 段书瑞点了点头,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店里。只见偌大的屋子里摆了数十种乐器:琵琶、古琴、古筝…… 鱼幼薇边往里走,边小声惊叹。店家将每一样乐器都擦拭得干干净净,摆放得无比整齐。室内柔和的光线下,每一件乐器都泛着柔和的光晕。 鱼幼薇走到一台古筝前,倏地停住了脚步。 这台古筝外形古朴典雅,筝首部位雕刻着一只凤凰,它的眼睛深邃而明亮,瞳孔呈现出一种纯净的金黄色,仿佛镶嵌着两颗宝石。鱼幼薇俯下身子,轻轻用掌心抚摸着它的尾翼。 段书瑞观其神色,知道她心中爱极,但还是轻声问道:“你很喜欢这一台古筝吗?” 第186章 攒钱计划 鱼幼薇低声笑道:“是啊,先生可还记得我在洛阳结识了一位朋友?我在她的房间里也看到过这样一台古筝。” “那台古筝筝首也雕着一只飞禽,记不清是凤凰还是孔雀,但总归是其中之一。我记得最清楚的是那台古筝有二十一根弦,每一根琴弦都能发出不同的声音。” 段书瑞的第一反应就是将这台古筝买下,让店家送到鱼幼薇家中。但他知晓鱼幼薇一定会制止他,于是向身后的穿杨递了个眼色,又做了个口型。 穿杨看到他的口型,恍然大悟。他上前两步,走到鱼幼薇身边:“鱼姑娘,鄙人刚才进门时在地上看到一枚铜板,是你掉的吗?” 鱼幼薇脸色微变,摸出钱袋一看,发现果真少了一枚铜钱,当下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于是随着他一步一步走向门口。 好穿杨!不愧是他最得力的助手!段书瑞松了一口气,找店家问了价格。店家报了一个数目,段书瑞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这么贵?你当我是冤大头呢?” “公子,小人绝对不会诓骗您!”店家将他拉到古筝后面坐下,“您看看这木头!这可是上好的沉香木!您再看看这做工,要知道这可是出自长安最好的工匠之手!还有……” 段书瑞害怕他声音太大,将鱼幼薇吸引过来,连忙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低声说道:“1000文不可能,500文如何?”他方才转了一圈,看到这里面的乐器都没有明码标价,便知道这店家居心不良,此时更是坚信他有宰客的嫌疑。 “公子,哪儿有您这么讲价的啊!”店家摆摆手,“500文?那我岂不是血本无归啊?” 段书瑞见他不同意,又心生一计:“店家,你可知我是谁?” 店家被他严肃的眼神吓得一个哆嗦:“怎么?您是宰相家的公子?”这怎么看也不像啊! “我可是今科省元!进士科一甲进士!若是让旁人知道我在您这儿买了东西……”段书瑞心一横,开始夸夸其谈。 店家打断他:“您的意思是您打算给我题一块牌匾,留在我店中,其余顾客一看便知您曾光顾过?” “正是。” 店家的目光从上到下将他打量了个遍:“您是不是游过街?我好像是有点印象!” 段书瑞满意一笑,他又和店家交谈了两句,知道这笔生意自己做成了。他留下鱼幼薇家的地址,和店家约定好题字、付款和送货的时间,便徐徐走向门口。 门口,鱼幼薇两人还在躬身寻找着那枚不翼而飞的铜钱,段书瑞轻咳一声,二人这才直起身子,齐刷刷地回头望向他。 “幼薇,你们在找什么?” “先生,我掉钱啦!”鱼幼薇苦着一张脸,“我掉了一枚铜钱,就让穿杨和我一起找,可怎么也找不到!” 段书瑞面不改色地说道:“不必找了,也许你不刻意寻找它,它反而会出现呢。” 鱼幼薇一愣:“可是……” 段书瑞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带着她往外走去:“走吧,我们再去其他地方看看。” 感受到他有力的臂膀,以及那怀抱的温度,鱼幼薇脑海中一片空白,她胡乱应了一声“哦”,便由着他带自己往外走去。 别说,逛街还是挺有用的。当鱼幼薇溜达一圈返回家中,重新在书桌前坐下时,感觉自己的灵感又回来了。她仔细查看了一下前面几篇文章,发现自己最大的问题就是患得患失。她总是担心着自己的文章能不能获得读者青睐,反而容易思维受限,束手束脚。这实在不利于后续情节的开展。 “这是我的故事,该当以我为主啊。”鱼幼薇撸起袖子,拿起毛笔,认真地在白纸上书写起来。 鱼母看到她房间里亮着灯,知道她在写作,没有出声惊扰她,而是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边,将一碗元宵放到书桌旁边的一张小几上。 鱼幼薇的眼角余光早已瞟到母亲进来,她伸了个懒腰,将笔搁回笔架,偏头向鱼母一笑:“阿娘,您还没睡啊。” 鱼母淡然一笑:“瞧我,原本不想打扰到你,结果还是害你分神了。” “您说的是什么话!您给我做了夜宵,我高兴还来不及呢!”鱼幼薇捧起碗,舀起一个汤圆咬了一大口,被烫的直吐舌头,“呼哧呼哧”地吸着凉气。 看到她憨态可掬的样子,鱼母被逗笑了:“你慢点吃,这元宵是糯米做的,我怕你吃多了不消化,这才只煮了六个。” 鱼幼薇笑盈盈地看着她,她的眉眼本就生的精致,此刻暖融融的灯光映在脸上,更显得她的面庞如梦如幻,娇美无匹。 “你这般瞧着我做什么?”鱼母笑道。 “我在盘算着多久能攒够开店的钱。”鱼幼薇凝望着母亲,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想要我的母亲不必帮人洗衣,能够做一些轻松的活儿。我希望我的母亲不用再看他人的脸色,能够有尊严地活着。” 她的目光是那样虔诚坚定,没有人能不在那样的目光下心旌动摇。鱼母直直地看着她,眼底泛起泪光。 鱼幼薇摩挲着母亲有些粗糙的手,指尖能感受到她皮肤的褶皱,以及她手上经久不消的冻疮。窗外偶尔传来阵阵风声,似是在诉说着母亲这些年独自养活她的不易。 鱼母不太习惯她这温情的举动,轻轻挣脱了她的手,好奇地问道:“那你说说,大概多久能攒够?” “快了,快的话今年年底应该就可以着手办理各项手续了。”鱼幼薇眼底一亮,信心满满地说道。 鱼母想说开店没这么容易,后面要操心的事还多着呢。但她看着女儿斗志昂扬的眼神,不忍心打消她的积极性,于是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颊:“知道啦。但你一个人也不要太过操劳,须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鱼幼薇笑着蹭蹭她的手:“女儿知道啦。” 第187章 官员考课 自段书瑞偷偷瞒着鱼幼薇买了古筝后已经过去了三日,这天,他正坐在屋里练字,门外突然传来穿杨的声音:“公子,鱼姑娘来了。” 他话音未落,鱼幼薇便推门而入。她三步并作两步,风风火火地走到段书瑞面前。他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她便双手一撑,将他围困在这一小方天地。 “先生,您没有什么要和我解释的吗?”她目光灼灼地问道,仿佛此行是为了兴师问罪。 段书瑞嘴唇微微一动,随即说道:“有什么可解释的。” “您背着我,偷偷买下了那台古筝,送货的人已经告诉我了!”鱼幼薇抬高音量,“先生,这太贵重了!请恕我不能收!” 段书瑞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你为何不能收?你不是中意那台古筝吗? 鱼幼薇深吸一口气,抬起身子和他拉开一点距离:“先生,您太迁就我了。我想得到的东西应该靠自己争取,而不是靠别人赠予。用我自己挣的钱买来的东西,才会让我有成就感。” “你财力殷实后,这台古筝可能已经被别人买走了。我只是不希望看到你遗憾的样子。”段书瑞淡淡说道。 鱼幼薇心中一动,她轻声说道:“那我以后看到更好更贵的东西,您也会买给我吗?” “我只做我能力范围内能做到的事情,你以后有钱了,可以自己买自己想要的东西,甚至可以在屋子里多修几个房间,专门收藏你中意的物品。” 他冷静的语气,犹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浇灭了鱼幼薇的一腔热情,她轻咳一声:“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凝望着段书瑞那双深邃的眼睛,直截了当地说道:“您对我这么好,我实在无以为报。” 段书瑞愣了一下,不以为然的一笑:“我对你好,是因为你值得。我不需要你的回报。” 他很想说,其实你已经给过我回报了。很早之前,他就在书籍上看到她写的诗歌,她老练的文笔,爱憎分明的性格早已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那时他们虽素未谋面,但他已经知晓了她的太多故事,他为她的才华所俘获,更钦佩她的决心和毅力。能来到大唐,看到如此真实的她,实在是他做梦也没想到的。和她相遇相知相会,于他而言本来就是最大的幸运。 但他绝不可能将心中所想如实告诉她,这样讲太过暧昧了。“天理人伦”像一把巨大的弯刀高悬于他的头顶,他战战兢兢,惟恐自己稍有不慎,弯刀就会斩落,最终害人害己。 鱼幼薇看着他的笑容,不知为何有想掉泪的冲动。她赶忙背过身子,仰头看向天花板,笑着说道:“先生,我不会弹古筝,您这笔钱花的真不值当。” 段书瑞奇道:“你不是说你那位洛阳的朋友会弹吗?让她教你不就得了。” 鱼幼薇被他堵得哑口无言,挠了挠后脑勺,果断决定转移话题:“先生,您最近好忙啊,是在准备什么考试吗?” 段书瑞面色一僵——还真给她说中了。 唐代的官员向来是“每年一小考,四年一大考”,马上要到年底了,他们这批京官就要面对上任以来最不愿面对的考试——“官员考课”。 官员考课,也叫做磨勘,由吏部的考功司主持,考课标准是“四善二十七最”。“四善”即“德义有闻,清慎明着,公平可称,恪勤匪解”,简单来讲就是要符合“品德端正、为官清廉、处事公平、勤政不殆”的基本要求。“二十七最”即按官吏的类别和职能分成近侍、礼官、方术、市司、牧官和镇官27类,每一类都有具体的考核标准,是评判不同类别、不同职能官吏依据的细则。像“辁衡人物,擢尽人才,为选司之最”,就是对主持选举官吏的考课标准。 考核结果以官员所得“善”、“最”列为九等,一最四善为上上,一最四善为上上,无最二善为中上,居官谄诈、贪浊有状则为下下。官员们会根据考课等第进行奖惩,考在中上,每进一等,就会多发三个月的工资;中中考,则还是发和原来一样的工资;中下以下,每退一等,就会扣发三个月的工资。 “先生、先生,您怎么老爱发呆啊?”鱼幼薇伸手在段书瑞面前晃了晃。 “哦,没什么。”段书瑞回过神来,“后面是有一场考试,不过你放心吧,我应付得来。” 鱼幼薇粲然一笑:“那就好。先生,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 段书瑞怔怔地看着她的脸,她的笑容明丽动人,如冬日里最温柔和煦的暖阳,将他心底某个阴暗的角落照亮,他心中怦然一动,慌忙别开目光,不敢直视她:“你喜欢就好。” 鱼幼薇嘻嘻一笑:“先生,那我就先回去啦。” 段书瑞点点头:“我让穿杨送送你。”说着,不等她回话,他大喊一声:“穿杨!” 穿杨从屋檐上跳下来,抱拳在门前站定:“公子有何吩咐。” “我手上还有事,你送鱼姑娘回家。” 穿杨看看自家公子,又看看一脸淡定的鱼幼薇,很想说一句“我是公子的侍卫”,但看到段书瑞凌厉的眼神,还是将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来个人告诉他,他到底是谁家的侍卫啊! 天有不测风云,一众进士还没等来考课,一场测验就提前来了。 这天,段书瑞像往常一样来到自己的工位,正准备烧水泡茶时,一身青袍的左丞就走了进来。 看着他手里的东西,段书瑞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怎么和班主任要随堂测的表情这么像呢!该不会要考试吧! 果不其然,左丞的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打量了一个来回,开口说道:“你们来这里已经有半年的时间了,韦大人想看看你们的水平。这里有几道题,你们试着答一下吧。” 又要考试啊!段书瑞看着那厚厚一大叠卷子,再看看大厅里十个都不到的进士。嘴角不由得一抽:这是几道题吗,这分明是几十道题啊! 第188章 提心吊胆 段书瑞瞟了一眼旁边几人的脸色,发现几乎所有人都苦着一张脸,心下稍宽。 左丞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诸位这么紧张做什么,这场测验又不和官员考课挂钩,大家该怎么答就怎么答,不必顾虑太多。” 几人面面相觑,心里都暗自想到:“谁信你啊!要真答得漏洞百出,岂不是会被你们抓住把柄?到时候考课结束后给我们判个下下等,那我们又找谁说理去?” 但事已至此,这场测验是避无可避了,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试卷被一一发下来,段书瑞低头一数,竟然有三张之多。他仔细看了看题目,果然考的都是判词,之前的几场大考中都考过判词,主要是考察士子们对国家律法的了解,不过那时考的都是较为基础的问题,这次的题目肯定不会像之前那么轻松。 这第一题和第二题都是关于盗窃罪的。第一题还算简单,盗窃财宝。段书瑞早就将相关法律条例烂熟于心,此时下笔更是顺畅,没有丝毫滞涩之意。 段书瑞顺利答完第一题,开始看向第二题。“有村民甲,家中耕牛被盗。数日后,于邻村村民乙处发现自家耕牛。甲认定乙为盗牛之人,遂将乙扭送至官府。乙辩称牛是自己于集市所购,不知其为盗赃,双方各执一词。若汝为判官,当何以判案?” 段书瑞思索片刻,眼角余光发现试卷下面的草稿纸,忙将其抽出来,开始在稿纸上认真地梳理思路。 偷牛这件事虽然不像直接入室盗窃那样恶劣,但归根结底也属于盗窃他人财物。唐代和现代的法律有相通之处,当偷盗金额达到一定数目是可以被直接定罪的,而一头耕牛的金额无疑已经达到了这个数目。 在唐前期经济繁荣的稳定阶段,普通耕牛的价格大致在2000文到5000文之间。在一些相对和平富足的地区,一头健壮的成年耕牛可能价值3000文左右。这一时期,货币流通较为稳定,物价也保持在合理范围,牛的价格还相对平稳,普通农户若辛勤积攒几年,还是有机会购置一头耕牛用于生产的。 但安史之乱后,唐朝社会陷入动荡,经济遭到严重破坏。一方面,战争导致大量耕牛被征用或死于战乱,牛的数量大幅减少;另一方面,农田荒芜,农业生产遭受重创,对耕牛的需求甚至更为迫切。这种供需失衡使得牛价大幅上涨。这一时期,一头牛的价格可能飙升至万文以上,普通百姓往往无力购买。 在这种情况下,丢失一头牛对于一个普通家庭而言无异于晴空霹雳,也难怪村民甲看到自家的耕牛出现在其他人家中,会如此震怒了。 段书瑞沉吟片刻,提笔写了起来:“王法昭昭,旨在惩恶扬善;律条赫赫,务朝明辨是非。今村民甲牛失而复现于乙处,甲称乙盗,乙言购于市,此争端起,须详查以断……” 他一口气写了三百多字的判词,终于将这道题目全部回答完毕。 接下来就是打架斗殴,坑蒙拐骗,过失致人死亡等案例,段书瑞低着头奋笔疾书,剩余的几个进士已经面露难色,暗暗叫苦。 一共四十五道题目,显然不可能一上午答完。午时,左丞贴心地叫人送上工作餐,两荤一素一汤,滋味竟然比平时好了不少,段书瑞一边不动声色地吃着,一边啧啧称奇。 吃过午饭,他又投入紧张的答题中,其他人亦如此。大家都是进士,谁也不会为这一场考试而作弊,因此房间里只有他们几个观政的进士,并没有人监考。这些题目的难度较之上午的题目又上了一个档次,其中不乏“甘露寺黄金案”、“建康悬案”等疑难悬案。段书瑞搜肠刮肚地答着,心里也不由得暗暗叫苦。 答到后十道题,他的眉心渐渐舒展,敢情这后十道题才涉及到经史类书籍的解读校勘,以及各类书籍的收集保管事宜。秘书省主要负责各类图书典籍的收集、整理、校勘与保管,所以最后几道题目都与此相关。 就比如这道题目“唐朝公文的归档”,由于唐朝严格规定公文必须执行一事一文制度,即“一份公文只能叙述一个问题或一件事情”,因此在归档时也需要遵循严格的一事一文制度。 而且唐代文书在发出之前要经过勾司或勾官以及监印官的仔细检查,并在文案上进行标记或盖章,之后文书才能登记入库。对于文书归档,还有严格的时间规定——“京城诸司,常以四月一日纳于都省……”段书瑞面无表情地写着,感觉自己已经成了一台没有感情的答题机器。 终于是最后一道题了,段书瑞晃了晃有些发酸的手腕,总算是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但当他看到题目,瞳孔骤然一缩,手指一松,毛笔“啪嗒”一声掉在桌上。他看到墨水氤氲开,赶忙将其拿起,掏出一块手帕将墨水擦干。 这道题的题目竟然是“天下苦‘牛李党争’久矣,试言汝之见”!这道题不是什么送分题,而是妥妥的送命题啊! 段书瑞从小就爱读史书,自然知道“牛李党争”——这场政治斗争始于元和三年科举案,两派因为对藩镇的政策不同而产生矛盾,随后因长庆元年科举案而转变为公开的冲突对立。唐宪宗至唐武宗在位的几十年是党争激化的时期,宦官集团也参与到党争之中,并一度压制了文官集团。虽然最终党争在唐宣宗时期告终,但仍然对唐代中晚期政治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即使党派之争已经告一段落,但这道题他也不敢乱答啊!想当初牛李两党势力何等嚣张跋扈,朝中难免留下残余势力。而且最让人费解的是,这种敏感的政治问题不应该出现在日常小测中,为何这一次出现了? 段书瑞心里一团乱麻,他抿了抿嘴唇,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下笔。 第189章 沉着应战 犹豫再三,他不自觉地抬起头,想看看其他人的反应。 有几名士子的试卷似乎还没翻面,但有几名答题速度快的俨然已经答完前面的题,目光凝重地看着这最后一题。 看到他们眉头的川字纹,段书瑞知道他们也拿捏不好答题的分寸,心里慢慢冷静下来,理出一个头绪。他心想:“遇到这种题未必就是坏事。” 晚唐宦官干政严重是不假,但不见得朝中所有的大臣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据他所知,韦建也是参加科举考试考进来的官员,作为秘书监,这次的月测题十有八九是他出的。 韦建算是为数不多出身寒门的进士,隶属于文官集团的一员,那么,他最想看到的答案是什么? 段书瑞呼出一口气,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开始作答。他自然不能效仿刘蕡,呈上一篇慷慨激昂的策论,大肆抨击宦官乱政和藩镇割据。他倒是替朝堂上的诸公发声了,谁又来替他发声呢? 他可不想成为权力更迭的牺牲品,还有更重要的使命等着他完成! 过了将近半个时辰,他终于完成了最后这一道策论题。他将笔搁下,从试卷中抬起头时,才发现自己的背上已经湿了一小片。 他又向四周望了望,其余几人都还没有答完,神情颇为痛苦,像极了前世参加期末考试的自己。 幸好这次的题目大多数和法律相关,自己早已把《唐律疏议》背了下来,能否答出题目只是时间问题。 张河清等人自然也发现了段书瑞已经停笔,心中都暗自焦急,可这最后一道题可不能随便作答,实在不会的,空着都比写了好。 申时正,司务走了进来,将几个人的卷子收走。段书瑞今天也算是下班了。众士子来的时候是精神抖擞,回家的时候整个人都萎靡不振,其他人是因为答得不好,段书瑞自觉答得勉强,但答题向来劳心伤神,他此刻也觉得乏累,回去只想倒头就睡。 他骑着马,正自走着,突然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回头一看是韩世昌。 “段兄,今日题目真的太难了!比我以往参加过的任何一场考试题目都难!”韩世昌连连摇头,“你觉得题目难不难?都答上了吗?” 段书瑞自然不可能说他觉得题目不难,他避重就轻地答道:“嗯,这次的题是挺难的,我有好几道都是乱写的。” “哦,对啦。”韩世昌挠挠脑袋,“大后天休沐,我约了贺安兄喝酒,你可要一道来?” “当然了。”段书瑞笑道,“贺安兄前几日还和我抱怨,说你成日约他喝酒,他裤腰带都快系不上了。” 韩世昌闻言哈哈大笑。 段书瑞、韩世昌在秘书省还算清闲,唐鹤眠是国子监的讲师,常到秘书省借阅书籍,一来二去的三人就混熟了。不过正如朝中前辈所说,当上社畜后,他们对京城的山山水水就失去了兴致。休沐日要么相约喝酒,要么在家休息,倒是没有什么精力外出游玩。 更何况,上辈子段书瑞已经在x市生活了十多年,大大小小的景点早已经玩了个遍,实在没有什么新鲜感了。 回到家,段书瑞晚饭都没吃,除下外衣,脱掉鞋袜后就钻入被窝。马上要到年底了,他累的要死,每次回家都想一觉睡到天荒地老。 另一边司务已经把几个人答的卷子呈到了韦建面前。 “下官刚才看到,那几个进士离开时都是垂头丧气的呢!”右丞叶安说道。 “就是要挫一挫他们的锐气,要想过我这关可不是这么容易的。”韦建淡然一笑,翻开他们的试卷。 第190章 另眼相看 “属下看您对段校书倒是颇为留意,您是想……”叶安试探着说道。 韦建举起右手,截住他的话头:“哎,我对每一个观政进士都是一视同仁的。” 叶安连忙赔笑道:“是属下失言了。” 韦建一一翻开几人的卷子,不过没有去留意他们前面的作答,而是直奔后面最后一道题。有左右二丞在,这改卷的活儿还轮不到他头上。 这第一份卷子倒是写的慷慨激昂,字里行间都充满对宦官乱政的抨击,流露出对寒门士子的深刻同情。 站在一旁研墨的叶安自然也看到了这份答卷,他本以为韦建会连连点头,岂料他只是眯起双眼,默不作声地将试卷放到一边。 第二份卷子和第三份卷子隐隐表露出考生对宦官集团的畏惧,两位考生的答案都不痛不痒,虽然二人都灵活运用了骈句和散句,文采都不错,但两篇文章读下来给人一种“不知所云”的感觉。 总的来说,就是二位考生都没有明确表态,到底是支持宦官集团还是文人集团。 韦建轻哼一声,将两份答卷放到一边,又拿起第四份答卷。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副赏心悦目的好字,这张就是段书瑞的卷子,这一手字在殿试读卷时他就见过。 韦建正待翻看他写的最后一题,霎时间心念微动,决定先从头看起。他先大致翻了一遍,发现四十五道题目他竟然都答上了,而且都写得满满当当的,心下一动:“嗯,此子态度倒是端正!” 他又仔细地看了一遍,所有题目全部都答对了而且没有任何疏漏,这个段书瑞是将整部《唐律疏议》都背下来了吗? 他不由得对这个年轻的进士肃然起敬,要知道包括他在内的一些老人都不能背下整本《唐律疏议》啊!就凭着他这股认真学习的劲儿,这次考课都不能给他打低分! 沉吟片刻,韦建将试卷翻面,准备瞧瞧他最后写的策论。 叶安大气不敢出一声,原来他熟知这位秘书监的性格,知道他越是看好一个人,对这个人的要求也会愈发严格。要是这个人没有达到他的预期,在他心里的印象分便会大打折扣。 韦建看了半晌,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执卷的手指愈发用力了。良久,他放下答卷,陷入沉思中:“此子虽然没有过激的言辞,但字里行间无不表示出对寒门士子的同情,甚至还巧妙提到了藩镇割据的问题。嗯,总算我没有看错他。” 但他转念一想:“哎哟,不对!这小子可别是在打太极,他这点道行,可不能骗过我?” “段校书的卷子答得有意思,你也看看!”韦建说罢便将段书瑞的卷子递了过去。 叶安早就想看看段书瑞能答对多少道题目呢,听自己的上司这么一说,连忙接过卷子。仔细看了一遍后,他不由得瞪大双眼。 这、这是都答对了?而且答案没有任何可以吹毛求疵的地方!要知道他们特意选了一些很难的题目,怎么可能会有人全都答对呢? “这、这、这怎么可能呢?”叶安语无伦次地说道,“要是让下官来答,都不可能比他答得再好了……” 韦建赞许一笑:“不错,总算我没看走眼。这次测验的结果要对他们保密,大后天让段校书来我这里一趟。” “是!” 段书瑞自然不知道政务厅里发生的事,他饱睡了一觉,正坐在书桌旁看书呢,突然感觉肩膀上传来一阵酸痛。 穿杨正站在一边,看见他脸上露出痛楚之色,忙上前问道:“公子,您怎么了?” 段书瑞说道:“我肩膀有点痛,穿杨,你帮我揉揉吧。” 穿杨闻言伸手,他隔着衣服一摸,不由得皱起眉头。 感受到他动作的停顿,段书瑞奇道:“怎么了?” “公子……”穿杨斟酌着言语,但最终还是决定据实相告:“您的腰椎和颈椎似乎都有问题。” “我当是什么呢,害。”段书瑞不以为然的一笑,“这不是很正常吗,毕竟我时常伏案久坐啊。” “公子,您怎么能不引起重视?”穿杨看到他对自己的身体一副毫不重视的样子,心里窜上一道无名火气,“您还年轻啊!” 段书瑞疲倦一笑,他这是为工作所迫,不得不每日案牍劳形,加之还要广泛学习知识,以防随时被淘汰,但其中门路之深,何足为外人道也? “依你说,我该如何引起重视啊?”段书瑞单手支颐,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公子时常保持一个姿势坐着,应该多起来活动,拉伸一下筋骨才是啊。”他的骨头和肌肉是如此僵硬,穿杨稍稍用力一按,就能听见他一身筋骨“嘎啦嘎啦”地乱响。 “您这样不注重保养身体,将来上了年纪可怎么办?”穿杨双手从他脊背上拂过,揉捏起他僵硬的肩膀。 “我哪里管得了那么多,我能做的只有顾好眼前的事。”段书瑞淡淡地说道。 穿杨心下一凛,手下的动作也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不知为何,他有时候看着自家公子,总觉得在他身上感觉不到丝毫情绪波动,仿佛一切都只是为了走流程。只有当他遇到鱼姑娘时,脸上的表情才会丰富一些…… “咝!”段书瑞叫了一声,穿杨这才反应过来:“公子,是我的手劲太大了吗?” 段书瑞摆摆手:“无事,你继续按。” 穿杨一手按住段书瑞的肩,另一只手竖过来,用手肘沿着段书瑞的脊梁骨往下按:“公子,您别怪我多话,该说的我还是得说……” 段书瑞感觉背上一阵麻痒袭来,整个后背都弓了起来,“哈哈好痒,别按了吧!” 穿杨有些生气,用胳膊肘压着他,将他脊椎两侧从 头到尾捋了两遍,这才微微停了停。 段书瑞死命咬着牙关,这才不至于让自己的笑声外溢,他好不容易喘了两口气,才接着说道:“行行,我知道了。” 第191章 学习武功 穿杨看到他丝毫没有将自己的话听进去,更加恼怒了:“公子!” 段书瑞不耐烦地说道:“我自己的身体我心头有数,你就别啰嗦了。”他之前怎么没发现穿杨这么婆婆妈妈呢。 穿杨看到他桌上的一沓稿子,心生一计:“公子您说,要是让鱼姑娘知道您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段书瑞横他一眼:“你想去告密?” “穿杨岂敢,只是好奇才问问。”穿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 “别告诉她!”段书瑞压低声音说道,要是让鱼幼薇知道了,更要啰嗦一番了。 穿杨不答,只是笑着望着他。 二人对视片刻后,段书瑞率先败下阵来:“我服了你了!你说吧,我这肩颈该怎么治?” “公子体态不好,脖子前倾,须得双管齐下。”穿杨正色道,“最好是找一家医馆,定期按摩加针灸,只有彻底治好了,您才不会隔三差五的肩膀痛。” 段书瑞想了想,医馆……这不是有现成的一家吗? “好你个穿杨,真是会吃里扒外啊!”段书瑞恶狠狠地说道,眼底却蕴着笑意。 “公子,我又怎么会害您呢?”穿杨无辜地耸了耸肩,“您要是答应我去医馆治疗,我就答应教您功夫。” 这可正中段书瑞的下怀,他从小一直想学功夫,无奈他亲妈一直不给他报班,生平一直引以为憾,现在终于有机会能圆儿时的梦,他怎能不欣喜? “好穿杨,快教我!”段书瑞兴奋得摩拳擦掌,“若是能有你一半厉害,我就知足了!” 穿杨微微一笑,示意段书瑞跟他到庭院里:“其实学功夫并不难,只是左右无事,我便教您一招半式吧。”省得您天天与书为伍,把身体都熬坏了。 段书瑞换上一套练功服,这才来到院子里。他不用穿杨吩咐,开始自行拉伸起来。 穿杨等他做完一整套拉伸动作,这才不徐不疾地说道:“公子,现下请您将您会的功夫一一展示给我。” 功夫?自己能会什么功夫?自己压根什么都不会啊!段书瑞细细一想,心头一阵清明:“不对,我确实会一点!” 他看着穿杨,有些心虚地说道:“我学过一点军事格斗拳,这也算功夫吗?” 穿杨眯起双眼,心道:“公子明明没有在军中待过,怎的会军事格斗拳?”他心下起疑,脸上仍是不动声色:“那便请公子出招吧!”说着,他不等段书瑞反应过来,自觉的和他拉开一段距离。 段书瑞用右手食指指着自己:“我?你确定要我和你过招吗?” 鲜少看到他这副模样,穿杨有些忍俊不禁:“公子只需往我身上招呼,穿杨是不会还手的。”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不动手就不礼貌了。 段书瑞回忆着自己学过的内容,向穿杨攻去。不管他如何进攻,穿杨只是躲闪,没有还击。他胡乱进攻了五分钟,只能气喘吁吁地放弃——他压根连人家的一片衣角都没挨到,谈何会功夫啊! “想笑就笑吧,不用忍着。”段书瑞黑着脸,看着不远处以手掩面的穿杨。 “公子,还是我来教您吧。”穿杨嘻嘻一笑,“万一我以后不在您身边了,您也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 第二天,段书瑞正在工位上修订书籍,叶安却在这时进了政务厅,正在忙碌的众人连忙抬起头:“叶大人。” “段校书你明日休沐?” 段书瑞点头称是。 “明日你还得再来一趟政务厅,韦大人寻你有事。” 这话一出,满屋子进士的目光齐齐对准了段书瑞。 众进士以往都没有被韦建亲自寻去,而现在才刚考完试,段书瑞就享受到这样的待遇,很难不让其他人多想。 当然,众人皆知,在今年的这批进士中,段书瑞是成绩最优异者,被另眼相看也很正常。 叶安走后,书架后的两人开始窃窃私语。林栋小声说道:“张兄,你才学也不逊于段修竹,如今却叫他争了先……” 张河清面色铁青, 他没有回话,冷哼一声,便开始进行日常的书籍分类工作。 既然被韦建找了,段书瑞和韩世昌的这顿酒只能作罢。 第192章 局势多变 一想到要去见顶头上司。段书瑞心里有些踌躇,但他转念一想:这又何尝不是对自己的一场历练?自己以前所处的环境过于单纯,导致自己涉世未深,一来就被人使了绊子。秘书省里不乏圆滑世故之人,自己不快速成长起来,如何能在这里立足?如何能获得层层晋升,最后为鱼父报仇雪恨? 他被韦建单独叫去,自是有任务交给他。他心中不知这位上司是何想法,但现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段书瑞刚穿过狭长的回廊,正好遇上低头走出的左右二丞,左丞郑光只是面无表情地向他略一颔首,右丞叶安却是朝他微微一笑,以示嘉许。 段书瑞向二位拱手行礼,寒暄几句后,便进了韦建的公署。“韦大人。”段书瑞躬身行礼,韦建“嗯”了一声,头也不抬地翻着手中的书籍,对他的到来没有任何表示。 段书瑞也不急,只是规规矩矩地站着,等着他发话。 韦建翻完手上的书,打开抽屉,取出一大沓文书交予段书瑞:“这里乃是贞观年至今朝廷发布的锆敕、诏书等,你仔细阅读,用心品鉴,我会不定期向你提问的。” 段书瑞点头称是,伸手接过一沓厚厚的文书。他知道韦建有心栽培自己,只要自己把握住机会,很快就能得到晋升。 他算是诸位同僚中最年轻的一位,哪怕是熬他也能熬过许多人了,韦建递来的橄榄枝,他是接还是不接?万一是被他绑上一条贼船,可怎生是好? 接近年底,天气愈发寒冷,可他一边走一边想,身上竟然冒出一层薄汗。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只见天空中铅云密布,冰雪横飞,全然见不到半点太阳的踪影。宣宗在时,早已内忧外患的大唐帝国在其手里闪耀出最后一抹辉煌。然而今年八月,宣宗溘然长逝,大中时代已然终结,大唐帝国还能光辉多久呢? 他做事向来遵循本心,心中如何想的,那便随心而至。他本无意官场,因为种种原因,才走上科举致仕之路,可跨越千年春秋来到大唐,他难道真的能够率性而为、独善其身吗?他又能真正做到袖手旁观、任其发展吗? 京城的冬天冷到吓人,段书瑞回家先嘱咐穿杨将炉子烧旺,烤了一会儿火,又沏了一壶红茶,他就找借口将穿杨赶去柴房,自己则在房里看起奏疏来。 他喝的正是鱼幼薇自制的红茶,饶是他每次只泡一小撮茶叶,一篓茶也很快见底了。他舍不得喝完,又拉不下脸找鱼幼薇讨要,只能将其和其他茶叶混在一起泡了。他看着桌上的小竹篓,不知怎地又恢复了信心:“既来之则安之,我又何必想东想西呢?” 抛却心中的杂念,他又重新看起奏疏来。按理说,这些文书是不应该带出政事厅的,他便挑了几封自己感兴趣的文书,偷偷摘抄到草纸上,再偷偷带回家。 他读着几篇奏疏,从其中品味出一些门道。比如同为奏疏,大臣们真情实感发的和敷衍着发的就很不一样,尽管措辞上并无太多差异,但其中的微妙之处他却可以品鉴出来。 像太宗和宣宗这样雷霆手段的明君,大臣们写奏疏前就会先在心里打好腹稿再提笔,惟恐自己措辞不当得罪了圣人,落得个被贬谪发配的下场。 他认真地看着,右手边备了一沓白纸,一看到新颖的观点、感人肺腑的言语,便将其记下,留着以后学以致用。 天色已晚,段书瑞吃过晚饭后又看了半个多时辰的奏疏,甚感疲惫。他放下奏疏,正自闭眼养神,穿杨轻轻推门进来。 看到自家公子正在休息,穿杨特意放轻了步伐,他看见段书瑞身上穿得单薄,下意识地将一件狐裘大衣披在他身上。 “穿杨。”段书瑞睁开眼睛,低声唤他。穿杨冷不防被他吓了一跳,神色极是彷徨。 “明日陪我去趟医馆吧。”段书瑞淡淡一笑,“你已经履行了你的诺言,教了我些拳脚功夫。我也得履行我的诺言才是啊。” 穿杨一愣,旋即明白他的意思,大喜道:“公子!您是说您愿意去按摩针灸吗?” 段书瑞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这几日我仔细考虑,觉得你说的话很是在理。为了我的长远发展,便听你的话吧。” 穿杨本就拙于言辞,此刻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盯着段书瑞傻笑。 第二天,段书瑞带着穿杨来到徐夫人的医馆。此时正值巳时,正是一天中看病的人最多的时刻,医馆门口被挤得水泄不通,段书瑞只得带着穿杨在大门外排队。 “这位公子,您也是来看病的吗?”一位儒生模样的中年男子说道。他排在段书瑞后面,许是走的累了,正拿着一把折扇在扇风。 看到那把折扇,段书瑞眼前一亮,仿佛看到那面如冠玉、洒脱不羁的风流公子正向着自己走来。他笑道:“是啊。您也是来找徐夫人看病的?” “哎,可不是嘛。”男子苦笑地指了指自己的膝盖,“我这老寒腿,一到了冬天就要发作,一疼起来觉也睡不好。” 段书瑞看见他乌青的眼圈,以及憔悴的神色,知道他所言非虚,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仁兄若是赶时间的话,不如就排在我前面吧。”说着就要让出位置。 “不用不用!公子的好意在下心领了。”男子连忙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我家就在这附近,多等一会儿也不打紧的。” 段书瑞“哦”了一声,那男子又说道:“徐夫人当真医者仁心,悬壶济世。传言她身怀六甲之时,仍然在医馆坐诊,每日要接纳数十位病人呢。” 段书瑞听到这里,不禁对徐夫人肃然起敬:“徐夫人医术高明,医德也这般高尚。”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竟然不觉得时间过的慢。很快,就排到段书瑞了,他向男子低声道别,带着穿杨走进医馆。 第193章 好事成双 徐夫人本名周莹,出身医学世家,祖祖辈辈都以坐诊为业。到了她这一辈,祖上积累了一些财富,作为第十六代传人,她拿着这笔积蓄在长安城盘下一家铺面,作为医馆。这些年她救死扶伤,美名远扬,不少贤才主动上门自荐,于是又增设了按摩、针灸等项目。 她正把一张写好的药方递给抓药的小厮,一偏头就看到段书瑞来了。 “哟,恩公来了,欢迎您大驾光临。”她抿唇一笑,存心要逗一逗他。 段书瑞无奈地说道:“周神医,您就别拿我寻开心了。说了多少次,叫我段公子就行了。” 周莹微微一笑:“好吧。段公子,说说您的症状吧。” 段书瑞还没开口说话,穿杨就抢先说道:“我家公子的腰椎和颈椎都有些问题,烦请周娘子帮他看看。” 段书瑞斜了他一眼:这小子都会抢答了! 周莹正色道:“段公子,您别忙着瞪这位小哥。若不是他拖着您来,您会主动来?既然来了,就好好把身体上出现的问题据实告诉我。”她神色之间自带一股威严,段书瑞只得一五一十地说了。 “肩膀疼、腰椎痛……”周莹打趣道,“您还未及而立之年,这身体上的毛病可不少啊。” 段书瑞感觉她说的每一句话都直戳自己的心窝子,不由得伸手按住胸口:“您就说该怎么治疗吧。” “每周来我这里按摩两次,然后再视情况不定期开展针灸治疗。”周莹一本正经地说道。 “什么时候可以开展针灸治疗呢?”段书瑞问道。 “现在就可以。”周莹话音刚落,从内室就走出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虎视眈眈地盯着他。段书瑞心中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跟着男子进去没多久,他就被几十根银针扎成了刺猬。他感觉后背上仿佛有一群蚂蚁爬过,麻酥酥的,还有点痒。 不过当男子将针拔下来后,段书瑞感觉自己的肩颈没有之前那么难受了。 跨年之前,发生了两件喜事——其一是段书瑞顺利通过官员考课,涨了俸禄;其二是鱼幼薇终于攒够了租铺面的钱,可以着手办理开店手续了。 段书瑞看着她忙来忙去的,心里感触颇深。作为师长,他既希望她能快一点长大,又希望她不要这么快长大。他不解地问她:“你的稿费已经够你们生活了吧?真的确定要开茶铺吗?” 鱼幼薇沉默片刻,嘴角泛起一抹苦笑:“现在是够了,往后谁又说得准呢?而且,我阿娘现在还在帮别人浣洗衣裳。” 段书瑞听了默不作声。他听崔景信说过,平康坊的鸨母可不是什么善茬,不仅时常打骂馆里的歌妓,还经常搜刮她们的财物。只有像郑举举那样的头牌,才可以幸免于难。 在这样的人手下做事,鱼母能讨到多少好处?难为她一个富家小姐,能够咬牙坚持下来,还一做就是数年。 “既然你已经攒够钱了,怎么还是闷闷不乐的?”段书瑞摘下一朵花送给她,意图逗她开心。 “哎,先生,这件事我只和你一个人说。”鱼幼薇双手托腮,面上带着几分惆怅,“我其实,有点拿不定主意。” “有什么好拿不定主意的?”他亲眼看着她一遍遍不厌其烦地练习着茶艺,自主研制了数十种茶饮,甚至还给不同的茶配备了不同的茶点。 “我还是有些放不下写作。”鱼幼薇有气无力地说道,“裴相公让我每周交稿,二者时间肯定会起冲突……” 段书瑞一言不发地听着,半晌,他将鱼幼薇拉起来:“走,我们去找他。” 鱼幼薇吓了一跳:“找谁?” “裴文昌啊!让他给你宽限一下交稿时间,或者减轻一点你的工作量。”段书瑞正色道。 鱼幼薇呆呆地看着他,看到他眼底的坚持,忍不住浅浅一笑。 “你笑什么?”段书瑞有些气恼。 “只要提到我的事情,先生您比任何人都要上心呢。”鱼幼薇甜甜一笑。 段书瑞愣住了。他向另一个方向转身,佯装要离开:“那我不管你了,你自己解决吧。” “哎,您别忙着走啊!”鱼幼薇抓住他的衣角,“陪我去吧,我需要您。” 她不知道她的一句“我需要您”已经足够让段书瑞灰飞烟灭、又心花怒放了。 段书瑞停住脚步,回过头来:“走吧,拿你没办法。” 二人来到裴文昌的住处,向他说明了来意。裴文昌苦着一张脸,一把握住鱼幼薇的手:“鱼姑娘,你可千万不能停笔啊!你要是不写了,你的那些读者会骂死我的!” 他没有等来鱼幼薇的回应,却等来了段书瑞刀子般的眼神。他被那眼神盯得发毛,赶忙松开鱼幼薇的手,双掌一拍道:“要不这样,我给你加稿费!” 鱼幼薇长叹一声:“这不只是钱的问题啊!” 她现在能拿到丰厚的稿费,是因为她现在有灵感,有时间,还能够写出那些鲜活灵动的故事。这一本写完了,那下一本呢?谁能保证她能够一直有灵感?谁能保证读者会一直追随她? 这些都是未知数。她不是赌徒,不愿意放弃自己心中既定的想法,去赌一个未知的明天。 裴文昌已经干了数十年的编修工作,自然明白她的担心,但因此错过这么好的写作苗子,他又实在不甘心。他沉吟片刻,说道:“那你的稿子就改成一月一交吧。字数也不要求多了,写够三万字就行。” 鱼幼薇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他的良苦用心,赶忙道谢:“谢谢您的理解!” 裴文昌哈哈一笑:“不用客气,谁叫我这个人最是喜欢助人为乐呢?” 段书瑞看到鱼幼薇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也替她感到高兴。 “对啦,你们方才进来时,有没有看到一个老者?” 老者?是上次那位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年轻时发表过不少文章的老者吗?段书瑞应道:“在下方才看到他了。” 裴文昌点点头:“就是他。他二十年前发表过的一篇文章小火了一把,但始终没有掀起大的浪花。我问他为什么年逾古稀了,还是不肯停笔。你们知道他怎么说吗?” “他怎么说?”鱼幼薇好奇道。 “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有一天就实现了呢?有梦想,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裴文昌模仿着老者的声音,瓮声瓮气道。 鱼幼薇二人都有些忍俊不禁,但想到这位老人执着坚韧的性情,又不禁大受触动。 第194章 找到仇家 段书瑞的本职工作是十分清闲的,在秘书省中,他可以不慌不忙地点个卯,与同僚们寒暄几句,品一壶清茶,即使有修史的活计要干,那也是有定额的,在一天内干完要干的任务就行。现在多了一项翻看文书的任务,时间上难免和本职工作起冲突。他白天神采奕奕地来,傍晚有气无力地走。有时候,他会忍不住问自己:“这么做真的值得吗?” 上班的时候要忙公务,回来还要钻研前人的智慧成果,钻研完后还要自己动笔。唐代官员的晋升实在费时间,唐律规定,六品以下的官员必须四年轮换一次,重新参加吏部的“守选”,以获得新的官职。 和现代的官场一样,各地也会有官员辞官、告老、丁忧守孝、病退等,这时候许多职位就会出现空缺,八品九品官员由举人去替补,七品六品由进士去接任,五品以上由原来的下一级别官员升任,依次升调,直到六品官职空缺出来再由进士去补缺。 他不知道自己会走向何方,他能做的只有脚踏实地地走好自己脚下的路,办好上级交给他的任务,如果有一天机会来了,就死死抓住它。 这一天正值他休沐,他突发奇想,想去大明宫看看。当然,他自然进不了宫殿,只是想去换个地方散散心。 “穿杨,陪我出去转转吧。”段书瑞对着院子里挥汗如雨的穿杨说道。 穿杨正在击打木桩,闻言停下动作,拿起挂在脖子上的绢布揩了揩汗:“公子,您要去哪儿啊?需要我帮您雇马车吗?” 段书瑞淡淡一笑:“不用,咱们就随便走走。何必多此一举?” 穿杨应了一声,回到后院换衣服去了。 二人出门后,顺着街道向崇仁坊走去。段书瑞一声不吭地低头走着,想到自己一直叫嚣着要替鱼父报仇,结果现在连那无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都不知道,也不清楚他背后的势力,不由得悲从中来,藏在袍袖中的手也不自觉地紧握成拳。 他走路走得心不在焉的,好几次多亏穿杨拉着他,不然他就要摔跤了。奇怪,自家公子今天怎么这般反常?穿杨隐隐看出他情绪不佳,没有开口问他,只是默默跟在他身后。 二人走过一条狭窄的小巷,转到另一条街道,视野陡然变得开阔起来。段书瑞眼尖地发现这里的住宅较之前看到过的都要宏伟气派,想来是隐藏于闹市的高门大院。 段书瑞对别人家的院子不感兴趣,正打算离开,突然听到了一阵整齐有序的脚步声,和轿子晃荡的声音,料想是有人乘轿经过此处。不知为何,他的心开始“怦怦”直跳,止住了前进的步伐,有心想看看坐轿子的到底是何人。 轿子声越来越近了,穿杨见他呆呆傻傻地站着,赶忙拽着他的手腕将他拉到一处隐蔽的地方藏好。“公子要是想看戏,得找个旁人不易发现的地方吧。” 段书瑞赞赏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又把目光投向不远处。只见迎面走来一乘轿子,抬轿的一共四个轿夫,轿子的顶篷呈六角形,远看宛如一座六角亭。由于隔着一层帷幔,段书瑞看不清乘轿之人的面容,只能隐约看到他抬起一只手,低声说了些什么,四个轿夫便徐徐停下,将轿子轻轻放下。 就在这时,从一户紧闭的宅院里走出一个男子,他走到轿子侧面停下,笑容满面,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待到看清他的脸后,段书瑞整个人都僵硬了。这丑陋的嘴脸,令人生厌的语气,不是那无赖又是谁? “父亲,您终于回来啦。”那无赖讨好地笑着,伸出一只手,似乎打算扶男子下来。 轿子里传来一声冷哼,随后下来一名身穿官袍的中年男子。他轻轻拂开那无赖的手,神色甚是倨傲。他身穿一袭鲜艳的绯色官袍,胸口正中央的位置绣着狮子的图案,醒目的朱红色彰显着他的地位。段书瑞心下一凛,知道此人必定是五品以上官员。 看到二人并肩走进大门,四个轿夫松了一口气,其中一个年长的轿夫指挥着几人,正准备将轿子抬去轿厅,穿杨从隐身的地方出来,拦在他们面前。 “几位大哥好。”穿杨客气地抱拳行礼,“鄙人出门闲逛,谁知迷路了,误入此处。方才看到一位大官人下轿,敢问这位官人是谁?” 那位年长的轿夫看他谦和有礼,于是笑着说道:“这位大人正是当今尚书中司侍郎张庭啊。” “那方才那位唤他‘父亲’的公子是……” “哦,那是他的小儿子张秉欢。” 穿杨见打探到自家公子想要的讯息,又和轿夫寒暄了两句,便告辞离开了。他走到段书瑞藏身的地方,压低声音说道:“公子,您听到了吧。” 段书瑞点点头,面色晦暗不明:“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吧。” 穿杨看到他微微颤抖的肩膀,答道:“好!”二人没有走大路,寻了一条偏僻的小路出去了。 回家后,穿杨才问道:“公子,您没事吧?” 段书瑞此时已经调整好情绪,淡然一笑:“别担心,我能有什么事?” “可是方才您气息不稳……” 段书瑞打断他的话:“穿杨,此事你就别问了。我现在需要一个人静静。” 穿杨眨了眨眼,面上的神色愈发无辜了。他明白自家公子给自己下了“逐客令”,于是径自走出卧室,还体贴地带上房门。 穿杨刚走进柴房,就见到秦五正在烧火。他从成堆的木柴里抬起头来,大着舌头说道:“穿杨兄弟,你给公子说一声,马上就可以开饭了。” 看到他被煤炭熏得黑漆漆的脸,穿杨有些想笑,他掩唇说道:“秦大哥,今天又得我们二人吃饭了。” “怎么,公子胃口不佳?是俺做的菜不好吃吗?” “不是你的问题。”穿杨摇摇头,看了一眼卧房的方向,“公子他,可能需要冷静一下吧。” 第195章 机会来了 段书瑞握住一块玉佩,事到如今,他必须靠握住什么东西,才能让自己的内心踏实一些。他方才看到那位红袍官员的脸,一直觉得很眼熟,细细想来,此人似乎就是当年那个给自己使绊子的考官! 他还依稀记得当年那番冷酷的话语:“你品行不足,德行有亏,我看你还需要多加磨练啊!”此人一番话语,就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死死钉在耻辱柱上。不是他的诬陷,自己怎会又多等四年才走上仕途?试问人生能有几个四年? 虽然他是在原主科举失利、郁郁寡欢后才来到这里的,但还保留着原主之前的记忆,此时这一具身体里霎时多了一个灵魂,他能感觉愤怒如潮水般袭来,让他有些呼吸不畅。 他紧紧抓住那块玉佩,感觉到刺骨的寒凉,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这才稍微清醒了些。他低声说道:“放心,我会为你报仇的。” 此时已至戌时,屋外的雪越下越厚,气温骤降时人的食欲会大增,而他此时却半点胃口都没有。他看看自己手里的玉佩,又瞧瞧桌上的小竹篓,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悲。自己究竟是靠着什么才走到现在的?是复仇的决心吗? 可是现在自己才只是一个小小的九品官员,站在自己对立面的是一个四品官员,甚至还有其背后的家族势力,自己真的能复仇成功吗?怎样才算复仇成功呢?要将那无赖和他的家人赶尽杀绝吗? 一时间,他思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下来。他想抽烟,想大喊大叫,想找一个人打一架,可他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目光呆滞地看着面前的蜡烛,看着它一点点变短。 在蜡烛摇摇晃晃,将熄未熄之时,段书瑞呼出一口气,颤抖着手打开桌子最下面的抽屉,翻出一个首饰盒。他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条金色的手链,眼前仿佛出现了母亲的身影。 “你看到我这副一筹莫展的样子,想必又会嘲笑我了吧。”段书瑞挤出一丝笑容,“林女士,我离开这么久,你会想我吗?” 他颤颤巍巍地将手链戴在手上,因为手指发抖,锁扣怎么都扣不上。当他终于戴上那条手链,看到手链上那颗纯净的蓝色宝石时,心头仿佛有一股清泉流过,将原本的烦躁冲刷殆尽。 “真希望明天起来能看到你啊。”段书瑞自嘲地笑笑,“虽然知道你会凶我,但我依然想看到你。这样说会不会太肉麻了?” 不知为何,这条手链上仿佛施加了神奇的魔咒,他戴上之后完全不会觉得不适,反而内心变得平静下来。他熄灭蜡烛,爬上床,没过一会儿就睡着了。他裹在厚厚的被子里,仿佛变成了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躺在母亲的怀里,不谙世事,无忧无虑。 出乎意料的是,他这一晚没有做一个噩梦,一觉醒来只觉得神清气爽。他慢悠悠地坐起来,轻轻抚摸着那条手链,柔声道:“老妈,是你在保佑我吧?” “公子,您是在叫我吗?”穿杨的声音从门外响起,段书瑞的嘴角不由得一抽,心想这小子的听力是越来越好了。 他利落地起身,穿好衣服,“啪啦”一声推开门,叫道:“穿杨!” 穿杨从屋檐上跳下来:“公子,您好些了吗?” “嗯,我好多啦。”段书瑞微微一笑,“一会儿送我去秘书省吧。” 段书瑞本来以为今天又是平平无奇的一天,谁知自己刚到工位上,就被叶安叫住了。 “段校书,韦大人让你去找他。” 听到这熟悉的话语,段书瑞不由得一阵牙疼:上司主动找自己能有什么好事啊?虽然自己是想得到领导的青睐,但可以请领导不要只霍霍他一只羊可以吗?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厅里的其他进士,只见每个人都在各司其职,心里又是一声叹息。 韦建见他过来,兴冲冲地冲他摆手:“修竹,你过来。” 段书瑞心里警铃大响,但面上仍是处变不惊:“是。”他徐徐走到韦建身边,想看看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你可知道我此次为何要叫你来?” 段书瑞在内心吐槽道:“我怎么知道您打的是哪门子主意啊!”但他绝对不可能这么说,于是开口道:“属下猜测,您是想抽查我近日是否有认真学习前人的文书?” 那模样倒真像一无所知,他拿捏的分寸甚是得当,不至于让人把他当作傻子。 韦建哈哈一笑,随即收起脸上的笑容,将一卷文书递给他:“你看看这个。” 段书瑞恭敬地接过文书,一言不发地看起来——“南诏国屡犯我大唐边境,播州城中兵力空虚,恐要失守。恳请圣人速派兵支援。”落款正是“播州刺史赵拓”。 “南诏国现任国王气焰嚣张,先帝离世之时,胆敢不派遣使者前来吊唁。国王的名字里竟还带有‘世’‘隆’二字,犯了太宗和玄宗的名讳。”韦建面色一沉,“真是竖子嚣张!” 段书瑞看他气得不行,语气温和地安抚道:“大人莫动怒,犯不着为这种人气坏了身子啊。” 韦建面色稍和:“这次叫你来,是想让你写一封奏书,我帮你上呈给圣人。” 饶是段书瑞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此刻也不由得脸色微变:“这……属下人微言轻……”不是他不想写,只是他一个九品官员,写的东西能有人看吗? 韦建抬手止住他的话头:“不必妄自菲薄。你只管写,写了之后先交予我,我帮你看看,再决定要不要呈给圣人。” 段书瑞心里五味杂陈,但看到韦建期许的眼神,他还是硬着头皮说道:“是,那属下就献丑了。” 韦建看着他,叹了一口气:“你可知多少人因一道奏书被圣人或者宰相看中后,立刻便能飞黄腾达?” 段书瑞心下一动,他抬头看向韦建:“您的意思是……” “你是个聪明的人,好好想想吧。”韦建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 写奏书之事非同小可,因此段书瑞一到家就一头钻进卧室,准备理出点头绪来。他抿了一口茶水,开始在自己的脑海中飞速回忆起这段历史。 第196章 购买箭靶 南诏自德宗年间投靠大唐,年年向大唐称臣纳贡,一直恪守臣藩之礼。当然,大唐也给了南诏不少好处——例如出钱让其派遣留学生前往大唐学习唐朝文化,对前来纳贡的南诏使团大加赏赐。 这些事若是搁在天宝年间,财大气粗的唐朝政府绝不会皱半下眉头,可自从安史之乱后,唐朝各地政府的经济状况大不如前,就算有闲钱,也得随时准备应付战争、灾荒等不时之需,哪里能再省吃俭用地供应这些藩属国?于是政府提供给南诏留学生和纳贡使团的待遇一日不如一日,南诏国王自然对此满腹怨言。 宣宗末年,大唐和南诏两国的关系已经到了决裂边缘,只需要一根导火索,就可以彻底点燃两国之间的战火。 这根导火索就是宣宗和南诏国王丰佑的先后离世。唐朝对丰佑离世、新王即位一无所知,派往南诏、肩负着带回吊祭使的宦官自然碰了钉子——南诏新任国王世隆勃然大怒,将使者打发到城外的简陋客栈。使者回国后立刻向懿宗禀报此事,年轻气盛的新皇当即做出反击:不对世隆进行册封。 懿宗本来想借此举让世隆服软,岂料还没等来世隆低头认错的上表,就接到一则令他大惊失色的奏报——“世隆称帝,改国号为‘大礼’。”两国间的战争一触即发。 段书瑞盘算着时间,心想此时播州已经离失陷不远了。他拼命回忆着这段历史,才想起一个人——安南都护李鄠。就是此人奉旨向南诏军队发起反攻,最后收复播州的! 他斟酌着措辞,想着究竟该如何写。既不能显得太刻意,容易引起上级怀疑;又不能随口胡诌,倘若圣人真采纳了他荒唐的建议,他不就成了历史的罪人? 他盘算了一个多时辰都未理出半点头绪,肚子反而唱起了“空城计”。过度用脑的确会加剧饥饿,晚上他破天荒的吃了两碗米饭,这可让秦五受宠若惊,觉得自己精湛的厨艺终于俘获了自家公子的心。 段书瑞本来想暂缓写奏书一事,但韦建对他的叮嘱仍然回荡在耳边——“你这周之内要完成奏书,但修书之事也不可耽误”,他只能压缩自己的休息时间,绞尽脑汁地想从自己的头脑里倒腾点东西出来。 他有一段时间没写长文章了,奏书本来在精不在长,但他打算先将所有的想法一股脑倒出来,再慢慢删减。他的文章功底依旧在,闭目沉思了一会儿,腹中酝酿着奏书的格式。 思索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段书瑞才在稿纸上动笔。写这种文章的重点是要打好腹稿,不能一边想一边写。他先放任自己即兴写了一段文字,进入状态后,速度便提上来了。不过一会儿,他便写完了一篇1000多字的奏书。 奏书的字数没有严格固定标准,篇幅长短差异大。一些紧张且内容单一的奏书,比如像皇帝奏报边境突发小股敌军侵扰等往往只用写几十字;而一些日常汇报政务的奏书,比如像地方官员汇报当地税收等就需要写到几百字到一千字左右。 段书瑞写完后深感疲倦,于是将纸张收好,打算明日再着手修改。 他赶在截止日期前改完奏书,将自己的文章交予韦建后,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此刻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他估摸着时间,特意选了一条与平时不同的路,打算慢悠悠地回去。 他住的地方离东市要近一些,此刻便纵马走在东市的一条街道上。这条街道上的店铺卖的东西均出自于民间手艺人之手,许多商品做工精美,而且大多物美价廉。正当他经过一间卖武器的铺子时,一个伙计叫住了他。 “公子,何不来我们这儿看看?”伙计笑着说道,“我们这儿的兵器一应俱全,只要您能想到的,我们这里都有!” 段书瑞本想回绝,但转念一想,还是决定进去看看。他翻身下马,将辔头交给一边的小厮,便跟着伙计进去了。 一进店,他顿时置身于兵器的海洋,刀、剑、矛、盾、鞭、锤……店里最显眼的地方摆了两排唐刀,刀的式样各不相同,在自然光下闪烁着动人心魄的光芒。 段书瑞从小热衷于看武侠小说,此刻被武器环绕,犹如置身天堂,两眼放光,心潮澎湃地说道:“店家,你这儿的武器可真齐全啊!” 柜台后的掌柜得意一笑:“那当然了,咱们王家世代以打铁造兵器为生,鄙人的浑家擅长木工活儿,做几个箭靶弓箭也不在话下。” 听到“箭靶弓箭”四个字,段书瑞心念一动:“穿杨这小子说自己擅长射箭,我何不在家中安置箭靶,让他练习一下?也不知道这小子手生了没有。” 想到这里,段书瑞向着掌柜微微一笑:“店家,你这里的箭靶怎么卖?” 掌柜见生意来了,笑逐颜开:“箭靶的价格都差不多,最大的要一百文,最小的只要五十文!” 段书瑞环顾了一周,指着一个最合眼缘的说道:“就这个吧!” “得嘞!”掌柜高兴地搓搓手,“公子,这个只要七十文!” 段书瑞将手伸进怀里,突然想到:“不好,今天走得匆忙,没有戴钱袋!”他歉意一笑:“店家,我今日忘了带钱,明天再来吧!” “别啊,择日不如撞日!”掌柜赶忙挥手道,“我看公子是真心想买,要不然这样吧。您留下您家的地址,我明儿个差人送到您家去,届时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您看这样如何?” 段书瑞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于是点点头。 掌柜又说道:“公子,本店的弓箭也不错,弓箭和箭靶一起买的话还有优惠!您要不要再看看?” 段书瑞想到自己在穿杨的房间里看到过一把弓箭,料想应该不需要再多买一把,于是婉言谢绝了老板。 他走出店门,发现天色渐渐暗下来,于是加快了骑马的速度。 第197章 望洋兴叹 第二天,掌柜果然说话算话,命店里的两个伙计抬着箭靶上门。段书瑞指挥他们将箭靶安在院子里。穿杨看到突然多出的箭靶,双目大亮,简直恨不得扑上去抱着箭靶亲两口。 两个伙计走后,穿杨转向段书瑞,感激地说道:“公子,谢谢您一直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段书瑞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忍不住逗他:“和你朝夕相处了好几个月,这还是第一回看你落泪呢。” 穿杨背过身子,胡乱抹了一把眼睛:“公子看错了吧,穿杨哪有落泪。” “没有就好。你是我的侍卫,你的本领越高强,我越高兴。”段书瑞微笑道。 穿杨点头称是,默默在自己心里的小本本上记下每日练射箭的计划。 “对啦,周末陪我回一趟陈伯家。许久没见两位老人了,也不知道他们过得如何。”段书瑞拍拍他的肩膀。 周末,段书瑞拎着两包礼物回到陈伯家,一进门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一身考究的服饰,不是崔景信又是谁?这家伙正在喂鸽子,浑然没察觉到他的到来。只见他从簸箕里抓起一大把鸽食,洒在地上,嘴里不住呼喝着:“吃吧,吃吧!小爷给你们喂食了!” 段书瑞:…… 为什么他还是一副没有经历过官场毒打的样子?难道他才是真正的关系户? 崔景信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看见是他,脸上绽放出大大的笑容:“段兄!好巧啊!” 巧什么巧。段书瑞撇撇嘴,一脸嫌弃地看着他。 崔景信早就对他的态度习以为常,嘻嘻一笑:“段兄,后天咱们一起去击鞠如何?正好后天陈兄也休沐!咱们三好久没聚聚啦!” 段书瑞说道:“先不提这个。师父师母呢?” “师母出去买菜了。”崔景信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师父在带徒弟呢。” 闻言,段书瑞呼吸一滞。上回见面的时候,陈伯还没招新弟子。按理说他们三个考上进士后,应该有很多人慕名前来才是,难不成是陈伯没选出合适的人选? 他向崔景信做了个手势,蹑手蹑脚地走到讲堂外。透过狭窄的门缝,他隐约看到陈伯在给几个孩子上课。他将耳朵轻轻贴在窗户上,能听到只言片语,将内容串联起来,应该是《论语.学而篇》的内容。 段书瑞听了一会儿,又回到院子里,和崔景信小声交谈着。过了约莫半个时辰,讲堂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陈伯夹着书本,施施然走出来。看到两个弟子都在,他很是高兴:“修竹,你也来啦!” 里面的学生原本在窃窃私语,闻言立刻站起身来,鱼贯而出—“师父,您方才在叫谁?” “是三师兄来了吗?” “三师兄,你是我的榜样啊!” 段书瑞看着一帮叽叽喳喳的孩童,仿佛看到了自己以前的那帮学生,顿时感觉一个头两个大。 一个大胆的男孩主动伸手,抓住他的衣袖,激动地问道:“您、您就是三师兄吧?久仰大名啊!” 段书瑞感觉有些好笑,故意拉着脸说道:“你不怕我?” 男孩微微一愣,旋即笑道:“不怕!您做的文章太好了,阿耶看了赞不绝口,当即决定把我送到这里来学习呢!” 段书瑞微觉诧异,他看了一眼陈伯,见陈伯做了个“一会儿再说”的口型,略感宽心。他和一帮孩子们聊了一会儿,便挥手“请”他们回家了。 送走一帮小孩后,段书瑞轻声问道:“师父,您为何招了一帮这么年轻的学生?” “因为我说过,我的愿望是开一所学堂,让各个年龄段的学生都能在此处学习。”陈伯负手而立,认真说道。 “可您不是想多带出几个进士……” “修竹,今时不同往日。”陈伯打断他,“我对比了近十年的考试题目,发现我已经看不清最近出题的趋势啦,许是我老了吧。我能做的只有帮他们打好基础,方便他们通过各大学院的入学测验。” 段书瑞看着他两鬓的白发,心里很是难受。 “只有正统的官学,诸如太学、国子监,还有一些地方私学,才能充分挖掘学生的潜力,培养出各有所长的学生。”陈伯捂住胸口,“最近我的心脏老是不舒服,也不能再通宵达旦地备课了。” 段书瑞眼圈一红,叫道:“师父!”他抑制不住内心的酸涩,一把抱住陈伯。 陈伯轻拍他的头,笑道:“傻小子,哭什么?能够带出你们三个进士,于我而言已经是超额完成任务了。我也该适当休息一下啦。” 段书瑞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良久,他才轻声道:“师父,您别太操劳了。我休沐时可以帮您代课……” “不用啦,你平时忙于公务,休沐时就好好休息吧。” 崔景信走过来,轻轻抚摸段书瑞的脊背:“段兄,师父心里有数,你就别担心了。” 段书瑞气恼地盯了他一眼。 崔景信说道:“师父,我们过两天要去击鞠,您要不要来观战?” 陈伯喜欢宅在家里养花逗鸟,段书瑞默认他不会去,谁知他欣喜道:“好啊!我年轻时最喜欢击鞠了!我去给你们呐喊助威!” 坏了!自己根本不会啊!段书瑞惊恐地想着,还不忘横了崔景信一眼。 “反正有雅间,师父坐着喝茶看戏就是。”崔景信冲段书瑞眨眨眼睛。 如今正值冬季,大雪纷飞,室外马球是不可能了,但唐人热爱击鞠,为此设立了不少室内马球场,方便市民们打球。虽然室内场地不比室外开阔,但总归是聊胜于无。 段书瑞返回自己家中后,有些愁眉苦脸。穿杨看到他眉目间隐有忧色,关心地问道:“公子可有什么烦心事?穿杨愿为公子分忧!” 段书瑞看见他,目光陡然一亮:“好穿杨,你的确可以帮我分忧啊!” 第198章 马球比赛 “公子,您要我教您击鞠?”穿杨一脸难以置信。 “怎么,你也不会?”段书瑞斜睨他一眼。 “哦,那倒不是。”穿杨犹疑道:“只是我见公子谈吐不凡,想必常和贵人来往,击鞠可是长安城里贵人们最爱的娱乐活动……” 段书瑞听他夸赞自己,心里甚是熨帖:“我以前本来也想学的,可是为了科举入仕,哪里有闲暇去学其他东西?明日咱们就在院子里实地操练一回,你把我教会就行了。” 穿杨当即答应下来。军队中,击鞠也被用作训练手段,用以提升士兵的骑术、反应能力与团队协作能力。他在军队里待了数年,又怎会不知晓如何击鞠? 第二天,段书瑞早早完成了修书的活儿,便寻了个理由提前回家了。 穿杨正在马背上练习射箭呢,见他牵着马走进来,连忙放下手里的弓箭,喜道:“公子!” 段书瑞微笑道:“待我换上我那套胡服,咱们就可以开始了。” 二人都骑上马后,穿杨拿着他从别处借来的一套设备,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解起击鞠的要领。段书瑞一边听着,一边在心里啧啧称奇。一想到自己明天就要实操了,内心又是激动,又是忐忑。 “光说不行,实战也很重要。”穿杨说道,“公子,您看到那边的球门了吗?” 段书瑞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发现远处有两个简易的球门,类似于足球场上的两个球门,遥遥相对。两根粗壮的立柱稳稳插入地面,立柱由木材制成,顶端架着一根横木构成一个类似门框的整体。正方形的凹槽里安置了一块长木板,中间挖了一个直径一英尺开外的圆孔。 “这是我自己做的球门,时间紧迫,材料短缺,便只做成了这样,还望公子不要嫌弃。”穿杨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段书瑞笑道:“你办事细心,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嫌弃?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开始吧!” 穿杨驱策着胯下的骏马,叫道:“先进三球者为赢家!公子,穿杨不客气了!” 段书瑞笑道:“只要你不拿着球杖往我身上招呼,怎样都成!” 秦五帮他们发球,只见一个朱红色的小球从远处飞过来,段书瑞左手执辔,身子向右倾,正准备以杖击球,一阵疾风刮过,他还没回过神来,穿杨就已经用球杖勾住球,连马带球,奔向了他这边的球门! 段书瑞一惊之下,连忙驱马去拦截,谁知穿杨一扬球杖,再用力一击,球便似一颗流星般飞出,“啪”的一声,进门了! “你小子,打的可以啊!”段书瑞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再来!” 穿杨嘻嘻一笑,面上的阴郁一扫而尽,那模样,活脱脱的就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年郎。 段书瑞又和穿杨玩了几把,逐渐摸索到其中门路,最终成功打进五个球。他看秦五眼巴巴地望着他们,便招呼他也过来玩。 他从前只听别人说过打马球好玩,但究竟是怎么个好玩,始终难以领会,直到今天他才深刻领悟到马球的乐趣。又能骑马,又能打球,这可比现代的高尔夫球和足球还有意思啊! 他已经开始期待明天的击鞠了。 第二天,乐游原。 “崔兄,你之前不是说在室内打球吗?”段书瑞看着一望无际的草原,有些目瞪口呆。 “是啊,但是今天天气这么好,肯定还是室外打球才尽兴啊!”崔景信哈哈一笑。 这两天气温回升,乐游原雪化草绿,正是玩打马球的好时候,场地里公子三两成群,谈天说地,怡然自得。 陈伯跟着他们一起来的,此刻正坐在凉棚里喝茶,不时朝他们这边看看,面带微笑,以示赞许。 段书瑞看着自家师父和蔼的面容,精神为之一振,撸起袖子,准备好好的表现一番。 “赛场上一共几个人?” “一共八人,每队各四人。”陈舒云笑着说道,“还有一位仁兄没来,希望他能快些吧。” 段书瑞心下好奇,正想详细问问,听到不远处传来男子的呼喝声:“驾!驾!” 一匹栗色马停在他们三人面前,来人气宇轩昂,正是国子监讲师唐鹤征。段书瑞见到是熟人,又惊又喜,忙向他打招呼:“唐兄!” 唐鹤征老远就看到了他,笑着说道:“段兄,你可是个大忙人,难得见上你一面啊!” “唐兄可别取笑我了。我不擅长运动,待会儿怕是要拖后腿啊!”段书瑞昨天只跟着穿杨草草学了一个时辰,自己的水平到底如何,能打成什么样子,委实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哎,咱们出来玩,就是为了找乐子!”崔景信适时地加入他们的对话,“段兄,你一会儿尽力而为,且看你崔兄我扭转乾坤!” 段书瑞忍笑道:“嗯,那我可就拭目以待了!” 另一队的成员也是四个和他们年龄相仿的公子,其中有三个都是今科进士。段书瑞和他们不熟,只是拱手行礼,崔景信却和他们聊了好一会儿,想来和他们是老相识了。 放眼望去,整个马球场千步长,百步宽,设双球门于球场东西两端,分别有一名队员守门,分队比赛。球门为两柱下置一木板,底部开一圆孔,后束一网囊。双方以球击入网囊即得筹,以得筹多少计胜负,满十二筹为一局。 段书瑞一边听着唱筹者讲述规则,一边温柔地抚摸着马头。参加比赛的马匹均是由主办方提供,段书瑞并没有提前与之磨合,此刻见到马儿性子温顺,善通人意,不由得满心欢喜。 随着唱筹者一敲锣,击鞠当即拉开序幕。 第199章 酒后失言 场上人影翻动,场外观众众多,大多都是参赛者的亲眷,此刻都注意着场上的局势,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初时,崔景信表现神勇,手起杖落,连着打进好几球。“左棚,得一筹!”“左棚,再得一筹!” “好!” “好啊!崔家的二公子果然名不虚传啊!” 凉亭里观战的人们连连喝彩,崔景信听到一片叫好声,顿感扬眉吐气,得意非凡。他向观众席略一拱手:“哈哈!谢谢诸位捧场!” 人人都道他精力旺盛,再来十局也不在话下,只有段书瑞敏锐地观察到他执杖的手在微微颤抖,他纵马过去,低声问道:“崔兄,可要中场休息一下?” 崔景信不以为意地摆手:“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我不累,咱们接着来!” 段书瑞有些无奈,但看到他兴致正浓,也不忍心拂了他的意。两队人列好队,摆好架势,又开始新一轮的比赛。 只听得一声锣响,唱筹者将球高高抛出,崔景信和王慧之都看到了,均一夹马肚,策马向前,争先恐后地用球杖去接球。两人去势汹汹,两匹马的速度何其之快,两个马头都撞到了一起。崔景信扬起球杖,正打算接球,王慧之也不迭地挥出球杖,两杖“碰”的击打在一起,震得二人虎口发麻。崔景信只感手腕酸软无力,眼睁睁地看着球与自己擦身而过。 千钧一发之际,段书瑞纵马赶来,左手拽住缰绳,瞅准时机,右手“倏”的一挥杖,一时之间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众人都为他捏了一把汗。 “啪”的一声,球杖准确无误地击中了球,球在空气划出一个完美的弧线,随后飞向对方的球门,穿心而过。唱筹者见势挥动棒槌,重重地击在锣上。 “铛”的一声响起,围观的人齐声喝彩,陈伯更是高兴得直接从座位上蹿起来,振臂高呼:“修竹,好样的!” 段书瑞淡淡一笑,拱手行礼。唱筹者看到日头已高,朗声道:“这一局,左棚胜!” 一局终了,唱筹者示意一群小厮上来牵马,请各位参赛者下场休息。段书瑞四人在侍者的援引下来到凉棚,侍者看到他们接连入座,眼疾手快地为他们倒上茶水。 崔景信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赏给他,笑吟吟地说道:“段兄,你今天的表现才是出乎兄弟的意料啊!” 能拿下这局比赛的赛点,段书瑞也是万万没想到。他笑着说道:“我也没想到自己能打中这一球,这就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了!” 在座的三人听到了,忍不住哈哈大笑。崔景信说道:“我在旁边订了宴,难得这么高兴,几位可要赏脸去喝两杯啊!” 段书瑞和陈舒云二人自然没有异议,唐鹤征正想答应,却仿佛想到什么般皱起眉头。 “怎么啦,唐兄?”崔景信察觉到他的异常,好奇地问道。 “我也想和诸位把酒言欢,无奈我家娘子让我打完球就回去,说是家里做了我最爱的菜。” “哈哈,理她作甚?”崔景信挥开折扇,语重心长地说道,“唐兄,你别怪兄弟说你,你这惧内的毛病该改改了。” 唐鹤征看了他一眼:“是吗?” 崔景信正色道:“难道不是吗?男子汉大丈夫本应无拘无束……” “可我上次看到你和一个胡人女子逛街,你手上拎的东西可不少呢!怎么,你敢说那些东西都是你买给自己的?” 他这话一出,段书瑞掩唇一笑,陈舒云也不禁莞尔。 “你你你……”崔景信急得都结巴了,“你可别诬陷我啊!我那是……温柔体贴!照顾女子!” 段书瑞把玩着腰间的玉佩,心想好久没见到娜娜了,最近鱼幼薇也很少来找她,这两人不会在一起密谋什么大事吧? 他知道做生意实属不易,但他缺乏这方面的经验,也帮不上她什么忙。如果娜娜能够对她施以援手,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休息够了,几人又返回赛场,接着打了两局,这两局各有胜负,但加上方才的那一局,三局两胜,还是他们赢了。 唐鹤征先行告辞,崔景信带着其余几人来到乐游原附近的一处酒楼,命人整治酒席。掌柜的见一帮公子哥大驾光临,不敢有丝毫怠慢,忙叫来店里的龟兹乐班,又命人送上几碟爽口小菜,打上三爵新丰酒。 “崔兄,又劳你破费了!”王慧之笑着说道。 “哎,王兄此言差矣!”崔景信举起酒杯,“人生得意须尽欢嘛!来,咱们一起干一杯!” 众人点头称是,一齐举杯。 酒过三巡,在座的人三三两两的告辞离开,只留段书瑞三人。 陈舒云性格最温和,方才被人连着敬了好几杯酒,此时已喝得东倒西歪,衣冠也有些散乱。 段书瑞看见他这样,隐隐有些担心,叫来伙计,吩咐他让后厨熬一些醒酒汤。 “段兄,崔兄,我心里苦啊!圣人近来热衷于游乐宴饮,太常寺得到的拨款倒不少,可这些拨款都用来聘请乐师,编排舞蹈,供皇家取乐!这样下去,怕是会失了人心啊……” 段书瑞二人听到这里,均是脸色大变。崔景信命侍卫将门关上,对房间里的两个店小二说道:“你们出去吧,记住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要是敢走漏半点风声,可要仔细你们的舌头!” 他声冷如冰,面色阴沉,两个店小二吓得瑟瑟发抖,忙不迭答应。二人连滚带爬地离开后,侍卫又走到门外,守在门口,随后关上门。 段书瑞走向陈舒云,轻声道:“陈兄,你喝醉了,往后可得少喝几杯。” 崔景信一改往日的潇洒,面上罕见的露出一点愁苦:“世人都道‘酒后吐真言’,此话果然不假。幸亏这里只有我们三个,要不然就麻烦了。” 段书瑞在心里无声叹息,但他知道陈舒云向来聪颖,他勘破时局,明白大唐帝国的命运危在旦夕。他看着陈舒云酡红的面孔,决定抽空去他家拜访,和他好好聊聊。 醒酒汤很快熬好了,段书瑞扶着陈舒云,崔景信则负责一勺一勺地喂汤,半碗鱼汤下肚,陈舒云悠悠醒转,眼神也清明了不少。 日渐西沉,三人刚从酒楼出来,迎面走来一个女子,女子神色焦急,不是林芳又是谁? 她看到陈舒云,面色一喜。她向段书瑞二人打过招呼后,便将陈舒云搀着带走了。她一边絮絮叨叨,一边用手指点着陈舒云的脑门,后者却傻傻的笑着,一副已经习以为常的样子。 二人都走得摇摇晃晃,背影看上去却莫名让人觉得安稳踏实。 崔景信望着他们的背影,感叹道:“哎,陈兄真有福气。怎么没人来接我呢?” 第200章 开店不易 段书瑞横他一眼:“你怎么不让娜娜来接你?” “哎,她可是个大忙人。”崔景信一摇折扇,惆怅地说道,“最近聚贤阁旁边的铺面经营不善,她便将其盘下来修客栈,供酒楼的客人住宿。她身为店长,少不了各种奔波操劳。” 好有经商头脑啊!看这个架势,娜娜是想开展“一条龙”服务啊。段书瑞心里暗自佩服。 段书瑞果然践行了自己的诺言,抽了一天陈舒云休沐的时间登门拜访。陈舒云夫妇看到他很是欣喜,林芳去厨房沏茶,陈舒云则邀请他一起下棋。 段书瑞凝视着黑白两色棋子,仔细盘算棋路之后,拈起光滑的黑子,落下一子,随后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陈兄,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你。” “段兄请讲。”陈舒云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那微笑就像冬日午后的暖阳,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心感。 “陈兄,面对一盘必输的棋局,你会怎样做?” 陈舒云仔细的盘算棋路后,微微一笑,修长的手指拈起光滑的白子,按在棋形的眼位:“落子无悔。既然棋局已开场,万万没有中途停下的道理。” 段书瑞久久凝视着棋盘,半晌,他吐出一口气,笑着说道:“我输了。” “不,你只是还没有赢而已。”陈舒云笑着将棋子尽数取下,“再来。” 两人下了很久,也聊了很久。段书瑞惊叹于陈舒云对时局的把握,也明白他不甘心屈居于九品奉礼郎之位。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谁又不想平步青云,施展自己的宏图抱负? 段书瑞回去的路上,心念一动,突然想去鱼幼薇家里看看她在做什么。这丫头已经攒够租店铺的钱了,不知道她开店手续办好没有? 鱼幼薇正在家里做点心。长安城租金昂贵,在开店初期少不了各种花销,她想着能省一点是一点,能自己动手的绝不请别人。 她本来想自己包揽下做点心的活儿,可她做的点心根本不好吃啊!无奈之下,她将主意打到了鱼母身上。 “阿娘!”鱼幼薇搂住鱼母,“你来我的茶肆当厨娘吧?我记得你是会做点心的!” “我?我只能打下手。”鱼母正在记账,头也不抬地说道,“你忘了我只会做两种点心吗?” 鱼幼薇抱头哀嚎一声:她只是想少请一个厨师,怎么就这么难啊! “碰碰——”一阵敲门声干扰了她的思绪,她放下手上的点心,站起来开门。 看到段书瑞陡然出现在眼前,她眼底一亮,随后又渐渐黯淡下去,嘴角也向下耷拉着。段书瑞极少看到她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奇道:“怎么啦?你不开心啊?” 鱼幼薇带着二人进去,她一边走,一边说道:“先生,我选好铺面了,牙人说原房主还要再收拾一下,五天后就可以交房了。” “这不是好消息吗?那你为何还这般闷闷不乐?” “铺面是有了,可店里人手不够啊!”鱼幼薇哭丧着脸,“就算阿娘回来帮我,我们也只有两个人。”她注意到段书瑞光喝茶,面前的点心一口也没动,“先生,您吃点点心啊。” 段书瑞拈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面色淡淡地说道:“嗯,不错。” “您觉得我这手艺达到开店的水准了吗?”鱼幼薇面带期冀地问道。 “……你的茶很好喝。”段书瑞顾左右而言他。 “先生!”鱼幼薇嗔怒道,“您明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那我实话实说了啊,你可不要生气。”段书瑞斟酌着言语,“点心的味道是要差一点,但你可以请厨师啊。” “我这不是想着节约成本吗。” 段书瑞微微一愣,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你负责煎茶,你阿娘负责端茶送水,你们再请一个厨师不就得了?” “可请厨师要比请伙计的花销大多了!”鱼幼薇苦恼道,“我本来还盘算着让阿娘当厨师呢。” “花小钱,办大事啊。”段书瑞劝道,“而且厨师需要连轴转,很辛苦的。你不是想让你阿娘肩上的担子轻一些吗?” 他一语惊醒梦中人,鱼幼薇恍然大悟:“您说的有道理啊!” “你们店现在规模不大,接待的客人也不会太多。你们可以先做着生意,等积累一定本钱后再多雇几个人手,甚至还可以扩展店面。”段书瑞说道。 鱼幼薇说道:“只是这厨师该去哪里找呢?时间有限,我得想想办法……” “你可以先问问娜娜姑娘,她认识不少人,兴许能给你推荐合适的人选。”段书瑞提议道。 于是,鱼幼薇找到娜娜,给她说明了自己的处境,询问她是否有合适的人手。 “嗯,让我想想……”娜娜坐在桌前,双手托腮作思索状。 她凝眉沉思了一会儿,对鱼幼薇说道:“我去去就来。”说着,她便匆匆离开了。 等娜娜回来的这段时间里,鱼幼薇也没有闲着,她借了酒楼里的纸笔,埋首写着自己的商业计划。半炷香的功夫,娜娜回来了,她神色欣喜,显然是带来了好消息。 “幼薇,我打听过了。我问了我们这儿的厨师,他说他的表弟来长安看他,也萌生出想在长安发展的想法。他的厨艺不错,市面上常见的点心他都会做。怎样,你想不想见见他?” 鱼幼薇喜出望外道:“当然想了!娜娜姐,你帮我约他出来吧!” 娜娜笑道:“那我让他明天早上来一趟店里,再让伙计给你们在二楼留一张桌子,你们好好聊聊。” 鱼幼薇激动不已,一把握住她的手:“娜娜姐,这几日你帮了我不少忙!我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娜娜愉悦的勾起嘴角,伸手摸摸她的脸:“我能有今天的成就,也有不少人帮忙的缘故。在这乱世之中,谁能仅凭一个人的力量就取得成功呢?” 鱼幼薇满心欢喜地看着她,她非常期待明天的见面,最好能一举敲定厨师的人选。 第201章 招募厨人 鱼幼薇本来以为娜娜推荐的是个中年厨人,一打照面才知道,竟然是个颇为年轻的胡人小伙。 她喝了一口茶水,试图掩盖内心的慌张。只见自己对面的男子约莫二十出头,高鼻深目,曲发黄须,身上穿的却是汉服,颈悬明珠,腕带玉镯,珠光宝气。鱼幼薇见他打扮的如此庄重,不禁感觉己方气势弱了一截,他俩的身份瞬间颠倒过来,她才更像那个前来应招的人。 她轻咳两声:“公子,你会做哪些点心啊?” “我会做酥山、樱桃毕罗、酥酪、玉露团……”男子一口气报着点心名,他的唐语说得颇为流利,就是腔调有些古怪。 “不好意思,我打断一下。”鱼幼薇微笑着看向他,“你会做一些……普通百姓爱吃的点心吗?像是绿豆糕、枣花糕什么的。” 男子皱眉沉思了片刻,倏地拉开椅子站了起来:“空口无凭,我去给你露一手!” 鱼幼薇看到他的身影就要消失在楼梯口,大声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我叫阿里!” 鱼幼薇按了按眉心,深感此事难成。阿里打扮的如此华丽,一看就是个富家少爷,怎会甘心屈居于她的小茶肆,当一个普通厨人?而且自己资金有限,前期给他开的薪水不会太高,时间久了,他难免心生不满。 过了半个时辰,阿里去而复返,端上一碟枣花糕。看见那摆盘精致、造型精巧的点心,鱼幼薇眼底一亮。阿里刚把点心摆好,她就迫不及待地伸筷夹了一个。 她在阿里期待的目光下,颇给面子地咬了一大口,咀嚼了两口,随即皱起眉头:好甜!怎么会这么甜!她吃过的最甜的点心,也不及这碟枣花糕一半甜! 阿里看她眉头紧蹙,以为是点心干涩,难以下咽,忙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问道:“怎么样?你觉得点心可口吗?” 鱼幼薇咕嘟咕嘟灌下一杯茶,笑着说道:“这点心甜得紧,都快把我嘴糊上了。” 阿里也呵呵一笑:“在下用的是西域蜜枣,和面之时又加了一些蜂蜜,娘子吃起来自然觉得甜。” 鱼幼薇又问了他一些其他的问题,诸如理想薪酬、喜欢的工作环境等,最后得出一个结论——阿里不适合在东市茶肆工作,他更适合去西市的大酒楼。 鱼幼薇告别阿里,喝完最后一杯茶,便准备离开聚贤阁。就在这时,娜娜叫住了她。 “阿里让我转告你,他很感激你给他这次面谈的机会,成与不成都不打紧。”娜娜递给她一袋热乎乎的胡饼,“喏,新鲜出炉的胡饼,尝尝吧。” 鱼幼薇笑靥如花,和她行过贴面礼,抱着一袋胡饼离开了。她一上午都没吃东西,不顾烫手,抓起一个胡饼,“吭哧”咬了一大口。这胡饼是羊肉馅的,馅里掺了碎芹与姜末,吃起来格外酥脆爽口。 她一边吃,一边漫无目的地逛着。这一路上,她看见不少铺子外面都竖着“诚招贤士”的牌子,于是心生一计。 两天后。 “鱼娘子,辛苦你帮我们收拾东西了。没有你帮忙,我们可能还要多花几天时间才能收完呢!”孟昆将最后一箱杂物搬上马车,气喘吁吁地说道。 “没事,你们肯将铺面租给我,已经是帮了我大忙了!”鱼幼薇将一个钱袋递给他。 “哎,您一看就是安分守己的人,把房子租给您我们也放心啊!”孟昆接过钱袋,将一串钥匙递给她。鱼幼薇笑着接过。 “在下预祝鱼娘子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孟昆笑着拱手。 鱼幼薇笑盈盈地看着马车消失在街角,撸起袖子,攥紧拳头:“开干!” 半个时辰后。 “各位,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啊!”鱼幼薇坐在门前的桌子上,朗声说道。她在桌子边竖了一块半米高的牌子,上面写着“小店广纳贤才,特募厨人一职。无需煎炒烹炸,各擅其长,只需会做茶点,吃苦耐劳。薪酬面议。” 周遭的路人三三两两的驻足,只有极少数人是想找工作,绝大多数人还是为了看热闹。 “哎,这位娘子,在你这里做工包一日三餐吗?” “包的啊!”鱼幼薇笑着说道,“只不过小店巳时开始营业,需提前半个时辰开始准备,习惯卯时起的最好还是吃了早饭再来。” 围观群众听了,纷纷议论起来。过不多时,人群中走出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中年男子:“娘子,我想争取一下。” 鱼幼薇面上的笑容不减反增:“诸位有意向的可以排在这位大哥后面,大家一个一个来。” 男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鱼幼薇问道:“这位大哥,你擅长做什么点心?” “我擅长烤胡饼,还会做馎饦、捻头……” 鱼幼薇掏出一块手帕,擦擦脑门上的汗,又用朱笔在牌子上添上“茶肆”二字。 男子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桌子:“你什么意思!招人也不把要求写好!白白浪费我的时间!” 鱼幼薇委屈道:“我明明写的‘会做茶点’……” 男子往地上啐了一口,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什么人啊!” “就是,一双招子长来望风的嘛!这位娘子明明写清楚了要求!” “娘子莫往心里去,多等等就能招到人了!” 鱼幼薇本来有些气恼,闻言微微一笑,她摆出一个“请”的手势,后面的人连忙接上。 接连面试了十余人,却是一个合适的都没有。更奇葩的是中途还来了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妇人,颤颤巍巍地杵着拐棍坐下。 鱼幼薇汗颜道:“阿婆,请问您识字吗?” “你说什么?娘子,我耳朵不好,你得大声点。” 鱼幼薇抬高音量,指了指旁边的牌子:“阿婆,你看到这块牌子了吗?我要招的是四十岁以下的人呐!” “哦,我不是看牌子来的,我是听人说这边在招人,才想着过来看看!” 敢情这位阿婆是来看热闹的!鱼幼薇脸上的表情更无奈了,她正寻思着如何将老人哄走,一个二十岁出头的男子拨开人群,跑了过来。 “阿奶,您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阿耶一直在找您呐!”男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扶起老人,向鱼幼薇微微欠身,“不好意思啊娘子,给你添麻烦了。” 鱼幼薇礼貌地说道:“无妨,无妨。” 时光飞逝,转眼已到黄昏时分,围观的群众纷纷散了。鱼幼薇眼见暮色茫茫,心知今日难以如愿,不由得暗叹一声。 第202章 踏破铁鞋 鱼幼薇回去后饭也不吃,脸也不洗,鱼母对她一通数落,她只是不理,兀自合衣睡了。 第二天,她和昨日一样坐到茶肆门口,摆了一块牌子,唯一不同的是她又在桌上摆了一块石板,上面写着“诚招贤士”。 这样的日子过了足足两天,傍晚鱼幼薇收拾桌椅准备回家的时候,见西方残阳如血,煞是好看,便不由得放慢了速度。她回想起这些天自己的所作所为,思忖着自己是不是该换个方法。 就在这时,鱼幼薇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驴子的嘶鸣声,她往里挪了些许,下意识地一回头,见一匹青驴拉着一架板车慢悠悠地走来,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伯走在后面,不住地用手揩着汗。一人一驴,看起来都气喘吁吁的。 鱼幼薇见了,大起恻隐之心,她朗声道:“老伯,您渴了吧?喝碗茶再走吧!” 老伯听到声音,抬头望向她。他再三确定自己可以进店后,牵着驴子到了后院。 壶里还有茶叶,鱼幼薇倒掉壶里的凉水,重新续上一壶热水,斟了一碗茶,递给老伯。 “娘子,你心肠真好。”老伯浅尝一口茶水,感觉温度正好,便一口气喝光碗里的茶,“再来一碗。板车里有草料,劳驾娘子帮我喂一下驴。” 鱼幼薇又给他满上一碗茶,转身来到后院。她取下一捆草料,喂驴子吃了,又给它接了一大碗水。那驴子甚有灵性,吃饱喝足后,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手,以示感激。鱼幼薇又惊又喜,轻轻抚摸驴头,心里的失落顷刻间烟消云散。 “娘子,我看到门口的牌子,你可是在招厨人?” “是啊,老伯,您可有推荐的人选?”鱼幼薇淡淡一笑。 “嗯,我倒真有合适的人选。”老伯取下头上的斗笠,擦拭了一下脑门上的汗水,“赵娘子做的点心就不错,比寻常茶肆的可口多啦。” “赵娘子是谁啊?”鱼幼薇试探着问道。 “是犬子的内人。现下我的孙儿到了上私塾的年纪啦,她便想着出来找些活儿补贴家用。 ” 鱼幼薇面露喜色:“此言当真?” “我怎会诓骗娘子?娘子不信的话,明日午时可以来我家和赵娘子聊聊。” 鱼幼薇含糊的应了一声,她心知贸然前往别人家里有些不妥,但又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天色不早了,老伯留下一张纸条,便起身告辞。 她回家后,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老伯家看看。不过她不敢一个人去,得找个人陪她才行。 第二天一早,她叩开了段书瑞家的大门。 段书瑞听她讲明来意后,想都没想就同意了。他喊了一声穿杨,后者正在擦拭宝剑,闻言将一把寒光凛凛的宝剑收回鞘中,站起身子,向二人走来。 段书瑞看见他将宝剑拿在手上,有些头大:“穿杨,不用佩剑。把剑放回去。” 穿杨无辜地望了他一眼,但还是乖乖的将宝剑放回去了。 鱼幼薇三人循着纸条上的位置,在狭窄的巷子里穿行着,终于找到了老伯家。一阵敲门声后,一个身着布裙的女子打开门。 “您就是昨天请父亲喝茶的那位娘子吧?”女子笑着问道。 鱼幼薇点点头,女子请三人进来,带他们到一张桌子前坐下。“我姓赵,单名一个芸字。”女子说道。 鱼幼薇坐下后,简明地讲清了自己的来意。赵娘子听她言辞恳切,知道她是诚心招人,于是问道:“鱼娘子,您这家店可是位于崇义坊?” “是的。” “吾儿在永乐坊的一间私塾念书,我原是想着在永乐坊附近找个活儿,顺便接他回家……” 鱼幼薇神情专注地听着她说话,段书瑞却是越听面色越阴沉。待她说完,他问道:“赵娘子,敢问孩子的父亲在哪里做工?他不能去接孩子吗?” 赵娘子叹道:“他在外地做生意,一年难得回来一次。” 鱼幼薇说道:“赵娘子,机会难得,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明日午时之前,我等你的答复。” 段书瑞以为她还要多问些问题,谁知她倏地一下站起来,转身就要离开。他和穿杨连忙跟上。赵娘子站在原地,双手紧紧攥着裙裾,面上的神情阴晴不定。 “幼薇,你为何不问她其他问题?” “先生觉得,我该问她什么问题呢?” “比如她的理想薪酬、她会做几种点心之类的……” “先生,我是做生意,不是做慈善。”鱼幼薇毫不客气地打断她,“她的时间很宝贵,我的时间同样很宝贵。我又不是非她不可。而且我打赌,她会回心转意的。” 果不其然,他们没走出两步,赵娘子就跑出来:“几位请留步!” 段书瑞惊讶地看了一眼鱼幼薇,眼里写着明晃晃的四个大字——“真有你的”。 鱼幼薇微微一笑,缓慢回头,望着一脸惶恐的赵娘子。 赵娘子说道:“鱼娘子,我今天就随你去店里吧!” 鱼幼薇隐约松了一口气,她问道:“你真的想好了吗?” “我想好了,我不想再过两手朝天、伸手要钱的生活了。至于孩子,可以让他爷爷去接他。” “好,那你跟我走吧。”鱼幼薇眯起眼睛,显然对她这番话非常满意。 段书瑞见她得偿所愿,暗自为她高兴。他正打算告辞离开,却被鱼幼薇一把拽住袖子。 “先生,您今日休沐,不如去我店里瞧瞧?”鱼幼薇挤眉弄眼道,“顺便尝尝赵娘子的手艺,再帮我题一副字。” 段书瑞轻轻一挣,没有挣脱。他挑了挑眉:“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过奖,过奖。”鱼幼薇笑着应道,手却没有松开。 段书瑞和她对视三秒,无奈地说道:“行了,我答应你。你把手松开,让外人看到像什么样子。” 他口中的外人赵娘子正站在不远处,和穿杨一同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边。 “穿杨,还愣着做什么?去帮本公子雇一辆马车。”段书瑞斜他一眼。 穿杨得令,小跑着去了。 第203章 有了回响 赵娘子给鱼幼薇二人露了一手,她做的点心色香味俱全,要比鱼幼薇做的好很多。 段书瑞按照她的吩咐给她题了一幅字。鱼幼薇接过卷轴看了看,满意地一笑,又递还回去:“先生,请您帮我挂在墙上吧。”说着,她伸手指了指右边一块位置。 段书瑞:…… “你有没有搞错啊?我帮你写了东西,还要帮你挂!”他眉头紧皱,一副气鼓鼓的模样。 鱼幼薇吐了吐舌头:“先生您长得最高嘛。再说,我不是请您喝茶了嘛。” 她话音刚落,穿杨就抄起段书瑞手上的字,眼疾手快地挂在了墙上。 “哇,谢谢穿杨!”鱼幼薇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段书瑞的脸色更黑了。 茶肆开业的第一天,来的人出奇的多。这也得益于鱼幼薇选址选得好,这条街上就她这么一间小茶肆,过路行人这么多,少不了要找个地方歇脚的。接连三天生意都特别火爆,鱼母于是辞了浣衣缝衣的工作,专心留在店里帮忙。 这一天,店里来了个熟人。鱼幼薇刚将柳木纹茶具一一摆好,插上一束刚采的鲜花,裴文昌就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鱼幼薇看到他,忍不住扑哧一笑,随即正色道:“这位客官,您想喝什么茶呢?” 裴文昌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先在屋里转了一圈,他指着墙上的字说道:“好字啊!是那位榜眼郎写的吧!” 鱼幼薇笑道:“正是。” “把你们这儿的食单拿来我看看。”裴文昌大剌剌地在门口的一张桌子旁坐下。 赵娘子正要说话,鱼幼薇轻轻拉住她的手臂:“您稍等。” 她打开柜台的抽屉,从最底层翻出一张自己手写的食单,走过去递给他。 裴文昌接过一看,不由得瞪大眼睛:“寿州黄芽、顾渚紫笋、酥山……好家伙,你给我搞阴阳食单呢?” 鱼幼薇嘴角保持着上挑的弧度,眼里的温度却骤降下来:“请您告诉我,什么叫阴阳食单?” “来你这儿喝过茶的老百姓谁不说一声价廉物美,你给我的这份食单上全是名贵的茶叶点心,你当我看不出来?” 鱼幼薇和他面面相觑,最后嘻嘻一笑:“裴编修,您是不是没带够钱?没事,我们这里支持赊账。” 裴文昌看出她今天拿定主意要敲自己的竹杠,无奈地摇摇头:“行啦,败给你啦!给我来一壶顾渚紫笋!茶点你看着配吧。” 鱼幼薇这才喜笑颜开:“好嘞,您先坐着歇一会儿!” “且慢,鱼娘子可否为我表演一下茶艺?让我也开开眼界。”裴文昌似笑非笑地说道。他是真心想知道鱼幼薇在茶艺上精进到何种地步,足以让她将写作硬生生挪到第二位。 鱼幼薇观其神色,怎能不明白他的心思?她低头和赵娘子耳语了几句,后者赶忙去后厨准备茶点。 鱼幼薇将摆放茶具的小几搬到裴文昌面前,将袖子高高卷起。只见她先将茶叶研磨成粉,一手缓缓将热水注入盛放茶粉的茶盏中,一手拿着茶筅快速拨弄,不一会儿,茶盏水面上便现出纹路。裴文昌定睛一看,水面上的纹路如花一般盛开在茶水中央,他不禁连连点头,拍手叫好。 鱼幼薇将热水倒入茶盏,双手捧着茶盏,放到他面前的桌子上。这时,赵娘子也端着两盘点心过来了。两人一前一后,可谓配合得十分默契。 “赵娘子是南诏人,她做的鲜花饼可是一绝。您来得早,正好可以尝到新鲜出炉的鲜花饼。”鱼幼薇说道。 裴文昌喝了一口茶,咬了一口鲜花饼,脸上露出陶醉的神色:“嗯,味道不赖!” 鱼幼薇和赵娘子相视而笑。 “我原以为你写作和开茶肆只能选一样,没想到你两样都选了。”而且两样都做的很好。鱼幼薇写的故事情节跌宕起伏,吸引来的读者也越来越多。裴文昌不得不在自家门口竖起一块牌子——“谢绝读者进入”,自家门槛这才没被踩烂。 “一个是现实,一个是理想。二者缺一不可啊。”鱼幼薇慢条斯理地说着。 裴文昌认真地看着她,她的面容并没有因为劳累而变得憔悴,反而增添了几分从容笃定。他的眼光一向很准,他知道鱼幼薇的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鱼幼薇的生意做的风生水起,段书瑞这边却是高兴不起来。 他上交的奏书仿佛石沉大海,不仅没有掀起一点水花,还被来势汹汹的大浪打入海底。其实这个结果在他意料之中,他毕竟是第一次写奏书,还有很多不足之处。 谁知这一天,段书瑞一到工位上,右丞叶安便当着众进士的面宣布他所写的奏书被枢密院选中。 众进士的表情有些多变,多数人都笑盈盈地向段书瑞道贺。段书瑞入秘书省还未满一年,上呈的奏书就已得枢密院看中,这便说明他日后极有可能处处快他人一步。 唐代后期,一个小小的九品校书郎想要在短期内得到晋升,还是得受到朝中各位高官的赏识,否则四年任期一满,就得回去等候“守选”。 “段兄之才真叫人拜服。” “段兄你果然厉害!” 段书瑞一一谢过众人,他知道这些人各怀心思,但他不在乎,他只想一步一个脚印的爬上去。 下午,韦建将他喊到自己的公署。 “下官拜见大人。”段书瑞向他行了一礼。 “想必你也听说了吧,你的奏书被选中了。 ”韦建负手而立,“你对此有何感想啊?” “属下人微言轻,想必是碰巧和一些大人们的想法不谋而合,圣人仔细斟酌后才决定采纳。”段书瑞恭敬地说道。 “你很聪明,”韦建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你举荐了安南都护李鄠,此人骁勇善战,有勇有谋,朝中倒是有不少臣子都举荐了他。” 段书瑞听后松了一口气,接着又听到韦建说道:“只是你为什么说‘要警惕后方空虚’?难道你……” 段书瑞心下陡然一惊,他没想到韦建对他写的奏书如此熟悉,熟到每一个字眼都记得清清楚楚。他不会被韦建误会吧? 韦建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息,旋即说道:“难道你不止熟读四书五经,还熟读各种兵书?” 段书瑞的心原本提到了嗓子眼,闻言又落回肚子里。他企图用笑容掩盖内心的尴尬:“熟读不敢说,但属下还是看过一些兵书的。” 第206章 圣人赏赐 段书瑞跟着魏廉进入一个小房间,心想此人一脸严肃,自是有任务要交给他。 如今他修书的活儿还得继续干,还得时不时写上一两回奏书,搞得秘书省的部分同僚看他的眼神都有些异样。 魏廉将一沓文书交予段书瑞,道:“这里乃是大中年至今朝廷发布的诏书、诰敕等,你要仔细阅读,用心品鉴。” 段书瑞接过厚厚一沓文书,想到之前韦建就让自己看过一部分文书,怎么这次还有?他粗略地翻了一下,发现有许多诏书诰敕和之前的不一样,料想这些一定出自翰林学士之手。 “是。” 魏廉说道:“你是不是想问我方才为什么扔卷轴?” 段书瑞心道我一点都不好奇,口上却说:“下官愿闻其详。” “方才那人做事不细心,我检查时发现他在打瞌睡!更可气的是,他写的内容简直是不堪入目!”魏廉气急败坏地说道,双目仿佛要喷出火来。 既然如此,那他是怎么进翰林学士院的?段书瑞有些费解:难道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关系户? “你资历尚浅,还需要多历练,这段时间先不忙着写诏书,以学习为主。有什么不懂的,需要多向诸位同僚们请教。” “下官明白。”段书瑞说道。 大明宫,御书房内。 波斯商人听闻唐懿宗喜欢搜罗各种奇珍异宝,发掘各种新奇好玩的物事,特意献上一只狸奴。这只狸奴不同于大唐本土狸奴,通体雪白,一双异色瞳甚是摄人心魄,一只眼睛是橙色,另一只眼睛则是蓝色,毛发长而密,质地细腻如丝。 懿宗对这只狸奴大为喜爱,每逢批阅奏章困乏之际,便会逗弄一下猫儿。他正将狸奴抱在怀里顺毛,大太监程辅国踮着小脚跑进来:“陛下,李将军那边的信使来了!” 懿宗听闻此言,狸奴也顾不上逗了,双手一松,将猫放在地上,右手一挥:“传,快传!” 信使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他跪在地上,年轻的脸憔悴得吓人,衣服上还带着斑斑血迹。他嘶哑道:“臣参见陛下……” 懿宗向程辅国使了个眼色,后者连忙倒了一杯水,亲自递到信使手上。他一口气喝完,这才攒足了些许力气:“陛下,交趾一战我方取得大捷,南诏军队统领见势不妙,已经下令退兵了!” “好、好、好!”懿宗激动得语无伦次,“程辅国!” “奴才在!” “派人带信使去驿馆休息,别忘了让太医先帮他处理一下伤口。”唐懿宗面上露出欣喜之色,“此次大捷,所有上书推荐李将军带兵出征的大臣们功不可没,朕要大赏他们!” “传朕旨意,所有六品以上官员赏绢十匹!六品以下官员赏官袍一件,绢五匹!” “奴才听命。”程辅国笑道,“陛下真是宅心仁厚,此举一出,定能让众贤才更加尽心的效忠陛下。” 唐懿宗哈哈一笑,在房间里踱起步来。他还以为南诏军队有多厉害,如今看来,实在是不足为惧啊! 圣人手下的侍从办事效率挺高的,早上命令一下,下午段书瑞就收到了礼物。 他让穿杨将礼品一一送到房间里,想到自己那逼仄狭小、狗看了都摇头的房间,不禁连连摇头。 段书瑞不由得想起元日和鱼幼薇一起看烟花的场景。数道火花冲天而起,鱼幼薇双手合十,正欲许愿,见段书瑞没有丝毫动作,忙拉拉他的衣袖:“先生,您快许愿啊!传言在烟花下虔诚许愿,新年愿望便都能实现!” 段书瑞撇撇嘴。 他只听说过在流星划过夜空下许愿能灵验,还没听说过在烟花下许愿能灵验呢。 但看到她晶莹澄澈的美目,他到底没有忍心拒绝,学着她的样子,双手合十,轻轻阖上双眼。 一炷香后,烟花陆陆续续的停了,鱼幼薇问道:“先生,您许了什么愿啊?” 无论她如何软磨硬泡,段书瑞都没有告诉她。现下想来,他许的三个愿望里,其中一个就是改造住宅。 上次发俸禄之时,他就仔细确认了两遍自己的积蓄——凭他现在的积蓄,想在长安买房那是痴心妄想,但多增加几个房间那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右手紧握成拳,在桌上轻敲一下,把旁边的穿杨吓了一跳。决定了!等翰林院的俸禄下来,他便着手翻修房子! 人一旦有了目标,便会变得动力满满。 段书瑞近来干劲十足,上午连着工作一个时辰也不见疲色。这天,他正在翰林院拟写奏章,一个声音突然从他上方传来:“咦,你伏案的姿势真端正啊。你脖子上戴的是什么啊?” 段书瑞闻声抬起头,他见来人唇角带笑,眼神清澈,没有半点讥讽之意,便笑着答道:“这位大人,下官戴的是‘颈托’,可以纠正不良姿势。”他以前在家里就很喜欢戴着颈托打游戏,周莹听了他的描述,自己画了张图纸,用布料和艾草依样画葫芦的做了一个出来。 男子“哦”了一声,揉了揉自己的颈子:“这个效果好么?我最近伏案久了,也感觉颈部酸痛呢。” “还不错,您要不要试试?”段书瑞取下颈托,递给他。 男子学着他的样子戴上,面上露出释然之色:“嗯,感觉颈部要舒服多啦。” 段书瑞自来到翰林院,所认识的大多是些迂腐刻板的老学究,即使有几个年轻的学士,个个也是不苟言笑。此刻看到面前这位男子主动找自己搭话,笑容满面,不禁大起亲近之意。 “这位大人,下官还未请教您的大名。”段书瑞恭敬地说道。 “嗯,你不知道我的姓名?”面前的男子显然有些诧异。 段书瑞说道:“下官上个月才刚入职……” “告诉你也无妨,我姓于名琮。”男子挥挥手,“我的官位比你高不了多少,你就叫我礼用兄吧。” 段书瑞应了一声,他又在心里默念了两遍“于琮”这个名字,突然想起了什么,面上的神色骤然变得惊慌。于琮,不就是宣宗之女广德公主的驸马吗? 第207章 缝补衣服 尽管段书瑞的神色下一秒就变得正常,于琮的面上还是流露出一丝惆怅。他没等段书瑞开口,“腾”的站起来,径直离开了。 段书瑞不知他为何一言不发就离开了,但他最近任务繁重,于是又投身于文书中,也就无暇顾及其他了。 申时,段书瑞将手上的活儿做完,准备离开。他刚走出门外,便看见于琮背对着他,倚靠在白玉栏杆上,似乎是在出神。他想起白天的小插曲,微微一笑,走了过去。 “礼用兄。”段书瑞主动和他打招呼,“你还不回去吗?” 于琮本以为他知晓自己的身份后会谄媚逢迎自己,或是对自己不屑一顾,但看他的神情又并非如此。他向来不拘小节,心直口快,于是脱口而出:“你愿意和我成为朋友吗?” “嗯,我愿意。”段书瑞淡淡一笑,“礼用兄的性格很对在下胃口。” “真的?”于琮一喜,随即神色一黯,“我原以为你知晓了我的身份,会不愿意与我相交呢。” “与人相交,看的是是否投缘,又不是看身份。”段书瑞说道,“我是想多结交几个朋友的,就是不知道礼用兄愿不愿意结交我这个朋友了。” “自然是愿意的!”于琮一把握住他的手,“以后,我可以叫你修竹吗?” 于琮又拉着他说了好久的话,直到看到天色不早了,这才肯放他回去。段书瑞骑马回去的路上,面上还带着笑意。 历史上的丁琮是一个铁骨铮铮的忠臣,黄巢攻入长安后,想要任命他为大齐宰相,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我是皇室驸马,怎能接受叛军官职?”黄巢怀恨在心,将他残忍杀害。 宁折不屈,倒是和“修竹”二字很搭。况且方才两人聊了许久,此人言之有物,并不是那种“空谈误国”之人。 段书瑞回到家,本来打算自己下厨煮面,结果一走到大厅,就闻到一阵熟悉的菜香。 他定睛一看,穿杨和秦五二人正坐在餐桌旁,等着他回来开饭。桌上摆放着热腾腾的菜肴,有葱爆羊肉、蒸时蔬和鱼汤。 段书瑞用充满感激的眼神望着秦五,心想他要是个田螺姑娘,自己能立马向他求婚。他挨着穿杨坐下,奇道:“秦五,你不是在幼薇那里帮忙吗,怎么回来啦?” “哦,鱼姑娘前两天已经招到了伙计。她给俺结算了一个月的工钱,便让俺回来了。” 段书瑞很想问秦五她还有没有说其他的事,但转念一想,反正明日休沐,还不如亲自去她店里问她。 这顿饭吃得十分畅快,段书瑞满足地放下筷子,由衷叹道:“秦五啊,你的厨艺又精进了不少。你要是个女子该多好。” 秦五羞涩道:“公子,俺已经娶亲了。” “废话,我只是做一个假设而已。”段书瑞斜睨他一眼。 “但俺家中还有个妹妹,公子不嫌弃的话……” 段书瑞最烦别人给他介绍婚事,忙伸手制止道:“算了,你的好意我心领啦。” 他还没过够单身贵族的生活呢,成亲什么的别来沾边。 第二天,段书瑞带着穿杨二人来到鱼幼薇的茶肆。鱼幼薇隔着老远就看到了他,遥遥向他招手。 “先生,您想喝点什么啊?”鱼幼薇将一张食单随手递给他。 段书瑞随意瞟了一眼,叫道:“好啊,你果然在用阴阳食单!” 鱼幼薇东张西望,发现店里暂时还没有其他的客人来,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她尴尬而不失礼貌的一笑,伸手将食单抢了过来:“先生,别这么激动嘛。” 段书瑞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奸商。” 鱼幼薇嘻嘻一笑,说道:“老两样是吧?我这就去准备。” 她转身走进后厨,心里还在回味他刚才说的话——为什么他要加“果然”二字?难不成是裴文昌告的密? 想到这里,鱼幼薇将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好你个裴文昌!她定要拖稿一个月,让读者们好好叨扰一下他。 鱼幼薇知道段书瑞的性格,知道他不愿意占自己的便宜,于是偷偷在碟子里多放了几块点心。 茶点上来后,段书瑞端起杯子,问道:“幼薇,你新招的伙计呢?” 鱼幼薇随手一指:“喏,他在那儿呢。” 只见一个中年男子正弓着身子,卖力地擦拭着桌子。他不过四十岁出头,两鬓便已斑白,一看便知饱经风霜。 “你怎么不让秦五在你这里帮忙?”段书瑞不解道。 “因为秦五大哥一直在我这里,就没有人给先生做饭了啊。”鱼幼薇单手托腮,认真地看着他。“您一个人,便会饥一顿饱一顿的,还要带着穿杨陪您一起挨饿。” 段书瑞听了前半句本来大为触动,一听到后半句,立马偏过头,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您生气啦?”鱼幼薇扯扯他的衣袖,“别生气啦,大人有大量嘛。” “扯扯扯,袖子都被你们扯烂了!”段书瑞将自己的袖子杵到她眼前,“看你们干的好事!” 鱼幼薇仔细地端详了一番,发现他的袖子上果然有一个小洞。她不由得轻笑出声:“这是外袍吧,您脱下来,我带回去给您补补。” “不用了,你平时挺忙的。”段书瑞见势不好,连忙用力将袖子抽回来。 鱼幼薇动手想将他的外袍除下,段书瑞脸色大变:“鱼幼薇!你想干什么!”他急忙向旁边一闪,想挡开她的手。 秦五正吃得啧啧有声,听到他愤怒的低吼声登时停下咀嚼的动作,含糊不清道:“公子啊,鱼姑娘也是一番好心,您咋不领情呢?” 穿杨看不下去了,缓缓伸出手。段书瑞仿佛遇到了救星,大喜道:“穿杨快帮我!” 下一秒,穿杨就眼疾手快地除下了他的外袍,递给鱼幼薇。 段书瑞:“?” 就没有人在乎他的感受吗? “穿杨,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家伙!罚你今晚不许吃饭!” 鱼幼薇将他的外袍折好抱在怀里,呵呵一笑:“您现在还是‘上一休一’吧?衣服缝好后我会亲自送来的。” 第208章 上司责罚 从茶肆出来后,段书瑞狠狠瞪了穿杨一眼。 后者思索再三,除下外袍,恭恭敬敬地递给他。 段书瑞气得扭头就走。 他本来不想穿御赐的青袍,眼下自己的外袍被鱼幼薇拿去缝了,就算不想穿也非穿不可了。总不能穿自己的私服去办公吧? 于是这天,当他穿着一身青袍跨进翰林院大门时,收获了不少羡慕的目光。要知道当初提议让李将军出兵的官员里,绝大多数都是武将,只有极少数是文臣。他官位虽低,但那一身价格不菲的青衣却昭告了圣人对他的器重。 自从段书瑞和于琮结交后,于琮就对他十分照顾。尽管两人相差了将近十岁,但言谈甚是投机,于琮认为段书瑞的眼光非常毒辣,每每谈论到时局问题,他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所在。 这天,段书瑞正在拟写一份文书,于琮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偷偷站在他身后看了好一阵子,低声说道:“此处的格式有些问题。”说着,伸手指了指文书中的一处。 段书瑞被他吓到了,手指一个哆嗦,幸亏笔捏得紧,这才没有掉下来。 于琮低声说道:“修竹最近可是有心事?感觉你近来有些魂不守舍啊。” 段书瑞深吸一口气,佯装镇定道:“没有的事,谢谢礼用兄的关心。” “修改文书久了,难免会胸闷气短,注意力涣散。这也是常有的事。”于琮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宽慰。 突然,段书瑞想到什么,他打开随身携带的木箱,从里面取出一个颈托,递给于琮:“礼用兄,这是我给你准备的颈托。” 于琮感激地接过,直接将它戴在脖颈后面,感叹道:“修竹,还是你细心啊。” “这里面填充了艾草,有驱寒祛湿的功效。”段书瑞笑着说道,“这是我送给礼用兄的礼物。” “嗯,我试用一段时间,好用的话,再给家里人一人买上一个!”于琮高兴地说道。 段书瑞嘴角一抽,自己这也算是帮周莹做宣传了吧?但这颈托只有周莹一人会做,也不知道她一双手能不能忙活过来。 “修竹,你放心,假以时日,我定会给你送上一份大礼。”于琮贴着他的耳朵说道。 段书瑞心中一惊,刚想说自己不需要回礼,魏廉便从一排书架后探出头:“你们俩,不好好做事,在那里嘀咕什么?” 两人赶紧散开,段书瑞将格式有误的那份文书藏在桌子下面,心虚地翻开一本书。 魏廉看他正襟危坐的样子,眼睛黏在书本上,心想方才二人也许在讨论公事,心下稍宽。但当他的目光移到书脊上,却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你的书拿倒了。”他冷冷说道。 段书瑞心里“咯噔”一声,连忙将书重新翻了个面,低声说道:“大人,是下官的不是。” “以为一封奏书写得好,得了圣人青睐,就可以放松偷懒?”魏廉冷哼一声,“我告诉你,你还差得远呐!” 段书瑞神色讪讪,心里暗骂自己做戏也不会做个全套。 “你这周之内给我交三封奏书上来!写不够的话下个月不用来了!” 于琮替他求情道:“大人,修竹他只是有些精神不振……” 另一位年长的翰林也说道:“是啊,大人,您就宽恕他这一回吧!” 魏廉对于琮有些忌惮,他看了一眼段书瑞,说道:“哼!既然有人为你求情,我就给你宽限点时间!你这个月之内给我交三封奏书上来!格式、措辞不能有任何问题!” 段书瑞知道此事再无转圜余地,于是说道:“是。” 一想到自己寥寥无几的休息时间要拿来写奏书,段书瑞感到十分郁闷。 但是他还记得以前去拜访阅卷官时,孙谦说的话。 “你要是想早日功成名就,就必须付出常人意想不到的努力。不管上司如何苛责,同僚如何排挤,你都不能忘记自己的目标。” 想到鱼父去世前不甘的眼神,想到那无赖仗势欺人的嘴脸,他最终还是拿起笔,开始在稿纸上构思。 第209章 暗潮涌动 当九品小官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上一休一”,这天休沐,段书瑞原本打算一觉睡到自然醒,但想到自己被勒令写奏书,只能恨恨作罢。 写奏书什么的看似简单,但要想在一堆奏书里脱颖而出绝非易事。段书瑞不仅需要引经据典,还需要时刻注意措辞,既不能过分谦和,也不能恃才放旷,失了礼数。要是言辞过激冲撞了圣人,他就得小心自己头上这顶乌纱帽了。 段书瑞刚写完一封奏书,正靠在椅背上闭眼养神,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 “咯吱——”听起来是穿杨去开的门。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两个人交谈的声音隐隐传来,段书瑞不用去猜都知道来人是谁。 “先生,我来啦!”鱼幼薇左手提着一个食盒,右手抱着一叠衣服进来了。 “您的衣服我缝好啦,您试试呢。” 段书瑞慢悠悠地起身:“多谢啦。一路走来口渴了吧?穿杨,去厨房里拿个干净的茶杯来。” 穿杨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打量了一个来回,低下头急匆匆地走了。 段书瑞从鱼幼薇手上接过外袍,一缕微风入室,裹挟着皂荚的香气,缓缓送入他的鼻端。衣服被洗得干干净净,经过晾晒,凑近一闻还能闻到阳光的味道。 “我穿上看看。”段书瑞说着,三下五除二地穿上外袍,他理了一下衣领,偏头看向右边的袖子,见原来的小洞已经被针线补上。尽管针脚有些许粗粝,不过平常的社交距离根本看不出来。 鱼幼薇不好意思地说道:“先生,其实我阿娘来补的话,定能补得更好。但这毕竟是我犯下的错误,所以只能由我自己补啦。” “嗯,你补得很好。”段书瑞摸摸她的头,唇边泛起一抹温和的弧度,“我的要求不高,只要没有窟窿眼就够了。” 鱼幼薇见他没有责备自己,心里很是愉悦,她打开食盒,一阵甜香扑鼻而来:“这是我跟赵姐姐学做的点心,先生您可以尝尝!” 段书瑞取出一块绢布擦了擦手,拈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嗯,不错,有进步。” 穿杨将杯子送来,段书瑞给鱼幼薇倒了一杯茶,二人开始天南地北地聊起来。穿杨在门外看着,只觉眼前的公子收起了凌厉的气场,周身闪耀着柔和的光芒,浑身上下都写着“岁月静好”四个字。 说来奇怪,和鱼幼薇聊天竟然有醒神净心的效果,段书瑞甚至不用去院子里做俯卧撑,也不用一杯接一杯地灌浓茶,就能够迅速找回状态。 因为有奏书要写,段书瑞这个月在翰林院坐班的时间久了些。如果要问他翰林院和秘书省哪个好,他肯定会选翰林院。虽然翰林院距离他家更远,里面的老古董更多,但架不住一点——翰林院的伙食比秘书省好啊! 翰林院离皇宫近,每日出自御膳房的美食不计其数,圣人心情好的时候,便会差人送来一些佳肴,以示对臣子的嘉奖。段书瑞也能跟着一帮翰林前辈们沾沾光。翰林院的经费由圣人直接拨款,远高于秘书省经费,因此平时的伙食也更加丰盛。 这日午后,段书瑞和于琮早早吃过午饭,决定去花园里走走。 “修竹啊,你有考虑过以后的发展吗?”于琮用闲聊的口气问道。 段书瑞一愣,不知道他问这个问题是何用意,他沉吟片刻,缓缓说道:“小弟当然是希望能够仕途坦荡,前途光明了。” “你啊你,就装听不懂吧!”于琮无奈地摇摇头,“我觉得你能力出众,一直让你在秘书省修书,着实是委屈你了。” “总得慢慢来嘛。”段书瑞淡然一笑,“我啊,不管是能力还是性格上都还有许多不足,礼用兄你就算给我泼天的富贵,也要我接得住才行啊。” 于琮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说的很有道理!对啦,你知道狄公吧?” 提到这个,段书瑞可就不困了。他从小最爱看和狄仁杰有关的影视作品,史籍资料,对狄仁杰的事迹可谓是如数家珍。他笑着说道:“大名鼎鼎的梁国公,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于琮双眼放出光芒,问道:“那你对狄公审过的哪个案子最感兴趣呢?” “那当然是黄金案了!”段书瑞回答道,他将黄金案的来龙去脉大致说了,说道狄仁杰探案的精妙之处,不由得嘴角含笑,神采飞扬。 “嗯,看来你对审案子是颇有心得了。”于琮低声说道。 翌日,大明宫,紫宸殿内。 程辅国蹑手蹑脚走到懿宗身边,轻声说道:“陛下,公主殿下和驸马爷来啦。” “嗯,朕知道了,快请他们二人进来。”懿宗睁开双眼,眼里满是欣喜,“朕吩咐御膳房做的点心呢?” “回陛下,点心已经做好了。就等公主殿下入座呢。” 他话音刚落,一个笑盈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许久未见,皇兄近来身体可好?” 懿宗大喜,从龙椅上起来,向殿下走去:“朕的好妹妹!你来啦!” 程辅国见公主殿下来了,忙吩咐殿外的内侍送上茶水点心。 广德公主和懿宗乃是一母所生,从小便在一块儿玩耍,因此感情深厚。广德公主性子柔顺,没有半点公主脾气,因此深得懿宗喜爱。 于琮自觉的走在妻子身后,见懿宗走来,忙跪下行礼:“臣参见陛下!” “妹夫不必多礼,快快起来!”懿宗连连摆手,“今日是家人见面,搞得这么生疏作甚?广德,朕准备了你最爱的桂花糕,你尝尝。” 二人笑着入座,广德公主吃了两块点心,和懿宗闲聊了会儿家常,就笑着告辞离开。 “广德,你怎么这么快就走了?不多坐会儿么?” “皇兄,臣妹许久未见皇嫂啦,实在想念得紧,这就打算去找她说上几句体己话呢。” “好好!你去吧,她这阵子也时常念叨着你呢。”懿宗笑着说道。 广德公主离开后,懿宗看向于琮,笑着嘱咐道:“朕这个妹妹,打小就听话,性格也好,爱卿你可要好好待她啊。” 第210章 新的考评 于琮说道:“陛下请放心,公主殿下人缘极好,上到将领文臣,下到奴婢家仆,没有不对她交口称赞的。臣得此佳偶,真是三生有幸啊。” 他这一番话说得言辞诚恳,听上去没有丝毫作伪,懿宗自然龙颜大悦:“爱卿所言极是啊。” 二人又随意闲聊了两句,懿宗见气氛到了,忽然似有意似无意地提起:“大理寺主簿卫远年事已高,昨儿已经给朕递交了告病还乡的折子……这样一来,大理寺主簿一职恐要空缺出来,爱卿久居翰林院,可有人选推荐?” 于琮先是一愣,随即本能脱口道:“什么?卫大人病了?” 那模样十足十的像极了一无所知。 见懿宗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于琮这才回过神来,皱眉思索良久,犹疑道:“这……陛下恕罪,臣这阵子忙得焦头烂额,实则无暇顾及其他。大理寺主簿一职何等重要,臣一时也想不出最合适的人选……” 懿宗怀疑他在推脱:“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但说无妨。” 于琮按了按眉心,顿了顿,答道:“臣是个外行人,对审核案件一无所知。不如让大理寺卿高大人亲自出题,在朝中公开考评,有能者居之?” 这一下倒是出乎懿宗意外,他身子前倾,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考?” “臣以为,现在非常时期,陛下理应大胆用人,而不应该局限于官位高低。”于琮拱手说道,“不如效仿科考,一轮笔试,一轮面试。笔试就在朝中进行,面试则在大理寺内进行,由寺卿大人亲自监考,陛下认为呢?” 他这一番话说得甚是巧妙,懿宗沉吟了一会儿,双目一亮:“爱卿这个提议极妙,朕定会将你的提议转告给寺卿的。” 说着,他大吼一声:“程辅国!” “奴才在!”大太监程辅国正在角落缩着呢,闻言连忙踮着小脚赶来,“陛下有何吩咐?” “派人去给大理寺寺卿高大人传话,让他明日朝会散会后留一阵子,朕有要事与他相商。” “奴才遵命!”程辅国听出他语气急切,不敢有丝毫怠慢,忙不迭地去了。 于琮从大明宫离开后,转头就将此事告诉了段书瑞。 不过他略过了自己故意装傻、而后主动提出公开考评等细节,只说了圣人会在不久后进行考评,凡是有意向的官员皆可以报名参选。 “我能力有限,也帮不了兄弟你太多忙。”于琮拍拍他的肩头,“我能做的只有给你传信了。” “礼用兄这是哪里的话!”段书瑞笑道,“若不是你提前告诉我这个消息,我恐怕都不知道有这回事。你早一些告诉我,我也好早作准备。” 于琮微微一笑,说道:“修竹你要加油啊,我很看好你!” 段书瑞得知消息后没有磨蹭,快马加鞭赶回家中。他回屋后,拉直身子伸了个懒腰。想到自己的三篇奏书已经写完了两篇,他满意一笑,只要在明日之内写完第三篇,他就可以尽快投入备考队伍中。 大理寺主簿,是从七品上官员,越级晋升在唐代较为少见,但也绝不是没有。只要能把握住这次机会,自己马上就可以升职加薪了! 圣人说到做到,朝会后果然将大理寺寺卿高明哲留下了。 高明哲站在原地,躬身行礼,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生怕圣人借题发作。 “高爱卿,你可是个大忙人啊!朕知道你大理寺事务繁忙,朕就长话短说了。”说着,懿宗将于琮的提议说了,高明哲一言不发地听着,面上一派恭敬,内心却在腹诽。 究竟是谁给圣人提的馊主意啊!自己原想举荐自己的得意门生来当这大理寺主簿,如此一来,自己想偏心都不行了。只能让自己的徒儿和一众想要竞争职位的官员们一决高下了。 “关于考试的形式已经定下来了,至于阅卷的工作,还需要爱卿你多多费心啊!”懿宗语气凝重地说道。 高明哲连忙点头称是。 “第一轮笔试为了保证客观公正,便由刑部尚书颜思衡出题,由爱卿你来阅卷。第二轮面试地点就选在大理寺,除你之外,朕会再派两名考官,由你们三人共同打分决定考生的面试成绩。两轮下来,总分最高者为新一任主簿,你意下如何啊?” 高明哲险些咬碎一口老牙——他与刑部尚书颜思衡向来不对付,圣人这么安排,明显是故意的啊!但圣人已经拿定主意,最后一句显然不是为了征询他的意见,他只能答道:“陛下这个提议可谓尽善尽美,臣已经没有什么能补充的了。” 懿宗满意一笑,说道:“那就这么定了!爱卿,你觉得这考评多久进行合适啊?” “臣手上还有些卷宗没处理完,等臣处理完,最快也是六月上旬了。” “那就于五月月底先进行笔试,届时由爱卿阅卷,朕再给你派两个帮手。等结果出来后,再选取排名前十的考生进入六月中旬的面试!”懿宗大手一挥,果断地说道。 走出宫门后,高明哲脸上的笑意尽数消失,他步履匆匆地往大理寺方向走去,打算将这个消息告诉自己的得意门生。 段书瑞自从得知了这个消息后,开始不舍昼夜地复习。 世人常说“事以密成”,他原本打算对任何人都三缄其口的,直到这日陈斯年亲自登门。 段书瑞正在床上躺着闭目养神呢,听到穿杨的通报声,赶忙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桌上的法律书籍凌乱的摆着,眼看是来不及收拾了。 陈斯年笑着说道:“修竹,何故这么忙?听父亲说,你已有两个月没去看他了!” “最近的确忙于公务,没找到合适的时间。”段书瑞有些心虚地说道。 “嗯,我并未怪你。”陈斯年说道,“对啦,告诉你一件事。” “师兄请讲。” “我明年便打算辞官了。”陈斯年皱着眉头说道,“近年来,父亲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我也该放下诸多公务,回去尽孝了。” 段书瑞一愣,想到陈伯头上日渐增加的白发,心里愈发难过。 第211章 赏荷之宴 送走陈斯年后,段书瑞心里感触颇多,他坐在书桌前,久久不能静下心来。 这世界真是一个巨大的围城。城里的人削尖了脑袋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挤破了头想挤进去。自己这位师兄何等聪明,如今也只是五品官职,自己能比他强到哪儿去呢? 还有不到两周的时间就要考试了,段书瑞本来是想宅家复习的。 但五月二十,皇帝邀请刚入职一年的进士到曲江赏荷。这种邀请是万万不能推脱的,无奈之下,段书瑞只得去了。 之前来的时候是春天,池畔开满迎春花。而如今是夏天,曲江池中开满荷花,满池的绿色中点缀着粉色、白色,清凉之意扑面而来。 跟着小厮走进院子里,只见于琮在亭子里坐着,上首还坐了一个人。 段书瑞微微一愣,旋即跪下,三跪九叩地行礼。 圣人怎么这么快就来了?也没人提前知会他一声啊?总得留点时间让他做个心理准备吧! 懿宗笑着说道:“起吧!不必如此多礼。我听于爱卿提起过你,你就是新入翰林院的今科进士吧?” “回陛下,正是下官。” “嗯,你这次来,还特意穿了朕赏赐的袍子。”懿宗上下打量了一下他,“不错,这身衣服你穿着很合身。” 段书瑞谢过圣人,在内侍的指引下在座位上坐下。 由于进士们大多都被分配到了各地,所以此次聚会只邀请了留守长安的京官。 段书瑞旁边的座位一直空着,直到宴会快要开始了,这位仁兄才姗姗来迟。段书瑞看到那熟悉的折扇,心头又惊又喜——来人居然是崔景信! 崔景信也看到了他,咧嘴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天子没有发话,众人自然不敢轻易动筷。懿宗待内侍满上酒,举杯朗声说道:“往常曲江的荷花都是六月开花,如今竟然提早了十天开花,可见今年不同寻常啊!诸位不必拘束,就把今日之宴当成寻常家宴就行!席间可以自由离席敬酒,也可以踊跃表演才艺!” 段书瑞暗暗心惊:竟然还有这样奇葩的规定?但他一偏头就看见崔景信闪闪发亮的眼睛,心想以自己对他的了解,他可能还真的会上去展示一把才艺。 宴席开始了,众人看到圣人与于琮说话,纷纷不再拘束,开始和熟人朋友畅聊起来。 段书瑞没有说话,倒不是赏景,而是在搜肠刮肚地想着诗词。这种场合圣人一来兴致,就会随机请人赋诗一首,他好歹也是个翰林学士,总不能表现得太差,否则会被人笑掉大牙的。 崔景信怎会知道他心中的想法,伸肘捅了捅他的右臂:“段兄,闷着干嘛?陪我喝酒啊!” 段书瑞:…… 他举杯转向崔景信:“崔兄,你真是一点没变啊。” 崔景信端着酒杯往他杯子上一碰,得亏段书瑞拿稳了,要不然当场得被泼一袖子酒:“段兄,你最近在忙些什么?我三番五次地派人送信,约你出来玩,你都说没空!” 段书瑞沉吟着,不知道要不要把自己正在备考这件事抖出来。 第212章 林中奇遇 就在这时,懿宗笑着说道:“光是饮酒赏荷有些单调,不如诸位来吟诗作对如何?” 众进士纷纷喝彩。 “陛下这个提议好啊!” “如此良辰美景,不做上一首诗是说不过去啊!” “只是该请谁来开这个头呢?” 懿宗笑道:“依朕看,就由两位状元来带头吧!” 段书瑞心下一奇:怎么会有两位状元? 崔景信看到他目光呆滞,压低声音对他说道:“这次圣人还邀请了明经科的进士,也都是些在长安为官的……” 段书瑞心下了然,轻轻点头。 “李亿李录事,朕看过你写的诗歌,写得不赖啊!”懿宗笑着望向李亿,“便由你来开头吧!” 段书瑞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颤抖着手放下酒杯,右手紧握成拳,四根手指狠狠嵌入掌心,下唇紧咬,眼球上爬上一抹血丝。 想到此人就是导致前世鱼幼薇为情所困、最后不得善终的罪魁祸首,段书瑞就恨不得将其吊起来鞭打一顿,以解心头之恨。他连着看了李亿好几眼,越发觉得此人面目可憎。 李亿笑着起身,躬身行礼:“那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着,他沉思片刻,做了一首以荷花为题的诗歌。对仗工整,词句优美,能够在短时间内作出这样的诗,作诗之人功底可见一斑。 段书瑞一个字也没听到,他低着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连崔景信拼命朝他使眼色也没看到。 崔景信有些无奈:大哥,你好歹准备一下啊!说不定马上就要轮到你了! 李亿之后,便是杜宇衡了。他也不甘示弱,几乎是脱口而出一首诗歌,惹得众人频频侧目,连连鼓掌。 这时,懿宗笑着说道:“诸位请安静一下。”满座士子登时不敢再喧哗。 “按照顺序来作诗有何趣味?不如咱们来玩击鼓传花吧!”懿宗话音刚落,就有侍卫拿来花球,另一个侍卫则揭开一块红布,红布下赫然是一台鼓。 听着鼓声响起,段书瑞收敛心神,开始思索着诗词。他运气实在是好,因此连着三轮下来都没被抽到。 几场游戏玩下来,众人都有些意兴阑珊,纷纷向圣人提议去玩“投壶”。 段书瑞看到有一些酒力不胜的进士告辞离开,本想找个由头先走一步,却被崔景信拉住了。 “段兄,你我许久没见了,咱们一起去玩投壶吧!看兄弟给你露一手!” 段书瑞看着他那双摄人心魄的桃花眼,到底没忍心拒绝。 二人顺利融入玩投壶的队伍,段书瑞瞄准酒壶投了好几回,都没有投中,不由得有些气馁。崔景信撸起袖子,向他眨眨眼:“段兄,看好了!”他拿起一支羽箭,深吸一口气,瞄准酒壶,“哧”的一声,羽箭破开风声,“啪嗒”一声落入酒壶。 围观的众人看了,均鼓掌大喊:“崔兄,你可以啊!” “投一支不过瘾,再多来几发!” 崔景信哈哈一笑,又连着投中好几支,这才排到队伍后面。他对段书瑞说道:“段兄,你听我一言,投壶时切忌三心二意,只要瞄准壶口,心无旁骛,手上再控制下力度,定能投中。” 段书瑞感激地望了他一眼:“谢谢崔兄,我一会儿便照你说的试试。”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已经慢慢释怀。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走——鱼幼薇还没有遇见李亿,交趾一战大唐也取得了胜利。如此看来,事情还是有转圜的余地的。 他强迫自己将脑海中的一些杂念清空,轮到他时,他拿起羽箭,双眼微眯,双腿呈扎马步的姿势,轻轻一掷,果然掷中了! 段书瑞见状微微一笑,崔景信却是高兴地扑上来摇晃着他的肩膀:“段兄,你中了!你中了!” 段书瑞:…… 真是傻子,这点小事,有必要这么高兴么? 心里想着,他还是拍了拍崔景信的肩膀:“悠着点,你快把我脑浆都晃散了。” 在段书瑞纵情娱乐的这档子功夫,鱼幼薇也没闲着。 天微微亮的时候她就动身出发,依着路人的指示来到了一处山林里。今日茶肆闭馆一天,她打算趁休息的功夫,收集一些山泉水。 鱼幼薇背着有她半个人高的背篓,小心翼翼地穿梭于山林之间。走累了,她便停下来喝两口水。她随身携带着罗兰送她的那本《茶经》,不时掏出来翻看两页。 “陆茶圣认为用山泉水煎茶最好,江河水较差,井水最差……”鱼幼薇翻动书页,小声念叨着,不时抬起头看看哪里有泉眼。 四周静谧无声,只听到几声鸟叫。阳光透过林间叶隙,温和的倾落于石板上,她将头上的斗笠拉下来些,又开始低头看书。看了一会儿,感觉腹中饥饿,忙从怀里取出一个白馒头,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这时,林间隐隐传来一阵衣袍曳地的“沙沙”声,她停下咀嚼的动作,还没决定好要不要躲起来,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 鱼幼薇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这人身上,这是个和尚,四五十岁的模样,披着一身浅灰色袈裟,面容庄严,缓步而来。 鱼幼薇对和尚本无喜憎,但看到这和尚的一瞬间,心里飞速闪过一个念头:“此人真像个得道高僧啊!” 那和尚若有所感,抬头正对上她的目光,他目光清澈,眼睛里好似有一汪浩瀚星海,让人看一眼能沉浸其中。 和尚双手合十,遥遥地冲她行了一礼。 鱼幼薇怔愣片刻,也向他拱手行礼,她心里还在犹豫要不要过去,一双脚就先动了,带着她整个人向和尚走去。 “阿弥陀佛,这位女施主好。贫僧云游至此,囊中羞涩,已有半日未进水米。还望施主慈悲为怀,施以些许斋饭。”和尚双手合十说道。 鱼幼薇挠了挠脑袋,从衣袖里掏出仅剩的一个白馒头,递给他:“大师,斋饭没有,馒头可以吗?”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和尚微笑着接过馒头,“谢谢施主,馒头就够了。” 二人寻了两块干净的石头坐了,开始啃起馒头来。 第213章 迷失的心 鱼幼薇一边啃馒头,一边偷看和尚。 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几个和尚云游四海呢!在她的印象中,和尚不是在吃斋念佛,就是在烧香祈福。 “对了,我还未请教大师的法号呢。”鱼幼薇费劲地将最后一口馒头咽下,看向和尚。 “贫僧法号‘寒山’。”和尚笑眯眯地说道。 “阁下莫不是‘寒山子’?”鱼幼薇的手一抖,包馒头的油纸掉在地上。 寒山笑道:“这是僧侣相赠的贱号,贫僧愧不敢当。” 这位和尚正是大名鼎鼎的“寒山子”。他生性豁达洒脱,最喜结交小友,方才看见鱼幼薇自己携带食物不多,还肯拿出一部分与自己分享,心下已有三分欢喜,眼下又听她说起自己的名号,想来并不是寻常女子,不由得起了攀谈之心。 二人天南地北地闲聊起来,鱼幼薇说道:“大师,我素来心直口快,如有得罪,还望您见谅。今日有幸见到尊长,可否请教您几个问题?” 寒山笑着说道:“施主是知书达礼之人,提的问题自然不会出格,请说吧。” 鱼幼薇低声道:“大师,这么问可能有些冒犯……您为何选择出家呢?” 寒山呵呵一笑:“施主不是第一个问贫僧这个问题的人。十年前,贫僧会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但十年后,贫僧已经能做到坦然将其中缘由说与他人知晓。” “贫僧年轻时,曾渴望考取功名,在朝廷崭露头角。无奈事与愿违,屡屡落榜,最后终于心灰意冷。由于家道中落,加上屡试不中,亲人对贫僧的态度也是急转直下,贫僧倍感孤独,这才萌生出离家幽隐的念头。” 鱼幼薇双手托腮,认真地听着。她的目光望向广袤的山林:“书本上说,出家人‘看破红尘,四大皆空’。常人也能做到这些吗?” “心中了无牵挂,少一些欲望贪念,一心只专注于修行,就能够慢慢接近‘四大皆空’的境界了。” 鱼幼薇听到“贪念”二字,唇边泛起一抹苦笑,心道贪念有这么好去除吗?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鱼幼薇看到晌午已过,忙向寒山告辞:“叨扰大师了,我还要去收集一些山泉水,咱们就此别过吧。” 寒山问道:“施主收集泉水可是为了泡茶?” 鱼幼薇点头称是。 “贫僧方才从西边过来,正好经过一处泉眼,可以带施主前去。”寒山双手合十,缓缓说道。 一番交谈下来,鱼幼薇知道他没有丝毫恶意,于是请他带头。二人一前一后,走了大约两炷香的时间,终于找到了一泓清泉。此时山间已升腾起一股雾气,山岚似织,林泉响韵,这番景象颇有几分禅意。 鱼幼薇水袋里的水早已喝光了,见状满心欣喜,连忙小跑到泉眼边,俯下身子,捧一掌入口。泉水冰凉而纯净,清甜直透心脾,让她瞬间忘却了路途的疲惫。 鱼幼薇舔了舔嘴唇,想道:“这泉水正好适合泡茶!”这般想着,她将水袋和两个大陶罐在溪边呈“一字形”摆开,开始舀水。 寒山站在一块岩石后面,看到她站起身,说道:“施主,你看那座山上有一座道观。” 鱼幼薇小心地将陶罐装好,顺着他的手势望去,果然见到对面的山上有一座巍峨耸立的道观。只是离得远了,看不见牌匾上的名字。 “那是咸宜观。”寒山看透她的心思,缓缓说道。 “咸宜观?” “这座道观乃咸宜公主筹资修建,咸宜公主,正是玄宗与武惠妃之女。” 鱼幼薇听他解说着这座道观的由来,隐隐对其产生浓厚的兴趣。 她向前走了一步,耳边是清泉汩汩的流动声,还有大风的呼啸声——是的,现在起风了。对岸的山峦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回声,说不清是钟声,风声,还是别的声音,但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当她的脚要踏入水中时,寒山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施主,回头是岸啊!” 鱼幼薇眼里有片刻失神,突然她听到心底响起一个声音:“回去吧,你不属于那边!”她骤然回神,收回脚,颓然跌坐在岸边。 寒山从岩石后过来,想要扶她起来:“施主,你没事吧?” 鱼幼薇的目光有些涣散,她回想起刚才的遭遇,仍觉得有些心惊胆战。自己仿佛被山间鬼魅蛊惑,一步步踏向设好的陷阱。她婉拒了寒山的帮助,自己爬起来,喘息着说道:“方才谢谢大师提醒。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大师要去往何方呢?” 寒山说道:“贫僧与大慈恩寺住持是多年好友,明日正准备去见他一面。” “既然如此,咱们一同走出林子吧。”鱼幼薇重新背上背篓,“大师路费够用吗?” “阿弥托佛,施主赠予贫僧一餐,已然解了贫僧的燃眉之急。贫僧已别无他求。”寒山双手合十道。 鱼幼薇回家后,将两个大陶罐取出来。她除下外衫,只留里衣,随后躺了下来。鱼母见她饭也不吃,担心她身体不适,凑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 “阿娘,我没发烧。” “那是中暑了么?你这几天都没好好休息,尽忙着在外面瞎跑了。”鱼母毫不客气地数落她。 “我那是瞎跑吗?一切都是为了咱们茶肆的生意。”鱼幼薇勉强一笑。 鱼母何等了解女儿,见她神色有异,打趣道:“你这脑袋里装的念头可不少,可别是魔怔了吧。” 闻言,鱼幼薇睁开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阿娘,问你个问题。” “如果,我是说如果啊……”鱼幼薇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小,“我想去道观修行,你会同意吗?” “你想都别想!”鱼母厉声道,她的面容顷刻间血色全无,“是谁让你动了这个念头的?告诉我!” “阿娘,您这么生气干嘛。”鱼幼薇说道,“阿耶在时,不是也动过‘把我送入道观’这个念头吗。” “那是因为你太活泼好动,你阿耶想把你送进去磨炼一下心性!又不是打算一辈子让你待在里面!” 鱼幼薇知晓母亲的性子,不愿意再与她做无谓的口舌之争,她向里翻了个身:“我累了,我要睡啦。” 鱼母看着她倔强的背影,心中没来由的一酸,无声叹了一口气。她呆立半晌,转身出去了。 鱼幼薇感觉自己的内心在承受着从未有过的煎熬,寒山的话仍回荡在耳边,她闭上双眼,急切地期盼着白昼的降临。 第214章 立下赌约 赏荷宴结束后,李亿回到家中。他感觉身上一阵燥热,除下外袍递给婢女柔儿,随口问道:“夫人睡下了吗?” “回郎君,夫人今天身子不爽,老早就睡下了。” 李亿听完没什么反应,只点了点头。 柔儿看他面色潮红,担心地问道:“郎君可要喝些醒酒茶?宿醉实在伤身啊。” “你去安排吧,别惊动了夫人。”李亿摆摆手。 柔儿向他行了一礼,匆匆退下了。 饮酒茶很快被端了上来,李亿一边揉着眉心,一边沿着碗边喝了一口。 茶里加了蜂蜜,一碗茶下肚,他感觉失去的神智回来了些许,胃里也好受些了。 “柔儿,这醒酒茶是在哪儿买的?” 一旁的柔儿赶忙上前,接过他手上的茶碗:“回郎君,是在崇义坊的一家茶肆买的。” 不知为何,李亿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幅场景—女孩背着一个茶篓,亦步亦趋地跟在师傅后面,茶篓里装满新鲜的嫩叶。 这是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的场景。 鱼幼薇是长安人氏,她如今也应该回来了吧?茶肆的主人会是她吗? “柔儿,明天随我一同去那家茶肆看看。” “是。” …… 鱼幼薇休息了一晚,感觉自己又恢复到精力充沛、干劲十足的状态。 “阿娘,我先走一步啦!”鱼幼薇来不及吃早饭,叼着一个胡饼就冲出去了。 “你先去店里吧,我一会儿就来!”鱼母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鱼幼薇将两罐山泉水倒进后厨的一个大缸里,挽起袖子,开始一天的忙碌。 但不知为何,她今天似乎运气不佳,不是水一直没烧开,就是揉面的时候将粉尘呛到气管里,咳了个惊天动地。 “真是奇了怪了!”鱼幼薇不满地嘀咕着。她一个抬头,见到赵娘子来了,忙挥手向她打招呼:“赵姐姐!” “幼薇啊,我来和面吧。”赵娘子洗过手,接过她手上的活儿,“你去准备茶具吧。” 鱼幼薇应了一声,她刚将茶具摆好,客人就三三两两地来了。 “鱼娘子好啊!” “前几天去了别的茶肆,你猜怎么着?那些茶博士的手艺可赶不上鱼娘子啊!” 鱼幼薇笑着听他们闲聊,手上的动作可没闲着。这几位顾客都是店里的老主顾,不用他们细讲,她也知道他们要点什么。 忙到未时,店里的客人才有所减少,鱼幼薇舒了一口气,盘算着将茶具收好,一会儿早点打烊。 他们店里的客人以平民居多,喝的大多都是用最普通的方式泡的茶水,一般情况下,一天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客人会点名看茶艺展示。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鱼幼薇回过头,刚想说一句“我们要打烊了”,看到来人的面容,她陡然一惊。 “鱼娘子,别来无恙啊。”李亿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笑着说道。 鱼幼薇稳住心神,淡淡地说道:“这里可不是什么叙旧的地方。” 李亿在桌子旁坐下,示意柔儿点单。 “我家郎君说,想点娘子这里最贵的茶。” 鱼幼薇的面上一派波澜不惊:“您来晚了,我们已经要打烊了。最贵的茶也是工序最多的,恕不能供应。” 李亿在她这里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气恼。他只是看着鱼幼薇,笑道:“那就请娘子上一壶最便宜的茶吧。” 鱼幼薇一语不发,回到后厨准备。 “幼薇,外面那位公子是谁啊?”赵娘子压低声音问道。 “我不认识他。想来他也是慕名而来的吧。”鱼幼薇头也不抬地回答道。 “是吗?看着可不像啊!”赵娘子的双目里闪耀着八卦之光,“他长得真俊,和段公子相比也不遑多让啊!” 哪里不遑多让了,他明明赶不上她家先生好不好。赵姐姐年龄也不大,怎么眼神这般不好? 鱼幼薇眉头微蹙:“赵姐姐,今天发生的事情,千万不能告诉先生。” “为什么?”赵娘子惊讶地问道,“你又没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鱼幼薇也说不出为什么,只是本能地不想让段书瑞知道。 “茶好了,请慢用。”鱼幼薇将一壶茶放到桌上。 李亿凝望着她的双目,叹息道:“幼薇,你一定要和我这般生分吗?” 鱼幼薇转过身说道:“我说了这里不是叙旧的地方。” “那你让他们先离开吧。” “李公子,你以为你是谁?”鱼幼薇嗤笑一声,“你觉得我会为你破例吗?” “那好,我只告诉你一件事。劳驾你请他们回避一下,我说完就走,如何?” 鱼幼薇掂量了一下,还是决定同意他的提议。 “阿娘,赵姐姐,郑大哥,请你们先在院子里休息一会儿,我和这位公子有点事要聊。” 三人异口同声地答应了。 鱼母出去之前还特意朝李亿看了一眼,见此人五官端正,气度不凡,暗自点了点头。 看到三人离开后,鱼幼薇向李亿走了过去,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下:“你有何事,说来听听吧。” “鱼姑娘,在下曾经的一些举动有些唐突,冲撞了姑娘。还请姑娘见谅。” 鱼幼薇微微一愣,下意识说道:“你不必道歉。” 言下之意,你以后离我的生活远一点就好。 但李亿显然没有听出这层弦外之音,接着说道:“之前在集贤书院时,我和李浩大哥聊过,他说你年纪尚小,暂时没有定亲。如今两年过去,姑娘也已满十六。在下想和姑娘定下一个赌约。” “什么赌约?你说来听听。”鱼幼薇秀眉微蹙。 “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会向姑娘提亲,请姑娘届时再给我答复。如果你没有喜欢上在下,在下保证不再纠缠姑娘。不过,我有信心让你在一年的时间内喜欢上我。” 鱼幼薇气笑了:“你倒是自信。但我为何要和你打这个赌?” “怎么,你怕自己会输吗?”李亿微微一笑。 鱼幼薇被他这没来由的自信逗笑了:“赌就赌,不过,我得加上一句。” “姑娘请讲。” “若是你赌输了,我要你彻底离开我的生活。”鱼幼薇冷冷说道。她那双时常蕴着笑意的眼眸霎时间褪去所有温度,只留下无尽的冰寒。 李亿眼中厉色一闪,须臾间,他便调整好神色,说道:“好,我答应你!” 第215章 如此考题 段书瑞在备考的间隙,会停下来休息,休息时难免胡思乱想。他想不通圣人为何会大费周章地举行两轮考试,难道仅仅只是为了选一个大理寺主簿? 按理说,唐代六品以下官员均由吏部选拔,为何这次圣人决定让多方力量同时参与选拔?这究竟是对吏部侍郎的不信任,还是…… 想的越多脑袋越痛,他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索性靠在椅背上闭眼养神。科举考试是知道考试范围的,而这次考试却没给任何考试范围,他只能凭借自己有限的经验去准备。 而且这次考试和殿试一样,是在宫里举行的!自己还得再熟悉一遍各项礼仪,以免在御前失仪。 终于到了五月二十六日,考试开始了。 段书瑞两手空空地到了宫里,笔墨纸砚都由考场准备,不用考生携带。 考试在大明宫内寒元殿前的广场举行,由圣人担任主考官。圣人端坐于上,考生在下答题,作弊之人会被看得一清二楚。如果真的有人敢在圣人眼皮下作弊,这将是他最后一次面圣! 御道上,已经有不少考生在排队了。 段书瑞没有看到熟悉的面孔,不由得暗自松了一口气。尽管科举考试中有不少熟人,但大家都是奔着“做官”的目的去的,彼此也算是志同道合。而今天这种考试可不一样,这就是妥妥的职场竞争考试啊! 礼部还特意安排了小吏整理队形。队形整理好后,就该核验身份了。这场考试虽然没有“惟京官才能参加”这类限制,但消息放出到考试开始只有半月时间,一些偏远地区的地方官就算想赶回来,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验明官身后,考生们按照报名的先后顺序排着队,安静地进入寒元殿前的广场,此时天已经亮了。 段书瑞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周边环境,只见广场上摆放着一张张桌椅,上方的汉白玉阶上有一张龙椅,正是圣人坐的地方。 考场里的座位顺序也是按照报名顺序来排,段书瑞是最先知道消息的,但他可不敢第一个报名,这不就摆明了他和于琮关系甚密吗?因此,他故意在报名截止的前一天才报名,因此他的座位在靠后的角落里。 坐在后面也挺好的,若是坐在前面,想到圣人就在自己上方不远,难免紧张忐忑。 考生们到齐后,副考官们也到齐了。段书瑞看了看考生的数量,心里略微松了一口气。参加考试的进士不过二三十人,自己的压力也没有殿试时那么大。 笔试时间为一天,黎明进场,黄昏交卷,时间还是比较充裕的。 段书瑞不怕遇到难题,怕的是遇到一些不按常理出的题,以及一些特别敏感的题目。 结果看到试卷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懵了。 出题的人究竟是何居心啊? 他不用抬头去看都能肯定,懵的不是他一个人,在场的人全懵了。 第一题就是“如果汝为盗贼,欲窃于富贵之家,当何如”。 好家伙,这是还没有进入司法部门,就要把自己送进去的节奏啊! 这种题该怎么答?如果答得太弱智会被人当成弱智,如果答得太详细很有可能会成为御史大夫的重点监察对象啊! 段书瑞正处于天人交战的状态,他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将其当成一道“奥赛题”来作答。许多时候不能以常理断案,因为你一开始并不知道犯罪分子真实的想法,以及他的作案动机。 他在稿纸上构思好结构,理好大概的行文脉络,咬牙开始动笔。 他将文章大致分为“前期观察”、“确定最佳动手时机”、“制定作案路线”、“制定逃离路线”等多个版块,生怕自己的答案不出众,还制定了好几条作案路线。一番奋笔疾书后,他看着一纸罪状,有些牙疼。 为什么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呢? 他在草稿纸上写写划划,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提笔写到——“盗窃之举,悖于律法,违于道义。虽一时得逞,亦难安枕。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故世人当循正道,以勤劳务实谋生计,勿起此非分之念。” 不错!好歹要让阅卷官知道,自己的价值取向是正确的。 一众官员在下面奋笔疾书,懿宗坐在上头,看着一个又一个愁眉苦脸的考生,心思却飘远了。 他当然知道刑部尚书颜思衡与大理寺卿高明哲不对付,这两人彼此看不上对方,但同时又是最了解彼此的人。 颜思衡明白高明哲会想方设法地将自己的人推上这个位置,定会反其道而行,故意出一些偏题怪题为难考生。 而高明哲也知道颜思衡的得意门生,在面试之时,定然不会给他打太高的分数。 两场考试累计分数最高者获胜。这样一来,他们二人最看好的学生入选的机会其实都不大。 懿宗得意的想着,忽然感觉腿脚一阵酸麻,想来是坐久了。他揉捏了一下腿部,随即站起来,准备巡视一下考场。 圣人巡视考场是符合规矩的,有些考生心理承受能力差,圣人一走到他身边,他一个紧张,手抖之下弄污了答卷,那就大事不妙了。 懿宗没有在谁旁边停留,他慢慢地踱步到最后一排的角落,又从角落慢慢往回走。 经过段书瑞的身边,懿宗有意无意地扫视了一眼他的答卷,看到他一张答卷写得满满当当的,心中已有几分满意。不管正确率如何,至少这位考生的态度是端正的! 懿宗对每位考生的背景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大唐在“宦官干政”和“牛李党争”两座大山的压迫下早已元气大伤,平心而论,他是希望寒门士子崛起的。 但他是天子,做事不能留下太多把柄,朝中那些老狐狸有哪个是吃素的呢。 他的目光落在段书瑞的后脑勺上——这个士子出身寒门,殿试成绩又靠前,不知道这次他能否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 第216章 芙蓉玉镯 段书瑞沐浴着圣人的目光,手下的字迹分毫不乱。 自己可是经历过大场面的,怎会因一个人的目光而方寸大乱? 大广场上,除了主考官圣人,还有几位副主考,其中两位是面试的考官。他们见懿宗在段书瑞的身边停留时间最长,头脑开始飞速运转。 莫非陛下对这位考生的印象最深刻?那么面试时,就得给陛下看中的人一点面子了……要知道这次笔试是排名性考试,不糊名的! 段书瑞没留意圣人在他身边停留了多久,他答完题后只觉得头昏脑涨,腰膝酸软,只想回去睡一觉,哪里还有时间留意其他的? 待到考试结束,他便和其他考生一起,排着队,整齐地退出大殿。 圣人还算体恤,特意给这次参加考试的官员们放了两天假。段书瑞一觉睡到自然醒,起来活动一下四肢,决定上街逛逛。 他没什么想买的,只是在家复习待出了阴影,眼下笔试告一段落,面试还有一段时间,自己可以到处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穿杨看见他穿好衣服准备出门,自觉地起身,跟在他身后。 两人在东市逛了一圈,段书瑞在一家卖牡丹的铺子前停留许久,正当穿杨以为他要掏钱购买时,他神色淡淡的来了一句:“不好看,不买。” 过了一会儿,段书瑞在一家香粉店门口停下,正当穿杨以为他要掀帘子进去时,他漠然开口:“太香了,不买。” 穿杨提心吊胆地看着他,心道幸亏他家公子声音小,要不然店家还不得冲出来将他臭骂一顿啊! 又走了两炷香的时间,二人经过一家首饰店。正当穿杨以为段书瑞要大步走开时,他幽幽说道:“进去看看吧。” 穿杨:…… 人家都说女人的心思最不好猜透,这男人的心思也不好猜啊! 段书瑞一走进店铺,一个珠光宝气的卷发胡人便迎了上来:“这位公子,想买些东西送给心上人吗?” 听到“心上人”三个字,他的喉头一阵发紧,下意识地反驳道:“为何一定要送给心上人?送给母亲、家中姊妹不行吗?” 胡商:“?” 这位公子看上去脾气不好啊!他见状赔笑道:“那您慢慢看,有需要的话再叫我。”说着,一个箭步溜到柜台后。 段书瑞轻哼一声,双手背在身后,开始打量起货架上的商品。 当他走到最里面的一排货架时,忽然停住了。 摆在他面前的是一枚芙蓉玉手镯,粉光流转,颜色温润。 这样的芙蓉玉首饰他是见过的。 在他中考结束后,他妈特意抽出一段时间,带他去x市有名的几个景点转了转。在华清池景区,他陪着他妈看了几个卖首饰的专柜,里面就有不少用芙蓉玉雕刻而成的首饰。 如今时过境迁,他在这个时空重新看到芙蓉玉手镯,惊觉它身上有一种跨越时空的美丽。这种美丽惊艳了时光,温柔了岁月。不知为何,他的心里涌起一抹难言的感动。 胡商看出他对这枚手镯甚是喜爱,轻声说道:“芙蓉玉象征着纯洁与高雅,玉质细腻温润,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不是吗?” 段书瑞没吱声,只是默默点头。 “玄宗在位时,蓝田玉盛极一时,为了博得美人开心,玄宗特意命人挑选最上乘的蓝田玉雕刻成玉佩送给贵妃,民间传为佳话。这种蓝田玉通体透粉,通透温润,佩戴时会根据佩戴者体质不同而变成粉红或紫罗兰色。” “你是说这枚手镯戴上会变色?”段书瑞问道。 “这个嘛,还是因人而异的。”胡商循循善诱道:“这枚手镯采用的玉质地上乘,价格自然不便宜。但是,美玉配美人嘛。” 明明知道商人最是油嘴滑舌,段书瑞还是忍不住心旌动摇。他不由自主地想到鱼幼薇洁白的皓腕,她皮肤白净,戴上这枚手镯肯定很好看。 听到胡商的报价后,他的头皮有些发麻。好在他一直在存钱,这个价格也不算无法接受。 段书瑞将首饰盒揣进怀里,走出店门。看到天色还早,他决定去鱼幼薇的茶肆一趟。 “先生,您来了啊!”鱼母正在收拾杯盘,看到他进来,微微一笑,“幼薇还在煎茶呢,您先找个位置坐吧。” 段书瑞微微颔首,带着穿杨走到角落的位置坐下。 经过鱼幼薇身边时,他发现她正在细细研磨茶叶,竟然没发现自己来了。他微微一笑,心想我的学生就是比别人专注。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默默注视着她。 他的目光在屋内扫视了一圈,最后回到一个白菜摆件上。 这时,鱼母正好端来茶水点心,他压低声音问道:“夫人,刚才我就想问了,那个玉石摆件是谁送的?为何之前没看到?” 鱼母笑着说道:“哦,那个啊。那是李亿李公子送的。” “……谁?”段书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面色一瞬间变得非常难看。 鱼母正低着头倒茶,没有看到他的神色变化,她说道:“李公子前两天来茶肆喝茶,他和幼薇似乎是旧识呢。” 段书瑞感觉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耳朵里隆隆作响,已经听不到外界的声音。 良久,他苦笑道:“是么?”说着,他攥紧了手里的盒子,默默将其收回袖子里。 他怎么也没想到,一向乖巧可爱的她,竟然也会骗他。 等到鱼幼薇忙完走过来,他已经调整好面上的表情,低下头喝着茶。鱼幼薇欣喜地叫了一声:“先生!” 段书瑞抬起头,一语不发地看着她。 他的眼里包含了太多的情绪:伤感、痛苦,还有深深的失望。 鱼幼薇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眼神,笑容霎时僵在脸上。她下意识地低下头,思考着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段书瑞默默起身,从她身边走过,语气淡淡的说了一句:“明日未时,到我家来一趟。”说完,他没有停留,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鱼幼薇呆在原地,任凭鱼母怎么喊她,她都没有抬头。 她的胸口隐隐作痛,喉头一阵干涩,感觉自己可能无意中伤了她家先生的心。 第217章 误会解除 段书瑞这一晚上睡得并不安稳,他一连做了好几个噩梦,起来时后背让冷汗浸湿了一片。 这些噩梦没有一个不和鱼幼薇相关。 他昨天因形势所迫,没有当面问她,现下回想起来,鱼幼薇可能并没有骗他,只是对他隐瞒了一些事情。 他看着她长大,知道她的本性是纯真善良的,但正因如此,才容易上当受骗。自己可不能看着她走上歧途,须得设法拉她一把。 未时,鱼幼薇来了。 她低垂着脑袋,段书瑞只能看到她头上的双髻,活像一只羞怯的飞蛾,正耷拉着翅膀,试图将自己缩成一团。 他叹了一口气,说道:“进来坐吧。” 鱼幼薇应了一声,低着头跨进门槛,跟着他走进房间。 “幼薇,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吗?” 段书瑞说道,“你什么都可以告诉我,任何事都可以对我倾诉。只要我活着,我就会竭尽全力帮助你,守护你。” 鱼幼薇感受到那话语中的力量,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 “先生,您想了解什么呢?我从未对您刻意隐瞒过什么。” “那李亿是怎么回事?你应该早就认识他了,为什么从没对我提起过?”段书瑞不自觉地抬高了音量。 “可是……您也没问过啊!”鱼幼薇瞪大眼睛,“您要想听的话,我现在说给您听也不晚啊!” 段书瑞深吸一口气:“那么,就从你们的相识开始说吧。” 鱼幼薇沉吟片刻,开始讲起二人相识的过程。她将自己去崇真观题诗结果被李亿看到、二人后来在集贤书院又见面等事一一讲了,但略过了一些稍显暧昧的细节。 段书瑞沉默地听着,摇了摇头:“只是这样,他对你的执念还不至于这样深。你肯定还省略了什么。” 鱼幼薇认命般闭上眼,心一横,将自己在藏书阁遇见李亿、李亿纵马救人等事一一说了。她偷偷睁开一只眼,想看看她家先生对此作何反应。 段书瑞越听脸色越难看,最后皱起眉头,颇为嫌恶的“啧”了一声。 “这个男人真是居心叵测,他接近你的每一次都是有目的的,你没发觉么?” 鱼幼薇点点头:“嗯,发觉了。他应该是想娶我为妻。” 段书瑞微微一愣,他很想告诉鱼幼薇李亿早已娶妻,而且他的正妻出身显赫,只可能将她纳为妾室。但此情此景,他不可能毫无顾忌地直接提出。 “那你呢?你喜欢他吗?” 鱼幼薇没料到他会突然提出这样的问题,她思索片刻,说道:“不喜欢。” “我其实很想让他知难而退的。如果他只是想玩玩的话,能别找我么?我啊,每天光是为了活着就已经很累了,哪里还有别的心思?”鱼幼薇长叹一口气,将头靠在椅背上,仰头看向天花板。 “让他滚不就行了。”段书瑞冷冷道,“你不好意思开口,我去替你赶人。” “别别别!先生,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鱼幼薇吓得抓住他的手臂,“我得想个法子,让他对我不要这么着迷。” 段书瑞闻言神色稍缓,他打量了一下鱼幼薇的穿着,又蹙起眉头:“你这身打扮不行,太抢眼了。只要是个男人都会被你迷住。你需要穿得朴素一些才行,面上也要不施脂粉。” 说完,他猛然发现自己的失言,连忙缄口不言。 鱼幼薇听他夸赞自己美貌,心下喜欢,嫣然一笑:“先生,我很少听您这样夸我呢。” 笑笑笑,就知道傻笑!知道她的笑容有多容易招蜂引蝶吗? 段书瑞轻哼一声:“我还没问完呢。” “您请问。” “那你为什么要收那个玉石摆件?那个看上去可不便宜!”段书瑞问道。 “我原本是不打算收的。但是李亿公子说那是颖儿给钱托他买的,还指定了要‘白菜’的款式,就是希望我能财源广进呢。” 扯淡!段书瑞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心想这一定是李亿的谎言。 “算了,不要白不要,你就把那颗白菜当宝贝一样供着吧!”段书瑞阴阳怪气地说道。 鱼幼薇挠挠脑袋,她怎么觉得他这句话酸溜溜的呢?不会是在吃醋吧? 段书瑞想到别人都送了鱼幼薇开业礼物,自己还没送,隐隐有些生气。鱼幼薇像是洞察了他的心思,笑着说道:“墙上那副由榜眼郎题的字,才是我心尖尖上的宝贝呢。” 心里似乎被猫儿的爪子轻轻挠了一下,段书瑞竭力压抑着自己快要上扬的嘴角,沉声说道:“我有礼物要送给你,你先把眼睛闭上。” 鱼幼薇闻言一喜,赶忙闭上眼。 段书瑞从抽屉里取出一个锦盒,打开看了一眼,确定东西还在盒里,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将盒子关上,轻轻放在她面前。 “行了,睁眼吧。” 鱼幼薇缓缓睁开眼,看到那红色的锦盒,难掩内心的激动:“先生,这是送给我的么?现在可以打开吗?” 段书瑞看到她猴急的模样,温和一笑:“当然可以。” 鱼幼薇打开盒子,一枚芙蓉色手镯映入眼眶。手镯上光晕流转,紫光潋滟,在阳光下有一种别样的美。她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感觉冰冰凉凉的,触感温润柔和。 “戴上看看。”段书瑞看出她很喜欢这枚镯子,唇边溢出一抹笑。 鱼幼薇屏住呼吸,右手拿起手镯,轻轻戴在左手上。她的手腕很是纤细,因此要往上移寸许才能保证手镯不会松动。 “莫非是尺寸买大了?”段书瑞狐疑道。 “没事,我很喜欢。”鱼幼薇冲他甜甜一笑,“我回去后要将它好好珍藏起来。先生您知道吗,您送我的每一样礼物我都仔细的收好了。您送我那台古筝,我将它放在亭子里,还在它的上面盖了一层防尘布,布上还有金色的流苏,可好看了……” 这下轮到他不好意思了:“我送你东西就是希望你拿来用的,你不会好多都没拆封吧?” 鱼幼薇嘻嘻一笑,不置可否。 “我将它们一一收纳整齐,得空的时候便看看,它们能带给我勇气和力量呢。” 段书瑞看着她明媚的笑脸,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髻:“你喜欢就好。” 第218章 聘请门卫 既然误会解开了,段书瑞就没必要愁眉苦脸了。他偏着头想了一会儿:“还有一件事。” 鱼幼薇正摆弄着那枚手镯呢,连头也舍不得抬:“先生您讲。” “我担心李亿那个无赖会到你的店里来纠缠你,为今之计,是得请一个门卫来帮你看店。” “门卫?类似于保镖那样的吗?”鱼幼薇有些不解,但也觉得他说得十分在理。 段书瑞点了点头。 “门卫该在哪里请呢?”鱼幼薇有些头疼,“我对这些一窍不通,要不然去问问娜娜姐?” “我明天要去秘书省了,过两天陪你去找娜娜吧。” 两天后,西市,聚贤阁。 娜娜忙得不可开交,好不容易有空坐下来喝口水,这一口水还没咽下去呢,便看见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进来了。 娜娜:…… 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两人一来,准是有事要找自己商量! 想到这里,她挥挥手,将不远处的小二招来:“店里还有几桌客人?” “似乎……还有五桌。” 娜娜揉揉太阳穴,摆手说道:“晌午已过,你看到门口没?那两个客人就是咱们白天最后一桌客人了。” 言下之意,他们进来后就可以闭门谢客了,晚上到点了再开门。 小二点点头,将段书瑞二人迎进来,送上茶水点心。 “二位是来找我的吗?”娜娜轻移莲步,走了过去,向二人展颜一笑。 “娜娜姐,你真聪明。在我认识的女子里,你算最聪明的啦。” 这番真心实意的夸赞夸到了娜娜心坎上,她低下头, 双手捧起鱼幼薇的脸,在她的额头上蹭了蹭:“薇薇,你也是我见过最甜美、最可爱的女孩。” 段书瑞看到二人关系甚笃,不由得微微一笑:“娜娜姑娘真是个大忙人,幼薇的茶肆开张那么久,也没见到娜娜姑娘光顾,可见姑娘是真的很忙。” 娜娜无奈地笑笑:“没办法,时间就是金钱啊。况且幼薇的茶肆在东市,我的酒楼在西市,隔得远着呢。只有以后再找时间去了。” 三人坐了下来,鱼幼薇先给娜娜倒了一杯茶,这才问道:“娜娜姐,你知道哪里可以请到门卫吗?” 娜娜喝了半杯茶水润润喉,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据我所知,有两个地方都可以。其一,便是东、西两大集市。这两处规模宏大、商贾云集。除日常商品交易外,也有劳动力交易。一些从事体力劳动的劳动力,如搬运工、门卫等,会在集市周边候活。” “其二,便是在城门附近。城门是人员进出的主要通道,每天都有大量人员流动。城外一些农民或无业人员,会在农闲时来到城门附近,等待做工机会。” 鱼幼薇听得很认真,段书瑞趁机发问:“娜娜姑娘,请问聚贤阁的门卫是你从何处聘请来的呢?” 谁知原本充满活力的娜娜,在听到这个问题后却一反常态的陷入沉默。 段书瑞自知失言,忙找补道:“娜娜姑娘,你有权拒绝回答任何你不愿回答的问题。” “无妨,这又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问题。”娜娜微微一笑,“我们这儿的门卫大多都是我的父老乡亲。我曾许诺过,要带他们走出大山,去过更好的生活。如今是我践行承诺的时候啦。” 段书瑞心下了然,不禁对面前这位年轻的姑娘肃然起敬。 在外人眼里,波斯商人背井离乡,都是因为长安有利可图;而在他们自己眼里,翻山越岭,跨过层层关隘,来到异国他乡做生意,可能只是希望自己的亲人朋友能过得舒坦一些。 “娜娜姐,西市这边胡人劳动力居多吧,听说还有不少昆仑奴。”鱼幼薇满眼崇拜地望着娜娜,“所有波斯人的唐语都说得像你这般流利吗?” “这个……我不太好说。”娜娜有些犹豫,“我是因为小时候在私塾念过一段时间的书,唐语才越说越流利的。” 鱼幼薇“哦”了一声,决定将西市排除在外,重点去东市和城门看看。 “先生,你愿意陪我去吗?”老让她家先生开口多不好,自己也得主动一回。 “最近笔试耽搁了几天,下一次休沐就是十天后了,但六月中旬就要面试了……”段书瑞掐指一数,发现自己没几天空闲日子。 鱼幼薇眼底划过一丝失望,但她接着说道:“没事,我可以找别人陪我去看看。先生还是以公务为重吧。” 别人?她想找谁?该不会是李亿吧? 想到这里,他冷哼一声:“要不要我为你推荐一个合适的人选?” “……谁?”鱼幼薇奇道。 “穿杨,我最得力的干将。”段书瑞抬起下巴,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 鱼幼薇忍笑道:“让我答应这个要求也不是不可以,只是……” 她费力地踮起脚尖,目光堪堪与他平视。 “您要亲自陪我去城门附近选人。” 段书瑞心里好气又好笑,她踮脚是为了给自己助势吗?还有明明是她有求于他,怎么又成了他请求她了? 真会颠倒黑白! 伸手将她头上翘起来的两根呆毛压下去,顺便把她整个人也按下去,段书瑞故作勉强地说道:“行吧。” 鱼幼薇朝着他粲然一笑,温暖的笑容仿佛能直达他心里,治愈所有的沉疴顽疾。 笔试的结果在一周后公布,段书瑞的心态基本佛了。且不说自己是个门外汉,在座官员有将近一半都是在司法部门打过下手——这个消息还是于琮在笔试考完后才透露给他的,说是不想影响他的心态。 段书瑞在心里吐槽道:“大哥你要是不想影响我的心态,为何不在我面试考完后再告诉我呢?” 但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他看着于琮“憨厚”的笑容,硬是将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听天由命吧,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笔试的名次,全权掌握在大理寺卿高明哲手中。大理寺日常要受理的案件实在太多,阅卷的活儿又不能交予他人代劳,他只能抽休息时间阅卷。 按理来说,阅卷与办案相比应该算是轻松活了,可他粗略地翻了两三张卷子,却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比如第一题,题目考察的是“如何天衣无缝地作案”,有一个考生才叫奇葩,写的什么“鄙人有家传武功,飞檐走壁,不在话下”?可把他能的! 高明哲左手捂住脑门,右手按住心脏,感觉自己的血压在飙升。 第219章 成功进面 高明哲改了一部分,直到看到自己得意门生的卷子,面色才稍缓一些。 瞧瞧,专业的就是不一样!答题答得分条缕析不说,卷面也如此干净清爽!高明哲阅完卷,拿起朱笔就想打上一个高分,却在笔尖将要挨上纸张的那一刻停住了。 圣人钦定自己改卷,可没说过不会复审啊!万一自己偏心得太明显,让圣人发现……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思索再三,还是决定将这份卷子拿出来放在一边,等所有卷子改完后再打分。 高明哲又连着改了几份卷子,感觉这些考生都答得中规中矩的,没有什么创新点。正打算留一部分明天再改,陡然发现了段书瑞的卷子。 这份卷子答得满满当当的,内容比其他考生都要详实,但排列整齐,字迹工整,在卷面上可以说是无可挑剔。 他霎时来了兴趣,打算阅完这一张卷再休息。 第一道题制定了十分周密的作案计划,还拟出好几条作案路线和逃生路线。而且还提到许多新奇的点子,比如“戴着手套作案”、“故意留下错误信息迷惑查案之人”,这些是一般人很难想到的。 “盗窃之举,悖于律法,违于道义。虽一时得逞,亦难安枕。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故世人当循正道,以勤劳务实谋生计,勿起此非分之念。”高明哲看到这里,情不自禁地点点头,心道至少这小子立场是坚定的,祈祷他不要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吧。 他将这张卷子和自己学生的放在一起对比,高下立判。高明哲虽然护短,但也是个明事理之人,他咬牙给段书瑞打了一个高分,给自己的爱徒打了第二高的分数,心道面试时再放水也不迟。 很快,笔试成绩出来了。 放榜地点选在宣政门,因此卯时不到就有许多官员在宫门外候着了。时候一到,宫门一开,众人便可以排队进去看榜了。 段书瑞排在队伍的末尾,看着前面的士子脸上的表情,心里有些感慨。他对自己的要求不高,只要能排进前十,顺利进入面试就行。 过了半个时辰,终于轮到他了。段书瑞看了看榜单,发现榜单是按照名次顺序排的——自己的名字在第二位!他暗中松了一口气,默默记下自己的笔试得分。 他本来想好好准备一下面试的,结果天不遂人愿,他这几天的工作量大得惊人,公文如雪花一般,硬生生地堆满了他的书案。在这种情况下,魏廉还时常遣人来催命。 他根本没有多少时间准备面试,只能大致了解大理寺主簿的职能,准备了一段自我介绍,内心暗暗祈祷自己能通过面试。 这天休沐,段书瑞刚从床上坐起来,就看见穿杨一脸苦恼地站在床前。 “穿杨,你想干嘛?”他被吓得缩回床角。他很了解穿杨,心想这家伙该不会是闯祸了吧? “公子,前两天我陪鱼姑娘去东市招门卫,结果无功而返……” “无功而返就无功而返吧,你苦着一张脸作甚?”段书瑞不解道。 “鱼姑娘能说会道,巧舌如簧,穿杨……实在是佩服啊。”穿杨一脸欲哭无泪的神色。 段书瑞没有读懂他的言外之意,说了一句“莫名其妙”就爬起来穿衣服:“找门卫急不得,短时间里很难选到合适的人选,你也不用灰心。” “看来没有我还是不成。”段书瑞喃喃道,“你和鱼姑娘说了我今日休沐没?” “说了,她应该会来找您……” 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 鱼幼薇站在门口,笑靥如花。 等二人出门的时候,已经是辰时末了。 “话说回来,城门这么多,我们该去哪一个呢?”鱼幼薇看了一眼段书瑞。 段书瑞说道:“要不……先去最近的那一个吧。” “近的那一个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我们再转移阵地!”鱼幼薇双目一亮。 离他们最近的城门是春明门。 春明门是长安城东部的交通要道。无论是西域商人前往中原地区进行商贸往来,还是文人墨客出行游历,春明门都是重要的起点。 段书瑞带着鱼幼薇来到春明门附近,他皱着眉说道:“我觉得我们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 “先生您说。”鱼幼薇抬头看着他。 “如何判断一个人适不适合当门卫呢?是看他的体形是否健壮?还是看他会不会打架?”段书瑞做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 “我觉得吧,这两点都很重要!”鱼幼薇说道,“只是怎么判断这个人能不能打呢?” 二人对视一眼,目光不约而同地聚集在穿杨身上。 穿杨弱弱地问了一句:“公子,我还需要打擂台吗?” 段书瑞忍俊不禁道:“那倒不用。” 这时,两人的步伐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只见不远处有一对情侣正在话别,身着一身藕荷色襦裙的女孩踮脚从柳树上摘下一支柳条,面带羞涩地递给面前的男子。 鱼幼薇看着此情此景,脸可疑地红了。 幸好天气热,可以说是被太阳晒红的。 “真羡慕可以远行的人啊,我长这么大,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洛阳。”她轻声说道,目光中满是神往。 段书瑞笑着说道:“那你比我厉害,我连洛阳都没去过呢。” 这倒不算假话,他前世出省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他去过十几个城市,这些城市里可没有洛阳。 鱼幼薇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勉强一笑:“要是以后有机会去游览更多名山大川,那该多好啊!” “嗯,会有机会的。” 两人走了许久,才找到一个人牙子。人牙子聆听了他们的诉求后,笑着说道:“鄙人在附近开了一间牙行,二位现下若是得空,可以随鄙人去看看。” 第220章 增添家丁 长安乃人口聚集之地,虽然大多数人都有户籍,但不乏出现几个“黑户”。买人还是要去官府在档的牙行买,这样才能确保人口来历是清白的,防止不必要的纠纷。 二人随着人牙子来到牙行——这牙行是个三进的院子,看起来像民宅,后天一排的房子,住的是还没卖出去的人。 这人牙子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身材魁梧,一副精明能干的样子。 他笑眯眯地说道:“请问二位想要什么样的人呢?” 鱼幼薇对他摆摆手,示意他先等一会儿。她拉着段书瑞走到一边,低声说道:“先生,择日不如撞日,您家中可还缺人手?要不同我一并买了。” 段书瑞盯了她一眼:“你算是提醒我了,那我也看看吧。” 人牙子见他们嘀咕一阵,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名堂,双手交叠在胸前,笑着问道:“二位商量好了吗?” “你把人叫出来,我们先看看再作定夺。”段书瑞不动声色地说道。 人牙子把后院的人都喊了出来,只见老老少少足足排了三排!其中有一个少女还颇有几分姿色。 鱼幼薇见段书瑞多看了那少女好几眼,心中怫然不悦:“好看么?” 段书瑞一个没提防,着了她的道:“好看。”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忙找补道:“我只是感觉这女子和清漪有几分相似,这才多看了两眼。” 鱼幼薇神色稍和,但一想到清漪现在不知道去往何处,过得如何,她的心下又是一阵黯然。 人牙子忙把这个少女喊上前,说道:“这女孩母亲早逝,父亲又嗜赌如命,原本是想将她卖到青楼获取赌资的,我看到于心不忍,就将她买了下来。公子和姑娘要买,我就给你们算便宜点。” 段书瑞和鱼幼薇对视一眼,后者瞪眼问道:“你要买么?” 段书瑞不知为何感觉背上冒起一层冷汗,忙摇头道:“不买。”这少女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目不识丁,不会算数,买她作甚? 人牙子看看段书瑞,又望望鱼幼薇,心下了然,又开始推荐起一家三口:“这是一家人,原来的主家败落了,将他们卖了。他们本就是一家子,若分开卖我也不忍心,不如二位行行好,将他们一并买了吧?” 鱼幼薇朝着三人望了一眼,心里大起恻隐之心。段书瑞却知道人牙子都是人精,真话不全说,假话说一箩,因此没有作声,只是仔细地将三人打量了一番。 这一家三口衣衫破旧,但手脚干净,眼神中透露出乡下人的淳朴,看起来没有那么多心眼。当家的男子体格健壮,手臂孔武有力,看来也是个做惯体力活的。段书瑞先在心里精打细算了一番,还是决定和鱼幼薇商量一下,听听她的看法。 他将鱼幼薇拉到一边,嘀咕道:“你们店里除了门卫,还缺人手吗?” “先生,您问这个干嘛?”鱼幼薇斜睨他一眼。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将那对夫妻一并买了,一个当门卫,另一个帮忙打杂。” “那个孩子怎么办?这不还是拆开了吗?”鱼幼薇不解道。 “这孩子我瞅着比你小不了几岁,可以给我当小厮跑腿送饭。” 鱼幼薇忍不住笑了:“先生,您这算盘打得真响啊!” “说的不错。如果这孩子会打算盘,以后倒是可以给我当管家!” 看着她笑得前仰后合,段书瑞没好气地拉了她一把,二人回转身子,人牙子正和颜悦色地看着他们,目光里带着询问。 “把他们的身契拿来我看看。”段书瑞轻咳一声。 身契上有几个人的名字,男人叫曹勇,他的妻子胡氏,就叫曹大嫂。他们的儿子叫曹阿三,都是原来主家起的,名字……都还将就吧。 段书瑞二人带着人要离开,人牙子笑道:“公子是步行来的吗?北边去一点就是马市,公子何不买一辆马车,养一匹马?” 段书瑞在心里吐槽着:让你来看看我的房子有多小你就老实了。里面只有两间马厩,现在都已经占满了,还放马车呢? 他颇为矜持地说道:“这就不劳你费心了。” 人牙子见自己不能趁机多赚一点钱,只能讪讪一笑。要知道他介绍买马的买卖,是能从中抽取佣金的。 鱼幼薇挡在段书瑞身前,不顾他的眼神警告,抢着把钱付了。二人从牙行出来,段书瑞不高兴地问道:“你和我抢着结账干嘛?” “先生,您不用着急,您要想表示一下,可以单独将这个孩子的钱给我。”鱼幼薇嘻嘻一笑。她最了解她家先生,若是让他抢先付钱,自己该出的钱可就花不出去了。 段书瑞看到她狡黠的眼神,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看来那棵白菜发挥作用了。” 鱼幼薇一愣:“什么?” “你的茶肆现在财源滚滚、生意火爆了,你说话都比以前有底气多了。” 鱼幼薇始终没想明白其中的联系,挠挠脑袋问道:“先生,您是不是还在吃醋?” 段书瑞脸色一变,拂袖而去,走时还不忘撂下一句话:“一派胡言。” 鱼幼薇笑着摇了摇头,追了上去。 段书瑞二人雇了一辆马车,穿杨带着三人跟在后面。这里是人来人往的闹市,马车走得并不快,步行也能跟上。 奴仆一旦签了卖身契,就是主家的人,一旦逃出去,没有户籍身份,没有路引,就会被当成流民,下场往往会比奴仆更惨。 曹勇一家的前主人不算亲仁宽厚,时常打骂他们,眼看段书瑞正直宽厚,鱼幼薇温和可亲,三人心里均暗暗庆幸。 段书瑞看向对面的鱼幼薇,见她正在摆弄着腕上的芙蓉玉手镯,不由得眉头轻挑:“你那里有多的屋子吗?我那儿只够曹阿三一个人住。” “后院还有一间厢房,他们夫妻俩可以住在那里。”鱼幼薇说道。 段书瑞微微点头。 “对了,先生,您别怪我多嘴。”鱼幼薇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您打算什么时候换一间宅子?” 第221章 面试开始 这还真不能怪她好奇,因为她家先生的宅子实在是太小、太旧了! 如果有同僚来他家做客,看到这副光景后耻笑他该怎么办? 段书瑞苦笑着说道:“你以为换宅子是这么简单的事啊?我现在还在攒钱,等升官之后再换也不迟。” 他原本是打算只装修一下屋子的,但这间宅子住得太久了,若是以后自己要去大理寺当值,估计还是得换一个就近的居所。 鱼幼薇轻声说道:“先生你对这间老宅子的感情一定很深厚吧。” 段书瑞微微一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从他住进这间宅子后,他在这个时空的双亲就已经去世了。即使这间宅子房间少,占地面积也小,但自己一个人住难免觉得空旷。但不知从何时开始,越来越多的人进入他的生活,如今为数不多的房间也被住满。 说感情不深是假的,但若是说感情深厚到难以割舍,未免太浮夸了。 “如果以后要搬家的话,肯定还是会不舍的吧。”段书瑞缓缓说道。 鱼幼薇听了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伸手握住他的手。 他的长睫快速翕动着,胸口传来震动。 她的手心微凉,但交叠在他的手上,真的能给他带来一丝温暖。 段书瑞勾唇一笑,用小指勾了勾她的手。 她的一双眼明若晨星,在那眸光的注视下,他的所有掩饰都无所遁形。 二人之间的温存还没持续多久呢,就被马车夫的喊声打断了:“公子,姑娘,茶肆到了!” 鱼幼薇匆匆收回自己的手,向段书瑞微一点头,就提着裙裾下了马车。 段书瑞看了一眼她跑远的背影,又怔怔地看向自己的手,他握紧手,似乎想抓牢什么。 穿杨的声音从外面响起:“公子,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段书瑞面无表情地说道:“回家。” 带着曹阿三回到家,段书瑞对他说道:“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后面有两间房舍,你没来之前已经被人住了,你就和穿杨住一间吧。” 听到段家只有他一人,曹阿三略微松了口气。 穿杨听了却不镇定了,他将段书瑞轻轻拉到一边,低声道:“公子,您让我和这孩子住一间?” “怎么啦,你不愿意?”段书瑞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他不和你住,难道和我住?” 看到穿杨有些委屈的模样,段书瑞叹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谁叫你摊上我这么个主子呢,你就将就一下吧。等我后面换了宅子,再给你单独安排一间房。” 穿杨眨了眨眼:“公子,此话当真?我读书少,您可不能骗我!” “臭小子,谁骗你了?”段书瑞在他屁股上轻踹一脚,“而且,你和他住一间房,正好也可以帮我留意一下他。” “哦。”穿杨点点头,心道他家公子何时变得和他一样谨小慎微了。 曹阿三全然没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他站在原地,忐忑不安地看着他们。 方才来的路上,曹勇就告诫他,一定要好好干活,对公子忠诚,要是再被卖,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他能感觉到面前这位公子是个好人,可他周身的气场也太冷了些,让人不敢靠近。 他还希望有人能教他识字、算数呢,这位公子不会残忍地拒绝他吧? 段书瑞走过来,冲他微微一笑,霎时间冰雪消融,春回大地。他尽量用最温和可亲的声音说道:“你几岁了?可会认字?” “我教你识字读书吧。” 曹阿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下意识地点点头。 最开始,段书瑞没对曹阿三抱有太大的期望。 他最开始招人,只是希望自己去当差以后能多个送饭跑腿的。 可这少年的手脚实在利索,恨不得将他的饮食起居都包办了。每次他起床,总能看到床头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每次吃过饭后,他都会给自己递上一杯漱口的清茶。 娶个老婆都没有这么周到吧? 段书瑞委婉地表示过他可以不用事事上心,多花一些时间在识字上会更好,他却说:“为公子效力是奴才的本分。” 段书瑞苦恼地皱眉,索性一头扎进公务,不去管这些“窗外事”。 六月中旬,面试来了。 段书瑞和其余九位考生排成一列,在侍卫的援引下缓缓进入朱雀门。 这次面试会在大理寺进行,因此众考生或多或少都有些紧张。 段书瑞屏住呼吸,看着“大理寺”三个大字,莫名感到心潮澎湃。 这是他的精神领袖狄公待过的地方,要知道,狄公在刚上任的头一年就处理了大量积压案件,涉及人数多达一万七千人,而且做到了“无冤诉者”。这是什么意思?就是说没有一个被误判或冤枉的人前来申诉啊! 段书瑞打小就充满正义感,励志成为一名法官。只可惜高考发挥失常到了一所普通大学,最后读了汉语言文学专业。这辈子能来大理寺当差,也算是圆了前世的心愿吧。 没进去之前,他还一脸阳光灿烂。进去后,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三个考官并排着坐在高堂上,威严十足,衬得一帮考生低眉顺目,底气不足。 要知道,考官面前的桌子上不只有笔墨纸砚,还有惊堂木和印玺啊!高明哲一声令下,一个小吏拿来一个小木箱,众人看了均觉诧异,不知道他这是唱的哪出戏。 “为保公平起见,你们来抓阄吧!按照抓阄顺序来决定面试的先后顺序。”高明哲往底下扫视一圈,朗声道。 段书瑞微微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要角色扮演呢!不过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就听见高明哲说道:“第一位考生面试时,其余人去后堂排队候场,以此类推。” 敢情这面试过程他们不能看!众考生听到这个消息,面上的表情变得十分精彩。 段书瑞不以为然,心想就算可以看其他人面试,轮到自己回答时问题也会变,还不如不看,以免影响自己的心态。 十位考生按照笔试排名的顺序上去抽签,段书瑞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抽到了第五位,心下稍宽。 高明哲清了清嗓子,说道:“诸位都抓完阄了吧?接下来便请第一位考生留下,其余考生去后堂。” 他话音刚落,便来了一个小吏带着他们往后面走去。 第222章 新的难题 一众候场的考生面面相觑,这后堂的隔音效果甚好,站在里面压根听不到一点外面的声音。 段书瑞正在座位上闭目养神,他寻思着自己一会儿该以何种表情面对三位考官——应该礼貌微笑吗?不对,公堂之上,应该庄严肃穆吧? 反正肯定不能拉着一张脸。想到这里,段书瑞伸手搓搓自己的脸颊,想让自己的表情变得柔和一点。 面试还算进行得快,过了半个时辰,就轮到段书瑞了。他眨了眨眼,跟着小吏向公堂走去。 他在台下站定,不卑不亢地向三人行了礼。 高明哲看到他,眼前一亮:“你就是段校书?” “回大人,正是下官。” “嗯,你来讲一下,你为何想入职大理寺。” 段书瑞微微一愣,他想过考官会问这个问题,但没想到会一上来就问这个问题。 他斟酌了一下言语,说道:“下官不才,愿效仿狄公,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大理寺执掌审判和裁决权,下官渴望在这里一展宏图,恳请各位大人给我这个机会。” 高明哲听到“狄公”二字,眼底有片刻恍惚,随即整个人陷入沉思。其余二位考官见他没有再提问,于是纷纷对段书瑞展开提问。不过,这些问题倒不算太难,他都回答上了。 高明哲翻看了一下他的履历,叹了一口气:“面试结束,你可以走了。”段书瑞再次向三人行礼,转身离开。 三位考官的态度是那样模棱两可,段书瑞从他们的面上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对于这场考试中两大阵营的博弈,他也是一概不知。此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家等结果。 两天后,他刚从翰林院出来,就见到于琮向他招手。他微微一笑,走了过去。 “修竹,听说明天就要出成绩了!”于琮用高深莫测的目光看着他。 段书瑞诧异道:“这么快?” “总分就是将两轮考试的成绩加起来,最后择优录取,你以为有多费时间呢。”于琮笑着说道。 第二天,段书瑞跟着大队伍去宣政门看成绩。 看到自己名列榜首,他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又仔细地看了一遍成绩,发现第二名和自己只有一分之差。排在第二名的考生名为“邓光”,如果没记错的话,此人应该是高明哲的爱徒吧。 从宣政门出来后,段书瑞直接回到翰林院,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于琮。 “对于这个结果,我一点都不意外。”于琮坦然说道,“这是靠你自己堂堂正正争取来的。” 段书瑞听到这话,心中一阵温暖。在这个科举舞弊、门阀猖獗的时代,毕竟还是有人相信他,也有人愿意真心待他。即使他只是一个寒门士子,没有显赫的出身,也没有势力庞大的亲家,只要抓住一线希望,便有逆风翻盘的机会。 他在秘书省工作的这段时间,陆陆续续看到不少资料。随着经手的资料增多,他愈发察觉当年的事件不是偶然。纵使一个人权势滔天,也不能公然将手伸到科举考场上吧?唯一靠谱的解释,就是那一场考试从头到尾都有问题! 想到自己被考官无情打压,足足等够四年才能入仕,他的心里仍充斥着怨恨。入职大理寺后,经手的卷轴就更多了,他希望届时能查到一些蛛丝马迹。 大理寺传来消息,让他于两周后报到。 段书瑞的阶段性目标完成了一个,眼下横亘在他面前的是另一个难题:应不应该买宅子呢? 他现在住的宅子在崇义坊,离皇城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购置宅子毕竟是一笔大的开销,因此他至今还没拿定主意。 一个人在家闷头苦想没什么意思,段书瑞决定在明月楼设宴款待几位关系要好的朋友,让他们帮自己出出主意。 “段兄,没想到这么快就吃到你的恭贺宴了!”崔景信来得比谁都早,一进包厢就往他身边靠。段书瑞在心里腹诽:“这家伙,圣人做东的赏荷宴都敢晚来,轮到我请客倒是挺积极的。” 段书瑞挑眉说道:“这可不仅仅是恭贺宴啊,没准还是乔迁宴呢。” 崔景信一听更高兴了,他一摇折扇:“段兄,你要搬家啊?这可是喜事啊!” “别提了,我连宅子都没选好呢。”段书瑞叹了一口气,“长安城寸土寸金的,我还得多留意一下不同区域的房价。” “你当兄弟是吃素的吗?”崔景信右手拿着折扇,轻轻敲击左手掌心,“我这里有长安房屋价格表,你想知道什么,问我便是。” 段书瑞奇道:“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崔景信嘻嘻一笑:“段兄,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除了诗词歌赋,其他的知识我都挺感兴趣的。像什么音律乐器啊,奇门遁甲啊,风水八卦啊,都知道一点。” 他倒是自豪上了!段书瑞忍笑道:“嗯,我想也是。” 这时,包厢的门被轻轻推开,陈舒云笑着走进来:“搬家可不能马虎,得依照黄历选择一个合适的日子。” “陈兄,你来了!”段书瑞喜道。 “嗯。”陈舒云拱手道,“段兄成功晋升,我怎能不来祝贺?” “这个……纯粹是机遇加上运气。”段书瑞有些不好意思,“我一直向往大理寺,能有机会换一个工作环境也好。” 在崔景信和陈舒云聊天的间隙,段书瑞听见说书人说的情节,微微一愣,这不是鱼幼薇写的传奇小说吗? 崔景信看他表情有异,笑着说道:“段兄,你可看过这篇小说?这篇小说如今在长安文坛流传甚广呢。” “怎么,崔兄也喜欢看小说吗?”段书瑞斜睨他一眼。 “那当然了!不止我,我那三妹也喜欢看小说,还千方百计地让我多买几本给她寄过去呢……”崔景信打开扇子扇了扇风,“不知道这位作者姓甚名谁,家住何方,真想去拜访一下啊。” 段书瑞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崔兄,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要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 崔景信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刚想说几句话找回面子,却愕然发现他说的有道理。 过了一会儿,韩世昌和唐鹤征也来了,几人说笑了几句,小二就陆陆续续上菜了。 今日是恭贺宴,就不谈公事,大家谈了一些家乡、京城趣闻之类,话题又兜兜转转绕回到“搬家”二字上。 “段兄,如果你没拿定主意要不要搬家,不如去找大师给你算算。”韩世昌端起酒杯说道。 第223章 新官上任 段书瑞有些惊诧:“大师,什么大师?” “就是我们常说的‘风水先生’啊!我这里就有合适的人选推荐!”韩世昌得意地扬起眉头。 几人都停下手上的动作,好整以暇地望着他,想听听他口中的风水先生是谁。 “那就是赫赫有名的李玄风大师!”韩世昌高兴地说道,“他时常在朱雀大街摆摊,段兄只要一去便能看到他! ” 段书瑞对他的话抱有怀疑态度,但还是决定抽空去看看。 这天休沐,他带着穿杨在朱雀大街上走了许久,接连问了好几个路人,终于在一处犄角旮旯找到了韩世昌口中的“风水先生”。 这位风水先生穿着补丁衣服,头发至少有半月没洗了,已经结成一绺一绺的。他正蜷缩在角落里,街上人来人往的,他却丝毫不受影响,兀自睡得香甜。 段书瑞:…… 好吧,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穿杨上前将他唤醒,此人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抬起头,看了段书瑞一眼。 段书瑞简单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李玄风“唔”了一声,说道:“公子,在下多嘴问一句,您准备好钱财了吗?” 他问得太直接了,段书瑞有些没反应过来:“买房的钱吗?还差一点呢。” “搬家须得讲究天时地利,即使我告诉您最适合搬家的日子,您不能一手交钱一手拿房,那也是无济于事啊!”李玄风摇头晃脑地说道。 段书瑞皱起眉头——说实话,这人吊儿郎当的,他说的话能有几句真,几句假呢? “您看看,您皱眉了吧?这说明您不相信我的话。”李玄风说道,“我必须给您露一手了。这样,您告诉我您的生肖吧。” 自己的生肖?段书瑞答道:“我属猪。” “岁破者,其地不可兴造、迁徙……”李玄风掐指说道,“您这生肖,属于巳亥相冲,今年不适宜搬家啊。” 段书瑞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不由得收起了轻视之心:“大师,依您看,我何时才能搬家?” “您明年再搬家吧,反正也不急于一时。”李玄风说着,又缩回墙角,“亥日为岁破日,所有的亥日都不宜搬家。我有一个建议,您想不想听啊?” 听到他卖关子,段书瑞有些哭笑不得:“大师请讲。” “您啊,在今年内先把钱准备好,顺便多看几间宅子,要是有满意的就先给牙人知会一声,明年再付钱也不迟。” 段书瑞看出他是真有些本事,于是恭敬地说道:“大师,我选好宅子后,可否请您帮我看一下风水?” “当然可以。不过这价格嘛……”李玄风摸了摸下巴。 段书瑞向穿杨使了个眼色,后者上前一步,将一个袋子递给他。李玄风接过掂量了下,面上露出狂喜之色:“公子,看风水的活儿就交给李某人吧!公子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自然是相信大师的。”段书瑞笑眯眯地说道,“也希望大师不要辜负我的信任,若是大师拿了钱就想走的话……” 听出他语言中的威胁之意,又看到他那一身价格不菲的衣裳,李玄风“咕嘟”咽了一口口水:“公子放心,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嘛!” 段书瑞温和一笑:“那么,就请大师留下自己的住址吧。” 李玄风嗫嚅片刻,在二人的注视下,还是松口了。 二人回去时,穿杨笑着说道:“公子,您这是胡萝卜加大棒,完事了再给颗甜枣吗?” “好啊,你偷看了我昨天写的字条是不是!”段书瑞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我方才给他的钱只能算定金,事成之后还会给他一部分酬劳。”段书瑞解释道,“有钱不是万能的,没钱却是万万不能的。” 穿杨点点头,看向他家公子的眼神中充满了崇拜。 向韦建和各位同僚告别后,段书瑞带着自己的书袋走进大理寺。 大理寺,负责审理中央百官犯罪及京师徒刑以上案件,同时也负责复核刑部审过的重要案件。 大理寺卿是从三品上官员,其下有少卿两人,下面还有寺正、寺丞等职位。 像段书瑞任职的主簿,一共有两人。“凡官吏抵罪及雪免,皆立簿”。也就是说,大理寺主簿的主要职责就是整理卷宗、记录案件流程等。 在门口,他看到了另一个主簿杜聪——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面色暗黄,下巴上满是青黑的胡茬,看上去像在这个职位上呆了很多年。 更重要的是,段书瑞看到他的发际线后移了许多,从远处望去只能看到一个灯泡般锃亮的脑门。 杜聪察觉到他的目光,漠然抬头,向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段书瑞从那笑容中悟出一句话:“看什么看,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他的心里悚然一惊,连忙心虚地移开目光。 杜聪带着段书瑞拜见了今日上衙的几位长官。 大理寺卿位于九卿之列,是要上早朝的,因此高明哲此时还未回衙。其他长官见到段书瑞,神色都很温和,勉励了他几句,让他跟着杜聪好好学习。 段书瑞将准备好的礼品拿出来,一一分给众人。其他人都客气地道了谢,只有杜聪一声不吭地就收了。 段书瑞倒是不以为意,其余人却替杜聪捏了一把汗。 人家好歹是翰林学士,之前又在秘书省当差过,将来说不定前途无量!你好歹说两句客套话再收礼啊? 老杜,你这样没眼力见,活该你一辈子做主簿! 杜聪很是无奈,他的老搭档卫远告病还乡,留下他一人“单打独斗”。按照正常的程序,大理寺主簿本应通过吏部考核选拔而出,而面前的这小子走的却不是常规流程。天知道他是不是个关系户?万一这里面有人暗箱操作呢? 《唐律》共有十二篇,不知道他背熟了没有?像他这样的年轻人,个个自恃清高,合作起来有多辛苦?说不定大多数活儿都得落到自己身上! 段书瑞可不知道杜聪心中的想法,他沉浸在入职大理寺的兴奋之中,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第224章 主簿生活 杜聪带着段书瑞回到主簿办公的房间,只见里面有两套桌椅,上面摆放着笔墨纸砚,正是主簿办公的位置。 终于可以不用和一群人挤在一个房间里办公了!段书瑞在心里欢呼。 在走廊最里面还有一间屋子,里面有两排柜子,每个柜子都用铜锁锁着。 杜聪对段书瑞说:“后面那些都是重要的卷宗,钥匙在少卿大人手上,没有批条是不能打开的。我们处理好一个案子的卷宗,领了批条,再按照编号放进相应柜子里。” 说着,他又拿起桌上正在处理的卷宗,指点段书瑞物证卷宗怎么做、证人证词怎么做、官府结案的内容怎么整理…… 段书瑞认认真真地听着,眼里充满对知识的渴望。 虽然说大理寺主簿在偌大的长安城里,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官,做的又是整理案件卷宗这样的琐事。但“在其位,谋其政”,自己又怎能尸位素餐呢? 看到段书瑞学习态度良好,杜聪总算对他有了一些好感。 他又介绍说,这里有一些打杂的侍从,负责打扫庭院、端茶递水等。衙门是包午饭的,官员可以吃公家的,也可以自带午饭。 段书瑞听杜聪介绍了一会儿,一个侍从进来禀告,说寺卿大人回来了,要见段书瑞。 “你先去吧。”杜聪摆摆手。 段书瑞谢过,跟着侍从往外走。一路上,他袍袖带风,步伐稳健。他知道高明哲一开始想选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他的爱徒。但无论何时,他都不想露怯,省得让别人轻贱了自己。 走了没有多久,就到了高明哲办公的屋子,屋里宽敞明亮,灯明几净,连桌椅都是雕花的黄花梨木,桌上还摆着两枚石核桃。 高明哲五十岁上下,脸上颀长的鹰钩鼻,让他的相貌显出一种机警之气;下颚周正且突出,表明他这个人具有顽强的毅力。他抿着唇,低下头看着一卷文书,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见到段书瑞过来,他抬起头:“我看过你的履历,你以前并没有在司法部门任职过。这次居然能通过笔试,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高明哲说道。 段书瑞不知如何作答,只能听着他说下去。 “你虽然熟读唐律,但缺乏处理案件的经验。往后的日子,要多听多学。”高明哲说道,“不要忘记你在面试时说过的话。” 段书瑞认真说道:“下官不会忘的。” “嗯,你出去吧。有不懂的可以请教杜聪,他若是讲不清楚,你便来找我。” 段书瑞恭敬地鞠了一躬,慢慢退出去。他本来以为高明哲会借机发作自己,没想到他如此明事理,一看就是个知人善用的上司。 他在大理寺入职的第一天,还是过得很充实、愉快的。 虽然工作确实琐碎,但他还在新鲜期,也不觉得难熬。而且整理卷宗,还能接触到各种匪夷所思、曲折离奇的案子。 唯一遗憾的是,他的实习期已过,现在不能“上一休一”,上十天班才能休息一天。坐在偌大的办公室里,对着案牍,他偶尔也会觉得疲惫不堪。 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就到了中午,不少仆从提着篮子,来给官员们送饭来了。 像寺卿、少卿那些长官们,自然是有家里仆人送饭的。穿杨和曹阿三都自告奋勇要给段书瑞送饭,被他以“想先尝尝工作餐”为理由拒绝了。 段书瑞看着眼前的工作餐,荤素搭配,看着还挺有营养的!只是这菜叶为什么这么黄、肉看上去怎么黑乎乎的? 他闭着眼,横下心,夹了一筷子送入口中咀嚼,顿时感觉自己的味觉神经被狠狠蹂躏了一番。这白菜为什么油腻腻的,肉吃起来又柴又咸?难道衙门的油和盐都不要钱吗? 他皱了皱眉,费劲地将其咽下去。不知为何,他突然有点想念许久未见的“白人饭”了。别的不说,至少它清淡啊! 看着段书瑞一脸苦相地扒着饭,杜聪淡定地喝了一口茶,缓缓说道:“这里的菜式来来回回就这几样,你多吃几个月,也就习惯了。” 段书瑞:…… 他怎么从这话里听出几分心酸呢? 段书瑞吃干净碗里最后一粒米饭,拿手帕擦干净嘴,这才说道:“我对饭菜没什么高要求,只要能饱腹就可以了。” 杜聪点了点头,颇为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他本来以为段书瑞是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没想到他在生活上如此朴实。 然后一周后,杜聪就看到曹阿三每日风雨无阻地给他送饭。 他瞠目结舌道:“你、你不是说你不在乎饭菜口味,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吗?” 段书瑞惆怅道:“我是不在乎,可我家这位小兄弟在乎啊。他们几个都觉得我瘦了,这不想着做点好菜给我补补吗。” 说着,他揭开食盒盖子,一股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 杜聪看着他食盒里色泽鲜亮、荤素搭配的饭菜,默默咽了一口口水。 段书瑞在心里偷笑,夹了一根鸡腿放到他碗里:“两根鸡腿我实在吃不完,就请杜大人帮我分担一根吧。” 杜聪颇为高冷地受了他这根鸡腿,心里开始对这小子改观了。有一句话是怎么说的?“想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得先抓住他的胃!” 日子像流水一般过去,这天段书瑞刻意没有骑马,选择走路回家。 他在途中买了几个茶饼,打算带给鱼幼薇让她“练练手”。 鱼幼薇和鱼母仍住在平康坊,这里的巷子弯弯绕绕的,一个不小心就很容易走进死胡同。 段书瑞低着头走路,突然,前面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他惊诧地抬头,只见一块红色的手帕向他兜头飞来。 “哧——!”他眼疾手快地截住了帕子,没有让它直接盖在自己脸上,也没让它掉在地上。 他神色淡淡地看向前方,只见两个女子步履匆匆地赶来。 “公子,实在不好意思!”一个身着绿裙的女子从他手中接过手帕,歉意地说道。 听到这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段书瑞有些难以置信地抬头。 “清漪?怎么是你?” 第225章 契阔相逢 这个绿裙女子正是清漪。她从鱼母家出来后,辗转更换了好几个主家。她因为容貌清秀,被一个主家看上,想强行将她纳入房中。她不堪忍受,偷逃出来,跌跌撞撞地到了平康里,希望鸨母能收留她。鸨母见她洗衣做饭、挑水劈柴都不在话下,便从原主那儿将她买了下来。 段书瑞有些怔愣,这时,前方传来一个甜腻的声音:“段郎君,别来无恙啊。” 一听到这个声音,段书瑞感觉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抬头一看,另一个女子居然是花魁娘子郑举举! “郑娘子。”他拱手行礼,又看向清漪,“清漪,你怎么会同郑娘子在一起?” 清漪叹了一口气:“此事说来话长。” 段书瑞记起之前文会上郑举举帮自己解围,向她鞠了一躬:“郑娘子解围之恩,在下永生不敢忘。” 郑举举的美眸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想起之前的事,微微一笑:“郎君不必多礼,我是自愿帮忙的。” 段书瑞心下一惊:他之前和这位花魁娘子素昧平生,为何她会主动帮助自己? 郑举举一眼就洞察了他的心思,笑着说道:“我早知郎君给我的那枚玉佩是便宜货。” “那姑娘为何还……” “为何还愿意帮你?这你得感谢清漪。”郑举举说着,伸臂揽住清漪的肩头,“清漪告诉了我你的事迹,你自己钱财不多,还肯向故友的家人伸出援手,这我是知道的。” “而且,我帮你,也是为了帮我自己。” 她这话说得十分隐晦,段书瑞有些不解其意,只能连声道谢。他看向清漪:“清漪,我正要去幼薇家里,你同我一起吧?她这么多年一直惦记着你。” 清漪一呆,想到鱼母母女俩待自己的恩情,不由得心头一酸,垂下泪来。 “真是个爱哭鬼。”郑举举掏出手帕,替她擦拭泪珠,“我先回去,你和这位郎君好好聊聊吧。” 说着,她向段书瑞粲然一笑,施施然离开了。 等到郑举举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段书瑞才轻声问道:“现在可以将你离开后发生的事讲与我听了吧。” “是。”清漪抽了抽鼻子,“我被平康里的鸨母相中,被她安排到后厨打杂。一天,我正在厨房烧水呢,管事的突然进来,说郑娘子食欲不佳,催厨人给她做些清凉消暑的吃食。” “那一天来的客人好多,后厨人手有限,根本忙不过来,哪里还能顾得上给她开小灶?我看其他人都没怎么放在心上,便自己寻了些食材,做了一碗绿豆汤和一碟山楂糕,亲自给她端上去。” “我见到她时,她正倚靠在床头,右手按在小腹上,一副痛苦异常的样子。”清漪和他一边往鱼幼薇家走,一边说道,“我见她那样难受,忙帮她按摩顺气,又哄着她喝了点热汤,这才好些。” “然后你们就结为挚友了?”段书瑞心下了然,但还是想听她说下去。 “清漪身份低贱,怎能奢求和郑娘子成为挚友?一番交谈之下,郑娘子得知我来自蜀地,与她是同乡,待我更是加倍的好。她甚至去求了鸨母,将我收作贴身丫鬟,让我不用再终日与锅碗瓢盆为伍。” “嗯,这些日子你受苦了。”段书瑞性子沉稳,即使对清漪充满同情,面上也不会表现出来,“幼薇心中一直记挂着你,她做梦都没想到能这么快与你相会。”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清漪得知鱼幼薇开了一间茶肆,鱼母也不用再帮人洗衣服,感到十分高兴。清漪看着段书瑞的侧脸,试探着问道:“段公子,您和小姐……一切都好吗?” 段书瑞微笑道:“我俩都有稳定的收入来源,过得还算不错。只不过我毕竟是个男子,不比你们女子细心。她现在也大啦,许多话都藏在心里,也不愿意同我讲……” 清漪感激地说道:“段公子,之前在平康里,我也听旁人说起过你……谢谢你,这么多年一直陪在小姐身边。” “我陪着她?难道不是她一直陪着我吗?”段书瑞想着,缓缓说道:“人与人之间的好都是相互的。” 倘若只是他一人削尖脑门,挖空心思对鱼幼薇好,而她丝毫不领情、不回应的话,那么这份好也是有保质期的。 可她心地善良,一次又一次对濒临绝境的他伸出援手,他本以为自己的心是一口枯井,井口被顽石封住,是她“嘿哧嘿哧”将石头搬开,让他在井底得以窥见天光。 二人走了一会儿,很快就到了鱼幼薇家门口。段书瑞示意清漪站在自己身后,自己去开门。 门开了,鱼幼薇看到段书瑞来了,手上还带着她需要的茶饼,不由得心花怒放。段书瑞柔声道:“先别忙着高兴,还有更大的惊喜在后面呢。” 鱼幼薇微微一愣,正当她出神之际,段书瑞向旁边挪开一段距离,露出身后的清漪——后者垂手而立,眼神中有些慌乱,但更多的是欣喜。清漪叫了一声“小姐”,低声说道:“您还记得我吗?” “清漪?”鱼幼薇不敢置信地问了一句,随后扑上来紧紧拥住她,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你是清漪?这不是一场梦?你不是先生请来骗我的吧?” “小姐,我是清漪啊!这事哪里做得了假?”清漪也回搂住她。 段书瑞淡淡一笑,自觉地走到正厅,留她们二人在院子里叙旧。 眼见着天边泛起玫瑰红,鱼幼薇才和清漪依依不舍地话别。分别之时,她还将一小袋铜钱塞入清漪手里:“清漪,你若是在平康里待得不快乐,随时欢迎你回来。”反正自己现下有钱了,养得起她。 “谢谢小姐的美意。”清漪笑道,“我现在在郑娘子身边做活儿,她待我很好。我要是走了,她岂非更加孤立无援?” 听到她说出这样的话,鱼幼薇有些怔愣,但她很快强扯出一抹笑容:“人各有志,我也不能勉强你,只要你过得好我就开心啦。” 看着清漪的身影慢慢远去,她胸口一阵酸涩,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段书瑞轻轻走到她身后,安慰道:“好啦,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何况你们住的这样近,以后还有很多见面的机会。” 听到“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几个字,鱼幼薇的胸口堵得更慌了,她没有看他,低声问道:“那么……你也会离开我吗?” 她的声音细若蚊蝇,段书瑞没有听清,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她对着门口的烟尘摇摇头,自嘲一笑,“我们进去吧。” 第226章 趁虚而入 夏日炎炎,鱼幼薇特意推出了新品凉茶,这让本就火爆的生意变得更加火爆。 生意是越来越好了,但烦恼也是只增不少。鱼幼薇一直没请账房先生,算账、煎茶等事都是亲力亲为,时常忙得头晕眼花。 “幼薇,你最近是不是又瘦了?”段书瑞有些心疼地看着她。 “没有啊,我倒是感觉我坐久了,腰都粗了一圈呢!”鱼幼薇说着捏捏腰间的软肉。 段书瑞在心里翻白眼,心想她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腰粗?有没有见过真正的水桶腰?大唐以丰腴为美,怎么她从来都不肯顺应潮流,将自己吃胖点? “先生,我按您说的,每日只着荆钗布裙,也不施脂粉,李公子果真没怎么来了!”鱼幼薇欣喜地说道。 不提还好,一提起“李亿”这个名字,段书瑞就窝火,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有没有想过,这可能是因为你请了门卫的缘故呢。” “哦,是吗?”鱼幼薇挠挠脑袋,“不过他最近是没怎么出现了。” “这真是太好了。”段书瑞说着将茶一饮而尽,他本来以为此人会对鱼幼薇死缠烂打,现在看来不过如此嘛! 这天,鱼幼薇挂上“打烊”的木牌后,径直回到店里,想将今天的营业额再算一遍。她脚步虚浮,走了几步,感觉头脑有些缺氧,胸口传来一阵刺痛。 其实此时曹勇一家人正在后院吃饭,她大喊一嗓子他们是能听到的,不过她一向不喜欢麻烦别人,索性没有出声,拿了账本就想回去。 她刚跨出门,就感觉一阵头晕目眩,左脚一扭,就要向一边栽倒。她闭上眼睛,以为借此可以减轻疼痛,结果身子却落入一个有力的怀抱。 “鱼姑娘,你没事吧?”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耳朵,她吃力地睁开眼睛——是李亿,他正扶着她的肩膀,一脸担心地看着她。 “谢谢你……我缓一缓就好了。”鱼幼薇用力想要挣开他,但她实在没有力气,双脚就像陷入泥沼之中,只能任由李亿将她扶着。 “我送你进店。”李亿说着,将她搀扶进店里。 “你先歇着,我给你倒点水喝。”李亿将两张椅子摆在一起,让她的头倚靠在椅背上,然后快步走向后厨。 平心而论,鱼幼薇是很想赶他走的。但她现在嘴唇干裂,气息不匀,显然中暑了,已经没有力气与人做口舌之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端着一杯水走出来。 李亿将水杯凑到她唇边,说道:“我加了一点点盐,中暑后喝些淡盐水最好。” 鱼幼薇喝了半杯水,找回点气力,缓缓支起上半身,勉强一笑:“谢谢你。我这副样子,倒让你见笑了。” “别这样见外。”李亿摆手说道,“你先好好歇着,马上要宵禁了,你这副样子,今晚是没办法回去了。我替你回去传信吧。” “后院倒是还有一间厢房。”鱼幼薇喘了两口气,缓缓说道,“我的母亲已经回去了,她看我一直不回去,一定会担心我的。就有劳李公子帮我送信了。” 李亿很想将她抱到厢房,但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叫曹勇和胡氏出来照料她,自己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鱼幼薇看着他的背影,陷入沉思。 自己最近是真的太累了,也许是时候得请个账房先生了。 第二天一早,鱼幼薇悠悠醒转,发现鱼母正坐在自己床边,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阿娘!”鱼幼薇欣喜地开口,“您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你一夜未归,我哪里放心得下?”鱼母叹了一口气,轻轻将手心贴在她的额头上,“不过你放心,李公子替你传过话啦。” 鱼幼薇“哦”了一声,随即掀开被子,想要下床:“我该起来准备啦,一会儿客人该来啦。” “躺着不许动。我已经替你告假了,你今天只管休息,有我们在呢。”鱼母严肃地说道。 鱼幼薇听话地躺了回去,鱼母替她掖好被角,轻轻亲了亲她的额头,将倒好的温水放到床头。做好这一切后,鱼母才转身出去,替她带上门。 “阿娘真是小题大做啊。”鱼幼薇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嘴角的笑容却是没有下去过。 这里一本书也没有,她只能躺在床上闭眼养神。半梦半醒之际,不远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开门声,她以为是鱼母来了,闭眼叫了一声“阿娘”。 来人没有作声,只是默默向她走来。 鱼幼薇感到一丝不对劲,连忙睁开眼睛,发现来人是李亿,忙坐起来,有些不自在地说道:“哈哈,原来是李公子啊。” “我一直记挂着你,一早就来了。”李亿柔声道,“我给你带了些药材,可以炖点鸡汤补补身子。” 鱼幼薇眉头微蹙:“李公子,无功不受禄,你还是拿回去吧。” “为何你对我这般生疏?你可知我的心也是会痛的。”李亿眉目低垂,一副深受打击的样子。 鱼幼薇看到他那受伤的表情,顿时感觉如坐针毡。 “我没有……”她张口反驳,可话说到一半就接不下去了。 “你一直对我不冷不热的,可是心中有了别的人?”李亿轻轻握住她的手。 听到这话,鱼幼薇愣住了,一瞬间四肢百骸的力气被抽走,她连挣脱的力气都没了,只能呆呆地任由他握着。 “我对你可是一心一意的。我知道你暂时无法接受我,但可以让我为你分忧吗?”李亿说道,“我们可以先从普通朋友做起。” 鱼幼薇趁他不备飞速抽出手,按了按眉心,缓缓吐出一口气:“你容我先想想。对了,你帮我把那张桌子上的账本拿过来可好?”说着,她伸手指了指门边的桌子。 李亿对她是言听计从,当下绝无二话,起身将一叠账本拿来,轻轻放在她手边。 “唉,我最近为算账的事头疼得很。”鱼幼薇不由自主地说道,“记录每日的开销实在不是一件轻松事儿。” “这有何难?”李亿志得意满地说道,“我这里就有一个合适的人选,可以推荐给你。” 第227章 针锋相对 鱼幼薇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能有合适的人选?” 李亿随手拉了一根板凳坐下来,说道:“鱼姑娘,你还真别小瞧了在下。我可是明经科状元,同我结交的,定然也不是凡夫俗子。” 听到他口气中的狂妄,鱼幼薇隐隐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皱眉听他说下去。 “我这朋友是明算科出身,只可惜朝廷向来以文取士,算学及第难有升迁之望。他不善与人交际,因此没当几年官就向上面递交了辞呈。” 鱼幼薇听得有些入迷,不由得问道:“那他现下在做什么?” “他一直赋闲在家,就靠帮人抄写文章赚钱。”李亿以商量的语气说道,“你要不要先见见他,再作定夺?” 鱼幼薇心肠本就软,听他这么一说,松口道:“好啊,你改日将他带来我看看吧。” 李亿心下一喜,他又陪着鱼幼薇说了一会儿话。他本就口才极好,在喜欢的女子面前更是滔滔不绝,鱼幼薇听他讲着一些旅游途中的见闻,不禁心生向往。 到了晌午时分,鱼母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看见李亿还没走,笑着说道:“李公子可要和我们一起用餐?” 鱼幼薇微微皱眉,刚想开口,李亿抢先答道:“好啊,那便多谢鱼夫人了。”说着,他看了鱼幼薇一眼,站起身随鱼母向外面走去。 鱼母不住打量着李亿,见他相貌堂堂,谈吐不凡,又对自己女儿如此上心,心中很是欢喜,顿时起了撮合二人的意图。 几天后,李亿果然将他的朋友带来了。 “幼薇,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仁兄姓杜名若,你叫他杜大哥便好。”说着,他轻轻拍了两下杜若的肩膀。 “杜大哥,幸会幸会!”鱼幼薇从柜台绕出来,向他执叉手礼,“我是这间茶肆的老板娘鱼幼薇,你叫我‘鱼姑娘’就好!” 杜若生性腼腆,陡然见到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向自己微笑,脸颊一红,舌头登时打了个结:“鱼鱼鱼姑娘好!以后还、还请多多指教。” 李亿摇了摇头,在心里埋汰他太丢人了,鱼幼薇则是不以为意,嘻嘻一笑。 杜若人虽腼腆了些,但算术水平着实不低,甚至远超鱼幼薇等人。凡是他经手的账目,几乎没有出过错的。有时,旁人需要半个时辰才能理清的账目,他只需要一炷香的时间就能算好。 鱼幼薇很感激李亿为自己找来了这么个“奇才”,对他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甚至特意为他煲了一锅汤作为答谢,把李亿感动得热泪盈眶。 这一天休沐,段书瑞踱步到鱼幼薇的茶肆,刚走到最里面的一张桌子,就发现自己的位置被人占了。 他有些不满地抬起头,正好和李亿对上目光。 段书瑞:…… 他想喊穿杨把此人丢出去,最好是将此人一脚踢出长安。 “这位仁兄,这里已经有人了。”李亿拱手说道,态度还算客气。 段书瑞没有理会他,轻哼一声,一掀衣摆,在他对面坐下了。 李亿面上的神色有些尴尬,正自为难之际,鱼幼薇端着一个托盘过来了。 她敏锐地嗅到二人间不寻常的气息,赶忙出来打圆场:“来者皆是客,现在茶肆没有多余的位置了,还请二位拼个桌吧。” “当然可以。”李亿将面前一盘没有动过的瓜子推到段书瑞面前,笑着说道,“公子请用。” “谢谢你的好意。”段书瑞嘴角轻轻一撇,似笑非笑道,“不过,我还是想吃这一盘。”说着,他从鱼幼薇手里的托盘中取下一盘瓜子。 李亿眯起眼睛,面上滑过一丝玩味的神色。 鱼幼薇心道不好,连忙将托盘放下来,用力将段书瑞拉起来,对李亿说道:“你先喝茶,我和这位公子说几句话。” 段书瑞刚想瞪她一眼,忽然闻到她身上的香粉味,顿时有些心猿意马。他跟着她的动作站起身子,二人一齐向后院走去。 “你不是说你会和他保持距离吗?”段书瑞冷冷道。 “先生,这件事说来话长,所以咱们得长话短说。”鱼幼薇有些担心店里的生意,目光不住向外瞥,“您方才进来时有看到一个账房先生吗?他正是这位李公子介绍来的。” “所以他现在成了你的恩人?你要对他以礼相待?”段书瑞毫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 鱼幼薇皱眉道:“先生,您的性子是愈发古怪了。且不说他帮了我,他就算是个陌生人,只要没有在我这里闹事,我也应该对他以礼相待啊。” 察觉到她有些不开心了,段书瑞微微一愣,随即更委屈了:“你竟然为了他凶我?” 穿杨正站在他身后,听到他这一句话,震惊得快把眼珠子瞪出来了。 如此委屈的语气、示弱的态度,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公子吗? 他不会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身了吧。 鱼幼薇本来就对他言听计从,现下见到他一副委屈样,更是不忍心苛责他了。她叹息一声:“今天客满了,要不先生您还是回去吧。” “凭什么要我走?要走也是他走!”段书瑞偏过头,显然对她的安排很是不满。 鱼幼薇无奈地耸肩:“可是他才刚来。” “我也才刚来。” 鱼幼薇用双拳捶了一下脑袋,终于妥协了:“好好好,我这就想办法把他支走。” 段书瑞心下一喜,面上仍是一派镇定:“这才对嘛。” 他看着鱼幼薇越走越远,心头莫名有些慌张,忙快步跟上去:“等等我,我们一起回去吧。” 鱼幼薇停下脚步,“扑哧”一笑:“先生,您方才的举动好像无理取闹的小孩子。” 段书瑞气得没有理她,但察觉到她站在自己这边,心里有一丝小小的雀跃,简直比喝了蜂蜜还甜。 鱼幼薇以“想要两束西市的鲜花”为由头将李亿支走了,期间段书瑞一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面色淡定地喝茶。看到李亿走了,他的眉头不由得一挑。 “这下您满意了吧?”鱼幼薇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以这个理由把他支开,那他一会儿岂不是还要回来?”段书瑞问道。 鱼幼薇说道:“我们店今天也休沐,全员只上半天班。等他回来时,店都关门了。” 闻言,段书瑞露出赞许的微笑,心想今天来茶肆真是来对了。 第228章 调查命案 这天,段书瑞刚骑马到大理寺门口,就见到杜聪等人站在门口,正神色沉重地商议着什么事情。 段书瑞利落地翻身下马,快步走过去:“杜大人,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杜聪面色凝重地说道:“前几天发生一起命案,死者正是盐铁转运使裴休。” “还愣在这里做什么?”高明哲步履匆匆地出来,隔空虚指道,“林寺丞、杜主簿、段主簿,还有几个观政的进士,你们随我一同去现场!” 段书瑞赶忙上马,想到自己这是第一次外出办案,情绪有些亢奋。但看到杜聪等人面色阴沉,又想到死者的身份,顿觉这案子没有这么好破,嘴角也耷拉下去。 几人一走进府衙的陈尸房,一股难闻的味道扑面而来。段书瑞等人条件反射的捏住了鼻子,不过看到高明哲面色如常,又悄悄将手放了下去。 段书瑞虽然看过很多刑侦剧,但从未如此真实地亲临过现场,不由得眉头紧皱,胃里一阵抽搐。 “昨天裴大人就被送来了,目击证人发现他时,他就已经因伤势过重而死亡了。”林江说道。 这时,仵作走上前来,准备将死者的死因做个详细的叙述。 “裴大人是被人以利器砍断颈动脉,失血过多而死的。”仵作说着将尸体上的白布掀开。 段书瑞在他有所动作前就屏住了呼吸,但当他看到那具尸体时,仍是不由自主的头皮发麻,心跳加剧。 几个观政进士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全部捂住嘴巴,忍住胃里上泛的酸水,大步跑到陈尸房外,开始干呕起来。 高明哲看到段书瑞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镇定的站在一边,他眼底划过一丝赞赏,开口说道:“段主簿,你来看看死者身上有何线索。” “是。” 段书瑞眉头微蹙,他取出一块手帕掩住口鼻,缓缓绕到死者身后,对仵作说道:“劳驾,帮我将死者翻个面,我想仔细瞧瞧伤口。” 仵作照做,段书瑞蹲下身子一瞧,见那伤口极深,隐隐可以见骨,心下一阵骇然。他仔细比划了一下伤口的大小、尺寸,缓缓站起身来。 “你有什么发现?”高明哲问道。 “死者身上伤口小而深,边缘整齐,瞧来是刀伤。”段书瑞说道,“伤口长约一尺,下官认为应该是镰刀所致。” 林江俯下身仔细观察片刻,赞同地说道:“段主簿的猜想不错。凶手应该是用镰刀攻击死者后背,一刀划破颈部的大动脉,这才致使死者失血过多,来不及抢救。” “这件事疑点颇多,而且……”高明哲皱眉在林江耳边说了两句话,后者听后面上神色阴晴不定。 “这里的线索实在有限,我们得去案发现场看看!”高明哲说道。 案件发生在长安万年县的一个小山村,按理说裴休一介朝廷命官,家世显赫,去一个小山村做什么?就算要去,也应该带够侍卫才是,怎么会悄无声息地命丧黄泉? 高明哲看到杜聪和段书瑞二人面上的迷茫,轻叹一声:“现下马车上只有我们四人,告诉你们也无妨。裴公这次出行,原是为了私会情人。” 段书瑞和杜聪二人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底的震惊。两人的脑海之中不约而同地出现一个念头:“这穷乡僻壤的地方,能有什么绝世美人?” 这个想法没持续多久,就在二人见到证人的一刻烟消云散了。证人—就是裴休的情人,正是一个美貌女子。她方当韶龄,容貌娇美,一身粗布衣衫也难掩丽色。她生得一双细长的狐狸眼,眼尾向上勾起,眉梢眼角尽是风情。 这女子见到几人来了,略施敛礼,说道:“妾身见过几位大人。” “你就是甄氏?”高明哲皱眉道,“案发之时你在场吧。” 甄氏的面上染上一抹彷徨:“大人,妾身冤枉啊!那贼人行凶之时,妾身正在楼下,妾身什么都不知道啊!” “你说你在楼下,那你又是何时上楼的。”段书瑞冷静问道。 甄氏双眼微眯,双手绞在一起,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妾身正在楼下炖汤,冷不防听见一声惨叫,这才赶上去。等我跑到床边时,贼人已经逃走了,裴大人也已经……”讲到这里,她的情绪有些失控,掏出手帕擦拭眼泪。 杜聪和林江都认为她是失去了一个有钱有势的“恩客”,这才泣涕涟涟,高明哲和段书瑞却看出这里面另有隐情。 “别哭了。”高明哲沉声说道,“带我们上楼看看。” 甄氏走在最前面,段书瑞则和杜聪走在最后面。他低声问道:“为何这女子没有被关押起来?” “她被关了两天,最后因为证据不足,又被放出来了。”杜聪压低声音道,“高大人一直不信任此女,便派人将她监禁起来,又派人封锁了案发现场。” 段书瑞悄声问道:“方才那几个进士怎么没随我们一起来?” “人多了容易破坏案发线索。”杜聪皱眉道,“高大人让他们留在寺里,等候差遣。” 几人上了楼,段书瑞走向床边,林江则走向窗台。林江仔细地端详了一阵子,说道:“凶手应该是跳窗逃跑的。” 段书瑞则发现床头有一盆水,水里有淡淡的血迹,床单上也有血迹,就是不知道是如何粘上的。 “这血迹是怎么染上的?”段书瑞指着床单上的血渍,看向甄氏。 “妾身怎么知道?妾身奔上来时,裴大人已经倒在地上,再无声息了。”甄氏皱了皱眉,“想来是贼人行凶时喷溅上的。” “不,你在撒谎。”段书瑞直视着她的眼睛,“喷溅不可能是这种形状,这处血迹呈不规则的条形,只有一个可能。” “什么可能?”杜聪迫不及待地问道。 “床单上的血迹,是凶手行凶后擦过镰刀留下的。”段书瑞说完,一步步逼近甄氏,“姑娘,你还是实话实说吧。” 第229章 一波三折 换作寻常女子,此刻一定会被他逼得步步后退,但甄氏没有,她愣愣地站在原地,偏头看着他,似是不解其意。她瞳仁很大,眸色极深,如同两汪深不见底的潭水,下一秒就能把人吸进去。 她直勾勾地看着他,那眼神看得段书瑞心中发毛。随后,她抽噎道:“这位大人,您是在怀疑我吗?怀疑我包庇贼人?” 段书瑞默不作声,悄然移开目光。 “裴大人和我认识许久了,他一直待我不薄!您倒是说说,我有什么理由害他?”说着,她猛的扑上来,似乎想要抓住他的衣袖问个清楚。 段书瑞眉心一皱,向旁边避开,甄氏一个不察,一头撞上床柱,“砰”的一声倒在地上。她洁白的额头上出现一块高高的肿起,七窍流血,面带微笑,已然气绝。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众人都愣在原地,嘴唇颤抖,说不出一句话来。 林江走过来,俯下身子,掰开她的嘴一看,皱眉说道:“她是服毒而死的。” 原来,她的嘴里早就藏着药丸,只等事情一败露,就立刻吞下药丸自尽。 段书瑞藏在袍袖下的手微微颤抖,心里骤然浮现出“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几个字。 “此案的线索又断了一条。”几人之中,最镇定的无疑是高明哲,他长叹一口气,缓缓说道,“先回去吧。” “高大人恕罪,下官认为凶手既然是跳窗逃跑的,我们理应查看一下窗外的情况。”段书瑞拱手说道。 “你是觉得我们能在地面上发现蛛丝马迹?”高明哲看了他一眼。 段书瑞微微点头。 “这条路通往城外,平时经过的马车、牛车不计其数,路过的行人商贩更是多如牛毛。”高明哲皱眉道,“从这个方向查下去,极其耗费时间。我们先回去,梳理一下思路,再做下一步打算。” 段书瑞走到楼梯口时,见一名官吏拿来一块白布,紧接着又有两名官吏抬来一个担架,想要将甄氏的尸体带走。 “且慢,我来吧。”段书瑞没有理会那官吏的劝阻,接过他手里的白布,轻轻走过去。他见甄氏面容安详,嘴角上扬,像是已了却平生最大心愿,心里有些百感交集。他将白布展平,从头到尾盖住她的遗体,随后站起身来。 回去的路上,他一语不发,只是盯着窗外。高明哲和林江一直在讨论案情,只有杜聪发现了他的异常。 回到官署,杜聪问道:“你还好吗?回来的路上看你一直心事重重的。” 段书瑞勉强一笑:“谢谢大人关心。我没事。” 看出他是在逞强,杜聪没有拆穿他,而是叹了一口气:“做我们这行的就是这样,经常和各种尸体打交道,见过太多生离死别。若是心理素质差的,根本干不了这一行。” 段书瑞沉默地听着,不发一言。 “此事不是你的错,你无需自责。”杜聪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段书瑞喉头微动,说道:“谢谢。”他打起精神,回到座位上,开始整理卷宗。 这个案子迷雾重重,须得从长计议。死者贵为盐铁转运使,平时结下的仇家定然不少,若是有人想“借刀杀人”,那也不足为奇。 死者脖子后面的伤口深可见骨,凶手力道之大,绝对不可能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所为。甄氏宁愿舍掉性命也要袒护此人,可见这二人之间关系匪浅。 段书瑞按住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长长呼出一口气,感觉这个案子一点都不简单,眼下还需要多方走访,询问甄氏的街坊四邻,才能得到更多线索。 接下来的几天里,段书瑞跟着杜聪走访调查了村子里的所有村民,但是都没打听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高明哲则给万年县县令下发指令,让他在两日内收集村中所有农户家里的镰刀,并将其摆放在一大片空地上。 “修竹,你说高大人这是何意?”杜聪悄声问道。 “大人应该是想通过查看镰刀上的血污,来辨认哪一家人是凶手吧。”段书瑞说道。 几人走到谷仓旁边,谷仓前有一大片空地,是留给村民晒谷子用的。此时村民们的镰刀已尽数上交,并排摆放在地上,刀尖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现在是夏天,气味扩散的快,苍蝇的嗅觉最是灵敏。倘若镰刀上真的有血污,苍蝇们也应该蠢蠢欲动了吧。”段书瑞想着。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一只苍蝇“嗡嗡”飞来,停留在其中一把镰刀上。很快,又飞来第二只、第三只…… 高明哲见此计奏效,朗声说道:“谁是这把镰刀的主人?爽快地站出来吧!” 人群中一阵骚动,片刻后,一个相貌粗鄙的男子不情不愿地走了出来,他向前两步,扑的一声拜倒在地,大叫道:“各位官爷,草民冤枉啊!” 高明哲皱眉说道:“你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与我听,是非曲直我自有定夺。”说着,他又看向段书瑞,“段主簿,你来做笔录。” 段书瑞点头称是,掏出纸笔开始记录。 “小人前两天去城里一个朋友家做客了,只留七十岁的老母在家。我家母亲向来睡得早,那一天,她刚躺下没多久,就听到窗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刚开始,她以为是耗子,没有留意。谁知窗外人影闪动,窗户骤然被打开,一阵凉风刮进来,只听“喀拉”一声,然后就再无动静了。我家母亲生怕是强人打劫,只敢缩在被子里,哪里敢起身查看?第二天一早起来,就发现墙上挂着的镰刀不见了!” 看他说的眉飞色舞,段书瑞不由得说了一声:“你这讲故事的能力还挺强的嘛。” “谢大人夸奖!”男子嘴角一咧,抱拳道谢,随即又苦恼道,“在镰刀失窃的第二天下午,我才回来,结果你们猜怎么着?失窃的镰刀又回来了!” 高明哲和林江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底的震惊。 “即使你这么说,也不能洗清你身上的嫌疑,和我们走一趟吧。”高明哲说道,随后摆摆手,“各位乡亲们也别看热闹了,都散了吧。” 段书瑞眉头微蹙,看着还在地上跪着的男子,心想难不成此人真是被栽赃陷害了?不管怎样,凶手的反侦察能力真是强的可怕。 第230章 亲自下厨 “大人,我们轮番盘问了那个农户,都没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他的同伴也来了,证明案发当天他的确没有在场。”林江看着高明哲,等待他示意。 “再派人去查查,他是否认识裴公和甄氏,是否有作案动机。”高明哲按了按眉心,“另外,再查一下他的人际关系网。为何凶手不偷别人的镰刀?凶手一定认识他。” “是。”林江告退。 高明哲抬头望了一眼窗外,外面是罕见的阴天,天空万里无云,风“呼呼”刮着,似乎马上就要变天了。 段书瑞整理好卷宗,高明哲给了他批条,又将一串钥匙交给他,让他将卷宗放到对应柜子里。段书瑞领命后,走到最里面那间屋子,用钥匙打开门。 进入屋子后,他整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看到那些比自己高出半个脑袋的柜子,他不禁陷入沉思。这里面,有他想找的线索吗?他的复仇计划何时能有进展呢? “你在做什么?”杜聪的声音冷不丁从他身后响起。 “!”段书瑞被吓了一跳,强自镇定道,“我将之前的卷宗整理好了,想放进柜子里。” “哦。”杜聪说道,“是那个‘贩卖私盐’的案子吗?在这个柜子。”说着,他指了指最右边的一个柜子。 段书瑞依言打开柜门,将卷宗放进去。他呼出一口气,笑道:“杜大人,我们出去吧。” 杜聪的目光在他手里的钥匙上停留了片刻,点头说道:“好。” 忙过这一段日子,段书瑞终于盼来休沐日了。 由于身体已经形成生物钟,段书瑞一大早就醒了。他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心安理得地赖床——反正自己平时天天早起,偶尔赖一天床怎么了? 这床一赖就是一个时辰。 这时,穿杨拎着一把木剑进来了:“公子,您醒了!要跟我一起练功吗?” 段书瑞:…… 这小子叽叽呱呱的,还能坚持每日早起,这自律性简直和他亲妈有的一比。 “……下午再说吧,你家公子乏了,正打算睡一个回笼觉呢。”段书瑞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他的提议,翻了个身朝向里面。 “哦。”穿杨有些失望地说道,“对了公子,鱼姑娘来了,正在院子里等您呢。” 段书瑞又翻回来:“你说谁来了?” “鱼姑娘啊。” 段书瑞利落地起身下床,穿好鞋袜:“让她在外面等我一会儿。” “是,我这就将洗脸水给公子端进来。” 段书瑞坐在铜镜前,开始梳头,心里的念头一个接一个——距离上次见面有一段时间了,不知道自己常坐的那张桌子上放置的一株鲜花可有凋谢?不知道她的那套柳木纹茶具都还齐全吗?她上次是不是说想换一套茶具…… 他感觉自己有些失态,又不是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了,竟然生出这许多想法!他自嘲地耸耸肩膀,将头发束好,将鱼幼薇送他的簪子插上。 他出去时,鱼幼薇正在逗弄院子里的一只鸟儿——这只鸟的翅膀受伤了,无意间落到他的院子里,被他救下。谁知这只肥鸟贪图享乐,伤好后也不肯离开,就被他散养在院子里,天天叽叽喳喳个没完。 “先生,您来啦!”鱼幼薇看见他走来,欣喜地叫道。 “嗯,这话应该是我对你说吧。”段书瑞一脸矜持地走过来,伸手将鸟推到一边,在她对面坐下来。鱼幼薇看到他的动作,又看到鸟儿诧异的神情,忍不住展颜一笑。 “先生,我刚学会了几道菜,今日想给您露一手。”鱼幼薇卷起衣袖,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好啊,都听你的。”段书瑞站起身来,“我们现在就去厨房看看吧,今天秦五回去探亲了,也不知道厨房还有没有菜。” “喏,你看,我早准备好啦!”鱼幼薇将地上的菜篮子拿起来,“所有食材都在里面!保证新鲜!” “嗯,你有心了。”段书瑞伸手接过她的篮子,向厨房走去,“跟我来吧。” 鱼幼薇欢呼一声,跟着他往厨房走去。 “我来切肉,你把那堆青菜洗了吧。”段书瑞将一块羊肉取出来,放在砧板上,顺便指了指菜篮里的青菜。 鱼幼薇甜甜一笑:“是!”她接了一盆水,将青菜放进去,开始认真清洗。 “先生,您之前说您的家乡离这里很远,是吗?”鱼幼薇说道,“坐马车都到不了的地方,会是哪里呢?您不会住在海外吧?” 段书瑞的心里“咯噔”一声,一个不留神,将肉切了一大块下来,他赶忙将那一块肉放到身前,打算改刀。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问题呢?”他嗓音沉沉的,却无端温柔。 “我想知道您的一切。”鱼幼薇说道,“先生,您说您有在海外游学的经历,那是在哪个国家?是日本吗?还是波斯呢?” 段书瑞已经将肉切好,整齐地放在盘子里,他想告诉鱼幼薇是欧洲,但想到在唐朝这些资本主义国家还没建国呢,又改口道:“嗯,不错,我去过日本。” “那您会说他们国家的语言吗?”鱼幼薇的眼睛亮闪闪的,里面写满了“求知欲”三个大字。 “也不能说精通,会一点点吧。”段书瑞轻咳一声,斜睨她一眼,“怎么,你想听我说两句日语吗?” 鱼幼薇嘻嘻一笑,不置可否。 段书瑞几乎从未在这个时代的人面前坦露过一星半点自己的过往,换作他人,他肯定早就想办法将人搪塞过去了。但很可惜,他面对的是鱼幼薇。他本来脸皮就薄,背对着鱼幼薇说道:“你不站过来点,怎么听得清楚?” 鱼幼薇“哦”了一声,走到他身旁,偏头道:“我准备好啦,请说吧。” 段书瑞拿她没辙,只能低声讲了两句日语,话音刚落,就看到鱼幼薇一脸不解:“这就完了?” “你还想怎样。”段书瑞有些羞愤地说道。 “您至少应该给我解释一下意思吧。”鱼幼薇俏皮一笑,“您这一股脑说完了,我还没听清楚发音呢。要不然,您再说一遍?” 段书瑞将菜刀“哐当”一声放在菜板上,瞪眼道:“休想!我只能给你解释一下意思。第一句是说‘我是唐人’,第二句是‘你辛苦了’。” “哦。”鱼幼薇见他没有上钩,心里有一丝小小的失望,但她很快又高兴起来,“稀奇,真是太稀奇了!我还从未见过会说两国语言的人才呢,今天算是开眼了!” 第231章 语出惊人 鱼幼薇这两句夸奖甚是动听,段书瑞听得心情舒畅,话也不由自主的变多了:“这有什么,我有一个朋友会说五国语言呢。” “嗯,真厉害。”鱼幼薇将菜叶掰成小片,放到一个竹篓里,问道,“先生,您的部分完成了吗?” “嗯,都完成了。”段书瑞说着,将切好的羊肉和装着调味品的瓶瓶罐罐放到她面前,“你真的会做菜吗?要不然还是我来吧。” 鱼幼薇连连摆手:“不用,您去歇着吧,我的厨艺好着呢。” 段书瑞将信将疑地摸了摸下巴,双手一拍:“那我先帮你生火吧!”说着,他不等鱼幼薇回应,将炉灶点燃,扔了一些木柴进去。 鱼幼薇看着他丝毫没有要出去的意图,连声催促道:“可以了,可以了,先生你快出去吧,快去吧啊。”说着,她伸手将他往外推。 段书瑞被她推出来,仍有些不放心:“那你一个人当心点,注意用火安全啊。” 鱼幼薇没理会他的啰嗦,将厨房门虚掩,只留了一条缝。 段书瑞侧耳偷听了一会儿,没有听到什么大的动静,也没有闻到什么糊味,心下稍安。他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转身去堂屋收拾桌子。 鱼幼薇看到段书瑞走了,这才放下心来。她先将一个铜锅放在灶上,添了一些水,待水烧沸后又将青菜叶子丢进去。她心道:“不就是煮个菜汤吗?这有何难的?先生也真是够大惊小怪的。”想着,她随手从调料盒里抓起一把白色粉末,撒进汤里。 羊肉该怎么做呢?鱼幼薇将掉下来的袖子又撸上去,看了一眼旁边的蒸锅,心想要不就做个蒸羊肉吧! 她在羊肉上涂抹上盐、孜然等调料,再用手将其充分混合,腌制了一会儿后便连肉带碗放入蒸锅。 一荤一汤太单调了,再做一道素菜吧!这天气热得要命,为什么不做一道凉菜呢?想到这里,鱼幼薇将带来的芹菜洗净切段,又倒了小半碗醋,将芹菜放入醋里腌制。 鱼幼薇在心里估量着时间,大概半个时辰后,她轻轻揭开锅盖,发现羊肉已经蒸好了,肉上还在“滋滋”冒着水汽,卖相还是挺诱人的。 这时,段书瑞进来了:“怎样?可以端菜了吗?” “先生你将菜汤舀到大碗里,先把汤端出去再来端凉菜吧!”鱼幼薇是发号施令的一把好手,她小心翼翼地将蒸羊肉端出来,用一块手帕包着端到堂屋。 “穿杨,咱俩是又出力又出钱的,你是什么都没做啊!”看到穿杨自觉地搬来小板凳,段书瑞眉头一挑。 穿杨一愣,深深领悟何为“吃别人嘴短”了。他嗫嚅道:“公子,一会儿我来洗碗洗锅吧。” 段书瑞满意地点点头,看向鱼幼薇:“都上齐了吧?可以开饭了吗?” 鱼幼薇笑着点点头。 段书瑞用汤勺舀了两大勺汤到碗里,端起来轻轻吹了一下,然后浅尝了一口。 “味道如何?这青菜汤可是我最拿手的菜呢!”鱼幼薇托腮问道。 段书瑞忍住想一口喷出来的冲动,费劲地咽了下去。他微微喘了一口气,一脸惊恐地看着她:“这汤怎么又甜又咸的?” “哦,我刚开始把糖当盐放了,后面发现不对又加了点盐。”鱼幼薇嘻嘻一笑。 段书瑞:…… “不好吃吗先生?要不我再去重做一碗?”鱼幼薇楚楚可怜地看着他。 “不,其实还好,可以接受。”段书瑞下意识地回答道,“我的生父是淮南人,父母离婚前,我也在那边生活过一段时间,那里的人们也是偏好甜口的菜肴。” 鱼幼薇听到“父母离婚”四个字,眼里染上深切的同情,她轻声问道:“那么你后面跟着你的母亲到了长安?然后就一直生活在这里吗?” 段书瑞又夹了一块羊肉:“在我出国以前是这样的。” 鱼幼薇点点头,心想难怪她家先生一直不肯成婚,想来也是受了父母婚姻失败的影响吧。她刚想说两句话安慰他,就听他说道:“我这辈子绝对不会结婚。” 这一句话实是出乎鱼幼薇的意料,她脸色大变,全身发颤,久久说不出话来。 段书瑞看到她神色有异,心中暗悔自己口不择言,连忙找补道:“当然,你可不要学我,如果有了合适的伴侣,还是要……” 穿杨听不下去了,袍袖一挥,将半碗汤打倒在段书瑞袖子上。“哎哟!对不起啊公子,你没事吧!我带你去换衣服吧!”说着,他连拖带拽地将段书瑞拉走了。 鱼幼薇怔怔地坐着,满腔柔情顿时化作刺骨冰碴,将她从头到脚扎了个痛彻心扉。 “公子啊,您是真傻还是假傻?”穿杨一边看着段书瑞换衣服,一边皱眉问道。 “什么真傻假傻,我看你最近是愈发放肆了。”段书瑞将换下的的衣服晾到屋里的一个晾衣杆上。 “您难道看不出,鱼姑娘对您……”穿杨刚说完上半句,下半句就被他冰冷的眼神堵了回去。 “穿杨啊,很多事情是不能轻易说出口的。有一句话叫‘祸从口出’,你不明白么?”段书瑞面色淡漠地说道。 “这样平静的日子是多么难得啊。要是能一直过下去,我也心满意足了,哪里还敢有别的指望呢?”段书瑞说着,慢慢向外走去。 “可是,您明明知道李公子对鱼姑娘颇有好感,为何还时常从中作梗?”穿杨不解地问道,他家公子分明喜欢鱼姑娘!只是他为何……不能主动一些呢? “穿杨,你记着。”段书瑞回头看着他,“你千万不要被假象蒙蔽。那李亿不是什么好人,幼薇跟他在一起是要吃苦的。” 穿杨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我也没指望你能明白。”段书瑞转过头,叹了一口气,“我是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人,我只希望自己留下的痕迹越少越好。至于幼薇,只要她能好好的,我也别无所求了。” 穿杨很想说一句“我看鱼姑娘的神色并不像好好的”,但他看到段书瑞眼里的落寞,终于还是将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第232章 时间有限 吃完午饭,穿杨乖乖去洗碗,段书瑞则陪鱼幼薇到院子里喂鸟。 “先生,我该回去啦。”鱼幼薇拍了拍手里的米粒,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段书瑞一愣,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挽留她。但她看起来像一片悲伤的雪花,只消轻轻一碰,立时便会碎掉。 他喉头一哽,不想让她就这么离开。 若是就这么放她走了,下一次见面至少是十天后了。 “你再多玩一会儿吧,我下午再送你回去。” 鱼幼薇怔怔地看着他,心想她家先生对她也不是毫无情意。 只是他的心似乎被一块厚障壁围起来了。 她心软了,轻声说道:“好吧,我就多坐一会儿吧。” 午后,段书瑞和穿杨在院子里练武。穿杨耐心地教他一些粗浅的拳脚功夫,段书瑞仔细地看着。穿杨演示完一个招式,他便跟着比划,若是动作不标准,穿杨便会直接上手帮他修正。 鱼幼薇坐在他那把躺椅里,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她暗恋她家先生已是不争的事实。这份感情刚开始冒芽时,她没有加以制止,等她猛然发现时,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 她也知道这种感情有悖伦理,可刹那间的心动岂是她能抑制住的? 听到段书瑞说自己“不会结婚”时,她的内心是震惊的,隐隐还有一丝痛楚。但经过一个时辰的冷静,她已经释怀了。 人的想法是会变的。她家先生逃避婚姻,无非是“婚姻”二字给他带来了巨大的阴影。那么只要有人开导他,让他对“婚姻”二字不要那么抵触就行了。 想到这里,她的唇角微微上扬。平心而论,她觉得现在的日子也很好。倘若他只想要个听话懂事的弟子,或是一个无话不谈的红颜知己,她可以保证不越过那条红线。 她不想贸然表露心意,将他陷入两难的境地。她只是想一直陪着他。 而且,“永不结婚”也可能是他随口胡诌的,毕竟这话崔颖也说过呢。据说她母亲被她这句话气了个半死,直接给她来了个“家法伺候”。从此,她就再也没提了。 “想什么呢这么入迷?”段书瑞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伸手拿起旁边小几上的水。 鱼幼薇抬头看着他,温和的目光扫过他低垂着的眉眼,落在他冷俊的脸上。 看见他额头上滚下一滴汗珠,瞅着马上就要滴到眼睛里,她摆手示意,“先生,您把头低下来点。” 段书瑞不解其意,但还是乖乖照做。 鱼幼薇仰头伸臂,抬起素白的衣袖,攥着袖口,细细地替他擦了眉眼。 段书瑞霎时间僵住了。 鼻息间是淡淡的茉莉香味,他微眯着眼,有些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他能感觉到落在他眼皮上的袖口很轻柔,擦拭得也很仔细。他俩离得很近,近到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他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手心也渗出一层薄汗。 “练得不错,假以时日就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鱼幼薇放下袖子,冲他粲然一笑。 段书瑞的目光有片刻呆滞,向这边走来的穿杨也听到了这话,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一跤。 “我送你回去吧。”强忍着内心的不舍,段书瑞缓缓说道。 看到她坐上马车,马车消失在道路尽头,他的内心感到一片空虚。也许是一个人待的时间太久了吧。他摇摇头,转身回去。 大明宫,宣政殿。 大太监程辅国走到懿宗身后,轻声禀告道:“陛下,大理寺卿高大人来了,正在殿外候着呢!” 懿宗揉了揉眉心,不耐烦地一挥手:“传他进来!” “臣高明哲参见陛下!”高明哲一揖到地。 “平身!”懿宗面带怒容,“高爱卿,裴公被行刺一案可有进展啊?” “回陛下,下官无能,还未查明真凶,请陛下恕罪!” “无能?你也知道你们无能?”懿宗大发雷霆,将一卷文书狠狠掷在他脚下,“你们查了一个月,竟然还没有查到凶手是谁?!” “陛下息怒。”高明哲拾起那卷文书,展开一看,瞳孔骤然收缩,“陛下,这……” “李将军下个月月底就要回来了,倘若他回来之前你还不能将真凶逮捕归案,朕就唯你是问!”懿宗猛的一挥袍袖。 “什么,我们得在一个月之内抓到凶手?”段书瑞惊讶地问道。 “下个月李将军就要班师回朝,这几个月陆续有官员被害,若再不能查明真凶,朝野上下怕是会人心惶惶啊!”杜聪叹了一口气。 段书瑞皱起眉头——他们连凶手的踪迹都掌握不了,又何谈在短短一个月内找到他? “大人不好了!王大人昨夜在家中遇害!”仵作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对高明哲说道。 政事厅里的几人面面相觑——这已经是这个月内第三起官员遇害的案件了! “你们查出来三名死者之间有什么交集没?”高明哲看向其余三人。 “回大人,裴大人和王大人都和一名女子有过牵连!”段书瑞拱手说道。 高明哲双目一亮,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裴大人想纳女子张氏为妾,张氏抵死不从,她从裴府逃出来后,跳河而亡。”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张氏的家人悲愤异常,将此事告到县衙那里,结果县令没有受理此案……” “张氏家中有几口人?”高明哲抬手打断他。 “一共四口人。除她之外,有一双父母和一个弟弟。” “她的弟弟可还在长安?” “回大人,张氏弟弟张晚庭行踪不定,他们的邻居都说许久没看到他了。” “张晚庭和甄氏有什么关系?” “他们都住在同一个村,互为邻里。”段书瑞说道。 其余的人都没有吱声。 如此看来,凶手很有可能就是张晚庭!他的作案动机很明显——因为亲姐自杀而心怀仇恨,转而残忍杀害两名涉案官员! “还有一位遇害的官员,他和张氏又有何关系呢?”杜聪不解地问道。 第233章 水落石出 “他们之间……并无联系。”段书瑞皱眉道。 “难道凶手纯粹是为了泄愤杀人?”高明哲说道。他见多了各种激情犯罪,但如此恶劣且针对官员开展的谋杀案却是第一次见。 “不排除这种可能。”段书瑞说道,“下官认为,我们应该从其他方面入手,看一下三位死者之间的联系。” “事不宜迟,你们二人立刻去搜集线索,务必在三天内给我上交一份报告!”高明哲朗声道。 “是!” 回到官署后,段书瑞问道:“杜大人,咱们这儿有长安的地图吗?” “有啊,你等着,我这就去拿。”说着,杜聪去了自己的工位上,拉开最上面一层抽屉,取出一张地图。 段书瑞道谢后接过地图,放到烛火下仔细查看。 既然“以人找人”和“以物找人”行不通,那么便只剩下“以路找人”了。他坚信凶手的作案轨迹一定存在某种规律性。 “杜大人,劳烦您将已经遇害的县令大人的家庭住址告诉我。” 杜聪说了地址后,段书瑞用朱笔在地图上画了两个圈,圈出“云苗村”和“青龙坊”两个地名。他皱起眉头,问道:“张氏是在何处跳河的?” “报案的人是在离通济坊不远处的一条河里发现她的尸体的。”杜聪说道,“修竹,你看出什么门路了?” “您看。”段书瑞将做好标记的地图推过去,说道,“我将三名死者遇害的地点标注出来,发现地图上出现了一个扇形。” “你是说,你想从凶手的出行路径和作案地点入手,来发现某种规律?”杜聪难以置信地问道。 “没错。”段书瑞说道,“只是这其中还存在诸多疑点……” 这时,一个官吏进来报信:“二位大人,查到了!张氏死前先回了一趟云苗村,然后就去了县令大人那里。最后她知道自己报官无望,就去了通济坊……” 段书瑞打断他的话:“对了!这样一来一切都说得通了!张晚庭的行凶路线正好与他姐姐走过的路线相吻合!” 二人对视一眼,心里都是百感交集。 “那么他下一步会去哪里呢?”杜聪摸了摸下巴。 “一个人大仇得报后,他最可能去的地方会是哪儿呢?”段书瑞看着他的眼睛。 “你的意思是……”杜聪惊讶道。 三天后,长安城郊的一座破庙里。 一个相貌清秀的黑衣男子取了三支线香,在烛火上燎了燎,点燃后插在灵位前的铜鼎里。 他对着一个灵位跪拜了三次,这才直起身子,轻声说道:“阿姐,你安息吧,弟弟帮你报仇了。” 灵位上赫然写着“故姐张夕颜之位”七个大字。 这时,门外传来整齐有序的步伐声,随后是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喝声,“张晚庭听着,你已经被包围了!乖乖束手就擒吧!” 这黑衣男子正是张晚庭,他眉目间原本恹恹的,闻言却提起精神,冷笑一声:“来者是客,怎么不进屋来?” 他话音刚落,大门被“嘭”的一声踢开,一个全副武装的男子走了进来——此人正是不良人首领赵括,他的身后还跟着高明哲、段书瑞等人。 “你作恶多端,罪行累累,还不快束手就擒?”赵括问道。 “作恶多端?这个成语,恐怕不该用在我身上吧?”张晚庭哈哈大笑,眼底却尽是悲怆。他神色一变,指着几人说道:“你们官官相护,鱼肉百姓,媚上欺下,黑白不分。依我看,你们才是真正的恶人!” “张晚庭,纵使县令没有受理案件,你也不能采取如此过激的手段!”高明哲说道,“倘若你能冷静一点……” “冷静,你要我怎么冷静?”张晚庭冷笑道,“那可是将我从小带大的亲姐姐!她被裴休那色胚玷污了清白,怀着最后的希望去找县令,求他秉公办案,不要让裴休那混账将她纳为妾室,你知道他怎么说的吗?” 段书瑞的眼中划过一丝同情。 “他说:‘你一个农家女子,裴大人让你当妾室是抬举你!这是多少女子求不来的福分,你还不好好珍惜’?”张晚庭咬牙切齿道,“他还说,我姐姐攀上裴大人这根高枝,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劝她委身于那老贼!” 在场的人倒吸一口冷气,大殿里一片死寂,无人说话。 “你们将我带走吧,反正我大仇已报,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张晚庭伸出双手,缓缓走向赵括。他眉目低垂,一副束手待毙的样子。 赵括正要用绳子捆绑张晚庭,忽见他目露凶光,心头暗叫不好。 只见张晚庭身形一闪,快步抢到门边,他的袖子里滑出一把匕首,他左手牢牢制住高明哲,右手将匕首抵在他喉头。 “我看谁敢动!” 这一下变故出乎所有人意料,局面顷刻间发生逆转。 “快下令让他们让出一条路,让我离开!”张晚庭咬牙说道。 “你放开寺卿大人!有话好说!”杜聪就要抢上前去,被段书瑞一把拽住了。 “张晚庭,你的姐姐倘若还活着,她看见你这样杀人泄愤,会怎么想?”段书瑞一字一句地说道。 张晚庭执刀的手一顿,他的手臂微微颤抖。 “你肯定在想:‘你们这些狗官,天下人人得而诛之’!但你确定天下所有官员都是不分是非、颠倒黑白之人吗?” 听到他的话,张晚庭微微冷笑,“怎么,你是在替自己辩解吗?” “随便你怎么想。张夕颜已死,你就算再杀多少官员也是无济于事了。你何不去底下陪你姐姐呢?她一定很想你,不是吗?”说着,段书瑞目光霎时变得温和,向他走了一步。 张晚庭眼珠乱转,嘴唇颤抖,心神大乱,一个不良人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后,一掌击在他背上,他的手一松,匕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后退两步,“哇”的吐出一口血。两个不良人用麻绳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将他带回去!”赵括说道。 张晚庭被压着走出庙里,临走之前,他看了段书瑞一眼,“你说,我做的对吗?” 段书瑞沉吟片刻,摇头道:“我不知道。” 张晚庭苦涩一笑,他抬头看向天上的明月,目光中出现张夕颜的身影。 彼时,姐弟俩正坐在院子里乘凉,他幼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将头靠在姐姐的膝头,闭着眼睛装睡。张夕颜轻轻抚摸着他的头,笑着说道:“阿弟,你睡了么?” “阿弟,你要记着,无论何时都要与人为善,不可起害人之心。” 第234章 将门之女 “杜大人,高大人没事吧?”段书瑞见杜聪步履匆匆地走进来,端了一杯热茶放到他的桌子上。 “大人没事,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太医已经替他包好伤口了。”杜聪喝了一大口茶,气喘吁吁地说道:“方才审问张晚庭,他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我已经做好笔录了。” 段书瑞呼出一口气,“这就好。” “修竹,这次你立了大功啊!”杜聪高兴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段书瑞勉强一笑:“对了,那甄氏和张夕颜是什么关系?” “哦,她们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甄氏应该是知道张夕颜出事之后,这才和张晚庭一起谋划复仇。” 想到甄氏死前脸上满足的笑容,以及张晚庭看向自己的眼神,段书瑞感觉心里沉甸甸的,又痛又堵。他的头有些疼,这几日连轴转,他每日只睡了不到三个时辰,现在只觉得浑身乏累。 “案子办完了,归档工作也做好了。今天你就先回去休息吧,明天可以晚点来。”杜聪有些担心地看着他,“这也是高大人的意思。” “谢谢杜兄。”段书瑞冲他感激一笑。 不知为何,他今日不想骑马。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发现时间还早,于是决定慢悠悠地走回去。 朱雀大街上人来人往,街道两边是茶楼,酒馆,当铺,作坊。街上有挑担赶路的,有驾牛车送货的,有赶着毛驴拉货车的,有驻足欣赏长安美景的。 段书瑞行走其间,静静地打量着这一切,他突然发现自己许久没有静下心欣赏街景了。 自己都快忘了长安是怎样一副景象了,这里游人如织,高楼林立,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地方,更是许多文人的精神故乡。 他慢悠悠地走着,不时停下来看看两边的货摊。就在这时,后面飞速驶来一辆马车,那马像是抽了风似的,任凭车夫如何呼喝抽打都是无用,只管撒开蹄子向前冲。 倘若段书瑞知道后面会发生的事,他一定会无比痛恨自己走路发呆。 他在街道中央缓缓走着,正在兀自发呆,丝毫没有听到周围人的惊呼声和后面车夫传来的呼喝声。 眼看马车就要撞上他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两只手揪住他的领子,发力将他拉扯到路边。 马车“呼啦啦”而过,段书瑞的鞋尖与那车辙堪堪擦着而过,足尖传来一阵剧痛,他这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哎呀,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走路不看路啊!” “可不是嘛!” “你看看,要不是这位姑娘救了他,他恐怕早就被撞飞出去了!” 听到众人传来的议论声,段书瑞面上一红。这时,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背脊,一个女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别怕,别怕。你安全了。” 段书瑞悚然一惊,让他惊的不是这场骚乱,而是自己背上的那只手。他生平最怕和别人产生肢体接触,尤其是和陌生人!他脖子一僵,慢吞吞回过头。 他洁身自好二十余年,别说跟女子亲热,就连手都没牵过几次。 一个女子正笑眯眯地看着他。她肩宽腿长,身穿绛红色翻领胡服,梳着利落的单螺髻。她深邃的眼眸里跳动着愉悦的光芒,薄唇微微上扬,带着一丝狂放不羁。她的衣领拉得高高的,像在刻意掩饰着什么。 她笑盈盈地看着他,“怎么,吓傻了?我救了你,不好好感谢一下我么?” 段书瑞的面上浮现出稍许惭愧,他拱手道:“方才谢谢姑娘了。” 女子的目光在他的官袍上滚了一轮,奇道:“你是大理寺的人?” “……是。” “你不知道我是谁吗?”女子玩味一笑。 段书瑞被她逗笑了,“我怎会知道姑娘的名字?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吧。” “告诉你也无妨,我叫李瑶光。” “好名字。”段书瑞笑着说道,“在下段书瑞,谢过姑娘救命之恩。” “嗯,这次道谢要比之前诚恳多了。”李遥光伸手摸摸他的脸,“我记住你的名字了,后会有期吧。”说着,她挥挥手,走入人群中,很快消失不见了。 段书瑞呆呆地摸了摸方才被她摸过的地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自己这是被一个姑娘调戏了吗? 她的指腹上有一层薄茧,并不似寻常姑娘的手那般柔软娇嫩。 想到之前杜聪告诉他“安南都护李鄠将要回朝”的消息,他的嘴里将“李瑶光”这个名字来来回回念了好几遍,愕然道:“这个李姑娘,不会是李将军的千金吧?” 穿杨正在院子里择菜,猛的一抬头,发现他家公子回来了。 “穿杨,我有话要问你!” “公子,您怎么了?”穿杨眨眨眼,他可从未见过他家公子如此失态的样子。 “你之前在军中待过,可曾听说过‘李瑶光’这个名字?” 穿杨愣住了,手里的白菜掉入盆里,他低低地重复了一句:“李、李瑶光?” 段书瑞瞪着眼睛看着他,心想这小子果然知道。 “她是李鄠大人的独女啊!她随将军立下赫赫战功,我又怎会不知道?”穿杨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公子,你为何突然提起她?难道您遇见她了?” 段书瑞面上的表情顿时变得极其复杂,他没有回答穿杨的问题,而是负手而立,安静地看着天空。半晌,他才憋出一句:“你后天寻个时间,去给李府送礼吧。” “啊?”穿杨的嘴大得能塞下一个鸡蛋,“送、送什么礼?” “我向来不愿欠别人的人情,今天李姑娘救了我,我必须准备一份厚礼派人登门致谢。我思来想去,只有你最合适不过了。怎么,你和李姑娘有什么过节吗?” “那倒不是,只是鄙人……”穿杨支支吾吾的,显然在忌惮着什么。 “好啦,多说无益,就这样决定了!明天你早点来接我,我们一起去给她选礼物!”段书瑞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的目光缓缓下移,看到了盆里的白菜后,面色一黑。 “怎么又吃白菜?就不能换个花样吗?” 穿杨看他神色不对,果断甩锅:“是秦五哥定的菜谱。” 第235章 班师回朝 初秋,北地大雁排成一行,自辽远长空划过,飞向温暖的南国。院子里夏日繁茂的枝叶都开始凋零,池塘的财鱼看着都比往日清冷几分。 魏思雨正在池边喂鱼,鱼儿们竞相抢食着,噘着嘴巴,吐出一连串的小泡泡。这样的乐景原本应该让人眉目舒展,会心一笑,魏思雨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夫人闷闷不乐的,可是思念小姐了?”一旁的贴身侍女茯苓问道。她跟随魏思雨多年,总能精准无误地猜中她的心思。 “我那女儿向来顽皮,我啊,更担心她会到处闯祸呢!”魏思雨无奈地笑了,笑容里却藏着宠溺,“信上说这丫头这几天该到了,怎么现在还没有她的消息?莫不是在外面鬼混?” 茯苓温柔一笑,“夫人放心,小姐哪次回来不是先来看您?定是有事在路上耽搁了。” “唉,但愿如此吧。”魏思雨笑着站起身,“这丫头和她父亲在边疆待了这么多年,眼看就要到二十了……” “娘,您说我什么呢!”一个明快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魏思雨浑身抖如筛糠,她难以置信地回过头,“阿瑶?” “阿娘,我回来了!”李瑶光伸手揽住她的腰,双臂一发力,就将她抱起来转圈圈,“您瘦了!这段时间肯定是茶不思饭不想,天天念叨着我吧?” “你这野丫头!”魏思雨笑着在她的臀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快放我下来!” 李瑶光嘻嘻一笑,将她稳稳地放在地上,又将脑袋凑过去,魏思雨一把搂住她,她便在母亲怀里拱来拱去的,活像只不安分的小兽。 “你这次怎么提前回来了,为何不随你爹一起?”魏思雨双手捏住她的脸蛋,欣喜地问道。 “我想阿娘了,自己一个人快马加鞭提前跑回来的。”李瑶光按住她娘不安分的手,嘻嘻一笑。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魏思雨蹭了蹭她的脸蛋,“乖女啊,趁着你爹不在,阿娘和你商量点事呗。” “什么事啊?”李瑶光大大咧咧地问道。 “你看啊,你也老大不小了,身边还没有个体己的伴,多说不过去啊。”魏思雨笑道,“长安有许多与你年龄相仿的儿郎,文臣武将都有,你看上哪家的公子了,只消和我说一声……” “阿娘,你又催我成亲!”李瑶光不满地嘟起嘴,“我还想在军中多待几年呢!” 此话一出,魏思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是扶额叹息。 李瑶光像想到什么,一双美目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不过我这次回来,看到了一个很有趣的人!” “嗯,那是何人啊?是男是女啊?”魏思雨来兴趣了,母女俩依偎在一起,向不远处的凉亭走去。 “是一个男子……” 半月后,安南都护李鄠班师回朝。 同一天,身负三起命案的凶手张晚庭在狱中咬舌自尽。 “什么,那张晚庭已经死了?”懿宗难以置信地问道。 “禀陛下,今日早些时候,孙大人进去审问他时,便发现他已经咽气了……”大太监程辅国低着头嗫嚅道。 “朕还打算将他斩首示众,以慰朕的臣民们呢!”懿宗双手握拳,脸上阴云密布。张晚庭连杀三名官员,这三名官员都是七品以上官员,一时之间很难找到合适的人选,可让他头疼了许久。 结果他就这么轻易的死了?未免太便宜他了! “陛下,李将军到了,正在殿外候着呢。”一个内侍急匆匆地进来。 “快传将军进来!”懿宗面上一喜。 李鄠昂首挺胸地走进来,刚要跪地磕头,却被懿宗抢着扶了起来,“李爱卿不必多礼!程辅国,快给李将军赐座!” 程辅国连忙引导李鄠到一旁的座位坐下。李鄠抱拳说道:“陛下,臣不辱使命,成功击退了南诏国军队!” “李爱卿如此骁勇善战,实乃我大唐之幸!”懿宗哈哈一笑,“爱卿想要什么赏赐啊?尽管提!” “为国尽忠乃是臣的本分,臣不敢……”懿宗不等他说完,就挥手打断他,“你为朕,为大唐立下功劳,怎可不赏啊?朕封你为‘镇军大将军’,赏良田百亩,绢一百匹!你认为如何啊?” 李鄠站起来,一揖到地,“谢陛下赏赐!” “对了,前几日西域使者进贡了数匹良马,你改日将瑶光带进宫,你们一人挑一匹!” “陛下真是了解小女,她向来不喜欢华丽的首饰衣裙,就喜欢这些男儿喜欢的东西!”谈到女儿,李鄠的眼眸染上一丝暖意。 “这次瑶光随父征战,立下不小的功劳。真是巾帼当顶不让须眉啊!” …… 段书瑞想着要给李瑶光选礼物,提早完成了当日的工作量,提前半个时辰休务了。 他一走出大门,就发现穿杨在门口等他。 二人上了一辆马车,段书瑞打趣道:“昨日我提起李姑娘,你的表现怎么这么奇怪?难不成你俩……” “公子,穿杨此生只有一个女人!请公子不要污蔑我的清白!”穿杨焦急地辩解道。 段书瑞:“……”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想问你俩是不是切磋过,你是不是被她打败了。”段书瑞一脸无语。 “这……实不相瞒,属下的确败过一场……但是我昨日态度有异也不是为了此事……” “那你所为何事。”段书瑞不耐烦地问道。穿杨以前说话多利索,怎么今天吞吞吐吐的?机智如他,也猜不透其中的端倪。 穿杨很想说些什么,但他又怕自己笨嘴笨舌,抹黑了李瑶光的形象。他沉思许久,憋出一句:“公子,属下奉劝您离李姑娘远一点。” 段书瑞先是愣了一愣,然后气笑了,“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给她送礼,也是想和她划清界限。” 穿杨似懂非懂地听着,他相信他家公子是个有定力的人,但其他人可就不一定了。 “对了,李姑娘喜欢什么礼物?你知道吗?”段书瑞斜倚在靠垫上,懒洋洋地问道。 第236章 礼物被退 “我、我怎么会知道?”穿杨急得舌头都打结了。 “你不是有妻子吗?你怎么会不知道女子的喜好呢?”段书瑞一脸审视地望着他。 穿杨很想说您还给鱼姑娘买过那么多礼物呢,您难道不知道吗?但看到他一脸威胁的表情,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他思索片刻,说道:“李姑娘在军中待了许久,自然不能以看寻常女子的目光去看待她。” 段书瑞点点头。 “所以不要买一些胭脂水粉,绫罗绸缎,送一些其他的就好。” 穿杨的回答也算是给段书瑞提供了一个新方向,他凝眉沉思片刻,决定换个思路。 既然不能用揣测寻常女子的心理去揣测李瑶光,那就按照给“救命恩人送礼”的思路去选礼物好了。 段书瑞带着穿杨在东市足足逛了一个时辰,最后买了一盒燕窝。 第二天,穿杨就提着这盒燕窝,叩开了将军府的大门。 来开门的正是茯苓,她先上下打量了一番穿杨,目光定格在礼品盒上,心道又是一个来送礼的。 自从李将军和小姐回来后,这已经是第三十个来登门送礼的了。 她不动声色地问道:“敢问这位公子,有何贵干啊?” 穿杨见来开门的不是李瑶光,暗自松了一口气,“李姑娘前两日在大街上救了我家公子,鄙人是特意替公子登门致谢的。这盒燕窝是公子亲自选的礼物,还望这位姐姐帮我拿给李姑娘。” “小兄弟,劳你在门口多等一会儿,我先进去问问小姐的意思。”说着,茯苓就拿着燕窝进去了。 穿杨见大门关上,这才长长呼出一口气,以为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 谁承想一盏茶的功夫不到,礼物又被退了回来。 “小兄弟,小姐说……”茯苓的面容划过一丝犹豫,“她救人乃是见义勇为,不愿收取任何回报。还请你转告你家公子,不用想着给她回礼了。” “啪——!”段书瑞手里的茶杯掉在地上,他一脸不可思议地问道,“她真是这么说的?” “是的公子。”穿杨试探着问道,“或许李姑娘真是大发善心呢。咱们要不就……” “不行!”段书瑞剜他一眼,随后按了按眉心,“先把礼物放在我屋里吧,容我再想想。” 他每日忙得不可开交,很快就将“送礼”一事搁置脑后。 值得欣慰的是,他的搜查终于有了进展。自从成功勘破两起重要案件后,高明哲对他是越发信任,有一次甚至将存放卷宗房间的钥匙放在他那里足足两天,他便趁此机会将柜子里的大部分卷宗翻阅了一遍。 房间里的卷宗浩如烟海,纵使他有“一目十行”的本领,短短两天内也只是将左边柜子里的卷宗大致看了一遍。结果压根没有发现与当年科举有关的内容。 他不免有些气馁,但转念一想,自己这也算做了一遍排除法,排除了一些“无关选项”吧。 这样想着,他的心情又变得愉悦起来,脚步也变得轻快。他牵着马刚走出大理寺的大门,眼底陡然出现一片绛红色。 段书瑞抬头一看,面上的神情顿时僵住了——面前的女子不是李瑶光又是谁? 李瑶光正用足尖踢着路边的石子,感应到他的目光,她抬起头,对他微微一笑。 既然二人对视了,不打招呼也说不过去。段书瑞牵着马走过去,拱手道:“李姑娘。” “嗯,我在等人。”李瑶光的目光越过他,飘向他身后。 段书瑞心里正是求之不得,他说了一句“在下告辞”就翻身上马,伸手在马臀上一击,马儿立刻向前面奔去。 见到他如临大敌的表现,李瑶光没有丝毫恼怒,只是望着他的背影轻笑出声。 如果说一次两次还能用“偶遇”来形容,那么第三次就怎么也说不过去了。 当段书瑞第三次在门口撞见李瑶光时,他面上的神情顿时变得十分精彩。 他没等李瑶光开口,将手里的伞塞到她怀里,说道:“劳驾姑娘等我一会儿。”说着,扭头回到了自己的公署。 李瑶光挑了挑眉,说不上是愉悦还是觉得有点麻烦。她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阴云笼罩天空,将阳光彻底遮挡,天空灰蒙蒙的,不时传来雷声轰鸣,暴雨很快就要来了。 她掂量一下手里的雨伞,以他的性子,自己又是他的救命恩人,就算她一言不发将雨伞拿走也不会说什么吧。 但她没有挪步,只是将伞放在墙边,环抱双臂,站在原地等他回来。 段书瑞很快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盒燕窝。 “这是给姑娘选的礼物,我的贴身侍卫去送,姑娘不肯收,便只能我亲自来送了。”段书瑞淡淡一笑。 看到他的笑容,李瑶光微微一怔,旋即笑道:“段公子这礼物若是送给救命恩人,那我不收。” “姑娘要如何才肯收在下这礼呢?”段书瑞颇有些无奈。 “除非,你这礼物是送给朋友的,那我才收。”李瑶光负手走来,目光揶揄地看着他。她的右足在地上一点一点的,似是在等待他的回答。 段书瑞没有轻易中招,他神色淡淡地说道:“在下何德何能,能和安南节度使做朋友?” 闻言,李瑶光嘴角的弧度渐渐消失,恢复成平直的一条线。 她十五岁随父征战西南,数次平定藩镇叛乱,短短五年就受封为安南节度使,宣威大将军。 这样的成就,换谁家都会觉得光耀门楣,可她家不。自她的亲弟李和光年满十六后,她爹一直希望她能将军权交予亲弟,回到长安。而她得趁着有官身快快安排一门亲事,这样才能巩固自家在朝中的势力。 可她偏偏不希望让他们如愿。 想到这里,她勾起嘴角,“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 “是。” “嗯。”李瑶光没说什么,只是将伞递给他,“人各有志,我也不强求。” 段书瑞看着她要走远,又望望天色,喊住她:“李姑娘,你带伞了吗?这天似乎要下雨了。” “没带,从这里到将军府不过几步路,我自己可以走回去。”实际上从大理寺走到将军府要走小半个时辰,她是故意这么说的。 段书瑞感觉自己的良心在作痛,忙道:“且慢!我还是送姑娘一程吧。” 李瑶光足下一顿,转过半个身子,说道:“可以吗?” 第237章 雨夜奇遇 段书瑞还没开口,就感觉一滴雨点打在自己额头,忙道:“我们还是快走吧!” 李瑶光掩唇一笑,停住脚步,看他撑着伞快步走来。 两人并肩而行,段书瑞向来怜香惜玉,他将伞面往李瑶光的方向倾斜,自己的右肩被雨淋湿了也浑然不觉。他的伞将李瑶光挡得严实,身上没沾半滴雨水。 李瑶光眉眼低垂,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知走了多久,她出声道:“走过前面那个拐角就是我家了。” 段书瑞应了一声,暴雨如瀑,天地间都是雾蒙蒙湍急一片,方才还热闹的街市顷刻消散了,就像被冷雨冲淡的水彩。 李瑶光道:“这雨好像没有要停的意思。” 段书瑞道:“嗯。” 这时,单调的雨声中传来第三个声音——那是极细极微弱的一声呜咽,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但二人都听到了。 “你看前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李瑶光伸手指向左面的一处墙角,段书瑞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只见那里有一堆黑色不明物体,瞧上去是一件衣服。衣服中间微微隆起,底下像是盖着什么东西。 声音就是从那底下传出来的! 李瑶光双目微眯,正要快步走过去,却被段书瑞抢先一步。他将伞塞到她手上,大步流星地走过去。 李瑶光是将军,向来习惯打头阵。她习惯了冲在最前面,头一次看到有人将她护在身后,心里微微一动。 段书瑞蹲下身子,将衣服掀开,发现下面是一个小小的纸盒,纸盒里探出一个黑漆漆的脑袋,看样子是一只没满月的小奶狗。 看到小狗,李瑶光双目一亮,她扶住膝盖,身子微微前倾,替他遮住雨,下意识地说了一声:“好可爱!它是被人遗弃在这儿的吗?” “应该是,主人还留下了字条。”段书瑞说着,将一张字条递给她,李瑶光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寻求好心人收养”几个大字。 “这雨下得这么大,若是不管它,它会被冻坏的!”李瑶光恻隐之心大起,对段书瑞说道,“要不,我们将它带回去吧?” 说着没等他回应,她将伞塞回他手上,弯腰抱起地上的纸盒,丝毫没理会上面的脏污,将其搂到自己怀里。段书瑞见状,忙用伞将人和狗一并罩住。 “你的身上已经湿得不成样子了!”李瑶光秀眉微蹙。 “没事,回去换件衣服就行。”段书瑞说道,“我先送你回去吧。” “你现在还像之前那样讨厌我吗?我一直不收你礼物,你肯定在心里骂我吧?”李瑶光揶揄道。 段书瑞唇角微微上扬,“不反感。” 他将李瑶光送进将军府,正打算转身离开,被她叫住了。 李瑶光掌心微热,微蜷着的十指间,有些细汗。她莫名有些口干舌燥,抿了抿嘴唇,说道:“……雨太大了,你就在这里留宿一晚,明天早上再回去吧。路那么远,你会着凉的。” 段书瑞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一下说:“我不冷。” “你现在回去,肯定赶不上宵禁的。” …… 段书瑞觉得她说得十分在理,再三权衡后说道:“好吧,那就谢谢姑娘了。” 李瑶光松了一口气,终于喜笑颜开,“我这就让仆人带你去厢房,顺便给你拿一身干净衣服!” 段书瑞从她眼里看到了火光,看到了熔岩和夏花。 他的心蓦得收紧了,感觉自己的脸烫得厉害,莫不是被雨淋得发烧了? 李瑶光浓深的睫毛帘子簌簌而动,落在对方微红的耳尖,笑了。随后,她唤来仆人,将他带到一处厢房。 李府修建年限久远,光线不好,屋里光线很暗,外面下着大雨,雨水顺着倾斜的屋檐流淌下来,沿着瓦檐挂出一条水帘。 段书瑞在浴桶里洗了个热水澡,又换上一身干净衣服,这才开始思索起今天的事。 他该怎么和穿杨他们解释“自己彻夜不归”这件事呢? 自己借宿的事不会被李将军夫妇发现吧?届时自己该怎么解释呢? 他烦躁地抠抠脑袋,感觉自己正处于“天人交战”的状态。 这时,茯苓叩响了他的房门,“段公子,小姐派我来给您送药。” 段书瑞打开门,只见她手里的托盘摆着一碗深褐色药汤,奇道:“谢谢,可是我没有着凉啊?” “公子放心,这碗药汤是预防风寒感冒的,没受凉之人也能喝。”茯苓笑着解释道。 段书瑞将药大口喝完,把碗放回托盘里,擦拭干净嘴角,“替我谢谢你家小姐。” 茯苓笑道:“公子放心,您送来的礼物小姐已经收下了。” 段书瑞心下一喜,但内心深处又传来一丝隐隐的愧疚。自己送礼原本是想和李瑶光互不亏欠,她收了礼物,这是不是说明她默认他俩已经是朋友了?想到这里,他感觉胸口传来异样的感觉,很难说那是庆幸,还是惆怅。 过了一会儿,婢女又送来晚餐。将军府的晚餐很是丰盛,他却吃得食不知味。 第二天早上,晨光熹微,段书瑞溜出房间,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 “你要回去了么?”身后传来一个清亮的女声,吓得他脊背一僵。 “李、李姑娘。”他像一个入室盗窃被主人当场抓住的贼,有些心虚地摸摸鼻头。 “别担心,我不是来阻拦你的。”李瑶光抱着昨天的奶狗走了出来,嘴里还哼着小曲。 看到那连眼睛还没睁开的小奶狗,还有它那圆滚滚的肚子,段书瑞微微一笑,“你把它照顾得很好。” “嗯,那是当然。”李瑶光轻轻捏起它的一只爪子摇了摇,朝他做了一个鬼脸,“段公子,再会啦。” 段书瑞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今日休沐,他一回到家,就被院子里的穿杨堵了个正着。 “公子,您昨日去哪儿了?属下可是担心了一夜!”穿杨挡在他面前,目光里满是关切和担忧。 段书瑞本来是想据实相告的,但前世的记忆涌入脑海,他话到嘴边,还是改口了:“昨天雨下大了,我在大理寺胡乱将就了一晚。” 第238章 暗中跟踪 穿杨点了点头,信了。 今天休沐,段书瑞想着去街上转一转,顺便给鱼幼薇买一盒她喜欢的苏州点心。 他带着穿杨走到街上,刚买完点心,穿杨就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公子。” 段书瑞回头,“怎么?” “那边那位……是李亿公子吗?”穿杨说着指了指西北方向。 段书瑞的脚步一顿,他身影一晃,躲在一排货架后,还不忘拉了穿杨一把,“过来。”确定不会被发现后,这才向前一瞥。 前面的不是李亿又是谁?他正和一名女子有说有笑的,二人形同亲密。那女子微微偏过头,向李亿展颜一笑。 看到那女子的侧脸,段书瑞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幸好不是鱼幼薇。第二个念头是,那么这个女子会是谁? 如此想来,只有一种可能了。 这时,李亿搀扶着那名女子上了一辆马车,马车夫一拉缰绳,马车缓缓开动。 “穿杨,快!帮我拦一辆马车!” 穿杨眼疾手快地拦下一辆马车,二人一前一后地上了马车,段书瑞掀起帘子,对马车夫说道:“老伯,跟上前面那辆马车!” “啊?你想干什么?”驾车的老伯向左侧一缩,如临大敌地看着他。 段书瑞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两个字:“捉、奸。” 老伯眼里燃起八卦之火,他喊了一句“公子坐稳了”,然后猛的一抖缰绳,马儿得了号令,开始疾速狂奔。 段书瑞被晃了一个趔趄,他说道:“老伯,您别忘了和前车保持距离!” “公子,交给我吧!”车夫义愤填膺地说道,“白日宣淫,那成什么世道?太不像话了!” 段书瑞满意地点点头,心想果然不管什么时代,“激将法”都是百试百灵的。 “公子,跟踪并非君子所为……”穿杨弱弱地说道。 “你再多说一句,我一脚踹你下去你信不信?”段书瑞横他一眼。 穿杨委屈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不知道他又在打什么算盘。 段书瑞沉吟片刻,心下已有了打算,“穿杨,一会儿进庙后你帮我向僧人讨一支毛笔和一张纸,我有要用。” “公子,您怎知李公子他们要去寺庙?” 段书瑞双手交叠在大腿上,两根大拇指轻点膝盖,“李亿的夫人出身名门,今天却只穿了一袭灰色素衣,头上只戴了一朵珠花,这说明他们肯定是要去烧香的。” 穿杨“哦”了一声,心里更加敬佩他家公子了。 此时此刻,段书瑞很希望鱼幼薇在场,好让她看清李亿这厮见异思迁、三心二意的嘴脸。但她不在场也无妨,他可以做她的眼睛。 “哎,好好的休沐,就浪费在跟踪上了。”段书瑞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的点心放到座位上,伸手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 穿杨:“……” 他怎么觉得自家公子在暗爽呢? 果不其然,前面那辆马车在大慈恩寺门口停下了。 段书瑞掀帘一看,确认二人下车了,对穿杨说道:“你走在他们前面,先帮我弄一副纸笔。一会儿咱俩再汇合。” 穿杨一点头,下一秒就从车里蹿了出去。 段书瑞也下了车,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面。看到李亿对他夫人呵护有加,连上楼梯都要牵着她的手,他在心里暗自冷笑。 真是个伪君子!贪心不足蛇吞象! 寺内熏着温和的檀香,烛火幽微,伴随着和尚低缓沙哑的念经声,对往日的他来说,挺催困的。 但今时不同往日,今天的他无比精神,再来十个老和尚也无法将他催眠。 段书瑞看着李亿夫人裴氏进了大殿,李亿则留在殿外,转身向后院走去,心里顿时有些焦急:这下自己该跟哪一个啊? 好在穿杨及时出现在他身边,将一副纸笔递给他,“公子,我回来了。” “穿杨,你去跟着李亿,看看他到底在搞什么鬼。我就在这附近等你。”段书瑞悄声说道。 穿杨点点头,身形一动,人就消失在一根柱子后面。 段书瑞躲在一个极隐蔽的角落,拿起纸笔,开始画像。 不等裴氏起身,他就已经画好了一幅背面图。 待裴氏站起身子,缓缓走下楼梯,他看到了她的正脸。 她长了一双鸳鸯眼,鼻头尖尖的,两片薄薄的嘴唇,唇色极淡。 段书瑞正藏在不远处的一片灌木丛中,他学过素描,只寥寥几笔,一个女子的正面像便跃然纸上。 他画好后,将纸塞入怀中,随手将笔还给一位僧人。他等了一会儿,还没见穿杨回来,便悄咪咪来到后院。 后院里有一棵姻缘树,据说是百年梧桐,枝干粗壮,高不见顶。 枝叶繁茂,树冠似一把巨大的伞盖,上面缀满写着名姓的红木牌——好一棵相思树! 院子里有一间禅房,一名沙弥被派来禅房看护姻缘树。树下摆了一张方木桌,桌上摆有笔墨和木牌,想来是为香客提供的。 段书瑞蹑手蹑脚地走到院中,发现李亿正背对他,踮脚将一块木牌往树上挂。 他又一偏头,见穿杨在禅房向他狂打手势。 段书瑞疾步走进禅房,和穿杨缩在一处。等了一小会儿,段书瑞偷偷往外一瞟,发现碍眼的人已经走了。 他偷偷摸摸来到方才李亿站的位置,将木牌翻过来一看。看见牌面上写着“鱼幼薇”三个字,他面色一沉。 若不是看管姻缘树的沙弥正盯着自己的背心,他真想将这牌子摘下来,将上面的字抹去。 他转念一想,又松开木牌。 这里供着佛祖,自己又何必在佛祖眼皮下造业呢? 他写他的,能成真才有鬼了。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稍稍平缓了些许,看向身后的穿杨,“走,我们回去。” 虽然有心要告诉鱼幼薇“李亿有原配夫人”一事,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不知道他家小弟子看到这幅画像会是什么心情呢?应该多多少少会难受吧? 想到这里,他的眼神一黯,嘴角向下一垂,又恢复了以往不近人情的样子。 第239章 上房修瓦 由于时间还早,段书瑞决定去鱼幼薇的茶肆一趟。 一会儿见机行事就行,反正已经抓住了李某人的把柄,早一天捅破篓子还是晚一天捅破篓子都没有太大关系。 他一走到门口,发现门虚掩着,门上挂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打烊”二字,不由得停下脚步。 不知为何,段书瑞的心里隐隐有些不安,鱼幼薇天性活泼好动,用“此人静悄悄,必定在作妖”来形容她最为贴切不过。今天还没到点,她怎么会提前打烊呢? 事出反常必有妖。 段书瑞一推门走了进去,他让穿杨给门上了门闩,自己慢悠悠往里面走。 奇怪,今天店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他走到一处位置,突然感觉头顶一亮,他微微仰头,一滴水“啪嗒”一声落在鼻尖。 他抬头一看,才发现大事不妙,“屋顶怎么有个洞?” 这时,从屋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听着像是有人在上面说话。 心里骤然闪过无数个不好的念头,段书瑞赶紧往后院跑去,穿杨紧随其后。 他一进入后院,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赵娘子扶着梯子,鱼幼薇正蹲坐在屋檐上,似乎在寻思着如何修补那处破洞。 看到赵娘子那两条细弱的胳膊、还有鱼幼薇身上皱巴巴的裙子,他倒吸了一口冷气,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鱼幼薇!” 他看到她坐在屋脊上,险些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 鱼幼薇这时也看到了他,她似乎心情很好,坐在屋脊上也丝毫不惧,还举起一只手和他打招呼:“先生!您怎么进来的?” 段书瑞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屋子漏水,她不想着请工匠来修,竟然还亲自上阵? 鱼幼薇伸直双腿,换了个舒服的坐姿,神情专注地看着他。从她的角度,能看到段书瑞墨发高挽,下颔如刻,一截高挺的鼻梁如一截上好的汉白玉。 他眉骨很高,睫毛也长,在眼眶下面投下一片扇状阴影。他倏地抬头,眼底有几分薄怒,但更多的是担忧和焦急。 她看得缓缓眨了眨眼。 “看什么看?”段书瑞没好气地呛她一句,“上面的风景就这么好看?” “坐得高看得远。”鱼幼薇嘻嘻一笑,“前几天下暴雨,屋顶有点漏水,我上来看看能不能修。” “曹勇他们呢?” “我今天给他们放了一天假。”鱼幼薇蹙眉做沉思状,“先生,你说我将伙计休息的日子和你休沐的日子安排在同一天,那咱俩不就能见面了?” 这句话仿佛一片花瓣,打着旋儿飘进他的心河,在水面掀起一小圈涟漪。 段书瑞感觉胸口暖融融的,面上的严厉也装不下去了,他叹息一声,“你下来,我能修。” 鱼幼薇有些诧异,但她素来了解他的为人,知道他不会信口开河,于是让赵娘子扶好梯子,准备下来。 “你等等。”段书瑞转头看向穿杨,“穿杨,你来扶着梯子。” 鱼幼薇看到穿杨扶住梯子后,这才慢悠悠地往下爬,还剩最后三级楼梯时,她感觉自己的腰肢被人扶住,双手不由得一松。原来段书瑞见她爬得太慢,干脆扶住她的腰,将她稳稳抱下来放在地上。 落地的一刻,她的脸“腾”的就红了。 段书瑞没看她的脸,他抬头看向屋顶,问道:“有水泥……不对,有糯米灰浆吗?” 鱼幼薇背过身子,转向厢房,“先生你说的是用于糊墙的一种泥浆吗?之前曹大哥买了一些回来,我去杂物房看看。”说着,她便疾步离开了。 “穿杨,你跟着她,顺便帮我拿一些钉子,一把锤子。”段书瑞看了一眼地上的瓦片,缓缓说道。 “是。” 段书瑞又看了一眼天色,祈祷自己能在半个时辰内将屋顶修好。他还想多留些时间和鱼幼薇说话呢。 一切都准备就绪后,他爬上房梁,开始敲敲补补。其余三人都守在屋檐下,注视着他。尤其是鱼幼薇,简直是寸步不离地守着他,生怕他会掉下来。 过了半个多时辰,段书瑞终于将瓦片贴好,他揉了揉酸麻的膝盖,缓缓站了起来。 “先生,你好厉害!”鱼幼薇双手交叠做祈祷状,一脸崇拜地看着他。 闻言,他心情大好,头脑一热,竟然拿粘上灰尘的手背擦了擦额头,白皙的额上顿时留下一块黑印。 鱼幼薇的目光一直不离他的面颊,见他下来后,忙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替他细细擦除污渍。 段书瑞闭着眼睛,任凭那块帕子在自己的额头上摩擦,说道:“以后这种事情不要再想着一个人解决了,记得告诉我。” “嗯。” “我给你买了点心,你记得吃。” “是那家苏州点心吗?听说光排队就要一个时辰呢!”鱼幼薇惊讶道。 “也没这么夸张,我去的早,没多少人排队。”段书瑞嘴角微微上扬。 “我们一起去吃吧!赵姐姐,可以帮我烧一壶茶吗?”鱼幼薇将他往前厅拽,走的时候不忘看了一眼赵娘子。 “方才就烧好了,放在蒸笼旁边的,你去看看吧。”赵娘子掩唇笑道。 鱼幼薇抢到桌旁,屏住呼吸打开盒子。 盒子里垫着一张可食用的糯米纸,纸上放着九枚精致细点,每一样的颜色、形状都大不一样。 鱼幼薇用一块干净的手帕擦了擦手,随手拈起一枚点心,却没有送进自己口里,而是送到段书瑞嘴边,“您先尝一口。” 段书瑞很想说一句“我不喜欢甜的”,但看到她期待的眼神,还是低下头,浅浅咬了一口。 点心的表皮糯糯的,里面是枣泥馅的夹心,轻咬一口,红枣的甜香在口腔里萦绕开来。他咀嚼了两下,感觉这甜味来势汹汹,攻陷了他的味蕾后,又迅速蹿到心里。 他伸手接过剩下半块点心,说道:“嗯,挺甜的。我吃一块就够了,剩下的你吃吧。” 鱼幼薇微微一笑,她胃口很小,只吃了两块点心,便将盒子盖上,“剩下的我留着慢慢吃。” 段书瑞喝了一口茶水润润喉咙,说道:“幼薇,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第240章 坦诚相告 鱼幼薇将盒子放到一个柜子里,回过头来,“什么事?” 段书瑞看着她那双晶莹澄澈的美目,话涌到嘴边,又化作了无声叹息。隔了一会儿,他伸手到怀里,摸出一张纸,展平放在桌子上。 鱼幼薇很少看见他这般犹豫的样子,好奇心大起,走到桌边,缓缓捧起那张纸。 她默不作声,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先生,这个女子是谁啊?” “这便是李亿的正妻裴氏。”段书瑞沉声说道,“我早上和穿杨一起出门,看到他二人走在一起,形同亲密。而且我亲耳听到他唤她‘娘子’。” 鱼幼薇的两条秀眉拧得紧紧的,她按了按眉心,须臾,哑声问道:“是么?” “我绝不会骗你,不信你可以问穿杨,当时他也在场。”说着,段书瑞伸手肘捅了捅穿杨。穿杨忙应了一声:“鱼姑娘,我可以作证,公子说的是真的,千真万确!” 段书瑞:“……” 你能不能表现得从容一点,这样很容易让别人误会我俩串了口供啊。 “也就是说,他一直瞒着我,他其实是有正妻的。”鱼幼薇吐出一口气,“可笑的是,他还亲口对我说过自己对我是一心一意的……” 段书瑞冷笑出声,“这般负心薄义之人,他说的话有几句能当真?” “行,我知道了。”鱼幼薇将那幅画像推给他,似乎觉得看一眼都是晦气,“他是万人敬仰的状元,自然要娶高门贵女,我一介商贾,自是做不得正妻的位置。” 听到她话里的萧瑟之意,段书瑞皱起眉头,放在桌上的手也紧握成拳。 “状元可以有很多个,但大唐的才女只有一个。”他神情专注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是他配不上你,不是你配不上他。” 鱼幼薇愣了一愣,胸口深处传来一阵悸动。她感觉自己的心在膨胀,挤得胸中透不过气来,心头似乎有只小茶匙在搅一蛊甜茶,又甜又浓。 真奇怪,她家先生明明不善言辞,每每说出的话却总能打中她的心坎,让她心旌动摇。 自出生以来,她听过的“女子无才便是德”没有千句,也有百句。 众人用言语奚落她,又暗中忌惮她的才华。更有甚者,因为嫉妒她的才华而想尽办法打压她。 唯有他始终如一地对待她,没有漠视她的才华,无条件地支持她去做一切她喜欢的事情。 鱼幼薇勾起唇角,“谢谢你告诉我,要不然我就被他一直蒙在鼓里了。” “嗯,那什么赌约也作废吧。这种人有什么信誉可言?”段书瑞正想多数落李亿几句,发现鱼幼薇神色有异,忙住口不言。过了一会儿,他试探着问道:“幼薇,你不会真的喜欢此人吧?” 鱼幼薇轻蔑一笑,这笑容倒像是得他真传,“怎么可能?” 说着,她将目光转回到他身上,眼底充满各种难言的情绪。 段书瑞有些受不住她的目光,趁着心中羞惭还未化为面上红云,他倏地站起来,说道:“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说着,他不等鱼幼薇回应,拽着穿杨走出大门。 鱼幼薇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哑然失笑。她沉默地坐着,良久,幽幽叹了一口气。 她有许多事要打点,茶肆的生意、每个月要交的稿子……即使今天段书瑞帮她修补好瓦片,她仍担心哪一天暴雨忽至,屋顶仍会漏雨。 她的生意愈发红火,鱼母不止一次提醒她多攒些钱后换一间大点的屋子,这样可以容纳更多顾客。 但看着那片被人重新粘上的瓦,她又有些舍不得。 日子如流水般过去,这天,鱼幼薇刚把打烊的牌子挂好,便看见李亿走了过来。 她的嘴角往下一耷拉,下意识想转身进店,却被李亿一把抓住了右手。 “松手。”她的声音冷冷的,“你再这般无礼,我可要喊人了。” 李亿知道曹勇一家住在后院,他不敢太放肆,只能松手做投降手势,“幼薇,几日不见,你为何这般疏离我?” 鱼幼薇看也不看他,抬脚向里走去,“请进,我有话想对你说。” 李亿又惊又喜,跟着她进店,在一张桌子旁坐下。 鱼幼薇不想和他多费口舌,索性单刀直入:“李公子,你有原配夫人,为何不将此事告诉我?你既有夫人,何以又想娶我?就算我嫁了你,你日后怕是还会娶三房四房吧?” 李亿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他伸掌在桌上一拍,激得杯中茶水晃出来不少,“是谁告诉你的?” “你不必知道这么多,你只需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鱼幼薇眉头一皱。 “便是我有妻子,那又怎样?”李亿怒极反笑,“大唐有多少男儿不是娶了好几房妻妾,难道我比他们差不成?” “你的意思是我只配给你当妾室了。” “你区区一个商贾,还是个平民女子,怎能如此大言不惭?”李亿站起来,俯下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可是今科状元,得圣人倚重,你自己说说,我有哪点配你不上?” 鱼幼薇莫名觉得心累,决定马上和他划清界限。 谁知她还未开口,李亿就抢先说道:“你不说我也能猜到,是那个段公子告诉你的吧。” 鱼幼薇的心猛然一沉。 “哼,真是奇了怪了,我和此人并无瓜葛,怎么他会知晓我的事?”李亿捏住她的下巴,“此人身上疑窦重重,如此居心叵测之人,你还敢接近他?你就这么相信他?” 鱼幼薇拼命挣脱他的挟制,喘了一口气说道:“这世上,做许多事都需要理由。唯独相信他这件事,不需要任何理由。” “为什么?”李亿的目光有些扭曲,难以置信地盯着她。 “我知道他不会害我。”鱼幼薇悍然无畏地与他对视,“你不一样。” 李亿有片刻迟疑,随即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哈哈一笑。 “你就这么肯定,他没有对你有过丝毫隐瞒?” “他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若是不想说,我也绝不会勉强他。”鱼幼薇正色道。 这时,曹勇走了出来,他方才就看到李亿对鱼幼薇动手,此时按捺不住,准备出手逐客。李亿被他推搡着赶出店门,不时回过头看一眼鱼幼薇。 这件事不可能就这么算了。他咬牙想着,将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第241章 禁苑围猎 自从张晚庭的案子完结后,大理寺没有再接到什么疑难重案。一方面,段书瑞为自己肩上的担子轻了些感到庆幸;另一方面,他又感觉自己的才能没有得到充分施展,不由得在心里暗自惋惜。 高明哲并没有将破案的功劳尽数揽在自己一人身上,在懿宗询问他参与破案的人员时,他特意表扬了段书瑞,称他思维缜密、临危不乱。 “段主簿?我记得他三个月前才刚入大理寺吧。”懿宗若有所思地说道。 “回陛下,此子虽然年轻,但破案时的表现已然不逊于一些老手。若是能好好栽培,假以时日,必定会成为朝中的中流砥柱啊!”高明哲拱手说道。 “高爱卿,朕以前可从未从你口中听过这样高的评价啊!”懿宗调侃道。 “臣本以为此子不堪重用,毕竟他之前从未在大理寺见习过,年纪又轻……这下看来,是臣先入为主了。”高明哲无奈一笑。 “哈哈,好啊!”懿宗高兴道,“这个月月底,朕打算在禁苑举行围猎活动。高爱卿,你帮朕传个话,让段主簿也来吧!” 高明哲应了一声,当天回去后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段书瑞。 段书瑞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人都震惊了。原因无他,主要他真的不擅长射箭啊!更不擅长在马背上射箭! 在唐朝,打猎是皇室喜爱的活动之一。在许多场合,圣人会带领官员一同打猎,这些官员大部分都是朝中重臣,例如宰相、将军等。对于文官而言,受邀参与围猎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能够近距离接触圣人,展示自己的才学,甚至能借机向皇帝进谏。 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啊!杜聪在听到这个消息后,看向段书瑞的眼神中充满艳羡。 可怜自己老胳膊老腿了,多爬几步梯槛都要大喘气,就算有心也是无力啊! 对于这份殊荣,段书瑞有些不以为然。但他转念一想,围猎也算是一种放松吧!回家后,他又将这个消息告诉了穿杨。 “公子,穿杨愿将此弓借给公子!”穿杨单膝跪地,将自己常用的一把弓高举过头顶。 段书瑞被他逗笑了,“穿杨,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上林苑里肯定有许多把弓任人挑选,我……” 穿杨打断了他的话:“公子,属下别的爱好没有,唯独醉心于射箭。属下这把弓是特制的,比寻常的弓更轻便,新手也更容易上手。” 他故意加重了“新手”二字,段书瑞无奈地扶住额头,心想穿杨这小子也是一片好意,于是道了一声谢便接过了。 趁着时间还早,穿杨又细细给他讲了两遍射箭的要领,还抽出几支羽箭让他练手。段书瑞对着院子里的箭靶射了好几箭,仅有一箭射中靶心。他自己倒没什么挫败感,穿杨怕他气馁,连连为他加油打气。 段书瑞在大理寺当值了九天,又得马不停蹄地赶到翰林院。 世人都认为“翰林学士”是一份美差,岂知“翰林”和“翰林”之间也是不一样的。 最有前途的,自然是起草诏书,担任皇室成员的陪读,担任科举考官等,这些职位既能接触到圣人,赢得圣人的信任,又清贵,众多读书人为之神往。 像段书瑞这样的寒门进士,官职也不高,充其量也就是个“见习”翰林,做的最多的就是写邸报之类的杂事。写奏章、写诏书之类的事,几乎轮不到他头上。 但这样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清闲。现在的他只用按时上班、按时下班就行了,一些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压根轮不到他。 这天中午,他刚在膳堂吃完午饭,正打算去后花园消消食,没走多远就看见了于琮。 于琮此时也看到了他,高兴地同他打招呼:“修竹!好久不见了!” “礼用兄,好巧。”段书瑞看见他那憨厚的笑容,微微一笑。 “哎,修竹,你可不要怪我多嘴啊。”于琮将他拉到一处隐蔽的地方,确认四处没人后,这才悄声问道,“你和李瑶光那丫头是什么关系?” 段书瑞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侧过脸咳嗽了几声,震惊道:“礼用兄,你是从何处得知我和李姑娘认识的。” 不是,于琮怎么和崔景信一样八卦啊?自己能和李瑶光有什么关系?一个文臣一个武将,连同僚关系都算不上啊! “瑶光这丫头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于琮摆手说道,“她爹一直希望将她嫁出去,可她自己却迟迟没有找到意中人。她这次回来没多久,就偷偷向我打听你的消息,你说,我能不起疑心吗?” 段书瑞感到有些无地自容,他努力维持着面上的镇定,说道:“礼用兄,请问你究竟和她说了些什么。” 于琮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情绪有些不佳,有些心虚地说道:“也没说什么。我就说了你在大理寺当值、每个月会来翰林院一次……” “当真没说其他的?”段书瑞的目光中充满审视。 “没说其他的了。”于琮耸了耸肩,“修竹,你何必如此忧心,瑶光出身显赫,在朝中身居要职,配你那是绰绰有余的。” 段书瑞早已习惯了他的直肠子,他按了按太阳穴,缓缓说道:“我知道。不是她配不上我,是我配不上她。我的家世背景、官职品级都远不如她,我俩本就不应该有任何交集。” 于琮愣了一下,旋即笑道:“修竹你出身寒门,凭借自己的努力到达今天这个位置,已经是很难得的了。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段书瑞想到面前这位兄台就是个“吃软饭”的,娶了公主不说,还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得到公主庇护,这才躲过朝廷的刺杀。想到这里,他感觉自己的太阳穴跳得更厉害了。 “礼用兄,你仔细打量一下我。”段书瑞展开双臂,在他面前转了个圈,“我究竟有何优点,能够吸引到这样优秀的姑娘?” 他虽然不明白李瑶光的审美,但他可以肯定,李瑶光向他示好,更像是出于某种政治目的,而不仅仅是欣赏他这个人。 于琮围着他走了一圈,边走边打量,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我就是觉得,你很好很好啊。” 段书瑞:“……” 和他真是有理说不清。算了,自己还是省省吧,话说多了也蛮累的。 很快,到了围猎的日子。 第242章 情敌见面 段书瑞带着穿杨的弓和箭袋去了。 他本以为这次围猎的规模不会特别大,最多也就是和之前在乐游原打马球的规模差不多。事实证明,他还是不够了解懿宗这位君主,不了解贵族生活可以奢靡到何种程度。 禁苑位于长安城北,东接灞水,西连汉长安故城,乃是大唐知名猎场之一,举办过不少次大型围猎。此等盛事,大小世家都积极参与,这既是武官展现实力的机会,也是文官积极上谏的机会。 山前有一片宽阔的广场,广场四周筑起数十座高高的观猎台,其上人头攒动,窃窃私语之声不绝于耳。最安静的当属最高、最华丽的那座观猎台。台上坐的正是懿宗与其家眷,后排侍女们扶着华盖,前排女眷们则面带微笑地俯瞰着下方猎场。 懿宗端起酒杯,兴高采烈地说道:“诸位爱卿举杯,与朕共饮此酒!” 观猎台上的众人连忙举杯相应。 懿宗大口喝完杯中美酒,俯瞰着底下的骑阵,朗声说道:“能骑善射乃大唐男儿的本色!前面就是猎场,拿出你们的看家本事来!” 下方的众人齐声高喊道:“是!” “今天打猎成绩最好的人,朕重重有赏!”懿宗高声道,“开始狩猎!” 众武将早就跃跃欲试了,一听到他发号施令,赶紧策马往前猛冲,想要率先冲入,占领先机,迅速将山中猎物一网打尽。与他们相比,文官队伍就要显得矜持多了。段书瑞本来也想矜持一下,但想到懿宗还在上面看着呢,赶紧策马狂奔,驰骋而去。 李鄠因平定战乱有功,特意被懿宗安排在自己的左侧。懿宗又喝了一杯酒,笑着看向他,“李爱卿,今天瑶光也来了,你觉得她能猎多少猎物啊?” “陛下过奖了,论箭术骑术,瑶光怎比得上几位殿下?” “爱卿此言差矣!”懿宗面上的笑容有所收敛,“猎场之上,没有尊卑,不分君臣,只有输赢!” 李鄠笑着称是,他的目光穿过重重密林,望向远方。 段书瑞独行许久,终于在深山内发现了一只猎物。 那是一只梅花鹿,正背对着他慢悠悠地吃草。鹿是有灵性的动物,段书瑞本来不想伤它,但他走了许久也没发现其他猎物,为了不空手回去,只能对它动手了。 他从箭篓里抽出一根羽箭,屏住呼吸,缓缓拉弓上箭,就在这时,那只梅花鹿的身下传来一声低鸣,他连忙放下弓箭,定睛望去。 只见那头母鹿的身下卧着一只小鹿,它的母亲还未察觉到危险,它便抢先发现了段书瑞。只见它前蹄微屈,跪在地上,口中不住的哀鸣着,似乎在乞求他饶命。 段书瑞心肠一软,喉头一哽,最终还是策马转身,打算去寻其他猎物。 就在这时,一支箭如霹雳弦惊,夹杂着破空啸响,从他右边划过。他赶忙回头,发现那只母鹿已经应声倒地。那支箭正中它的头,它失去了平衡,但还没彻底咽气,只是不住地瞟着自己的孩子,催促它赶紧逃跑。 小鹿低低哀鸣一声,伸头去蹭母鹿的头,眼眶湿润,似是不舍。这时,又一只箭飞来,将小鹿钉在地上。 段书瑞感到全身血液冲上耳膜,他紧咬下唇,侧头朝来人望去。 看清来人后,他的瞳孔骤然紧缩。 此人一身劲装,面上颇有幸灾乐祸之意,不是李亿又是谁?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息内心的愤怒,“这只小鹿还未成年,李公子又何必赶尽杀绝。” 李亿哼笑道:“若是人人都如段公子这般菩萨心肠,那这围猎活动也不必进行下去了。” 段书瑞心生厌恶,不想和此人搭话。他一拉缰绳,就想离开。 “且慢。”李亿驱马挡在他面前,一字一句地问道,“是你告诉幼薇我有正妻的吧?” 你也配喊她的名字?段书瑞强忍着想用马鞭将此人抽下马的冲动,嗤笑道:“怎么,怪我坏了你的好事?” 李亿察觉出他对自己的轻视,不由得怒从心起,但他转念一想,又露出和善的笑容,“据我所知,你和她只是师徒关系。她性子如此顽劣,怕是你教过最失败的学生吧?” 顽劣?若是他见过自己前世教过的几个欧洲学生,便会知道何为真正的顽劣了。想到这里,段书瑞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李公子言重了。幼薇可算不上顽劣,顶多有些顽皮罢了。” “我很好奇,你对她究竟怀有怎样的心思。”李亿驱使着胯下的马,绕着他转圈,“你对她的心思并不单纯,不是吗?” “我二人是何关系,我如何看待她,皆与你无关。”段书瑞沉声说道,“既然李公子已有原配夫人,就不应该再对她死缠烂打。” “哼,笑话!”李亿冷笑一声,“男子汉大丈夫,若是只有一个妻子,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凡是我看上的东西,我必手到擒来……” 他话音未落,一支箭擦着他的发梢,裹挟着一阵劲风,将他耳边一截碎发齐齐割断! 段书瑞维持着挽弓搭箭的姿势,厉声道:“离她远点!她不是你能肖想的!” 他眼中有轻微血丝浮现,神色称得上可怖。李亿有些心悸,强自镇定道:“好可怕。不过,只会放狠话可不够。” 说着,他缓缓逼近段书瑞,低声说道:“你若不是快点对她出手,我可是要下手为强了。” 段书瑞扬起马鞭,却抽了个空。李亿嚣张的笑声仍回荡在耳边,但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气得胸口起伏,接连做了几次深呼吸,这才微微平息怒火。这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声,“段公子,你怎么在这儿?” 段书瑞回头一看,是李瑶光。 他面色不善地问道:“你方才在偷听我们说话?” 李瑶光有片刻怔愣,双手一摊,一脸无辜,“我方才过来时,只见到你一人。怎么,发生什么事了吗?” 段书瑞从她的面色上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得说道:“没什么,一点小事,不劳姑娘费心。” “那是你射中的猎物吗?你将它们收了吧。”李瑶光指着地上的两只鹿,缓缓说道。 第243章 围猎结束 段书瑞面色一黯,哑声道:“那不是我射中的,李姑娘若是想要,便拿去吧。” 李瑶光看了他好一会儿,摇头道:“不是我自己猎的,我不要。”说着,她跃下马来,将马拴在一棵树上。她移了移手上的护腕,向两只鹿走去。 段书瑞有心要看看她想做什么,也跟着下马。 此时李瑶光走到两只鹿身边,见母鹿头上的伤口已经凝固,倒在地上再无声息,心里一阵悲怆。小鹿被钉在地上,箭头穿心而过,眼看着也活不长了。 “你好好去吧!”她看到小鹿悲怆的眼神,不忍心它受折磨,于是提起右手,挥掌向它天灵盖击落。“喀”的一声,小鹿的四肢停止抽搐,和母鹿一同去了。 李瑶光回头看了一眼段书瑞,“我们挖个坑将它们埋了吧?” 段书瑞点点头。 当下两人挖坑将两鹿埋了,李瑶光还细心地捡来许多树叶,将土坑遮住。做完这一切后,她才缓缓站起来。 她走到段书瑞的马旁边,看了一眼马背上的袋子,问道:“你还没猎到猎物吗?” 段书瑞讪讪地应了一声。 “我运气好,多猎了几只猎物,你挑一只去吧。”李瑶光向他眨眨眼。 段书瑞沉吟片刻,谢绝了她的好意:“谢谢,还是不用了。” 李瑶光从口袋里取出一只山鸡,不由分说地放到他的袋子里,“拿着吧。我知道你心肠好,不喜欢杀生。” 段书瑞直直看着她,半晌才叹了一口气,“李姑娘,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因为我愿意。”李瑶光没有丝毫犹豫地回答道,她朝着他微微一笑,“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你忘了吗?” “嗯,若是能只做朋友就好了。”段书瑞面色平静地说道,他翻身上马,准备离开。 “哎,你等等我啊!”李瑶光纵马跟上他。 秋高气爽的时节,暖阳正好,微风拂过林梢,树叶沙沙作响。段书瑞和李瑶光一前一后骑着马,行走在林间小道上,一时无话。 过了一会儿,李瑶光主动开口道:“段公子,你去过西域吗?” “……没有。” “西域的夜空比中原的更加疏朗辽阔。”李瑶光闭上眼,陶醉道,“要是有机会,可以带你去看看!” 段书瑞回头看了她一眼,忍俊不禁道:“你给我讲讲,不就相当于我也看过了吗?” 二人经过一处灌木丛,段书瑞无意识地向里面瞟了一眼,发现了一只山鸡。 李瑶光一直在他身后,看到他勒马停步,已经猜到他的下一步动作。果然,他翻身下马,拨开灌木丛,悄悄走向那只山鸡。 山鸡正背对着他,伸长脖颈,时不时在地上啄两下,似是在觅食。 段书瑞瞄准它的翅膀,拉开弓箭,“哧”的一声,正好射中右翼。那山鸡吃痛,“噗”地跳起来,想从前面逃走。他见势不好,快步追上去,想要捉住它。 谁知这只山鸡知道自己大难临头,瞬间炸起全身羽毛,扭着屁股跑得飞快。段书瑞跟着它快跑起来,眼看就要抓住它了,他纵身一跃,使劲往前一扑,以为自己抓住了。结果打开一看,竟抓了一手烂泥,不由得有些懊恼。 李瑶光在马背上笑得前仰后合,她随手抹掉笑出来的眼泪,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其实她一箭就可以结束战局,但她觉得这样的场面甚是有趣,不忍心破坏这欢乐的氛围。 段书瑞和山鸡博弈了好几回合,终于趁它发呆之际伸手抓住它的一对翅膀,用力将它提了起来。他回头向李瑶光笑道:“李姑娘,我抓到鸡了!” 他的脸在阳光下宛如上好的白瓷,嘴角的笑容更是让人目眩神迷。李瑶光看着他的目光有片刻失神,旋即竖起大拇指,“嗯,你真厉害!” 然后她就看到段书瑞将土鸡一掌打晕,塞到她的袋子里。 李瑶光:“……” “送给你的,朋友。”段书瑞言简意赅地说道。 围猎毕竟是带有竞技性质的,若是因为李瑶光送了自己一只猎物而导致她没能拔得头筹,那他心里肯定过意不去。 二人又在山里晃悠了一圈,就纵马回到了指定地点统计狩猎结果。 段书瑞的口袋里只有一只山鸡,这并不光彩,不过红花是需要绿叶来衬托的,他看到有几个士子不仅没猎到猎物,还将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心下稍宽。 负责统计的侍卫猛地敲了一下铜锣,示意周围人安静,朗声道:“诸位,统计结果出来了!三皇子殿下和李瑶光姑娘均猎到十只猎物,并列第一!” 听到这个结果,段书瑞松了一口气,偷偷看了李瑶光一眼,发现她也在看他,目光似笑非笑,充满调侃之意。 懿宗十分高兴,赏了两人,又额外给了李瑶光一把好弓。 围猎结果出来后,便是午宴。午宴就设在观猎台上,食物流水般送上来,很快就将段书瑞面前的桌子堆满了。桌上的菜根本来不及吃,一道一道的菜不断地端上来。盘子都堆起老高了,上菜还没有停止。 许多灾区饿殍遍地、整个村子的人都被饿死,一些村长甚至带着全村的人出去讨饭,而在皇城之中,贵族的生活如此奢靡,这里随便一道菜就顶的上寻常百姓一周的伙食预算。他一想到这些,便觉得遍体生寒。 段书瑞坐了一会儿,没怎么动筷子,直到一名侍者将一盘炙羊肉端到他面前。 “这是陛下赏赐给大人的。” 段书瑞微微一愣,抬头看向最高的那座观猎台,懿宗正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头烤全羊,下面是熊熊燃烧的篝火。他左手端着盘子,右手拿着刀刃正在切割羊肉。 显然,这盘炙羊肉是圣人对臣子的赏赐,凡是政绩优异、表现出色的臣子都能得到这份赏赐。 段书瑞慢条斯理地吃着,羊肉的表皮撒满名贵的香料,按理来说应该很美味才对,他却吃不出什么味道。 他有点想念那年在陈伯家,有人为他煮的一碗寿面了。 李瑶光正坐在父亲身边,和几位将领高谈阔论,她一偏头,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身穿一身骑装的公子眉眼低垂,正在吃着面前的羊肉。他气质出尘,和这里格格不入。 她眯起眼睛,左手手指无意识地蜷起,不知为何,忽然很想下场去和他闲聊两句。 第244章 寻找猎犬 鱼幼薇这几天很高兴,因为她终于收到了温庭筠的回信。 她将信放在桌上晾了好几天,确定这不是自己的臆想后,这才将信封拆开。 她笑容满面地展开信纸,但当她看到信纸上的内容后,笑容顿时僵在脸上。看完最后一行字后,信纸从她手中滑落,她往后一退,无力跌坐在椅子上。 鱼母正在一旁叠衣服,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急匆匆地走过来,拾起地上的信纸,“怎么了,温师傅给你写信,你不是应该高兴才对吗?” 她读完信,这才明白鱼幼薇闷闷不乐的原因。 “温师傅和李公子私交甚笃,称赞他为人端方,性格温和,是个值得托付之人。他说你也到了成婚的年纪,不如考虑一下……” 鱼幼薇开口打断她:“阿娘,你是想葬送女儿下辈子的幸福吗?” 鱼母被她这话噎住了,一脸震惊之色,“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 鱼幼薇猛地起身,她转身掀衣摆跪下,脸绷得死紧。 “李亿有原配夫人,我就算过门也只能当妾室!” 鱼母听她这么说,面上神色有所缓和,“原来你担心的是这个……其实若是你们心系彼此,原也不用在意名分……” 鱼幼薇的眼底爬上一抹红血丝,她一字一顿地说道:“可是,女儿不喜欢他!” 鱼母见她这样,脸色也沉了下来:“不喜欢就直说,谁还能逼你的婚不成?你情绪这么激动做什么?” 鱼幼薇“腾”地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段书瑞最近忙得团团转,大理寺最近又接到一项任务——要求他们在一个月的时间内查清一笔赃款的去向。 长安县县丞罗有为贪污受贿多年,从多方渠道贪来的钱财都流入他自己的腰包,老百姓的生活是半点没有改善。去年冬天下了好大一场雪,郊区死伤上千,横尸遍野。圣人知道后勃然大怒,直接让人将罗有为逮捕了,打入刑狱。 圣人本以为一番严刑拷打,能让罗有为吐点东西出来,谁知此人硬生生忍住了酷刑,没有抖露半点赃款的讯息。 既然从源头得不到有用的信息,便只能让大理寺的一帮官员查了。 “杜大人,罗有为的几处府邸都查完了吗?”段书瑞问道。 “哎,别提了!这罗有为贪污了不少钱财,他在长安城里足足置办了三处豪宅!高大人料想他可能将金饼银两都放到一口大箱子里,埋在了地下,眼下正派人在宅子里挖呢!” “这范围实在太大了。”段书瑞拿起长安的地图,“你看,这三处豪宅分别位于西北、中部、东南三角,我们需要缩小搜查范围才行。” 杜聪点头称是,这时,一个官吏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二位大人,案子有新的进展了!” “我们在安业坊的宅子后院发现了一柄铁锹,上面有血迹,我们怀疑这可能是作案工具!” 段书瑞和杜聪对视一眼,二人立马起身,跟着官吏来到前厅。 高明哲和林江等人早已聚齐,众人围成四方形,前厅正中央的地面上摆着一把铁锹。 高明哲看到段书瑞来了,向他招手,“段主簿,你来看一下。” 段书瑞走过去,他戴上一副丝制手套,将铁锹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一阵子。 铁锹上的残留物颜色已经十分浅淡,凶手行凶后极有可能已经清洁过上面的污渍。铁锹的顶端有一块粉白色的污渍,呈蛛网状散开,铁锹尖端还有点状血污。 段书瑞闭上眼,在脑海里演示了一遍凶手的犯罪情形,思路渐渐明晰。他站起来,摘掉手套,看向高明哲,“大人,下官可否说一下自己的看法?” 高明哲颔首示意他说下去。 “我们之前的思路并没有错,罗有为应该是听到风声,提前派下人将宝藏埋到一处隐蔽的位置。知晓宝物存在的人自是越少越好,所以在仆人埋好宝藏后,便被提前安排好的人杀人灭口了。这个人,极有可能是罗有为的亲信。” 林江说道:“你的意思是,这名仆人埋好宝藏后,便被人从身后突袭,凶手挥起铁锹,一锹砸在他脑袋上?” 段书瑞点头称是。 “下官还有个大胆的猜测。凶手杀死这名仆人后,索性用铲子将他和宝物一起埋了。这样一具尸体压在已填好的土坑上,就算后面有人发现,也只会先发现尸体。” 高明哲点头道:“是这个理。看来,我们还需要其他的东西协助我们办案。” 段书瑞微微一愣,心里骤然划过一丝不好的预感。 “段主簿,此事就交给你了。”高明哲拍拍他的肩膀,“你负责在三天内找到一只嗅觉灵敏的狗,协助我们破案。” 段书瑞的面上是掩饰不住的震惊,呆呆地指着自己,“谁负责找狗?我吗?” “大家都很忙,这项任务只能落在你头上了。你是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吧?”高明哲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你买也好,借也罢。只要能在三天后让我见到狗的影子就行。买狗的钱算公费支出,我给你批条子。” 段书瑞再一次震惊了。 众人神情各异地看着他,林江脸上有些幸灾乐祸,杜聪的面上则充满同情。 幸好第二天段书瑞要去翰林院当值,要不然得被他们在身上瞧出一个窟窿来。 在膳堂吃饭时,他看向对面的于琮,试探着问道:“礼用兄,你们家有养狗吗?” 于琮猛的呛到了,咳嗽不止。他抬起头来,一脸惊讶地问道:“我们家只养了狸奴,没有养狗。修竹啊,你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问题?” “大理寺现下需要一条嗅觉灵敏的狗协助办案,找狗这份美差落到了我的头上。”段书瑞低下头,神情恹恹地扒饭。 于琮“哦”了一声,他放下筷子,右手扶住下巴做思索状。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双目迸发出光芒,“我有办法了!” 段书瑞奇道:“什么办法?” “此事你就别管了,明天未时来翰林院门口,我保证将狗给你带到。” 段书瑞又追问了几句,他只是微笑不理。段书瑞见他胸有成竹的神色,料想他说不定真的有办法,心下稍宽。 翌日,于琮果然牵着一只猎犬来了。 第245章 发现赃款 “修竹,它的名字叫大彪。”于琮牵着狗绳,向段书瑞介绍道。 “大彪?”真是好名字啊。 大彪的样子很凶,两耳下垂,颜色灰白夹杂。它盯着段书瑞,目光中满是警惕,四足抓地,嘴里呜呜作响。 “它的脾气似乎不太好啊。”段书瑞苦笑道。 “感情都是需要磨合的嘛!你喂它吃块糖就好了!接着!”于琮扬手抛给他一块方糖,段书瑞伸手接住。 “大彪,吃糖吧。”段书瑞慢慢蹲下,将糖放到地下。于琮牵着狗过去,它伸鼻在地上嗅了嗅,确定没毒后,才伸出舌头将方糖卷到口中,尝到糖的滋味,它的目光也变得清澈起来。 它吃完糖,伸出舌头舔了舔段书瑞的掌心,表示接受他了。 段书瑞心下一喜,摸了摸它的脑袋,“大彪,辛苦你啦。等事情办好后,我请你吃糖,好不好?” 大彪“嗷嗷”叫了两声,摇了摇尾巴,表示满意。 段书瑞牵着狗回到了大理寺。 “不错,这是条好狗啊!”杜聪围着大彪走了几圈,“四肢修长,精神充沛!修竹,你从哪儿搞到的?” 段书瑞轻咳一声,缓缓说道:“杜大人,我们还是快点查案吧。” 说着,他将狗牵到正厅,拿起铁锹,将沾有不明污渍的一端放到狗鼻子下。大彪叉腿站着,闻了一会儿,便仰起头,发出一阵“呼噜呼噜”的叫声。它向前跑去,段书瑞拉紧绳子,一路小跑,高明哲忙示意几个身强力壮的官吏跟在他身后。 此时,日头已经偏西,夕阳散发出万道霞光。他们的背后是一座空空的宅邸,窗户里没有光泽,高高的墙也光秃秃的。他们向右跑,穿过宅院。院子里散乱的土丘、土坑随处可见,荒草丛生,杂树纷纷。 大彪一边跑,一边嗅,最后停在一处墙角,嗷嗷地叫着。段书瑞定睛一看,只见那处墙角栽了一小片绿植,有绿植遮挡,实是不容易被人发现。 他回头看了一眼几名官吏,说道:“就是这里了,挖吧。” 几名官吏应声向前,拿起铁锹开始挖土。挖了大概半个时辰,一人惊呼道:“大人,找到了!” 段书瑞连忙牵着大彪走了过去,只见一具尸体头朝下躺在土里,颅顶开了一个洞,一看就是被利器所伤。段书瑞命人将死者翻了个面,发现此人面目全非,已经辨认不出身份了。 “看这衣着、个头,死者应该是罗有为的管家王直。”高明哲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高大人。”段书瑞站起身来,向他行了一礼。 高明哲难得露出了笑容,他走上前来,拍了拍段书瑞的肩膀,“段主簿,多亏你找到这条狗,为本案立了大功啊!” 段书瑞客套了几句。 没过多久,一口沉甸甸的箱子也被挖了出来,钥匙被拴在箱盖上的提柄上。高明哲示意其中一个官吏戴上手套,将其打开。 箱子被“喀啦”一声打开,激起一阵尘土。众人在看到珠宝的那一刻,都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这里面的珠宝实在太多了! 高明哲叫人列了一张清单,他一边看,一边念出声来:“翡翠87块,红宝石120颗,珍珠210颗……” 众人的心里都不约而同地出现一个念头:“贪官!这简直是大贪官啊!” 赃款已经找到了,剩下要做的就是向朝廷上交赃款,整理备案。 三天后,李府外。 段书瑞亲自上门还狗,于琮的话还回荡在耳边——“修竹啊,这条猎犬是瑶光所养,你用完后直接还到她府上去吧!”他敲了敲门,无奈地站在门边,心里编织着一会儿要说的言语。 “段公子,本姑娘的猎犬可还听话啊?”李瑶光亲自来开门。她靠在门边,姣好的曲线展露无遗,笑嘻嘻地看着他。 “嗯。”段书瑞莞尔道,“多亏了大彪,它帮了我一个大忙。” “那我呢?”李瑶光生怕他将功劳都揽在猎犬身上,向他眨巴眨巴眼睛。 “你也帮了我大忙。”段书瑞被她逗笑了,“李姑娘有什么想要的,但说无妨。” “择日不如撞日,你请我喝酒如何?”李瑶光面带期许地问道。 “好啊。”段书瑞说道,“姑娘想去哪家酒楼?我让穿杨提前去订房间。” “我身份显赫,怎能如此抛头露面?”李瑶光不满地撅起嘴,“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若是让旁人看到我俩在一起喝酒,最多两天,流言就会传遍全长安的大街小巷,你信不信?”李瑶光微微一笑。 段书瑞听到她这么说,心里感到十分苦恼。他束手无策地问道:“那怎么办?” “我看,不如你请我到你家喝酒吧。”李瑶光嘻嘻一笑。 段书瑞一愣,目光警惕地看着她,没有立刻回答。 “怎么,怕我会吃了你啊?”李瑶光打趣道。 “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不太好吧?” 李瑶光“啧”了一声,“你不是有贴身侍卫吗?有他守着你,你怕个什么劲儿啊?” “我的酒量怕是要好过姑娘。”段书瑞说着,向她逼近一步,“在下好歹也是个血气方刚的成年男子,姑娘就不怕在下喝醉了……” 两人间的距离骤然拉近,李瑶光微微一愣,忍不住顺着他的思路想了一下,下意识吞了一口口水。 她知道他只会嘴上逞强,笑着反问道:“你想对我做什么呀?” 段书瑞:“……” 他扶住额头,摆手说道:“算了,你想来便来吧。家里没酒了,我得去街上买点酒。” “你等我一下,我和你一起去!”李瑶光回转屋内,不多时提着一壶酒出来了。 “这是……”段书瑞奇道。 “这是西域带回的美酒,待会儿你也尝尝吧!”李瑶光笑着奔过来,挽住他的手臂,“我们走吧,去街上买点酒菜!” “大街上人多,姑娘还是不要拉拉扯扯的好。”段书瑞不着痕迹地将手抽出来。 李瑶光不满地眯起双眼,但知道他说得不错,只能拿起一张面具戴上,遮住自己的上半张脸。 第246章 酒量堪忧 段书瑞依着自己的酒量,买了一壶新丰酒和一壶桂花酒。他又去常去的一家卤菜店买了一些下酒菜,便带着李瑶光回家了。 来开门的是穿杨,看到李瑶光,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李姑娘,你怎么来了?” 李瑶光的目光在他身上自上而下地滚过一轮,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你是……王林?” “你们俩认识?太好了,都进屋去吧。”段书瑞向屋内一抬下巴。 穿杨接过段书瑞手中的酒菜,默不作声地往里走。 “等等!你是王林吧!”李瑶光在他背后叫道。 “王林已经死了,站在姑娘面前的是穿杨。”穿杨的脚步没有丝毫停滞。 段书瑞随手将门一掩,向李瑶光走来,“你怎会认识穿杨?他只是你麾下的一个小兵吧。” “他不是我麾下的。”李瑶光摇头道,“他是余大将军的部下,他在战场上表现神勇,许多旁人不愿意揽下的任务,他都敢去做。” “这是为什么呢?”段书瑞奇道。 “谁知道呢?也许是想多积累战功,回长安后多向圣人讨一份封赏吧。” “不,我了解他,他并不热衷于钱财。”段书瑞看向穿杨的背影,“愿驰千里马,送儿还故乡。他最心心念念的就是回到故乡,见到两位老人吧。” 李瑶光“哦”了一声,对他说道:“我不久之后可能又要回西南边陲了。” “可是,你不是说……”段书瑞惊讶地看着她。 “在我待在长安的这段时间里,多陪陪我好么?”李瑶光蹭到他身边,抬头看着他。 段书瑞心里没来由的一阵酸涩,沉吟片刻,终归还是点了点头。 “那里是我的房间,你先进去坐一会儿吧。”段书瑞指着自己的房间说道。 李瑶光的身形快如闪电,眨眼间就消失在他视线之内。 段书瑞松了一口气,负手向厨房走去。 “穿杨,一会儿我俩喝酒时,你记得寸步不离地守在我房里。”段书瑞双手掐住穿杨的肩膀,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穿杨微微一愣,在他眼里,他家公子的脸上明晃晃地刻了一排大字——“我的贞操就靠你守护了”。他想到曾在军中听到的关于李瑶光的传闻,忙不迭地点点头。 段书瑞将酒菜端进去,发现李瑶光正在把玩他的竹笛。 “我都不知道你会吹笛子。”她笑着将笛子转了两转,“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我学艺不精,吹起来也是断断续续的,恐污了姑娘的耳朵。”段书瑞面无表情地说道。 “真可惜,要是能听到你吹一曲该多好啊!”李瑶光没有生气,将竹笛放回原处。 段书瑞假装没有听到她的话,走到桌边坐下,替她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缓缓说道:“我敬你一杯。” 李瑶光欣喜的与他碰杯,她仰头一饮而尽,舔了舔嘴唇,“好酒!只是还不够烈。”说着,她拿起自己带的那壶酒,“咕嘟咕嘟”给他倒了一杯,“你尝尝西域的美酒,看看是不是和长安本土酒孰优孰劣。” 段书瑞接过酒杯,举杯饮干,只觉那酒极是辛烈,颇带酸味。 李瑶光笑道:“段公子,这酒味可美吗?” “此酒辛辣酸涩,入口如刀,味道不美,却尽显男子汉大丈夫的英雄本色。” 李瑶光大喜,连声劝酒。她给段书瑞讲起她的军旅生涯,讲了令人望而生畏的蜀道,终年不冻的蝴蝶泉,段书瑞听她讲得绘声绘色,不由得心驰神往。 见他面上流露出的向往之色,李瑶光笑道:“你有没有想过,来给安南节度使当幕僚?” 段书瑞一愣,旋即笑道:“可是这安南节度使似乎对我心怀不轨,这可怎么办?” 李瑶光正色道:“给节度使当幕僚可是一份美差,你可以仔细考虑一下,再给我答复。” 段书瑞执杯的手一顿。 李瑶光说得不错。安史之乱后的唐朝,各地节度使就像半独立的土皇帝,大多不愿服从长安管辖。这些节度使都很喜欢以重礼聘请长安清贵文官当自己的参谋。他们给幕僚开的工资很高,甚至是同等级京官的几倍以上。 “你说穿杨是为了回家,那么你呢?你做官是为了什么?”李瑶光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他的手背上,“你是为了钱财、美色?还是为了实现人生理想?” 段书瑞有些不自在地缩回手,沉声说道:“我们的关系还没有熟到可以畅所欲言的地步。” “是吗?我们不是朋友吗?”李瑶光无辜地眨眼。 “朋友?”段书瑞哼笑道,“你若真当我是朋友的话,不如喝下这杯酒,咱们义结金兰如何?”说着,给她斟满酒杯。 李瑶光定定地看着他,须臾,无奈一笑,“你知道吗?你才是最残忍的那个人啊。” 话音刚落,她便随手一挥,将酒水尽数洒在地上。 段书瑞低低一笑,径自倒了一杯酒,慢慢啜饮。 “我心悦于你,想必你是知晓的。和我在一起有诸多好处。你在军中同样可以建言献策,升官的速度也不是京官能比的。”她站起来,俯身看向他的脸,吐气如兰,“能够早日升官,不用守选,这不是每个官员的梦想吗?” 段书瑞抬起头,无畏地与她对视,“依姑娘的意思,我俩成亲纯是利益捆绑,婚姻难道不是相爱的两人携手共度余生吗?” 听到他对婚姻的定义,李瑶光有些想笑,“感情是可以培养的。你我相处时日长了,你会越来越了解我,自然会喜欢上我的。” 段书瑞被她逗笑了,“李姑娘这般自信的女子,真是世间罕有。” 李瑶光笑道:“彼此彼此。” 二人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不知过了多久,三个酒壶里的酒已经见底了。李瑶光的眼神仍旧清明,段书瑞的眼神开始涣散,他有些酒意朦胧了。 淡淡的烛火映得他脸庞越发美如冠玉,冷淡的神情也被镀上一层暖色。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要睡了。”话音刚落,便伏在桌上睡着了。 李瑶光吓了一跳,轻轻晃了晃他的肩膀,“段公子,段公子?” 看见他没有丝毫反应,李瑶光知道他醉倒了,目光瞬间变得坦荡无比。她肆意打量着他无可挑剔的五官,心里仿佛有一把小勾子在抓挠。 既然他睡着了,那么自己稍微大胆些,他也发现不了吧。 在她心底深处压抑多时的作恶欲汹涌地翻腾起来,盖过了心头的诸多疑虑。她蹲到他身侧,伸出手拨弄了两下他的睫毛。 穿杨看到这一幕,低声制止道:“李姑娘!” 李瑶光瞪眼道:“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 第247章 信任危机 穿杨微微一愣,停住了动作。 李瑶光伸出两根食指,从段书瑞的额头一路摸下去。 眉心,鼻尖,面颊,嘴唇,下颔。 喉结,锁骨,心口。 段书瑞呢喃了一声,没有任何预兆地伸手,扣住她的手。 李瑶光瞪大眼睛,以为他醒了,正准备收回手,却被他死死扣在胸前,一时间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紧闭的房门被推开,鱼幼薇方才在大门外喊了好几声,见无人搭理,于是果断推门进来了。 她一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段书瑞昏沉沉地靠在桌上,一个陌生女子坐在他身边,替他按抚胸口。 不对,是他死死攥着人家的手,按在自己胸前的! 李瑶光看到她,目光有片刻怔愣,随即露出一抹志在必得的微笑,她微微偏头,靠在段书瑞背上,一脸陶醉之色。 霎时间,鱼幼薇感觉全身血液涌上头顶,她面色苍白,嘴唇顷刻间血色全无。她努力压下心中的酸涩,扭头便跑。 “鱼姑娘!” 穿杨心道不好,想要追出去,李瑶光冰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怎么,不怕我对你家公子动手动脚了吗?” 穿杨心中一惊,忙停下脚步。 就在这时,段书瑞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幼薇”。 穿杨和李瑶光都怔住了,后者面上霍然变色,手上微一使力,从他怀中抽出手来。 “你照顾他吧,我先走了。”她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眸色骤然变冷,站起身就离开了。 穿杨见她走后,将段书瑞搀扶起来,平直放到床上,在他脑后塞了一个枕头,又替他盖上被子。做完这一切后,穿杨在心里叹息一声。 公子啊公子,你怎么敢和将军拼酒量呢?你还是想想怎么和鱼姑娘解释吧! 段书瑞醉得彻底,对自己醉酒后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 清醒后的第二天,他收到了鱼幼薇的一封信。 信上写着简短的一句诗——“我见众生皆草木,唯有见你是青山。” 信里还夹杂着一小截压干的月季花。 段书瑞将一句诗翻来覆去地看了三四遍,仔细品味着里面的意思,不由得痴了。 他面色微微一红,心道:“幼薇这孩子,只会戏弄我。” 想归想,他手上的动作丝毫没有停滞。他翻开自己最常看的一本书,将干花小心翼翼地卡了进去。做完这一切后,他抬头看向穿杨,“她送信来时,可还说了什么?” “鱼姑娘让公子三天后陪她去城郊散散心。”穿杨拱手说道。 三天后?可自己那天要当值啊?段书瑞思来想去,感觉这信来得有些突兀。两人离得这么近,何必要写信交流? 他有点担心鱼幼薇的状态,迫切地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于是决定请一天假。 三天后,他到了约定地点,看见一脸心事重重的鱼幼薇。 自从撞见二人私会后,她一直吃不好,睡不好。 她一边忙着手里的活儿,一边等待着他的回信。她已下定决心,无论他说什么,自己都会信。只要他肯主动开口解释,说他和那名女子什么关系也不是。 可惜,她什么也没等到。 她自嘲地勾起嘴角,在心中自问道:“鱼幼薇啊鱼幼薇,你和他究竟算什么关系呢?他凭什么要费尽心思地向你解释呢?” 思绪如同乱麻般在脑海中缠绕,她一会儿想起他那温和的笑容,心中泛起一丝甜蜜;一会儿又想起他那躲闪的眼神,失落如潮水般涌来。 这就是暗恋一个人的感觉吗? “在想什么?”看见鱼幼薇久久站立着,对自己的存在置若罔闻,段书瑞快步走到她身边,戳了戳她的肩膀。 朝思暮想的身影映入视野,鱼幼薇瞳孔微缩,那一瞬间,周遭所有声色都消失不见。她檀口轻启,却好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段书瑞难得看见她这般呆傻的模样,微微一笑,“你约的时间好早,我还没吃过饭呢。陪我去吃碗馄饨吧?” 鱼幼薇低下头,胡乱地点点头。她向旁边挪开一点距离,自觉地和他隔开两个肩膀的距离。 段书瑞的眉心微不可见地皱起,他本来想揽住她的肩膀,让她离自己近一点,但转念一想,还是放下手臂。 两人走到他们最常光顾的一家小吃店,点了两碗馄饨。 段书瑞本以为鱼幼薇会和他一直保持距离,没想到馄饨刚上来,她便伸手将碗往自己右手边一推,一声不吭地坐了过来。 “方才不是还想与我保持距离吗?”段书瑞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鱼幼薇白玉般的面颊染上一丝绯色,她握着汤勺,没有吭声。 “你打算一直不和我说话吗?”段书瑞叹了一口气。 鱼幼薇心中伤痛,但她向来要强,不愿意被他发现,低声说了一句:“我饿了。”说着,她不顾烫嘴,舀起一个馄饨丢进嘴里。 段书瑞看见她的动作,心道她或许是真饿了,没有再开口,慢条斯理地吃起馄饨来。 鱼幼薇心中酸涩,无数个念头转过脑海——“今天是和他照常相处的最后一天了,我不是发过誓,要把和他相处的每一天当成最后一天来过吗?”“不要让他发现你的失态,不要老让他包容体谅你,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鱼幼薇,他孤苦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有人陪在他身边,你应该为他感到高兴才是啊。”一个声音从心底响起,音量越来越大,盖过其余声音。她眼眶一酸,落下泪来。 她放下汤勺,偏头擦干泪水,回转之时,发现段书瑞已经停住动作,望着她,目光中充满关切。 鱼幼薇的脸上露出笑靥,她强迫自己打起精神,伸手拿起汤勺,缓缓说道:“许多年前,有一个人告诉我,做重大决定前,要去吃一样自己喜爱的食物。” 段书瑞静静地看着她。 “如果吃的时候发现食物变味了,就说明老天在暗示你,不要去做这件事情。” “你觉得这馄饨变味了吗?”段书瑞顺着她的话问道。 “嗯,我再尝一个。”鱼幼薇又舀了一个馄饨放入嘴里,她没嚼几口就囫囵咽了下去,笑着说道,“没有。” 段书瑞发觉她胃口欠佳,从她那碗里拨出几个馄饨放到自己碗里,说道:“我帮你分担一些吧。” 鱼幼薇面上笑盈盈的,桌底的手却死命掐着自己的大腿。 两人走出店门,踏着熟悉的道路徐徐向前。他有心想逗鱼幼薇开心,可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就在这时,他看到前面有一棵桂花树,心生一计。 他抬手从高高的桂树上摘下一段丹桂飘香的细枝,安静跟在鱼幼薇身后,将香气四溢的桂花枝簪在她的乌发间。 第248章 无声告别 第248章无声告别 鱼幼薇察觉到了,她抬手抚上头顶桂花,但并没摘下来,用两指小心捏着嫩枝,往发间插深了些。 “还记得那年游街吗?你送了我一枝花,现下我也回赠你一枝。”段书瑞笑道。 鱼幼薇抬头看着他,努力维持着脸上天真无邪的笑容,“谢谢,我很喜欢。” 段书瑞的嘴角刚扬起一个弧度,就听到她又说了一句:“这么久了,先生还记着呢?我都快忘了。” 他的嘴角恢复成一条平直的线,眸子里的温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骤降下去。 忽然,他猛地转身,大踏步向前走去。 鱼幼薇心神大乱,连忙追上去。她哪里赶得上段书瑞的步子?无论怎么追,始终差上两步。她提起裙裾,奔跑起来。 段书瑞听到她喘气的声音,下意识放慢脚步,却没有停下来。 鱼幼薇张开手臂,纵身一跃,将他从背后搂了个严严实实。 “我错了,我们去河边走走吧。”鱼幼薇搂住他的腰,将头埋在他背上,嗓音闷闷的。 “我真的猜不透你。”段书瑞轻轻掰开她的手,转身道,“你是否有了心悦的人,这才刻意和我保持距离?” 鱼幼薇微微一愣,她看到路上行人纷纷对他俩行注目礼,忙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角,“我们去河边说吧。” 段书瑞深吸一口气,答应了。 两人来到一片熟悉的树林——此地正是当时鱼幼薇当年作《赋得江边柳》的地方。 河边垂柳依依,微风轻拂。不知何时,柳色已褪,只剩枯枝于风中摇曳。 鱼幼薇走到一棵柳树旁,伸手抚摸着粗糙的树皮,口中幽幽念道:“士之耽兮,尤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段书瑞走在前面,听到她口中念念有词,不由得停下来看向她:“你一个人在嘀咕些什么呢?” 他的神情有些迷惑,那模样倒真像一无所知!鱼幼薇心中更加气苦了,偏过头不去理他。 事到如今他还在演戏?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突然,鱼幼薇感觉胃里一阵抽搐,她伸手按住腹部,双唇紧咬,面上冷汗涔涔。 段书瑞面色一变,连忙冲过去扶住她,他在河边寻了一块岩石,扶着她慢慢坐下。 “你安心坐着休息吧,我就在此处陪着你。” 鱼幼薇坐了一会儿,斜睨他一眼,低声道:“笨。” 这句话自然没逃过段书瑞的耳朵,他也不气恼,目光飘向不远处的河流,轻声说道:“我知道你不开心,但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 听到他这话,鱼幼薇的心又软成一团,她将头靠在他肩上,轻声道:“你方才不是问我,是否有心悦的人吗?” 段书瑞脊背一僵,他微微侧首,似想看她,又好像还是不敢与她直视,只露出半个下巴。 “我的确有一个心悦之人,他现在还不知晓我的心意,是我一直记挂着他。他就是……” 段书瑞打断她的话:“别说了!” 鱼幼薇直起身子,定定地看着他。 “……这是你的私事,我本不应该过问。”段书瑞睫毛轻颤,脸色苍白,“你就当没听到过这个问题,好不好?” 他的尾音有些颤抖,似是在乞求。 鱼幼薇心中一酸,她沉默片刻,点头道:“也对,也好。” 两人并肩坐了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树下的两人各怀心思,树上的鸟儿无忧无虑,在高高的树林里歌唱,时不时从一根枝头蹦到另一根枝头。 段书瑞看到鸟儿呼朋引伴、憨态可掬的样子,心情有所好转。 “幼薇,你听!鸟儿在林中歌唱,多欢快啊!” 鱼幼薇学着他的样子,闭上眼倾听起来。听了一小会儿,她再也抑制不住内心汹涌的感情,抽抽噎噎地哭泣起来。她掐了一把段书瑞的手臂,后者吃痛扭过身来。他刚想埋怨一句,就看见她把头埋进他的肩膀,不动了。 段书瑞有些手足无措,他能感觉到怀里的人在微微颤抖。他收紧双臂,拥住她纤薄的背,犹豫了片刻,将面颊贴在她的耳畔,细嗅着她身上的香气。 过了一会儿,段书瑞察觉到自己的肩头湿了一片。他扶住鱼幼薇的肩膀,强迫她抬头看向自己,“幼薇,你老实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了?” 鱼幼薇眼圈红红的,她双目无神地看着他,神情异常委屈。 他心中一痛,掏出一块手绢,替她擦拭眼泪。动作之轻柔,像是在呵护世间最昂贵的珍宝。 “没什么事,兴许是最近太累了。”鱼幼薇笑着说道。 “累就好好休息一下,不要太勉强自己了。”段书瑞心疼道,“你要是缺钱的话,可以告诉我……” “不用。”鱼幼薇斩钉截铁地打断他,指尖向上抹掉眼泪,正色道:“先生,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一定要听好。” “我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却没想过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像在做梦一样。能遇到你和温师傅,我这一生已经没有遗憾了。” “要是这场梦能永远做下去就好了。” 可惜,任何梦都有醒来的一天。 段书瑞听得云里雾里的,他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整个人都变得消沉起来。奇怪,为什么她明明坐在自己身边,却感觉她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呢? 他轻轻捧起她的双颊,柔声道:“先生别的什么都不要,先生只希望你能好好的。” 鱼幼薇嘴唇一颤,她轻轻握住他的双手,哑声道:“嗯,我也希望你能好好的。” 回到家里,段书瑞无力跌坐在椅子上,揉了揉眉心。 人无完人,老天赐予他破案的能力,敏锐的洞察力,却忘了教他如何读懂女子的心。这可叫他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他随手往胸口一摸,想把玩一下玉佩,却摸了个空。他面色大变,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穿杨!”他大喊一声,话音刚落,穿杨便出现在门口。 “我的玉佩不见了,你帮我一起找找!”段书瑞面色有些苍白,心中暗自祈祷这块玉佩能自己现形。 玉佩不能丢,这可是他母亲留给他的唯一念想! 人要是连自己来时的路都忘了,不就太悲哀了吗? 第249章 寻找玉佩 第249章寻找玉佩 两人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那块玉佩。 穿杨单膝跪地,一脸歉意地说道:“属下无能,请公子责罚!” 段书瑞叹息一口气,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责罚你有什么用?东西能找回来么?” 穿杨默不作声,仍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大有要跪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行了,你先起来吧!”段书瑞烦躁地摆手,开始在房间里踱步。 他走了一会儿,思路没走出来,人倒是走渴了。 旁边的小桌上放了一杯隔夜茶,他端过来一饮而尽,这才算把疲倦的眼睁开了。他呆呆地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反省了一番,终于察觉到些许不对。 他前几天和李瑶光一起喝酒,喝到中途记忆断片,一觉醒来就是第二天了。 那么,这中间或许还发生了一些事情……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段书瑞迷迷瞪瞪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想了老半天,脑袋都想破了也没想出个名堂来。 “穿杨,那天我喝醉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李姑娘后面是怎么回去的?” 穿杨嘴角一抽,心道:“公子,您总算想起这茬子事儿了!” 他刚要开口,脑海里突然蹦出李瑶光那阴沉的脸,还有她那冰冷诛心的话语—— “穿杨,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你家公子想想吧?你也不想害他失了前程吧?” 话到嘴边,他又硬生生地改口道:“您喝醉后,李姑娘和我一起将您扶到床上,然后她便回去了。” “就这样?”段书瑞目光审视地看着他。 “……就这样。”穿杨低头说道,他不敢和段书瑞对视,生怕他瞧出什么端倪。 段书瑞吐出长长一口气,重新倒回床上。 算了,明天亲自去问问李瑶光吧。 翌日,李府。 段书瑞带着满腹疑问,叩开了李府大门,来开门的正是茯苓。 茯苓将他引入正厅,笑道:“段公子请稍等,小姐一会儿就到。” 李瑶光正在房间逗狸奴呢,就听到段书瑞亲自登门拜访的消息。她将藤球放下,正打算出去,眼角余光却瞟到自己身上的衣服。 “红莲,快!给我换一身衣裳!”李瑶光又回转屋内,“要那种小家碧玉风格的!” 红莲奇道:“小姐平常不爱穿裙子,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吗?” 李瑶光双手捋了捋耳边的碎发,嫣然一笑道:“有一句话叫‘女为悦己者容’嘛!我不喜欢繁琐的裙子,但架不住有人喜欢啊!” 说着,她的眼前又浮现出前几日的场景。 白裙少女笑着推开房门,动作娴熟自然得仿佛是回到自己家中。她的头上绾着松松的发髻,发间坠着银环,在暖阳映照下灿然生光。女孩肩若削成,腰若约素,气质超凡脱俗,乍眼一看,还以为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了。 即使是见惯了美女的李瑶光,也不禁在心里暗叹一声:“世间竟有这等绝色佳人!” 她自恃美貌,但与这女孩相比,方觉自惭形秽。 她不想费心揣测二人的关系,只想将自己看中的猎物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身随心动,她下意识地搂住段书瑞的肩背,为的就是宣示主权,好让女孩知难而退。 看到女孩面上的震惊、痛苦和不知所措,她知道自己成功了。 “原来,你喜欢那样的女子吗?”李瑶光从妆匛里抓起一把珍珠,自顾自地说道,“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将就一下你的喜好吧。 ” 说着,她松开五指,珍珠散落在桌子上,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凉薄的弧度,“第一眼就相中的人,怎会只甘心做朋友呢?” 李瑶光换上一袭碧水青烟罗裳,施施然走了出来,衣裳上绣着细腻的莲花图案,每一瓣都栩栩如生,仿佛能嗅到淡淡的荷花香气。 她特意放缓了步频,昂首挺胸地走过来,向段书瑞盈盈一拜,后者含在口中的茶还没咽完就呛到喉咙里,咳了个惊天动地。 “你、你这是做什么?”段书瑞站起来,一脸惊恐地看着她,“李姑娘,你我之间可以自然一点相处的。” 李瑶光微微一愣,面上闪过一丝薄怒,她轻咳一声,问道:“段公子此行所为何事啊?” “李姑娘,前两日我们一同喝酒,当时在下脖颈上挂着一块玉佩。我今天才发现它失踪了,怎么找也找不到。你看到过它吗?”段书瑞问道。 李瑶光摩挲着手里的茶杯,面色平静地说道:“没有啊,那玉佩长什么样?” 段书瑞给她描述了一番玉佩的大小、造型和成色,又接着说道:“这玉佩对我来说意义非凡,我平常都是贴身携带的,就连睡觉也不离身。” 李瑶光的嘴角微不可见地一僵,她取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嘴,问道:“敢问那块玉佩是何人送给公子的?” “那块玉佩乃是母亲留给我的唯一物件,是她特意去庙里为我求来的。”段书瑞说到兴头上,一把拉住她的手腕,“还请姑娘帮我好好回忆一下,可曾看到过它。” 李瑶光神色一动,左手颤抖着探入袖中,似欲取什么东西,但转念一想,仍是空手伸了出来。 这一切都被段书瑞尽收眼底,他柔声道:“如果姑娘捡到了这枚玉佩,请交还与我,在下必有重谢。” “什么重谢?能以身相许吗?”李瑶光微微一笑。 段书瑞给她问得哑口无言,他有些羞恼,语气也加重了:“你到底看没看到?” “段主簿是在审问犯人吗?自己的东西,怎么不好好收好?”李瑶光撇开茶末,淡淡问道。 段书瑞知道自己有些失态,他拱手说道:“在下先走了,请姑娘帮我回想一下。” 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李瑶光的眼底闪过一丝懊悔,她扯下头上的珠花,狠狠丢在地上,骂道:“混蛋!” 红莲上来劝阻道:“小姐,何必为了此人大动肝火呢。小姐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何苦要受这般委屈?” 李瑶光咬牙道:“来人,给我准备车马!我要出去!” 第250章 友人来访(上) 第250章友人来访(上) 洛阳,崔府。 崔颖正歪七扭八地躺在紫竹榻上,双手捧着一本小说。榻边,一个丫鬟正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不时喂她一块。 “小姐,您已经连着看了一个时辰的书了,这小说真有这么好看啊?”丫鬟看到崔颖的胸口溅上汁水,忙掏出一块手绢,细细擦拭着污渍。 “紫苏,你不懂!”崔颖皱眉挥开她的手,坐了起来,背后倚靠着柔软的鸭绒垫,右脚搭在左脚上,“这可是我的挚友的杰作!我不得好好拜读一下吗?” 紫苏也不恼,微微一笑,“奴婢没什么文化,大字也不识一个。小姐说好,那自然是极好的。” 崔颖连连点头,她接连翻了好几页,直到看完最后一页,啧啧称赞道:“嗯,不愧是我看上的小妞啊!” 听她模仿戏本子里的放荡公子,紫苏忍笑道:“小姐,老爷要是听到您这句话,又该犯心病了!” “不过最新的这一章情绪不对啊!”崔颖指着一行字说道,“你看这里……” “小姐,奴婢不识字呀。” “唉,你可真是的!算啦,我念给你听吧!”崔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捧着书本,真就念了出来。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自古负心汉居多,惹无数女子心伤。无情怎似多情苦?”说到最后一句,她故意拉长音调,似乎饱受情伤的是她一样。 “小姐,奴婢觉得这位文人写得真好。女子本就比男子痴情,也更容易受情伤。” “嗯,对,可也不对!”崔颖翻身下榻,眉头高高皱起,“幼薇不是矫情的人,怎会突然无病呻吟?定是有人惹她不快了。” “小姐,您想怎么做呢?”紫苏惴惴不安地问道。 崔颖还未答话,一个小厮就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大声说道:“小姐,老爷回来啦!” “阿呆,本小姐不是说过,进女子闺房之前要先敲门吗?”崔颖斜睨他一眼。 “可奴今年才十二啊!”阿呆愣了一下,开始疯狂磕头,“小姐,老爷回来了!正在大厅里发脾气呢!您快去看看吧!” 崔颖披上一件雪白狐裘,快步向屋外走去。 她家这老头子气性大得很,气头上时除了她和阿娘的话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大厅里,崔彦昭正在喝茶,不知想到什么,他的手气得微微发抖,茶水还没送到嘴边,便洒了一袖子。他被烫得一个激灵,挥手就将茶盏摔在地上。 “嘭!”上好的白瓷被摔得四分五裂,碎片高高弹起。 一名婢女走上前来,想要收拾碎片,右手却被碎片划了一道口子,脸上浮现出一抹痛色。 谁知,这幅画面正巧触中崔彦昭的霉头,他的眉头狠狠一拧,站起身指着她骂道:“废物!要你们这些蠢材有何用?明天就给我收拾东西滚蛋!” 那婢女吓得大惊失色,忙跪在地上求饶。 “是谁又惹得父亲大人不快了?”一个笑盈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正是崔颖到了。 崔彦昭面色稍和,他兀自按压着胸口,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向崔颖招手道:“乖女,过来。” 崔颖没有忤逆他,乖乖过去,任由他握住自己的双手。 “乖女啊,阿耶昨天听你阿娘唠叨,说你想去长安啊?” 崔颖一愣,她上前两步,轻轻抚了抚父亲的脊背,放缓语气说道:“阿耶,您还记得女儿在集贤书院时交到过一个朋友吗?” 崔彦昭微微点头。 “我的这位朋友也是个女子,现下住在长安。” 崔彦昭双目放光,语气也变得和蔼了。 “她是哪家的大小姐?说来阿耶听听。”他不等崔颖回答,率先猜了起来。 “可是陇西李氏家的小姐?” “不是。”崔颖摇头。 “那是范阳卢氏的卢四小姐?” “也不是。” “那……阿耶知道了,肯定是太原王氏家的千金吧?” “都不是。”崔颖自豪地说道,“是一个平民女子,她叫鱼幼薇。” “……哦。”崔彦昭呼出一口气,拍拍她的手,“乖女,去给阿耶倒一碗茶来。” 崔颖刚走出两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怒吼,“崔颖!你竟然和平民交朋友?!” 闻言,她脊背一僵,贝齿轻咬下唇,“阿耶,幼薇不是您想的那种人。” “那你说说,她是什么人?”崔彦昭沉声道,“我清河崔氏的名声何其大,整个长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她接近你究竟是何居心?!” 崔颖听不下去了,发足狂奔,跑回自己屋里,扑到床上放声大哭。 紫苏正守在房里呢,看到她的举动自是大吃一惊。她替崔颖盖上锦被,柔声安慰道:“小姐,您就别和老爷置气了。这对您有什么好处呢?” “你说得对。”崔颖从枕头里抬起头来,露出一双红彤彤的眼睛,“我犯不着为这个和老头撕破脸,这对我没什么好处。” 紫苏跟在她身边多年,早已习惯她表脸的速度,对她“变脸比翻书还快”一事已经见怪不怪了。她奇道:“小姐,那您打算怎么做呢?” 崔颖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她心生一计,招手道:“紫苏,你来。这件事只能我们两个知道。” 她嘀嘀咕咕了一阵,紫苏这才明白她的计划。 “小姐,这样做的风险……太大了吧?” “紫苏,你不相信别人,还不相信我吗?”崔颖朝她眨眨眼,“你相信我,过不了几天,我们就可以去长安啦!” 紫苏喜道:“真的?”她不疑有他,立刻答应下来,“小姐,这事包在我身上!” 崔彦昭正在房间看书,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老爷,不好了!” “混账!又怎么了?!”崔彦昭暗骂一声,“啪啦”一声打开门。 “小姐在房间闹着要上吊呢!您快去看看吧!”紫苏焦急地说道。 崔彦昭双眉一拧,反手关上门,急匆匆地向崔颖房间跑去,边跑边说:“发生了什么事?你给我如实道来!” 第251章 友人来访(下) 第251章友人来访(下) “回老爷,小姐从大厅回房后大哭了一场,闹着要绝食!奴婢又哄又说,小姐才同意进食。谁知奴婢刚把食物端进来,就看到小姐站在板凳上……”说到这里,紫苏再也忍不住了,开始小声啜泣。 “真是胡闹!”崔彦昭又气又急。转眼间,他便来到崔颖的房门前,跟着一脚踹开房门。屋内,一根奇长无比的白绫挂在房梁上,另一端的绳结则被崔颖抓在手上。她披头散发,双眼红肿,整个人看上去极其颓废,脚下还踩着一个小板凳。 “爹,你不疼女儿!你不疼女儿……”崔颖看到他,眼泪流得更汹涌了。 “乖女,你可千万不要做傻事啊!”崔彦昭一边说着,一边悄悄向她靠近。 “别过来!”崔颖大叫一声,“你敢过来,我就死给你看!” 崔彦昭被她唬住了,只能站在原地干着急。 “有话好好说,你要什么爹都满足你!” “爹,女儿想去长安,这是我唯一的心愿……” 崔彦昭看着她的足尖一点一点的,担心她下一秒会踢掉板凳,当下来不及多想,叫道:“好啦!爹答应你就是!你快下来吧!” 崔颖欢呼一声,松开白绫跳下来,扑进他的怀里,“谢谢阿耶!” 崔彦昭老来得女,自是对这个独女疼爱得不得了,当下命人联系镖局,加派人手护送崔颖到长安。 七天后,洛阳出城官道旁。 崔颖本以为要护送的只有她一人,未曾想还有别人。 她刚和她爹从马车上下来,就见到罗兰坐在一块岩石上,正在凝眉沉思。 崔颖:“……” 这个讨厌的女人怎么在这里?她不会要和自己坐同一辆马车吧! 罗兰也看到了她,眉头皱得更紧了。 “颖儿,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和罗娘子打招呼!”崔彦昭推了她一把。 崔颖哼哼唧唧道:“罗娘子好……” 罗兰眉头轻挑:“崔大小姐。” 远处的阿呆拽了拽紫苏的袖子,“紫苏姐姐,为什么小姐这么不待见罗娘子啊?” 紫苏俯身在他耳边说道:“嘘,你可要保密啊。听说老爷年轻时追求过罗娘子……” “啊,那他成功了吗?” “笨蛋!当然没有啦,要不然小姐还会出生吗?” “哦哦,难怪呢!” 罗兰听力极好,早已将他们的话听进耳里,她也不恼,只是微微一笑,“天色不早了,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动身吧。” 崔颖瞪她一眼,兀自上了自己那辆马车,罗兰则上了另一辆马车。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很快就消失在尘土中。 崔彦昭欲哭无泪地挥手道:“乖女儿,到长安了别忘给爹写信啊……” 长安,云烟小筑。 鱼幼薇正在卖力地干活,她打了一桶水,将每一张桌子擦得锃亮。 鱼母站在柜台后面,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心想要不要提醒一下她,这已经是她今天第三次擦同一张桌子了。 她只是单方面喜欢上了她家先生而已,不知道会持续多久,她没打算,也明白不可能有什么结果。 她将万般心事封存在心底,再在上面铲上一捧黄土。白天,她忙得团团转,试图用忙碌麻痹自己;到了夜深人静的晚上,那些隐秘的心事才得以重见天日,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才能悄悄探头。 这就像是戒赌瘾一样,只要咬牙挺过戒断期,一切就可以从头再来。 但她没想到戒断反应会这样强烈。每当她试图将回忆从脑海中剥离出去时,心脏就会传来针扎般的疼痛,疼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这段时间,唯一能让她感到高兴的消息,就是崔颖和罗兰要来了。 她一直都想再见到她俩,盼星星盼月亮的,可算把二人盼来了! “小薇薇~~”崔颖一下马车,就向鱼幼薇奔来。 鱼幼薇笑着揽住她,“我就知道,崔大小姐是不会食言的!” “那我呢?”一个清冷的女声从二人身后传来——罗兰也跟着下了马车,她看到鱼幼薇,嘴角微微一扬。 “师傅!”鱼幼薇高兴得快要合不拢嘴了,她学着店小二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邀请二人进店。 有客自远方来,鱼幼薇自然要尽地主之谊。她送上茶水点心,还友情送上一段茶艺表演。 “嗯,有长进,孺子可教也。”罗兰浅啜一口茶水。 鱼幼薇眨了眨眼,看起来就像小狗摇尾巴。她蹭到罗兰身边,想求她再夸奖自己几句。 崔颖对自己被忽视一事感到很不爽,她看见罗兰夹住一块点心,心念一动,出手迅疾地夹住同一块点心。 罗兰横她一眼,“松手。” “我就不,你能奈我何?”崔颖得意一笑。 鱼幼薇劝说道:“大家好好说话,别动手,动手伤和气嘛……” 她话音未落,此起彼伏的夹筷子声响起,二人的较量一触即发。 鱼幼薇刚开始还能笑眯眯地旁观,但随着旁观的视线越来越多,她脸上的笑意也如潮水般退下去了。 “我说!”她两手拍在桌子上,“你们两个是来给我添堵的吗?!再闹我就把你们都请出去!” 罗兰冷哼一声,崔颖则翻了个白眼,二人对视一眼,又不屑地挪开视线。 “那么,就握手言和吧。”鱼幼薇一字一句地说道,人畜无害的笑容底下藏着一堆刀子。 二人乖乖照做,两只手掌蜻蜓点水的一碰,就飞快地撤开了。 “哎,这就对啦。”鱼幼薇满意地拍拍二人的肩膀。 “幼薇,这次来,我还给你带了一样礼物哦!”崔颖向她眨眨眼。 “什么礼物呀?”鱼幼薇双目发光。 “你自己去后院看看便知晓了。” 鱼幼薇飞快地去后院看了一眼,回来时整个人都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颖儿,后院里那匹马……是、是鸿光对吧?我没看错吧?”她的胸脯剧烈起伏着,尾音染上一抹狂喜。 “是的,就是当初被你相中的那匹马!”崔颖一勾唇角,“你不是喜欢吗?现在它是你的了!” 鱼幼薇高兴地搂住她的脖子,罗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你哼什么?不服气是不是?”崔颖皱起眉头。 “一匹马算什么?我也给幼薇准备了礼物!”说着,她向着身后的仆人使了个眼色。 第252章 初入倌馆 第252章初入倌馆 仆人心领神会,走到后院,再出来时,手上已经多了一套精美的茶具。 这套茶具造型精美,触感温润,正是那套她垂涎三尺的白瓷茶具。 “邢窑白瓷,天下闻名。”罗兰浅笑着说道,“这一套茶具是我特意请一个认识的朋友烧制的,你若舍不得用,可以摆在家里慢慢欣赏。” “东西就是拿来用的,你这礼物充其量就是个摆设,还是我送的礼物更实用。”崔颖轻哼一声。 罗兰面色阴沉,待要反唇相讥,鱼幼薇眼疾手快地往二人口中各塞了一快糯米点心,说道:“两件礼物都很好,不用再比啦。” 当晚,崔颖就歇在鱼幼薇家里,罗兰则下榻于自家在长安购置的一套府邸。 “幼薇,你心情不好啊?”崔颖和她挤在同一张床上,悄眯眯地问她。 “……颖儿,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看到你写的文章啦,明显情绪不对嘛!有点像是为情所伤……”崔颖边说边偷偷瞟她。 一瞬间,鱼幼薇眼眸里的喜悦尽数褪去,她嘴唇微动,似是想开口,但话到嘴边,最终化成一声叹息。 “没事,最近是发生了一些事情,但我一个人还应付得来。”她勉强一笑。 崔颖一眼就看出她在逞强,但一个人若是紧捂伤口不愿意袒露,旁人是不能掰开她的手瞧的,这无异于给她的伤口上又洒了一把盐。 “这样,明天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崔颖朝她挤眉弄眼,“保证让你忘却烦恼,找回状态!” 鱼幼薇眨巴眨巴眼睛,将信将疑。 她本来以为崔颖会带她去买买买,或者去乐游原散心,没想到她竟然带着自己来到了平康里的一条暗巷。 鱼幼薇:“?” “颖儿,你带我来这里做甚?”她满脸惊恐,像极了要被逼良为娼的无辜女子。 “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今天就带你去快活一把!”崔颖搂住她的胳膊,不顾她的反抗,拖着她就往巷子里走去。 巷子最里面是一家倌馆,门口站着一个花枝招展的男子,一见到衣着华贵的崔颖,便热情地迎了上来。 “二位姑娘请进,咱们这里啊,最不缺的就是美男子!” 段书瑞去茶肆找了鱼幼薇好几次,次次都被曹勇拦了出去,今天本想上门找人,结果刚到门口,就发现两人挽着手出来,上了一辆马车。他来不及细想就叫了一辆马车跟上她们。 谁知马车东绕西绕的,竟然来到了花街柳巷!鱼幼薇平时从来不涉足这些场所,定是有人撺掇她来的! 至于她旁边的女子…… 他冥思苦想许久,才从记忆碎片里翻找出“崔颖”这个名字。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此人就是崔景信的小妹!想到这里,他的嘴角一抽,心道不愧是亲兄妹啊!就连爱好都这么相近! 鱼幼薇二人前脚刚进去,他后脚就跟上了。正当他打算大步进去时,被方才那位男子拦住了。 男子的脸上涂了一层脂粉,尽管他极力掩饰,仍遮不住眼角的细纹,和鼻翼间的两道沟壑。他客气地问道:“二位公子,你们这是……” “怎么,男子进不得这里?”段书瑞冷冷开口。 那男子有些惊讶,随即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将他们往里面带,“当然可以,请进,快请进!” 第253章 寻人不易 第253章寻人不易 段书瑞带着穿杨刚跨进门槛,一个瘦瘦高高、容貌昳丽的郎君就迎了上来,他一身粉袍,眼线沿着眼眸轻轻勾勒,眼尾微微上扬。他看到段书瑞,眼前一亮,笑道:“公子?您是来寻乐子的吗?” 他身后的男子也看到了段书瑞二人,一窝蜂围了上来。 “来我们这儿的大多都是些娘子,这么俊的公子哥可不多见!” 有一个胆子大的,直接上来勾他的手臂,“公子,您喜欢哪一款的,我这款的合不合您的胃口啊?” “一边去!你这浪荡样,也入得了人家的眼吗?” 段书瑞额头的青筋跳得很欢快,穿杨的手紧握在刀鞘上,只等他一声令下,剑刃即刻出鞘。 气归气,理智还是在的。段书瑞让穿杨拨开人群,谁知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方才的两人就找不到了! 就在他被纠缠的间隙,崔颖带着鱼幼薇,来到了楼上最豪华的一间厢房。 “崔大小姐,您看看。”总管站在门边,示意两排男子上前,“您看上哪几个,只管取牌子。” 崔颖将两盒牌子递给鱼幼薇,“薇薇,你来选。” 鱼幼薇俏脸羞得通红,摆手道:“我、我不需要别人伺候!” 崔颖把总管叫上前来,附在他耳边说道:“我这位姐妹脸皮薄,这样,你一会儿叫他们端点水果上来,再叫几个会玩的。” 总管连声答应,忙遣散了众人,自己下去安排了。 看出鱼幼薇的不自在,崔颖柔声安抚道:“放心吧,他们这儿的人大多卖艺不卖身,你就当是来放松的,不要想太多。” 鱼幼薇相信崔颖,听她这么一说,心下稍宽。 总管办事效率奇高无比,一盏茶的功夫不到,就进来了三个公子。 鱼幼薇正张着嘴打哈欠呢,口中一凉,被人塞了一颗剥好的葡萄,她一低头,就看见一个俏郎君正坐在她面前的小板凳上剥水果,时不时抬头,向她粲然一笑。 鱼幼薇的脸更红了,她嚼了几口,嗯,还挺甜的! “小娘子不必觉得不好意思,这就是我们谋生的手段啊。”一个斯文俊秀的公子轻轻牵过她的一只手,笑道,“小娘子这手有些粗糙啊,是不是最近疏于保养了?在下对手部护理颇有心德,娘子要不要体验一下?” 鱼幼薇奇道:“你一个男子,居然也精于此道?” “当然,我从小就对皮肤保养感兴趣,可惜我爹娘他们不理解我,只会骂我不务正业。”他低下头,打开一罐面脂,挖了一大坨,在她手上轻轻涂抹开。 “好香啊,这是什么?” “这是西域出产的羊油,要到冬天了,手部肌肤容易粗糙皲裂,羊油能保持皮肤柔软光滑。”男子耐心地解释道。 鱼幼薇看着他给自己涂完面脂,又开始按摩自己手上的各处穴位,不由得闭上眼睛。室内檀香袅袅,她紧绷的心弦终于放松下来,整个人快要睡着了。 崔颖看到这一幕,心叫不好:“幼薇的眼睛怎么闭上了?莫非是感到无聊了?” 这时,不远处的青衫男子捧着一条绸带过来了,嘴角噙着一抹笑意,“二位娘子,咱们一同玩个游戏如何?” “好呀!玩什么游戏?”还没等鱼幼薇开口,崔颖就抢先答应了。 鱼幼薇有些担心是什么不正经的游戏,略带娇嗔地看了她一眼,偷偷拽了一把她的袖子。 “哎呀,有我在,你怕什么。”崔颖轻轻拍开她的手。 青衫男子含笑上前,趁鱼幼薇不备,用黑色绸带遮住她的眼睛。 视线陡然被遮住,她有些慌乱,伸手就想将绸带拉扯下来,却被男子拉住了手。 “听说一种感官被封闭后,其他感官会变得更加灵敏。”青衫男子笑着说道,“我们平时太依赖自己的眼睛了,娘子何不暂且封闭视觉,依靠一下其他感官?” “你的意思是要玩捉迷藏?”崔颖问道,语调懒懒的。 “正是,崔小姐也请加入我们吧。” 崔颖点了点头。这个房间倒是挺宽敞的,除了小厅,还有一间卧室,房间里也没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捉迷藏倒是蛮合适的。 鱼幼薇问道:“谁来讲一下游戏规则?” “你在心中默数五十个数,我们几个则去寻找一处藏身之处,你只要抓到我们其中一个,并说出名字,你就赢了。”青衫男子笑道。 “事不宜迟,那我们就开始吧!”鱼幼薇背过身子,趴在椅子上,示意几人赶紧躲起来。 此时,段书瑞在楼下搜寻良久,仍是无果。对于那些房门紧闭的房间,他不能硬闯,只能求助于门口的男子,“您怎么称呼?” “我姓施,您叫我施君即可。” “施君,方才那二位姑娘去了哪里?其中一个女子身着一身白裙,另一个身着一袭鹅黄色衣裙。” “这位公子,客人的去处可是本店的隐私呐。我可不能告诉您。”施君涂着蔻丹的手指微微翘起,神情中充满无奈。 段书瑞向穿杨使了个眼色,后者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塞到施君手里。 施君掂量了一下钱袋,霎时间眉开眼笑:“哎,二位随我来吧。” 段书瑞松了一口气,跟着他往楼上走去。这里的女子大多衣着华贵,不乏左拥右抱者,他几乎走几步就能撞见一个醉鬼,还接连被言语调戏了好几次,气得呼吸不匀,原本就薄的嘴唇显得更薄了。 这等乌烟瘴气的地方,她也敢来?当真不怕被旁人占了便宜? 他面色阴沉得可怕,眸底有错杂的情绪翻涌,心中缱转百回,隐隐有一股无名妒火自心头燃起。 施君带着他上了三楼,三人一齐向最靠里的房间走去。 “就是这间了。”施君笑着在房门口停下,满脸堆笑地看着他。 段书瑞听到里面传来阵阵男子的笑声,怒意更甚。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房门。 鱼幼薇在屋里摸来摸去,却只摸到一些物件。她一听到男子的轻笑声,就循声摸去,奈何他们躲闪的速度太快,她连着摸了好几次,硬是连半片衣角都没摸到。她的心中难免有些沮丧,但更多的是新奇和快乐。 正在此时,她听到门口传来动静,来不及细想,下意识地就摸了过去。 “哈哈,我捉到你啦!”鱼幼薇惊喜地叫道。她一路从来人胸口摸索上去,感受到手底结实的胸肌,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嗯,这公子的身材还挺好的。” 当她摸到那人坚硬的喉结时,一个森冷的声音从耳边响起,“摸够了么?” 第254章 无效沟通 第254章无效沟通 鱼幼薇面色大变,触电般地缩回双手,打了个哈哈就想转身,“哈哈,这一定是错觉、错觉……” 崔颖正藏在一扇屏风后,目睹这一切后,暗叫不好。她跳出来,一把扯下鱼幼薇眼上的黑布,示意她转身。 鱼幼薇忐忑不安地转身,正好对上段书瑞深邃幽暗的眼神。他面沉似水,双眸微眯,眸底掠过危险的光芒。 他素来气场强大,只是静静地站着,周围的空气就瞬间凝固,压迫感油然而生。 崔颖将他自上而下打量了两个来回,伸肘捅了捅鱼幼薇,“幼薇,他就是那个负心汉啊?” 负心汉本汉站在门口,闻言嘴角微妙一僵,眼底划过一丝不解。鱼幼薇捕捉到他情绪的变化,有些想笑,但转念一想,忙伸手去堵崔颖的嘴。 “走,跟我回去。”段书瑞大步上前,拉住她的一只胳膊。 鱼幼薇低下头,眸光晦涩难明。她迟疑了片刻,用力甩开他的手,厉声道:“你是我的谁,凭什么管我?我和我朋友玩得正开心呢,谁要你来搅局?” 说着,她转过身,寒声道:“段公子,请回吧。我不想看见你。” 她察觉到身后的人呼吸陡然变得粗重,轻轻闭上眼睛,在心里暗叹一声。 没错,就这样吧。这样的告别虽然算不得体面,但总归能让他们二人划清界限。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段书瑞一声不响,快步走到她面前,顺势在她膝弯上一抄,一把就将她抄起来扛上肩头。 鱼幼薇感觉眼前的世界瞬间天翻地覆,自己要像只麻袋一样被扛走了,忙用力捶打着他的背脊,“你干什么?快放我下来!” 崔颖一直处于一种游离的状态,此刻才回过神来,扑上去想要制止他。 “崔小姐,倘若你二哥知道你来长安的第一件事不是去看他,而是来秦楼楚馆寻欢作乐,你觉得他会怎么想?”段书瑞偏头看了她一眼,目光里满是责备。 崔颖收回伸到一半的手,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认识我二哥?” 段书瑞没搭理她,扛着人快步下楼,穿杨跟在他身后,目光不善地看着围观众人,大有“谁敢阻拦就砍谁”的架势。 走到大门口,鱼幼薇又羞又急,脱口而出道:“臭流氓!放我下来!”她一边喊着,一边用手捶打着他的背。这一切换来的结果就是腰间的手臂圈得更紧了。 “力道太轻了,你可以再捶重点。”段书瑞无视她微弱的挣扎,淡淡说道。 他停了下来,扔给穿杨一团手绢,后者心领神会,道了一声“得罪”,将手绢塞进鱼幼薇嘴里。 鱼幼薇:“……” 气死了!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无赖? 直到上了一辆马车,段书瑞才将她口中的手绢取出来。 鱼幼薇恶狠狠地看着他,二话不说,先给他的脚上来了一脚。 段书瑞面上显露出一抹痛色,但他没有出声责备,只是呆呆地看着白靴上的黑色脚印。 一瞬间,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我宁可她粗暴地对待我,也不愿意她冷落我。” 可是,他们怎么会变成这样?他们,本不应该变成这样…… “你这几天,为什么要疏远我?”他蓦然抬头,怔怔地看着她的脸。 鱼幼薇心里一阵酸涩,她哑声道:“我醒悟了,觉得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段书瑞吐出一口气,缓缓说道:“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惹你不开心了?我给你赔个不是还不行吗?” “你是不是还当我是个孩子?”鱼幼薇嗤笑一声,“你只要哄我两句,遇到事情先道歉,我就要原谅你吗?” 穿杨皱眉道:“鱼姑娘,这几天公子他一直……” 段书瑞伸手截住他的话头,“穿杨,多的话就不用说了。” 二人相顾无言,车厢里的气氛安静得诡异,直到鱼幼薇下车,他俩都没再交谈过一句话。 段书瑞盯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冷哼一声。 想要跟他划清界限? 门都没有!他家是公交车站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她把他当成什么了?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一暗,掀开帘子对马车夫说道:“劳驾,去小和巷。” 他好久没回去看望陈伯他们了。 陈夫人打开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段书瑞低垂着头,长睫微颤,目光里流露出一丝脆弱和无助。他抬起头,眼眸中似有泪光在闪烁。 “师娘……”他声音低低的,充满无尽委屈,像极了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来,快进来!”陈夫人拍拍他的背,心疼地说道,“修竹,你怎么瘦了这么多?今晚就留在这里吃饭,师娘给你做点好的补补。” 段书瑞连连点头。在这个时空里,陈伯家是为数不多能让他放松下来的地方。 “你师傅出去买东西了,还没回来呐!”陈夫人将一杯热茶塞到他手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快和师娘说说。” 段书瑞捧着那杯热茶,低声将和鱼幼薇闹矛盾的事和她说了。不过他略去了许多细节,只说了二人今日在马车上发生口角,鱼幼薇不肯理他。 陈夫人是过来人,她将各类事件串联在一起,心里已经得出了结论。她长叹一声,“修竹,你这孩子,怎么就不开窍呢?” 段书瑞一愣,“师娘,您何出此言?” “你想想,幼薇今年多大了?” “……快满十七了。” “对啦,她也不小啦,你怎能还将她当成孩子一样对待?” “你是不是觉得,反正‘我是为她好,她听我的准没错,我又不会害她’?” 段书瑞被她说得哑口无言,他想要反驳,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 “行啦,我明天正好有空,我帮你和她说说,让她来见你一面。你们把话说开了不就好啦?” 段书瑞双目一亮。 第255章 状态不佳 第255章状态不佳 翌日,陈夫人叩开了鱼幼薇家的门。 “师娘,您怎么来了?”鱼幼薇面上是抑制不住的惊讶。 “幼薇啊,你许久不来看我们了,师娘心中记挂你,这不想着来看看你嘛。”陈夫人挽住她的手臂,和她一起往院子里走去。 鱼幼薇为她斟上一杯热茶,她向来冰雪聪明,此时已经猜到她的来意,说道:“师娘,是他让您来劝说我的吧。” 陈夫人微微一怔,放下茶杯,叹了一口气,“幼薇,你去看看修竹吧,他最近的状态很不好。” 陈夫人说得不错,段书瑞近来的状态的确算不上好。 自从鱼幼薇开始冷落他后,他就过上了近乎自虐的生活。 明明已经入冬了,他还是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也不知道披一件狐裘大衣。他时常站在院子里看雪,一看就是小半个时辰,穿杨三番五次劝他回屋烤火,他只是不理,依旧我行我素。 他抿着唇,下颚线条绷得紧紧的,面色呈现病态的苍白,看起来就像个雪人,不会哭,也不会笑,只会呆呆地伫立在原地,静看天边云卷云舒。 穿杨十分担心他的身体,接连几次冲出去,强行扣住他的脉门,将他带回屋里。 他翻出一件厚棉衣,替他家公子穿上,咬牙道:“公子,身体是自个儿的啊,您怎么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段书瑞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您的父母若是看见您这样糟践自己的身体,难道不会心痛吗?”穿杨看见他那无所谓的表情,不由得抬高了音量。 “这么激动做什么,放心,我没事的。”段书瑞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我还死不了,况且……” “我并不畏惧死亡。”他垂下眼睫,轻声道,“也许,死是一种解脱呢。” 穿杨不知道段书瑞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他只知道他家公子看上去十分寂寞,他眼里的孤独满得快要溢出来,明明头上有片瓦遮顶,为什么他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无家可归、居无定所的孩子呢? 正当穿杨以为“屋外淋雪”是段书瑞能做出的最出格的事了,他家公子又一次刷新了他的认知上限。 这天,段书瑞正在厨房里捣鼓什么——凛冬将至,秦五告假回去探亲了,要两个月后才能回来。他家公子便主动包揽了做饭的活儿,他和曹阿三则负责打下手、洗碗涮锅。 刚开始,饭菜的味道还很正常。 自从鱼姑娘和他家公子闹别扭后,饭菜的味道就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他正站在厨房外发呆呢,屋里传来了段书瑞的声音,“穿杨,你进来一下!” 穿杨担心他家公子切到手了,连忙飞奔进厨房。进去后,却看到段书瑞安然无恙地站在灶台边,拿着一个汤勺正在喝汤,似乎是在品尝咸淡。 “我最近味觉失灵了,你帮我尝尝咸淡。”段书瑞将汤勺用凉水冲了一下,递给穿杨。 穿杨不疑有他,拿起汤勺舀了一勺汤,吹了两口便送入嘴里。 “噗——!”他一口汤还没咽下去,就全喷了出来。幸亏他特意偏过头,不然段书瑞的前襟就要遭殃了。 “公子,这青菜汤怎么这么甜?你不会放了半罐糖进去吧?”穿杨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甜吗?我怎么不觉得呢?”段书瑞自顾自地舀了一勺汤送入嘴里,“我只感觉舌尖发苦。” 费劲地将汤咽了下去,他的嘴角泛起一抹苦笑,“看来,不管我如何添加调味品,也没办法复刻当初那碗汤的滋味了。” 穿杨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一酸。然后从第二天起,他和曹阿三就自告奋勇地包揽了煮汤的活儿。 …… 鱼幼薇心下一紧,颤声道:“他、他怎么了?” 陈夫人眼圈一红,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道:“幼薇,修竹他的日子……过得太苦了。” “他总是习惯一个人孤独地承受一切,从不向旁人诉苦。这也难怪,谁让他父母去世得早,身边也没有个伴侣……” 听到这里,鱼幼薇脑海里闪过一道倩影,她紧咬下唇,低声道:“师娘,您怎么知道他的身边没有伴侣呢?” “有没有伴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他唯一带回来让我们见过的女子。” 鱼幼薇心里怦然一动,她倏地抬起头,呆呆地与她对视。 半晌,她像下定了决心一般,重重地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会找个时间去看他的。” 陈夫人松了一口气,递给她一封信,“喏,这是他写给你的信。” 鱼幼薇抿了抿嘴,没有立刻接过。 她还可以再相信他吗? 送陈夫人上了马车,她才拆开信封,颤抖着手展开信纸。 看到信中的内容,她惊讶地瞪大眼睛,心里思潮起伏:“为什么他约我酉时在他家见面?他不知道有宵禁这回事吗?那我晚上怎么回来呢,难不成要在他家留宿一晚?” 想到这里,她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面上一阵烧烫。 她正准备给他写一封回信,重新敲定见面时间,突然看到信的末尾还有一行小字。 “鱼姑娘此次若不来,往后也不必再来了。咱们就当萍水相逢,从此一别两宽。” 鱼幼薇气得浑身发抖,将信又粗略地看了一遍,便放到烛火上烧了。 到了约定的时间,鱼幼薇如期而至。 不同于往日,她面上未施脂粉,身上只穿着最素净的一袭棉布长裙,她以大帽遮眉,皮裘围颈,头上只简单地插了一根木头簪子。 “穿杨,你家公子呢?”鱼幼薇看向穿杨。 “鱼姑娘,公子最近公务繁忙,眼下还在起草文书。他请您到大厅稍作休息,一会儿就会来见您的。”穿杨毕恭毕敬地说道。 鱼幼薇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又看了一眼雾蒙蒙的天色,默不作声地走到大厅坐下。穿杨为她斟上一杯茶,她浅尝了一口,发现这正是她之前送的绿茶,心里不由得百感交集。 她朝桌上望了一眼,发现上面还放了一本书和一张胡饼,就像是特意为她准备的。她翻了一会儿书,啃了两口胡饼,抬头向屋外一看,发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他还没忙完吗?”鱼幼薇皱眉问道。 第256章 情意败露 第256章情意败露 穿杨说道:“我这就去看看。” 待穿杨走后,鱼幼薇走出大厅,来到院子里,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夜幕低垂,暮色渐浓,天空中弥漫着一层深蓝色的薄雾,雪片像扯破了的棉絮一样在空中飞舞,漫无目的地四处飘落。院子里的树木伸展着光秃秃的枝桠,随着寒风簌簌而动,给冬夜平添上几分悲凉。 她仰起头,用脸去接雪花。不一会儿,脸上一片湿滑,她却不以为意。 “鱼姑娘,公子忙完了,您进去吧。” 鱼幼薇抬手抹了一把脸,扭头看向那扇虚掩的房门,隐隐觉察出一丝不对,“天黑了,他怎么不开灯?” “公子身体不适,正卧床休息呢。”穿杨说道。 闻言,她的瞳孔骤然一缩,来不及细想,便急匆匆地走过去。 她轻轻推开房门,又轻轻关上。室内笼罩在一片黑暗中,她看不到段书瑞的脸,只能看到他低头坐在床边,听到他轻浅的呼吸声。 不知为何,鱼幼薇有些不敢过去。她站在书桌边,问道:“先生,您还好吗?” “站这么远干嘛,怕我吃了你么?”段书瑞站起身,步步逼近她。 “先生,您可真会说笑……”二人的距离陡然拉近,鱼幼薇有些招架不住,一步一步往后退去,直到她的脊背抵上房门,退无可退。 段书瑞走到她面前,上身前倾,微微低头。二人的脸越来越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鱼幼薇紧张地吞咽了一口口水,认命般闭上眼睛。 段书瑞凝望着她秀美的五官,愣了片刻,最终还是退开一点距离。 他走到书桌边,点亮蜡烛。 烛光如霞,映照在鱼幼薇的脸上,衬得她肤光胜雪,明艳动人。看见他没有对自己做什么,她松了一口气,但心底却泛起淡淡的失落。 她想到那句“一别两宽”,又想到李瑶光那张耀武扬威的脸,心里泛起一阵酸楚,眼眶一红,泪珠无声滑落。 “你可不可以,不要不理我……”她哽咽道。 “别哭,我怎会不理你。”段书瑞强忍住胸口的疼痛,伸出手,替她将眼泪擦拭干净。 鱼幼薇的一双眼睛亮如星辰,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眼里包含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没有男人能在那样的目光下无动于衷,就连他也不可以。他感觉到喉咙干渴,渴到想俯下身子,尝一尝她眼泪的味道。 心念微动,段书瑞沉声道:“闭上眼睛。”鱼幼薇一呆,下意识地闭眼。 他伸手捂住她的眼睛,屏住呼吸,极其克制地在手背印下一吻。然后,他轻轻放开手,鱼幼薇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只感觉自己眼皮上一沉,心跳声也更加紊乱了。 段书瑞轻轻拉起她的手,柔声道:“幼薇,我们和好吧。”他这一声“幼薇”喊得又低又温柔,鱼幼薇耳根子瞬间就红了。她对这样的他没有任何招架力,几乎是瞬间就丢盔弃甲了。 她咬牙闭上眼睛,痛恨自己没有定力。过了一会儿,她好不容易攒足力气,轻轻将手抽出来,说道:“男未婚女未嫁……若还是像之前那样,是会遭人非议的。” “咱们只须问心无愧,何必理会旁人的言论?” 她微微冷笑,“若是我问心有愧呢?” 段书瑞一开始没领会她的意思,脑子里一片空白,待到他反应过来,整个人都呆傻了。 鱼幼薇设想过无数次他听到真相的反应,但当她看到他眼里的震惊和不知所措时,还是感觉到自己的心一阵抽痛。 她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低声岔开话题:“今晚我睡哪儿?” 段书瑞飞速说道:“你就在这个房间休息吧,床单和被套都是新的。我去穿杨房里凑合一晚。” 房门“啪啦”一声打开,又“啪啦”一声关上。一阵冷风灌入,吹得桌上的烛火止不住地摇曳。 鱼幼薇坐在一片阴影里,面上的神情晦暗难明。须臾,房门又被打开了。 “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消化一下。”段书瑞只露出半边脸,用强迫的口吻说道,“对了,这段时间,不、准、再、疏、远、我!” 话音刚落,他便消失在门后。 鱼幼薇“啧”了一声,将脸埋进手心。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但是他没有厉声斥责自己,也没有想象中的愤怒,这是不是说明……她还是有机会的? 想到这里,她的面颊一阵滚烫,哀嚎一声,抱着脑袋倒在床上。 经过这一番波折,她想要再像之前那样坐怀不乱,却是万万不能的了。她一躺下,就想起段书瑞曾在此床睡过;一盖上被子,便想起这被子段书瑞也盖过。她心中思潮起伏,但想到他就在不远处陪着自己,心下稍安,很快就睡着了。 这一晚,段书瑞本以为自己会失眠,结果他刚沾上枕头便感觉困意来袭,居然一觉睡到大天亮。 真是奇怪,为什么会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心安呢?难道是因为鱼幼薇昨晚的话吗? 他用手指随意梳理了一下披散的长发,穿好衣服,走到自己房间门口,发现鱼幼薇已经走了,床上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的,床单上的褶皱也被展平,昨晚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一个诡谲荒诞的梦。 段书瑞开始焦躁地在房子里来回踱步,最后停在那面铜镜前。 他缓缓坐下,目光呆滞地凝望着镜中的人影。 不是,自己这副尊容是怎么入得了她们的眼的? 眉眼间只有不讨喜的傲气不说,嘴角绝大多数时间都像下耷拉着,活像个上门讨债的。 他又凑近打量了一下镜子里的人,发现这张脸唯一的优点是没有皱纹。同十年前相比,自己容貌的变化并不大。 但岁月雕琢了他的气质,他本就少年老成,如今更是没有一点年轻人的朝气,又怎么好意思和一个年轻女子谈情说爱,何况她曾经还是自己的学生。 逃避不是办法,是时候该审视自己对鱼幼薇的感情了。 第257章 敌国细作 第257章敌国细作 自己喜欢她吗? 面对这个戳心窝子的问题,他心下踌躇,实在觉得难以回答。 他不敢说喜欢,却也不愿说不喜欢。 似乎……是喜欢的,但他又不敢确定是哪种喜欢。 他又回想起昨天自己听到那句“若是我问心有愧”时的反应:心里骤然炸开一朵烟花,心跳仿佛漏了一拍。他抬头对上她的眼神时,竟有些仓皇失措。 这些反应都是以前从未出现过的。 就算蒙住眼睛不去看,塞住耳朵不去听,他也无法忽略她的存在。 她不是史书上冷冰冰的文字,而是活生生的人,这样真实地伫立在他面前,在这个属于她的时代闪闪发光。 他原本只想过着安稳平静的生活,容许他名正言顺地以先生之名对她好,他便心满意足了,结果两人却阴差阳错地走到了这种地步。 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说不清是由谁开始的,他俩已然越过了师徒间的那道界线。 过往的一幕幕涌上心头,他懊恼地抓了抓脑袋,强迫自己将大脑清空。 谁懂啊,他想查案了……对他而言,找到凶手要比读懂女人的心来得容易一点。 翌日,大理寺。 “修竹,你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啊?”杜聪一来就看到段书瑞端坐在工位上,手里捧着一叠卷宗。 “我今天醒得早,在家待着没事干,就想着早一点来。” “你的黑眼圈好重!”杜聪惊呼道,随即露出揶揄的神情,“年轻人还是要节制啊……” 段书瑞面上飘上一层绯红,他慌忙道:“没有的事,杜兄就别拿在下寻开心了!” “都来了?正好,有新的案子了!”高明哲大步走进来。 段书瑞的精神为之一振。 “我们得到消息,说长安城里混入了南诏细作,这些人乔装打扮成商人,伺机窃取情报。圣人勒令我们要将这些细作捉拿归案。” 半月后,长安县西市一家客栈里。 一个头戴毡帽的马车夫走进来,许是刚从外面进来,周身萦绕着霜雪之气。他脸上黑乎乎的,留着乱糟糟的络腮胡须,粗布衣衫上打满补丁。他在一张桌子旁坐下,粗声粗气地叫道:“小二,上酒!” “哎,来了。”店小二忙送上一盅温热的黄酒和一碟煮好的毛豆。 旁边坐着一桌人,正叽里咕噜地讲着方言,一见有人来了,忙停住不讲,只顾埋头吃菜。 过了一会儿,几人吃完饭,抹抹嘴皮,“叮当”甩下几枚铜板,就上楼了。木梯上传来“嘎吱嘎吱”的声音,过了一阵子,一切又归于平静。 楼下的人放下酒杯,压低足音,跟了上去。走到楼梯拐角处,他看到店小二手里拿着一个托盘,正准备上班,压低声音问道:“这是方才那几位客官要的茶吗?” 小二点头称是,车夫说道:“我与那几位有些交情,我来帮你拿上去吧。”小二有些狐疑,但接触到他冰冷的目光,不敢再说,将托盘递给他。 车夫徐徐上楼,在走廊尽头房间的门上轻叩三声,门开了,他悄无声息地进去,出来时,已经换上了一套店小二的衣服,络腮胡子也不见了。 他迈着细碎的步子走到一扇房门前,轻轻敲了两下门,里面传来一个凶恶的声音,“谁?” 乔装成店小二的车夫顺便将声线一并改了,尖声说道:“客官,您要的茶来了。” 里面安静了一会儿,门“嘎吱”一声打开,一个男子向他伸出手,“托盘给我,你人可以走了。” “……是。” 这时,屋里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语气不满,像是在抱怨什么。 男子的眉头高高皱起,低声咒骂了两句,叫住已经转身的“小二”:“喂,你留一下!我家那婆娘说你们这儿的灯坏了,一直燃不了!你进来看看!” “小二”应了一声,低着头进去,轻轻带上房门。 屋里人看不到的是,不良人已将附近所有的路悄悄封锁。这一带只有少许马匹被拴放于此,三两个伙计照看着。两个不良人走过去,塞给伙计几枚铜钱,让他们将牲口都远远牵开。 至此,这间名为“桃源居”的客栈与西市完全隔绝。一名女子蹲在客栈附近一堵墙的拐角处,她梳着利落的高马尾,衣袍猎猎而动。她摘下胸前护心镜,挂在剑头,小心地朝外伸去。借着护心镜反光,她可看清前方状况。 只见不远处的窗边站着一个胡人,他双手抱胸,正看着“小二”修灯。 “小二”在桌上瓷盏里倒上半碗油,放上一根新线,将火点燃,又在盏唇窍中注水,这才轻声道:“客官,灯点燃啦。” 谁知男子看了他这一套动作,顷刻间目露凶光,抢到他身边,伸手就要扼住他的咽喉。 “小二”惊呼一声,向后急退两步,举起左臂,就这么一步之遥,男子的手就掐空了。 拐角处的女子看到屋里的情况,急切地对周围吼道:“破门!快!”说着,她施展轻功,掠过屋顶,飞速来到客栈房梁上。 那男子见一击不中,原本一脸窝囊的“小二”骤然暴起,施展擒拿法拿住了他的手腕,反手将他锁在怀中,忙厉声对同伴们喊道:“快逃!” “别动!”“小二”将一把小刀抵在他喉头,刀尖已然见血,“除非你们想让他死!” 屋里的几人瞬间慌乱起来,那胡人伸手到怀里,似乎要去摸什么武器。他掏出一把手弩,瞄准“小二”,正要发射,一支二尺长的铁箭迎风而来,将他的喉咙刺了个窟窿眼。他颓然倒地,手中的手弩也滚落到一旁。 就在此时,有人破窗而入——不过是屋顶的天窗!天窗距离地面足足两米有余,此人却浑然不惧,施展“云梯纵”跳了下来,正是方才那名女子。她一落地,迅捷无伦地出手,剑光接连闪起,屋里的人还没回过神来,小腿均已中招,他们哀嚎着倒在地上,头上渗出冷汗。 被“小二”劫持住的男子见势不好,想要咬舌自尽,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冷哼,他只觉喉间一松,还没来得及高兴呢,便被刀柄狠狠击中后脑,向前“扑”地倒地,失去了知觉。 看到这一幕,女子吹了个口哨,鼓掌道:“好俊的功夫啊!是谁教你的?” “小二”默不作声,从怀中掏出绳子,将屋里的人逐一敲晕,再五花大绑。 这时,援军也赶到了,他们将晕厥的几人捞起来,往他们嘴里塞上一块布。不良人统领赵括拱手道:“李将军,段主簿,有劳您二位帮忙了!在下先将这些南诏人押回刑狱,您二位请自便。” 待他走后,“小二”站直身子,除下头上的幞头,一头乌发倾泻而下,他咬着头绳,快速地扎了个马尾,皱眉道:“穿杨呢?” 第258章 得力助手 第258章得力助手 李瑶光微微一愣,还没来得及回答,就看见一个人影从窗口蹿进来,“公子,属下在这儿!” 段书瑞看着他微微一笑,“穿杨,今天真是多亏你了。若不是你那一箭,只怕我已经身首异处了。” “原来你的功夫是穿杨教的啊。”李瑶光走到他身边,乌黑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那我呢?我放倒了这么多人呢,怎么不感谢我?” 段书瑞背转身,走到门口才抛下一句,“等你把玉佩还给我再说吧。” 穿杨神色复杂地看了李瑶光一眼,跟着段书瑞出去了。 “公子,大理寺那么多人,您为何要以身涉险呢?”穿杨压低声音问道。 “大理寺人多,但只有我一人会武功啊。虽然只是三脚猫的功夫。”段书瑞叹息一声,捂住额头,“明明不想和她再扯上关系的,为什么……” “公子,您应该严词拒绝她的。” “可玉佩还在她手里……”段书瑞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我又不能让你为我以身涉险,夜探将军府。” “哦。”穿杨说道,“公子,我们现在去哪儿?” “太晚了,只能回大理寺凑合一晚了。” …… 翌日,大理寺内。 高明哲将众人聚集到一起,沉声道:“如今的局势不容乐观,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听到他这话,众人都有些惊讶:昨日不是已经抓到那帮南诏细作了吗?为何他们这位寺卿大人表情还是这般凝重? “经过一番严刑拷打,终于有人招了。我们之前接到的情报说只有十来个人,如今看来,这个数字还是太保守了。”高明哲咬牙道,“南诏陆陆续续派出几十名细作,伪装成各行各业的人混进长安,四处作案,为的就是散播恐慌。须得想个办法将他们一网打尽才是。” “为此,我们特意请来一位帮手,她将与我们一同参与此次抓捕行动。”高明哲话音刚落,一抹红色便映入众人的眼帘——来人正是李瑶光。 她身穿一袭深绯色圆领胡服,胸口上绣着一个虎头,腰间系着一条皮腰带,勾勒出劲瘦的腰线。她的腰间佩戴着一个银鱼袋,彰显出她高贵的身份。 “这位便是安南节度使李瑶光李将军。”高明哲看着她,眼里流露出一抹少见的和蔼。 “见过高大人和各位大人。”李瑶光笑着拱手。 众人纷纷向她行礼。 “李将军和南诏的军队数次交手,早已熟悉他们的特性,有她相助,我们必能早日抓到细作。”高明哲说道,“这段时间,大家要好好相处。” 段书瑞看向李瑶光,发现后者轻咬下唇,目光涣散,处于一种放空的状态,似乎陷入了某段回忆中。 “李将军,你还好吗?是否需要休息一会儿?”高明哲关切地看着她。 在场的人里只有他知道李瑶光昨晚没怎么休息——不良人前脚刚把南诏细作押入刑狱,她后脚便赶到,还亲自审讯了一番。挖出有用的信息后,她回家换了一套衣服,便匆匆赶来了,休息的时间可能连一个时辰都没有。 “谢谢高大人关心,在下还好。”李瑶光勾起薄唇,“在外行军打仗久了,刚回来,还不太适应这边的气候。” 众人都听出她这句话乃是违心之言,都很默契地没有揭穿她。 高明哲笑道:“你之前和南诏人打过交道,对付他们应该很有经验。赵括曾是你的手下,如今也做了十年的长安不良师,这座城市的情况,恐怕没人比他更熟。” 李瑶光重重点了一下头,“大人放心,南诏军队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此仇不报,难解我心头之恨。” 闻言,段书瑞偏头看向她。 她眼中的温度霎时退却,只剩下一片寒光。她的手掌缓缓按在刀鞘上,刺骨的寒意随之蔓延开,屋内众人无不为之胆寒。 段书瑞看着她,陷入沉思。她就是那林中的虎,于静默中蛰伏待发,只等猎物一出现便跃出去,死死咬住它们的咽喉。 高明哲十分重视李瑶光,特意为她安排了一间独立公署,刚想让官吏带她入内,就听她笑着说道:“高大人,可否让段主簿陪同在下前往?” 高明哲和段书瑞都是微微一愣,后者环顾大厅,发现在场并没有第四个人在,不由得稍稍松了一口气。 “哈哈,当然可以!”高明哲哈哈一笑,“昨晚你们二位配合默契,多亏了你们才能抓到那几个细作。你们好好交流一下感情吧,哈哈!” 李瑶光笑着朝段书瑞眨眨眼,后者只是不理。 “你走这么快干嘛?等等我啊!”段书瑞只管埋头往前走,李瑶光则双手背在后面,不慌不忙地走着,面上一派怡然自得。 “……在下还有公务在身,没时间和将军周旋。”段书瑞毫不客气地说道。 李瑶光走到他身后,轻声问道:“我很好奇,那天之后,是否有人与你为难。” “将军指的是谁?”段书瑞停住脚步猛然回头,李瑶光躲闪不及,一头撞在他背上,痛得倒吸一口冷气。 “他这是什么反应?难道穿杨果真信守诺言,什么都没告诉他?”想到这里,李瑶光勾起嘴角,“我是说你的母亲,我拿了你的玉佩,她知道了不会生气么?” “将军既然调查过在下,就应该知道我的母亲已经不在了。”段书瑞寒声道,“我只想知道,将军何时才肯归还那枚玉佩。” “你这么生气干嘛?”李瑶光说道,“你的玉佩我给你保管得好好的,每日都用绢布细细清洁,还将它放在隐蔽的位置。李府的库房里也有不少成色极佳的玉佩,你若想要,改天去选一枚就是了。” 第259章 略施小计 第259章略施小计 段书瑞深吸一口气,“这不一样。” 这是他远在另一个时空的母亲,横跨千里为他求来的玉佩。 他的母亲林蓉一直很上进,结婚生子后也没有放低对自己的要求。在他六岁的时候,林蓉以优异的成绩获得导师的推荐信,成功申请了历史学博士学位。她一边忙着带学生,一边学习课程,所剩无几的时间都倾注在唯一的儿子身上。 “瑞瑞,这个玉佩你喜欢吗?妈妈给你戴上,好不好?”林蓉拿着玉佩在他眼前晃了晃,随后给他轻轻系在脖子上。 彼时的他只知道伸手去握那枚玉佩,全然不明白他妈冒雨去寺庙求玉佩的心意。 他出国那天,他妈亲自开车送他到机场。 “儿子啊,这枚玉佩一定要贴身戴好,这玉佩上刻的可是你的本命佛啊。”林蓉拍拍他的肩膀。 段书瑞长大后已不太适应这样亲昵的动作,他微微勾起嘴角,“放心吧老妈,我一定会保管好它的。” …… 李瑶光见他陷入沉思,试探着问道:“喂,你还好吧?” 段书瑞回过神来,胡乱抹了一把眼睛,面色不善地盯着她。 “放心吧,你的玉佩我好好保管着的,到了时间自然会还给你的。” “你究竟为何扣着我那枚玉佩。”段书瑞不满地看着她。 “这个嘛,”李瑶光顿了一下说道,“我觉得你那枚玉佩样式挺好看的,想雕个一模一样的,在我母亲的生辰宴上送给她。届时自然会还给你的。” “当真?”段书瑞将信将疑。 “真的!”李瑶光按了按眉心,“怎么还没到啊?我昨晚没休息好,现在只想趴在桌子上眯一会儿。” 段书瑞深深望了她一眼,指着走廊尽头的那间公署说道:“喏,就是那间。” 他正要大步离开,李瑶光脚步一晃,整个人歪倒在他怀里。段书瑞大惊失色,连忙伸手扶住她的肩膀。 “我好累,走不动路了。你送我进房间吧。”李瑶光有气无力地说道,还不忘加上一句,“谢谢。” 段书瑞生怕被同僚看到,赶忙搀扶着她大步来到房间,将她放在胡床上,还在她脑后塞了个软枕。 李瑶光哼哼唧唧道:“……段主簿,你成亲了没有啊?” “……没有。”段书瑞一头黑线,心道她就不能安静地休息一会儿吗? “那么,你有正在交往的对象吗?” “……也没有。” “那你为何不同意我追求你?我没有强求你回应,你又何必着急拒绝。” 段书瑞被她这话问住了。 李瑶光一拉他的领子,两人之间的距离顿时近得可怕,她凑到他耳边说道:“还是说,你很怕自己会对我动心?” 她温热的鼻息喷吐在段书瑞颈间,后者感觉被她碰触到的皮肤一阵颤栗,不由得心神大乱,忙退后和她拉开一大段距离,飞速说道:“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李瑶光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勾起嘴角,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 由于细作的数量实在太多,各人精力又实在有限,大理寺的官员不得不分成两拨查案。高明哲和林江率一批人于白天展开搜索,杜聪、段书瑞、李瑶光率一批人于夜晚展开搜索。 但这次显然没有上次那么好运,他们拿着坊图搜寻许久,仍是半点线索都没有。 “这段时间辛苦诸位了,明日休沐,大家回去后好好休息一下。”高明哲环视一圈众人,笑着说道。 段书瑞长睫轻颤,抿了抿嘴唇,心道:“自上次一别已经一月有余了,不知道幼薇过得怎样?” 明明一个月的时间不算长,他却已经开始想她了。 翌日,当鱼幼薇挎着菜篮子走到家门口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一身玄衣的公子双臂环于胸前,斜倚在门口的一株梅树上,正在闭眼养神。他披散着墨发,面色苍白,唇色浅淡,周身萦绕着寒气,似乎已等候多时。 鱼幼薇放轻脚步,想从他身边悄无声息地经过。穿杨见势不好,赶忙摇醒自家公子。 然后,她的面前就多了一座移动的山丘,她往左挪步,山丘也往左;她往右挪步,山丘也往右。 鱼幼薇没好气地问道:“你挡路干嘛?” 段书瑞看见她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将早已准备好的台词忘了个一干二净,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我饿了。” 此话一出,鱼幼薇面上的表情凝固了,穿杨更是直接捂住额头,不忍看到接下来惨烈的画面。 照这样下去,他家公子到四十岁都脱不了单。 真是白瞎了他那张脸。 “饿了回家吃饭啊,挡着我干嘛?我脸上有饭啊?” 段书瑞有些难过地摸了摸下巴,但转念一想,她不愧是自己最得意的门生,就连这毒舌的功夫都学了十成十。 想到这里,他又露出了赞许的微笑。 鱼幼薇心中一惊:坏了,他这是什么表情?不会把他骂爽了吧。 “我想吃你煮的阳春面。” “没有。”鱼幼薇言简意赅地拒绝了他。 一旁的穿杨终于看不下去了,出声道:“鱼姑娘,公子为了等你,在这棵树下一站就是半个时辰……” “穿杨,不必多言,鱼姑娘不欢迎我们,我们走就是了。”段书瑞转过身,嘴角却迟迟没有下去。 他在心里数着数:“一、二……” “三”字还没数到,鱼幼薇就开口了:“慢着,现在天色已晚,你往哪儿去?” “家是回不了了,只能找个客栈住呗。”段书瑞微一耸肩。 “那你晚上吃什么?” “只能找个人美心善的厨娘给我煮面了。”段书瑞一脸惆怅。 脑海中又出现那道红色身影,鱼幼薇气得直咬牙,“回来!” “你肯为我煮面,真是再好不过了。”段书瑞不等她说第二遍,抢先走到她门口,就差把“我准备好了”几个字刻在脑门上。 鱼幼薇终于被他逗笑了,“你是不是知道今天我阿娘不在家,才这么有恃无恐?” “没有啊,就是突然想吃你给我做的寿面了。”段书瑞无辜地眨眨眼。 “今天不是你的生日,所以没有鸡蛋,就给你下一碗葱油面吧。” 段书瑞跟在她后面进门,面上的表情更无辜了。 第260章 真相大白 第260章真相大白 鱼幼薇进屋的第一件事不是进厨房,而是从后院搬出一个火炉放到亭子里,再往里面添上炭火。亭子里有一张小榻,榻上锦被略显单薄,她皱了皱眉,又抱来两床棉被。 “你们晚上就住这里吧。”鱼幼薇说道。 段书瑞识趣地说道:“打扰了,我们明天一早就走。” 他本来只想蹭一碗面就走的,谁知鱼幼薇回来得这么晚,现在他只能借宿一晚了。 “为了表示感激,请让我给你露一手吧。” 鱼幼薇拎着菜篮子走进厨房,打趣道:“你今天要下厨吗?” 段书瑞不置可否,面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其实……那天我和颖儿也没做什么。”鱼幼薇低头洗菜,觉得自己有必要和他解释一下。 段书瑞的眼皮动了动,添柴的手一顿。 “我只是吃了几个别人剥好的水果,顺便做了一套手部护理。”迎着他的目光,她莫名有点心虚,说话的音量也越来越小。 “是吗。”段书瑞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老天作证!”她抬手发誓,“哦,还玩了捉迷藏……” “你居然让别的男人碰你的手?”段书瑞嘴角一撇。 空气顿时变得十分安静。 话一出口,他就开始后悔了。 坏了。自己这话……醋意太明显了,现在找补还来得及吗? 深吸一口气,段书瑞准备说话—— 肩膀上突然多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懵然偏头,他看见她在笑。 她难得没有调侃他,心道她家先生是真的很难哄啊。 水烧开后,鱼幼薇开始下面,突然,她想到什么,眼底染上一丝愠色,似笑非笑地问道:“你怎么不让你那位朋友为你煮面?” “谁?”段书瑞瞪大双眼。 他究竟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十月初九,在你房间同你一起喝酒的女子。”她神色阴郁地说道。 李瑶光!段书瑞心中一惊,赶忙在心里组织言语。 “幼薇!我和她什么关系都没有!上次请她喝酒,也只是为了答谢她……” “我只问你一句,你喜不喜欢她?”鱼幼薇抬头,对上他略显仓促的目光。 段书瑞斩钉截铁地说道:“不喜欢。” “好吧,姑且信你一回。”鱼幼薇眨眨眼,将他切好的葱花装到碗里。 她偏头想了想,又往锅里打了个蛋。 两人支了两口锅煮面,段书瑞用筷子翻搅着锅里的面,“以防你吃不惯甜口的面,还是少给你放些糖吧。” “你之前是不是说过,你小时候在江南生活过一段时间?” 她这话题转换得太快了,段书瑞有些不适应,但还是点点头。 “那你会说当地方言吗?可以说一句给我听吗?”鱼幼薇眨巴着大眼睛。 段书瑞嘴唇微动,刚要开口,就听她说道:“人家都说吴侬软语最是酥软,乍一听就像是在撒娇,我还从没听过呢。” 撒、撒娇? 硬生生将话咽了回去,他轻哼一声:“我不会。” “你骗人!” 他耳廓微微泛红,面不改色地说道:“我早忘了。” 鱼幼薇知道他脸皮薄,也没过分逼他,只微微一笑。 算了,以后有的是机会让他开口。 段书瑞将煮好的面捞出来焯过水,又撒了少许白糖,将面条搅拌均匀。 面煮好了,二人坐到桌前吃面,穿杨原本也想坐过来,陡然接触到他家公子刀子般的眼神,不由得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识趣地搬着小板凳,坐到院子里吃面去了。 这一顿饭吃得异常融洽,鱼幼薇夹起一筷子面,啧啧称奇:“甜面在长安很少见,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嗯,我小时候吃了不少甜口的菜肴,与那些菜肴相比,我给你放的糖都算少的了。” 甜面、酱排骨、芋头桂花糖粥……即使吃了这么多甜食,他却还是高兴不起来。 父母不和、校园冷暴力、亲戚的冷嘲热讽……光其中一样就可以将人折磨得遍体鳞伤。他从小就受尽苦楚,能尝到甜味才怪。 不过,看着面前眼眸弯弯的少女,望着她鼓鼓的腮帮子,他居然真的从阳春面里尝到甜味。 段书瑞嘴角上扬,整个人都变得无端温柔。他将面吃完,又喝光碗里的汤,这才放下手中的碗。 他指使穿杨去洗碗,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想借此掩盖自己的心虚,“天色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我就先……” 鱼幼薇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先生这么早就想睡了吗?方才等我时不是还倚在树干上小憩了一会儿吗,怎么现在又困了?还是说……” 她一步步逼近他,段书瑞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口水,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和她拉开一点距离。 “你怕我会吃了你?”她学着他的样子,轻蔑地一笑,像极了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妇女”的登徒子。 段书瑞的眼中划过一丝羞恼。 他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她,突然就起了些捉弄的念头,俯身平视着她道:“怎么,你是在邀请我进你的房间吗?” 他双眸含笑地等着她的反应,料定她会满面通红,然后反驳他。 然而面前这人抬眼与他对视,勾起嘴角,“是又如何。” 这下轮到他神色大变了。 鱼幼薇不等他反应过来,拽住他的袖子,不由分说地牵住他就往里走。 “咱们刚才的话题还没说完呢,接着聊啊。你不是问心无愧吗,咱们可以剪烛夜话啊。” 段书瑞的喉结滚了一轮,他脑子里一团浆糊:“刚才……聊到什么话题了?是不是说到十月初九那天……” 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问道:“幼薇,十月初九那天我喝醉了,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才醒来。你知道我喝醉后……发生了什么事吗?” 鱼幼薇的脚步一顿,她的脸笼罩在一片阴影下,叫人看不出她的真实表情。 第261章 风月无边 第261章风月无边 “你想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事吗?”她反问道。 不知为何,段书瑞的心里有些焦躁,语气也不由自主地加重了:“我当然想知道了。” 谁一直被蒙在鼓里都会不好受,他也不例外。不管他怎样软磨硬泡,穿杨都不肯说实话,他总不可能去问李瑶光吧? 如果说李瑶光的一颗脑袋有十斤重,那么至少有九斤都是反骨的重量。 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得,他还能拿她怎么办?何况就算她肯开口,说出的未必就是真话。 想到这里,段书瑞犹疑道:“幼薇,那天你是不是来了……” 不等他说完,鱼幼薇一把将他推到椅子上,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居高临下地问道:“你信她还是我?” 这个“她”自然是指李瑶光了。段书瑞就算再傻,也知道这是一道“送命题”,绝对不能答错。他语气坚定地说道:“信你。” 鱼幼薇满意地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我就给你演示一下当天的情形。” 说着,她从抽屉里抽出一根缎带,想将他双手缚住。 段书瑞震惊地缩回双手,一脸防备,“你想做什么?” “不将你的双手捆起来,我怕你会干扰我的演示。”她皱眉望着他。 “不、不行!”段书瑞梗着脖子说道,看到她阴沉的面色,又弱弱补充了一句,“可、可以不绑吗?” “不绑也行。”鱼幼薇双手扳着他的肩,将他按倒在桌子上,说道:“你蜷曲双手,想象你正趴在桌子上睡觉,别忘了闭上眼睛。” 段书瑞“哦”了一声,乖乖照做,全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他将脑袋埋入手臂,合上双眼,感觉一阵困意袭来,整个人都变得放松。 然而下一秒,他就放松不起来了。 一只不安分的小手拨开他的毛领,掠过他的衣襟,顺着他的锁骨一路往下,微凉的指尖划过皮肤,引起一阵颤栗。 然后,这只手停留在他胸口,隔着薄薄的面料,在他心脏的位置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 段书瑞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一阵滚烫,封闭视觉后,身体对外界的反应更加灵敏,他只觉得那只手无比柔软,用“柔若无骨”来形容也不为过。他的大脑空白一片,原本正常跳动的心脏此刻就像脱缰的野马,肆无忌惮地在胸中狂奔。 他能感受到那份快要破心而出的炽热。 鱼幼薇白皙的脸上早已染上红霞,她用空闲的左手按住胸口,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她的心脏同样不听使唤,叫嚣着要冲破胸膛。 身体比大脑先行一步,她俯下身子,展开双臂环住他,将发热的脸蛋贴了上去,似是嫌他的背太硬太硌人,还不满地蹭了蹭。 段书瑞呼吸急促,他死死咬住下唇,颤声道:“这就是那天……你看到的?” 不知为何,她看着他强装镇定的样子,有心想添一把柴,让这火燃烧得更旺一些。 嗅着他身上冷冷的檀香,鱼幼薇按在他胸口的左手一路下滑,正要停留在小腹之际,被人一把抓住了。 “……行了。”拼命将快要冲出喉咙的一声闷哼咽了回去,段书瑞轻轻拨开她的双手,然后以手掩面,久久不发一言。 从鱼幼薇的角度只能看到他通红的耳尖,和泛红的后颈。 他不会……生气了吧? 段书瑞的确生气了,但气得不是她对他上下其手,而是自己竟对自己看着长大的徒弟生出最世俗的欲望。 今天之前,他还将她视作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宝物;今天之后,他将亲手将这一切假想推翻。 他在那虚虚实实的动作中,暧昧难言的氛围里,逐渐看清了自己的心意。 他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鱼幼薇站在一旁,看着他的面色一阵红一阵白的,心里很是忐忑不安。 段书瑞想说点什么打破僵局,他一想到李瑶光趁自己喝醉后为所欲为,不由得怒火中烧,伸掌在桌上一拍,吼道:“太不像话了!” 鱼幼薇被他这一句吓到了,自觉地退后两步,不敢同他对视。 “她罔顾我的信任,趁我喝醉之际,居然敢如此……轻薄我!”段书瑞咬牙切齿道,心里已经将李瑶光谩骂了几百回。 “都怪我盲目相信自己的酒量,这才被人占了便宜。”他长叹一口气,偏头看向她,“幼薇,时间不早了,你快上床睡觉吧,我帮你熄灯。” 鱼幼薇面上酡红未消,目光呆滞,她含糊应了一声便爬上床,用棉被将自己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 她的心“怦怦”跳个不停,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今天房间里没有别人,他若是伸臂来抱我,我绝对不会反抗。” 在被窝里蜷了一会儿,她感觉有些呼吸不畅,伸出脑袋,但身子仍朝向里床。她不敢瞧他,心头迷乱了半晌,忽然听到背后的人说道:“幼薇,你睡了么?” 鱼幼薇眨了眨眼,心头一阵悸动,忙又闭上双眼。 她才不会理他呢。 段书瑞也不敢回头看她,沉默良久,缓缓吐出一口气,轻声道:“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处理好和李瑶光之间的关系可以吗?届时我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他的语调又轻又柔,像一阵风似的吹入她心底。 他好像什么都没说,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今天之前,她做了各种匪夷所思的猜测,唯独不敢去猜那个最明显的答案,不敢去猜他也心悦于她。 听到他的话,原本躁动的心也安定下来,她很想相信他,甚至已经开始憧憬两人的未来。 她悄悄把被子往上拉,蒙住下巴,口鼻,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困意慢慢席卷上来,逐渐将她整个人包裹住。 段书瑞远远没有他表现出来得那样镇定、那样坐怀不乱。 他端坐在椅子上,心中的热意情潮一波强过一波,他懊恼地闭上眼,默念着“存天理灭人欲”,身体的反应却迟迟消不下去,他咬住下唇,熬得双眼通红,睁眼看见桌上一杯残茶,想也不想就高高端起,兜头浇了下去。 突如其来的冰冷让他恢复了片刻神智,他赶忙站起来,逃命似的冲出屋外。 亭子里,穿杨盖着棉被,卧在地上睡得正香,陡然听见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帷幔被掀起,他家公子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公子,发生什么事了?”他一脸好奇,仿佛要在他家公子的脸上看出一个洞来。 “无事,睡觉。”段书瑞匆匆熄灭烛火,在小榻上躺下。他生怕让穿杨看出半点端倪,翻身朝向里侧。 第262章 新的机会 第262章新的机会 段书瑞几乎一夜未眠。 翌日,他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进了公署,身上的怨气连黑白无常看了都要退避三舍。 几人站在大厅里,听着高明哲梳理案情,脑海中不约而同地想到:“这次的任务实在太艰巨了。” 几十个细作分批涌入长安,还都进行了乔装打扮,挨家挨户的查找实在是太费时间了。 “这样,大家还是分头行动,林寺丞和我负责驻守各大城门,杜主簿和严寺丞负责驻守官道。”高明哲顿了一下,说道,“段主簿和李将军则负责把守水路。” 从南诏到长安主要有三条路线,分别是清溪关道、石门关道、灵关道。这些细作定然制定了极其周密的计划,通过重重关卡,这才能成功潜入长安。 为了不暴露身份打草惊蛇,段书瑞换上一身常服,他刚走到门口,便看到李瑶光的身影。 她换上了一身黛色胡服,头上戴着帷帽,层层轻纱垂下,将她的脸遮了个严严实实。看着那帷帽,他的眼底有片刻失神,往事也跟着浮上心头—— “有先生在,我就不用戴这劳什子玩意儿了!”鱼幼薇将帷帽摘下,随手一抛。 “你不爱戴,就不戴吧!”他并没有斥责她,而是将帷帽接住,轻轻放在一旁。 明明是很稀松平常的事,在他头脑中却依旧无比鲜活。细数和她的一点一滴,他竟都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半点都没有遗漏。 昨夜发生的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感觉面颊一热,忙伸手捂住下半张脸,不想让别人察觉到自己的异样。 李瑶光从来就不是个有眼力见的,她对着他吹了个口哨,调笑道:“段主簿怎么还不走上前来?” 段书瑞想到此人趁人之危的无耻行径,心中隐隐有气,如果面前是个男子,他早不顾一切地动手了,偏偏面前是个大姑娘,还有一身武艺。 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他拉过一个观政进士,示意他走在自己前面,此人身形高大,正好将他和李瑶光隔开。 李瑶光看到他的举动,嘴角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眼底的光却渐渐冷了下来。 …… 鱼幼薇最近心情很好。 世人常说“情场失意,职场得意”,她却不以为然,自己明明是“情场得意,职场更得意”好不好! 别的不说,她写的小说备受文人雅士青睐,裴文昌甚至提议让她考虑一下出书。 “出书?难道是说要收录我写的文章,单独印一本书吗?”鱼幼薇声音颤抖,左手紧捂胸口,一脸不可置信。 “是啊,就是这个意思。”裴文昌点头道,“你放心,如果不想暴露身份,可以沿用之前的笔名。” “请容我再考虑一下。”鱼幼薇说道。 她现在又要在茶肆当茶博士表演茶艺,又要给书刊写稿,压力还是挺大的。连一向大大咧咧的崔颖都能看出她瘦了一圈。 裴文昌看她有些不放心,主动提出带她去长安书局看看,顺便让审稿先生看看她的文章。 鱼幼薇将此事告诉了崔颖,后者听到这个消息,欢呼一声,伸臂环抱住她。 “这可是个好机会啊!你可千万不能放过!”崔颖掰着手指头说道,“你想想,一本书的价格按五十文来算,就算一年只能卖出一百本,那也是一笔非常可观的收入了!” 鱼幼薇犹疑道:“可是,我怕时间上会有冲突……” “你啊,就是想的太多。”崔颖捧起她的脸,认真地与她对视,“你既怕又何必想,你既想又何必怕?” 鱼幼薇呆呆地看着她,细细品味着最后这句话的含义。 崔颖见自己的开导初见成效,又接着说道:“我问你,你能放下写作这件事吗?” “我……” “你仔细思考一下,再告诉我答案。” 鱼幼薇犹豫片刻,深吸一口气说道:“其他的都能放下,只有写作这件事我放不下。” “这不就对了。”崔颖高兴地拍拍她的面颊,“明天我陪你一起去书局,咱们将这件事趁早商议下来。” 长安书局是在一处三进的院子里,三人才刚走到门口,就能隐隐听到里面的说话声。门房里,有个留着长髯的中年人正在接待来访的客人。 鱼幼薇进去的时候,发现屋里已经有了几个客人,怀里都抱着一叠厚厚的书稿,想来和她一样,都是来投稿的。 尽管裴文昌信誓旦旦地保证以她的水平一定能过稿,她的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不安,总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这几个人里有须发俱白的老年人,也有英姿勃发的年轻人,都笑着与那个坐在上首的中年人说话。 这里是裴家的产业,裴家老爷是做过宰相的,他的门房,自然也受人尊重些。 看到裴文昌进来,中年人忙不迭地站起来,一揖到地,“鄙人见过裴二公子。” 裴文昌扶起他,他的目光又落在鱼幼薇身上,笑道:“这位娘子也是来投稿的?” 他尾音上扬,属实轻蔑,崔颖面上出现一抹愠色,鱼幼薇则抿着嘴唇没吭声。 “不得无礼,这位是我亲自引荐的投稿人,你可不能小觑她啊。”裴文昌皱眉说道,随手递上一封推荐信。 中年人一看,是写给书局大管事裴远的,忙赔笑道:“是小的失礼了,还请娘子莫要见怪。”他把信递给一个小厮,让他进去送信。 过了好一会儿,才见那小厮回来,对着三人行礼道,“三位贵客请随鄙人来。” 鱼幼薇努力抑制住上扬的嘴角,和众人拱了拱手,抱着书稿跟了上去。 绕过影壁,就看到第一进院子里有很多人正在忙着,有整理书稿的,有刷油墨的,也有往版面覆上纸张印刷的…… 哇,好新奇!这就是一整套印刷流程嘛!平时她看的书就是这么印刷出来的吧! 小厮自豪地介绍道:“这就是那些新收书稿印刷的地方,娘子的书稿如果通过审核,也会被送到这里来。” 鱼幼薇双目晶亮,她嗅着院子里的墨香,心生感慨:“要是真的能出书的话该有多好啊!能让更多读者看到自己的作品,应该是每一个作者的梦想吧!” 第263章 成功过稿 第263章成功过稿 三人穿过狭长回廊,进入第二进院子,只见两侧的厢房里,许多文士正在看着手中的书稿。 “那是我们书局的审稿先生。”小厮轻声说道,像是怕打扰了他们。 鱼幼薇点点头,继续往前走。沿着鹅卵石甬道,绕过假山鱼池,穿过一道门,才进到第三进院子。 鱼幼薇见院子里别有洞天,寒梅芬芳,不由得两眼放光。 崔颖一眼就看透她的心思,附在她耳边说道:“这院子有什么稀奇的,你来我家做客,保准让你大开眼界。” 鱼幼薇低声一笑,伸臂揽住她的腰,将头埋在她的肩上蹭了蹭。 裴大管事正埋首审稿,看到鱼幼薇进来,开门见山地说道:“推荐信我看过了,不过我要先看看你的稿子才能做决定。” “您说得是。”鱼幼薇将稿子递过去,态度十分恭敬。 裴大管事只是一个举人,他久试不第,不免心灰意冷,眼看他年岁渐长,家里人便安排他打理庶务。 他能力颇强,又背靠裴家,很快便将长安书局打造成远近闻名的书局。 鱼幼薇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她悄悄观察着裴大管事的神色,见他一直面无表情,心里不禁七上八下。 过了好一会儿,裴大管事才抬起头,神色淡淡地说道:“微有秀气,笔力不足!” 鱼幼薇的心咯噔一跳,心头的自信顷刻间荡然无存,她还没说话,崔颖已先她一步开口:“小说最重要的是故事情节,幼薇笔下的情节丝丝入扣,敢问裴管事是哪点不满?” 裴大管事微微一笑,“这些故事新奇是新奇,可未必能被读者接受。何况这位娘子的小说篇幅也不算短,定价也不会低,买的人能有多少?还不如从短篇写起……” 他话音未落,裴文昌从怀里掏出厚厚一沓信件,放在他面前的桌案上,“这些都是一些读者的反馈,裴管事可以看看。” 裴大管事显然有些忌惮他,随意看了几封信,面上浮现出一丝惊诧,“这、这怎么可能……” 鱼幼薇的小说不仅在长安斩获了一大批读者,甚至在洛阳也掀起不小的轰动!来信之人中,不乏各大世家的名媛贵女! 这么看来,她还真有两把刷子! 裴大管事轻咳一声,问道:“你这书一共多长?写了多少字了?” “我打算写五十万字左右,分成五卷,已经写好三十万字了。” “嗯,篇幅倒是不短。这么新奇的故事,受众也广,写长一点也是可以的……”裴大管事转向裴文昌,赔笑道,“书印出来,我一定派人先给三位送几本。” 接下来,就是谈稿酬的时候了,裴大管事笑吟吟地说道:“既然有人看好你,就按千字五百文如何?我们书局给新人作者,一般都是千字两百文到五百文不等,给你已经算高的了……” 崔颖直接打断他:“我看你是半点诚意都没有,我还不如带我的姐妹去洛阳书局,那里的报价都比这儿的高!”说着,她牵起鱼幼薇的手,作势就要离开。 “且慢,且慢啊!”裴大管事慌忙出声制止,“二位娘子,价格好商量啊!千字五百文你们不满意,千字八百文总该满意了吧!再高了这普通百姓也买不起了!” 听到最后一句,鱼幼薇面上的神情微微一动,她用乞求的眼神望了崔颖一眼,后者略微沉吟,点了点头。 “可以,我同意了。”鱼幼薇爽快答应了。 她希望自己的读者不会因为高昂的价格而对她的书望而却步,她希望更多读者能够看到她笔下的文字,她希望自己的读者能从书中汲取力量,更加勇敢地面对生活。 “娘子既然同意,那我们就签订契书吧。” 从长安书局出来,鱼幼薇大大地喘了口气,预支的稿费足足有240贯钱,她和崔颖二人可拿不动,只能让裴府的佣人明日送上门来。 她抬头望天,看到天边绚烂的云霞,心里有种不真实感。她居然真的过稿了?当她自己都要不抱希望的时候,贵人竟然真的出现了! 鱼幼薇表面镇定,内心狂喜。一想到如今自己的母亲不用再看人脸色,自己的事业也蒸蒸日上,她就激动不已。 现在,她可以松一口气了!她已经赚到了240贯铜钱,后面还有160贯铜钱等着她! 鱼幼薇心情舒畅,脚下生风。崔颖看着她高兴的样子,嘴角跟着扬起。 “颖儿,你喜欢看小说,你看过的小说没有百本也该有几十本吧?”鱼幼薇笑着看向她,“你就没有萌生过写书的念头?” “幼薇,我必须要纠正你一下,我看过的书加起来早就有上百本了。”崔颖冲她眨眨眼睛,“写书多多少少需要点天赋,我觉得啊,让灵感流淌到纸上才是最难的。我还是老老实实看书吧,看书最愉快!” 鱼幼薇笑着揉揉她的脸蛋。 这次她的作品能出书,少不了崔颖和裴文昌的功劳。那个裴主管嚣张跋扈,要不是他二人口齿伶俐,随机应变,能不能出书还难说呢。 他们才是她身边的贵人。 想到这里,她热情地邀请二人去茶肆喝茶,顺便承包了他们的午饭。 另一边,大理寺的搜查也有了进展。 段书瑞和李瑶光一前一后地走着,他向右边跨出一步,倏地停住了。 “李姑娘,在下心中一直有个问题,想请教姑娘。南诏那边的经济发展如何?” 李瑶光偏着头想了想,“南诏劳动力短缺,致使大量农田荒芜,水利设施落后,粮食产量一年不如一年。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问题?” “越是重要的案子,犯罪动机就越明显。我想先查明他们的作案动机是什么。” 二人带着一队观政进士快马加鞭出了城,来到永丰仓。 永丰仓位于渭河口,地处关中平原东部,这一选址极具战略眼光。渭河口是黄河与渭河的交汇之处,水运交通极为便利。黄河作为重要的漕运通道,能将山东、江淮等地的粮食源源不断地运来;渭河则直通长安,为永丰仓的粮食转运至都城提供了便捷的内陆水运线路。 众人不会无故出现在这里——把守广通仓的仓督姜大卫前两日派人来报案,说粮仓的粮食无故失踪,恐有贼人潜入。 第264章 新的线索 第264章新的线索 段书瑞走到粮仓外围,粮仓关系着民生之本,朝廷派遣重兵把守,如果没有令牌,根本进不去。 他看到不远处走来一人,身披明光甲,头戴凤翅兜鍪,脚踩一双云头乌皮靴,体格高大魁梧,料想此人必定就是仓督姜大卫。 他从怀里摸出一块令牌,说道:“在下奉大理寺寺卿之命,前来调查粮食失窃一案。” 姜大卫接过令牌,自己验过后,又交给旁边的人检验。须臾,他将令牌交还给段书瑞,拱手道:“几位请随我来吧。” 广通仓离潼南不远,处于一个地势极高的山地,这里环境干燥,在眼下这个时节,无需担心粮食潮湿变质。 “十四,你来给几位介绍一下我们这儿的情况。”姜大牙对旁边的一个小兵说道。 “是。” “几位大人,我们这里总共有十三座粮窖,每一座粮窖外都有四名官兵把守,可谓是守卫森严。贼人若是想白天行窃,在我们眼皮底下将粮食运出去,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十四拍着胸膛说道。 “晚上是怎么职守的呢?”段书瑞问道。 “晚上各位弟兄轮守,每一座粮窖外有两名官兵把守,每人守两个时辰,时辰一到,立刻换人。” 段书瑞点点头,没有再提问。 很快,几人来到粮窖内部。 这里地势高,排水好,环境较为干燥,工人们提前挖好窑洞,用火将四周的泥土全部烘干。做完这一切后,他们会在窑洞内部的地上铺上一层草木灰,然后放上甘草垫着,最后再在顶上加上一层木板,最后再将粮食倒入其中。 当然,这些粮食不会一次性倒完,倒一层粮食后就会放一层木板相隔,这样能够保证粮食一直处于一个水分很低的环境中,不会提早发生腐烂变质的现象。 段书瑞看着颗颗分明、粒粒饱满的粮食谷物,陷入沉思。 李瑶光走到他旁边,低声问道:“你方才说到作案动机,你觉得这伙贼人的作案动机是什么? ” 段书瑞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现下还不能断定。若贼人真是南诏细作的话,作案动机无非就两个——充实本国粮仓,亦或是不想让朝廷开仓赈济,引发内乱。你和南诏人打的交道最多,你怎么看?” “这两者并不冲突。他们肯定早就留了下手,安排了人在外面接应,要不然绝不能如此悄无声息地得手。” “你说得对。”段书瑞低声道,“我们应该分头行动了。” 他对李瑶光说了两句,后者做了个“明白”的手势,接过他手上的令牌,径直走到外面去了。 此次随行的观政进士一共有五位,段书瑞对其中一位说道:“玄宇,让你带的东西带了么?” 被他唤作“玄宇”的人全名叫孟玄宇,是这次观政进士中年纪最小的一位,但聪明伶俐绝不逊于其他人。他应了一声,从背上的麻袋里掏出一根手杖。 “主簿大人,这是……”不止十四愣住了,姜大卫也有片刻恍神。 段书瑞淡淡一笑:“诸位一会儿便会知晓它的用处。”说着,他开始用手杖在地上敲敲打打。 他先沿着圆形轮廓敲打了一圈,寻觅无果,又改为直线敲击。然而寻遍整个粮窖,都没有找到有用的线索。地下的土地都是实打实的,敲击声也略显沉闷。 “姜大人,带我们去其他几座粮窖看看吧。”段书瑞说道。 几人连着去了好几座粮窖,皆一无所获。 段书瑞深知一个人敲击远远不够,便号召几位观政进士轮流敲击,细细探听地下传来的声音。 终于,当他们来到第十座粮窖时,事情迎来了新的转机。 孟玄宇拿着手杖,一阵敲击。“噔噔噔”撞击声随即传来。他蹲下身子,侧耳倾听着敲击声,惊讶地叫道:“主簿大人,地板下面似乎是空的!” 段书瑞微微一愣,随即走过去,下了指令:“再敲,别停。” “噔噔噔噔噔噔……”四周鸦雀无声,衬得敲击之声愈发刺耳。 段书瑞点头道:“看来,有人在地下挖了一条地道,借此机会偷偷转运粮食。” 这时,李瑶光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轮值名单。 她望了一眼段书瑞,说道:“这里的粮食每天都会进行一次盘点,自发生粮食失窃后,已经过去足足十二天了。” “粮食失窃那一日,晚间值守的人有哪些?” “喏,我用朱笔圈出来了。”李瑶光将名单递给他。 “审讯的事,就有劳李姑娘你了。”他眉头轻挑,“专业的事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做,不是吗?” 李瑶光揶揄一笑,“好说,别忘了事成之后给我谢礼。” 段书瑞嘴角微不可见的一抽,他想了想,又带着几人来到后面几座粮窖。果不其然,后面几座粮窖里的粮食都有或多或少的减损。除此之外,他们还在后门发现了一串凌乱的脚印,还有一些车辙的印迹。 真是一场处心积虑的盗窃活动啊。 姜大卫已经派人沿着足迹调查过一次,却一无所获。眼下,他再三思索,决定派人进行第二轮搜查。 审讯室内。 李瑶光看着面前畏畏缩缩、面带愧疚的几个官兵,二话不说,右手使力,“噌”的一声将一把匕首插入桌面,雪白的剑刃直直刺入桌面,刀锋没入三寸有余。 在场的人见到她强悍如斯,无不为之胆寒。 “方才那个穿着一身蓝衣的公子,你们都看见了吧?”李瑶光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众人对视一眼,忙不迭点头。 “他的脾气很好,舍不得动你们一根寒毛。”她话锋一转,厉声道,“可我脾气不好,谁敢在我眼皮子下撒谎,我有一千种一万种手段折磨他,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所以,你们有谁想试试吗?”她蓦地拔出匕首,用绢布擦了擦剑刃,微笑着问道。 第265章 瓮中捉鳖 第265章瓮中捉鳖 简陋的棚屋里。 段书瑞见李瑶光慢悠悠地走进来,面上微现疲惫,忙给她倒了一杯清水。 李瑶光将帷帽放在一旁,接过水杯,仰头一饮而尽,她喝得有些急,水呛到喉管里,咳了个惊天动地。段书瑞想拍拍她的脊背帮她顺顺气,但转念一想,还是收回手。 “审讯结果如何?” “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李瑶光烦躁地揉揉太阳穴,“姜大卫在这里,我总不好直接撬开他们的嘴。” “辛苦了。”段书瑞说道,“吃完饭好好休息一会儿,入夜后咱们还有别的安排。” “你是打算……来个瓮中捉鳖?” 段书瑞不置可否。 由于摸不准这些贼人是否会武功,姜大卫特意派了几个好手协助他们。一行人穿上夜行衣,悄悄潜入几座粮窖,在木板、草垛后隐匿身形,守株待兔。 当然,这些人可能会来,也可能不会来,他们也没对“今日就能抓到贼人”这件事抱有太大希望。 等待的时间总是十分漫长。几人等了大概半个多时辰,四周仍是寂静无声。在黑暗中,段书瑞的精神高度集中,他的半边身体都麻了,却不敢活动。他的听觉也变得异常敏锐,不但能听到同伴们的呼吸声,还能听到自己紧张的心跳声。 就在他手臂酸麻,忍不住想变换姿势的时候,地面上突然隐约闪现出几点亮光。不一会儿,那些亮光串联成了一整道光线,接着,一只手从地缝中伸了出来,在摸索了一阵后,又重新缩了回去。周围随之陷入黑暗。 又过了一会儿,地面塌陷、土块掉落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几人耳边响起。地面上骤然出现一个直径三尺开外的洞,随后,一线灯光出现在洞口处,紧接着,一张颧骨高耸的脸露了出来。此人警觉地四下扫视一番,才从洞口爬了出来,顺手拉了他的同伙一把。在提灯下,可以清楚看到他的同伙是个身材矮小的中年男子。 他刚掏出麻袋,眼角余光瞄到一道黑影,叫道:“不好!快跳,别管我!” 说时迟那时快,段书瑞向前一跃,一把抓住此人的后衣领,将他双手扭到后面压在地上。李瑶光弹出两枚石子,正中另一个人的膝弯,这人本就恍神,脚下当即一扭,还未跌入洞中,便被姜大卫一把抓起衣领,像抓小鸡崽一样提溜起来。 这人见势不好,目露凶光,从怀里掏出匕首,正欲往后捅去,身后又飞来两枚石子,正中他手臂,他的双手软绵绵地垂下,被姜大卫用绳子捆住。 “别再垂死挣扎了,告诉我你们的同伙在哪里接应你们。”段书瑞平静地说道。 “做梦!我什么都不会说!你们要杀便 杀,不必废话!”高颧骨男子“啐”了一口,一脸不屑。 “好!那我就给你个痛快!”李瑶光举起匕首,手起刀落,一道银光闪过,斩下他一根手指,那人来不及发出惨叫,便痛晕过去。 他的另一个同伴见势不好,连忙求饶:“女英雄!别、别杀我!我、我全说……” 段书瑞对一旁的孟玄宇使了个眼色,后者忙拿来纸笔,开始记录。这人瑟瑟发抖,显然十分畏惧李瑶光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他哆嗦了一会儿,将接头地点、接头暗号等信息抖露个一干二净。 趁着他说话的间隙,姜大卫让两个小兵装满四袋粮食。 “饶你也不难,只要你按照我们说的做,事成之后会给你安排马匹,你趁机离开长安,便无人知晓你的去处了。”段书瑞说道。 “离开长安又能去哪儿呢?南诏也回不去了……”矮个男子话说到一半才发现自己被套话了,忙伸手捂嘴。 “你以为你还有别的选择吗?”李瑶光面目森寒地说道。下一刻,冰冷的匕首就抵在那人喉头。 一个时辰后。 一个戴着毡帽的马车夫站在一株槐树下,帽檐拉得低低的,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树下还停着一辆马车,马儿似乎也察觉到夜深露重,嘶鸣了两声。 他低低咒骂了一句,刚想回到车上,便看到不远处走来两个熟悉的身影。 “东西都拿来了吗?” 矮个男子面色惨白,亮出两只沉甸甸的麻袋,点点头。他的同伴手上则拿着另外两只麻袋。 车夫隐隐松了一口气,接过他手上的袋子,放入车厢,向他一努嘴,“你俩快上车吧,误了时辰就不好了。” 矮个男子嘴唇一颤,胡乱点了下头,在车夫看不到的地方,一把匕首正抵在他后腰上,只要他敢露出马脚,霎时便会身首异处。 马车在细密曲折的林间小道穿梭而过,很快到了最近的码头。 此时已经夜深,本应无人的码头上却停靠着商船,其间还有几个船工在忙碌着,场面出奇诡异。 行至码头,已有人在那里接应。矮个男子掀起车帘,只见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子冲着马车道:“两位来得晚了些,可是路上有事耽搁了?” 矮个男子连声道:“对不住,对不住。” 二人下了车,将几袋粮食扛下车。中年人的目光越过矮个男子,在另一人脸上停留片刻,目光中飞快地闪过疑惑和警惕。 “时候不早了,咱们快将东西运上船吧。”矮个男子低声说道,他的额头已经沁出一层薄汗。 那中年人抬头看向他的同伴,目光中充满戒备,说道:“条子在何处?可有挂彩?” 这人终于开口了,声线低沉喑哑。中年男子听到他对的暗号后,面色稍缓,神情中的戒备也淡了几分,拱手道:“辛苦了,二位请上船吧。” 二人还未走远,就看见两个船工上来搬运粮食。二人脸上都戴着一层面具,手上各自推着一个推车。中年人的目光落在二人身上,指挥他们将粮食搬到车上。 就在这时,一个麻袋的底端突然裂开一道口子,粮食“噼里啪啦”的洒了一地。这一下实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中年人先是一愣,随即勃然大怒,劈手就是一掌,眼看这一掌就要落到船工脸上。 谁知掌风快,船工的身形更快,他向旁边一闪,身形一矮,一拳招呼到中年人腹部,直打得他面部扭曲,惨叫出声。另一个船工飞快绕到他身后,往他嘴里塞了块布,将他的双手反剪,再掏出绳子缚住。 不远处的矮个男子正巧看到这一幕,他面色抽搐,颤巍巍地转过头,就见到身边的男子对他露出一个微笑。 那个微笑看起来人畜无害,实则不怀好意。 下一秒,他就被一掌打晕了。段书瑞揭下脸上的面具,露出真实面容,他朝两个船工连连摆手,几人押着中年男子一齐向船上奔去。 他们刚奔到河边,便听到船上传来一阵厮杀声。一队训练有素的黑衣人和船工搏斗着,偶尔传来几声惨叫,很快被刀刃穿透血肉之声盖过,消失在如墨的夜色中。 第266章 大功告成 “看来没有我们的事了。”段书瑞口里说着,手中却做着与言语不相符的事,他将中年男子的身上摸了个遍,最后搜出一张水路运输图。看到运输图的一瞬,他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将其卷起来揣入怀中,准备拿回去研究。 黑衣人陆陆续续从船上下来,为首之人正是李瑶光。她虽然俘获了众多细作,面上却无半分喜色。她的眼神透着一抹冷冽,仿佛冰雪覆盖的湖面,其中是无法触及的遥远。 不知为何,看到她这样的状态,段书瑞有些担心。他低低唤了她两声,后者才回过神来,露出一抹仓促的微笑,“大功告成,我们可以回去交差了。” 段书瑞的眼底划过一丝担忧,随后点点头。一大队人押着几名细作,沿着原路返回。 不止他们这边有了进展,高明哲和杜江两边也先后传来好消息,他们在城门和官道附近各俘获一批细作,正在押往大理寺狱的路上。 一个月后,大理寺,司务厅内。 高明哲紧闭双目,面色平静地听着林江等人梳理案情。距离南诏细作犯下第一起案件已过去了三月有余,这期间众人的心情都十分凝重,如今终于抓住所有细作,可谓是拨云见日、云开月明。 “这一次诸位都做得很好,不过咱们之所以能抓住所有细作,这和一份名单脱不了干系。”说着,他轻抬右手,一名官吏走上前来,捧起一份名单,交给众人传阅。 名单上赫然列着所有南诏细作的姓名,足有四十六名之多。 “这些细作的身份都查清了吗?”高明哲问道。 “回大人,这些细作大多都是南诏监牢里的死刑犯,朝廷派人给他们服下慢性毒药,毒性要半年后才会发作,在此期间他们必须完成各自的任务,顺利回国,才能拿到解药。”段书瑞拱手道。 “真是卑劣的手段!”杜聪说道,“大人,不知这份名单是谁送来的?” “是大唐的一个线人,此人的身份、姓名皆是国家机密,绝不允许向旁人泄露。 ” 敌对的两国间往往会互相安插线人,这些人冒着生命危险潜入敌国,获取情报,中途丧命者不计其数。若一名线人在执行任务时不幸丧命,朝廷会给其家属发放丰厚的抚恤金。 众人听到这是线人传来的,纷纷确信上面的信息真实无误,当下再无二话。 “此事告一段落,诸位也不必垂头丧气、愁眉苦脸的了。”高明哲看向李瑶光,“李将军有一个好消息想告诉大家。” 李瑶光微微一笑,“这段时间大家辛苦了。为了感激各位,家父特意于家中设宴,时间就定在五日后,届时欢迎各位前来。请帖明日就会送到诸位手上。” 众人皆是一愣,随即齐声道谢。 段书瑞好不容易迎来休沐日,还要去将军府赴宴,心中自然有一百个不情愿。他刚回到房间,穿杨便跟了进来。 “公子,您后天休沐对吧?鱼姑娘想约您出去。” 段书瑞扶额的手微微一顿,他随口说道:“你帮我给幼薇回个话,说我那天有事去不了。” “鱼姑娘若是问起您去哪儿了,属下该如何回答呢?” 他烦躁地一摆手,“你就说我去将军府赴宴了,不用找其他的理由。” 穿杨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段书瑞坐在书桌前,绞尽脑汁思索着该如何拿回自己的玉佩。李瑶光拿走了自己的玉佩,极大概率是藏在了自己房间里,这次去将军府,不正是一个寻回玉佩的最佳时机? 只不过将军府戒备森严,守卫众多,自己要想偷偷潜入房间寻找东西,恐怕不是一件易事,必须制定好周密的计划。 他用力攥紧双拳,指尖刺入掌心,心道:“无论如何,那是母亲留给我唯一的念想,我必须要拿回来!” 两天后,段书瑞带着穿杨去赴宴。 将军府很大,以严格的中轴对称构成,三路多进四合院落,布局规整,端方有序。亭台楼阁,飞檐青瓦,盘结交错,曲折回旋,精致雅韵又不失大气磅礴。 大理寺的几位官员尽数到齐,高明哲被安排在上座,段书瑞因为年纪轻、资历浅,被安排在下座。正当他以为李瑶光会在李鄠身边的空位坐下时,她却径直来到自己身边,大剌剌坐下。 李瑶光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想什么呢,那是我阿娘的位置。” 她话音刚落,一位雍容华贵的美妇人就在李鄠身旁落座,正是魏思雨。她眉目温婉,气质娴雅,举手投足尽是大家闺秀的风范。 段书瑞看了一眼魏思雨,又望了一眼李瑶光,后者对他挑眉一笑。他敢打赌若不是还有其他人在场,她下一秒就该打响指吹口哨了。 哎,算了。这也说明她是真性情嘛。 宴席开始,李鄠派婢女给众人斟酒,笑着说道:“这是我派人去聚贤阁打的酒,此酒名为梨花白,口感清冽,回味悠长,诸位请尝尝。” 李鄠先和高明哲寒暄了两句,讲到边疆的形势,他不禁叹了一口气,“大理寺人才辈出,我麾下却是人才缺缺。高大人,我是真羡慕您啊。” “李将军何出此言?据我所知,李将军帐下有不少能人异士,可以为将军出谋划策。” “士子虽多,但彼此之间勾心斗角,互为掣肘,想要团结他们实属不易啊。”李鄠叹了一口气,“不像在大理寺,大家秉公办案,团结协作,总能取得意想不到的成效。” 高明哲如何不明白他的心思?听李鄠的话,明显是想在长安招揽贤才嘛!而且光是贤才还不够,还必须绝对忠诚于他…… 想到这里,他不禁看了一眼李瑶光,心里顿时亮如明镜:“若是想要一个绝对忠诚的幕僚,恐怕只有那个位置了。” 段书瑞正默不作声地听着他们说话,他没怎么动筷子,低头一看,自己的碗里已经堆起一座小山,他偏头一看,李瑶光正在自斟自酌,眉梢眼角尽是笑意。 他抿了抿唇,到底没有辜负她的好意,将碗里的菜吃了。谁知他刚吃到一半,就听到李鄠说道:“这位段公子看着有些眼生,想必是才来大理寺不久吧?” 第267章 抛橄榄枝 段书瑞心中一惊,费劲地将食物咽下去,这才说道:“回将军,在下是去年才入职大理寺的。” “嗯,真是后生可畏啊!”李鄠端起一杯酒,朗声道,“这次你和阿瑶配合默契,这才能一举端了贼船,俘获南诏细作!我生平最敬佩少年英雄,来,我敬你一杯!” “不敢当,不敢当!李姑娘武艺卓绝,智勇双全,这次行动她才是主力。”段书瑞将酒一口喝干,又斟满一杯酒,“在下回敬将军一杯!” “哈哈,不必自谦!阿瑶的性子我是知道的,若是没有你出谋划策,理性分析,她哪能这么轻易地发现贼船的位置?”李鄠哈哈大笑,他见段书瑞聪明伶俐、谦逊知礼,不由得对他心生好感。 除了杜聪大大咧咧的没看出什么端倪,高明哲等人都看出李鄠对段书瑞的招揽之意,嘴角都有些抽搐:大理寺好不容易来了棵好苗子,李大将军这是打算连根挖走啊! 由于抓到敌国细作,了却众人一桩心愿,这顿饭的氛围甚是融洽。 宴席散后,众人纷纷告辞,段书瑞正准备告辞,却被李瑶光牵住了衣角。 “你家住得远,现在天色晚了,何不在此留宿一晚?”李瑶光眨眨眼。 她这句话正中段书瑞下怀,他轻咳两声,“恭敬不如从命,那就谢谢李姑娘了。” “走,我带你去逛逛。”李瑶光拍拍他的肩头,二人并肩而行,段书瑞刻意与她保持两个肩膀的距离,这举动当然逃不过李瑶光的眼睛,她不满地嘟起嘴。 “你有必要和我这般生分吗?我最近没有得罪你吧?”这男人真是不知好歹,还是说他就擅长“欲擒故纵”这一招? “姑娘做了什么,自己心里应该有数。”段书瑞冷淡道。 李瑶光心里“咯噔”一下,心虚地咽了一口口水,“你、你都知道了?” 她见段书瑞不说话,索性心一横,大声道:“你扭扭捏捏的做什么?姑娘不是那种敢做不敢当的小人,既然碰过你,便会对你负责的……” 段书瑞赶忙捂住她的嘴,瞪眼道:“姑奶奶,你小点声行不行!你倒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气得牙痒痒,心道他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人,崔景信的脸皮估计都没眼前这位厚。 李瑶光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伸出舌头,在他的掌心舔舐了一下。 段书瑞的脸更黑了,他匆匆收回手,想了想,又在她的衣袖上擦了一把手。 两人正在唇枪舌战,前方径直走来一个端庄的妇人,身后跟着两个女仆,正是魏思雨。二人连忙驻足行礼。 “阿瑶,段公子,是你们啊。”魏思雨露出和蔼的笑容,“阿瑶,过来阿娘身边。”说着,她向李瑶光摆摆手,后者乖巧地走过去,依偎在她怀里。 “乖女,你这几天乏了吧,我已经让人备好热水,让红莲带你过去沐浴吧。”她看向段书瑞,“我想和段公子单独聊两句。” 此言一出,段书瑞和李瑶光都微微一愣。李瑶光沉思片刻,露出一抹柔和的微笑,“好。”她哼着小曲,跟着红莲走了。 “段公子,能否借一步说话?” 段书瑞有些迟疑,微微颔首。 魏思雨带他来到花厅,这里毗邻湖畔,周围花卉绿植环绕,风景美不胜收。一旁的侍女为两人倒上茶后便缓缓退出,站在门口,提防外人到来。 段书瑞本以为魏思雨会带他去正厅或者客厅,没想到竟然是花厅,心里有些不安。花厅一般建在后院,位置相对私密,多用于接待关系较为亲近的亲友。他一时之间琢磨不透魏思雨的想法,只能垂首不语。 “段公子,我家阿瑶行事乖张,都是因为我太纵容她了。她若是得罪了你,我替她赔个不是。”魏思雨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李夫人不必如此。”段书瑞连连摆手,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阿瑶她……这么多年也没对哪个男子明确表示过好感,年过二十还是孑然一身。我看得出来,她很喜欢你,段公子喜欢阿瑶吗?” 她这话问得如此直白,段书瑞愣住了。他快速地在心里组织语言,正色道:“我不想欺瞒夫人,我已心有所属。我对李姑娘的感情只有钦佩和崇敬。” “是这样啊。”魏思雨又问道,“段公子还未定亲是吧?” “……是的。” “恳求段公子好好待阿瑶,即便只是将她当成普通朋友,也不要轻易冷落她。”魏思雨诚恳道,“她每次谈起你时,是那么的神采飞扬,她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旁人只看到她加官进爵,却没看到她身上的伤疤和心里的创伤。” 段书瑞想到许多少年将军的命运,心下一酸,实在不忍心拒绝她。 “阿瑶拿了公子的玉佩,此事我也知晓。”她略带歉意地说道,“她一向是孩子心性,不过向来说话算话。那枚玉佩我看过,她将它看护得很好,之后一定会还给公子的,公子无需担心。” 魏思雨派人带他回厢房,他一进屋,便看到穿杨一身夜行衣,正挂在房梁上和他大眼瞪小眼。 “你想吓死我是不是!”段书瑞有些心悸,他抚了抚胸口,问道,“让你办的事办得如何了?” “公子,属下已找到李姑娘房间的位置,只是……” “只是什么?”段书瑞没好气地问他。 “李姑娘耳聪目明,属下偷摸进去尚且不能保证不被她发现,更何况公子呢?”穿杨劝说道,“要不咱们还是从长计议……” “没时间了!”段书瑞压低声音道,“让你准备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穿杨见他家公子不听劝,连连摇头。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递给段书瑞。 “成败在此一举。”段书瑞说道。他何尝不知道李瑶光为何要顺走他的玉佩?定是怕他从此不搭理她,这才出此下策,想让两人之间多一些交集。可她若真如她所说的那样光明磊落,又怎会做出如此举动? 求人不如求己,既然上天给了他这个机会,他必须要好好抓住! 第268章 险象环生 李瑶光沐浴的地方不是自己房间,而是后院一个单独的浴堂。 浴桶里氤氲着热气,左右两边各有一张小几,一张小几上放着一叠干净的睡衣和几枚澡豆,另一张小几上则放着几壶果酒。 人们泡澡时有许许多多的习惯——有人钟情搓背,有人钟情吃零嘴,可她却独独偏好饮酒。也许是行军多年的习惯,只有酒精能麻痹她的神经,让她彻底放松下来。 李瑶光褪去衣衫,坐进浴桶,她闭上眼睛泡了一会儿,感觉身上暖融融的。她双手抱膝,将下半张脸埋进水里,咕噜噜吐了一连串泡泡。 她的父母看来都挺喜欢他的,这真是这几天来为数不多的一个好消息。 她带兵打仗多年,识人无数,怎会不知道外表越冷硬的人,内里越是柔软。只要给她足够多的时间,她有信心将他无懈可击的防线撕开一道口子,跟着长驱直入。 她拿起一枚澡豆,加水稀释后,将稀释后的液体揉搓在头皮上。不知为何,她突然回想起之前在段书瑞房里喝酒的一幕,他醉得不省人事,她终于有了放纵的机会。 一想到他那卷翘的睫毛、柔软的嘴唇,坚硬的喉结,她便感觉脸颊一热,喉咙一阵干渴。她坐了起来,抄起一旁的酒壶,“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酒。 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不喜欢她呢? 李瑶光感觉心中一阵酸涩,原本甜美的果酒都变了滋味。她将酒壶一丢,双手掬起一捧热水,垂眸看向里面的人,喃喃道:“难道我做的不对吗?” 她摇了摇头,将两个酒壶里的酒混着全饮完,迷糊打了个盹,睁开眼已经亥时了。她顺了头发,披上外袍,准备回房。门外,她的贴身侍女红莲还在无怨无悔地守着。 她倒是悠闲,有热水澡洗,有果子酒喝,可段书瑞这边就远远没有这么悠闲了。 他正在李瑶光的屋里翻箱倒柜,寻找着玉佩,穿杨则避身于院中一株高大的樟树上,树冠蓬松如盖,将他遮得严严实实的。他身上穿着一身夜行衣,和浓得化不开的夜色融为一体。 他观察着周边的形势,将整个宅院的布局尽收眼底,心中牢记着段书瑞的话——“一旦有人来了,你就弹一颗石子到窗框上,我听到后马上翻窗出来。” 这时,他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危机,低头望去,看见李瑶光正穿过狭长的回廊,向这边走来。他来不及多想,连忙弹出一颗石子,石子撞击到窗框,发出一声脆响。 李瑶光听力极好,听到动静,发足狂奔,眨眼间便穿过长廊,奔至屋前。 段书瑞听到窗外的声音,暗叫不好,将抽屉“啪啦”一声关回去,扭头便跑。他刚推开窗户,便有人推门而入,下一秒,一把匕首迎面而来,他偏头避过,匕首擦着发丝而过,飞出窗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来不及细想,连忙将窗户关上,李瑶光已经抢到他身前,一拳打向他的面门。他伸臂隔开这一招,无奈道:“……是我。” 李瑶光一愣,旋即伸手掀开他的面具。 屋里的两人面面相觑,场面尴尬又滑稽。段书瑞率先打破僵局,“李姑娘,在下酒喝多了起来如厕,不识方位,不小心闯入姑娘的闺房,抱歉。” 他撒起谎来当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若不是那张面具还在李瑶光手上,这一番措辞还能更有说服力一些。 李瑶光勾唇一笑,“编谎话也要编得像样一点。” 说着,她一把抓住他的腰封,将他往床边带过去。她臂力惊人,段书瑞运劲挣扎了两下,竟然没有挣脱。 距离床边还有一小段距离,李瑶光突然松手,双手扳过他的肩头,将他狠狠摔在床上。李瑶光那床从床板到枕头无一不硬,这一摔非同小可,他的头一阵晕眩,缓了半晌才恢复神智。 他刚想坐起来,便被李瑶光抵着膝盖压了回去。 两人的脸越贴越近,感觉到她略带酒气的鼻息喷洒在自己脸上,段书瑞皱起眉头,“你喝醉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啊。民间把‘金屋藏娇’传为佳话,我还没建起一座金屋呢,这‘娇’就自己送上门了,你说,这不是老天在暗示我吗?”李瑶光神色迷蒙地说道。 她这话突兀又好笑,段书瑞先是一愣,旋即偏头一笑,笑容如雪后初霁般璀璨动人。 李瑶光一双眼睛狠狠晃了晃,刚要有所动作,就见他从怀里摸出一枚簪子,递到她面前。 “这枚簪子送给你,你把玉佩还给我好不好?”他柔声道。 李瑶光接过簪子,对着灯光最亮的地方仔细瞧了瞧。 这枚簪子通体由玉打造而成,簪头是一只凤尾蝶,瞧上去轻盈可爱。 李瑶光摩挲着簪子,眼里是掩饰不住的喜爱,口里却说着:“不好。” 段书瑞的面上笼上一层阴霾,伸手想要推开她。这时,窗外悄无声息地探入一根空心竹管,下一刻,室内烟雾弥漫。 李瑶光悚然一惊,刚想伸手捂住口鼻,身下的人却陡然发力,反客为主,将她压在身下,她的双手被摁在头顶,挣脱不得。这一下实是出乎意料,李瑶光一时不察,吸入大量迷药,刚骂了一声“混蛋”,便陷入昏睡。 段书瑞从她身上下来,帮她除去鞋子,在她脑袋下面塞了个枕头,替她盖上被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迷药无色无味,对人体没有损害,你这几天也累了,好好休息吧。”他凝望着她的脸,神色复杂。 下一刻,窗外翻进一个人影,不是穿杨又是谁?他不忘将窗户关好,低声道:“公子,属下已经打听到消息,还有半个时辰巡逻的家卫就会过来,咱们得尽快离开。” 段书瑞点点头:“我已经搜完了梳妆台这一片区域,衣柜和书桌还没搜,咱俩分工协作,我搜衣柜,你搜书桌,仔细点搜。” 穿杨应了一声,从怀里摸出段书瑞画的图纸,开始搜查。 然而小半个时辰过去了,二人还是一无所获。 为什么所有地方都搜遍了,却还是没有找到东西呢?难不成对她而言,还有比卧房更隐蔽的地方? 等等,还有一个地方没有搜…… 想到这里,段书瑞咬住下唇,对穿杨说道:“穿杨,你去看看房间里有没有暗门、暗格之类的。” 第269章 魂牵梦萦 “是,公子。” 穿杨移步门边,给门插上门闩,紧贴墙壁,开始在墙上摸索。 段书瑞走到床边,高大的身形在李瑶光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他深呼吸几回,心头权衡着要不要对李瑶光进行搜身。他是男子,怎么敢贸然碰姑娘的身子?可是不搜的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终于下定决心,伸手撩起她的袖子,向外抖了抖。除了抖出一小把飞刀,什么也没抖出来。 他屏住呼吸,正要将手伸向她的胸口,脑海里突然蹦出一张秀美的脸。他的心狠狠一颤,手指跟着一抖,赶忙慌乱地缩回手。 “……罢了。”他回转身子,“穿杨,我们回去吧。” “公子,我们不找了吗?”穿杨难以置信地问道。 “李夫人说她不是言而无信的人,我想再给她一次机会。”他吐出一口气,拾起面具戴上,“走吧。” 二人翻窗逃出,段书瑞还不忘掏出手帕,擦掉窗台上的脚印。 …… 翌日,李瑶光从床上醒来,发现段书瑞已经走了。她刚想发火,一想到此事毕竟是自己理亏,又不吭声了。 她没有告诉他的是,她另有一处府邸,玉佩被藏在那边一个极其隐蔽的地方,除了她之外无人知晓。 她感觉手上攥着什么东西,张开掌心一看,是一枚小小的玉簪。 李瑶光勾唇一笑,随即又蹙起眉头,“这算不算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呢?”她很快回拢掌心,将簪子攥紧。 时光飞逝,段书瑞一边处理着手里的案件,一边盼望着下一个休沐日。 一想到要去见鱼幼薇,他有些心潮澎湃。这是两人互通心意后第一次见面,他一会儿……该说些什么呢? 在马车上坐定后,他从衣袖里抖出一个纸团,开始默读,祈祷自己一会儿不要出洋相。 二人定好在鱼幼薇家门口的树下汇合,马车还没驶进巷子,他便感觉自己的手心开始出汗,心跳加剧,下意识地说道:“大哥,劳驾您往前面再驶一段路。” “好嘞!”马车夫自是求之不得,他这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要求呢!自己又可以多赚几枚铜板了! 没过多久,他就被打脸了。 马车才往前驶出一里路,车厢里就传来一个慌乱的声音,“可以了,我就在这里下吧!” 马车夫:“……” 他面色铁青,接过段书瑞手中的铜钱,驾着马车扬长而去,马鞭甩得飞快,大有“人挡撞人,佛挡撞佛”的架势。 段书瑞从巷子的这头绕到那头,藏身于一堵墙后,偷偷露出半张脸,看着面前那道熟悉的身影。鱼幼薇正背对着他,有些焦急地抬头张望着。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幼稚,明明可以走前面的路,偏要舍近求远,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就为了这一眼。 尚未洞察她的心意之前,他便已觉得和她难舍难分,如今二人心意相通,更是想她想得要命。 只要看到她,便觉心安;有她在的地方,便是净土。 他也问过自己:“是不是不该踏出这一步?”两人之间的隔阂太多了,未来的道路必定凶险异常,他不忍心将她卷入危险和各种不确定中。 但是欲望像一条毒蛇,死死缠住他的心。他心中的欲壑越来越大,再难填满。 人家姑娘都主动袒露心意了,自己若是还不上不下地吊着,未免太不是个东西了。 眼角余光发现有人在看他,他做贼心虚般轻咳一声,整理了下衣襟,施施然走了出去。 鱼幼薇等得有些心焦,按理说她家先生平时是最为守时的,为何今日迟迟没有现身?难不成是路上有事耽搁了…… 正自胡思乱想之际,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幼薇。” 她倏然回头,撞进了那人的眼眸。 他双眸泛光,眼神亮得惊人,她在他的眼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那眼神隐忍又炽烈,有如实质,恍若汹涌的波涛,下一瞬便要将她溺毙。 她莫名有些呼吸不畅,慌乱地转过身,背对着他。 段书瑞低低一笑,走过去将她揽紧,将下巴搁在她发顶。鱼幼薇呆在原地,任由他抱着。这一刻,所有的喧嚣都被隔绝,只剩下彼此的呼吸。 没过多久,原本安静的巷子里多了几个行人,鱼幼薇有些羞怯,轻轻挣扎了几下,低声道:“这里人多,换个地方。” “换个地方就可以了?”段书瑞心下一喜,轻轻松开环在她腰间的手臂。 她笑着喘了一口气,轻推了一下他的胸口,“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段书瑞没吱声,笑盈盈地看着她。 二人漫步到河边,寻了一处僻静的位置坐下。河边花木扶疏,幽香扑鼻。鱼幼薇倚靠在他身上,轻声道:“你觉得我好看,还是那位李姑娘好看?” 段书瑞不假思索地答道:“对于我而言,世上的女子总共分成两类。一类是你,一类是别的女子。” “为什么?” “因为你在我眼里是最独一无二的存在。一旦你和别的女子同时出现,我的眼里只能看到你。” 她笑着斜倚在他身上,眉眼弯弯,毫不掩饰对他甜言蜜语的喜爱。 段书瑞在她额间印下一吻,伸臂环住她的腰肢,手指不安分地摩挲着她腰间的软肉。 “好痒,你在做什么啊?”鱼幼薇俏脸通红,被他碰到的地方像火烧过一样烫。 “你还没亲口告诉我,你喜不喜欢我呢。”他眉眼低垂,整个人看上去有种说不出来的委屈。 鱼幼薇微微一愣,旋即露出灿烂的笑容,“你把头转过来呀。” 段书瑞乖乖照做。 她认真地凝望着他的双眸,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喜欢你。” 话音刚落,她便捧起他的脸,在他的嘴角印下一吻。这个吻明明很轻柔,却又无比庄重。 段书瑞眨了眨眼,目光骤然变得幽深。他抬起她的后脑,低头吻上她的唇。 第270章 展望未来 鱼幼薇顿时就懵了。 头脑中荡漾着星星点点的银白光晕,一波波荡漾开来。 美好的东西如此不真实,像一个虚幻的梦,但唇间的触感却如此真实,告诉她这一切不是梦。 她闭上眼,下意识地想后退,这人却扣住她的后颈,舌尖温柔地舔开她的唇缝,给了她一个漫长的纠缠。她的身子瞬间软了,伸手揽住他的脖颈。 这一吻持续了许久,直到两人呼吸急促才停下来。 段书瑞在她耳边轻轻喘了一口气,吻了一下她的耳垂,以示安抚,后者则将头埋进他怀里,不敢看他。 “你、你怎么会这么熟练……” 他愣了好久,才确认这细弱蚊吟的声音是从自己怀里传来的。 他腼腆一笑,蹭了蹭她的头,“如果我说,我已经在脑海中演练过数次了,你会信吗?” 鱼幼薇咽了一口口水,感觉面上更滚烫了。 段书瑞道:“总之,你亲了我,就要对我负责。” 他倒是挺理直气壮的,似乎面前的人敢说半个“不”字,他就马上投河自尽。 “……好。” “薇薇,你看着我。” 这声“薇薇”叫得甚是动听,鱼幼薇抬起头看向他,和他分开一点距离。 段书瑞状似无意地问道:“你喜欢怎样的宅邸?” 话一出口,他便反应过来这个问题有些突兀,忙解释道:“平康坊离皇城近,你和你娘也住在这里,我打算将老房子卖了,再买一套新的。” 再傻的人都听得出他的言外之意,无非是想买一套宽敞的宅子作为婚房。 鱼幼薇心里甜蜜又苦涩,她微微一笑,没有直接戳穿他的小心思,仰起头做思考状,“嗯,你容我想想啊。” 她一口气提了许多要求,诸如要离水渠近,日常洗菜浆衣方便;要离茶肆近,方便她去显摆茶艺;房间要多,书房、琴室都要有…… 段书瑞温柔地看着她,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两人相倚相偎,满心愉悦的直坐到日头偏西。 流云缓动,落日熔金,红灿灿的余晖铺满草地,为似锦繁花镀上一层暖色光晕。 临别前,鱼幼薇送给段书瑞一个小竹篓,嘱咐他回去才能打开。 他本以为又是她自制的茶叶,拔开塞子才发现是满满一筐红豆。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大唐的文人雅士无论平时看起来是正经还是不正经,这些托物抒情的小手段个个都会,鱼幼薇也不例外。 换作别人,他会觉得闷骚;但换作她,他只觉得可爱。 他的心软成一团棉花,真不知道要怎样疼惜她才好。 他孤苦半生,本以为身若不系之舟,没想到老天爷垂怜他,赐予他一个愿意怜惜他、接纳他、给他一个家的人,何其有幸,这个人也是他想要共度余生之人。 段书瑞摇晃了一下竹篓,听到“沙沙”的响声,心情大好,当即决定今晚就喝红豆粥。 …… 李府。 魏思雨坐在李瑶光房间,正在替她缝补衣服——尽管府上丫鬟众多,一些事她还是更愿意亲力亲为,其中就包括为自己的女儿缝补衣服一事。 圣令一下,李瑶光即刻便要奔赴前线,她想趁着时间还宽裕,多为她做几件冬衣。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欢快的脚步声,李瑶光的声音从门外响起——“阿娘,您怎么来啦?这个时间您不是应该在念诵佛经吗?” “傻丫头,在我心中什么最重要,你难道不知道么?”魏思雨放下手中的针线,将女儿搂入怀中,“乖女,陪阿娘聊聊好吗?” “好啊,阿娘想聊什么?”李瑶光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在母亲身边坐下。 魏思雨抬起头与她对视,眼底划过一丝不忍,“前几天我和段公子聊过,我问他是否喜欢你,你知道他是怎么说的吗?” 李瑶光的嘴角一僵,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他说他已经心有所属了。”魏思雨不由自主地加重语气,“阿瑶,君子不夺人所好,你应该趁早放手才是。” 李瑶光紧咬下唇,低垂着眉眼,浓密的睫毛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 “……我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再恶劣的事我都干过,也不差这一两件。” 魏思雨心头一震,嘴唇一颤,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以前的李瑶光鲜妍明媚,乖巧懂事,对于父母的话不曾有半点忤逆。 现在的她容貌没有什么变化,眼底的光却不再清澈了。父母说她一句,她能怼十句回来。 是什么改变了她?是经年累月的战争吗?还是说…… “你是不是……还记挂着阿树?”魏思雨试探着问道。 听到这个名字,李瑶光倏地抬起头,目光中闪过一抹痛色。 “阿瑶,我知道你一直接受不了阿树离开,故人已逝,我们更应该代替他们好好活下去,不是吗?”她紧紧握住女儿的手,摩挲着她指尖的薄茧,“阿树在天之灵,也不希望看到你如此自轻……” “够了!”李瑶光挣脱她的手,咆哮道。 魏思雨没有理会她,径自说下去,“你纠缠段公子,无非是从他身上看到阿树的影子……” “阿娘,您在胡说些什么?您应该清楚,他们二人并不相似。别的不说,光是对我的态度都不一样。非要说有什么相似之处……” “他们二人倒真是两位‘正人君子’啊。”李瑶光嗤笑道,特意加重了“君子”二字。 魏思雨没有说话,满脸心疼地看着她。 “……罢了。您知道阿树临行前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李瑶光嘴角掀起一抹苦笑,目光变得悠远深长,“他说,他希望我忘掉他,勇敢追求自己心爱之人。” 不要像他一样,畏畏缩缩,只敢远远观望,从来不敢坦白自己的心意。 他走了之后,她为他立了一块石碑,最想刻的就是“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傻瓜”。但转念一想,这家伙生前就不爱说话,还是为他立了一块无字碑,又在不远处的山坡上栽了一株小树。 魏思雨眼角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努力咽下喉头的酸涩,刚要说话,茯苓便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叠画卷,低声道,“夫人,这是您要的东西。” 第271章 征聘幕僚 李瑶光眼力过人,早在茯苓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了画卷上的人像,她没有吭声,径自倒了一杯茶,慢悠悠地喝着。 魏思雨站起身,接过画像,高兴地说道:“乖女,这些画卷皆出自宫廷画师张炳仁之手,画的都是京城的世家公子。你来看看,有没有合你眼缘的。” 李瑶光叹了一口气,认命般站起来,敷衍道:“那便请母亲为女儿介绍一下吧。” 魏思雨喜出望外,忙一张一张地介绍起来:“这是吏部侍郎之子裴延,年方十九,相貌堂堂……” “我不喜欢年纪比我小的。” 魏思雨嘴角一抽,硬生生改口道:“那我们换一个。这是兵部尚书之子高佩勇,此人身形伟岸,气度不凡……” 李瑶光接过画像看了一眼,笑道:“阿娘,莫不是长相实在没法夸了,这才委曲求全地夸一下气质?”她惯会气人,把她亲娘气得一时语塞,胸脯止不住的起伏。 魏思雨抚了抚胸口,缓了一口气,这才接着说道:“这个呢?御史中丞之子林忠,这个长得俊吧?”说着,她将一卷画像隔空抛给李瑶光。 李瑶光抬手接住,看了一眼,道:“嗯,还行。” 魏思雨松了一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到底,便听见李瑶光说道:“可我听说此人和一个通房丫头好上了,那丫头好像还怀了他的骨肉。” “你嫁过去是地位尊贵的正妻,那些个外室只能被养在外面,你怕什么?” “可我眼里容不得沙子呀。”李瑶光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魏思雨感觉自己的血压在“噌噌噌”升高,她银牙紧咬,气急败坏地跺了两下脚,开始在屋里梭巡。李瑶光见势不妙,偷偷绕到她身后,正准备推门而出,一阵劲风闪过,她还没反应过来呢,臀上就“啪”地挨了一下。她疼得龇牙咧嘴,抱头哀嚎道:“娘,你又打我!” “打的就是你!你以为你当上将军,我就不敢打你啦?反了你了!”魏思雨一改往日稳重的样子,抄起鸡毛掸子叫道,“你看看你,哪里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她是真气急了,脱口而出道:“段公子那样的郎君一看就喜欢性格温婉的女子,我要是他,我也不会选你!” 闻言,李瑶光面色一黑,她一脚踹开门,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她走了不远,迎面走来一个小脚太监——此人名唤祝融,正是懿宗贴身内侍程辅国新收的干儿子。他将浮尘往左臂上一挽,一揖到地,恭恭敬敬地说道:“李将军,圣人邀您进宫一叙,令尊眼下也在宫里呢。” 李瑶光的脊背微妙一僵,笑道:“有劳公公传话了,咱们这就出发吧。” 眼下正值倒春寒,天气变幻莫测。昨日还殷勤的暖风,今日便裹着冰碴子抽打新芽。李瑶光原本有些昏沉的头被冷风一吹,针扎似的清醒过来。 她一进入宫殿,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懿宗背着双手,在屋里焦躁地走来走去,李鄠则跪在地上,低着头,一语不发。 她心下一凛,忙跟着跪下,轻声道:“臣李瑶光叩见陛下,不知陛下叫臣来所为何事?” “这里有一份战报,爱卿可以看看。”懿宗一挥手,程辅国赶忙踮着小脚跑过来,呈上一封战报。 李瑶光道谢后接过,刚看到一半就霍然变色。 “襄州地界有流民作乱,虽然都是些散兵,不成气候,但总归给当地刺史和县尉带去不少麻烦。三日前,刺史王式写信请朝廷派兵增援,朕思来想去,唯有你父女俩才可担此重任。”懿宗说道,声音凝重浑厚。 李瑶光在家闲了半月,浑身筋骨都软了,当即抱拳道:“臣请求带兵前往!还望陛下给臣这个机会!” 懿宗停住脚步,却并未回头。从李瑶光的角度,只能看到他挺直的脊背,背上的九爪金龙栩栩如生,龙眼圆睁,迸射出犀利威严的光芒。 “爱卿这么着急做什么,朕还没有发话呢。”懿宗的语气称得上柔和,但乍一听却让人背心直冒冷汗。 李瑶光单膝跪地,维持着抱拳的姿势,沉吟不语。 “兹事体大,依朕之见,派向远去最合适不过了。”懿宗回过头,看了一眼李鄠,“你和王式有些旧交情,带兵打仗的经验也丰富,瑶光还是太年轻了。” 闻言,父女俩都是一愣。李鄠拱手称是,李瑶光则神色一黯。 “不过,小李将军也并不是无事可做。”懿宗笑道,“朕还有两件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完成呢。” 李瑶光猛地抬起头。 …… “哎,你听说了吗?最近李家两位将军正在征聘幕僚!” “啊,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怎么没听说过?” “好像就是前天才开始的!” 翰林院里,趁着几位上司上朝的间隙,众人交头接耳,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事情,段书瑞对这一切充耳不闻,只顾埋头练字。 他最近提前完成了任务,好不容易抽出一点空闲时间,决定短暂地放空一下大脑。他刚握着笔,写完《论语.为政篇》的最后一个字,就听到耳边传来一个要死不活的声音,“修竹。” 他耳根发麻,忍不住“咝”了一声,手指跟着一抖,低头一看,一片墨渍在纸上晕染开来。他不慌不忙地放下笔,揉揉耳根,看向声音的来处。 于琮正笑嘻嘻地看着他,“瑶光和她父亲在选幕僚,有才之人可以毛遂自荐。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段书瑞没有说出后半句,但那清澈的眼神里明晃晃刻着一排字“和我有什么关系”。 于琮:“……” “你不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嘛。”他拍拍段书瑞的肩膀,“你这么优秀,若能当选,荣华富贵指日可待啊。” “礼用兄,看在咱们认识这么久的份上,你完全可以老实交代。”段书瑞默默盯着他,“应该没有人在背后暗示、怂恿、或者威胁你吧。” “哎呀,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于琮是那样的人吗?”他大力地拍拍段书瑞的肩膀,后者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他前不久刚被李瑶光扳过肩膀,那丫头的手劲大得恐怖,现在他的肩膀还疼着呢,这人又给他来这么一下! “怎么,弄疼你了?对不住啊。”于琮一屁股坐在他旁边,压低声音道,“来来来,我给你详细分析一下这其中的好处啊。” 第272章 沉疴难消 于琮叽叽喳喳地说了一大堆,总算把段书瑞说明白了。 能有什么好处,无非就是能多挣一点钱、多拉一点人脉,运气好的话,还能提升一下个人声誉。 唐代幕僚的选拔方式多样,最官方的途径就是吏部铨选,除此之外,推荐保举也是一种常见的途径。推荐者基于对被推荐者品德、才能的了解与信任,向相应的长官或部门举荐。被推荐者若能通过考验,得到认可,就可能获得入幕机会。 想到这里,段书瑞望了于琮一眼,心里的猜测更加笃定了。 “礼用兄,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过你可知晓,举荐者需要对被举荐者负责,若被举荐者在幕中犯错,举荐者可能会受到牵连啊。” 于琮眨眨眼,问道:“你是在为为兄着想吗?” 段书瑞:“……” 和这人交流怎么这么费劲呢? “放心吧,修竹,你不喜欢的事我绝不会勉强。”于琮本想拍他的肩膀,瞟到他警惕的眼神,只得讪讪地收回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头,“我就负责传个话,去不去争取,去看你自己的意愿。” “总之呢,我知道你平时喜欢读书,涉猎广泛,而且略通拳脚,若是远离乌烟瘴气的庙堂,去到边疆,说不定能大有作为呢。” 翰林院人多耳杂,段书瑞知他是一番好意,不欲与他争辩,道:“谢谢礼用兄的好意,容兄弟再想想吧。” 于琮大喜过望,抚掌道:“好!反正时间还宽裕,你也不必急着给我答复。” 是金子在哪儿都会发光,这话倒不假。只是他自己丝毫没有一块金子的自觉,反倒感觉自己像一块躺在砧板上的肉,不远处潜伏着一匹饿狼,只等时机一到,立刻便会扑上来。 论才华学识,他不算最差的,但绝对不是最好的;论计谋,他顶多有点办案天赋,哪里称得上文韬武略? 李瑶光不是正事私事拎不清的人,她之前就提过,想让自己到她府上当幕僚,结合种种迹象来看,很可能是想让自己和她成亲,再顺理成章地把他带走! 她是安南节度使,将自己的参谋带在身边天经地义。如果只是为了招聘幕僚,为什么又要苦心积虑地和他周旋许久?为什么非要和自己成亲? 自己一介布衣,官位也不比她高,背后没有什么依傍。她身份高贵,若和一个平民在一起,是会遭到诟病的。所以,她究竟图的是什么?又在暗中谋划些什么?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再度拿起笔想要练字,却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不能静心了。 …… 两天后,段书瑞将一封信交给于琮。 “礼用兄,你一向和李家交好,深得李瑶光的信任,是不是?” “是啊!那还有假?”于琮连连点头,“我家夫人和李夫人打小就认识,感情比亲姐妹还深,阿瑶更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咱们两家的府邸还隔得挺近的呢。” “劳烦礼用兄帮忙,将这封信交给李姑娘。”段书瑞将信递给他,拱手道谢,“在下感激不尽。” “好哇!你终于想通了!”于琮高兴地接过信,又开始在他耳边絮絮叨叨:“修竹,我当你是朋友,这才和你说一句体己话。你看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床边连个意中人都没有,长夜漫漫,你不觉得寂寞吗?” 段书瑞被他一番话说中了心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是,自己还有两个月才满三十,怎么听他的口气,自己已经步入暮年,马上就要行将就木了呢? 他很快给出了回应,最后几个字简直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谢谢礼用兄的提醒,在下大婚的那一天,一定请你坐主桌。” “那敢情好!” 段书瑞面色不善地进门,自动忽略穿杨的殷勤问候,一言不发地钻进卧室。 不过,于琮倒是提醒他了。是时候该把求婚、订婚等一系列事宜安排上日程了。 想到他最爱的人很快就要穿上喜服嫁给他,和他白头偕老了,他的嘴角不由得上扬。 这时,一个鬼魅般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是不是还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嘴角的笑容僵在脸上,下一瞬,就被恐惧占领。他终于想起来了,他差点忘了一个重要的事情——这件事一直是他内心的沉疴,也是埋在他和鱼幼薇之间的一颗定时炸弹。 当初那无赖上门闹事,鱼府上上下下十几人均遭受牵连,房子也被人挤占了,这件事……到底和自己脱不了干系。 若不是自己冲动出手,被那无赖记住了脸,又怎会被人跟踪调查?若不是泄露了自己的行踪,那些人又怎会顺藤摸瓜,找到鱼父家里来? 虽然“英雄救美”的光荣事迹不是自己做的,自己是后来才攀附于这具身体之上,但……自己怎么和鱼母她们解释?就算实话实说,她们也只会用惊恐的眼神盯着自己吧。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幼薇心无芥蒂,坚定不移地维护自己,那么,鱼母会吗? 她还会将幼薇许配给自己吗? 他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绝望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下一刻就要将他吞噬,原本黑亮的眸子霎时变得空洞无神,透着一股子麻木和绝望之色,周身乏力,只能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他很想娶她,但不被双方父母祝福的婚姻,真的能够幸福吗? 她说和自己相处的日子像在做梦一样,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她冷落自己的日子里,他表面上看起来云淡风轻,内心没有一刻不在煎熬。 他曾独自一人度过无数个日日夜夜,但自从她闯入自己心门的那一刻起,这样的日子注定难以为继。他开始有了欲望,有了贪念,渴望得到她的眷顾,哪怕只是一点点,他都甘之如饴。 他已经做不到放手了,他不想放,也不能放。 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把一个什么人放在心上了。 既然做不到放手,那就只剩下一个选择了。 第273章 上元灯会 上元节可以说是长安最重要的节日。从今晚开始,上元灯会要持续足足三夜。 鱼幼薇老早就和段书瑞约好了,要在这一天一起看灯会。 但见到他的那一刻,她发现他整个人有些……怪怪的。 他的头发无比顺滑,衣服穿得也很齐整,面上也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整个人从头到脚都透露着“奇怪”二字。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好像有点不开心,甚至可以用“失落”二字来形容。 鉴于二人之前闹过矛盾,鱼幼薇开始深刻地自我反思,她细数了一下自己最近做过的事,发现……自己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啊? 他勒令自己不许再去秦楼楚馆,自己就再也没去过,甚至劝说崔颖也不要去了,可把她的朋友气坏了,指着她的鼻子骂她见色忘友。 那么,他不高兴……应该不是因为自己吧? “嘿!猜猜我是谁!”鱼幼薇一溜烟跑过去,踮起脚尖,双手捂住段书瑞的眼睛。 “除了鱼娘子,还有谁会做这般幼稚的事?”他没有急着拂开她的手,而是收拢她的手臂,想让她将自己环抱得更紧一些。 鱼幼薇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小心思,轻轻挣开他的手,低声道:“这还在大街上呢。” “大街上又怎么了?”他的语气有些不满,终于肯将身子转过来了。 他的眼圈红红的,眼角似乎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鱼幼薇认识他十余年,从未见过他这副脆弱的模样。她印象里的他,从来都是顶天立地,无论何时都能独当一面的。 他一直充当着“保护者”的角色,庇护着身边的人,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也从未流露出一点不满。 可眼下的他脆弱得像一碰就要碎的琉璃,裹着一身薄氅,修长的身形看起来是那么单薄。 “怎么啦,发生什么事情了?是谁惹你不开心了?”鱼幼薇拉着他走到一处相对僻静的地方,轻声问道。 眼前的人二话不说,长臂一展,就将她拥入怀中。 他将脑袋埋在她的肩头,贪婪的呼吸着她的气息—那是一缕淡淡的茉莉花香,沁人心脾,是他闻过最好闻的味道。 “你身上……真的很暖和。”段书瑞将头埋在她的颈项间,须臾,用嘴唇在她的脖子上蹭了一下,“借我抱抱。” 只有这样用尽全身力气拥住她,他才能感到胸腔里的心脏还在跳动,四肢百骸传来一阵暖意。 “……好啊。”她微微一笑,伸手环抱住他的腰,双手轻轻抚摸他的背脊,柔声道,“别难过了,有我在呢。” 不知为何,他的手搂得更紧,头也埋得更深了。 “不要离开我,好么?我真的……很喜欢你。”段书瑞呢喃道。 “嗯,我不会离开你的。除非……” 除非你有了更喜欢的人,能够陪在你身边,替我好好爱你,呵护你,给你一个完整的家。 他敏锐地捕捉到“除非”二字,蓦地松开她,不悦地垮下脸,“除非什么?” “哪里有什么除非?你听错了。”鱼幼薇心虚地移开目光。 “明明就有。”他轻轻扳过她的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除非……除非你主动离开我!”鱼幼薇心一横,抬高语气说道。 心里的恐慌骤然翻涌上来,段书瑞有些无措地看着她,扶在她脸侧的手心已沁出一层薄汗,“你、你不相信我对你的感情?” “没有不相信,我只是……”鱼幼薇见和此人有理说不清,干脆直接用行动代替语言。她闭上眼睛,踮起脚尖就往他的唇上亲去。 感觉到她有些笨拙地含住自己的双唇,生涩地啄着自己的嘴角,他不由得扣住她的腰肢,用力加深了这个吻。 他的呼吸急促,旁若无人地和她唇舌交缠着,仿佛此刻世上只剩下他们,而这个吻像是他唯一能够掌控的东西,带着近乎失控的占有欲和绝望。 良久,二人才依依不舍的分开了唇。 两人的身体贴得这样近,她几乎是瞬间就察觉到他身体的反应,脸“轰”的一声红了。 他的眼底隐隐有火焰跳动,却还是强忍着和她的身体分开了一些。 “如何,这下信了吧?”她强装镇定,冲他眨眨眼。 段书瑞轻轻点头,他盯着她看了半晌,双手扶住她的肩膀,俯下身子凑到她耳边,“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带你去哪儿吗?” “……不知道。让我来猜猜啊……”鱼幼薇伸手指挠挠脸,“是河边吗?今天有好多放花灯的!” “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 “我不生气,你说吧。”听到这里,鱼幼薇的好奇心更重了。 “我好想带你去客栈……你知道吗,今天的你,比任何一天都要美。”他声音低沉喑哑,眼底是掩饰不住的欲望。 鱼幼薇一听,脸更红了。 这时,一阵微凉的夜风拂过,把段书瑞一团浆糊的大脑吹得清醒了些。 他这是疯了吗,又在胡言乱语!他们明明还没有成亲,怎能做如此逾矩之举! 想到这里,他舔了舔嘴唇,咽了一口口水,想看看她是何反应。 鱼幼薇整个人都快熟了,她低低地说了一声:“也、也不是不可以……” 闻言,他的眼底划过一丝不可置信,心头随即涌上一阵难以言说的喜悦。 “嗯,我开玩笑的啦!”段书瑞将她轻轻翻了个面,在她背上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好了,我们去看灯会吧!今天是全长安最热闹的一天,灯火通明,如此美景岂可辜负?” “好,好啊!”鱼幼薇呵呵一笑,“我盼望这一天好久了!我们可以买几个花灯,带去河边放!” “嗯,我也正有此意。”段书瑞点点头,伸手与她十指交扣,“我们走吧。” 看到他这亲昵的举动,鱼幼薇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 他们还会在一起好久好久,一起过好多个上元节。 这时,从前方走来一道红色的身影。 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庞,段书瑞的瞳孔猛地一缩,嘴角微妙的一僵。与此同时,他感觉到自己手心里的手微微一颤,忙偏头看向一旁的她。 鱼幼薇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她紧咬下唇,目光复杂地盯着前方的身影,面上的惶恐和愤恨一览无遗。 “段公子好雅兴。许久不见,不为我引荐一下你旁边的这位吗?”李瑶光的目光停留在二人交扣的双手上,微微一笑。 第274章 永恒一刹 段书瑞凝眉不语,李瑶光又将视线转移到鱼幼薇脸上,露出一个极其温和,甚至称得上友善的笑容,“幸会啊,这位小娘子。” 她刻意加重了“小”字,语气轻佻,尾音上扬。 鱼幼薇的面色有些苍白,不知为何,她有些忌惮李瑶光。她那雷霆万钧的气势,凌厉英气的眉眼,皆赋予她一层无形的威压。 眼下,她正用她那双凤眼打量着鱼幼薇,目光中充满玩味和戏谑,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鱼幼薇不由自主的一阵瑟缩,她的手心沁出一层薄汗,下意识就想松开段书瑞的手。 段书瑞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他改用右手牵住她的手,左手揽住她的肩,朗声道:“李姑娘,这是在下未过门的妻子。” 此话一出,不止李瑶光愣住了,鱼幼薇也怔住了,呆呆地看着他。 街上依旧热闹非凡,三人所处的这一小片区域却再无说话声。 过了一会儿,鱼幼薇的面上浮现出一抹微笑,她顺势靠进他怀里,说道:“李姑娘好。我们一会儿要去河边放花灯,姑娘要一道来吗?” 李瑶光平静的面孔上终于露出一丝裂痕,她淡淡一笑,“不用了,你们去玩吧。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 说着,她抬脚便走,经过段书瑞身边的时候,右肩有意无意地从他身侧擦过。 段书瑞没有理会她,扶住鱼幼薇的肩膀,温和道:“我们走吧,你想不想吃糖葫芦?” “嗯,我要吃!”鱼幼薇挽住他的手臂,亲昵地用头蹭蹭他。 两人在一个小摊旁停下,鱼幼薇挑了一串糖葫芦,段书瑞还没结账呢,她就迫不及待地咬下一颗山楂。 段书瑞看到她嘴角的糖渣,唇角上扬,正打算伸手到怀里去掏手帕,忽然唇上一凉,舌间一甜,原来是鱼幼薇把那串冰糖葫芦塞到他嘴里了。 “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以后应该多笑笑才是啊。不过我很贪心,不希望其他姑娘看到你这副模样。”她笑吟吟地说道,“多吃些甜食,心情就会变好。你今天情绪不佳,这串糖葫芦就给你了!” 段书瑞快速地眨眨眼,他叼着那串糖葫芦,怔怔地看着她。 鱼幼薇道:“啊,我忘了!你说过你不爱吃甜的……” 她抓着糖葫芦的细杆想拿回来,试了几次,却抽不回来,显然是某人用牙齿咬住了。 鱼幼薇莞尔道:“段公子吃不吃,倒是给我个准话啊。” 他咬下一颗山楂,道:“吃。” 咽下嘴里的食物后,他将糖葫芦拿在手里,做贼心虚地环顾四周,确认没人看他们,低头在她嘴上啄了一下,又伸舌舐去她嘴角的糖渣。 他垂首看着她,眼底蕴着笑,一脸回味无穷的表情。 唇边湿润犹存,她咽了一口口水,感觉自己的心就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不是,他也太无师自通了吧! “我也有一样礼物想送给你。”鱼幼薇低头说道。 “哦,是什么?” “你一会儿就知道啦!”鱼幼薇往前方望去,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卖面具的摊子,忙拉着他向前方奔去。 段书瑞轻笑出声,凝望着她的背影,眼底是掩饰不住的宠溺。 二人一前一后地奔跑着,周遭行人纷纷为他们让出一条路。他们的发丝被夜风温柔地撩起,脸上是无忧无虑的笑容,仿佛世间的纷纷扰扰都已被远远抛到身后。 “老板,我要这个面具!”鱼幼薇拿起一个狐狸面具,激动道。 “这个面具是……”段书瑞好奇地接过面具,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眼,“这、这不是你之前扣在我脸上的那个么?” 他手上拿着的是一个狐狸面具,色调以白色为主,眼尾用红色的朱砂勾勒,两侧是尖尖的狐耳,眼部的位置是镂空的。 鱼幼薇示意他戴上,他乖乖照做。她看着他戴好后,抚掌笑道:“你不觉得这图案和你很像吗?” 什么?她的意思是……他像狐狸? 段书瑞撇撇嘴,那表情很难说是愉悦,还是无奈。他耸了耸肩,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你说像就像呗。” 两人信步向前,一路上吃了元宵、猜了灯谜,还放了花灯,体验了许多之前没体验过的活动。之前的上元节,段书瑞因为不喜热闹,加之身边没有佳人相伴,几乎不怎么出门。鱼幼薇倒是和朋友和家人出来玩过,但现在身边的人换了,心境也跟着变了。她的心里生出一个念头:“要是时间能永远停留在此刻该多好! 段书瑞牵着她的手经过一个摊子,看到摊位上的花灯,不由得眉头轻挑——这个花灯倒是蛮适合他身边这位!他自顾自地停了下来,指着一盏花灯问道:“老板,这个兔子灯怎么卖的?” “兔子灯啊,我看看。”摊主看了一眼货架后的价位牌,张开五指道,“五十文一个!” 段书瑞随手掏出一把铜板递给摊主,低声道:“不用找了。”一手接过兔子灯,递给鱼幼薇。 “好可爱啊!我还没见过造型这么逼真的花灯!”鱼幼薇由衷地赞叹道,她一手拿着提手,一手轻轻抚摸着兔耳朵,显然对其爱不释手。 “这兔子和你长得挺像的,非常适合你。”段书瑞挑了挑眉。 鱼幼薇学着他的样子挑了挑眉,轻轻把兔子灯搂到怀里,乐呵呵地笑了。 她怀里的这只兔子圆滚滚的,耳朵和尾巴上都镶了一层粉白色的毛边,看上去无比可爱,栩栩如生。 段书瑞笑着注视着她,漆黑的视线落在她的头上,似乎下一秒她的头上就要“噌噌噌”冒出两只耳朵。 在唐朝,人们将兔子视为吉祥之物,认为兔子灯所到之处能带来好运和吉祥。 他希望她每一天都能开开心心的,平安顺遂,诸事无忧。 尽管上元夜这一天街上灯火通明,没有宵禁,段书瑞还是估计着时间,将鱼幼薇送回了家。 临别时,他轻轻拨开她额前的碎发,在她额间印下一吻,低声道:“晚安。别忘了做个好梦,梦里要有我。” 她被他逗笑了,胡乱亲吻了一下他的侧颊,跳下马车回家了。 鱼幼薇刚一进屋,便看到鱼母坐在桌边,正在闭眼假寐。 第275章 当面对质 “阿娘,我都说了多少次了,您不用等我,困的话就去床上睡……”鱼幼薇无奈地说道。不管她回来的有多晚,鱼母都会为她留一盏灯,这是经年累月养成的习惯。但她身子骨本来就弱,老是熬夜怎么成? “好了,阿娘知道啦。”鱼母怜爱地拍拍女儿的脸颊,她的视线缓缓下移,最后落在她的唇上,不知看到了什么,倏地怔住了。 “阿娘,怎么啦?”鱼幼薇此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脸天真地问道。 “……没什么。”鱼母缓缓站起来,她的脸笼罩在一团阴影里,叫人看不出她的真实表情,“你在外面玩了那么久,想必也累了,早点歇息吧。” 鱼幼薇应了一声,回到自己屋里,在梳妆台前坐下。她刚瞟了一眼铜镜,就愣住了。 镜子里的人双颊晕红,嘴唇红肿,两眼发空,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完了,她娘不会发现了什么吧! 可她方才没说什么,想来……也许是自己多心了呢? 在床上躺下后,鱼幼薇伸手在颈项间一摸,捏着已经被盘包浆的护身符,安心地进入梦乡。 上元节原本只持续三天,在大唐历任统治者的大力推崇下,硬生生延长至五天。 为了官员能全身心投入欢庆,在这五天里,朝廷会给官员放假。全城的商铺在这几天都会迟一些开门营业,卯足了精神为夜市做准备。 天刚破晓,街道上还没有太多行人,只有几只鸟儿在街角的树下蹦蹦跳跳,迎接着清晨的第一缕曙光。 “驾!驾!”一阵吆喝声打破了寂静。李瑶光打马而过,她在街上东绕西绕,终于在一扇门前停下。 段书瑞刚洗漱完毕,披上一件薄氅,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穿杨,去开门。” 他盘腿坐在案前,刚咽下一口茶,李瑶光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将一封信拍在他面前。 段书瑞:“……” “你这信上写的是什么?是你的真实想法吗?”李瑶光有些气息不匀,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你觉得我有必要说假话吗?”他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埋头喝茶。 “什么叫‘才疏学浅,贪恋京城的繁华,不愿离开’?我之前苦口婆心地和你说了一大堆,做了这么多思想工作,你就拿这么一句话敷衍我?”她咆哮道。 段书瑞保持低头喝茶的动作,没有吭声。 看到他这云淡风轻的样子,李瑶光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来夺他的茶杯。穿杨眼疾手快地出手,钳住了她的手臂。 她眼中精光一闪,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挣脱出穿杨的挟制,“腾”地站起来,伸手去敲他的麻筋。 穿杨也不甘示弱,两人来来往往,转眼间已经切磋了十几招。 段书瑞有些嫌恶地“啧”了一声,沉声道:“要打出去打。” 两人微微一愣,对视一眼,一前一后就要奔向院子里。段书瑞终于坐不住了,站起来吼了一嗓子:“都给我滚回来!”两人对视一眼,又灰溜溜地回来了。 “喝点茶消消火吧,多大的人了,还像小孩子一样胡闹。”段书瑞慢悠悠地坐下,从盘子里翻出两个空杯,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茶。 李瑶光抢过一杯一饮而尽,一脸愤恨地盯着他,仿佛要在他的脸上瞧出一个洞来。 过了一会儿,段书瑞实在忍不住了,出声道:“李姑娘,你是不是想知道我不肯去贵府当幕僚的原因?左右无事,今天我就告诉你。” “我离不开长安,这里有我的爱人,我的朋友,我的前程,我的信仰。” “长安是无数文人的精神故乡,多少有志之士日夜苦读,不远千里来到长安,就是想在这里实现他们的理想抱负。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你开出的条件虽然很诱人,但很可惜,并不是我真正想要的。” 他是想要复仇,渴望步步高升,但他一身傲骨,不屑于走旁门左道。 而且,和世家大族联姻真的有这么好吗?恐怕也不尽然。历史上有多少士子在结亲后就被架空了权力,数量之多,怕是掰着手指头都数不过来。通常情况下,为了防止他们功高盖主,岳父大人只会给他们一个虚职,他们根本无法接触到核心的权利机构,更何谈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 或许有愿意为了权势委曲求全的人,很可惜,他不是那样的人。 “我说了这么多,你听懂了吗?”段书瑞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温和些,隔着桌案看了她一眼。 “……没有。” 李瑶光实在不能明白,怎么会有老天爷把饭喂到嘴边还不吃,甚至一把抢过碗砸碎在地的人。 她烦躁地挠挠头,准备换个话题。反正距离她离开还有些时间,此事可以延缓再议。 “你昨天……是故意那么说的吗?”李瑶光左手摩挲着茶杯上的裂痕,试探着问道。 “不是。”段书瑞言简意赅地说道。 “……你开玩笑的吧?你应该知道,她与你并不合适。” 段书瑞叹了一口气,直视着她的眼睛说道:“你非要我把话说的这么直接吗?我不喜欢你,我喜欢的另有他人。那个人是怎样的,你也看到了。” 尽管早已知晓答案,但听他亲口说出答案的那一瞬,她还是觉得自己的心很冷。 她的希望像是一只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心中的温度也随之急剧下降,直降到冰点以下。 “你对我……可曾有过半点温情?”她嘴唇颤抖着问出这句话,感觉浑身如坠冰窟。 他嘴唇一颤,没有直接回答。 “穿杨,带李姑娘去院子里转一圈。”段书瑞目光复杂地看着她,“你回来后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李瑶光不解其意,但还是跟着穿杨乖乖出去了。 没过多久,两人就回来了。 “如何,看到什么了吗?” “我只看到一棵桃树。” “桃园三结义的故事听说过吧?”段书瑞推给她一杯茶。 “……听说过。” “李姑娘,择日不如撞日,你若是看得起在下,咱们今天就可以结拜为兄妹。今后你若是需要帮助,在下也可以略尽绵薄之力。”段书瑞诚恳道。 “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意,还想和我……结为兄妹?”李瑶光目瞪口呆地问道。 “有何不可?你的性子并不坏,又深明家国大义,我家中也没有其他兄弟姐妹。”段书瑞看到她诧异的神情,忍不住笑了。 空气中一片死寂。 “有时候我真想撬开你的脑子,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李瑶光咬牙切齿道。 第276章 不同寻常 段书瑞隐藏在袍袖下的手微微一抖。 李瑶光没有再说话,她一边用贪婪的目光打量着面前的人,一边琢磨着他方才说过的话。 “说那么多冠冕堂皇的话,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放不下那个‘爱人’吧?” 段书瑞翻书的手指略微一顿。 “看来你是真的很喜欢她啊。她叫什么来着,让我想想……”李瑶光沉吟道,脑海中灵光一闪,“昨天那个小娘子,是叫幼薇,对吧?” 段书瑞冷漠道:“围猎那天……你果然都听到了。” 李瑶光不置可否,她勾起自己的一缕发辫玩了玩,装作无意地问道:“你老实告诉我,如果你没有遇到她,现在还是单身状态……你还愿意和我一起离开吗?” 闻言,段书瑞有片刻怔愣,他垂下浓密的眼睫,一语不发。 李瑶光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不要动她,这是我对你最后的警告。”段书瑞终于从那笑容里悟出些什么,冷冷说道。 “我可以把玉佩还给你,也可以不逼你成亲。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说着,她俯身到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不可能。”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李瑶光怒极反笑,她的耐心终于告罄,伸手扳起他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她这一下实是迅捷无伦,穿杨根本来不及施救。段书瑞感觉按在自己下巴底下的手指没有再使力,犹豫了一下,抬手制止穿杨的动作。 “你应该知道,我若是想得到你,有各种各样的办法。比如,让圣人赐婚……”讲到后面,她的声音愈发低沉,宛如鬼魅。 段书瑞的脸彻底沉了下去,直视着她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声冷如冰:“别逼我恨你。” 李瑶光与他对视片刻,目光终究还是软了下来。她站起身来,拿起一旁的披风,“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在我出征前,你最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说着,她系好披风,又狠狠剜了他一眼,扬长而去。 待她走后,穿杨才低声说道:“公子,李瑶光她……实在是太嚣张了。” 段书瑞一语不发,半晌,幽幽叹了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他要直面内心的恐惧,尽快把婚事提上议程! 平静的日子是那样短暂,他本以为可以安稳地度过一个假期,却在假期的最后一天收到了一封信件。 这封信是高明哲写的,让他三日后启程,去汴州协助当地官员处理一起重大案件。 汴州隶属于河南道,距离长安不算太远,但一路群山环抱,响马众多,凶险无比,再加上还要联合当地官员一同查案,一来二去,少说都要花上一个月时间。 大理寺跨省办案的例子不在少数,尤其是一些涉及到官员贪污、连环杀人的重大案件,若地方司法机构难以公正处理,致使案件引起朝廷高度关注,大理寺就会派遣官员前往当地。凭借大理寺的职权,以及朝廷下发的文牒,他可以调用当地资源协助办案。 这明明是一个证明才干的好机会,他左思右想,却觉得这封信处处透露着诡异。 这么大的一块蛋糕,凭什么落在他头上?换言之,他到大理寺不过一年有余,林江、杜聪等前辈哪一个不比他经验丰富?凭什么高明哲要派自己这个新人去? 但自己必须得去,这个与自己年底的“绩效考核”息息相关,只要自己能圆满完成任务,升职加薪指日可待。 可是,这一去就是数月之久…… 他有些舍不得他那未过门的妻子。 正自胡思乱想之际,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听到那富有节奏、只叩三下就停的敲门声,段书瑞心下了然,唇边也绽开一抹温莲。他拦住穿杨,亲自去开门。 大门刚一打开,鱼幼薇就纵身一跃,投入他怀里。她将脑袋深深埋入他怀中,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的气息,不安地用脑袋蹭着他。 段书瑞愣住了,他用眼神示意穿杨关门,反手搂住她,柔声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怀里的人一声不吭,只是紧紧地搂住他,力度之大,简直像是要把他嵌入身体里。 他这才察觉到一丝不对,轻轻捧起她的脸,发现她眼眶泛红,显然是刚哭过一场。 “是不是又和你阿娘吵架了?”段书瑞轻抚着她的脊背,安抚道,“哎呀,母女俩哪里有什么隔夜仇,把话说开了就好了。” 鱼幼薇清了一下嗓子,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平静些:“我今晚可以住在你这里吗?我……不太想回去。” 换作之前,段书瑞不会拒绝她。 但今天,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试探着问道:“你今天出门以前……有告诉你阿娘要去哪里吗?” 鱼幼薇涩声道:“我说了,我要去颖儿家借住一晚。” 说着,她舔了舔嘴唇,抬起头与他对视,眼底的悲痛满得快要溢出来,“为什么我们彼此倾心……每次见面,却总感觉是在偷情?为什么我们做什么都得小心翼翼的?”她的喉咙里溢出一丝呜咽,显然在忍受着莫大的痛苦。 段书瑞心中一酸,他轻轻抚摸她的头发,郑重其事地说道:“是我不好,没有给你你想要的安全感。你放心,我回来后一定亲自上门,向鱼夫人提亲,求她将你许配给我。” 明明是期盼已久的好消息,她听到后却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高兴。 她一直都是知道的。他们的爱情说好听点叫“惊天动地”,说难听点就是“违背常理”,很难为世人所接受。 段书瑞见她没有搭话,接着说下去:“只是……以咱俩之前的关系,现在突然捅破篓子,你阿娘可能有些接受不了。我……” 他话还没说完,怀里的人就用力勾下他的脖子,狠狠吻住他的唇瓣,她这一下属实用力,两人的牙齿都磕到一起。 一旁的穿杨见了,赶忙快步走开,识趣地向自己房间走去。 段书瑞紧紧搂住她的腰,用力加深了这个吻。两人站在院中唇齿交缠,耳鬓厮磨,谁也不愿停下来。 没过多久,天空开始下雨——今年的第一场春雨终于来了。 第277章 告别前夜 雨水极寒,浇在身上却像是烫的。段书瑞将怀里的人抵在墙上,耳畔传来雨打树叶的声音,但那不重要,所有的声音落在耳里都是支离破碎的,唯一完整的只有彼此的喘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段书瑞终于找回一点残存的理智,喘息着和鱼幼薇分开一点距离。 他脱下外袍,盖在她身上,伸手将人打横抱起,柔声道:“别难过了,有我在呢。你先进屋里休息一会儿,我让小曹给你烧些热水,一会儿泡个热水澡。” “……嗯,好。”鱼幼薇点了点头,伸手抓住他的衣襟,在他怀里缩成一团。 …… 沐浴完毕,鱼幼薇穿着一身宽松的浴衣出来了。她头上的钗环早已卸下,一头乌丝服帖地顺在背后,脸上的泪痕已被洗净,只是脸色还有些苍白,像一朵刚被暴雨摧残过的芙蓉花。 看到这样的她,段书瑞喉头一动,浑身直发紧,差点把想说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 一想到她穿着自己的睡衣,睡在自己的床上,他的思绪就不受控制,短短片刻就萌生出许多绮念。 偏偏眼前的美人还没有半点自觉,紧挨着他在床边坐下,还伸手勾了一下他的手指。 温香软玉在侧,想当正人君子太难了! 段书瑞轻咳一声,倒了一杯热茶,推到她面前,“好些了吗?喝杯热茶,和我好好聊聊吧。” 鱼幼薇轻轻点头,捧起热茶,没有说话。 “幼薇,无论前路多坎坷,我们一起走下去好吗?我真的很喜欢你,也很想马上娶你过门,只是……有些事欲速则不达,你明白么?” 鱼幼薇抬起头,望向他黑亮的眼眸,看到里面翻涌不息的爱意,她莫名安心下来,勾起嘴角,“嗯。” “三日后我要动身前往汴州办案,可能要一两个月才能回来……但请你相信我,我回来后一定亲自上门,向你阿娘提亲。” “在此之前,我俩的关系……请你对她保密,坦白的事交给我来好么?” 鱼幼薇刚刚勾起的嘴角倏地落下了。她眼神空洞地望着他,喃喃道:“你……要离开我?” 看到她六神无主的样子,段书瑞心疼坏了,赶紧把白天收到的信件递给她,解释道:“真的是公务派遣,不是别的什么事……你看,物证就在这里呢。” 鱼幼薇接过信一看,明白此人所讲并非虚言。她依偎进他怀里,他身上的暖意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她紧绷的神经瞬间放松下来。 “对不起,今天的我……有点冲动了。” “你我之间,永远不用说‘谢谢’和‘对不起’。”段书瑞搂住她,柔声说道。 “不知为什么,从灯会回来后,我的心里就一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总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她嘀咕着,声音越来越小。 电光火石间,段书瑞的脑海中闪过李瑶光说过的话,还有她那明显不怀好意的眼神,搂在鱼幼薇肩上的手一顿。他沉吟片刻,说道:“留你们母女俩在家,我始终不放心。李瑶光一向诡计多端,我担心她会趁我不在,搞一些小动作。我得给你们留后手才行。” 鱼幼薇隐隐猜到了他的意思,点点头。回忆起李瑶光看她的眼神,她仍心有余悸。 那不是什么友善的眼神,那是豺狼虎豹在面对猎物时才会露出的眼神。 “好了。天色不早了,你早点歇息吧,我去穿杨那里……” 鱼幼薇不满地拉住他的衣角,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为什么要一个男人陪你?我要和你睡一间房!”说着仍觉得不满意,又补充了一句,“还要睡一张床!” 段书瑞先是一愣,随即感觉自己快炸了,他轻咳一声,刚准备发表长篇大论,就被人一把拽了下来,狠狠按在床上。下一秒,朝思暮想的人就跨坐上来,双手不老实地在他身上游走,最后停留在他腰间的衣带上。 他一个激灵,终于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按住她的手。 “你不是决心要娶我吗?有没有那一纸婚约都是一样的吧?你一走就是几个月,我们提前洞房又有何不可?”她用力往他身上一压,“还是说……你不想要我?” 女子的心思本来就比男子细腻,经历了这么多,她也明白了许多。 面前这人一直和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两人迟迟没有跨越最后一道红线,是因为他给她留了一条退路。 她最大的梦魇,是一幅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的画面——漫天大雪中,他一直朝前走,无论她如何呼喝都不肯回头。最后,他终于肯回头,微笑着凝视她,遥遥指向她身后,那意思是:“回头吧,你还有退路。”而他的前方是悬崖绝壁,万丈深渊,一眼望不到底。 想到这里,鱼幼薇的眼眶又是一红,不由得加重了语气,“你不是喜欢我吗,为什么不肯给我?” 身下的人按住她的肩膀,将她搂入怀中。 “……你再说一句‘我不想要你’呢?”段书瑞哑声道,将人搂进怀里,怜惜地亲吻着她的耳垂,“傻瓜,你真的以为我对你……仅仅只是喜欢吗?” “你才傻,你这样……不难受吗?”她亲了一下他的下巴,低声道:“要不,我用手帮你……” 霎时间,身边的男人不吭声了。 鱼幼薇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一把压在身下,热切的吻如同暴雨一般劈头盖脸地落了下来。她的脑子里空白一片,身体也坠入无边的黑夜。 翌日,她醒来时,发现身边已经空了。 虽然知道此人只是当值去了,她的心里仍有些隐秘的失落。突然,她眼角余光瞟到枕头下压着一件白色的物件,忙伸手取出来。那是一封信,想来是段书瑞留给她的。 信上写着短短的一行字——“去去就回,勿念。情长纸短,不尽依依”,落款是简洁有力的三个字——“致吾妻”。 她的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 第278章 风雨欲来 鱼幼薇在信纸上印下一吻,将其搂入怀中,又躺了回去。 空气中仍残留着一丝暧昧的气息,还有一丝淡淡的檀香——那是独属于段书瑞的味道。 想起昨夜两人做的事情,她整个身子蓦地一僵,脸庞迅速烧红。她捂着被子翻腾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什么,忙解开自己的衣裳一看,发现瓷白的肌肤上没有一点红痕,面上又是一热。 嗯,她家先生向来百忍成钢。他有这样的定力,想来做什么都是会成功的。 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她慢腾腾地起身,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披着他的睡衣。她不好意思地拿衣服捂了把脸,做贼似的踮脚下床。 书桌上放着一沓折好的衣服,已经被人用皂角洗净,用火烤干——正是她昨天穿的那身衣服。 怎么办,她好像每一天都比昨天更喜欢他一点。 鱼幼薇在屋子内溜达了一圈,眼尖地在笔筒里发现一把剪刀,她回头望向那件睡衣,眼底一亮。 …… 一个时辰后,鱼幼薇揣着一封信和一片衣角,蹦蹦跳跳地回家了。她没忘了上次的教训,特意等面上红潮散尽后才推开家门。 “阿娘,我回来啦!” 鱼母正站在鱼父的灵位前,背对着她,鱼幼薇看不到她的表情。不知为何,她莫名有些心虚。 “你昨晚……去哪儿了?”鱼母语气淡漠地问道,仍然没有转过身。 “昨天……我在颖儿家啊。” “是吗。”鱼母蓦地回过头来,声冷如冰:“鱼幼薇,你真把你娘当傻子吗?” 鱼幼薇心里咯噔一声,面上仍是波澜不惊,“女儿不明白阿娘在说什么。” “你昨天……没有去哪个男人家过夜吧。”鱼母压抑着怒火问道。 鱼幼薇心头一震,下意识就想反驳,但还是硬生生忍住了,改口道:“母亲,女儿是您怀胎十月生的,女儿是怎样的人,您还不了解吗?您这般无凭无据地诋毁女儿,可知女儿心里也是会痛的?” 鱼母愣住了,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来,按住鱼幼薇的肩膀,不由分说地挑开她的衣襟,开始细细察看。过了一会儿,她才松了一口气,默不作声地放开女儿。 “幼薇,母亲自然是希望你能觅得一个如意郎君。但在此之前,你得守好自己的清白才是啊。”鱼母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鱼幼薇身子一震,紧咬下唇,一言不发地进了自己房间,给门插上门闩。 她拿出袖子里的信和衣角,放在桌上看了很久很久,最后郑重其事地放入抽屉里锁好。 这是她最隐秘的心事,她一定要细细藏好。 谁知没过几天,她的秘密就被人发现了。 这天,鱼幼薇正在院子里看书。 “鱼幼薇,你过来一下。”鱼母的声音从她屋里传来,鱼幼薇连忙放下手上的书,麻溜地进屋。 “阿娘,发生什么事了?”她背负双手,讨好一笑。 “跪下!”鱼母伸手往面前的空地一指,怒吼道。她玉容惨淡,双目无神。 “我最后问你一遍,上元节那晚,你和谁待在一起?!” 鱼幼薇的心猛地一颤,强自镇定道:“颖儿。” “事到如今你还在骗我!”鱼母狂怒地一挥手,将两样东西掷到她面前,“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鱼幼薇低头一看,瞳孔大震——面前正是段书瑞写给她的信,和她偷偷裁下来的一片衣角。 奇怪,自己明明藏得好好的,怎么会被她发现? “很好奇我是怎么发现的,是吧?”鱼母哼笑道,“你打小就不爱给抽屉上锁,这两天却破天荒地锁上了,你在欲盖弥彰些什么?!” “您、您怎么能偷看我的隐私?!”鱼幼薇歪头一看——两个抽屉均被打开,地上乱七八糟地堆着东西。她不敢相信她娘会堂而皇之地撬锁,气得浑身发抖。 “若不是被我发现,你还打算隐瞒我多久?!”鱼母指着她的鼻头,气得浑身发抖,“你真当我看不出来这是谁的字迹吗?!” 她当然不会看不出这是谁的字迹,正因她能依稀辨认出来,才会更加怒不可遏。 “……即使您知道这是谁写的,那您怎么就能断言这信是写给我的呢?”鱼幼薇的双手死死抓住衣角,不甘示弱地回敬道。 “你还在狡辩!”鱼母拾起地上那片衣角,指着上面的图案说道,“你自己好好看看!” 鱼幼薇的脸色终于彻底惨白下去。 那片衣角上草草用绿色的丝线勾勒出一个图案——那是一节青竹。 “好啊!这就是我的好女儿!某人教出来的好弟子!” “阿娘,您消消气,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鱼幼薇嗫嚅道。 “你让我怎么冷静?一想到他一直以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潜伏在我们身边,暗中觊觎你,我就觉得……无比恶心!”鱼母气急败坏道。 听到那充满恶意的两个字,鱼幼薇嘴唇颤抖,眼神失焦,身形如风中柳絮,摇摇欲坠。 她终于明白了一个最可怕的事实——李瑶光也许更适合他。李瑶光能给他一个温暖的家,而自己不能! 李将军夫妇欣赏段书瑞的才华,认可他的人品,定会对他视如己出,体贴备至。 而自己这边…… 她垂下头,突然觉得很难过,难过之余还有深深的无力。李瑶光能给他许多,自己能给他什么呢? 鱼母见她没有做声,又进一步发问:“你自己说说,你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把头抬起来,说话!” 地上的人埋着头,似在沉思。 鱼幼薇毫无预兆地抬起头,哼笑道:“他不过略带我识了几个字,读了两句《论语》,也值得一提?没有他,我照样能把四书五经倒背如流!” “你少在这里给我贫嘴!”鱼母没料到平时一向乖巧的女儿竟然会和自己顶嘴,气得浑身抖如筛糠,“你老实交代,你们二人……有没有行那苟且之事?” “没有!他是端方君子,一直对我以礼相待!幼薇不是那种自甘堕落的人!” “好一个端方君子!表面上人模人样,背地里做出这样道德败坏的事!我看,不止你的书白读了,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母亲,我劝您慎言。”鱼幼薇的面容覆上一层寒霜,她抬起头,那狠戾的目光看得鱼母一阵心惊。 第279章 勇敢无畏 鱼母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说道:“你敢为了区区一个男人忤逆你的母亲?你还有何颜面去见你死去的父亲!” 鱼幼薇深吸一口气,悍然无惧地与她对视,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爱他,我也敬他!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是怎样的人,正因如此,我绝不允许任何人诋毁他!即使那个人是您!” “哼,好啊!”鱼母怒极反笑,她一把将鱼幼薇从地上拽起来,重重扔到鱼父的灵位前,声嘶力竭道,“我要你亲口告诉你父亲,说你错了!” “我没错!”鱼幼薇梗着脖子道,“大唐律法规定,女子十五岁即可成亲,我已年满十七了,有权选择自己的爱人!” “至于身份,他现在是大理寺主簿,我是崇义坊一间茶肆的茶博士!我们情投意合,为何不能在一起?!” 她这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鱼母给她驳得哑口无言。她连做几次深呼吸,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放肆!” 她冷笑着说道:“你真以为我有这么好糊弄?你既然提到律法,我就和你好好讲一讲!” “唐律规定,婚姻需要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就是说,我不同意你俩在一起,你俩偷偷摸摸厮混,是为野合!” 听到这一番话,鱼幼薇的一颗心彻底沉入谷底。 她当然了解她的先生,正因为如此,才知道他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他顾惜她的名声,如果鱼母不同意的话,他们永远不能结为夫妻! 她跪了半晌,涩声道:“他没错,我也没错!错的是陈规陋俗,世俗偏见!” “您不许我嫁给他,我终生不嫁就是了!反正我心中只有他一人!” 鱼母气疯了,从面前的桌案上拿起一把戒尺,喊道:“手伸出来!” 鱼幼薇丝毫不惧那把粗粝的戒尺,高举双手,露出白嫩的掌心。鱼母心下有些不忍,她喝问道:“你认不认错?” “我没错!”鱼幼薇坚定道。 鱼母银牙紧咬,拿起戒尺往她手心抽了下去——她这一击只用了五成力,为的就是逼女儿改口。 “啪——!”鱼幼薇痛得一阵瑟缩,她咬紧牙关强忍着,不肯示弱。 “我再问你一遍,你改不改?!”鱼母盯着她,神色晦暗不明。 “我没错!”她仍是那一句。 “你不认错,我就打到你认错为止!”鱼母又扬起戒尺,这一次却用足十成的力道。戒尺砸得很重,每一下都发出一声皮开肉绽的闷声。 没过多久,鱼幼薇的额角密密麻麻的布满冷汗,脸色也变得愈发苍白。但她的脊背始终挺得直直的,远远望去就像一根宁折不弯的翠竹。她的目光平视着前方,始终不愿低头。 她的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痛意,却死死咬着下唇,不肯发出一声,背上的衣服早已湿透。 不知道过了多久,鱼母才气喘吁吁地停手,她低头一看,发现鱼幼薇的手心全是血痕,但她依然未出一声。 “你……你这么做值得吗?那个男人,值得你为他做到这个地步吗?!”鱼母厉声道。 鱼幼薇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她的视线已经模糊,面色痛苦地说道:“阿娘,您知道吗?他对我……是真的很上心。” “我九岁时,有一天独自留在家里,那天您和阿耶赶集去了。我发了高烧,还是他及时赶到,背着我去了医馆。” “我十四岁时,孤身一人在外游学,寄了家书回来,只有他给我写了回信。虽然有一封信被拦了回来……但我知道他心里有我。” 鱼母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她本以为女儿迷恋上段书瑞是一时鬼迷心窍,没想到她竟对此人情根深种!在她的认知里,这样的感情过于匪夷所思,她实在……勘不破。 鱼幼薇又接着说下去,她的嘴唇越来越苍白,声音也越来越低:“他知道我的一切喜好,了解我的心有不甘,陪着我度过冗长岁月……你们总爱强迫我做许多我不喜欢的事情,而他从来不会强迫我……你们只能听到我说话的声音,而只有他,能听到我心里的声音……” “你别说了!节约点体力吧!”鱼母抬手制止道,眼底已泛起泪花。 鱼幼薇没有理会她,自顾自地说下去,“遇见他之前,我从未渴望过婚姻。而现在,我乐意拥抱婚姻……”话音刚落,她的身子如断线的风筝一般,斜斜栽倒在地上。 …… 鱼幼薇彻底恢复意识之时,已经是两日之后了。 她一睁开眼睛,便看到鱼母坐在床边,神色复杂地注视着自己。 鱼母看上去憔悴了许多,也苍老了许多,但终究没有再责罚她。她一言不发地盯着女儿,目光里沉淀着哀伤和自责。 鱼幼薇心下一痛,她挣扎着坐起来,突然察觉到手心传来一阵冰凉,低头一看,早已有人为她涂好药膏。她胸口又是一酸,此情此景,当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鱼母神色一变,“腾”地站起来,怒气冲冲地去开门。 只有鱼幼薇知道,来者并不是段书瑞。这个点,他肯定早就离开长安了。 幸亏不是他,她死也不愿让他看到她现在的样子。 鱼幼薇浑身虚弱,但还是撑着一口气站起来,披上外衣,走到门边,想看看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究竟是谁。 门外站着一位身材颀长、眉目如画的公子,他的手上握着一把折扇。 看到他的脸,鱼幼薇微微一愣。 不知为何,这人脸上的笑容算不上正经,却有种让人安心的魔力。 这位风流佳公子看到她,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在下崔景信,见过二位娘子。”话音刚落,他的身后又窜出一道身影,不是崔颖又是谁? “薇薇,好久不见了,有没有想我……”崔颖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鱼幼薇憔悴的模样,忙住口不言。 “二位既是幼薇的朋友,便请进来一叙。”鱼母心知这两位不会无故拜访,侧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崔景信拱手行礼,向鱼幼薇粲然一笑,率先走了进去。 第280章 未雨绸缪 “鱼夫人,崔某一个男子,贸然上门拜访实在不妥,但这并非在下本意,还望夫人海涵。眼下有一件刻不容缓的事要禀告给夫人。”崔景信拱手说道。 鱼母见此人相貌俊秀,彬彬有礼,当下温言道:“崔公子不必挂怀,请说吧。” “这件事说来话长,因此只能长话短说。”崔景信微微一笑,没有理会崔颖投来的白眼,径自说了下去,“不瞒夫人,在下眼下在大理寺当值,消息到底比旁人灵通些。夫人可知,最近京城并不太平?” 鱼母看他一脸正色,心下已信了个八九分,忙追问道:“此话怎讲?” “最近,长安出现一个丧心病狂的采花贼,此人武功高强,轻功更是一流,总能躲过夜晚的巡防官兵,偷偷潜入别人家中,不少娘子惨遭此人毒手……也是我大理寺无能,至今未能捕获此人……” 鱼母听了,吓得脸色苍白。 “不过夫人不必担心,之前是段兄全权负责此案,他熟知此人犯案规律,已经安排兄弟我准备了后手。”崔景信一摇折扇,“我已经请了一队家将,估摸着很快就会来夫人家里,还望二位接应一下。” “这、这怎么好意思……”鱼母有些手足无措。崔景信这一番话信息量实在是太大了,她来不及消化。 崔景信看着她,一双桃花眼里蕴着浅淡的笑意。他没有再说话,而是留时间给她慢慢消化。 “崔公子,你说……之前这事是段公子在负责……是、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吗?” “正是。他眼下虽然不在京城,但却一直心系二位娘子的安全。”崔景信面色平静地说道。 鱼母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她昨天虽然说了一堆狠话,但到底还记着段书瑞这些年对她们母女俩的恩情。 平心而论,真情也好,假意也罢,他终归是付出了实际行动,总好过那些只会说大话的人。这些年没有他隔三差五的援助,她们母女俩的日子不可能过得这样滋润。 理智上是明白的,但她始终越不过心里那道坎。 崔景信温声说道:“鱼夫人不必担心,这队家将由一队女子组成,乃是在下特意为二位挑选的,个个身手敏捷,全是练家子。 ” “至于费用问题,鱼夫人就更不用担心了。”崔景信一摇折扇,遮住下半张脸,只留一双含情眼在外,“段兄和我私交甚笃,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何况,他已经提前预支给我酬劳了。” 鱼母有些怔愣,半晌,她才涩声道:“劳烦崔公子,替我向他道谢。” “那是自然。我办事,夫人只管放心!”崔景信趁她低头的间隙,向鱼幼薇挤眉弄眼,后者不禁莞尔。 “哦,对了。瞧我这记性!竟然还忘了一件大事!”崔景信用折扇敲了一下脑袋,一脸愧色。 说着,他不等鱼母发问,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摆在桌子上。 鱼母看清楚后桌上的东西后,顿时瞳孔大震。 那是一把小巧的团扇,看上去平平无奇,和普通团扇没什么区别。 她拿起团扇,细细一看,才发现其中的玄机——有图案的那一面用细线绣着两只双宿双飞的鸿雁,图案的右侧题了两行诗。 “洪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鱼母心细如发,未出阁时也读过一些书本子,自然知晓鸿雁所表示的含义。 “段兄嘱咐在下,务必要将此物带到二位娘子面前。”崔景信笑着说道。 鱼幼薇早已看到那两只鸿雁,胸口一阵悸动,眼眶一红,两行清泪无声滑落。她慌忙抬起手背去擦拭,手掌一翻,崔家两兄妹都看到她手心狰狞的伤痕,均是一怔。 “好了,天色不早了,我的话也带到了,便不叨扰夫人了。”崔景信缓缓起身,伸手制止鱼母的动作,“夫人不必相送,送客之事,还是交给幼薇这个小辈吧。”说着,他看了一眼鱼幼薇,后者心领神会,忙带着二人往屋外走去。 一直走到门口,确定鱼母听不到他们的对话,崔景信才开口道:“你这丫头也真是的。你就不知道向你阿娘服个软,等她脾气好点了,再和她和盘托出吗?他要是看到你如今的模样,该有多心疼啊。” 鱼幼薇一声不吭,崔景信说的,她又何尝不知? 但是她柔弱外表下潜藏着的,乃是一把铮铮铁骨。她可以容许别人辱骂自己,但绝对不能允许任何人说一句段书瑞的不是。他的品行本就无可指摘,旁人凭什么敢肆意诋毁他,无端诬陷他?! “你啊你,不愧是他一手带出来的,脾气也和他一样倔!”崔景信用折扇轻点她的额头,又拉了一把磨磨蹭蹭的崔颖,低声道,“方才我说的话可得好好记住,知道吗?” 鱼幼薇点点头,一脸感激地看着他。 崔景信勾起嘴角,揉了一把崔颖的脑袋,“小妹,有话说话,没话告辞!” 崔颖的眼底有些泛红。她看着鱼幼薇,目光中充满心疼,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安慰她。 “颖儿,别为我难过啦。今天就先和你二哥回去吧,咱们改日再聊,你知道该上哪儿找我,不是吗?”鱼幼薇轻轻拉住挚友的手,微笑着说道。 崔颖轻轻摩挲她的手背,说道:“那你好好休息,我改天再来看你。” …… 因为手心的伤痕一直没好,表演茶艺的重担只能落在别人肩上。鱼幼薇经营了一段时间的茶肆,她口才极佳,聪明健谈,积累下不少人脉,很快就有人毛遂自荐。 云烟小筑门口人满为患。 “各位父老乡亲,我理解你们激动的心情,但秩序咱们还是要遵守的,大家一个一个来好么?”鱼幼薇强忍住额头的汗水,坐在一张椅子上,赔笑道。 周围的乡邻们早已和鱼幼薇打成一片——不为别的,在这附近居住的人,有哪一位没有喝过她家的茶水?有时候口渴了又忘了带钱,只消和掌柜说一声,数额不大的基本都能赊账。 朝夕相处了这么久,他们多多少少了解这位鱼娘子,知道她人美心善。当她把那双晶莹澄澈的美目转向他们时,他们都把她当作一位仙女。是了!若不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哪里能拥有这样一副绝美容颜,这样一副菩萨心肠? 因此,当鱼幼薇提出想要“招募茶博士”的要求时,这条街上几乎可以说是一呼百应。 *出自杜甫的《天末怀李白》。 第281章 天降神兵 “鱼娘子,您看看我行不行啊?”在周围人的一片哄笑声中,一名相貌平平的男子挠着脑袋走了出来,他是典型的“脑袋大脖子粗”长相,偏生四肢又生得细瘦,看上去极不协调。看到他的样子,人群中传来不少取笑声。 “哎哟!这位小兄弟又是打哪儿来的?” “瞧他这细胳膊细腿的样子,怕是连烧水的铜壶都拎不动吧!还是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 “哎哎,大家注意礼貌用语、礼貌用语啊!”鱼幼薇连连摆手。她看向面前的男子,笑着说道,“想来应聘可以,你需要先通过我的测验才行。” …… 鱼幼薇本来以为在这偌大的长安城里,筛选出一个茶博士应该不是什么难题。结果一周过去,还是没有寻觅到合适的人选。 为了挑出堪当重任的人,她足足设计了三道关卡——茶叶选品、制茶、煎茶。第三道关卡暂且不提,光是能通过前两道的人就寥寥无几。 罗兰知道了这件事,一改往日淡漠的性子,将鱼幼薇取笑了一番。 “你这丫头,不过请一个茶博士,犯得着设计重重关卡吗,又不是审犯人!”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说道。 “可是,这都是您教我的啊!我只不过是依样葫芦画瓢,有什么不对吗?”鱼幼薇将头抵在她肩膀上,委屈巴巴地问道。 “幼薇,你可是我手把手带出来的传人。我说句不客气的话,你的水平,以及在茶艺方面的资质,放眼全长安都找不出第二个来。” 鱼幼薇的双目一亮。 “这样吧,你这几天先好好休息,我来帮你撑撑场面如何?”罗兰笑盈盈地看着她。 “这怎么行!您可是世家贵女……” “你再说半个字我真的走了啊。” “行行行!徒儿真是求之不得!”鱼幼薇一把拥住她,埋头到她怀里撒娇。 罗兰先是一愣,旋即面无表情地摸摸她的头,白皙的耳尖却泛起一层薄红。 罗兰在洛阳就享有“茶娘子”的美誉,她入驻云烟小筑后,每日的客流量不减反增,可把鱼幼薇高兴坏了。 这天,鱼幼薇清点完营业额,刚准备关铺子回家,却看到不起眼的角落里坐着一道人影。不知为何,这道背影总给人一种熟悉的感觉。背影的主人是一位女子,头戴帷帽,叫人看不清她的真实面貌。 “这位客人,我们要打烊了,您……”鱼幼薇话还没说完,女子就“噌”的一声站起来,匆匆放下几枚铜板,绕过她离开了。 鱼幼薇望着那道背影,怔住了。她本以为这名女子是李瑶光,但看身形,此人又比李瑶光还高半个头。那么,她究竟是谁呢? 她的疑问很快就得到了验证。 傍晚,鱼幼薇正和鱼母坐在院子里乘凉——经过短时间的冷战,双方陷入了一种胶着状态,彼此都心照不宣地不提某事。鱼幼薇虽然心中伤痛,但她隐隐察觉到母亲态度的松动,决定等她家那位回来再说。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母女俩对视一眼,均看到了对方眼底的惊讶:“这个时间点了,还有谁会来登门拜访?” 鱼母拦住鱼幼薇,蹑手蹑脚地去开门。她轻轻趴在门边,沉声道:“你找谁?” 门外陷入片刻安静,过了一会儿,响起一个低沉的女声:“在下叶安歌,奉崔景信公子之命,前来保护二位的安全。” 鱼母将信将疑,但还是将门打开一条缝隙,退后两步站定。这时,门板上倏地多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随后大门被人从外面一把推开,一个身量修长的女子跨进门槛。 鱼幼薇此时已走到门边,她的目光一接触到那名女子,便很难移开了。她在心里发出无声惊叹——“多么英姿飒爽的娘子!”要知道,她鲜少见到这样的娘子。 女子拱手说道:“在下叶安歌,率领八位家将前来保护夫人和小姐的安全。二位若是有什么差遣,只管吩咐就是。” 她的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挺直的驼峰鼻为她的面容增添几分凌厉。她的五官端正大气,尤其是那双明亮的眼睛,透着不容小觑的坚决。 鱼幼薇看到这张脸,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哇,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帅气的女子!活脱脱就是个女将军! 叶安歌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向她微微一笑,鱼幼薇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更快了。 在得到鱼母同意后,叶安歌带着八名整齐有序的家卫进了院子,她简单地做了几个手势,家卫们瞬间心领神会,开始行动——其中四人分别去往院子里东西南北四个方位,余下四人则走进屋里,守住屋内四角。 叶安歌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子从容的劲儿,鱼幼薇忍不住为之倾倒。她慢吞吞走到叶安歌身边,由衷赞叹道:“叶姐姐,你好俊啊!你今年多大了?家在哪里住呢?以后还有机会再见到你吗?” 叶安歌看着这个个头才到自己肩膀的小丫头,轻笑一声,避重就轻地说道:“当然可以啊。” 鱼幼薇面上一热,忙轻咳一声,低声问道:“叶姐姐,崔公子派你们来,是为了提防李瑶光吗?” “没错。在下隶属于叶家将,叶家如今的家主,正是崔公子的生母叶瑾然。” 鱼幼薇没想到其中竟有这么深的渊源,一时间呆住了。 “这次行动的主要目标……正是当今安南节度使——李瑶光。此人性格偏激,蛮横泼辣,身手矫健……”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对着鱼幼薇莞尔一笑,“不过你放心,我会保护好你的。” 鱼幼薇心跳加速,面上又是一阵燥热。她舔了舔嘴唇,脑海里涌现出一张冷俊的面容,不由得对远在千里之外的某人生出一丝愧疚。 正在厢房中查看卷宗的段书瑞一连打了三个喷嚏。他皱眉环顾四周,莫名感到一丝危机感,忙裹紧了身上的薄氅。 第282章 不速之客 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李瑶光都没有出现。鱼幼薇虽然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但仍然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她估摸着时间,距离段书瑞离开已经过去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了。 她很想给他寄信,告诉他自己是多么想念他,想知道他是否有按时吃饭、规律作息,但她不能。 大理寺是大唐司法审判的核心机构,其审判活动不仅关乎个人的生死荣辱,更关乎整个社会的法治秩序。为了防止打草惊蛇、走漏风声,每一次行动的策划都具有高度保密性。且不说她不知道段书瑞住在哪里,就算她知道,她也不会贸然写信去打扰他。 她知道他寒窗苦读十余载的不易,也知道他有多么珍惜这份职事,不想因为一点儿女私情而扰乱他的心绪,影响他查案。 更重要的是,她自己也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呢。她的新书已经进入收尾阶段了,原定的篇幅是五十万字,现在已经完成四十万字了。她仔细梳理了一下剧情,发现故事已经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阶段,需要打起精神,认真应对才是。 她不想草率收尾,让一直追随着她的读者们失望。 叶安歌将她们照看得很好,她虽然和母女俩相谈甚欢,但一直恪守着自己的本分,从不和她们在一张桌子上用餐,也不肯进屋歇息。最后,还是在鱼幼薇的软磨硬泡下,她才愿意睡在亭子里。 鱼幼薇的日子过得平淡如水,丝毫掀不起一点波澜。但这份平静始终没有持续太久。 这天晚上,叶安歌如往常一样在鱼家门口守夜。此时正值宵禁,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只偶尔经过一小队巡逻的官兵。此时一队官兵刚离开,大街上空荡荡的,只隐隐听到一阵风声,伴随着几声凄厉的鸟叫。 突然,叶安歌没来由地感觉到一阵危机感,耳边传来一阵衣袍拂动的“沙沙”声,她骤然抬头,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眸。 不远处的红衣女子丝毫不惧巡防官兵,双手环抱胸前,意态闲适,徐徐走来。 “李瑶光!”叶安歌的这一声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她的手按在剑柄上,手背上青筋暴起。 李瑶光掀起唇角,随手挑起一缕发辫玩了玩,笑着问道:“你是谁啊?我找的是这家的主人,你是吗?”语气轻蔑,显然没把她放在眼里。 叶安歌长眉一拧,就想拔剑,门内却传来了一个悦耳的声音:“叶姐姐,发生什么事了?”紧接着,大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李瑶光眉头一挑,露出一抹戏谑的笑容,叶安歌则紧皱眉头,待要出声提醒屋里的人不要出来,已然来不及。 下一刻,鱼幼薇缓缓走了出来,她看到李瑶光,心尖没来由的一颤。但她很快强压下内心的恐惧,神色淡漠地与她对视。 “来者是客,小娘子不请我进去坐坐吗?”李瑶光笑道。 “李姑娘,非是我不想理你,只是我家郎君再三叮嘱我,叫我不要与你搭话。”鱼幼薇面色平静。 听到那个称呼,李瑶光的眉头狠狠一跳,脸上瞬间笼上一层阴云,沉声道:“他一直有事瞒着你,你就不想知道吗?” 鱼幼薇的身形一僵。 “你看,我身上并未携带任何武器,不信可以让你旁边这位为我搜身。”李瑶光摊开双手,一脸无辜。 “鱼娘子,此人阴险狡诈,纵使没带武器也……”叶安歌拱手说道。 李瑶光冷哼一声,抬手指向她,怒叱道:“你算什么东西,胆敢这样和我说话!你知道惹怒我的下场是什么吗?!” “在下乃叶家将副统领——叶安歌!”叶安歌朗声说道,“在下五岁丧父,七岁丧母,身若浮萍,上无八十老母,下无待哺婴儿,不惧姑娘威胁。” 鱼幼薇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眼神中满是心疼。李瑶光看到此人身上的傲然正气,也是微微一怔。 不过叶安歌如果和崔家有联系的话,她就得多考量一下了…… “……我把话说完就走,绝对不会多留,如何?”李瑶光看向鱼幼薇。 鱼幼薇沉吟片刻,点头道:“李姑娘是将军,想来不会食言,便请进来吧。” 李瑶光勾起嘴角,身形如电,下一刻就出现在院子里。她翘着二郎腿坐下,笑着问道:“有茶水吗?我一路走来有些渴了。” 鱼幼薇嘴唇一抿,犹疑片刻,还是倒了一杯茶,放在她面前的小几上。 叶安歌大步走了过来,手执一根蜡烛,横在二人面前,随后弯腰将蜡烛放在二人面前的小几上。两人都是一愣,不知她此举是何用意。 “呛——”的一声,叶安歌腰间的长剑已然出鞘,她左手抓着剑鞘,右手执剑,倏地翻转剑柄,一阵劲风急急扫去,目标正是李瑶光。后者微微仰头,轻轻松松地避了过去,冷眼看着她。 叶安歌抬剑指向蜡烛,剑尖在距离蜡烛不到一寸的距离堪堪停下,声冷如冰:“这根蜡烛燃尽需要两个时辰,我只给你半个时辰的谈话时间,蜡烛一燃到四分之一的位置,我立马送客。” 说着,她背转身子,向后院走去。她在一棵槐树下站定——这个距离正好能看到二人的动向,但又不至于听到二人的对话。 李瑶光双目微眯,看向一旁的鱼幼薇,“他真是把你宝贝得紧啊。” 鱼幼薇默不作声。 李瑶光慢悠悠地说道:“修竹看你年纪小,对你隐瞒了许多事情,这一点你肯定知晓。恋人之间最重要的就是信任,你明明知道他没有做到这一点,为什么还愿意和他在一起?” “李姑娘,我和他十余年的交情,不是你三言两语就可以挑拨离间的。” 闻言,李瑶光的眼底划过一丝狠戾,她的心中升腾起一股怒火。她气面前女子分明比她小上几岁,此时却敢从容不迫地与她对视,气自己一介将门之女,在某人眼里竟然比不上一个平民女子。但最让她气愤的,是她在鱼幼薇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那个男人明明远在千里之外,此时却跨越重重关隘,静静坐在她对面,透过另一双眼睛看着她——渊渟岳峙,散发着高山般静穆沉稳的架势。 第283章 万箭穿心 他总是那样坐怀不乱,自己使尽浑身解数,千般引诱,万般撩拨,始终不为所动。 想到这里,李瑶光有些烦躁地转动着手指上的碧玉扳指,冷言道:“你应该知道,他很缺乏安全感吧?” 鱼幼薇的心里毫无征兆地一痛,但面上仍是不为所动,冷冷地望着她,极力压下内心的恐惧。 “我很好奇,你这身板……能满足他吗?”李瑶光舔了舔嘴唇,一脸嘲讽地看着她。 李瑶光很小就浸淫在军营里,和一帮老油子混在一起,自然听过不少粗话,骂起人来更是得心应手。 不过,杀鸡焉用宰牛刀,对付眼前这个黄毛丫头,还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鱼幼薇深吸一口气,扶着桌案想要站起来,“李姑娘,我敬你是位将军,一直以礼相待,你若再出言不逊,就请离开吧!” 李瑶光嗤笑一声,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摁住鱼幼薇的肩膀,力道之大,简直像要将她的骨骼一寸寸捏碎。她声若寒冰:“坐下,别让我说第二遍。” 一条阴冷的毒蛇顺着鱼幼薇的脊背爬出她的衣领,眼看下一秒就要咬上她最脆弱的脖颈。她被后颈传来的刺骨寒意驱使着坐下,按在桌案上的手指不住颤抖。 “你不会真的以为,他找的这几个虾兵蟹将能拦住我吧?”李瑶光哈哈一笑。 “你这花骨朵般的小娘子,本应该找个和你年纪相仿的男子。哦,千万不要误会,我不是为你好,我是在为修竹考虑。” 鱼幼薇听到她一口一个“修竹”,叫得这般亲热,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火。 “你们应该,还没行过房事吧?” “你不用那样看着我,不用猜都知道,所谓的正人君子是不会在成亲前碰妻子的。你倒是忍耐得住,可他呢?你有切身为他着想过吗?” 鱼幼薇平静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痕。 “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明明已至而立之年,还看上你这么个……小娘子。” 李瑶光目光嫌恶地“啧”了一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指甲。 “他喜欢怎样的人是他的事,与你无关!”鱼幼薇咆哮道。 “你不是男人,自然不知道男人有多好这一口。你娘一日不答应,你们就这么耗着,你倒是无所谓,可他呢?你想过他心里有多煎熬吗?一边要自己纾解欲望,一边还要照顾你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住口!”鱼幼薇气得浑身发抖,身子前倾,抬手就想给她一耳光,却被她猛地抓住手腕,一时之间动弹不得。 二人僵持片刻,李瑶光猛一甩手,将鱼幼薇甩回座位上,目光里满是怨毒。 叶安歌看到这一幕,匆忙向这边赶来,行到半路却看到鱼幼薇乞求的目光,硬生生停住脚步。 那目光的意思是:“你不用担心,也不用过来,我自己能处理好。” 空气陷入一片死寂,院子里的两人都没说话。 虽然知道面前的人在用激将法,鱼幼薇还是气得怒不可遏。 她知道此人说话难听,但讲的都是事实。 她控制不住地想起那个缱绻的夜晚。 屋内的空气中弥漫着一丝雨后的气息,濡湿又清新,她像小兽一样依偎在他胸前,笨手笨脚地为他纾解欲望,却总是不得其法。 他的领口微微敞开,向后仰着头,死死咬着自己的手背,不发一声。这人明明难受得眉头紧皱,眼底泛红,在此分身乏术之际,却还要抽出时间安慰她。 红烛燃尽后,他将她搂到怀中,轻轻亲吻她的眼皮,以示抚慰。尽管他口口声声说这样就够了,可她知道他并没有尽兴。 她突然觉得自己很没用——他一直都在照顾她,可她却什么也不能为他做。 脑海中倏地出现那日灯会的情景。 他一看到自己出现,就紧紧搂住自己,还说了没头没脑的一番话,又是让自己不要离开他,又是质疑她对他的信任……他的内心,一定很缺乏安全感吧。 若是自己能及时察觉到他的反常,在他说出那句“我想带你去客栈”后,毅然决然地牵起他的手,强行将他带到客栈,身体力行地证明自己对他的感情……那该有多好! 一阵夜风吹来,她一个激灵,伸手一摸,发现自己的脸上已是濡湿一片。她强忍着内心的酸涩,想要开口,说她爱他。 可是……爱有什么用呢?不能用实际行动证明,光是动动嘴皮子……未免太苍白无力了些。 李瑶光审时度势,眼看着时机到了,又下了一剂猛药,“你到底知不知道,你会成为他人生中唯一的污点!” “你们俩的关系会被人诟病,有心之人一查便知你俩从前的关系,只要稍加利用,后果不堪设想……他寒窗苦读十余载,你就忍心让他多年心血付诸流水吗?!” 鱼幼薇脸色大变,全身发颤,她努力咽下喉头的猩甜,说道:“他说过,我是大唐的才女,状元可以有很多个,而我只有一个……” “哈哈!笑话!这种骗小孩子的话,也就只有你这样的傻子才会信了!”李瑶光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伸手指向她,喝道:“你们这过家家的游戏,也该适可而止了!” 不知为何,鱼幼薇的心头骤然涌现出一丝危机感,她浑身颤抖,拼尽全力地抬起手,想要呼唤叶安歌过来。然而,李瑶光怎么会给她这个机会? 她将领子往下一扯,伸手从颈项间摸出一条红绳,将一枚玉佩亮到她眼前。 “你要不要看看,这是什么呢?”李瑶光的声音低沉喑哑,宛若鬼魅。 鱼幼薇一开始没明白她的意思,她俯身前倾,当她看清那玉佩上的纹路,以及玉佩的样式后,整个人都呆滞了。 第284章 心念已定 她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双膝无力,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 那是……段书瑞的贴身玉佩!她亲眼目睹他戴了这么多年,有一次她半开玩笑向他讨要,这个向来对她有求必应的男人破天荒的沉默了。他犹豫许久,婉言拒绝了她。 为什么……会在李瑶光手上?怎么可能会在李瑶光手上?! 难怪她随口问起他“最近为何不佩戴玉佩”时,他总是含糊其词,三缄其口。 原来、原来是落在了李瑶光手里! 难怪李瑶光会突然找上门,还说那么多混账话……这不是示威是什么? 她几乎可以想象到二人交颈而卧、抵死缠绵的景象了! 想到这里,她双目血红,眼底泛起白雾,双手握拳,看向李瑶光,目光里满是愤恨和不甘。 李瑶光收回玉佩,郑重地放进怀里,冲她妩媚一笑。 叶安歌终于看到这边的动静,提剑赶了过来——可是已经迟了,太迟了。 李瑶光见此行目的已经达到,不欲多留,她冷笑出声,身形微闪,很快就消失在门边。 鱼幼薇紧咬下唇,眼泪如脱闸的洪水般一发不可收拾。叶安歌伸手捞她起来,将她搂入怀里,笨拙地替她擦拭着泪水。鱼幼薇紧紧搂住她的腰,在她怀里痛哭失声。 段书瑞说过的话仍回荡在她耳边,一句接着一句,经久不息。 “状元可以有很多个,但大唐的才女只有一个。是他配不上你,不是你配不上他。” “我最骄傲的弟子,大唐的才女,凭什么要委身于你,做一个妾室?” “不要离开我,好么?我真的……很喜欢你。” …… 就在这时,一句他说过的话冷不丁出现在她脑海里——“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处理好和李瑶光之间的关系可以吗?” 关系?他要处理什么关系?难不成…… 一想到此节,她再也忍不住,从叶安歌怀里挣脱出来,发疯似的将小几上的茶杯扫到地上。下一刻,她清楚地听到心脏“喀啦”一声碎裂开来的声音。 她曾多次在书上看到过“万念俱灰”这四个字,今日才得以领悟其中滋味。 但是她又有什么资格去怪他呢。 李瑶光能够给他权利、地位、财富、家庭……自己能给他什么呢?一个空泛的口头承诺吗? 也许,是时候该帮他做出抉择了。 叶安歌心疼地制止住她的发泄,摁着她的脑袋将她搂入怀里,轻轻抚摸她的背脊,柔声安慰道:“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她是真的没有想到,李瑶光会使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去对付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 鱼幼薇在她怀里抽搐了许久,终于舍得抬起头,看向她的一双明眸,“叶姐姐,你为什么要道歉呢?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不是你的错。” 叶安歌喉头一梗,心下一痛。 “是我的错……”鱼幼薇涩声道,“是我……一直逃避现实,只顾着自己开心,从未设身处地地为他着想过……” 叶安歌本就拙于言词,现下更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心疼地揽住她,用下巴蹭蹭她的头。 鱼幼薇回搂住她的腰肢,终于下定决心,去做一件多年前就该完成的事情。 当断不断,必惹心乱。是时候快刀斩乱麻,斩断万千情丝了。 但在退场之前,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要向她的亲朋好友逐一道别,要尽快写完自己的传奇小说,要尽早找到能接替自己的茶博士…… 她一定要赶在段书瑞回来前,把这一切都处理好。她只想一个人静静地离开,不想再见到他…… 她怕一看到他的脸,看到他不舍的神情,哪怕只有一点点,她就再也走不了了。 翌日,鱼母从茶肆回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院子里,鱼幼薇坐在板凳上,埋头拨弄着炭火,整个场景无比诡异。明明落日余晖还未散尽,她便已经在院子里生起炭火;明明马上就要入夏,天气日渐回暖,她的身上却裹着一件厚厚的冬衣,浑身止不住的颤抖着。 鱼母轻轻走过去,刚打算问她发生了什么事,鱼幼薇猝然抬头,对上她的目光。看到她那双猩红的双眼,以及那双眼眸中包含的万千情绪,鱼母倏地停住脚步,她愣在原地,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恐慌。 “乖女,发生什么事了?”她竭力压下心头的恐惧,语气温和地问道。 “……阿娘,您坐到女儿身边来,女儿有话想对您说。” 鱼母搬着凳子坐过去,她紧紧挨着女儿,侧首将耳朵凑到她的嘴唇边。 鱼幼薇露出一抹释然的微笑,她伸臂搂住鱼母的肩膀,低声耳语了一番。 “你、你在说什么?!”鱼母听完后,心头一震,颤声道,“你、你再说一遍……” “我说,女儿性子古怪,不能承欢父母膝下,做一个听话孝顺的孩子。女儿思之念之,实在是问心有愧。” “为了不给母亲徒增烦恼,我决定完成父亲的遗愿,进入道观,潜心修道。从此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鱼幼薇一字一句地说道,语气坚决,不容置疑。 鱼母从她的眼底看到她的决心,心下一慌,跟着涌上一阵疼痛,急忙问道:“你……谁说你不孝顺了?你为什么……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是不是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鱼幼薇没有回答,只是垂眸看着她,眼神平淡,掀不起一丝波澜。这几天发生了太多事,她屡遭变故,陡然发现自己的无力,已然心如止水,古井无波。 她已经累了。 “是不是……为了段公子?”鱼母烦躁地叹了一口气,“你又何必如此?待他回来后,我们再好好谈一谈……” “母亲,就算您肯嫁,人家肯要吗?您又何必委曲求全呢?”鱼幼薇低声哼笑,她嘴唇苍白,眼里早已没有往日的神采。 空气中一片死寂。 第285章 苦夏将至 鱼幼薇频频伸手,拨弄着盆里的木炭,没有再说话。 “我不同意!”鱼母一把夺过她手上的火钳,狠狠掷在地上,伸手扳过她的肩膀,“我告诉你,娘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你、你要是走了……可想过阿娘只身一人,如何度过这漫漫长夜?” “阿娘,您应该最了解女儿的性子。您应该知道,从我嘴里说出的话,断没有往回收的道理。” 鱼母拼命忍住眼泪,“腾”地站起来,转身奔入屋内。 …… 过了一周,鱼幼薇将自己要“削发为尼”的消息告诉了崔颖和罗兰。 “我、我也不同意!”崔颖一双大眼睛里珠泪莹然,她死死咬住下唇,“你的身边又不是只有那一个人,你回头看看,你还有我们啊!你、你难道终其一生都要待在道观里?!” 鱼幼薇沉默了。 这个问题,她也不知道答案。 她犹豫半晌,睫羽轻垂,低声道:“我……我也不知道。” 崔颖还待再问,罗兰却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半强迫地将她带到一边。两人在柜台后微微躬身——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鱼幼薇的动向。 “你干什么啊!”崔颖挣开她的手,不满地抱怨道,“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嘘,你小点声。”罗兰皱眉道,“你平时不是和幼薇最为要好吗,怎么今天突然犯起糊涂来啦?” 崔颖一向神经大条,她挠挠后脑勺,不解地问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想想,以幼薇那丫头的性子,你一口气问这么多问题,她能答得上来吗?你这不是徒增她的伤心是什么?” 崔颖微微一愣,旋即明白了罗兰的意思。她躲在柜台后,无声地注视着自己的好友,看到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眼眶又是一红。 “好啦,先别忙着哭。”罗兰从袖中取出一块手帕递给她,“我们啊,虽然阻止不了她,但可以帮她啊。” 崔颖先是一怔,有些不确定地望向她,“罗娘子,你的意思是……” 听到“罗娘子”三个字,罗兰欣慰地勾起嘴角,向鱼幼薇一努嘴,“我们先哄哄她,待送她平安回家后,再慢慢商量对策也不迟。” 崔颖觉得她说的不错,点点头。 两月后,汴州城。 段书瑞正躺在床上养伤,嘴唇苍白,面色憔悴。经过这三个月的煎熬,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下去,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也深深陷入了眼眶里,皮肤苍白,远远望去不似真人,更似鬼魅。 案子在一月前就办完了,按照之前的安排,他本该在半月前就动身返回长安的,谁知中途出了意外。 那晚的经历他现在回想起来,只能用“有惊无险”四个字来形容。 那天晚上,他刚从公署走出来——他腰间悬挂着大理寺的腰牌,可以让他堂而皇之地走在街上。谁知他刚转过一条小巷子,走了两三步,便感觉身后传来一阵寒意。 他察觉到不对,想要躲闪,可为时已晚,一支袖箭“哧”地没入他的左背。他感觉意识从体内慢慢抽离,双腿一软,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脑海中闪过最后一个念头——“糟了,这次要在阴沟里翻船了”。 许是老天垂怜,也有可能是他八字太硬,阎王爷不愿意收,他睁眼醒来时,发现面前不是阴曹地府,而是一面雪白的墙壁。他盯着天花板,待意识彻底恢复后,这才缓缓起身。谁知这身刚起到一半,身后就被人塞了一个软枕。 他满脸感激地望过去,发现伸出援手的是一个妙龄女子,刚刚勾起的嘴角顿时僵住了。 “咳咳,何姑娘……谢谢你。”他磕磕巴巴地道完谢,眼角余光瞄到一抹白色,他猝然抬头,发现她的发间戴着一朵白色的山茶花,那花如此洁白,白得差点没晃瞎他的眼。 不是,他还没死呢! 段书瑞轻咳一声,礼貌微笑道:“何姑娘,你头上的那朵白花……” 他口中的“何姑娘”正是汴州长史何鸿之女何文君。自他来到汴州后,便受到了何鸿的热情款待。段书瑞感激之余不忘打开通牒,仔细一瞧,发现朝廷给自己安排的住宿地点正是何府,于是心安理得地在这里住下来。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落到面前的何文君身上。听到他的话后,何文君先是面上一红,随即手忙脚乱地把花摘下来,随手丢在地上,嗫嚅道:“对对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段公子千万不要生气……”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一个文质彬彬的男子带着一名天竺僧进来了,前者一进门,就欣喜地说道:“修……段主簿,你终于醒了!” 说着,他快步走到床边坐下,接着问道:“怎么样?身子好些了吗?你已经足足昏迷三日之久了!” 此人正是汴州长史何鸿。他的嗓门之大,简直和于琮有的一拼。 “谢谢大人关心,下官已无大碍。”段书瑞微微一笑,随即眉头微蹙,“大人,那日谋害下官的凶手……” “已经抓到了!你倒地没多久,何府巡逻的家卫就发现了你,将你带了回来。我特意派人在巷子里设下埋伏,两天后凶手就落网了。” 段书瑞从一旁的婢女手上接过药汤,仰头一饮而尽,又接着问道:“凶手的身份查明了吗?” “查清楚了,是一名死士。”何鸿面色沉重,“可惜我们还没来得及拷问他,他就咬舌自尽了。” 闻言,段书瑞的面上笼上一层阴霾,手指无力地蜷缩成一团。 想来是这次破案得罪了人,有人想趁他落单的机会动手除掉他。 “段主簿不必担心,半个月后我会安排人马,护送你回到长安,保准你一根寒毛都少不了。”何鸿拍拍胸膛,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段书瑞先是忍俊不禁,接着神色一黯,颤声道:“大人,请问今天是哪一日?” 何鸿说道:“六月二十啊。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心底骤然翻涌起一丝恐惧,他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强忍着肋骨的疼痛说道:“大人,可否提前一周送下官离开?” 不知为何,他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害怕自己再晚一点回去,可能会错过什么重要的东西。 第286章 难逃一别 段书瑞伤势未愈,还得卧床休养几天。在他卧床休息的这几日,何文君天天都来照顾他,陪他说话解闷。就算是个傻子,也能看出她的心意。 第三天,何文君带来了一封信。她将信偷偷揣在怀里好久,终于鼓起勇气拿出来,红着脸递给他。 段书瑞先是一愣,但终归没有收下那封信,而是温言道:“何姑娘,谢谢你的喜欢。不过,在下已有婚配了。”言下之意,我不能对不起我的妻子。 他本以为何文君会掩面奔出,但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她只是肩膀微微一僵,随即露出释怀的笑容,“没事,对于段公子的人品,我是十分景仰的。我自愿照顾段公子,就当……是为了感激段公子这些天的帮忙。” 段书瑞微微一怔,唇边绽出一抹温莲,“谢谢姑娘,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何文君趁他不注意,偷偷将信收了回去。她来之前做了很多思想工作,本来想告诉他,她在发间簪上一朵白色山茶花,不是他想的那样,实是另有深意。 但既然他已经拒绝自己了…… 那就算啦,她才不要告诉他呢! 段书瑞临行前,何鸿和天竺僧人等一行人特意前来为他送行。 “段主簿,这幅藏画是我的一片心意,请你一定要收下。”何鸿将一个卷轴递给他。 段书瑞看到他眼底的诚恳和友善,不疑有他,爽快地接受了。 他那未过门的妻子应该会喜欢的。 他开始驱策着胯下的骏马,向千里之外的长安奔去。烈风呼啸过耳,马蹄暴躁地捶打着地面,连绵的远山被甩在身后,身前是愈行愈宽的阳关大道。 一想到要见到鱼幼薇了,他的嘴角就止不住地上扬,恨不能马上飞奔到她身边。 另一边,鱼幼薇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告别、交稿、招茶博士……最让她感到伤感的是,罗兰要先她一步离开城里了。 “幼薇,书院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学子们见我这么久都不回去任课,差点要聚众闹事呢!”罗兰皱起眉头,一脸嫌弃地说道。 鱼幼薇很了解她这位恩师,她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明明嘴上骂得比谁都凶,心里却始终牵挂着他们这帮学生。 “嗯,没事啦!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嘛!”鱼幼薇强忍住泪意,笑着说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罗兰心下一痛,她伸手搂住鱼幼薇,在她耳边柔声道:“幼薇,我知道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你心里很难受。但你要记住一点——如果那个人真是你的命定之人……那么,请你义无反顾地相信他吧。” 鱼幼薇搁在她肩膀上的脑袋一顿。 “有时候,我们太过依赖自己的眼睛,反而会忽略自己的心。而且,有时候离别并不算一件坏事。” 鱼幼薇不解地打断她:“师傅,我……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离别,往往是为了更好的相遇。”罗兰向来点到为止,她缓缓放开鱼幼薇,揉了一把她的脑袋,“你可以消沉,可以休息,但别忘了重振旗鼓。” 鱼幼薇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其实她自己也知道,长安城里有太多她割舍不下的东西,有太多深重的执念……但她最近身心俱疲,已经没有余暇去顾及其他。 她好想逃到一个世外桃源——一个远离世俗喧嚣、没有外人打扰的地方,静静地想一下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想一下未来的路该怎么走下去。 送走罗兰后,鱼幼薇终于下定决心,要去做一件自己前些日子一直不敢做的事情。 这天,穿杨正一如既往地在院子里练武,突然听到一阵敲门声。他打开门一看,是鱼幼薇。 穿杨已经当了不知多少次信客,心里跟明镜似的,当即准备开口问好。谁知鱼幼薇没有像往常一样从袖子里取出信,而是扶住门框,抚了抚胸口。似乎……是在顺气? “鱼姑娘,你怎么了……”穿杨局促不安地问道。 鱼幼薇连做几次深呼吸,这才苦笑着说道:“穿杨,你知道么……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羡慕你能一直待在他身边,和他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我这辈子从未亏欠过任何人,却唯独……亏欠他太多。” 一堆没头没脑的话劈头盖脸地砸来,将穿杨砸得一时语塞,他吞吞吐吐道:“鱼……姑娘,你在说什么,穿杨听不懂啊。” 鱼幼薇淡然一笑,递给他一封信,向他点头示意,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 穿杨终于从那决绝的背影里悟出了什么,他不禁“咝”了一声,在心底为自家公子捏了一把汗。 这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令穿杨意想不到的事。 他家那个一去就是几个月的公子,终于回来了。 穿杨一向睡得比牛晚,起得比鸡早。正当他尽职尽责地在院子里巡逻完两圈后,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一声低不可闻的动静。 虽然这声音异常轻微,不容易被人发现,可穿杨行军多年,这点声音怎么能瞒过他的耳朵? 他左手按住腰间的剑鞘,右手按住剑柄,一步步逼近门边,沉声道:“是谁?” “……是你家公子。快开门……”段书瑞奄奄一息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穿杨先是一愣,随即打开门。大门刚一打开,段书瑞就闷哼一声,软软地倒在他怀里。穿杨手忙脚乱地接住他,这才发现他的后背在往外洇洇渗血。 “公子!您怎么……” “嘘,别声张,我刚躲过一队巡逻官兵。咱们进去再说。”段书瑞将头埋在他肩上,气若游丝。 穿杨用左手扶着他,右手将门反手一关,顺手给门插上门闩。他微一咬牙,将他家公子背了起来,小跑着向屋内赶去。 穿杨将段书瑞倒扣着放在床上,尽量不让他的伤背和床板接触。随后,他从屋里熟练地拖出一个医药箱,开始为段书瑞上药。 上完药后,段书瑞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喘息着说道:“穿杨……我的上衣口袋里有一颗药丸,你帮我取出来,喂我服下。” 穿杨不解其意,但仍乖乖照做。段书瑞服下药丸后,感觉五脏六腑涌上一阵暖意,困意也随之翻涌上来,他头一歪,趴在枕头上睡着了。 这枚丹药乃是天竺僧所赠,此人神出鬼没,乃是何府座下的客卿。天竺僧早年走南闯北,收藏了不少奇珍异宝——这枚护心丹正是他转赠给段书瑞的。 “大师,这礼物太贵重了!恕在下不能收!”段书瑞连连摆手,眼底划过一丝慌乱。 “这次能破案,段公子功不可没。老朽认为,将此丹赠予你,再合适不过了。” 段书瑞推辞不过,索性接受了。 他急着赶回来,伤口还未痊愈,连着几天没日没夜地赶路,终于成功地旧伤复发。多亏这枚疗伤丹药护住了他的心脉,他年轻体健,伤势已痊愈大半。 但不知为何,他始终睡不安稳。眯了一炷香的时间后,段书瑞将守在屋内的穿杨叫醒,问道:“我离开这些时日,有人来送过信吗?” 第287章 争分夺秒 穿杨鬼使神差地想起白天发生的事,嗫嚅道:“公子,白天鱼姑娘来过……她托我转交给您一封信。”说着双手将信奉上。 “这是好事啊!愁眉苦脸的做什么?”段书瑞双目一亮,一把从他手中抢过信,急急忙忙地拆开信封。 他的目光一接触到那触目惊心的四个大字,瞬间凝固住了。他凝眉沉思片刻,仿佛想到什么,刚恢复些血色的脸霎时变得惨白。他开始剧烈的咳嗽,声音之大,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瘦削的身躯随着咳嗽声不住颤抖。 “穿杨,立刻备马!”他挣扎着起身。 这一夜,注定是个无眠之夜。 鱼幼薇裹着厚厚的大衣,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她没有点蜡烛,只是静静地坐在桌前,看着桌上摆成一排的礼物。 这些礼物都是段书瑞送给她的——竹蜻蜓、芙蓉玉镯、兔子灯……哦,对了,还有亭子里那台古筝。 她不打算上床睡觉,也压根睡不着。她能听到鱼母房间里传来的声音——那是床板“咯吱”作响的声音。很显然,她的母亲也睡不着。 想到这里,她冷冷一笑,猛地伸手拽住颈项间的红绳,想将护身符拽下来,但想到段书瑞赠她礼物时诚恳的眼神,她又突然舍不得了。 罢了,他们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怨不得任何人,只能怪“因缘造化”了。 她久久地凝视着礼物,不发一语,谁也不知道她坐了多久。 红日初升,一架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出城门,沿着曲折的山路,奔往既定的目的地。 这条山路,鱼幼薇已经走过不知多少回了。 不过之前来这里是为了收集泉水泡茶,现在是为了远离红尘纷扰,前后两者的目的不一样,心境自然也不一样。 初夏的微风透过帘子吹进车里,微微撩起她额前的碎发——她突然想起段书瑞很喜欢亲吻她的额头,她对此感到很是不解。可不管她如何追问,他只是笑而不语。 罢了,反正他瞒着自己的事也不止一件两件,多一件少一件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知为何,鱼幼薇从刚上马车的那一刻开始,一颗心就开始“怦怦”乱跳,总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 这时,车外传来一阵异动。马车夫连声呼喝几句,似乎在呵斥着有人在前面……挡路?没过多久,马车被硬生生的逼停了,车里的两人因为惯性不由自主地向前倒去,又齐刷刷跌回座位。眼看鱼幼薇的头就要磕到车厢顶部,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毫无预兆地出现,覆在她头顶。 鱼幼薇闭着眼,察觉到想象中的疼痛并未降临,她好奇地睁开眼睛,正好对上一双眸光深邃的眼睛。 崔颖最快反应过来,早已先她一步出声:“是……是那个负心汉!幼薇,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某人头上接连两次被扣上同一口黑锅,心情自然不爽,面沉似水地问道:“你们平时……就是这么议论我的?” 鱼幼薇紧咬下唇,刚想喝令此人滚下车,没想到这人永远棋高一着,他用力一拽,直接将她拉下车厢。 “放开我!混账!”鱼幼薇用力想挣脱他的挟制,却被此人从背后死死搂住,下一刻,嘴唇上便传来熟悉的触感。 感受到他温热的舌滑入她的口中,不由分说地撬开她的牙关,一路攻城掠地,她的身子几乎是瞬间就软了。 段书瑞一手扣住她的腰肢,一手运劲握住她的脖颈,强迫她抬起头与自己唇齿交缠。他不顾怀里人微弱的反抗,肆意汲取着她口中的甘美,似乎要将她连人带骨拆吃入腹。 鱼幼薇气得浑身发抖,陡然发力向他的下唇咬去。身后的人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对自己,“咝”地一声松开对她的钳制。鱼幼薇回过神来,用尽全身力气撞开他,拔腿就跑。 段书瑞随手抹掉唇上的血珠,眼神一暗,忙大步向前追去。此人一向会分心二用,奔跑间隙还不忘撂下一句:“穿杨,照看好崔小姐!” 二人方才亲吻时,穿杨一直挡在崔颖身前,此举成功地惹恼了她。闻言,她终于忍不住了,破口大骂:“段书瑞!你好大的胆子!你知道我爹是谁吗?!你这个……” 段书瑞才不管她呢,他满心满眼都是前面那个曼妙的身影。她逃得快,他追得更快,很快便抢到她身前,后者躲闪不及,一头撞上他硬实的胸膛。 鱼幼薇捂着额头,低低痛呼一声,抬起头刚想让此人闪开,目光接触到他的面庞时却又哑火了。 她从未见过他这么憔悴的样子,想来这段时间……不止自己一人在受苦。 段书瑞见她久久凝视着自己,一声不吭,心头怒火更甚,语气也不由自主地加重了:“你又在闹些什么?快随我回去!” 竟是丝毫将以前的教训忘了个一干二净。 鱼幼薇抿紧嘴唇,抬眼与他对视,“你实话实说吧,和我待在一起应该挺累的,不是吗?” “我们的身份、地位相差太过悬殊,就算勉强在一起,将来也不会幸福……倒还不如及时止损。你说是吧?” 段书瑞冷冷说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鱼幼薇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你还是……趁早和李姑娘完婚吧。” 他终于反应过来导致她胡言乱语的罪魁祸首是谁,毫不客气地打断她,“是不是……李瑶光对你说了些什么?她明明是为了挑拨咱俩的关系……” 鱼幼薇冷言打断他:“你的嘴里到底有几句真话?几句假话?我还能相信你吗?” 段书瑞先是一怔,心头的恐慌骤然压过了愤怒,顷刻间占据上风。他隐隐感觉到,面前的人会说一些他接不上来的话。 “其实很早之前,我就想问你一个问题。”鱼幼薇步步逼近他,眼神凌厉,似乎能穿透他身上所有的防备和伪装,“你透过我的眼睛,究竟在看谁?” 第288章 君子求己 鱼幼薇一向澄澈的眼神陡然变得空灵,浅淡如琉璃的眸色霎时变得幽深,就连认识她十余年的段书瑞也看不透。 他的心中悚然一惊,忽然开始懊悔,懊悔自己不该出这趟远门。换言之,这趟远门让他距离她……越来越远了。 “我不知道你期望中的我是什么样的,但我可以感觉到……你在将我引向一条正道。” “也许你觉得你没有错,可我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任人操控的玩偶!”她咬牙道,“我心我主,我自有数!” 段书瑞颤抖着和她分开一段距离,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他遥遥看着她,嘴唇颤抖,竟想不出一句反驳的话语。 “你迟迟不肯和我进行最后一步,是不是知道我阿娘不会同意?你……是不是打算将我拱手让人?!” 段书瑞的身子一颤,下意识地伸手扶住身边最近的树干。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东西。 “你、你真的想听实话吗?” 鱼幼薇冷冷看着他,目光犀利。 “我曾经想过,要送你风光出嫁……但前提是,你要遇到真正待你好的人。”他认命般闭上眼,感觉自己的心尖都在发颤。 鱼幼薇早就猜到这个答案,愤恨地盯着他,二人间一时僵持不下。此时一阵凉爽的山风吹过,她若有所感地回过头,看到不远处的咸宜观,这才想起此行最重要的目的。 她必须替面前这个傻瓜做出选择! 想到这里,鱼幼薇心下一痛,她抬起头,久久凝视着他俊逸的面容,当真是柔肠百转,思潮起伏:“以他这般才貌,何愁无佳人相伴?就此诀别,我伤心一世,总好过他日后受苦。” 她实在不愿意看到他受世人唾骂、遭世人冷眼。 想到这里,她加重语气道:“总之,我是不会和你回去的!你留得住我的人,也留不住我的心!” 听到她语气中的决绝,段书瑞心中胸口闭塞,如欲窒息。他感觉背上的伤口又开始作痛,缓缓低下头,倒吸一口冷气。 鱼幼薇趁机向咸宜观跑去。她今日破天荒地没有束发,一头青丝软软垂下,此刻又高高向后扬起。她身姿轻盈,容貌昳丽,远远望去不似尘世中人,倒似凌波仙子。 段书瑞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终究没有再去阻拦她。 她跑到门口才堪堪停下,确认某人抓不到自己,这才停下来大口喘气。 他颤声道:“你……会等我来接你吗?” “大人公务繁忙,不必再为小女子费心。”她硬起心肠,毫不留恋地转身。 段书瑞已经听不到周遭的任何声音了。他只看到朱红色的大门一开一合,朝思暮想的身影就遁入其中,化作泡影。 一股无力感骤然包裹住全身,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原来,真正天真的人不是她,而是自己。他忘了两人之间隔着的不止是十三岁的年龄差,还横亘着千年的时光。 难道……就这么放手吗? 不可能!凭什么她一个人潇洒快活,留他在原地心烦意乱? 而且,未来还有许多未知的变数,未解决的矛盾等着他……对,他不能倒下!他必须要制定周密的计划,总结失败的经验教训,将他最爱的人接回来! 想到这里,段书瑞搓热掌心,揉了揉脸,强迫自己振作起来。他慢腾腾地沿着原路返回,发现穿杨和崔颖还在原地大眼瞪小眼,不由得勾唇一笑。 “穿杨,我吩咐你一件事。崔小姐,你不用避开,想听也可以听着,好么?”段书瑞没有理会崔颖刀子般的眼神,径自说下去,“穿杨,我要交给你一个重要的任务。这项任务十分艰巨,只能由我最信赖的人去做——而你就是那个人。” 崔颖听得云里雾里的,穿杨却隐隐猜到自家公子要说什么。 果不其然,段书瑞微笑着望向他,“我要你帮我守着鱼姑娘,一直守到我亲自接她回家的那一天。她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人,我对她珍逾性命,请你一定要替我保护好她。” 谁知,一向忠心的穿杨却破天荒地拒绝了这个要求:“公子,恕属下不能答应。属下……毕竟是公子的护卫,而且我家中有女眷……” 段书瑞沉吟片刻,也没有过度为难他,“方才……是我没有考虑周全。这样,我们先回去,一切从长计议,如何?”说着,他瞟了一眼崔颖,神色复杂。 两人都从他的目光里看到了不容退让的坚定,各自点头。崔颖注视着段书瑞的神情有片刻恍惚——她好像明白,为什么她的朋友会爱上这样一个男人了。 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 回到家,段书瑞先洗了个热水澡——当然,他只能小心翼翼地避开背上的伤口,用绢布沾水擦了擦其他部位。 囫囵清洗一番后,他又唤来穿杨为他上药——也算是他时运不济,看来这段时间都只能趴着睡觉了。 他一反常态地让穿杨点上一柱安神香,嗅闻着室内的淡淡沉香,他的心终于安定下来,陷入了漫长的睡眠中。 当他睁开眼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他在屋里环视一圈,发现穿杨不在,于是慢腾腾地起身穿衣,踱着步来到院子里。 穿杨正背对着他,在院子里练武,身姿清俊如松。穿杨耳力过人,无需回头都知道是自家公子来了,利落地收剑入鞘,转身向他行礼。 “公子,属下是有妻子的人,我明白您对鱼姑娘的深情厚谊……”穿杨低下头,斟酌着言语,“想要我答应您的要求,可以。只是,您得先答应我一个要求……” 他本以为他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语会让他碰一鼻子灰,谁知他猝然抬头,看到的却是段书瑞的一张笑脸。 “傻小子,我有这么可怕么?说下去!”段书瑞拍拍他的肩膀,温言鼓励道。 穿杨从那目光中得了慰藉,索性将心一横,朗声道:“这次的经历属实是有惊无险,公子虽然没有责罚属下,但属下实在是……问心有愧!属下思来想去,决定在临行前,将毕生所学传授给公子,至于能学到多少,就全看公子的悟性了!” 段书瑞先是一愣,旋即轻声一笑,再然后,他的笑声愈来愈大,竟像要将这几天的阴霾都一举清空。 “好、好!不愧是我看中的人!真有大将风范!” 穿杨闻言,抬头与他对视,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第289章 正面交锋 这一个月,大家各司其职——穿杨负责兢兢业业地教学;段书瑞在学习、养伤之余,还得条分缕析地制定一系列计划。 大理寺总算还没丧心病狂到“压榨病汉”的程度,高明哲在看到他那奄奄一息的样子后,大手一挥,给他批了两个月的假期。 段书瑞已经过惯了忙碌的日子,突然闲下来,顿时感觉自己拥有了全世界的时间。 日子过得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除了少了一个人——当然,不只是字面意义上的少。 他不是傻子,他看着成长起来的人,他还不了解吗?她以往也遭遇过大风大浪,但从未消极避世过,突然做出如此荒谬的决定,定然是遭遇了巨大的变故,让她……身心都受到了重创。 一想到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她独自一人承担了这么多压力,他就感到无比心疼。 世人心中的成见是第一座大山,权钱交易等黑幕是第二座大山。她身子骨本就单薄,那柔弱的肩膀怎么能承受住这样恐怖如斯的力量? 段书瑞陪伴了鱼幼薇那么多年,加之在大理寺待了那么久,早已解锁了“只看鱼幼薇一眼就能明白这丫头在想什么”的成就。 某人离开的那天,已然成为他人生中唯一的败笔,也成为他喉中拔不出来、咽不下去的一根鱼刺。 尽管鱼幼薇嘴上一点不饶人,段书瑞却从她决绝的眼底隐约悟出两句话。 “我不需要你自以为是的保护!” “我绝对不会和他人分享你的爱!” …… 想到这里,他心中又是一痛,聪明如他,怎么会不知道她的真实用意?无非是在帮他做出“正确”的选择罢了。 但是,为什么自己这般笃定……史书里的一切都会如期而至?这不是说明,他也没有完全信任她吗? 强忍住内心的涩意,他推开面前的书本,目光随意一瞟,发现了桌上倒扣着的面具。 那是鱼幼薇送给他的狐狸面具。 段书瑞心念微动,伸手拿起面具,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犹豫片刻,最后戴在自己脸上。 他缓缓移步到铜镜面前,抬眸看向镜子里的人影。明明铜镜擦得一干二净,但他不管如何移动,始终看不真切镜中人的身影。透过镂空的洞望去,他只能影影绰绰地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他看不清镜中人的面容,更看不清那双眸色幽深的眼。 失落感如潮水般骤然涌上心头,他喘息着低下头,手忙脚乱地摘掉面具。 原来,从一开始,让人无法信任的就根本不是鱼幼薇,而是他自己。 他……为什么能这么迟钝?为什么直到现在才领悟到这点?! 和她比起来,那些难以启齿的过往、荒谬的事实……究竟算些什么啊?! 段书瑞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他抬头望向天花板,悄然合眼。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动静。没过多久,穿杨步履匆匆地进来了。 “公子……李瑶光来了。”穿杨面色阴沉地说道。 听到这三个字,段书瑞的双目一睁,眼底划过一丝狠戾。他气得浑身发抖,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没想到,她竟然还敢主动找上门来”。 他出走半生,见过不少形形色色的人,但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人! “穿杨,请李姑娘进来坐坐。”段书瑞面色和善地说道,“哦,对了。我俩想要独处一会儿,你守在门外就行了。” 他的声音无比温柔,甚至称得上和蔼可亲。 但穿杨心中没来由的一阵心悸。 大门外,李瑶光正焦躁地走来走去,手上还提着一个礼盒。 她老早就知道段书瑞回来了,从密探手中得知他受伤的消息后,她冷硬的心揪成一团,恨不能下一刻就出现在他身边,看看他的伤势恢复得如何。 可一想到鱼幼薇那张哭得皱巴巴的脸,她又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一番思索后,最终还是决定缓一阵子再去看他。 听到穿杨说段书瑞邀请她进去,还提出想和她单独相处,她先是一愣,旋即心头涌上一阵狂喜。 不枉她等了这么久,他终于想通了! 穿杨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时不时抬手梳一下头发,还不忘挺了挺饱满的胸脯,顺道调整好面部表情。 她一进门,就见到他背对着自己,垂手站在书架前。他的背影依旧伟岸,却破天荒的没有束发,任由一头墨发软软垂泻于腰上。 李瑶光咽了一口口水,心头莫名有些紧张,一语不发,等着这人先开口。 “阿瑶,咱们有一段时间没见了。这些日子……你有想过我吗?”段书瑞仍未转身,语气温和。 他那一句“阿瑶”喊得又低又沉,让人无法招架,李瑶光心尖猛的一颤,不假思索地向前面迈出一大步。 她已经无暇注意其他东西了。 耳边掠过一阵风声,一个不明物体“嗖”地飞过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她的脑门上——似乎是一本书,封皮硬得吓人。 李瑶光脚步虚浮,接连后退两步,这才稳定住身形。她伸手摸向脑门,只摸到一手粘稠的鲜血。她呆在原地动弹不得,好半晌才憋出一句:“你、你偷袭我?” 声音娇滴滴的,很是无辜,寻常男子听了,只怕早该把持不住了。 可惜她面前这位并非寻常男子。段书瑞绕过书桌,快步走到她面前,冷冰冰地抬起她的下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集。 “在下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李姑娘又何必动怒?” 李瑶光任由额角温热的液体倾泻而下,没有抬手去擦拭。她怔怔地看着段书瑞,“你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火?我又没做错什么,我只是帮她认清了事实而已。” 随后,她语气幽幽地说道:“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听到这话,段书瑞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怒火,重重松手,指着门咆哮道:“你给我滚出去!我不想再见到你!” 李瑶光低下头,轻声道:“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你不想听吗?” 段书瑞怒气冲冲地盯着她。 “我很快,就要回到那片熟悉的战场了。头狼竞争的战役中……最终还是我赢了。” 听到她声音里的落寞,段书瑞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此人……没有在说谎。 第290章 道观生活 “你现在和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段书瑞心头烦躁,偏过头不去看她。 “我说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不会再强迫你了。” “我很小就离开了长安奔赴前线,因此……在城里也没有几个知心朋友。我是真的很喜欢你,才……” “这不是你为非作歹,横行霸道的理由。”段书瑞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你口口声声的喜欢,就是一声不吭夺走我最珍视的宝物,然后趁机要挟我?” 李瑶光微微一愣。 “你真是……不可理喻。”段书瑞极力压下心头的怒火,“现在,立刻从我家里出去。滚!” 李瑶光身形一晃,将手上的盒子放到桌上,涩声道:“看来今天……不是一个谈话的好时机。我只想告诉你,李府已经找到了合适的幕僚……” “但是,我父亲放言,只要你愿意,随时欢迎你……” 说完,她再也抑制不住喉头的呜咽,夺门而出。 下一刻,穿杨的身影闪现在段书瑞旁边,“公子,她头上的伤……就这么放她出去吗?” 段书瑞气得呼吸不匀,指着门口咆哮道:“穿杨,将那个盒子丢出去!我告诉你,我就在这里等着她,她最好是马上派一队官兵包围我这院子!不解气的话,干脆直接剥去我这身官服,把我打入大牢,再对我严刑拷打!” 穿杨飞速眨眨眼,目光里充满敬佩和神往。 他家公子……终于恢复点人气了。居然敢贴面硬刚李瑶光,真是……太帅了! 段书瑞手扶桌面缓缓坐下,镇定地拿起一卷文书看起来,就这么从白天坐到了黑夜。 当然,结果也验证了他的猜想——没有士兵上门,也没有严刑拷打。院子里无比寂静,简直可以用“萧瑟”二字来形容。 在这份萧瑟中,段书瑞鼓起勇气,做了另一个决定。 逃避不是办法,逃避……是懦夫的行径。他打算尽快去一趟鱼家,践行他那未完成的诺言——亲自上门提亲。 但在动身之前,他打算去见一下某个没心肝的小东西。 段书瑞熟练地在外袍里套上一身夜行衣,咸宜观位于长安城城郊,距离城内少说也有上百里路,他这一来二去的少说也得花上半天时间,更别说……还要偷偷看人了。他一大早出门……晚上估计只能在那间小茅屋里和穿杨凑合一晚了。 想到这里,段书瑞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颇为不爽地皱起眉头:不对啊,本来就是他的人,他去看一眼怎么啦?凭什么要偷偷摸摸的,这和登徒子有什么区别? 李瑶光和崔颖已经在鱼幼薇面前给自己扣上了这么多口黑锅,自己若是再……偷偷摸摸的,这小家伙会怎么想? 段书瑞只花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成功地说服了自己。他心安理得地脱下夜行衣,翻出一套最顺眼的衣服换上,又伸手拢了拢头发,便出门了。他早就和穿杨商量好了在哪里碰面,绝对不会被鱼幼薇发现。 在段书瑞纵马狂奔时,鱼幼薇正悠闲地躺在草地上,一只手抱在脑后,时不时哼两首小曲;一只手抓着一把随手扯的野草,喂着一只小兔。 她短暂地放空了一下大脑,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前几天发生的事情。 罗兰和崔颖二人财大气粗,身份显赫,二人先她一步赶到道观,提前用钱财为她梳理打点好各种关系。 当她穿着一身女冠服,去向观主问好时,观主豪爽地一挥手,笑着说道:“玄机娘子不必多礼!罗娘子已经……” 话音未落,她身后的一个小婢女忙伸手捅了捅她的肩膀,她这才反应过来,匆忙改口道,“啊,是我糊涂啦!总之,你就安心地在此处住下来,也不必遵守观中作息……一句话,你怎么舒服就怎么来!不用受那些个条条框框的束缚!” 从她看到鱼幼薇进来的那一刻,脸上的笑容就没有下去过,那笑容里颇有几分谄媚的意思。 事实都这么明显地摆在眼前了,鱼幼薇还有什么不懂的。 她将某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学了个七八分,当下笑着应道:“谢谢观主!有您的这句话,我就放心啦!” 如果说罗兰只是给她带来了惊喜,那么她的好姐妹崔颖则将惊喜和惊吓一并带来了。 俗话说“一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崔家这三兄妹也各有各的不同。大哥崔兴国人如其名,从小就以复兴大唐为己任,习练武艺,还没到征兵年龄就因“武功高强,体格健壮”被破格录用了,如今早已晋升为正四品上忠武将军。 二哥崔景信,不知成长时是受了什么影响,充分将“老奸巨猾的爸,性格强势的妈,武艺卓绝的大哥,和没用的他”一句话贯彻到底,不负众望地长成了一个风流倜傥、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叶瑾然看到自己这犬子如此无用,只能将一项最“简单”的任务交予他—帮家里带孩子。 于是三妹崔颖在这位好二哥的谆谆教诲下,成功地继承了“风流”二字,看她那架势,甚至有将其发扬光大的意思。 崔颖很同情鱼幼薇的遭遇,但感情的事外人到底不好插手,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用自己的方式帮鱼幼薇一把。 鱼幼薇回到房间,兴致勃勃地打开一个红布包——这是崔颖送给她的神秘礼物。她再三嘱咐自己,一定要等自己在道观安顿下来后才能打开。 然后,她就看到了一堆……不可描述的东西。 布包里是几本书,封皮和市面上的其他书都大差不差,她好奇地翻开一扫,这才发现里面隐藏的玄机。 印入眼帘的是一幅又一幅画,画上几乎全是赤条条的人影,每幅画的场景各不相同——大厅、院子、卧房…… 鱼幼薇只草草翻了两页,面上涌上一阵热潮,她将书随手一甩,如临大敌般后退,直至退到墙角,这才摇摇晃晃地站定。 这、这、这……实在是太不堪入目了! 鱼幼薇深呼吸几次,慢吞吞地蹭到桌边,但好奇终究压过了理智,她又翻开一本书,发现里面夹着一张字条。 “薇薇,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该看一些成年人该看的东西了!希望这些对你有所帮助,祝你早日摆脱负心汉,另觅新欢!” 鱼幼薇瞪大眼睛,将字条完完整整地看了三遍,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真是的,她该怎么处理这些东西呢?做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她将几本书理好,放回红布包里,再把布包装入箱子里,最后将箱子偷偷塞到床下,这才放心地拍拍手。 研究什么的,就留到以后再说吧! 第291章 久别重逢 将飘远的思绪强行拉扯回来,鱼幼薇躺在草地上,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夏日的阳光透过密林,温柔地倾泻在她身上。 这才是真正的生活啊!触目皆为青山绿水,耳畔萦绕着鸟语花香。山风是那么轻柔,宛若恋人间亲昵的耳语;群山是如此辽阔,宛如母亲宽厚的怀抱。 一想到“母亲”二字,鱼幼薇心里又是一阵痛楚。她甩甩脑袋,努力让自己处于放空状态。她很想让自己回忆一些高兴的事情,可惜天不遂人愿。 是她的错觉吗,她似乎听到……有人在低声叹息的声音? 而且……似乎还是个男人? 心头警铃大响,她轻悄悄地爬起来,藏身于一株枝干茂密的大树下,俏生生地露出半张脸,羞怯地向声音的来处望去。 她本以为是哪个路过的客商或者僧人呢,没想到竟然是……某个熟悉的家伙。 段书瑞正闭着眼睛,背朝上趴在草地上,一副悠哉游哉的样子。看他的样子……似乎是在晒背?此人的戒备心极强,一直对外界环境保持高度敏感的状态,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动作?还是说…… 鱼幼薇的目光缓缓移到他的脊背上,没来由地一阵心悸。他不会……是受伤了吧?可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她什么也看不出来。她犹豫了片刻,踮着脚小跑过去,似乎坚信自己不会被某人发现。 段书瑞听到轻微的“沙沙”声,知道自己等的那条鱼咬钩了,但这条鱼实在太顽皮了,随时有脱钩的风险。他愣了一会儿,索性横下心,秉着“做戏要做全套”的原则,皱起眉头,低低发出一声痛呼。 见到这番情景,鱼幼薇心神大乱,无暇再顾及其他,飞奔到他身边,关心地问道:“你、你怎么了?难道是……出外勤时受了伤?” “咝,受了点小伤,但没有性命之忧。”段书瑞缓缓睁眼,微笑着看向她。 鱼幼薇面色一红,但此番场景,她逃也不是,不逃也不是,只能尴尬地和某人对视。 “这些天,我的心里一直很乱。”段书瑞悠悠叹了一口气,“咱们好好聊聊吧。幼薇,你是……怎么发现的?” 鱼幼薇先是一愣,随后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想起此人有事瞒着她,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不用那样看着我,用脚底板想都知道,大唐怎么可能会有你这样的男人?这样开明、尊重女子……”话没说完,她突然想到李瑶光那张令人生厌的脸,忙止住话匣子。 段书瑞飞速眨眨眼,拿不准自家这位是怎么个意思,不敢接话。 “你那是什么表情?我又不是在夸你!”鱼幼薇面上一红,接着说道,“我之前和李亿在一起,你强烈反对。你还记得,你用的是什么理由吗?” 听到“在一起”那三个字,段书瑞的眉头狠狠一拧,他强自镇定道:“你说吧。”说着闭上眼,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 鱼幼薇面沉似水,“你说李亿有原配夫人,又扔给我一张画像……这一切简直太突兀了!你之前又不认识此人,你怎么知道他的家庭情况?那张小像画的这么细致,一看就是刻意观察过!你分明就是知道会发生些什么,才刻意阻止我和……” 段书瑞紧闭的双眼终于睁开了,他弱弱地举起手,“不好意思,咱们能换个例子吗?” “……还有你那些稀奇古怪的用语!”鱼幼薇咬牙道,“我们这里哪里有那些……新潮的词语?”她气得扭过头,显然不想再与他搭话。 “薇薇,这些都是小事。我好热啊,你不热吗?走,我们回家再说……”段书瑞哂笑着凑过去,轻轻拉住她的手。 她都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这人竟然还在给她打马虎眼!当真是……不知悔改! 鱼幼薇一把打开他的手,“那我们就来说说大事!你说你会处理好你和李瑶光的关系,我问你,你处理好了吗?” “我……”段书瑞又是一阵语塞,随即心头涌上一阵怒火,他耐心地解释道,“李瑶光是四品武官,出身显赫,又深得圣人倚重。我只是七品文官,拿什么和她周旋?” “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有没有处理好?” 看到她眼底的愤怒,他心中的怒意更甚了,但还是耐着性子说:“……没有。” 鱼幼薇心头一怮,心道这负心汉终于承认了! 距离李瑶光上门挑衅已经过了数月,她静下心来一想,觉得此人说的话……似乎有一大半都不可信。 她不相信她最爱的人会喜欢上……那样一个人品卑劣的人。他们俩或许有过……肉体关系,但可能只是……一场权钱交易,亦或是为了解决生理需求。 无论她是否愿意承认,事实都摆在那里——李瑶光……当真是个人间尤物。 五官妖媚,唇色嫣红,身材修长,曲线优美,声如莺啼。面对这样一个女人,男人把持不住似乎也很正常。 但想到那不可描述的场景,她眼圈一红,哽咽道:“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 段书瑞心疼坏了,伸手就想去揽她的肩膀。 鱼幼薇实在气不过,抓住他的手臂就是一口,后者吃痛,忙不迭地缩回手。 “别碰我!我告诉你,我鱼幼薇,不是你的附属品!”她一字一句地吼道,“我将你引为毕生知己,我以为这个世上只有你懂我!可你呢,你是怎么做的?!” “你给我听好了,我绝不愿意和任何女人分享你的爱!” 若是说刚才段书瑞还听得云里雾里的,这句话一出,他还有什么不懂的? “无论你信与不信,我和李瑶光之间……并没有发生关系。” “我累了,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和这个世界碰撞了。”鱼幼薇话锋一转,面上显露出无尽的萧瑟和寂寥。 段书瑞的脊背微微一僵。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极力掩饰住内心的悲痛,“你会等我来接你回家吗?” 她久久凝视着他的面容,含糊其辞道:“……你先把手上的事情处理好再说吧。” 段书瑞沉默片刻,点点头,站起身子,转身就走。 看到他的背影,鱼幼薇的心里没来由地一阵恐慌,下意识地喊住他:“站住!你、你要去哪儿?” “回去努力赚钱,买大房子,好迎娶某个口是心非的小娘子。”段书瑞偏头看向她,粲然一笑。 鱼幼薇脸上一阵烧红,不敢再和他对视,拔腿就跑。 段书瑞得意地勾起嘴角,露出一个胜利的笑容。 见完鱼幼薇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准备亲自登门拜访鱼母。但他左思右想,还是决定不买任何礼物,空手上门。 他已经做好迎接风浪的准备了。 第292章 上门提亲 段书瑞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叩开了鱼家的大门。 门开后,他看到鱼母惊讶的神情,但那也只是短短一瞬,很快就被愤怒、失望、埋怨等情绪掩盖过去了。 段书瑞知道当下这种情况,自己必须要先一步开口才能打破僵局:“鱼夫人,对不起……在下本该早一些登门拜访,只是因为背上的伤口……这才耽搁了。” 其实他来之前,找崔景信“促膝长谈”过。 “崔兄,上次你将团扇带给鱼夫人后,她……是什么反应?”段书瑞嗫嚅道,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在颤抖。 “反应啊,让我想想。”崔景信扬起折扇挠了挠后脑勺,“鱼夫人她脸上倒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她按在桌边的手……似乎在微微颤抖。” 段书瑞微微一愣,又迫不及待地问道:“崔兄,你比我更了解女子的心思……你说说,我该怎么和她解释我和幼薇在一起的事呢?” “段兄,你就记住一句话。”崔兄微微一笑,拿起折扇指向他,“人至诚则无敌。” …… 鱼母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和他搭话,也没有允许他进去。她原本流光溢彩的明眸此时宛若一口古井,丝毫掀不起一点波澜。 段书瑞知道这也是考验的一环。他轻轻咬了一下下唇,缓缓低头,迎面对上鱼母审视的目光。他的目光里没有畏惧,没有怯懦,只有不容置疑的坚定。 二人对视半晌,鱼母微一点头,转身向里走去,步伐迅疾,竟是丝毫没有等他的意思。段书瑞心里“咯噔”一声,当下不疑有他,连忙大步流星地追上去。 “夫人,请留步!”段书瑞有些不安地喊住她。鱼母肩膀一晃,缓缓停住步子。 她刚转过身,便看见段书瑞一掀衣袍,直挺挺地跪了下来。他的脊背依旧挺直,身着一身青衫,远远望去和一根翠竹并无二致——只是他那一向骄傲的头颅,此刻却软软低下了。 “夫人,一切都是我的错!夫人要打要罚,只管冲段某来,请不要为难幼薇!”段书瑞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先引诱的幼薇……”说到后面,他认命般阖上眼,感觉自己的心尖都在颤抖。 他本以为会遭到劈头盖脸的一阵痛骂,却听到头顶传来一阵很轻很轻的笑声。 “好一个‘端方君子,人如墨玉’!”鱼母看着他,嘴角掀起一抹欣慰的笑容,“也不愧幼薇连声为你作担保,如此看来,你没有辜负她的信任。” 段书瑞先是一愣,旋即心中涌起一阵欣喜,想到自己那远在天边的妻子,心头又是一阵酸楚。 “先生,你先起来吧。”鱼母心里虽然仍不认可某人的行径,但看到他身上的凛然正气,也深觉此人殊不可侮。 听到“先生”这个称呼,段书瑞弯到一半的嘴角又僵住了。 鱼母没有理他,而是转过身子,向鱼父的灵位走去,她语气幽幽地说道:“先生,我明白你此行的用意。在给你明确的答复之前,你得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段书瑞点头称是。 “第一个问题,你和幼薇……有没有行那苟且之事?” 段书瑞没有片刻迟疑,朗声道:“没有!段某对天发誓……” 鱼母眸色一沉,冷冷出声打断了他:“先生,你好像没明白我的意思,或者说,你其实明白,但只是强行曲解了‘苟且之事’的含义?” 段书瑞彻底愣住了。 鱼母皱眉道:“先生,事到如今,我必须说几句重话了。如有得罪,还请你多担待。” 段书瑞赶忙道:“夫人请说。” “先生的优秀我们一直都看在眼里。你学识广博,勤奋上进……但是,你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你似乎不谙男女情事,换而言之,你并不精通此道。”鱼母皱起眉头,斟酌着言语。“通过你的一系列反应,能看得出你的心思不在男女之情上,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么?” 段书瑞先是一愣,随即轻轻点了一下头。 “我虽然猜不到具体原因,但也知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让先生这般抗拒……此事。” 空气陷入一片死寂。 “‘苟且之事’指的是男女之间不正当、不道德的行为!”鱼母加重语气道,“先生和幼薇彼此倾心,这我是相信的;先生心里只有幼薇一人,这我也是相信的。但是……”说到这里,她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愤怒,伸手指向段书瑞,“要说你们之间没有不正当的关系,我是一点也不信!” 段书瑞的一张脸骤然变得苍白。 “你自己回想一下,上元夜那天,你们做了些什么?”鱼母努力抑制住胸口汹涌澎湃的情绪,颤抖着声音道,“还有……幼薇骗我说去崔颖家过夜的那天……你们又做了什么?!” 段书瑞脸色惨白,身形一晃,他咬紧牙关,强撑着没让自己倒下去。 “先生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贞洁’二字对于未出阁的女子而言有多么重要。”鱼母语气幽幽地说道,她偏过头,伸手指向树杈上挂着的一只笼子,“抬起头来!我在和你说话!若你当真如你所说的那般问心无愧,为何不敢抬头?!” 段书瑞倒吸一口冷气,缓缓抬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目光霎时凝固住了。 那是……一只八哥!鱼母以前从未饲养过宠物,这个家里突然出现一只碎嘴的鸟,其含义不言而喻。 鱼母看到他若有所思的样子,语气稍缓:“我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先生应该就能领会了。” “女子的贞洁就像这只笼子里的八哥,你只要将笼子轻轻一开,霎时间就会飞得无影无踪。” “女子的贞洁何其重要,并不只是喜帕上的那一点……更重要的是女子的名节!” 说完,她看向浑身抖若筛糠的段书瑞,轻声道:“这一点,先生想必能明白吧?” 段书瑞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滞了。他抬头看着那只八哥,真害怕它下一刻就会飞走。 “现在时间还早,先生可以多待一会儿,慢慢思考一下。”鱼母话锋一转,陡然声冷如冰,“对了。我为何迟迟不肯应允你二人的婚事,还有一层原因……先生是个聪明人,应该不用我多言吧。” 段书瑞的一颗心跌至谷底。 第293章 意乱情迷 “那一天,幼薇为了你的清誉敢当面忤逆我,足足在她父亲的灵位前跪足半个时辰!而今天,你为了能和她终生厮守,是否有勇气挑战更长的时间?!” 段书瑞双目失焦,嘴唇颤抖,心中一阵酸痛。他一言不发地走过去,一脚踢开蒲团,径自跪下来。 “我就在这大厅里帮先生计时,先生不必着急给我答复,可以慢慢回想一下。”鱼母阴恻恻地说道。 段书瑞深呼吸几次,终于找回自己的呼吸。他看着鱼父的灵位,眼神里早已没有往日的笃定。 初时,他大脑放空,并未觉得有多煎熬;直到正前方桌案上的线香燃了小半圈,他才感觉到从自己腿上传来一阵酸麻。 他强迫自己保持着目视前方的姿势,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风光旖旎的夜晚。 自从来到这个时代,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果将他本人比成一匹不知疲倦的野马,那理智就是挂在他前额的一根胡萝卜,指引着他前进的道路。 他并非没有情感、冷血无情之人,只是为了明哲保身,不得不将情感束之高阁罢了。 那一晚,是他人生中唯一一次失控。事后回想起来,其间销魂蚀骨的滋味,大概只有他自己一人才能领悟。 如果有人凑到他耳边,循循善诱地来上一句:“对于那晚发生的事……你有悔吗?”他可能会微微一愣,也许还会迟疑一会儿,但绝不会矢口否认自己的所作所为。 他会语气坚定地来上一句:“不,我无悔。” 段书瑞早已成年,此人道德感、责任感一流,“成年人要为自己的选择买单”的浅显道理他还是懂的。 那一晚,他自愿和心底的恶魔做交易;那一晚,他甘心将理智拱手相让,交到另一人手上——而这个人,是他此生唯一的挚爱。 事后回想起来,他仍清楚地记得每一幕、每一个片段乃至每一个细节。当空气中泛起暧昧的余韵时,他看到鱼幼薇像花骨朵一样蜷缩在自己身前,心中的怜惜终究压过铺天盖地的情欲,占据了上风。 他随手拿起一旁的手帕,细心地替她擦拭干净手,双臂一环,就想把她从身上抱下来。 鱼幼薇将头倚靠在他肩上,声音里染上几分哭腔,“你这样……让我觉得自己很失败。” 脑子里天生缺了一根弦的人终于回过神来,按在她腰上的手不由得加重了力道。他没再急着把人抱下来,而是做贼心虚地望了两眼床头的红烛,发现距离此烛燃尽还有半个时辰的时间。 怎么办?是干脆利落地结束战局,还是…… 值此天人交战之际,他怀里的美人已先他一步做出了决定——鱼幼薇紧紧搂住他的脖子,狠狠往他身上一压,后者闷哼一声,刚要有所行动,怀里的人便一口叼住他的唇。 段书瑞清晰地听见脑海中理智之弦“啪”的一声崩断的声音。 他死死咬住下唇,先将人粗暴地扯下来,随后将人压在身下,单手制住她的两只手。鱼幼薇还没想好要不要挣扎一下,细密如雨点的吻就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这人的吻像飘零雨点,依次落在她的额头、眉心,随后短暂地停留在她的眼皮上。他轻轻含住她的眼皮舔吻吮吸,直到怀里的人开始细瑟发抖,这才缓缓下移。 暧昧的火在两人之间点燃,二人都觉得不够、还不够…… 两人身上的衣衫都未褪下——这个荒谬的决定一看便知是谁提出的。 然而,眼下这人却一反常态,他见怀里的人没有反抗,恶向胆边生,飞速解开她腰间的衣带,雪白的肌肤顿时展露无遗。他的喉结滚了一轮,缓缓将滚烫的手覆了上去。 再后来…… 头脑迟钝、毫无经验的某人这才反应过来,他们那晚……看似什么都没做,但其实什么都做了!只是没有进展到最后一步……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脸可疑地红了。 鱼母一直盯着他的脸,这点变化自然逃不过她的眼,她冷笑一声:“段公子这算不打自招了吧。” 段书瑞下意识咽了一口口水,嗫嚅道:“夫、夫人,我……” 该说什么呢?我对不起幼薇?我真是个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 “罢了,你先起来吧。”鱼母浅浅一笑,“段公子看来当真是……未经人事。” 段书瑞:“……” 他隐隐察觉到鱼母的态度有所松动,但他又不敢确定。他拱手行礼后,慢腾腾地站了起来。 “最后一个问题,段公子可要谨慎回答。”鱼母目光一凝,一字一句地问道,“段公子为何会喜欢上幼薇?” 段书瑞呆住了,心道:“原来,喜欢一个人还需要理由吗?” 他原本只是一只飞蛾,穿行于漫无边际的黑暗中。陡然遇到一束光,为光吸引,逐光而行。这样解释能行得通吗? 段书瑞嘴角轻微一抽,旋即明白鱼母提问的意图——定是他那未过门的妻子向鱼母坦白了喜欢他的理由! 哎,他要是有她的一半口才就好了。 鱼母没有催促他,而是给他留足时间细细思考。 段书瑞的脑海里毫无征兆地出现崔景信的那句话——“人至诚则无敌”。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段某的前半生……吃了不少苦,幸得老天垂怜,让我遇见了幼薇。段某生性孤僻,只有她愿意接近这样的我,而且……别无所图。” 他的前世是真的很苦——从来没有人愿意了解他的真实想法,他们只顾一股脑塞给他一大堆东西:好的、坏的、新鲜的、发霉的……至于是好是坏,全由他一个人筛选。 只有鱼幼薇,肯捧出自己最贵重的真心,递到他面前。 鱼母笑着打断他:“行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把话撂在这儿,只要你能把幼薇平平安安带回来,我就答应你们的婚事。” 段书瑞先是一怔,随即喜道:“谢谢……夫人的恩准!”说着,他就要一揖到地。 鱼母笑着扶起他,“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彩礼和聘礼什么的……段公子可以看着安排。只是这嫁妆,我是一分也不会少的。” 段书瑞强行鞠了一躬,这才缓缓起身,“夫人方才说的话,段某都认可。只有一句话,请恕段某不敢苟同。” 鱼母微微一怔。 段书瑞缓缓向外走去,院子里的阳光倾斜在他的脊背上,为他原本萧瑟的背影增添了几分难言的鲜活。 他驻足回首,向鱼母从容一笑,“别家娘子有的,我们家薇薇一样也不能少。” 第294章 消息灵通 距离提亲那天已经过去了一周的时间,段书瑞仔细想了想,决定第二次登门拜访,找鱼母好好谈一下他的复仇计划。 当年鱼府被侵占的事是他数年来挥之不去的噩梦。哪怕是午间小憩,他也会梦到当年的场景——他被一群黑衣人围殴、鱼幼薇在他耳边失声痛哭,鱼父躺在病床上无力垂下的手…… 每次从噩梦中惊醒,他都会无力地倚靠在床头,后背上濡湿一片,嘴里隐隐能尝到铁锈味。 他知道自己和对方官位相差悬殊,想要成功复仇并不是一件易事。 但是,这毕竟是他一时冲动惹上的祸端,如果他不亲自动手,手刃仇敌,那这个任务该交给谁完成呢?他还有何颜面在世上苟活下去? 在段书瑞神游的间隙,鱼母将一杯热茶推到他面前,“段公子,我知道你一直对当年的事心怀愧疚。不过,你知道幼薇她阿耶离世前最后一句话说的是什么吗?” 她的话题转换得如此之快,段书瑞有些反应不过来,“是……是什么?” “他说,生逢乱世,平民百姓的命运就像雨中的浮萍一样,根本不能由自己主宰……”鱼母极力掩饰住内心的悲痛,颤声道,“他希望你不要为他报仇……他只希望我们三人都能好好活下去……” 段书瑞感觉自己的脖子被人狠狠卡住了,一时之间呼吸不畅,胸中的疼痛翻涌不息。 他沉默良久,涩声道:“夫人,我明白了。我一直用‘俯仰无愧于天地’训诫自己,此仇不报,我实在是夙夜难安。” 鱼母愣住了,她怔怔地看着面前的男子——修眉朗目、龙章凤姿,时光眷顾了他的容颜,雕琢了他的气质。他的面上早已不复当年的书生意气,取而代之的是几分圆融世故。 “段某已经查明了凶手的身份,虽然后面少不了一番周旋,可是……请夫人相信我,我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查明当年的真相。” 鱼母看到他眼中的坚定,自知多说无益,笑着点点头。 段书瑞从鱼母家回来后,又接连去了两次咸宜观,可惜两次都被僧尼挡在门外。他自知碰了一鼻子灰,只得侥侥地无功而返。 他心中烦闷,当下大笔一挥,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封信,邀崔景信出来喝酒谈心。 不知为何,聚贤阁的生意不如往常那般红火了。娜娜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了,加之还有其余“副业”,索性推行“订餐制”——想要聚会请客的人得提前一周预订位置,一天之内预订桌数超过六桌,聚贤阁才会开门营业。 崔景信和娜娜的感情也是一日胜过一日,这不,段书瑞刚进了雅间,便看到崔景信将娜娜搂在自己膝头,两人正旁若无人地说着悄悄话。 段书瑞:“……” 不是,大庭广众下卿卿我我,这对吗? 这时,两人都发现了他的存在。娜娜面上一红,羞涩地捶了一下崔景信的胸口,后者哈哈一笑,忙松开环在她腰间的手臂,举手做投降状。 “段公子,你们先聊,我就先下楼啦。”娜娜盈盈一拜,向段书瑞点头示意后,就步履匆匆地下楼了。 段书瑞看着那道倩影消失在视野里,这才关门进屋,神色复杂地向崔景信望了一眼,就差把“娜娜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就看上你了”几个字刻在脑门上。 崔景信没理会他火辣辣的目光,“哗”的一声打开折扇,“段兄,前些日子你登门拜访鱼夫人,她同意你俩的事儿了吗?” 段书瑞点点头,在他身边坐下。他往二人面前的酒杯里斟满酒,双手执杯,郑重其事地说道:“崔兄,谢谢你前几日的谏言献策!要不是有你帮忙,我……” “哎哎,咱们俩谁跟谁啊!说这些客套话做什么!”崔景信单手执杯,与他碰杯,“都在酒里了。” 二人相视一笑。自从崔景信奔赴万年县任职后,两人就很少有机会再聚了。崔景信人虽风流,日常以“口头调戏美貌娘子”为乐,但他在重要关头还是很靠得住的。 酒席上,二人连连推杯换盏。崔景信看出他情绪不佳,不住劝他喝酒,终于成功地把段书瑞灌醉了。 醉酒后的段书瑞一改往日的矜持,他的双颊染上一抹酡红,目光涣散,打了一个酒嗝,不满地向崔景信诉苦:“崔兄,不是我说你……你是怎么带孩子的!你那个三妹在我……娘子面前,一口一个‘负心汉’,一口一个‘负心汉’!你们知不知道男子的名节也很重要!” 崔景信鲜少看到他这副样子,一双桃花眼都笑弯了,“段兄,这的确是颖儿的不是!要不改天我让她带上礼物,亲自登门向你谢罪……” “谢罪?谢罪有什么用!她能把我家那位……带、带回来吗?” “哎,段兄说的是,全怪我这个二哥,没有做好表率啊!”崔景信忍笑道,“解铃还需系铃人,这样吧,兄弟我给段兄提供一个有价值的消息如何?” 听到他的语气变了,段书瑞的酒也醒了一半,他拿起一旁的醒酒茶漱了漱口,一抹嘴皮子,“什么消息?” “关于——安南节度使李瑶光的消息!你想不想听?” 段书瑞赶忙正襟危坐,点点头。 “在进入正题之前,咱们先说个题外话啊。”崔景信一把挥开折扇,神色庄重地问道,“段兄,你这个人吧……有时候很开明,有时候又很保守。你给我的感觉……怎么说呢,像是不属于我们这里,而是来自另一个国度……” 段书瑞心里“咯噔”一声,但没有出言打断,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咱们再说回正题。你是不是一直持有一个观念……认为大唐的娘子们在出嫁前都要守身如玉,不能乱搞男女关系?” 段书瑞点点头,隐隐猜到他要说什么。 崔景信将折扇一合,接着说下去:“很遗憾,结果可能要让你大跌眼镜了。盛唐时期社会风气很是开放,即使是现在,许多大户人家的娘子也并不排斥在婚前与男子发生关系。” “李瑶光……之前在军营里的名声就不太好。换言之,她并不是你想象中的什么‘清白之躯,完璧之身’。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段书瑞眼底划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那只是短短一瞬。他默不作声,示意崔景信说下去。 “通过你之前的描述,我大概知道为什么李瑶光会纠缠你这么久了。你能猜到……是什么原因吗?” “还能有什么原因?因为我人品好呗。”段书瑞烦躁地说道。 崔景信一声不吭,用看傻子的目光看了他半晌。 第295章 谜底揭晓 良久,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腾”地站起来说道:“错,大错特错!她分明是对你见色起意,想睡你……” 他话音未落,就被段书瑞一把捂住嘴,呵斥道:“小点声儿!这、这难道很光彩吗?!” “你先别忙着生气,兄弟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据小道消息,李瑶光身边的男人随时都在换,没有一个人能在她身边待够两个月……而你想想,你和她认识多久了?” “我们是在去年十月份之前认识的……”段书瑞像是明白了什么,话音戛然而止。 “对啦,这都已经有大半年的时间了!说明她对你,可能还是有一点点感情的……”崔景信伸出折扇,向他遥遥一点。 “段兄,你那是什么表情?你听兄弟给你分析完嘛……”崔景信正色道,“李瑶光对你的喜欢,绝对不及鱼娘子对你的万分之一。” 闻言,段书瑞的双目骤然一深,微启的薄唇染上一丝不易觉察的温柔。 “她为什么敢贸然登门挑衅?不仅仅是因为她有这个实力,更重要的是……她有足够充分的证据啊!”崔景信笃定地看着他,“你想想,鱼娘子对你情深义重,又深知你的为人,李瑶光手头若没有充分的证据,怎么能骗过她?” 证据?李瑶光手上能有什么证据?难道…… 段书瑞回想起前两天在鱼幼薇房间里看到的场景。他送给她的礼物被原封不动地搁置在桌子上、院子里——竹蜻蜓、芙蓉玉镯、胭脂水粉、兔子灯、古筝…… 竟是一件也没带走。 他的心底如刀割一般疼痛,蓦然回忆起她和他单方面绝交的那天,说过的一句话。 “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像在做梦一样。” 段书瑞喉头一哽,眼底泛起白雾。突然,他像是想起什么,快步奔到鱼幼薇的床前,开始在枕头、被单下胡乱翻找。 他送她的护身符呢?她有戴在身上吗? 他一番搜寻,几乎将房间里大大小小的角落都找遍了,都没有找到那枚护身符。这是不是说明,护身符还在她身上?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展颜一笑。 等等,竹蜻蜓、芙蓉玉镯、胭脂水粉、兔子灯、古筝……这些东西有什么共同点?为什么鱼幼薇独独只带走了护身符,却没带走这些礼物? 礼物、礼物……送礼最重要的是什么?应该是……心意啊! 段书瑞仿佛想到了什么,颤抖着声音问道:“崔兄,能不能将你方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我说,李瑶光手上有足够充分的证据,或者证物。”崔景信又补充了一句,“可以证明你更喜欢她。” 电光火石间,一个荒谬的念头出现在段书瑞脑海中——李瑶光该不会是……拿了他的玉佩去幼薇面前耀武扬威吧? 想到这里,他的面色变得十分难看,几乎想飞奔到鱼幼薇身边,和她解释一番。但是……李瑶光肯定还准备了一套说辞,加上自己的确有前科……她会相信自己的话吗? 当务之急,还是想办法拿回玉佩,然后和李瑶光断绝一切联系! 崔景信与他相处多年,早已看透他的想法。他“啪”的一声挥开折扇,成功吸引段书瑞的注意,“拿回证物的事情先缓一缓吧,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段书瑞一愣,“什么事?” 崔景信笑而不语,那笑容颇有几分揶揄的意味。 翌日,马车在小和巷门口停下。崔景信和段书瑞站在陈伯家门口面面相觑,后者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说能解我当下燃眉之急的地方……就是这里?” 崔景信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把,“哎呀,咱俩谁跟谁呀。我还会害你吗?” 段书瑞心里没来由地一阵恐慌,他伫立许久,轻轻叩了叩门。 门开了——来开门的人正是陈伯,是他的错觉吗,陈伯的脸上还顶着一道淡红色的……巴掌印? 谁知陈伯见到门口的徒儿,并没有流露出半分喜悦。他“哎呀”一声,随后将他拉到一边,低声道:“修竹,你要不还是先回去吧,你师娘她正在气头上……” “师父,您和师娘闹矛盾,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段书瑞低头和他嘀嘀咕咕。 这时,大门被“嘭”的一声推开,陈夫人的身影骤然出现在门口。她的体格短小精悍,左手握拳,右手还拿着……一把平底锅? 屋外的三人齐刷刷地咽了口口水。 “哎……这不是修竹吗?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坐坐?”陈夫人露出和善的微笑,“哦,还有景信呐。老头子,你怎么不让两个孩子进来?” 段书瑞心中一凛,暗叫不好:“看这架势……师娘的心情是真的很不好啊?我要不要改日再来……” 谁知,陈夫人丝毫不给他临阵脱逃的机会。她将平底锅塞到陈伯手上,一手揪住段书瑞的领子,拖着他就往屋内走去。 段书瑞怕伤了她的手,忙不迭地求饶:“师娘,有话好说……修竹哪里得罪了您,还请您明鉴……” 话音刚落,他就感觉到领子上的手松了一些力道,不由得缓缓吐出一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缓到底呢,就听到前方传来陈夫人的呵斥声:“跪下!” 这时,后面传来大门“吱呀”一声关上的声音。 段书瑞:??? 他的双膝没骨气的一软,“扑通”一声向着陈夫人的方向跪下了。 陈夫人悠悠说道:“修竹啊,师娘也是看着你一路走来的。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一直把你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终日嘘寒问暖,体贴备至。这一点,你不能否认吧?” 段书瑞眨巴眨巴眼。 是儿子吗?他怎么感觉是孙子呢。师娘每次训他,就跟训孙子似的。 第296章 一针见血 陈夫人本名王慧芳,乃是地地道道的巴蜀人氏。年轻时在逃难途中遇到了陈伯,二人看对了眼,这才结为夫妻。或许真是应了那一句“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们的师娘可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娘子,而是一个响当当的的女中豪杰。 段书瑞三人还在陈伯家学习时,陈夫人便喜欢拉着他们闲话家常。在众多事迹中,师娘尤其爱提自己年轻时“仅凭一把菜刀砍翻两匹饿狼”的光辉事迹。 眼下,师娘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段书瑞,只待他答错一个字,她的巴掌便会马上招呼到他身上来。 “师娘待修竹自然是极好的。”段书瑞低垂着浓密的眼睫,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 陈夫人“咝”了一声,不满地皱起眉头,直言不讳道:“很久以前,我就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一个大男人,为什么老喜欢在我面前装可怜?你也不害臊!” 这时,陈伯和崔景信一前一后走来,两人听到这话,嘴角的笑容都僵住了。崔景信用折扇遮住脸,额头的青筋跳得很是欢快,显然忍笑忍得很辛苦。 地上的某人这才悟出了什么,后知后觉地问道:“师娘,是不是有人……给您通风报信了?” “没错。我前两天才从旁人嘴里听到幼薇离家出走的消息。”说到这里,陈夫人的面色变得十分难看,“若不是我从旁人口中知晓了这件事,想必你会一直瞒着我们吧。你打算一个人独自承受这一切?” 段书瑞偃旗息鼓了。院子里再没有说话的声音,只隐约传来鸽子“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修竹啊,你先起来吧。”陈夫人指了一下旁边的长凳,“在谈话开始之前,师娘必须得告诉你,不管发生什么事,师娘始终是站在你和幼薇这一边的。” 段书瑞微微一愣,旋即感觉胸口传来一阵从未有过的悸动。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们没有向鱼娘子坦白你俩的关系,你俩还是像以前那般相处,时间一长,会出现……怎样的后果?” 段书瑞顺着她的思路往下一想,心下了然。 他和鱼幼薇本就了解彼此,时间一长,二人的感情只会历久弥坚。如果迟迟不肯向鱼母捅破篓子,一直“照常”相处下去,二人心头潜滋暗长的爱,将会以无可挽回的姿态排山倒海而来。欲望和贪念会化为熊熊烈焰,毫不留情地将二人从头到脚包裹住,二人顷刻间便会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届时,一旦有人发现他们的幽会,一传十,十传百,后果将不堪设想。他们二人会被死死钉在道德的耻辱柱上,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而现在,他只要通过世人所认可的方式,迎娶她过门,再按部就班地工作,步步晋升上去……假以时日,“拜高踩低”的人们只会忆起他的风光无限,她的兰心蕙质,谁还会抓着一点细枝末节的往事不放?就算有人胆敢拿此事做文章,他也可以…… 想到这里,段书瑞幽深的眸底骤然划过一丝狠戾,藏在袍袖下的手猛然收紧。 他的名声不是最重要的,但若是有人敢伤害鱼幼薇…… 师娘看到他神情的变化,缓缓叹了一口气:“修竹,你也不用太过紧张。你担心的事情未必就会发生。” 段书瑞微微一愣,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陈夫人。 “男女大防?世俗偏见?礼法森严?”陈夫人一口气说了一堆四字词语,她锐利的目光在院子里环视了一圈,所过之处,一切化为微尘。 “别人的看法都是狗屁,你们是谁只有你们自己说了才算!”陈夫人目光灼灼,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段书瑞的任督二脉似乎被这一句话打通了,他猛然抬头,对上师娘的目光。 陈夫人嘴角含笑,目光里蕴满欣慰,但手上却做着与神情不符的行为——只见她手起刀落,狠狠劈在菜板上,“咔擦”一声,上面的南瓜应声而裂。 “你们二人明明是真心相爱,又没有碍着旁人什么,何错之有?我倒要看看,谁敢在背后偷偷说你俩的闲话!让我听到,我非撕烂他的嘴不可!” 段书瑞先是一怔,旋即心头涌上一股暖流。他的眼眶一红,泪珠在眼底翻涌着,但就是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好啦!别忙着感动,我先带你去一个地方!你就知道你为什么迟迟讨不到妻子了!” 段书瑞弯到一半的嘴角顿时僵住了。 陈夫人先带着他来到茅厕,指着门口的石砖说道:“你的嘴,就像茅厕里的石头那样,又臭又硬!” 段书瑞和陈伯均哭笑不得,崔景信却忍不住嘿嘿一笑,下一刻就对上某人烧刀子一般的目光。 陈夫人又带他来到大厅,踢给他一张凳子,示意他坐下,“来,师娘出个题考考你。你观察一下师娘今天的状态,用三句话夸一下我。” 段书瑞“咝”了一声,原本凝固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起来。他皱紧眉头,似乎在搜肠刮肚地寻找着一些溢美之词。 “师娘,您这身衣服……真好看。” 陈夫人冷冷地盯着他,微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段书瑞讨好一笑,接着说道:“师娘,您的精气神还是那样足,和当年修竹第一次见您时一模一样。” 陈夫人从齿缝里蹦出三个字:“还有呢?” “嗯……师娘,您的手劲儿也很大。”段书瑞心虚地低下头,磕磕巴巴道。 一时间,屋子里鸦雀无声。 “抬起头来,看着你师娘!”陈夫人捏起他的下巴,“现在你知道你和幼薇丫头之间的差距了吗?” 段书瑞微微一愣。 “同样是三句话,人家幼薇可以把我从头到尾都夸上一遍,而且三句话不重样!最重要的是,她的口齿比你伶俐多了!”陈夫人喘着粗气说道,“亏你还是今科进士,你好好思考一下,以幼薇的口才和学识,如果投的是男儿身,是不是能金榜题名、大展宏图?假以时日,她的成就不会在你之下!” 段书瑞心里悚然一惊,敏锐地察觉到自家师娘的言外之意。 “也许在旁人眼里,你如今前程似锦,是幼薇配不上你;但在我眼里,是你配不上幼薇!”陈夫人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地下了最后的判决书。 第297章 锦囊妙计 段书瑞的嘴唇一颤,肩膀跟着一抖,陈伯见了,忙轻轻晃了一下自家夫人的肩膀,“老婆子,点到为止即可……” 陈夫人接过他手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她刚抹干净嘴皮子,就看见段书瑞从板凳上下来,一头拜倒在自己跟前。 “谢谢师娘的教诲!”段书瑞努力抑制着面上的笑容,将头在地上重重一点。他家师娘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所在,方才那番话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夫妻关系和谐的秘诀是什么?毫无疑问,双方的关系要对等,要学会尊重对方,学会设身处地地为对方着想才对啊! 这时,陈伯的声音恰到好处地从他头上响起:“老婆子,你这样说恐怕有失偏颇吧……咱们修竹在你眼里是一点优点都没有啦?” 陈夫人嫌弃地“啧”了一声:“怎么会?修竹的脸、修竹的身材、修竹的人品……不是都无可挑剔的吗?” “这就对啦!我也知道幼薇那丫头追求者众多,可咱们修竹的追求者……也不少啊!” “你懂个屁!老娘在说什么,你又在说什么?!老娘在和修竹讲话,谁要你横插一杠子?!” …… 段书瑞对于老两口在自己难受之余还不忘给自己添堵一事实在是哭笑不得,两人这一来二去的像极了唱双簧,他以手掩唇,死死咬住牙关,却还是憋不住,唇缝里终于溢出一声笑声。 这也是他今天的第一声笑声。 陈夫人一向耳聪目明,这笑声自然逃不过她的耳朵。 “哎,这就对了!”陈夫人掰开他的手,大力拍拍他的肩膀,“就是要多笑笑嘛!老愁眉苦脸的做什么!你这样哪个姑娘敢接近你?你有没有想过,当年你没被评上探花,就是因为你这张冷冰冰的脸不招人喜欢……” 段书瑞飞速眨眨眼。 这不是倒反天罡吗?他有做榜眼的实力,为何要去争那探花郎的位置? 陈伯忙伸手去捂她的嘴,“修竹,你师母她是一时口快……” 陈夫人不满地挣开他的手,指着他的鼻子呵斥道:“糟老头子,你是越老越不成样了!你再敢打断我说话,信不信老娘马上与你和离?!” 瞧瞧,这说的是什么话! 本着“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原则,段书瑞忍笑打断了他们,“我说您二位,别再逗我开心了成不成?” “不成!”陈夫人板着脸教训他,“你一天不把幼薇给我带回来,一天别想见到我的好脸色!” 崔景信看到段书瑞脸上窘迫的神情,哈哈一笑,下一秒陈夫人的目光就锁定在他身上。 “臭小子!你不是惯会讨娘子欢心吗,怎么不教一下这个榆木脑袋!” 崔景信:??? 段书瑞:“……” 崔景信无奈地耸了耸肩,“师娘,这可是一项大工程啊。”言下之意,您这个任务也太艰巨了,崔某就算是有心也无力啊! 陈夫人不满地打断他的废话:“就是因为任务艰巨,才只能对你委以重任啊!你只要能将这千里姻缘一线牵,你师娘我重重有赏!” 段书瑞舔了舔下唇,咽了一口唾沫,飞速眨眨眼。 行吧,自从鱼幼薇离开后,他在这个家的地位就一落千丈,顺利排到了陈伯的后面。而他的这位师娘,一直稳坐榜首,多年来不曾动摇过。 崔景信一向看热闹不嫌事大,当即挥开折扇,遮住下半张脸,“师娘,您好不容易对我委以一次重任,我怎敢推却?请您放心,我一定不辱使命!”说着,他看了段书瑞一眼,正好对上后者那阴恻恻的目光。 崔景信干笑了两声,伸手抹了把脑门上的冷汗。他只管教,这徒弟领进了门,修行怎么也得看个人……吧。 这鸡飞蛋打的一天过的真是快啊。 傍晚,崔景信和二老在桌上聊着家常,吃着美食喝着小酒,他只有在犄角旮旯就着凉水啃胡饼的份。茶余饭后,师娘大抵是真的生气了,连捶带推地将他撵出大门,还不忘送上一句:“臭小子,记得把幼薇追回来!” 好啊,他算是知道何为“日久见人心”了。敢情他那小妇人比他受宠呗。 她就像一颗闪闪发光的小太阳,内心阴暗的人靠近她会生出自惭形秽之心,内心平和的人会为那热源所吸引,不由自主地靠近她。 而她,是他此生唯一的救赎。同样,他也只会被她救赎千千万万次。 段书瑞不知道的是,在他走后,陈伯家开始了一场密谋活动。 “景信,你在教学时,拿着这张字条去。有你师娘做担保,我保准那个一根筋的傻小子不敢为难你。” “师娘,要不说还是得您亲自上阵呢!只有您能把他治得服服帖帖的!”崔景信接过字条,兴高采烈地看了一眼。 纸条上赫然写着一行大字:“修竹,你要虚心受教。若是让我发现景信身上少了一根寒毛,我可要唯你是问哦。” 刚从马车上下来的某人脊背没来由地一寒。他大步流星地进门,曹阿三一边跟在他身后,一边说道:“公子,早些时候有一位访客到访。她见您不在,留了一张字条给您。” 段书瑞一愣,没有立即从他手上接过字条,一脸狐疑地问道:“这位访客叫什么名字?是男是女?” “来人是一名女子,叫叶安歌。” 闻言,段书瑞神色一凝。他摩挲着头上的发簪,不由得陷入沉思。 曹阿三没有再出声打扰他,一直维持着“高举字条”的姿势。 段书瑞轻轻接过字条,打开一看,发现上面是一排蝇头小楷—— “叶某办事不当,愧对段公子和崔公子的信任。叶某愿意将功补过,听凭段公子调遣。” 段书瑞将字条反反复复看了三遍,瞟了曹阿三一眼,“叶姑娘可还说了些别的什么?” 第298章 里应外合 “叶姑娘说,她明日还会登门拜访。”曹阿三挠挠脑袋,满脸费解,“公子,叶姑娘到访时戴着帷帽,我看不到她的神情,但听她的语气,似乎是要和公子商议什么大事。” 段书瑞点点头,寻了个由头打发他回房了,自己则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李瑶光上门挑衅鱼幼薇时,自己远在汴州,根本不知道当时的具体情况。叶安歌作为目击证人,肯定知道发生了些什么。 翌日上午,叶安歌如期而至。 她向段书瑞行过礼,跟着他进了房间,进门的第一句话就是:“属下有负段公子重托,没有保护好鱼娘子,还请公子责罚!” 叶安歌是汉胡混血,鼻梁高耸,瞳孔呈现淡淡的琥珀色。她幼时父母双亡,是叶瑾然发现了她在武学上的天分,收养了她。她从小在叶家长大,机敏果敢,武功高强,最得叶瑾然一家信任。 听到叶安歌的话,段书瑞用指头敲了敲桌面,“眼下有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叶姑娘可愿听听?” 叶安歌正色道:“段公子请讲。” 段书瑞先让叶安歌大致讲述了一下李瑶光登门当天的具体情况,听到她提起“李瑶光从脖颈里取出一根红色细线,将一样物事在鱼幼薇面前一晃,后者见之情绪崩溃”,他确信自己的想法没有错。 “事到如今,我也不必瞒着叶姑娘了。那样物事是家母赠予我的玉佩,李瑶光趁我不备,偷偷拿走了。” 叶安歌的目光霎时呆滞住,怔怔地问道:“所以……那枚玉佩不是您亲手送给李瑶光的?” 段书瑞摇摇头,接着说道:“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玉佩,然后想办法让李瑶光不再刁难幼薇。” 叶安歌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言外之意。 只要让鱼幼薇看到那枚玉佩,再和她解释清楚,一切谣言都会“不攻自破”。 叶安歌微一点头,“一切听凭段公子吩咐,只要能让鱼娘子回来,属下做什么都愿意。” 段书瑞低下头,在一张纸上勾勒出大致方案,将自己的想法同叶安歌讲了。 最后,他用一句话结束了这次的谈话:“现下还不是最好的动手时机,我们得再等等。” …… 转眼间,深秋已至,菊花烂漫,霜染红枫。长安城里秋意正浓。 段书瑞有条不紊地处理着手上的卷宗,时不时起草一份奏书。他去见了鱼幼薇好几次,几乎次次都吃了闭门羹。 有时候,他看着地上枯黄的枫叶,脑子里会冒出一个想法:如果他们就这样错过彼此,会不会更好?他的目的是为了复仇,同时护她周全。只要穿杨能待在她身边,是不是也算……变相达成了其中一个目标? 理智告诉他该放手,但内心磅礴的爱意却不容许他放手。 这天,段书瑞从于琮嘴里套出了有用的情报——李府一周后要举行家宴,届时许多名门望族都会应邀而至。 “哎,自从上次李瑶光和她弟弟在宴席上发生口角纷争后,她就再也不肯出席这些重大宴会了。她下月初十就要随父出征,这场家宴分明是为了给她践行……” 段书瑞藏在袍袖下的手略微一顿,他状似无意地问道:“可李大将军在府中设宴,李姑娘总不可能待在自己房里不出来吧?” “修竹,你不会真以为李家在长安只有一处宅邸吧?阿瑶颇得圣人信赖,圣人还赏了她一间宅子,就在安兴坊。” 段书瑞垂下眼皮,淡淡说道:“我听说圣人给了她许多赏赐,想必……” 于琮笑道:“你猜得不错!那些赏赐都放在她的私宅里,她专门设置了一间密室来存放那些宝物。” 段书瑞沉吟片刻,伸手从肩头拂掉一片落叶。于琮笑着打趣他:“修竹,你以前不是不喜欢打听这些吗?怎么今天突然对阿瑶的事这么上心了?” “礼用兄说笑了。我想着李姑娘要走了,大家好歹相识一场,我想提前为她饯行,就是不知道该选在什么地方……” “没问题,这件小事就交给我,我去帮你传话!”于琮一向“看热闹不嫌事大”,当即向他保证,“阿瑶不喜欢别人贸然前往她的私宅拜访,但那个人是你的话,她一定会同意的!” 段书瑞笑着点点头。 一周后,大街上。 夕阳西下,大街上的人早已散得七七八八,余下几个行人也都低着头,步履匆匆地赶路。 段书瑞一边缓缓走着,一边用双手把兜帽从后头掀过来,遮住自己的面孔。他的腰间坠着一块木牌,随木牌垂下的还有一道红缨。 他已经和叶安歌商量好计划——他会先行一步,目的是为了拖住李瑶光,给她们争取时间;亥时一到,叶安歌便会带着另一个帮手一同翻墙潜入,去打探密室的位置,夺回玉佩。 想到这里,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望了一眼手上的钗子——这根钗子里暗藏玄机,只要他拨弄两下钗头珍珠,其间的迷药便会进入空气,而他已经提前服下解药。 他也不知道自己能拖住李瑶光多久,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李瑶光约他戌时三刻见,并且已经和巡防官兵打好招呼。换言之,他今日不用遵循严格的宵禁制度,可以在街上畅通无阻。 段书瑞先回家取了一个碎花布包,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这才坐上一辆马车。他刚从马车上下来,便看见一个丫鬟站在路边,向他盈盈一拜。这名丫鬟正是李瑶光的贴身丫鬟——红莲。 “段公子,小姐已经等候多时了,请您随我来吧。” 段书瑞跟在红莲后面,发现院子里是一片修剪得十分精致的园林,林子深处有若隐若现的门户,飞檐走兽,亭台入云。 他的心思并不在观景,而是在寻物上。根据他对李瑶光的了解,此人并不贪恋钱财,对于寻常姑娘家喜欢的珠宝首饰、华美衣裙,她也兴趣缺缺。所以,她将密室设在卧房里的可能性并不大。 既然不可能在卧房,那就只可能在花园或者书房了。不过,李瑶光亲口告诉过他,说自己不喜欢看书练字,只喜欢舞刀弄枪。那么,这间密室很可能就设在花园里! 他已经将他掌握的信息都告诉叶安歌了,夺回玉佩的任务就只能交给他们完成了。 第299章 拿回玉佩 段书瑞跟着红莲走上一段狭长的回廊,一路上,他仔细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心里却始终有些惴惴不安。 偌大的将军府,为什么连一个家卫的影子也看不到?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飘向前方的身影,“红莲,李姑娘的家里为什么没有安排家卫巡逻?这样不会有安全隐患吗?” 红莲笑道:“回段公子的话,小姐提前和家卫打过招呼,给他们放了两天假。听小姐的意思,是不希望有人打扰您二人的独处呢。” 说到最后几个字,她语气暧昧,其中含义不言而喻。段书瑞语气淡淡的“哦”了一声,一片树影落在他脸上,叫人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 屋内,李瑶光正在独自一人喝闷酒,地上堆着几个空酒壶。 她眼皮微抬,只瞧了他一眼,恹恹一笑,又垂下头,手指不住地摩挲着手里的酒杯。 段书瑞一眼就看出来,这野丫头在生气。 定是气他上次“失手”砸伤了她的脑袋。李瑶光脑后生有反骨,天生就是个“驴脾气”,说不定已经在脑海里将他凌迟千百遍了。 可是——她趁自己不在的时候,对鱼幼薇恶语相向,逼走了他最爱的人,他连报复和泄愤的资格都没有吗? “嗯,你来啦。”李瑶光抬头向他痴痴一笑。她今日没有再着那袭绛红色圆领胡袍,而是穿了一件白色的交领中衣。段书瑞的目光缓缓移到她洁白的脖颈上,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他倏地怔住了。 “可怕吧,这下你知道我为什么总是穿着高领胡服了吧。”李瑶光抬起手,轻轻摩挲着颈上狰狞的伤疤,笑着问道,“怎么,吓到你了吗?” 段书瑞收回目光,蓦然垂首。良久,他低声道:“没有。不知道李姑娘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伤疤是勇士的勋章’。” 李瑶光显然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句话,她先是一愣,旋即笑着向他招手,“来,坐到我身边来。” 段书瑞应了一声,在她对面坐下。 “李姑娘,我刚刚已经吩咐红莲去厨房泡茶了。我有点担心你的状态,特意带了一包花草茶来,可以帮助你醒酒。” 李瑶光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她抿了一口酒,从桌下取出一个小盒子,轻轻推给他,“这是某人夜袭时留下的玉簪,想来是用来交换玉佩用的。玉佩还在我这儿,这枚簪子我可不敢要,还给你吧。” 段书瑞打开瞧了一眼,正是当天他送给她的玉簪。他合上盖子,又推还给她,“你留着吧,本来就是送给你的礼物。” 李瑶光愣住了。 段书瑞轻咬下唇,脸上难得显出几分拘谨,“我们也认识这么久了,也一起办过案……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礼物,琢磨着你扣下玉佩,想来是喜欢玉石,所以……” 李瑶光很想开口反驳他,说她只是喜欢他,他的人她带不走,所以想带走一样他的贴身之物。 但是话到嘴边,她还是硬生生地改口道:“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说着,她飞速接过盒子,放在地上。 段书瑞嘴角泛起一抹清浅的笑容。 李瑶光的目光在他脸上梭巡着,毫无征兆地来了一句:“那些话本子里都说‘恩公救了美人后,美人感念其大恩大德,自愿以身相许’。如今看来,那些故事都是胡诌的。” 段书瑞没理她,拿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茶,这才慢悠悠地说道:“若是姑娘救了一个人,便想霸占他的身子,这样的行径和土匪强盗有什么区别?” 李瑶光微微一怔,旋即哼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看上你了吗?” 她没有等他回话,径自说下去:“因为在我见过的所有男人里面,你是最干净的那一个。不止衣着干净,你的品行、气质……都是那样出众,让人忍不住想玷污你。” 段书瑞一怔,突然就回忆起崔景信和他说过的话。 “行军之人大多火气旺,好不容易盼来一场大捷,心中痛快,难免要找个地方泄泄火。军营附近一般会设有军妓营,普通将士们尚且有乐子可寻,更何况身为将军的李瑶光?” “所以,你也不必……苛责她,是时候放下你那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看到他发愣,李瑶光的一双眼眸骤然变得幽深,她俯身问道:“怎么,有人向你揭发了我的‘光辉事迹’吗?” 段书瑞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行军之人精力充沛,经年累月的战争容易让人身心俱疲,李姑娘……” 他话还没说完,李瑶光就竖起一根手指,截住他的话头,凄然一笑:“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替我找补。” 两人又天南地北地聊了一会儿,李瑶光随口问道:“下月初十我就要走了,你可以来送我吗?” 她的语气有些低落,似是底气不足,但低落中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冀。 段书瑞眉头微蹙,陷入沉思。 就在这时,他听到窗外传来一声悠长的鹰唳,知道叶安歌他们已经得手了。他不欲多留,缓缓起身,就想告辞。 李瑶光偏着头看了他一会儿,露出一个妩媚的笑容,“我猜,他们应该已经得手了吧?” 段书瑞心中悚然一惊,面上仍是一派镇定,“我不明白姑娘的意思。” “你真的以为,没有我的默许,她们能这么轻易地找到玉佩?还能全身而退?”李瑶光拿起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茶水,云淡风轻地说道,“段公子不用这么看着我,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段书瑞的面色瞬间阴沉下来,他冷声道:“既然我此行的目的已达到,该说的话也说完了,是时候向李姑娘道别了。” “你放心,我以天狼神的名义发誓,今晚不会对你动手动脚。”李瑶光正色道,“我一个人睡不安稳,你就在我屋内为我守夜,天色一亮,你想走就走,我绝不阻拦你,如何?”说着,她指了指门边的一张胡床。 “我为何要答应你。” “我向你保证,从今往后不会再打扰你们的生活。”李瑶光苦涩一笑。 第300回措手不及 段书瑞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说道:“李瑶光,我肯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不是因为我相信你,而是令堂说你‘向来说话算话’,我相信她的话。希望你不要辜负她对你的信任。” 李瑶光浑身一震。 段书瑞沉吟片刻,说道:“你先睡吧。等你睡熟了,我再歇息。”说着,他打开紧闭的大门,一阵凉爽的夜风趁虚而入,将室内的酒气都吹淡了些。 李瑶光挑起一缕发辫玩了玩,哼着小曲站起来,慢吞吞地爬上床,丝毫不领会门边某人刀子般冷冽的眼神。 她并不知道段书瑞守了她一夜,这一夜,他的眼睛几乎没合上过。直到黎明时分,窗边出现第一缕晨光,他才阖眼小憩了一会儿。 大概睡了半个多时辰,他就被李瑶光窸窸窣窣的穿衣声惊醒了。 他闭着眼睛,双手揣在怀里,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李瑶光走到他身边,低声问了一句:“你……下个月可以来为我送行吗?” 段书瑞猛地睁开双眼,眼底精光一闪,沉声道:“你偷我玉佩,辱我爱妻,我和你此生不必相见。” 说着,他“腾”地站了起来,不等她回应,转身就走。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护得了她一时,护得了她一世吗?”李瑶光颤抖着声音问道。 段书瑞的脊背略微一僵,他没有回头,戴好兜帽,径直穿过曲折的长廊,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叶安歌和他约在安兴坊一间小茶铺碰头,段书瑞低声问道:“叶姑娘,你们昨晚是在哪里找到玉佩的?” 叶安歌喝了口热茶润润喉咙,缓缓吐出一口气,将昨晚的经历一一讲给他听。 原来,叶安歌和同伴翻墙跃入李瑶光的私宅后,二人先在亭子里摸索片刻,没有发现任何机关和暗格,于是又将目光投到不远处的假山上。谁知,还真让她们猜对了! 叶安歌的同伴乃是一名出色的机关师,她通过移动石头,成功打开了一条密道,二人一前一后进入,发现了藏匿于假山内部的密室。 “进入密室之前,我们本以为要大费周章一番……谁知,密室门口立着一个假人模型,假人的脖子上戴着一条玉佩,样式和公子所绘图纸上的一模一样!”叶安歌难以置信地说道。 段书瑞联想到李瑶光昨晚说的话,陷入沉思。半晌,他微微一笑,“辛苦你们了。带幼薇回来的任务,就交给我来完成吧。” …… 咸宜观背靠一片茂密的山林,眼下漫山遍野都是枫林,遥遥望去,美不胜收。 鱼幼薇正坐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裤脚高高卷起,露出一截白嫩的小腿。她赤着双足,足尖探入冰凉的河水中,似乎是在拨水为乐。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有两双眼睛正窥探着她。 段书瑞藏身于一株大树下,他维持着半蹲的姿势,透过树下的灌木丛,打量着鱼幼薇,目光灼灼,犹如实质,恨不能将她一口吞入腹中。 穿杨看到自家公子这炽热的眼神,还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摇了摇头,刚想问他家公子就不能正大光明地看,但想到鱼幼薇那敏锐的直觉,以及她见到自己暗中保护时的表情,还是默默将疑问咽回肚子里。 大抵是在道观中经历了一些事情,鱼幼薇的面容褪去了几分稚嫩,多了几分成熟。她缓缓收回双足,双手抱膝,将脑袋斜倚在双臂上,偏头向段书瑞这边看来。 她在风日里长养着,皮肤却依旧白皙如昨。她的一双眸子清明如水晶,但眼神却空灵飘渺。她披散着一头乌发,唇色红润,就这么直勾勾地望过来,眼神天真无邪,又洞察人世。 她周身笼罩着一层烟雾,不像是尘世中人,倒像是山精野怪。段书瑞敢打赌,只要他一露面,她即刻便会举步逃入深山,和大自然融为一体,再也无处可寻。 段书瑞怔怔地看着她,压低声音对穿杨说道:“穿杨,你看,她现在多快乐啊。我有些不忍心带她回去了。” 穿杨挠了挠后脑勺,不解地问道:“公子,这道观里不是清水白饭,就是青菜豆腐,鱼姑娘身量本来就苗条,在这儿待上一辈子,做人还有何乐趣?” 他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自家公子犀利的目光。段书瑞沉吟片刻,露出一抹微笑,“嗯,你说的很有道理。所以,我还是得把人带回家。” 过了一会儿,段书瑞的脚上传来一阵酸麻,他发现鱼幼薇的目光移开了,忙缓缓起身,藏匿于树干背后。透过光秃秃的枝桠,他可以看见她那双纤纤玉足,心里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她的脚踝如此纤细雪白,若能戴上一串红色的足链定然好看。” 想到这里,他的喉咙传来一阵干渴,面上一热,急忙转过身子,不敢再瞧她。这时,他不小心踩到一根树枝,万籁俱寂的林中,“喀啦”一声是如此刺耳,终于成功地惊到了远处的鱼幼薇。 她来不及细想,匆匆放下卷起的裤管,踉跄着起身,向前发足狂奔。 段书瑞心下一惊,还没拿定主意要不要去追,前方传来一声痛呼,他循声望去,发现鱼幼薇跑得太快扭伤了脚踝,正坐在地上,不住地抚摸着左足。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的肩膀在微微耸动,似乎是在掉眼泪。 他倒吸一口冷气,心底揪成一团,赶忙跑过去,一把将人捞进怀里。 “没事……只是轻微扭伤……我带你去茅草屋里处理伤口,穿杨那里有药膏。”说着,他弯下腰, 一把将她背起。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再说话。空气中只能听到秋风的呼啸声和风过林梢的窸窣声。 鱼幼薇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小声嘀咕了一句:“每次见到你都没有好事发生。”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显然底气不足。 但段书瑞还是听到了。他重重地颠了一下背上的人,后者感觉到二人身体的距离分开了少许,心神一慌,又紧张地贴上了他的脊背。他的背宽阔而温暖,给她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还敢胡说八道吗?”段书瑞的手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不轻不重地在她的腿上揉了一把。 第301章 春风一度 段书瑞等了好一会儿,没等来回复,唇角上扬,知道背上的人心虚了。鱼幼薇将头埋入他的颈窝,后者走了一会儿,感觉颈间传来一片晕开的湿润。 他努力压下胸口的酸涩,笑道:“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两个好消息。你知道吗,你娘答应把你许配给我了。” 鱼幼薇环在他肩侧的手倏地收紧了,她难以置信地问道:“你、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像是会轻易开玩笑的人吗?”段书瑞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语调里带上几分不易察觉的宠溺,“还有一个好消息,我的贴身玉佩终于拿回来了。” “你的……玉佩?”鱼幼薇微微一愣,这才发现他颈项间的红绳,她一手按住他的肩膀,一手顺着他的衣襟探下去,摸出一块成色极佳的玉佩。 “嗯,我一直没告诉你……这是我母亲赠予我的礼物。”段书瑞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十月初九那天,我喝醉了。李瑶光趁我神志不清,偷偷将玉佩拿走了。后来不管我如何向她讨要,她都不肯还给我。” 说着,他又将前两天联合叶安歌去李宅找玉佩的事大致说了。 “我明白了。”鱼幼薇将玉佩小心翼翼地塞了回去,替他整理好衣领,“不好意思,是我误会你了。” 二人很快进了一间茅草屋。这里毗邻后山坟场,离咸宜观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段书瑞察觉到背上的美人在用脑袋蹭他的脖颈,喉头一动,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 时间还早着呢,酉时道观才关门,他还可以和她再多待一会儿! “穿杨天天都要练武,所以常备着一些治跌打损伤的药品,来,我帮你上药。”段书瑞示意鱼幼薇坐在一张椅子下,自己则缓缓蹲下,轻轻托起她扭伤的脚,放在自己膝头。 他在手心揉化药膏,替她上药,动作无比轻柔。感受着他指间的薄茧摩挲着自己的脚踝,鱼幼薇惊得一颤,蓦然红了耳根。 这一切都被段书瑞尽收眼底,他的眼底划过一丝笑意,伸指挠了挠她的脚掌心,这才肯放开她。 鱼幼薇看他站起来,也跟着站起来。她久久凝望着面前俊逸的面孔,心头一阵火热。她伸手搂住他的腰,双眸迷离,仰头含住他的喉结,用力地吮吸了一口。 段书瑞整个人都要炸了,下意识地搂住她的腰肢。他心痒得不行,直接一把抱起她,将她放在长桌上,长臂一撑,锁着她叫她无处可去。 他蜻蜓点水般舔了一口她的唇,随后偏过头,含住她鲜红欲滴的耳垂。他炙热的呼吸喷洒在她颈项间,引来她一阵轻颤。他先是轻咬了她的耳垂一口,又用湿热的舌尖舔弄她的耳珠,她的汗毛不自觉地竖起,不由得伸手去推阻他。谁知这手才伸到一半,就被人一把抓住按在心口。 她能听到他的心跳声。响如擂鼓,澎湃有力。 良久,他才肯放过她的耳垂,埋头在她耳边呢喃:“听说……娘子最近在研习房中术?” 鱼幼薇面上一热,整个人都要熟透了。 不是,他从哪里知道的?! 段书瑞轻笑一声,埋头到她颈项间,舔吻着那洁白的脖颈,双手不安分地去解她胸前的盘扣。 “……别把衣服给我弄皱了。”鱼幼薇慌慌张张地拂开他的手,“我自己来。” 屋内温度渐渐攀升,时而有一两声低不可闻的轻吟响起。 …… 鱼幼薇醒来时,发现段书瑞一手支腮,面向自己侧卧着。这人领口大敞,慵慵懒懒,低垂着浓密的睫羽,乌黑的长发拢到一边,恰到好处地中和了眉宇间的锐色。 仿佛是感应到她的目光,他眼睫颤了颤,睁开了眼,朝她微微一笑。 看到他一脸餍足的神情,她的耳尖一红,脑海里涌现出几个大字:“真是只公狐狸。” 段书瑞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说道:“时间差不多了,我送你回去吧。” 鱼幼薇活动了一下四肢,发现没有想象中的酸痛,知道某人还是没有做到最后一步,不由得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他。 “娘子别这样看着我,这里隔音效果不好,我可不希望别人听到……”段书瑞话还没说完,就被人一把捂住了嘴。 “谁是你娘子,我还没答应嫁给你呢!”鱼幼薇气鼓鼓地说道。 段书瑞轻轻抓过她的手,在手心印下一吻,“行吧,我等着你给我名分的那天。只不过,不要让我等太久,好吗?” 看到他眼里的祈求,她的心软成一片,低声道:“我还要处理一些事情,如果快的话,下月初五就可以回来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屋子,鱼幼薇这才后知后觉地问道:“这屋子……该不会是穿杨住的吧?” 段书瑞淡淡一笑,“穿杨住的还在后面,这间茅草屋是给我住的。你不是说过,不希望我和穿杨在同一间屋子过夜吗?” 鱼幼薇偏过头,轻哼一声,里面的含义再清楚不过了。 你知道就好! “你这些日子……似乎丰腴了不少。”段书瑞瞟了一眼她的胸部,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按理来说,道观里不是应该吃的很清淡才对吗……” 鱼幼薇面上一红。 这都是崔颖的功劳。她隔三差五地就带着美食来看望鱼幼薇,有一次担心她营养不良,直接给她带来一桶羊奶。她每天睡前都要喝上一杯羊奶,再加上崔颖爱的投喂,不胖才怪。 段书瑞隐隐猜到了这一层,以手掩唇,低低一笑。 回应他的是鱼幼薇狠狠踩在他靴子上的一脚。 察觉到她是真的生气了,他赶忙追上去,牵起她的手,“我回去反省了一下,发现我不应该瞒着你。只是……我需要事先打好草稿,才能对你坦言。” 鱼幼薇先是一愣,随后死死盯住他。 “来接你的那天,我会向你坦白我的一切。”段书瑞低眉浅笑,眸中漾开一池春水。 第302章 生离死别 回到道观,鱼幼薇心虚地同观主打过招呼,又和扫地的嬷嬷寒暄两句,便回到自己的房间。她翻出一沓黄草纸和一本经书,开始抄写经文。 她在道观里认识的一位朋友去世了,三天后就是她的“头七”。鱼幼薇想留在这里,送她这位朋友最后一程。 她这位朋友名叫重樱,身世凄凉,六岁时父母就双双撒手人寰,自家的宅子被亲戚挤占,只能睡在脏兮兮的柴房里,被迫过上“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邻家的一个嬷嬷看她可怜,常唤她到自己家里吃饭。然而好景不长,这位嬷嬷因染上重疾去世了,兜兜转转,她又回到了原点。彼时,她才十岁。 她有想过自食其力,一连去了十几家饭馆、茶肆应聘,回回都被人赶了出来。脾气好的店家,会耐心地和她解释他们不招“童工”;脾气不好的店家,只会嫌她碍事,劈手就是一个耳光,连推带骂地将她撵出去。 她见这偌大的长安城里再无活路,走投无路之下,想要投河自尽。她除去鞋袜,正想要踏入湍急的河水,却被一位得道高僧救下了。 鱼幼薇仍记得自己这位好友的描述:“这位大师双手合十,很是谦逊有礼。他的身上……真的能看到淡淡佛光呢。” 这位高僧明明自己的袍子上都打着好几个补丁,相貌清癯,身形瘦削,却还是愿意慷慨解囊,将荷包里的铜钱悉数倒在她手上,淡淡地说道:“阿弥托佛,贫僧知道女施主心念已决,但贫僧想告诉施主一句话——无论何时,死,永远比活着容易。”说着,他向她敛施以礼,转身离开了。 重樱愣住了,她看着手里的铜钱,沉默良久,终于肯重新穿上鞋袜。她将铜钱细细放入怀里收好,抹着眼泪来到市镇上,买了几个白花花的大馒头。她揣着几个馒头和几个铜板,靠着一双脚,一路走到城郊,叩开了咸宜观的大门。 观主见她又脏又臭,兜里还没有几个铜板,正想把她撵出去,却被身后的婢女劝住了。 “观主,咱们这里正缺少一个打杂的丫头,何不把她留下来,好好调教一番呢?” 于是,重樱就被留下来了。她每日都干着最累最脏的活儿,但好歹有了一个住处,每日的三餐也得到了保证。后来,随着她年岁渐长,砍柴、挑水等重活儿也落到了她头上。 她简直被生活蹉跎得不成样子!鱼幼薇刚见到她时,她瘦得让人心惊,胸前、脊背上的肋骨清晰可见。鱼幼薇不顾她微弱的劝阻,一把撸起她的衣袖,只见她白皙的手臂上乌青遍布,显然遭受了非人的虐待。 鱼幼薇实在看不过,她本来想拉着重樱和观主当面对质,却被重樱一把拦住了。 “谢谢你,幼薇。但这是我的因果,别人不能随意干涉的……而且,观主那样的人……就算你和她说了,她也只会表面上答应,背地里还是会照常打骂我,甚至……” 鱼幼薇微微一怔,旋即明白了重樱的言外之意。她死死咬住下唇,强行将眼泪逼回去,“那你要答应我,每天来我房里与我说话解闷,还要允许我为你上药……” 重樱年长她几岁,早已把这个心地善良的姑娘当成自己的亲妹妹,闻言心情大好,笑着答应了她。 鱼幼薇总是将自己的口粮节省一部分,不由分说地塞给她。崔颖给她带来的佳肴,她也不肯独自享用,总要连撒娇带打滚,缠着重樱陪她一同用餐。 重樱也没有辜负她的这份善意。她总会先鱼幼薇一步起床,采下带着晨露的花枝,插在她床头的花瓶中,方便她一醒来就能看到。夜深人静之时,重樱还会偷偷潜入她的房里,给她讲一些有趣的故事。 只可惜,缘起缘灭,皆在一念之间。 重樱常年累月地包揽了观里洗衣服的重任,即便是在寒冬腊月,观主也不肯减轻她的干活量。她的体内早已淤积了大量寒气,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患上了喉疾,而且已经病入膏肓。鱼幼薇原本也不知道,直到有一天,她从重樱的枕头下发现一块带血的手帕。 她终于想起来了——这是重樱常用的手帕!重樱最近常用这块手帕掩唇咳嗽,似乎是要将肺都一并咳出来。一想到这里,她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重樱,你再坚持一下……我明天就进城,我身上有钱……可以为你去请最好的大夫!他一定可以治好你的病的!” 重樱正躺在床上,面色比床单还要白上几分。她笑着握住鱼幼薇的手,轻轻将她鬓边一缕垂落的乌发别在耳后,摸摸她的脸颊,低声道:“幼薇,谢谢你……但我有预感,我可能撑不过这个晚上了。你就留在我屋里陪我,好么?” 鱼幼薇含泪点点头。 重樱的脸色似霜雪般苍白,嘴唇毫无血色,但她脸上的神情却十分镇静。她又咳嗽了好一阵子,精疲力竭地躺了一会儿,这才积蓄起一点精力,轻声说道:“幼薇,夜深露重,你怎么还光着脚?快和我并排躺着,把被子盖上。” 鱼幼薇照她说的话做了。她颤巍巍地爬上床,伸出胳膊搂住重樱。 房间里陷入一片沉寂。 重樱努力咽下喉头的腥甜,对着她低声耳语:“幼薇,以前总是你说我听,今晚,你愿意当我唯一的听众吗?” 鱼幼薇强忍住眼角的泪花,点点头,将脑袋埋进她胸口。 “我知道……你的字写得最好啦。我走之后,你可以替我烧纸吗?你知道我最喜欢的超度经是……咳咳!” 鱼幼薇赶紧握住她的手,颤声道:“我知道。是不是《太上救苦经》?”* “咳咳……正是!你可以帮我抄一本《救苦经》,在我头七时烧给我吗?” “我……我答应你!可是你能不能不要走……就当是为我而活着……”鱼幼薇死死咬住下唇,喉头却还是溢出一丝呜咽。 “傻孩子,你又不是无家可归之人。”重樱用右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却还是渗出几缕血丝,她强颜欢笑道,“你爱的人还等着你回去呢……而我,是时候去我该去的地方了。” 床头的油灯狠狠晃了一晃,那昏黄的灯光,刺疼了鱼幼薇的眼。 *道教的超度经之一。 第303章 拥抱新生 “别为我哭泣……我现在已经好多了。”重樱用左手替她擦拭干净眼泪,“我困了,想睡一会儿了。可是别离开我,幼薇,我喜欢你在我身边。” “我会同你待在一起。重樱,谁也不能把我从你身边撵走,观主不行,就连死亡也不可以。” “好,我的宝贝。早些安寝吧。” “你也是。” 两人很快就睡熟了。床头的油灯,也渐渐熄灭了。 第二天,鱼幼薇在自己房间醒来。她睁眼看着熟悉的天花板,蓦然想起昨晚发生的一切。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用尽生平最快的速度跑到观主房里,质问她们把重樱带到哪儿去了。 观主看到她双目血红、状若癫狂,到底没有苛责,而是神色冷淡地告诉她,说自己已经派人将重樱葬在了后山。 原来,重樱的另一个姐妹敲门时发现无人应答,推门而入,发现重樱已经咽气了。而鱼幼薇则蜷缩在她怀里,睡得死死的,显然还不知道这个噩耗。 重樱的遗体埋在后山的一株枫树下,那里仅有一个土墩。鱼幼薇强忍着掘开土墩看她最后一眼的冲动,“扑通”一声跪下,给她磕了三个头。 “我回去后,一定会给你立个墓碑。七天后,你要的经书……我也会给你捎来。”鱼幼薇咬牙说道。她的拳头捏得格外紧,指甲已经深深嵌入掌心的嫩肉里。 …… 七日后,鱼幼薇带着一本用黄草纸抄就的《救苦经》,来到了重樱的坟头。 她早已将自己的烧纸计划同穿杨讲了,后者态度坚决地表示,会在暗中护送她。她烧完纸后,穿杨再护送她到茅草屋休息。第二天天亮后,她再自行返回咸宜观。 为了防止火势成燎原之势,鱼幼薇提前挖好一个小小的土坑,又带了一小罐水——这样就不会“引火烧山”了。 明明是祭奠逝者,她的嘴角却噙着一抹笑容,只因她知道重樱最喜欢她笑盈盈的模样。 她沉默地撕下一张张佛经,依次放入火焰中,任凭火苗从下往上,将黄表纸一张张吞噬殆尽。 重樱说过的话仍然回荡在耳边。 “幼薇,你知道吗?我八字太轻,阴气太重,生下来就是个天煞孤星的命。正因为如此,我小小年纪就没了父母,没有人愿意怜惜我,疼爱我。我生下来就是烂命、猪狗不如的命……” “在我的父母离世后,只有三个人主动给予过我善意,一个是阿婆,一个是大师,还有一个就是你。” “虽然我们都向着同一的归宿,死亡终将会降临,但我仍希望你可以好好活着。不仅是为了你爱的人,更是为了……你自己。” “你和我们这些农家女子不一样……你生来就是要做大事的。你精通茶艺,博闻强识,注定会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后人……说不定会一直记得你的名字,记得你做出的贡献。” …… 一阵夜风吹过,鱼幼薇伸手一摸,发现自己脸上早已濡湿一片。她本以为她家先生是她此生唯一的知己,没想到……在这个小小的道观中,她还能寻觅到一位知音。当真是三生有幸。 风势越来越大,火势渐渐停歇,她半蹲在地上,用树枝拨弄着面前的灰烬,久久没有起身。 其实前两天看到段书瑞的时候,她很想问他一句:“如果我没有和崔颖结交,拜罗兰为师,如果没有她们的暗中帮助,如果只有我一人偷偷摸摸地上山……我在道观里的日子……还会过得这般逍遥自在吗?” 这个问题,他肯定知晓答案。而换作以前的她,压根不愿去细想,去深究答案……现在,她终于愿意面对沉甸甸的现实了。 答案是,根本不可能。 尽管段书瑞千方百计地瞒着她,她也知道他向观主说了不少自己的好话。最为重要的是,他将自己的贴身侍卫穿杨安排到她身边,为的就是护她周全。 原来,爱一直都是有用的。爱不是什么空泛的口头承诺,爱她的人们一直在用行动践行着这份无声的诺言。 这时,她的脑海里鬼使神差地涌现出一道身影,想起重樱口中对大师的描述,她不由得将二者合为一体。 这个慷慨无私的大师,该不会就是自己之前在林中遇到过的“寒山子”吧? 事到如今,她还记得寒山对她说过的话——“施主,回头是岸啊!”也许是为了响应他的劝导,她的心里也随之响起一个声音——“回去吧,你不属于那边!” 那边是哪里?不就是巍峨耸立于这座荒山上的咸宜观吗?不就是现在她所处的地方吗? 突然,鱼幼薇悟到了什么,她如释重负般呼出长长一口气,缓缓起身,大步向前。走出一大段距离后,她转身向着重樱的方向遥遥挥手,随后一鼓作气地离开。她知道,这也是重樱希望看到的。 她最爱的人还在长安城里等她呢,倦鸟也该回归那片熟悉的旧林了。 …… 距离接鱼幼薇回来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段书瑞早已看好一套宅子,接人回来的那天,就是牙人交房的那天。不过出于一些原因,他特意延后了一天收房。 其中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现在这套宅子承载了他和鱼幼薇太多的回忆,他想等她回来后,再来这里道个别。 然后,他们就可以开启一段崭新的生活。 位于平康坊的宅子售价都不低,房主大概是急着用钱,这才只卖五百贯。他大致算了一下,卖掉自己现在住的宅子,再加上自己的部分积蓄,刚好能买下这套宅子。 意外总比惊喜先来一步。这天,他收到了一封匿名寄来的信件。 看到信中的内容,他原本淡定的神情出现了一丝裂痕,随后,那道裂痕越来越大。最后,他必须要靠深呼吸才能平静下来。 第304章 急中生智 段书瑞偏头看向一旁,杯中的茶水热气已经散尽,碧绿的茶叶杂乱地堆积在杯底,仿佛野火烧不尽的杂草,一如他那无比芜杂的心绪。 这封信的内容围绕着他的李亿展开——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对于他而言是有利的。 写信之人言辞犀利,每一行字乃至每一个标点符号都化作无数冰棱,齐刷刷刺向李亿。这人犯下的罪行当真不少。 但是,天上会掉免费的陷阱吗?换而言之,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在无形之中就标好了价格。想到这里,段书瑞抿起嘴唇,眸光骤然变得阴沉。 寄信的人是谁?和写信的人是同一人吗?这个人在这场博弈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段书瑞拿起信封,仔细一瞧,发现里面还有一张小纸团。这张小纸团只有指甲盖那么大,极其不容易被人发现。 他打开纸团,一点一点展开,发现纸条上空无一字。他屏住呼吸,试着把纸条放到烛火上烘了烘,过了一会儿,一小行字体显现出来——“举手之劳”。 段书瑞的眉头高高皱起,心道这就没了?他虽然不知道写信的人究竟是谁,但隐约察觉到此人没有恶意,更像是在向他示好。他思索良久,将信仔细誊抄了一份,把原件放入信封,锁进抽屉里,步履匆匆地出去了。 在他在为扳倒李亿东奔西走之时,鱼幼薇正悠哉游哉地在后山钓鱼。 她坐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手里拿着自制的简易鱼竿,身旁还放着一个竹篓,里面盛满鱼饵。 水面上一圈一圈的涟漪传过来,鱼幼薇一反往日好动的天性,头也不抬,全神贯注地盯着鱼漂,等待着鱼儿来咬钩。 这时,她背后的树林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猛地回头一看,只见一只肥嘟嘟的兔子蹦出草丛,心下稍宽,转过身继续钓鱼。 一个男人放低足音,蹑手蹑脚地向她走去。他单手捂住她的嘴,直接将她拦腰抱起来,不顾她的挣扎,将她带到树后,死死压在地上。 “幼薇,这么久没见,有没有想我啊?” 在空旷的树林突然出现一个男人已经很恐怖了,更恐怖的是这个男人还不是别人,正是对她居心不良的李亿! “唔唔唔……”鱼幼薇在他身下不安地扭动着,很想张口往他掌心咬下去,但脑子里突然涌现出一句话——“当你和敌人力量悬殊时,尽量不要激怒对方。记住,一定要稳定住对方的情绪,伺机寻找反扑的机会。” 这是当年徐宏在教她防身术时,告诉她的。 “你只要不大喊大叫,我就松开你。”李亿低头吻了一口她的耳垂,声音低沉,宛如鬼魅。 好恶心!谁能来救救她! 鱼幼薇点了点头,她感觉到嘴上的手松开了,心下稍微一松。不能坐以待毙,她必须要掌控局面,拿回主动权! “亿公子,你这是做什么……以前的我,是一直很敬重你的。”她双目迷离,面上充满委屈。 “是吗?”李亿邪魅一笑,右手硬生生撑开她的手掌,与她的左手十指交扣,俯身问道:“那你为什么宁愿和自己的启蒙先生搞在一起,也不愿意接受我?” 鱼幼薇心头大震,她很怕此人出去大肆造谣,心里出现一个念头:“这个人……不能留!” 想到这里,她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轻轻抚摸自己的心口,“那个男人有什么好的?天天冷着一张脸,更是半句甜言蜜语都不会说。哪里赶得上亿公子?” 看到她妩媚的笑容,李亿的目光怔住了,竟忘了去制住她的另一只手。 鱼幼薇看到他的目光转移到自己的脸上,朝着他痴痴一笑,右手悄无声息地往旁边探去,摸到一块石头。她目露凶光,用力抄起石头往李亿头上砸去。 李亿被砸得懵了,踉跄着往后退几步,软软倒在地上。鱼幼薇来不及细想,飞速拔腿往林子外围跑去,声嘶力竭地叫道:“穿杨!穿杨!你在哪儿?!” 穿杨终于听到这边的动静,提刀赶了过来。他用左手将鱼幼薇挡在身后,右手翻转刀背,将李亿劈晕在原地。穿杨伸手探了探他的脖颈,发现此人还有脉搏,露出一个复杂的神情。他不情不愿地撕下一片衣襟,替他包扎头上伤口。 “鱼姑娘,我先带此人下山,并将此事禀告给公子。请姑娘速速赶回道观,这几天都不要再出来,直到公子来接你。” “好!那你自己小心点!”鱼幼薇极力压下心底的恐惧,嘱咐道,“对了……你帮我捎一句话给他,就说让他一定要冷静!” 穿杨将李亿负在背上,点了点头,三步并作两步地下山了。 鱼幼薇整理好衣裳,失魂落魄地回到道观。她嘱咐婢女给自己烧好热水送到房里,褪去衣服,将自己泡入浴桶。 她用绢布努力地搓着身体,强迫自己不要去想白天发生的事,但身体还残存着挥之不去的触感,她的胃里泛起一阵恶心,却只能发出一阵阵干呕。 幸好自己及时砸晕了他,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她将皮肤擦得红彤彤的,双手抱膝浸入水中,开始低声啜泣。 三天后,段书瑞终于快马加鞭地赶来了。 “我已经派人……将这个败类绳之以法了。”段书瑞紧紧将她搂在怀里,低头吻着她的发顶,安慰道,“你不用担心,他永远不会来妨碍我们的生活了。” 鱼幼薇从他怀里抬起头,颤声道:“你、你不会亲自动手……” 闻言,段书瑞的胸口微微一颤,他勉强一笑,“想什么呢。我可是大理寺的人,我怎么会知法犯法?” 鱼幼薇感觉到些许不对,一把拽下他的右手,发现他的手上缠着绷带,声音都变了:“你的手怎么受伤了?” 段书瑞眼神躲闪,刚想含糊其辞,便听到怀里的人冷言道:“你不久之前才说过,你会对我坦白一切的。” 他先是一愣,随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将那混蛋揍了一顿。但是你放心,他没有看到我的脸。而且……” 鱼幼薇看着他支支吾吾的样子,突然来了一句:“你是不是……很怕我看到你的真实面目?换言之,你是不是很怕我看到你残忍冷酷的一面?” 第305章 借刀杀人 屋内烛火摇曳,夜风穿过竹帘,吹进屋内。 两人僵持片刻,段书瑞想说些什么岔开话题,但他看到了鱼幼薇的目光,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那是一种不容退让的坚定。显然,他如果避而不谈,面前的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是又如何?”他背过身子,声音止不住微微颤栗,“你最好对我不要抱有太大的期待,别到最后幻灭得一塌糊涂,才怪我没提醒过你。” “我不是什么善良的人,我只是在面对你时,才收起了爪牙,戴上了镣铐。” “你为什么要说这些违心的话?”鱼幼薇步步逼近他,“就算你这么说,该对你有期待,我还是会对你有期待啊。” “你——!”段书瑞一时语结,回过头恶狠狠地盯着她。他双目发红,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哼笑一声,不由分说地抬起了她的下巴。 他的双眼像两汪深不见底的幽潭,身着一袭玄衣,仿佛地狱里的黑无常,无论多少光都到达不了他的身边。 “你知道,我一回到长安,满心欢喜地从穿杨手里接过你的信,然后看到你给我留下的四个字时,脑海中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吗?”他贴在她耳边,温热的气息喷吐在她颈项中,引起她的阵阵瑟缩。 “我想把你抓回来,亲手为你打造一间密室,把你锁起来,让你眼中只有我一人……”段书瑞咬牙说道,说到最后几个字,气息有些不匀。 他懊恼地低下头,不敢看她脸上的表情——他也没把握她会对这一番“疯言疯语”作何反应。 无所谓了,他就是这样一个占有欲极强、表里不一的混蛋,反正他们还未成亲,她现在迷途知返也不晚。 想到这里,他偷偷掀起眼帘,瞟了一眼鱼幼薇。 鱼幼薇垂下眼帘,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口水。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她浓密的睫毛,看不到她眼底翻涌的情绪。 他莫名有些慌张,紧抿着嘴唇,双手紧握成拳,掌心已经渗出薄汗。 “一开始,我的愿望其实很简单,我只想留在你身边,陪你说话解闷,让你不要那么寂寞……”鱼幼薇抿唇说道,“如果你想把我关起来,这样做能让你心里好受的话……又未尝不可呢?” 段书瑞自以为心如磐石,可此时此刻,他一向冷硬如钢铁的心终于漏了一个洞,一缕阳光顽强地钻进来,填满了他的整个心房。 鱼幼薇一直注视着他的脸,清楚地看到一滴泪划过他的脸颊。她的心尖一颤,一把搂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他怀里,喃喃道:“别再一个人逞强了,未来的路我们一起走下去好么?” “好,我答应你。”段书瑞用嘴唇摩挲着她的秀发,双手环住她的纤腰,“还有一件事。” “嗯?”鱼幼薇猝然抬头,望进他的一对黑眸。 “我已经让穿杨把你店里的那颗……烂白菜丢掉了。”段书瑞心虚地移开目光。 他盯了大门好一会儿,都没等到鱼幼薇的回应,他低下头,发现她抓着自己的衣角,在自己的怀里笑成一团。 他恼怒道:“你笑什么!”说着,右手缓缓下移,在她的臀上来了一巴掌。 “哎哟,我实在没想到,我家相公醋劲儿这么大啊!”鱼幼薇不由分说地抓起他的右手,在他的手腕处印下一吻,“是我不好,早该把那便宜货处理了!” 感觉到她正在用嘴唇温柔地贴着绷带,他不由得心旌摇荡,轻轻从她手中挣脱出来,轻咳一声,“你不是想知道李亿的下场吗?那我就说给你听吧。” 两人在床边坐下,段书瑞伸左臂揽住鱼幼薇的肩头,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她听了。 李亿外表人模人样,内里却是坏透了。他和裴氏成亲后,也有过一段恩爱的日子。裴氏身子骨不好,常年卧病在床,李亿欲求不满,时常跑到外面去偷腥。 鱼幼薇拒绝他后,他恼羞成怒,但一时之间无计可施,于是转头和府里一个丫鬟好上了。这丫鬟颇有几分姿色,嘴巴也甜,李亿不禁起了将其扶正之心。 只是他的发妻裴氏的父亲乃是当朝宰相,他如何能与之抗衡?他不能明着加害妻子,于是想出了一个阴招——在她每天喝的中药里下慢性毒药。 段书瑞从信里得知这个消息后,偷偷买通府里的一个丫鬟,让她帮忙收集药渣。他又花钱雇了一个医生,让这二人在李亿的岳父面前演了一出戏。据丫鬟说,裴父听到后大怒,当晚就派死士偷偷做掉了李亿。 说完这一切,段书瑞偏过头,想看看身边的小家伙是何反应。 鱼幼薇银牙紧咬,忍不住轻啐一口,忿忿不平地骂道:“这个败类!猪狗不如的东西!真是死有余辜!” 段书瑞:“……” 哇,他好像今天才认识她!她骂人的样子简直太可爱了! “对啦,我说个题外话。你觉得在我眼里,你的命和某人的命起来,哪个更重要?”鱼幼薇抬起头,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你知道三天前李亿侮辱你时,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吗?” 她斩钉截铁地说道:“我的第一反应是不能让他活着走出那片树林。” 段书瑞的瞳孔狠狠晃了一晃,心跳也随之漏了一拍。 “你知道我的……我这辈子一向与人为善,我甚至连只鸡都不敢杀!”鱼幼薇将脑袋靠在他的肩上,“为什么……为什么倒霉事会一件接着一件发生在我身上?为什么?!” 一想到昨天和李亿肌肤相接,她就感到无比恶心。恶心之余,还有深深的徒劳无力。 她又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为什么她短短十八年的人生里经历了数次离别,为什么每一次离别都如此痛彻心扉?为什么?!有谁能告诉她答案? “薇薇,想哭就哭吧,有我在呢。”段书瑞将她搂入怀里,心疼地亲吻着她的额头。 “我举个例子你就明白了。你看田里的耕牛,一直都勤勤恳恳地犁地,与人无争,与世无争。但只要它一生病,病到回天乏术之际,第一个向它举起屠刀的就是他的主人。” “你可能觉得我不该用动物来举例子。那我们就用人来举例吧。我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吗?” 听到这里,鱼幼薇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直愣愣地看着他。珠泪在她美丽的眼睛里打滚,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来。 “李瑶光从马车车轮下救了我一命,没过多久,我让穿杨提着礼物上门,为的就是不欠她人情……” 谁知道后面会出那么多岔子。他本不想和李瑶光有太多交集,本来就是门不当户不对的人,强行在一起,能有什么好的结局? 第306章 秋后算账 连他亲妈林蓉都说,他性子其实不坏,别人骂他几句,给他一块糖就能哄好。李瑶光虽然行事莽撞,性格大大咧咧,但到底帮了他许多忙。他平时很少和异性打交道,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个对自己心生好感的女子。 谁知,他的一步步退让,让李瑶光步步紧逼,酿成了今日的局面!他认真反思了一下,发现很难说谁对谁错,也许真的是造化弄人? “幼薇,你看着我。”段书瑞轻轻捧起她的脸颊,两人鼻息交缠,目光交织,“我们俩一直坚持与人为善。善良,并不是我们的罪过。弱小,才是我们的原罪啊。” 鱼幼薇摩挲着他的手背,美眸圆睁,细细领悟着他这番话的含义。 她隐隐听懂了他的话外之音,即便他们二人都安分守己,即便他们都不主动惹事,这个世道里,也会源源不断地涌现出许多心怀恶意之人与他们为难。 这些人为什么这么有恃无恐?无非是背后有势力在支撑他们,亦或是这些人本身就权势滔天,不可一世。而他们出身低微,在那些人眼里,充其量只是小小的蝼蚁。 暗处蛰伏着豺狼虎豹,而她一个弱女子,根本没有明哲保身的筹码。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段书瑞用拇指轻轻揉了一下她的樱唇,“不止你一人,这句话对所有人都适用。” 鱼幼薇点点头,“我明白了。”一阵困意袭来,她懒洋洋地伸手,就想把床头的烛火熄灭。 “你……你干嘛?”段书瑞感觉自己面上没来由的一热,下意识攥紧身下的床单。 “睡觉啊,你不困吗?”鱼幼薇打了个哈欠,拍拍他的脊背,“放心,你手上还有伤,我是不会对你动手动脚的。”说着,向他粲然一笑。 段书瑞眉头微挑,嘴唇却还是平直的一条线,他耸了耸肩,没说什么。 不是,看她脸上那不怀好意的笑容,他怎么就不信呢? 鱼幼薇趁他还在发愣,“呼”的一声将蜡烛吹灭了,房间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月光透过竹帘洒在他们身上,彼此的目光中燃烧着炽烈的情感,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的存在。 “……行吧。那我睡里面,你睡外面。”段书瑞利落地蹬掉鞋子,飞速上床,面朝里躺下了。 鱼幼薇嘻嘻一笑,帮他把鞋子放好,也顺势躺下。她本来想保持平卧的姿势,感觉到旁边的热源,实在是心痒难耐,果断转过身子揽住了某人的腰。 段书瑞:!! “别招惹我啊,惹一身火你又不管灭。”他拉住腰上不安分的小手,恶狠狠地威胁道。 “哎,我和你商量一件事儿呗。”鱼幼薇丝毫没把他的威胁放在眼里,“我回去后,想去武馆精进一下武艺。” 她本以为他会拒绝,没想到此人二话不说就同意了:“可以啊,到时候我和徐大哥说一声,让他给你安排一个女师傅,能学多少是多少呗……咝,你在干什么?” 段书瑞没等来想要的回应,倒是有一只温热的小手触上了大腿,在他的大腿内侧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 他心跳加剧,连气都不会喘了,赶忙按住她的手,刚想喝令她睡觉,突然想到这小东西从来不按常理出牌,自己须得想个法子应付她。想到这里,他利落地翻身,轻声一笑,“娘子,我劝你不要再撩拨我了。否则回去后……你可要受皮肉之苦啊。” 说到“皮肉之苦”几个字,他语气暧昧,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鱼幼薇转了转眼珠,不知道想到什么,两颊飞起一抹灿烂的云霞,悻悻地应了一声。她猛地抽回自己的手,把手臂缩回被窝里,贴着他的脊背睡着了。 …… 段书瑞回去后第一件事不是回自己家,而是冷着一张脸一路杀到云烟小筑。 “段公子,真是稀客啊。您里面请……”赵娘子见他掀帘而入,忙把他往屋里引,谁知她的手才伸到一半,便被段书瑞抬手制止了。 “赵娘子,今天店里不忙吧?”段书瑞笑着问道,面色堪称和善。 “哎呀,入秋了,生意是没有夏季那么火爆了。”赵娘子苦笑着摇摇头,“段公子有所不知,许多老主顾看到幼薇不在,都有些不满呢!更有甚者,干脆直接不来了!” 听到这里,他的心中一痛,不过总算没有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淡淡一笑,“赵娘子,劳烦帮我给杜若杜公子传个话。你告诉他,说请他临走前来一趟后院。”说着,他没有理会她的眼神,径自向后院走去。 看着他低调但不失霸气的背影,赵娘子一时僵住了,情不自禁地想起在话本里看到的内容。 这、这难道就是正宫的底气吗?不对,幼薇是茶肆老板娘,那段公子岂不是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东家? 她不疑有他,小跑到柜台后面传话去了。 两个时辰后,杜若整理好账本,挠着脑袋,满腹疑虑地来到后院。他微一抬头,正好对上段书瑞的目光。 那目光冰冷刺骨,如同附骨之疽。他本就胆小怕事,陡然与这样的目光接触,更是心虚不已。 “是你向李亿告的密吗?”段书瑞没和他绕弯子,“我思来想去,这间茶肆就只有你和他私交甚笃。” “我不明白段公子在说什么。”杜若低下头,神色晦暗不明。 “但我和幼薇潜意识里都觉得你不是这样的人。”段书瑞起身向他走来,循循善诱道,“我们都相信你是不小心说漏了嘴。但是,你真的不知道前几天发生了什么事吗?” 杜若抬起头,面上满是不解。 段书瑞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前几天,李亿找到了幼薇,并意图对她行不轨之事。这事你不会不知道吧?” 杜若整个人都僵住了,他难以置信道:“此、此话当真?” 那模样倒真像极了一无所知。 第318章 新婚之夜 一旁的喜婆说道:“行却扇礼,请新婿作却扇诗。” 段书瑞浅浅一笑,将早已烂熟于心的诗背出来,念完最后一个字,他伸出手去,轻轻握住面前的纤纤柔荑,他无需用力,面前的美人就自动将团扇放了下来。 扇面下,是一张含羞带怯的脸,弯弯的柳叶眉,芙蓉般美丽的面容。 他的眼神有些躲闪,心跳随之漏了一拍,只觉世间所有美好的词汇,都形容不出她万分之一的美丽。 段书瑞朝着桌案作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人保持着一致的步调,移步到桌边,开始同桌就餐。 大唐盛行分餐制,夫妇同桌就餐,代表成为一家人。 两人用餐的间隙,喜婆满脸堆笑地念道:“燕尔新婚,连枝相依,同牢而食,同体尊卑。” 两人放下筷子,她又迫不及待道:“食礼毕,合卺。”那模样,倒像是比两位新人还期待礼成的那一刻。 两人相视一笑,这时,一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上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盘中正是合卺酒。 段书瑞眼尖地认出这男孩正是徐宏之子徐墨轩,微微一笑,以示感谢,徐墨轩面上一红,咧开嘴笑了。 “夫妇一体,快快饮了这合卺酒。”喜婆笑道,二人端起葫芦瓢,仰头一饮而尽。 “好!”喜婆笑呵呵地接过丫鬟递来的剪刀,给二人各自剪了一丝头发,用红色丝线绑成如意结,放在准备好的小匣子里。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成婚礼终于告一段落,新娘子先行回房,崔景信等人哪肯放过段书瑞,几人气势汹汹地上前,将他团团围住。崔景信带头吆喝道:“时间还早着呢,走,去前院,今儿个非得把段主簿喝趴下。” 于琮等人连连点头,“走,走。” 段书瑞哭笑不得,但想着大喜的日子,总不好滴酒不沾,于是就随他们去了。 反正依着这些人的性子,今儿个若是求饶示弱,指不定把他灌成什么样呢! 去了酒席上,众人倒也没怎么为难他,象征性地灌了两碗酒,就挥手放过他了。 于琮不用别人劝酒,自己仰头干了好几碗,环着段书瑞的肩膀,大着舌头说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快、快去洞房,别让新娘子等久了!” 看他朝着自己挤眉弄眼,段书瑞莞尔一笑。他走到院子中央,对着到场众人拱手,“诸位吃好喝好,在下还有正事要做,就不奉陪了!” 一直守在树下的穿杨赶忙护送着自家公子去了后院。 院子里,穿杨看着红彤彤的喜房,笑呵呵地说道:“公子,快进去吧。属下知道,您做梦都盼着这天。” 段书瑞狠狠剜了他一眼,嘴角却带着笑意,“你这小子,还敢打趣我。”说着,他扭过头,步履从容地往房里走去。 穿杨嘿嘿一笑,转身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在眼角胡乱擦了两把。 他家公子终于脱单了,不用再当孤家寡人了! 房间里,鱼幼薇披散着青丝,坐在床前,左手端着一盘点心,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被推门而入的段书瑞抓了个正着。后者温和一笑,站在门边,示意她慢慢吃,不用着急。 鱼幼薇就着热茶将点心咽下去,招手示意他过来。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双唇上还覆盖着一层水光,似乎在邀人品尝。烛光如霞,映在她脸上,为她白璧无瑕的面容增添几分圣洁。 都说灯下看美人,这话果真不假。段书瑞看着眼前的佳人,由衷地赞叹道:“你真美。” “只是美吗?郎君就没有其他想夸的?”鱼幼薇勾起红唇,看着他木讷的样子,不由得轻笑出声,“呆子,真是不解风情。” 段书瑞伸出左臂,将她揽在怀里,右手伸到她腋下去挠痒,“你是越发放肆了。油嘴滑舌跟谁学的,嗯?”两人笑闹成一团。忽然,段书瑞轻扣住她的手,将她压在床上。 他瞳孔微缩,呼吸陡然粗重起来,埋首到她颈项间,含住一块嫩肉,“吧唧”亲了一口。看到雪白的皮肤上出现一点殷红,他这才肯抬起头,露出满意的笑容。 鱼幼薇没有挣扎,痴痴地望着他,呢喃道:“你说,我以后该怎么称呼你呢?” “随你喜欢吧。郎君、相公、官人……哪个称呼你叫着顺口,就用哪个。”段书瑞躺了下来,示意她靠过来。 “唔……可以叫你修竹吗?”她趴在他胸口,吐气如兰。 “可以啊。”段书瑞轻轻拉起她的一缕秀发,放到唇边印下一吻。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眼里闪过一道精光。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以后该如何唤你。这样可好?在家里,我可以随意唤你;在外人面前,我就唤你兰娘吧!” 鱼幼薇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你相信我来自千年后的世界,对吧?根据我们那里的史料记载,‘蕙兰’二字正是你的字,叫你兰娘岂不正好?” 鱼幼薇眨了眨眼睛,没有立刻表态。她心里有很多疑问想问他。她想起那个苦涩的夏天,她站在他的对面,眼神凌厉地看着他。 她向他步步逼近,不依不饶地问道:“你透过我的眼睛,究竟在看谁?” 听到她的发问后,这个素来沉稳的男人身形一颤,显露出以前从未出现过的表情。 震惊、彷徨、痛苦…… 如此想来,史书上对她的描述并不友好,要不然他怎么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这些问题……还是留着明日再问吧。 正巧,她身下这人和她也是同样的想法。 “春宵苦短,咱们还是干正事吧!”他使巧劲将人翻下来,覆身上去,高大的身躯遮住怀里弱柳扶风的美人。 窗外月色融融,屋内一室春光。 春宵苦短,情意绵长。 天色已亮,鱼幼薇睡得还沉,段书瑞含笑望着她,用指尖摩挲着她的嘴唇。她的眼尾还有些薄红,似开到荼蘼的红山茶花。 他也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能遇见这般惊才绝艳、兰心蕙质的女子。 不知过了多久鱼幼薇才睁开眼睛,睡眼惺忪地问道:“唔……现在几时了?” “谁知道呢?应该才到午时吧。”段书瑞用手指梳理着她的秀发,语气里透露着漫不经心。 “这么晚了吗?” 看到她脸上的彷徨无措,他眉头微挑,似笑非笑地说道:“我家中又没有长辈需要奉茶请安。你完全可以想睡多久睡多久。” “哎呀,不是这个原因啦!”鱼幼薇开始急急忙忙地穿衣,还不忘去捂他的眼睛,“穿杨他们还在屋外呢!咱们这么久不出去,他们会着急的。” 第319章 开诚布公 段书瑞轻笑一声,长臂一展,将她抱了起来,大步走到门口。他右手发力,单手搂住她的腰,左手推开门。 院子里寂静一片,只能听到寒风呼啸的声音。鱼幼薇环视一圈,连只鸟的影子都见不到,更别提人了。 “我特意让他们都回去了,就是为了有和你独处的机会啊。”段书瑞将人裹在狐裘里,低声道,“穿杨回去和妻子相聚了,小曹也回去探亲了……不过你放心,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两人沐浴完毕,双双来到书房,鱼幼薇好不容易唤回一点理智,揉着腰,龇牙咧嘴道:“先知,咱们来好好聊聊呗。” 她的面色白里透红,瞧上去实在可爱,某人的手不安分地伸过去,眼看就要探入她的衣襟。 鱼幼薇三下五除二地解开他的腰带,段书瑞感觉腰间一松,小腹涌上一股邪火,眼底的神色都暗了几分。谁知这火势还没燎原呢,就被人一盆水浇灭了。 鱼幼薇双手灵活地穿梭于绳间,将他的手缚在身后,动作一气呵成,就像提前演练过数次。 “薇薇,你这是何意?”段书瑞眯起眼眸,眼底划过一丝危险的光芒。 身体的本能让他汗毛倒竖,浑身发紧;但对爱人的信任让他放弃抵抗,束手就擒。他从她的身上感觉不到半点杀意,更何况这个结系得并不紧。 “郎君,咱们老早就洞房过了,纵欲伤身,咱们今晚便来剪、烛、夜、话吧。”鱼幼薇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段书瑞先是一愣,旋即一脸无辜地说道:“这样捆着不舒服,娘子还是帮我解开吧。想聊什么我都奉陪到底。” 看到他眼底的痛楚,她的心瞬间就软了,“那你要向我保证,只能说话,不能动手动脚哦。” “嗯。” 绳子解开后,段书瑞活动了一下双手,将双手垫在脑后,拍拍旁边的坐垫,“娘子,请。” 鱼幼薇面上一红,在他旁边坐下。她正襟危坐,偏头看向一旁的人,“我要开始提问啦。” “我去咸宜观之前,给你寄了一封信,你还记得吗?那上面分明只有‘一别两宽’四个大字,你怎么知道我会去哪儿?你特意埋伏在我的必经之路上,就是为了拦住我?” “且慢。”段书瑞轻轻挥手,比了一个手势,“娘子,为了在你面前保持神秘感,为夫只能回答你六个问题。剩下的问题以后再解答吧。” 鱼幼薇嗔道:“好吧!” 这男人惯会油嘴滑舌,篡改规则,不过谁叫她就吃这一套呢。 “我来自遥远的未来,你可以把我想象成会占卜之术的人,我拥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更重要的是,我在史书上看到过你的名字,看到过许多你的生平事迹。” “史书上有提到我会去咸宜观吗?”鱼幼薇惊得目瞪口呆。 “是的。”段书瑞认真地凝望着她,“至于埋伏你这件事……我事先并不知道你会离开,我在汴州,哪里能知道长安发生的事?” 鱼幼薇愣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他。 “不过,我相信自己的直觉。我在汴州卧床养伤的那几天,老是睡不安稳,一晚上能做好几个噩梦,梦的内容都和你有关。我思来想去,就让何大人提前送我离开了。谁知我快马加鞭地赶回来,就看到你送的这份大礼……” 尽管他的语气里并无苛责,但鱼幼薇的心尖狠狠一颤,哑声道:“对不起,我……我不知道这些。” “怎么还和我说对不起?”段书瑞伸手环抱住她,在她的眼皮上印下一吻,“不说这些了,我们聊点开心的好不好?” “嗯。”鱼幼薇依偎在他怀里,低声道,“你应该还记得我离开前说的话吧。” 段书瑞隔着一层薄纱,摩挲着她的肩膀,模仿着她的语气来了一句:“你透过我的眼睛,究竟在看着谁?” 鱼幼薇蹭了蹭他的胸口,嗫嚅道:“我在史书上,是不是一个道德败坏的女人?” 段书瑞心里“咯噔”一声,面上仍是不动声色,“为什么这样问?” “你忘了我之前说的话吗?我感觉到你在把我往一条正道上引!而且你刻意阻止我和某人在一起,是不是因为你知道他会将我带坏?” 段书瑞哑然失笑,伸手将她的一缕发丝别在耳后,“这个问题有些复杂,听我慢慢讲好吗?” “你是大唐的才女,与李季兰、刘采春、薛涛并称为‘大唐四大才女’。你的诗风婉约清丽,含义隽永,颇得温飞卿的真传。” “你在认识李亿后,对此人情根深种,但他将你纳为妾室后,忌惮于正妻裴氏的家世背景,没过多久就残忍地抛弃了你。他将你送进咸宜观,发誓说会来接你,你信了他的鬼话,在观中等了他许久……” “他最后没有来,是吧?此人一看就不可靠,是个背信弃义、薄情寡义的小人!”鱼幼薇咬牙切齿道。 “没错,他没有来,而是带着裴氏离开了,独留你一个人在观中蹉跎年华。” “那后来呢?我……最后的结局是什么?我的下场很凄惨吗?” 段书瑞长叹一声,疲倦地闭上眼,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在颤抖。 正当他以为她会继续追问时,怀里的人却抬起脑袋,勉强一笑,“是我不好,大喜的日子,不该提这些不高兴的事情。再说了,往事如烟,不高兴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我们也该往前看啦。” “嗯,娘子说得是!”段书瑞捧起她的脸,望进她那双浅淡如琉璃的眼眸,“史书上大多都是杜撰,有何真实可言?” “你只需要知道,为夫今生绝不负你,咱们要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话音未落,他凑到她耳边,声音低沉有力:“还有,无论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就算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面前的男人眸色深沉,眼底是翻涌不息的爱意。 鱼幼薇心里暖洋洋的,搂住他的脖子,在他的唇上啄了一口。 “先知,你既然这么聪明,再说点我不知道的呗。比如,长安城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说着,她怕他口渴,端起茶杯,递到他面前。 段书瑞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咙,漫不经心地答道:“不久后,长安会迎来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 第320章 拜见恩师 鱼幼薇嘴角的笑容瞬间凝固住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你在说什么?” “朝代更迭乃是大势所趋,长安是西京,表面上看起来很是繁华,内里却……并不是这样。” “你的意思是……江山要易主?长安城里要变天?”鱼幼薇生怕咬到自己的舌头,战战兢兢地问道。 段书瑞沉默着点点头。 “这、这……”鱼幼薇结巴道,她想说“这怎么可能,妄议朝政可是杀头的重罪,你要想好再说”,可看到他不容置疑的眼神,她的心尖一颤,硬生生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看到她面上的惶恐,段书瑞心里有些后悔。 也许自己不该这么早告诉她,可历史就是这么残酷。生逢乱世,他希望她能变得更加强大,她的心理素质足够强大了,可身体素质还有待加强。他能护她一时,那他不在的时候呢?谁能确保暗处没有危险? 因此,在她提出想去武馆习武时,他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对了,我差点忘了正事呢。”段书瑞拉起她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师娘让我们明天去敬茶呢。” 鱼幼薇俏脸一红,刚想缩回手,却被人抓得死死的,她挣脱不得,只能任由他握着。 “师父师娘对我视如己出,在我心里,他们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想带你回去,让他们好好见见你。” 鱼幼薇点头道:“理应如此。今天天色晚了,我们早些休息,明天早些动身吧。我身子乏了,就先回房了。” 段书瑞笑了笑,抱着她回房。鱼幼薇累的眼睛都睁不开,头一沾上枕头,就睡着了。他听着她平稳均匀的呼吸声,陷入沉思。 他也是从崔景信口中得知的,在他的提亲聘礼里,陈伯两口子瞒着他,偷偷又添了些钱财。 想到这里,他鼻头一酸,眼眶一热,只能拼命仰头,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陈伯是段书瑞的人生导师。不是陈伯一语点醒他,用心栽培他,鼓励他广泛阅读各类书籍,给他介绍大唐的官场情况……他现在还只是一个穷酸的秀才。他可以凭借教书养家糊口,却终身与复仇无缘。 而且,他也不会有向鱼母提亲的勇气,他舍不得鱼幼薇跟着他过苦日子。 翌日,陈家。 陈伯正在院子里打太极,陈夫人则坐在一旁喂鸽子,时不时被自家老伴诙谐的动作逗得哈哈大笑。这时,婢女秋荷乐呵呵地跑过来,说道:“主家,主母,段公子带着鱼娘子来给您二位请安了。” 陈伯从颈项中掏出一块手帕擦擦汗,笑道:“快请!”他转头道,“老婆子,我去换身衣服,你带两个孩子去大厅吧!” 陈夫人含笑点头,对秋荷说道:“你去请人进来,让他们在大厅休息一会儿,我去房里拿礼物。” 秋荷应声,赶忙去请人进来。 陈家前厅里,新婚夫妻对着陈伯陈夫人恭敬地行了一礼。二人满面笑颜,给二老敬茶。 陈伯笑着从段书瑞手上接过茶,两口喝干,将嘴里的茶叶吐进茶碗,笑得合不拢嘴。 陈夫人嫌弃地瞪了他一眼,浅啜一口茶水就将茶碗放在桌上,朝鱼幼薇挥手,“幼薇,快过来,让师娘好好看看你。” 鱼幼薇应了一声,来到陈夫人身边。陈夫人伸手握住她的手,笑道:“幼薇,你和修竹两人总算修成正果了。以后啊,他若是敢欺负你,你就告诉师娘。” 鱼幼薇甜甜一笑,福身行礼,“幼薇记住了,谢谢师娘。” 陈伯看着段书瑞,呵呵一笑,“修竹,你如今也是有家室的人了,要善待自家夫人,努力赚钱养家,明白吗?” 段书瑞笑着拱手,“弟子谨遵师命,师父师娘请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待幼薇的。” 陈夫人笑着将桌子上的礼物推出,示意秋荷送过去,“这是给你们的新婚贺礼。” 陈夫人向来不厚此薄彼,给两人都准备了礼物。段书瑞拿到的是一块砚台,鱼幼薇拿到的则是一条粉色丝巾。 两人收到礼物,都是欢喜无限。在陈夫人的热情挽留下,两人留在陈家用过午饭才离开。 九天的婚假结束后,段书瑞返回御史台办案,鱼幼薇则回到了“云烟小筑”。 赵娘子正在擦桌子呢,陡然看到一片青色裙裾,她下意识抬起头,一张熟悉的笑颜映入眼帘。她的眼底升腾起白雾,声音也染上几分哭腔:“幼薇,你、你还知道回来啊!” 鱼幼薇扑过去,一把抱住她。曹阿三一家、店小二等人看到这一幕,也纷纷走过去。 “老板娘终于回来了!” “哎呀,莫哭莫哭!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这些人里,唯独漏了掌柜的身影。 杜若站在柜台后面,神色复杂地看着鱼幼薇,双手死死攥住衣摆。他很想过去问候一下她的近况,但他知道他早已没有这个资格。 鱼幼薇笑着和众人说了一会儿话,待人群散了后,这才转身向他走来。 她身着一袭碧绿色纱裙,外面罩着一件墨色披风,颈项间裹着一圈毛领,她的身上早已褪去少时的青涩,多了几分成熟的风韵。 她走到柜台前,抬起头,无声地与他对视。 杜若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任凭她愤怒也好,责骂也罢,哪怕直接动手给他一耳光,他都照单全收。因为这些都说明……她的内心深处是有一点点在乎他的。但鱼幼薇没有,她只是目光平静地看着他,身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你还会做对我不利、对我们茶肆不利的事情吗?” 杜若身子一晃,他大声道:“不会!” 鱼幼薇的嘴角掀起一抹凉薄的弧度,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鱼娘子请留步!”杜若一张脸涨得通红,从柜台后冲了出来。 鱼幼薇停住步子,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鱼娘子对我有知遇之恩,杜某一定会倾尽全力,协助鱼娘子将茶肆打理得井井有条的。” 不止是井井有条,他还会想方设法地增加营业额,想办法吸引更多顾客……只要她能给他这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第321章 生财之道 鱼幼薇点点头,“那你就留下吧。不过,我要告诉你,我留你不是因为其他原因,而是因为你对我还有用处。” 杜若愣了一下,脸色苍白。他不喜欢缅怀过去,但回忆过往,他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在云烟小筑的点点滴滴。 他生性腼腆,不喜欢说话,在官场上,这种性格并不吃香。纵使他精通算学,那些达官贵人们也只会把他当仆役驱使,迟迟不给他晋升的机会。他见升官无望,只能致仕归家,靠给别人抄书为生。 旁人表面上奉承他,背地里都在嘲讽他,只有鱼幼薇始终如一地对待他。她知道他不善言辞,便给他专门配了一个伙计;她知道他仕途不顺,没有奚落,也没有一味安慰,只念了一句诗——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时至今日,他还记得她当时的表情。她清雅好看的眉眼少见的流露出一丝怅然,眸光中流转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智慧和灵气。 为了这一眼,他愿意一直留在这里。 “谢谢鱼娘子肯收留我!我愿为壮大茶肆尽绵薄之力!”杜若拱手说道。 鱼幼薇笑着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杜若果然践行了自己的诺言,他将这段时间的账目拿给鱼幼薇看,给她分析每个月的盈亏情况。 “杜掌柜,咱们这里顾客流失还是挺严重的,不只是因为我离开的缘故,肯定还有其他的原因。”鱼幼薇正色道。 “是的。鱼娘子不在的这些天,我也去其他茶肆打探过,记录了一些心得体会。”说着,杜若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鱼幼薇。 鱼幼薇看了一下,有些汗颜。她原本觉得自家“云烟小筑”经营有方,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许多茶肆有的,他们这儿都没有,也难怪客源会流失了。 “我说一下我的想法吧。平日里泡茶馆的以文人雅士居多,‘张挂名画,插四时花’只是基本功,后者咱们店有了,可是前者呢?咱们这儿缺少一幅名画啊!”杜若一反常态,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快溅到她脸上了。 “名画是吧?我记下了。”鱼幼薇自觉地和他拉开一段距离,“还有其他可以改进的地方吗?” “还有,我们可以聘请一位说书人,客人们情绪高涨,自然就会常来了。” “还有呢?” …… 鱼幼薇向来雷厉风行,当天,她就拿着小纸条回去了。 段书瑞一回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青衣少女坐在桌案上,抬头看着墙上的画,眼里波光流转。 “薇薇,你在想什么?”段书瑞走过去,亲昵地扶住她的肩膀。 鱼幼薇将白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 “名画啊,让我想想……”段书瑞凝眉做沉思状,“你喜欢墙上这幅吗?我取下来给你吧。”说着,他转身就要去拿梯子。 “哎哎,不用!”鱼幼薇拉住他的袍袖,“这是何大人送给你的礼物,是你辛苦办案换来的!就把它留在墙上装点我们的新家吧!” 段书瑞抚摸着她的秀发,陷入沉思。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打了个响指,“多年以前,郭小胖他爹送了我一幅画,你在这里等着我,我去找找看!” 鱼幼薇跟在他后面,进了卧房,“小胖他爹不是城中有名的富商吗?他送给你的画肯定价值不菲了。你帮了他什么大忙吗?” 段书瑞轻笑一声,“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察觉到身后的人要发怒了,他双手一摊,说道:“我帮他栽培了儿子,这还不算是‘帮了大忙’吗?” 他翻翻找找,从一堆杂货里翻出一个卷轴,展开一看,正是郭父送他的名画。他递给鱼幼薇,“有些脏了,得拿绢布擦一擦。你看看吧。” 鱼幼薇小心翼翼地接过来,看了一眼朱红色的落款,惊讶道:“这是……李思训的真迹!正是那幅有名的《江帆楼阁图》!” 段书瑞蹭蹭她的发顶,“嗯,你拿去吧,有了这幅画装潢门面,相信会有更多人来光顾店里的生意。” 鱼幼薇小心地将画收好,放入竹筒盖好。做完这一切后,她勾着他的脖子,踮起脚尖,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 “谢谢郎君。你呢,就安心的拼你的事业,我呢,就负责挣钱攒钱。要打仗了,我们就带着阿娘提前离开长安……” 段书瑞搂着她,目光里闪过一丝犹疑,他搂紧怀里的人,低声道:“……好。” 由于店里已经有了茶博士阿雯,鱼幼薇的存在显得有些多余。但她仔细思索一番,觉得她们可以换班嘛!毕竟,一整套茶艺表演下来,还是挺累的! 鱼幼薇将自己的想法告诉阿雯,后者得知自己每周只用上三天班,薪水还是照常发,欣然同意。 这天,鱼幼薇一进店,一个眼尖的大爷就发现了她,高声道:“瞧,那不是鱼娘子吗?” 正在埋头喝茶的人纷纷抬头,十余道目光齐刷刷射向鱼幼薇。 “鱼娘子,你可算回来了!看不到你,这茶吃起来都没有味道了!” “要我说啊,鱼娘子的茶艺仅次于罗娘子。罗娘子是洛阳的‘茶娘子’,鱼娘子就是我们长安的‘茶娘子’!诸位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啊?” “是啊!这位兄台所言极是!” 鱼幼薇粲然一笑,向众人行了一礼,“我不在的这段时间,谢谢大家照顾小店的生意。我今日带了一幅名画来,为的就是让大家伙一块儿欣赏。”说着,她将画递给曹阿三,示意他挂在正厅墙壁上。 待画挂好后,几位士人打扮的顾客纷纷走到画下,开始评鉴—— “这幅画是画师李思训的真迹啊!” “可不是吗?你们看这郁郁葱葱的树木,三三两两的游人,不远处的江水上还有几叶扁舟……这正是李思训的《江帆楼阁图》啊!” “鱼娘子人缘极佳,这幅宝画定是朋友送给她的!” 鱼幼薇莞尔一笑,没有搭话。 有了名画的加持,来茶肆喝茶的客人越来越多了。鱼幼薇伏在柜台上,一边翻看着账本,一边听着杜若做报告。 “这个月,咱们茶肆的销售额足足翻了一番!甚至比前两个月加起来的都高!” 鱼幼薇乐呵呵地笑了。她现在虽然“两手空空”,但耳边已经听到铜板“当啷”作响的声音了。 两人交谈的间隙,店里进来一位客人。此人一身酒气,歪七扭八地来到一张桌子面前,“咣当”一声坐下了。 “外面的牌子是你们挂的吗?”他进来后也不点茶,大大咧咧地问道。 第322章 如虎添翼 “您说的是‘招募说书人’的牌子吗?是我挂的。”鱼幼薇彬彬有礼地说道,眼神不住地在这人身上梭巡。 来人身高袍长,四十开外,眸光清亮,下巴上一绺山羊须乌黑锃亮。他清了清嗓子,说道:“我有些口渴了。鱼娘子可以赏我一碗茶喝吗?” 杜若眉头一皱,待要开口说话,鱼幼薇伸手把他拦住了。她笑着向身后的小二使了个眼色,后者连忙上前,把一碗茶放在男子面前。 男子仰头几口喝干,将茶碗往前一推,“劳驾,再来一碗!” 他一开口说话,声音打胸腔里出来,带着丹田气,显然是中气十足。鱼幼薇和杜若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底的喜色。 鱼幼薇接过小儿手里的铜壶,亲自斟上一碗茶,双手奉上,“请用吧!” 男子笑着接过来,喝了半碗,将茶碗放到一边,“鄙人苏拾金,看到鱼娘子的招募通告,特来毛遂自荐。” 鱼幼薇心头涌上一阵喜悦,面上却仍是波澜不惊,“我云烟小筑‘招募贤士’是不假,可您总得给我们露一手,才能让我们信服吧。” 苏拾金哈哈一笑,推开椅子站起来。他身子晃悠悠的,杜若和小二赶忙上前将他扶住。谁知他又是一笑,挣脱两人,朗声道:“恭敬不如从命,今儿个就让你们开开眼界!” 鱼幼薇以为他要发酒疯,秀眉微蹙,声音也加重了几分:“现在?这里又没有快板!苏大哥要是真想露一手的话,就请明日再来吧!” 苏拾金嘴角的笑容僵住了,他挠了挠脑袋,拱手道:“方才是我考虑不周了。那咱们就明日再会!”他向店里的众人拱手,走到门口,又落下一句,“说书需要的醒木和折扇我家里都有,鱼娘子就不用费心准备了!” “鱼娘子,咱们就由着他大剌剌地登台展示吗?万一他是来砸场子的,那可怎么办?”小二担心地问道。 鱼幼薇笑而不答。她的这些老主顾里,可没有一个是吃素的。台上人说书说得好,下边跟着叫好捧场;台上人说书搞砸了,下边一准起哄喝倒彩,弄不好还会一个茶碗扔上去。苏拾金看起来也不像个傻子,该怎么做,想必他心里有数。 “那咱们今天就早些收工,在二楼给他搭个戏台子吧。”赵娘子撸起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 苏拾金全身上下透露着“古怪”二字不说,上台前还提了一个“古怪”的要求。 苏拾金“哗”的一声挥开折扇,“鱼娘子,我这人有个规矩,这一点我的老东家都知道——必须先给我二十文钱,我才肯登台说书。钱到口开,您看怎么样?” 鱼幼薇勾唇一笑,她拦住身后要跳出来骂人的赵娘子,从袖中摸出铜板,放到他手里,“苏大哥可要好好表现啊。” 说书不仅仅是单纯的讲故事,还融入了表演元素。说书人会通过声音、肢体动作和表情的变化,塑造不同的人物形象。寻常茶肆里,为了让客人们松快松快,老板通常会安排说书、弈棋等娱乐活动。 苏拾金在台上讲得唾沫横飞,手舞足蹈,台下的众人也很捧场。 “讲得不错啊!” “嗯,别说,这位兄台真是见多识广!你听他讲的神乎其神的,就像是发生过的真事儿!” 苏拾金向着四面八方连连拱手,说道:“过奖,过奖!各位看官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啊!”说着,他摘下脑门上的席帽,倒扣在桌案上。 鱼幼薇等人看得目瞪口呆:不是,有这么会敛财的人吗?是应该夸他情商高,还是应该骂他厚脸皮呢? 不少人掏钱打赏,起哄道:“苏大哥,再给我们来一段!” 苏拾金向鱼幼薇得意一笑,接过小儿递过来的茶水,润了润喉咙,又开始新一轮的说书。 赵娘子靠在鱼幼薇耳边,低声说道:“这下钱全进他的腰包了!我们一个子儿都捞不到!”语气里颇有几分不屑。 鱼幼薇本来也是这么以为的。 谁知,茶肆要打烊时,苏拾金走到柜台前,将帽子里的铜板大方地取出一半,放在柜台上。 “鱼娘子,今天顾客的赏金咱们五五分吧。” 鱼幼薇正在审核账目,诧异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问道:“这是您靠自己本事挣来的钱,您确定要和我们五五分?” “鱼娘子有所不知,我和之前的东家闹掰,就是因为分配不均的问题。现在啊,我学聪明了,您给我提供了机会,就是我的贵人,有了好处,我也不敢忘了您不是?” 他这话说得幽默又诙谐,鱼幼薇微微一笑,将铜板拨到自己面前,“今日辛苦苏大哥了。您要是有意的话,明日就可以来说书了。薪水的话……” “鱼娘子美名远扬,您的人品我是绝对信得过的。薪水什么的,您看着开就是,只要够我每月买酒就成。” 鱼幼薇忍笑道:“好。” …… 大明宫,宣政殿。 于琮弓着身子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懿宗端坐于高台之上,“哗啦啦”地翻阅着奏章,咬牙切齿道:“于卿,朕是信赖你,才把‘右拾遗’这个官职交予你!你们这些言官,就没有其他可以上奏的了吗?”说着,他从若干文书里翻出于琮写的折子,用力掷在他脚下。 于琮跪下拾起折子,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他看似一脸乖顺,实则已经在心里将礼部侍郎林逋辱骂了千百遍。他这次上书弹劾的对象正是林逋。 林逋的二女儿生得美貌,顺利通过选秀,成了懿宗的宠妃。林家本就猖獗,如今更是风光无限。没有圣人的许可,想让大理寺清查林逋的家底,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在心里暗自为段书瑞捏了一把汗:“修竹老弟,你那边可一定要一切顺利啊。” 第323章 民生多艰 城郊一间酒家里,两个人正压低声音,交谈着什么。 段书瑞将头顶的斗笠拉下来,遮住日光,低声说道:“你说的这个法子……可行吗?” 宁远也做了一番乔装打扮,他用黑泥将脸涂得黢黑,在下巴上贴了一撮胡须,整个人比实际年龄老了二十岁。他比段书瑞还要谨慎,直接用筷子沾着酒在桌子上写下“可行”二字,然后飞速地抹掉。 段书瑞看着他,眼底蕴出一抹笑意,脑海中出现一些不合时宜的想法:“不知他今年多大?他看上去和瑾风那孩子差不多大,也不知道瑾风现下如何了……” “前辈,现在科举之路几乎被当朝权贵、世家大族垄断,您说,我们这些寒门学子还有出路吗?”宁远死死盯住他,白色的眼球爬上几抹狰狞的血丝。 段书瑞有些哑口无言,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能不伤了眼前这位年轻人的心。晚唐时期,科举入仕成了富家子弟的阳关道,寒门子弟的独木桥。 他沉吟许久,说道:“谁说你们没有出路?上山采药都有好几条路线,难不成你们脚下只有这一条路?” “那若是别人挡了我们的路呢?我们就只能忍气吞声、委曲求全吗?”宁远颤声道。 “没有让你忍气吞声,只是过刚易折,你需要懂得‘韬光养晦’的道理。”段书瑞拍拍他的肩膀,温声道,“我不能阻止你锐意进取的决心,但我希望你能活着。人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才有无限的可能。” 宁远抬起头,看到他目光中的诚恳,将涌到眼角的泪花憋了回去,吸了吸鼻子,“嗯。” “好了,就按我们原定的计划来吧,引导民间舆论的任务就交给你了。”段书瑞将衣领往上拉了拉,遮住下半张脸,“记住,一定不要走漏了风声。” 宁远向他重重一点头,后者在桌上放下几枚酒钱,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快步离开了。 一月后,长安城中。 路边的一个馄饨摊上,几个打着赤膊的汉子正吸溜着馄饨,时不时交谈两句。 “哎,你们听说了吗?”一个男子说道,“如今在朝中为官的半数以上都是世家子弟,我看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的孩子,是永无出头之日啰!” “哎,说的是啊!”一个年纪稍长的大伯抹了一把嘴皮子,说道,“我那不成器的孙子昨儿个逃学,被他亲爹逮住了,按在板凳上痛扁了一顿!你们猜,我是怎么和他爹说的?” 众人从碗里抬头,齐刷刷地看着他。 “我是这么说的。”大伯故弄玄虚地清了清嗓子,说道,“咱们家就这一根独苗苗,被你打坏了可怎么办?孩子能读书就读,读不下去就拉倒呗!大不了以后去学一门手艺活儿,只要饿不死自个儿就成!” “哎哎,说的也是啊!” “是啊,咱们老百姓哪能管得了这么多,只要头顶有瓦,米缸里有粮,那不就成了嘛!” 最先说话的男子见自己的话没有引起轰动,忙住口不言。他稀里呼噜地吃完碗里的馄饨,起身离开了。 县衙里,两个老人正跪在地上。 “青天大老爷,草民家穷得快揭不开锅了,您行行好,为我们减轻一点税收吧!” “我们家两个儿子,一个感染肺痨死了,一个被强制征兵了,如今家里只剩下我们老两口,哪里有精力去耕种田地,收获粮食啊!” “规矩就是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京兆尹呵斥道,“没有人手,你们不知道协同乡邻,大家一起收割粮食吗?” “老爷,农忙时各家都是自顾不暇,哪里能顾得上别家的活儿……” “够了,没有其他事情,就不要在这里浪费唇舌了!”他使了个眼神,两名衙差立刻上前,将两个老人架着扔了出去。 宁远正在京兆府门口蹲点,看着两个老人坐在地上,面色灰败,忙和同伴上前,将二老扶了起来。 “阿爷,阿婆,发生什么事了?你们放心大胆地说出来,晚辈去帮你们讨回公道。” 老妪抽噎着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他。 因为连续两年旱灾,农民无力承担高昂田税,二老只能向钱庄借贷。明明说好借六千文第二年还六两,临近还款日,钱庄又拿出一份改过的协议,非要老两口还二十两。 每年到手的粮食就这么点,还要换成货币。到手的货币就这么点,扣除税款,哪里还有多余的钱还款?无奈之下,二老只能来县衙向县令寻求帮助。 “阿婆,你们住在哪个村?” “榆阳村。” “是长安县的那个榆阳村吗?不瞒您说,我大伯就住在那儿呢!这样吧,我们和您二位回去一趟!” “好啊好啊!” 田地里的农人面黄肌瘦,眼窝深深凹陷进去,面上满是疲惫和麻木,两肋的形状根根分明。宁远想起段书瑞的话,隐约猜到钱庄的幕后黑手,气得双目赤红。 他找到村里最德高望重的老人,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了他。老人答应了他的请求——号召全村的人去县衙讨个公道。 榆林村虽然老年人居多,但人口基数摆在那里,其中不乏壮汉。为了壮大声势,二十余名壮汉走在队伍前面。 乡邻们拿起镰刀、锄头,将县衙围得水泄不通。衙差见人这么多,径自露了怯,他们的棍棒抵挡不住汹涌的人潮,几名壮汉撕破防线,闯入衙门,将县令团团围住。 这件事很快传到了当今圣人耳朵里。 “禀陛下,长安县榆林村的村民闹事,他们将县令围住,说是要讨要说法。” “说法?他们要什么说法?”懿宗怒极反笑,“在皇城脚下公然闹事,他们好得很啊!” 高明哲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说了。 “钱庄放贷?这钱庄是谁在管事?” “据说是当今礼部侍郎林逋的侄儿林天诚。” 懿宗本想大发雷霆,但看到自己面前白花花的奏章,又哑火了。最近弹劾林逋的奏章多如牛毛,看来是时候得给众人一个交待了。 “御史台告病的侍御使回来了吧?”懿宗面色铁青地问道。 “回陛下,人回来了。” “派人去榆阳村,收集口供。高爱卿,你明日和段主簿去林府,彻查所有账本!” 第324章 初战告捷 林府,管家吴佩恩气喘吁吁地跑进正厅。 “老爷,不好了!宫里传来消息,说是林昭仪她、她……” “莺莺怎么了?”林逋大惊失色,一把揪住吴佩恩的衣领,“你倒是快说啊!” “有人诽谤林昭仪毒害皇子,圣人下旨将她……将她打入冷宫……还有,圣人下令,让大理寺清查林府!老爷,鄙人已经备好车马,您带着夫人快逃吧!” 闻言,林逋气急攻心,“噗”的一声喷出一口老血。吴佩恩赶忙搀扶着他,两人刚走到后门,就听到外面传来一个声音:“林大人这是要去哪儿?需要下官送您一程吗?” 那人的语气分明带着笑意,林逋却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浑身抖如筛糠,循声望去,先进入眼底的是一双皂靴,视线缓缓上移,是一袭绿色官袍。声音的主人见他僵在原地,从马车上直起身,不徐不疾地向他走来。 林逋猛然抬起头,终于看清了来人的面容。来人修眉俊目,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薄唇掀起一抹凉薄的弧度。他在自己面前停下,向着旁边的马车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林逋心道不好,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已被圣人知晓,宫中的势力也已经倒台,圣人是万万不会放过他的! “你是个什么东西!胆敢对本官放肆!我、我可是圣人钦点的…… ”林逋退后一步,向吴佩恩使了个眼色。后者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向段书瑞刺去。 段书瑞面色一沉,侧身一避,抬脚向他下盘扫去,吴佩恩惨叫一声,“扑”地倒地。段书瑞将他死死按在地上,缴了他的匕首。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林逋僵在原地,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说时迟那时快,他落入一个怀抱。身后的人用手帕快速地捂住了他的口鼻。下一秒,他就闻到一股异香,整个人陷入昏迷。 “玄宇,带林大人‘回去’,我去前门和高大人会合。”段书瑞看了孟玄宇一眼。 “是,段主簿。”孟玄宇押着林逋上了马车。 高明哲料事如神,早猜到林逋听到风吹草动后会携家眷潜逃,于是和段书瑞兵分两路,一个守住前门,一个守住后门,果然将此人逮住了。林逋和他的妻妾子女被尽数押走,只剩下空荡荡一所宅院。 林逋是朝中新贵,明明才升任礼部侍郎不久,府邸却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府里装潢风格甚是气派,“暴发户”的嘴脸一览无遗。 “段主簿,咱们分头搜查。我先带人去大厅看看,你带人去书斋看看。”高明哲看了一眼手上的地图,说道。 段书瑞拱手领命,带着两个衙差走了。 走到书斋门口,段书瑞令一名衙差守在门口,另一名则跟随他一同进屋。这名衙差听从他的指示,仔细地搜查着靠门的书架,想要找到账本的下落。 段书瑞暗自松了一口气,他走到里间的一处书架,仔细侦查了一番。在大理寺将林逋列为这次科举案的重点怀疑对象后,他就偷偷在府里安插了眼线,根据探子传来的情报,账本等重要证据很可能就藏在密室里! 他眼尖地发现墙边的一幅画,走过去拉动画卷边缘。“喀啦”一声,整个书架从中间分开,露出后头一扇门。他盯着门上的圆盘,按照探子给的情报,将圆盘左拧两圈,右拧五圈,最后将缺口对准西北方位。 咔地一声,大门应声而开,里面是一间密室,屋里摆放着各种奇珍异宝。段书瑞“呛啷”一声拔出剑,护在自己身前。他一连走了好几步,都没触发机关,这才收剑入鞘。 趁着其他人还没来,他飞速翻阅起桌上的东西。他抽出最底下的一个本子,打开一看,正是林家的账本,上面记录了林逋行贿受贿的每一笔钱款。他翻开一本书,发现里面夹着一张钱庄的兑票,已签字画押得了兑付,落的正是林天诚的款。 段书瑞将兑票小心翼翼地收好,正准备出去,却被桌上的一沓纸张吸引了注意。他定睛一看,瞳孔骤然张大。 高明哲携人进来时,段书瑞正好从密室出来。他将账本和支票一并递给高明哲,说道:“高大人,下官找到了林逋行贿受贿的证据。除此之外,还找到了这个。”说着,他将一页纸递给高明哲。 高明哲接过来一看,双眼眯成一条线,惊道:“这、这是……去年春闺录取的士子名单?你是从密室里发现的吗?” 段书瑞拱手称是。 “我有预感,这场科考案快要结案了。”高明哲微微一笑,转身向外走去,“走吧,是时候向圣人复命了。” 大明宫,宣政殿。 高明哲和段书瑞二人保持着双膝跪地的姿势,大太监程辅国则从他们手上接过士子名单,递给懿宗。 懿宗粗略地看了一眼,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视了一个来回。 “两位爱卿快起!这次你们为朕立了大功啊!”懿宗呵呵一笑,“段主簿,朕记得,你是大中六年登科的进士,是不是啊?” “是的,陛下。” “按照规定,京官任期四年一满,需要等候吏部守选。你虽然是进士科榜眼,守选的时间也不会低于一年。朕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无需等候守选,今年年底,你的任职就会下来,你只需要静候佳音。” 不用等候守选,这对所有官员来说,都是天大的好消息!段书瑞努力压下心头的喜悦,叩首谢恩:“多谢陛下的信任!” 懿宗满意地点头,“很好,这次的科举案可以结案了。两位爱卿定然乏了,快回去好好休息吧。” 段书瑞一愣,正欲开口,却被高明哲一个眼刀制止住了。 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不是提问的好时机,只得跟着高明哲回到大理寺。 回到自己的工位,段书瑞感到一阵乏累,他趴在桌上,短暂地打了个盹。 怎么能就这样结案呢?十一名士子被冒名顶替,圣人就这么轻飘飘的一语揭过了?不应该重新举行考试,还他们一个公平公正吗?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被噩梦惊醒,满头大汗,喘息着坐起身。杜聪见他醒了,对他说道:“修竹,京兆府那边来人了,正在外面候着。他们想把你借去半日!” 段书瑞拍拍胸口,擦了一下脑门上的汗,“杜大人,他们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那里有一位士子,说一定要见了你才肯画押,结案在即,只能请你过去一趟。” 段书瑞的心底无来由地一痛,脸色也随之一变。 第325章 黎明前夕 天色渐晚,天空中铅云密布,寒风怒号着,气势之雄伟,像是要把屋顶的瓦片掀下来。 京兆少尹魏璟将段书瑞引向京兆府内一处耳房,他一边走,一边说:“段主簿,这名被关押的士子唤作宁远,他伙同其余几名士子大肆传播谣言,聚众闹事。此人性子刚硬,被抓后迟迟不肯招供,底下的人只能严刑相逼……” 段书瑞冷冷盯着他的背影,藏在袍袖下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没几天好活了,若是您能好言相劝,此事也能有个善果。”魏璟说道。 善果?什么善果? 所谓的善果,就是眼睁睁看着当朝权贵的孩子踩在寒门子弟的脊背上,堂而皇之地进入官场吗?出身寒门,就活该做别人上位的垫脚石吗? 这不是他希望看到的,这只可能是龙椅上那位想要看到的。 段书瑞想到这里,目光一黯。 他们活着招供以后呢?再被拉到刑场斩首,以儆效尤吗? 段书瑞走到门口,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不忍心看到接下来的惨象。魏璟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这才挪动脚步,走进屋里。 然后他的目光一下子被眼前的场景死死钉住了。 宁远整个人瘦得不成人形,身上纵横着触目惊心的鞭伤。他的发丝一缕缕黏在脸上,面色苍白如纸。 段书瑞屏住呼吸走过去,唤了一声:“宁远。” 宁远认出是他,无光的双目间染上些许神采,他哑着嗓子,叫了一声:“段先生。” 段书瑞强忍住胸口的涩意,转身对魏璟说道:“魏大人,可否让我和他单独聊两句。” 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后,段书瑞在他面前蹲下身,握住他的手,说道:“我相信你,你是完全有实力登科的。” 那天,他在未经篡改的名单上,看到了宁远的名字。 宁远听到这句话,喉间溢出一声呜咽,反握住他的手,“我是庶出,家中三个孩子,我排行第二,平时最不受父母待见。每次被父亲冤枉毒打时,我就暗自发誓,以后一定要争气,考上进士,让所有人都不敢小觑我。” 他的眼里布满绝望,“段先生,您说,我是不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我这段时间东奔西走,带领百姓发声,就是希望圣人能够看清当今形势,采取对应的行动!可是,圣人连彻查科举案都做不到……” 段书瑞心中沉痛,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抿唇道:“宁远,别去责备过去的自己。你可知道,当时你一人站在雾里,也很迷茫。” 宁远笑了,“先生,有您这番话,我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我自知时日不多,望先生一定要保重身体,千万……” 千万不要步我的后尘。 段书瑞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两人相顾无言。这时,房门响了三声,魏璟拿着写好的状纸进来了。宁远向段书瑞凄然一笑,看也没看内容,就按上了自己的手印。 魏璟见目的已达到,吩咐身后的官吏带宁远下去。宁远脚上带着镣铐,走起来玎珰作响。他伤势很重,但仍然强撑着一口气,将脊背挺得直直的。似乎感应到段书瑞的目光,宁远走到长廊尽头,转头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个微笑。 透过他满是血污的脸,段书瑞看到了他那颗无坚不摧的心。他在生和死之间,选择了自己的理想。 “先生,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愿意当那个栽树的人。我相信,我争取来的光芒,一定会照在后人的身上。” 段书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大理寺的,他麻木地拖动着双腿,强撑着回到工位上,无力地坐下。 纸包不住火,宁远和其余几名学生的死,很快掀起了轩然大波。 最开始,是州学和府学的学生集体罢课,后来,国子监和太学的学生也知道了这件事,在官学里引起不小的骚乱。学生们很快分为两派,最后,激进派压过了保守派,占据了上风。学生们涌上街头,游街示威,请求圣人彻查科举案,给众学子一个交待。 “阿晏,我们的父辈还在朝中为官呢,这样做……会不会有些不妥?” “大明,你要是怕的话,就趁早离开队伍吧!我们这么多人请愿,圣人难道会一一责罚不成?” “是啊,都说做人要‘行得正,坐得端’!科考的意义,在于为大唐筛选人才!挤占别人位置的事,我可做不出来!” 尽管朝廷派出官兵前去镇压,但大规模的学生运动还是屡禁不止。 懿宗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当即下令将科举案重新翻案,让三司同时介入此案的调查,并勒令在两个月内结案。 段书瑞还不知晓最终结局,但他隐隐感觉到,一切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第326章 志存高远 翰林院里,段书瑞和于琮用过午饭,在亭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修竹,你的黑眼圈好重,是不是最近尽担心着办案的事情,都没有好好休息?”于琮看着段书瑞,眼里满是担忧。 “啊,礼用兄无需担心。圣人要求三司在两个月内结案,我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呢。”段书瑞倚靠在背后的栏杆上,疲惫地阖上眼睛,打算小憩一会儿。 自从科举案翻案后,刑部、御史台和大理寺的官员就陷入忙碌中。高明哲看出他最近情绪低落,叹了一口气,“比对字迹、整理卷宗的事就交给杜主簿负责。段主簿,你这段时间就将精力放在翰林院的事务上吧。” 段书瑞错愕地抬起头,与高明哲对视。他明白,高明哲假意是让他休息,实则是想将他从这个案子里摘除出去,这也是对他的一种变相保护。听到结案后。他的反应看似滴水不漏,瞒过了圣人,却绝计瞒不过高明哲。 “是,一切听大人吩咐。”段书瑞一揖到地。 他在翰林院也并非无事可做。一个多月后,宫里会举行复试,届时二十二名士子都会参加。圣人钦点他和另外两名寒门进士一同出考题。 为了保险起见,翰林院单独给他们三人安排了一间公署,他们连着一周都要待在翰林院里。 距离被“软禁”还有一段时间,寒食节快到了,他打算去做一些事情。 段书瑞站在京兆府学的门前,叩开了大门。来开门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他看到段书瑞,双目一亮,“您是……段先生吧?” “是的。不过,你怎么会认识我?” “您可能记不得了,夫子庙那天,我也在……只不过我年纪小,衙差来时,师兄他们让我躲在夫子像背后,这才……” 段书瑞恍然大悟,他刚想开口,又被男孩一句话堵了回去:“聂云师兄让我这几天留意门口的动静,说只要见到您来了,便立刻通知他。”男孩腼腆一笑,“他说,他有一个物件要交给您。” “你去唤他出来吧,不用着急,我就在门口等你。”段书瑞微微一笑,“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贺知初!”男孩高兴得语无伦次,叫道,“先生,我去去就回!” 聂云出来了。他的下巴上满是青色的胡茬,明明年纪不大,头发却白了一片。段书瑞依稀记得,他也是当日闹事的学生之一。 “段先生,您来了。”聂云带他来到一间茶肆,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给他,“这是宁远让我交给您的。” 段书瑞接过信,郑重其事地放入怀里收好。他阖上眼眸,须臾,才重新睁眼。 他的目光挪回到聂云身上,眸中百感交集,说道:“三日后是寒食节,我想寻一处桃林,给宁远立一个衣冠冢……对了,他的父母……可知晓此事?” 聂云打断他:“先生,宁远的父母两年前就过世了。” 段书瑞一怔。 “包括宁远在内,几名被处刑的学子都是鸿鹄学社的成员。”聂云的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沉痛,“鸿鹄学社成立于大中年间,加入学社的条件只有两个——” “一,必须是无牵无挂之人;二,必须要是心怀理想的有志之士。” 无牵无挂,说明家里已经没有亲人,或是已经和家里脱离关系。他们做的事风险太大,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株连九族。 段书瑞咽下喉头的酸涩,听他说下去。 “鸿鹄学社建立之初,打的就是‘为民众发声,为理想献身’的旗号。”聂云顾忌着他的身份,没有和他说太多,“总之,学社里的成员做的事,在旁人眼里十分冒险,甚至用‘莽撞’二字来形容都不为过。我也是其中的一员。” 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过了许久,聂云示意段书瑞拆开信封。 段书瑞展开信纸,开始读信。宁远在信上说,他早已预料到自己的结局,并希望诸位同窗能为他立一个衣冠冢,不用时时去祭拜,只要在心里记得有他这么一个人就行。 信的最后一句话,是“惟愿先生和诸位同窗一切安好。” 聂云说道:“衣冠冢已经立好了。三日后,我打算去祭拜宁远,先生可愿和我一同前往?” 段书瑞重重点了下头。 回家的路上,他看见一个小贩在卖花,如今正值初春时节,几捆新鲜的桃花枝整整齐齐地摞在地上,许是为了好看,每根花枝上还捆了一小段红绸。 灼灼桃花,让他想起了鱼幼薇。她以前很是喜爱粉色襦裙。她的面庞如此生动美丽,像极了带着晨露的桃花。那双望向他的大眼睛里,永远都带着明媚的笑意。 想到这里,段书瑞心情大好,带着一捆花枝回家了。回到家,他修剪好花枝,插入瓷瓶里,放在窗边,等着鱼幼薇回来。 鱼幼薇没有辜负他的苦心,一进屋就发现了窗边的花枝,她乐呵呵的一笑,走到闭眼假寐的段书瑞身后,轻轻拥住他。 “谢谢郎君的礼物,我很喜欢。”鱼幼薇亲了一下他的额头,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不过,你以前不是不喜欢附庸风雅吗,怎么今天……” “五年前,你在我的生日宴上说了一句贺词,你还记得吗?”段书瑞浅浅一笑,眸子里盛满温情。 鱼幼薇慢腾腾地躺下,将脑袋搁在他的膝头,开始回忆。五年前……她说了些什么呢? 哦,她记起来了!那句话与传统贺词相去甚远,因此宾客散去后,她还被她阿娘数落了一顿。 “嗯,你喜欢的话,我可以再说一遍。”她轻轻扳下他的脑袋,迎上他的目光,“我不祝你大富大贵,我只祝你桃李满天下。” 第327章 祭拜故人 段书瑞听到这句话,漆黑的眼眸里光芒大盛。他笑着将一朵桃花别在她发间,柔声道:“嗯,我最满意的一朵桃花,就在我膝头。” 鱼幼薇心头一暖,抓住他的手臂,低声道:“我觉得,宁远喜欢你的文章很正常,我也喜欢。正因为我知道你的好,才希望你能被更多人看见。” 段书瑞挑起她的一缕头发,一圈圈缠绕在指尖,“三日后,我要去祭拜宁远。你说,我应该带什么礼物去看他呢?” “嗯,我想想啊……”鱼幼薇坐直身子,脑海中灵光一闪,叫道:“啊,我想到了!”说着,她贴在他耳边,开始絮絮叨叨。 …… 三天后,城郊的一座荒山上。 山里有一大片桃林,漫山遍野都是桃花,粉浪翻涌,花瓣飘落如雨。 一坡小小的土堆上,立着一个新碑,上面刻着“挚友阿远之墓”。这座墓碑显然是刚立的,坟前没什么杂草。碑前放着一坛新丰酒,显然不久之前有人来过。 聂云二话不说,拿起铁锹挖了个坑,将带来的一沓黄表纸埋入地下。 趁他填土的间隙,段书瑞轻声问道:“为什么……不直接烧给他呢?” “宁远这个人啊,除了闷在屋子里读书,最喜欢的就是去野外踏青。他喜欢室外的新鲜空气,烧纸的味道太大了,他肯定会嫌弃的。”聂云无奈的笑了。 段书瑞若有所思地点头,借了他的铁锹,在旁边也挖了一个坑,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放进坑里。聂云瞪大眼睛一看,发现那是一个幞头。 “段先生,您这是何意?”他挠挠脑袋,脸上挂着一个大大的问号。 “这是我依照脑海中的印象,在店铺里买的。”段书瑞微微一笑,“这顶幞头的样式和进士帽最像,宁远一定会喜欢。” 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一截桃枝,摘下最醒目的一朵桃花,小心翼翼地簪在幞头上。 这是宁远应得的。他不能让宁远骑在高头大马上,风风光光地游街;但他可以送宁远一顶进士帽,让他过一把瘾。 聂云二话不说,抢过一旁的铁锹,正打算填土,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说话声。 “聂师兄!你们来的这么早啊!”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正是贺知初。看到段书瑞,他有些不好意思,提起手上的酒壶晃了晃,“我想给阿远送酒来着,没想到还是晚来了一步。” 他的身后还跟着几个男子,看打扮,应该也是京兆府学的学生。 早在挖坑前,聂云就瞧见了这几道身影。 今日是寒食节,他给贺知初知会了一声,荒山人迹罕至,他没指望他会来。 没想到他不仅自己来了,还一口气带了这么多人。 段书瑞维持着半蹲的姿势,定定地看着这一幕。一群年轻人有说有笑地走来,手上提着各色礼物,都是来为宁远送行的。 耀目的光照来,段书瑞眯起眼睛,感觉到轻微的不适应。 但和学生们聊了一会儿后,他发现朝阳无比璀璨,却并不伤眼。他在黑暗里走了太久,差点忘了,自己曾经也是万千光芒中的一束。 将“先生”二字来来回回念了好几遍,段书瑞后知后觉的发现,宁远可能知道他从前的身份。他先是一名儒师,后面才成了进士。 宁远和他相识不过短短一月时间,为何愿意用“先生”二字称呼他?这不正是对他的一种认可吗? 想到这里,他的唇边绽开一抹温莲,轻轻拂去墓碑上的尘土,对着墓碑镇重地行了一礼。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您是……段主簿吧?” 段书瑞回头一看,发现正是前不久被押走的贺广承、闵行之二人。 “你们……什么时候被放出来的?”段书瑞有些惊讶。 两人对视一眼,将自己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两人被关在刑部大牢里,本以为少不了一通严刑拷打,谁知狱卒只是将他们软禁起来,一日三餐还是照送不误。 “段主簿,一月后圣人会重新举行考试,也就是说……我们还有机会,是吗?”贺广承激动地望着他,双肩在微微发抖。 段书瑞笑着点点头。 “太好了!阿远,你看见了吗?我们……我们还有机会!” “我们一定会超常发挥的!你在天之灵,可一定要保佑我们!” 段书瑞斜倚在桃树下,面带笑意,久久地注视着他们。 有人紧锣密鼓地复习,就有人没日没夜地疯玩,甚至连佛脚都不想抱。 “少爷,您已经在平康里连着夜宿三晚了,后天就要考试了,您当真不再温习一下功课?”骆尧看着自家公子混迹于脂粉堆里,生怕他被掏空了身子。 沈宏毅不耐烦地挥手,将自己这位陪读晾在一边,不耐烦地说道:“你啰嗦些什么?这京城里谁不知道我阿耶的名头?区区一个科举考试,还能难倒我?” 他怀里的美人咯咯一笑,伸手轻抚他的胸口,娇滴滴地说道:“沈公子息怒,沈老爷贵为尚书右丞,给您在朝中安排一个职位,那还不是小事一桩?” “说得好!”沈宏毅重重地亲了一口怀里的美人,笑道,“今夜便由你来陪我,怎么样?” 沈宏毅虽然贪恋美色,但还算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因此在身上偷偷揣了一张小抄,打算带进考场。 谁知,二十二名考生刚走到门口,屋内便走出一排内侍。然后,考生们看到高台上的明黄色身影,还有他身边的大太监程辅国。 程辅国尖着嗓子叫道:“陛下有令,凡是参加本次考试的士子,都要进行搜身!三声钟响前,各位须得交出身上有字的物件,若钟响后被搜出,相应学子会被逐出考场!” 沈宏毅偷偷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害,不就搜身吗,走个流程而已,多大的事啊…… 谁知,程辅国接下来的话击碎了他所有幻想:“不止学子会被逐出考场,子不教父之过,诸位的父辈也会受到牵连!” 沈宏毅一听这话,吓得脸色都变了。 他携带的小抄要是真被搜到,他家那老头子还不得抽死他啊? 怎么办?这些内侍的动作太快了,眼看马上就要搜到他身上了! 第328章 成功翻案 沈宏毅眼珠滴溜乱转,趁所有人不注意之际,从鞋底抠出纸团,塞进了嘴里。 他的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费劲地咀嚼了两下,囫囵咽了下去。 “咕咚”一声,懿宗仿佛察觉到什么,倏地转身,眯起眼睛,目光死死锁定在他身上。 沈宏毅接触到圣人的目光,吓得连咽好几口口水,他佯装镇定,但不住发颤的双腿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恐慌。 懿宗看到他那脓包样,气得牙痒痒,抓起一个竹简就想砸过去,但又怕殃及无辜,只能忿忿收回手。 结果可想而知,没了小抄,沈宏毅只能对着卷子抓耳挠腮,任他想破了脑袋,愣是无从下笔。不止是他,部分世家子弟都露出了为难之色。 贺广承、闵行之等人写得很顺畅,“贴经”和“墨义”考察的几乎都是四书五经上的内容,这难不倒用心复习过的考生。 三个出题人负责不同部分,段书瑞负责“策论”这一板块的出题。为了公平起见,他特意翻阅了近十年的策论题目,结合当今形势,出了一道考题。 也就是说,真正能拉分的不是前面两部分,而是最后一部分。 贺广承后知后觉地明白了段书瑞那日说的话。 “你们记得温习课本,扎实基础,把能拿到手的分数都拿到。” “贪污行贿的风气一蔓延开来,自有清正廉洁的大官出手遏制。你们只管安心答题,天塌下来,上面还有人为你们顶着呢。” 当时听来,贺广承以为段书瑞是在教他们明哲保身。 现在回想起来,许多忠义的大臣定然废了一番口舌,联名上书,这才让圣人回心转意,最终同意翻案。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两袖清风的官员们做了不少努力。 贺广承想到这里,胸中激荡起一股浩然正气。他咬牙拿起笔,凝神开始作答。 考完了,考生们和主考官圣人都轻松了,独留一群阅卷官们加班加点地改卷。 段书瑞最近忙得团团转。他本以为自己出完题后能喘息片刻,没想到圣人狂按着他这只羊薅毛,硬是把他塞进了阅卷官的行列。 一向口嫌体正直的他,嘴上说着“臣何德何能能担此大任”,实则在内心暗爽。 得知他当上阅卷官后,鱼幼薇看了一眼他的神色,端着茶从他身边经过,不忘落下两个字:“出息!”然后,臀上就挨了清脆的一巴掌。 段书瑞与几位阅卷官先将几份漏洞百出的考卷筛落,再将考卷平均分配到几位阅卷官手中。由于策论是段书瑞出的题,因此二十二张写满文章的纸会汇总到他这边,由他来决定优劣。 前面的题都在考察理论知识,这最后一题的作答情况就显得尤为重要。 他做事向来专注,一旦投入,效率要比旁人高上许多。几人看见他唰唰读卷,唰唰批阅,转眼间便将大半考卷都筛落了,不由得面面相觑。 段书瑞是第一次参与阅卷,其余几位阅卷官的经验比他丰富得多,几人担心他不懂规则,将考生的佳卷错失了。 半个时辰后,几位阅卷官前去查看,发现段书瑞挑中的考卷正是他们所青睐的,都把心收回肚子里。 几人转念一想,段书瑞的文章有多出彩?当今士子几乎都读过他省试时的策论。 进士科榜眼一个光环已经足够耀眼了,更何况他还参加制举,一举通过了书判拔萃科的考试。 结果很快出来了。 十一名考生里,有九名都是原定的寒门学子,余下两名考生见自己没有被选上,都有些灰心丧气。 他们仔细地查看了三遍榜单,发现没有自己的名字,无精打采地走出礼部贡院。二人刚打算分道扬镳,被贺广承一把拦下。 “秦兄,赵兄,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的。”贺广承笑道,“最初的春闱名单上就有你们的名字,圣人决定让你们从基层官吏做起,如果你们对分配的官职有任何不满,来年可以等候守选。” 二人听了,大喜过望。他们两人本来就是外地士子,想要留在长安,最重要的就是在城里找一份活计。虽然底层官吏不比清官体面,但总归也能养活自己。他们表现出色的话,未来还有晋升的机会。 阅卷官们阅完试卷,将所有试卷上呈给圣人。 懿宗气得嘴唇发白,伸掌在桌上重重一拍,“白卷都敢交上来,真是废物!这就是朕的能臣教出来的好儿子!” 程辅国吓得瑟瑟发抖,低声道:“陛下息怒,您交代的事奴才已经吩咐人去做了,刑部的几位大人很快就会进宫了。 懿宗吼道:“传朕旨意,范阳王氏,贪污行贿,捐钱买官,鱼肉百姓,即刻发配到儋州!” 不止范阳王氏,还有好几个世家接连落马。经此一案,前朝势力将迎来一场大清洗,部分后起之秀开始崭露头角。 程辅国听着他的旨意,背上已是冷汗涔涔,心想圣人这次是铁了心要“杀鸡儆猴”了。 他踮着小脚走出宫门,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望见一排燕子掠过天际,向远处飞去。 这旧时王谢堂前燕,终于要飞入寻常百姓家了吗? 第329章 升职加薪 这场科举舞弊案持续时间长达一年,如今终于落下帷幕。涉案学子只有十一人,却将大唐科考制度的弊端和官员的贪污问题一并带出了水面。 懿宗勃然大怒,问责了包括林逋在内的四位主考官,查抄其家,缴获赃款三十余万两。十一名士族子弟连同其家属被流放,家产籍没,朝中的势力在一定程度上得到清洗。 对于段书瑞而言,在这段时间,发生了两件让他意想不到的事。 其一,他的同僚、大理寺正赵柯知法懂法,还公然犯法。赵柯的儿子赵山久试不第,他便动了歪心思,偷偷给主考官兼阅卷官林逋送礼,让他将赵山的名字加进名单。 其二,圣人在收缴赃款后,没有全部用来充盈国库,而是拨了一部分出去,派人送至边疆,交给镇守四方的几位节度使,作为军费支出。 这天,段书瑞在经过高明哲的公署时,听到房间里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叹气声。 “赵寺正啊,你让我说你什么才好!”高明哲重重敲了下桌子,低声咆哮道,“做出这样的事,你对得起咱们大堂里的那副对联吗!” 段书瑞本来没想偷听墙角,闻言却止住了脚步。 大理寺的大堂前,挂着这样一副对联——“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赵柯此举,无疑是在白纸黑字上泼了一桶红色的油漆。 他正准备离开,紧闭的房门打开了,赵柯一脸沉重地走出来,肩上还挎着个碎花布包。 “哼哼,段主簿竟然在这里偷听墙角!好一个正人君子啊!”赵柯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纵使心里对此人的行为再不屑,面子功夫还是要做足的。段书瑞拱手道:“赵大人。” “你装什么装!我走了之后,最开心的人不应该是你吗!”赵柯怒极反笑,抓紧手里的布包,与他擦肩而过之际,重重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彼时段书瑞还不明白他的意思,直到三天后,圣人宣他进宫,他才明白其中的含义。 “段主簿,如今大理寺寺正一位空悬,朕看了你的考课成绩,发现四次里有三次都是‘上上’。依朕之见,这个位置交给你来坐,最合适不过了!”懿宗凝望着他,“你意下如何啊?” 没想到新任职这么快就来了!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能一次连升两级! 段书瑞展颜一笑,叩首谢恩:“谢谢陛下!臣定不会辜负陛下的信任!” 从太极殿离开后,他跟随一名内侍,去领了自己的朝服。 大理寺正属于从五品下官员,属于五品官员的范畴。五品官员的官服是浅绯色的,佩十跨金带,袍上绣有雀衔瑞草图案。 升官是大喜事,加薪更是天大的喜事。他已经迫不及待要回去和他的小妇人分享了。 他一进屋,就看到鱼幼薇将一盘东西端上桌,她的脸上、脖子上、衣服上都有面粉,像是刚从面粉堆里打完滚回来。 “回来啦?今天吃饺子!” 段书瑞宠溺一笑,径直走过去,从怀里掏出帕子,抬起她的脸开始一点点地擦。 软软的触感,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檀香。 这擦着擦着,气氛就有些变了,空气中漂浮着粉色的泡泡,两人的脸也越挨越近。 在两人的嘴唇快要挨上的前一秒,鱼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们要不要先吃饭?” 两人心虚地分开,鱼幼薇的一张脸羞得通红,她低下头,伸手戳了一下他的背。段书瑞愣在原地,也有些羞赧,但男人的脸皮到底要厚些,他笑着开口:“夫人来了?都怪我失了分寸,让夫人见笑了。” 母女俩都没勉强他改口,这么多年他也叫惯了这个称呼,大家便都心照不宣。当然,在家里是一回事,在外面又是一回事了。 “我打算包饺子,你俩都进来帮忙吧。”鱼母掩唇一笑,没等他们回话,自顾自地走进厨房。 “年不是过完了吗,怎么还有饺子吃?”段书瑞一脸狐疑。 “谁说一定要过年才能吃饺子?”鱼幼薇瞪了他一眼,面上红潮未散,看着甚是明艳。 段书瑞轻轻掐了一把她的脸,心想她们包的应该不是现代的饺子,而是“笼中牢丸”。 段成式和陆游都在各自的作品里提到过“牢丸”,牢是指牛、羊、猪等牲畜,丸则类似于现代的肉丸。考虑到唐人独特的饮食文化,这种肉丸一般都是用羊肉做成的。 肉丸就肉丸吧,有的吃就不错了,哪能挑三拣四的? 段书瑞本来没对“今天能吃上饺子”一事抱有太大希望,毕竟他只当着她们的面说过一回,顺便画了一张图。 谁知,母女俩真把现代的饺子复刻出来了! 鱼母刚从集市上回来,沿途买了面粉,羊肉馅和葱姜,拉着鱼幼薇一起包了点饺子,方便小两口饿了吃。 段书瑞往灶台上看了一眼,发现她们包的还是挺好的,只有一排饺子卖相不佳,东倒西歪的,站都站不起来。这样的杰作,只可能出自一人之手…… 想到这里,他偏头看了鱼幼薇一眼,眼里满是戏谑,后者开始强词夺理:“我早上刚表演了茶艺,手还疼着呢。” 段书瑞忍笑道:“嗯,好吧。”他顺手剁了一颗白菜,拌进肉里,调好馅后,他便开始“手把手”的教学。 三人端着饺子从厨房出来,便看见穿杨坐在院子里,正在“举头望明月”。段书瑞赶忙走过去,招呼他过来吃饺子。 饭桌上,他宣布了自己升职加薪的好消息,鱼幼薇和穿杨叼着饺子,开始卖力地鼓掌,鱼母也露出了喜悦的笑容。 鱼母最开心的是,算命先生的话要实现了!自那天从朱雀大街回来后,她有些心绪不宁,又拽着鱼幼薇去了好几次,李淳风每次都是同一句话:“夫人,您的女儿一看就是大富大贵的命!” 朝廷规矩,一至五品官员授以“诰命”,官员可为妻子请封诰命,故有“诰命夫人”之说。 她家女儿尚未满二十岁,就获封“诰命夫人”,说不定是大唐历史上最年轻的“诰命夫人”呢! 晚饭后,穿杨自觉的去洗碗,鱼母在后院的一间厢房歇下,段书瑞携住鱼幼薇的手,两人来到院子里赏月。 院子里花木扶疏,幽香扑鼻。 “嗯,我最大的心愿已经实现了。”鱼幼薇倚靠在他身上,摆弄着他的手指,“我想与你一同赏四时之景,观朝阳落日。我不喜欢宵禁,我也不喜欢和你分开。” “我也是。”段书瑞见她真情流露,大为感动,“薇薇,我和你说个事啊。” “嗯?”听到他的语气里多了几分认真,鱼幼薇扭头看向他。 “你看,我依靠自己的能力,也能顺利晋升。你就别想着把我往外推了吧?”段书瑞向她粲然一笑。 第330章 意料之外 不知为何,今天的鱼幼薇格外黏人。她像一只八爪鱼一样缠上段书瑞,对着他的脖颈又亲又咬。 这还不算完,她的手伸入他的衣摆,在他的小腹上不轻不重地揉了一把。段书瑞的喉结滚动了两下,不等她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措,他蓦然抓住了她作乱的手。 “你明天不是休沐吗?咱们可以晚点起来。”鱼幼薇揽住他的脖颈,顺势衔住他的唇。 她渴望两人皮肤相亲,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填补内心深处的巨大空虚,才能证明失而复得的真实。 段书瑞喉头微动,掐住她的腰,有些按捺不住地伸出舌头去舔她柔软的唇。 窗台上的桃花香气扑鼻,仿佛在邀请两人温和的走进这个良夜,共赴一场风月的邀约。 …… 聚贤阁,一间雅间里。 “沈兄,你怎么就走了啊!”张秉欢假惺惺地挤出两滴眼泪,说道,“近日张府又搜罗来两个美人,我还打算送一个到沈府,供沈兄品鉴呢。” 沈涛冷冷一笑,没有吭声。都说树倒狐弥散,沈氏一族被流放,以前同沈家交好的世家都刻意与他们划清界限。张秉欢特意在他们离京前大摆酒席,无疑是在猫哭耗子。 沈涛是沈宏毅的哥哥,这些年他打着家族的名号收了不少赃款,但每一笔账目都做的滴水不漏。若不是他那个白痴弟弟一门心思想进入官场,他还不至于这么快就翻船。 “张兄,上次你送我的那个美人很对我胃口,把我伺候得服服帖帖的。为了表示感谢,兄弟就再送你一个消息吧。” 说着,他将一张画像放到张秉欢面前。画像上的人头戴斗笠,身形修长,他的一张脸笼罩在阴影中,叫人看不真切。 张秉欢有些不解其意,他将画像放在一边,一脸狐疑地看着他。 “这个人野心不小,我的人曾看到他和鸿鹄学社的人接头。而且,你不觉得……他和一位故人很像吗?” 张秉欢瞪大眼睛,又看了两眼画像,发出一声嗤笑:“啊,谢谢沈兄,我记起这人是谁了。” …… “娘子,收拾一下,有人邀请我们明天去踏青!”段书瑞晃了晃手上的信柬,笑着说道。 鱼幼薇兴高采烈地问道:“是谁啊?”她跑过来,伸手就想抢过信笺。段书瑞起了逗弄之心,故意抬高手臂,让她够不着。鱼幼薇跳了好几次都够不到,心生一计,指着他身后道:“穿杨,你怎么受伤了?” 她语气紧张,段书瑞果然上当受骗,回头一看,手臂不由自主的垂下了。趁此机会,鱼幼薇一把抢过信笺,跑到一边,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 她展开信纸,开始读信。 “段兄,春暖花开,乐游原的美景岂可辜负?我二人许久未见,娜娜也有一段时间没见到鱼娘子了。不如将你的宝贝娘子带出来让我们看看?” 看到这里,鱼幼薇脸庞一热,她舔了舔嘴唇,继续看下去。 “该教的东西,为师都已经教给你了。看到你们二人琴瑟和鸣。夫唱妻随,为师甚感欣慰。不要忘了再接再厉哦!” 段书瑞和穿杨大眼瞪小眼了一阵子,这才发现自己上当了,赶忙走到始作俑者身边。看到她脸上高深莫测的表情,他才发觉自己晚来了一步。 “段公子,崔公子都教了你些什么啊?可否说来我听听?” 段书瑞咽了一口口水,略带心虚地摸摸鼻头,讪讪一笑,“他就喜欢胡说八道,我都是无师自通的……” “你不告诉我的话,今晚就别想和我睡同一间房!” 段书瑞抱头哀嚎一声,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瞒不过去,只能随便挑了两句崔景信的原话说给她听。鱼幼薇抱着双膝,笑得前仰后合。 “你说你想送我风光出嫁时,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段书瑞将脸埋进掌心,声音越来越低,“你以为你是谁,还送人出嫁?你又不是皇帝老儿,谁要你在这儿错点‘鸳鸯谱’?” “哇哈哈哈哈!” 鱼幼薇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以她对段书瑞的了解,他听到这话,面上的表情一定很尴尬,双手握拳,指尖陷入肉里,偏生还不能打人,只能一动不动地任由崔景信扎心。一想到这幅画面,她就笑得喘不过气来。 翌日,鱼幼薇和娜娜、崔颖在草地上放风筝,崔景信和段书瑞坐在凉亭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段兄,你最近高升了,可别忘了办个烧尾宴啊!”崔景信笑着说道,“兄弟吃你的席,是绝对不会嘴软的!哈哈!” “放心吧崔兄,漏请谁也绝不会漏请你的!”看着草地上那道跳脱的身影,段书瑞心情大好,连带着语气也欢快了许多。 “段兄,咱们认识多久了?应该有七年时间了吧?”崔景信摇开折扇,殷勤地给他扇了扇风,笑着问道。 “你想干嘛?”面对他这突如其来的煽情,段书瑞有些不适应,他猛然坐直了身子,见鬼似的看了他一眼。 根据他对崔景信的了解,此人一旦开始煽情,那就说明一定是有事要他帮忙! “段兄,咱们认识了这么久,你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真是太让兄弟伤心了。”崔景信一摊手。 许是旁边的目光太过冷冽,他清了清嗓子:“行了,我说还不成吗。” “张秉欢你认识吧?你和此人结下过梁子对吧?”崔景信正色道,“需要我帮你一起对付他吗?” 段书瑞先是一愣,幽深的眸子里泛起冰冷的光泽。他盯着崔景信,终于察觉到一点:他似乎才刚刚开始认识这个男人。 “段兄,你不用这么看着我。”崔景信微微一笑,“那天你来码头接我,我带了衡水酒给你。那天,也是我第一次见你这么失态。” 段书瑞紧抿着嘴唇,脑海中沉睡的记忆渐渐苏醒,叫嚣着要占据他的整颗心脏。他揉了揉太阳穴,想将那段黑暗的记忆驱逐出脑海。 “你们在聊什么呢?”娜娜拉着鱼幼薇走过来,笑容比春光还要灿烂。 “没什么。你们手上的风筝呢?怎么不见了?”崔景信笑着起身,趁所有人不注意之际,悄无声息地将一张纸笺塞入段书瑞的掌心。 “哎呀,说到这个就来气!”娜娜嘟起红唇,右手叉腰,左手指向远处,“风筝线断了,风筝掉到那边去了!” “哎,莫慌,小爷这就陪你们去看看。”崔景信向段书瑞微微一笑,带着娜娜和崔颖走了。 鱼幼薇捧住他的脸,明眸里倒映出他的身影,“郎君,我们也一起去看看吧?” 段书瑞不动声色地站起来,伸左手揽住她的腰,“嗯,走吧。” 他的右手死死攥住纸条,手心已沁出一层薄汗。 第331章 双方谈判 回家后,鱼幼薇太困了,倒在床上很快就睡熟了。段书瑞趁机走到书房,展开白天崔景信塞到他手里的纸笺。 不知为何,这张薄薄的纸笺有点烫手。 这件事充满一股子诡异感,他当然知道崔景信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但他没想到他会这样不省油。 虽然不知道崔景信意欲何为,但他可以感觉到,这家伙没有骗他,也不会害他。 纸上就一行字:五月初三,崔府见。 段书瑞忍住想破口大骂的心情——崔景信你但凡能多写几个字,谈一谈你的想法,他都能考虑来一趟崔府,看看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崔景信天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稳坐在九品校书郎的位置上,每年官员考课都踩线过……要是和他联手做局,或是贸然听取了他的建议,明年这个时候,他俩坟头上的草加起来得有两米高了。 他写这么一句话,只有一种可能。 能帮段书瑞对付张家的,根本不是崔景信本人!那么……只有可能是崔彦昭或者是叶瑾然了。 叶瑾然武功高强,会用好几种冷兵器,麾下还有叶家将。她如果肯出手,把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做掉……倒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大唐是法治社会啊! 崔彦昭的话…… 时光倒叙,段书瑞仿佛回到了那片熟悉的山林,在他拔腿去追鱼幼薇时,崔颖对他喊了一句话—— “你好大的胆子!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崔小姐,听你的语气,你爹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但我是真不知道你爹是谁啊。不仅如此,连你们家住哪儿我都不知道。 长叹一声,段书瑞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鱼幼薇,心想他家这位应该知道吧? 仿佛感应到他的目光,鱼幼薇翻了个身,身子朝外,眼睛睁开一条缝,哼哼道:“你坐在那儿干嘛……快上来陪我……” 他乖乖熄灯就寝,都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等那天来了再说吧。 赴约的前一天,段书瑞和鱼幼薇坐在桌边吃早饭。 “幼薇,你知道崔府在哪儿吗?” 鱼幼薇从这声寻常的称呼中嗅到一丝不寻常的味道,她停下咀嚼的动作,问道:“你说的是颖儿他们家吗?” 段书瑞点点头。 “我去过,就在宣阳坊。怎么,你想去那里找崔公子吗?” “……是的,他写不出来奏章,想让我亲自教他呢。”段书瑞淡定地说道。 “是不是五月初三那天啊?”鱼幼薇换上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用筷子戳了戳他碗里的馒头,丝毫不领会他惶恐的表情。 不是,她怎么知道的? “我扫地时看见了一张纸,上面写的。”鱼幼薇伸了个懒腰,“既然如此,咱们便一起去吧,我正好有东西想带给颖儿呢。” 翌日,二人如期而至。 鱼幼薇一进门,便看到崔颖在朝她微笑。她将鱼幼薇拉到自己屋里,还不忘回头瞪了一眼段书瑞。 崔景信走了过来,用折扇遮住下半张脸,“段兄,家父家母想见你,咱们便去大厅一叙吧。” 这句话证实了段书瑞的猜测,他跟着崔景信移步大厅。 大厅里的两张黄木梨花椅上坐着两人,左边的男子面容清癯,气宇轩昂;右边的女子眉眼秀致,却有凌厉之意。她的右手食指上戴着一枚扳指,折射出银色的光芒,如一泓冷月。 “父亲,母亲,我把段兄带到了。”崔景信向着二人鞠了一躬,恭恭敬敬地说道。 “嗯,好。你先下去吧,这儿没你的事了。”叶瑾然抚摸了一下手上的扳指,挥手示意他赶紧滚蛋。 崔景信嘴角一抽,他刚向段书瑞使了个眼色,就被两名身强力壮的侍卫架着出去了。 “段公子不必紧张,请坐吧。”叶瑾然微微一笑。 段书瑞拱手道谢,他坐下后,看着二人还没有开口的意思,心头开始犯难。 他正准备开口询问,就听见崔彦昭说道:“段公子,我能看出,你不是一个喜欢拐弯抹角的人,我就直说了。这次请你来,是想和你做一笔交易。” 段书瑞目光一凝。 “我和张家也有些过节。换句话说,你能扳倒张家,这也是我们愿意看到的。” 段书瑞不吭声。他知道崔彦昭是想借刀杀人,他经手过这么多案件,作案凶器不是被扔进河里,就是被埋进土里。他可不想当一把刀,被人用完就丢掉。 “无功不受禄,谈谈您二位的条件吧。”段书瑞平视前方,三人就这么对视着。 半晌,叶瑾然撑不住了,败下阵来,她的鹰目中闪过一丝疲惫,“我们的条件很简单,只希望段公子能保全景信,不要站在他的对立面。” 段书瑞心里悚然一惊,他咀嚼着她的话,面上仍是云淡风轻,“叶夫人何出此言?” “这京城,要变天了。”叶瑾然苦笑着说道。 半晌,段书瑞拿着一个书箱从大厅出来,他走到院子里,刚想让人喊鱼幼薇出来,谁知下一刻,她的身形就出现在他面前。 “啊,你吓我一跳!”段书瑞倒退两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我都听到了。”鱼幼薇看着他,神色复杂,“你不用瞒着我,这件事我也有知情权。” 第332章 心魔爆发 段书瑞的目光在鱼幼薇的脸上停留许久,没有吭声,心道这小家伙是越来越会骗人了,撒谎都不带打草稿的。 他沉吟许久,指了指过路的婢女,说道:“这里不是谈话的好地方,咱们还是回家再说吧。” 鱼幼薇的脸色微微一变,她咽了口口水,涩声道:“好。” 其实,段书瑞只猜对了一半,鱼幼薇设计诈他开口是真,但她知晓了他来崔府的用意也是真。 鱼幼薇没有偷听他们说话,她带着自己做的点心进了崔颖房里,就没再出来过。出于好奇,她问了崔颖一句:“你知道他们在聊什么吗?” 一开始,她没指望崔颖会给她答复。 谁知,崔颖没有隐瞒她,闻言立马开始滔滔不绝:“好像和张家有关……听说张家那个小少爷张秉欢和段公子结下过梁子……” “什么梁子?他……恶语中伤过修竹吗?他不会在圣人面前诋毁过修竹吧?”鱼幼薇紧紧抓住崔颖的手臂。 “幼薇,你这么冲动干吗?这件事和你又没有关系……”说到这里,崔颖像是想到了什么,硬生生将下半句话咽了回去。 这刻意的举动,怎么瞒得过鱼幼薇?一个可怕的想法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张秉欢不会就是那个侵占鱼府的无赖吧? 她只觉得头晕,下意识扶住身侧的桌案。隔了一会儿,她颤抖着伸出手臂,握住崔颖的手,“颖儿,算我求你了……把你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好吗?我真的不想再被人蒙在鼓里了。” 她的手心冰冰凉凉的,整个人都在细微的颤栗。崔颖轻叹一声,将张秉欢上鱼府闹事、段书瑞打算复仇的事说了。 “颖儿,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张家向来嚣张,原先的那座宅子如今已经被他们打造成私人的庄子,表面是为了宴请文人墨客,实则是供那些大官押妓取乐!实不相瞒,我那便宜二哥也应邀去过……” 鱼幼薇呆坐半晌,过往的画面走马灯似的闪现在她眼前。以前一直悬而未决的问题,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上元灯会那晚,段书瑞的情绪一直很低落,他的眼角挂着未干的泪痕,反反复复确认自己对他的感情;每次鱼母提到鱼父时,他的目光都会有片刻躲闪,不敢像往常一样直视她…… 为什么他会认为她会离开他?除了那个理由外,根本没有别的理由! 他们至今还被蒙在鼓里,当年鱼府被抄家,是不是受了段书瑞的牵连?如果那无赖真是跟踪了他,发现了鱼府的所在…… 她只觉得遍体生寒,心如刀绞。 如果她能早一点领悟就好了。安全感这种东西,是相互的啊。他从来没在她身上获得过安全感,又怎么给予她安全感? 她不敢想象,二人相处的无数个昼夜,他是用怎样的眼光看着她的。如果、如果他对她的感情,只是对故人之女的同情和垂怜,并不是…… 鱼幼薇的手死死按在膝头,眼前已是模糊一片,她的心痛得揪成一团。她死命摇头,强迫自己不去胡思乱想。 一进门,段书瑞急匆匆地向里走去,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演技,此刻落在她眼里,是那样拙劣,就像一个泡泡,一戳就破。但她没有主动捅破篓子,而是说道:“我都知道了,真的。” 段书瑞僵在原地,他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你可以选择继续欺骗我,可以选择坦诚相告,决定权都在你手上。 “应该是崔小姐告诉你的吧。”段书瑞深吸一口气,回头与她对视,“幼薇,这件事牵扯过深……你没必要知道。很多事情我不告诉你,是为了保护你。” “我不需要你这种自以为是的保护!”鱼幼薇的声音带上几分恼怒,“我只想知道当年的真相!” 真相、真相…… 段书瑞胸口一闷,他沉默半晌,苦笑道:“万一……真相就是我们想的那样呢?” 鱼幼薇愣住了。 “你还会心无芥蒂地和我在一起吗?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吗?” 他的面上再也寻不到往日的意气风发,目光空洞无神,像被抽走魂魄的傀儡。 “我、我不会……”鱼幼薇一时语塞,她的眼底满是惶恐,向着他的方向走了一步。 段书瑞受不了了,他感觉有千百只蝴蝶在脑子里飞舞,它们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死死罩住他,细线陷入皮肉里,他疼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他双目赤红,低吼了一声:“别过来!离我远点!” “你不是讨厌我一直缠着你吗?我放你走,你现在就可以离开……” 一柄大锤击中了鱼幼薇的心。她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两步,眼睁睁看着他冲进书房,重重关上门。 她的胃里抽了一下,针扎一样的疼痛迅速蔓延开来。她紧咬下唇,微微弓下腰,蹲在长廊下掉眼泪。 傍晚时下了一场雨。刚开始还是小雨,不一会儿,雨势骤然转急,雨丝如瀑,雨点打在屋檐上,发出的声音是那样嘈杂,惹人心乱。 鱼幼薇坐在庭院里无声地观雨,眼里蓄起晶莹的泪珠,藏在眼尾欲坠不坠。她看清了段书瑞眼里的后怕,这才明白了横亘在他俩之间最大的阻碍。 懊悔和愧疚,是摧毁一个人最快的毒药。 长廊很暗,外面下着大雨,雨水顺着倾斜的屋顶流淌下来,沿着瓦檐挂出一条水帘。 她低下头,看到自己心口插着一把桃木桩,有人拿起锤子,正在一点一点的往里钉钉子,胸口传来阵阵钝痛。她的脸上没什么血色,整个人像一座冰雪雕像。 良久,她苦笑一声:她怎么会怪他?就算事情的真相是他们想的那样,她也不会怪他。 难道这是他一手造成的吗?这不是那个泼皮无赖精心策划的吗?他和她一样都是受害者,她没有理由去怪一个受害者,真正应该受到惩罚的,是那些仗势欺人的畜牲。 这一刻,她动了杀心,恨不得一刀捅进此人心口,再将他碎尸万段。 察觉到自己心绪不宁,她从袖子里摸出一串佛珠,双手合十,开始无声的祷告。 这一切,都逃不过段书瑞的眼底。 第333章 心意相通 段书瑞本来想静下心,梳理一下手头的线索,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凝神。无奈之下,他丢下文书,走到窗边,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一抬眼,就看见斜倚在屋檐下的鱼幼薇。 他站在屋内,隔着一层雨幕,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 他莫名想起鱼幼薇第一次醉酒,他们并排着坐在屋顶赏月,身边的馋猫趁他不备,偷了一口酒喝,然后便开始冲他傻笑,还没头没脑地提了一堆问题。 但不可否认的是,她喝醉后的样子,真的很好看,像是聊斋里的山精野怪。 好像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开始对她心动,忍不住对她好一点,再好一点……这么想来,他并不无辜。他明明有机会悬崖勒马,同她划清界限,可他偏偏没有这么做。 她是他此生唯一的光。没了她的照耀,他只能在黑夜里踽踽独行,最后一头栽进深渊,稀里糊涂的结束自己的一生。 他垂眸走了片刻神,自嘲的想,难道他还能和以前一样,大言不惭的说自己是个局外人?他能指着她,指着地图上的长安,说这些都是过眼云烟吗? 很早以前,早在他自己都没觉察之时,他就已经入局了。 此时此刻,他很想冲上去,将她拥入怀里,或是跪在地上向她忏悔,祈求她的原谅。可他做不到。 她说的对,他留得住她的人,留不住她的心。 他早已经习惯离别了,他的前半生,离别总是重复上演,最后所有观众都退场了,只有他还戴着墨镜,坐在位子上,一脸淡漠地看着一出又一出戏。 小时候,他把林蓉的工作牌偷偷藏起来,第二天睁眼人还是走了;后来,他订了最早回国的航班,一下飞机就开始狂奔,却还是没能见上外婆最后一面。 他始终不擅长挽留,也从没留住过什么。 鱼幼薇是一颗太阳,她的性格注定了谁和她在一起都会幸福,他一直都知道,他不是她的唯一选择,更不是最优选择。 她就像他手心里的一捧流沙,他抓得越紧,沙子流得越快。这么多年过去了,挽留对他而言仍然是一个无解的课题,他还是只会一些偏执、极端的办法。 但他依然想试一试。人如果不试一下就向命运低头了,那不是太悲哀了吗? 清晨,段书瑞顶着一对熊猫眼从房间出来,看向穿杨。 “她已经离开了吗?”他双目无神,语气淡淡的,像是在问一句最平常不过的事情。 “公子,鱼姑娘说她要出去一趟,但没说要去哪儿。”穿杨抓了抓脑袋,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什么,“公子,你和鱼姑娘是不是……闹别扭了?” “没有。”段书瑞冷着一张脸,在走廊里踱步,一圈,两圈…… 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转身回屋里拿外袍,“穿杨,和我出去一趟,我得把人找到,安全的送回家!” 穿杨应了一声,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门口,这时,院子里冷不丁传来一个幽怨的声音:“我真是谢谢你们啊。” 穿杨:?? 段书瑞:??? 鱼幼薇从水缸后面蹿出来,向段书瑞揶揄一笑。她的心里有几分庆幸,原来他这么在乎她,就算两人吵架了,还不忘把她的安危放在第一位。 这样的男人,她才不会放过呢! “不是,你是土地公吗?怎么神出鬼没的!”段书瑞忍不住笑了。 他的长睫一抖一抖的,双肩微动,整个人又恢复些生气。 “不对,咱俩的事还没完呢!”鱼幼薇双手叉腰,眼里迸射出火花。 妖魔鬼怪惯会以好皮囊蛊惑人心,她可不能着了他的道。 段书瑞不是傻子,既然有人主动搭了梯子,他便顺着梯子下来,“ 你明明知道我隐瞒真相是为了你好,为什么还要生气?” “我气的是你不信任我!气的是你一有什么事总想着自己扛着!”鱼幼薇怒气冲冲地走过去,双手捶打着他的胸膛,“告诉我真相有这么难吗?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吗?” 她吼了一嗓子,双目红得要滴出血来。 “是你和我说的‘冤有头债有主’!你说的话都被自己吃了吗?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往自己身上揽?!” 段书瑞的瞳孔骤然放大,枯井无波的眸底多了一分异样的神采。 “所以,你从来没有怪过我?你不恨我吗?”忽略掉她微弱的挣扎,他扶住她的后脑,将人按进怀里。 “我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这些年你为我做的,我都看在眼里。”鱼幼薇涨红了脸,搂住他的腰,在他的胸膛上咬了一口。 段书瑞咬牙发出一声哼哼,猛地收紧手臂,在她的发顶胡乱蹭了一通。 穿杨看见形势不妙,脚底抹油,准备偷偷溜走,下一刻,他家公子森冷的声音就在他耳畔响起:“穿杨,你吃里扒外的本事大有长进。你俩竟然敢合伙骗我,真是好胆色。” “人家穿杨还不是担心你。”鱼幼薇从他怀里抬起头,阴阳怪气地说道,“再说了,我们这是‘善意的谎言’。” “是啊,越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瞧瞧我这辈子在女人手上栽了多少跟头吧?”段书瑞一手牵住她,一手刮了刮她的鼻头,“走吧,我给你讲讲我的复仇大计。” 本着“假话全不说,真话不全说”的原则,段书瑞挑了些重点和鱼幼薇说了,后者听得十分专注,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坚定。 一炷香后,鱼幼薇将脑袋凑过来,神神秘秘的在他耳边嘀咕:“你放心,我是绝对不会泄密的。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晓。” 段书瑞忍笑忍得很辛苦,他摸了摸下巴,捕捉到她眼底的羞恼,忙正襟危坐,“好啊,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我不害怕坠入无间地狱,不害怕被牵连,我只害怕真相被掩埋于尘土之下,害怕你主动放开我的手。”鱼幼薇认真地看着他,望向他那双深邃的黑眸,“当年的事情,我们一起去寻找真相好吗?” “好。” 无需多言,两人的手交叠在一起。今天之前,他们的感情悬浮在空中,轻飘飘的,和一团蒲公英没什么区别。直到现在,这份感情才终于落到地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段书瑞倏地站起来,将鱼幼薇一把拉起来,扑倒在柔软的地毯上。 “薇薇,给了我的东西,不要再从我身边拿走。”他死死盯住她,目光侵略性十足,像极了蓄势待发的猎豹,下一刻就要咬上猎物的咽喉。 鱼幼薇舔了舔嘴唇,视线很想下移,却被她硬生生止住了。她勾住他的脖颈,妩媚一笑,“好,我向你保证,今生今世都不会离开你。” 这天过后,鱼幼薇终于下定决心,去做一件很久之前就该去做的事情。 第334章 开始习武 这天,段书瑞去大理寺当值,鱼幼薇正好在家休息,她嗑着瓜子,坐在躺椅上晒太阳,看着穿杨练武。 穿杨翻腾跳跃,剑舞如龙,每一个动作行云流水,气势磅礴。平时的他一向沉默寡言,一开始练武,整个人就像脱胎换骨了一样,他的剑会替他发声。 他练了一会儿,听到台下不远处传来一阵掌声。 “穿杨,你的武功真好!”鱼幼薇向他竖起一个大拇指,“对了,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吗?” “鱼姑娘请说。”穿杨抬起挂在脖子上的手帕,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你和李瑶光……谁的武功更好?” 听到那个名字,穿杨的眉心狠狠一跳,他皱眉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很久以前,我和她在擂台上比试过一场,当时是她胜了。” 闻言,鱼幼薇的眼底划过一丝阴霾。她将手心里的瓜子皮一股脑洒在地上,再用脚踢到一边。 “不过,那是很久之前了。现在谁胜谁负,还未可知呢。如果是比拳脚功夫,我肯定不会落入下风。”穿杨神色笃定地拍拍胸膛,一副“我会保护好你和段公子”的表情。 “那如果你们不是贴身肉搏,而是各挑一件兵器比试呢?” “我腕劲大,使刀更称手;李瑶光轻功好,剑术比我高明。而且……”说到这里,穿杨故意拉长语调,面上升腾起一股自豪感。 “而且什么?”鱼幼薇更好奇了。 “我射箭的本领,放眼整个大唐都是数一数二的!”穿杨的目光越过高墙,飘向远方,“就算是移动的靶子,我也能射中!打个比方,一只正在飞的大雁,我想射中它的头,就绝对不会射中它的翅膀!” “李瑶光的臂力不及我,眼力也比不上我,射箭本领肯定也赶不上我!” 鱼幼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厉害!你家公子给你取的名字也好,百步穿杨!” 穿杨挠挠脑袋,不好意思的笑了,他随口问道:“鱼姑娘,您是不是想去学习武艺?” “这么明显吗?”鱼幼薇面色微红,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细胳膊细腿,讪讪的很是不好意思。 “就是要习武才能强身健体啊!”穿杨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笑着鼓励她,“鱼姑娘只管去学吧!公子肯定会无条件支持你的!” 鱼幼薇甜甜一笑,一双杏眼里神采飞扬。 心动不如行动,第二天,她就来到了武馆。 刚进武馆时,她还信心满满,干劲十足;很快,现实就给她兜头泼了一盆冷水,让她从头凉到脚。 “鱼娘子啊,你这细胳膊细腿的,身上也没二两肉,学什么武啊!段公子现在已经有武艺傍身了,你让他保护你不好么?何必呢……” 他话音未落,就被人揪住了耳朵。 “谁说女子就一定要靠男人保护?”许莹不满地走过来,向鱼幼薇粲然一笑。 “许姐姐,你来啦!”鱼幼薇双目放光。在她眼里,医者仁心。她失眠时,许莹给她的香囊很好用,晚上放在枕边,嗅着草药香气,她连续几个月都没有失眠了! “夫人!你自己看看!这习武也是要先天条件的啊!”徐宏将鱼幼薇拽到她面前,“她敢跟着我学,我都不敢教呢!” 俨然把她当成了一个水晶娃娃,生怕磕着碰着了。 “幼薇,你为什么想学武呢?” 许莹向徐宏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闪一边去。 “我曾经认为,一味忍让,委曲求全,就可以明哲保身。我以为我不招惹别人,别人也不会来招惹我。现实却给我上了血淋淋的一课。” “如今,我不再寄希望于别人,我想拿回自己身体的主动权!我不愿心安理得地接受别人的庇护,因为我知道总有鞭长莫及的地方。我希望能习得一门武艺,优先保护好自己,然后……” 许莹看到一抹绯色爬上她洁白的耳垂,笑着逗她开口:“说得很好啊,怎么不说下去?” 鱼幼薇深吸一口气,“我也有想守护的人!我想多学些拳脚功夫,保护好我身边的人!” 徐宏的目光在她脸上梭巡良久,看到某种类似于壮士扼腕般的决心,露出欣慰的笑容,“好!恭喜你,成功通过了我的考验!习武最重要的就是决心!有决心才有恒!你跟我来吧!” 说着,他带领鱼幼薇走进武馆,鱼幼薇环视了一圈屋里,发现这里的武器没有上百种也有几十种。 “徐大哥,请问一堂课的费用是多少呢?” “你不用担心费用问题,段公子已经提前预支了费用。他让我转告你,你安心学习吧,你想做什么只管去做,他支持你的一切决定。” 鱼幼薇的心里流淌过一阵暖流。 从鱼幼薇第一次提出想来武馆学习后,段书瑞便来到武馆,问清课时费后,不由分说塞给徐宏一小袋钱,让他“多退少补”,还嘱咐他不要告诉鱼幼薇。 可惜,徐宏脑后生有反骨,旁人越让他不要做什么,他越要做什么。段书瑞让他不要告诉鱼幼薇,那他就得合理分配告状的机会。 他说着话,手上的动作是一点都没停。他壮实的背影将武器柜遮得严严实实的,鱼幼薇看不到他在找什么,只能站在后面。 “接着!”徐宏伸手抛给她一件物事,她赶忙接住,低头一看,发现那是一把匕首。 不过,为什么……是木头制成的?这刀刃都是钝的,和小孩子过家家的玩具有什么区别? “院子里有个棉布做成的假人,我对你的要求是熟练记住人体各个穴位,用黑布缚住眼睛,都能成功捅到正确的穴位上。”徐宏说着,又递给她一张人体穴位图,“这是穴位图,你好好看看,争取在一周之内记下来,后面我会考。” 鱼幼薇抱拳道:“是!师傅!” 她本以为自己的师傅就是徐宏,谁知后者露出憨厚的笑容,“你的师傅不是我,我给你找了别的师傅呐!” “那……谁是我的师傅?”鱼幼薇惊得目瞪口呆。 第335章 拜师学艺 “在这儿!”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传来,那敞亮的嗓子,和苏拾金有的一拼。 鱼幼薇下意识回头望去,看到一个健壮的女子向她走来。这名女子看上去三十岁出头,身高和她差不多,身躯强健,袖子高高挽起,手臂的肌肉线条流畅有力。 她笑嘻嘻地看了一眼鱼幼薇,刚要说话,就看到面前这个花骨朵般的娘子红着脸伸手,在她的小腹上摸了一把。 “哇,姐姐,你有腹肌哎!”像是被烫到了,鱼幼薇猛地缩回手,看了一眼自己的指尖。隔着薄薄的布料,她能感受到那紧实的肌肉,她的指腹微一用力,那肌肉还在她手下跳动了一下。 “那是!我自小习武,浑身肌肉比男人还硬!”女子发出爽朗的笑声,一对上徐宏的目光,她似乎记起什么,收敛了笑容,开始自我介绍,“鱼娘子,我姓扈,在家中排行第三,你可以叫我扈三娘!” “师傅!谢谢您收我为徒!”鱼幼薇双膝一弯,就要行拜师礼,“您叫我‘幼薇’吧!” “哎哎,使不得,使不得啊!”扈三娘忙将她扶起来,“我还没教你本领呢,怎能受此大礼?事不宜迟,我们还是赶快开始吧!” 鱼幼薇还处于一种游离状态,就被她像拎小鸡仔似的拎出去了。 徐宏有些不放心,遂跟了上去。 “幼薇,接下来我向你展示一下我的臂力!”扈三娘将袖子卷到最高,指着院子里一把死沉死沉的石锁,问道,“你看见这块石锁没?我能一口气把它举起来!你信不信?” 那石锁得有半个她那么重,鱼幼薇不敢说信,却也不愿说不信。 扈三娘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勾唇一笑,她在手心撒了些滑石粉,“啪啪”两下搓匀,又在手指上涂了一些。 鱼幼薇站在五步开外的位置,屏息凝神,握紧拳头为她加油助威。 扈三娘俯下身子,使手掂了掂,石锁竟然摇动起来。她银牙紧咬,呼喝一声,手握锁把,腰一运劲,偌大的石锁就被她轻易举到空中。这还不够,她的脸上堆满笑容,高高抓举着石锁,确认鱼幼薇看清楚后,才将石锁放回原地。 鱼幼薇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扈三娘走过去,揉了一把她的脑袋,“这就吓傻了?我还没教你我的传家本领呢!” 鱼幼薇咽了口口水,问出了所有女孩子最关心的问题:“师傅,跟着您,我不会练出‘麒麟臂’吧?” 她情不自禁脑补了一下那场面,自己手上的肌肉呼之欲出,把衣服都撑破了,围观的人无不大惊失色。 “你放心吧!女孩子哪儿能那么容易就练出肌肉!”扈三娘说道,“还有啊,幼薇,你瘦巴巴的,平时是不是没好好吃饭,导致营养不良?这好身材可不是饿出来的!” 怎么会营养不良,营养过剩还差不多。 鱼幼薇面上一红。她和段书瑞成亲后,餐桌上几乎每顿都有肉蛋奶,但她本身就不是易胖体质,加之食量小,所以一直没怎么长肉。 “嗯,但是该有的你都有!”扈三娘的目光不经意间从她身上扫过,停留在那片饱满的山丘上,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又伸手在她臀上拍了一下,“你无需自卑!” “咳咳!”徐宏面上挂不住了,不耐烦地咳了两声。 他们这儿可是正儿八经的武馆,再说人家姑娘都名花有主了!要是段公子知道自家媳妇被揩油,他这张老脸还往哪儿搁? 看到鱼幼薇的脸红透了,扈三娘这才收回手,心虚一笑,“好啦!这就是我给你上的第一课!想学好武艺,充沛的体力很重要!” 鱼幼薇舔了舔嘴唇,疯狂点头。 “你看到树下的沙袋没?你在小腿上各绑上一只,绕着武馆跑上小半个时辰,我就在门口等你。” 鱼幼薇跟着她做了一组拉伸动作,打开水袋喝了两口水,感觉整个人神清气爽,跑上一个时辰都不在话下。 然而,现实很快就给了她一巴掌。两圈下来,她的小腿就抽筋了。 “今天的运动就做到这里吧。咱们来看看穴位图……”替她放松肌肉后,扈三娘递来一张穴位图。 看到她目光中的不忍,鱼幼薇笑着摇摇头,拉起领子扇了扇风,“不用!师傅,我撑得住!” 结果就是虚脱乏力,她连武馆的大门都没迈出,就昏倒了。最后还是扈三娘亲自把她送回去的。 段书瑞看着幽幽醒转的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夹好肉菜的碗递到她面前,在她看向他时,露出一个赞许的笑容。 在这样高强度的训练下,徐宏本以为她坚持不了两天,谁知她几乎每天都会来。 清晨,她会缠着沙袋先在院子里跑上半个时辰,回来后便对着木桩练动作。旁人要花一周甚至更长时间才能记住的穴位,她只花了两天就记住了,而且记得分毫不差。 可鱼幼薇知道,这远远不够。她的先天条件本来就不够,需要加倍努力才行。 这天,扈三娘把她叫到院子里,把匕首塞到她手上,说道:“我们可以开始下一阶段的训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