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奇幻录》 第一章 初入长安 大唐景龙二年,中宗最宠爱的女儿安乐公主广发“英雄帖”,要在她新修的定昆池畔,举办七日幻术大会。 一时间,大唐以及周边列国的幻术师纷纷赶往长安,定昆池畔三步一能人、七步一异士,幻术大赛尚未开始,长安城内坊市上的幻术表演已经令人目不暇接,流连忘返。 正是十五上香日,慈恩寺门前的广场上摩肩接踵,不时爆发出阵阵喝彩,人声鼎沸中,猛然“哐——”的一声巨响,嘹亮的铜锣声如石破天惊,令众人齐齐望向锣声的来处。 只见正对着慈恩寺塔的空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牵着白驴的豆蔻少女。 少女姿容艳丽,身形颀长,上着龟背瑞花桃红圆领袍,下着菱格瑞花淡粉百褶裤,脚踩蜜色宝相花纹云头履,乌发梳成俏皮的多鬟髻,端的是俏丽灵动,艳若桃李。 只是这样一个美娇娘,却手持一只破锣,一双耳垂还坠着只有胡人才佩戴的耳珰,多少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见此情状,便有好事之人三五成群地议论起来。 少女恍若未闻,镇定泰然地朝着众人团团一礼:“某名唤果儿,乃是一名游走列国的幻术师,初来长安,今日在此为诸位表演一门绳技——名曰‘神仙索’,好教诸位留个印象。” 果儿声音清脆稚嫩,言语中却透露出身怀绝技之人方有的傲气,字字句句,掷地有声。一时竟真将众人唬住了。 幻术在大唐风靡已久,长安更是幻术表演的聚集之地,人群中有不少了解幻术之人。他们全都听闻过神仙索的传说,但真正看见神仙索表演,这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皆瞪大了双眼,神情中有震惊,也有怀疑。 “神仙索?小娘子口气不小。”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率先道出了自己的怀疑,语气中隐含不屑。 “二十年前,老朽也曾在西市见过幻术师表演神仙索,可惜他只顺绳攀援至两层楼高,便连人带绳一齐跌落,当场摔断了一条腿。” 众人闻言十分唏嘘,再看果儿时,便面露怀疑之色。 更有好事者起哄:“小娘子身娇体弱,这要是摔一下,不知要摔断几根骨头?” 果儿闻言不发一言,只冷冷一眼向那人扫去,上下打量一番,冷傲的眼神里写满不屑。 果儿身形颀长,约莫六尺,而说话那男子身量尚不如果儿高挑。 男子被少女居高临下的这一眼看的恼羞成怒,大声嚷嚷:“小娘子已是适婚年纪,不若老老实实回家待嫁吧!” 提起女子婚嫁,顿时引起一阵不怀好意的哄笑。 “是啊,娘子好颜色,何必日晒雨淋,学人做什么幻术师呢?” 更有人放言道:“娘子小小年纪好的不学,偏学那胡人穿耳刺洞,既已非‘完人’,若无郎君愿娶,不如入我府中为妾,如何?” 说话之人身着织金锦衣,大腹便便,眼角炸花,一眼看去已有不惑之年。 果儿眉梢一挑,冷笑一声:“何物老狗?口出秽言!” 她稚嫩的声音中却透着森寒冷意,竟散发出与年龄穿戴截然不符的霸气来。 锦衣男子万万没想到,不过是随口调戏一个街头卖艺的贫贱小娘子,对方竟敢如此嚣张的辱骂于他,一时气红了脸,张口就要回骂。 却见果儿素手微抬,衣袖中猛地蹿出一根食指粗细的麻绳,如蛇走龙游般直冲男子面门而去。 男子尚未出声,便被麻绳层层叠叠包裹成了个人形蚕茧。 果儿随即轻轻一甩,如抖落脏污一般将人甩了出去,教男子如陀螺般在广场上转了几十个圈,才狠狠摔了个狗吃屎。 这一番动作行云流水,围观之人均兴奋地喝起彩来,方才对少女的怀疑也减弱了几分。 “小娘子将绳索用的出神入化,说不定真有几分本事!” 方才那老者却依旧不屑:“雕虫小技,与绳技绝学‘神仙索’,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众人议论间,那锦衣男子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但他本就肥胖笨重,又被绳索甩的眼冒金星,努力半晌也未能起身。 人群中一个鬓边簪花的粉衣小郎君看不过眼,上前一步将他扶了起来。 锦衣男子却连道谢也无,爬起来就对着果儿破口大骂。 “好一个不识好歹下作狠毒的田舍奴!今日不教你血溅当场,你便不知马王爷有几只眼!” 男子说着,便撸了袖子上前去抓果儿的衣襟。 果儿不闪不避岿然不动,手中绳索却蓄势待发。 白须老者见状,上前一步,拦在了锦衣男子面前:“郎君休恼,此事郎君出言不逊在先,小娘子虽先对你出手,却也留了余地。慈恩寺乃皇家寺院,佛门重地,郎君在此对一尚未及笄的小娘子喊打喊杀,未免失了体统。” 锦衣男子一脸不耐,碍于头晕行动不便,便未出手推开老者,只叉腰怒喝:“你又是谁?休要多管闲事!” 老者浑浊的眼眸透出一抹精光,淡淡道:“老朽不才,乃是检校工部员外郎。” 长安官吏贵族众多,员外郎虽只是六品,也是官身,锦衣男子华服加身,却只是个商户,闻言立刻偃旗息鼓,恭敬地冲老者弓腰插手行礼:“小子有眼不识泰山,员外郎恕罪……” 男子还要再说什么,老者挥挥手打断了他,转身又看向果儿:“小娘子,长安人杰地灵,卧虎藏龙,娘子虽身怀技艺,却也不可太过招摇,以免惹祸上身。在此游玩一番,便归家去罢。” 果儿向老者叉手行礼道谢:“多谢阿翁提醒,但某要表演完‘神仙索’再走。” 她虽言辞尊重,却丝毫不为老者的言语所动。 言毕,不待老者再开口,果儿便将破锣又是一敲,高声唱和:“幻术师果儿,今日在此为诸位表演师门绝技‘神仙索’!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咯!” 一声唱罢,果儿将破锣反面朝上,放在白驴背上,自行往里丢了两枚开元通宝,示意众人赏钱。 看过方才少女对付锦衣男子时使出的绳技,还真有几人对少女的神仙索生了好奇之心,随手往她的破锣里丢了几枚通宝。 老者本意便是担心这小娘子弄虚作假,被众人拆穿后惹出事端,这才出言递台阶,教她速速离去。 不料小娘子竟油盐不进,非但完全不将他的话听入耳中,还讨起赏钱来,是铁了心要行那“招摇撞骗”之举。 老者被气的不轻,忍不住出言嘲讽:“小娘子当真要表演‘神仙索’?传闻神仙索直通天庭,乃幻术神技。习得此术者可踏绳入云,沟通天地,宛若仙人。不知娘子的‘神仙索’,可离地几尺?” 老者先将神仙索吹嘘一番,又问果儿可离地几尺,嘲讽之意明显,周围的人登时又笑了起来。 方才那锦衣男子顿觉解气,立刻又开始起哄:“员外郎所言甚是!你这穷乡僻野的田舍奴,能爬几尺啊?” 锦衣男子叫嚣不止,果儿却看也不看他,只对着老者泰然道:“某学艺不精,尚不能踏绳入云,沟通天地……” 锦衣男子闻言迫不及地待打断她:“那你还敢说要表演神仙索?!难不成把我等长安人都当成傻子哄骗?” 方才给了通宝的人闻言又犹豫起来,甚至有人伸手从破锣里将自己的通宝拿了回来。 果儿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却不以为意,伸手一指对面的慈恩寺塔,淡然道:“但某可攀绳至塔顶。” 众人仰头看向对面高耸入云的慈恩寺塔,同时吸了口凉气。 “稚子狂妄!你可知慈恩寺塔足有九层,高二十五丈!” 第二章 我能 “小娘子难道真以为,你能仅顺着一根绳索,攀援至塔顶不成?” 老者震惊中带着几分恼怒的声音落下,众人顿时纷纷议论起来,均觉得果儿此言过于狂妄。 果儿眼眸清澈淡然,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能。” 锦衣男子尤其看不惯果儿的淡然狂傲。 不过是一个贫贱的田舍奴,却摆出一副成竹在胸,不将所有人放在眼里的模样。 想他世代行商,家财万贯,面对员外郎也要毕恭毕敬。这田舍奴与员外郎对答之时,竟不卑不亢泰然自若,周身气度仿似她是足以与长安官吏平起平坐之人。 她也配? 锦衣男子越想越气,忍不住上前一步:“娘子既夸下海口,不如与我打个赌如何?你今日若爬不上这塔顶,便入我府中为妾!” 老者闻言面露不忍,犹豫着是否要出言阻止,却见果儿凉凉地瞥了锦衣男子一眼,傲然道:“若我今日爬上这塔顶,你便要朝我磕三个响头,称一声大人!” 果儿话音一落,方才那鬓边簪花的郎君便噗嗤地笑出了声,周围人也都面色各异。 有人事不关己只顾吃瓜看好戏;也有古板之人对果儿怒目而视,不满她言辞狂妄。 大唐只尊父母为大人,果儿这话便是要锦衣男子磕头给她当儿子!两人年纪相差二十有余,她分明是存了心要羞辱这锦衣男子。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娘子,如此睚眦必报言辞犀利,令人不喜。 “贱奴尔敢!” 听见人群中的嗤笑,锦衣男子面色涨红,指着果儿手指都在发颤。 果儿却全然不理众人的议论,淡然道:“怎么,你不敢赌?” 老者的白须颤了颤,心中对狂妄不饶人的果儿更多了几分不满,一甩袍袖,背起双手作壁上观,心道:“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子,需得吃些教训方可乖觉。” 锦衣男子面色几经变幻,想起方才员外郎所言,断然不信面前这小娘子真的会那神乎其技的“神仙索”,琢磨着待她输了赌约,入了自己府中,今日之辱,定要叫她百倍偿还! 锦衣男子拿定主意,狠狠地盯着果儿,咬牙道:“我有何不敢!赌就赌!” 果儿闻言抬手一甩,手中绳索便横空飞去,牢牢捆住慈恩寺塔门前的一棵树,少女身轻如燕,踏绳凌空而过,从众人头顶几步便滑至慈恩寺塔门前。 “诸君请赏!” 果儿扬声高喝,众人立刻围了过去,她那白驴也亦步亦趋地跟至树下。 见众人围拢过来,果儿将绳索收回,往地上一掷,大喝一声:“起!” 那仅有食指粗细的麻绳虽落在青砖之上,却似扎根地底,如劲竹一般破空而上,不断地向上延伸,似要直达云端一般。 众人仰头惊叹中,果儿不知何时已攀绳而上。 只见她四肢犹如灵猴上树般敏捷有力,在细细的绳索上攀爬却如履平地,几息之间竟已越过两层楼高!但她连气也不歇一口,犹自不断向上攀援。 短暂的震惊过后,围观的人群中爆发出震天的喝彩与惊呼,就连那老者都震惊地张开了嘴,忘了言语。 锦衣男子更是惊骇不已。 “好!赏!”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率先往白驴身上的破锣里扔了几枚通宝,众人立刻像被开启了机关一般,纷纷掏出通宝往破锣里砸。一时间铜锣里叮铃哐啷地响个不停,好似在给攀援而上的果儿敲锣鼓劲。 那白驴像是明白自己与主人发了财,竟“呃啊~呃呃呃啊~”地发出宛如笑声一般地嘹亮驴叫,众人大乐,叫好之声更大了几分。 眼见果儿已经攀援至五层楼高,凭空却刮起一股劲风!强风吹拂之下,绳索飘飘荡荡极为不稳,少女桃红色的衣袍下摆在风中飘扬,宛如一只摇摇欲坠的纸鸢,令所有人都心中一突,不由为她捏了一把汗。 “娘子休要逞强!老朽承认你这‘神仙索’技艺超凡!现已起风了,娘子快些下来罢!” 老者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附和,他们虽爱看热闹,却也并不想看见这小娘子跌落绳索,血溅慈恩寺。 这种高度跌落下来,想也知道,她定然会殒命当场。 果儿却仿若未闻,只见她换了姿势,将绳索缠绕于右臂之上,双腿交缠夹紧绳索,如游龙绕柱般蜿蜒而上,全然不畏劲风猎猎。 少女毅力超凡,怎奈天高风急,越至高处风便越大,那纤细的绳索远远望去,脆弱的仿佛稍一用力便会弯折坠落,而那高空中的纤弱少女,也会随着绳索一齐从高空狠狠跌落! 围观的众人心中担忧不已,仿佛每个人都随着那根细细的麻绳,在空中随风飘摇,惊恐不安。每一阵强风吹过,他们都忍不住齐声惊呼。 而高空中的果儿仍是不屈不挠,缓慢却坚定地不断向上,尽管数次看似要跌落,她却依旧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艰难地向上攀援。 如此险况中,少女的坚韧有如破空之竹,令众人震撼敬佩。 果儿攀至七层楼高时,原本笔直的绳索持续被强风摧折,已然倾斜数尺,越发的靠近慈恩寺塔,似乎再来一道劲风,就会将那绳索上努力攀援的少女,狠狠拍碎在慈恩寺塔的墙壁之上! 怕什么便会来什么,众人正这么想着,登时便有一阵疾风掠过,果儿攀援的动作顿住,整个人随着绳索被风吹向塔身倾倒过去! “娘子当心!” 塔下观看表演的众人同时惊呼出声,人人手心都攥着一把汗,一颗心也随着高空中的少女摇摇欲坠。 更有胆小之人,干脆抬袖遮眼不敢再看,只连声问身旁之人:“如何了如何了?可还活着?” “不要!” 又是一阵齐声惊呼,遮脸那人忙移开袍袖,只见高空中的果儿竟在靠近慈恩寺塔的一瞬,抬脚在塔身上猛蹬一下,借着那股力道,带着绳索重回天际!随后立刻又在那颤颤巍巍的绳索上奋力攀援! “天也!这小娘子不要命了!” “地也!方才当真惊煞我也!” “那一脚可真是巧劲儿啊,力道稍大或稍小些许,只怕小娘子已经连人带绳跌落下来了!” 唏嘘声中夹杂着一道叹气声,只见那鬓边簪花的粉衣郎君满面愁容:“小娘子方才若是借力爬上慈恩寺塔七层檐上,尚有活路。如今这般不要命的往上爬,再来一阵风,可就没有那么好运了……” 第三章 神乎其技 众人闻言向上望去,那慈恩寺塔是下宽上窄的结构,越往塔尖去,塔身便越小。也就是说,越往高处去,绳索离塔身便越远! 方才那阵风,少女还能靠着塔身借力,再往上爬,便只有被风吹落的份了。 一时间,众人仿佛都料定了那高空中的少女必死的结局,惋惜之声不断。 更有那多愁善感的妇人,当即抹起泪来:“好好一个俏丽小娘子,怎的如此苦命……” “小娘子如此拼命,难道是不愿给方才那人为妾?” 簪花郎君起了这个话头,众人登时看向锦衣男子议论起来,语气中多有指责,均不满他一个不惑之年的男子如此逼迫豆蔻少女。 锦衣男子被道德审判,神色几番变幻,涨红了一张脸。 又想到果儿在如此强风之下都能顺绳攀援到七层楼高,想来是有真本事在身的,一时也不敢再有将人纳为妾室,在家中磋磨的心思。 思来想去,他终于下定决心般仰头大喊:“赌约作废!娘子且下来罢!休再逞强!” 男子中气十足,浑厚的嗓音迎风传至高空中,少女闻言轻笑一下,扬声道:“赌约既成,我儿莫悔!” 少女清越的声音在风中飘荡,锦衣男子涨红了一张脸,愤然道:“狂妄小儿,气煞我也!” 众人闻言忍俊不禁,心下惊叹,如此生死存亡之际,这少女竟还有心促狭玩笑,其心性之坚,实非常人可及。 “如此生猛无畏,可惜是个小娘子……” 白须老者慨叹一声,动了动仰的发麻的脖子,眼中几分遗憾与不忍。 “呃啊!!!——” 众人慨叹之时,忽地一声高亢的驴叫响起,惊地众人低头看去,只见白驴大叫一声,张口死命咬住那簪花少年郎的衣摆,大有不将他那粉色大袖长衫撕开不罢休的气势。 而那小郎君拼命挣扎,仍旧无法挣脱白驴的挟制,累的面红耳赤,大力拍打驴头喝骂:“孽畜松口!” 白驴非但没有松口,还猛地一大口隔着衣衫狠狠咬在少年郎的臀部,痛的他惊呼出声,几乎带了哭腔。 高空中的果儿听见动静,向下望去,虽天高地远,但她目力过人,一眼便看明白了地面上的状况。 果儿单手控绳,屈指在唇边打了个呼哨。 顷刻间,白驴竟如遭逢神仙点化般,化作一张飘飘荡荡的驴形白纸,将那粉衣少年郎一卷,裹挟着一阵风飘飘摇摇地升向空中去了! 众人惊骇中,只见那小郎君在空中拼命挥舞双臂,挣扎着想要挣脱那驴形白纸。动作间,他宽大的袍袖中,竟如落雨般洋洋洒洒地落下许多金银之物,甚至还有不少通宝纷纷扬扬落下…… “天也!这郎君是神仙座下的散财童子吗?” “浑说!这分明是我方才丢进铜锣打赏小娘子的通宝!” 一个卖油郎从地上拾起几枚通宝闻了闻,那熟悉的香油气味,沾满了油的锃亮通宝,不是他的还能是谁的! “这小郎君竟是个贼人?” 众人议论间,锦衣男子也从空中坠落的财物中,捡到了本挂在自己腰间的锦囊,并一块镶金玉佩。他顿时大喝起来:“兀那贼子!我还当你好心搀扶于我,原来竟趁机偷了我随身财物!” 一时间,众人纷纷摸向身上财物,竟大多都有遗失,纷纷如寻宝般,满地找寻起各自的失物来。 而那偷窃财物的粉衣郎君,已被白驴化作的薄纸卷至两层楼高,惊骇地朝天哭喊:“娘子!大师!小人知错了!求娘子饶我一命!” 高空中的果儿闻言,冷哼一声,又是一声呼哨,驴形白纸猛地张开,哐地将人毫不客气地从半空中丢了下去。 粉衣郎君狼狈地跌落在地,摔得哀哀痛呼,非但无人同情搀扶,还有不少被偷了财物之人趁机踹了他几脚。 而那驴形白纸却如纸鸢般扶摇而上,不消片刻,便随风稳稳落入了果儿随身的蜜色货郎包中。 众人见状震惊不已,也顾不上抓那小贼,纷纷惊叹喝彩。 恰在此时,高空中难得疾风暂缓,果儿伺机发动全身之力,手足并用,向上猛蹿数丈,竟真的教她攀至慈恩寺塔九层之高! 围观众人见果儿如此冒险之举,正惊骇间,却发现她所在之高处,竟还越过塔尖一丈有余! 一时之间叫好声有如山呼海啸,似要掀翻整个慈恩寺! 众人兴奋之情未过,凌空又是一阵疾风席卷而来,绳索剧烈晃动,再次向塔身倾倒而去。 “娘子当心!” 又是一阵惊呼,果儿被劲风裹挟,如风中残叶,飘摇下坠,似是全无反抗之力。 围观众人心中均是一沉,纷纷避开目光,不忍目睹果儿血溅当场…… “好术法!” 白须老者一声大喝,将众人的视线重新拉回空中,只见果儿包中驴形白纸如有实质,飞向果儿胯下,将正要疾速下坠的她稳稳驮住。 果儿稳住身形大力一甩,手中正下坠的绳索猛地调转方向,飞向慈恩寺塔尖。果儿骑着“白驴”踏绳而过,一息之间,便已稳稳站在了慈恩寺塔的九层塔檐之上! “神乎其技!神乎其技啊!” 老者忍不住连声惊叹,众人纷纷喝彩附和,连那锦衣男子都忍不住拍手叫好。 躺在地上的粉衣小贼也一时感受不到身上的疼痛,只震惊地望着塔顶那临风而立的桃红色身影,满眼地艳羡期冀。 “只是……那人是谁?” 随着小贼的疑问,其他人也纷纷皱眉疑惑看去。 塔顶之上,果儿桃红色的身影左侧,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青色身影,那身影比果儿高出些许,隐约是个男子。 “那郎君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没看见啊……该不会是小娘子凭空变出来的吧?” “在那么高的塔顶上大变活人?这怕不是幻术,是仙法了吧?” “娘子方才大变活驴,你我可是亲眼所见。同是活物,驴变得,人怎就变不得?” “人和驴怎能一样?” 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当中,猛地蹿出几声惊叫:“啊!杀人啦!” 只见那方才还与果儿并肩立于塔上的青衣男子,竟如断了线的纸鸢般,从高空中直直坠落,转瞬便随着“哐”的一声巨响,重重砸在众人面前的青石板地面之上,血溅当场! 第四章 红云罩顶 人群惊恐之中如鸟兽般四散,不多时又因好奇而逐渐围拢过去。 只见那青衣男子背面朝上,头颅因为高空坠落而扭曲变形,触目惊心。 众人虽好奇死者的身份,却无人敢上前将人翻动查看。 只有方才那位工部员外郎尚算镇定,他一边使唤仆僮速去报官,一边试图劝说众人退开些,以免破坏现场。 正在他拦住那锦衣男子的瞬间,锦衣男子却突然大力将他推开,不顾一切地冲向死者,瞠目欲裂地盯着死者身旁那块四分五裂的玉佩。 锦衣男子颤颤巍巍地弯腰拾起一块碎玉,待确认了玉上的纹样,他痛呼一声:“冰之!” 便双膝一软,跪倒在死者身旁,双目翻白昏了过去。 这突然的变故令员外郎前功尽弃,人群再一次鼓噪围拢起来。 好在员外郎的仆僮及时赶了回来,他跑的满面通红,气喘吁吁,张开了口却发不出声,只能指着身后跟来的人示意。 只见那仆僮身后跟着一位身着绯色长袍的青年郎君,那郎君长身玉立,气质绝然。 他亦步亦趋跟随仆僮而来,那仆僮已经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绯袍郎君却面不改色步履从容,宛若闲庭信步。 员外郎看清仆僮身后之人,忙上前插手行礼:“薛少卿,坊市平民之事,怎敢劳动尊驾……” 员外郎说着,不悦地睨了自家仆僮一眼,仆僮眼含委屈,却垂头不敢辩解。 “张员外此言差矣,盛会当前,长安城的安定乃三司要务,更何况无论贵族还是平民,人命无小事。” 张员外郎登时汗颜,同时也不由惊异,薛和沾刚入朝不久,因贵为皇亲国戚,一上任便是从四品大理寺少卿,怎会知晓他一个员外郎姓甚名谁。难道传闻中薛和沾天生神智过目不忘之事是真的? 张员外郎思索间,薛和沾已经带着几名衙役上前查看死者了。 只见一名衙役麻利地为薛和沾戴上一副黑色的皮质手套,另几名衙役摒退了近处围观的人,薛和沾便亲自蹲下开始查看尸体,他面色严肃专注,看的十分仔细,一边看一边询问员外郎:“张员外郎,你那仆僮说,此人是从慈恩寺塔顶端坠落而死?” 张员外郎连连点头:“秉少卿,正是如此,当时众目睽睽,在场诸人皆亲眼见证。” 薛和沾闻言点点头,小心地将尸体翻了个面,人坠楼而死,正常情况通常都会大量出血。 然而此人从九层高塔坠落,却不见大量出血,一身青色锦袍只沾染了不少灰尘。 薛和沾微微蹙眉,大手隔着衣袍捏过死者的每一处关节。虽然因高空跌坠而数处骨折,但竟有几处关节尚未断裂。这也不符合一个坠楼而死之人的特征。 薛和沾面色严肃,检查的更细致了些,最终,他的手停留在死者脖颈间细如发丝的一道淡青色痕迹上。 “当时塔中可有旁人?” 长安虽人杰地灵,风度翩翩的贵族郎君无数,但如薛和沾这等风姿的,也是凤毛麟角。 更何况如此英俊的郎君如今正丝毫不嫌弃地细致研究着一具尸体,这场面,诡异之中莫名地勾起人的好奇心,所有人都屏声静气地盯着薛和沾的一举一动。 待他出声询问,员外郎和围观的人这才猛然想起,那个神乎其技的幻术师果儿,去了哪里?! 众人同时抬头望去,塔顶却哪还有半个人影! “糟了!” 张员外郎一拍大腿,忙向薛和沾道:“方才有个叫果儿的小娘子,在此表演幻术神仙索,我等亲眼见她爬上了塔顶,紧接着这位郎君便从塔顶跌落,只是那小娘子……却不知何处去了……” 薛和沾闻言抬起头,正要开口说什么,一旁昏迷的锦衣男子却恍如诈尸般猛地坐了起来,大喊一声:“定是那狠毒的田舍奴,还我儿命来!” 锦衣男子状若癫狂,起身便四处张望,看见薛和沾身上的绯色官袍,立刻不管不顾地上前拉住薛和沾,言语混乱地央求:“贵人!是她!定是那个表演幻术的小贱人杀了我儿!” 薛和沾刚站起身,猛地就被激动不已的锦衣男子抱了个满怀,一时尴尬地高举着双手,似是十分不喜被人如此触碰,一张俊脸忍的通红。 几名衙役连忙上前七手八脚地将锦衣男子从薛和沾身上扯下来,然而锦衣男子依旧大声呼喊着,声称定是果儿记恨自己要纳她为妾,所以就将他儿子推下慈恩寺塔残忍杀害。 他虽语无伦次,但薛和沾还是根据他的话以及周围人群的议论中,大致梳理出了方才的情况。 “也就是说,没人看见那名幻术师果儿从慈恩寺塔出来?” 薛和沾望向空无一人的塔顶,询问围观众人。 “没有,但那幻术师神乎其技,不仅能攀神仙索登塔,还能化活驴为纸鸢,谁知她是否也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悄然遁走……”员外郎不甚肯定地说。 其余围观的人也纷纷附和。 “是啊,那小娘子忒也厉害!即便是杀人后立刻跑了,我们这些肉眼凡胎也难发现。” “我在长安看了那么多幻术表演,从未见过像她那样的神通奇技,想来杀人对她来说也不过轻而易举。” “你们怎知果儿一定是逃了?” “那位娘子应当还在塔里。” 粉衣少年郎和薛和沾异口同声,两人闻声对视一眼,粉衣少年的视线扫过对方身上刺目的绯色官袍,不自然地挪开了视线。 一旁被衙役搀着的锦衣男子指着粉衣少年郎大骂:“兀那小贼!偷了老子的财物,竟然还敢帮着杀人犯说话,我看你们俩就是一伙的!” 提到偷窃一事,粉衣少年郎顿时理亏,警觉地向后退了几步,远离薛和沾和那几个衙役,却又不甘心就此离开,眼神不住地往塔上瞟去。 人命案当前,薛和沾也无心处理一个毛贼,于是招呼两名衙役:“你们随我入塔中查看。” 随后又指了几名衙役:“你等在此维持秩序,看守尸体。” 薛和沾安排完,便要带着两名衙役入塔。 那员外郎却忍不住拦住了他:“薛少卿,那幻术师虽只是个小娘子,但幻术却是一绝,若她真是凶手,只怕手段不凡,薛少卿不妨多带几个人……” 薛和沾拱手:“多谢张员外关心,薛某自幼习武,不惧歹人。” 员外郎闻言一顿,猛地想起关于薛和沾的另一个传闻——此人不仅神智,还有神力,八岁时便已力能扛鼎! 虽觉得这样的描述与眼前之人如玉的气质格格不入,员外郎却还是讪讪然住了嘴。 薛和沾不再多言,带着两名衙役便进入了慈恩寺塔。 两名衙役听了员外郎的话,想要走在薛和沾前面打头阵,却被他拦在了身后:“本少卿要第一时间查看现场。” 闻言,两名衙役不再冒进,只警觉地跟在薛和沾身后。 踏上第九层台阶之时,薛和沾耳朵动了动,隐约听见楼上传来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敲墙。 薛和沾抬手,示意衙役们止步,自己放轻了脚步快速上了九楼。 然而薛和沾刚在九楼入口处露出头去,迎面便撞上“一朵红云”,一个身穿桃粉色长袍的少女轻盈地“飞落”在他头顶,竟稳稳地坐在了他的肩头! 第五章 昏官休想 “别动!” 少女冷喝一声,抬手按住薛和沾头上的软脚幞头稳住身形。 薛和沾震惊之下,呆愣片刻才开口:“娘子此举何意?” 坐在他肩头的果儿尚未答话,紧跟薛和沾而来的两位衙役拐过楼梯,一眼看见自家少卿肩上竟骑着一个小娘子! 二人联想到这慈恩寺塔方才诡异地死了人,瞬间汗毛倒竖,惊呼出声:“哪里来的女鬼?放开我们少卿!” 二人说着,便横刀出鞘,直指果儿后背。 “女鬼”果儿闻声幽幽转过头去,身形却依旧稳稳坐在薛和沾肩头,甚至还伸手扯了扯他??幞头的右脚:“后退两步。” 薛和沾从未经历过被人当驴子般骑着的情形,竟鬼使神差地下意识听了果儿的指令,待退了两级台阶,才顿觉荒谬。 两名衙役见自家少卿竟如此任由“女鬼”操控,一时也慌了神,不由得也跟着退了两步。 薛和沾回过神来,想到此时“骑着”自己的是个小娘子,羞恼之下红了脸,声音不由冷了下来:“娘子若不下来,薛某便……” 然而他便要怎样还没想好,肩头便是一轻,果儿身体一旋,便轻盈地立在了楼梯扶手之上。 那扶手又窄又滑,果儿站在上面却稳稳当当,如履平地。 薛和沾仰头看过去,此刻夕阳金色的光芒从佛塔的窗子照进来,正洒在果儿肩头,少女沉静的脸庞坚毅冷傲,竟隐隐透出几分清冷的神性。 两名衙役此时也看清了地板上那少女拉长的身影,顿时反应过来她便是那杀人疑凶女幻术师,并不是什么女鬼。 二人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觉面上无光,顿时横刀指着果儿怒骂:“你这杀人疑凶,见到我们少卿还不束手就擒!竟敢在此装神弄鬼!” “你是来查案的官?” 果儿闻言,抱臂俯视着站在台阶上的绯袍郎君,又问:“我师父说,你们这种穿绯色的,是大官?” 薛和沾听着这带着几分天真的问话,却没有因她是个天真少女就掉以轻心。 他虽刚赴任大理寺少卿,尚未经手案件,但薛和沾自幼醉心解谜破案,早已将大理寺库存的案卷全都仔细研读过,从中见识了各种各样的凶犯,知道不能仅凭外表和年纪就轻易判断一个人是否无罪。 薛和沾仰头看向果儿,肃容道:“我乃大理寺少卿薛和沾,闻人举告此处发生凶案,特来查看。” “你姓薛?” 果儿挑眉,又扫了一眼薛和沾身上的绯色长袍,追问:“你是太平公主的亲戚?” 薛和沾闻言微微蹙眉,两名衙役察言观色,立刻厉声训斥果儿:“大胆!怎可如此直呼镇国太平长公主从前的封号?!” 如今已是中宗当政,太平公主作为中宗唯一的妹妹,已经获封镇国太平长公主。虽然唐朝对百姓如何称呼皇族和官员的要求并没有那么严苛,但当着薛和沾的面直呼他祖母曾经的封号,的确算得上不敬。 然而果儿对两名衙役的呼和却丝毫不惧,只不咸不淡地答了句:“哦?皇帝的姊妹叫长公主。” 她虽是一副受教了的模样,但那随意的态度还是噎的两名衙役一时语塞。 薛和沾也不禁哑然,但又看见她耳垂上的耳珰,怀疑她若非胡人也定然是边城乡野人家的娘子,不懂这些皇族称号也并不奇怪。 薛和沾想着,意识到眼前这小娘子暂时还是杀人疑犯,怎的竟反客为主盘问起自己来了,于是肃起一张俊脸,冷声问道:“娘子可是那表演幻术的果儿?你与死者是何关系?为何阻止我等查案?” 果儿闻言蹙眉,看傻子般睨了薛和沾一眼:“是。不认识。这里有悬丝机关,你们不能进。” 虽也回答了问题,但惜字如金,一个字都不愿多说。 两名衙役被她这副狂傲的模样气了个仰倒,张口又要喝骂,却被薛和沾打断了。 “悬丝机关?” 薛和沾丝毫没有纠结果儿的态度,只疑惑地看向空空如也的第九层塔中,这塔顶平日应当鲜有人至,窗棂上有一层明显的灰尘,地板却相对光洁,只隐隐有一层薄尘,似乎是被打扫过不久。 薛和沾眯起眼睛,透过窗子里照进来的夕阳余晖,当真隐隐看见几条发丝般的纤细丝线,连接在楼梯口至窗口之间,末端延伸到了窗外。 “悬丝傀儡术。” 薛和沾已经适应了果儿言简意赅的说话风格,认真思索起这悬丝傀儡术来。 他虽对幻术不甚痴迷,但祖母镇国长公主很喜欢幻术,薛和沾作为祖母最疼爱的孙辈,也时常陪着祖母看幻术表演。 他回忆了一番:“我只看过悬丝傀儡花灯表演。” 那的确是很震撼的一场表演,因而薛和沾当时虽然年幼,却至今仍记得那如梦似幻的场面。 果儿见薛和沾还算有些见识,稍稍有了些耐心:“傀儡与花灯无二,都是悬丝机关操控的。” 果儿说着,指着薛和沾面前的台阶:“碰到这根线,残余的丝线都会顺着窗口飞散。” 薛和沾闻言一怔,低头看去,但靠近地面的光线过于昏暗,他眯起眼睛看了半晌,才隐约看见果儿所指的那根丝线。 方才若不是果儿阻拦,他一脚踏过去,这关键的“证物”可能登时就被毁了。 只是果儿阻拦的方式也着实…… 薛和沾无语中,垂眸望向地板上完整无痕的薄尘,又看向塔中的墙面,隐约可见几个不甚明显的女子脚印,顿时了然。 方才果儿应当是为了保留这证物,全程双足不曾落地,是以只能以那种方式阻拦自己。 弄清楚了原因,薛和沾心中那点尴尬不适总算是烟消云散,于是回首对身后两名衙役下令:“将慈恩寺塔封锁,抓到真凶之前,任何人不得入内。” 薛和沾说完,抬眸看向那高处的少女:“将这位果儿娘子,押回大理寺。” “是!” 两名衙役得令,伸手便要去抓楼梯扶手上站着的果儿。 薛和沾变脸变得毫无预兆,果儿气极冷笑:“昏官休想!” 第六章 拜师 果儿话音甫落,手中一抖,袖中麻绳如灵蛇般飞出,朝薛和沾袭去。 薛和沾身形一闪,竟十分轻松地躲过了果儿的攻击,随后他一跃而起,径直挥拳向果儿砸去,他挥拳的姿态看似优雅随意,却拳风劲劲,一臂之外便带起果儿的发丝。 感受到这一拳的力量非同小可,果儿连忙侧身躲避,手中的麻绳再次舞动,试图缠住薛和沾的手臂。 眼看麻绳已缠上薛和沾的手臂,他却只是轻轻一震,那缠在他手臂上的麻绳竟如干枯的落叶般寸寸碎裂。 果儿瞳孔一缩,心中暗暗吃惊,没想到薛和沾一副文弱贵公子模样,竟有如此大力!果儿忙将剩余麻绳收回,薛和沾却步步紧逼,又是接连两拳砸来。 果儿踏上楼梯扶手边缘,退无可退,而通过台阶下楼的路也被两名持刀衙役堵死了。 眼见薛和沾的拳已近在眼前,果儿唇角浮起一抹冷笑,原地一个后仰,在空中一个漂亮的后空翻,如仙鹤般单足立在了塔中央的地板上。 薛和沾猛地收拳,立在扶手上肃容看过去。 塔中丝线如蛛网般交错层叠,果儿所立之处仅一个足尖的空隙,她哪怕稍微一晃,便会将丝线带动。 窗外又是一阵风吹来,丝线末端在窗口随风飘摇,昭示着它们随时会随风消散,让薛和沾无迹可寻。 果儿唇角含笑,朝站在高处的薛和沾扬了扬下巴,挑衅的意味十分明显。 薛和沾方才仰望果儿,如今俯视果儿,但无论他站在何处,眼前的少女身上却总有种睥睨一切的自信在压制着他。 然而薛和沾投鼠忌器,只能重新扯起一个微笑,想要说服果儿:“此案诸多疑点,薛某邀娘子回大理寺,只为配合查案,并非认定娘子便是凶手……” 果儿却懒得听这“昏官”啰嗦,她抬手将麻绳甩向一旁的窗棂,借力荡起,同时脚下一勾,竟直接启动了悬丝机关的自毁! 眼见那蛛网般的丝线如有外力拉扯般一根根向外飞散而去,薛和沾面色一沉,总是从容淡然的双眼终于露出一丝愤怒。他不再手下留情,全力向果儿发起了猛烈的攻击。 果儿身形一闪,借助麻绳荡在空中左躲右闪,巧妙地避开了这刚猛的一击。 她轻盈地在房间中穿梭,如同一只灵动的蝴蝶。然而薛和沾紧追不舍,出拳越来越猛,一拳又一拳,刚猛有力迅疾如风,快到几乎出现了残影,果儿竭力闪避,渐渐感到吃力,决心不再恋战。 然而果儿几次想要靠近窗口,都被薛和沾堵住了去路,她心下生恼,毫不犹豫地将麻绳甩向薛和沾的脚下,一左一右缠住他的左右脚踝,就在薛和沾大力挣断绳索的瞬间,果儿已如蝴蝶般轻盈地越窗飞出。 薛和沾见状一个猛扑,堪堪越过窗棂抓住了果儿的衣袖。果儿被薛和沾拽着衣袖挂在了窗棂,她大力拉扯衣袖,却未能挣脱。 薛和沾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竟扯着衣袖将果儿拎了起来,眼见就要被他这么拎回去,果儿一脚蹬上塔身,顺势一转,薛和沾的力量顿时失去了方向。就在这一瞬间,果儿当机立断,拔下发间银簪,一道寒光闪过,薛和沾手中的衣袖瞬间被撕裂。 薛和沾抓着手中的衣袖,眼睁睁看着果儿从九层高塔坠落。她面上依旧带着自信冷傲的微笑,在空中犹如一只飞鸟,身姿优美。 不多时,一只驴形纸鸢仿佛凭空出现,驮着果儿踏云而去,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漫天晚霞之中,宛若神迹。 薛和沾望着果儿离去的方向,心中第一次对幻术生出了几分由衷的震撼。 “这小娘子到底是女鬼还是女神仙?” 两名衙役一左一右从薛和沾身边探出头来,忍不住发出惊叹。 薛和沾将手中的半截衣袖塞进袖中,沉声道:“寻画师,出海捕文书。” 不管是女鬼还是女神仙,他薛和沾都要抓。 深秋的长安城,入夜后寒风瑟瑟。白日里繁华的坊市在夜色中沉默伫立,宵禁隔绝了所有的人气,唯有丝丝凉意弥漫在静谧的空气中。 果儿搓了搓赤裸的左臂,摩擦带起的温度稍稍抚平了因寒冷而凸起的鸡皮疙瘩,但也只是片刻温暖。 她努力地又往竹筐里缩了缩,将自己团成更小的一团。 这时巷道里却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那声音极轻,若不是果儿听力过人,几乎就要将其忽略,明显来人轻身功夫极佳。 果儿回忆起薛和沾的武功路数,他的功夫大开大合刚猛有力,虽腾转挪移之间轻功并不逊色,但明显不以轻盈见长。 若不是薛和沾,那这个人是谁? 果儿小心地从随身的货郎包里摸出几枚飞针,捏在手中,屏声静气地听着那脚步声,蓄势待发。 那脚步声极轻极缓地渐渐靠近,每一步都让果儿的心紧张一分,便在她心弦绷到最紧之时,随着脚步声停下,她头顶的干草也猛然被人掀开。 与此同时,果儿扬手甩出几枚飞针,随后腾身跃起,瞬息之间便已跃出竹筐,退到三步之外。 而那人的痛呼声也毫不意外地传来。 “啊!啊!我的脸!我英俊的脸!” 听着这有些熟悉的声音,果儿的脸忍不住抽了抽。 “是你?” 果儿打脸着面前之人,虽然他已经脱了那身醒目的粉色大袖长衫,只穿着一件青灰色粗布麻衣,鬓边的花也没了踪影,双手还捂着脸颊,但那眉梢眼角的风流还是与白日如出一辙。 此人正是那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粉衣小贼! 小贼听果儿询问,忙龇牙咧嘴地拔了脸上的几枚飞针,一时也顾不上脸痛了,顶着脸上冒出的几个血珠子,喜笑颜开地看向果儿:“师父还记得我!” 果儿立刻警觉地退后一步:“谁是你师父?” 小贼面上的笑容顿时多了几分讨好:“在下随春生,本是长安一名幻术师,今日得见娘子出神入化的幻术,惊为天人,仰慕非常!求娘子收春生为徒,春生定当尽心竭力孝敬师父,为您鞍前马后,死而后已!” 随春生一边说着,一边作势要跪下拜师。 果儿微微皱眉,冷声制止:“休要拜我,我不收徒。” 第七章 自己查案 随春生却不死心,立刻换上一副可怜的神情,继续软磨硬泡:“娘子可是嫌弃春生?今日之事本非我所愿!近日幻术大会在即,长安幻术师多如牛毛,我已好几日赚不到一枚通宝,实在没办法了,这才出此下策,还望娘子可怜可怜我……” 果儿不耐烦听他说这些,正欲转身离去,却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巡夜兵士整齐划一的沉重脚步声。 长安宵禁严格,更何况她如今很可能已经成了大理寺的通缉犯,若被兵士发现,少不了一番麻烦。 且长安城四处皆有巡夜兵士,果儿对长安地形尚不熟悉,贸然逃出这里只怕还会遇到别处的兵士,一时踌躇。 随春生见状,立刻明白了果儿此刻的为难,连忙上前低声道:“师父,徒儿有一个安全的去处,快随我来。” 说罢,他不由分说地拉着果儿就跑。 果儿本想挣脱,但此时也顾不上许多,只得跟着随春生往一处幽暗的小巷狂奔而去。 随春生对长安地形极为熟悉,加上轻功奇佳,很快就带着果儿来到了平康坊。 平康坊仿佛是静谧长安城中的一处仙境,纵使深夜也依旧灯火辉煌热闹非凡,任何一家青楼里都是一派歌舞升平,盛世大唐的辉煌在这酒池肉林里荼蘼尽显。 随春生拉着果儿悄然绕过胡玉楼豪华的正门,走角门躲进了角落里一间灰扑扑的低矮耳房。 这房间里弥漫着浓郁的烟火气息和氤氲的水汽。 甫一进去,果儿周身的寒意便被这热腾腾的水汽包裹驱散,她舒服地呼出一口气,疑惑地打量着这里。 这应当是胡玉楼的伙房,专门为楼里的娘子和客人提供热水的,因而几个大灶台连成一面墙,每个灶台上都放着一口半人高的大釜,沸腾的热水在釜中咕嘟嘟的冒着泡,热气不断地升腾而起,在屋顶的木梁上凝结成珠,不时滴落几滴。 果儿抬手擦掉一滴滴在她赤裸肩头的水珠,叹了口气。 这可是师父临走前为她做的最后一件长袍!薛和沾,这笔账她记下了。 随春生察言观色的本事了得,立刻看出了果儿的不悦,连忙上前笑嘻嘻道:“师父,您先在这里歇息片刻,徒儿去给您找身新衣裳来。” 果儿微微皱眉:“不要叫我师父,也不必找衣裳了,我在此暂避一夜就走。” “师父放心,我每年秋冬便在这胡玉楼给楼里的娘子们烧热水打杂,赚些花用,这里往来都是贵人,安全着呢,那些兵士不会搜到这里来的。您找到更可靠的住处之前,都可以在此落脚。” 说着不等果儿拒绝,随春生便一阵风似的卷了出去。竟是自动忽略了果儿不让他叫师父的那句话。 果儿无声叹了口气,在角落一个破旧的胡床上坐下,那胡床的一脚磨损到短了一截,好在果儿平衡能力好,倒也能坐稳。 不多时,随春生便拿着一件嫩黄垂领衫和一条秋香绿十二破群回来了。 果儿看着这一套飘逸轻薄的衣裙,一时有些无语。 随春生笑嘻嘻:“徒儿知晓师父日常定是多穿胡服圆领袍,但这楼里女郎新衣只有这样的,师父您先凑合穿着,徒儿明日去坊市寻个成衣铺,给您买新的圆领袍。” 果儿接过衣裙,眉头紧锁:“多谢,但不要叫我师父。” 随春生听她道谢,顿时眉开眼笑,一边跑出去一边说:“那师父您先换衣裳,我再去给您寻些吃食……” ………… 果儿深吸一口气,对随春生这打蛇随棍上的胡搅蛮缠十分无语,但毕竟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待果儿吃完两个羊肉胡饼之后,终于无法再对随春生横眉冷对,只能耐下性子问:“你为何一定要拜我为师?” 随春生挠挠头,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不瞒您说,我自幼无父无母,是一个老幻术师把我养大,但我没能正经学几天幻术,师父就病死了……” 果儿听到这里,想起自己的师父,微微垂下眼帘,终于对随春生生出些同情。 “我之前学的那些三脚猫术法,往日果腹都尚且艰难,何况如今长安高人齐聚,更没有我这种三流幻术师的活路了。您的幻术精妙绝伦,春生不求得您真传,但凡此生能学到一二皮毛,日后也能有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娘子您人美心善,就可怜可怜我吧。” 随春生说完,膝盖一软,又要下跪。 果儿扬手将换下来的破旧长袍砸了过去,制止了他下跪的动作:“未得师父准允,我不可轻易收徒,你若诚心拜师,待我寻到师父再说。” 随春生闻言,顿时喜笑颜开:“好嘞!不知师祖如今在何处?” 果儿闻言垂眸拨弄着炉火,淡淡道:“待我参加幻术大会夺魁,成为天下第一幻术师,师父自会来寻我。” 随春生听得心里咯噔一下,心道自己这个师父还真不是一般的狂啊! 但他转念一想,若果儿真能成为天下第一幻术师,他随春生岂不就是天下第一幻术师的嫡传弟子了! 随春生立刻笑的见牙不见眼:“师父幻术精妙绝伦,定能轻松夺魁!” 果儿虽不是第一次听人夸赞,但是随春生这马屁还是拍的她有些不适,几乎又要起鸡皮疙瘩,于是连忙转移话题:“只是如今我卷入了慈恩寺塔坠楼的案子,此案不结,大理寺那帮官差定会揪着我不放。” 随春生闻言也皱起一张脸:“是啊,这幻术大会可是圣上最宠爱的安乐公主举办的,师父若是惹上人命官司,哪怕只有一点点嫌疑,也是无法拿到大会名帖的。” 随春生说着,努力想起主意来:“这可如何是好呢?师父你可会易容术?要不咱们易容进去?” “我要自己查清这个案子,抓到真凶!” 果儿抬眸,语气笃定认真。 随春生朝她看去,只见果儿黑亮的眸子里映照着熊熊炉火,更显出几分势在必得。 第八章 知难而退 随春生看着果儿,忽然好奇她是否从来都是如此自信坚毅,大约这就是真正的艺高人胆大吧。当一个人在某项技艺里已经能够站在巅峰,她自然也有了睥睨天下的资本。 “春生定竭尽全力助师父查明真相!” 随春生终于收起笑容,认真地对果儿说道。 果儿却被他严肃的模样逗笑,自师父离开后,只有白驹陪伴的她,第一次又有了“伙伴”,虽尚有些不适,但这感觉,好像还不赖。 果儿笑着点头:“好。你是幻术师,又对长安熟悉,可能帮我找到类似的丝线?” 果儿说着,撩起裙摆,从脚踝上取下一圈极细的白色丝线,递给随春生。 原来在慈恩寺塔中,果儿那一脚虽然启动了悬丝机关自毁,却也顺势用脚腕缠走了几根丝线。 随春生接过丝线,打量一番又拉扯几下,震惊道:“这是悬丝傀儡上的丝线?这丝线细如蛛丝却坚韧异常,当真见所未见!” “你可知思南花灯戏?” 随春生点头:“知道,去岁元宵节风靡长安的悬丝傀儡花灯便是思南花灯戏的一种。” 果儿颔首:“思南花灯戏起源于黔中道贵州府,这种丝线的制作方法是花灯世家的不传秘技,会制作的应当都是传承技艺的匠人。但此线如此坚韧,能承载成年男子重量的丝线,应当是某位专门钻研悬丝傀儡的幻术师精心改良过的。” 随春生认真思索起来:“能够改良丝线,说明此人也是思南花灯的传人。明日我就去打听长安城内来自贵州府的幻术师。” 果儿点头:“那这件事就先拜托你了,我先去查一下死者的身份。” 随春生闻言却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果儿疑惑地看向他,随春生半晌才说:“师父可记得,今日那个对你出言不逊的锦衣老狗?那死者便是他的儿子!” 果儿闻言一时无语,怪不得大理寺那个昏官揪着她不放。就算那死者的死因并非坠楼,仅凭她与锦衣男子的口舌之争,也要多添几分嫌疑。 “你可知那人身份?” 随春生摇摇头:“只听来接他的人叫他顾郎君,但长安城里姓顾的商户应当不少,找起来恐怕不易。” 果儿沉吟片刻,唇角浮起一抹笑:“我们找起来不容易,大理寺却容易得很。” 与此同时,大理寺的值房内,薛和沾正拿着一张海捕文书一边看一边对一旁的画师道:“小娘子的眼睛再大些,这驴子是白色,不是黑色……” 这时,一名衙役引着一个提着药箱的老者走了进来,薛和沾见到那老者面上一喜,躬身便要行礼:“师父……” 老者忙上前扶住薛和沾,连连摆手:“少卿使不得,折煞老朽了。” 薛和沾态度却依旧谦恭:“师父验尸结果如何?” 老者从药箱中拿出一本发黄的小册子,打开翻到最新一页,指给薛和沾看。 “死者落身体多处关键部位之损伤程度与活体坠楼不符。死者并非坠楼而亡,系坠楼之前被丝线锁喉窒息而亡。死亡时间大约在昨日日出时分,卯时左右。” 这时,那名衙役说道:“属下遵少卿之命核查了幻术师果儿的入城公验,卯时她正在城门处排队入城,与她同路的百姓和守城的兵士均能证实。” 薛和沾闻言轻轻颔首,神色间对果儿的不在场证明丝毫不见意外。 老者并不参与大理寺查案的讨论,向薛和沾拱手:“既然验尸结果已经送到,下官便不打扰薛少卿查案了,这就回太医署了。” 薛和沾忙拱手道谢:“辛苦师父了。” 说完又对衙役道:“帮我送送裴太医正。” 唐朝尚没有后世的“仵作”一职,各级司法衙署的验尸工作通常由各州县太医署的太医博士承担。然而像薛和沾这样,能将太医正请来验尸的,靠的便是私交了。 裴太医正走后,画师试探地问:“少卿,既然这小娘子不是凶手,这海捕文书,还发吗?” 薛和沾长睫垂落,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话语却如秋叶寒凉:“发,贴满全城,不要漏过任何一个坊市。” 这时,方才那名衙役送人回来,闻言疑惑道:“少卿,公验核对文书里,已经确认幻术师果儿前来长安途中停留之处,与死者顾冰之所行之处皆不相同。且我等查证他们二人进城后的行程也并不重叠。这幻术师没有行凶的可能啊。” 薛和沾态度温和却坚定:“此人幻术了得,况且此案尚不能确定是否仅一人所为,不能仅凭一个不在场证明,就判定她无罪。” 那衙役还想说什么,最终只能点头领命。 薛和沾又道:“明日加派人手,去查长安城所有精通傀儡术的幻术师。” “是!” 衙役领命而去,薛和沾久久凝视着画师笔下的果儿,不知在想写什么。 此时的燕国公府内,薛和沾的父亲薛崇简书房中也亮着灯。 薛崇简长眉入鬓,眸若寒星,须髯若神。俨然便是一个蓄了胡须的薛和沾。 他此刻正和一身常服的大理寺卿韦伦相对而坐,薛崇简认真地煮着茶,听韦伦说薛和沾今日所为。 “薛少卿为官勤勉,已近午夜还在查案,下官劝他回府歇息,奈何薛少卿执意不归……” 韦伦一边说,一边打量薛崇简的神色。 韦伦身为从三品大理寺卿,本与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薛崇简是平级,奈何薛崇简是镇国太平长公主的儿子,又有着燕国公的爵位,韦伦虽也是韦皇后的亲族,但他到底只是科举入仕的韦氏旁支,自不敢在薛崇简面前托大,遂以下官自称。 薛崇简将一杯茶递给韦伦,笑道:“那孩子胡闹,奈何家母纵着他,竟真让他去了大理寺,我也是今日方才得知此事。犬子愚钝,往后免不了要劳韦寺卿多加指点了。” 韦伦接过茶杯笑道:“哪里哪里,有长公主和燕国公的培养,薛少卿年少有为,才华过人,哪里需要下官指点。” 薛崇简不置可否,又道:“犬子少年心性,大理寺少卿乃三司要职,恐不堪重任,我只怕他查案受挫,便会知难而退。” 韦伦闻弦音知雅意,顿时明白了薛崇简话里的意思。他早就听闻薛崇简十分不喜唯一的儿子薛和沾痴迷刑狱一道,但镇国长公主十分宠溺薛和沾这个孙子,这才背着薛崇简将薛和沾送到了大理寺任少卿。薛崇简自然不敢直接违逆母亲的意思,此番找到自己,定然是想借自己的手让薛和沾出师不利,知难而退。 第九章 偷听 想到这里,韦伦额头不由冒出汗来,这真是长公主与燕国公阎王打架,要他这个小鬼遭殃。此时他万分后悔答应长公主安排薛和沾入大理寺,但事已至此,燕国公薛崇简他也不敢得罪。 韦伦权衡再三,只能佯装为难道:“大理寺最近大案要案众多,薛少卿手中的案子死者和疑犯均是平民,杀鸡焉用牛刀,大理寺恐抽不出太多人手,只能辛苦薛少卿亲力亲为了。” 韦伦顾及长公主的面子,断然不敢太明显地为难薛和沾,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给他人手,对薛和沾这个刚赴任的新官来说,已是相当棘手之事。 韦伦只盼薛和沾能遂了他父亲燕国公的意,早日知难而退,不让韦伦继续在长公主和燕国公之间受夹板气。 薛崇简见韦伦懂事,笑着端起了茶杯:“大理寺事务繁忙,犬子既任大理寺少卿,便都是他分内之事,怎敢称辛苦。” 韦伦忙笑着端茶,恭维薛崇简几句,便匆匆离去。 翌日一早,薛和沾起身梳洗完毕,却半晌没看见前来应卯的衙役,正疑惑间,便见一个十五六岁左右的小个子衙役眉开眼笑地捧着一把热腾腾的?头冲了进来,见到薛和沾猛地一个急刹车,险些栽进薛和沾怀里。 薛和沾长臂一展将他扶住,视线落在那金黄耀目的?头上,小衙役倒也机灵,立刻将?头捧到薛和沾面前:“少卿尝尝这?头!我隔壁家宋大娘子亲手做的,属下敢说这是全长安城最好吃的?头!” 薛和沾闻言露出微笑,不客气地伸手掰了一根下来,吃进口中鲜香酥脆,顿时唤醒了沉睡的味蕾,也唤起了一整天的好心情。 薛和沾享用着美食,也没忘问一句那小衙役:“你叫什么名字?” 小衙役笑的开朗,问一句答三句:“属下名叫石破天,今年十六了,去岁刚进的大理寺!” “好,好,好。” 薛和沾被他的活泼感染,笑着连道三声好。 这小衙役名字好,性格好,对美食的品味也好,薛和沾很是喜欢。 石破天却疑惑地看向门后:“武大,你不进来,躲在门外作甚?” 被石破天点破了行迹,武大只能磨磨蹭蹭地从门口出来,上前朝薛和沾插手行礼。 武大,便是昨日跟随薛和沾查案的两名衙役中的一个,另一人是他的弟弟武二。两人是亲兄弟,薛和沾见他们长得忠厚稳重,才特意点了二人跟随。 此刻武大面上神色有些尴尬:“启禀少卿,属下方才接到通知,豆卢少卿即刻要带人前往蓝田县办差,点了属下随行,所以……” 武大说到这里,头垂的更低了,几乎不敢看薛和沾的眼睛:“薛少卿命属下查幻术师的差使,只怕要换个人去了。” 薛和沾闻言微微蹙眉:“武二呢?” 武大闻言缩了缩肩膀:“武二也在豆卢少卿的随行名单里。” 武大说完这句话,手心都冒出汗来。豆卢少卿与薛少卿同为大理寺少卿,乃是平级,都是他们的上官,按理说他已经接了薛少卿安排的差事,实不该这时候撂挑子跟着豆卢少卿走。 但这命令实则是大理寺最高长官大理寺卿韦伦所下,传令之人还特意叮嘱他们,不得让薛少卿知道这是韦寺卿的意思。 这得罪人的话武家两兄弟谁也不愿意来说,可惜武大猜拳输给了武二,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薛和沾听完武大的话,脑中浮现出豆卢少卿那冷漠寡言的面孔,却不知自己究竟何处得罪于他。 薛和沾沉默片刻,却并未发怒,只问:“石破天可要同往?” 武大闻言看了一眼一脸天真好奇的石破天,头摇的有如拨浪鼓:“豆卢少卿特意吩咐,将石破天留给薛少卿。” 石破天闻言十分高兴:“薛少卿您看咱们真的有缘,连豆卢少卿也知道我与您最合适!” 薛和沾原本有些沉郁的心情,在听了石破天的话之后,莫名轻松了不少,他也向石破天露出一个笑容,微微颔首。 得到薛和沾的认可,石破天下巴抬得更高了,炫耀似的看向武大。 武大满头大汗,哪里顾得上理会他,只闷着头道:“薛少卿,那顾茂才已经醒了,属下见他吃了郎中开的安神药之后,情绪似乎缓和了许多,脑子也清明了不少。” 武大虽不得不翘了薛和沾的差使,却也不愿将他得罪狠了,于是很是细致地向薛和沾交代着顾冰之的父亲顾茂才的情况,希望能稍微消弭薛和沾对自己的不满。 薛和沾闻言蹙眉,想起顾茂才崩溃时那胡言乱语哭号不止的模样,决定不能错过他短暂的清醒时刻。 于是他对武大颔首:“你自去豆卢少卿那里应卯吧,石破天,随我去一趟顾府。” 武大闻言如蒙大赦,连忙口中应是快步离开。 大理寺门前不远,躲在暗处的果儿看了一眼骑马离开的薛和沾,远远地跟了上去。 顾宅屋后一棵梧桐树上,果儿躲在茂密的梧桐枝叶中,十分庆幸随春生给她找的恰好是条绿裙子。 屋内,面容憔悴的顾茂才与薛和沾相对而坐,二人面前的茶杯里只盛着温热的清水。 “鄙人痛失爱子,无心烹茶招待尊驾,还望薛少卿理解。” 薛和沾依旧是那副温柔和煦的模样:“郎君节哀。某深夜来访,是想询问郎君几个与令郎有关的问题。” 提起儿子,顾茂才眼中隐隐又有泪光泛起,他仰面抬袖按了按眼角:“薛少卿请问。” “你家中是做何营生的?” 顾茂才:“草民乃是一介商贾,在沙洲经营布匹生意。生意做得还算不错,便是在长安也有分号。” “家中可有其他亲人?”薛和沾继续问道。 “草民家中除了犬子冰之,还有贱内以及幼女林之。冰之常年在家读书,这还是他第一次随商队来长安。”提起顾冰之,顾茂才眼中浮起一抹哀伤。 薛和沾微微皱眉:“你的生意做得不小,近年来可曾与人结怨?” 顾茂才连忙摇头:“我顾家一向与人为善,做生意秉持诚信经营和气生财之道,从未与人结怨。” 顾茂才说到这里,猛地想起果儿,顿时双目赤红咬牙切齿道:“若说结怨,便是昨日那杀千刀的田舍奴果儿……” 第十章 偷袭 “这老不修好不要脸!” 身边响起随春生压低的声音,果儿悚然一惊,低声问道:“你怎么也来了?” 虽然二人约定好,为防不测,果儿沿途会给随春生留下记号。 但方才她专注地偷听,竟一时没能听见随春生过来得动静,这人轻功着实了得。 “我先踩个点。”随春生说着,将两个热腾腾的毕罗塞进果儿手中,又不满地嘀咕:“分明是这老东西出言羞辱师父在先,竟理直气壮地反咬一口。” 果儿对随春生的惯偷用语有些无奈,接过毕罗,并未接他的抱怨,只低声道:“这里有我就行,你先去查丝线。” 随春生点点头,又叮嘱果儿:“师父小心,我打听过了,这个大理寺的薛少卿武艺超群,并非一般的文官。” 果儿已经见识过薛和沾的武功,了然地冲随春生点点头,随春生才一阵风般卷出了顾府。 虽是青天白日,但他足下生风如鬼魅般掠过,顾府的下人只觉身侧一阵“阴风”刮过,根本看不清人影,联想到家中刚死了郎君,更是个个吓得躲进屋中不敢出来。 这倒方便了果儿,她小声地咀嚼着毕罗,侧耳听着屋里的对话。 屋内,薛和沾正询问顾茂才:“令郎平日为人如何?” 说起儿子,顾茂才眼中满是慈爱:“冰之生性善良,知书明理,在家孝顺长辈,在外善待邻里,一向是被人交口称赞的好儿郎。” “他可有什么特别的喜好,或者有矛盾的友人?”薛和沾追问。 顾茂才思索片刻:“冰之擅作诗词,交游甚广。他此次随商队来长安,便是因为他的友人赠了他一张上官昭容彩楼诗会的名帖,因此特意前来参加诗会的。至于有矛盾的友人……我还从不曾听说冰之与谁有过龃龉。” 薛和沾手指轻轻摩挲着茶碗边缘:“你可曾发现他最近有什么异常之处?” 顾茂才皱起眉头,努力回忆着:“我并未发现冰之有何异常。我们来到长安城后,他便每日随好友吟诗会友,为彩楼诗会做准备。” 薛和沾眼神一凝:“你可知这位赠他名帖又带他吟诗会友的友人,姓甚名谁?” 顾茂才无奈地摇摇头:“我只听冰之唤他云卿,此人多年前曾游学至沙洲,与冰之结识。后来他高中进士,如今也在朝为官。冰之十分推崇他的学问和诗作。” 薛和沾念着“云卿”二字思索起来:“云卿……云卿应当是那人的字。朝中进士出身,字唤云卿的……” 薛和沾心中有了数,重新看向顾茂才,神色严肃:“顾郎君,我定会彻查顾冰之之死,还他一个公道。但你也需全力配合,不得有任何隐瞒。” 顾茂才连连点头:“薛少卿放心,事关我儿,我定全力配合。只要能找出杀害冰之的凶手,让冰之在九泉之下安息,薛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薛和沾微微点头:“那今日我便告辞了。若之后你再发现任何与顾冰之有关的异样之处,可随时来大理寺告知与我。” 薛和沾辞别顾茂才,起身离开。 果儿此时也已吃完了毕罗,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 听薛和沾的语气,那位云卿是谁他应当有数,继续跟着薛和沾,定能见到这个人。 只是不知,这人跟顾冰之的死,到底有没有关系呢? 朝中官员,总不可能还是个不世的幻术傀儡大师吧? 若是雇凶杀人,为何放着杀手游侠不用,偏要请一个幻术师呢? 果儿思索间,几人已先后走入东市。 东市内店铺林立,旗幡招展,商贾云集,叫卖声此起彼伏。珠宝玉器、绫罗绸缎琳琅满目。来往行人或谈笑风生,或驻足选购。这里汇聚了世界各地的奇珍异宝,尽显大唐都城的繁华盛景。 薛和沾与石破天只得下马步行。 石破天牵着马疑惑地问:“薛少卿,我们为何要来东市啊?” 薛和沾却笑而不答,随手买了一个刚刚烤好的胡饼与石破天分食。 有了胡饼,石破天立刻忘了方才的问题,看着如织的行人,又问:“长安城近日真是多了不少人呢!五城兵马司的人可是要忙死了,也不知这上官昭容的彩楼诗会和安乐公主的幻术大会为何偏要同时开。” 薛和沾吃着胡饼悠然逛着,并不答话,面上也没有任何不耐烦的神情,依旧是那副温柔和煦的模样。 石破天便大着胆子低声问道:“少卿,属下听闻,安乐公主曾向天子请赐昆明池,却因上官昭容被拒,因此不满上官昭容在昆明池举办诗会出尽风头,这才要在她新修的定昆池举畔办七日幻术大会,誓要压上官昭容一头。此事可是真的?” 这一回,薛和沾终于收起笑容,严肃道:“慎言。” 薛和沾只道石破天是个活泼直率的,却没料到他竟如此胆大,上官昭容和安乐公主的八卦也敢当街议论。 虽然大唐自太宗起便广开言路,是以民风开放言论自由,百姓提起当今天子也敢亲切地称一声李七郎。但仍然有不少因言获罪的例子。 何况安乐公主作为中宗最宠爱的女儿,向来骄纵跋扈,睚眦必报。石破天这番话若是传到安乐公主耳中,恐怕不仅石破天,就连薛和沾都要受些为难。 石破天见薛和沾严肃起来,忙收起八卦的心思,老老实实地闭了嘴,专心牵马。 跟在后面的果儿却忍不住想,这安乐公主选幻术与诗会对垒,应当也是用了心思的。 鉴赏诗文尚有门槛,但幻术在大唐流行已久,雅俗共赏老少皆宜。痴迷幻术者上至世家贵族,下至贩夫走卒,无不对此盛会充满期待。 如今幻术大赛尚未开始,长安城内便随处可见幻术表演,坊市街头日日人潮涌动喝彩声不断,幻术大会的风头似乎当真已经压过了上官昭容的诗会。 果儿来长安之前便曾听闻,安乐公主姝秀辩敏,光艳动天下,乃大唐第一美人。如今对这个以幻术对诗会的美貌公主,又生出了更多的好奇。 然而果儿思索间,一个晃神,再抬头便已经不见了薛和沾的踪影,只剩石破天牵着两匹马在人群中艰难前行。 果儿暗道一声不好,四下打量一番,朝最近的一个巷子追了进去,她刚拐进一个无人的巷口,迎面便是一阵熟悉的拳风袭来,果儿连忙侧身躲闪,然而巷道狭窄,虽避开了要害,肩上还是重重挨了一拳。 第十一章 坐成山河 果儿没料到薛和沾的力道竟如此之大,肩头挨了这一拳,霎时如骨裂般剧痛,连连退了数步方站稳身形。她咬牙忍住痛呼,一双美目紧紧盯着薛和沾。那日绳索被他毁去,果儿尚未添置,只能暗暗扣住几枚飞针。 薛和沾收拳淡然站定,看向面前的少女,秋香绿的裙摆在微风中轻轻飘动,配着嫩黄的衫子,如嫩柳抽芽般清丽,她那双眼睛大而明亮,眼尾却尖利上挑,眼神中半点温婉也无,满是冷肃战意。 薛和沾身姿挺拔,绯袍加身,威严自生。虽面带微笑,眼神中却透着势在必得:“还请果儿娘子随我回大理寺配合查案。” 果儿冷哼一声,并不与他言语交锋,率先发难。只见她身形一闪,如同一只灵动的蝴蝶,瞬间欺近薛和沾身前。手中飞针激射而出,如同一道道银色的闪电,直逼薛和沾那双含笑的眼。薛和沾眼中笑意不减,挥动衣袖,带起一阵强劲罡风,将飞针纷纷扫落。 果儿被他的笑容激怒,一击不成,立刻转换身形,轻盈地踏上窄巷墙壁飞掠而来,如同一道绿色的幻影。手中飞针不断射出,角度刁钻,让人防不胜防。薛和沾终于收敛了笑容,专注地盯着每一道银色细针,而他的洞察力和反应速度的确非同一般,竟一次次地化解了果儿的攻击。 但一直被飞针掣肘,薛和沾却始终无法靠近果儿,眼见果儿已经在他躲避飞针的空档向巷子另一头冲去,薛和沾决定不再被动防守。 他大踏步向前,看似身形潇洒优雅,但每一步都仿若蕴含千钧之力,似能踏碎地面。眼见靠近果儿,他猛地出拳,拳风呼啸,如同一头凶猛的雄狮。果儿连忙躲避,但薛和沾的拳势实在太猛,她稍不留神,方才被打伤的肩膀又一次被拳风扫中,果儿身子微微一晃,又是一阵彻骨的痛意袭来。 果儿暗暗咬牙,知道自己不能与薛和沾硬拼,她看向身侧高墙中那一片茂密的树,虽不知是哪家的院子,但果儿还是纵身跃了进去。 她速度极快,薛和沾只觉眼前一花,便见一片绿影越墙而过消失不见。 薛和沾毫不犹豫,纵身跃过高墙,追了过去。 这院子似是哪家酒楼的后花园,繁花似锦,树影摇曳,放眼望去却空无一人。 薛和沾微微蹙眉,细细打量这里,藤蔓蜿蜒于廊柱,青苔铺满小径,二十丈之内却并无厢房,果儿就算再快,也不至于一瞬间便已离开这个花园。 若是她还在这个园子里,会躲在哪儿呢? 薛和沾的视线落在那一棵棵茂密的树上,这园中树木品种多样,除却长安常见的槐树与梧桐,还有银杏枇杷与西域来的石榴树,靠近院墙处还栽着一排青翠的绿竹,可谓浓翠叠嶂,美不胜收,薛和沾却无心赏景。 他过去虽对幻术不甚了解,但因此案涉及幻术,薛和沾连夜恶补了许多幻术知识。 看着这些树,薛和沾想起《列?·周穆王》中提到的“因形移易者,谓之化,谓之幻”。而另一本幻术古籍中则提到一种逃遁术,名曰“坐成山河”。此术虽叫“坐成山河”,却并非幻师当真将自身化作山河,而是“因形移易”,利用周遭的环境,结合幻术隐藏自身。 今日果儿那条秋香绿的裙子,在这绿意盎然的园子里,实在是上好的伪装色,因此薛和沾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有可能隐藏的绿植。 而此刻,隐在暗处的果儿正是施展了“坐成山河”之术,将自己与周遭环境彻底融为一体,就连呼吸都暗和了风的律动,轻到让人无法分辨。 薛和沾的一双眼睛如暗夜鸱鸮般犀利,一一扫过园中的每一棵树,甚至出拳击打一棵庞大槐树的树干,试图教果儿露出破绽,一时间树叶沙沙,惊鸟飞啼,静谧的花园顿时热闹起来。 暗处的果儿唇角翘起,眼中依旧是那份不变的骄傲自信。 她的“坐成山河”极为精妙,别说不通幻术的普通人,有时就连师父都看不出破绽。小小薛和沾,果儿丝毫不惧。 而尚不知已被果儿看扁的“小小薛和沾”,此刻已经认真地检查完了园中的每一棵树,却仍旧没发现果儿的一根发丝。 他拧着眉,不由怀疑起自己的猜测是否有误,果儿难道已经离开了这个园子? 正想着,许是方才打数惊鸟的动静太大,前院跑来了几名青衫仆僮。 仆僮们年纪虽小,眼力却极佳,一眼便瞧见了薛和沾身上的绯色官袍,于是忙收敛了被人擅闯花园的怒气,老练地换上笑脸:“郎君可是迷路了?咱们化碧楼午间便可开门迎客,郎君不若随小人往前厅稍待。” 薛和沾泰然颔首:“也可。” 全然没有青天白日翻墙越户被主人家抓个正着的尴尬,一甩袍袖迈着四方步,潇洒地跟着仆僮向前院而去。 果儿被这看似儒雅风流实则厚脸皮的行径震惊,暗道什么大理寺少卿、长安贵公子,金玉其外罢了。 然而就在那绯色身影即将消失在青石小径的转弯处时,一只惊鸟扑簌簌飞过,一坨鸟屎准确无误地甩在了果儿的裙摆上,果儿震惊之下,下意识地低头去看。 就在这个瞬间,薛和沾如脑后生目一般,猛地察觉到什么,转过头来,便见墙边那一丛绿竹中,隐隐竟有两点红光晃动。 薛和沾凝眸,脑中瞬间浮现出果儿与他交手时,耳畔那两枚灵动的南红耳珰。 薛和沾唇角的弧度扩大,笑意自眼底扩散,这种千回百转方能解谜的快乐,他已经好久没有体会过了。 只一瞬间,当果儿再度抬头,便见薛和沾大步流星直奔自己而来。 果儿暗道一声不妙,轻盈灵巧的跃起,薛和沾眼前的绿竹便似瞬间被怪力撕裂一般变形扭曲,最终显现出人形,飘然越过墙头。 “还想逃?” 薛和沾眸光一凝,纵身跃上墙头,再次毫不犹疑地出拳。 第十二章 搬山移海 果儿被薛和沾凌厉的拳风挡住去路,一时竟无法离开墙头,只能不断地在狭窄的墙头腾挪跳跃,躲避着薛和沾的攻击。同时伺机射出飞针,试图寻找薛和沾的破绽。 然而,薛和沾的拳法实在太过刚猛,可谓一力降十会,纤细的飞针根本无法对他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而院内那两个小仆僮,亲眼看见自家花园的绿竹里竟变出个女郎来,还与这绯袍官员在墙头缠斗,惊叫一声“妖怪!”便连滚带爬地跑去喊人了。 待听到纷杂的脚步声渐渐靠近花园,二人已经又过了几十招,果儿渐渐感到体力不支。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额头上也冒出了细密的汗珠。而薛和沾却依然气势如虹,仿佛有着无穷无尽的力量。果儿心中明白,再这样下去,自己定会被这人捉住。 终于,果儿瞅准了薛和沾后退躲避飞针的时机!她迅速地将自己的下裙解了下来,兜头朝薛和沾罩去! 薛和沾震惊中,只见那秋香绿的罗裙在果儿手中翻飞舞动,如绿浪碧涛翻涌席卷而来,渐渐地薛和沾眼前已经看不见罗裙后的果儿,产生了置身深海的幻觉…… 就在薛和沾快要在“海中”窒息的瞬间,周遭猛地喧闹起来,他浑身一震,视线再度清明,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在方才那个墙头,反而身处闹市中央,手中还抓着那条绿罗裙。 而薛和沾的周围,乌泱泱地围着一群人,无论男女老少,皆对薛和沾面露鄙夷之色,指指点点。 “看起来人模狗样的,没想到竟是个登徒子!” “就是啊,当街调戏小娘子,竟然还把人家裙子扒了!这是人干的事吗?” “啧,劝你们少说几句,没看见人家身上穿着绯色官袍吗?” “当官的怎么了?我巍巍大唐天子脚下,岂容此等枉法之徒!” “对!此等寡廉鲜耻败德辱行之人,就该被御史言官弹劾!” 薛和沾听得一头雾水,举目四顾,却哪里还有半点果儿的影子! 明白自己又着了这女幻师的道,薛和沾攥紧手中罗裙,眼神沉了下来。 围观百姓见他似有不服,言辞愈发犀利,更有几名泼辣娘子,举起手中刚买的蔬菜瓜果,便义愤填膺地往薛和沾身上掷了过去。 薛和沾未曾防备,被砸了一头一脸,他面上肌肉紧绷,竭力维持着良好的修养,朗声解释:“我乃大理寺少卿,方才正捉拿逃犯女幻师!并非调戏民女!” 众人被他的气势震慑,面面相觑一刻,又上上下下打量薛和沾一番,非但没有被吓退,反而嗤笑起来。 “哟!这谎扯的,谁信哟!” “反正我是不信的,哪个衙门抓逃犯还脱腰带解衣襟的?” “衣衫不整还罢了,这位‘少卿’胸口上的抓痕要如何解释?若非你行不轨之事,怎会被小娘子抓破了胸口?” “胸口?” 薛和沾震惊之下,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的蹀躞不知何时已经没了踪影,衣襟上的金石纽扣也不翼而飞。 此刻他的衣襟散乱敞着,白色中衣也被扯开,露出的胸膛之上,赫然可见三道清晰的指甲抓痕,伤口虽不深,却也沁出点点血珠来。 方才没注意到尚无知觉,此刻一阵刺痛传来,薛和沾不知自己是痛的还是臊的,只觉头脑发昏面上发烫,恨不能当场遁地逃离。 然而围观群众却没有就此放过他。 “你还别说,这小郎君虽是个人面兽心的,肌肉倒是紧实饱满,皮肤也是白皙如玉……” “擦擦你的口水吧!没出息样儿,你瞧方才那小娘子多烈性!甭管登徒子长什么样,既然他做了登徒子!就要毫不留情地挠花他那虚伪的俊脸!” 薛和沾生平头一回,被人赞美容貌的同时内心生出一种备受羞辱之感。往日里智计无双的脑子,此刻犹如被方才那罗裙的绿浪搅合成了一锅粥,竟是一句辩解之词也吐不出来了。 正当他惶惶然沦陷在众人的评头论足中时,一声嘹亮的“少卿”拯救了他。 只见石破天不知如何挤进了人群,头上的幞头都被挤的摇摇欲坠,手中竟还牢牢牵着那两匹马。 “少卿!您……您这是怎么了?何方妖孽!竟敢轻薄我们少卿?!” 待看清自家少卿狼狈的模样,石破天惊的嗓子都破音了。 …… 终于被石破天从正义群众的围剿中解救出来,薛和沾骑在马上,手中紧攥那条罗裙,面上万年不变的温和笑容荡然无存。 “少卿……您脸上,是被人丢了鸟屎吗?” 石破天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薛和沾,终究忍不住好奇出声询问。 薛和沾顿时周身僵硬,咬紧牙关猛地一夹马腹,如离弦的箭一般直奔大理寺而去。 平康坊深巷中,果儿双腿发软地拐过一条巷口,迎面便撞见墙上贴着的海捕文书,文书上细致到连白驹的模样都画的十分清晰,果儿咬了咬牙,扬手便想将文书撕毁,巷道另一头便过来几个人。 果儿只得作罢,转身贴着墙边往巷道更深处走去,途径一个贩卖小儿玩具的货郎,果儿看见一名女子将帷帽随手放在一旁的牛车上,便开始耐心地为孩子挑选燕儿窝。 果儿的视线在那不算精巧却打磨光滑的燕儿窝上停留一瞬,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在牛车上丢下几枚通宝,拿走了女子的帷帽,戴在头上快步离开了。 果儿脚步虚浮,周身的汗水几乎将衣衫尽数打湿,果儿边走边扯了扯因汗水而吸附在腿上的灯笼裤,心中庆幸好在今日裙中穿了这条淡粉色灯笼裤而不是袴。即便用罗裙做“搬山移海”的道具,她也不至于走光。 “搬山移海”是幻术中顶级的搬运术,即便幻术高绝如果儿,使用此幻术也需要耗费大量的体力和心力。方才她本就与薛和沾几番缠斗体力不支,又使用了逃遁术“坐成山河”,体力和心力都十分匮乏,再使用搬山移海几乎是要突破极限了。 是以她几乎没能拽住人高马大的薛和沾,不仅硬生生扯断了他的蹀躞,还失手扯掉了他衣襟的扣子。 至于胸口那一下么…… 果儿轻轻揉了揉自己痛的像快要裂开的肩膀,那一爪是果儿还薛和沾的。 要不是时间来不及,应当还他两下方能抵账,果儿遗憾地想着。 第十三章 追逐游戏 白日里的平康坊没了华灯点缀,少了几分喧嚣。果儿头戴帷帽,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回到了胡玉楼后院。 一入院门,远远便听见了随春生的声音。 “玉娘莫恼,这褙子可是旧衣改的,怎能送给你这样的仙女?待我寻到上好的织金锦,再亲手为玉娘缝一件褙子,保管你一穿上就能艳惊四座!” 那名唤玉娘的女子娇笑一声:“老娘就喜欢你这张小嘴~” 果儿闻言脚步顿住,隐在暗处没有靠近,待随春生又与那女子调侃了几句,女子的脚步声远去,果儿才扶着墙回了随春生的伙房。 “师父!你这是怎么了?受伤了?” 随春生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上来,扶着果儿在胡床上坐好。 果儿摘下帷帽,摆摆手:“没事,只是有些累。” “那师父你歇歇,我给你倒点水弄点吃食。” 随春生陀螺一般忙起来,不多时,吃饱喝足的果儿缓缓呼出一口气,总算是恢复了些体力。 随春生又献宝似的,将一件桃红色褙子捧到果儿面前。 果儿看着那衣料上熟悉的龟背瑞花纹样,是她那件被薛和沾扯掉衣袖的圆领袍!果儿惊讶地眨眨眼:“你改的?” 随春生笑的骄傲,将自己修长的手指晃了晃:“我这双手巧着呢!” 果儿摸着那件被随春生变废为宝的褙子,她喜欢鲜亮的颜色,这衣料是师父特意为她选的…… “师父若是肯传授我幻术,我定能学的又快又好!” 果儿眼角本已有些湿润,又被随春生见缝插针的拜师语录逗笑,她轻轻吸了吸鼻子,说了声:“谢谢。” 随春生这才察觉果儿情绪有些低落,他没有追问,反而愈发开朗地说:“以后我学好幻术赚到了钱,就给师父做几百套好看的衣裳!让师父日日穿新衣!” 果儿终于笑出声:“好。” 与胡玉楼的温馨不同,此刻的大理寺内,面对满面寒霜的薛和沾,石破天却开朗不起来。 他捡起薛和沾丢在地上的那条罗裙,嫌弃地看了一眼上面已经干了的鸟屎,小心翼翼地看向薛和沾:“少卿,洗澡水准备好了,这条裙子,属下拿去扔掉?” “扔!” 薛和沾说着,用打湿的手帕擦掉了脸上那一坨,被裙子糊上去的鸟屎。 然而石破天刚拎着裙子走到门口,又被薛和沾叫住了:“等等!把它洗干净,暂时先收起来。” 石破天觉得自家少卿今日受的刺激不小,有些喜怒无常的。虽然不情愿洗鸟屎,但他可不敢在这时候惹少卿不快,于是火速拎着裙子跑去洗了。 待薛和沾沐浴完毕,看着院中晾着的绿色罗裙,想起柜子里还放着一条桃粉色衣袖,暗自思忖:到底要收集多少“壳”,才能抓住果儿这只“金蝉”? 这时石破天走了进来:“少卿,属下已上门打听过了,那云卿今日奉召入宫陪天子弈棋,明日方能回府。” 薛和沾点点头,道:“备马,去慈恩寺。” * 石破天原以为薛和沾是去慈恩寺再探案发现场查找线索的,却不料薛和沾直奔主持禅院而去。 现任慈恩寺住持释窥元乃上一任住持释窥基最小的师弟,自麟德元年继任主持,如今已过去五十多年,当年风华正茂的住持如今已是须眉交白。 薛和沾恭敬地向大师行礼,大师笑容慈祥:“施主今日前来,可是为慈恩寺塔坠楼一案?” 薛和沾微微颔首,却道:“是,也不是。” 释窥元依旧慈祥温和,只静静看着薛和沾。 薛和沾便径直说明来意:“小子今日叨扰大师,是想问几个关于幻术的问题。还望大师赐教。” 释窥元目露了然之色,引着薛和沾入茶室落座。 二人一边饮茶一边聊着,待听完薛和沾的描述,释窥元面上终于多了一丝惊异:“若当真如施主所说,那女幻师所使用的,应当是真正的‘搬山移海’之术!当世竟还有如此天赋高绝的幻师?!” 释窥元说着,忍不住感慨:“当真是天才出少年啊……” “依大师所言,此幻术还有假的?”薛和沾疑惑追问。 释窥元摇摇头:“称不上假,只是‘搬山移海’乃幻术中搬运术的起源,相传是远古大能所创,《列子·周穆王》中记载可“反山川,移城?”的幻术,便是此术。只是后世幻师或因天赋所限,或因学艺不精,这门绝技日渐断绝,渐渐地便沦为简单的搬运术。而搬运术中,根据搬运物品的重量、大小,和搬运距离,难度又各有不同。当中最难的,便是搬运活物,尤其是搬运神智清醒之人,如非领悟了真正的‘搬山移海’之术者,不可做到。” 薛和沾听完,眸中闪过一丝异色,追问道:“大师可曾听闻其他会此术的幻师?” 释窥元沉吟片刻,那双澄澈慈悲的眼中流露出几分惋惜:“二十年前,长安城是有这样一个人的,只是斯人已逝,应当并不是施主要打听的人。” 释窥元说完,端起了茶杯。 薛和沾明白,释窥元并不想说出那人的姓名,可能是因为个人情感,也可能,是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 他观果儿尚在豆蔻之年,且公验显示她是第一次来长安。那位二十年前就去世的长安幻师,应当与她无关。 薛和沾便没有再追问释窥元那人是谁,恭敬地起身行礼告辞离开。 回去的路上,石破天见薛和沾神情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和煦,忍不住又打开了话匣子:“少卿,这慈恩寺的方丈大师难道也是幻术师吗?” 薛和沾点头:“幻术起源于巫术,后世巫与宗教相结合,巫术也逐渐演变为“?术”、“数术”、“道术”、“法术”、“幻术”。巫、道、仙、佛都与幻术有着共通之处,不少隐世的幻术大师都来自于佛、道两家。” “原来如此!想不到那女幻师的幻术竟如此了得,连窥元大师都称赞她是少年天才!” 薛和沾闻言沉默一瞬,今日见识了果儿的幻术,薛和沾心中对她的怀疑便又淡了几分。以果儿精湛的幻术,若当真要杀人,定不会将自己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 但果儿拒捕后,又暗中跟踪薛和沾,还是让他无法彻底放下对她的怀疑。 况且,想起今日在那化碧园,自绿竹丛中找到果儿那瞬间的满足感,薛和沾的笑意再次从眸底漾开。这女幻师是他近二十年的人生中,遇到的最有趣的谜题。 他喜欢这场追逐游戏,甚至不逊于对破案的渴望。 第十四章 东贵西富 翌日一早,薛和沾便带着石破天去拜访云卿。 果儿今日却没有跟踪薛和沾。昨日之事让她见识了薛和沾的敏锐难缠,在自己尚未洗脱嫌疑之时,离此人太近实非明智之举。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与其与他缠斗浪费时间,果儿还是决定尽快查到傀儡丝线的来处。 果儿戴着帷帽,跟着随春生来到西市,西市与东市不同,琳琅满目的商品中,即可见各国奇珍,也有不少日常用品,更有许多西域香料铺,迎风飘散的各色辛香令人鼻头发痒。而西市最具特色的,还要数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胡人商旅,既有黄发蓝眸的,也有红发赤瞳的,他们却统一说着大唐官话。 果儿常年随师父周游列国,并不少见异邦人,但这么多不同国家的异邦人合聚在一起,其乐融融地生活交易的场景,着实并不常见。盛世大唐万国来朝,在这一刻具象化地展现在了果儿眼前。 虽然身上还背着一桩疑案,但这样的氛围,还是让她油然生出些自豪来。 只是,西市不是胡人聚居的地方吗? “找幻师,为何要来此处?”果儿想着,就问了随春生。 “师父有所不知,长安城‘东贵西富’,东市达官显贵聚居,西市则富商云集。但贵人们好雅喜静,要论繁华,还是西市更胜一筹。咱们幻师平日里要靠表演幻术赚钱,自然是在西市更方便。” 随春生解释的详细,果儿了然颔首。她虽然年轻,但跟随师父表演多年,自然明白富商的钱,比权贵的钱要好赚的多。 随春生说着,拉着果儿穿过了西市,指着前面的一处坊门说道:“师父,长寿坊入北门向西的三曲,便是长安幻师的聚居之地了。经常来长安的幻师除非有贵人供养,否则大部分都住在此处。您要找的人,在这里定能打听出来。” 果儿点点头,跟着随春生走进了长寿坊。越往西面去,坊间的巷道越狭窄幽暗,巷内的门户也越密集。坊中来往的幻师大多穿着造型各异的长袍,或在衣服里藏着各种机关道具,或在蹀躞上挂满了道具,一眼看去琳琅满目,似货郎一般。更有时刻头戴面具之人,纵金乌当空,迎面撞上那青面獠牙的狰狞面具,还是不免惊哭几个幼儿。 与长寿坊的曲道幽深不同,薛和沾与石破天此刻所在的崇仁坊,却是朱门临街,高楼深宅。 大唐对住宅规格有着严格的规定,仅三品以上官员,或门第、才德、文学皆为上乘,被评为“坊内三绝”者,方可向坊外临街开门。而其他官吏与普通百姓的住宅,则必须向坊内开门。且针对身份、地位的不同,在屋舍的数量和楼层的高度上,也有严格的规定。 崇仁坊紧挨着皇城东侧,出入皆是王孙权贵,是以朱门临街,高墙深宅,安静地似与长安城的繁华隔绝开来。道路宽阔干净,不少人家为了防尘,在门前的道路上泼了油。二人骑马穿行其间,马踏无尘,空气里都是钱的味道。 石破天忍不住咂嘴,他只在长安最大的马球场见过如此奢靡的防尘方式。没想到豪门贵族平日里竟也如此防尘,生活奢靡可见一斑。 待路过长宁公主的府邸,石破天瞪圆了眼睛:“长宁公主府?少卿,长宁公主就是安乐公主的嫡亲阿姊吗?” 薛和沾扫了一眼公主府门匾,点了点头。 石破天惊叹:“那云卿到底是何人?竟跟长宁公主是邻居?” 薛和沾除却在果儿处吃瘪时,平日里耐心总是极好地,他含笑向石破天解释道:“云卿全名沈佺期,乃是武皇时期的进士。此人惊才绝艳,尤擅诗作,以诗句华丽秀美而着称。他与宋之问是长安公认的两大才子,并称‘沈宋’。” 石破天立刻联想起来:“两大才子?那他们俩是不是为了争第一关系不好?” 薛和沾却摇头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沈宋二人虽时常被世人比较,两人却并非王不见王,反而惺惺相惜,结为挚友,时常一起精研诗律。如此风骨心胸,也被天下文人引为佳话,广为称颂。” 石破天点点头,感叹道:“才子的气度果然非同一般,少卿您也是如此!” 薛和沾被石破天猝不及防的马屁拍的险些呛住,轻咳一声道:“沈佺期武皇时期便曾出任通事舍人,当今圣上也很器重他,官拜二品中书舍人,我怎可与上官相比。” 石破天闻言疑惑起来:“少卿,沈佺期这样的才子,又是官身,何至于对顾冰之这个普通学子痛下杀手?” 薛和沾点头:“我并不怀疑沈佺期,但二人即为友人,从沈佺期那里应该能得到更多关于顾冰之的线索。有时,朋友比父母更了解一个人。” 薛和沾话音刚落,两人便已经到了沈佺期的府邸,沈府在崇仁坊内众多权贵豪宅中算不上大,但胜在位置极佳,毗邻长宁公主府。 薛和沾下了马,石破天立刻上前送上拜帖,门房看见拜帖上的名字,当即满脸堆笑地将薛和沾迎了进去。 府邸内清幽雅致,处处体现出沈佺期的审美和气韵。待到沈府正堂,沈佺期已经等在那里。 “沈某还道近日缘何起风,竟是将薛少卿吹来了,寒舍蓬荜生辉。” 沈佺期一袭月白大袖长衫,长发仅用玉簪束在脑后,清俊儒雅,美须飘然,施施然向薛和沾一礼,虽是寻常的行礼动作,但是由他做起来,便多了几分潇洒出尘。 薛和沾脸上的笑容更真挚了几分,回礼道:“沈舍人客气了。下官久闻沈舍人府上雅趣非凡,今日得闲,特来拜访。” 说话间,二人并肩步入正厅,分宾主落座。沈佺期亲自烹茶,热情地邀薛和沾与果儿品尝。 与沈佺期聊了几句诗律,薛和沾笑道:“上官昭容彩楼诗会将至,沈舍人届时定会在诗会上大放异彩。” 沈佺期笑着摆手:“江山代有才人出,我倒是希望诗会上能多出几位年轻的黑马,为我大唐文坛注入新鲜血液!” 薛和沾抚掌赞叹:“沈舍人襟怀洒落,是薛某着相了。” 沈佺期笑着摆手,又为薛和沾续上一杯茶。 薛和沾饮了一口茶,终于聊起正题:“沈舍人可有一好友,名唤顾冰之?” 第十五章 小春儿 听薛和沾提起顾冰之,沈佺期爽朗一笑:“冰之乃沈某挚友,沈某与他兴趣相投,引为知音。” 薛和沾面色沉肃:“沈舍人可知,顾冰之已于前日深夜被歹人所杀,昨日尸身从慈恩寺塔九层塔顶跌落……” 沈佺期闻言,神色骤变,眼中难掩震惊与悲痛,一时顾不上礼仪,拍案而起:“你说什么!?冰之被杀!?这不可能!” 薛和沾歉然起身:“沈舍人节哀。顾冰之一案现由大理寺查办,下官听闻沈舍人与顾冰之私交甚笃,是以特来询问舍人与此案相关之事。” 沈佺期跌坐回去,声音沉痛到有些哽咽:“冰之……冰之!是我害死你了啊!是我……” 薛和沾虽已猜到他话中之意,却佯作不知,追问道:“害了顾冰之?沈舍人何出此言?” 沈佺期长叹一声:“若非我赠冰之诗会名帖,邀他来长安共赴盛会,他怎会遭此横祸!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是我害了他……” 沈佺期说着,两行热泪滚落,满面悔恨。 薛和沾闻言轻叹,安慰道:“沈舍人切莫因此自苦,上官昭容的彩楼诗会乃是天下文人翘首以盼的盛会,沈舍人将诗会名帖赠与顾冰之,足见你对他的情谊。真正害死冰之的,当是行凶的恶徒!” 沈佺期闻言,抬袖擦去面上泪痕,满眼愤恨:“少卿定要抓到那穷凶极恶之徒,以慰冰之在天之灵!” 薛和沾肃容道:“下官职责所在,定当全力以赴。只是接下来的问题,还望沈舍人据实已告。” 沈佺期郑重道:“沈某知无不言。” 见沈佺期配合,薛和沾问道:“顾冰之来到长安以后,是否多数时间都与沈舍人在一起?” 沈佺期点头:“是。冰之初次来长安,我为他引见了许多志同道合的友人,只要得闲,我们便会一同饮酒谈诗。” 薛和沾又问:“顾冰之与这些人相处的如何?沈舍人可曾听闻顾冰之与人发生过争执?” 沈佺期坚定地摇头:“冰之才学出众,为人和善,大家与他相交甚欢。我不曾听闻他与人起过争执。” 薛和沾微微点头“顾冰之遇害前几日,沈舍人可曾发现他有什么异样?” 沈佺期皱眉回忆:“我并未发觉冰之有何异样,三日之前他还曾来寻我,只道得了一个好句,邀我品评。但我当时奉上官昭容之命,正欲前往修文馆议事,便约他改日再谈。” 薛和沾追问:“他当时情绪如何?分别之时,可曾告知你要往何处去?” 沈佺期想了想,答道:“他当时情绪并无异样,因得佳句,十分雀跃,只说要先去独饮几杯。” 薛和沾回忆起顾冰之的尸身,并无一丝酒气,想来那日他并未饮酒。自他离开沈府到他遇害,中间的几个时辰发生了什么呢? 薛和沾思忖片刻,又问沈佺期:“敢问沈舍人,三日前那晚,顾冰之遇害之时,舍人在何处?” 沈佺期微微一叹,道:“前日我与上官昭容议事完毕,昭容说她新寻到一个残局,邀我共同破局。是以我在修文馆与昭容对弈至深夜方回,昨日天子召我,也是为了看我破此残局。” 有上官昭容做证,沈佺期这不在场证明的确不可能有假,沈佺期定然不敢打着上官昭容的名号撒谎。 若说上官昭容为沈佺期作伪证,就更无可能了。 上官昭容自武皇时期便备受重用,如今更是奉天子之命执掌修文馆,有“巾帼宰相,称量天下”之名,绝非一般的后宫嫔妃可比,岂能受沈佺期驱使。 薛和沾沉默片刻,又问:“沈舍人可知,顾冰之是否有相熟的幻师?” 沈佺期干脆地摇头:“冰之素来不喜幻术,更不会与幻师结识。” 薛和沾眸色一凝,问道:“竟有此事?那沈舍人可知,顾冰之因何不喜幻术?” 与此同时,长寿坊中,随春生与果儿打听了一圈,无论是精通悬丝花灯的幻师,还是精通悬丝傀儡的幻师,均不曾见过如此坚韧的丝线。甚至有不少幻师对此线爱不释手,试图从果儿手中高价求购。 两人问的口干舌燥,在一处饮子摊坐下歇息,随春生长叹一口气:“我昨日找了一天没结果,今日还是如此,这丝线总不能是凭空变出来的吧!” 果儿的海捕文书贴的满长安城都是,她谨慎地没有摘帷帽,将饮子端起在帷帽内喝了两口,方道:“既然丝线暂时查不到,我们不如换个方向。” 随春生疑惑道:“什么方向?” “既然有丝线,那必然有操控丝线的幻师,我们再去查一查,近日来是否有幻师给顾冰之表演过幻术,哪怕只是与他有过接触的,也要打听清楚。” 随春生拍掌:“师父说的对!这个我有门路,走!” 随春生说着,拉起果儿就往长寿坊最西边那一曲跑去。 二人在一处民宅前停下,这里明显比别的幻师宅邸要阔朗许多,门楣也因保养良好,无一处斑驳。 随春生扣了扣门环,不等里面应声,就熟稔地推门走了进去:“元娘子,是我啊,小春儿!” 随春生虽尚未及二十,但也是十七八岁的郎君了,这一句话却带了十足的小儿撒娇意味,听得果儿浑身一僵,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才跟了进去。 甫一进院门,便见一个敷粉描红、蛾眉乌唇的丰腴女子,扭着腰身满面慈祥地自堂屋冲了出来,一见面便狠狠地在随春生肩上拍了三下:“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当年你师父没了,你饿的跟小鸡崽子似的满街讨食,老娘一个胡饼掰两半,也要把大的那半给你,如今你翅膀硬了,飞到东市去了,几月也想不起回来看看老娘!” 随春生的师父当年死的突然,彼时他只有十岁,矮小瘦弱,一眼看去尚不如殷实人家七岁的小童壮实。纵要卖苦力、打杂役,也无人肯收。若不是元娘子好心,匀他一口饭,只怕要落个自卖自身落入奴籍的下场。 只是元娘子虽心善,却是个“施恩定要报”的性子,回回见面便将此事念上一遍,随春生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但他从无怠慢,次次都是笑脸相迎,使出浑身解数,将元娘子哄高兴才算罢。 正如眼下,随春生被元娘子拍的脚下一个趔趄,还是满脸堆笑:“元娘子您还不知道我吗?我这翅膀再怎么长,还能飞出您的手心去?” 随春生说着,拉住元娘子的手晃起来。 这矫揉造作的样子,令果儿叹为观止,好在此刻戴着帷帽,没人能看见她那面部抽搐的嫌弃模样。 元娘子被随春生哄高兴了,抽回自己的手,看向一旁立着的果儿,疑惑问:“怎么还带了个小娘子来?难不成你小子浪荡够了,要成婚,问老娘要礼钱来了?” 第十六章 宰相之子 随春生闻言周身一僵,连忙拉住元娘子:“娘子莫浑说,这可是我新拜的师父!” 元娘子蛾眉一挑,如飞蛾振翅:“师父?你小子竟然又肯拜师了?这些年老娘给你找了多少幻师,你都不肯拜,这小娘子莫非有什么绝技?” 元娘子说到这里,两只眼睛射出精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果儿,似要将她的帷帽看穿,如豺狗打量肥兔一般。 果儿被她看的浑身不自在,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随春生连忙拉住元娘子:“这事我改日再与您细说,今日带我师父来,是有事要向您打听的。” 随春生一边说,一边招呼着元娘子和果儿,在院中的两张绳床上坐下,熟稔地仿佛自家待客一般。 元娘子嗔他一眼,从善如流的坐下了。 随春生立刻满脸堆笑地介绍起来:“元娘子,这位是我师父,幻师果儿。师父,这位是元娘子,元娘子可是长安最有名的幻师牙人,长安城内半数以上的幻师,都是在元娘子这里挂着名的。” 果儿躬身颔首:“见过元娘子。” 元娘子含笑摆手:“果儿娘子不必多礼。” 果儿自然也是知道幻师牙人的。大唐的牙人遍布各行各业,举凡交易买卖,具有牙人从中撮合。牙人作为买卖双方的连接口与润滑剂,实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幻师牙人也是如此,无论是酒楼茶肆,还是达官贵人府上,但凡需要幻术表演,都通过牙人联系幻师,安排表演。周到的牙人还要负责“售后”。 像元娘子这样手握大量资源的牙人,乃是牙人中的翘楚,手中的讯息定然也都是第一手的。 果儿对随春生竟然有这样的人脉感到惊异的同时,也对他卖惨说自己赚不到钱才偷窃的说辞生出了怀疑。 但当下最要紧的,还是先打听顾冰之的事。 于是果儿按下心中的疑虑,直接问起正题:“娘子近日可曾为一位名唤顾冰之的郎君安排过幻术表演?” 元娘子回忆片刻,摇摇头:“没有。” 随春生摇晃起元娘子的肩膀:“娘子您再好好想想。” 元娘子让他摇的金钗乱颤,发髻摇摇欲坠,忙甩开他的手,抱怨道:“猴崽子,就知道折腾老娘!老娘记性好着呢,别说叫这个名字的,就连姓顾的郎君也没有。” 果儿蹙眉思忖片刻,又问:“娘子这里,可有精通悬丝傀儡术的幻师?” 元娘子又摇头:“要说会的倒是有几个,但以老娘阅幻术无数的眼光看来,无一人可称精通。” 说到这里,元娘子双眼放光,去拉果儿的手:“小娘子可精通此术?我这里呀,正缺这样一名幻师,你若是愿意,我愿意以高出西市三成的价格,邀娘子表演!” 元娘子的手肥而不腻,温润柔软,但果儿还是不自在地想要抽出手,却没想到这么柔软的一双手,竟有如此大力,果儿抽了两次都没能抽出来,只能干笑着拒绝:“承蒙娘子厚爱,可惜我并不精通此术。” 元娘子这才松开手,遗憾地叹了口气,随后又睨了随春生一眼,表达对他找的这个师父不甚满意。 果儿却并不在意他们之间的眼神官司,想了想,又问道:“娘子近日可曾听说,有客人与幻师,在演出时起了冲突或争执的?” 元娘子凝神回忆片刻,又摇头:“我手上还真没有这么毛躁的幻师。” 果儿眼神暗了下来,随春生也有些急了,趴上元娘子的肩头撒娇:“娘子您好好想想,哪怕是几句顶撞,也跟我们说说。” 元娘子被他缠的烦了,在他手上狠拍一巴掌,却还是努力的回忆着,半晌才道:“还真有一次争执起来的,倒不是幻师与看客,而是两位贵人自己吵起来了。” “两位贵人?”随春生疑惑道:“哪两个?” “一个是潇相公府上的郎君萧衡,另一个……另一个叫什么来着……” 元娘子说着,猛地一拍手,将随春生的手背都拍出了红痕:“对!另一个郎君就是叫什么冰之的!我听旁人劝他时,这么叫他来着!” 果儿闻言双眸顿时亮起,立刻追问:“娘子可记得他二人当时因何争执?” 此刻沈佺期府上,薛和沾也在问着同一个问题:“沈舍人是说,顾冰之因不喜幻术,与潇相公之子萧衡发生过争执?可否详细描述一下当日情形?” 沈佺期犹豫片刻,方道:“萧衡喜爱幻术,那日与我等在乐游原踏青饮酒,他便邀请了几位幻师前来表演助兴。冰之却不喜幻术,直言幻术不过奇技淫巧,以虚妄之象欺诈人心。萧衡当即不满,与冰之争论起来,最后我劝住了冰之,冰之得知萧衡身份后,也主动向萧衡敬酒致歉,我们便随众人一同看完了幻术表演。” 另一边,听完了元娘子的描述,随春生撇嘴不屑道:“这顾冰之,评价起幻师就刁钻刻薄,对上权贵便唯唯诺诺,真是好一个‘文人风骨’。” 果儿疑惑道:“萧衡是何人?” 随春生立刻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来:“这萧衡可了不得,他父亲可是当朝中书令——宰相萧至忠。萧衡为人嚣张霸道,是长安城有名的纨绔!” 随春生说着,咂咂嘴:“这顾冰之要是当真招惹了萧衡,萧衡倒是真有可能宰了他。” “什么?杀人?”元娘子瞪圆了眼睛,一双蛾眉彻底起飞。 另一边,沈佺期也压低声音询问薛和沾:“难道萧衡会为了这几句口角,就记恨冰之至此?……” 薛和沾沉吟片刻,并未回答沈佺期的问题,反问道:“此事发生在何时?那日之后萧衡可有再寻顾冰之麻烦?” 沈佺期回忆着:“此事发生在七日前,只是酒宴上的一个小插曲,后续萧衡和冰之都未曾在我面前重提此事,沈某并不知二人是否将此事放在心上。” 薛和沾闻言颔首:“既如此,烦请沈舍人将那日赴宴之人的姓名一一写下,沈某自去查证。此案若还有需舍人相助之处,还望舍人莫辞。” 沈佺期拱手道:“冰之遭此不幸,沈某自当尽心竭力。若有那凶徒的消息,还请薛少卿务必告知。” 薛和沾点头,起身告辞。 而薛和沾阔步走出沈府的同时,隋春生和果儿也正被元娘子连推带搡地推出门去。 “你这没良心的狼崽子,几个月不曾登门,今日突然来我这里问七问八!搞了半天竟与命案有关!” 第十七章 亲疏不分 随春生一句“元娘子”尚未喊出口,就已经被大门狠狠拍在了外面,他还要再去扣门,果儿却拉住了他:“牙人是最知道利害的,我们自行想办法吧。” 果儿话音刚落,门却轰然打开了。 元娘子蛾眉倒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看不起牙人?” 另一边,薛和沾带着石破天走出沈府,二人甫一上马,石破天就迫不及待地问:“少卿,萧相公可是长公主的人,这案子咱们还查吗?” 石破天脑子转的快,嘴比脑子更快,这种别人压低声音都要先肃清三丈地的话,他就这么在沈佺期家大门口问了出来。 好在崇仁坊多是深宅大院,少有人在外走动,此刻一眼望去街巷空荡十分静谧,但是否隔墙有耳,却不好说。 薛和沾被石破天的耿直发言呛的轻咳一声,努力维持良好的教养:“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既身为大理寺少卿,无论是谁,举凡与案件有关,本少卿都查得。” 薛和沾说着,一夹马腹,直奔醴泉坊而去。 醴泉坊位于皇城西侧,薛和沾的祖母镇国太平长公主就住在此处,中书令萧相公的府邸毗邻长公主府,薛和沾再熟悉不过。 然而今日十分不巧,萧衡不在家中,门房声称萧衡去弘文馆进学了,薛和沾却径直往乐游原去寻他了。 乐游原位于长安东南角,曲江池以北,地势高敞,景色秀丽,南有曲江池碧波荡漾,西有慈恩寺巍巍浮屠,乃是长安城内赏景胜地。值此秋高气爽的好时节,乐游原上更是幄幕云布,车马填塞。 待薛和沾与石破天赶到时金乌当空,清风拂面,正是秋日里最惬意的时刻,二人打马穿行于美景游人之中,不多时,果然寻到了在此与友人饮酒赏秋的萧衡。 萧衡一行人皆为男子,未搭帷幕,只在草坪上铺了一大块团花羊毛胡毯,众人不拘小节席地而坐,当中摆着酒水瓜果和各色美食。 萧衡身着耀目的枫叶红织锦圆领袍,坐在胡毯正中,悠然靠在一只凭几上,手中拿着一只掰开了的石榴,一颗颗慢条斯理地吃着,慵懒又矜贵。 胡毯对面的空地上,一个绿衫红裙装扮艳丽的中年娘子,正热情地给萧衡介绍着新招揽的幻师。 萧衡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兴致并不很高,视线忽地扫到一个绯红色身影,萧衡凝目看去,便见薛和沾带着一名衙役,面带微笑地向自己走了过来。 萧衡挑眉,将口中的石榴籽吐进一旁的银质痰盂,掸了掸衣摆,起身坐正了身形,再度抬头看去,薛和沾已经近在眼前。 萧衡仰望着身形颀长的薛和沾,不知是正午的阳光太刺眼,还是薛和沾的白牙太刺眼,萧衡眯起了眼睛。 虽深知父亲隶属镇国长公主一脉,眼前这满口白牙的小子不能随意开罪,但萧衡每次看见薛和沾的笑容,总觉得心里憋着火气。 究其原因,大约因为同是无甚建树的长安纨绔,偏他薛和沾总要做出一副清正高洁,不与其他人同流合污的模样,着实令萧衡感到有些恶心。 思及此,萧衡眯着眼睛,上下打量薛和沾身上的绯色官袍,唇角浮起嘲讽的笑意:“薛少卿?才上衙几日,便觉大理寺衙门不及乐游原有趣了?” 薛和沾仿若听不出他话里的嘲讽,并不答话,只含笑上前几步。 萧衡身旁几人虽都看出萧衡不喜薛和沾,但身为勋贵子弟,几人既能聚在一起,说明家族利益总有牵扯,在座半数以上的人,家中长辈都是投了长公主一脉的。 长公主的亲孙,和萧相公的儿子,两害相权取其轻,自然不得罪薛和沾才是要紧。于是见薛和沾上前,众人立刻都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在萧衡身边给薛和沾挪出个位置来。 薛和沾含笑颔首,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萧衡顿觉没面子,干脆沉下脸来:“薛少卿不请自来,有何贵干?” 薛和沾也无意与萧衡寒暄,径直道明来意:“萧郎君可识得一位名叫顾冰之的学子?” 萧衡想也不想就摇头道:“不认得,我又不是书院的夫子。” 薛和沾端详着萧衡的面色,又问:“我听闻几日前,你曾与他在乐游原酒宴上起过争执。” 萧衡闻言蹙眉:“争执?” 他似是回忆了片刻,拍掌道:“是有这么个人,脑子不甚灵光,竟敢在我的酒宴上抨击幻术。” 萧衡想起那日情形,不屑冷笑:“说什么文人风骨,知道我的身份之后,还不是乖乖道歉。要是个宁折不弯的,我还高看他几分。老子生平最讨厌软骨头。” 萧衡说着,冷冷扫过方才为薛和沾挪位置的几人。 被他视线扫到的诸人,或低头饮酒,或抬头看风景,皆装作听不懂他话中的讽刺。 萧衡冷哼一声,端起酒杯灌了杯酒。 薛和沾不理会他的指桑骂槐作威作福,只继续问道:“那日之后,你与顾冰之可还有往来?” 萧衡被问的有些不耐烦,再次打量薛和沾的官服,猛然反应过来,登时拔高了声音:“薛和沾,你这是审我来了?怎么?你们大理寺现在管的竟比御史台还宽了?我萧衡与人争执,也归大理寺管?” 薛和沾并不理会萧衡的气急败坏,肃容道:“争执斗殴自有京兆府和各级县衙管,但顾冰之在皇家寺院遇害身亡,便归我大理寺管。” “遇害?身亡?” 萧衡总是眯着的眼睛终于瞪大了些,竟还是个不甚明显的双眼皮,他眼尾微微向下的弧度颤了颤,随即失笑一声:“在皇家寺院遇害?莫说我已经半月未曾去过大慈恩寺,便是他的名字我都记不清,他被人杀了,与我何干?” 萧衡说着,紧紧盯着薛和沾的眼睛:“怎么?就因为几句争执,薛少卿便要定我萧衡的罪?” 在座诸人闻言皆是一震,同为长公主一脉,薛和沾今日若是能对萧衡下手,他日未必不会对他们下手,唇亡齿寒,众人对薛和沾这种六亲不认亲疏不分的行为俱是不满,登时也顾不上身份,纷纷对他怒目而视。 第十八章 驯兽 萧衡的父亲在长公主的阵营也是举足轻重之人,薛和沾和萧衡都知道,此事若是闹到长公主那里,纵使萧衡免不了一顿责罚,长公主也会为了大局让薛和沾大事化小。 毕竟若当真查实萧衡杀人,萧相公也会因此遭御史弹劾,对长公主来说,无异于痛失一臂。 因此萧衡在弄清楚薛和沾的来意后,反而有恃无恐起来。 他重新靠回凭几上,随手将吃剩的半只石榴丢进痰盂,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酒,淡然等着薛和沾回答。 薛和沾不以为忤,含笑看向萧衡:“自然不是。” 薛和沾虽鲜少与这些纨绔厮混,却也对他们多少有些了解,在来之前便预料到,萧衡不管是否真的杀人,都不会配合调查。但他既然来了,便也没打算轻易放过萧衡。 “定罪需要人证物证供状俱在,开堂审理之后方可。本少卿今日,便是来调查取证的。” 薛和沾说着,亲手给自己斟了杯酒,对着萧衡举杯:“还望萧郎君配合。” 萧衡被薛和沾这既跋扈又礼貌地态度气的冷笑出声,冷冷盯着薛和沾半晌,才举杯喝了一口,但态度却并没有软下来:“薛少卿查案是大事,萧某不才,无力相助。” 萧衡说着,冲着尴尬站在对面半晌的艳丽娘子拍了拍手:“行了,就让你刚才说的那个,新来的幻师上来吧。” 俨然是一副要开始欣赏幻术,不打算再搭理薛和沾的模样。 下坐诸人知道了薛和沾的来意,均不愿掺和进此事,于是也都不再理会薛和沾,个个专心地看起幻术表演来。 薛和沾却十分有耐心,并不因无人理会就起身离开,反而自斟自饮,如在自家般悠然自在,令萧衡十分恼火。 就在薛和沾刚刚拿起一个石榴,准备掰开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面前。少女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但她嫩黄色的衫子外面穿了一件桃红色褙子。那褙子的布料薛和沾再熟悉不过,它原本是件圆领袍,如今那袍子的一只袖子,还静静地躺在薛和沾的柜子里。 薛和沾想着,手下忘了力道,石榴被他捏碎,血红的石榴汁顺着他修长的手指滴落下来,眼看就要污了这张雀蓝色的毯子。少女隔空一抬手,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道,萧衡面前的一只银盘就似被隔空取物一般,飞落在了薛和沾面前。银盘稳稳接住了他手指滴落的石榴汁,同时也重重砸了一下薛和沾的膝盖。 膝盖骨最是脆弱,薛和沾吃痛一颤,隔着帷帽的纱幔似也看见那女子微扬的唇角。这力道当中“报复”的意味,自然只有薛和沾一人知晓。在场众人看到的只有炫技,登时叫起好来。 萧衡眯着的眼睛也终于睁开,一脸兴味地看向果儿:“女幻师?有点意思。摘下帷帽,让我看看。” 在场纨绔最擅长的便是调戏小娘子,闻言也都附和着萧衡起哄。 “就是,小娘子身段窈窕,何故遮面?” 薛和沾微微蹙眉,却见少女身姿挺拔,声音清脆舒朗,丝毫不见忸怩:“我是幻师,只表演幻术。” 萧衡挑眉,冷笑一声:“倒有性格。那你知道我喜欢看什么幻术吗?” 果儿颔首:“听闻萧郎君素喜驯兽术。” 萧衡上下打量着果儿,轻蔑一笑:“我可不看猫狗家雀儿。” 驯兽术是幻术中最危险也是最耗费气力的,表演者通常是年富力强且经验丰富的男幻师。 似果儿这般年轻的女子,纵使擅长驯兽,也大多驯养猫狗鸟雀等小型兽类。 但显然,萧衡爱看的驯兽,特指猛兽。 众人自然知晓萧衡的喜好,见萧衡有意调侃果儿,便又有人附和:“娘子身娇体软,怕是只能驯服兔儿?” “娘子害羞不敢见人,倒与兔儿相和。” 众人的哄笑声中,薛和沾清朗的声音突兀响起:“我倒觉得,这位娘子堪驯猛兽。” 果儿闻言,心中一紧,隔着帷帽向薛和沾看去。她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薛和沾,但既然遇到了,便猜到他一眼就能认出自己,因此干脆先下手收回那两拳的利息。 但若是薛和沾在此道破自己的身份…… 果儿看向四周,乐游原虽地势开阔,但她自信用幻术混入人群中定可逃脱。但往后再想接近萧衡,恐怕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果儿想着,暗暗攥拳紧盯薛和沾。 而萧衡见薛和沾又一次公然与自己作对,再忍不住,冷笑道:“薛少卿连小娘子的面都没见到,便开始怜香惜玉,未免太过多情。” 薛和沾却并不理会萧衡的阴阳怪气,反而认真地对萧衡道:“萧郎君可敢与我赌一局?” 萧衡倨傲挑眉:“赌什么?” 薛和沾慢条斯理地用手帕擦净手指上的石榴汁液,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指向果儿:“赌她究竟能否驯服猛兽,我押她能。” 果儿心思电转,顿时猜到了薛和沾的用意,也明白眼下对薛和沾来说,攻克萧衡比抓捕自己更为重要。 想明白此事,果儿顿时松了口气,收回了剑拔弩张的气势。 萧衡顺着薛和沾的指尖再度看向果儿,少女亭亭玉立,身形颀长,但再怎么看,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娘子罢了,萧衡唇角冷笑不减:“我押她不能!赌注为何?” 薛和沾眸若寒星,闪烁着势在必得的光芒:“若我赢了,萧郎君需全力配合我查清顾冰之一案,直至真凶落网。” “若我赢了,薛少卿要在新安王的寿宴上与力士表演角抵。” 薛和沾自然知道他这是拿自己“天生神力”之事做消遣,只是对他将场地选在新安王的寿宴,感到有些疑惑。 论亲疏,新安王武崇烈可是薛和沾的亲舅父,即便是如今外祖父武三思与祖母太平长公主之间总有政见不合的传闻,但舅父无论如何也不会帮着萧衡一个外人为难自己的亲外甥。 薛和沾盯着萧衡半晌,却未曾从他面上看出端倪,此刻也不是探究的好时机,于是便按下好奇,颔首道:“可。” 萧衡见薛和沾答应的干脆,唇角的笑容放大,毫不掩饰眼底的恶意,朝场地正中拍了拍手。 不多时,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虎啸声传来,只见几名赤膊力士推着一个四轮铁笼而来,而那铁笼中,赫然是一只吊睛白额巨虎! 第十九章 少卿知我 那巨虎大约是被人打扰了休息,十分不满地张开血盆大口发出阵阵虎啸。一股嗜血的腥气,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虎啸声飘散开来,让人不自觉地两股战战。 “竟是大虫?” 一个胆小些的纨绔声音发颤,忍不住往同伴身后躲去,却也有人十分激动:“这大虫好生威武!” 唐人为避讳太祖景皇帝李虎的名讳,将老虎称为大虫。而眼前这只老虎,显然正直壮年,一双虎目炯炯有神,身形庞大威猛,体长几近一丈。 力士们将铁笼推至果儿身侧,便止了步,静静等待着萧衡下一步的指令。 猛虎注意到了果儿,从笼子里站起身,抖了抖周身的毛发。果儿纤细的身影在如此庞然大物面前,更显得单薄弱小。 薛和沾暗暗攥了攥拳,手中残留的石榴汁与汗水混合在一处,黏腻的如同他此刻的心情,混乱又复杂,后悔又期待。 一直紧盯着薛和沾的萧衡自然看到了薛和沾攥拳的反应,虽失望薛和沾并未当场失态,但能看见素来八风不动的薛和沾紧张的模样,也令萧衡心情极佳。 他将一只鲜艳的红石榴抛起又接住,一脸地不怀好意:“薛少卿,此刻后悔可也来不及了。” 说着,萧衡扫了一眼场中亭亭玉立的果儿,做出一副惋惜模样:“只是可惜了这小娘子,今日只怕要喂了我的锦团。” 果儿闻言看向那只老虎,锦团应当是它的名字,这老虎通体毛发橙黄黑亮,花纹清晰生动,确如锦缎一般,这名字起的倒是应景。 果儿打量老虎时,薛和沾冷冷看向萧衡:“唐律有令,蓄养犬畜,故放令杀伤人者,减斗杀伤一等。” 薛和沾身为大理寺少卿,自然对唐律十分熟稔。而大唐法律详尽周到,关于蓄养动物伤人一事,早有律例约束。 其中有一条便是,若蓄养动物之人,故意放出宠物令其攻击人,致使对方受伤或是死亡的,便依唐律中人与人之间的“斗杀伤”律法比对,减一等论处。 而薛和沾此言,意指锦团既是萧衡的宠物,如果它当真咬死了果儿,薛和沾便要依照唐律要萧衡承担罪责。 萧衡闻言一怔,随即却抚掌而笑:“不愧是薛少卿,果然熟悉律法,但少卿忘了,此律条还有一句‘无故谓故自犯触,如此被杀伤者,畜主不坐’。” 萧衡说着,点了点果儿:“她可是个幻师,她自己要表演驯兽,主动招惹了我的锦团,与我有何干系?” 薛和沾一滞,顿时无言。 唐律中确有此条,若是有人故意招惹宠物,引得对方攻击而被杀伤者,主人是不用承担责任的,至多也就是视受害者受伤程度,杖责或击杀宠物而已。 萧衡素来最喜看驯兽,纵使不学无术,却也不是个无脑蠢货,自然早已将唐律研究明白,本是为了避开御史台那帮人,没想到今日却能用来让薛和沾吃瘪,顿时越发自得起来。 “怎么?薛少卿若实在怜香惜玉,不如,直接认输?” 萧衡说着,凑到薛和沾面前,十分挑衅地将那只把玩许久的石榴塞进薛和沾手中。 薛和沾与萧衡视线相撞,萧衡眼尾向下,眼睛微微眯起,眼中满是挑衅。薛和沾凤眸微扬,暗沉的眸子看不出情绪。 半晌,薛和沾微扬唇角,将那只石榴握在手中,扬声道:“本少卿,从不认输。我猜,娘子也是如此?” 薛和沾说着,不再看萧衡,那清亮的眸光如有实质,穿过帷帽,落在果儿面上。 果儿听着薛和沾那自信到有些嚣张的问话,头一次觉得这昏官也并非一无是处。果儿想着,扬起唇角,朗声道:“少卿知我。” 萧衡舔了舔牙,冷笑一声:“还真是郎情妾意,既如此,那便开始吧!” 萧衡说着,又朝场中拍了拍手。 几名力士立刻上前,在果儿与铁笼周围架起铁篱围栏。 乐游原其他游客早已被虎啸声吸引,远远地观望着这边,却始终不敢靠近,如今见架起围栏,顿时都架不住好奇,跃跃欲试地朝这边靠近。 萧衡淡淡扫了一眼聚拢的人群,却并没有下令驱赶。 好不容易能让薛和沾吃瘪,当然越多人看见越好。 人群交头接耳,虽不敢大声议论权贵,但薛和沾和萧衡的赌约内容,还是很快便被散播开来,众人议论起萧衡和薛和沾尚知压低声音,说起果儿便又无所顾忌起来。 “天也,这小娘子不要命啦?” “我瞧也是呢,瘦瘦弱弱的,不知顶不顶得住这大虫咬一口哦。” “哪里用得上?如此威武的大虫,一爪足以毙命!” 众人议论着,看向果儿的眼神宛如看着一个将死之人,有同情有惋惜,更有些诡异的兴奋。 人类作为动物,嗜血好斗的残酷本性,在这些人脸上一览无余。 眼见围栏已经架好,萧衡看向果儿,如看着一只必死的猎物:“娘子可有遗言?” 这话问的恶意满满,果儿却仿若不曾听见,只对薛和沾道:“薛少卿,帮我个忙?” 虽是问句,语气却并无请求,甚至隐隐带着一丝命令的意味。 薛和沾却不以为忤,只含笑颔首:“好。” 薛和沾话音方落,众人眼前一花,便见少女当空跃起,如胡旋舞般在空中几个旋身,翩然落在薛和沾身侧。 少女身上淡淡的皂角味中,夹杂着一丝不知何处沾染的突兀脂粉气,令薛和沾恍了恍神。 下一瞬,他只觉手上一凉,一只微凉的手便覆在了自己手背上。 少女手指纤细修长,就这么轻盈地敷在薛和沾的手上,与他的手指重叠,然后缓缓收拢,如同儿时母亲抓着他的手,教他握笔一般,带着他握住了手中那只石榴。 “有劳少卿,帮我把它捏成汁。” 果儿一手握着薛和沾的手,一手端起托盘。 二人离得极近,薛和沾坐着,果儿站着,她说话时吐出的气息微微拂起帷帽上的轻纱。薛和沾抬眸,少女明艳专注的面庞若隐若现。薛和沾忽觉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触觉却变得格外敏锐。 少女的掌心算不上细腻,甚至还有一层薄薄的茧,蹭在皮肤上带起轻微的刺痛,令薛和沾想起胸口那一道抓伤。 那也是这只手留下的吗?…… 薛和沾垂眸,看向果儿的手,顺着她的指引合拢手指,攥紧手中那只石榴。 石榴噗的一声碎裂,果儿的手也在这个瞬间离开了薛和沾的手,只留他独自用力攥着那只石榴。 随着石榴渐渐粉碎化为汁水,薛和沾的掌心空了下来,又仿佛,空了的不止掌心。 第二十章 白驴化虎 萧衡着实看不惯这两人如此这般“卿卿我我”,一张脸黑如锅底,忍不住出言嘲讽:“怎么?小娘子这是打算临阵脱逃?想求薛少卿庇护?” 果儿端起装满了石榴汁的银盘,看也没看萧衡一眼,腾身跃起,再度回到围栏中,在虎笼前傲然站定,目光灼灼盯着面前的老虎,眼神中的喜爱呼之欲出,只可惜隔着帷帽,媚眼抛给了瞎子,老虎没能感受到,只从鼻子喷出一口气,不满地冲果儿呲了呲牙。 果儿见它可爱,也不再拖延,朗声道:“我驯兽有个规矩,好教萧郎君知晓——凡是我驯服的飞禽走兽,均认我为主,锦团今日若是被我驯服,今后就是我的了,萧郎君可舍得?” 果儿语带笑意,非但听不出丝毫惧意,反而格外从容自信。 萧衡不由愣了一瞬,待反应过来果儿的意思,竟被这少女的无知狂妄气的笑出了声:“好,好,好!今日你若当真驯服锦团,我便将它赠你又如何!” 萧衡说着,唇角浮起一个阴毒的笑:“只是想要我萧衡的东西,也得你有命拿。” 萧衡的声音不大,却满是高高在上的狠辣蔑视,令在场的平民听着都有些脊骨发寒,更觉得眼前这个女郎今日必死无疑。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 “这女郎此举,与找死何异?” 人群的议论声声入耳,果儿却淡然一笑:“既说定了,那我便开始了。” 果儿说着,不等萧衡拍手,抬手射出几枚飞针,只听叮当几声金属碰撞之声响起,虎笼门上的大锁便应声而落。竟如此就将那铁笼上的大锁打开了! 众人顿时一阵惊呼叫好,忽有人震惊道:“竟有如此幻术?这娘子若想开门越户,岂不如入无人之境?” 这句话登时让众人冷静下来,再看向果儿的眼神不免就带了几分审视。 这小娘子身负绝学,若本性纯善便也罢了,若有心作恶…… 众人忍不住看向萧衡身边的薛和沾,方才听闻这位绯袍官员乃大理寺少卿,见他英武庄严稳如泰山端坐正中,众人莫名就觉得心里踏实了不少。 而被众人当做定心丸的薛和沾,此刻也在盯着果儿的飞针沉思,他想起的却是那日与果儿在巷中那一战,那日回去之后衣服里残留的飞针还扎了他好几次,虽不是什么重伤,但也少不了受些皮肉之苦。 似乎每次遇到她,自己从未占过上风。 薛和沾垂眸,用帕子细细擦着方才被果儿用来“榨”石榴汁的那只手,唇角浮起一抹苦笑。 不过,用石榴汁驯虎,难道她要用“??粤祝”之术,以符咒操控老虎? 薛和沾想起自己在古籍上曾看到过的神秘幻术,好奇地向果儿看去,她分明年纪轻轻,却似乎精通许多已经“失传”的古老幻术。 薛和沾正想着,笼中的老虎已经一步步走出了笼门大敞的虎笼。 久违的自由让它十分舒适,甫一出笼便甩了甩头尾,似在活动筋骨。 老虎全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仅仅只是一步步走出虎笼这个动作,就已经压迫感十足,围观的诸人虽明知有一人高的铁栅栏防护,还是忍不住有些腿软,默默后退了一步,想要离这危险的大老虎远些。 果儿却反而上前一步,若没有帷帽,众人怕是更会惊诧,果儿此刻竟满面笑意,她看着那老虎的眼神,宛如看着憨态可掬的猫儿一般。 老虎却是个不解风情的,丝毫不理会果儿对它的好感,抖了抖毛发,伸展了筋骨,它终于开始打量面前这个人类少女。 许是对她的身量不甚满意,觉得不够自己塞牙缝,它带着几分嫌弃,从鼻子里对着果儿喷出一口气。 果儿帷帽上的纱幔被吹动飘起,众人堪堪只看见她半张秀丽的面庞,那纱幔重又落了下去。 但越是这般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貌,越是动人心弦,人群中惊艳的感叹声此起彼伏。人们对于美貌的事物总是多几分怜惜,更何况是眼见如此美貌的娘子即将葬身虎口,顿时有人抚掌惋惜。 就连萧衡都因为那惊鸿一瞥而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眯着的眼睛睁大了些,然而惊艳之余,更多的却是怒气。 如此美貌的小娘子,不对自己伏低做小便罢了,方才竟然当着他的面,与那劳什子薛和沾拉拉扯扯! 如此不知好歹轻浮浪荡的小娘子,合该被锦团噬骨啖肉! 萧衡心下愤恨,便忍不住出声催促:“锦团!等什么呢?” 然而他还要再说,薛和沾的眼神却陡然冷厉,冷声道:“萧郎君,故放令杀伤人者,减斗杀伤一等。” 因着这条律令,加之薛和沾在场,萧衡虽心中不服,却也只能闭上了嘴,只是不能为锦团呐喊助兴,这观赏驯兽的乐趣就少了大半。 然而他虽然只短促地喊了一声,场中的锦团却明显已经对这句话有了惯性反应。只见它周身的毛发陡然竖起,虬结的肌肉块块爆起,四爪用力蹬着地面,蓄势待发。铜铃般的虎目圆睁盯紧了果儿,喉咙中发出一阵饱含威胁意味的低沉吼声。 这声音有如阵阵闷雷翻滚,人类原始的畏惧让所有人都禁不住地毛骨悚然,果儿却依旧八风不动稳立当中。 “小娘子怕不是吓傻了?” 有人低声议论,锦团却毫无预兆地在此时猛地跃起,原地一个虎扑,便向果儿攻去。 老虎腾空而起,斑斓的皮毛在阳光下闪耀着威严的光芒,如同一座小山般向果儿压下来,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果儿,令她看起来宛如飘摇风雨中的一叶孤舟,脆弱而渺小。 便在老虎扑将下来的瞬间,果儿身形瞬移,如灵动的胡蝶,避开老虎这一击的同时,朝空中扔出一张驴形白纸。 那张纸在空中骤然膨胀变大,立刻吸引了老虎的注意,就在老虎掉转方向要去扑抓白纸之时,果儿扬手将石榴汁泼向空中,宛若仙女散花。她泼的随意,然而那石榴汁却仿若被无形的笔描画过一般,精准地在白纸上形成一个繁复的符文。 就连正在空中扑咬白纸的老虎都被这一幕震惊,疑惑地放慢了速度,警惕落地盯着那符文在白纸上扭曲浮动。 “化!” 果儿猛地大喝一声,将手中空了的银盘飞掷而出。 同一刻,空中那白纸上的符文扭曲溃散,化作一道道与虎纹一般无二的图案,围绕白纸满身,紧接着,那白纸骤然从驴形化作一只白皮红纹老虎! 这白虎体型虽不及锦团庞大,周身的红色纹路却犹如熊熊烈焰,看起来竟比锦团还要凶猛威武! 围观的群众个个瞠目结舌,哗然震惊。 第二十一章 两虎相斗 这只白底红纹老虎甫一落地,便仰天长啸一声,虎啸声直贯九霄,响彻整个乐游原,林中霎时间鸟惊兽散,颇有种万兽之王下山的威力,竟比锦团还要有气势些。 锦团闻声双耳立起,颇有些不服地看向白虎,那只白虎却陡然收了气势,如一只大猫般在果儿手心蹭着头,喉咙中发出舒服的咕噜声。 锦团似是从未见过如此场景,一张硕大的虎脸上写满了不解与嫌弃,闪烁地虎目中隐隐还有一丝好奇。 在场众人也被白虎这陡然反差的举动逗乐,紧张地气氛顿消,纷纷夸赞起白虎的可爱与通人性。 薛和沾则想起那日慈恩寺塔前张员外郎等人说起过,果儿曾将一头白驴化作纸鸢之事,当日只见她驾白驴纸鸢离去,却未曾见过白驴真身,不料今日终于得见,竟是以白虎的形象。 看着那白虎身上烈焰般耀目的红纹,想到其中还有自己的一份力,薛和沾不禁莞尔。 而一旁的萧衡却没有薛和沾这样的好心情了,这女幻师以白纸和石榴汁便能幻化出一只活灵活现的白虎,足见她是真有几分本事的。 萧衡紧盯那只朝女幻师撒娇撒到模糊,只差没有翻开肚皮躺下任她揉搓的白虎,心中生出几分不妙的预感。因此不耐烦道:“小娘子,我要看的可不是杂耍,你这驯兽,几时能开始?” 律法不许他公然指使老虎扑咬人,却没规定他不能催促幻师表演,萧衡说着,睨了薛和沾一眼,却只见他含笑看着那女幻师,不知想着什么。萧衡只觉一阵恶寒,从没听说薛和沾是此等贪花好色之人,但转念一想,发现薛和沾也跟他们这帮纨绔没什么区别,萧衡心里反而舒坦了不少。 果儿却不知这两个贵公子心里的弯弯绕绕,她轻轻摸了摸虎形白驹的下巴:“白驹,去陪锦团妹妹玩儿一会儿。” 锦团似是听见了自己的名字,登时竖起耳朵,警惕地瞪着果儿与白驹,对这一人一虎的自来熟十分不满。 然而白驹的敏捷却完全超出了锦团的预期,只见眼见一道白光闪过,白驹便如闪电般落在了锦团面前,将锦团扑倒在地,嗷呜一嗓子朝它张开了血盆大口,露出尖利的虎牙! 萧衡紧张地攥紧了手中的酒杯,围观众人也惊呼出声,然而下一刻,白驹却只是伸出舌头,在锦团脑门上的“王”字虎纹上呼哧哈赤地猛舔了两大口…… 众人的哄笑声中,猛虎锦团出离愤怒了! 对于老虎来说,被舔了脑门,也就是成了对方的小弟,是可忍虎不可忍!锦团登时暴起,怒吼一声,大力将白驹掀翻在地,蒲扇大的爪子上亮出锋利的虎甲,狠狠朝白驹的脖颈抓挠过去。 白驹狠狠挨了一下,脖颈处白毛飞散,露出一道带血的红痕,它吃痛低吼一声,这才意识到情况似乎并不乐观,迷惑地向果儿看去,只见果儿一声呼哨,白驹方才还透着纯真懵懂的双眼顿时变得与身上的红纹一般赤红,两只老虎怒目而视,再也没有了方才的憨态可掬,眼中全是嗜血的杀意。 围观的百姓们纷纷屏住呼吸,紧张地注视着场中的两只老虎。 白驹猛地一个鹞子翻身,将锦团从身上掀了下去。锦团后背撞上地面的瞬间仿佛脚下的地都震颤了一瞬。锦团翻身而起,立刻再次发起攻击,如同一座移动的金色山石般向白驹冲撞而去。 锦团庞大的身躯带起一阵狂风,卷起地上的落叶,让人心惊胆战。白驹却毫不畏惧,它灵活地跃起,不仅避开了锦团的攻击,长而有力的尾巴还如一个巴掌,狠狠甩在了锦团屁股上。 都说老虎屁股摸不得,这话果然不假,被抽了屁股的锦团彻底被白驹激怒,朝天怒吼一声,锋利的爪子毫不留情地朝白驹背部抓去。 白驹白色的毛发四散,却躲避及时,并未被伤到,还反身一个飞踹,两只强壮有力的后脚猛踢锦团的下巴,将锦团踢的嗷呜一声重重倒地。 “这白虎,打起架来怎的像头驴子?” “是啊,我家驴子尥蹶子便是这般……” “管它像什么,厉害就是好老虎!” 人群中再次爆发出哄笑和叫好声。 白驹似是知道自己得了夸赞,仰天嗷嗷一通虎啸,叫的更像一头快乐的驴子了。 锦团从地上翻身爬起,便见白驹这幅嘚瑟的模样,顿时气的一虎出世二虎升天,连吼叫预警也无,猛地从背后朝白驹扑了过去。 白驹身形本就不及锦团庞大,它全力向白驹扑压过去,宛如泰山压顶,竟将白驹死死压在了身下,白驹扭动挣扎竟一时不能挣脱,只得双爪抱头死死护住脖颈,锦团却毫不犹豫一口向白驹的后脖颈咬去。 “好!咬死它!” 萧衡激动的喝彩刚刚出口,便见果儿忽地扬手扔出几枚石子,每一颗石子都精准地击打在锦团的关节处。 石子的力道算不上大,却神奇地卸了锦团周身的力道,白驹机敏地感受到身上的力道松了下来,立刻翻身而起,打起精神再度与锦团混战起来,这一次再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战斗进入了白热化阶段,两只老虎你来我往,互不相让。白色老虎的敏捷和黄色老虎的威猛在这场战斗中展现得淋漓尽致。围观的百姓们看得目瞪口呆,他们被这场精彩的虎斗深深吸引,忘记了一切,不住地为自己看中的老虎叫好呐喊。 白驹虽然体型小,但灵敏聪慧,它不断地跳跃、闪避,让锦团的攻击一次次落空,它充分发挥自己后蹄力量猛的优势,一次次地踢向锦团。 然而,锦团力量奇大且不知疲累,就如薛和沾一般难缠,果儿这么想着,又一次帮助白驹化险为夷。 锦团又一次被石子砸中关节,痛呼一声,猛地回身向石子的来处看去,似是对这个不断捣乱的人类忍无可忍,锦团一双虎目中满是怒意,竟突然掉转方向,不顾一切地向果儿扑咬过去! 第二十二章 收服锦团 锦团突如其来的一击杀了果儿一个措手不及,纵然她用了最快的速度侧身翻滚,堪堪避开了这致命的一击,却还是被尖利的虎爪挠伤了手臂。 锦团重重地落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果儿趁机跳起身来,想要往白驹的方向逃窜,锦团却十分机智地将果儿往铁栅栏的方向扑咬,很快便将果儿扑到了一个死角。 赶来的白驹在一旁竭力撕咬锦团,试图保护果儿,锦团却仿佛完全不知道痛,丝毫不在意白驹的攻击,一副不咬死果儿誓不罢休的架势。 果儿一边竭力躲避锦团一次比一次凶狠的攻击,一边迅速思考着应对之策,然而锦团却并不打算给她更多时间,果儿速度稍微慢了一瞬,便被锦团狠狠一爪拍中了胸口。 眼见果儿单薄的身躯在虎爪下犹如落叶坠落,薛和沾身体不受控制的前倾,紧攥着拳,视线一瞬不瞬地盯着果儿。 她定有后手! 尽管在场所有人都认定果儿在这一刻必死无疑,但薛和沾却坚定地相信她,相信她一定有能力驯服锦团,就像她每次都能从自己手中全身而退一样。 然而纵使薛和沾内心再怎么坚定地相信果儿,当亲眼看着果儿被锦团扑倒在地,帷帽上的纱幔飞扬,她白皙纤细的脖颈完全暴露在锦团的虎口之下时,薛和沾的心还是停了一拍,汗水几乎将他绯色的官袍打湿。 “好!不愧是我的锦团!” 一旁的萧衡眼看果儿即将被锦团咬断脖子,兴奋地站了起来。 他亢奋的情绪令在场的观众也更加兴奋,紧张刺激的场面刺激着所有人的肾上腺素,期待中的画面越是残忍血腥,这群看客越是亢奋。 山呼海啸的叫好声也刺激着老虎的神经,就在锦团的牙几乎刺进果儿脖颈肌肤的瞬间,果儿袖中猛地探出一根手臂长的孔雀翎,果儿抓着那根孔雀翎,毫不犹豫地将它尽根塞进了锦团喉咙中,甚至连半条手臂都探进了锦团口中! 锦团若是此刻咬下去,果儿定会折掉半条右臂。 然而喉咙中被捅入异物的感觉太过难受,羽毛挠的锦团从嗓子一直痒到了五脏六腑,一时之间竟完全无法闭嘴咬合,只疯狂地甩动虎头,试图摆脱果儿手中的羽毛。 随着锦团甩头的动作,果儿的脖颈和手臂都被尖利的虎牙划伤,涌出的鲜血触目惊心,围观众人都忍不住嘶声惊呼,果儿却丝毫未见半分慌乱,她迅速抽回右手,屈指打响一个呼哨。 在旁蓄势待发的白驹立刻得到指令,迅速转身,两条矫健有力的后腿用尽全力,向锦团脑袋上大力一踹。 喉咙中的羽毛完全分散了锦团的注意力,白驹这一踢它毫无招架之力,狠狠挨了这一踹,锦团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身体如一座金色小山一般轰然倒地。 全场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片刻之后,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白驹昂首挺胸,威风凛凛地绕场巡视,仿佛知道自己是最后的胜利者。 而锦团双爪抱头,痛苦地发出呕吐的声音,却始终无法弄出喉咙中的羽毛。 果儿起身,轻轻掸掉身上的灰尘,缓步走到锦团面前,痛苦的锦团似乎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受不了喉咙中那让它痛苦不堪的感受,缓缓地站起身来,在果儿的面前低下了头。 果儿唇角扬起,轻轻地抚摸着锦团的下巴,示意它张开嘴,锦团立刻张开了嘴,乖顺地如同猫儿一般,任由果儿伸手进去从它喉咙中取出了那支孔雀翎。 喉咙里没了异物,锦团舒服地打了个喷嚏,甩了甩头,用脑袋蹭着果儿的手心。 周围再次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喝彩,只有萧衡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 第二十三章 当场射杀 果儿手臂上的伤口还淌着血,她浑不在意,还用手指蘸取手臂上流淌下来的鲜血,在锦团额上画出一个符文。 血红色符文成型的瞬间,锦团额上的王字花纹一片红光乍现,另一团红色符文如被强行扯出一般扭曲浮现,不多时,竟化作木屑溃散于风中。 随着符文的消散,锦团猛地虎躯一震,前额处出现一个豆大的伤口,黑洞洞的伤口很深,却不见一丝血迹。薛和沾曾随裴太医正学习过验尸,对于伤口很熟悉,一眼便看出这伤口是曾被尖利之物刺穿后长期置留其中所致。 想到方才溃散的木屑,薛和沾推测,锦团前额应当曾经被钉入过一根不短的木钉。薛和沾思索间,锦团懵懂的虎目中逐渐浮现出一种复杂的情绪,看向果儿的眼神中带着懊悔和感激,转而看向萧衡时,却满是森寒的愤恨。 随着一声响彻云霄的虎啸,萧衡被锦团万兽之王的气势震慑,再扛不住它那凶狠的目光,双腿一软便跌坐回了坐垫上,声音不自觉地发颤:“锦……锦团……你……你对我的锦团做了什么?” 锦团听到萧衡叫自己的名字,竟表现得更加凶狠了,它呲着牙朝萧衡步步逼近,喉咙里发出震慑力十足的低吼。 纵然明知有铁栅栏保护,萧衡还是控制不住地害怕,仓皇四顾,大声呼喝:“来人!来人!” 他话音一落,便冲上来十几个手持弓箭的护卫,将萧衡团团护住。箭矢在阳光下闪着寒芒,围观众人纷纷退的远了些,生怕被误伤。但恐惧也抵不过强烈的好奇心,众人退开却不舍得离去,依旧远远地围观着这场“老虎叛主”的大戏。 猛虎与十几名弓箭手对峙,剑拔弩张的气氛下所有人都屏声静气,落针可闻。 终于,果儿打破了安静:“我既已驯服了锦团,按照赌约,它已归我所有,萧郎君不可随意伤害它。” 果儿说着,上前一步,挡在了锦团身前。方才还散发着摄人气场的锦团,在果儿身边却立刻温顺的如猫儿一样,脑袋轻蹭果儿的手心,尾巴也绕着果儿的双腿轻扫。 萧衡痛失爱宠,又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对果儿恼恨不已,虽不敢起身上前,却还是躲在护卫身后大喝:“你这妖女!对锦团做了什么?” 果儿轻笑一声:“妖女?我只是个略懂驯兽的幻师罢了。” “略懂驯兽?那方才锦团额上的符文是怎么回事?我看你用的分明是厌胜之术!” 萧衡话音一落,围观众人也低声议论起来。 “是啊,怎么可能仅凭一根羽毛就驯服大虫?” “我看那红色符咒诡异得很,该不会真的是厌胜之术吧?” 众人的议论声传来,薛和沾微微蹙眉。他知道萧衡输了面子,定然不会轻易放过果儿,只是用圣人最忌讳的厌胜之术来污蔑一个幻师,萧衡此举未免太没风度。 然而果儿不仅不辩解,反而直言道:“萧郎君说的不错,是厌胜之术。” 果儿的话如同落石激起千层浪,现场顿时一片哗然。 萧衡冷笑一声:“妖女好大的胆子!厌胜之术乃大唐禁术,你竟然当众施为!简直是藐视大唐律法,对圣人不敬!来人!将这妖女与这两只老虎一同射死!” 众侍卫立刻搭箭拉弓,薛和沾一句“且慢”正要出口,便听见果儿朗声道:“我是说,萧郎君你此前用以操控锦团的,确是厌胜之术——‘冀厌白虎’。只是方才已被我破解,故而恢复神智的锦团才对你如此愤恨” 场上登时安静下来,萧衡也慌了,厉声呵斥:“妖女休要妖言惑众!你们还等什么!还不将此妖女射杀!” 第二十四章 撞个满怀 “且慢!” 薛和沾终于及时说出这句话,语气十分强硬。 “违律使用禁术,当由三法司定罪。萧郎君,缘何私刑以亏国律?” 萧衡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咬着牙道:“我愿赌服输,今日之后,定会配合薛少卿查案。但今日我与这妖女之事,薛少卿还是少插手为妙。” 萧衡此言便是要用查案一事威胁薛和沾,薛和沾却不为所动,只微微一笑:“大理寺统管百官犯律,以及长安徒刑以上案件。违律使用厌胜之术,乃是死罪。本少卿职责所在,何来插手一说?” 萧衡冷冷瞪着薛和沾,然而薛和沾虽面带微笑,却眸色坚毅,毫无半分退让之意。萧衡气急冷笑,咬着牙连道三声“好”,一挥袍袖,竟径直带人离去。 随着萧衡一行人的离去,方才还熙熙攘攘的乐游原顿时空旷了不少。 眼见萧衡的仆从将那铁栅栏拆走,众人畏惧那两只没了拘束的猛虎,便也如鸟兽散。 只薛和沾还静立远处,遥遥望着果儿,不知在想什么。 石破天到底还是有些怕老虎,忍不住出声询问:“少卿,我们不走吗?” 然而石破天没想到,薛和沾非但不走,反而上前几步,竟是要向那带着两只老虎的女幻师走去。 “少卿!” 石破天惊慌之下伸出手,到底没敢拉扯薛和沾,只能硬着头皮跟在薛和沾身侧,虽脚步颤颤,手却仅仅攥着腰间刀柄。 然而果儿却仿若没看见向她走来的薛和沾一般,见周围人群基本散尽,带着两只老虎转身便走。 “娘子,请留步!” 薛和沾的声音在果儿身后响起,果儿脚步不停,头也不回道:“放弃吧,你抓不住我。” 说着,竟翻身一跃,骑在白驹背上,纵虎绝尘而去。锦团亦步亦趋紧跟在果儿身侧,一人两虎向长安城外疾驰。 眼看着两只老虎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松了口气的石破天忍不住念叨:“好嚣张的小娘子!属下听武大说,那慈恩寺塔里杀人的小娘子曾骑在少卿头上,本以为她便是天下最嚣张的小娘子,没料到今日竟又遇到一个。难道女幻师都是如此?” …… 薛和沾一时无言,武大看起来忠厚老实,没料到是个碎嘴的。 薛和沾想着,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石破天忙跟上:“少卿,我们现在去哪儿啊?” 薛和沾唇角浮起一抹微笑:“守株待兔。” * 长安城南,秦岭蜿蜒,山势深厚,日暮时分,更显巍峨。果儿勒止白驹,带着锦团停在山脚下,指着茂密的山林,对锦团道:“去吧,回你该去的地方。” 锦团似是听懂了一般,盈盈虎目之中竟有泪光闪烁,它低头呜咽一声,在果儿身侧蹭了蹭,随即虎啸一声,转身头也不回地奔入山野密林之中。 果儿看着锦团斑斓的身影消失,正要带着白驹离开,白驹却用尾巴拦住果儿,双目眺望着密林,似在等着什么。 果儿驻足望去,片刻后,锦团斑斓的身影果然又一次出现,它口中赫然叼着一枝猫爪刺。 果儿常年与师父在外游历,路途之中若有磕碰,师父也会在林间寻一些草药为她医治,故而这些常见的草药她也识得,自然知道猫爪刺有利水消肿、清热、解毒的功效。 锦团叼着猫爪刺跑过来,目光落在果儿手臂的伤处。果儿感动之余又忍不住心疼,锦团是如此有灵性的一只老虎,这些年被木刺钉入头颅,遭厌胜之术压制神智,成了凶残嗜血只知搏斗的笼中宠物,对它来说,该是多么痛苦。 果儿想着,摸摸锦团的头,手指轻柔地抚过它额间的伤处,柔声道:“山林旷远,你该当是此间王者。” 锦团喉咙里发出亲昵的呼噜声,再次蹭了蹭果儿的手心。临走时甚至还顽皮的扑了白驹一下,白驹被扑了个措手不及,在地上滚了一圈,不满地嗷呜几声,站在原地跟果儿一起目送跑远了的锦团。 这一次,它没有再回来。 回城时,果儿使用幻术将白驹变回了白驴。只是白驹如今也跟她一样,成了通缉犯,白驹是不能戴帷帽的,果儿手边也没有别的工具,只能忍痛再次用血将白驹幻化成了一头棕红色的驴子。 好在有锦团送来的草药,果儿取血之后,撕下一块衣袖敷上捣烂的猫爪刺将伤口包扎好。看着又少了半只衣袖的短衫,果儿不由叹气,好像自从来了长安,就没有一件衣服能全须全影的“活”过三日。 这么想着,果儿脑中又浮现一抹绯红身影。今日那昏官也算帮了自己,无论是“榨石榴汁”,还是最后出言制止萧衡。就当扯平了吧,以后只要这昏官不再来纠缠,便不与他计较衣袖和那两拳了。 果儿这么想着,骑着白驹赶回城中。 因被通缉,无法出示公验,果儿无法走城门,只能走了随春生所说的“暗道”。这暗道隐蔽在曲江池和芙蓉园附近,大约是长安惯偷用来销赃的密径,很是隐蔽,纵使天还没黑,也没遇到什么人。 待果儿安全进城,已是暮鼓时分,好在白驹速度快,果儿赶在最后一声暮鼓之前回到了平康坊胡玉楼。 然而果儿走入后院,却觉得今日的胡玉楼安静的有些诡异,不仅前院的胡乐比平日里轻柔了许多,就连酒客们都格外文明,非但不大呼小叫,甚至吟诗唱曲的也无。 往日里一回来就能远远听见随春生与楼中娘子们的玩笑声,今日却连随春生的影子也未见。 果儿不由放轻了脚步,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缓缓靠近伙房。伙房中十分安静,只能听见柴火燃烧的噼啪声,还有热水沸腾的咕嘟声。 果儿侧耳倾听一刻,缓缓推开伙房的门。见伙房中空空荡荡,果儿正踏步进去,余光却扫见门后一抹绯红。 她当即将银针捏在手中,身侧却甩来一根麻绳。 果儿下意识接住,不妨麻绳另一头一股大力传来,果儿猛地一个踉跄,只觉手臂一阵刺痛,竟半边身子撞上了薛和沾的胸膛! 第二十五章 合作查案 薛和沾看起来玉树临风,胸膛却有如铜墙铁壁般坚硬,果儿撞上去时,着力点恰好在手臂上的伤处,疼的果儿忍不住咬紧了牙。 薛和沾自知撞到了果儿的伤处,正要伸手去扶,冷不防便被果儿一个肘击正中胸口,恰是他之前被果儿抓伤的位置。 薛和沾痛的闷哼一声,本要扶果儿肩膀的手受痛落了下来,竟落在了果儿腰上。 他掌心炙热的温度隔着两件薄衫仍旧不容忽视,果儿登时浑身紧绷,提膝便向薛和沾身下撞去。 这次薛和沾有了防备,左手扶着果儿的腰,右手握住果儿的膝窝,躲开攻击的同时,将果儿挟制住。 只是这个姿势……着实有些过于亲昵。 薛和沾正尴尬欲松手时,果儿却腿用力向后旋转,带着薛和沾转了个圈,后腰压着薛和沾的左手抵在墙上,左腿屈膝向后一夹,反将薛和沾右手制住。 这姿势看似薛和沾将果儿压在了墙上,实际却是果儿将薛和沾的双手反制住了。 薛和沾心道一声不妙,下一刻,果儿扬手拔下了发间银簪,尖利的簪头抵在了薛和沾的脖颈右侧。 没了发簪的固定,果儿的帷帽瞬间坠落,青丝如墨垂落肩头,将她的脸衬得愈发小巧精致,只是那入鬓的长眉和上挑的眼尾中写满了桀骜,让这张明艳的脸上多了几分英气。 薛和沾定定看她一眼,唇角浮起一抹苦笑:“果然,我抓不住你。” 这笑无奈中还带着一丝“早有预料”的意味,让薛和沾清贵的面容多了几分难得的脆弱与真实的温柔。 果儿不由想起,随春生与胡玉楼的娘子们曾聊起“柔弱之人的坚毅,刚强之人的脆弱,最是迷人”。 果儿却并未被薛和沾的“美色”迷惑,眸色微寒,她手中的银簪已刺破了薛和沾的脖颈。 薛和沾吃痛,禁不住“嘶”了一声,眉眼低垂,竟又是一笑,丝毫不见恼怒之色:“娘子息怒,某今日来,是想与娘子打个商量。” 果儿眯起眼睛,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但她不知为何,每每看着薛和沾这笑眯眯的样子,就总也忍不住想打他。 这么想着,果儿手中的银簪又加了几分力道,鲜红的血珠从伤处渗出,薛和沾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微微蹙起了眉。 果儿这才收了力道,冷然道:“商量什么?” 薛和沾无奈受了果儿这份下马威,本想再扯出个笑脸,但对上果儿清冷的眸子,薛和沾福至心灵,觉得这小娘子怕是不喜自己笑,于是肃容道:“娘子既能查到萧衡处,定是有了一些线索的,你我与其彼此掣肘,不若合作查案,娘子可愿?” “合作?” 果儿冷笑一声,从随身的货郎包中抽出一张通缉令,掷到薛和沾身上:“如此合作?” 面对大理寺少卿,果儿这个“通缉犯”的态度实在嚣张,薛和沾却不以为忤,态度依旧诚恳:“此案一日未查清,娘子的疑凶身份便一日不可洗脱。某请娘子合作,也是为了娘子你。” “为我?” “娘子前来长安,当是为了幻术大会。若此案不能查清,娘子恐难如愿。” 薛和沾又露出习惯性的笑容,果儿看不得他这副笑眯眯的样子,哼一声别开眼去。 但却不得不承认,薛和沾说的对。与其与他一直这样追逃不休相互掣肘,不如干脆合作,尽快将此案查清。 幻术大会七日后便要开启,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想通了此节,果儿也不再犹豫,颔首道:“好。” 薛和沾的笑意尚未绽开,果儿话锋一转,道:“但我要与你立下赌约。” “赌约?”薛和沾疑惑,对上果儿黑亮的眸子,依旧是那般的桀骜不驯,与今日那只凶猛的老虎竟有些相似。 “若此案查明,确与我无关,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待需要你做时,我自然会告诉你。” 薛和沾颔首:“只要不违背律法道德,某定竭力而为。” 果儿见他态度诚恳,终于卸了力道,放开他的两只手。 薛和沾双手被挟制许久,难免酸麻,他轻轻揉捏着手,含笑的眸子却依旧盯着果儿:“既是赌约,若此案与娘子有关呢?” 果儿一怔,轻抬下巴傲然道:“条件随你开。” 不知为何,薛和沾脑中竟浮现出老虎锦团被果儿摸下巴时的样子来。 薛和沾轻咳一声,别开目光:“便也如娘子一样吧,若娘子输了,也请答应某一件事。” “成交!” 果儿说着,朝薛和沾抬起右手手掌,薛和沾愣怔一瞬,含笑与她击掌。 赌约既成,薛和沾弯腰拾起方才那根麻绳,整理好之后递给果儿:“上次毁了娘子的绳索,某特寻了一根,不知是否合用?” 果儿一怔,接过绳索细细打量,麻绳中掺杂了极细的铜丝,浸了桐油,坚韧却不扎手。虽没有她亲手制作的那么牢固趁手,却也差不太多了。 薛和沾不愧是官场中人,纵只是与一个“通缉犯”谈交易,也不忘“先兵后礼”,打不过就送礼。 果儿却并不在意这些弯弯绕绕,她满意地将绳索收进包里,点了点头:“尚可。” 言简意赅,一句道谢寒暄也无。 薛和沾一噎,复又笑了,本就是他毁了人家的麻绳,既是还礼,缘何还期待对方道谢?倒是他自己常年被人奉承惯了,反倒把有违常理之事当做了平常。 “随春生呢?” 果儿打断了薛和沾的思绪,一边问,一边四处张望。 伙房中干净整洁,不见打斗痕迹,薛和沾也不像会随意伤人的,随春生性命应当无忧。但果儿还是有些不放心,毕竟是随春生好心收留自己,她不想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随郎君正陪着石破天在楼中吃酒,娘子不必担心。” 果儿恍然,想来薛和沾是安排了石破天声东击西,在胡玉楼里摆出大理寺的身份,绊住了随春生。 知道他没事,果儿放下心来,转而问薛和沾:“那咱们现在去萧衡府上?” 薛和沾没料到果儿查案比自己还心急,微笑道:“不急。” 第二十六章 少卿留宿 果儿蹙眉看向薛和沾,薛和沾的视线落在她手臂上的伤处:“先寻个大夫吧。” “已经用锦团寻的草药包扎过了,无碍。”果儿回答的干脆利索,毫无客套之意。 薛和沾疑惑道:“锦团寻的草药?” 果儿点头:“许多动物都会自行寻找伤药。” 薛和沾受教点头,随即又向外看去:“锦团它……” “放归秦岭了。”果儿随意道。 虽然早就猜到果儿或许会放锦团自由,但真的听见她这么做了,薛和沾还是有些惊讶。毕竟像锦团这样一只猛虎,无论是卖给喜好豢养野兽的富贵人家,或是留着配合幻术表演,对于果儿这样的幻师来说,都是十分划算的买卖。 然而她拼了一身伤,冒着得罪萧衡的风险,好不容易将锦团赢了下来,竟就这样轻易地将它放归山林。 薛和沾的视线再次扫过果儿手臂上简单包扎的伤处,嫩黄色的衣料里透出墨绿色的草药汁水,许是方才的撞击又一次出了血,融合了血液的部分微微有些发黑。 少女因这伤看起来有些落拓,却并不显狼狈,明亮的眸子意气风发。 薛和沾忍不住想象果儿将锦团放归山林的一幕,知恩图报的老虎,赤子之心的少女,当真是话本里才会有的画面。 “若无他事,少卿可自行离开。” 果儿说完,不等薛和沾答话,转身便出去了。 薛和沾愣怔片刻,对果儿过于干脆毫无客套的行事方式感到十分新奇,忍不住想要是朝中那些官员都能似果儿这般,政令通达要容易数倍。 薛和沾想着,唇角含笑跟了出去,便见果儿在院子一角的草棚里喂驴。薛和沾盯着那只棕红色的驴看了半晌,忍不住上前问果儿:“这难道就是娘子那只白驴?它不仅可幻化纸鸢、白虎,还能变幻颜色?” 果儿闻言喂草料的手一顿,侧目看向薛和沾,眼神颇有种打量傻子的意味:“精通幻术的是我,白驹只是驴子罢了。” 薛和沾一噎,顿时对自己的突然犯蠢有些无言。白驹却似听懂了一般,不满地“呃啊~”几声,口中尚未咀嚼完的草料都喷了出来。 果儿莞尔,伸手摸了摸白驹的头,安抚道:“你是天底下最聪慧的驴子!” 白驹这才满意地哼哼一声,闷头继续吃起了草料。 薛和沾也被白驹的模样逗笑,他笑声清朗,静夜里格外悦耳。 果儿却不解风情道:“少卿还不走?” 被下了两次逐客令,薛和沾面上多少有些挂不住,半晌才道:“已是宵禁时分。” 果儿总是上挑的眼睛登时瞪圆:“少卿此话何意?” 这昏官看起来人模狗样的,难不成竟是个登徒子?果儿警惕地想着,手不由又摸向了包里的银针。 薛和沾见她如警惕的老虎一般炸起了毛,明白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连忙摆手解释:“某今晚留宿胡玉楼。” 果儿这才呼出一口气,随后又睨了薛和沾一眼,随随便便就留宿青楼,这昏官果然不是个正经人。 薛和沾被果儿看的浑身发毛,一时哭笑不得:“胡玉楼有客房,不狎妓也可以留宿。” “哦。” 果儿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解释,但他既然解释了,她也只好表示一下听见了。 两人一时之间又陷入了沉默,薛和沾正尴尬欲告辞,他的肚子却响亮的叫了一声。 朝食之后奔波一天,五脏庙饿到抗议,动静着实有些大,惊得果儿和白驹同时向他看过去。 白驹咀嚼草料的动作都顿了顿,一对灵动的驴眼闪烁着,似在犹豫要不要把口中美食分给这个可怜的两脚兽一些。 便在此时,又是一声嘹亮的肚子叫声,从果儿的腹中发出。仿佛是在附和薛和沾的五脏庙一般。 一驴两人同时静默了。 对比起两位两脚兽的尴尬,白驹显然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它立刻就在薛和沾和果儿之中做出了抉择,有好吃的当然是先分给主人! 于是白驹将嘴里的草料又吐回了果儿手中,还用头拱了拱她的手,示意她快些吃。黑亮亮的驴眼里满是大义凌然。 “噗嗤”一声,果儿和薛和沾同时被白驹逗笑。 “可否邀娘子共用暮食?某有几个关于‘冀厌白虎’的问题,还望娘子赐教。” 果儿没有犹豫,颔首道:“好。” 既然决定要与薛和沾合作查案,倒也无需刻意回避相处,何况果儿日后还想请他帮忙。 果儿这么想着,将最后一把草料喂给白驹,起身取水净了手,便跟着薛和沾一同去了胡玉楼前院。 薛和沾大约走了贵客专用的通道,一路上十分安静,除了几个小心服侍的仆僮,没有遇到任何客人与楼里的娘子。 待进了三楼的厢房,薛和沾请果儿在几案前坐定,周到的询问果儿:“娘子饮食可有偏好?” 果儿摇头:“随意即可。” 薛和沾已经了解果儿不是假意客套之人,于是干脆自己酌情点了几个菜,一边点一边对果儿介绍:“临近中秋时节,是吃蟹的好时候,只是娘子有伤在身,螃蟹性寒,不宜多食。胡玉楼的蟹黄毕罗味道尚可,娘子可略用一些。既有蟹,当配一碗桂花馎饦,再添些姜汁饮子罢。暮食不宜过饱,再加一份时令鲜蔬即可。” 果儿听着薛和沾点菜,好奇地打量着他。说起食物来,这位少卿似乎便与平时不大相同,没了那份看似温和实则拒人千里的笑容,也没了动起拳头时的刚猛彪悍,他如此絮絮叨叨讲究食物的时候,周身都散发着一层朦胧温柔的光。 那模样肖似师父与她讲解幻术时,果儿想着,断定薛和沾应当是发自内心喜好美食的,且还是标准的长安人口味,偏好面食。 还难得的不奢侈浪费,堂堂大理寺少卿,请女郎吃饭,竟只点了三样菜,若叫萧衡那等纨绔见了,怕是要笑掉大牙。 薛和沾却自有道理:“某常听闻百姓耕种不易,虽不精农事,却也知其中辛苦。珍馐美味乃人间至宝,理当珍惜。” 他说的一本正经,本以为果儿多少会笑笑,却没料到她只十分严肃的点头:“饱腹即可。” 第二十七章 人间狐狸 这话却是将薛和沾噎了一噎,他虽节约,但终究是个好美食的老饕,美食当然是与同好之人分享才更添风味,但观果儿的态度,知她应是对美食没什么兴趣的,薛和沾颇有种伯牙绝弦的遗憾。 但眼下还是正事要紧,薛和沾于是不再纠结美食之事,向果儿打听起正事来:“今日娘子说起‘冀厌白虎’,可是厌胜之术?” 果儿颔首:“少卿可曾听闻东海黄公的传说?” “某曾在《西京赋》中读到过。”薛和沾说着,注意到果儿唇畔干燥地起了皮,亲自为果儿添了杯水。 果儿打量着薛和沾的举动,他举手投足间的矜贵与风度,不动声色的细致与关怀,竟与师父如出一辙。 果儿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她总觉得师父是不同的,与她曾接触过的所有人都不同。原来那份不同,来源于世家贵族的教养,不止是金玉的堆砌,还有刻在骨子里的礼仪与风度。 薛和沾的声音将果儿的思绪重新拉了回来:“传说东海黄公幻术精绝,堪称神通,尤擅驯兽。但黄公年?体弱时又遇大虫,竟被大虫所伤,最终抑郁而终。” 果儿喝完杯中水,颔首道:“幻师中还流传着故事的另一半。” 薛和沾好奇道:“愿闻其详。” “相传黄公被大虫所伤后,驯服大虫便成了他的心结,一度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甚至为此研究起了厌胜之术,最后竟当真创出了可驯服所有大虫的厌胜之术‘冀厌白虎’。术法既成,黄公心愿得偿,方圆满离世。” 果儿平日里惜字如金,但说起幻术相关之事,便娓娓道来,多了许多耐心。 薛和沾听得认真,继续追问:“娘子的意思是,这厌胜之术‘冀厌白虎’不仅是真的,还流传了下来,并被萧衡用来驯服了锦团?” 果儿颔首:“相传黄公死后,他的一个徒弟以此术成为风靡天下的驯兽大师。后世一位佛门大师目睹此术后以为此术过于残忍,苦心钻研出破解之术。加之后世对厌胜之术的管制愈发严苛,此术便逐渐销声匿迹。我不知萧衡是从何处得到此术,但我师父曾传我破解之术,我确认锦团身上确是‘冀厌白虎’无疑。” 薛和沾:“某不通幻术,对厌胜之术也无甚了解,还请娘子赐教,此术残忍在何处?” 提起这个,果儿眼中流露出厌恶之色:“厌胜意即‘厌而胜之’,系用法术压制人或兽,起到操控或诅咒对方的作用。‘冀严白虎’施术之时,用施术之人鲜血在木片上绘制符咒后,钉入大虫头颅之内,使其听令于施术之人。大虫从此便会逐渐丧失神智,记忆消散,五感渐退,常年忍受木钉入脑的痛苦,沦为被施术之人操控的行尸走肉,直至头痛而亡。” 薛和沾闻言微微蹙眉,想起锦团那双于果儿相似的眼睛,没料到它竟时刻忍受着木钉入脑的痛楚。 想到这里,他轻轻叹息一声:“幸而锦团遇到了娘子。” 果儿闻言一怔,扬起唇角,对薛和沾露出了第一个笑容。 此时胡玉楼的仆僮恰好将暮食端了上来,薛和沾虽不讲究食不言,但眼见果儿吃起饭来面色严肃干脆利索,半点没有要品味美食的意思,他忍不住腹诽一句“暴殄天物”,满腹的话终究还是憋了回去。 一顿饭就这么风卷残云的吃完,热爱美食的薛和沾第一次吃的有点食不知味,到底没忍住,问了果儿一句:“可是不合娘子口味?” 果儿喝下一口姜汁引子,闻言一本正经道:“没有,很好。我吃饱了。” …… 薛和沾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用“吃饱了”来评价食物的口味,一时有些无言。 果儿却并不与他纠结食物,转而又问起萧衡的事:“我们明日去寻萧衡吗?若他不肯履行赌约配合查案,便用他违律使用厌胜之术威胁他如何?” 薛和沾第一次听人将威胁别人说的如此直白,哑然失笑,面上却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娘子此计甚妙。” 果儿被夸丝毫没有不好意思,反而骄傲地扬起了下巴,薛和沾不由莞尔。 用完了暮食,果儿本要继续回伙房歇息,薛和沾却将隔壁的厢房包了下来,让果儿暂住。 果儿微微蹙眉:“少卿好意我心领了,但无功不受禄。” 薛和沾含笑道:“娘子助某查案,本该支付娘子酬金。一点心意,娘子无需在意。” 果儿从来不是扭捏之人,见薛和沾如此说,便点头应了。 起身之时,果儿终于忍不住问:“我还有一个问题。” 薛和沾静静看着她:“娘子请问。” “少卿如何得知我藏身胡玉楼?” 薛和沾耳尖莫名有些泛红:“今日帮娘子榨取石榴汁时,闻见了娘子身上淡淡的脂粉味和西域香料味。” 果儿闻言挑眉:“少卿好嗅觉。” 说完不等薛和沾再说什么,果儿转身便回了薛和沾为她包下的厢房。 她猜测过很多可能,却没料到薛和沾长了个“狗鼻子”。上次那条罗裙是新衣,尚没有什么气味,但今日这衣服是随春生拜托胡玉楼的浆洗婆子清洗的,婆子大约是与楼里娘子的衣服一道熏了香的。 想通了此节,果儿反而放下心来。薛和沾的鼻子总比藏在暗处的眼睛好提防。 果儿回到厢房,这里装饰考究,不仅有浴桶沐浴,还准备了崭新干净的新衣,床榻柔软舒适,果儿沐浴之后很快便睡了过去。 而随春生却是被石破天灌醉后安置在了另一间厢房内。 石破天酒足饭饱,打了个饱嗝儿才敲响薛和沾的门走了进去。 石破天年纪虽小,却堪称海量,随春生已经五马长枪,石破天却依旧脚步稳健眼神清明,他如斗胜的大公鸡一般,骄傲地向薛和沾汇报了战绩后,忍不住询问:“少卿,这果儿娘子不是通缉犯吗?少卿怎的对她与那小贼如此礼遇?” 薛和沾笑笑:“抓人不一定要动用武力。” 石破天眨眨眼:“属下不明白,请少卿解惑。” 薛和沾心情极好,耐心点破:“今日没动一拳一脚,不是已经将她拘在隔壁了?逃犯放在眼前,总比满世界追捕省力。有时候手段不重要,结果才重要。” 石破天终于明白了,不由瞪圆了眼睛:“少卿奸诈!” 说完他险些咬了舌头,看来今日着实喝的多了些,竟将心里话说了出来,于是慌忙改口:“属下是说,少卿足智多谋!” 薛和沾并不言语,抬手点了点门口,石破天如蒙大赦,立刻转身跑回了自己房间。少卿看起来过于和善,总是让他放松警惕,想来那果儿娘子也是被少卿和善的模样欺骗了。若说果儿娘子是山间猛虎,那他们少卿就是人间狐狸。老虎再凶,也难免被狐狸迷了眼。 第二十八章 各取所需 翌日一早,果儿起身后与薛和沾一同用朝食。薛和沾见果儿吃饭还是一如既往地风卷残云,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能忍住,试图唤醒果儿对美食的爱:“娘子可试试这?头,石破天特意去永和坊宋娘子处买来的。胡玉楼的羊汤馄饨鲜美,宋娘子的?头酥脆,搭配食用相得益彰,回味无穷。” 果儿闻言点了点头:“好。” 说完瞧了一眼油纸包中金黄的?头,径直夹起一块,丢入了馄饨汤中。 “不可!” 薛和沾一脸的痛心疾首:“?头的精妙之处便是酥脆的口感与油炸的香气,娘子将?头放入羊汤中,不仅毁了?头的酥脆,?头中的油融入羊汤,也败坏了羊汤的口感呐!” 果儿还是头一次见薛和沾如此激动,这人就算出拳打人的时候都从容淡然,面带微笑,不曾想竟如此在意吃食。 果儿愣怔一刻,抿了抿唇,干脆端起汤碗起身:“我去看看随春生。” 师父说过,面对不想应对的问题,不回答也是一种回答。 果儿不理解薛和沾对吃食的在意,也不想将自己不在意吃食的原因告知他。交浅不言深,她干脆的选择了不理会。 薛和沾一口气堵在心口,看着果儿走到门口,顺手将空了的碗放在了仆僮手中。 几步路的功夫,她竟然已经将一碗馄饨囫囵吞下了。 薛和沾长长呼出一口气,劝自己不要在意细枝末节,但这顿饭到底还是又一次受果儿的影响,变得不那么美妙了。 石破天在一旁忍不住咂咂嘴:“少卿,要不咱们下回还是不要同果儿娘子一同用饭了吧?属下总觉得跟她一起吃饭,饭菜都不那么香了。” 薛和沾咬碎一块?头,细嚼慢咽地吃下,悠然道:“总能寻到合她胃口的。” 石破天一愣,虽不理解自家少卿这胜负欲从何而来,但既然少卿要“赢”,他自然要不遗余力辅助少卿:“对!偌大个长安城,我就不信寻不到一样能让果儿娘子耐心品味的美食来!” 薛和沾莞尔,继续慢条斯理的用饭。 此时随春生也蹲在驴棚边,大口地吃着馄饨。他宿醉的脑袋有些昏沉,听完果儿大致讲述了与薛和沾达成合作的经过,一脸狐疑:“师父真的相信那个当官的?我总觉着他不怀好意,别有用心!” 果儿一边给白驹喂草料,一边回答:“他抓不住我,但可以用合作的方式将我放在眼皮底下,以防节外生枝。若我猜的没错,这位少卿并不似表面那般风光。” 随春生惊讶:“师父的意思是说,薛少卿眼下有麻烦?难不成他燕国公世子,大理寺少卿,还斗不过萧衡一个白身?相公之子竟比长公主亲孙还尊贵些?” 随春生说到这里,有些不忿:“那萧衡我也远远见过几次,不过是个草包罢了。” 果儿摇摇头:“薛少卿的麻烦不在萧衡,应当是大理寺内部出了问题。” “此话怎讲?”随春生被勾起了好奇心,压低声音凑近了追问。 “我初次见他,在大慈恩寺塔,他身边带着许多衙役。”果儿说着,随春生连连点头:“对,那天塔下人手更多呢,带上去的就两个。” 果儿颔首:“可是后来两次见他,他身边只有一个石破天。你昨日与石破天饮酒,观此人能力如何?” 说起这个,随春生不好意思地咂咂嘴:“虽然年纪小,活泼了些,酒量倒是极好的。” 果儿摇头:“我是说他做衙役的能力,可能以一当十?” 随春生立刻摇头:“那肯定不至于,我们喝开心了也比划了两下,他那点功夫,抓我都费劲。普通衙役里也是末流,何谈以一当十。” “说明薛和沾只带他一人,并不是因为有他就足够,而是无法调动更多人手。” 果儿说的斩钉截铁,随春生对她的分析立刻便信了八九分,当即恍然:“原来他是无人可用,这才来请师父帮忙?那师父岂不是亏了!” 果儿喂完最后一把草料,拍了拍手上的草叶:“他缺人手查案,我要自证清白,各取所需罢了。” 随春生信服地点头:“师父说的对。不过师父与他合作,还是小心为妙,当官的都阴险狡诈……” “咳。” 薛和沾的轻咳声传来,随春生立刻闭了嘴,尴尬地端起汤碗咕嘟咕嘟地灌起了羊汤。 果儿却一脸坦然,丝毫没有背后说人被当事人当场撞破的尴尬。反而主动上前道:“可以出发了?” 薛和沾扫了一眼随春生,随春生忙转过头去,以空碗掩面,不肯与他对视。 果儿不动声色上前一步,挡住薛和沾看向随春生的视线,“护犊子”的意思十分明确。 薛和沾与她的视线对上,从石破天手中拿过一套崭新的衙役服侍递给果儿:“烦请娘子换装,方便行事。” 果儿颔首,毫不犹豫地拿着衣服去换了。薛和沾打着查案的名义,身边怎么也不好带一个正被通缉的女子。萧府毕竟是当朝中书令的府邸,果儿也不好在萧府时刻带着帷帽。 更何况,若是让萧衡以为果儿与薛和沾是一伙的,只怕他非但不会配合,还要恼羞成怒与薛和沾理论起来。 思及此,果儿不仅换了妆,还将容貌“修饰”了一番。待她换装出来时,明艳动人的少女就变成了一个皮肤黝黑英气十足的少年郎。 薛和沾对她的机敏十分满意,上下打量一番后,并未瞧出破绽,便带着果儿与石破天前往萧府。 而本着不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原则,果儿没有让随春生跟着,而是暗中安排他继续去查丝线。 丝线的线索她尚未与薛和沾共享,毕竟刚开始合作,没有确定薛和沾是否可信之前,果儿还是有所保留。 萧府在醴泉坊,毗邻镇国太平长公主府邸,薛和沾如上次一样来去匆匆,过祖母门而不入,径直去往萧府。 萧衡虽纨绔,但碍于身份,到底不敢将薛和沾彻底得罪,因此今日并未出门,正在家等着薛和沾。 只是薛和沾没料到,等着他的,不止是萧衡,还有萧衡准备的一份大礼! 第二十九章 拿捏萧衡 薛和沾被萧府下人热情迎了进去,石破天与扮做衙役的果儿跟在他身后。 萧府与沈佺期府邸的风雅不同,从庭院到屋舍,金碧辉煌雕梁画栋,院中养着许多奇珍异兽,尤其到了萧衡居住的院落,仙鹤闲庭信步,院中池塘边竟还有几只鼍懒洋洋地在晒太阳。 石破天被这些异兽惊住,忍不住偷偷打量,果儿却与薛和沾一般,目不斜视大步流星向内而去。 堂屋内,萧衡依旧是悠然依靠在凭几上,自斟自饮,看起来兴致竟还不错。 见薛和沾一行人入内,萧衡也未曾起身,只坐直了身子,甚是亲和地招呼薛和沾入座,仿佛两人全无昨日龃龉。 虽不知萧衡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薛和沾还是从容入座,决定静观其变。 果儿与石破天一左一右侍立薛和沾身后,萧衡只扫了他们一眼,便挪开了视线。 “少卿难得来萧府,萧某特意拿出私藏佳酿,还请少卿品鉴。” 萧衡说着,几个侍女立刻上前为薛和沾斟酒。 薛和沾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不由叹道:“色如翠玉,芬芳酷烈,实乃葡萄酒中上上佳品。” 萧衡得意一笑:“素闻少卿最不喜饮酒狎妓、斗鸡赌马,如今看来,少卿倒是深谙品酒,可见传言未必可信。” 萧衡这话看似称赞,实则嘲讽,大约是知道薛和沾昨日留宿胡玉楼,才特意点出“狎妓”二字。 薛和沾却也不恼,好整以暇地呷了一口酒,含笑道:“可惜某今日却不为饮酒而来,只想询问萧郎君几个问题。还望郎君应诺,坦诚相告。” 听薛和沾提到“应诺”之事,萧衡想起昨日吃瘪场景,面色顿时沉了下来,随即不知想起什么,他重又浮起一抹邪笑来:“少卿稍待,提起昨日之事,我倒有一个人要送给少卿。” 萧衡说着,拍了拍手。立时便有几个家仆抬着一个担架走了进来,担架上盖着白布,看身形竟隐约是个人。 薛和沾和果儿同时蹙眉,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 家仆将担架放在地上,又在萧衡的示意下掀开了白布,白布下赫然躺着一具尸体! 死者是一名大约三四十岁的男子,他额头正中被一根儿臂长的木钉钉入,满面血痕,双目圆睁,死状可怖。 果儿的视线停留在那人腰间蹀躞上,那里有序的挂着几个驯兽铃与短鞭等物。果儿眼神登时冷了下来,看来她猜的没错,这萧衡已经预料到薛和沾会用厌胜之术一事威胁他就范,因而先下手为强,竟杀了一个驯兽的幻师来抵罪。 果然,果儿刚想到这里,萧衡便已开口:“我只是喜好看幻术驯兽,对驯兽术法却不甚了解,昨日听那女幻师说什么厌胜之术,回来查了那送我大虫的幻师,见他果然违禁使用厌胜之术,特意将人抓来交给少卿。” 薛和沾看着那人死状,声音不由冷了下来:“萧郎君就是这么抓人的?” 萧衡两手一摊,做出一副无奈地样子:“我只是动动嘴,又无需亲自动手,抓人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我可无从得知。大约是此人负隅顽抗,手下之人失手所致吧。” 那人死后依旧瞠目欲裂,死状如此残忍,应当是死于木钉钉入脑的酷刑。他身上衣衫完整,没有灰尘也不见其他血迹,显然是被捆绑在刑架上受刑,并无反抗挣扎之力。 萧衡如此堂而皇之的颠倒黑白,令薛和沾怒火中烧,正要说什么,萧衡又拍了拍手,一名家仆应声上前,将一纸身契呈到薛和沾面前。 “奥对,忘了跟薛少卿说,这幻师当日献大虫有功,我便赏他做了我萧府家奴。哎,也怪我识人不清,好在此人如今已经伏法,少卿也莫要为此事忧心了。” 大唐律法,家奴若犯“恶逆”之罪,主家报官后可击杀。但萧衡的父亲就是中书令,萧衡只要说他跟父亲说了,也算是“报官”了。 若这幻师是个平民,薛和沾还可与萧衡理论几番,但有了这卖身契,薛和沾便也回天无力了。 果儿也想明白了这一环,忍不住攥紧了腰侧佩刀的刀柄。 这萧衡如此大费周章,不过是为自己毁约做铺垫罢了,看来他是铁了心不想履行昨日赌约了。 难道这顾冰之真的是萧衡所杀? 否则他为何宁肯杀掉府中驯兽幻师,也不肯配合薛和沾调查? 果儿思索时,薛和沾却敛目微笑,并不接萧衡的话,也未接那家仆递过来的身契,反而自斟自饮了一杯,悠然吟诵道:“醹渌胜兰生,翠涛过玉薤。千日醉不醒,十年味不败。先文皇帝诚不我欺。这翠涛酒果然名不虚传。” 萧衡被薛和沾无视,而对方竟还肆无忌惮地品评起他私藏的好酒,顿时压不住心头火气:“原来少卿今日就是来蹭酒喝的?” 薛和沾看也没看萧衡一眼,只盯着杯中盈翠琼浆,自言自语般道:“我曾听祖母说,当年魏郑公亲选上好的高昌马乳葡萄酿造出‘翠涛’酒,因得先文皇帝所爱,大半进献内廷,只余不足百坛藏于家窖之中……” 萧衡听薛和沾掉书袋就头昏,见他一直念叨这酒,有些不耐烦,径直挥挥手道:“我这里还有十几坛‘翠涛’,少卿若是实在喜欢,我命人送两坛去燕国公府便是。” 薛和沾唇角绽开一抹狡黠笑意,抬眸看向萧衡:“多谢萧郎君赠酒,薛某却之不恭。只是……” 萧衡莫名被人索要了两坛好酒,心情正是不妙,听薛和沾还有别的要求,顿时不满地看向他,却听薛和沾道:“不知萧郎君这酒,从何处得来呢?” 萧衡心里登时大惊。 这酒既然是魏郑公的家藏,自然不会是市面上买得到的,萧衡这酒是魏郑公的亲孙,刚承袭郑国公不久的魏膺所赠。只是魏膺素来与镇国太平长公主不和,萧衡与魏膺虽是私交,但毕竟父亲是长公主一党,此事若被长公主知道,恐会引起长公主对父亲的猜疑…… 萧衡虽纨绔,却并不是个蠢的,想通了其中关窍,他顿时强压住对薛和沾的不满,满面堆笑的端起酒杯,向薛和沾敬酒:“少卿今日不是来查案的吗?萧某定当履行昨日承诺,知无不言。” 第三十章 公主的人 果儿有些疑惑地看向薛和沾,只见他唇角含笑,淡然地又饮了一口翠涛酒。 只是背了首诗,夸了一番酒,又问了几句酒的来处,萧衡竟这么容易就愿意配合了? 果儿疑惑中,薛和沾已经开门见山地问起了正题:“还请萧郎君详细描述一下与顾冰之起争执的经过。” 萧衡蹙眉回忆,不知是当真没有放在心上,还是有意隐瞒,他说的很是模糊:“那都是上个月的事了,我实在记不太清,只记得那日恰好在乐游原遇到沈舍人一行人,我的朋友里有人与他们相熟,双方便聚在一起饮酒。他们谈论作诗,我没太大兴趣,便招呼幻师出来表演,谁知道那顾冰之竟当场驳斥幻术乃欺诈人心之术,我便与他争执了几句。最后是沈舍人出面调停,那顾冰之向我敬酒致歉,我便也没再与他计较。不过是个商贾之子,与他纠缠有失身份。” 萧衡说着,不屑地撇撇嘴。 见他的描述虽然模糊,但总体上与沈佺期所述并无出入,薛和沾又问:“五日前,顾冰之遇害当日,萧郎君身在何处?” 萧衡想了想:“我六日前与友人留宿平康坊,那日睡到晌午才起身,又在平康坊遇到了几个友人,便又饮了酒,醉了就宿在那里了。次日祖母差人来唤我,方才归家。” 萧衡所述,确也符合他整日里呼朋引伴饮酒作乐的作风,且平康坊青楼酒肆林立,往来宾客冗杂,想要查证他的话并不难。 况且,萧衡要杀人,定然不必亲自动手。 于是薛和沾不再询问萧衡的行踪,转而询问萧衡:“不知萧郎君府上,可有擅长悬丝傀儡的幻师?” 萧衡又一次露出不屑的神情:“悬丝傀儡?小娘子爱看的把戏。我不感兴趣,家中又无姊妹,养着这种幻师做什么?” 果儿闻言想起,昨日元娘子就曾对她说起过,这位萧郎君一心只喜欢驯兽术,对别的幻术都没有兴趣,元娘子几次想给他推荐别的幻师,他都不愿接受。 不过,精通驯兽的幻师也未必不通悬丝傀儡术。比如果儿自身,虽最常用绳技,但实际上她精通的幻术还有许多。只因幻术讲究变幻莫测,若能将多种幻术融会贯通,方能创造出更多变化。反而是在幻术上能专研一道,心无旁骛的幻师,才是少之又少。 于是果儿不动声色的伸出手指,隐藏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默默地在薛和沾背上写字提醒他:“叫所有幻师出来给我看看。” 薛和沾脊背一僵,果儿为了避免动作太大被人发现,写字的动作不大,轻柔的力道隔着衣料落在脊背上,与挠痒无异。偏薛和沾又是个天生敏感怕痒的,此刻一张脸憋的通红,咬紧了牙关攥紧了拳才能忍住不笑出声,一张俊脸几乎憋的要变形。 可惜站在他身后的果儿完全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觉得这人脊背也如胸膛一般坚硬,看似风雅温柔,谁料肉身如庙里的金刚罗汉一般。 果儿想着,终于写完一句话,收回了手,薛和沾已是忍的满头大汗,面如猪肝。 “薛少卿?你这是喝醉了?” 萧衡终于注意到薛和沾的不对劲,虽是关怀,却问的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像是盼着薛和沾下一刻就醉倒在地才好。 薛和沾以拳掩口,轻咳几声,缓过劲来才道:“无事,烦请萧郎君将府上的幻师全部请来,我有几句话想问他们。” 萧衡见薛和沾没完没了,脸又冷了下来,不耐烦地对一旁的家仆道:“叫管事的将那些幻师全都叫来。” 说完,又对薛和沾道:“我还要去给祖母请安,就不奉陪了,薛少卿自行查问即可,有什么别的要求,就吩咐这几个人便是。” 萧衡说着,点了点堂内侍奉的家仆侍女。 薛和沾并不计较萧衡的怠慢,反而觉得他不在,询问起幻师要容易许多,于是含笑道:“多谢萧郎君配合。” 萧衡冷哼一声,不情不愿地对着薛和沾还了一礼,起身大步离去。 不多时,萧府管事便带着七八名幻师来到了正堂,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年约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虽然那名死去幻师的尸体此刻已经被抬了下去,但在场的几名幻师显然对同伴的遭遇都是知晓的,因而个个都是战战兢兢的模样。 就连薛和沾温柔和煦的笑容都没能缓解他们的紧张,回答每一个问题都是磕磕绊绊。 好在果儿作为幻师,是个懂行的,一番盘问下来,虽然有些幻师在驯兽之外也精通别的幻术,但多是控火、搬运等幻术。而对悬丝傀儡术,莫说精通,连粗通之人都无。 只是其中一人,隐约带了些黔中口音。果儿曾随父亲去过黔中道,因而立刻便听了出来,于是询问那人:“你可是黔中道人士?” 幻师不知为何单独问自己的籍贯,膝盖一软险些跪了下去:“草民……草民是黔中道贵州府人。” 果儿闻言眼眸一亮,立刻追问道:“那你可知思南花灯戏?” 幻师连连点头:“自然是知道的,我就是思南县的,我们那里每逢佳节礼庆都会有花灯戏。” 说起故乡熟悉的事物,那幻师终于放松了一些,说话也不再磕巴。 果儿继续问:“那你在长安可有精通思南花灯戏的同乡?” 幻师果断点头:“有的有的,我有个同乡可是思南花灯戏的正经传人。他应安乐公主之命前来长安,是专程为幻术大会开幕大典筹备花灯表演的!” 说起这位得公主青眼的同乡,这名贵州府幻师一脸的与有荣焉。 果儿却是心下一突,难怪她与随春生遍寻西市也找不到这个幻师,原来他竟一直在定昆池畔为公主筹备幻术大会的开幕表演! 只是,如果他是公主要用的人,这案子还能查下去吗? 想到这里,果儿忍不住看向薛和沾。 似是看出了果儿的担忧,薛和沾冲她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随即追问那名贵州府幻师:“敢问那位思南花灯戏的传承人,姓甚名谁?” “他叫秦长明!”幻师骄傲答道。 第三十一章 水中抓捕 离开萧府时已过正午,好在定昆池位于长安城西南的延平门附近,虽要穿过西市,但比起东南角的曲江池和乐游原,定昆池距离醴泉坊并不算太远,薛和沾决定当日便前去查问秦长明。 因人手不足,薛和沾安排石破天独自前往平康坊,查证顾冰之遇害当日,萧衡的行踪是否属实。而他自己则带着果儿前往定昆池。 果儿明白,薛和沾如此安排不过是为了看住自己,但她也想亲自去会一会这位思南花灯的传承人,因而没有异议。 穿过西市时,薛和沾买了几个羊肉胡饼,与果儿分食。 果儿见薛和沾这么一个讲究美食的贵公子,为了查案也可以如此敷衍五脏庙,觉得他似乎也不算太“昏庸”。 二人边吃边走,马行的慢,果儿便将自己憋了一上午的疑问问了出来:“那萧衡如此嚣张,怎会因为几句诗,就突然愿意配合你?” 薛和沾闻言笑起来,果儿虽聪慧机敏,但到底是市井长大的平民女子,对于朝中贵人之间的利害关系不了解,想不明白也是正常。 但此事涉及祖母,薛和沾并不欲多说,只道:“这翠涛酒得来不易,他一时得意忘形想要炫耀,却忘了这酒的来处不可对人言,尤其是不可让我知道。” 果儿闻弦音知雅意,知道这其中大约涉及贵人间的私密事,故而薛和沾说的含糊。不过有了他的解释,果儿也大概明白了原因。对薛和沾的敏锐也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本是落于下风的局面,他非但不急不恼,反而能从一壶酒的细枝末节出奇制胜。此人做盟友是幸事,若是有朝一日二人又一次站在对立面,便是不小的麻烦。 果儿思索间,二人已打马来到定昆池畔。远远望去,池中奇石堆叠,有如水中华山,瀑布飞泻,珊瑚铸底,玉石砌岸,沿岸遍植奇花异草,精造亭台飞阁,斜桥磴道。其奢华精美更胜昆明池数倍。 果儿想起那日远远听到石破天向薛和沾打听的八卦,安乐公主兴建定昆池,真的只是为了跟上官昭容置气? 果儿望着眼前犹如仙境的定昆池,默默感叹公主的气性当真不小。 今日已是八月初七,距离八月十五幻术大会开启不到十日,所有参与开幕表演的幻师和匠人都在紧锣密鼓的筹备中,忙的脚不沾地。 好在薛和沾身份贵重,又有大理寺公务在身,这才得了公主管事的通融,将那位名叫秦长明的幻师请了出来。 三人在定昆池边的一处亭中坐定,秦长明看着薛和沾身上的绯色官袍,管事应当已经告诉他是谁要见他,他有些紧张地连连擦汗:“不知少卿,唤草民有何事?” 果儿打量着秦长明,见他手上多处细长伤痕纵横交错,有些已经发黑成了瘢痕,显然是长年累月与竹篾和丝线打交道的。 果儿曾听师父说过,花灯戏传人与旁的幻师不同,他们并不讲究幻术的博采旁通,反而要将全部精力都放在花灯的传承与创新上,几十年如一日的精研一道,个中艰辛与枯燥,从秦长明这双伤痕累累的手上,便可见一斑。 果儿打量秦长明的同时,薛和沾已经开始询问:“你便是思南花灯戏传承人秦长明?” 秦长明闻言明显更加紧张,竟突然指天发誓:“草民自进京以来,一直在这定昆池制作花灯,筹备表演,片刻未曾离开,更不曾做过任何为非作歹伤天害理之事,少卿明鉴!” 果儿和薛和沾对视一眼,都觉得此人有些不对,薛和沾看向亭子靠水一侧,示意果儿堵住秦长明的退路。却不料秦长明竟十分敏锐,果儿身形刚挪一步,他便猛地暴起,纵身跃入定昆池中。 薛和沾刚站起身,便见眼前又是一黑,一身皂色衙役制服的果儿也已跃入水中,朝秦长明追去。 薛和沾赶到池边,攥紧了拳。他尚未完全信任果儿,如今果儿同秦长明一同消失在水里,他理应亲自去抓捕秦长明,顺带看住果儿才对,然而……薛和沾不会水! 他从未有一刻如此嫌弃自己是个旱鸭子,然而此时却不是懊悔的时候,薛和沾毫不犹豫,转身便去寻公主府管事索要船只去了。 而此刻,潜入水中的果儿已经抓到了秦长明的衣摆。 秦长明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单薄的小衙役水性竟这么好,反手便射出几根丝线,试图缠住果儿的双手。 果儿在水中却如泥鳅般滑不丢手,不但轻易地避开了丝线,还顺手将那团丝线揣入怀中,打算上岸之后,与那日塔中的丝线比对,留作证物。 一击不中,秦长明狗急跳墙,从袖中抽出一根尖利竹篾,向果儿扎了过去,果儿躲避竹篾的瞬间,眼前猛地一道强光,刺的她眯起了眼睛。 只见秦长明扔出一枚琉璃灯球,灯球在水中爆发出银白色的强光,果儿被那强光照射的瞬间只觉双目发白,几乎目不能视,紧接着耳朵也发出嗡鸣声,随着一声刺耳的鸣叫声,那灯球轰然碎裂,琉璃碎片如箭矢般向四面八方射出。 此时的果儿耳不能闻目不能视,一时躲闪不及,只觉脸上身上接连刺痛,已经被那琉璃划破了好几道血口子。 水中伤口刺痛难当,倒让果儿很快清明过来,她重新睁开了眼睛,见那秦长明已经游出一丈有余,正在上浮试图换气。 二人一番缠斗,果儿肺腑中的气息也已要耗尽,但她还是强忍着追了上去,在秦长明上浮的瞬间,果儿猛地射出绳索,缠住了秦长明的脚踝。 秦长明没料到果儿被自己的琉璃灯攻击,竟然还能这么快追上来,惊慌之下呛了一口水,眼见他就要下沉,果儿大力将他提起一同浮上了水面换气。新鲜的空气涌入肺腑,二人同时猛吸一口气。 然而秦长明喘过气来,竟第一时间按住果儿的头,用尽全力将她按入水中! 第三十二章 果儿留宿 好在果儿及时闭气,才未曾呛水。 然而这一次二人距离太近,她没能避开秦长明手中的丝线,双手被缠了个结实。果儿试图用缩骨术挣脱丝线,不料这丝线竟如黏在了皮肤上,紧贴着皮肤伸缩,无论如何缩骨,都难以挣脱。 水中打斗对体力消耗极大,更何况果儿身上新伤旧伤交叠,琉璃碎片留下的伤口还在流着血,不仅双手被丝线束缚,头还被秦长明按在水中无法喘息,她很快便没了气力,渐渐挣扎不动了。 薛和沾乘船赶来时,远远便见秦长明的脑袋浮在水面上,却丝毫不见果儿的身影。他心道一声不妙,不待船只驶近,便挽弓搭箭,毫不犹豫地一箭射向秦长明的肩头。 驾船的船工是公主府的人,起先听薛和沾要弓箭,见他一身文官打扮,并没当回事,只随手拿了一副渔猎用的小弓给他。此刻见他射艺如此精准,立刻收了怠慢的心思,全力摇橹向水中那个中箭之人划去。 此刻的果儿因长时间闭气,意识已经有些涣散,却听秦长明一声痛呼,接着水中弥漫开层层血雾,她模糊的意识瞬间清明起来,猜到应是薛和沾赶来了。 但那秦长明虽中了一箭,按在果儿头上的手依然毫不松懈。 果儿咬紧牙关忍着痛,用尽最后的力气,从伤口中抠出一片琉璃碎片,毫不犹豫地划向秦长明的手腕,几乎伤到秦长明的筋骨,他痛的大喊一声,终于松开了手。 果儿这才有机会浮上水面,闭气太久,猛地呼吸到空气她当即有些眩晕,双腿发软踩水也变得无力,眼看又要沉下去,面前突然伸出一只手来。 那绯色身影逆光跪在一艘小船上,此刻弯着腰竭力将身子探向水面,修长有力的手臂伸向自己,再也没了平时端方俊逸的风度,从果儿的角度看过去,模样竟然有些滑稽。 果儿忍不住笑了一下,险些又呛了水,薛和沾见状焦急地又向前探了探身子,几乎趴在了水面上,才终于拉住了果儿冰凉的手。 她手上还残留着血迹,不知是她自己的,还是秦长明的。 薛和沾紧紧攥着她的手,一把将她提出了水面,力气大到拽的果儿肩肘关节生疼。 “你真的是天生神力?从小就这么大牛劲?” 果儿浑身湿漉漉坐在船上,一边咳嗽一边问。 薛和沾没料到她一上来竟然会问这个,垂眸看向两人还紧紧相握的那只手,这才发现自己把她的手都攥红了,连忙松了手,随手将船上的一件蓑衣兜头罩在了果儿身上,转身便去看船工打捞秦长明了。 果儿擦了一把脸上的水,看见手上灰黑色的“泥浆”,猛地反应过来自己脸上的妆在水中长时间浸泡,怕是已经花了。她立刻紧了紧身上的蓑衣,将脸遮住大半,只露出两只眼睛,看着薛和沾忙碌。 秦长明肩上中了一箭,手腕又受了伤,被打捞上来时还呛了水,此刻船工正大力挤压他的胸腹为他施救。 薛和沾负手立在一旁看着,高大的身形恰好将果儿挡在身后,却只挡住了船工的视线,没有挡住阳光。 秋日池水寒凉,果儿在水中尚能忍受,上岸后却忍不住牙齿发颤,好在今日阳光明媚,但这一身的湿衣服还是让她很不自在。 “咳咳咳……” 一阵激烈的咳嗽干呕,秦长明终于吐水醒了过来,小船也到了岸边。 岸上的公主府管事已经准备好了马车,薛和沾对果儿道:“车里有一套干净的衣衫,临时找管事借的,不是新衣,情势紧急,你莫要介意。” 碍于身旁有其他人,薛和沾没有称呼果儿为娘子,但是这么短的时间内,他既能及时找到船,又能提前准备好马车和衣裳,称得上细致体贴。 虽然二人只是临时合作的关系,果儿也不得不承认,薛和沾作为伙伴,实在很难让人讨厌。 果儿换好了衣服,戴上船工的斗笠遮住半张脸才下了马车,薛和沾注意到她脸上身上还有伤,对她道:“你与秦长明一同坐在马车里吧,稍后回了大理寺,我命人给你请郎中。” 果儿摆摆手:“无妨,我自己能处理。” 说着她将秦长明塞进了马车,自己坐上了赶车的位置:“少卿骑马还是乘车?” 薛和沾到底还是没有让果儿这个伤员赶车,将二人骑来的两匹马都暂时留在了定昆池,交给船工看管,薛和沾则亲自驾车。 果儿坐在一旁,好奇地打量薛和沾。只听闻君子六艺要学骑射,没料到堂堂燕国公世子、大理寺少卿,竟然还会赶车。 薛和沾大大方方任由果儿打量,不知想起什么,忽然含笑道:“我阿娘曾说,我幼时与旁的孩童撒娇十分不同。” “如何不同?”果儿被他挑起了好奇心。 “一般孩童向父母撒娇,‘要抱抱’都是被长辈抱,而我‘要抱抱’是我抱长辈。” 果儿眨眨眼:“幼儿如何抱长辈?” “就如力士举鼎那般,我三岁时便可将我阿娘抱起来,五岁便可抱起阿耶。”薛和沾含笑说到这里,想起年幼时也曾与父亲有过父慈子孝的时光,不由叹息一声,止住了话头。 果儿笑了起来:“少卿果然是天生神力。” 方才在船上随口问他的话,果儿没想过他竟然真的会回答。看他此刻一本正经赶车的模样,又想象一下他幼时张开短短的小胳膊,将长辈原地抱起的模样,果儿不禁莞尔。 待二人驾车回到大理寺,已到了日暮时分,石破天也从平康坊赶了回来,他已经详细查对过,证实萧衡并无说谎,他那几日呼朋引伴流连青楼酒肆,没有独处过。 薛和沾到底还是请来郎中给果儿和秦长明先后看了伤,待用过暮食之后,他安排石破天送果儿回胡玉楼,自己则准备提审秦长明。 果儿却不愿就此离去:“少卿可否让我旁听?” 薛和沾看着果儿,沉吟不语。 果儿又道:“少卿对于幻术知之甚少,有我在,至少能判断秦长明所言是真是假。” 这话果然说服了薛和沾,他点了点头:“但此刻已是暮鼓时分,娘子若参与审讯,只怕要留宿大理寺。” 第三十三章 真假长明 果儿不以为意:“随便给我张草席,我在哪里都能睡。” 薛和沾知道果儿对食宿都不甚挑剔,但还是对她如此无拘随性微微有些惊讶,笑道:“大理寺的值房有床榻,虽不如胡玉楼的客房,也不会用草席怠慢娘子。” 二人说定后,果儿重新换上了衙役的皂色制服,与石破天一同跟随薛和沾走进了审讯房。 大理寺的审讯房窗户狭小,只靠着一豆灯烛照明,秦长明肩膀手腕都包扎着,隐隐透出血迹,看起来十分凄惨。 秦长明看见果儿便下意识地握住了受伤的手腕,眼神中充满了畏惧和怨恨。 幻师也算是手艺人,对于他们来说,最珍贵的便是这双手。果儿今日若是下手再狠些,只怕秦长明的这只手便要废了。 因而比起薛和沾那一箭,他更恨的是伤了他手腕的果儿。 但果儿面对他仇恨的目光却泰然自若,对于果儿来说,比起秦长明想要将自己淹死的阴狠心思,她只是划伤他的手腕,已经算是心慈手软了。 “秦长明,你可知罪?” 昏暗的灯光下,薛和沾绯色官袍显得威严肃穆,配上他冷肃的神情,令秦长明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草民……草民不知……不知所犯何罪……” 虽然每个字都在颤抖,但他依旧矢口否认。 一旁的石破天厉声道:“大胆秦长明!你今日公然谋害大理寺衙役,还想狡辩?” 秦长明顿时整个人都匍匐在地,不住地磕头:“草民不敢啊!草民绝没有想过杀人啊,草民只是……只是……” 他一时想不出推脱之词,只能不住地磕头,很快额头便磕出血来。 薛和沾扫了一眼石破天,石破天立刻上前扣住秦长明的肩膀,将他按住,止住了他磕头的动作。 “你若不是存心谋害大理寺官差,今日为何逃跑?”石破天厉声质问。 秦长明涕泗横流,一双眼珠却不住乱转,似乎在思考,自己所隐瞒之事,与谋杀大理寺衙役之事,究竟哪个更严重些。 果儿见状又加一把柴:“你可知公然谋害官差,罪同谋逆?” 石破天闻言忍不住暗暗给果儿比了个大拇指,她这个假衙役,倒是什么话都敢说,比自己这个真衙役胆子还大些。 石破天想着,看向自家少卿,只见薛和沾面不改色,依旧是那副庄严肃穆的样子,他的沉默反倒给果儿的胡言乱语添了几分可信度。 那秦长明果然慌了起来,虽然他只是一介平民,但也知道谋逆之罪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他当即急吼吼地喊道:“草民有罪!草民有罪!草民真的没想谋害官老爷!草民只是……草民……” 他说到这里却又犹豫起来,目光急切地四处看,半晌,才终于认命般道:“草民并非秦长明!” “你说什么?” 石破天顿时惊了,果儿与薛和沾也微微蹙起眉来。 “你究竟是何人,还不从实招来?” 薛和沾终于开口,大理寺少卿的气势与威严之下,秦长明再没有了狡辩的心思,只能说了实话:“草民其实是秦长明的堂兄,秦长生。” “那秦长明现在何处?”薛和沾追问。 秦长生叹了口气:“两年前他与家中起了争执,便负气出走,从此以后音讯全无,草民也不知他的下落。数月前公主传令,点名要我秦家传承人秦长明入京,参与筹备幻术大会的开幕花灯表演,家中族老不舍放弃这个扬名天下的机会,又寻不到长明,便命我顶替了长明的名字,来到了长安。” 秦长生说着,忍不住抹起眼泪:“草民不如长明有天赋,学艺不精,在定昆池筹备花灯戏日日担惊受怕,生怕被人瞧出端倪,丝毫不敢松懈。今日听闻大理寺少卿寻我,我以为冒名顶替之事暴露了,惊慌之下才逃了出去,我真的没想杀人啊,少卿明鉴!” 薛和沾闻言蹙眉凝思片刻,又问:“你来长安之后,从未离开过定昆池?” 秦长生连连摇头:“草民哪有心思闲逛呢,公主要求的花灯样式繁复工艺奇巧,就是长明亲自来,也要费些功夫,何况是我……要不是带来了长明留下的全部模板和工具,我只怕早就露馅了……” “工具?” 果儿说着,从怀中掏出一缕在水中保留下来的丝线,问秦长生:“这丝线,也是秦长明留下的吗?” 秦长生点头:“对,这丝线是长明亲手所制。” 果儿又问:“秦长明可擅长悬丝傀儡术?” 秦长生叹气道:“对。长明极有天赋,却偏偏对我们家传的花灯戏兴趣不大,一心只钻研悬丝傀儡术,因此遭了不少打骂,他却一意孤行。这丝线原是他为了操控沉重的傀儡专门研制出来的。后来他用这种丝线串联出了更繁复的花灯样式,家中便也允许他折腾丝线了。他走的时候,还留下了许多丝线,这次进京,家里便让我全部带了过来。” 审完秦长生,果儿与薛和沾还有石破天,在大理寺的值房内讨论起秦长生提供的线索来。 “若秦长生所言非虚,那么这个凶手应当就是这个失踪两年的秦长明。” 果儿说着,疑惑问道:“可是秦长明是个幻师,顾冰之又素来不喜幻术,他们二人到底有什么交集呢?秦长明为何要杀了顾冰之?” “也许就是因为顾冰之不喜幻术,惹恼了这个秦长明呢?要是有人在娘子面前说不喜幻术,娘子会不会生气?” 石破天说着,笑眯眯看向果儿。 果儿坦然回答:“世人各有所好,不喜幻术有什么稀奇,怎至于杀人。” 石破天连连称赞果儿豁达,薛和沾闻言却并不意外,虽只是短短几日相处,他却已经对果儿豁达疏朗不拘小节的性格有了一定的了解。 薛和沾整理思路继续分析道:“这秦长明杀人后留下的悬丝机关,分明是想伪造顾冰之跳塔自尽的假象,若不是当时恰好被果儿娘子撞破那悬丝机关,官府就算从尸体上发现他并非因跳楼而死,也找不到其他线索。由此可见,此人心思缜密,行事谨慎,并非冲动之人,应当不会因口舌之争便痛下杀手。” 第三十四章 真凶果儿 果儿对薛和沾的分析也很赞同,颔首道:“那悬丝机关精妙繁复,布置机关的幻师应当是个冷静细致之人。” 石破天犯了愁,看向薛和沾:“那少卿您看,如今分析不出杀人动机,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做?” 薛和沾道:“你去寻画师,按照秦长生的描述,画出秦长明的画像,下批捕文书,先找到这个秦长明再说。” 石破天立刻行礼应是。 果儿看向薛和沾,薛和沾含笑:“今晚委屈娘子在大理寺值房凑合一夜,明日……” 薛和沾说着,有些踌躇。 果儿自然而然接话道:“明日我叫上随春生,与你们一同搜捕秦长明。” 果儿自来了大理寺,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薛和沾除了石破天,手中再无别的人手,大理寺的狱吏画师对他的命令也只是在职责范围之内的遵守,不可能外出帮他追捕疑凶。 偌大一个长安,一个身怀绝技的幻师有心藏匿,只靠薛和沾和石破天两个人,不知要寻到何时。 多一个人便多一份力,薛和沾也明白这个道理,于是没有推拒,含笑应了。 翌日一早,果儿不仅寻来了随春生,还带上了白驹。 薛和沾正用朝食,身侧边凑过来一只硕大的棕红色驴头,惊骇之下他险些将一碗馎饦扣在官袍上,好在白驹接的稳当,一口锃亮的驴牙将碗叼着,还神气地打出一个响鼻,似乎对于自己成功抢到了薛和沾的饭食感到十分骄傲。 果儿一时有些无言,尴尬道:“白驹跟我玩闹习惯了,少卿莫怪。这馎饦,我赔给你……” 果儿说着,就从怀里摸出几枚通宝放在桌上。 薛和沾看看桌上的几枚通宝,又看看将馎饦碗都舔的锃亮,一脸意犹未尽的白驹,一时哭笑不得:“一碗馎饦而已,娘子无需如此。” 薛和沾说着,将几枚通宝又推向果儿,随即吩咐石破天:“再盛几碗馎饦给果儿娘子与随郎君。” 石破天不情不愿地放下碗起身,低声絮叨着:“少卿亲手做的馎饦呢,我自己都不够吃,给人分就算了,还给那驴子抢走一碗……” 果儿和随春生同时看向薛和沾,随春生嘴比脑子快,已经惊呼出声:“薛少卿你堂堂燕国公世子,竟然还会做馎饦?” 薛和沾含笑颔首:“薛某略通厨艺。” 石破天将碗端过来放在果儿与随春生面前,骄傲道:“我们家少卿的厨艺,你们胡玉楼的大厨都比不了!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吃到的!” 果儿疑惑打量薛和沾,都说君子远庖厨,世家更是讲究脍不厌精,厨艺工序复杂繁冗,再怎么热爱美食,也鲜少有人会亲自动手下厨。就连果儿的师父走南闯北那么多年,缝补衣物尚可,下厨也是不行的。 好在果儿对食物并无讲究,即便是连续一个月都啃胡饼,她也从无抱怨。 果儿想起师父,一顿饭便吃的心不在焉,随春生对薛和沾煮的馎饦称赞连连,果儿却只是闷头吃,一脸的味同嚼蜡。 薛和沾观察着她的反应,对自己又一次的失败竟然已经有种意料之中的平静。 待吃完饭,薛和沾方问果儿:“大理寺马匹足够,娘子为何带了白驹来?” 果儿摇摇头:“白驹不是充当脚力的,它嗅觉奇佳,堪比最好的搜寻犬。” 薛和沾闻言挑眉,上下打量着白驹,惊叹道:“娘子这驴子当真神奇。” 白驹似是能听懂自己被赞美了,当即昂起驴头,骄傲地“呃啊~”几声,引得众人笑起来。 “只是,我们手中没有秦长明接触过的物品,只怕白驹这能力派不上用场。”薛和沾不无遗憾道。 果儿闻言微微一笑,从怀中拿出那几根丝线:“离开慈恩寺塔时,我带走了这个。” 薛和沾眼中顿时一亮,回忆起当时情形,他那时只顾着恼怒果儿破坏了悬丝机关,却没能注意到果儿竟用脚腕缠住了几根丝线。 “既然能用白驹搜寻,师父怎么不早说,害我跑了这么多天,也没能找到丝线的线索!”随春生无语抱怨着。 这几天东西市来回蹿,跑的他腿都要细了。 果儿有些尴尬地看了一眼薛和沾的鼻子:“我此前没能想到此节,还是从薛少卿的鼻子得到的启发。” 随春生和石破天还是一头雾水:“少卿的鼻子?” 几人同时看向薛和沾的鼻子,薛和沾立时反应过来,果儿说的是他通过果儿身上的脂粉和熏香气味找到她之事。 “我本想让少卿试试,但想起白驹也有此天赋,想来白驹作为动物,嗅觉应当比人要灵敏些,毕竟此物在我这里已经放了许多天了,就算还沾染秦长明的味道,应当也淡了不少。” 果儿说着,将丝线递给薛和沾。 薛和沾被拿来跟驴子比较,却并不气恼,反而当真接过丝线认真闻了闻,最后摇头道:“的确,这丝线上娘子身上的味道已经压过了别的气味,我分辨不出。” 说起果儿身上的味道,薛和沾莫名有些脸热,果儿却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径直将丝线拿去给白驹闻了闻。 “白驹,好好闻闻,带我们去找跟它一个气味的人。” 果儿摸着白驹的头,从货郎包里掏出一根甘荀,喂给白驹。 白驹十分喜欢甘荀,吃的摇头晃脑,但也没忘了自己的任务,一边吃一边将那根丝线闻了又闻,最后一口甘荀咽下去后,白驹静立了片刻,似在回忆又似在思考。 半晌,它吸了吸鼻子,非但没有离开院落,竟径直向大理寺值房而去。 果儿等四人面面相觑,石破天有些怀疑地看向果儿:“娘子,你不会是吹牛吧?我看你这驴子分明是想躲懒。” 随春生不满地维护自家师父:“你胡说什么呢?我师父言出必行,说上慈恩寺塔就上慈恩寺塔,说你家少卿抓不住她就抓不住她,什么时候吹过牛?” 这话石破天竟无法反驳,一时满脸怒其不争地看向自家少卿,满眼写着“少卿你可给我争点气啊!” 薛和沾佯装看不见,坦然跟着果儿走进值房,便见白驹叼起了果儿的帷帽,昂首摆尾地向果儿讨要奖励。 众人登时愣住,石破天惊呼:“好啊!原来绕了这么大个圈,真凶还是果儿娘子你自己?!” 第三十五章 长明新妇 随春生见石破天又开始攀咬自家师父,顿时不满地撸起袖子护在果儿身前:“你浑说什么呢?我师父怎么可能是真凶?你家少卿自己也说过,那个顾冰之根本不是摔死的,在他摔下慈恩寺塔之前,我师父与他从未见过面,怎么可能杀了他?” 石破天却理直气壮地指着那只驴子:“你家娘子自己说,这驴子嗅觉奇佳,它闻了丝线便来寻了你家娘子的帷帽,真凶不是你家娘子,难道这帷帽成了精,自己会杀人?” 眼见随春生要挥拳打人了,薛和沾连忙拦住二人,沉着分析道:“方才我闻过那丝线,以我的嗅觉,只能闻到上面有果儿娘子的气味,白驹大抵也是没能分辨清楚?毕竟这丝线已在娘子这里保存了五日,秦长明若无特殊的熏香癖好,什么气味也很难遗留这么多天。” 见薛和沾还算讲道理,随春生收回了拳头,狠狠瞪了石破天一眼。 石破天哼了声,不与他计较,转而询问薛和沾:“那少卿,这驴子不顶用了,咱们接下来去哪里寻秦长明呢?” 薛和沾正要开口,果儿突然想起什么,从白驹口中接下那只帷帽,对薛和沾道:“这帷帽,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石破天疑惑追问:“但是我看娘子戴了好几日了呀?” 薛和沾也疑惑看向果儿,果儿严肃道:“少卿可记得那日,我尾随你与石破天去东市,被你发现?” 薛和沾闻言回忆起那日场景,忍不住有些脸热,下意识看向自己的衣襟。 果儿也想起自己挠花薛和沾胸口一事,虽然当时是为了报复他,但此刻二人是合作关系,多少还是有些尴尬,于是挪开了目光,不去看薛和沾的衣襟。 “那哪儿能忘了呀!娘子险些给我们少卿扒光了!”石破天再次语出惊人。 随春生是不知道这件事的,闻言登时瞪圆了眼睛:“什么?扒光?” 他惊疑不定地看看自家师父,又上下打量薛和沾,没料到自家师父竟然还有扒美男子衣裳的爱好。 薛和沾被随春生这两眼看的如芒刺背,仿佛又回到了那日当街被众人围观的窘境,连忙转移话题问果儿:“那日娘子走后,发生了何事?” “我赶回胡玉楼的途中,在平康坊看到满街贴着我的海捕文书,为了避免被人认出,我便‘买’了一个过路娘子的帷帽。” 果儿说着,回忆起当日的场景,却因匆匆一撇,只记得那是一个眉目温柔气质沉静的少妇。 薛和沾连忙追问:“是什么样的娘子,你可还记得?” 果儿沉吟道:“若硬要说能记起的特点,大约就是那女子肤色不甚白皙。” 果儿努力回忆着,忽地想起什么,又道:“她当时在货郎那里挑选燕儿窝,应当是一位母亲。” 薛和沾从果儿手中接过帷帽仔细嗅闻片刻,又拿过丝线闻了闻,忽地问果儿:“娘子可用桂花油梳头?” 果儿摇头:“我没有这个习惯。” 果儿发质油亮顺滑,平日里并不需要桂花油等物顺发。 薛和沾含笑道:“白驹嗅觉的确比我强些,我是在帷帽上闻到了淡淡地桂花油香气,才能分辨出丝线上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桂花味。” 薛和沾说着,又自言自语般分析道:“一位用桂花油梳头的年轻妇人,与秦长明是什么关系呢?难道是他的新妇?” 薛和沾说着,又问果儿:“娘子那日是在何处遇到她的?” 果儿想了想,道:“我对长安地形还不甚熟悉,但我那日从东市赶回胡玉楼,应当是在平康坊东回,只是第几曲尚不确定,待重走一遍当时的路,我定能指出那个位置。” 薛和沾颔首:“那我们即刻动身。” 前往平康坊的途中,石破天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少卿,若那妇人只是恰好路过,并非平康坊人士呢?” 薛和沾摇头:“按照秦长生所说,秦长明离家两年,若他是离家之后才娶了新妇,就算两人很快就生了孩子,如今孩子至多也才一岁。家中有如此稚龄幼童的妇人,出门通常不会离家太远。若我猜的不错,他们一家应当就住在平康坊东回。” 石破天和随春生都觉得薛和沾分析的有道理,频频点头。 果儿又有了新的疑惑,看向随春生,问道:“春生,我记得你同我说过,长安城东贵西富,幻师大多住在西市,为何这个秦长明反而住在东市附近的平康坊呢?” 随春生也疑惑起来:“是啊,这平康坊西回住着花楼娘子们,东回住着浪荡公子与文人墨客,没听说有幻师会往这里住啊,除了那些流连花楼的。” 石破天接话道:“那种人也不会拖家带口吧?有谁带着自家新妇孩子流连花楼的?” 薛和沾却想到什么:“文人墨客……秦长明若是真住在文人墨客聚居的地方,倒是更有可能接触到顾冰之。” 果儿颔首,又疑惑道:“难道秦长明不想做幻师,要读书考功名了?” 石破天咂咂嘴道:“也不是没可能,秦长生说那秦长明天生聪慧,天赋极高,又不愿继承家业,也许他自负才华,想要来长安求个功名呢?” 薛和沾却摇头:“科举入仕自有章程,需得先在户籍地过了童试、乡试,方能入京参加春闱。秦长明若曾过乡试,便已是举人了。举人万人出其一,在地方上作为有可能沟通中枢的桥梁,是地方官员都不敢轻易招惹的身份。他的家族又岂敢如秦长生所说那般,时常责打秦长明,以致他离家出逃?” 众人分析间,已经来到了平康坊东回。 看着熟悉的道路,那张海捕文书还贴在墙上,果儿回忆着当日的路线,拐入东回三曲的一条深巷,只可惜货郎是流动贩售,今日并不在此处。 但果儿还是凭借记忆,指出了方位:“我当日,便是在此处遇到的那位娘子。” 果儿指着一旁的院墙:“当时一辆牛车停在这里,那娘子将帷帽放在牛车上,我便在牛车上留下几枚通宝,拿走了她的帷帽。” 薛和沾闻言愣怔一瞬,不由笑起来。听她说是从那娘子处买了帷帽,却没想到是这种“买”法。 第三十六章 有趣之人 “既如此,我们便从此处开始搜寻吧。” 薛和沾拿定了主意,便将随春生与石破天分为一组,自己则与果儿一组,每组负责三曲,先将平康坊东回这几曲搜寻一遍。 随春生却对这个分配十分不满:“我与我师父相熟,理当我们一组,配合也默契些。” 石破天也不愿与随春生一组,难得赞同随春生的意见:“就是,少卿,属下想跟着您。” 果儿知道薛和沾如此分配是为了亲自看着她,但她只想尽快抓住顾冰之一案的真凶,全心参加幻术大会,因此主动出言劝说:“如此分工也好,以防我们各自对对方找到的线索产生怀疑。” 随春生闻言顿时了然,忙拽紧了石破天:“我师父说的对,我得时刻盯着你,谨防你们随便弄出个人证物证,就冤枉我师父。” 石破天与随春生吵吵闹闹推推搡搡地走远了,薛和沾无奈摇摇头,也与果儿朝着他们负责的三曲走去。 平康坊最东侧一曲毗邻东市,向外的一侧都是铺面,向内的门户才是住户。 今日一早,薛和沾已经命画师按照秦长生的描述画出了秦长明的画像,来此之前,他又让画师按照果儿的描述,草草画出了那个疑似秦长明新妇的女子画像。 二人一人拿着一张画像沿街挨家挨户的打听着,走到一处药铺门口,果儿刚问完一个摆摊的老妪,转身便撞上一个走路心不在焉的郎君。 那郎君应当是从药铺刚抓了药出来,撞上果儿之后,怀中的药包顿时掉落在地。其中一包药大约是包药的纸张不够结实,落到地上就摔破了,药包里的药材零零落落洒了一地。 果儿身手敏捷,被撞了一下也依旧站的稳当,手中还拿着那女子的画像。 那郎君皂巾长衫,一副书生打扮,却似乎有点神不守舍,撞了人也顾不得道歉,只慌里慌张地扑在地上捡药材。 果儿猜测他大约是因亲人生病忧虑惶恐,便未与他计较,俯身帮他将地上的药材捡拾起来,重新包好。 那书生这才仿佛回了神一般,语无伦次对果儿道:“实在抱歉,多谢娘子,冲撞了娘子。” 这时薛和沾也注意到动静,走了过来,书生看见薛和沾身上的官袍,顿时更加惶恐,抱着药包躬身致歉:“某无心之失,还望贵人娘子莫怪。” 果儿戴着帷帽,微微颔首还礼:“无事。” 薛和沾也含笑道:“郎君既有病人要照顾,便快些归家吧。” 书生闻言忙抱紧了怀中的药,躬身行礼后快步离去。 薛和沾看了一眼他的背影,走向一旁的药铺,向药铺掌柜打听:“不知方才那位郎君,抓了什么药?” 按理说,药铺是不能随便透露病人抓了什么药的。但那掌柜看了一眼薛和沾身上的绯色官袍,毫不犹豫地便如实回答了:“是安胎药,那郎君说家中新妇有孕不足三月,却隐约腹痛,因而在家卧床休息,他便亲自来抓了这安胎药。” 一旁的伙计忍不住接话道:“我看他来的时候手上还拿着别的药,想来是不放心,想多求几副药。那郎君看起来迷迷糊糊地,倒是十分疼宠新妇。” 药铺掌柜闻言蹙眉:“他还抓了别家的药?你看见了怎么不提醒他?孕妇可不能乱吃药,安胎药虽大同小异,但万一哪味药相冲,可是要出大事的。” 伙计挨了训,忙收起了嬉笑调侃,正色道:“我劝说了的,只是不知那郎君是否听了进去。” 他说到后面声音不由小了几分,掌柜点着他的脑门开始教训他。 薛和沾与果儿没有继续听下去,双双走出了药铺。 “少卿,方才那位郎君有何不妥?”果儿问薛和沾。 薛和沾摇摇头:“没有,我只是随口一问。” 果儿闻言没再说什么,打量着自己手中的娘子画像,和薛和沾手中秦长明的画像,忽地“咦”了一声。 薛和沾看向她:“怎么?这画像可有不妥?” 果儿摇头:“我只是觉得,从画像上看,他们俩挺有夫妻相的。” 薛和沾闻言也仔细打量着两幅画像,旋即莞尔:“脸型眉眼确有几分相似之处。” 薛和沾说着,又蹙眉:“我只听闻两夫妻相处日久,因习性日渐趋同,面相也会渐渐相似。但这秦长明与新妇至多相伴两年,怎的就生出了夫妻相。” 果儿挑眉:“少卿的意思是?” 薛和沾摇摇头:“也有传言说人会对与自己相似的人更易动心,他们二人也许就是如此。” “对与自己相似的人动心?”果儿一脸不解:“那岂不是与照镜子无异?好生无趣。” 薛和沾闻言,好奇道:“娘子可曾想过要寻一个怎样的郎君?” 薛和沾问出口,便觉此话不妥,许是与石破天这直肠子相处久了,他竟也有些“口无遮拦”起来。 果儿却并未觉得冒犯,反而认真思索起来:“那定是要与我不同,有趣之人。” 薛和沾笑起来:“娘子你就很有趣。” 果儿闻言一怔,隔着帷帽的纱幔,薛和沾的笑容如以往一般和煦,但眼底的光彩却连纱幔也遮不住。 果儿挪开目光,笑道:“那我大概也是喜欢与我相似之人。” 这个插曲过去,果儿与薛和沾又继续挨家挨户打听起来,直问到东回二曲附近,竟真的有几家娘子对果儿手中的女子画像有了印象,但对那秦长明的画像却都说没见过。 接连询问了几个声称见过画中女子之人,果儿与薛和沾将目标锁定在了平康坊东回二曲,深巷中的一户宅子。 那宅子是一处赁居,薛和沾向平康坊的庄宅牙人打听得知,这宅子一年前租赁给了一位黔中口音的娘子,但牙人称那娘子是独居,不曾听闻她家中有郎君。 附近的邻居也说,那娘子深居简出,沉静寡言,平日极少与邻里往来,家中也常年大门紧闭,未曾见有男子出入,更不曾听闻小儿哭闹声。 薛和沾与果儿闻言均有些疑惑,本以为这娘子是秦长明来长安后娶的新妇,但她却是黔中口音,难道二人是一同从黔中私奔来此?只是若二人私奔,为何只有娘子一人居住在此?这娘子到底与秦长明有无干系? 薛和沾正沉吟间,果儿道:“不若我直接上门,以归还帷帽为由,先探探她的虚实?” 第三十七章 傀儡机关 薛和沾却立刻摇头:“若那秦长明此刻恰好藏在宅中呢?怎可教娘子一人涉险,还是薛某随娘子一同前往较为稳妥。” 果儿上下打量薛和沾的绯色官袍:“你这身衣裳太过扎眼,若秦长明真的藏在屋里,看见你就要跑了。” 薛和沾一时无言,只好道:“那娘子只进去探探虚实便好,切勿冒进,不管有何异样,也要出来先与薛某商议再行动。” 果儿颔首,从货郎包里摸出一个细小的竹管拿给薛和沾看:“若有紧急情况,我就吹响这竹哨。” 薛和沾打量一眼这细小的竹哨,有些不放心道:“竹哨这么小,音量可能从屋中传出?” 果儿也不多解释,径直将竹哨放在唇边轻轻吹了一下,哨音尖细,虽不聒噪,却穿透力极强,直震的薛和沾有些耳鸣。附近甚至有几户人家的孩童,听见哨声好奇地打开门探头出来。 薛和沾这才放下心来,道:“我在附近寻一处隐蔽,听见哨音便进去寻你。” 果儿颔首,不再多说什么,将竹哨攥在手中,走到那户住宅门前,将帷帽摘下来拿在手中,叩响了大门。 约莫敲了三遍门,门内才传出脚步声,随即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门缝中站着一个身形瘦削皮肤略黑的女子,女子静静看了果儿一眼,视线落在她手中的帷帽上,秀气的眉蹙了起来,再看向果儿的眼神便充满了探究和打量。 果儿扯出一个笑:“娘子,我在这附近拾到一个帷帽,打听了一下,您的邻居说曾见您戴过,不知可是您遗失的?” 果儿说着,伸手借着递帷帽的动作,试图将门再推开些,想看看院中的情形。 那女子却二话不说,砰地一声将门关上了。 果儿一怔,不死心地又敲了敲门,却听门内咔嗒一声,她本以为是落栓之声,下意识地推了一下门,那门却陡然洞开,而院中却空无一人! 果儿警惕地站在门口四下望去,这庭院窄小,约莫一丈见方,院中没有种植任何花草树木,只零落地放着几截木料和一些做木工活的工具,青砖地缝中随处可见色泽不一的木屑,想来是常有人在此做木工活的。 果儿回忆起方才那位娘子,那日匆匆一瞥,今日也只在门缝里看清了她的面容,却从未注意过她的手,却不知这在院中做木工活的,是她还是秦长明。 不过……木工,傀儡? 果儿想到这里,猛地想起,秦长明研制出足以承重一个成年男子的丝线,必定是为了操控不同寻常的沉重傀儡。 幻师操控的傀儡多以布料、藤条、竹子以及木料编织雕刻所得,再看这院中剩余木料的大小,秦长明所制作的傀儡应当是大而沉重的木质傀儡。 想到了这一点,果儿更加确定秦长明定然藏身此处!果儿正想要进院中,想起慈恩寺塔的悬丝机关,又收回了脚。 她蹲下身,俯身以平行的视角仔细查看院中的青砖地面,果然在砖缝之间看见了几道不易察觉的银光一闪即逝,那是丝线在阳光下反射出的光芒。 只是今日天气不甚清朗,空中时有阴云掠过,间或遮蔽日光,此刻光线不佳,果儿难以确定这青砖石上悬丝机关的全貌。 果儿只能从院外捡了几块石子儿,随即藏身在大门一侧,只露出半个脑袋,将石子儿朝自己能看见的丝线处丢了过去。 随着石子儿落下,接二连三地砸中丝线,院中的墙壁竟突然露出七八个孔洞,接连射出几十支箭矢。这些箭矢从四面八方射出,分别瞄准不同的石砖位置。 若果儿方才径直走进这院子,不小心踩中任何一块青砖,都会瞬间被射成刺猬。 果儿看的暗暗咂舌,但在心中更加确信了这秦长明定是真凶无疑,一个普通的幻师,纵使叛离家族,又怎会在住处设下如此阴险的机关? 果儿拿出竹哨,看了看却又重新收回手心。只是进个院子就这么危险,这宅子里不知道还有多少机关。薛和沾虽然功夫了得,但对付这种机关光靠功夫是没用的,对果儿来说,多带一个不懂幻术机关的人反而多个累赘。 更何况,万一真有什么她应付不了的危险,总得留个人求援。 果儿打定了主意,又丢了几个石子儿进去,确定院子里没有别的机关了,才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为防万一,她每一步都踩在方才石子儿砸过的地方,这才安全走到了正堂门口。 这院子小,屋舍也不多,除去角落里的伙房,也就一间正堂加左右两间厢房,从外面看都不大。 只是,这么小的房子,秦长明那些大而沉重的木傀儡,这房子里能放得下几个呢?果儿思索着,又想到邻里曾说,从未见这院中有男子出入…… “这房中定有密道暗室!” 果儿想着,蹙起了眉。若真有密道暗室,那自己破解院中机关的时间,那娘子和秦长明恐怕已经从密道逃离这里了! 果儿不由有些懊恼,但眼下还是先得找到那密道暗室,才能确定二人逃往何处去了。 有了院中的经验,果儿没有直接动手推堂屋的门,她将身体掩藏在墙后,将袖中绳索射出,砰地砸开了堂屋的门。那门吱嘎一声开启,门里竟响起哐哐的“脚步声”。 果儿疑惑探头,竟看见门中一个足有一人高的木质傀儡正哐哐地往门口走去,而那傀儡的“手”中竟还握着一柄弩机!傀儡每走一步,弩机便射出一枚箭矢。 果儿正惊讶间,那傀儡竟仿佛察觉了果儿的所在,随着咔咔两声木质关节的扭动声,傀儡竟转动“手臂”,将弩机对准了果儿躲避的方向! 随着傀儡向前踏步,弩机接连朝果儿发射出箭矢,这院中空无一物,傀儡一旦走出堂屋,没了死角,果儿便无处可躲,她只能甩出绳索攀援上了屋顶。 好在傀儡到底是傀儡,虽然一个木头人能拿弩机射人甚至知道瞄准已经十分恐怖,但木头沉重,它的手臂只能端平,并不能高举,所以无法攻击躲在高处的果儿。 果儿在屋顶,视角清晰了不少,清楚地看见了傀儡后脖颈处蔓延到它手臂和腿部的细细密密的丝线,她从货郎包里摸出几枚飞针,毫不犹豫地朝那些丝线射去。 随着丝线断裂,那木质傀儡宛若失去了骨头一般,随着“叮铃哐啷”的一阵木头落地声,那傀儡成了一堆废木头,它手中的弩机也砸落在地。 第三十八章 傀儡密室 果儿上前打量那堆废木头,发现木傀儡的“残肢”表面光滑,关节接线处的木料已经包浆,还有着不同程度的磨损。 但那弩机却木纹清晰,表面还有些没来得及打磨凭证的木刺,金属配件也有着新铁的气味,明显是近几日新造的。 木傀儡是旧的,说明秦长明确实在此处生活了不短的时间,新造了弩机,说明他预料到短期内会有危险,加上傀儡身上那与慈恩寺塔一般无二的丝线,这秦长明与顾冰之的死一定有关! 果儿想着,又向堂屋中丢了几枚石子儿,见屋里没了动静,才走了进去。 室内空空荡荡,家具简洁到几乎有种家徒四壁的感觉,除了一张榻一个矮几,便只有临窗的位置放着一个老旧的手摇缫车,大约是秦长明用来制作丝线的。 果儿打量着这间空荡荡的屋子,用石子隔空敲击墙壁地砖和木榻,寻找密道的入口,但始终没能找到开启密道的机关。 就在她准备离开这间堂屋,去左右两间厢房查看时,她再次看了一眼窗下的手摇缫车,却发现那手摇缫车本该缠丝的地方已经落了灰,但是手摇木柄却一尘不染。 果儿福至心灵,上前摇动那个木柄,只听得咔咔几声响,那木榻豁然洞开,木榻之下俨然是一条幽暗深邃的地道。 果儿小心翼翼探头望去,地道里并没有暗器射出,向下延伸至少有两丈深,地道的尽头不知拐向何处。若是出口相距较远,待追出去找不到人,再拐回来寻找薛和沾只怕要耽误不少时间。 果儿正想先吹响竹哨,将薛和沾唤来,却陡然听见地窖中传来一声女子痛呼声。 “难道是方才那娘子?”果儿侧耳倾听,只听那女子痛呼声一声惨过一声,听起来竟像是在遭受酷刑折磨。 难道两人在地窖中反目?秦长明想要杀了那女子灭口?这说明,那两人此刻还在地窖中没有逃走。果儿为免打草惊蛇,没有吹响竹哨,径直甩出绳索,攀援而下,进了地窖。 地窖阴冷,果儿一落地便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而那女子的痛呼声也变得清晰且凄厉,果儿收起绳索,搓了搓间,手中捏着几枚银针,朝声音的来处寻去。 地道阴暗狭窄,只容一人躬身行走,几乎不能视物。果儿从包中将师父留给自己的夜明珠拿出来照明,借着夜明珠微弱的亮光走了大约五丈远,地道忽然变得高了许多,果儿直起身子又走了没多远,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个五丈见方开阔地窖! 地窖中大大小小高低错落立着十几个不同模样的木质傀儡,有的如果儿在堂屋见过的那样,是人的模样,还有的四足落地,看脑袋大约是小狗模样的。 这些傀儡形态各异,并不是直挺挺板正地呆立着,反而各自摆出不同的姿势,有的在“遛狗”,有的在“纺线”,还有的手中还拿着扫帚,似乎在打扫。一眼看去,像是误入了一个傀儡们悠然生活的“异世界”。 甚至有两个傀儡还穿着衣服,头上不知用什么手段弄了头发,脸上的五官雕刻的也十分精美,两个傀儡一男一女,携手而立,几乎与人无异。 果儿正震惊于眼前的场景,那十几个傀儡就像是发现了果儿的存在,同时转头“看”向果儿,除了那两个有五官的傀儡,其他的傀儡平滑的木头脑袋上空无一物,但十几个造型各异的木脑袋同时转向果儿的方向,那画面还是诡异的让果儿不寒而栗。 她不由后退一步,警惕地举高了夜明珠,试图寻找这些傀儡身上的丝线,只是要同时击中十几个木傀儡的丝线,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虽然这些傀儡手中没有弩机,却无法确定它们身上没有别的机关暗器,果儿想着,紧张的微微退了一步。 “救我,救救我的孩子……” 女子的呼救声响起,果儿警惕地向那十几个傀儡身后看去,这才发现在十几个傀儡身后的角落里,方才那个开门的女子正躺在地上,看起来十分痛苦地抱着肚子哀嚎求救。 “孩子?” 果儿灵光一闪,反应过来两次见到这个女子,无论是挑选燕儿窝还是开门时,她总有一只手放在小腹处,果儿以为她只是仪态端庄,却没想过她正怀着身孕。 怪不得邻里都说从未听过她家有孩童哭闹声传出,原来她的孩子尚未出世! 但果儿并没忘记,她此行是要来抓捕害她蒙冤被通缉的杀人疑凶秦长明的。这女子与秦长明是一伙的,果儿不会因为她怀有身孕就掉以轻心。 果儿小心警惕地绕开那些傀儡,她发现只要她走路发出一点声响,那些傀儡的头就会朝着她行走的方向“看”去,就好像他们能听见声音一样诡异。 “你别怕,它们不会伤害你的。求你了,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我好痛,我不想失去孩子……” 女子似乎是痛的厉害,哭声悲凉凄惨嘶哑破音,整个人瘫在地上抱着肚子颤抖不止。 果儿在距离她五步远的地方停下,警觉地问:“你为何孤身在此?秦长明在何处?” 女子哭的越发凄凉:“我不知道,是他挟持我的,我求你了,救救我……” 女子说到这里,大约是再也无力承受痛楚,竟两眼一翻昏了过去。随着她身体软倒在地,果儿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显然那女子已经见红了。 果儿也曾听说过女子生产的艰辛,明白那是一个不小心便会踏入鬼门关的危险之事,她将这间密室打量了一遍,确认这里没有第三个人的藏身之处,才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名女子。 果儿摸了一下她的脖颈,确认人还没死,便用银针刺向那女子的人中穴,试图先将她唤醒再带出这地窖。人在出血的状况下昏迷太久,很可能会醒不过来。 然而在果儿的银针刺进那女子皮肤的瞬间,她只觉得自己的左肩和手臂猛地传来被尖利之物贯穿的剧痛,左手的夜明珠吃痛落地,捏着银针的右手也痛的缩了回来。 果儿垂头看去,借着朦胧的光,隐约看见几根丝线正扯着自己的左肩和手臂,而丝线的一部分竟直接从自己的肩部贯穿到了手肘!像是串联傀儡那样将她的左臂串了起来! 第三十九章 两具傀儡 丝线纤细如发,纵使贯穿了果儿的手臂,痛感仅如手臂中扎入了无数的细刺,麻痒刺痛延绵不绝,让她周身冒出细密的汗珠,却并不致命,但这丝线究竟如何贯穿了她? 震惊让果儿汗毛倒竖,她抬头看去,夜明珠朦胧的光线下,那个穿着女子衣裙的傀儡正手持几根丝线“看”向她。傀儡的眼珠大约是黑曜石做的,在夜明珠的照射下反射出幽幽的光,与真人别无二致。 果儿看过去的瞬间,那女傀儡的另一只手也抬了起来,她的另一只手中竟然也捏着几根丝线! 傀儡到底是木质的,行动起来极为僵硬,果儿精准地判断了她的动线,翻身一滚,避开了傀儡手中射出的那几根丝线。 但傀儡是不知道疲惫和放弃的,傀儡手中丝线如蜘蛛吐丝一般接连不断地射出,竟然很快就在果儿周边织开了一张网! 眼见这张网就要闭合,果儿用尽全力试图从这丝网尚未闭合的一角冲出去,却猛地感受到左臂一股大力拉扯,竟是那傀儡扯住了她左肩的丝线! 果儿整个身体便如风中落叶一般猛地向后跌去,与此同时,傀儡已经将这张丝网闭合,果儿彻底被困在了网中。 果儿在网中飞速射出银针,但这网织的太密,她的银针只能切断几根丝线,效果微乎其微。 而那傀儡也在不断地拉扯丝线将大网收缩,果儿能活动的空间越来越小,眼见就要变成一只“茧”,而那些丝线在靠近果儿身体的同时,竟然一根根都像是有生命一般,试图往果儿的身体里钻! 而果儿左肩那几根丝线也被傀儡紧紧扯住,使她只有一只右手可以动弹。 这样下去,她恐怕会变成那个“傀儡”的“傀儡”! 果儿不再犹豫,立刻吹响竹哨,然后从货郎包里掏出了一个蜡球。 她捏碎蜡球的同时,举起货郎包死死护住头脸,一阵幽蓝的火光随着蜡球的碎裂轰然炸开。 丝线本就是易燃物,接触到火焰的瞬间立刻燃烧起来,炙热的火焰迅速蔓延到被丝线包裹住的果儿周身。 果儿身上的衣服也有几处不可避免的被火点燃,皮肤被炙热的火焰灼烧的痛楚是那么熟悉又陌生,在果儿熟练掌握控火术之后,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种感受了。 果儿咬牙忍着痛,在地上拼命翻滚,迅速扑灭了身上的几处火苗,而那傀儡却已经被火焰点燃,傀儡木质的身体遇到火顿时熊熊燃烧起来。 傀儡是不知道痛的,她机械地挥动着已经被火点燃的手臂,试图“操控”周围的傀儡远离火源,可惜火烧的太快,她手中的一把丝线很快被火烧断,周围离她最近的傀儡也烧了起来。 那个昏迷的女子依旧躺在地上,眼见她的衣裙也要被火点燃,扑灭了自己身上火焰的果儿扑过去,拉着女子的脚将她拖着往外跑。 这里是地窖,本就空气不流通,傀儡燃烧的烟已经很快充斥了整个地窖和地道,若不尽快跑出去,只怕会在这里被活活呛死。 果儿此刻身上被火烧过的地方痛的她脚步踉跄,左臂因被丝线贯穿而使不上力气,加上拖着一个昏迷的人,几乎全靠意志力强撑着。 眼见跑到了通道口,一袭绯色身影出现在浓烟中,果儿顿时松了口气,正要张口叫薛和沾的名字,却被烟呛的拼命咳嗽起来。她下意识松开了拖着那女子的手,试图捂住口鼻止住咳嗽,却没发现,在她身后,那女子竟站了起来,女子手中还拿着一柄锃亮的匕首,正直直朝果儿后心扎去。 果儿只觉身子一轻,手腕一阵剧痛,被薛和沾铁钳般的大手紧紧攥住,她整个人便如纸鸢一般被薛和沾甩了出去,果儿忍痛看去,便见薛和沾甩开自己的同时,一脚凌空踹出,精准地将那女子手中的匕首踹飞了出去。 薛和沾余光瞧见果儿平稳落了地,立刻松了手,随着呼呼风声,他已经接连朝那女子打出两拳。 虽然那女子很可能刚刚经历了小产,但一想到她方才想要用匕首刺死自己,果儿也并未出声制止薛和沾。只是随着地窖中木傀儡的燃烧,这里已经越来越呛,必须速战速决,离开这里。 果儿想着,忍着身上的疼痛,摸出绳索准备去帮忙将那女子捆住了事。 然而就在此时,“哐”的一声巨响,听起来竟像是薛和沾一拳打在了铁板上。 果儿忙奔过去,便见那女子又一次捂着肚子瘫在墙边不动了,而那个穿着男子衣裳的傀儡正挥舞着两只铁质的拳头与薛和沾对打! 那傀儡下半身的衣服被烧了几个洞,但是不知为何火并没有彻底在他身上烧起来,他身上其他部位完好无损,两只铁拳动作虽然机械,但武的虎虎生风,力气比薛和沾还要大。 薛和沾大约方才硬挡了一下铁拳,此刻手臂不受控制的在颤抖,与傀儡对打起来显得有些吃力。 随着薛和沾一脚踹在傀儡的腿上,又是“哐”的一声巨响,果儿恍然明白,为什么只有这具傀儡没有着火,他的四肢竟然是铁制的! 跟一个铁人赤手空拳的搏斗,没有几个肉体凡胎的人能赢,何况这里空气愈发稀薄,薛和沾被呛的呼吸都不顺,手臂和腿在击打铁傀儡之后痛的几乎使不上力,躲避的速度都越来越慢。 果儿紧盯着铁傀儡的四肢关节,有衣服阻隔,她看不清丝线的排布,何况这里几乎没有光线,她很难用银针射断丝线。 但是这么重的傀儡,他所用的丝线一定很多,这些丝线一定有一个汇总的地方,就像人体的骨骼主要是从脊椎延伸出去,丝线应当也是! “薛和沾,撕掉他背后的衣服!” 果儿一边提醒薛和沾,一边又拿出了一个蜡丸,紧盯着那傀儡。 薛和沾会意,强忍手臂和腿上的剧痛,一个滑铲从傀儡两腿之间穿过,来到傀儡身后,一把撕开了傀儡的衣衫。 随着裂帛声传来,傀儡为了攻击薛和沾转过了身,果儿果然在他的背上看见了足有小儿手臂粗的一“捆”丝线。 果儿捏碎蜡丸朝那傀儡扔了过去,于此同时,傀儡正抬腿往薛和沾身上踏去,薛和沾退无可退,只能蜷缩起身子努力护住躯干。 第四十章 长明娘子 随着蓝色的火焰在傀儡背后爆开,傀儡的动作陡然变的迟缓。 薛和沾趁机翻身爬起,一把扯过角落里瘫倒在地陷入昏迷的女子,将人扛在肩上便往外冲去。 这一次,傀儡没有再阻拦他,随着薛和沾跑过傀儡身边,傀儡精铁锻造的笨重身体如同被抽走了骨头一般,叮叮哐哐地散落一地,再也没了“人”形。 地道里的烟越来越大,果儿与薛和沾都开始有了窒息眩晕的症状,他们咬紧牙关脚步不停地往出口处狂奔,待终于重新回到地面,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二人都瘫坐在地,如风箱般喘息不止。 薛和沾绯色的官袍上沾满了黑灰色的尘土,果儿身上的衣裳更是好几处都被烧破了洞,露出里面被火燎出大泡的肌肤,看起来触目惊心。 薛和沾只短暂扫过果儿身上的伤处,便守礼的移开了目光。虽然他小腿迎面骨在跟傀儡那硬碰硬的一脚撞击之下几乎骨裂,但他还是强忍疼痛,率先起身去寻了马车和郎中。 果儿身上的烧伤并不严重,只是很有可能会留下一些疤痕,果儿却并不怎么在意这个。然而那个娘子的状况却非常不好,郎中说她小产大出血,没有及时就医,已经回天乏力。 薛和沾不死心地想要带她去寻裴太医正,然而她在途中便已经香消玉殒,裴太医正看了也只是叹息。 只是裴太医正却验出,那女子很可能是因为服用了过量的落胎药,才导致了小产大出血。 待几人回到大理寺,果儿对薛和沾道:“我觉得她不可能自己服用落胎药,当是有人给她下了药。” 薛和沾疑惑道:“娘子为何如此确定?” 果儿冷静分析道:“我初次与她相见,她正在货郎处挑选燕儿窝,那是小儿启蒙的玩具,这孩子尚未出世,她就已经在给孩子买玩具了,她一定很期待孩子的出世。而且,方才在地窖中,她清醒的时候一直在求我救她,救她的孩子,说明她并不希望失去这个孩子。” 薛和沾闻言颔首:“娘子言之有理,那么,给她下落胎药的人,难道是秦长明?” 果儿闻言蹙眉,总觉得对又哪里不对,突然,她冲入停尸房,拉起那死去女子的手仔细端详起来。 “果然!” 果儿心中的猜测得到印证,饶是她一贯冷静,也忍不住惊讶出声。 薛和沾见状凑了过来,待看清那女子的手,他黑亮的眸子暗了下来:“难道……” “我怀疑她就是秦长明!” 果儿终于说出梗在自己心头的猜测。 赶来的随春生和石破天闻言震惊不已,同时惊呼出声:“怎么可能?” “秦长明怎么会是个女子?那秦长生分明说秦长明是他的堂弟!”石破天几乎破了音。 薛和沾却并未反驳果儿,而是顺着她的猜测给出一个听起来几乎有些荒谬的解释:“有可能秦长生也并不知道,秦长明实际上是个女子。” 果儿颔首:“我曾听师父说起过,有很多传承手艺的人讲究家族技艺‘传男不传女’,甚至有的家族因没有传承技艺的男子,宁可让技艺失传,也不肯传给女儿。” 果儿说到这里,眸中满是不忿。 随春生叹息一声,接话道:“确实有不少这种迂腐之人,我师父其实也有女儿,但他宁愿收养我这个孤儿,将幻术传给我,也不肯传给他的女儿。我师妹出嫁后,因这件事始终不肯原谅我师父,到他临终也不肯回来看他一眼。他临终时一直念叨着师妹的闺名,不知是否也因此而后悔……” 众人闻言均有些唏嘘,薛和沾冷静吩咐石破天:“去将秦长生提来,让他认认这具尸体。” 秦长生很快被从大理寺牢狱中带了过来,他初见停尸房内躺着的女子尸身时,出于恐惧不肯多看,双腿发软整个人抖如筛糠,连石破天的问题都听不明白。 然而当他摄于薛和沾的官威,终于稳住心神,看清了那女子的面容,登时惊的原地蹦了起来:“长明!长明怎的穿着女子衣裳!这是怎么回事?!” “竟然是真的!?”石破天和随春生面面相觑,随即石破天摆出严肃的模样,厉声呵斥秦长生:“你看仔细了,这当真是秦长明?” 秦长生却毫不犹豫的点头:“我与长明自幼一同学艺,短短两年未见,他只是换了衣裳,面容却并未改变,我怎会认不出自家堂弟!” 薛和沾与果儿对视一眼,问秦长生:“秦长明的父亲,可是你家族中的花灯技艺传承人?” 秦长生点头:“对!我们家的规矩与旁人不同,家主并不是一定要选长房长子继承,而是选择每一代技艺最精湛之人,在上一任家主退任前,通过技艺评比选出下一任家主。长明的父亲,就是我们家族现任家主。” 秦长生说着,看向停尸床上冰冷的尸体,不由悲从中来,声音带着哭腔:“若是长明没有离家,下一任家主一定会是他……” 果儿追问:“秦长明的父亲,是否只有他一个孩子,或者说,只有他一个儿子?” 秦长生擦了擦眼角的泪,点头道:“是的,我们这一代人丁凋零,全族男丁只得四个,我上头的阿兄年幼夭折,还有个堂弟天生弱病,虽养到了十四岁,但每日泡在药罐里,连自己起身都难。长明的父亲更是只有他一个孩子。” 问出了这些,关于秦长明的真相已经呼之欲出。 薛和沾重新将秦长生关进了大理寺牢狱,虽然他没有杀人,但冒名顶替欺瞒公主,待顾冰之一案结案之后,此人还是要交给安乐公主发落。只是按照薛和沾对安乐公主的了解,这个秦长生,乃至整个秦家,只怕是不会再有什么好日子了。 然而薛和沾和果儿虽然已经猜到了来龙去脉,随春生和石破天还是一头雾水,果儿嗓子被烟呛的实在难受,尚未缓过来,便推给薛和沾:“还请少卿为他们答疑解惑吧。” 第四十一章 另一疑凶 薛和沾为两人解释起来:“在地窖中,那个攻击我的精铁傀儡显然由那女子启动的,那时我便有所怀疑。直到果儿娘子查看她的手,我便确定了她便是秦长明。” 薛和沾说着,伸出自己的手:“我自幼习武,虽从不劳作,手上也留下了不少茧子。这是每个人的生活,在人身上留下的不可磨灭的痕迹。那女子也是如此,她常年制作傀儡和丝线,手上不仅有茧,还有木料剐蹭留下的不少伤痕,这样的层层叠叠的痕迹,需得数十年方能形成。” 石破天与随春生皆露出恍然神色,薛和沾又道:“而且寻找秦长明的途中,果儿娘子便发现画像上的‘秦长明’与‘帷帽女子’十分相似,娘子着实敏锐。” 薛和沾说着,看向一旁坐着正在喝水的果儿,果儿不知在想什么,见三个人同时向她看来,目光竟罕见地有些迷茫。 她回来只来得及换一件外袍,脸上还沾着不少黑灰,眼底也泛着血丝,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中带着些狼狈,配上此刻迷茫的眼神,全然没了平日里的傲然凌厉,看起来竟有几分我见犹怜。 但还不待薛和沾往这个方向多想一分,果儿便已经开口:“解释完了?真凶既然已经抓到,我是不是可以走了?还请薛少卿履行承诺,收回我的海捕文书。” 果儿说着,就站起了身,又恢复了平日里话不多说雷厉风行的模样。 薛和沾顿时回了神儿,唇角浮起一抹无奈地笑,但他还没开口,石破天就忍不住抢答道:“等一下等一下,属下愚钝,还是没有完全想明白,那秦长明是女子,为什么要女扮男装生活那么多年?以至于连他的堂兄都不知道她的身份?而且少卿和娘子又是怎么确定,秦长明就一定是真凶呢?她只是一个弱质女子,还怀着身孕,究竟如何杀了顾冰之?又为何要杀他呢?” 石破天的问题像竹筒倒豆子似的,听得果儿忍不住蹙起了眉,她看了薛和沾一眼,眼神中写着“你的傻下属,你自己回答”。 见薛和沾唇角尚未漾开的微笑有一丝僵硬,想来是看懂了果儿的暗示,果儿满意地重新坐下,继续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水。 她的嗓子像是要裂开,只有不停的喝水才能舒服些。 薛和沾见果儿没有立刻要走的意思,便耐心地继续解答石破天的疑问:“秦长明女扮男装,应当是被她父亲所迫。若我猜的不错,她父亲应当是不愿放弃家主这个位置,又苦于没有儿子,便将女儿当做儿子养大,想要由她继承家主之位,但秦长明长大后不愿再做父亲的‘傀儡’,想要恢复女儿身,这才离家出走。” 果儿补充道:“我却觉得,她离家不仅仅是为了恢复女儿身,更是为了能够专注于悬丝傀儡术。” 薛和沾颔首:“确有这种可能。至于她堂兄不知道她的身份,原因就更简单了,他们家族传男不传女,秦长明女儿身的秘密应当只有她至亲的父母知晓。只是此事,还需大理寺下发公文,令当地官员协同调查,方能定论。” “至于顾冰之一案,有那独一无二的丝线作为物证,基本可以断定秦长明定是杀人凶犯之一。” 薛和沾说完,果儿补充道:“不仅是丝线,我还发现秦长明院中的机关弩机等物都是新的,应当是在顾冰之一案发生之后才设置的。我猜测她是杀人之后心虚,为事发逃命而准备的。” 这次有疑惑的人是随春生:“凶犯之一?也就是说杀顾冰之的不止秦长明一人?” 果儿和薛和沾同时点头。 薛和沾道:“秦长明怀有身孕,顾冰之是死后被拖上的慈恩寺塔九层,尸身本就比活人沉重,更何况顾冰之是一个成年男子,以秦长明一人之力恐难以做到。” 果儿补充道:“且她是被人下了落胎药才流产致死,给她下药的人一定是另一名凶手。” 随春生又提出一个疑惑:“还她既然怀了身孕,怎么不见孩子父亲?” 石破天忙道:“方才少卿派属下去封锁秦长明的住处,属下已经查看过,秦长明家中没有一件男子物品!” 随春生惊讶:“没有男子,她总不能凭空怀上一个孩子吧?” 薛和沾蹙眉分析:“孩子的父亲,定是此案的另一个疑凶。他应当是得知我们查到了平康坊,因而给秦长明下了药,并拿走了自己所有的东西……” 薛和沾说到这里,与果儿对视了一眼,二人异口同声道:“那个书生!” “什么书生?” 石破天对于薛和沾和果儿短短两日就如此默契,感到万分摸不着头脑,连忙出声追问。 果儿道:“今日我在平康坊一处药房门口,撞上了一个怀中抱着药的书生,他应当是那时候,看见了我手中的画像。” 果儿说到这里,忍不住咳嗽起来,薛和沾默默给她的水杯里续上水,接着她的话说道:“他看见了秦长明的画像,又通过我的官袍确定了我们的身份,猜到秦长明定然要被捕,为免被秦长明供出来,所以先下手为强。” 果儿喝了水,嗓子舒服些了,哑着嗓子继续道:“少卿当时问过药铺的掌柜,那书生抓了保胎药,但仆僮却说他已在别处抓了药。我当时就觉得奇怪,为何保胎药要去不同的药铺抓两份?” 薛和沾接着果儿的话分析:“因为他在另一家药铺抓的,是落胎药。在遇到我们之前,他就已经准备好要灭口了,只是碰巧遇到了我们,所以加速了计划,加大了药量。” 果儿颔首。 这下石破天和随春生都听明白了来龙去脉,二人都觉得不寒而栗。 石破天感慨道:“虎毒不食子,这人忒也狠毒!竟亲手谋害自己的妻儿!” 薛和沾立刻吩咐画师按照他和果儿的描述,画出了那书生的画像。 待忙完这些,又过了暮鼓十分,果儿与随春生只好再次留在大理寺过夜。 深夜,薛和沾梳洗完毕,正穿着中衣对着那书生的画像思索案情,值房的门突然被敲响,薛和沾以为是石破天有什么事,披上外袍起身开门,却见门外站着果儿。 第四十二章 娘子可爱 果儿见薛和沾一副已经就寝的模样,中衣衣襟处还露出一道隐约的红痕,她知道那是自己留下的,有些尴尬地挪开目光。 薛和沾连忙将外袍穿好:“娘子寻薛某可是有事?” 果儿颔首,待薛和沾整理好仪容,方进入他的值房。 “既真凶已落网,少卿也收回了海捕文书,我想明日便离开大理寺。”果儿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 薛和沾神色间并无意外,和煦的笑容比往日多了几分真诚:“娘子应当也已猜到,薛某如今正缺人手,且此案能够查到真凶之一秦长明,娘子助力良多。薛某有个不情之请,娘子可否助我找到另一名疑凶再走?在此期间,薛某会按日向娘子支付报酬。如何?” 果儿没料到薛和沾竟丝毫不避讳自己的窘境,如此直白的要她帮忙。 但果儿来长安有自己的事要做,虽然她也很好奇此案的另一名真凶,但对果儿来说,没有什么比参加幻术大会和寻找师父更重要。 于是她摇了摇头:“还有六日幻术大会就要开启,我还有很多准备要做,查案一事,爱莫能助。” 薛和沾沉吟片刻,又道:“若查案的报酬,是幻术大会的邀请名帖呢?” 安乐公主的幻术大会与上官昭容的诗会一样,都是需要拿到名帖方能参加。而得到名帖的方式有三种:一是本已扬名天下的幻师,公主府幕僚会主动送上名帖相邀;二是在幻术大会开启之前,在长安坊市中表演幻术绝技并获得公主府幕僚的关注,他们会在这些幻师中择优送上名帖;三就是达官贵人的举荐了。 薛和沾作为皇亲国戚,也要称呼安乐公主一声表姑母,又有燕国公世子的身份,他想要名帖举荐一个幻师,着实易如反掌。 若是不走他的门路,果儿就只能在这六日里每日去坊市表演,吸引公主府幕僚的关注。果儿当日选择慈恩寺塔表演神仙索,就是为了获得名帖。 这些薛和沾自然是猜得到的,但他没料到果儿竟然毫不犹豫就聚聚了他。 “少卿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既是幻师,就要靠幻术拿到名帖。” 果儿态度坚决,薛和沾也不好再劝,只得点头应了:“娘子高志,是薛某唐突了。” 果儿起身要离开,薛和沾却又叫住他:“娘子的烧伤可需要请医女诊治?” 今日薛和沾本想让裴太医正为果儿查看伤势,果儿却拒绝了,薛和沾以为果儿是因为伤在身上,不愿被男子医治,所以想为她从宫中太医署请个医女来看诊。 果儿却依旧摇头拒绝:“多谢少卿好意,一点皮外伤,我自己能处理。” 她自幼学习控火术,处理烧伤烫伤已经有了经验,并不将那几处小伤放在心上。眼下最麻烦的,其实是左臂中的那几根丝线。 晚上洗漱时,果儿曾尝试过拔出丝线,但丝线太细,大力拉扯一旦拉断,残留在手臂里的丝线就弄不出来了。 而且丝线拉扯时她的整个左臂都刺痛麻痒难耐,肌肉不受控制地绷紧,导致丝线更难拉扯出来。 的确得寻个医女,但不能是宫中的医女。 虽然果儿还不确定师父的身份,但是从往日相处的蛛丝马迹来看,师父若当真与太平公主有什么牵扯,那他的身份定然不简单,宫里应当也有旧识,只是这些旧识是敌是友,就未可知了。 她尚不能确定师父的安危,既要调查师父的下落,又不敢贸然接触师父的旧人。毕竟找到师父的前提,是自己还活着。 翌日一早,果儿起身准备离开时,薛和沾已经不在大理寺,只看到了拎着几只羊肉胡饼回来的石破天。 “娘子,这是我家少卿让我给您买的,少卿还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石破天说着,把胡饼和一张租赁契书递给果儿:“少卿说,娘子筹备幻术大会,需得有个安静舒适的住处,这几日承蒙娘子帮我们查案,这处宅子我家少卿赁了一年,娘子且先住下,权当他给您的报酬。” 石破天说着,不等果儿回话,又道:“这宅子里的一应器具全都备好了,娘子只管住就是了,群贤坊东回两进的宅子呢!离西市很近,而且跟我们义宁坊大理寺就隔着一个居德坊,娘子今后有什么事,尽可来大理寺寻我们帮忙!” 石破天絮絮叨叨地介绍着这宅子,果儿看着那租赁契书,拒绝的话被石破天堵的来不及说出口,随春生就已经眼疾手快地一把将契书塞进了果儿的货郎包里:“师父!那可是群贤坊!两进的宅子,师父您住内院,我和白驹住外院,给师父看家护院!薛少卿一片好意,咱们也辛苦了这么多天,师父您就收下吧!” 果儿看着随春生一脸的兴奋,想到她除非在幻术大会上夺魁得了贵人的赏赐,否则只能一直与随春生蜗居在那胡玉楼的伙房里,到底还是没有拒绝,对石破天道:“帮我谢过薛少卿好意。” 石破天见薛和沾交代的事完成了,笑的见牙不见眼:“那我这就送娘子过去吧……”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门口突然冲进来一个华服女子,那女子跑动间广袖曳地,披帛翻飞,身上的橙色大袖衫如骄阳耀目,一眼看去贵气出尘。 待她站定,粉腮泛红,杏眼灵动,前后扫视过在场的三人,随即毫无预兆地扑向了果儿。 “大师!你就是那个会神仙索的大师!” 女子清甜的声音在果儿耳边响起,紧接着她整个人便落入一个香香软软的怀抱。 如此近距离看那女子,当真是“二八花钿,胸前如雪脸如莲”,好一个娇软美貌的贵女。 只是果儿自小跟着师父,极少与同龄人相处,更不曾有过闺中密友,从未与女子如此亲密接触过,一时竟僵在当场,从耳尖一路红到了脖颈,张口结舌全无平日凌厉的模样,竟语塞起来。 “阿昉,你不要吓到果儿娘子。” 薛和沾的声音传来,那名叫阿昉的小娘子嘟起嘴,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果儿,果儿只觉得身上一轻,这才终于呼出口气来。 “阿兄浑说,我哪里吓人?” 阿昉说着,又挽起果儿的手,摇晃着撒起娇来:“大师你说,可有被儿吓到?” 她对薛和沾语气凶巴巴地,对着果儿自称“儿”却又娇软可爱,一双杏眼看向果儿时闪着崇拜的光。 果儿哪里经得住这个,连连摇头:“没有没有,娘子很可爱。” 薛和沾与随春生见果儿一副被阿昉“征服”的模样,一时都有些僵硬。 第四十三章 抱鸡娘子 虽然阿昉已经自来熟地黏在了果儿身上,但薛和沾还是正式地为二人介绍了一番:“这是薛某的表妹,武昉。阿昉,这位便是你要找的果儿娘子。” 武昉闻言再次一脸崇拜地看向果儿:“我一回到长安就听闻,那日大师在慈恩寺塔的壮举!” 武昉说着,露出懊恼的神色:“早知道我就不跟着连城大师去洛阳看控火术表演了,他的控火术我都看了三十多场了,但是神仙索我还一次都没看过!” “三十多场?娘子对连城大师还真是痴迷啊……”随春生没忍住,感叹出声。 武昉却柳眉倒竖:“休要胡言,我痴迷的是幻术!” 她说着又看向果儿,一双眼睛亮晶晶如同摆着尾巴的可爱小狗:“但若是如果儿娘子这般仙人之姿,又神乎其技的幻师,我也是会痴迷的!” 果儿让她夸的一阵脸热,却实在无法抗拒她那双真挚的眸子,竟罕见的露出笑容来。 “果儿娘子,你笑起来真美!” 武昉说着,又张开双臂抱住果儿的胳膊,她身形比果儿矮小一些,此刻整个人几乎挂在果儿身上,像个精美可爱的娃娃,可爱到令果儿有种将她揉一揉的冲动。 薛和沾实在看不下去,干脆伸出手拎着武昉的后脖领,将人拽回自己身后:“阿昉,果儿娘子还有自己的事要做。你回到长安不即刻回新安王府便罢了,至少应该先去给梁王请安?” 随春生没料到武昉身份如此尊贵,忍不住咂舌,但想到薛和沾的身份,又了然地撇撇嘴。 见果儿似乎对这些并不了解,随春生立刻小声向果儿解释:“新安王武崇烈乃是薛少卿的舅父,梁王武三思是薛少卿的外祖父。这武家娘子应当就是新安王的独女了!” 果儿面上却并无惊讶之色,只微微颔首。随春生不由赞叹,自家师父果然是艺高人胆大,无论面对身份如何尊贵之人,俱是如此宠辱不惊! 武昉恋恋不舍地看向果儿:“娘子要去何处?儿送娘子一程可好?” 果儿发现,武昉只要是撒娇,便会娇滴滴地自称“儿”。偏她容貌娇俏,嗓音甜美,这一声“儿”令果儿无法拒绝,尚未回神,身体便先一步点头应了:“我去群贤坊。” 薛和沾闻言明白果儿这是收下了自己赠的宅子,对果儿露出微笑。 武昉却立刻上前一步,挡住了薛和沾的笑脸:“顺路顺路,娘子与儿同乘罢!” 武昉说着,便拉着果儿往大理寺门外走去。 薛和沾的笑容僵在脸上,隐隐有些后悔去接武昉。 他一早接了阿娘的口信,出城接武昉回城。原想赶回来送果儿一程,再与她聊聊案情,却没料到让武昉截了胡,连话都没能与果儿说上一句。 薛和沾忍不住怨念出声:“新安王府分明在安兴坊,何处顺路!” 一旁的石破天附和道:“对,一东一西,南辕北辙!” 薛和沾回头看了石破天一眼:“你怎的还在此处?还不去联系五城兵马司的人,协查那书生的下落!” 待石破天一溜烟的跑了,薛和沾却陡然觉得大理寺有些空旷。 武昉十分痴迷幻术,对果儿用神仙索技艺登顶慈恩寺塔的壮举仰慕不已,一路上与果儿聊个不停。待得知果儿要去参加幻术大会,她小手一挥,如变戏法一般从马车抽屉里翻出一张名帖,塞进了果儿手中。 果儿一时愣住,她想靠实力,怎么人人都想给她走后门? 武昉的说辞却与薛和沾大不相同:“娘子有所不知,我自幼痴迷幻术,虽不通技艺,但若论‘鉴赏’,在长安贵女圈却是数一数二的!” 武昉说着,骄傲地挺起胸脯:“安乐公主与我兴趣相投,筹备幻术大会时便送了我十张名帖,让我选出最喜爱的幻师送出。我虽尚未亲眼目睹娘子的神仙索神技,但仅凭娘子能靠绳索登顶慈恩寺塔,娘子就该当收下这份名帖!” 果儿拒绝薛和沾,是因为她作为幻师,要参加幻术大会理当靠幻术,而非查案。但武昉确确实实是因为她的幻术才给了这份名帖,果儿便没有推辞,含笑将名帖收下了。 武昉见状开心不已,又是抱着果儿的手臂好一阵亲昵。 短短两个坊的路程,果儿就已经习惯了武昉的“甜蜜攻击”。甚至忍不住想,若是自己不是居无定所四方游历,有武昉这样一个香香软软的姊妹,或是闺中密友,应当是十分幸福之事。 以至于在群贤坊下了马车,武昉与果儿依依不舍的再三告别,果儿还立在门口目送武昉的马车离去,直到车尾的徽记都印在了脑中,才在随春生的催促下回了宅子。 这宅子果然如石破天所说,一应生活用具都已准备齐全,就连簇新的被褥衣裳都备了几套。虽不可能是薛和沾亲力亲为,但能如此细致,定也是他有所叮嘱。 院子不大,但两进的院子住两人一驴却绰绰有余。随春生和白驹都各有居所,白驹在铺满干草的干净驴棚里发出嘹亮的叫声,随春生也兴奋地在房中里里外外地转了好几圈。 待他终于消停下来,果儿才开口询问:“你可识得女医?” “女医?”随春生闻言,面色登时紧张起来:“师父你身上的伤很重?为何昨日不让裴太医正看看?全长安医术最好的就是他了!” 果儿摇头,安抚他:“伤不重,但手臂上被傀儡穿了几根丝线。丝线纤细,我观裴太医正双目已经有些老花,劳烦他恐是为难,不若寻个年轻的女医。” 随春生震惊:“被傀儡穿了丝线!?那傀儡竟如此邪门?” 果儿却摇头:“傀儡没有思想,到底还是要人操控。当时应当是秦长明假装昏迷,操控傀儡袭击了我,我一时不察才中了招。” 随春生忍不住咒骂:“好歹毒的心思!”说着努力思索片刻,忽地眼睛一亮,拍手道:“女医我还真认识一个——锦鲤神医抱鸡娘子!她医术可能不比裴太医正差!” 这名号着实奇异,果儿忍不住重复一遍:“锦鲤神医?抱鸡娘子?” 随春生立刻摆开架势,如说书一般,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这位抱鸡娘子在西市最大的赌坊中负责养护斗鸡,因怀中常抱着锦鸡,人称抱鸡娘子。抱鸡娘子医术一绝,虽是兽医,但长安看不起病的三教九流穷苦人都找她看诊。传闻抱鸡娘子刚烈泼辣,嘴毒心善,她为穷人看诊不收诊金,但是给有钱人的斗鸡看诊却要收取巨额诊金。但这些贵公子们却谁也不敢得罪她,师父可知为何?” 这抱鸡娘子的个性着实引起了果儿的兴趣,她配合地追问:“为何?” “只因被她抱过几天的锦鸡,总能在斗鸡比赛中大获全胜!赌场中便有了抱鸡娘子乃是瑶池锦鲤转世的传闻!那些贵公子要求她‘抱鸡’给自家锦鸡‘开光’,可不都得心甘情愿地送上真金白银!” 第四十四章 暗夜黑影 果儿怀揣着对这位抱鸡娘子的万分好奇,跟着随春生一起寻到了西市的“长盈赌坊”。唐律严禁赌博,对于参赌人员和开设赌场都有严厉的刑罚,但私下里这些场所还是屡禁不止。 且如长盈赌坊这般规模巨大,品类丰富,囊括了赌马、斗鸡、六博、双陆等几乎所有赌博方式的大型赌场,其背后的势力都不容小觑。 这种赌坊只要不是闹出了人命官司,官府往往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没有宵小敢在此造次。 抱鸡娘子在长盈赌场专司诊治锦鸡,财大气粗的赌场包圆了她的食宿,专门在后院僻静处为她开出了一个小院供她居住。 随春生常年混迹于市井,三教九流都有朋友。来到赌场后在他相熟的仆僮带领下,果儿与随春生七拐八绕来到了抱鸡娘子的小院。然而不巧的是,她今日却不在院中。 院中正在收晾衣物的小侍女口齿伶俐道:“萧郎君新收的锦鸡昨日里闹了病,娘子一早就去看诊了,不知何时回来,你们若是没有要紧事,不妨明日再来。” “萧郎君?萧相公之子萧衡?”隋春生追问。 “是啊,萧相公府上的管事亲自来接的我家娘子!”小侍女骄傲地抬起下巴,麻利地甩了甩手中湿了的衣裳,挂上了晾衣绳。 “又是萧衡……”随春生咕哝了一声,看向果儿:“师父,咱们在这儿等着还是?” “贵人府上规矩繁琐,想来一时半会儿抱鸡娘子回不来。”果儿沉吟道。 萧衡想了想,上前笑眯眯地塞了几枚通宝在那小侍女手中:“阿姊,我师父有要事寻你家娘子,若是你家娘子回来,还请阿姊帮忙往群贤坊送个信。” 小侍女不屑撇嘴:“来找我家娘子的哪个没有要事?我家娘子规矩大着呢,莫说几个通宝,就是银锞子我也是不收的。” 小侍女态度傲慢,随春生却始终陪着笑脸,又从怀中摸出一只松石珠花,虽不是什么上好的材质,但胜在工艺精巧,颜色鲜亮,正适合小侍女这个年纪的小娘子。 “我自是知晓阿姊的难处,但也请阿姊可怜可怜我罢。” 随春生说着,亲手将那珠花簪在了小侍女的发髻中,端详一番,一脸真诚地赞叹:“这珠花不及阿姊美貌之万一,能为阿姊发间装点几分颜色,真是它的荣幸。” 随春生说完,又看向小侍女的眼睛:“也是我的荣幸。” 随春生本就生的白净清俊,一双桃花眼水光潋滟,如此看着小侍女时更是含情脉脉,小侍女登时一阵脸热,抬手在随春生手上拍了一下:“油嘴滑舌。” 嘴上这么说着,她到底还是点了头:“你回去等着消息吧,别在我这里聒噪,我还要做事呢。” 果儿在旁看的直咂舌,对于随春生忽悠小娘子的能力叹为观止,暗暗决定今后对他的话只能信三分。 待回到群贤坊的宅子,果儿便开始着手准备表演幻术要用的物件儿,随春生在旁帮忙,好奇地问:“师父您这是为幻术大会做准备?” 果儿颔首:“幻术大会还有几日,待左臂的丝线取出来,我还是想先去坊市上表演几次。” 随春生立刻来了兴致:“这就像学子们考前都要写文章练笔一般,对吗?” 果儿点头:“差不多。” 随春生笑眯眯凑上前:“师父,那你演出可以带上我吗?我可以给您当助手!” 果儿知道随春生是想学习幻术,也感念这些日子他对自己尽心尽力的帮助,于是没有犹豫就点了头。 但在随春生兴奋起来之前,果儿还是严肃道:“你可以跟着我学习幻术,但只是为了答谢你这些日子对我的照顾,不算收徒。我此前便对你说过,收徒要等我找到师父才行。” 随春生脸上的兴奋之色登时暗淡几分,但还是点头:“师父愿意教我就好!我一定用心学!” 果儿又正色道:“我还有一个要求,你要跟我学幻术,需得将你此前行窃的所有赃物交出,能找到失主的尽快归还。并且以后不可再行窃。” 随春生面露赧然之色,立刻举起手来发誓:“随春生向天起誓,以后若非走投无路,我绝不再行窃!” 果儿这才满意颔首。见果儿答应,随春生毫不犹豫地便将自己的全部赃物都上交给了果儿保管,并答应将其中能寻到失主的尽快归还。 然而忙碌了一天,果儿与随春生还跑了一趟西市,补齐了不少表演幻术的道具,到了夜间也没收到小侍女的消息。 随春生忍不住抱怨萧衡:“不过是只鸡生了病,还要抱鸡娘子住在萧家看顾,直到痊愈不成?” 果儿叹气:“耐心等等吧,不行我们明日再去一次。” 眼下没有别的办法,二人只得准备就寝。 果儿洗漱躺下,拉开被子准备盖时,只觉得手中的被子绵软蓬松,是前所未有的触感,她好奇地捏了捏,发现里面絮的竟是厚实的白叠子! 白叠子乃西域进贡之物,在大唐价格高昂,有价无市。莫说是普通人家,就算是顾茂才那样的富商,也很难搞到那么多白叠子来絮被子,至多是冬日里絮一件披袄。 平民百姓的被子大多絮的都是杨絮或者芦花,看起来虽蓬松,但却并不十分保暖。若是遇上冬天特别冷的时候,扛不过去冻死的人年年都有。 即便是富足强盛的大唐,贫苦之人依旧挣扎于饥寒困顿之中。 而富贵人家自然是不缺御寒之物的,从白叠子被到鸭绒被,北方富户有上好的兽皮毯,南方大族则用精美的蚕丝被,都是奢侈的温暖。 果儿也有一张百兽皮毯,那是师父攒下捕猎得来的各种兽皮,亲手为她缝制的。每年冬天,她都盖着那张毯子御寒。而她每长高一些,师父便会再给毯子接一块兽皮。可以说那张兽皮毯子是跟着果儿一同“长大”的。 想到师父,果儿心情又低落起来。她摸着那厚实的白叠子被,猜想能将这等奢侈物随手送人的,也只有薛和沾这种皇亲贵胄了。 果儿帮他查案全然是为了脱罪,却没想到他的谢意如此真诚。如今名帖已经拿到手,是不是可以抽时间再去帮他找找那个书生呢…… 果儿想着,钻进了被子里,整个人被温暖轻盈的白叠子被包裹,让她舒服的打了个哈欠。连日辛劳,终于洗脱了疑犯的身份,心中大石落地,她着实有些疲惫了,蒙头便睡了过去。 夜上三更,黑沉沉的乌云遮蔽星月,让这个夜晚透着一股诡异的肃杀之气。 群贤坊的民宅全都熄了灯,家家户户门户紧闭,间或有一两声狗叫,是这夜里唯一的热闹。 果儿的卧房里伸手不见五指,鬼影曈曈的乌黑墙壁上,隐隐有个黑影晃动了一下。 第四十五章 神秘杀手 月光被乌云彻底遮蔽的瞬间,一个黑衣蒙面的人影仿佛凭空从墙上走出,一步步地向酣睡中的果儿走去,他脚步轻到几乎没有声息。 蓬松的白叠子被卷成一个筒,安静地如同蚕蛹一般。 就在黑衣人走到距离床榻两步远的位置时,大风猛然吹散了乌云,皎洁的月光从窗口倾泄进来,照亮了他手中森寒的刀刃。 刀刃反射的光晃了黑衣人的眼睛,他眯了眯眼,眼神中透出一抹狠厉,举刀便向白叠子被中的果儿狠狠砍去! 裂帛声响起,白叠子被被刀刃割裂,雪白的白叠子翻开,滚出一只破了的锦枕,刀刃之下传来的触感也如白叠子一般绵软。 黑衣人眸光一闪,暗道一声不妙,便觉身后一阵劲风袭来,一根麻绳如箭矢般朝他飞来。 黑衣人回身一刀斩向麻绳,那麻绳却宛如活物,猛地缩头向后退去。 黑衣人心中一紧,提刀与那持绳之人缠斗起来。 麻绳轻软,与刀刃数次撞击却寂然无声,窗外的月光又一次被乌云遮蔽,二人已无声地过了几十招,却没有发出任何响动…… 然而此时的果儿却正在抱鸡娘子院中。 原来当晚果儿就寝后,随春生带着部分赃物飞檐走壁去物归原主,恰好在长盈赌坊附近看见萧府的马车送抱鸡娘子回赌坊。 随春生担心果儿的伤势,怕错过了今晚明日又寻不到抱鸡娘子,于是立刻返回群贤坊将果儿叫醒,避开巡夜兵士寻到了抱鸡娘子处。 此刻一位长眉入鬓的素衣娘子正怀抱一只锦鸡,冷眼睨着二人。 “我家娘子累了一天了,你们怎地如此胡搅蛮缠?再不走当心我向巡城兵士举告你们犯禁!” 小侍女一脸恼怒,推搡着随春生,似是没料到这人竟如此无赖,一气之下将头上的珠花也摘了下来,硬塞回随春生手中。 随春生正要开口央求,抱鸡娘子却摆了摆手:“是你受了伤?” 抱鸡娘子的视线直直落在随春生身后的果儿身上,虽然果儿自来了之后一直沉默地站在那里从未开口,但抱鸡娘子还是一眼就注意到了她。 “是。深夜来访是我们失礼,还望娘子莫怪。”果儿上前,叉手行礼。 抱鸡娘子斜飞的长眉微微一挑,转身往屋里走去:“你跟我来。” 果儿施施然跟了上去,随春生也想跟进去,却被小侍女一把拦住:“我家娘子没让你进去!” 随春生没料到这小侍女翻脸如此彻底,陪着笑连连讨饶,小侍女这次却全然不为所动。 室内,抱鸡娘子将怀中锦鸡放在一个精巧的草编鸡窝中,一边在盆中净手,一边对果儿道:“脱下上衣,我看看你左臂的伤。” 果儿惊讶挑眉,她从见到抱鸡娘子到现在,从未提过自己的伤,她是如何看出自己伤在何处? 抱鸡娘子见果儿没动,一边用布巾擦拭手上的水珠,一边打量着果儿的左臂:“你走路时,右臂自然摆动,左臂却有些僵硬。但我观你神色,你伤的应当不重。来寻我,是因为这伤不好处理?” 果儿见抱鸡娘子句句中的,心下佩服,态度不由也更加恭谨:“娘子慧眼。” 果儿说着,不再犹豫,抬手脱下自己的上襦。 抱鸡娘子一手举着油灯,凑近果儿细细观察着果儿左臂残留的线头,终于露出惊讶之色:“竟有如此柔韧锋锐的丝线!” 果儿颔首:“不知娘子可有办法将其取出?” 抱鸡娘子沉吟着,吩咐果儿:“你的左臂还能活动吗?你动一下我看看。” 果儿依言转动着左臂,但每动一下手臂中的酸麻刺痛感都让她的手臂忍不住微微颤抖,没几下额头就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抱鸡娘子观察完毕,伸手按住果儿的手臂,制止了她的动作,又问:“你可曾自己动手拔过?” 果儿点头:“我试过一次,没能成功,我担心拔断丝线,便没再动它。” 抱鸡娘子闻言用手轻轻捏着果儿的手臂,指腹细细贴着果儿的肌肤按压,判断丝线的位置和走向。 “好在你没有多动它。你近日多穿些,天凉了,丝线可能会略微往你的皮肤里缩,若是余下的线头缩进去了,我就不好再找了。” 果儿闻言一怔:“娘子今日不可将丝线拔出吗?” 抱鸡娘子严肃摇头:“这丝线并非在你的皮肤浅表,而是穿透了你的手臂肌肉,拉拽过程中你肌肉不受控制的收缩,很可能让它断裂。我需要先配置一种麻沸散,让你的手臂失去知觉,方可顺利拔出丝线。” 听闻抱鸡娘子可以拔除丝线,果儿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中也难免紧张:“不知娘子配药需几日?” 抱鸡娘子挑眉:“你很急?” 果儿叉手行礼:“深夜来访本已失礼,自知不该苛求娘子,只是我五日后确有急事,只求娘子尽快为我拔除丝线,娘子大恩,定结草衔环以报!” 抱鸡娘子被果儿只穿着一件内衫严肃行礼的样子逗笑,扬手将果儿的上襦披在她身上:“行,需要你报恩的时候我会找你的。三日后来寻我罢,这几日注意保暖。” 抱鸡娘子说完,打了个哈欠,自顾自就开始宽衣解带,躺在床榻上就睡了过去。 果儿一时目瞪口呆,只能无奈一笑,穿好了衣裳,体贴地帮抱鸡娘子吹灭了油灯,才关门离开。 然而当她和随春生回到群贤坊,进了了自己的卧房,眼前的景象却让她吃了一惊。 床榻上的白叠子被不知为何已经破裂,床上地上全是散落的白叠子,原本雪白的白叠子不仅沾染了尘土,有些还印着脚印,仿佛被人暴力践踏,零落四散。 果儿上前查看,还在墙壁和地面上发现了不少疑似刀砍和鞭打的痕迹,单看那痕迹的深度,便不难猜测出手的二人皆武艺不凡。 难道她出去的时候,自己的卧房里曾有两名高手爆发了激烈的打斗? 然而她与随春生回来时邻里都十分安静,左邻右舍显然不曾被惊动过,说明这两人的打斗一定极为隐秘。 但这两人为何偏偏选了果儿的卧房呢? 他们在此交手是巧合,还是有预谋? 若是巧合,他们为何在此相遇,各自有何图谋? 若他们本不是为了对方而来,是为了本该睡在这里的果儿,还是为了别的什么东西? 第四十六章 宋大才子 果儿想着,蹲下身细细检查那破了的白叠子被。 白叠子被的素绢被套上只有一道裂口,断口清晰整齐,边缘无撕扯痕迹,应当是由利刃斩断。那一刀定然带了内劲,就连刀口附近的白叠子都有清晰的切割痕迹,里面的锦枕也被波及,多了一道深刻的刀痕。 果儿看着那刀痕,心中一紧。对方下手如此狠辣,若当时躺在白叠子被里的当真是自己,只怕已经身首异处。 而这也说明,这两人当中持刀的那人,定是为了暗杀自己而来。 果儿想着,皱眉看向墙上的鞭痕。 若持刀者是杀手,那么持鞭与杀手打斗的另一人,又是什么人? 他来这里,是与杀手目的相同要杀了自己。还是另有所图? 果儿想着,手持油灯走向墙边的橱柜。衣橱和箱笼明显都有被翻过的痕迹,不单是果儿的物品,就连隋春生今日才上交给果儿的赃物包袱都被翻的凌乱。 这二人究竟在翻找什么?是与顾冰之一案有关,还是与师父的失踪有关? …… 果儿思索间,脚下踩到一个硬物,她弯腰拾起对月查看,只见那是一枚拇指大的印信,上面的图案有些眼熟,果儿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她想着,将那枚印信放进随身的货郎包收好。又细细检查了一遍自己的东西,确认并无遗失后,对着随春生那一包赃物犯了愁。 她今日将这些赃物收上来后并没有仔细查看,不知道里面究竟有什么,眼下随春生应当已经睡了,只能等明日一早再让他来看看有没有丢失什么东西了。 果儿收拾好被翻乱的物品,从自己的箱笼中找出那张已经有些掉毛的兽皮毯,简单收拾了一下床铺,盖着兽皮毯躺了下去。 果儿本以为经理了这样的事定会失眠,却不知是不是熟悉的兽皮毯让她感到安心,躺下没多久就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果儿起身便将随春生唤来,让他看看那些赃物是否有遗失。 二人一件件辨认时,果儿竟在余下的物品中发现了一张名帖,正是上官昭容彩楼诗会的名帖。而那名帖中赫然写着顾冰之的名字,其上还印着“云卿”二字的私章! 随春生看见那名帖也吃了一惊,见果儿疑惑地目光盯着自己,他连忙赌咒发誓:“师父我冤枉!我只是偷了一个书生的包袱,里面的名帖我都没打开看过,当真不知这是顾冰之的!” 果儿盯着随春生的眼睛,见他不似撒谎,追问:“这名帖一直在这包袱里面吗?” 随春生却挠起了头:“这……我也不记得了。我偷来的东西,能尽快出手换钱的我都出手了,像名帖书信这种东西,我一般都随手丢在包袱里,不会细看……” 果儿蹙眉:“也就是说,这名帖,你毫无印象?” 随春生努力回忆片刻,终究还是无奈颔首:“的确是记不清了。” 果儿心下疑虑更盛,这名帖出现的过于巧合,究竟真是随春生偷盗时意外偷到的,还是昨夜有人刻意放在此处? 但无论如何,这名帖应当与顾冰之一案有关,眼下最重要的是要通知薛和沾。 果儿拿定了主意,将名帖交给随春生:“你去一趟大理寺,将此物交给薛少卿。” 今日阴雨连绵,一场秋雨一场寒,果儿一起身就察觉今日又冷了不少。 抱鸡娘子昨日再三叮嘱果儿不可受凉,果儿便没有亲自冒雨前往大理寺。但她知道,薛和沾看见名帖,定会立刻前来找自己问清楚。 果不其然,薛和沾拿到名帖就毫不犹豫地带着石破天跟随随春生来到群贤坊寻果儿。 他走进院中时,便见果儿的卧房窗子敞开着,她披着一件披袄,正倚靠在窗下,手中举起白叠子被对着光,细致地缝补。 斜风细雨飞入窗棂,落在她沉静的面庞上,更显得她气质冷冽,却无半点阴郁忧愁,宛如划破雨幕的一柄利剑。 只一日未见,薛和沾却一时看的愣住。恍惚间惊觉,此前二人多番交手,他却从未仔细看过果儿的模样。 许是常年在外游历,她的皮肤算不上白皙细嫩,却透出一层淡淡的红,有种气血十足生命力旺盛的美。 几捋碎发随风落在果儿的脸颊上,她潇洒的轻轻一吹,手上缝被子的动作丝毫没有停滞。 薛和沾的视线落在被子上,心下不由疑惑,这被子昨日才送来,他还特意叮嘱了要准备新的白叠子被,怎么才一夜就破了? 看那如蛇皮蜿蜒般横跨了整张白叠子被的缝补痕迹,这被子破的还挺彻底。 薛和沾想着,不悦地看向石破天,眼神中明晃晃写着:“你怎么办事的?” 石破天被薛和沾这一眼盯得缩了缩脖子,疑惑道:“属下昨日送来的分明是一床上好的白叠子被啊!丝绢被面絮了足足三斤上好的西域白叠子!这被子可顶我半年的俸钱呢!” 石破天说着,夸张地竖起三根手指,虽说这钱薛少卿已经给他了,但一想到只是一床被子要花这么多钱,即便不是自己的钱,石破天还是心口抽痛! 听见动静的果儿抬起头来,恰好缝完最后一针,她咬断线头,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我昨夜梦游,将被面踹裂了。” 薛和沾闻言眉心跳了跳,没有再继续追问被子的事,开门见山地询问起名帖来。 随春生听到薛和沾询问名帖的来处,瞟向果儿的视线带着乞求。 果儿却仿若没看见,将缝好的被子随手丢在床榻上,披着披袄走出卧房,带着薛和沾等人去了堂屋。 方一落座,她便坦然道:“名帖是从春生上交给我的赃物中找到的。” 随春生登时泄了气,如鹌鹑般缩着脖子坐在角落,大气不敢出一声,只觉得薛和沾那绯红色的官袍今日格外刺目。 薛和沾微微一愣,看向随春生,态度却依旧和煦:“不知随郎君,这名帖是从何处盗来?” 随春生从未被人如此礼貌的询问过偷窃一事,一时竟有些呆住,直到果儿轻咳一声,他才回神,努力回忆着说:“我也不知那位郎君的身份姓名,只听当日酒楼里的人唤他宋大才子。” “宋大才子?” 薛和沾蹙眉:“难道是,宋之问?” 随春生闻言登时点头:“对对对,好像就是叫这个!” 果儿见薛和沾神情凝重,疑惑道:“薛少卿识得这位宋才子?” 薛和沾颔首。 石破天也猛地想起什么,一拍手道:“难道就是那位跟沈佺期沈舍人并称‘沈宋’的宋之问?” 第四十七章 公主徽记 “沈佺期?是赠送顾冰之名帖的那位友人?”果儿闻言问道。 薛和沾颔首,指着名帖上“云卿”二字的私印:“对。云卿便是沈佺期的字。” 随春生问道:“那这位宋之问,会不会是通过沈佺期与顾冰之结识的?” 薛和沾却摇头:“那日我登门拜访,沈舍人曾给我一份名录,记录了所有经他介绍与顾冰之结识之人,其中并无宋之问的名字。” “当日我还奇怪,曾问我家少卿为何沈佺期与宋之问关系那么好,却没有把宋之问介绍给顾冰之,少卿说因为宋之问那段时间并不在长安。”石破天接着薛和沾的话说。 果儿蹙眉:“不在长安?” 薛和沾点了点头,又看向随春生:“随郎君可记得,你是哪一日偷到了宋之问的包袱?” 随春生毫不犹豫便回答道:“就是我师父登上慈恩寺塔那日!那日午间我正要出门去慈恩寺帮春娘子上香,恰好遇见一行文人打扮的郎君在吃酒,其中一人风尘仆仆还带着包袱,就是那位‘宋大才子’,那些人看起来应该是给他接风的。因为那日遇见了师父,所以那天发生的事我都记得很清楚。” 随春生说着,又有些懊恼地挠了挠头:“就是那个包袱偷到之后,我收起来就去慈恩寺了,之后发生了太多事,我也没顾上细看包袱里的东西,所以才没能发现这张名帖。” 薛和沾闻言蹙眉:“但是顾冰之真正的死亡时间是从慈恩寺塔坠落的前一夜,也就是说,那日顾冰之并不在场。” 石破天疑惑道:“当时顾冰之已死,宋之问就是刚回到长安,沈佺期送给顾冰之的名帖,又怎么会出现在宋之问的包袱里呢?” 果儿心中不由一突,难道那名帖原本并不在宋之问的包袱里,是昨夜那两个不知来路的人放进去的? 果儿正犹豫着是否要将昨夜的事告知薛和沾,门外又传来了武昉欢快的声音。 “果儿阿姊!” 武昉手中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自来熟地冲进了堂屋,看见薛和沾也在,瞪圆了眼睛:“阿兄?我方才去姑祖母府上,她还说你进了大理寺后公务繁忙,许久没去看望她,怎的你却有空日日来寻果儿阿姊?” 武昉口中的姑祖母便是镇国太平长公主了,她这话说的颇有歧义,薛和沾轻咳一声,睨了一眼果儿,好在果儿面上并无异色,他正色道:“为兄来寻果儿娘子正是为了查案。” 武昉惊讶道:“果儿阿姊还会查案?不愧是大师!阿姊真是好厉害!” 武昉说着,一脸崇拜地坐在了果儿身边。 果儿被武昉夸的有些脸热,笑着问她:“你近日怎么有空过来?” 眼见武昉又要抱住果儿撒娇,薛和沾忙打断二人:“阿昉,我记得你与宋之问相熟?” 武昉点头:“对啊,我与少连因画结缘,少连颇欣赏我的画,我们可是忘年挚友!” 武昉说着,骄傲地抬起下巴,傲娇的模样让果儿忍不住想捏捏她粉嫩的脸颊。 “少连?”薛和沾有些疑惑地追问。 武昉笑起来:“宋郎君曾叫少连,之问是后来改的名字。我喜欢少连这个名字,所以一直如此叫他。” 薛和沾颔首,又道:“你回长安尚未前去拜访宋郎君吧?不如今天带我们一同前往?为兄久闻宋郎君才名,也想与他交个朋友。” 武昉毫不犹豫地点头:“好啊!果儿阿姊也一同去吧?少连家的厨娘做引子的手艺可是一绝,夏日有酸梅饮子,秋日有桂花饮子,冬日里的羊乳引子也是极好的。今日我们去喝点桂花饮子,刚好我买了许多点心!” 果儿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有些犹豫地紧了紧身上的披袄。 薛和沾似是察觉到果儿有些畏寒,开口道:“娘子可与阿昉一同乘车,她的车上最是暖和舒适。” 武昉也立刻道:“对对对,阿姊与我一同乘车!虽然我的马车今日在姑祖母那里出了点故障,但姑祖母给我安排了她府上的马车,比我那个还要好呢!” 果儿就这么被武昉拉着上了车,镇国太平长公主的马车果然非同一般,不提车内精美的装饰与柔软的蚕丝锦垫,单造车的木料便是上好的小叶紫檀木,车上无需熏香,便萦绕着淡雅清甜的木料香味,令人心旷神怡。 所谓香车宝马,原是如此。 果儿虽感叹,心中却并无太大波动。她对物质一向没有什么欲望,比起香车宝马豪宅美居,她还是更喜欢跟随师父踏遍万里河山,看遍世情百态的肆意日子。 只是不知,何时才能寻到师父,让生活回到过去…… 果儿想着,垂下眼眸,视线却落在马车一角的一处徽记上。 那图案,竟与昨日夜里拾到的那枚印象上的徽记,一模一样! 果儿震惊之下,不动声色地询问武昉:“阿昉,这图案,是什么意思?” 武昉扫了一眼那徽记,不甚在意地说:“那个呀,那是姑祖母府上的徽记。” 果儿装作好奇,又问:“长公主府上的东西,都会有这种徽记吗?” 武昉点头:“对啊,也不止是东西吧,府上的人行事也都是用这个徽记证明身份的。长安城的世家贵族都爱搞这个东西,每家都有一个,太多太杂了,我只能记得住亲近的几家徽记。” 武昉说着,递给果儿一块酥糖:“阿姊你尝尝这个酥糖,这个洪殿翁酥糖是我阿兄最爱吃的!” 武昉说着,向马车外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偷偷跟果儿咬耳朵:“你别看我阿兄总是一副风度翩翩的样子,其实他私下里口味就像小孩子,又贪嘴又嗜甜。” 果儿闻言轻笑一声,将酥糖放进口中,心中却如口中一般,没滋没味。 如果昨夜的不速之客中,至少有一人是长公主派来的,那么,是要杀了自己的那个,还是另一个呢? 长公主又是为何要派人做这种事?师父去年突然来长安后失踪,果然与长公主有关吗? 果儿思索间,几人已经到了宋之问府上,巧的是,今日沈佺期竟也在。 第四十八章 我有一计 在武昉的一番介绍之下,众人终于落座,沈佺期立刻询问起薛和沾顾冰之一案的情况:“薛少卿,不知冰之一案,近日可有进展?” 薛和沾此行本就为了查案而来,有了沈佺期的开门见山,他也省了许多与宋之问客套的功夫,于是隐去关键信息,答道:“已抓获一名凶犯,另有一名协同作案之人,尚在追查。” 薛和沾一边说一边观察沈佺期面色,见他比上次见面时要消瘦不少,关心道:“沈舍人切莫过于自苦,逝者已矣,沈舍人当保重自身。” 沈佺期闻言叹息一声,眼眶隐隐又有些泛红。 一旁的宋之问显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安抚地拍了拍沈佺期的肩,为他新添了一碗桂花饮子。 席上众人均有些沉闷,唯有对一切一无所知的武昉眨着大眼睛迷茫四顾,却顾及沈佺期的情绪,没有开口询问,只压低声音叮嘱果儿:“这桂花饮子要趁热喝,阿姊快尝尝。” 果儿被武昉小心翼翼地可爱模样逗笑,她过去也见过不少权贵家的娘子,有骄纵的有温婉的,但像武昉这般可爱灵动的,却实在少见。 两个小娘子之间的悄悄话让席间的气氛松快了些,薛和沾命石破天将宋之问的包袱与那张名帖拿了出来。 “不知宋郎君可识得这包袱?” 宋之问盯着那包袱看了一眼,立刻认了出来,忙点头:“这正是在下遗失的包袱,却不知怎会在薛少卿那里?” 好在随春生因心虚不肯跟来,也少了一番尴尬。 薛和沾只道:“大理寺抓捕凶犯时偶然发现一名窃贼,在他的赃物中找到了这个包袱,经审得知是宋郎君的失物,恰闻阿昉今日要来拜访郎君,薛某久仰宋郎君才名,一来想与郎君结识,二来也是为归还失物。” 武昉见薛和沾说的一本正经,忍不住低声跟果儿抱怨:“分明是阿兄主动让我带他来的~” 果儿含笑捏了捏武昉的手,示意她不要拆台,武昉这才嘟着嘴忍住了。 宋之问并未怀疑,连连道谢:“不过是些身外之物,有劳薛少卿走这一趟。” 薛和沾却又示意石破天打开那张名帖:“薛某还有一事不明,敢问宋郎君,为何顾冰之的名帖,会出现在你遗失的包袱里?” 宋之问和沈佺期闻言俱是一怔,沈佺期面上更多是惊讶,而宋之问面上更多则是茫然,似乎全然未曾听过什么名帖。 待看清名贴上的字,沈佺期又控制不住地悲从中来:“这正是我赠予冰之的那张名帖!” 宋之问却疑惑更甚:“我从未见过此名帖,怎会出现在我的包袱中,薛少卿,这是否搞错了?” 薛和沾不答反问:“宋郎君的包袱里,从不曾有过名帖?” 宋之问却是一怔,随即蹙眉道:“我的包袱里是有一张名帖的,那本是我要赠送给一位友人的,可惜那日丢了包袱,名帖没能赠出,我归家后便重新写了一份送给了那位友人。” “宋郎君的意思是,你的包袱里原本有一张名帖,却被人掉包,成了顾冰之的名帖?”薛和沾理清思路,问道。 宋之问沉吟道:“若薛少卿找到的包袱里只有这一张顾冰之的名帖,那应当是我包袱里的名帖被人掉包了。” 沈佺期从悲痛中回过神,恼恨道:“那另一个杀害顾冰之的凶手,定是这掉包名帖之人!” 薛和沾不置可否,拿出那日在平康坊撞见的书生的画像,让宋之问辨认,宋之问却坚称未曾见过此人。 薛和沾蹙眉道:“还请宋郎君告知,那日在胡玉楼为你接风的,都有何人?” 宋之问并未犹豫,便将当日在场的六人全部写下来交给了薛和沾。 薛和沾等人离开宋府时,武昉略有些不悦,拉着薛和沾抱怨:“阿兄连我也算计!” 薛和沾无奈笑道:“这如何能叫算计?” 武昉不满嘟嘴:“阿兄便直言要来找少连查问案情,我岂会不帮忙?何须哄骗与我?我今年便要及笄了!少连那样的大才子都不曾因年纪看轻我,为何阿兄始终将我当做幼童?” 薛和沾被武昉质问的哑口无言,求助般看向果儿,果儿却仿佛没看见这兄妹二人的对峙,裹着披袄就钻进了马车。 薛和沾微微蹙眉,他与果儿数次交手,知道她身体不弱,怎的下一场雨就变得如此畏寒? 难道上次的烧伤很严重? 武昉见薛和沾走了神儿,更加气不过,干脆咬着牙踩了薛和沾一脚:“阿兄越长大越讨厌了!我要让果儿阿姊也不跟你玩!” 武昉踩完这一脚,气哼哼地拎着裙摆,头也不回地爬上了马车。 薛和沾疼地连连抽气,却又被武昉孩子气的话语逗笑,一时哭笑不得。 嘴上说着不让人将她当做孩子,却还要说些孩子气的话。 说起来,果儿与武昉其实是同岁,但却要比武昉成熟稳重许多。 薛和沾想着,微微蹙眉,吩咐石破天:“你替我回一趟燕国公府,找我的仆僮常乐要宫里赐的紫花烧伤膏和四逆散,送去给果儿娘子。” 石破天闻言连忙快马加鞭跑了一趟燕国公府。 而薛和沾将武昉和果儿各自送回住处,正要离开,果儿却叫住了薛和沾:“薛少卿,若想快速查出那六人中谁是另一名凶手,我有一个办法。” 薛和沾看向果儿,视线落在她身上的披袄上,有些犹豫:“娘子的伤……” 果儿本打算借着帮薛和沾查案与他多接触,好有机会接近长公主府,却没料到一向查案心切的薛和沾竟会在意自己的伤。 但她只是微微停顿一瞬,便不甚在意道:“不出意外,后日我的伤就可痊愈。届时,薛少卿可与宋郎君重邀那日的六人相聚,观看幻术表演。” 薛和沾闻言眼眸瞬间亮了:“娘子是打算……” 果儿与薛和沾相视一笑:“薛少卿以为,此计可行否?” 薛和沾含笑颔首,那六人都是即将参与诗会的学子,诗会开启在即,大理寺若在此时大张旗鼓地连抓六名学子审问,不仅有损上官昭容的颜面,也会落得一个随意践踏读书人名誉的恶名。 若是能用果儿的办法精准地将疑凶抓住,薛和沾便可少去许多麻烦,只是…… 第四十九章 有迹可循 薛和沾不放心地追问:“娘子确定你的身体三日后便可痊愈?若是娘子身体不适,薛某也可另请幻师相助。” 果儿却坚定道:“三日后定能痊愈。” 薛和沾见果儿态度坚决,便也没再劝说。恰此时,石破天将薛和沾吩咐去燕国公府取的药送了过来。 薛和沾亲自将药交给了果儿:“这紫花烧伤膏和四逆散是宫里御赐的秘药,烧伤膏可祛除疤痕,四逆散可温养散寒,还有活血镇痛的功效。” 他交代的细致,果儿看着那两只精美的玉瓶,心中不由感叹,薛和沾不愧是大理寺少卿,不仅是查案时,平日里也是观察入微细致非常,她今日只是多加了一件披袄,薛和沾便送来了祛寒的药。 果儿想着,向薛和沾行礼道谢:“多谢薛少卿。” 薛和沾连忙还礼:“娘子受伤皆因助我查案,此乃薛某应尽之义,只盼娘子早日康复。” 果儿感受到薛和沾的真诚,又道:“此案与我有关,我只为洗脱嫌疑,并不算帮少卿的忙。但这宅子的租金不菲,我也不想平白占了少卿的便宜。不如这样,今后一年内,少卿查案若有所需,皆可来寻我,我定竭力相助,以此抵租金,如何?” 薛和沾闻言一怔,正要推拒,一旁的石破天却已经口快地答应下来:“娘子这个主意好!娘子身手好,懂幻术,又聪明,与我家少卿配合查案简直是双剑合璧!” 薛和沾不满地看向石破天,正要驳斥他,石破天却拉着薛和沾压低声音道:“常乐让属下传话给少卿,咱们韦寺卿曾去过府上,与燕国公密谈许久,属下算了算日子,就是在豆卢少卿调走大理寺大半人手的前一日……” 石破天都能想明白的事,薛和沾自然立刻就明白了。 此前他还一直疑惑,自己与豆卢少卿从未有过龃龉,他怎会如此不留情面的釜底抽薪,若这一切都是父亲授意,便全都说得通了。 薛和沾一时有些无奈,他并不想与父亲正面对抗,父亲与祖母本就因政见不合,这些年母子渐渐离心,甚至隐隐有了反目的趋势。 若是自己再与父亲闹起来,祖母为了护着自己,定会与父亲闹得更僵。 平常百姓就算一家人撕破脸来闹上一番,顶多也只是关起门来的家务事。但他们这种皇亲贵胄一旦斗起来,却往往会搅出血雨腥风。 这是薛和沾最不愿看见的事。 想到这一层,薛和沾只能无声叹息一声,转而扯出一张笑脸,答应了果儿的提议。 果儿虽不知薛和沾与石破天二人嘀咕了什么,但她知道石破天是刚从燕国公府拿来的这些药,显然是在国公府得到了什么消息,这才让薛和沾不得不答应自己的建议。 但是什么消息,能让薛和沾转变态度呢? 与昨夜的黑衣人是否有关呢? 虽然印信是长公主府的,但燕国公毕竟是长公主之子…… 果儿思索间,薛和沾已经要告辞离去:“这几日娘子好生休养,薛某先去探查那六人的底细。” 果儿想了想,又道:“那画像上的人,宋郎君坚称不曾见过,我却觉得少卿还可以继续让五城兵马司的人追查。” 薛和沾颔首:“薛某也有此意。” 石破天又挠起头来:“这是为何?若凶手在那六人当中,那日那个书生岂不是就没问题?为何还要抓他?” 石破天能通过常乐的提醒就想透薛和沾短这边时间内都不会有人手补上,说明他并不是个笨的。只是有些事反应实在没有薛和沾和果儿这么快,需要人提点。 薛和沾自知今后在大理寺能帮手的大概只有石破天了,有意培养他,于是比往日更加耐心地解释道:“宋郎君没见过画像上的人,有三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此案真凶有三人,一人是秦长明,一人是画像上的书生,还有一人是那六人之中掉包名帖之人;第二种可能,那画像上的书生,就是掉包名帖之人,但他改换了容貌;第三种可能,那画像上的书生与此案无关,但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石破天疑惑追问:“为何不可能呢?” “过于巧合。” 回答他的却是果儿。 薛和沾与果儿对视一眼,却在果儿黑沉沉的眸子里读出一丝探究的意味。 薛和沾微微蹙眉,果儿眼中那抹探究又一闪即逝,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少卿既有许多事要忙,我便不留二位了。” 果儿出言送客,薛和沾颔首离去,没再多说什么。 石破天也终于想明白了其中关窍,兴奋地与薛和沾边走边讨论起来。 此刻雨已经停了,屋檐时不时地滴落几滴水珠。 果儿坐在窗边,裹紧了身上的披袄,静静地整理思绪。 世上没有那么多巧合,这一点热衷查案的薛和沾明白,果儿也明白。 就像再精妙的幻术也有原理有关窍,所有的事,都有迹可循。 一年前,师父收到了印有长公主府印信的信后,便来到长安,从此音信全无。 师父离去时曾命果儿起誓,此生绝不踏足长安。 果儿垂眸看向自己的手,她的确起誓了,也最终违背了誓言。 她想要做天下第一幻师,也想找到师父,为了实现这两个目标,她不怕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可是长安这么大,师父究竟在哪里呢?长公主府又是如何知道自己的存在?是否与薛和沾有关? 长公主派人来杀自己,如果是因为师父,那师父现在是否还活着? “师父,你怎么在窗前坐着,抱鸡娘子不是让您这几日注意保暖!” 随春生不知何时从胡玉楼回来了,一边将一碗热腾腾的馎饦放在果儿面前,一边关上了窗。 馎饦碗中升腾的雾气模糊了果儿的双眼,她吸了吸鼻子,对随春生道:“你可知长安何处有卖傀儡的?要与秦长明所做的那种傀儡相似,但是材质要竹编或者皮质的。” 果儿虽可模仿秦长明的傀儡术,但是没有她特质的丝线,想要操控那么大的傀儡是不可能的,因此只能在材质上折中选择。 第五十章 身世之谜 随春生到底是学过幻术的,立刻就明白了果儿的意图,忙兴奋道:“娘子何须去买,秦长明没了,她堂兄秦长生不是还在大理寺关着,他们家的悬丝傀儡花灯不就是竹编纸艺的?套上衣服伪装一下,跟秦长明的木傀儡应该看不出太大区别。” 果儿闻言笑起来:“你这主意好。” 秦长生不仅会制作傀儡,手上应当还有一些秦长明留下的丝线,果儿虽不能如秦长明一般操控全木质的人形傀儡,但是给傀儡穿上衣服,头部和手部用木头,糊弄一个书生应当没问题。 果儿这么想着,囫囵喝完一碗馎饦,起身找出纸笔画出一个傀儡的大概模样,交给随春生:“你拿着这个去大理寺,交给……” 果儿还没说完,随春生就抢答道:“交给薛少卿,他会明白师父要做什么,对吧?” 果儿含笑颔首,随春生便拿着傀儡图样一溜烟跑了。 果儿紧了紧身上的披袄,虽然她并不觉得冷,但还是谨遵医嘱严加保暖。 在果儿的猫冬式保暖中,三日很快过去,果儿与随春生如约赶到抱鸡娘子的宅子。 抱鸡娘子屋里今日没有锦鸡,她依旧是一身素色衫子,凌厉的长眉,看起来违和中又带着奇异的和谐,气质独特让人一见难忘。 随春生照例被小侍女拦在了门外,他今日有所准备,从怀中掏出一包热腾腾地糖炒栗子,一颗一颗剥给小侍女吃,好听的话不要钱似的说了一箩筐。 小侍女终于被他哄得高兴了,果儿在屋里都能听见她银铃般的笑声。 抱鸡娘子将一碗汤药放在果儿面前:“有点苦。” 她说着,转身将拔丝线用的工具在沸水中熬煮。却没听见预料中的干咳作呕声,她原以为果儿迟迟没有喝药,蹙着眉严厉地回头看去,却见碗中空空,汤药已经一滴不剩,果儿却面色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喝下了一碗白水。 抱鸡娘子眉心拧的更紧了,她上前搭着果儿的脉:“舌头伸出来。” 果儿依言伸出舌头,抱鸡娘子仔仔细细看了一番,全程眉心都没有舒展过:“你中过毒?” 果儿闻言心中突的一下,她原就疑惑,既然有人要杀她,没有得手却为什么没有再来,原来是下了毒?! 果儿想着,严肃追问:“娘子是说,我最近中了毒?” 抱鸡娘子却摇头否定:“不是最近,很多年前,至少十几年了,应该在你幼年时期。” 果儿愣住:“我……我不知道。” 师父从未对果儿说起过此事,果儿思索着,想起什么,又说:“我师父曾说,我很小的时候发过烧,烧了很久,险些没命。” “那之后你就没了味觉?”抱鸡娘子又问。 果儿没料到抱鸡娘子连这个都能看出来,诧异一瞬,才点了点头:“是。” 抱鸡娘子叹气:“你那不是普通的发烧,应当是中了毒。你父母……” 果儿接话道:“我没有父母,是师父抚养我长大。” 抱鸡娘子看向果儿的眼神柔和了些许,她分明只比果儿大了三四岁,却如长者一般摸了摸果儿的头:“好在只是失去了味觉,中了这种毒,能保住一条命,你运气很好。” 果儿被抱鸡娘子摸得愣住,却渐渐感觉身子有些发麻,就连舌头都不那么灵光了,说话有些大舌头:“则似森么毒?” 抱鸡娘子被果儿突然的大舌头逗笑,声音却十分严肃:“鸩酒。” 果儿顿时愣住。 鸩酒,是宫里才有的毒!年幼的自己究竟为什么会中了这种毒? 师父从未提过果儿的身世,果儿只以为自己是师父随手捡的孤儿,有师父的照顾她也很满足,从未探寻过自己的父母是何人。 但如果自己当年真的中了鸩酒之毒,一切好像都说的通了。 师父为何从不肯让她去长安,为何这么多年一直居无定所,师父总是对周遭的一切都很警惕,为什么会有长公主府的来信,为什么师父一去不回,为什么自己初入长安就遭遇暗杀…… 如果她是曾经被皇室下鸩酒毒杀却被师父救了的孩子,她的身份一定隐藏着一个秘密。而师父,难道是因为救了自己,才会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果儿被这个消息背后可能隐藏的秘密震惊,拼命想要理清思路,却觉得自己的思维变得越来越迟缓。 抱鸡娘子在说出鸩酒二字的同时,也想到了面前的姑娘定然隐藏着什么惊天的秘密。 抱鸡娘子与权贵人家打交道不少,但这种级别的秘辛,她并不想沾染,于是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见果儿眼神从清明逐渐变得迟钝,抱鸡娘子只道:“麻沸散起效了,我现在帮你拔除丝线。” 见果儿僵硬地点头,抱鸡娘子抬手帮果儿除去衣衫,用煮过的镊子开始一点点地帮果儿拔除丝线。 整个过程极为漫长,从晌午一直到金乌西沉,抱鸡娘子才呼出一口气,将最后一点丝线从果儿肩头拔出。 麻沸散的功效已经散去大半,果儿肩头已经恢复了大部分知觉,最后一点丝线拔出时,她整条手臂都酸麻不已,饶是果儿忍耐力极佳,还是嘶了一声。 抱鸡娘子呼出一口气,揉了揉发花的眼睛,将衣衫给果儿披上,又交给她三贴膏药:“每晚睡前敷在手臂上,三日就可消除酸麻感。” 果儿收下膏药,道谢后又问:“这几日,我可以正常行动吗?” 抱鸡娘子颔首:“不要剧烈活动,正常的行动无碍。” 果儿沉吟片刻,又问:“若我要练习幻术……” 抱鸡娘子无奈地叹了口气,又多给了她两贴膏药,语气中十分不满:“那就白天也贴上。” 果儿立刻又道谢,从怀中拿出两枚碎银子:“不知这诊金可够?不够的话,我过几日幻术大会得了赏钱,再来给娘子补上。” 抱鸡娘子瞥了果儿掌心那两枚碎银子一眼,只拿了一枚:“你不是说要结草衔环?我先收个定金,等需要你结草衔环的时候,我会找你讨的。” 果儿闻言一怔,随即郑重行礼:“某言出必行。” 抱鸡娘子爽朗一笑,伸展了一下酸麻的腰:“回去吧。” 果儿经过一下午的冷静,对自己身世的惊骇已经深深藏在心底,离开抱鸡娘子处,她便马不停蹄去寻薛和沾。 薛和沾与宋之问还有那六位学子正是约在今晚,秦长生也已经做好果儿要的傀儡,万事俱备,只差果儿前去引蛇出洞了。 第五十一章 狠心书生 果儿与随春生赶在暮鼓时分到了胡玉楼,彼时薛和沾与宋之问还有那六名学子饮酒正酣。 果儿还意外地在席间看见了武昉,她身后站着一排足有十几个护卫,这大约也是薛和沾能同意武昉跟来的原因。 能近身护卫武昉的护卫,身手定然不俗,一会儿若是要抓人,这些人不仅能护住武昉,还能给薛和沾当助力。 果儿想到这里,微微蹙眉,若说薛和沾与燕国公府不睦,宁愿利用表妹的人手,也不肯向家中低头,那他为何也不肯向长公主府求援呢? 如果他与长公主也没有那么亲密,自己出现在长安的消息又是何人泄露给长公主的呢…… “师父,准备好了吗?咱们要上场了!” 随春生的话打断了果儿的思绪。 果儿向胡玉楼大堂看去,大堂正中的舞台上,往日都是胡姬在此表演胡旋舞,今日却是元娘子在口若悬河地介绍着即将表扬的傀儡幻术。 果儿戴上随春生递过来的兽首面具,整理好手中的丝线,对着随春生打了个手势。 接收到果儿的信号,随春生在元娘子走下舞台的瞬间,释放出大量白雾,白雾中点点油灯,室内的可见度降低的同时,烟雾缭绕中更显出一种诡异缥缈的气氛。 场中饮了酒的看客们登时起哄喝彩,要求幻师尽快出场。 与此同时,乐班吹奏起带有黔中道风格的悠扬乐曲,场上竟缓缓走出一个身着书生衣衫的翩翩公子。 烟雾中,那公子缓步而来,口中一张一合地吟诵着一首诗,乍一看身形体态皆与真人无异。 但当那公子走到舞台正中站定,插手行礼时,离得近的人才发现那“公子”的双手竟然都是木质的! 这木手雕刻的极为精巧,每个手指关节都能活动,在幻师的操控下做出行礼的动作,竟仪态端庄,颇有文人风度。 台下众人震惊之下顿时叫好声一片。 武昉也满脸惊讶,他的护卫们十分娴熟地为她铺好纸笔,她便看着台上的表演开始挥毫作画。 薛和沾看了一眼武昉,没有阻止。 武昉不仅热爱观赏幻术,更喜欢在观看幻术的同时,第一时间用画笔留下幻术奇妙绝伦的表演画面。 她自幼在作画上便极有天赋,但她所画的幻术图都是自己私藏,只偶尔赠送亲友,在书画届可谓千金难求。 薛和沾曾有幸收到过一幅,但因为他甚至分辨不出画上幻师表演的什么幻术,被武昉愤而收回。 而此刻,那傀儡“公子”在武昉妙笔生花的画作中更显逼真,儒雅中透着一丝诡异,让人惊叹的同时心中却不免生出一种隐隐的恐惧情绪。 薛和沾却没有多看那幅画,而是认真观察着席间的六位学子,将众人看见傀儡的反应一一收入眼底。 能与宋之问相交的,多少都是有些真才实学之人,六人在最初的惊讶后,俱都淡定下来,还互相品评起傀儡“公子”吟诵的诗词来。 台上的表演还在继续,薛和沾饮下杯中酒,耐心地继续观察着。 台上的傀儡公子吟诵完一首诗,缓缓退至一旁,这时乐曲陡然哀婉,竟走出一位身着石榴罗裙的傀儡“娘子”。 那娘子单手覆在小腹上,另一只手还拿着一只“燕儿窝”,口中喃喃念着:“郎君可为孩儿起了名字?” 果儿在民间表演幻术时,时常用到“口技”辅助,因而模仿人声惟妙惟肖。虽与秦长明说了没几句话,但已经能完全模拟出她的声音。 此刻她操控着傀儡“娘子”,语调哀怨婉转地念着这句话,在配乐的加持下,幽怨更甚,直看的不知情的众人都起了一身鸡皮。遑论孩子真正的父亲! 果然,果儿话音未落,薛和沾便见一位学子打翻了酒杯,众人同时向他看去,那学子惊惶起身,抬腿就要走。 旁边的人见状,忙起身跟上去追问:“无事吧?文长兄。” 薛和沾这几日已经调查过这六个人的身份背景,知道那人叫许文长,长安人士,家中清贫,写的一手好字,在诗词上也算有些才华,却屡试不第,平日靠代人写书信贴补家用。 许文长这种身份和才学,原本是不会与宋之问这样的天之骄子有交集的。 但这六人当中有一位名叫向都的学子,曾在街头遭歹人抢劫,被路边摆书画摊的许文长所救,向都为报恩,这才带着许文长交游。 此刻关心许文长的,也是这位向都。 薛和沾打量许文长,他的长相看起来与那日街头撞上果儿的书生并不相似。 许文长推拒着向都的关心,慌乱道:“无事无事,我去一下净房。” 许文长说着,转身往外走去。 薛和沾看着他的背影,细看之下,他走路的身形与那日的书生分明有七八分相似。 唯一的不同大约是,那日的慌乱是演的,今日的慌乱却是真实的。 薛和沾朝一旁的石破天使了个眼色,石破天立刻不动声色地跟上了许文长。 而许文长离席后,虽进了净房,却并未停留,只是进去绕了一圈,就往后台走去。 那里正是果儿表演的地方。 他小心地避开胡玉楼的仆僮,远远看见一个身着石榴红罗裙的女子正坐在胡床上,操控着丝线,游刃有余地表演傀儡术,那熟悉的衣衫和场景令他脚下踉跄,险些没能站稳。 果儿穿的正是从秦长明衣橱里找出来的衣衫,只是秦长明身量没有果儿高,未免露出破绽,所以只能坐着,却没料到歪打正着! 原来秦长明因操控的傀儡太沉,为了省力,通常都是坐着。 只一眼,尚未看清正脸,许文长就因那坐着操控傀儡的姿态认定了果儿就是秦长明。 “不是说着了火……” 许文长回忆起这两天打听到的消息,震惊之后暗自懊恼,不能听信传闻就以为她真的死了!应该亲眼去确认的! “砒霜加量的落胎药再加一场大火都杀不了你……” 许文长死死盯着那操控傀儡的女子背影,咬着牙自言自语道:“死里逃生还不知足,竟然还敢跟到这里来!既然你想毁了我,那我就让你死个透!” 他说着,猛地转身向后厨而去。远远跟着的石破天被突然转身的许文长唬了一跳,忙躲在一个仆僮身后。 再回头时,却已经不见了许文长的身影。 石破天顿时急了,忙四下搜寻。 而此时的许文长,已经趁着后厨忙乱,从厨房偷出一把剔骨刀,藏在大袖中再次往胡玉楼舞台的后台而去。 第五十二章 紫叶藤草 许文长紧紧攥着袖中的刀柄,一步一步向坐在后台专心操控傀儡的果儿走了过去。 然而许文长到底是与秦长明朝夕相处过的人,远处没有发现端倪,靠近了还是立刻察觉出了不对,果儿的身形分明比秦长明要修长不少。 他很快意识到这应该是个陷阱,转身要逃的瞬间,方才还仿若一无所觉表演幻术的果儿猛地回身,扬手就从袖中甩出一根绳索。 绳索没有傀儡丝线轻盈,但更好操控,两步的距离并不远,绳索精准地套在了许文长的脖颈间,犹如上吊绳一般,果儿用力一拉,绳扣便顺着果儿的力道将许文长的脖颈锁死。 瞬间的窒息让他在求生的本能下奋力挣扎,抬手就挥刀去砍身后的绳索,却只觉手上一痛,下意识松开了手,刀应声掉在地上,而绳索越勒越紧,他的脸因窒息而涨得通红,顾不上手背还扎着一枚银针,便拼命地去拉扯脖颈间的绳索。 果儿并不是真的想要勒死他,秦长明已经死了,若是许文长再死,他们就很难知道顾冰之被杀的真相了。 眼见许文长已经双眼翻白,不远处石破天也找了过来,果儿终于松了绳索。 没有了绳索的束缚,许文长顿时跌倒在地,喉咙间发出风箱般的喘息声,大口地呼吸着,虽然明知应该立刻逃走,双腿却生不出一点力气。 待他终于喘匀了气,双臂也已经被石破天反扣在身后,再无挣扎的可能。 这场抓捕比薛和沾想象中还要顺利,非但没有用上武昉身后的那十几名护卫,就连一点动静都没有闹出来,果儿一个人就结束了全部战斗。 虽然一部分原因是许文长出乎意料的文弱,并不符合一个杀了两个人的凶手的常见特征,但薛和沾还是不得不承认,在这个案子上,果儿的帮助起到了关键性作用。 无论是智谋还是武力,她似乎都是个无可挑剔的助手。 对于今后请她帮忙查案抵扣房租这件事,薛和沾也开始有所期待了。 当晚,在场除宋之问之外的其他人甚至都不知道许文长被抓了,宴席在一派和谐中散场了。 武昉美滋滋地收获了果儿表演傀儡术的第一现场热图,带着十几名护卫扬长而去。 薛和沾也收获了一名真凶,在征询了果儿的意见后,带着果儿一起回大理寺审讯许文长了。 既然要合作,还是要拿出诚意来,若是让人出力却不让人知道真相,未免有卸磨杀驴之嫌。 就这样,果儿作为大理寺编外成员,旁观了薛和沾对许文长的审讯。 许文长身体虽然孱弱,嘴却强壮得很。 竟然一口咬死自己只是喝多了酒,意识不清才偷了后厨的刀具,非但不承认自己欲对果儿行凶,还抵死不认自己与秦长明有关系。 薛和沾冷冷一笑:“你不认也没关系,本少卿已经派衙役去你的住处搜查,待找到诗会名帖,你的抵赖只会让你罪加一等。” 提到名帖,许文长的眼神不由闪了闪,却依旧抱着侥幸心理辩解:“我有名帖有什么稀奇?诗会本就邀请学子们以诗会友,我虽无功名,自认在诗作上有几分才学,凭什么不能有名帖?” “你若当真凭真才实学拿到名帖,为何要紧张辩解?” 薛和沾冷冷看着许文长,眼中满是不屑,神情倨傲刻薄,与往日从容和煦的模样截然不同。 果儿知道他这是为了刺激许文长,但心中还是暗暗腹诽,薛和沾还是平日里好看些,做出这幅样子来,美貌都打了折扣,看着跟萧衡一样讨厌。 这么一想,果儿挑眉,再看薛和沾,陡然发现他竟然真的是在模仿萧衡的神情,险些笑出声,好在她紧急掐了自己一下,忍住了。 薛和沾审秦长生的时候摆足了官威,威严却不刻薄,是普通百姓想象中的三法司官老爷模样。 但审许文长时却刻意模仿萧衡,将世家贵公子鄙视穷酸文人的 刻薄样学了个十成十。 这人平日看起来一本正经,查案时却有这么多副面孔,果儿觉得好笑的同时,也生出些好奇。若今后继续帮他查案,还能看到他几副面孔? 果儿走神的时间里,许文长终于被薛和沾刺激的失去了理智:“谁说我没有才学!谁说的!!!我只是考运不济!世家公子随手拿到名帖就算了!凭什么商贾人家的小子也能越过我去!论才学,我哪里不如他!他不过是有几个臭钱!就连沈佺期都把他奉为座上宾!” 许文长说这些话的时候瞠目欲裂,口沫横飞。似乎这些话已经憋在他心里很久很久,压抑的他随时要发疯,不说出来就会将他整个人憋到爆炸。 薛和沾却丝毫没有被他的情绪影响,依旧是那副不屑倨傲的模样,甚至还冷笑了一声:“沈舍人与宋郎君并称‘沈宋’,能被沈舍人奉为座上宾的才子,定有几分风骨,岂是你这种庸才可比?” “你放屁!!!” 许文长已经完全没有了文人的风雅,甚至顾不上薛和沾的身份,竟直接口出秽言,激动到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他有什么风骨!对着我就夸夸其谈,大肆贬低幻术,那日被萧郎君怼了两句,还不是立刻点头哈腰地敬酒致歉!这算哪门子文人风骨?他们那些商贾,不过是口袋里有两个臭钱,跪着送钱给权贵当走狗罢了!” “所以你就杀了他?还偷了他的名帖?” 薛和沾在许文长最激动的时候冷不丁地问道。 “我本没想偷他的名帖!” 许文长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颓然跌坐在地上,垂着头不出声了。 这时,石破天也带着从许文长家查抄到的名帖回来了。 薛和沾打开那张名帖,那原本是宋之问为另一位友人写的名帖,被许文长掉包后,他在名帖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然完全看不出修改痕迹。 薛和沾正疑惑,果儿却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在旁提醒道:“贵州府有一种叫紫叶的藤草,它的汁液可以用来清除墨迹,有些幻术中会用到。” 果儿说到这里,忽然笑了,看向许文长:“你说你不认识秦长明,但是这紫叶藤草的汁液,我却在她的衣橱中看见过。紫叶藤草对生长环境的要求极为苛刻,离开了贵州府根本无法存活。因此除了贵州府的幻师,几乎没有人会使用它。你所用的紫叶藤草汁,从哪里来的?” 第五十三章 书生坦白 许文长自知无可抵赖,颓然掩面,呓语般念叨着:“我本没想杀他,没想杀他们……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都要逼我……” 然而他眼中的泪尚未落下,石破天就收到薛和沾的眼神,猛地抽出鞭子,一鞭下去,直抽的许文长大叫一声,痛的整个人蜷缩在地,方才失心疯般的哀怨恍惚情绪荡然无存。 “还不从实招来!” 石破天这一声爆喝有模有样,震的薛和沾都有些耳鸣,他忍不住摸了摸耳朵,却在许文长看过来的瞬间正襟危坐,维持着大理寺少卿的威严。 果儿看的想笑,只得挪开目光去看许文长。 许文长结结实实挨了一鞭,只觉得背上火辣辣的疼,他一个文弱书生,虽家境贫寒,却备受父母疼爱,平日里连手指都不曾破过皮,怎受得了这皮开肉绽的折磨。 一时间委屈和恐惧涌上心头,不仅没了方才情绪激动时的张狂气焰,也没了自怜自艾的胆子,只能一抽一抽地忍着眼泪将事情的经过合盘托出。 事情还要从许文长与秦长明的相识说起。 彼时许文长第三次落第,心中烦闷,恰逢书院几名同窗相约游学,他便求了父母,拿走了家中几乎全部的积蓄,跟着同窗去游学了。 许文长满心以为,以自己的才学,此番游学定能写出惊才绝艳的佳句扬名天下,待游学归来,再次下场考试便能金榜题名。 然而想象是美好的,现实却过分残酷了。 他们这种贫寒学子的游学,与世家贵公子的游学简直是天差地别。 贵公子们有仆从有车马,走到哪里住的都是上好的客栈,吃着最好的酒楼。得闲便在各处登高吟诗,夜里还有美酒佳人相伴,处处留情。 而许文长等人却几乎是风餐露宿,买不起好马,租马又不划算,许文长还要面子不肯骑驴。他们除了偶尔出钱搭乘过路商队的车马,就全靠两条腿,许文长鞋都走破了两双。 为了省钱,更是时常借住夫子庙。食物也大多是粗硬难啃的干粮,仅可充饥,毫无美味可言。 在这样的劳累中,许文长连欣赏沿途风景的心思都没有了,更遑论写诗。 待行至黔中道贵州府,许文长因脚上磨出了血泡,死活要留在夫子庙休息几天,与同行的同窗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那几位同窗对弱不禁风满口抱怨的许文长忍耐已久,在这次争吵后干脆与他分道扬镳,将他一人留在了夫子庙里。 没了同窗,许文长又懒,啃完了干粮饿的发昏,见夫子庙附近有条河,便想去抓鱼果腹。 奈何他四体不勤,非但没有抓到鱼,还失足跌落河中,险些淹死。 也就是这时候,他遇到了秦长明。 秦长明那日是去山中寻找适合制作傀儡的木料的,木料没寻到,却在河中救下了许文长。 许文长本就饿的头晕目眩,加上呛了河水,醒来见到捧着一碗热粥的秦长明,一时间万般委屈涌上心头,含泪吟诗一首,直把秦长明夸做了河中神女,感叹遇到秦长明是上天对他的恩赐。 秦长明自幼以男儿身学习幻术,为避免被人发现端倪,她几乎很少与人接触,这还是第一次,有个男人知道她是女儿身,还如此称赞她。 且秦长明身边的男性不是匠人就是幻师,极少接触文人,普通百姓对文人本就有种莫名的崇敬,何况对方还对自己如此热情温柔。 秦长明自然不知道,许文长如此对她不过是为了有个人照顾自己。 他一路风餐露宿受尽苦楚,猛地有个女子愿意为自己洗衣做饭,且这女子还颇有几分姿色,虽没什么才学,不能与他吟诗作对,但胜在话不多。 荒山野岭之中,被同窗抛弃的许文长正是最需要陪伴的时候,这时候有秦长明这样一朵解语花,他自然情难自已,很快便对秦长明展开了攻势,几乎日日为她写诗,一会儿不见她便要哀怨一番,宛若尚未断奶的孩子离不开母亲一般黏着秦长明。 秦长明很快便沦陷在许文长的甜言蜜语之中,恰好此时她因一心研究傀儡术,对家传技艺不够上心,被父亲责打。秦长明常年扮做男子,心中压抑的痛苦与柔情便在许文长这里得到了排解。 很快,二人的首尾被秦长明的父亲发现了,秦父作为秦家家主,对此事出离愤怒,扬言要将许文长送官,告他诱拐良家女子。 秦长明干脆把心一横,跟着许文长离开了这个禁锢她的女儿身与自由的家。 一路上,秦长明靠着表演傀儡术养着许文长,平日里生活琐事也都是秦长明一力操持。 最初的日子,许文长是感动的。他向秦长明承诺,待回了长安便立刻秉明父母,迎娶秦长明做新妇。 秦长明却没料到,回了长安之后,许文长便对成婚一事再三拖延。 许文长虽然拖着不肯结婚,却依然要利用秦长明对自己的感情,对她予取予求。 他以家中贫穷为由分文不出,要求秦长明自己租房安置,还要求她租住在方便许文长与学子交游的东市。 秦长明一旦表现出不满,许文长就哭穷,说自己家境贫寒,只是想等将来金榜题名,再体面的迎娶秦长明。 自此,让许文长科举中第,便成了秦长明和许文长两个人执念。 秦长明不遗余力的帮助许文长,她不仅表演傀儡术赚钱养着许文长,还因许文长担忧影响名声,而甘愿让他从地道进出自己的住处,从不与他公开相见。 然而两年过去,许文长依旧没有高中。 正在他自觉怀才不遇,内心苦闷之际,传出了上官昭容要办诗会的消息。 许文长自负在诗词上有几分才情,便想设法参加诗会扬名。 然而他一来名声不显,二来不认识什么权贵才子,很难通过正当途径得到名帖。 直到有一日,他在坊间摆诗画摊子的时候,看见有人当街行窃,那个被偷的贵族郎君竟豪掷百两白银感谢相助之人。 许文长羡慕的同时,动起了心思。 他找到秦长明,再三央求之下,与秦长明一同做了个局,设计了素有善名的向都。 秦长明扮做劫匪,抢了向都随身的玉佩,许文长则“挺身而出”,救了向都。 十分老套的“英雄救美”戏码,只是他救的不是美人,是郎君。 第五十四章 全部真相 向都果然如传言一样心善,竟真的为报恩与许文长结为挚友,不仅送财送物,还频繁带他参加长安城有名的才子们的酒会,将他介绍给所有人。 许文长以为自己终于可以靠着向都拿到诗会名帖了,却没想到向都的名帖也是从宋之问那里得来的。而宋之问这些日子都不在长安。 许文长正无计可施之际,一次酒会,他跟着向都偶遇了沈佺期和顾冰之。 那日他们虽然只是一面之缘,但许文长通过向都得知了顾冰之乃商贾之子,因与沈佺期相交,才得以进入长安权贵才子的圈子。 许文长羡慕又嫉妒,更想通过顾冰之结识沈佺期,便有意主动接近顾冰之。 顾冰之为人和善爽朗,从不计较出身贫富,虽因忙碌并不常与许文长见面,却也对他以礼相待。 那日顾冰之得了两句好诗,兴致盎然去寻沈佺期,恰逢沈佺期得召入宫,猛然想起许文长,便趁兴而来。 二人相约在一家酒楼饮酒谈诗,却偶遇秦长明也在那里表演幻术。 许文长几日未见秦长明,饮了酒便更是想念,于是借口去净房,前去后台寻秦长明。 小别胜新婚,许文长借着酒意便要拉着秦长明亲昵一番,却被来寻他的顾冰之撞见了。 许文长立刻甩开了秦长明,尴尬地随顾冰之回到席上。 世人都说才子风流,许文长虽知自己所行出格,但也觉得这种事对于男子来说无伤大雅,却没料到顾冰之竟当面指责于他。 顾冰之不仅斥责许文长如此行为有负圣人教诲,还义正严词劝说他少与幻师纠缠。 顾冰之言辞间对幻师多有轻视不满,不料这番话全被忐忑寻来的秦长明听了去。 秦长明自然因此对顾冰之生了怨怼,许文长却怨恨更甚。 此前许文长就嫉妒顾冰之一届商贾之子,只因巴结上了沈佺期,就处处压自己一头,如今对方竟然还板起脸来训斥自己,许文长心中更是窝火。 一时酒意上头,许文长没忍住,竟直接大骂顾冰之捧高踩低故作清高,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顾冰之震惊于许文长的突然爆发,但他却不善与人争执,一时间想不出反驳的话,便只想拂袖离开。 眼见他要走,许文长又顿生悔意,忙拉住他道歉,二人拉扯间,许文长被顾冰之推搡的一头撞在了桌角上,额上顿时冒出了血,冲进来的秦长明见到这一幕出离愤怒,愤而指责顾冰之。 顾冰之也吓傻了,连连道歉说要去请郎中。 许文长捂着流血的脑袋,恶向胆边生,竟死死拉住顾冰之不让他走。 秦长明从许文长的眼神中会意,当即用丝线勒住了顾冰之。 这一切发生的突然,顾冰之还没来得及呼救,就被丝线勒紧了喉咙,发不出一点求救声。 而许文长则连忙从顾冰之身上偷走了名帖。 二人就这样联手杀死了顾冰之,杀人之后许文长酒也醒了,一时恐慌起来,不知尸体该如何处理。 倒是秦长明十分冷静,想到用丝线将顾冰之做出跳楼自杀的假象。 当晚二人合力将顾冰之的尸体拖上慈恩寺塔,秦长明布置好了精妙的悬丝机关,她原本计算好了时间,第二天正午,慈恩寺人最多的时候,丝线就会自行断裂,届时顾冰之在众人面前坠落,所有人都可证明他是自杀。 却没料到那天果儿会出现在塔顶上。 果儿的意外出现,让顾冰之的坠楼成了再明显不过的命案,秦长明心中忐忑,这才紧急在家中设置了机关,以防官府查到自己头上。 许文长自然也不敢再用顾冰之的名帖,就算能毫无痕迹地修改上面的字,但谁知道沈佺期送出了几份名帖呢? 万一他有什么能认出顾冰之这份名帖的记号,许文长拿出这张名帖岂不是瞬间便暴露了。 就在他焦虑之时,恰好宋之问回到了长安,向都立刻便将许文长引见给了宋之问。 但宋之问看了许文长的诗作后,虽然耐心指导,却并没有要给他名帖的意思。 这让许文长心生恼恨的同时,又生歹念,他将手中那张棘手的顾冰之名帖,与宋之问包袱里原本要送给另一人的名帖掉了包。 做完这一切后,他开心地去找秦长明,却从秦长明那里得知她已有了身孕的消息。 秦长明原以为许文长听到这个消息会高兴,却没想到许文长竟声称自己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在彩楼诗会结束之前,他决不能与秦长明成婚。 原来那日顾冰之的话,虽然让许文长生气,却也提醒了他。 幻师到底身份低微,若自己将来真的金榜得中,要走仕途,娶一个幻师做妻子,岂不是成了同僚间的笑柄? 就连顾冰之那样一个商贾之子都看不起幻师,更何况那些贵族官宦? 是以他虽然口口声声许诺保证等诗会后再迎娶秦长明,实际上已经下定决心,要抛弃秦长明这个麻烦。 但有了孩子的秦长明却没有以往那么好哄骗,这次她无论如何不肯松口,甚至威胁许文长,若还不肯与她成婚,她就要将二人一起杀死顾冰之一事报官。 许文长无奈,只能暂时答应秦长明,却又一次起了杀心。 留着秦长明,到底是个祸害。 这么想着,许文长便以给秦长明抓保胎药为名,去两家不同的医馆分别抓了保胎药和落胎药,并暗中增加了落胎药里砒霜的份量。 而那天抓完保胎药,他因心中计划着杀人,精神恍惚之下竟意外撞到了果儿,待看清果儿手中的画像,结合薛和沾身上的官袍,他立刻反应过来,秦长明杀顾冰之一事,只怕已经暴露了! 然而果儿手中的两幅画像中,分明都是秦长明的脸,说明许文长自己暂时还是安全的。 得知了这个信息,许文长立刻飞奔回了秦长明的住处,一边哄着她喝了落胎药,一边飞速收拾了自己放在秦长明这里的所有生活用品,确保清除了自己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他才丢下昏睡过去的秦长明逃跑。 后来的事,果儿按照自己见到秦长明后的情况猜测,大约是秦长明被自己的敲门声惊醒,察觉有异想要逃跑时,喝下的毒药药效发作,才在地道里落了红,没能逃出去。 第五十五章 履行赌约 许文长招供后,此案终于得以结案。 果儿要离开大理寺时,薛和沾再三向果儿道谢,果儿淡然道:“少卿如此客气,今后难道不需要我帮忙了?” 薛和沾闻言一怔,含笑叉手行礼:“今后还需仰仗娘子。” 郎君笑容明媚,绯袍艳丽,仪态矜贵,眼神温柔,今日算不上晴天,却偏有一束光恰好照在他身上,为他整个人都镶出金边。 所谓天之骄子,大约就是连阳光都偏爱他一些。 果儿定定看他半晌,才回以一个微笑,如他一般叉手行礼:“某定当竭力。” 言简意赅,掷地有声,就像她的人一样,干脆利索,骄傲肆意。 二人相视而笑,仿佛自成一界,一旁的石破天和随春生只是默默看着,插不上话,也无心打破那浑然天成的氛围。 但偏就有人不解风情。 顾茂才人未至,哭嚎声已先一步传来。 “少卿!多谢少卿为我儿昭雪!!!” 顾茂才冲进来时,身上还穿着麻衣,没了锦衣华服,他看起来便如普通平民家的老翁无异。 他这些日子应当是沉浸在丧子之痛中,没了食欲,人也瘦了一大圈,鬓边甚至多了几捋白发,看起来面目憔悴,反倒和善了不少。 他冲进来一见到薛和沾,便要下跪,薛和沾忙上前一步将人扶起:“顾郎君不可……” 顾茂才在薛和沾的搀扶下堪堪站住,眼中的泪却止不住的掉,声音也哽咽不已:“少卿为我儿昭雪,对我顾家恩同再造!顾某今日备了礼物,特来感谢少卿……” 他说到这里,立刻涌入七八个家丁,抬着好几箱礼物涌进了大理寺。 薛和沾和石破天面面相觑,连忙阻拦:“顾郎君使不得,大理寺衙门重地,怎可收受百姓赠礼,这与受贿何异?” “是啊顾郎君,你这可是恩将仇报了啊,你这么多东西抬进来,要是让御史台的人看见,我家少卿还不得被连参三日啊!” 石破天连忙上前阻拦,并拉着家丁要将人往外扯。 顾茂才抹了一把泪,连忙上前将礼物上盖着的红色绸巾扯开,只见那一个个多宝盒里放着的并非金银珠宝,竟是各色点心糖果,色泽鲜亮,制作精美,只是看着就让人垂涎三尺。 但若说贵重,却又谈不上,至少根本达不到行贿的标准。 薛和沾这才松了一口气。 随春生也在旁啧了声:“我就说么,这老翁能将生意做得那么大,怎会干出往大理寺公然行贿的昏事。” 这话虽是夸赞,但那一声老翁却实在刺耳。 虽然顾茂才的儿子都二十了,他也因中年丧子早生华发,但他才三十出头,自认尚未到“老翁”的年岁,一时不满地朝随春生看去,却发现对方十分眼熟。 顾茂才盯着随春生看了一会儿,伸出手指指着随春生惊叫出声:“你你你!竟然是你!!!” 随春生却理直气壮地拍掉他的手指:“我我我!就是我!要不是我和我师父,你儿子的案子能那么快查出真凶?这些谢礼虽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也得分我们一份!” 顾茂才被随春生的话震惊,扭头看见薛和沾身边果然还站着个果儿,小娘子还是那副倨傲淡然的模样,顾茂才被她那双黑亮冷然的眸子看着,总是无端地生出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他十分不喜欢这种感觉,也因此十分不喜欢果儿。 于是他梗着脖子又拿出了富家翁的气势:“你这小贼休要胡言!我儿的案子乃是大理寺薛少卿所破,与你等三教九流的田舍奴……” 然而他这句话还未说完,却见薛和沾面上常年和煦的笑容骤然消失,看向自己的眼神也冰冷的如有实质,紧张之下,顾茂才及时止住话头,却不慎咬了舌头。 这一下咬出了血,疼的他几乎又要挤出泪来,只能猛抽一口气,话头一转,一脸讨好地对薛和沾道:“莫非,他们真的出了力?” 语气虽是讨好,却依旧不愿相信这个事实。 薛和沾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顾冰之一案,全靠果儿娘子竭力相助,方可抓住真凶,还望顾郎君今后说话多些尊重。” 说最后一句话时,薛和沾黑眸森寒,看向顾茂才的眼神暗含警告之意。 顾茂才被他盯得一个激灵,连忙满脸堆笑,朝果儿行礼道谢。 变脸速度之快堪比幻术,令果儿和随春生大开眼界。 随春生不屑道:“谁稀罕你的道谢,可别忘了,当日你与我师父当着众人的面立下赌约,说好了若我师父爬上慈恩寺塔顶,你便要朝我师父磕三个响头,称一声大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这小人莫不是要食言而肥?” 顾茂才万万没想到随春生会突然提起这事,偏此刻薛和沾也在旁看着,而且观薛和沾方才的态度,他分明是护着果儿的! 顾茂才心思急转,一时仿佛被架在火上烤,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额头上都冒出了汗,只能讨好地看向果儿,希望她能看在自己刚刚经历丧子之痛的份上,取消这个赌约。 却没想到果儿面色沉静,澄澈的眼眸中没有半丝怜悯,只静静地看着自己,似在等着自己履行赌约! 天下怎会有如此嚣张狂妄又心硬如铁的女郎!!! 顾茂才心中哀嚎,又看向薛和沾,却不料薛和沾竟似没听见随春生方才的话,反而与果儿道了声再会,便带着石破天回了大理寺,全然不理会顾茂才的尴尬处境。 顾茂才人生头一次如此窘迫,甚至生出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悲哀之感,这么多年商海沉浮,他却从未有一刻如现在一般无助。 他终于开始懊恼,当日为何要呈口舌之快,为何要生出龌龊心思去调戏果儿! 然而世上没有后悔药,顾茂才身后此刻还站着一排家丁,他做生意讲究诚信,在家时常端着家主的架子教育旁人要诚信重诺,今日若是就此赖账逃走,可是自打自脸! 终于,顾茂才狠狠咬了咬牙,哐地跪在地上,朝果儿咚咚咚地连磕三个响头,大喊了一声:“大人!” 不待果儿回话,他便以袖掩面,带着自家七八个家丁落荒而逃,就连送给薛和沾的礼物都忘了留下,原样抬进来又原样抬了出去。 第五十六章 谜题果儿 顾茂才逃走后,随春生捧腹大笑,果儿也难得露出笑容。 顾茂才失去儿子很可怜,但这与他履行赌约不冲突,他那随意调戏羞辱小娘子的恶习,若不得到点确实的教训,恐怕一生都不知悔改。 果儿虽无意教育旁人如何做人,但有人惹到她头上,她却无论如何不会退让。 只是被顾茂才一耽误,待二人回到群贤坊的宅子,已是正午。 幻术大会后日就要开启,随春生本以为果儿定会抓紧最后的时间练习幻术,筹备比赛,是以专门向胡玉楼告了假,想要在家给果儿打下手,顺便偷师。 然而他却没料到,果儿回家说了句要去歇息,就倒头睡了一下午。 随春生百无聊赖,却见果儿完全没有起身的意思,只能悻悻然回胡玉楼烧水。 但对果儿来说,有重要的演出之前,保证充足的休息和睡眠,是师父从小就给她养成的习惯。 也因为这个习惯,她几乎很少紧张,更不会失眠,无论遇到多大的事,她都能先睡足了再精神饱满地去解决。 可惜薛和沾却没有机会休息,他马不停蹄地将结案的一应文书写完,便立刻前去寻找上峰大理寺卿韦伦了。 自从知道韦伦是在父亲的授意之下才釜底抽薪为难自己,薛和沾便想好了解决办法。 薛和沾理解韦伦夹在祖母镇国长公主和父亲燕国公之间的为难,他也不想给韦伦再出难题,于是见到韦伦之后,他并没有提人手之事,只是将结案的文书交给韦伦,并表示今后有案子,自己依然会竭尽全力。 韦伦没料到薛和沾在没有人手的情况下,依然能如此快速的破解一桩几乎没有留下太多线索的悬案。 心中感叹薛和沾是刑断好手的同时,也接收到了薛和沾的言外之意。 薛和沾明显已经知道了自己不给他人手的原因,但他并不吵闹,也不争取,只是表明了态度:就算没有人手,他也会继续查案,并且承诺会将每一桩案子都查办妥帖。 哪个上峰会不喜欢这样懂事的下属呢,韦伦本就欣赏薛和沾的才华,如今更是感激他的体贴,于是没有多言,便客气地送薛和沾离开。 二人在这件事上就这样沉默地达成了默契,韦伦依然不给薛和沾人手,算是在完成燕国公的嘱托。但薛和沾继续只带着石破天一个衙役,也会继续办差,也算是稳稳当当地做着这个大理寺少卿。 这种微妙的平衡之下,只要燕国公不想彻底与镇国长公主撕破脸,短时间内都不会再有其他动作。 但薛和沾明白,这也只是延缓暴风雨的权宜之计罢了。 祖母与父亲之间,迟早会有一场正面交锋。 薛和沾只盼,自己不要成为这场交锋堂而皇之的借口,他实在不愿做至亲之间互相攻讦的理由,这会让他怀疑自己,究竟因何存在于世。 想到这里,薛和沾问石破天:“我让你查的事,有消息了吗?” 石破天先是疑惑一瞬,在对上薛和沾目光的瞬间,才猛地反应过来:“少卿是说果儿娘子的身世?” 薛和沾不置可否。 石破天为难地摇头:“查不出来,只能查到果儿娘子跟随一位身份不明的幻师学习幻术,二人多年来辗转各地,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会停留一年以上,除了他们师徒二人,没有任何亲朋故旧,所以打听不到任何有关二人身份的细节。” 薛和沾闻言,蹙眉沉吟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石破天忍不住又说:“依属下看,他们可能就是两个游历四方的幻师罢了,民间这样的人很多,不是每个人都有家族。这种艺人匠工,有许多都是被师父收养的孤儿。果儿娘子说不定也是这样,若当真如此,她也是个可怜人。” 薛和沾微微蹙眉,只是两个游历四方的幻师吗? 表面上似乎说得通,但人只要生活与凡俗市井之中,怎么会完全查不到亲近之人和半点身份信息呢? 除非是他们刻意隐瞒。 果儿虽然聪慧异常,但如今也不过及笄,十几年来一直在竭力隐藏二人身份的,应该是果儿的师父。 只是果儿从入长安起便孤身一人,薛和沾也曾从随春生那里听说,果儿说要寻到师父才肯收随春生为徒,也就是说,现在连果儿自己也不知道这位师父的去向。 薛和沾问石破天:“果儿的师父,可有名号?几时与她分开可曾查到?” 石破天翻出果儿这些年的过索记录,指给薛和沾看:“果儿娘子以往每入一城,都是与这位叫照空的幻师同行的。但最后一次两人一起出现,还是一年前在东都洛阳。” 薛和沾翻看着过索记录,又问:“这位照空大师,可有离开洛阳的记录?” 石破天摇头:“没有,这人就像从洛阳凭空蒸发了一般,查不到他何时离开洛阳,也查不到他在别处有入城记录。” 薛和沾将果儿的过索记录收了起来,对石破天摆摆手:“继续查这个照空。” 石破天应是,又问:“那果儿娘子,还查吗?” 薛和沾沉吟片刻,摇摇头:“暂时不查了。” 既然今后要与果儿合作,以她的敏锐,若是派石破天查她,只怕迟早要被她发现。 薛和沾打算自己查。 甚至薛和沾隐隐有种预感,果儿的身世,恐怕她自己也尚不知情。 若果儿这次来长安,不仅是找师父,还要查自己的身世,那么薛和沾倒很想试试看,自己和果儿,究竟谁能先查清这个真相。 这个想法冒出的瞬间,薛和沾又一次想起那日在绿竹中找到果儿的瞬间,那种终于解谜的满足感。 果儿如此神秘,她身上的诸多谜题,薛和沾都想一一解开。 “阿嚏!” 果儿一觉睡醒,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她揉了揉鼻子,起身发现窗子不知何时被风吹开了。 正是日暮时分,窗外漫天霞光,美的让人心醉。果儿自幼就喜欢看晚霞,特意挑了朝西的房间当卧房,就是为了这一刻。 果儿发出轻微的喟叹声,一阵风吹来,浓郁的羊汤气味飘了进来,引得果儿腹中发出饥饿的咕噜声。 厨房里有响动,听起来却不像是随春生一个人在忙碌。 第五十七章 幻术大会 果儿疑惑起身查看,竟看见薛和沾手臂上绑着攀膊,正在厨房忙碌。 他今日没穿官袍,只穿一件月白长衫,看起来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清雅,却撸起袖子做着庖厨的活计。 石破天也换了青绿色的常服,在一旁忙活着烧火添柴。 随春生撸了袖子,却没忙什么正经活计,他东摸一颗枣,西摸一口饼,也不知是在帮忙还是添乱。 三个男人在厨房各忙各的,却有种和谐的烟火气。 灶上炖着的羊汤色泽如玉,香气扑鼻,一看就知滋味不俗。 可惜……自己是尝不出滋味的,果儿想着,不由叹息一声。 薛和沾闻声回过头,便见果儿乌鬓蓬松,面色泛红,目光尚不清明,一副刚睡醒的模样。 薛和沾冲果儿绽开一个微笑,一排齐整的牙齿在夕阳下熠熠生辉:“暮食是羊汤馎饦。” 他说着,拿起手中调羹舀起一勺奶白色的羊汤,一脸自信地展示成果。 考了甲等期待被夸奖的学童似的,全然没有半点大理寺少卿的威严。 果儿却不由被他的情绪感染,难得的也露出一个微笑:“好。” 薛和沾习惯了她的话少,不以为意:“去洗个脸吧,马上就可以吃了。” 态度熟稔的仿佛他们已经这样生活了很多年。 果儿过去鲜少与师父以外的人过多接触,因为没有过朋友,所以她也不觉得刚认识没多久的朋友像这样相处有什么不对,于是从善如流地点点头,转身去洗脸了。 秋日的井水寒凉,扑在脸上的瞬间果儿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抬起头时身边已经多了条干净的布巾。 果儿接过布巾擦干净脸,对上薛和沾含笑的眸子。 她洗脸时动作不太小心,脸侧额间的碎发被打湿,还沾着水珠,鼻尖眼角也因为冰凉井水的刺激而微微泛红,气质不复平日冷傲,多了几分少女娇憨。 薛和沾看的愣怔一刻,微笑道:“我问了随郎君你爱吃什么,他说你从不挑食。上次朝食的馎饦你说还行,我就又做了这个。今天没有案子等着查,你可以多吃一点。” 果儿听到“上次”的时候,眼神中透出几分茫然,仿佛全然不记得这回事,待薛和沾说完,她眉心还微微蹙着,似乎还是没想起来,只点了点头,又说了一声:“好。” 薛和沾陡然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一口气哽在胸口,笑容都有几分僵硬。 果儿察觉他神色有异,却想不起自己哪里说错了话。犹豫片刻,又加了一句:“我的确不挑食。” 既不问他为什么来做饭给她吃,也不关心他为什么又做了羊汤馎饦。 好像他来给她做饭是天经地义的事,但吃什么她却全然不在意的,有的吃就行。 薛和沾一时竟分不清,这是果儿对食物的态度,还是果儿对他的态度。 皇亲贵胄天之骄子的大理寺少卿,人生头一次,从厨艺到个人魅力,全方位陷入自我怀疑。 果儿吃饭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默,石破天与随春生啧啧称赞的同时,果儿面对薛和沾期待的眼神,也只是点点头说了句:“不错。” 薛和沾的笑容再次僵在脸上,在心中将“用美食接近果儿”的解谜策略打了个大大的红叉。 到底是女儿家的住处,薛和沾和石破天两个男子不好多留,一顿饭吃完,两人便告辞离开。 随春生打着饱嗝儿收拾碗筷,果儿则起身去给白驹洗刷毛发。 秋夜寒凉,驴子都怕冷,白驹尤其怕冷,是以晚上它不愿睡在四面透风的驴蓬里,果儿专门给它在外院留了间东向的温暖小屋。 幻术大会前的日子就这样平静无波温馨悠闲地过去了,八月十五当天,在这个千门万户团圆赏月的节日里,定昆池畔张灯结彩摩肩接踵,长安万众期盼的幻术大会终于开启。 果儿当日下午便已经手持名帖通过了验证,和随春生一起进入内场等候抽签决定上场次序。 正式比赛尚未开始,但安乐公主提前准备的幻术开幕演出已经开始了。 定昆池畔的高台延伸到湖面,平民们即使站在远处,也能望见场上精妙绝伦的演出。 而高台对面的阁楼之上,更设有三层精致舒适的雅座,是专门留给权贵们的观赏位。 最当中的位置自然是留给安乐公主本人,但武昉作为安乐公主的座上宾,也一早就抢占了最佳“出图位”。 她身边的护卫轻车熟路地为她铺展好笔墨,武昉活动着手腕,眼神中满是跃跃欲试,决心要为果儿画出今晚最美的幻术图。 内场演出刚开始,萧衡也和一众纨绔结伴而来,待他走到自己的座次附近,发现自己前面竟然还有人,以往这种最好的位置,都是留给他的。 萧衡剑眉倒竖就要发怒,定睛一看发现端坐那人竟是薛和沾,萧衡惊愕一瞬笑出了声:“薛少卿?你一个文人,不去上官昭容的彩楼诗会,竟跑来看幻术大会?还是说,大理寺和燕国公府如今也追随安乐公主了?” 薛和沾扫了一眼萧衡和他身后的几个纨绔,不仅不回答萧衡的问题,还端起面前的葡萄酒喝了一口,唇角的浅笑意味深长。 萧衡感受到了薛和沾明晃晃的威胁,挑衅的话立刻又咽了回去,一时间憋的脖子都红了。 薛和沾却没再看他一眼,转头认真看向对面的高台,此刻正在表演悬丝傀儡花灯,一只只造型繁复机关精巧的花灯在定昆池上层层绽开,粼粼湖水上灯影摇曳,与空中的圆月与花灯相映成辉,将定昆池装点的宛如瑶池仙境,美轮美奂。 薛和沾认真赏灯,再没看萧衡一眼。 萧衡冷哼一声,转身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视线却时不时向另一边的女宾席位扫去。 与此同时,后台的果儿已经抽完了签。 “怎么是一号!这签桶没出老千吧?!” 随春生从果儿手中拿过签子,不愿接受现实的抱怨起来。 “无妨。” 任何一场比赛,第一个出场总是要吃亏的。果儿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她面色无波,淡定地收起签子,就开始准备自己上场要用的工具。 第五十八章 期待惊喜 随春生见果儿如此淡定,抽到一号签的焦灼也瞬间淡了不少,他上前殷切地帮果儿捏肩捶背:“对,以师父的实力,第一个上场给他们一点震撼,让他们望而却步!” 果儿闻言莞尔,正要说什么,便见一抹橙红的身影穿过人群,向自己飞奔而来。 来人正是武昉,她依旧是那般元气明艳,像一片瑰丽的晚霞,一入内场便吸引了所有幻师的目光。 其中不乏认识她的幻师,纷纷向她投来期待的目光。 武昉痴迷幻术已久,往日里追捧过不少幻师,幻术大会汇集了不少有真本事的幻师,他们中许多人都曾被武昉喜爱追捧。 但让一众幻师意外的是,武昉今日没理会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而是直冲一个面生的小娘子扑了过去。 “果儿阿姊,我给你准备了这个!” 武昉说着,指向身后带着的两个侍女。 果儿循声看去,只见那两名侍女手中端着盛有点心果子还有各色饮子的托盘,正笑吟吟向自己行礼。 “这是我特意为阿姊准备的,候场的时候吃一点喝一点,不至于无聊。阿姊放心,每一样都是我亲自盯着厨娘做的,干净可靠,绝不会影响你比赛。” 武昉献宝似的向果儿介绍着,果儿以往演出时也曾被喜爱自己的百姓赠过点心果子,却都不及武昉准备的这些精致,虽只是些吃食,但一眼看去便知价值不菲。 果儿并未推拒,笑着应了,便让随春生收下了武昉的好意。 武昉又拉着果儿好一阵鼓励,还贴心地为她准备了舒适的绳床软垫,好教她候场时能坐的舒服些。 见武昉忙活地团团转,果儿哭笑不得,只能拉住她,将自己的一号签拿给她看:“我无需候场。” 武昉没料到果儿的运气这么差,她气鼓了脸颊,一把拿过那只签子,转头就瞪向场中的管事。 幻术大会的筹备全是安乐公主府中的人在负责,这内场的管事自然也是公主府的人。 公主府出来的管事,自然知道武昉与安乐公主是闺中密友,加上武昉身份贵重,她的父亲新安王武崇烈和祖父梁王武三思都手握实权,即使是跋扈如安乐公主,也不敢轻易得罪武家人。 见武昉面露怒意,公主府管事忙上前陪笑:“小人眼拙,竟没看见武娘子何时移驾后台。娘子有什么吩咐?尽管使唤小人去办。” 武昉见他态度恭敬,便也没有发脾气刁难他,只将那枚一号签怼到管事面前:“怎么回事?为什么果儿娘子第一场就抽到一号签?你们这抽签确定公平吗?没有出千?” 管事飞快扫了一眼一旁站着的果儿,迅速反应过来,这位面生的小娘子应当就是武昉最近追捧的幻师了,他在心里打定主意后续要对果儿多加照拂,以防惹了这位武家的姑奶奶不悦,但对抽签一事,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他还是要坚决维护公主府的威严的。 于是忙正色严肃道:“武娘子明鉴,这幻术大会备受公主看重,小人行事岂敢敷衍?小人敢以性命担保,无论是抽签还是比赛的其他环节,我们幻术大会绝对公平公正,童叟无欺。” 那管事说着,就要跪地起誓,武昉见他态度足够诚恳,这才摆了摆手,不再为难他。 但武昉看向果儿时眼中还是难掩担忧:“第一个上场,果儿阿姊你紧张吗?” 果儿含笑摇头:“不紧张。我为这一天,已经准备了十几年。” 果儿眼神坚毅,神情镇定,周身透着势在必得的气势,武昉对上果儿的目光,便知道没有什么困难能拦住她。 武昉眼中的担忧顿消,与果儿相视一笑,握着她的手道:“好!我练了十几年画技,今日也定要为阿姊画出最美的幻术图!” 两个少女相视而笑,场外高台上的表演已经接近尾声。 待武昉离开,果儿便在公主府管事的安排下,来到了候场区域。 随春生紧张地跟在果儿身后,紧紧攥着货郎包,那里面装着果儿稍后上场要用的道具。 果儿今日要表演的幻术是控火术与神仙索的结合。高空中控火,不仅要受风力干扰,一旦失误,还无法及时得到救援,无论是高空坠落还是引火烧身,都是十分危险的事,因而道具不能有半分闪失。 然而内场之中术法高超的幻师不知凡几,能够无声无息换掉果儿道具的幻师大有人在,就连作为神偷的随春生都完全没有察觉,在果儿与武昉聊天的那一会儿功夫里,果儿道具已有三个蜡丸被换了。 候场时间太短,果儿没来得及全部检查一遍道具,高台上的司仪就已经高声唱和出她的名字。 “接下来是我们幻术大会第一场第一位上场的幻师,这位幻师名叫果儿,她今日要为大家带来控火术与神仙索结合的幻术表演——‘凤凰涅盘’!” 随着司仪嘹亮清晰的声音落下,高台下的人群发出山呼海啸的喝彩声。 但这些声音里没有一声是在呼喊果儿的名字,他们此刻的兴奋,仅仅只是因为这场期待已久的盛会,终于拉开了帷幕,开始了真正的比赛环节。 甚至于果儿走上高台的时候,还能清晰地听见台下传来不小的质疑声。 “这个幻师是谁啊?你们谁听过?” “没有,她哪儿像幻师啊,看起来就是个俊俏小娘子罢了。” “是啊,这不是幻术大会吗?难道改成花魁大赛了?” 哄笑的人群中,也有一道不那么清晰的声音在说:“我知道她!她就是那天用神仙索爬上慈恩寺塔的小娘子!” 然而那道声音势单力薄,很快便淹没在大片的质疑声中。 质疑声传到了对面的赏月阁中,武昉不悦地哼了声,忍不住抱怨:“凭什么美貌小娘子就不能是幻师?这些人当真是无知。” 石破天也替果儿抱不平:“果儿娘子一会儿拿出真本事,吓死这些没见识的。” 薛和沾却依旧气定神闲地饮酒,目光落在对面高台之上少女修长挺拔的身影上,笑眼中隐含期待。 她今日,又会给自己,和在场的人,带来什么样的惊喜呢? 第五十九章 凤凰涅盘 明月照高台,池水映灯烛。果儿修长的身影在空旷的高台上甚至显得有些单薄,但她那黑亮的眸子却在明月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台下一声高过一声的质疑她置若罔闻,素手微扬,神仙索便自高台之上拔地而起,势如破竹。 越往高空中去,那绳索越是在风中飘摇晃动。 “又是有风的一天。” 随春生在台下忍不住攥紧了拳,遗憾师父每次表演神仙索总是遇到大风天气。 上次慈恩寺塔的凶险历历在目,但也正因有那样的大风,更显得果儿的技艺超群。 随春生思索间,果儿已经向台下团团行礼,随后一言不发,徒手上绳。 这一次的速度比上次还要快,她今日穿着石榴红的圆领袍,整个人如一朵随风而上的红梅,轻盈艳丽,轻易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方才还在质疑的众人,随着果儿顺着绳索不断攀升,纷纷像是失了记忆,转而发出阵阵惊叹。 然而这只是刚开始,只见果儿顺绳攀援至超越望月阁两丈左右的高度后,扬手竟又甩出一根绳索。 那绳索直冲望月阁左侧屋檐而去,以绳头勾爪定在了那处。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的望月阁中贵人们的一众护卫纷纷攥紧了刀柄,生怕果儿是个混进幻师中的刺客。 好在她的绳索并未冲任何一个贵人而去,只是定在了屋檐上。 “果儿娘子这是何意?” 石破天忍不住疑惑,薛和沾沉吟不语。 一旁的萧衡不屑道:“小娘子爬绳子,有什么好看?还不如我府上灵猴爬的有趣,依我看,就该立刻淘汰了她去,瞎耽误功夫。” 他身边的几个纨绔嬉笑着附和,纷纷嘲讽果儿:“还凤凰涅盘?凤凰爬绳子吗?凤凰可是会飞的!” “不仅飞呢,涅盘岂不是要浴火翱翔,她只是爬个绳子,也配叫凤凰涅盘了?” 然而这人话音刚落,便见绳索之上,果儿双腿勾住绳索,下腰倒展双臂,便有两道火焰自她的双臂徐徐燃烧开来。 那火焰赤红,在风中烈烈燃烧,从两条线逐渐彻底将果儿的手臂覆盖,从下往上看去,果儿那裹着烈火的手臂,竟真的如浴火展翅的凤凰一般。 高台之下顿时爆发出一阵阵惊呼,间或有人打着呼哨喝彩。 随春生更是跳得最高,恨不能将双手拍烂般大声喝彩。 望月阁上,石破天也激动地鼓起掌来:“果儿娘子真厉害!她不怕火吗?这手臂变“火翼”的控火术,看着好神奇啊!” 薛和沾无意识地捏着酒杯,黑眸里映着跳动的火光,满是对面高空中那裹在烈火中的少女身影。 怎么会不怕呢? 他想起果儿在地道中被火烧伤时那皮开肉绽的伤痕,不知那些伤好了没有? 今日的幻术表演,她一定有防护措施,但高空风急,烈火无情,一旦失误,后果不堪设想。 “切,普普通通控火术罢了,爬到高处表演控火术,就算凤凰涅盘了?哪里来的乡野幻师,雕虫小技也敢来幻术大会糊弄人。” 萧衡还在冷嘲热讽,石破天忍不住偷偷撇嘴,小声嘀咕:“一个就知道看驯兽的,当然看不懂高人表演。” 果儿也像是诚心要打萧衡的脸,待他说完这些话,果儿猛然松开了勾住绳索的腿,便整个人离开了身下的神仙索,直直后仰,在观众的惊呼声中如展翼翱翔般落在了另一根绳索之上。 紧接着,众人便见高空中的果儿宛如浴火涅盘的凤凰般,张开双臂旋转着以极快的速度从绳索的那一端直直向望月楼顶“飞”去。 速度快到几乎没人看见她有别的动作,只能看见那一双“火翅”在空中旋转,炸开如梦似幻的火花,又像是熊熊烈火在空中旋转飞行,炙烈炫目,宛如神迹。 “凤凰!天上有凤凰!” 远处,有小儿指着天空惊呼,更有老人激动中跪了下来,连连叩拜祈福。 高台之下的观众更是被这景象惊得张大了嘴,一时连惊呼也忘了。 就连随春生也愣怔不已。 石破天更是险些没有跳起来,他沾了薛和沾的光,处在望月阁的最佳观赏位之一,这个视角看过去尤为震撼!仿佛当真有只凤凰神鸟带着熊熊烈火向他们飞扑冲击而来,众人惊叹的同时甚至下意识后缩躲避。 尤其是萧衡他们那一帮胆小的纨绔,再顾不上冷嘲热讽,只顾争抢着往护卫身后躲,十分滑稽。 石破天本也有些害怕,但看萧衡他们那模样,莫名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更加挺着胸膛笔挺挺站着。 再看自家少卿,不仅稳坐不动,在那“浴火凤凰”朝这边飞来的瞬间,石破天甚至看见少卿在笑。 那笑容与平日里那种克制守礼的和煦不同,那笑容里满是赞赏与惊喜,是真正发自内心的笑。 就在这时,果儿张口,发出一声凤鸣般的尖啸,令所有人心神一震。 于此同时,她口中竟接连射出几只火球,火球飞入空中,如烟花般炸开,就像是浴火的凤凰涅盘前泣火的悲鸣。 台下再次传来山呼海啸的喝彩,就连薛和沾都忍不住抚掌赞叹。 但在观众看不到的角度,果儿却发现了火球的异样。 有三只火球不是她提前准备好的,不知何时被人掉了包! 那三只火球燃烧后非但没有炸开烟花,反而垂直落在了果儿身下的绳索之上。 眼见绳索即将被火球引燃,果儿心中一惊,只得停止后续的表演,松开双腿,纯靠身体的重量向下俯冲。 她起初设计两根绳索,便是计划借着主绳与望月阁的高度差,让自己“翱翔”时有个向下的冲力,会更像飞翔。 原本在绳索上向下“飞翔”的过程中她还准备了一些高难度的控火表演,但如今绳索被火球点燃,她只能争取在绳索被烧断之前“飞”到望月阁顶,否则从这个高度摔下去,她今日只怕难逃死局。 果儿甚至来不及想到底是谁要害她,便开始全速向下俯冲。 而在她身后,那被火球点燃的绳索也在风力影响下迅速向下燃烧起来,犹如果儿身后跟着一条“火尾”,随着她一同向望月阁而去。 台下观众都以为这“燃烧的凤尾”也是表演的一部分,纷纷拍手叫好。 而望月阁中的薛和沾却啪的一声捏碎了手中酒杯。 “不对!” 他视线紧锁果儿身后熊熊燃烧的绳索,豁然起身,吸引身边了所有人的目光。 第六十章 凤凰神女 “少卿?” 石破天被薛和沾的动作吓了一跳,疑惑追问,然而薛和沾却不发一言,豁然转身大步离去。石破天忙追了上去。 萧衡不满地扫了薛和沾一眼,但有了薛和沾的打岔,他方才的惊恐倒是淡了不少,于是干咳一声,重新摆正了姿势,认真看起了果儿的表演。 以前他只觉得幻术中唯有驯兽术最为惊险有趣,但今日这小娘子的控火术却让他突然领会了控火术的趣味。 “这高空中控火,好像比驯兽还要惊险刺激啊……” 萧衡忍不住低声感叹,视线顺着那根燃烧的火绳看过去,忽地想到什么,眉梢一挑,露出一个阴狠的坏笑来:“若是这绳索烧断了,就更有趣了。” 一旁的纨绔与萧衡最常玩在一处,立刻就领会了萧衡话里的意思,爆发出阴险的坏笑:“萧郎君说的对,若是绳索烧断了,这小娘子当真在高空中‘飞’起来,那才叫真正的‘凤凰涅盘’!” 他的话说完,其余人也领会了萧衡的意思,纷纷奸笑起来。 萧衡扫了一眼身边的护卫,用眼神示意护卫下手。 护卫感受到萧衡的目光,想到安乐公主还在这望月阁中,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胆战心惊地看向护卫统领。 那统领一脸肃杀正气,显然是上过战场的,即使面对萧衡也昂首挺胸,不卑不亢。 见小护卫向自己求助,护卫统领毫不犹豫地向前一步,向萧衡端正行礼,规劝道:“郎君,这幻术大会毕竟是安乐公主所办,现下公主还在场观看,若是闹出人命……” 萧衡没料到一个小小护卫统领也敢当众驳自己的面子,没等统领把话说完,他拿起酒杯就砸向了护卫统领的头。 萧衡在气头上,用足了力气,那护卫统领不闪不避,硬生生挨下了这只酒杯,额角顿时鲜血直流。 众纨绔中倒是有一两个聪明人,认出这护卫统领并非寻常护卫,而是追随萧相公多年,曾上过战场的军中将领。只因父亲新丧母亲病弱,他为照顾家人才留在了长安,萧相公为表看重,才安排他护卫萧衡。 萧相公虽宠爱萧衡,却并不是一味护短的慈父,若让他知道萧衡胆敢在安乐公主的幻术大会上当众害死幻师,萧衡自然少不了一顿责打,他们这些跟着胡闹的人只怕也要吃挂落。 于是立刻有人出来打圆场,纷纷抬出安乐公主来劝说萧衡,萧衡虽然气不过,但到底不敢招惹当今天子最宠爱的公主。 安乐公主跋扈非常,别说萧衡,就连她自己的太子哥哥,她也敢动手教训。 萧衡惩治了护卫统领,也没了欣赏幻术的心情,干脆拉着众人喝起酒来。 就在这时,高台之下突然传出喧天的惊呼声,众人顿时又被吸引了注意力,向外望去。 只见那绳索竟然无需萧衡派人出手,就已经烧断了! 原本向着望月阁全速“翱翔”的果儿,猛地随着烧断的绳索从空中下坠,犹如涅盘失败的凤凰,即将就此跌落凡尘。 台下的观众在果儿精妙绝伦的表演中早已忘了质疑,千万人的心绪都随着她的动作被牵引,见她似要跌落,更是纷纷捂着胸口大呼:“不要!” 而高空中的果儿额上早已细汗密布,她已经用了最快的速度,然而人力到底不敌风速,在大风的加持下,火焰燃烧的速度远超果儿的想象。 眼见只有不到一丈的距离就能到达望月阁顶,身下的绳索却再也支撑不住,果儿感受到绳索陡然断裂,她的心也跟着一顿,就在身体即将急速下坠的电光石火之间,果儿迅速抽出自己的腰带,全力向望月阁的飞檐抛去。 只要能绑住飞檐,她就一定能爬上去! 然而腰带到底不够长,果儿竭尽全力,它也只是堪堪擦过飞檐一角,没能套上去。 果儿的心猛地一沉,身体下坠的同时,脑中不止浮现出师父与白驹的身影,竟然还有随春生与武昉、薛和沾与石破天的身影…… 短短几日,她的生命中已经多了这么多熟悉的面孔吗? “果儿阿姊!” 武昉带着哭腔的喊声从阁楼看台上传来,果儿猛地睁开眼,却对上一双沉稳坚毅的眸子。 随即,果儿手中那根腰带猛地传来巨大的拉扯之力,力气大到径直将果儿从半空中抛了起来。 烈火中的果儿如垂死复生的凤凰,终于突破桎梏,再次向高空扶摇直上。 望月楼和高台下的观众都被这惊险刺激的一幕震惊,发出山呼海啸的喝彩声。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果儿有意设计的表演环节,唯有果儿和对面飞檐后阴影处站着的薛和沾知道,她方才,真的险些就这样摔落阁楼,九死一生。 薛和沾身披黑色斗篷,遮挡住月白色长衫,站在阴影里与夜暮融为一体,唯独那双眼睛如空中明月一般熠熠生辉。 果儿微微垂眸,见薛和沾手中紧紧攥着一条黑色蹀躞腰带,正是他常用的那条,而腰带的另一头,正缠着果儿手中红色腰带的另一端。 两根腰带牢牢缠在一起,薛和沾那惊人的力量从腰带上传来,让果儿越飞越高,直到终于站立在望月阁的飞檐之上。 所有人的视线聚集过来,薛和沾不发一言,沉默地松开腰带,转身隐入黑暗之中,就仿佛他从未在此出现过。 果儿收回视线,看向欢呼的众人,张开双臂,仰头发出一声高亢的凤鸣,她口中再次吐出绚烂的橙红色烟火,而手臂上的烈火也如有实质一般四散飞去,那火焰的形状就像是凤凰的羽毛,四散空中随后飘摇消失。 所有人都忍不住伸出手试图去触摸空中飘散的“凤羽”,却最终什么也没有接住。 只能看见对面的望月阁飞檐之上,那方才真如凤凰一般涅盘的少女修长挺拔的身影。 “凤凰神女!!!” 不知谁先喊了一声,台下众人纷纷附和起来,一时间山呼海啸的叫好声连绵不绝。 人群中,时刻紧盯着果儿的随春生终于松了口气,双膝一软,险些跪在地上:“怎么会这样……那蜡丸出了什么问题……” 第六十一章 同行相妒 果儿的演出终于圆满结束,武昉手中的画笔因颤抖而滴下几滴墨,将画作一角污了一块,原本完美的“凤凰涅盘”图,陡然生出了瑕疵,令人扼腕。 但武昉却顾不上这些,她放下画笔就朝外冲去。 武昉自幼痴迷幻术,看过的幻术表演没有一千也有几百场,加之她专注画图,会用心观察表演中的每一个细节,是以方才她没有错过绳索烧断的瞬间,果儿面上紧张的神色。 她立刻意识到果儿一定是出了什么意外,所以才会没忍住大声呼喊果儿的名字。 虽然有惊无险,但武昉还是要第一时间看见果儿安然无恙,才能放下心来。 排在果儿后面表演的二号幻师常奇胜也曾被武昉追捧,他上场时第一时间便看向武昉的方向,却见那视野最佳的座位上空无一人,桌案上的画作远远望去便可见那赤红的凤凰羽翼,显然方才武昉画下了果儿的“凤凰涅盘”。 常奇胜的视线在那空位上停留片刻,眼神中闪过一抹阴狠嫉妒,才在司仪的催促下开始自己的表演。 而此时的果儿已经从望月阁的屋檐上下来,与武昉一起找到了随春生。 “师父!师父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 随春生的声音几乎带了哭腔,一脸的愧疚。 果儿安抚地笑笑,拍拍他的肩:“以无心对有心,总是防不胜防,错不在你。” 随春生点点头,却依旧满心愧疚,他是最了解果儿演出步骤的人,自然明白方才果儿省略了那么多高难度动作,一定是遇到了意外。 再看那火球竟然点燃了绳索,随春生立刻就反应过来,是道具出了问题。 幻术大会规则严谨,上台前每个幻师身上所携带的道具,都要进行严格筛选,与演出无关的一切道具都不能带,所以这次果儿没有白驴纸鸢可用。 那一刻果儿当真是空有一身本事却无计可施,若不是薛和沾及时出现,可能今日果儿就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又欠了薛和沾一个天大的人情,果儿想到自己接近薛和沾的计划,不由苦笑。 “到底是谁要害你!我要去告诉阿兄,让他将这贼人抓回大理寺,好生教训一番!” 武昉在一旁插着腰,柳眉倒竖,炸毛的小猫一般,模样竟有些娇憨。 果儿不由失笑,心中感叹果然是高门贵府娇养的小娘子,武昉矜贵娇憨的气质浑然天成,着实惹人喜爱。 “不必劳烦薛少卿,我大约能猜到是什么人,幻师之间的矛盾,我自己处理就好。” 果儿虽不知自己到底从何处得罪了同行,但她方才捏破那蜡丸火球时,就猜到掉包之人必然也是幻师,且今晚最有可能接触她的,也只有后台的幻师。 那三枚蜡丸做的有些粗糙,说明那名幻师并不擅长控火术,这种小火球蜡丸很像是搬运术中用来迷惑观众的小道具。 果儿猜测,那人无论因为什么原因,既然想对自己下死手,一计未成,很可能会再来一次。她只需守株待兔即可。 武昉在果儿的安抚下终于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只是经历了果儿的事之后,她兴致缺缺,今晚没有再画第二幅幻术图。 正巧安乐公主遣人来请武昉,想要她画一副观者图,主角当然是公主本人,但为了衬托这场幻术大会的盛大,在座的其他身份贵重的人也要入画,众星拱月方能显出公主的高贵。 武昉专心画作的同时,果儿也在认真观看着其他幻师的表演。 此次幻术大会声势浩大,前来参赛的幻师众多,初选要连比三天,才能让所有幻师都表演一遍。 比赛时,由公主与望月阁上的贵宾,以及台下最早入场的数百名观众,投红绳选出最受欢迎的幻师,进入下一轮比赛。 果儿本以为可能要看完三天的演出,才能找出那个对自己下手之人,却没料到排在自己后面的二号幻师常奇胜表演的就是搬运术。 常奇胜所用的搬运术虽不及果儿的“搬山移海”那般足以“大变活人”,但胜在巧思和迅速,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将精巧的小道具快速转移,出其不意的动作令人眼花缭乱。 但是这种搬运术的表演缺点也很明显,在高台演出中,观众离舞台太远,远处的人几乎看不清他的表演,尤其是高台上的贵人们,已经百无聊赖的喝起酒来。 很快常奇胜的表演便结束了,虽然没有赢得满堂彩,但站位靠前的观众还是给予了他热情的回应。 果儿正在心中思量,以常奇胜的搬运术,换走自己蜡丸的可能性有多大,便对上了常奇胜的目光。 常奇胜走下高台后,不知是因为演出反响不及果儿,还是本就对果儿不满,愤恨的视线一直盯在果儿身上。 甚至在路过果儿身边时,常奇胜还狠狠撞了一下果儿的肩膀。 “你作弊!” 常奇胜刻意压低的声音嘶哑中带着压抑的嫉恨,仿若一条毒蛇爬过果儿的耳畔。 果儿不适地微微退了一步,常奇胜已经扬长而去。 但只是这一瞬,果儿已经在常奇胜身上闻到了自己亲手制作的火球蜡丸的味道。 果儿的蜡丸是要入口的,安全起见果儿用的都是上好的蜂蜡,甜腻的味道经久不散,果儿对这味道再熟悉不过,瞬间就分辨了出来。 加上常奇胜方才那句话,果儿已经百分之百确认,调包蜡丸的,就是他! 正是常奇胜调包了果儿的蜡丸,所以他知道果儿方才在空中遭遇了什么,虽然他没料到果儿竟然能安然无恙地活着结束表演,但他猜到一定是有人帮了果儿,所以才会说果儿“作弊”。 “师父,刚才那人干什么?” 果儿正想着,随春生端着一碗热饮子过来递给她。 随春生方才去跟武昉的侍女取吃食,远远只看见有个人撞了自家师父一下,忙赶过来询问。 果儿摇摇头:“无事,我去一下净房,你在这里等我。” 若对方当真只是同行相妒,做这些仅为除掉自己这个对手,倒也罢了。 若对方与那晚潜入卧房的两个神秘人或者长公主府有关,那一定涉及师父的下落,很可能还与自己隐秘的身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件事上,果儿谁也不敢贸然相信。 于是她独自一人跟了上去。 第六十二章 两具尸体 果儿远远跟在常奇胜身后,见他询问仆僮净房的位置,便在净房附近蹲守,但常奇胜进了净房却迟迟没有出来。 果儿不能入净房查看,眼见比常奇胜晚进入净房的几个郎君都已经出来了,常奇胜还是没有人影,猜测他定是从净房后窗逃了。 眼下幻术大会第一夜的表演尚未结束,众幻师是否入围的结果还没有宣布,这常奇胜竟然在这种时候不顾比赛结果就逃了? 难道他并非前来比赛的幻师,当真与那一夜潜入自己房中的两人有关? 果儿带着满心疑问,绕到净房后窗,果然看见一排带着水渍的脚印。 想来是那常奇胜踩着净房中的水桶翻窗时,打湿了鞋底所留。 果儿顺着脚印追了上去,却在定昆池畔的花丛附近失去了常奇胜的踪迹。 就在果儿遍寻不得,拐回后台的途中,忽见远处不少护卫举着火把,正簇拥着一个身着月白长衫的男子,朝定昆池畔一处灌木丛而去。 那人长身玉立,步履从容,不是薛和沾又是谁。 只是,他神情为何如此严肃? 果儿心中疑惑,下意识便挪动脚步跟了过去。 “少卿,尸体在这里,有两具!” 果儿刚一靠近,就听见了石破天熟悉的声音。 “替我照明。” 随即是薛和沾一如既往冷静沉着的声音。 此时果儿已经靠近,闻到一股浓郁的尸臭味,显然这人已经死了有段时间了。 周边的护卫都是公主府的人,见果儿靠近,立刻便有护卫出声喝止:“什么人?” 果儿正要出声,石破天已经眼尖地看见了她,于是立刻兴奋地朝果儿挥手:“果儿娘子,这么巧?你怎么也在这儿?” 然而他无心的话却更引起了护卫的警觉,甚至有人直接拔出刀对着果儿:“幻术大会在定昆池东侧,你一个小娘子,孤身跑来南侧做什么?” 这个问题还真把果儿难住了,她也想知道,常奇胜闲的没事跑来南侧做什么,但此刻她显然无法用这话来跟护卫解释,一时竟有些语塞。 “她是我的帮手,让她过来吧。” 薛和沾温和的声音响起,果儿松了一口气,正要向前迈步,身前持刀阻拦的护卫却并未退开。 “少卿,此女子行踪诡异,恐与这两宗命案有关……” “命案归大理寺管,她也归我管。让她过来。” 薛和沾的声音依旧温和,语气却不容置疑。 他蹲着认真检查尸体的动作丝毫没有停滞,说话时头都没有回。 那护卫犹豫一瞬,到底还是收回了刀,放行果儿。 毕竟让薛和沾前来处理此事是安乐公主的意思,他们作为公主府的护卫,只需要遵从公主的命令行事,至于大理寺如何查案,确实与他们无关。 只要死的不是公主府的人,他们就无需插手。 于是几个护卫纷纷让开一条路,让果儿畅通无阻地来到薛和沾身边。 “常奇胜?” 果儿看清地上的尸体,顿时皱起了眉。 她找了常奇胜小半个时辰,他竟然突然就死在这里? “认识?” 薛和沾终于抬起头,看向果儿问道。 为了给薛和沾验尸照亮,石破天将火把举的离薛和沾极近,他黑亮的眸子里映照着火光,就像方才在望月阁的阴影里看向果儿时,眼眸中映照着果儿周身燃烧的烈焰。 “谢谢。” 果儿答非所问,薛和沾却明白她在说什么,他微微牵起唇角,原本严肃的神情骤然破冰。 “先说说这个常奇胜。”他微微颔首,没有再提方才的事,只指着地上的其中一具男尸。 果儿也收回落在薛和沾面上的视线,重新看向常奇胜:“他也是今晚表演的幻师,排在我后面,抽的是二号签。” 果儿说着,打量薛和沾戴着皮手套的手,问:“少卿可有在他身上发现三枚蜡丸?” 薛和沾颔首,摊开掌心,果儿被调包的三枚蜡丸正静静地躺在薛和沾手心。 “他在我上场前偷偷调包了我的蜡丸。” 薛和沾听完果儿的话,眸光一闪,看向果儿的视线中又多了几分探究。 调包蜡丸,说明果儿方才演出时所遇到的危险都是因为这个常奇胜。但是他又为什么要向果儿下手呢? 身世成迷的女幻师,每一次出现在人前,总有命案发生,若说上一次是巧合,这一次呢? 果儿眉心微蹙,眼眸低垂,正认真打量着地上的两具尸体,此刻并未感受到薛和沾探究的目光,因为常奇胜身边的另一具尸体吸引了她。 那人一身黑色短打夜行衣,几乎与暗夜融为一体,看不出身上有什么伤,面部已经肿胀发黑,手中还握着一柄长刀。 常奇胜刚死不过半个时辰,果儿方才闻到那股尸臭,应当就是这个黑衣人身上散发出来的。 “那人死了几日?” 果儿指着黑衣人的尸体,问薛和沾。 “五日左右。” 薛和沾已经检查过尸体,毫不犹豫地回答。 五日前,正是果儿卧房中有人潜入的日子。 果儿想起自己卧房墙壁上那一道道刀痕,还有那床被刀砍成两半的白叠子被,视线再次落在黑衣人手中的长刀之上,心陡然沉了下去,差一点就能通过常奇胜查到线索了,这两人却都死了…… 薛和沾收起手套,起身站在果儿身侧,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问:“这黑衣人,娘子也识得?” 果儿微怔,心中暗叹薛和沾的观察力惊人,夜晚光线如此昏暗,他也能通过自己脸上细微的神情察觉端倪。 “不认识。” 果儿不闪不避,直视着薛和沾的眸子。 她没有说谎,虽然猜出这黑衣人就是曾经潜入自己卧房的两人之一,但果儿的确不知道对方的身份,更算不上相识。 薛和沾的黑亮的眸子静静注视着果儿,他的视线如有实质,宛如大网般将果儿面上全部细微的神情锁定,半晌,才微微颔首:“娘子方才,是在找这个调包你蜡丸的常奇胜?” 果儿颔首:“是。” 薛和沾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视线终于从果儿脸上挪开,再次看向地上的两具尸体。 “常奇胜身上有动物抓挠的痕迹,按伤痕的大小和深浅判断,应该是受到了鼠或貂一类小型动物的攻击。” 薛和沾说着自己的验尸结果,一旁的护卫忍不住惊讶:“难道这幻师是被一只小动物挠死的?” 薛和沾摇头:“此人面部狰狞,身体蜷缩,加之下体便溺失禁,有可能是惊吓致死。” “吓死?!!!” 石破天和几个公主府护卫异口同声,惊讶不已地看向常奇胜的尸体。 第六十三章 你在查我 薛和沾没有理会他们的震惊,转而问一旁的护卫:“方才是谁最先发现的尸体?” 立时便有两名护卫上前一步行礼,其中一人回禀道:“禀少卿,是属下二人在此巡逻时发现的。” 薛和沾颔首,打量着二人神色,又问:“你们发现尸体后,可有移动?” 两名护卫闻言微微一顿,对视一眼,方才回话那人犹豫道:“属下当时为了确定这两人是否还活着,的确搬动了尸体。” 另一人连忙补充道:“我等也只是将上面这具尸体翻了个面,确认二人都已身亡,就没有再动了。” 薛和沾观二人神情不似说谎,便回过头去,再次观察两具尸体的情状,道:“你们翻动的尸体,是这个幻师?” 二人同时点头。 薛和沾又指着黑衣人尸体的手臂,果儿顺着薛和沾指的方向看去,发现黑衣人右手握着刀自然垂在身侧,左手也垂在身侧,但角度却有些扭曲。 “这个叫常奇胜的幻师,应当是在看见这具尸体后,发出惊呼,他的叫声又吓到了某种鼠或貂类动物,导致动物对他进行攻击,也令他再次受到惊吓。” 薛和沾说着,用火把照亮了地上的草坪,那一处的草被踩的很乱,落下不少杂乱无章的脚印。 按照薛和沾的描述,果儿想象出了常奇胜在此被小动物抓挠,惊恐蹦跳试图逃脱的画面。 但是……她方才就在这附近寻找常奇胜,却并未听见惊叫声…… 果儿正想着,薛和沾又说:“随后,他不小心踩到了黑衣人僵硬的左臂。” 薛和沾说着,石破天已经蹲下身,拎起了黑衣人的左臂,那条手臂以一种诡异的角度不自然的晃动着,明显已经断了。 “最后常奇胜在惊恐之下脚步踉跄,摔倒在了黑衣人尸体上。” 薛和沾说到这里,话头戛然而止,没有继续说下去。 众人都期盼地看向他,却没有等到他的结论。 石破天忍不住追问:“然后他就被吓死了?” 薛和沾却沉吟片刻,挥了挥手:“先把这两具尸体带回大理寺。” 石破天听令就要动手,一旁的公主府护卫却有些犹豫:“少卿,这案子今日若查不出真凶……” “我自会去给安乐公主交代。”薛和沾打断护卫的话。 一旁的石破天也有些不悦:“什么案子也没有一夜就能查出真凶的啊?!我们少卿又不是神仙。” 公主府护卫被石破天怼的有些尴尬,但还是硬着头皮道:“毕竟事关公主的安危,还望少卿体谅我等的难处。” 薛和沾和煦一笑:“这两个人,还有背后的真凶,应当都不是冲公主来的,诸位尽可放心。” 有了薛和沾的承诺,这些护卫终于不再犹豫,上前帮石破天搬尸体。 薛和沾回身看了一眼果儿,示意她跟上,果儿会意,快步上前,跟在薛和沾身边。 虽然今日比赛的结果还没出,但果儿还是决定留随春生在此听结果,自己先跟着薛和沾去查这个案子。毕竟黑衣人很可能与师父的下落有关,而比赛,她已尽人事,结果就听天命吧。 “不用担心,你定能入围下一场。” 薛和沾的声音忽地响起,果儿一怔,警觉地望向他:“你们不会……” 薛和沾见她一脸惊吓的模样,忍不住笑眯了眼睛:“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笃信娘子的实力。” 果儿将信将疑,借着火把的光,细细打量着眼前这只“笑眼狐狸”。 她既拒绝了薛和沾走后门送名帖,自然也不愿接受他走后门送自己入围下一场比赛,但无论如何,今晚比赛能顺利,的确多亏了他。 “今晚还是要谢谢你。” 果儿再次道谢,第一场比赛就遇到这样的事,着实是自己太过粗心所致。 过去总是跟着师父四处演出,有师父的庇护,果儿对人心险恶一事实在没有太深刻的了解,完全没料到第一场比赛就会有人在道具上下手。 薛和沾这次没有再回避这个问题,恰好二人已经走到马车旁,他陡然停住脚步,一双乌瞳深如墨潭,定定地盯着果儿的双眸。 “娘子若真心道谢,不如告诉我,那死去的黑衣人与你,到底有何渊源?” 此刻薛和沾将果儿拦在车厢阴影处,用后背隔开身后的一众护卫,果儿头一次发觉薛和沾身形如此高大,如一堵坚实的墙壁堵在自己面前,竟让她生出避无可避之感。 果儿下意识避开薛和沾的视线,倔强摇头:“我不认识他。” 下一瞬,她眼前突然出现一小簇白色绒絮,是白叠子的绒絮…… 果儿瞳孔猛地一缩,抬头对上薛和沾笃定的眼神。 “这是在黑衣人身上发现的。” 薛和沾说着,脸上的神情严肃起来。 “黑衣人手持长刀死于五日前,娘子你四日前缝补拦腰裂开的白叠子被。娘子觉得,世上当真有巧合?” 果儿知道以薛和沾的敏锐,迟早会发现些端倪,却没料到他会直接逼问自己,一时竟有些茫然。 薛和沾对上果儿微微有些迷茫的清亮眸子,心中那股旺盛的探究欲不知为何陡然淡了不少。 他早该想到的,逼问果儿是问不出结果的,但自打今晚险些眼睁睁看着果儿坠落望月阁那一刻,薛和沾心里就隐隐憋着一股无明业火。 此刻又猜到五日前果儿可能也曾遇到更凶险之事,他竟一时失了分寸。 想到这里,薛和沾无声地叹了口气,正要收回手,指尖却微微一凉。 垂眸便见果儿已从他指尖捏走那一小簇棉絮。 “那黑衣人很可能是要杀我,但我没能见到他,当时我不在家。” 果儿的声音很低,低到薛和沾险些没能听见。 他惊讶看过去,果儿依旧低垂眼眸把玩着手中那一簇棉絮,没有看他。 “我本该扔了那床白叠子被的……” 果儿说着,忽地扬手,恰好一阵风吹过,那一小簇绒絮随风飘去,消失在夜幕里。 薛和沾忽然很想伸手将它抓回来,却只是默默攥了攥拳。 “他为什么要来杀我,我知道的可能还没有你多。” 果儿终于抬头,看向薛和沾的眸子,她眼中的迷茫已经消失不见,又恢复了往日的冷傲。 “你要查我便去查,查出结果,记得知会我一声。” 果儿说完,推开薛和沾,翻身上了马车。 薛和沾站在马车前,看向那一簇白叠子绒絮消失的方向,心中不知想着什么,半晌都没有动弹。 第六十四章 郎君脸嫩 中秋佳节,月满长安,今日难得的取消了宵禁,正是万家灯火团圆欢庆的时刻,大理寺验房内也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薛和沾正细致地查验尸体,果儿与石破天一人手持一盏油灯,就近为他照明。 薛和沾动作细致到似要一寸寸将面前这具尸体摸个遍,虽面容严肃冷静,但那一双眸子却溢着精光,里面满是探索解密的渴望,仿佛看着的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道亟待破解的谜题。 果儿上一次看见这样的眼神,还是小时候破解九连环时抬头照镜子对上自己的目光。 “咕——” 石破天的肚子突兀地叫了一声,唤回了果儿的神思,室内静谧的气氛猛然被打破,薛和沾的视线终于从尸体上挪开,看向了石破天。 石破天尴尬挠头:“少卿,我这一晚上什么也没吃……” 薛和沾直起身,活动了一下弯的太久有些酸麻的腰,看向果儿:“娘子想吃些什么?” “随意。”果儿一如既往的对食物没有要求。 薛和沾似乎已经预料到了果儿的回答,没有露出任何意外的神情,也不再试图劝说或是向她推荐吃食,干脆地自己做了决定:“石破天,去旁边的胡饼铺子买几张羊肉胡饼吧。” 薛和沾说完,见果儿和石破天都一言难尽地望着自己,愣怔一刻,才反应过来,不是谁都有本事对着两具尸体,闻着浓郁的尸臭吃肉饼的。 于是他顿了顿,又道:“没有馅儿的胡饼也行,再买点酸梅饮子。” 果儿松了口气,恰恰因为她没有味觉,所以吃东西时,味觉就一定程度决定了食物的“味道”,是以果儿从不吃闻起来不香的食物。 眼下闻着尸臭,让她吃肉,着实有些难为她了。 石破天听命去买吃食,验房内就只剩下了果儿和薛和沾。 有了马车前那一番对话,二人的气氛比起以往便多了几分尴尬,视线相交的瞬间,便同时挪开了目光。 薛和沾于是又弯腰细致地在常奇胜的尸身上摸索起来。 “你想在他身上找到什么?”果儿终于开口询问。 她已经看着薛和沾这么摸索了常奇胜的尸身一个时辰了,要不是她自问了解薛和沾破案的决心,果儿几乎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对尸体有什么怪癖了。 “致命伤。” 薛和沾验尸时全神贯注,回答问题十分简洁。 果儿疑惑:“你是说,他不是被吓死的?” 薛和沾头也不抬道:“惊吓只是致死原因之一。” 果儿蹙眉思索:“也就是说,现场还有第三个人?” “嗯。” 薛和沾说着,忽然道:“帮我一下。” 果儿举着灯凑近:“帮你做什么?” “头发挡眼睛。” 果儿看向薛和沾,便见一缕碎发垂落在他脸侧,的确有些阻挡视线。 而薛和沾全副注意力都锁定在常奇胜的尸身上,戴着手套的手一寸寸的寻找着他想找的痕迹,似乎完全进入了一种“忘我”的状态,丝毫没有意识到在身边的不是石破天,是果儿。 果儿也并非什么规矩森严的世家小姐,毫不犹豫地就抬手顺着薛和沾的脸颊将他那一缕碎发别在了耳后。 他的面颊因为专注有些发热,比果儿指间的温度稍高,但是面部皮肤却意外的细嫩,发丝也油亮顺滑,手感极佳。 不愧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果儿心下腹诽。 薛和沾却猛地抬起了头,彼时果儿的手指还停留在他耳畔,二人四目相对,薛和沾一脸兴奋:“我知道了!是头发!” 果儿愣住,下一秒,手中那一缕碎发从她指尖滑过,薛和沾又一次低下了头:“帮我照明!” 他兴奋地指挥着,果儿来不及细想,便举着灯凑近薛和沾为他照明。 这一次,薛和沾顺着常奇胜的发鬓,一点点拨开他的头发,在他的头皮上细致的寻找起来。 “在这儿!” 薛和沾兴奋地转头,正对上果儿近在咫尺的眸子。 这一次果儿为了给他照明,离他极近,薛和沾这么一回头,两人几乎呼吸相闻。 石破天拎着吃食和饮子回到验房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旖旎画面,一时竟有些傻了眼,不知该进去还是不该进去。 然而此刻薛和沾和果儿心中却没有任何遐思,果儿冷静地微微退开一步,薛和沾也依旧满眼兴奋,毫无半点尴尬,指着常奇胜鬓边太阳穴处:“你看这儿!” 果儿顺着薛和沾的手指看去,常奇胜头发粗硬浓密,发际线十分靠下,额头狭窄,头发几乎长在太阳穴上,薛和沾此刻拨开了他太阳穴的头发,果然那里有一个极为细小的红色伤痕。 果儿举着油灯凑近,在灯光的照耀下,那红点正中还隐隐泛着一点银光。 “是银针?” 果儿说出这个猜测,与薛和沾的视线对上,两人眸色同时暗了下去。 果儿擅用银针,这常奇胜就死于银针之下……这难道是巧合吗? 这时门口的石破天见二人突然一本正经聊起案情来,终于硬着头皮走了进来。 然而这时薛和沾与果儿已经全然没了用暮食的心思。 “你自己先吃。” 薛和沾交代完石破天,视线再次对上果儿,但果儿面上依旧看不出什么波澜,来京城不到十日,她已接连数次被冤,几乎已经对此麻木,比起震惊愤怒,果儿更多的还是好奇,无论是对那个总是在暗中盯着自己的眼睛,还是自己似乎饱含隐秘的身世。 “将银针取出来吧。” 果儿从随身的货郎包里掏出一块磁石,递给薛和沾。 果儿的银针是为表演幻术亲手所制,她制作的每一根银针都有自己的留下的特殊印记,而她自从进入长安,除了与随春生和薛和沾动手时,平日并未使用过银针。 那一夜卧房进了人,也没有银针丢失。 若常奇胜太阳穴中这枚银针当真是果儿亲手所制,那么凶手一定是冲果儿来的。 而那凶手的身份,若非与薛和沾或随春生有关,便有可能是抓了师父,从师父那里得到了银针。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对果儿来说,都算不上好消息。 然而常年表演幻术,不断挑战极限和危险,果儿早已练就了遇强则强的心性,越是遇到艰难险阻,她越是镇定。 比起从高空坠落生死一线的惊险,这种躲在暗处的攻击,至少有迹可循。 果儿分析情形的同时,薛和沾已经麻利地利用磁石取出了银针。 第六十五章 甜味错觉 “这不是你的银针。” 果儿正想凑近辨认银针,便听薛和沾已经下了结论。 “你如何得知?” 果儿不由疑惑,天下银针大同小异,她自制的银针所留印记又极为微小,薛和沾是如何分辨出的? “难道是……”果儿看向薛和沾,不确定地问:“上次你与我交手之后,保留了我的银针?” “不止呢!我们少卿还保存着娘子的罗裙和半截衣袖!时常拿出来端详,也不知上面有什么……” 石破天一边吃一边接话,完全没注意到自家少卿瞬间尴尬僵硬的脸色。 果儿却并未察觉石破天这话的不妥之处,直直看向薛和沾,顺着这个话题追问:“我的罗裙和衣袖,上面有什么?” 薛和沾一时无言,薄唇抿成一条线,半晌才说:“娘子的衣料很特别……” 果儿眨眨眼:“普通二经绞罗罢了。” 果儿说着,上下打量了薛和沾:“难道贵人家里没有这种平常的衣料?” 薛和沾没料到自己随口找的借口,果儿也能打破砂锅问到底,一时有些无奈,苦笑着摇了摇头:“倒也不是,不过这个银针,应该不是为了陷害你,这是一根绣花针。” 薛和沾说着,将银针举起来对着光,引导果儿来看,竭力岔开话题。 聊起正事,果儿便没再纠结衣料之事,凑近看过去,果然见那银针尾部有孔,是一枚极细的绣花针,应当是用来绣帕子一类贴身物品的。 “绣花针……难道凶手是名女子?”果儿推测道。 刚啃完胡饼的石破天惊讶道:“女子?竟能将一枚绣花针整个扎入男子太阳穴!” 薛和沾颔首:“常奇胜身上除了这一处伤痕之外,就只有脖颈和手背上有轻微的动物抓伤,没有其他与人动手的痕迹,仅用一根绣花针就将常奇胜一击毙命,此人无论男女,一定身怀武艺。” “江湖女子就算绣花,应当也不会用如此纤细的绣花针,但身怀武艺的闺阁女子,却也十分少见。” 果儿说着,看向薛和沾:“今晚望月阁上的世家娘子,有身怀武艺之人吗?” 果儿之所以只问望月阁,是因为幻术大会为了保护贵人们的安危,将高台下观看的百姓用栅栏围了起来,进出都需要通过定昆池东侧的门禁检查。 周遭护卫严密,普通百姓绝无可能在众多侍卫的眼皮底下穿越栅栏又越过重兵把守的望月阁,从定昆池东侧绕到望月阁之后的南侧去。 薛和沾摇头:“据我所知,没有。但或许有人身边带着武婢。” 尚未出阁的世家娘子身边养武婢的确常见,毕竟护卫都是男子,很难贴身保护娘子们。 “石破天,去寻今晚负责护卫望月阁的公主府侍卫统领,查查今晚都有谁离开过望月阁。” 薛和沾吩咐完石破天,终于摘下手套净手,待他擦干净手上的水,果儿便将胡饼递了过去:“你也吃点吧。” 薛和沾接过胡饼,才发现耽误太久,饼已经冷了,他看向果儿手中已经啃了一口的芝麻胡饼,微微蹙眉:“深秋寒凉,少食冷物。” 薛和沾说着,将果儿手中的胡饼一并拿了过来,走出验房:“随我来。” 果儿隐约猜到,这位讲究吃食的少卿大约又要对这胡饼加工一番,虽然她没味觉,但夜里的确有些冷,吃点热的到底舒服点,于是亦步亦趋跟着薛和沾来到了大理寺的小厨房。 此刻小厨房里没有人,但灶上还温着值夜衙役烧的热水。 薛和沾先将铁锅放在灶上烧着,然后轻车熟路地从橱柜里翻出一罐黄澄澄的蜂蜜,他用调羹细细地将蜂蜜刷在两张胡饼上,随后将胡饼另一面贴在烧热的铁锅上烘烤,又在这个空档将两份酸梅饮子加热。 薛和沾做这些事时面容沉静,唇角还含着浅浅的笑意,满是即将吃到美食的期待。 果儿抱臂站在一旁静静看着,觉得这一幕莫名让人感到温馨。 若是有朝一日不再漂泊,能有个固定的住处,每日有人这么在厨房里操劳三餐,是否就可称之为“家”? 果儿思索间,胡饼上蜂蜜的甜香气味经过烘烤,已经逐渐弥漫了整个厨房,果儿下意识吸了吸鼻子,感叹:“好香啊。” 这个被尸臭味荼毒的中秋夜,终于被这一室甜香治愈了。 “可以吃了!” 薛和沾的声音满是欢喜,将两张烘烤的微微发黄的蜂蜜胡饼盛进盘中,并两碗酸梅饮,一齐摆在灶台上,两人就这么不讲究地倚着灶台分享起美食来。 果儿咬了一口胡饼,嚼了两口,猛然顿住。 薛和沾抬头看向她,只见果儿乌黑的瞳仁陡然放大,漂亮的杏眼几乎睁成一个正圆。 薛和沾对这种神情再熟悉不过,那是吃到美食的欣喜与惊讶! “你喜欢吃这个?” 薛和沾满眼欢喜,就像是年幼时终于破解了一道谜题。 果儿犹豫片刻,似是要谨慎的确定什么重要之事,她小心翼翼地又咀嚼了两下,随后眸中的光芒却渐渐暗淡下去。 原来不是舌头品尝到了味道,而是蜂蜜的甜香过于浓郁,充斥在鼻尖,让她误以为自己真的尝到了“甜味”。 但方才咀嚼确认时她因为紧张,几乎屏住呼吸,口中吃进去的胡饼就又变得干巴无味了。 “嗯,喜欢。” 虽然内心失落,果儿还是很喜欢这个蜂蜜胡饼,毕竟对她来说,能有这点错觉的甜,也已经是很新奇的体验了。 薛和沾的视线始终落在果儿面上,精准捕捉到了果儿眼中瞬间的情绪变化。 但他一时却想不明白,为什么吃到喜欢的食物,果儿眼中流露出的却是失落。 不过有了马车前那场对话的经验,薛和沾没有追问。 解谜的乐趣,在于自己探索推敲,直给的答案,往往都不是真相。 有了这个插曲,二人便沉默地吃完了这顿暮食。 幻术大会第一天就出了命案,安乐公主震怒之下,公主府众人对这个案子都十分上心,负责公主府护卫工作的左右翊中郎将许辽竟亲自跟随石破天来了大理寺。 得知这个消息,薛和沾立刻带着果儿前往正堂与许辽相见。 左右翊中郎将乃正四品下,而薛和沾这个大理寺少卿是从四品上,若不论身份只谈品阶,他合该称许辽一句上峰。 即使薛和沾作为燕国公世子身份尊贵,无需对许辽卑躬屈膝,但该有的面子是要给的。 途中,果儿疑惑道:“公主府护卫统领,竟然是一位中郎将?” 第六十六章 三日之期 薛和沾耐心与果儿解释道:“本朝各公主府的护卫均由左右监门卫负责,而安乐公主尤受今上宠爱,是以今上亲自指派了左右翊中郎将负责安乐公主府一应护卫事宜。” 果儿闻言了然:“今日幻术大会开幕,安乐公主亲自出席,也就是说幻术大会的护卫工作,也都由这位中郎将负责?” 薛和沾颔首:“若非许辽安排周密,定昆池南侧也安排了人手巡逻,常奇胜的尸体也不会这么快被发现。” 二人说着,已经到了正堂,但那许辽却全然不似果儿想象中高大威猛,反而清秀俊逸,仪态端方,是位儒将。 “中郎将深夜亲自前来,可是公主有话交代?”薛和沾含笑上前,对许辽插手行礼。 言语间并没有寒暄试探,似对许辽的性情早已有所了解,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果然,许辽也只是简单回礼,便直言道:“公主有命,少卿查案凡有所需,我等必当全力配合,还望少卿三日内务必查明真凶。” 安乐公主这番话恩威并施,虽解了薛和沾人手匮乏的难处,却无异于派了一个催命的监工在薛和沾身边。 若薛和沾应下,三日内查不出真凶,就算有太平镇国长公主护着,不至于受皮肉之苦牢狱之灾,但这大理寺少卿的位置怕也坐到头了。 就连果儿都能听出来的威胁,薛和沾又怎会听不出,但他面上的笑容纹丝未变,含笑问道:“三日后便是幻术大会第二轮首日赛,我听闻届时皇后会凤驾亲临,可有此事?” 许辽目光微闪,并未直接回答薛和沾的问题:“公主对少卿寄予厚望,还望少卿抓紧时间破案。” 薛和沾确认了心中猜测,知道这时候任何拖延推拒都无济于事,为了皇后的安危,莫说是跋扈的安乐公主,就算是素来仁厚的天子,也不会给他转圜的余地。 但他还是竭力为自己争取:“今日定昆池畔一共发现两具尸体,只有一人死于今晚。另一人死于五日前,系被勒死后抛尸于定昆池畔,其人身着夜行衣,手持凶器,疑似江湖草莽寻仇斗殴所致,当与幻术大会以及公主安危无关。” 薛和沾言下之意,是说他三日内只能查明今日幻术大会的凶案,而五日前死的黑衣人,因身份成谜且死亡时间过久,三日内恐难有结果。 许辽能猜到薛和沾话里的意思,他不敢替公主做决定,也不好断然驳了薛和沾的面子,于是只肃容道:“事关公主安危,我等不敢大意,还望少卿尽快查明此黑衣人身份,我也好向公主回禀。” 薛和沾闻言,微微放下心来,能跟公主回禀,事情就尚有转圜。 但想到黑衣人的身份,薛和沾的视线微微扫过身侧的果儿,见她长睫微垂,沉静肃立,看不出神色,便又收回目光,向许辽道:“薛某自当竭尽全力。” 许辽见薛和沾不再试图推诿拖延,便继续追问案情:“那位死于今晚的死者,少卿可查出眉目了?” 薛和沾颔首:“死者乃是幻术大会的参赛幻师,名唤常奇胜,验尸可知他是在惊吓过度休克后,被人用一枚绣花针插入太阳穴致死。” 薛和沾说着,将那枚证物绣花针取出,交给许辽看。 许辽捏着那枚纤细的绣花针蹙起了眉:“用绣花针杀人,凶手难道是女子?” 薛和沾不置可否:“还请中郎将查明今晚有几人离开过望月阁,列出名单交给我。另外,烦请中郎将派人查清这个常奇胜的底细,包括他近日都与何人往来,可有过节。” 许辽虽然来之前就做好了帮忙的准备,却没料到这种衙役的差事也要劳烦他们左右监门卫,他蹙眉向薛和沾身侧看去,便见他身边一左一右只跟着两个人,两人中甚至只有石破天一个衙役,另一个竟是名女子。 且这女子还有些眼熟,许辽想着,忍不住盯着果儿仔细打量起来。 薛和沾察觉到许辽的目光,微微挪动一步,不动声色地挡住了许辽的视线,含笑道:“中郎将,时间紧迫,还望您全力配合。” 许辽没料到方才还是自己催薛和沾,转眼自己这个监工就成了被催着干活的。 然而配合薛和沾查案是公主的命令,他只能咬牙笑着应了:“那是自然。” 许辽虽对做衙役的活计心有不满,但他毕竟是天子亲自为公主选的人,办事的能力自是不一般。 不到半个时辰,望月阁今晚出入人员上至王孙贵女,下至女婢仆僮,一一记录在案,不仅如此,就连所有人出入的次数和时间都记载地清晰明了,整整齐齐地摆在了薛和沾面前。 薛和沾看着这份名录叹道:“果然还是得有人手啊。” 石破天也在旁边嘀咕:“这要是让我一个人去弄,至少也得忙活一个通宵,还未必能记录如此详细。” 果儿没有配合这两位“大理寺孤儿”扮演忧伤,她已经开始认认真真地看起了名录:“今晚幻术大会表演开始后,离开望月阁的人中,男子有十四人,女子加上婢女也仅有五人。” 薛和沾却并不意外:“贵族女子出席这种场合,安全起见通常都不会随意走动,甚至有些面皮薄的小娘子全程不吃不喝,就为了少去几次净房。” “若凶手是女子,极大可能就是这五人中的一个?” 果儿指着名录上那五个女子的名字,指尖停留在一个熟悉的名字上,蹙起了眉。 薛和沾的视线顺着果儿的指尖看过去,眸色也暗了下去。 “阿昉……” 薛和沾蹙眉回忆,今晚他与武昉仅入场时见了一面,彼时阿昉正兴冲冲说要为果儿画出今晚最美的幻术图,神色未见有异。 “阿昉来后台寻过我两次。”果儿指着武昉名字后面最早的两次离席时间,“便是这两次。” 而在这两行时间下面,还有一行时间,恰与常奇胜死亡的时间吻合。 而且武昉这次离席,没有带婢女。 “阿昉怎会独自离席?” 薛和沾声音里难得有了些担忧的情绪,他立刻翻开男子名录那一页,武昉那些护卫他都熟悉,但上面没有一个武昉护卫的名字。 “阿昉没有带婢女,护卫竟然也没跟着,定是她主动甩掉了他们。” 薛和沾最是了解武昉,她个性跳脱,又不安于宅院,总是追着幻师到处跑。武昉身边那几个护卫,都是新安王安排的人,他们小事会听武昉吩咐,但武昉要在今晚这种鱼龙混杂的场合单独行动,护卫们必不会同意,一定是武昉使了什么小聪明刻意摆脱了护卫。 第六十七章 怀疑阿昉 就在这时,许辽派去查常奇胜身份的部下送来了常奇胜的身份信息,虽然此刻已是深夜,但左右监门卫出马,查一介平民幻师的亲友,自然无人敢不配合。 “他难道就是阿昉曾经追捧过的那个搬运术大师?……” 薛和沾一目十行扫过常奇胜的资料,猛地想起曾听武昉提起过此人。 果儿疑惑:“你知道他?” 薛和沾面色罕见的凝重:“我印象中,阿昉曾痴迷过一个搬运术大师,她数次离开长安追随这位搬运术大师去往各地看他演出,还因此被舅舅罚抄《女诫》。” 果儿闻言蹙眉:“原来如此……” 薛和沾看向果儿:“你可是发现了什么?” 果儿回忆起今晚武昉来后台为自己助威时,周遭那些或艳羡或嫉妒的目光,其中就有排在自己身后的常奇胜。他当时的眼神,分明满是嫉恨怨毒。 “阿昉可曾学过武艺?”果儿不答反问。 薛和沾断然摇头:“从未,阿昉生性跳脱,却娇气了些,吃不得习武的苦。她虽爱作画,却对女红绣艺没有半分兴趣,家中也不曾要求她学这些。” 本朝身份尊贵的贵女,若有长辈宠爱,出阁前大多活的随性自在,武昉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果儿听完薛和沾的话,依旧沉吟不语,薛和沾难得在查案上夹杂了些个人情绪:“你怀疑阿昉?阿昉绝不会杀人!” 果儿对上薛和沾笃定的眸子,却摇了摇头:“‘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常奇胜的死,定与阿昉有关。” 薛和沾闻言面色严肃起来:“你知道些什么?” 果儿蹙眉沉吟:“只是推测,尚不能确定,我需要去找阿昉当面问清楚。” “我是阿昉的阿兄,有什么事是我不能知道的?”薛和沾虽是质问,却隐隐猜到什么,不由皱起了眉。 果儿仍是摇头:“此事少卿不能出面。” 薛和沾闻言微怔,旋即冷笑出声:“娘子以为,我会包庇阿昉?” 果儿却依旧摇头:“有你在,阿昉断然不会如实相告。” 果儿说这话时,语气严肃,黑眸沉沉,薛和沾紧盯着果儿的眼睛,终于透过果儿的眸子猜到些端倪。 料想到某种可能,被质疑的恼怒瞬间消散,薛和沾心中一沉:“你是说……” 果儿面露不忍:“我只是猜测,做不得数。” 薛和沾垂在身侧的拳攥起又松开,半晌才呼出一口气:“阿昉那边,就交给你了。我照着名录,去查今晚离席的男子。” 深夜,月满长安,因取消了宵禁,虽已至三更,还能听见隐约地丝竹声。 左右监门卫的马蹄声打破了这歌舞升平,给长安城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果儿骑着白驹,跟在一队左右监门卫的高头骏马之后,远远望去颇有几分怪异,但白驹无论是速度和气势,却又丝毫不输那几匹高头大马,只把领头的一匹马气的打了好几个响鼻。 马上的兵士有些尴尬地喝止自己的马,看向身旁的少女,却见她面色沉肃,毫不在意地驾驴疾驰,气势竟宛如一个即将上阵杀敌的女将。 另一边,薛和沾也与石破天骑马离开了大理寺。 “少卿,我们先去哪一家?” 石破天打量着手中的名录,试图先规划好路线,毕竟名录上有十几个男子,挨家挨户跑一圈属实要费些功夫。 “先去敦化坊。” 薛和沾说着,一夹马腹便一骑绝尘直奔敦化坊而去。 石破天连忙收起名录驾马跟上薛和沾,不解追问:“少卿,为何去敦化坊啊?名录上无人住在敦化坊啊。” 薛和沾拍了拍马背上挂着的长刀:“这柄长刀,是敦化坊袁荣铁匠铺所出。” 石破天这才认出薛和沾方才拿着的,正是那黑衣人尸身右手所握的长刀。 “原来少卿是要先查黑衣人啊~” 石破天打马与薛和沾并排,忽地疑惑起来,少卿既然要查黑衣人,为何方才却与果儿娘子说他们要查名录上的男子呢? “少卿,咱们查黑衣人之事,要瞒着果儿娘子吗?” 石破天是个直肠子,想到什么就直接问了出来。 薛和沾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随即盯了石破天一眼,眼神示意他管住嘴。 石破天会意,立刻抿紧嘴巴不再吱声,一路跟着薛和沾疾驰。 无论果儿声称不知黑衣人身份的话是真是假,薛和沾都能确定,果儿在黑衣人一事上对他有所隐瞒。 所以在查清黑衣人身份之前,他并不想让果儿参与太多。况且这黑衣人若当真是被人派来杀果儿的,那果儿调查的越多,只会越危险。 加之薛和沾推测这黑衣人很可能与果儿的身份相关,他不想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因而一个左右监门卫也没带。 薛和沾敲响袁荣铁匠铺大门的同时,果儿也在左右监门卫的带领下敲开了新安王府的侧门,由几个侍女引着走进了武昉居住的院子。 新安王府占地极广,此刻前院还隐约传来觥筹交错之声, 足见新安王府的中秋宴请之盛大。 但武昉却并未入席,而是独自待在闺房中。 “果儿阿姊,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见到果儿,武昉显然有些意外,但她还是努力扯出一个笑容,热情地上前招待果儿。 武昉大约是刚沐浴过不久,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皂角香气,及腰的乌黑长发披散着,尚未完全烘干,发尾还滴着水珠,眼尾和鼻尖都微微有些泛红,不知是被沐浴的热气熏的,还是刚刚哭过。 果儿看着武昉这幅强颜欢笑的模样,心中有些心疼,想要问的话骤然堵在喉间,一时开不了口,只能笑着扯谎:“中秋是团圆的日子,我无人团圆,来找你讨块月团吃。” 武昉眨了眨眼,看向果儿的目光有心疼又有欣喜:“好呀,那果儿阿姊今晚就留宿在我这儿吧?我让人备好月团和葡萄酒,咱们把酒赏月,抵足而眠,如何?” 果儿含笑应声:“好。” 于是武昉便又如小陀螺一般忙活起来,招呼侍女准备月团和上好的葡萄酒,并时令水果和下酒小菜。又寻了窗前的好位置,命人铺好锦团凭几,备好薄毯披风,招呼果儿同坐,热情又周到。 果儿十分配合地任由武昉安排妥当,二人共饮一杯之后,武昉欣喜地拿出幻术大会上为果儿画的“凤凰涅盘”幻术图:“阿姊你看,今晚我为你画的!虽然只画出阿姊幻术十分之一的神韵,这里还不小心滴了墨,但我还是很喜欢这幅画!” 武昉聊起自己的画作时摇头晃脑,骄傲地仿佛捡回了球摇着尾巴昂首挺胸求夸奖的小狗。 果儿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画的很好,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自己表演时的样子。” 第六十八章 阿昉委屈 果儿说完这句话,武昉手中的画应声跌落,掉在了武昉搭在膝上的薄毯之上。 一旁的侍女连忙上前帮忙收画,武昉却始终有些恍惚。 果儿始终默默观察着武昉的神情,待侍女收好画,果儿抓住武昉冰凉的指尖,对侍女道:“阿昉手好凉,许是吹了风,你们去给她煮一碗热姜汤来吧。” 两名侍女闻言看向武昉,见武昉朝她们点头,才双双离去。 室内只剩下武昉和果儿两人,武昉的肩膀却绷的越发笔直了,似乎在极力防御着什么。 果儿起身关了窗,掩住了窗外的明月,也隔绝了前院隐约的丝竹声,室内瞬间安静下来,能清晰地听见武昉努力压抑情绪时加重的呼吸声。 “阿昉……” 果儿正要开口,武昉却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打断了她:“果儿阿姊,你今天通过幻术大会一轮的选拔了,排名还很靠前呢!” 果儿一怔,原本想着等回去再问随春生比赛结果的,谁知今夜竟一直没找到机会回家。 “不是第一?那我下次得尽全力才行。” 果儿笑着一抬下巴,骄傲中带着一丝狡黠,武昉似没料到果儿也会与人开玩笑,愣了一瞬才笑起来。 只是笑着笑着,她那双大大的眼睛中便逐渐蒙上了一层水雾,笑声也变成了压抑的低泣。 “果儿阿姊,我好害怕……” 武昉哭着紧紧抱住自己的肩膀,睫毛如蝶翼微颤,大滴大滴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扑簌簌落下。 果儿一阵心疼,伸长手臂将武昉揽进怀中,轻轻拍着她颤动的背脊安抚着:“阿昉不怕,有阿姊在。” “阿姊……” 然而果儿的安抚,却让武昉哭的更厉害了,她整个人蜷缩在果儿怀里,哭的几乎上不来气,仿佛要将今晚所有的委屈与恐惧都从眼泪中宣泄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果儿听见外面侍女的脚步声靠近又离开,窗外隐约的丝竹声也彻底消失,武昉才终于哭的累了,不好意思地胡乱擦着脸从果儿怀中坐了起来。 而果儿胸前的衣襟都已经被武昉的眼泪打湿了。 果儿心疼之余不由惊讶,人原来可以流出这么多眼泪。 她不记得幼时的自己是否爱哭,但自打记事起,果儿的记忆里似乎就没有哭的画面。 甚至有一次,师父为了将她逗哭,假装与她走散,在身后远远跟着果儿三日都未曾现身。 彼时只有八岁的果儿,竟然就靠着沿街表演幻术自己养活自己,淡定的活了三天,没有哭也没有闹,甚至没有试图到处寻找师父。 她还记得师父现身后第一件事就是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气急败坏地斥她“没良心”,还问她:“是不是师父没了、死了、再也不见了,你这小没良心的也不会哭?” 那时候她是如何回答的呢? 果儿蹙眉,偏偏这最关键的一句话,她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这一次,师父失踪一年了,果儿依旧没有哭,却竭尽全力想要找到他。 “阿姊,你来,是想问我常奇胜的事吗?” 果儿陷入回忆的时间里,武昉已经擦干净眼泪,整理好了情绪,看起来平静了不少,只是嗓音沙哑。 果儿倒了杯热水递给武昉:“他今晚找过你?” 武昉点点头,攥着杯子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水,眼眸低垂,没有说话。 果儿耐心地等着,并不追问。 半晌,武昉喝完一杯水,才开口:“他……真的死了吗?” “对。” 果儿并不奇怪武昉知道常奇胜的死讯。 今晚定昆池南侧发现两具尸体之事,虽安乐公主有意压下消息,在场的平民百姓或许无从得知,但望月阁中的贵人却各有耳目。 就算武昉看起来只是个贪玩任性的小娘子,但她背后的新安王府绝不会任由她做一个被人堵上耳朵遮住眼睛的傻子。 更何况,武昉今晚就是在定昆池南侧与常奇胜见了面…… 只是,武昉与常奇胜的死,到底有多大关联呢?…… “阿昉,他可曾伤你?” 果儿这次没有犹豫,直接问了出来。 武昉抬起头,眼眶还是红着的,许是回忆起今晚的事,她眼中又浮起一抹惊恐,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没有,他只是……” 武昉顿了顿,才艰难地说:“他只是非要拉着我跟他……私奔……” 武昉最后两个字说的极为艰难,话音刚落眼眶又红了,眼神却陡然冷了下去:“他说是我勾引他,是我反复撩拨于他,是我不知检点千里追夫跟着他去了那么多地方,他说我必须对自己做的这些事负责,如果我不跟他私奔,他就要宣告天下,我跟着他去看演出的时候已经跟他苟合!” 武昉说这些话的时候语速极快,脸上的情绪从震惊到愤怒,就好像重新经历了一遍听见常奇胜对着自己说这种话时那种恼怒与痛苦。 说到最后,她几乎有些喘不上气,果儿连连拍抚她的后背,才让她平复下来。 “果儿阿姊,他说的都是假的,我从来没有!我只是喜欢幻术,我对他与旁人并无不同!” 武昉拉住果儿的手,就像溺水的人拉住一根浮木:“我曾真心崇拜他的幻术技艺,我以为他是一位德艺双馨的大师,我重金看他表演,为他作画,为他扬名,我对他那么好,他怎么可以如此污蔑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武昉说着,又看见了桌上那副被收起来的幻术图,眼泪再次涌出眼眶:“他第一次收到我画的幻术图,也曾说过与你一样的话,他说我的画让他第一次看见了自己表演的幻术时的样子……” “那时候我以为我们是知音,是朋友……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武昉又一次泣不成声,果儿抱着她不住地轻轻拍抚她的后背,却不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 农夫与蛇,东郭先生与狼,世上总是不乏这样的故事,幻师不全都是常奇胜那样的人,喜欢幻术也从来不是错。 但若只把武昉的遭遇归结为运气不好识人不清,似乎又对她太不公平。 第六十九章 来龙去脉 “阿昉,你没有错,不是你的错。” 果儿安慰武昉,声音虽轻,语气却坚定。 武昉哭的哽咽:“但是他死了,我没想到他会死……” 武昉语气中的愧疚让果儿的心猛地下沉:“他要求你与他私奔,你一定拒绝他了,那之后发生了什么?” 这个问题让武昉的视线再一次模糊,她避开果儿的目光,试图逃避。 果儿这一次却没有任由武昉逃避问题,她却坚定地握住了武昉的肩,逼迫她与自己对视:“阿昉,我相信凶手不是你,你阿兄也相信你,但安乐公主不是好糊弄的!公主虽是你的好友,也是手握重权的公主,她想要的是什么,你难道不清楚吗?也许最后需要付出代价的人不是你,但你父亲呢?你阿兄呢?” 果儿很少说这么多话,但以武昉现在的状态,点到即止的劝说是没有用的,如果不将利害关系直接点破,武昉就算想到了这一层也会试图忽略这个问题逃避现实。 果儿没有猜错,武昉心里很清楚,以自己的身份,只要保持沉默什么都不说,就算所有证据都指向自己,最终此事也会不了了之,会有人出来承担罪责,那个人绝不会是武昉。 但要想将武昉从这件事中彻底抹去,父亲新安王还有阿兄薛和沾必须与安乐公主达成交易,这一切涉及的政治角逐影响会有多大,她却不敢深想。 父亲为了家族荣誉一定会让步,阿兄为了与自己的兄妹情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可那样的结果,真的是她愿意看到的吗?她不知道,她只是一时自私地想要躲在父亲与阿兄的庇护之下,不想面对。 然而果儿点破了这一切,将她的自私摆在了明面上,武昉本就因幻术崇拜果儿,如今被自己崇拜之人如此戳破,她顿觉无地自容,羞惭地垂下了头,哽咽道:“阿姊……对不起……” 果儿轻抚武昉的长发:“每个人都有恐惧畏缩的时刻,阿昉,你不必道歉,但你得勇敢一点,不为别人,为你自己。如若常奇胜之死查不出真相,你今后想起此事,心里当真会安宁吗?他不是个好人,但他的死不该由你来背负。” 武昉心中最后一道防线也被果儿的话攻破,她终于擦干眼泪,对上果儿的视线,认真地点点头:“阿姊,我明白了,我说,我全都告诉你。” * 定昆池南侧的密林边,常奇胜死死抓着武昉的手腕:“你今日必须跟我走!” 武昉哭泣挣扎,却怕引来人,只能压低声音拒绝:“你放开我!我不可能跟你走!” 武昉摇头时发间一枚金钗掉落在地,她过于惊慌没有发现。 常奇胜面目狰狞,抓武昉手腕的手更加用力:“以往你如膏药般黏着我,离开长安也要跟,此刻我要与你双宿双飞,你却拿起乔了?小贱人,今日由不得你!” 常奇胜说着,拉着武昉的手腕就往密林里拖。 “什么人?!” 这时突然一道男声响起,武昉连忙回头,见来人穿着新安王府护卫服,虽有些面生,但能在此处看见自家护卫,还是让武昉十分惊喜:“救我!” 她声音还带着哭腔,一开口有些颤抖,那护卫闻声立刻抽刀出鞘,兔起鹳落间便已横刀在常奇胜脖颈间:“放开武娘子!” 常奇胜没料到对方身手如此了得,惊慌之下立刻松开了武昉的手腕,面上的狰狞凶狠也一扫而空,转而换上一副胆小畏缩的模样:“误会,都是误会,我是武娘子最喜欢的幻师!不信你问她,我们只是在这里探讨幻术!” 常奇胜一边狡辩,一边看向一旁的武昉。 武昉经历了方才的羞愤和惊恐,已经完全不愿接触到常奇胜的视线,她整个人不住地往护卫身后缩,只想离常奇胜远一些。 听见常奇胜的狡辩之词,武昉下意识想要反驳,却又猛然想起他方才污蔑自己的那些污秽之词,生怕他此刻狗急跳墙叫嚷起来,于是只能咬牙忍着。 “我想回家。” 武昉说着,轻轻扯了扯护卫的衣袖。 那持刀的护卫动作一顿,到底还是放开了常奇胜,转身想要护卫武昉离开。 然而武昉转身就踩到了自己方才掉落的金钗,险些崴了脚,好在护卫第一时间扶住了她。 武昉着急离开,忍着脚腕的剧痛就要走,侍卫却细心地拾起了地上掉落的金钗,才搀扶着武昉离去。 * “你们离开的时候,常奇胜还留在那里?” 果儿听完武昉的描述,蹙起了眉。 武昉点头:“对,我没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我身边有护卫在,他应该也不敢跟上来。” “你今晚为何会甩掉护卫与侍女,独自去定昆池南侧与常奇胜相见?”果儿见武昉的情绪似乎已经彻底平复,开始追问细节。 虽然武昉描述中的一部分情形跟果儿推测的相差无几,但若是如武昉所说,常奇胜今晚去定昆池南侧,难道只是为了挟持武昉与他私奔?与死去的黑衣人无关? 那他又为什么对果儿下手?难道仅仅是因为嫉妒? 果儿满心疑惑,但常奇胜已死,这些问题无法从武昉那里得到答案。果儿只得尽可能从武昉那里问出更多细节,才好推测常奇胜的真实意图。 “他让望月阁的一个侍女传信给我,说有急事相求,还再三叮嘱我不要带人前去。” 武昉说着,语气有些委屈:“我以为他是担心过不了今日的初选赛,想要让我帮他进入下一轮。这么多年他钻研幻术、四处表演的辛苦我都是看在眼里的,我想着若是真能帮到他,还是不愿让他失望,这才借口去找公主说话,甩掉了侍女和护卫。没想到……” 武昉说到这里,有些恼怒地扯了一把裙畔的络子,咬着唇没再说下去。 这个过程也与果儿的推测基本一致,果儿又问:“那名救了你的护卫,是如何找到你的?” “他……他是被安排在望月阁外守卫的,我自己都不知道望月阁外还有护卫,他跟我说他是在我离开望月阁时,远远地瞧见了我,就跟了过来。” 武昉说到这里,吸了吸鼻子:“他鼻子很灵,是根据我身上香囊的味道找到我的。” 到底是少女心性,事情说了出来她也仿佛卸下了沉重的担子,又恢复了往日灵动的模样。 第七十章 幕后之人 “你可知道护送你回望月阁的那名护卫的名字?” 果儿见武昉心情好些了,一边招呼侍女将热姜汤端给武昉喝,一边向她打听那名护卫的消息。 武昉喝了一口姜汤,被辣的皱起一张脸,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当时只想着快些回去,没有问他,而且他是负责望月阁外围的护卫,将我送进望月阁他就回去值守了。” 果儿颔首,看来询问护卫之事,只能明日交给薛和沾了。毕竟以果儿的身份,来新安王府做客看望武昉都已是不易,要想深夜在武昉这里询问一名外院护卫,定然需要王府管事出面,若是惊动新安王,就不是果儿能够应付的了。 武昉今晚受到惊吓,喝了姜汤后侍女又为她点了安息香,她要拉着果儿同睡,果儿也依了她。 不知是安息香的影响,还是果儿今日也过于劳累,竟然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 而与此同时,薛和沾正坐在敦化坊的袁荣铁匠铺内,好整以暇地喝着茶。 铁匠铺的掌柜正举着一盏油灯满头是汗地翻找账册,另一边,一名肌肉壮硕皮肤黝黑光着膀子的铁匠正被五花大绑在货架上,灯光下他的皮肤泛着油亮的光,更显得肌肉饱满,令人咋舌。 石破天在一旁的货架上摸索着各色刀具,时不时抽出一把来在铁匠身上左右比划。 “这匕首也是你锻造的吗?手艺真不错,让我来试试锋不锋利。” 石破天说着,昏暗的室内一道寒光闪过,随即传来一声粗犷的嚎叫,那铁匠赤裸的手臂肌肉上乍然出现一道皮开肉绽的刀痕,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潺潺流出,很快就在他身上留下一道蜿蜒的血痕,看起来艳丽又可怖。 薛和沾垂眸蹙眉,悠然放下手中茶盏,看都没看铁匠一眼,只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石破天立刻会意,随手便抓起一块抹布,毫不犹豫地塞进了铁匠嘴里。 铁匠再无法嚎叫,转眼间身上有多了七八道试刀的痕迹,他痛的面部肌肉都在抽搐,身上的血痕横七竖八,看似毫无章法,但没有一处伤在要害。 翻找账本的掌柜数次抬头看过去,都被眼前的景象吓得越发慌乱,柜上的账册被他越翻越乱,汗将衣领都已经打湿,他似乎还是一无所获。 “掌柜。” 薛和沾的声音陡然响起,掌柜吓得双膝一软,哐地跪在了地上。 “不是小的不想找,是属实找不到啊……” 掌柜的声音带了哭腔,整个人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找不到?” 薛和沾掸了掸绯红长袍下摆不存在的灰尘,潇洒起身:“既然找不到,留着你这铺子也没什么用了。” 薛和沾说着,状若不经意般将桌上的油灯打翻,木质的方桌沾上灯油,立刻烧了起来。 薛和沾却仿佛没看见,对石破天一招手,抬步就要走。 跪在地上的掌柜听懂了薛和沾话里的意思,登时脸色煞白,他仗着背后之人本想硬抗到底,却没料到这位看起来脸嫩的少年官员如此黑心,竟想就此将他们二人与这铁匠铺付之一炬! 然而方才已经见识过薛和沾的身手,想要武力反抗是绝迹不可能的,掌柜把心一横,干脆不再掩饰,面露凶狠咬牙道:“你可知我这铺子背后的东家是何人?若今日将我们烧死在这里,你也别想活着走出长安城!” 薛和沾闻言微微挑眉,却连脚步都未停,边走边头也不回道:“这长安城里,除了天子,没人能要我的命。” 石破天见自家少卿难得的扮演起了嚣张酷吏,立刻默契配合,冷哼一声举起火把,做出一副要将整个铁匠铺点燃的架势来:“你这老东西好没眼里,我家少卿可是燕国公世子!真正的皇亲国戚!岂是你一个小小铁匠铺掌柜能唬住的?” 掌柜到底只是个铁匠铺的掌柜,平日里接触的大人物顶天也就是贵人家的管事,他只是凭借官袍大致猜测出薛和沾的品级,又见他深夜办差身边只带了一个身手寻常的衙役,就连方才抓捕铁匠都是这位官员亲自动的手,掌柜便猜测他只是个不受衙署重用的年轻官吏罢了。哪里能料到对方竟然身份如此尊贵! 只是……燕国公世子? 掌柜一双浑浊的老眼顿时迸发出精光,激动地膝行上前就要抓薛和沾的官袍:“世子!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啊,咱们说起来也是一家人啊!” 薛和沾闻言蹙眉,石破天反应极快地将掌柜踢翻在地:“谁跟你是一家人!你这老叟浑说什么?” 掌柜被石破天这一脚踹的胸口闷痛,还是一脸欣喜地挣扎起身:“小人断然不敢浑说啊,这铁匠铺背后的东家,可是长公主府的管事啊!燕国公是长公主的儿子,世子跟我们东家岂不是一家人?” “长公主府的管事?” 石破天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随即惊愕地看向薛和沾:“少卿,难道是长公主要杀果儿娘子?” 这个消息太过震撼,石破天一时甚至忘了他们还在演戏,脱口就说了出来。 说完后才意识到这里还有外人,石破天立刻垂首闭嘴,不再吱声。 薛和沾的面色却越发冷凝。 果儿的身份到底藏着什么隐秘? 当真是祖母要对她下手? 但这个念头只是在薛和沾心中略微闪过,就立刻被他否定了。 以祖母的手段,如果真想杀一个果儿这样无依无靠的小幻师,断然不会失手,还留下铁匠铺这么大一个破绽。 若是有人刻意引导果儿来找这个铁匠铺,那个人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薛和沾想着,转身看向地上跪着满脸期盼的掌柜:“既然咱们是一家,还请掌柜把真账本拿出来,我今日定要知道,那把刀是何年何月何时交给了何人,如若不然……” 薛和沾说着,眯起眼睛看了一眼还在烧着的桌子,唇边噙着笑,声音却冷的像是地狱恶鬼:“莫说是你,便是祖母府上的管事,我说杀,也就杀了。” 第七十一章 真假账册 掌柜听了薛和沾的话,登时抖如筛糠,后悔不迭。 只想着燕国公世子乃是长公主的亲孙,或许会看在长公主府管事的份上放过自己,却忘了在这些贵人眼里,一个管事哪有什么面子可言,生死不过是贵人的一句话罢了。 若是薛和沾不知东家身份,或许还会猜忌顾及一二,但知晓对方只是祖母府上一届管事,只会更加肆无忌惮。 毕竟一个外院管事和亲孙子,在长公主眼中孰轻孰重,这完全无需考虑。 然而此刻话已出口,再想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掌柜只能认命叹息,起身抖着手翻出了一本封面无字的账册,颤颤巍巍地交给薛和沾手上。 “长公主府定制的刀具,都是在这本账册记录的。” 薛和沾接过账册,扫了一眼那张在火中烧的哔啵作响的木桌,若不及时扑灭,眼见周边的木质家具都要被它引燃了。 石破天会意,拎起一桶水就泼了上去,火势顿时熄灭,掌柜松了口气,双腿一软又跪坐在地,频频擦汗,小心地打量着薛和沾看账本的面色。 这本账册一眼看去并没有什么问题,上面详细记录着长公主府与铁匠铺的每一笔交易,笔迹新旧不一,最早的一笔账更是清楚记录了,长公主府的外院管事宗彦从原本的铁匠铺东家袁荣手中买下这家铁匠铺的时间和金额。 而那时间,恰好是十五年前,果儿的公验上记录的年岁若没有被刻意更改,她应该也刚好是十五岁。 这一切,是巧合吗? 薛和沾带着疑惑继续翻阅账册,那位叫宗彦的管事,自从买下铁匠铺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定期来铁匠铺选购一批刀剑暗器等兵器。 本朝尚武,民间多剑客游侠,但实际上官府的兵器的管制也是严格的,如此长期大宗的武器交易,明显是违反律令的。 只是薛和沾也清楚,朝中权贵,暗中豢养死士杀手之人众多,真要深究,几乎没有那个世家贵族能逃脱,只要不被人抓住堪称谋逆的把柄,也没人会拿这种大家都在明知故犯的错误来当把柄互相攻讦。 然而祖母心思缜密,豢养杀手这种事怎会简单地交给一个外院管事,还留下这堪称罪证的账本记录? 薛和沾察觉到其中必有蹊跷,但从这个不太聪明的管事和明显只会打铁的铁匠身上显然是问不出更多有用的线索的,于是他收起账本,冷冷扫了一眼瘫坐在地的掌柜:“若想活命,今日之事,你最好守口如瓶。” 说完这句话,他便带着石破天扬长而去。 掌柜瑟缩在原地,吓得几乎失禁,直到薛和沾和石破天的马蹄声远去,听不见一点动静,他才颤巍巍地爬起来去给铁匠松绑。 那铁匠身上的伤虽狰狞可怖,却没伤到要害,只是流了不少血,面色苍白,浑身脱力。 “掌柜,这事儿咱们得立刻禀报东家吧?” 铁匠一动就牵扯到伤口,疼的龇牙咧嘴,颤声询问掌柜。 掌柜却连忙捂住他的嘴:“此事切不可让东家知道!” 薛和沾临走时那句警告掌柜听得分明,此刻他脑子也清醒了不少。 铁匠却还是没转过弯儿来,疑惑追问:“为何?那世子把咱们账册都拿走了,这么大的事不告诉东家,咱们俩兜得住吗?” 掌柜被铁匠气的直拍大腿:“你脑袋里灌了铁水吗?这私自贩卖兵器对于贵人或许不算大事,对咱们来说可是重罪!东家对咱们来说是贵人,对真正的贵人来说,他也不过是个随时会被丢弃的马前卒!若是让东家得知此事,为了不被长公主责罚,东家说不定为保自身,会先行“清理门户”,将咱俩处理了!” 铁匠闻言回过味儿来,顿时慌了:“那咱们现在没了账本,下次东家来查账,咱们如何交差?” 掌柜冷笑一声,从怀中又翻出一本账册:“记账当然要准备双份,有备才能无患。” 然而掌柜的话还没说完,只觉得手中一空,账本竟不翼而飞,他震惊回头,却见薛和沾不知何时竟去而复返,此刻他净白如玉的手中捏着的,不是自己方才拿出来的账册,又是什么? 老掌柜这次当真是吓得不轻,双眼翻白几乎昏死过去,好在铁匠及时扶住了他。 只是铁匠浑身的伤,如此大动作疼的他嘶声不断,二人看起来好不凄惨。 薛和沾却全然不为所动,翻阅着手中新拿到的账册,果然这一本比掌柜交给薛和沾那一本记录的还要详细,不仅记录了宗彦来取兵器的时间、金额、件数,还记录了与宗彦一同来取兵器之人的姓名形貌。 显然这一本是掌柜为了留后手记录“私账”,就连宗彦本人或许都不知情。 薛和沾满意地将这本私账揣进怀中,随手将之前那一本账册甩在了掌柜身上:“还是拿这本去给你的东家交差更为合适。” 薛和沾说完,再次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掌柜抱着“失而复得”的另一本账册,欲哭无泪。 在铁匠铺折腾到半夜,回到大理寺薛和沾又连夜查看账册,直到天之将明,才终于在三月前的记载中找到了与黑衣人形貌一致的介绍,只可惜他只是跟着宗彦去取了一批长刀,并没有姓名和其他记载。 但掌柜倒也细心,记录下了那人的口音,是洛阳人士。 石破天醒来时,薛和沾已经从大理寺未破的案卷中,找出了一起一年前的洛阳游侠斗殴伤人案,将其中一个与黑衣人有七八分相似的通缉凶徒定为这名已死的黑衣人,写出了一份新的案卷。 “将这份案卷,交给许中郎将。” 薛和沾一边吩咐石破天,一边打了个哈欠,双眼蛛丝密布,看起来有些骇人。 石破天接过案卷,忍不住劝薛和沾:“少卿您稍微休息一会儿吧?” 薛和沾却摇摇头:“我去新安王府,看看果儿与阿昉如何了。” “阿昉还在休息,我给你带了毕罗。” 果儿的声音传来,薛和沾向值房门口望去,便见果儿拎着一包香喷喷的蟹黄毕罗走了进来。 “新安王府的朝食,我记得你爱吃这个,就向侍女讨了几个。” 果儿说着,将毕罗递给薛和沾。 薛和沾闻着毕罗的鲜香,看着果儿含笑的面容,只觉得昨夜的疲倦一扫而空。 第七十二章 带走护卫 薛和沾吃毕罗的时候,果儿便将昨日从武昉那里问到的关键线索说了,并十分小心地隐去了常奇胜对武昉说的那些无礼之言。 薛和沾自然听得出果儿有所隐瞒,但他结合整件事的经过,大致也能猜出几分,顿时觉得口中的毕罗有些食之无味:“阿昉她……她自小被外祖父和舅父保护的很好,从未见识过人心险恶,此次定是受了很大打击。” 果儿垂眸:“阿昉至真至纯,一时接受不了也是有的,但我昨夜与她聊了许久,感觉她心性豁达,并不似表面那般娇弱。且这件事若是能打破她对幻师的一些盲目幻想,或许也能令她今后理智成熟起来。” 薛和沾还是第一次听果儿说这么多话,知道她是想安慰自己,心中感激的同时,不由想起昨夜查到的黑衣人之事。 然而犹豫片刻,他到底没有直接告诉果儿。 此事颇多疑点,尚未查清之前告诉果儿,只怕会中了幕后之人的圈套,给果儿徒增危险。 于是薛和沾吃完最后一口毕罗,装作不经意般问:“娘子可曾去过洛阳?” 果儿不明白薛和沾为何突然这么问,点头的同时疑惑地看向他。 薛和沾含笑道:“阿昉曾跟随那个常奇胜去洛阳看他的幻术表演,我也听闻洛阳幻师众多,许多幻术大师久居洛阳,因而年轻幻师想要扬名,都会去洛阳表演,以求大师青睐,可有此事?” 果儿颔首:“幻师中确有这种说法,但我只是年幼时随师父路过洛阳,在那里停留了三日就离开了。我师父他……为人低调,不以扬名天下为志。” 说起师父,果儿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师父若知道她竟来长安参加幻术大会,一定怒不可遏。 想起师父生气时吹胡子瞪眼睛的模样,果儿又有些想笑。 若是师父生气了,是否就会来找她呢? 会骂她吧,也许气急了又要用麻绳抽她了,虽然每次都抽不到,但总要把绳子舞的虎虎生风…… “娘子?” 薛和沾打断了果儿飘远的思绪,果儿抬眸,对上一双蛛网密布的眼睛,不由一怔:“少卿昨晚彻夜未眠?” 薛和沾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睛:“啊,那些贵公子查起来有些耗时。” 果儿颔首:“可曾查到什么?” 薛和沾不答反问:“我正想问娘子,那个护送阿昉的护卫,娘子可曾盘问?” “未曾,阿昉说他是外院护卫,昨夜新安王府有家宴。” 果儿言简意赅,但薛和沾却听得明白,果儿中秋佳节带着几名左右监门卫前往新安王府本就失礼,若是连夜盘问护卫,定会惊动舅父新安王,舅父虽然对家中小辈疼爱,对外可是有名的严酷王爷。 “既如此,还是我亲自走一趟吧。” 薛和沾说着,起身就要往外走。果儿跟在他身后,忍不住出声劝阻:“此刻时辰尚早,新安王府昨日宴饮至深夜,少卿歇息片刻再去也无妨。” 薛和沾却狡黠一笑:“就是要在趁着舅父没起身,才好查个清楚。” 果儿一怔:“难道少卿怀疑新安王?” 薛和沾却摇摇头:“查明真凶前,所有人都值得怀疑。” 果儿沉吟不语,跟着薛和沾一同去了新安王府。 王府中接待薛和沾的果然只有一个管事,见到薛和沾清早来访,管事虽惊讶,却也没有阻拦,毕竟薛和沾作为新安王的亲外甥,素来与舅家亲厚,时常往来,与王府的管事也算是相熟。 “世子今日这么早前来,可是有急事寻王爷?” 薛和沾虽已领了官职,但自家亲眷还是习惯称呼他为世子,管事作为薛和沾亲舅府上的管事,自然也随主家一般称呼。 薛和沾摆摆手:“我就是寻个人问点事罢了,不必惊扰舅舅。” 管事闻言疑惑道:“不知世子要寻何人?” 薛和沾喝了口茶,悠然道:“昨夜在望月阁外负责护卫武娘子的护卫。” 管事愣了片刻,回忆起昨日娘子回府时,新安王本想叫娘子来家宴与女眷们共饮,娘子却推脱身体不适拒绝了。 那时管事便询问了跟随娘子前往望月阁的侍女,侍女说娘子从望月阁回来便心绪不宁,恰好管事又得知了幻术大会上出了命案之事,便以为娘子只是受了惊吓,本想叫个太医来给娘子瞧瞧,却听闻娘子留宿了一位女幻师,管事想着有人陪娘子聊天也算是纾解,便没再打扰。 但今日薛和沾却一早上门来询问护卫……管事自然知道薛和沾如今在大理寺任职,他要询问护卫定然与昨夜命案有关,难道昨夜幻术大会的命案还与娘子有关? 管事想到这里,神情顿时严肃起来:“昨夜望月阁外共安排了四名护卫,不知世子想见哪一个?” 薛和沾看了一眼果儿,见果儿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便对管事道:“劳烦管事将他们全部叫来吧。” 管事察言观色,自然将薛和沾与果儿的眼神交流看的明白,虽不知果儿身份,管事也大概能猜到与昨夜命案有关。 “世子稍待,我这就命人将他们叫来。” 管事说着,退了出去,一边命人将昨夜的四个护卫叫来,一边亲自去向新安王禀告此事。 事情发生在安乐公主的幻术大会上,又可能与自家娘子有关,此事管事断然不敢隐瞒,必得第一时间告知新安王。 薛和沾自然也猜到管事定然不会对舅父隐瞒此事,因此那四名护卫一进厅堂,尚未行礼,薛和沾就挥手打断了他们的动作,开门见山道:“昨日是谁寻到阿昉将她送回望月阁的?” 薛和沾说话时紧盯着四名护卫的神色,只见其中三人在听见薛和沾问话的瞬间,眼神均有些迷茫,还互相对视了一眼,似乎也在寻找问题的答案。 只有一人,听到问题之后下意识地垂眸,似乎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承认。 然而下一秒,这名护卫只觉肩上一沉,便见薛和沾已经近在眼前,他一只手搭在护卫肩上,唇角含着一抹浅笑:“你,随我回一趟大理寺。” 说着,不待任何人反应,薛和沾已将人拉着离开了正堂,果儿紧随其后。 待管事回禀完新安王赶来时,哪里还有薛和沾的影子。 管事气的一拍大腿:“你们怎么就这样让世子把人带走了!?” 第七十三章 第三个人 护卫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人已经被带到了大理寺。 彼时石破天已经送信归来,与果儿一左一右站在薛和沾身侧,左右护法一般,竟颇有些威严气势。 护卫只觉得自己在堂前受审,饶是作为王府护卫见过不少世面,他还是隐隐有些心虚地垂下了头,左手不自然地压着腰间的钱袋子。 薛和沾注意到了护卫的动作,视线扫过他的钱袋,态度还算温和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禀世子,小人名叫何振。” 何振答完话,依旧垂着头。 薛和沾又问:“你昨夜找到阿昉时,看到了什么?” 何振闻言快速抬头看了薛和沾一眼,眼神中分明有些惊讶与不满,但他很快又低下头去,语气坚定道:“小人什么也没看见。” 薛和沾挑眉,看向石破天:“把他腰间的钱袋子拿过来。” 护卫闻言顿时有些慌了,甚至避开了石破天的手,死死护住钱袋子:“这是小人的私人物品,小人从没做过违反律法家规之事,不知世子因何抢夺?” 薛和沾却并不理会他,又看向果儿:“娘子可知他钱袋里装着什么?” 果儿微微蹙眉,看向何振,见他还在竭力与石破天争抢钱袋,忽地想到什么:“阿昉的金钗?” 果儿话音一落,何振抢夺钱袋的动作瞬间停滞,石破天趁势夺走了钱袋,交给了薛和沾。 薛和沾打开钱袋,果然倒出一枚精致的红宝石金钗。 “阿昉不可能将自己的发钗赏给一个护卫,私藏主家财物,视同偷窃,何振,你可知罪?” 薛和沾的语气一句比一句冷厉,待他问完,何振额上已经冒出一层冷汗,登时跪在地上,眼神片刻凄惶,转瞬又变得坚毅:“小人知罪,是小人一时贪财,私藏了娘子的发钗,小人愿意承担一切罪责。” 果儿没料到这护卫竟承认的如此干脆,一时有些拿不准薛和沾的意思,抿唇看向薛和沾,却见他眼中浮起一抹狡黠笑意,似是抓住了何振的什么破绽。 这让果儿更加好奇起来,薛和沾是看出了什么她没看出来的问题? “何振,你心悦阿昉?” 薛和沾此话一出,不仅果儿,就连石破天与何振也惊讶地同时看向薛和沾,三个人六只眼睛写着差不多的惊讶。 但何振的惊讶之中还带着些惶恐。 “我没有!” 他回答的很快,却不知自己这样的紧张状态,反而更加泄露了内心的秘密。 薛和沾看的分明,唇角噙着一抹笑,把玩着手中金钗:“你大约是早就心悦阿昉,所以望月阁外四名护卫,只有你时刻关注阿昉的动向,才能在她溜出望月阁的瞬间发现她。也因为你心悦阿昉,所以那日定昆池畔那么多花草,你还是能分辨出阿昉身上香囊的味道。” 薛和沾每说一句,何振的肩膀就垮一分,但他还是抿着唇低着头,不肯说话。 “阿昉虽莽撞了些,但你当着她的面拾起这枚金钗,这种女儿家的贴身用物,她定不会直接开口送给你。你是如何拿到金钗的呢?” 薛和沾说着,将金钗在手中抛了抛,何振终于抬起头,视线却始终追随着那枚金钗。 薛和沾好整以暇地注视着何振:“我猜你不会直接从阿昉身上偷,你虽心悦她,却也敬重她,这一点上,你算是个君子。” 薛和沾的话似乎戳中了何振的心事,他竟无意识地挺直了脊背,隐隐有些自豪。 薛和沾唇角笑意不减,眼神却冷了下来:“所以应当是阿昉太紧张,没能拿住这只钗,让金钗又掉落了。但她当时急着要走,甚至没有停下来捡这只钗。而你,送回阿昉后又去而复返,捡了这只钗。” 何振闻言顿时瞪圆了眼睛,视线终于从金钗上挪开,再次看向薛和沾,似是不敢相信薛和沾就这么凭空推测出了当时的真相。 薛和沾看何振的反应,就知道自己又猜对了,但他唇角的笑意却顿时消散,冷厉的眼神似乎将何振牢牢锁定在地:“你去而复返,难道仅仅只是为了捡金钗?” 面对薛和沾的质问,何振面色灰败,肩膀又一次垮了下来,却依旧死死抿着唇,不肯回答。 薛和沾却丝毫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若我猜的没错,你找到阿昉时,一定听见了常奇胜对阿昉口出秽言,说了许多冒犯她的话。你对阿昉如此看重,定然不能接受有人如此伤害侮辱她,于是你心生杀意,在确保阿昉安全回到望月阁后,你返回定昆池南侧,就是想杀了常奇胜泄愤!” 薛和沾说完自己的推测,石破天立刻瞪圆了眼睛,指着何振道:“原来是你杀了常奇胜,我就说小娘子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但是你一个带刀护卫,杀人怎么不用刀,要用绣花针?” 果儿闻言蹙眉,薛和沾也不满地瞪了石破天一眼,石破天立刻闭上了嘴。 何振却还是捕捉到了石破天话里的关键:“小娘子,绣花针?” 何振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随即突然仰天大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薛和沾见何振这模样,登时面沉如水,眉心拧的更紧了。 “看来你的分析没有错,但是发生了意外,当时还有第三个人在场,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凶手。” 果儿低声在薛和沾身边说道。 薛和沾颔首,缓缓呼出一口气,待何振笑够了,才道:“你回去时,常奇胜已经死了?你看到了什么?” 何振笑的满面涨红,摇头道:“我只捡了金钗,什么也没看见。” 薛和沾一阵气闷,忍不住冷冷扫了一眼石破天。 石破天也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连忙补救:“何振!你休要耍滑头,知情不报乃是重罪!你此时不说,我可要对你用刑了!” 何振却咬紧牙关,一副不怕死的硬骨头模样,看起来是打定主意什么也不准备说了。 石破天见状小心翼翼地看向薛和沾,用眼神征求薛和沾的意见:“少卿,真的用刑吗?” 就在薛和沾犹豫的片刻间,新安王府的管事满面笑意走了进来:“世子,王爷有话让我带给您。” 第七十四章 撒谎辛苦 薛和沾蹙眉看向王府管事,管事却不再说话,只看向果儿与石破天。 石破天与果儿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准备一同离开,薛和沾却在这时开口了:“若我没猜错,舅父应当是要我不要再查常奇胜一案,他自去与安乐公主交涉?” 管事没料到薛和沾会当着众人的面讲这话直接讲出来,一时张口结舌,不知该应还是该否定,毕竟薛和沾猜的几乎一字不差。 管事尚在犹豫,薛和沾指向何振,对管事道:“你将这护卫带回去吧,替我转告舅父,此案我既已应承公主,定然是要查个清楚明白。但也请舅父放心,常奇胜死前曾与阿昉相会一事,我定会守口如瓶,无论如何不会让此事泄露半分。” 薛和沾说完,抬手揉了揉晴明穴,声音带了些疲惫:“我彻夜未眠,就不送管事了。” 管事没料到薛和沾竟如此不给亲舅舅面子,一时有些尴尬,但薛和沾送客态度明确,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带着何振离开。 而何振也没想到薛和沾竟然真的就这样放了自己,他原本已经起身跟着管事准备离开,却还是没忍住问薛和沾:“那腌臜人如此伤害娘子,世子身为娘子表兄,为何一定要为他查明真凶?” 薛和沾端着茶盏,头也不抬道:“若人人都因私仇杀人,要律法何用?” 何振闻言却冷笑一声:“不过是事情没有落到世子头上罢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跟着管事走出了大理寺正堂。 见管事离开,果儿看向薛和沾,问道:“新安王阻止少卿查案,真的只是担心此案有损阿昉的名誉?” 薛和沾看向果儿,不答反问:“娘子以为是为何?” 果儿闻言抿唇停顿片刻,她没有父母,实不知父母对儿女的爱会到何种程度。 果儿以己度人,若是师父,当不会因为有人对她心存妄念言语冒犯就随意置人于死地。 思及此,果儿压下了心中的怀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薛和沾饮完一盏茶,看向果儿:“娘子昨夜比赛遇险,又陪着阿昉一夜,想来也没能休息好,今日上午我们就先各自休息吧。” 果儿看着薛和沾蛛网密布的眼睛,点了点头:“好。若此案有别处需要帮忙,少卿可随时找我。” 见果儿离开,石破天满心期待地看向薛和沾:“少卿,那我上午也能休息吗?” 薛和沾瞥他一眼:“去备马车。” 石破天眼中写满单纯的好奇:“马车?少卿要回燕国公府休息吗?” 薛和沾许是确实累了,连扯起嘴角笑的动作都做的艰难,他干脆也就不笑了,板着脸道:“去查昨夜离开望月阁的男子。” 石破天眼中的光芒顿时暗淡下来,肩膀都垮了不少:“啊?我们不休息啊?” 薛和沾累到懒得解释,只点了点头道:“还不快去。” 石破天垂头丧气的去套马车,薛和沾起身活动了一下久坐一夜有些僵硬的腰,幽幽叹出一口气,嘀咕着:“若是没有黑衣人之事,此刻便可叫上果儿娘子同行了。” 石破天时而机灵时而犯蠢,且犯蠢的点总能出乎薛和沾预料,让他连提前防范都难。 果儿就不同了,她聪明的恰到好处,不仅能很快明白薛和沾的意图,还时常能点破他的盲点,虽只合作了一个案子,但薛和沾已经自觉与果儿十分有默契了。 可惜眼下有了黑衣人之事,他只能带着石破天独自操劳了。 不过……既然是查纨绔,左右监门卫倒是可以派上用场。 薛和沾想到这里时,刚好走到马车边,他一边上马车一边对石破天道:“先去一趟许中郎将那儿,问他要几个人来,身手不重要,要紧的是家世出身要好。” 石破天这会儿没有犯蠢,立刻反应过来薛和沾话里的意思,立刻又开心起来了:“好嘞!” 他说着,一扬马鞭,便将马车往许中郎将的住处赶去。 有了帮手,总比他一个人跟着少卿应付那些牛鬼蛇神要轻松许多。 以少卿的身份,加之是安乐公主要求严查的案子,那些纨绔定然不敢武力反抗,但若要让他们配合问讯,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是以护卫不需要身手好,但要身世好。左右监门卫负责宫殿门禁守卫,算得上是天子身边最得信的,因而虽是护卫,却个个出身显贵,不乏世家贵族儿郎。 在其中挑出身世最出挑的,莫说是普通纨绔,就算是萧衡这样的纨绔翘楚,也不敢轻易与这些未来的“天子近臣”为难。 如此一来,薛和沾与石破天此行必能事半功倍。 石破天这么想着,甚至开心地吹起口哨来,然而一声哨音未尽,他便觉后脑勺一痛,接着叮当一声,一颗蜜饯果核落在了马车木板上。 石破小心翼翼地撩开马车帘往里看了一眼,便见薛和沾已摘了官帽,正单手支着头闭眼小憩,石破天立刻老师闭嘴,将马车赶得越发平稳了些。 他作业从铁匠铺回来多少还睡了半宿,少卿可是彻夜未眠。 如今又要假做休息硬撑着去查案,属实是辛苦。 但一想到少卿这样辛苦,就是为了圆上给果儿娘子撒的谎,撒下一个新的谎,石破天忍不住小声咕哝:“撒谎真是这世上最最辛苦之事。” 果然不出薛和沾所料,有了许辽特意挑出的几位身份贵重的左右监门卫相随,这一趟查那名录上的十四名男子十分顺利。 而其中竟然还真有萧衡这个纨绔翘楚,他也罕见的十分配合,丝毫没有不耐烦,清楚描述了自己离开望月阁的两刻钟都做了什么,且全程有两名贴身仆僮跟随。 但纵使如此顺利,用时还是超出了薛和沾的估计,实在是其中有些人所做之事实在离谱,不仅他们开口说出来需要一定地铺垫,薛和沾和石破天听明白并记录下来也需要时间消化。 比如某位郎君离开望月阁半个时辰之久,竟是在花丛中与自家清秀仆僮“月下不伦”;又比如某位郎君多饮了几杯,便诗兴大发,想要去定昆池畔吟诗,却为了“捞月”而落水…… 诸如此类荒唐之事不一而足,对比下来萧衡只是去与相熟的幻师闲聊都显得正常的有些无趣了。 就这样,待薛和沾拿着名录上十四名男子的询问记录回到大理寺时,已是暮鼓时分。 第七十五章 蛟龙戏珠 而薛和沾没料到,回答大理寺竟然立刻就遇到了在等他的果儿。 “少卿没有休息?” 果儿看着薛和沾熬的发红的眼睛还有眼底的乌青,疑惑地问。 薛和沾反应却很快,立刻扯出一个惯常的笑容:“休息了片刻,左右监门卫来报查到的消息,我就出去了一趟。” 只可惜他太过疲惫,这个笑容颇有些勉强,看起来更像是苦笑。 果儿微微蹙眉,却也没有太过纠结这个话题,转而说起了自己的来意:“昨日阿昉本约了我今晚去新安王府饮酒赏月,但方才她遣侍女来说,她去幻术大会了,让我去望月阁寻她。” 这话单听字面意思,是没有问题的。但薛和沾和果儿都知道,武昉之所以会约果儿去新安王府饮酒赏月,就是因为昨夜的事让她受到了惊吓,是以今日不愿再去幻术大会。 “阿昉为何突然改了主意?”薛和沾立刻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果儿摇头:“我问了来传话的侍女,但她也不知为何。” 薛和沾蹙眉沉吟片刻:“娘子稍待,我换过衣裳便随你同去。” 果儿颔首:“好。” 她来寻薛和沾便是想邀他同去的,不知为何,阿昉今日突然改变主意去幻术大会,令果儿有些不安。 虽明知阿昉身边有许多精锐护卫,但有昨夜之事在前,还是有薛和沾在更让人放心。 果儿也没意识到自己是何时开始觉得薛和沾是让人放心的存在,只是这么想着,便已经来寻他了。 此刻反应过来,一时竟有些愣住。除了师父之外,她还是头一次,对一个人有了信赖的感觉。 “娘子,与我共乘马车同去?” 薛和沾已经换了一身黛蓝常服出现在果儿身边,没有昨日的月白色鲜亮,却更添几分沉稳,只是气色不太好,隐隐看着有些病容似的。 果儿想起薛和沾出拳时威猛的模样,与此刻的病弱公子简直判若两人,一时有些想笑,点了点头:“好。” 虽然果儿眼底的笑意只是一闪而过,却还是被薛和沾敏锐的捕捉到了,他跟在果儿身后,疑惑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装扮,还不放心地低声询问石破天:“我可有不妥?” 石破天一头雾水,上下打量薛和沾一遍:“没有啊,就是黑眼圈重了些。” 薛和沾闻言抿了抿唇,心中暗道糟糕,果儿那么聪明,该不会撒谎被她识破了吧? 这么想着,薛和沾一路上都战战兢兢,不敢主动开口说话。 果儿平日里也是话少的,此刻更是一门心思担心武昉,二人便这么各怀心思,一路无话,来到了望月阁。 彼时幻术大会初选的第二场演出已经开始,昨夜定昆池南侧发生命案的消息被封锁,并未影响今日百姓前来围观的热情。 且因昨日是中秋夜,许多人讲究阖家团圆,出行人数不如今日多,是以今日定昆池畔人潮汹涌更胜昨日,几乎是摩肩接踵。 要不是望月阁为贵人们的车马单辟了一条道路,只怕薛和沾和果儿要被堵在路上,挤都挤不进去。 待他们登上望月阁时,果然见到武昉坐在昨日的“最佳观赏位”上,只是今日面前没有摆着笔墨,衣着也较昨日素净不少,雪青色襦裙配同色法门寺披衫,发鬓上只单独簪了一朵时令粉菊,清雅中透着一股淡淡忧郁,却别有一番意韵。 见到果儿和薛和沾,她淡笼愁绪的眉心终于舒展,笑着起身招呼二人:“阿兄,果儿阿姊,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武昉说着,命人在自己身边放上两只蒲团:“快来,坐这里!” 薛和沾和果儿从善如流坐了下来,因武昉要与果儿坐一起,最后竟是让果儿坐在了中间的位置,薛和沾与武昉一左一右坐在她身边。 望月阁的侍女们认出果儿是昨日演出的幻师,见她如此坦然地坐了上席,一时有些面面相觑,都在心中好奇这幻师难道另有身份? 我朝崇尚幻术,虽市井幻师多出身不显,但也有少数世家贵族子弟放弃仕途潜心幻术的,只是她们只听说过贵族公子做幻师的,倒没听过谁家娘子也做了幻师的。 “许是先做了坤道,然后又做了幻师?” 一个年纪小的侍女憋不住话,忍不住低声跟身边的小姊妹八卦起来。 另一个小侍女点点头:“也有可能,贵族娘子不愿嫁人出家做坤道的不少。” 薛和沾和果儿都是耳力极佳之人,听见两个小侍女的议论,果儿一时有些尴尬,看向武昉:“阿昉,我与你换个位置吧?” 薛和也看向武昉:“阿昉,这是公主特意给你留的位置,你当坐上席。” 武昉不满地撇撇嘴:“阿兄自领了官职后,越发像我阿耶了。字字不离规矩,句句都是公主如何如何。” 但话虽这么说,她到底还是起身与果儿换了位置,只是坐下之后,她还是不满地用膝盖怼了身旁的薛和沾一下才肯罢休。 薛和沾唇角浮起一个无奈的笑,并不与她计较,反而问道:“今日你改主意来幻术大会,是舅父的要求?” 武昉嘟起嘴:“可不是嘛,我本来准备了席面,要好好招待果儿阿姊的。谁知道公主突然派人来接我,阿耶无论如何都要让我来幻术大会,说什么不可拂了公主的面子。” 果儿闻言看向薛和沾,二人视线相交片刻,薛和沾立刻读懂了果儿眼中对新安王隐隐的怀疑。 但他却不动声色地冲果儿摇了摇头。 果儿蹙眉不语,她不知薛和沾对新安王的信任是源自亲情,还是理智的判断,但暂时她还是愿意相信薛和沾。 “阿姊快看,是控水术!” 这时场上又上场了一个幻师,表演的是十分罕见的控水术,且一上场就径直下了定昆池。 引起场中一片喝彩,果儿与薛和沾也顺着武昉的手指看去,只见那幻师如蛟龙入海,在定昆池中搅弄出一个足有马车大的漩涡,漩涡中隐隐可见明珠般的光华若隐若现,场面十分震撼。 第七十六章 湖中尸体 “蛟龙戏珠?” 果儿眼中浮现一抹惊异,神情也专注起来,十分认真地看着池水中的幻术表演。 武昉和薛和沾异口同声地问:“什么是蛟龙戏珠?” 果儿一边看池中表演,一边为二人解释:“我曾听师父说起过,‘蛟龙戏珠’是控水术中的上乘幻术之一,相传为上古幻师‘蓬莱散仙’所创。只可惜这位幻师不曾收徒,他所创的控水术绝学均散佚失传,其中最为传奇的便是‘踏浪斩海’和‘蛟龙戏珠’了。” 果儿说完,三人便见那湖中漩涡已经在旋转中形成了一圈圈蛟龙形状的白色浪花,浪花追逐着水中皎洁明亮的夜明珠,端的是一副活灵活现的“蛟龙戏珠”画面。 定昆池畔喝彩声连绵不绝,显然这精妙绝伦的控水术将今日的幻术大会推上了高潮。 “长安果然卧虎藏龙,没想到有生之年竟能亲眼看见‘蛟龙戏珠’……”果儿忍不住感慨。 武昉闻言,以为果儿对比赛产生了压力,立刻出声安慰果儿:“果儿阿姊不用担心,你昨日的凤凰涅盘不比这个蛟龙戏珠差!若不是有小人捣乱,定能比这控水术还技惊四座!” 果儿感受到武昉的好意,微微一笑,却道:“有这样的对手,这‘天下第一幻师’的名头,才真正值得我尽力一争。” 果儿说这话时,笑容自信明媚,少女的野性与骄傲张扬地释放,这画面让薛和沾又想到了初次相见时,那个站在光里,俯视着他的模样,仿佛她天生就是睥睨天下的强者。 “我信娘子,定能争得。” 薛和沾说的笃定,果儿微微一怔,旋即与他相视一笑。 便在这时,池中骤变陡升,不知是谁先发出了第一声惊叫,紧接着刺耳的尖叫声便以几乎要将定昆池掀翻的势头接连响起。 三人同时向池中望去,只见那浪花组成的“白龙”中竟隐隐有一个人影在随着水波上下翻涌起伏,而那人完全淹没在波涛之中,竟似完全不需要呼吸一般! 观众之中不知是谁先发现了那个人影,一开始还以为是表演的幻师,但随即又发现幻师分明正在漩涡的中心舞动着夜明珠! 随即有人大喊了一声:“水鬼!” 场面便一发不可控制起来。 周围负责维持秩序的左右监门卫试图喝止骚乱的人群,但无奈人数太多,收效甚微,且因为事情发生在水中,让岸上的人有了足够的安全感,竟然有越来越多的人因为好奇而向湖畔涌了过去。 望月阁上,俯瞰着一切的薛和沾蹙起了眉:“是具尸体!” 薛和沾跟随裴太医正研习仵作之术多年,自然能够通过那人肢体在浪中活动的形态判断出对方的生死。 “尸体?定昆池中怎会突然出现尸体?”武昉闻言面色登时煞白,说话时声音都有些颤抖。 到底是个养尊处优的贵族娘子,接连两天遇到这种事,武昉显然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果儿连忙抓住武昉的手,安抚道:“待尸身打捞上来,自有官差查探,阿昉不必害怕。” 武昉的手指都有些发颤,但有了果儿的安慰,多少镇静不少,于是紧紧攥着果儿的手,茫然地点头。 而此刻,池中表演控水术的幻师也终于发现了浪中异样,那条被他以控水术操控的白浪“蛟龙”明显乱了一瞬,眼见那尸体也要随着消散的波浪再次沉入水底,那幻术却在水中发出一阵宛若龙吟的长啸。 随即,他周身围绕的漩涡犹如蛟龙吸水一般,池水搅动翻腾形成一条一人粗的水柱,从池中原地拔高数丈,而方才那具尸身,赫然被裹挟在水中升腾而起,让众人一瞬间看的分明。 “不是水鬼,是个人!!!” 离得近的观众登时有一次惊呼出声,定昆池畔再次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与质疑声。 “怎么会有个人?” “大师从水里吸出一个人来?” “该不是大师用幻术将水中蛟龙幻化出人形了吧?” 人群的议论愈发匪夷所思,便有读书人听不下去,忍不住反驳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什么幻化出人形,那分明是一个死人!” “死人?” “怎么会有死人?” “幻师杀人啦!” 又是一阵莫名地惊叫,受到惊吓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想要往前挤的人和试图逃离岸边的人冲撞起来,场面愈发不受控制。 “劳烦娘子在此陪着阿昉。” 薛和沾对果儿说完这句话,便带着石破天向望月阁下匆匆而去。 “阿兄,阿兄你去哪儿?” 受到惊吓的武昉此刻明显不想离开薛和沾,忍不住出声叫他。 “阿昉别担心,你阿兄定是去寻许中郎将帮忙疏散人群了。” 果儿一边安抚武昉,一边向望月阁下望去,果然瞧见薛和沾的身影离开望月阁后一路朝左右监门卫而去。 武昉看着远处混乱的场面,紧张地攥着果儿的手:“阿姊,下面乱起来了,我阿兄不会有事吧?” 果儿含笑拍拍她的手:“放心,薛少卿只是去帮忙布置疏散人群,不会有事。你要相信你阿兄,他很厉害的。” 武昉紧蹙的眉头舒展些许,不知想到什么,竟有些促狭地看向果儿:“阿姊你真的觉得我阿兄很厉害?” 果儿却一门心思关注湖畔的情形,一时没察觉武昉话中的促狭,干脆利索地点头道:“是啊,他很厉害,功夫很好,又很聪明,有他帮忙,许中郎将一定能很快稳住局面。” 武昉观察着果儿的神情,见她说的十分认真严肃,却忍不住笑起来:“奥~原来在果儿阿姊眼中,我阿兄这么优秀~” 果儿这才听出武昉的弦外之音,但见她心思转到别处去,终不似方才那么紧张害怕,便只是笑着摇摇头,由着她胡闹。 果儿并没有说错,有了薛和沾的帮忙,许辽很快部署好人手,命左右监门卫分区域占领一处高地有序缓慢地疏散人流,避免冲突,重点保护老人儿童和女子,对趁乱偷窃或蓄意推搡他人者,当场动手制服。 没多久,场面便被控制下来。 但在此期间,果儿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定昆池中那名幻师,已经被他用“蛟龙吸水”托举起来的尸体。 第七十七章 似曾相识 就在场面被薛和沾与许辽合力控制住的瞬间,池中的幻师却陡然操控水柱将那具尸体抛送上了岸边。 尸体落地的瞬间连带着泼天的水浪席卷而来,岸边刚镇定下来的众人顿时又开始惊叫四散! 许辽见自己一番努力功亏一篑,急怒攻心,竟直接搭弓引箭就要射向池中那位控水的幻师。 好在薛和沾及时出手拉住了他:“许中郎将,公主此时定不愿再见血光。” 幻术大会刚开两日,两日都接连发现尸体便已是极为不吉之事,若当场见了血光,公主不悦只是一方面,若是被有心人利用,以此攻讦公主,届时纵是许辽也承受不了公主一怒。 许辽立刻冷静下来,收了弓箭,对薛和沾微微颔首以示谢意。 薛和沾见他冷静了,便也不再多言,一边吩咐左右监门卫继续按计划疏散人群,一边带着石破天穿过人群往湖畔边那具被幻师送上岸的尸体挤了过去。 果儿在望月阁上将一切看的分明,在许辽搭弓的瞬间就为那幻师捏了把汗,好在薛和沾将许辽拦住了。 但许辽面上的杀意却并未就此散去,果儿猜测,许辽听了薛和沾的劝告定不会在人前要了那位幻师的命,但若是让他将那幻师抓了去,那位幻师只怕生死难料。 果儿与那幻师虽非亲非故,但物伤其类,同为幻师,果儿对于一个能使出“蛟龙戏珠”这种上古失传控水术的幻师,难免生出惺惺相惜之情,她私心已将对方当做此次幻术大会的强劲对手,更不愿对方在此时出事。 于是果儿沉吟一番,拉住武昉道:“阿昉,你阿兄不通幻术,此案我或许能帮上一二,只是我应承他要保护你,若此刻离开,我实在不放心你……” 武昉也关注着湖畔情形,眼见那尸体被幻师用水柱送上岸,更是吓得小脸煞白,又见阿兄径直朝那尸身去了,知晓阿兄是要接手这个案子了,心中本就替阿兄担忧,听果儿说能帮忙,立刻便道:“果儿阿姊你快去帮我阿兄,我阿耶今日又为我加了几名护卫武婢,我今日定老老实实,不踏出望月阁半步,何况公主也在阁中,定不会有人敢在这里滋事的。” 果儿闻言颔首,又顺着武昉的话道:“安全起见,不如你先去公主身边等我们,也好陪陪公主。” 果儿说着,认真盯着武昉的眼睛,不动声色补充道:“我看这位控水的幻师方才发现那水中尸身时也十分惊讶,此事也许只是意外,你也可宽慰公主一二。” 武昉闻言立刻颔首:“对,一定是意外,怎么会天天有人杀人!” 武昉说着,便在武婢的护送下往安乐公主所在的望月阁顶层去了。 果儿虽不知武昉的话能劝住公主几分,但哪怕能给那位幻师留下一个辩解的机会,也算是多一分生机。 果儿想到这里,忍不住幽幽叹息一声,技惊四座又如何,幻术出神入化又如何,他们这些人的生死,也不过掌握在权贵的一念之间而已。 “这就是师父不愿我来长安的原因吗?” 果儿低声喃喃,但走出望月阁的瞬间,还是很快摒弃了这些漫无边际的念头,快步朝薛和沾的方向挤了过去。 果儿本就轻盈敏捷,加之练过缩骨功,游走在拥挤的人群中宛如游鱼入海,竟丝毫不受阻滞,很快便出现在薛和沾附近。 只是薛和沾此刻正在验尸,他周围被数名左右监门卫把守,果儿再一次被拦住了。 “什么人?此处不可靠近!” 然而果儿尚未出声,薛和沾就像是脑后生了眼睛一般,先一步答道:“她是我的帮手,让她过来。” 那名拦住果儿的左右监门卫立刻收刀放行,果儿穿过几名左右监门卫时,看见那名控水的幻师已经被两名左右监门卫按到在地。 此刻他浑身湿透,面颊贴着石板地面,湿漉漉的发丝一缕缕地贴在脸上,纵如此,也能看出他脸上错落的疤痕,像是被人用匕首刻意划破了相,而他的脖颈白皙细腻,喉间竟无喉结! 那幻师竟也是一名女子!只是身着男子圆领袍,梳着男子发髻,果儿离得远时便没能发现。 果儿惊讶中,与那幻师视线相交一瞬,对方眼中平静的犹如一池死水,仿佛此刻狼狈地被兵士压倒在地的人并不是她。 但那双死水般没有半点情绪的眼睛,却让果儿生出一种莫名地熟悉感。 可究竟是在哪儿见过呢…… “此人身上也有……” 薛和沾的声音拉回了果儿的思绪,下一瞬,她脚下没注意,竟抬腿踢在了薛和沾的屁股上。 薛和沾的话音戛然而止,疑惑地回头看向果儿。 果儿这才发现自己只顾着在回忆中搜索那双眼睛,已经走到薛和沾身后了,还在往前走,这才踢到了蹲着查看尸体的薛和沾。 二人四目相对,果儿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唇,连忙退后一步,语无伦次道:“少卿下盘很稳。” “……” 薛和沾片刻无言,随后道了声:“多谢。” 果儿一时更加尴尬,只能轻咳一声以作掩饰,转移话题道:“少卿方才说,这尸身上也有什么?” 薛和沾不动声色扫了一眼一旁被按着的幻师,身手剥开尸体身上的长衫衣襟:“此人身上也有鼠类动物的抓挠痕迹,这应当不是巧合,杀死他的人,与杀死常奇胜之人,很有可能是同一个凶手。” 果儿闻言蹙眉:“这人死于何时?” “一个时辰前。” “也就是幻术大会刚开始时?” 果儿打量着死者身上的衣物配饰:“此人穿着打扮像是个文人?” 薛和沾颔首,将死者的右手抬起,指着他指尖的茧给果儿看:“这应当是常年握笔留下的。” 果儿一时更加疑惑:“文人学子……为何不去彩楼诗会,却来了幻术大会?” 一旁的石破天也接话道:“对啊,就算才学不济没有名帖不能参加诗会,文人也多会去围观品评诗作,此人为何来了幻术大会,还死在了这里……” 第七十八章 望族贵女 “若凶手是同一人,此人难道也是被绣花针刺入太阳穴而死?” 果儿看向薛和沾,问道。 薛和沾却摇了摇头:“此人胸腔隆起,口鼻可见蕈状泡沫,且因深秋水寒,他手臂还起了一层鸡皮。” 薛和沾说着,撸起死者的衣袖给果儿看,果然可以看见死者手臂上的一层鸡皮。 “所以,他是生前被丢入水中,溺毙而亡?” 薛和沾颔首:“对,若是死后被抛尸,尸身上不该有这些反应。” “所以这次凶手改变了杀人手段……如此说来,那个袭击常奇胜的鼠类并非意外,应当是凶手专门训练的小兽?” 薛和沾颔首:“娘子与我的推测一致,只是对于这个鼠类的品种,我还尚无定论,娘子长于驯兽,是否能根据抓痕判断一二?” 薛和沾说着,将死者的头拨弄到一边,露出他耳后和脖颈间的动物抓挠痕迹。 果儿凑上前去仔细辨认,那抓痕并不算很深,但也见了血,只是在水里泡了之后伤口隐隐有些肿胀发白,没有常奇胜身上的抓痕清晰。 “常奇胜的抓痕,也多在头面部,是吗?” 果儿似乎想到什么,微微蹙眉询问薛和沾。 薛和沾颔首:“不错。” “我与师父曾在西域番邦见过一种毒鼠,名为冠鼠,它自身虽不含毒,却生性会使毒,不仅能精准辨认出有毒的草药,还知道如何将草药毒汁涂抹在自己的皮毛利爪之上,用以克敌。” 果儿的话让石破天瞪圆了眼睛:“一只老鼠而已,竟如此聪慧?” 果儿颔首:“我初见时也觉得惊异,本想与那番邦驯兽师买一只养,我师父却说冠鼠生性凶残贪婪,纵使是自己的主人,若是豢养不当,引得它不满,也难保不会被它用毒反杀。我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毒杀自己的主人?果然鼠辈所为!”石破天义愤填膺。 薛和沾被他这天马行空的话题弄得有些无奈,只得将话题引回案子上来:“可我仔细查验过常奇胜的尸体,未见中毒迹象。今日这名书生我也简单查验过,尚未发现中毒迹象。” 果儿解释道:“冠鼠识得的毒草有很多种,其中一种会使人短时间内快速麻痹,此毒起效快解的也快,中毒之人只是片刻间丧失行动能力,很快便会解毒。也因毒性较弱,攻击部位需十分靠近头部方可起效。” 薛和沾明白了果儿的意思:“若娘子推测的不错,那凶手昨日是利用冠鼠攻击常奇胜,在他短暂麻痹的过程中用绣花针杀了他,今日又利用冠鼠攻击了这个书生,在他麻痹的过程中将他扔入了定昆池……” 薛和沾分析着,看向周围:“若是如此,此人必是在定昆池畔攻击了这名书生,方可在短时间内将人扔入湖中。” 果儿颔首:“且尸体扔下去一个时辰之内就因‘蛟龙戏珠’而浮了上来,说明抛尸地距离离此处不远。” 薛和沾立刻起身,吩咐一名左右监门卫:“劳烦你通知许中郎将,安排人手在这附近沿湖边一寸寸盘查,务必要找到死者遭遇攻击的第一现场。” 薛和沾说完,又从死者腰间取下一枚玉佩交给兵士:“另派些人手,请画师为死者画像,尽快查明身份。这枚玉佩上刻有一个‘祝’字,像是家传之物,或可当做线索。” 兵士接过玉佩,领命而去,石破天忙问薛和沾:“少卿,那我们现在……” 薛和沾却看向果儿:“娘子可有话要问这位幻师?” 薛和沾说着,视线看向那个依旧被压在地上的控水幻师。 果儿一怔,她方才只是短暂出神,没想到就被薛和沾看出了端倪。 但她此刻实在想不起对方是谁,于是只摇了摇头:“没有。” 薛和沾微微挑眉,没有多说什么,转身便向那幻师走去,果儿亦步亦趋跟在他身侧,到底忍不住说:“我觉得她发现尸体应该是个意外。” 薛和沾却并未反驳,只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便已行至幻师身前。 “我有几句话要问她。” 薛和沾看向押着她的两名兵士,二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有些为难道:“中郎将吩咐过,定要将此人带回公主府。” 薛和沾颔首:“我不带她走,就在这里问,二位若不放心,也可在旁听着。” 二人又对视了一眼,这才松开了那位幻师。 那幻师背上的力道陡然一松,猛地吐出一口水,才直起了身子,脸侧的湿发随着她的动作滑落,露出了那张遍布刀痕的脸,骇的石破天忍不住退了半步。 而那幻师的双眼依旧是死水无波的模样,并不看向任何人,视线远远地落向湖面,不知在看着什么。 “不知大师如何称呼?” 薛和沾却并不介意对方的无事,态度甚至算的上恭敬。 “明水云。” 明水云回答着薛和沾的问题,眼睛却依旧不看他。 石破天有些不悦道:“你这幻师好没教养……” 薛和沾却抬手制止了他,继续问道:“你姓明?” 明水云听到这个问题,突兀地笑了一声,那笑声短促又嘶哑,让薛和沾三人同时一怔,明水云终于抬头看向薛和沾,眼神终于有了细微的情绪,却似乎是嘲讽:“是啊,我也姓明。” “平原郡明氏?”薛和沾又问。 石破天不可置信地看向面前这个狼狈破相的幻师,惊讶地低声对果儿道:“不可能吧?” 但果儿自小生活在民间,却对这些世家望族不甚了解,看向石破天的眼神里满是疑惑。 石破天低声解释道:“明氏乃平原郡一大望族,起于汉,光于魏晋。虽晋帝南渡时分为两支,但北上长安这一支仍位列长安望族之中。” 果儿听了石破天的解释,顿时明白了石破天为何会对明水云姓明一事如此惊讶,但她却并未觉不妥。 若明水云果然出生望族,那她能习得已经绝世的幻术“蛟龙戏水”就不奇怪了。 师父曾对果儿说过,上古大能传下来的许多绝技残本,实际上都被世家望族私藏了。 且他们不屑于研习幻术,却也不肯将这些典藏拿出来惠及普通幻师,这才导致许许多多精妙绝伦的幻术后继无人。 只是,若明水云出生望族,为何又会落得破相的下场? “姓明,就一定要归于那个氏族吗?”明水云不答反问,视线却落在正在思考的果儿身上。 二人视线相触的瞬间,那种熟悉感再次袭来。 第七十九章 娘子单薄 但明水云的视线,却仿佛在透过果儿,看向另一个人。 这种诡异的熟悉感让果儿隐隐感觉有些不安,甚至有些想要回避明水云的目光。 一旁的薛和沾不动声色地挪了半步,恰好挡住了明水云看向果儿的视线,继续问道:“平原郡明氏二十年前曾出过一位举世闻名的幻师,我观娘子年纪,应当曾见过那位大师吧?” 明水云闻言猛地抬头看向薛和沾,冷笑一声:“你有事尽管问,休要攀扯我阿兄。” 薛和沾微笑:“果然,怪道娘子幻术出神入化。” 明水云看向薛和沾的眼神愈发冷厉,甚至隐隐透出几分凶狠。 薛和沾终于止住了话头,转而问起今日的案子:“娘子方才是何时发现水中尸体的?” 明水云见薛和沾不再提及阿兄与家族,收回视线看向湖面:“我身处漩涡中心,水浪翻飞中实则不如岸上旁观之人看的清晰,我是在察觉岸上惊叫声有异时,才发现水浪中卷起了一具尸体。” 薛和沾听明水云回话时,余光扫到一旁的两位兵士似要行礼又收回的手,和陡然严肃垂首的神情,猜到定是许辽来了,却不让人通报,当是存了想旁听的心思,于是佯装不知,只继续问道:“娘子发现尸体,为何要用水柱将尸体送至高空?” 明水云闻言又是一声冷笑:“死者布衣素衫,我又是区区一介幻师,若我不设法让在场众人看清他早已是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此案还需查吗?” 薛和沾身后不远处,许辽听见明水云的话,一张脸登时铁青,此女好谋算,为了脱罪,便不惜搅乱幻术大会,这分明是要将他许辽推进火坑! 许辽想到这里,忍不住握紧了腰间佩刀,踏步上前,正欲厉声呵斥明水云,却听薛和沾道:“不愧是平原郡明氏之女,娘子好阳谋。” 许辽闻言蹙眉,脚步登时顿住。 这时薛和沾回过头,做出一副刚刚发现许辽在身后的模样,惊讶笑道:“许中郎将,可查到什么线索?” 许辽闻言一怔,事情发生的如此突然,虽薛和沾安排的井井有条,但他也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查出什么。 何况他方才哪里顾得上查案,一边要忙着防止有人趁乱生事,一边是公主勒令幻术大会必须继续进行,他还要负责安抚人群,让百姓们不能因惊恐而离去,继续陪着公主将这场比赛看完。 许辽想起这些事,顿时又是一个头两个大,再一想到这些事的罪魁祸首都是面前这个明氏幻师,若不是她当着众人的面将尸体托举上岸,那尸体只要沉入湖中,他们大可对群众说那人影只是表演时的幻象,大不了事后再打捞调查,总归不至于弄到如今地步。 想到这里,对明氏的忌惮也不足以平息许辽的怒火,他面上却不显,只严肃看向薛和沾:“左右监门卫正全力配合少卿调查,还望少卿尽早破案,不要令公主失望。” 薛和沾对许辽如此打官腔似早有预料,含笑拱手:“薛某定不负公主所托。” 许辽也做样子回礼,随即看了一眼一旁的明水云,终于说出此行的目的:“若少卿查问完毕,这名幻师,我就命人带回公主府了。” 许辽说着,一挥手,两名兵士立刻上前押住明水云,果儿忍不住上前半步,却被薛和沾不动声色地侧身拦住。 二人视线相对,薛和沾用唇语极快地说:“交给我。” 果儿微微一怔,到底没有再上前。 “许中郎将,明水云乃此案重要人证,理应带回大理寺关押。” 薛和沾含笑看向许辽,许辽面色却冷了下来:“少卿,这可是公主的意思。” 薛和沾笑容不变:“既如此,还望许中郎将好生照顾人证,此案如此轰动,若是尚未查明真凶,关键证人就死在了公主府,只怕于公主声名有碍。” 许辽的清冷淡然再维持不住,上前一步怒视薛和沾:“薛和沾,你竟敢用公主的声名威胁?” 许辽这话压低了声音,只有薛和沾和耳力极佳的果儿听见了,但其他人还是能感受到薛和沾与许辽之间的剑拔弩张。 一时间薛和沾身后的石破天和许辽身后的几名兵士都将手握在了腰间的刀柄上,互相警觉地盯着对方。 薛和沾却依旧满面微笑:“中郎将怕是误会了,薛某只是善意地提醒罢了。” 许辽到底是上过战场之人,发怒时周身的杀气呼之欲出,就连薛和沾身后的果儿都感受到了危险肃杀的氛围,薛和沾却笑意盈盈,腰背笔直,丝毫不怵,仿佛他只是在与许辽笑谈天气。 半晌,许辽终于收了杀气,冷笑一声:“多谢少卿提醒。” 许辽说完,再次挥手,带着手下兵士与明水云扬长而去。 果儿看着明水云被兵士推搡之下有些踉跄的背影,面露不忍。 “你认识她?” 薛和沾忍不住问道。 果儿摇头:“不认识,但她会是个好对手。” 果儿说着,无声地叹了口气,薛和沾鲜少见果儿如此失落,心中莫名也因她的情绪有些闷闷。 “放心,待我们查出真凶,她定能回来与你争那‘天下第一幻师’。” 薛和沾说着,“友好”地拍了拍果儿的肩,就像往日他看见石破天与衙役兄弟们互相安慰时那样。 果儿却猝不及防被薛和沾拍了一个踉跄,肩头都隐隐有些发麻。 “少卿何故打我?” 果儿蹦开一步才稳住身形,一双杏眼写满不可置信地看向薛和沾。 薛和沾一时有些尴尬,甚至病急乱投医地看向石破天“求助”。 石破天接收到自家少卿的“求援”,原地开口“解围”:“我家少卿是想激励娘子,娘子过于单薄,若要争‘天下第一幻师’,还是得像我们这样,练的壮实些。” 石破天说着,还抬起手臂向果儿展示自己的肌肉:“你看,就像这样!不然娘子若是下次表演也遇到什么尸体之类的,岂不与那明水云一样,只能束手就擒?” 石破天说完,还一脸骄傲地看向薛和沾,满眼写着“少卿,我厉害吧?” 而果儿看向薛和沾的眼神却活像看着一个傻子,薛和沾一时无言,恨不能将石破天也丢入这定昆池中涮一涮。 第八十章 幻术画师 “阿兄,我来帮你们画死者画像!” 武昉的声音忽然响起,三人同时转身看去,便见一队左右监门卫连带着数名新安王府护卫浩浩荡荡护送着武昉出现在了湖边。 薛和沾与果儿几乎同时蹙眉,盯着武昉的眼神满是不赞同。 武昉想起方才对果儿的承诺,不好意思地笑着上前,拉住果儿的手臂摇晃着撒娇:“阿姊别恼,我没有乱跑,我是听许中郎将对公主说要寻人给死者画像,才自告奋勇想来给你们帮忙的。” 武昉说着,又看向薛和沾:“阿兄你知道的,我最擅长画人!此刻这里被人围的水泄不通,你们一时半刻想要找个画师可不容易,为何不能让我试试呢?” 薛和沾看着武昉一脸地跃跃欲试,一时有些疑惑,问道:“你以往从不关心幻术以外的事,今日怎会突然对查案生了兴致?” 武昉闻言,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看向果儿,一脸艳羡道:“我也想像果儿阿姊一样,不仅‘精于一道’,还要‘学以致用’,就如先贤教诲‘达则兼济天下’,能用自己的本事帮阿兄查案,为死者沉冤昭雪,也算是为‘天下’做了些事,可对?” 果儿没料到自己有目的接近薛和沾的行为,在武昉心目中竟如此“崇高”,一时有些汗颜,避开武昉崇拜的眼神,没有说话。 薛和沾察觉到果儿的窘迫,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好笑,唇角的笑容漾开。 武昉见薛和沾笑了,以为他被自己的话说服,立刻打蛇随棍上:“阿兄,你也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吧?那你快带我去给死者画像吧,笔墨纸砚我都准备好了。” 武昉说着,示意身边的护卫上前,那护卫手中果然端着一套笔墨纸砚。 薛和沾无奈,只得严肃道:“你可知尸体与活人不同,即使只是溺死,死状也并不美观,短暂端详或许就会令胆小之人不适,何况你要为他作画,更需观察入微,你确定不会受到惊吓?” 武昉闻言面上顿时有些泛白,但视线扫到一旁的果儿,她立刻有生出了几分勇气,同为女子,果儿阿姊都不怕,她武昉定也能做到! 如此给自己加油打气一番,武昉坚定地点头:“我确定,我不会惊怕。” 薛和沾见自家表妹难得有了点“大人模样”,一时心中竟生出些感慨来,含笑摸了摸武昉的发顶,却还是严肃叮嘱道:“死者为大,既你已承诺不会惊怕,那一会儿无论看到什么,都不可在死者面前惊叫失态,惊扰逝者,你可明白?” 武昉严肃颔首:“阿兄放心,阿昉明白。” 薛和沾这才带着武昉和果儿再次走向那具尸身,周围看护的兵士立刻散开维护秩序,不让任何人靠近。 不远处,高台之上的幻术大会也已经继续进行,虽然有了方才的骚乱,气氛全然不如之前那般热烈,但公主有令,谁也不敢离开,群众们只得默默在台下观看表演。 恰好台上表演的又是缩骨柔术,不需要发出任何声音,场内一时安静地有些诡异。 与此同时,武昉已经跟随薛和沾走到了尸体身边,纵然她已经在薛和沾的提醒下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在看清死者容貌的瞬间,武昉还是险些发出惊叫。 好在她死死咬住了嘴唇,力道大到唇瓣都涌出鲜血,才将那声惊呼硬生生憋住。 薛和沾和果儿同时看向武昉,薛和沾只当武昉是第一次看见尸体吓着了,正要出言安抚,劝她放弃给死者画像一事,果儿却发现了不对,上前拉住了武昉的手,对薛和沾道:“阿昉画像需安静,还请少卿让护卫兵士们退远些。” 武昉冰冷的指尖在感受到果儿手心传来的温度时,她整个人也终于回过了神,却脚下发软,险些跌倒,好在有果儿在旁不动声色地支撑住了她的身体。 薛和沾看向果儿,二人视线交汇,薛和沾立刻明白了果儿的意思,察觉出了事情的不对,立刻下令包括石破天在内的所有人都后退至一丈之外。 新安王府的护卫原本有些犹豫,但见左右监门卫都听了薛和沾的命令,他们也只能默默后退。 直到众人都退远了,武昉才在果儿怀中颤抖着落下泪来。 果儿压低声音,问武昉:“阿昉,你认识这个人?” 果儿的话令薛和沾惊讶地看向武昉,武昉极力克制着情绪,小幅度地抽噎着点头:“他,他是一名画师,与我一样,都喜欢画幻术图。” 第八十一章 我有一计 “娘子言下之意,是怀疑凶手是我舅父?” 果儿没有回答,视线落在武昉专注作画的背影上,面露不忍。 薛和沾无声叹息,声音却冷静到有几分薄情:“依常理分析,凶手两次出手,杀害的都是与阿昉相熟的男子,比起我舅父,我认为凶手更可能是爱慕阿昉,心生嫉妒之人。” 果儿却微微蹙眉,有些不解:“同为女子,我能感觉得出,阿昉无论是对常奇胜,还是宣建安,都绝无半点男女之情。凶手就算爱慕阿昉,难道单凭阿昉与哪位男子多说了几句话,就嫉妒到要杀人?若是如此,那凶手最该杀的人,岂不应该是你这个表兄?” 薛和沾闻言挑眉,却没有答话,只眸色沉沉盯着不远处的尸体。 果儿间薛和沾不语,继续试探道:“新安王昨日明知阿昉受到惊吓,非但没有一句关怀,还命人阻你查案,今日又迫阿昉来这幻术大会,这种种行为,与阿昉口中那个疼爱她的慈父形象十分不符。” 薛和沾没有反驳,只是顺着果儿的话反问:“那娘子以为,舅父为何要杀常奇胜与宣建安呢?” 果儿沉吟道:“阿昉昨日曾对我说,新安王自她及笄便频频劝诫她收心安分,说要为她择一门显赫良婿,让她安心备嫁。父女二人因此争吵不断,她上一次离开长安去看常奇胜演出,也是背着新安王偷跑的,新安王至今还为此生气,不肯给她好脸色。” 薛和沾颔首:“依娘子所言,舅父是为了令阿昉‘安分’,故而对所有引诱她分心的爱好下手,先杀幻师,再杀画师,想要以此吓住阿昉?” 果儿见薛和沾言语间甚至有几分调侃之意,也自知自己的怀疑不仅主观,且更多是源于私心,嘴上却不肯认输:“这有何稀奇?你们这种天潢贵胄,不是一贯如此不将平民百姓的性命当回事?” 薛和沾盯着果儿的眼睛,仿佛已经看透了她的心思,收了笑意,严肃道:“这世上,确有娘子口中那样无德卑鄙的贵族,但并非每一个贵族子弟,都是如此。” 果儿一时语塞,半响,她一咬牙,干脆说出自己的真实目的:“我承认我是有私心,那日去新安王府,我发现王府中护卫所用长刀与那黑衣人所用长刀极为相似,便存了以查案之名在新安王府查探一番的心思。” 薛和沾没料到自己已经及时将黑衣人的长刀收走,果儿还是注意到了那长刀,更没料到的,是果儿如此坦诚地将她的怀疑告诉了自己。 薛和沾盯着果儿半晌,忽然点头道:“既然娘子有疑,我们就去新安王府查探一番,也未尝不可。” 果儿一时愣住,不知薛和沾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薛和沾见果儿只是愣愣地看着自己,唇角浮起一个微笑,低声道:“错过这个机会,以后再想查新安王府与黑衣人的关系,可就难了。” 果儿没料到薛和沾竟然真的愿意帮自己,毕竟为了查黑衣人去怀疑自己舅父杀人这种事,实在有些“六亲不认”。 “但我舅父脾气可不好,我们最好还是不要以怀疑他是凶手的名义上门,薛某有一计,还需娘子配合。” 薛和沾笑的有几分狡黠,像只找到兔子洞的狐狸。 果儿一时看的有些愣住,便听武昉带着鼻音的声音响起:“阿兄,这画我画完了。” 武昉说完,十分严肃地将一副画交给薛和沾。 画上的宣建安还是活着时候的模样,素衣布衫,笑容腼腆,虽相貌平平,但一双眼睛明亮澄澈,满是对画作的热爱,寒门画师的形象鲜活温雅。 武昉吸了吸鼻子:“这是他今日,来寻我时的模样。建安是个很好的画师,他本该一生钻研画作,名扬天下,他不该就这样死在这冰冷的湖水里……阿兄,你定要寻到真凶,为建安昭雪!” 今日的武昉没了昨日的惊惶,短短一日间,接连遭逢太多变故和打击,她没了往日的明媚与张扬,多了一份沉静与忧郁。 果儿看的心疼,忍不住上前抱了抱武昉。 “少卿,案发地点已经找到,还请少卿前去查看。” 一名兵士前来汇报,薛和沾立刻命人将武昉送回了望月阁,他则带着果儿去查看那案发之处。 薛和沾猜测的不错,案发之处的确距离定昆池不远,就在幻术演出的高台之后,因高台下数根梁柱的阻挡,才没人看见这里发生的事。 但因为这里在高台之后,地面上没有青石板,泥土之中拖拽痕迹清晰可见,足见凶手杀人后走的匆忙,甚至无暇清理现场。 此刻天已经黑了下来,薛和沾只能借着火把的光一点点的查看现场的痕迹,果儿和石破天一左一右举着火把为他照亮。 “这里!” 薛和沾发现一个相对清晰的足印,果儿立刻将火把降低,照着那个足印。 “此人脚长八寸,比宣建安的脚大不少。”薛和沾用手估量着那个足印的长度。 “所以凶手应当是个男子?”石破天惊讶道:“昨日用绣花针,还以为是女子,怎的今日脚印却是个男子,难道凶手有两人?” 薛和沾继续观察着脚印,没有回答石破天的问题:“脚印边缘清晰,鞋底有纹样,凶手身份不俗。” 薛和沾说着,又看向周围:“且这里只有两个人的足迹,凶手没有带护卫仆僮,也没有帮手。” 这时果儿看见地上一撮黑白相间的动物毛发,俯身拾了起来:“也并非没有帮手。” 果儿说着,将那搓毛发交给薛和沾:“我没有猜错,这的确是冠鼠的毛。” 石破天惊喜道:“既如此,我们岂不是只需查出今晚望月阁中离开的男子,找到鞋底有泥携带冠鼠之人,便可抓住真凶?” 薛和沾却摇了摇头:“只用这些证据,是无法给望月阁里的纨绔定罪的。” 石破天面露不忿,却也知道自家少卿说的有道理,若是平民杀人,有了鞋印和鼠毛,必能当场抓人定罪。 但凶手能上望月阁,身份定然不俗,若非证据确凿抓到现行,只怕很难将其伏法。 “难道少卿真想让明水云替真凶顶罪?” 果儿看向薛和沾,眼中隐有怒意。 第八十二章 新安王府 “娘子当真不认识明水云?” 薛和沾不答反问,果儿神情微滞,对上薛和沾探究的视线,坦然道:“她的眼睛,我总觉得似曾相识,但想不起在何时何处曾见过。” “或许娘子的师父,与明氏一族有关?” 听薛和沾陡然提到师父,果儿面露警觉:“不可能,我师父只是个普通幻师。” 她回答的极快,便更显得心虚。 实际上听石破天说起明氏身份的时候果儿心中就起了疑,师父举手投足言谈举止间的做派,绝不似平民出身,这一点果儿自懂事起便有所察觉,结识了薛和沾之后,便愈发确信,师父的出身定然不俗。 但如今师父音信全无,纵使薛和沾数次救自己于危难,果儿还是不愿向他透露更多师父的信息。 薛和沾见果儿断然否认,眸光沉沉,却并未再追问,转而继续查看现场,在确定了没有任何遗漏后,他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再过几日就是舅父寿辰,不知阿昉寿礼准备的如何了,娘子随我去给她出出主意吧?” 他这话题转的突兀,果儿与石破天同时愣住,就连一旁的左右监门卫都面面相觑起来,心中怀疑这大理寺少卿是否有些过于不靠谱了,怎的好好的查着命案,突然想起自家舅舅的寿辰。 果儿却第一个反应了过来:“少卿是想……” 薛和沾竖起一根手指,许是因为刚摸了土,他将手指离远了些,比了个“嘘”的手势。 果儿便没再说下去,但一旁的石破天却还是一头雾水:“少卿,那这案子……” 薛和沾看向石破天:“你带人将宣建安的尸身先行运回大理寺,与常奇胜的尸身一道眼见看管,此案查明之前,切不可让尸身出任何纰漏。” “是!”石破天虽满腹好奇,但少卿不言明,他也不敢问,只领命回去看守尸体。 而薛和沾则带着左右监门卫,并新安王府的护卫们,浩浩荡荡地又将武昉送回了新安王府。 王府书房中,新安王正蹙眉看着手中的军报,便听管事前来传话:“大王,娘子回来了!” 新安王闻言有些不耐烦:“娘子的事你自去与王妃说,来烦我做什么?” 管事瑟缩了一下,但还是硬着头皮说:“是燕国公世子将娘子送回来的,据说今日幻术大会又出了命案……” “什么?”新安王终于抬起头,将手中的军报收了起来。 “怎会又发生命案?谁传来的消息?” “燕国公世子亲口说的,小的查问了随娘子前去的护卫,今日的命案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下,在场百姓全都看见了!” 听完管事的回禀,新安王的眉心蹙的更紧了,沉吟片刻才问:“阿昉可有受伤?” 管事连忙摇头:“已请了太医看过了,娘子一切安好,只是受了些惊吓,太医说静养几日吃些安神的汤药便可。” 新安王无声地叹了口气:“既如此,就让湛儿好生安抚阿昉吧,阿昉自幼就最听他这个表兄的话,为他准备好客房,让他在王府住两天吧。” 管事连声应是,又小心地打量着新安王的面色,犹豫着开口:“大王不见世子?” 新安王捏了捏眉心:“你与他说我军务繁忙,让王妃出面招待他吧。” 管事应是,退步要离开书房时,新安王又叫住了他:“若是他又要传什么人问话,立刻来报。” 管事应声的同时,打量着新安王的面色,小心地问:“那若是世子还要带人回大理寺……” 新安王抬眸冷冷地扫了管事一眼:“这里是新安王府!” 管事立刻躬身行礼:“小的定然第一时间将世子拦下!” 新安王这才摆摆手,让管事离开。 打发走了管事,新安王再次打开方才那张军报,面色凝重地看了半晌,眼中闪过一抹决绝之色,抬手将那军报凑近桌上的油灯,竟直接点燃了。 新安王黑沉的眸子里满是军报燃烧的火光,直至军报化作飘扬的黑色灰烬,他眼底的决绝也慢慢生出一丝不舍。 “阿昉,阿耶该把你交给谁呢……” 新安王呢喃着,缓缓闭上了眼睛,眼尾的纹路比往日深刻了许多,没了威风凛凛的气势,看起来便如一个寻常家翁,在担忧着心爱的女儿的前程。 而此刻,被父亲心心念念地武昉还一无所知地坐在桌旁,小口地咬着薛和沾亲自下厨做的蜂蜜烤胡饼。 “阿兄果然最会吃了,这胡饼可比外面买的那些好吃多了!” 武昉说着,还叮嘱果儿:“阿姊你也尝尝看~” 果儿含笑应声:“这胡饼,我之前吃过。” 她说着,看向薛和沾,薛和沾笑的坦然:“看你对吃食兴致不大,唯独这蜂蜜胡饼尚算得你片刻青睐,今日便又做了这个。” 果儿闻言怔住,鼻息间满是蜂蜜甜腻的香气,眼中薛和沾的笑脸都变得甜了些许。 武昉啃着胡饼,看看薛和沾,又看看果儿,似是想到了什么,调皮地发出怪声:“哎呦~阿兄好偏的心,我只当阿兄亲自下厨烤胡饼是心疼我又要吃苦药,没想到阿兄如今也学了那些纨绔,开始讨小娘子欢心了。” “阿昉,别乱说!” 果儿与薛和沾异口同声阻止阿昉,说完果儿只觉得更加尴尬,薛和沾却依旧一脸坦然,甚至有几分义正严词的模样。 阿昉只好撇撇嘴对着薛和沾做个鬼脸,继续啃着胡饼。 只是没人能看见,薛和沾膝上陡然攥紧的手。 “娘子,王妃遣人来传话。” 好在侍女打破了薛和沾的尴尬。 “阿娘?阿娘往日这个时辰都在佛堂,不许人打扰,怎的今日派人传话……” 武昉嘴上疑惑着,手上却飞速放下了蜂蜜胡饼,还慌张地擦了擦嘴,一边整理仪容一边道:“快请进来~” 侍女们也眼疾手快的将桌上的吃食迅速收了起来,果儿看向薛和沾,薛和沾却一副早已习惯的模样。 这时,一位装扮朴素神情严肃的侍女走了进来。 “娘子,燕国公世子。”侍女端庄行礼,礼仪竟比一般世家贵女都不差。 见薛和沾与武昉都向她颔首免礼,她才起身道:“王妃说她今夜礼佛不可离开佛堂,客房已为世子备好,还请世子早些休息,明日定设家宴款待。” 这侍女全程目不斜视,体态端庄,没有看过果儿一眼。 第八十三章 新安王妃 在新安王妃的侍女跟薛和沾说话时,武昉始终紧绷着脊背,竭力维持着仪态,果儿忍不住看向武昉,发现她紧张的额上都沁出了薄汗。 武昉平日里活泼开朗,为何会如此畏惧一个侍女? 果儿忍不住频频打量那名侍女,但除了礼仪规范,面色严肃,果儿从她身上并没看出什么特别可怕之处。 侍女似是感受到果儿的打量,在向薛和沾行礼准备离开时,视线终于扫向果儿,但只是短短一瞬,便立刻又挪开了目光。 但只是那一瞬的视线接触,果儿也能清楚的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出不屑。 初次见面,这个侍女何以对自己有如此大的敌意? 果儿正疑惑,便听侍女对武昉道:“娘子,王妃命我将这本《女诫》交给你。” 武昉闻言禁不住瑟缩一下,伸出的手都控制不住地有些颤抖。 “阿娘……母亲她,又为我抄《女诫》了?” 武昉的声音带着哭腔,仿佛接到手中的不是一本《女诫》,而是狠狠一鞭抽在了她的手上。 然而侍女只是将那本《女诫》交给武昉,并未回答她的问题,便行礼告退了。 武昉紧紧攥着手中的《女诫》,待侍女离开房间,她才抖着手将那本薄薄的册子翻开,血红的字迹映入眼帘的瞬间,她便掩面哭了起来。 这一切发生的突兀,不仅是果儿,就连薛和沾都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果儿看向武昉身边的侍女,只见武昉的贴身侍女盯着那本《女诫》也是面色发白,看向自家娘子的眼神更是充满同情。 这时薛和沾已经伸手从武昉手中拿走了那本《女诫》,翻看一看,他的面色也沉了下来。 “这里面,写了什么?” 果儿疑惑地凑过去看,却见里面的文字真的只是《女诫》,但那墨却红的有些奇怪,不似寻常朱砂鲜亮,反倒有些隐隐发黑。像是血迹干涸的颜色…… “血?” 果儿反应过来,看向薛和沾。 薛和沾沉着脸颔首,视线扫向武昉的侍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侍女被薛和沾逼问,看向自家娘子,但武昉此刻掩面抽泣,不肯抬头,侍女一时无法,只得双膝跪了下去,哽咽着答话:“王妃自三年前开始礼佛,便再不肯过问娘子的一切琐事。但举凡娘子做了什么令大王不满的事,王妃便会划伤手臂取自己的血为娘子抄一本《女诫》,这已经是第三本了……” 听到侍女的回话,果儿一时震惊到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同情地看向抽泣不止的武昉。 “王妃如此自伤,舅父竟不曾阻止?” 薛和沾震惊中带着一丝恼怒,他素知舅父与舅母感情不和,多年前便分院而居,舅母更是以虔心礼佛为名,除却皇室大小宫宴,其余宴请均不出席。但他却没料到舅母行事竟乖张至此! “此事大王并不知情,娘子不让我们说出去……” 侍女说着,看向武昉,武昉许是回过神来了,听见侍女的话,胡乱地擦了擦脸上的泪,哽咽着对薛和沾道:“阿兄切莫将此事告知我阿耶!” 薛和沾看着武昉哭肿的眼睛,无奈地叹气:“我可以不说,但你要告诉我为什么?” 武昉垂下眼眸,声音中满是悲伤:“三年前,我阿娘之所以会进佛堂礼佛,是因为她想与我阿耶和离。” “和离?因何和离?” 薛和沾面露震惊,我朝律法虽允许夫妻和离,但如新安王这样的身份,和离也不是一件光彩事。 “我也不知为何,我那日新画了一幅幻术图,本想拿给阿娘看,这才去了阿娘的书房,却听见阿娘与阿耶在争吵……” 武昉回忆起那日的场景。 “阿娘只说无论如何都要离开阿耶,阿耶却说她就算死了,也要葬进武氏坟冢,无论生死,她都休想离开,然后……” 武昉说着眼泪又控制不住地落了下来,时隔三年,仍心有余悸。 “然后阿娘似是被逼急了,竟然拿出一把匕首,想要刺我阿耶,我当时害怕极了,就冲了进去挡在阿耶身前,阿娘这才收了手。之后阿娘就住进了佛堂,再也没管过我……” 武昉说着,深深地垂下了头,有委屈也有迷茫,看起来像是个被母亲抛弃的孩子,可怜极了。 果儿心中不忍,上前去安抚她:“阿昉,你父母之间的龃龉,本就不是你的错,你实在不必因此自苦。” 武昉却哭着摇头:“一定是我做错了什么,否则阿娘不会连我也一同厌弃了……” 武昉说着,看向薛和沾手中那本《女诫》,“阿娘一定恨极了我,才会用这种伤害自己的方式来惩罚我……” 此刻的武昉的面色苍白到几乎透明,整个人像一只摇摇欲坠的纸鸢,全然没了平日里的娇艳明媚。 果儿心中刺痛,叹息着揽住她的肩膀,一时却说不出更多安慰的话。 她没有父母,不懂父母与子女之间的羁绊,更不懂怎会有如此残忍的母亲。 “你不告诉舅父,是怕他知道后又与王妃起冲突?” 薛和沾声音温和了许多,大约是没想到平日里只知道追着幻师画幻术图的表妹竟独自一人承担了这样的痛苦,他神情甚至有些自责。 武昉点点头,带着浓浓的鼻音:“以阿耶的脾气,他若是知道,定要去同阿娘争吵的,我不想再看见他们提刀相向,更不能接受他们提刀相向的原因是我……” 武昉越说,越是陷入深深地自责,这种自责宛如泥沼,几乎将她淹没:“可是我也不想再看见阿娘为了我自伤……果儿阿姊,难道真的,只有我嫁出去,才能让阿耶和阿娘安心吗?” 果儿对上武昉无助地双眸,心中一阵刺痛,她抬手温柔地擦掉武昉脸上的泪,目光柔和却坚定:“不是。阿昉,你没有错,你和你父母之间,或许真的有人错了,但错的那个人,绝不是你。你也不该将这一切寄希望于出嫁,除非你有了心悦之人,否则任何事,都不是你将自己的一生随意交托的理由。” 第八十四章 黑狗大黑 武昉被果儿的话安慰,心中却愈发难过起来。 曾几何时,阿娘也是如此对她关怀备至,但为什么如今一切都变了…… 见武昉沉溺在自伤的情绪里,薛和沾干脆将话题从新安王妃身上转移开来:“阿昉,舅父寿辰在即,你可曾备好寿礼?” 薛和沾这话题转的突兀,武昉闻言一时有些愣怔,半晌才一脸懊恼道:“糟了,我竟忘了阿耶的寿辰!” 武昉说着,又开始自责:“我真是不孝,竟连阿耶的寿辰都忘了……” 果儿连忙截住她的话头:“现在想起来也不晚。” 果儿说着,看向薛和沾,薛和沾立刻接话:“是啊,距离舅父寿辰还有四日,阿昉还有时间准备。” 武昉却焦虑起来:“四日能准备出什么……我现下一点头绪也无……” “我倒有个主意……”薛和沾本欲卖个关子,被果儿一计眼刀扫过,立刻轻咳一声,正色道:“阿昉何不邀请几名幻师前来寿宴上表演?既能为舅父的寿辰增添意趣,又支持了安乐公主的幻术大会,舅父一定喜欢。” 武昉闻言眼睛亮了起来:“阿兄这个主意不错,阿耶以往虽不喜幻术,但此次对公主的幻术大会倒是十分上心,说不定真的会喜欢这个寿礼。” 武昉说着,又犯起了难:“只是我相熟的幻师近日都在筹备幻术大会,若要邀请他们来阿耶的寿宴表演,恐时间仓促了些……” “既然要筹备幻术大会,想来大家都已经将各自拿手的绝技准备了许久,反而不需要排演多次,以我的经验,只需在寿宴场地排演一次即可。” 果儿的话彻底打消了武昉的顾虑:“阿姊你也愿意来演出吗?” 果儿颔首:“那是自然。不过后日幻术大会就要进入二轮了,阿昉要是提前排演,最好安排在明日午后。” “会不会仓促了些?”武昉有些心里没底。 薛和沾含笑道:“明日一早我安排左右监门卫的人去通知,定能在午后将人请来。” “这……是否有些以势压人了……”武昉心中始终将幻师当做朋友,并不想对他们太过怠慢。 果儿看着心中不由更喜欢武昉几分,但她也清楚薛和沾如此着急的原因,后日就是幻术大会二轮的首日演出了,也是安乐公主与薛和沾约定的破案之日,若是明日不能将凶手查出来,薛和沾只怕不好向公主交代。 于是果儿含笑安抚武昉:“事急从权,他们若也当你是朋友,自然能理解你的拳拳孝心。” 武昉这才颔首应下,薛和沾又与她确认了需要邀请的幻师名录,并再三叮嘱武昉将相熟的幻师都写上,待武昉交代完管事明日再王府后院排演的事宜,已是深夜。 武昉喝下安神汤,便沉沉睡了过去,果儿却没有睡意。 待听得武昉的呼吸声变得绵长平稳,果儿换上夜行衣,小心翼翼地从窗子溜出了武昉的房间。 新安王府她已经是第二次来,虽然每次都是直接进入武昉所住的院落,但王府护卫的大致方位她已经记了下来,想要看清那些护卫的刀与黑衣人的到底是不是一样,只有正面与护卫交手,或是进入兵器房查看这两种方法。 与护卫交手太过冒险,所以果儿的计划是找到兵器房。 王府护卫众多,为了拿取兵器方便,兵器房一般会设在外院,距离护卫的住处不远。 也因距离护卫的住所不远,难度也高了不少,且一旦没发现,便很难脱身。 果儿一边思考,一边攥紧了袖中的麻绳,虽然使用幻术逃脱会增加暴露身份的可能性,但能逃脱总比当场被护卫乱刀砍死要强得多。 果儿小心地避开王府中有护卫把手巡逻的位置,一点点地向外院的护卫居所靠近,就在她远远地看见几个换防的护卫打着哈欠从卧房离开时,忽地一声犬吠传来,那几个方才还睡眼朦胧的护卫立刻拔刀出鞘,警觉地四下逡巡起来,其中一人手中还牵着一只黑色大狗! 那大狗通体漆黑,就连眼仁都是黑的,在黑夜中宛若隐形了一般,若不是它吠叫时露出雪白的牙,果儿几乎都不看见它的身形。 而此刻那黑狗显然是嗅到了果儿的气味,正带着护卫朝果儿的方向围拢过来。 眼见要暴露,果儿一路后退,直退到一处假山附近,身后陡然一阵劲风袭来,果儿后脖颈的汗毛霎时倒竖。 虽然她已经用最快的速度闪身躲避,却还是衣领一紧,被一只大手如拎猫儿一般,拎着衣领塞进了假山的缝隙中。 “大黑,过来。” 是薛和沾的声音。 果儿方才被提起的瞬间她就猜到身后的人是薛和沾,因而没有挣扎,但在听见薛和沾声音的瞬间,她还是松了口气。 “世子?您怎么没休息?” 假山外,护卫上前给薛和沾行礼,那只叫大黑的狗也热情地冲向薛和沾,围着他兴奋地转圈,尾巴摇的快要飞起来。 薛和沾耐心地摸着大黑的头,含笑道:“我睡不着,想起许久没见大黑了,来看看它。” 薛和沾说着,拿出一包鹿肉脯,一块块喂给大黑吃,大黑吃到肉脯更加兴奋,不住地用头蹭薛和沾的腿。 护卫们见状都露出笑容,薛和沾朝他们摆摆手:“我与大黑玩儿一会儿就放它回去,你们自去忙吧。” “是!” 护卫们齐声应诺,然后各自往自己值守的岗位去了。 半晌,假山外再听不见脚步声,果儿才听见薛和沾道:“出来吧。” 果儿从假山缝隙中出来,大黑乌溜溜的眼睛紧紧盯着她,一人一狗都有些紧张。 薛和沾含笑默默大黑的头:“这是果儿娘子,我的朋友,你不可以吓到她。” 薛和沾说着,将一块肉脯交给果儿。 果儿到底是懂驯兽的,立刻就明白了薛和沾的意思,伸手将肉脯投喂给了大黑。 大黑吃了肉脯,立刻对果儿放松的警惕,还摇着尾巴蹭果儿的腿,想跟她玩儿。 “怎么不与我商量?” 薛和沾一边逗弄大黑,一边低声问果儿。 第八十五章 筹备寿礼 果儿不答反问:“你怎知我要来此?” 薛和沾喂完最后一块肉干,嫌弃地在大黑身上蹭了蹭手上的口水,对大黑说:“去,给我拿把刀来。” 大黑像是听懂了一般,嗖地一下便朝着兵器房跑了过去。 果儿一时有些无语,早知此事对他来说如此简单,的确该与他商量一下。 薛和沾借着月光看见果儿脸上吃瘪的神情,忍不住轻笑出声。 果儿白他一眼,转移话题:“你要武昉邀请那么多幻师来王府排演,难道怀疑凶手是幻师?” 薛和沾却反问:“娘子还怀疑我舅父吗?” 果儿垂眸凝思片刻:“我说不好,但我总觉得,新安王和新安王妃,都有古怪。” 薛和沾无声叹息:“还请娘子明日帮我一个忙。” 果儿抬眸:“何事?” 薛和沾:“届时娘子自会知晓。” 这时大黑已经叼着一把长刀跑了回来,薛和沾从大黑口中接过那把刀,摸了摸大黑的脑袋:“做得好。” 说着,他从怀中拿出一个木球,朝远处丢了过去:“去玩儿吧~” 大黑立刻就追着那木球跑开了。 “你与这狗,为何如此熟悉?”果儿疑惑道。 薛和沾唇角的笑容凝滞片刻,默默看着夜色里跑的看不见一根毛的大黑:“它原本是我的狗,但我阿耶说我玩物丧志,要将它杖毙,是我舅父求情,才将大黑要回了新安王府。” “你与你舅父,感情很好?”果儿似乎明白了,每次当她说怀疑新安王时,薛和沾的回避。 薛和沾笑容愈发苦涩:“年幼时,除却祖母,舅父最疼我。但我领了大理寺的官职后,舅父已经很久不曾见我……” 果儿不知这中间的利益纠葛,但从薛和沾的苦笑里读出了他对亲情的眷恋与不舍。 果儿张了张嘴,却始终找不出合适的话安慰薛和沾。因她明白,薛和沾与武昉不同,武昉难过时总带着迷惘,她是真的需要有人给她抚慰和建议。 但薛和沾的难过却是清醒而又坚定的,他早已选定了方向,并且清楚的知道走下去会付出的代价,但他不会回头。 这种清醒的伤痛,需要的从来不是安慰,而是支持。 但此刻的果儿却不知自己该用什么立场支持他。 “与黑衣人的刀相似,但并不相同。” 薛和沾似乎发现了果儿的为难,自觉地转换了话题,将那把长刀的刀刃举起,指着血槽的位置给果儿看:“新安王府的刀,血槽偏长,杀手的刀,血槽偏短。” 果儿顺着薛和沾手指的位置看过去,与记忆中那把刀对比了一番,知道薛和沾说的没错,有些遗憾地点了点头:“的确不同。” 薛和沾也并没有出言安慰果儿,黑衣人这件事上,他对果儿有所隐瞒,越是多说,便越容易露出破绽,于是他只能暂时缄口不言。 这时大黑已经将木球捡了回来,薛和沾将长刀交还给它:“送回去吧,小心点,别让人发现。” 大黑昂首挺胸摇着尾巴,一副幸不辱命的模样,一溜烟再次跑没影了。 这时一阵风吹散了空中的乌云,月光如水洒落天际,落在果儿的一袭黑衣上,都像是镶嵌了银色的边,更为她冷肃的美添了几分疏离。 “今夜也算是与娘子一同赏月了。” 薛和沾看向天边的满月,八月十六月如银盆,明月皎皎,群星暗淡。 果儿也抬头望去,半晌,忽地问薛和沾:“少卿明日当真有把握抓住真凶吗?” 薛和沾的声音带着笑意:“娘子当真是不解风情。” 果儿有些无奈:“三日之期已过大半,少卿当真不着急?” 薛和沾无声叹息:“只怕凶手现身后,此案未必还能查下去。” 果儿蹙眉:“少卿此话何意?难道你已经猜到凶手的身份?” 薛和沾却没有回答,只温声道:“秋夜寒凉,娘子早些歇息,明日还需倚仗娘子助力。” 果儿虽不知薛和沾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见他胸有成竹的样子,也莫名觉得安心了些许。 翌日一早,武昉起身便不见果儿的身影,忙询问侍女:“果儿阿姊去哪里了?” “世子将果儿娘子叫走了,说是要商议今日幻术排演之事。” 侍女一边回话,一边服侍武昉梳洗。 武昉立刻催促道:“那你们怎的不叫醒我?是我为阿耶准备寿礼,怎好让阿兄与果儿阿姊忙前忙后。” 侍女见武昉着急,忙解释道:“世子说娘子昨日受了惊吓,特意吩咐我们不要吵醒您,教您睡饱了再去寻他们。” 武昉心生感动:“阿兄虽平日总爱教育我,但到底还是疼我的。” 侍女又道:“果儿娘子还吩咐我们,一定要看着娘子你吃了朝食再放你走。” 武昉本想洗漱完立刻去找薛和沾与果儿,听完侍女的话犹豫片刻,到底还是乖乖喝了一碗热粥,这才风风火火赶往后院。 此刻已过了晌午,院中已搭起高台,四周还铺设了地毯蒲团,并各色瓜果美酒,席间甚至坐着不少郎君娘子,均是平日里喜爱幻术的纨绔与贵女,几乎囊括了大半望月阁中的看客。 武昉没料到只是一场排演竟让薛和沾弄出了这么大的阵仗,忙寻到薛和沾询问:“阿兄,为何请来如此多的人?” 薛和沾笑道:“时间紧迫,只有一场排演,便要准备充分,我请来的可都是素日里喜爱幻术之人,有大家共同参谋,岂不是能更快选出最好的演出?” 武昉闻言蹙眉,虽觉薛和沾说的有些道理,但总觉得哪里不太对:“我阿耶的寿礼,他们这些人怎么知道我阿耶喜欢看什么?” 薛和沾理直气壮道:“正是因为舅父平日里素来不看幻术,你我都不知他喜欢什么,这才要集思广益,听取大家的意见。” 武昉这下无法再反驳,只恼薛和沾不提前通知自己,让她来不及打扮,在自家待客竟穿着旧衣素钗,但到底不好再返回去换衣打扮耽误时间,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待客。 好在男客与女客中间有屏风遮挡,倒也不至于太过失礼。 第八十六章 引蛇出洞 而昨日武昉写在名单上的那些幻师,此刻也已经悉数到场,在薛和沾的安排下,一一上场演出。 薛和沾也在武昉身旁落座,二人中间仅隔着一道屏风。 “阿兄,果儿阿姊呢?”武昉四下打量,没有见到果儿,凑近屏风询问薛和沾。 “她在准备演出,稍后你就能看见她了。” 薛和沾正低声回话,忽地面前多了一只酒杯。 “新安王府上的葡萄酒,也别有一番滋味。” 薛和沾回头,正对上萧衡戏谑的神情:“我听闻大理寺近日事务繁忙,连左右监门卫中郎将许辽都被薛少卿借去差遣,却没想到少卿还有闲情逸致在此观赏幻术。” 薛和沾从善如流地饮下杯中酒,全然不理会萧衡的嘲讽,反而正色道:“先贤有云‘事亲为大’,舅父无子,阿昉年幼,舅父寿辰在即,湛身为晚辈,责无旁贷。” 萧衡最是厌烦薛和沾满嘴仁义道德掉书袋的模样,见他又开始了,也没了挑衅他的心思,撇撇嘴便回了自己的位置,背过头去不再看薛和沾。 此时场上的幻师已经陆陆续续开始上场,众人的注意力也逐渐被表演吸引了过去。 待第三个幻师上台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高台上,只见一个身形清瘦的男子身着玄色立领胡服,面上戴着一张昆仑奴面具,虽看不出样貌,但他卷曲的金色头发和耳垂上的金属耳珰十分醒目,众人一眼便看出他是个“胡人”。 武昉将自己相熟的胡人幻师想了一遍,一时竟猜不出面前这人是谁,只隐隐觉得此人有些熟悉。 就在她疑惑间,这胡人幻师呼哨一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之后,双手虚空一探,竟凭空变出一大束盛放牡丹。 那牡丹娇艳欲滴,花瓣上还带着点点露珠,就像是刚从枝头剪下的。 一众娘子们顿时发出惊艳的赞美声,甚至有大胆些的娘子高声调笑:“郎君将这花赠予奴家如何?” 那幻师闻言,以花掩面做出一副“害羞”模样,却是坚定地摇了摇手中花束,婉拒了那大胆的小娘子。 小娘子正失望,便听台上幻师又是一声呼哨,随即他手中的牡丹便已凭空消失。 与此同时,台下那名小娘子的侍女惊叫一声,四周的小娘子都惊讶地看向那小娘子,只见她发间不知何时竟多了一枝娇艳欲滴的黄色牡丹,正是方才那束牡丹中的一朵。 一时间小娘子们惊叫羡慕声响成一片,屏风另一侧的男子们却是抓耳挠腮,完全不知发生了何事。 “再这样我可要去搬屏风了啊~” 不知是哪个纨绔嚷了一句,一众纨绔便配合着哄叫起来,试图让人将屏风搬走。 在场诸人皆是少年男女,玩闹上头时总有那混不吝不顾礼仪之人,但武昉作为主家却不能纵容这种事发生。 正当她着急想对策时,台上又是一声呼哨,随即男子那边安静了片刻,陡然爆发出哄堂大笑。 原来是那幻师给方才闹着要搬屏风的郎君们,头上都变出了数朵硕大的牡丹。 我朝虽有男子簪花的惯例,但这般不讲究配色和尺寸,一股脑簪一头牡丹的男子实属滑稽,其余众人顿时捧腹不止。 被笑的几人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待摸到自己一脑袋牡丹后,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有人想要发怒,但顾及此处乃新安王府,便悻悻然忍了。只恼怒地将头上的牡丹拔下来扔了一地。 方才还娇艳的牡丹,被他们如此磋磨,顿时残花遍地,显得有些凄然。 高台上的幻师似是不满地摇了摇头,又是一声呼哨,竟平地召唤出一阵龙卷风,将那遍地残花席卷而起,飘飘扬扬送往天际去了。 一时间,空中的花瓣云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美的不似人间之景。 便在此时,那胡人幻师又是一声呼哨,他的怀中便又多出了一束火红的玫瑰。 “这是什么花?月季?蔷薇?”方才那位向他索要牡丹的娘子开口询问。 “这是玫瑰。” 幻师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些忧郁,与他的气质十分反差,却又添了几分神秘。 “玫瑰?真好看。这玫瑰可以给我吗?” 那位娘子再次勇敢地开口。 这次幻师依旧摇了摇头,却没有以花掩面,反而是手捧着玫瑰,向着武昉的位置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随着他每一步落下,空中的花瓣云便洋洋洒洒地落下一些花瓣,仿佛在用花瓣为他铺路。 他的脚步缓慢却坚定,一步步伴随着花瓣,来到武昉面前。 “尊贵的武娘子,您无与伦比的美貌和出神入化的绘画才华都令我折服。您是我心中掌管万花的女神!” 随着胡人幻师充满磁性地声音响起,他单膝跪在了武昉面前,将手中的花束高高捧起,献给武昉。 “玫瑰在我的国度,是象征着神圣爱情的花朵,我将这束玫瑰不远万里地带到这里,就是为了将它献给您!” 胡人直白的赞美和爱意另众人震惊,武昉也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呆愣半晌,求助般看向薛和沾,却只看见屏风后薛和沾八风不动的身影。 阿兄为何不阻止这幻师?武昉正因薛和沾的反常疑惑时,不知哪家娘子突然爆发出一声惊叫:“啊!老鼠!” 此时,薛和沾终于一掌振飞了屏风,便见一个皮毛黑白交加,与松鼠差不多大的鼠类速度极快地蹿入了不远处的花丛,眨眼间便消失不见了。 而那个方才还捧着玫瑰跪在武昉面前的幻师,此刻已经昏迷瘫软在地,他的脖颈处,清晰可见一个带血的抓痕,显然是被方才那只鼠类袭击了。 武昉最初的惊恐之后,眼见幻师倒在了自己面前,昨日宣建安的惨状又一次浮现在她面前,她心中一痛,下意识便要上前揭开幻师的面具,查看他的伤情。 薛和沾却拉住了武昉:“阿昉,那鼠可能有毒,你不要碰他。” 武昉闻言却更加着急:“可是他……他不会死吧?” 武昉说到“死”时,声音都不受控制地有些颤抖,听在众人耳中,便似她十分担心这位胡人幻师。 第八十七章 真凶现身 薛和沾安抚武昉:“无事,他应当只是昏迷了,我这就让人请郎中来,阿昉不必太过担忧。” 薛和沾说着,吩咐一旁的护卫:“将这位幻师抬去客房安置,请最好的郎中来为他看诊,若有好转,速速来报,切莫让阿昉担忧。” 薛和沾反复强调武昉会担心,听在普通人耳中并未觉得有什么奇怪,毕竟武昉作为主家,出了事自然要多操心些。 再者众人深知武昉痴迷幻术,对幻师一向青眼有加,故而不以为意。 但听在有心人耳中,这话却十分刺耳。 排演并没有因为这个突发的意外而结束,短暂的骚乱后,很快幻师们又开始按部就班的演出,一众郎君娘子也重新将注意力放在了幻术上。 武昉虽眉间笼着几分愁绪,但还是耐心地为父亲挑选最适合的幻术演出,时不时与周遭的几位娘子们讨论,征求众人的意见,气氛也算和谐。 虽时不时有人离席去净房,但薛和沾始终八风不动地稳稳坐在武昉身侧的屏风旁,直到他余光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离席,薛和沾终于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起身跟了过去。 不知是因为幻师的身份低微,王府有意怠慢,还是因为今日宾客众多,王府人手不足,客房门口竟没有护卫,只有两名侍女。 一个人影在不远处停下,暗暗观察了一番地形,便绕到后窗轻松地溜进了客房。 客房中,那“胡人”幻师还静静地躺在榻上,面上的昆仑奴面具都尚未摘除,静静等着郎中的到来。 然而来的却不是郎中,而是一名身着华服的贵公子。 他看着榻上那幻师的面具,脑中又浮现出胡人幻师向武昉大胆示爱时那故作低沉的油腻嗓音,忍不住冷笑出声:“就凭你,也配!” 他说着,猛然从短靴中抽出一把匕首,扬手便向榻上的幻师刺了过去。 夜幕如墨,万籁俱寂。榻上之人似已沉睡,呼吸均匀,却不知一场杀局正悄然降临。 只见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潜入屋内,手中匕首寒光闪烁。黑影轻手轻脚地靠近榻上之人,眼神中透着决绝与狠厉。待靠近到一定距离,黑影猛地举起匕首,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榻上之人的胸口狠狠刺去。 然而,就在那匕首即将触及衣衫之时,榻上的幻师却陡然如诈尸般暴起,就像是早就在等着他! 幻师反应极快,身手轻盈灵巧,翻身便已跃下床榻,轻松躲开了匕首,同时反手抓住华服郎君的手腕,用力一扭。 华服郎君吃痛,匕首“当啷”一声掉落地上。 二人视线隔着昆仑奴的面具相撞,一股熟悉感扑面而来。 “萧衡?!” 面具后,幻师的声音依旧低哑,萧衡却听出了一丝违和感。 “竟敢埋伏我?你到底是谁?!” 萧衡说着,另一手就要去抓幻师面上的昆仑奴面具。 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侍女的声音:“幻师?您醒了吗?” 许是侍女听见屋内的响动,是以出声询问。 眼见门就要被侍女推开,萧衡见势不妙,也顾不上抓幻师的面具,迅速收回手从怀中掏出一枚蜡丸,奋力掷于地上。 瞬间,浓烟滚滚,弥漫了整个房间。这烟雾刺鼻又辣眼,幻师被烟雾呛得咳嗽不止,目不能视,忙闭上眼睛用衣袖捂住口鼻。待烟雾稍散,萧衡早已趁乱夺窗而逃。 这时,门口的侍女终于推门进来,便被室内未完全散去的烟雾呛的咳嗽起来:“幻师……这……这是怎么了?难道是走水了?” 幻师却并不同她解释,翻身便从窗子追了出去,然而迎面却撞上了薛和沾。 “是萧衡!” 看见薛和沾,果儿也不再伪装声音,干脆摘掉了面具,露出自己本来的样貌。 薛和沾颔首:“我看见了。” 果儿焦急地要冲出去:“那你为何不抓住他?!” 薛和沾却一把拉住了她:“还没到时机。” 果儿满脸疑惑,急道:“此时不抓,更待何时?他方才要刺死我,匕首还在我这里!” 果儿说着,举起匕首交给薛和沾。 那匕首锻造精美,手柄镶嵌宝石,一看便价值不菲,薛和沾确曾见萧衡佩戴过。 薛和沾接过匕首,却拉着果儿,小心地越过长廊,看向远处:“我舅父回来了。” 果儿顺着薛和沾的目光望去,只见不远处的亭子里,新安王与萧衡正谈笑风生。却不知是偶遇,还是萧衡有意为之。 “若我们此刻贸然抓人,一来难以全身而退,二来必定会触怒我舅父。”薛和沾耐性解释道。 果儿却仍有疑惑:“新安王为何会维护萧衡?” 薛和沾叹息:“萧相公是我祖母的人,而我外祖父梁王如今与韦皇后为伍,这也是我舅父不断要求阿昉去为安乐公主的幻术大会捧场的原因。韦皇后与我祖母的关系近年来愈发紧张,此事虽只是一桩命案,但若在新安王府抓了萧衡,只怕会裹挟进各方势力,反教此案不了了之。” 果儿没料到这些皇亲贵胄背后竟有这么多复杂的关系,心中虽有不甘,却也明白薛和沾所言极是。 薛和沾稍稍松了松手,肃色道:“萧衡留下的匕首,已是重要证据。若是能在他府上寻到那只冠鼠和绣花针,那便是铁证如山。” 果儿眼睛一亮,又蹙眉道:“那我们如何去萧府搜查?难道直接带着左右监门卫硬闯?” 薛和沾却摇了摇头:“此事不可声张,若惊动了安乐公主,她定会想尽办法利用此事去与萧相公做交易。我们必须越过安乐公主,直接前往萧府抓人。” 果儿略微有些担忧:“只以你大理寺少卿的名义?不带左右监门卫,难道要你亲自动手抓人?” 薛和沾微微颔首,目光中透着坚定与决绝:“事不宜迟,我们今晚便上门。务必在各方做出反应之前,将他捉拿归案。” 果儿颔首,却有些疑惑:“只是萧衡究竟为何要杀这么多人?他若真心爱慕阿昉,为何不直接求娶?” 薛和沾看了一眼长廊那头,萧衡正与新安王相携而行往幻术排演场地走去,没了平日里嚣张纨绔的模样,他在新安王面前,倒当真像个守礼谦卑的晚辈。 “他对阿昉或许当真有情,可如今状况,武萧两家绝不可能联姻。” 果儿叹息:“就因如此,他就心态扭曲至此,要将所有觊觎阿昉,或是与阿昉亲近的男子全部杀光吗?” 薛和沾目光深沉,神色复杂:“若非我身份特殊,否则他第一个想杀的人,应该是我。” 果儿颔首:“毕竟你身为阿昉表兄,是最与阿昉亲近,且在旁人看来,你当是最有可能与武昉结亲之人。” 薛和沾闻言却是一怔:“我与阿昉?” 第八十八章 萧衡暴毙 果儿点点头:“对啊,表兄表妹,门当户对,话本传说里都这么写。难道不是吗?” 薛和沾无奈到失笑:“我与阿昉自幼一同长大,我将她视作亲妹,绝无半分男女之情。且世间姻缘千万种,若非要表兄表妹方能成婚,娘子这般无亲之人,该当如何?” 果儿被问的一怔,从鼻子里哼了声:“我就不劳薛少卿操心了。” 说完,金黄色的假发一甩,便摇摇晃晃回客房卸妆去了。 薛和沾含笑看着果儿的背影:“还没开窍呢,倒乱点起鸳鸯谱来了……” 王府院中,幻术排演已经接近尾声,众人并不知道在薛和沾和萧衡离席的短短半个时辰发生了什么,但见萧衡与新安王一同回来,众人忙起身向新安王见礼,武昉也第一时间迎了上去。 “阿耶,您怎么来了?儿原想给您一个惊喜的!”武昉嘟起嘴,向父亲撒娇。 女儿娇憨的模样让新安王笑眯了眼睛,满脸欣慰地拍了拍武昉的手:“你有这份心,阿耶就很高兴了。阿耶就是路上恰好遇到萧郎君,这才知道你弄了这么大的阵仗,便过来瞧一眼。” 新安王说着,笑着看向众人:“大家都是阿昉的朋友,便将这里当做自己的家,不必拘束。” 众人齐声谢过新安王,虽嘴上称是,到底是在长辈面前拘束了不少,新安王略坐一刻,看向薛和沾空了的位置,微微蹙眉。 武昉注意到父亲的神情,忙解释道:“阿兄许是去净房了,阿耶要找他说话吗?我让人去找他回来~” 新安王笑着摆手:“你这孩子,自小就会欺负你阿兄,哪有从净房强行将人拉回来的道理?” 武昉笑着撒娇:“我这不是看阿耶近日事忙嘛,阿兄来了几次,都没能与阿耶说上话~” 武昉虽单纯,却不傻,她知道新安王对薛和沾遵从祖母的意思去了大理寺是有所不满的,也看得出薛和沾领了大理寺的差事后,新安王始终避着薛和沾不见,是以才想在中间打个圆场,让父亲与表兄能重归旧好,舅甥和睦。 新安王何尝看不出武昉的心思,只是他亦有自己的考量。 于是便笑着拍了拍女儿的手,起身道:“你们年轻人玩儿吧,我军营里还有些事物要忙,就不陪你们了。” 说完,不待武昉挽留,他便大步流星离去。 武昉看着父亲高大决绝的背影,忍不住垂眸叹息。 “阿昉……武娘子……” 萧衡的声音陡然响起,武昉抬眸,对上萧衡的视线,那视线过于灼热,几乎将她烫的下意识退了半步:“萧郎君?” 武昉正要问萧衡叫自己要说何事,便见薛和沾回来了,宛如掐算好时间一般,恰好与父亲错开。 武昉才到薛和沾定是故意的,忍不住上前生气道:“阿兄,你去个净房怎的比小娘子梳洗打扮还要久些?” 薛和沾知道她因为什么闹脾气,也不与她计较,只道:“排演结束了?可有选出合适的幻术表演?” 薛和沾说着,不动声色地隔开了萧衡与武昉,将武昉引到了女宾席,再次与萧衡隔着一张屏风。 萧衡的视线晦暗不明,紧紧盯着薛和沾的背影。杀幻师没能得手,他本就心中憋着怒火,再见薛和沾与武昉如此亲昵,就更难控制心中的愤怒,双手在身侧紧紧的攥着,骨头都发出了咯吱声,他却仿佛不知道痛。 深夜,萧衡在房中翻箱倒柜,眼神中满是癫狂与焦急。 “到底去哪儿了!” 他猛地将桌上的物件全部扫落在地,发出一阵刺耳声响。 “薛和沾……一定是他!”萧衡双眼通红,咬牙切齿地喃喃自语,“以为抓走那只臭老鼠,就能定我的罪?” 萧衡冷笑出声:“做梦!我可是萧相公的独子!你薛和沾再怎么金尊玉贵又如何?你祖母太平长公主都要仰仗我阿耶!你薛和沾算什么东西!” 他越想越怒,突然暴跳起来,大声吼道:“我要杀了他!杀了薛和沾,便再也没人能靠近阿昉!” 侍女仆僮在门外听到屋内的动静,吓得瑟瑟发抖,却又不敢擅自进去。 萧衡猛地拉开房门,恶狠狠地盯着一众侍女仆僮,怒吼道:“你们这群废物!给我去找那只冠鼠,掘地三尺也得给我找出来!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若是找不到,我把你们一个个全都饿死!活活饿死!” 众人见萧衡愈发癫狂,吓得两股战战,纷纷领命,四散而去。 萧衡却依旧在原地不停地踱步,嘴里还在不停地念叨着要杀了薛和沾,如一个陷入癫狂的游魂一般。 另一边,大理寺值房内,薛和沾与果儿正全神贯注地谋划着抓捕萧衡的细节。 忽地石破天一声大喝:“少卿!” 薛和沾和果儿受到惊吓,脑袋顿时撞在了一起,二人同时转头对着石破天怒目而视。 石破天立刻闭上了嘴,小心地指了指身后。 此时,随春生匆匆跑了进来,神色焦急,手中还拿着一封书信。 “师父,红鸾方才哭着求我一定要将这封信交给你!”随春生喘着粗气说道。 果儿疑惑:“红鸾?” “她是抱鸡娘子的侍女!她说这封信是抱鸡娘子让她交给你的。” 随春生说着,随手抓起桌上的茶壶就咕嘟咕嘟灌了起来,显然是跑的很急。 果儿立刻接过信,与薛和沾一同快速浏览起来。只见信中所言,抱鸡娘子两日前往萧府为萧衡的锦鸡看诊,便一直住在萧府,可今夜萧衡竟突然暴毙,而萧府的人却一口咬定是抱鸡娘子所为,要将她扣押送交官府。 “什么?萧衡暴毙?”果儿震惊不已。 薛和沾也神色凝重,“尚不知此事真假,但我们的计划得提前了,且要更加小心谨慎。” 原本的抓捕计划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抱鸡娘子的这封信令此案更加扑朔迷离,薛和沾决定立刻前往萧府,以免他们偷梁换柱。 两人迅速收拾好行装,快马加鞭赶往萧府。 路上,果儿不放心地询问薛和沾:“抱鸡娘子会有性命之忧吗?” 薛和沾道:“若萧相公要将她送官,她今夜应当死不了。若萧相公只是想推个不想干的人定罪,那她便凶多吉少了。” 果儿冷静地思考着应对之策。“到了萧府,少卿查看萧衡的尸体时,我趁机去寻抱鸡娘子。” 薛和沾颔首:“务必小心,萧府的人恐怕不会轻易让我们如愿。” 果儿目光坚定:“我曾答应她定会帮她一件事,今夜我一定要救她。” 第八十九章 杀人灭口 果儿瞬间明白了薛和沾的意思,如果萧衡真的死了,萧相公虽然震怒,但一定更想找出真凶为儿子报仇。 但若是这一切只是萧相公为了替萧衡脱罪想出的计策,势必要找个人出来定罪,那萧相公无论如何也会杀了抱鸡娘子,坐实萧衡已死之事。 果儿心思电转,冷静地思考着应对之策:“到了萧府,少卿查看萧衡的尸体时,我趁机去寻抱鸡娘子。” 薛和沾颔首:“务必小心,萧府的人恐怕不会轻易让我们如愿。” 果儿目光坚定:“她为我治伤时,我曾答应她会帮她一件事,今夜她既向我求救,我必竭力救她。” 薛和沾看向果儿,含笑道:“娘子重诺,薛某也当竭力查明此案,以报娘子信赖。” 果儿不知他怎的扯到“信赖”二字上,一时有些脸热,干脆不再搭腔。 抵达萧府后,只见门前一片嘈杂,竟当真在布置丧仪。原本华丽的庭院此刻挂满了白色丧幡,在月光下白的刺目。府中仆从侍婢皆神色慌张,脚步匆忙,沉默地端着各种丧葬用品往来奔忙。 薛和沾带着衙役装扮的果儿和石破天,就连随春生也扮成衙役的模样跟在他们身后,四人刚一现身,便被萧府的人拦住。 薛和沾身着官服,身姿挺拔,上前一步道:“我乃大理寺少卿薛和沾,听闻萧府郎君萧衡遇害身亡,本少卿特来查案。” 他声音洪亮,虽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面上却依旧是一团和气。 那护卫神色谨慎道:“少卿恕罪,府中突逢变故,小的不敢擅自做主,需得通传我家相公才行。”说罢,示意身旁一人赶紧入府通报。 薛和沾颔首,静静站在门口等待。果儿站在薛和沾身侧,借着他高大身影的遮挡,小心地打量着萧府大门内,暗中计划着合适的“潜入”路线。 片刻后,那通报之人匆匆返回,在护卫耳边低语几句。护卫这才恭敬行礼道:“少卿,我家相公有请。” 薛和沾微微点头,大步迈入萧府。 而护卫却又拦住了薛和沾身后的几名衙役:“烦请几位暂时将佩刀留在门房处,府中新丧,不见利器。” 果儿等人同时看向薛和沾,薛和沾微微蹙眉,但见护卫态度坚决,到底还是颔首:“死者为大,客随主便。” 众人于是同时将腰间佩刀取下,交给护卫。 果儿面上不显,心中却愈发担忧起来,一来就下了他们的武器,看起来并不需要他们查案,反倒像是怕他们在萧府闹出什么事来…… 果儿想着,不动声色地与薛和沾交换了一个眼神,薛和沾微微颔首,让她放心去。 这时,一旁的回廊中几名侍女正端着香烛等物匆匆而过,果儿不动声色射出一枚飞针,刺中其中一名侍女的脚踝。 那侍女脚下一痛,立刻跌倒在地,发出一阵不小的响动,在这气氛沉肃的宅院中显得格外突兀,众人同时向她看去,那侍女惊惶不已,连忙忍着痛挣扎起身。 趁着萧府众人看向侍女的瞬间,果儿身形一闪,巧妙地避开众人,朝着后院寻去。而薛和沾则在众人的簇拥下,大步走向正堂。 薛和沾稳步踏入萧府正堂,见萧相公形容枯槁,与前两日在朝堂相见时判若两人,仿佛瞬间就被抽干了生气。 薛和沾神色恭谨,拱手行礼道:“萧相公,惊闻令郎噩耗,还望您节哀顺变。下官身为大理寺少卿,定会彻查此案,还令郎一个公道。” 萧相公微微抬手,浑浊的眸子在片刻涣散之后才看清来人:“有劳少卿,只是此事已然水落石出。那抱鸡娘子来府中为衡儿的锦鸡看诊,却暗藏祸心,下毒将他害死。我府中管事已她身上搜出了毒药,证据确凿,烦请少卿立刻将她定罪,也算对老夫中年丧子的一点慰藉。” 萧相公说着,声音都变得哽咽,丧子之痛不似作伪。 薛和沾面上带笑,眼中却透着清冷:“萧相公所言,下官已知。只是人命关天,还需谨慎对待。下官想亲自查验令郎的尸身,如此方能定案。” 萧相公浑浊涣散的眼神陡然犀利,闪过一丝不悦:“若论刑狱断案,老夫也当得上少卿一句‘前辈’,当年老夫在刑部任职时,也是凭借这断案的本事,方能得长公主青眼,少卿不会不知吧?” 薛和沾早料到萧相公会借祖母之势施压,却始终不急不躁,语气和缓坚定:“萧相公误会了。只是萧相公既通刑狱,当知断案须人证物证俱全,若不查验尸体,何以为证?此乃既定章程,下官职责所在,还望萧相公理解。” 萧相公目光如炬,紧紧盯着薛和沾,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破绽。然而,薛和沾始终神色淡然镇定自若,萧相公纵横官场多年,一时竟看不透薛和沾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良久,萧相公缓缓点头:“衙门规矩不可破,既如此,便依少卿所言吧。” 萧相公说着,看向一旁的管事:“我老了,身体实在难以支撑,少卿若还有什么需要,找这位管事即可。” 薛和沾拱手一礼:“萧相公国之栋梁,还请保重自身,切莫伤怀太过。” 萧相公摆摆手,薛和沾起身离开,管事与萧相公对视一眼后,紧跟在薛和沾身后走了出去。 薛和沾踏入停放萧衡尸体的房间,戴上手套准备仔细查验尸体。却发现室内光线昏暗,正欲向管事索要更多灯烛,却见管事站在门口不远处,神色严肃,正低声向一名护卫交代着什么。 薛和沾蹙眉回忆方才与萧相公的对话,意识到萧相公之所以同意让自己验尸,大约就是存了直接动手杀了抱鸡娘子的心思。 须臾,他转身看向随春生,神色如常,口吻自然道:“春生,验毒工具至关重要,你找到萧府厨房帮我准备一下,切莫耽误了时辰。” 随春生愣住,正要出言询问准备什么工具,便见薛和沾用口型做出“果儿”二字,立刻心领神会,意识到师父或许有危险,应了一声“是”便匆匆离去。 一旁的石破天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还有些不高兴地小声抱怨:“他哪里懂这些,不过是个充数的,少卿你怎么不交代我去?” 薛和沾一时无语,无奈道:“你去了谁给我掌灯?” 第九十章 慢性毒药 石破天闻言立刻又开心起来,忙举起灯:“那还是我用处大些!” 薛和沾无奈笑笑,开始认真查验萧衡的尸体,只见萧衡面色发青,确是中毒迹象,且面部无损伤,绝非以他人尸身冒充。 “萧衡竟真的死了……” 薛和沾本以为萧相公阻止自己查验尸体是为了掩盖萧衡“假死”一事,却没料到萧衡竟然当真死了。 可萧衡既中毒而死,为何萧相公却不想查明真凶?难道萧衡的死另有蹊跷? 薛和沾一边思索,一边凑近查看尸体的面色,只见其面色乌青中透着几分潮红,并不似寻常砒霜中毒的症状。 薛和沾又解开萧衡的衣衫,逐寸检查身体,不放过任何一处细节。当他的目光落在萧衡的手腕处,发现萧衡皮肤下隐隐有青色脉络蔓延,心中顿时有了几分猜测。 遂又凑近萧衡的口鼻,细细嗅闻,除了淡淡的血腥气,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异香。 “少卿,这萧衡若当真是中毒而死,抱鸡娘子岂不是有口难辩了?” 石破天见薛和沾神色凝重沉吟不语,忍不住出声询问。 薛和沾却摇头道:“萧衡所中之毒,绝非萧府在抱鸡娘子身上搜出的砒霜,而是一种慢性毒药,若我推测的不错,这毒应当是传说中的‘幻心散’。凶手必定是想慢慢折磨他,让他在不知不觉中走向死亡。” “‘幻心散’?属下从未听过这种毒药,竟能让人死的不知不觉,那岂不是比砒霜和鸩酒还要厉害的毒药?” 薛和沾颔首:“医书记载此毒由曼陀罗花、钩吻与深海鲛人泪混合炼制而成。曼陀罗花有致幻之效,钩吻剧毒慢性侵蚀,鲛人泪则让毒性能更好地融入血脉。” “鲛人泪?世上竟真有这种东西?” 薛和沾蹙眉:“我原本也以为此物仅存在于传说中,毕竟世间从未有人真正见过。当时只是觉得新奇,才多看了两眼。中此毒之人身死时的症状,便是口鼻散发曼陀罗异香,面色潮红,且中毒之处有青色脉络蔓延。” “那不是恰好与萧衡的症状一模一样?!”石破天惊讶:“可萧衡身边整日有人照料,且今天白天还好好地出现在新安王府,竟无一人发现他中毒?” “此毒之所以名为‘幻心散’,是因为中毒者初期仅感精神倦怠,时常恍惚。随着时日推移,心智逐渐迷失,眼前不断浮现虚幻之景,且多与内心执念相关。他们会在虚幻中不断挣扎,行为愈发极端,外表却与正常人无异。待毒素累积到一定时间,便会陡然爆发,令人暴毙。这中间的过程长则数年,短则数月,待毒发暴毙时,下毒之人往往早已无处可寻。” 薛和沾看着萧衡的尸体,回忆起进来数次见面萧衡的状态,此刻才隐隐发觉,他的精神状态似乎的确一直在逐步走向失控……只是他往日里便以纨绔形象示人,情绪失控众人也只当他嚣张惯了,从未有人放在心上。 “那岂不是很难找到真凶了?”石破天忧虑起来。 薛和沾也神情严肃,再次观察起萧衡的尸体,萧相公如此不愿配合,只有萧衡的尸体能给他更多答案,薛和沾不愿错过任何一丝一毫的线索。 待目光移至萧衡的双手,薛和沾轻轻握住萧衡的手指,借着微弱的光线仔细端详。却发现萧衡的指尖竟有许多细小的针孔伤痕,这些伤痕密密麻麻,新旧不一,显然是生前反复针刺所致。 “这是,针孔?”石破天震惊道:“萧衡一个大男人,又不绣花,怎的手上如此多的针孔?难道是别人扎的?” 石破天说完自己都难以置信:“以萧衡的身份脾性,怎会有人敢拿针扎他?活腻了不成……” 薛和沾心中的疑团也愈发浓重,沉吟道:“到底是谁,与萧衡有着如此深仇大恨,不仅用慢性毒药谋害,还用针刺折磨……最重要的是,什么样的身份地位,才能让萧衡对这些折磨隐忍不发?” 薛和沾深知,这些发现虽足以推翻萧相公所谓“抱鸡娘子下毒”的定论,但这背后的真相,恐怕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凶险。 与此同时,果儿一路小心谨慎,抓了两个胆小的侍女逼问,才找到了关押抱鸡娘子之处。 趁着夜色的掩护,她从窗子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关押抱鸡娘子的暗室。 刚一踏入暗室,一股令人几欲作呕的腐臭之气扑面而来,果儿连忙屏住呼吸。 角落里,一盏微弱的油灯孤独地摇曳着,豆大的火苗忽明忽暗,抱鸡娘子被绳索捆绑在刑架上,身上看起来并无伤痕,却散发着浓郁的血腥腐臭气味。 果儿疑惑上前,恰此时,抱鸡娘子察觉动静,抬头对上果儿的视线,眼底迸发出几分惊喜:“我没看错人,你是个重诺的。” 果儿见她气息沉稳,虽声音嘶哑,但状态听起来并不差,这才放心了不少,上前一边双手飞速为她解开绳索,一边疑惑道:“他们没有对你用刑,你身上的气味……” 抱鸡娘子揉着酸痛的手腕,轻笑一声:“用了点草药,让他们不愿靠近我罢了。” 果儿闻言对抱鸡娘子越发心生敬佩,她虽只是一个兽医,却有勇有谋,落入萧府的圈套非但不慌乱,还能在送出求救信的同时,用草药保全自己短时间内不受刑,这样的勇气谋算绝非常人。 “你一个人来的?”抱鸡娘子打量着果儿身上衙役的皂服,好奇道。 然而果儿还未来得及答话,便敏锐地捕捉到门外传来轻盈却沉稳的脚步声,一听就是个练家子。 她在心底暗叫不好,此刻薛和沾应当还在验尸,萧府却暗中派了护卫来,只怕是要对抱鸡娘子下毒手。 果儿将抱鸡娘子推回刑架,低声在她耳边道:“有人来了。” 果儿话音方落,门口就传来开锁声,果儿立刻施展“坐成山河”,用幻术将自己瞬间与墙壁融为一体,潜伏在暗处。 很快,一名护卫打开门走了进来,手中还拿着一截绳索,一言不发便朝刑架上的抱鸡娘子走了过去。 抱鸡娘子佯装恐惧,大声惊叫:“你要干什么?我就算有罪也要官府来判,你们萧府怎可动用私刑?!” 护卫靠近后,被抱鸡娘子身上的气味熏的顿了一步,屏住呼吸才道:“动用私刑?这里可是萧府,就连刑部大门的牌匾都是我家相公手书!要怪只能怪你运气不好,偏在此时留宿萧府,又身藏毒药,你若不服,便下去向阎王讨个公道吧。” 第九十一章 萧府密室 护卫说着,扬手就要将绳索勒上抱鸡娘子的脖颈,果儿看准时机,如鬼魅般从墙壁中猛地窜出,一记手刀精准地砍在护卫的后颈上,那护卫连哼都没哼一声,便软软地瘫倒在地。 “快走!”果儿拉起抱鸡娘子,朝着暗室门口冲了出去。 然而,萧府回廊错综复杂,纵横交错,果儿独自一人还可借助幻术隐蔽躲过巡逻的护卫,带着抱鸡娘子便十分束手束脚。 抱鸡娘子虽聪慧敏锐,但到底不是习武之人,很快便体力不支,跟不上果儿的速度。 果儿与抱鸡娘子匆匆穿过一条回廊,抱鸡娘子拉住果儿:“让我喘口气……” 果儿颔首,却陡然瞧见前方拐角处转出几个护卫。 抱鸡娘子一时也紧张起来,果儿佯装镇定,拉着抱鸡娘子,低头加快脚步,试图借着身上衙役皂服的掩护,与护卫们擦肩而过。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一名眼尖的护卫目光在抱鸡娘子脸上扫过,顿时瞪大了眼睛,怒喝道:“你是那个给郎君下毒之人?!”说罢,那护卫“唰”地一声抽出长刀,径直向她们攻来。 果儿心中暗叫不好,迅速将抱鸡娘子护在身后,同时侧身躲避这凌厉的一击。那护卫一击未中,攻势却不停,刀刀紧逼。 其他护卫见状,也纷纷挥舞着长刀围拢上来,长刀在空中划过,带起阵阵呼啸风声。果儿身形灵动,仿若翩翩起舞的蝴蝶,巧妙地左躲右闪,避开护卫们的攻击,同时又要护着抱鸡娘子,一时有点左右掣肘。 果儿知道继续与护卫缠斗下去她们必落下风,于是瞅准一个空档,飞针如暴雨般射出,刺中几名护卫的穴位,逼得护卫们连连后退。 果儿趁势拉着抱鸡娘子拼命逃窜,然而果儿对萧府的地形实在不够熟悉,仍有几名护卫穷追不舍。 果儿心中暗暗叫苦,抱鸡娘子也愈发体力不支,紧紧抓住果儿的衣角,凭借本能狂奔,双腿都开始微微颤抖。 身后传来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显然是护卫们追了上来。 “你自己跑吧,别管我了!”抱鸡娘子说着,试图松开果儿的手。 果儿咬牙抓紧抱鸡娘子的手:“我既来救你,就不会丢下你一人!” 就在她们几乎陷入绝望之时,前方的拐角处猛地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这边!” 看见随春生,果儿眸色一喜,拉着抱鸡娘子毫不犹豫地朝着随春生的方向跑去。 随春生施展轻功带着抱鸡娘子,果儿没了负担,紧跟着随春生,他似乎对这里的地形十分熟悉,很快便甩掉了身后的护卫,带着二人拐进了一条狭窄的通道。 通道越往深处去,两旁的墙壁仿佛要挤压过来,令人十分压抑。 但他们顾不上这许多,一路狂奔,脚步声在空荡荡的通道里回响,仿佛后面的追兵就在咫尺之间。果儿一时竟无法判断是否真的有人追来。 终于,他们面前出现了一座石门,随春生拧动石门上的龙首,石门豁然洞开,随春生立刻拉着果儿与抱鸡娘子躲了进去。 石门在身后重新闭合,果儿依旧不放心地附耳在石壁之上,半晌,没有听见甬道里传来任何声响,这才放下心来。 一旁的随春生与抱鸡娘子已经双双坐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 果儿小心地打量四周,发现这暗室竟只是一座古朴的佛堂。 果儿看向随春生:“你怎么会突然出现?薛少卿……” 随春生喘匀了气:“薛少卿料到你们可能会有危险,让我来接应。” 此时,抱鸡娘子也缓过气来,看向果儿,真诚道:“我只救你一臂,你却救我一命,今后你若有需要,我不会再收你诊金。” 随春生没料到抱鸡娘子就连感谢的话也说的这么……自信,一时有些无语地瞪着抱鸡娘子:“就这?” 抱鸡娘子看了他一眼,又道:“你也算救了我,待离开这里,我给你开一副补肾归元的药,也不收诊金。” 随春生一张脸立刻涨的通红,指指抱鸡娘子,又指指自己:“我?补肾?” 抱鸡娘子却一脸认真:“对,你眼下乌青,面色虚浮,是熬夜纵欲致使肾气空虚之相。不过你还年轻,服了我的药,还有得救。” 随春生面上一阵红一阵白,一时哑口无言,甚至不敢去看果儿的神色。 果儿却无心理会他这些私事,只小心打量着这间佛堂:“春生,你怎会知晓此处有个佛堂?” 随春生目光躲闪,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低声道:“我……我早年曾来萧府行窃,无意间发现了这个地方。当时也是慌不择路,误打误撞躲了进来,没想到今日竟派上了用场……” 随春生越说越是羞愧:“师父,对不起……我……” 果儿却并未过多追问,只淡淡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今后守诺就好。” 随春生见状顿时松了口气。 果儿打量着佛堂:“这里十分干净整洁,蒲团摆放得整整齐齐,烛台上的蜡烛也像是刚换过不久,显然是定期有人前来打扫照料。” 果儿正说着,一旁正准备往蒲团上坐的抱鸡娘子惊呼一声:“这蒲团上怎么扎着针!” 果儿与随春生赶忙围过去,只见在佛堂前的一个蒲团上,插着不少绣花针,针头在微弱的光线中闪烁着寒光,其中几根纤细如发,不仔细看几乎难以分辨,果儿小心地取出一根,借着烛光查看。 “这绣花针,与杀害常奇胜之人所用的绣花针一般无二。” 听见果儿的结论,随春生疑惑起来:“这些绣花针怎会出现在此处?” 果儿沉吟道:“若常奇胜是萧衡所杀,难道这密室佛堂是萧衡所设?” 随春生挠头:“没听说过他礼佛啊……” 一旁的抱鸡娘子虽不知常奇胜是谁,但也能从随春生的话里猜出一二,闻言蹙眉摇头:“萧衡此人不信鬼神,与佛道更是半点不沾。不仅萧衡,我数次出入萧府,整个萧府上下都没听闻有人信佛。” 果儿蹙眉,将那枚纤细的绣花针小心地收入自己随身的货郎包中:“先将这证物带出去交给薛少卿再说。” 随春生颔首:“那我们现在就出去找薛少卿?” 果儿抬步欲走,却又停住:“这里既然有绣花针,说不定还有别的线索,以防夜长梦多,我们先将此处仔细搜索一番。” 第九十二章 冠鼠地窖 三人立刻配合着在佛堂里细致地查验起来。 然而这佛堂不大,装饰也十分古朴简洁,很快便检查完了一遍,除了绣花针,再无别的收获。 果儿却仍不甘心,她目光灼灼盯着佛龛上的佛像,半晌,忽然发现佛龛前的画像边缘,在烛火的照耀下隐隐有些光影重叠。 果儿立刻朝佛龛走去,扬手将佛龛后的佛像扯了下来,果然见那佛像后还挂着一副人像。 几人凑近查看,发现那是一副美人图。 待看清画上美人的容貌,果儿顿时眉心紧蹙。 随春生也脱口而出:“武娘子?” 果儿却摇摇头:“此人与阿昉容貌相似,却并非阿昉。” 随春生又细细打量一番,画中女子身姿婀娜,眉眼间却透出几分清冷厌世之感,仿佛随时要从画中羽化而去一般。 随春生点评道:“的确,眉眼有七分相似,但气质却迥异。武娘子明媚娇艳若花中牡丹,此画中女子气质却清冷凌厉,更似寒梅。” 果儿举起灯烛,凑近查看画上的落款,惊讶道:“这画竟是十五年前所画……” 随春生闻言,忙凑过来仔细端详:“蒋氏晴霜?这画上的人难道是萧衡的母亲?” “萧衡的母亲?” 果儿和抱鸡娘子同时看向随春生,随春生解释道:“萧衡的母亲蒋氏八年前去世,那时萧衡才十二三岁,开始流连酒肆青楼,也是那时候我第一次在胡玉楼见到他。” 随春生说着,看向画像上的蒋氏,疑惑道:“只是,萧衡的母亲,怎会与武娘子生的如此相似?” 果儿心中也是疑窦丛生,但这佛堂干净整洁,想来时常有人进出,拿走一枚绣花针或许不会引人注意,若是直接拿走蒋氏的画像,只怕会打草惊蛇。 果儿于是放弃了拿走画像的打算,转而问随春生:“春生,你是何时误入此处?当时可曾发现这佛堂有什么特别之处,与现在可有差别?” 随春生努力回忆着:“大约三年前,当时我只顾着找值钱的物件,并未太过留意。只记得这佛堂当时也如现在一般,空旷素净,一看就没什么值钱物件,我便离开了。” 思索片刻后,道:“若此处是蒋氏生前所用佛堂,此刻萧衡新丧,一时半会应当不会有人想到此处,应当尚算安全。抱鸡娘子,你不如就先在此处躲避,我让春生留下来保护你,他对此处地形熟悉,轻功又好,若有危险,可及时护你逃脱。” 抱鸡娘子还未应声,随春生急道:“那师父,你去哪儿?” 果儿严肃道:“萧衡一案迷雾重重,我既拿到一些线索,需得尽快寻到薛和沾,你们放心,我与他商量好对策,便再回来找你们。” 随春生还有些犹豫,抱鸡娘子已经点头答应:“我没有武功,跟出去也是给你们添乱,不如就在此处等你,只是萧府人手众多,你方才救我时有护卫看见了你,你出去要万事小心。” 果儿颔首,看向随春生:“抱鸡娘子就交给你了,务必保护好他。” 随春生用力点头:“师父放心!” 果儿独自离开佛堂,重新走入那条狭长的甬道。她沿着甬道前行,每一步都格外警惕,就在她拐过一个弯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黑影如闪电般一闪而过。 “冠鼠!” 果儿没料到甬道里竟还有意外之喜,这冠鼠可是这两桩案子最关键的线索。 果儿心中一动,立刻从货郎包里掏出一块肉干丢了出去,随后施展“坐成山河”,悄无声息地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开始守株待鼠。 果然,没过多久,那冠鼠便小心翼翼地四处嗅闻着小心翼翼地靠近了肉干,就在冠鼠咬住肉干的瞬间,果儿扬手甩出一根从秦长明那里得来的傀儡丝线,套住了冠鼠的头。 冠鼠没料到自己如此小心竟然还是落入了陷阱,当即吱吱哇哇的叫了起来。 然而机灵的它很快便发现,自己的“无能狂怒”毫无意义,于是干脆叼着肉干转身逃窜。 果儿犹豫一瞬,没有就地抓捕冠鼠,反而任由丝线牵引,小心地跟在冠鼠身后。 那冠鼠在甬道中左拐右拐,时而快速奔跑,时而停下嗅探,果儿则紧紧跟随,不敢有丝毫懈怠,双眼一刻也不敢离开冠鼠。 不知跟了多久,冠鼠终于停在一处墙壁前。只见它用爪子在墙壁上急切地抓了几下,伴随着一阵轻微的机关转动声,一块墙壁缓缓打开,露出一个隐藏的地窖入口。 果儿心中一惊,实在没想到这甬道之中竟然还有一个密室。 她跟着冠鼠进入地窖,一股潮湿腐臭的气味扑面而来,令人几欲作呕。这地窖伸手不见五指,几乎不能视物,果儿只能从货郎包中取出火折子,借着微弱的光线查看四周。 借着火折子那极为微弱的光线,果儿隐约看到地窖里有个女子昏迷在地。 她小心翼翼地上前查看,只见那女子满身伤痕,衣服上沾满污泥,几乎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头发凌乱地散在脸上,即便如此,仍能看出她与武昉有几分相像。 果儿看清她的长相,心中顿时又是一沉。她轻轻探了探女子的鼻息,发现她还有气息,应当只是昏迷了。 只是这女子为何会昏迷在此处? 果儿心中疑惑,强忍着刺鼻的腐臭,小心地打量起这个地窖。 这地窖与方才整洁的佛堂截然不同,不仅脏乱污秽,墙壁和地面也满是污泥,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腐臭,仿佛这里是被人遗忘的地狱角落,看起来似乎根本无人踏足。 地窖的角落里,果儿发现了一个由干枯枝叶搭建的小窝,看大小应当是冠鼠自己搭的。 果儿心中不禁泛起一阵疑惑,这冠鼠怎会在此处搭窝?她记得冠鼠习性独特,极爱干净,且对闪亮之物情有独钟,按常理来说,绝不可能愿意住在如此污秽阴暗之地。 而此刻冠鼠似乎察觉到了危险,在小窝里“吱吱”乱叫,无能狂怒地挥舞着小爪子,试图“吓退”果儿。 第九十三章 意外发现 这小东西虽生气,但只是虚张声势,甚至没有主动给果儿“下毒”攻击果儿,可见它本性并不坏,却不知萧衡是如何驱使它攻击伤人的。 果儿想到这里,叹息一声,没有用任何驯兽的术法对付它,只是温柔地蹲下身,从包里拿出肉干,一点点地喂给它。 冠鼠起初还对果儿颇多防备,渐渐地似乎也感受到果儿对自己并无恶意,不仅放心地吃起了肉干,还用脑袋蹭果儿的手心,似乎很想跟她一起玩。 果儿逗弄它片刻,冠鼠吃掉了一块肉干,转身在窝里扒拉翻腾着什么,半晌,它抱着一个白亮亮的东西放在了果儿手上,似乎是要送她“回礼”。 果儿将那白的发光的东西凑近一看,饶是她自认见多识广,还是受了不小的惊吓,那竟是一颗人牙! 果儿强压住内心地惊恐,温柔地抚摸着冠鼠的皮毛,在它放松警惕的同时拨弄着它的“小窝”,发现那小窝下面竟藏着许多人牙,一眼看去甚至数不清数量。 果儿心中大惊,一不小心捏疼了冠鼠,它吱吱地叫了一声,钻回了窝里。 果儿看着吃饱喝足在窝里悠闲梳毛的冠鼠,叹息道:“你这小家伙,究竟有多少秘密?” 冠鼠似乎感受到了果儿的目光,吱吱地叫了一声。 果儿将冠鼠给她的那颗牙齿收好,再次看了看昏迷的女子,决定还是得按照原计划,先去将薛和沾找来。 与此同时,薛和沾已经查验完萧衡的尸体,萧府的管事也前来催促。 “薛少卿,若郎君的尸身查验无误,还请少卿尽快将那谋害郎君之人定罪,以告慰郎君在天之灵。” 薛和沾摘下手套,面色温和语气却坚决:“我既已向萧相公承诺过,会查清此案为萧衡昭雪,就定然会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绝不会让萧郎君糊里糊涂的枉死。” 薛和沾刻意在“糊里糊涂”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管事却面色不变,仍坚持道:“我家郎君中毒身亡已是事实,那抱鸡娘子身上藏毒也是我亲手查出,此案证据确凿,还请薛少卿尽快定案。” 薛和沾拿出验尸记录,正色道:“萧衡的死因是中毒不假,但我听闻管事在抱鸡娘子身上搜出来的毒药可是砒霜,而我验尸所查,萧衡所中之毒却并非砒霜,而是‘幻心散’。” 管家眸色微闪:“小的从未听过什么‘幻心散’,我们郎君死时面色青黑,明显是砒霜中毒之兆。薛少卿不惜编造一个莫须有的毒药出来拖延定罪,难道是想包庇真凶?” 二人正对峙,,一名萧府护卫匆匆赶来,神色慌张地向管事报信:“管事,不好了!有个身着衙役皂服的人,带走了抱鸡娘子!” 管事脸色骤变,看向薛和沾:“薛少卿,这是何意?您带来的另外两个衙役去了哪里?莫不是您安排他们劫走了真凶?” 薛和沾心思电转,既然这个护卫如此慌张,说明果儿与随春生已然得手,抱鸡娘子暂时是安全了,但是他们也暴露了身份,想来过程凶险,不知果儿是否受伤…… 想到这里,薛和沾面色冷了下来,语气也不再那么温和:“本少卿既是来查案,自然要让人找嫌犯问话,需得人证物证俱全方能定案。抱鸡娘子既是疑凶,自然要将带回大理寺审问,如此才能查明真相,给萧府一个交代。倒是管事您,将抱鸡娘子强留府中,难道是想用私刑?据我所知,她可是良籍,并非你萧府家奴。” 管事一时语塞:“薛少卿,您在萧府如此擅作主张,未免太不将萧相公放在眼里了!” 薛和沾见管事已经有些狗急跳墙,更加确认此案另有隐情,严肃道:“本少卿身为大理寺少卿,查案必当遵循律法。萧相公难道是想以势压人,逼迫我徇私枉法?” 管事一时语塞,正欲再辩,却见身着衙役皂服的果儿走了进来。 众人一同看向果儿,那前来报信的护卫一眼就认出了果儿,立刻指着她道:“就是他带走了抱鸡娘子!” 管事恼怒:“薛少卿,你就算要将人带回大理寺,也应当先知会我们一声,怎可随便使人潜入萧府随意搜查?” 薛和沾却并不理会管事的质问,见果儿身上没有明显伤痕,顿时放心不少,却还是问道:“你可有受伤?” 果儿一怔,摇了摇头,看了一眼周围的人,干脆附耳向薛和沾低声道:“我意外发现了一些线索,觉得事情不太对,恐怕还需你亲自去看看。” 薛和沾闻言蹙眉,沉吟片刻,心生一计,对管事道:“我的属下办事不力,让那个抱鸡娘子跑了。但她人应该还藏在萧府,还请管事尽快派人将她找出来,今夜,我就暂住府上查案吧,还望管事告知萧相公。” 管事闻言心中一喜,立刻加派人手搜寻抱鸡娘子,他自己则去找萧相公回禀。 管事匆匆来到萧相公卧房,萧相公正歪在榻上,双目无神,不知在想着什么。 管事小心翼翼地上前回禀:“郎主,属下办事不力,被那薛和沾派人去暗室将抱鸡娘子劫了去……” 萧相公浑浊涣散的眸子精光一闪,浮出几分愠怒:“你说什么?” 管事双膝一软,当即跪了下去:“所幸那抱鸡娘子生性狡诈,途中自行逃了去,如今还藏在府中不知何处,我已加派人手,今晚定能将她找出来!” 管事加快了语速,生怕晚说一句就会被萧相公责难。 萧相公深吸一口气,忍不住咳嗽几声,肺部发出风箱般的声音,彰显着他的身体愈发破败。 只是那双眼睛依旧在昏暗的室内闪着狠厉的精光:“只要找到她,务必斩草除根,不可让她开口向薛和沾吐露一个字。” 管事连声应是,又道:“只是那薛和沾还是不肯走,声称要留宿萧府彻查此案。还请郎主示下,是否要设法赶走薛和沾?” 第九十四章 少女牙齿 萧相公面色阴沉如水,沉吟片刻后缓缓说道:“不可轻举妄动。薛和沾身为大理寺少卿,又贵为长公主亲孙,近日还与安乐公主走的极近,若贸然赶他走,惊动了麻烦的人,事情反而会变得更加棘手。” 管事面露难色,焦急问道:“那郎主的意思是……” 萧相公眼神闪过一丝疲惫,淡淡道:“去给长公主府送信,将此事告知长公主,就说薛少卿在我府中查案,一切安好,让长公主不必担忧。今晚先稳住薛和沾,不可怠慢,也不可让他在府中随意走动。” 管事心中一凛,忙躬身应道:“是,小的这就去办。” 待管事离开后,萧相公独自倚在榻上,眼中满是阴霾。 管事按照萧相公的意思,给薛和沾安排了住处,还特意安排了不少人手守在客院附近:“薛少卿查案定需要人手,这些人都是府中得力的,少卿尽可差遣,只是府中新丧,未免忙乱了些,少卿夜里要是无事,就不要乱走了,以免有人冲撞了少卿。” 薛和沾自然明白这些人名为帮手,实际上是派来看着自己的,面上却仍是一团和气:“萧相公费心了。管事且去忙吧,我自行安置就好。” 管事到底还是将薛和沾送到了屋中安排妥当方才离去。 待屋外脚步声远去,薛和沾才压低声音询问果儿:“娘子发现了什么线索?” 果儿听力极佳,门外护卫的呼吸声也没能逃过她的耳朵,于是她凑近薛和沾,在他耳边极轻地说:“我在萧府发现了两个密室,找到了绣花针和冠鼠,还发现了一个昏迷的女子和一些人的牙齿。” 薛和沾闻言面色凝重,沉吟片刻,看了一眼石破天,便立刻上前去扒石破天的衣服。 石破天吓了一跳,正要说话,就被薛和沾捂住了嘴。 薛和沾在他耳边低声说:“与我换衣服。” 石破天虽疑惑,却也不敢质疑薛和沾,只是一脸无助地看向果儿,有些脸红。 果儿无语,抱着手臂转身面对着墙壁。 待薛和沾与石破天换好了衣服,薛和沾用正常音量道:“你们去门口守着,今夜若是萧府的人抓到那抱鸡娘子,随时唤我,我先歇息片刻。” 果儿会意,扬声应是。 石破天却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薛和沾已经将他按在床上,低声命令道:“你扮成我在这里睡觉,不许发出任何响动。” 薛和沾与果儿一同来到门外值守,不远处,萧府的护卫只是看了他们一眼,并未过多留意。 过了一会儿,薛和沾看向果儿:“兄弟,我这肚子突然有些不舒服,得去茅房一趟。” 果儿心领神会,接口道:“巧了,我也正想去,一起吧。” 说罢,二人便朝着茅房的方向走去。 萧府的护卫又看了他们一眼,其中一人犹豫道:“要不要跟上?” 另一人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摇头:“那个薛少卿据说身手不俗,我们还是盯住他要紧。” 待远离众人视线后,薛和沾与果儿身形一转,果儿立刻带着薛和沾朝着密室的方向溜去。 萧府这一夜十分不太平,到处都有在搜寻抱鸡娘子下落的护卫,火把将院落照的宛如白昼。 好在这条路果儿已经走过两遍,十分熟稔,二人又都是身手敏捷之人,一路上巧妙地避开了护卫。 终于进入甬道,周遭又恢复了那种死一般的寂静。 薛和沾疑惑道:“那些护卫似乎有意避开了这里,没有来此搜寻?” 果儿颔首:“我也是发现这一点,才让抱鸡娘子暂时躲在这里,此处像是萧府的‘禁地’。” 薛和沾沉吟不语,这时,甬道里突然传出“吱吱”的响动,原来是冠鼠嗅到了果儿的气味,竟跑出来“迎接”她了。 果儿惊讶于这小东西的热情,俯身将它捧在手中:“你这性子,如何会帮萧衡伤人呢?” 薛和沾闻言也疑惑:“此前听你说冠鼠擅用毒,我以为定是狡猾凶狠之物。” 薛和沾说着,忍不住摸了摸冠鼠的脖颈,冠鼠竟十分舒服地干脆翻身躺在了果儿手心,露出肚皮让薛和沾挠。 薛和沾一时失笑:“却没想到是如此可爱的小东西。” 果儿也笑起来:“我从前的确见过不少凶狠的冠鼠,这一只的脾气实在是很好。” 果儿说着,想到这可爱小东西的住处,忍不住有些心疼:“只是如此可爱的小家伙,却要住在那种地方。” 二人说着,已经到了冠鼠窝所在的密室前,冠鼠轻车熟路地蹿下果儿的手心,去拨弄机关,将密室门打开。 果儿点亮火折子,与薛和沾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昏暗的光线在密室内摇曳,四周那股腐肉的恶臭气息浓郁不散。 那名与武昉相像的少女仍昏迷在角落,面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 “这便是你说的那名昏迷的女子?” 薛和沾上前搭脉,发现对方只是昏迷,身体并无大碍。 果儿颔首:“对,少卿可曾发现异样?” 薛和沾闻言又端详少女一刻,恍然惊觉:“她生的,与阿昉有几分相似!” 果儿严肃颔首:“我在另一个密室还发现了一张萧衡母亲的画像,那画上之人竟也与武昉十分相似。” 薛和沾眸色瞬间沉了下去,又问:“你说的人牙,是在哪里发现的?” 果儿立刻带着薛和沾找到冠鼠的小窝,冠鼠正坐在窝里梳理毛发,对二人的靠近并不设防。 果儿小心地将它抓在手心,指了指那草窝的底部,薛和沾会议,拂开一层薄草,果然见到几十颗人牙赫然铺垫在窝底。一眼看去白牙森森,十分诡异。 果儿手中的冠鼠发现自己的小窝被掀了,顿时不满地吱吱叫起来,对着薛和沾张牙舞爪,又开始了无能狂怒。 果儿连忙拿出肉干安抚它,它吃到肉干,果然就顾不上计较自己的小窝了。 薛和沾蹲下身子,仔细查看冠鼠窝里那些白得发光的牙齿。他轻轻拿起几颗,借着昏暗的光线,细细端详牙齿的大小和磨损程度。 片刻后,他面色凝重道:“这些应当皆是十五六岁妙龄少女的牙齿。从齿形和磨损程度来看,应是出自不同的人,以我目前的判断,至少有三人。” 果儿闻言,心中一惊,看向那些牙齿,又看向角落里昏迷的少女,不禁汗毛倒竖。 第九十五章 冠鼠杀人 “这三名少女的牙齿怎会在此处……少卿可能看出,这些牙齿,是生前被拔,还是死后……” 薛和沾认真解答:“人死后尸体会腐烂,牙齿也会受到影响有不同程度的发黑,如果是死后自然脱落,这些痕迹会更加明显。这些牙齿保持着本来的颜色,甚至因为冠鼠时常摩挲而包浆发亮,说明这些牙齿即使不是生前被拔,也是死后短时间内被拔下的,因此才没有随着尸体腐坏发黑。” 果儿听着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也就是说,这些牙齿的主人,很可能凶多吉少了……” 薛和沾面色沉肃,看向一旁还在昏迷的少女,对果儿道:“娘子可否检查一下她的牙齿?” 果儿闻言颔首,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个昏迷的少女,轻柔地拨开她的嘴唇,看见她满口贝齿完好无损,这才呼出一口气:“她的牙齿都还在。” 薛和沾却打量着四周皱起了眉:“这里很可能,并不是凶手杀害少女的第一现场……” 果儿闻言松开了少女,疑惑地打量四周:“少卿何出此言?” 薛和沾指着四周的墙壁地面:“此处虽泥泞脏污,却并没有血迹。若是三名少女都死在这里,就算是被毒杀,拔牙也不可能毫无血迹。” 果儿蹙眉:“可是这里浓郁的腐臭气息,闻起来很像尸臭。” 薛和沾颔首:“这气味的确与尸体腐烂的味道极为相似。” 果儿闻言走过去看,却发现靠近墙壁的地面比别处要高出不少,她停住脚步,转换力道踩踏着地面:“这地面凹凸不平,感觉像是埋了什么东西。” 薛和沾闻言,上前蹲下身,动手挖开墙壁附近的土壤,那土壤十分松散,里面还夹杂着不少蛆虫,挖开后白色的蛆虫在土壤中疯狂蠕动,十分恶心,果儿忍不住扭开了头。 薛和沾却一脸惊喜,丝毫不介意地加快了挖掘的速度,果然,不多时,土壤中便露出了许多森白的尸骨! 那些尸骨或完整,或残缺,有些甚至还粘连着腐烂的血肉,在幽暗中的密室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 果儿看到这一幕,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胃里一阵翻涌。 这时,那只冠鼠终于吃完了肉干,看见薛和沾的举动似乎被激怒一般,猛地冲了过来,速度快到宛如一道黑白的闪电。 若非果儿及时察觉,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它,它便要在薛和沾的脖颈上抓出一道血痕来。 果儿这还是头一次见这只冠鼠如此生气,竟露出了利爪,爪见上泛着绿油油的光,很显然是带着毒的。 它被果儿抓住后疯狂地尖叫着,挥舞着前爪,甚至试图去抓果儿的手,果儿见状立刻用衣袖将它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只小脑袋。 冠鼠被紧紧控制,口中还是吱吱叫个不停,乌黑的小眼珠直勾勾地盯着薛和沾,似乎对他挖出尸骨这件事愤怒不已。 “它这是,怎么了?” 薛和沾被冠鼠的行为震惊,惊讶地询问果儿。 果儿蹙着眉,看向薛和沾刨出的尸骨,沉吟片刻道:“我觉得,它住在这儿,可能就是为了守着其中的一具尸骨。” “守尸骨?也就是说,这些尸骨当中,可能有它真正的主人?” 果儿颔首,捏着冠鼠靠近那些尸骨,果然离尸骨越近,冠鼠的反应越是激烈,待走到尸骨附近,果儿甚至没有抓住激动的冠鼠,它如一道黑白的闪电,猛地从果儿手中蹿了出去,爬上一根森白的胫骨,发出了吱吱的叫声,小爪子摩挲着那块骨头,动作却十分轻柔。 “应该就是‘她’了……” 果儿看着冠鼠的模样,心情也有些沉重,怪不得这原本爱干净的小东西会在这种地方做个窝住下来,原来是为了守着自己的主人。 “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小东西。”薛和沾忍不住感慨。 果儿看向薛和沾:“那些尸骨,与那些牙齿,可能对上?” 薛和沾沉吟道:“这里光线昏暗,且尸骨零散,还需拼凑,但看骨骼的年龄,我猜测应当是能对上的。” 果儿呼出一口浊气,只觉得这密室让她十分压抑:“这萧府,到底还有多少秘密……” 薛和沾无声叹息:“深宅大院里,总是不缺秘密。” 薛和沾见果儿面色不太好,道:“你要不要先出去透口气?我想再找找这里还有没有别的线索。” 果儿摇摇头,忍着胃里翻滚的恶心:“我们不好离开太久,我帮你能快一点。” 于是两个人开始分工合作,果儿制住冠鼠,开始搜寻密室的其他地方,薛和沾继续挖掘检查尸骨。 毕竟挖尸骨这种事,果儿实在无能为力。 密室并不大,果儿很快便走了一圈,就在她以为可能不会有别的发现时,包里的冠鼠突然又发出吱吱的叫声。 果儿疑惑地看一眼四周,在角落里看见许多干草,大约是冠鼠找来垫窝的。 但冠鼠擅用毒,它找的干草,一定与毒有关。 想到这里,果儿用帕子裹着手,才拾起那些干草,然而上层的干草之下,还有一层油腻腻的草叶,散发着刺鼻的腥臭味,就像是腌坏了的鱼,让果儿又一次发起了恶心。 她屏主呼吸,忍着恶心将那些草叶也捡了起来,拿去给薛和沾看:“薛少卿,你可识得这些?” 薛和沾一怔,借着火折子微弱的光亮打量着这些干草:“钩吻、曼陀罗?幻心散……” 果儿疑惑:“幻心散?” 薛和沾面色严肃地颔首:“我查验萧衡的尸体,发现他很可能是中了一种名为‘幻心散’的慢性毒药而死,而这种毒药便是由钩吻草、曼陀罗还有鲛人泪所制。” 果儿闻言,将那些油腻的草叶交给薛和沾:“鲛人泪?难道就是这东西?” 薛和沾毫不嫌弃地将那草叶接过,仔细嗅闻一番,惊喜道:“原来所谓的鲛人泪,就是鲸鱼的油脂!” “这些东西你是在哪里发现的?”薛和沾急切地询问果儿。 果儿指了指角落的干草堆:“那里,看起来像是冠鼠找来做窝的。” “冠鼠?”薛和沾面上的惊喜之色登时又变成了疑惑:“难道萧衡,是被冠鼠所杀?” 第九十六章 萧衡表妹 “被冠鼠所杀?少卿你的意思是,这只冠鼠下毒杀了萧衡?” 果儿也被薛和沾的话惊到,拿出包中的冠鼠,冠鼠看见果儿手中的“毒草”,忙吱吱地叫着挥舞爪子,似乎是在教果儿扔掉那些毒草。 冠鼠的举动更加证实了薛和沾的猜想:“它知道这些东西的毒性……如果这些东西都是它搜集的,这‘幻心散’很可能是它‘配置’后下给萧衡的。” 果儿蹙眉看着手中小小一只的冠鼠,心中有了一个猜测:“难道说,是萧衡杀害了它原本的主人,这只冠鼠想要复仇,这才给萧衡下了毒?” 薛和沾颔首:“娘子的推测与我一致,只是萧衡的死,或许还有别的隐情。如果只是冠鼠下毒,萧相公为何要隐瞒真相,强令抱鸡娘子顶罪?” 果儿也蹙眉道:“我去救抱鸡娘子时,萧府还派了人去杀她,我看的分明,那人手持绳索试图勒死抱鸡娘子。” 薛和沾正要说什么,却听见一旁的角落里传来微弱的声响,他与果儿一同回头,便见那原本昏迷的少女似乎被薛和沾和果儿的说话声吵醒了,正惊恐地看向他们,眼神中满是警惕与害怕,身体也不自觉地往后缩,试图躲进角落里。 果儿见状,忙上前一步,轻声说道:“娘子莫怕,我们不是坏人。” 可少女却并未放松警惕,依旧警惕地盯着果儿,身子控制不住的瑟缩颤抖。 就在这时,冠鼠从果儿手中钻了出来,跑到少女脚边亲昵地蹭了蹭。 少女看到冠鼠后,原本紧绷的神情竟陡然放松下来,她轻轻抚摸着冠鼠的脑袋,像是找到了的依靠。 “娘子,你是何人?为何会在这里?”果儿见她状态好了不少,上前温柔地问道。 少女抬起头,眼中泛起一丝泪光,声音极低地说:“我叫丹娘,是随母亲蒋氏来投奔萧府的表亲……” 她说到这里,声音忍不住发颤,带了些哭腔,嗓音沙哑,像是许久没有喝过水。 果儿见状从包里拿出一只随身带着的水囊,递给丹娘:“喝一点吧。” 丹娘有些犹豫,但看向果儿温柔的眼眸,还是接过了水囊,小心地喝了一口。 喝完水,丹娘对果儿的戒心逐渐松懈,打量着果儿和薛和沾身上的衙役皂服,好奇地问:“你们是……官差?” 果儿颔首:“对,我们是大理寺的衙役,娘子怎会出现在此处?可是有人害你?” 丹娘闻言却惊恐地抓住了果儿的衣袖:“难道是发现我没死,萧相公让你们来抓我的?我阿娘呢?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果儿闻言立刻看向薛和沾,在他眼中看到了与自己相同的猜测。 “丹娘,萧衡到底是怎么死的?” 薛和沾冷静上前,沉声询问丹娘。 丹娘闻言缩了缩肩膀,哭着摇头:“不是我杀的,真的不是我杀的,我没有给他下毒,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就死了……” 丹娘怕极了,哭的厉害,整个人不住地往墙角缩。 一旁的冠鼠看见丹娘的模样,以为是薛和沾伤害了他,又一次对薛和沾亮出了爪子,好在果儿反应快,及时制住了它。 薛和沾一时有些无语:“这小东西,倒是个‘护花使者’。” 果儿也有些无奈,只能紧紧抓着冠鼠不让他添乱。 有了这个小插曲,丹娘的情绪却舒缓了不少,她哽咽着道:“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求你们不要伤害我阿娘,我可以给表兄偿命,只要我阿娘平安。” 薛和沾和果儿快速对视一眼,诱导丹娘道:“你不要怕,萧相公方才是太生气了,如今已经冷静下来,知晓不是你下的毒,特意请了大理寺少卿来查明真相,你只需将你知道的如实说来,萧相公定不会伤害你阿娘。” 果儿明白薛和沾的意图,在一旁帮腔道:“是啊丹娘,你与你母亲毕竟是蒋夫人的亲人,萧相公念在亡妻的份上,也不会当真要你们性命。” 果儿的话让丹娘放松了不少,她擦了擦眼泪,开始讲述自晚上发生的事。 “今晚母亲听说表兄心情不好,要我去给他送些点心。” 然而回忆起当晚的场景,丹娘的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恐惧…… 刚入夜,丹娘带着一名侍女,端着点心来到萧衡房间门口,只听里面一阵叮哐嘈杂之声,显然他在屋里砸了不少东西,一时吓得停住了脚步,咬着嘴唇踌躇着不敢上前。 就在这时,房中传出萧衡的一声爆喝“滚!都给我滚!” 紧跟着房门被打开,几名流着泪的侍女仓皇而出。 丹娘端着点心站在门口,进退不得,有些仓皇,身边的侍女却还在将她往前推:“娘子,快去吧,不然夫人知道了,又要说你不听话了。” 丹娘闻言咬着唇,眼中慢慢浮上一层雾气,但还是缓缓走了进去。 侍女上前却没有跟进去,反而将门关上,守在了门外。 丹娘听着门在身后关上的声音,心底突的一下,脊背都因紧张而僵硬绷紧。 而屋中的萧衡双目赤红,正坐在一地的废墟中自言自语。 丹娘从未见过表兄这般模样,心里害怕极了,但看见萧衡身边遍地的碎瓷,还是有些担心地上前,将点心放在桌上,柔声询问萧衡:“阿兄,你起来吃些点心吧,当心被碎瓷伤了。” 萧衡却像是听不见声音,目光涣散地坐在地上自言自语,全然不理会丹娘。 丹娘看他这模样愈发害怕,攥紧了帕子就想离开。 然而她转身的瞬间,萧衡却猛地抬起了头,烛光掩映之下,丹娘的侧脸与武昉竟十分相似,萧衡恍然间只觉得自己看见了武昉,豁然起身向丹娘扑了过去。 丹娘猛然被萧衡抱住了腰,吓得花容失色,立刻拼命挣扎起来,大声呼喊着门外的侍女。 “杏儿,杏儿救我!” 然而门外的侍女不仅置若罔闻,反而面露喜色,退远了一些守着门,生怕有人这时过来坏了夫人的“计划”。 丹娘喊了半晌,不见侍女开门,惊惶绝望中,已经被萧衡扯开了衣裙。 “阿昉!我的阿昉!” 第九十七章 逼死丹娘 萧衡喊着武昉的名字,强行将丹娘抱上了软榻,丹娘喊得嗓子都哑了,却无力抵抗失心疯一般的萧衡…… 丹娘说到这里,声音忍不住颤抖起来:“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我根本挣脱不开……” 丹娘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泣不成声。 果儿连忙递给她一方帕子,轻声安慰道:“别怕,都过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丹娘才继续说:“就在我彻底绝望的时候,表兄却突然浑身抽搐,倒在了床上,不一会儿就没了气息。” 丹娘说着,仿佛又看见了萧衡横死的画面,面色惨白,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果儿本想拍抚丹娘的后背安抚她,但想到自己此刻时女扮男装,想了想,干脆将冠鼠放在了丹娘手心里。 冠鼠果然很机灵,立刻就用小脑袋蹭着丹娘的手心,安抚她的情绪。 丹娘捧着冠鼠,被它憨态可掬的模样逗得破涕为笑。 果儿趁机继续追问:“后来呢?除了你之外,第一个看见萧衡尸体的人是谁?” 丹娘想了想,道:“当时我害怕极了,立刻穿上衣服冲了出去,喊来了我的侍女杏儿,但她也吓坏了,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候萧衡的几个侍女也听到了动静,房中很快涌入了不少人……” 丹娘说着,蹙起眉,似乎在努力回忆,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实在太害怕了,那时候脑子一片空白,只记得来来往往很多人,实在记不起都有谁。直到府中的大夫赶来,断言表兄是中毒身亡。立刻便有人怀疑是我在点心里下了毒……” 丹娘说到这里,委屈地哽咽起来:“萧相公让人查验了点心,那大夫不知为何,一口咬定我送的点心确实有毒,这时我阿娘得了消息赶来,解释说她只让人往点心里放了一点……” 丹娘面色尴尬,似乎有些说不下去,半晌才声如蚊蝇道:“一点……催情药……” 果儿闻言一怔,随即面色沉肃道:“你阿娘,是想将你嫁给萧衡?” 丹娘哭着点头:“我阿耶去世之后,阿娘无子,族中叔伯便侵占了我们的家产。阿娘无奈,只好带着我来投奔萧府。但是姨母已经过世多年,我们与萧家实在算不上亲厚,阿娘怕我们迟早会被扫地出门,便一心想让我嫁给表兄,好让我们母女有个依靠……” 丹娘越说声音越低,头更是垂得要埋进衣领里去,似是对母亲的所作所为十分羞愧,但到底是自己的亲娘,她也说不出忤逆诋毁的话。 “萧相公是不想此事传扬出去,这才将你关了起来?”果儿听完丹娘的讲述,推测道。 丹娘却猛地抬起头,疑惑地看向果儿,眼神中又多了几分警惕。 薛和沾立刻在旁道:“萧相公原本是存了让你一死以保你和萧郎君的名节,但你阿娘苦苦哭求,他看在亡妻的情面上,便决定暂时让你在此处思过。” 薛和沾说着,不动声色地给果儿使了个眼色,果儿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还是把萧相公想的太过良善了。 纵使萧衡并非丹娘所杀,但他死在试图奸污丹娘之时,萧相公绝不会让这件事传扬出去,因此丹娘必死无疑。 只是…… 果儿看向丹娘手中的冠鼠,试探着问道:“你是跟着冠鼠来到这里的?” “冠鼠?”丹娘看向手中的冠鼠,呢喃道:“原来你是冠鼠,我从未听过这种鼠类。” 丹娘说着,看向果儿颔首:“是,我跳井之后,却发现那井并非死水,井底竟有暗流,我被井底暗流冲到了一个地道里,就见到了这只冠鼠,跟着它来到了这里……” 丹娘温柔地抚摸着冠鼠的皮毛,冠鼠舒服地蹭着她的手指,丹娘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我本以为,是我命不该绝,上天派它来救我一命,却没想到还是被你们发现了……” “你放心,我们不是来杀你的。”果儿见丹娘神情哀戚,忍不住出言安慰。 丹娘却苦笑着看向她:“你们方才,是在套我的话,对吗?若是萧相公一定要我死,我只求能放过我阿娘,我知道的已经全都说了,我发誓,没有一句假话。” 丹娘举起手,对天起誓。 果儿忙按住她的手,薛和沾沉稳冷静的声音响起:“娘子聪慧,我们的确是在套你的话,但我们并非萧相公派来的人。” “不是萧相公,那你们是?” 丹娘顿时紧张起来,小心地护着冠鼠后退做出防御姿态。 萧衡一身正气,肃然道:“我乃大理寺少卿薛和沾,来萧府是为查案,娘子的冤屈我已知晓,定会还娘子一个公道,只是,若有需要,还望娘子能出堂作证。” 丹娘闻言眸中闪过一丝希冀,却又很快暗淡下来:“可是我阿娘……” 果儿安抚道:“你放心,我们会尽快找到你阿娘,保证你的安全。” 丹娘眼中重燃希冀,期待地看向薛和沾。 薛和沾微微颔首:“只是在此之前,你可能还要先在这里躲一晚。” 丹娘连连点头:“没关系,只要我阿娘安全就好。” 果儿小心地瞟了一眼角落里被薛和沾挖出来尚未拼凑整齐的尸骨,忍不住叮嘱丹娘:“你乖乖的坐在这里,不要四处走动。” 丹娘不明就里,但还是点了点头,这里那么黑,果儿就算不说,她一个人也没胆子起身乱走。 想到这里,丹娘捧着手中的冠鼠道:“可以把它留下来陪我吗?” 果儿点点头:“当然可以。” 果儿说着,从包里将水囊和剩下的肉干拿出来,交给丹娘:“这些你留着,明日我们安排好一切,再来接你。” 薛和沾和果儿走出密室,果儿忍不住长长地吸了口气,密室里的味道实在让她胃里难受。 待她缓过气来,薛和沾问道:“娘子可知抱鸡娘子是如何送信给你的?” 果儿摇头道:“我没有问,想来她有自己的办法。” 薛和沾沉吟片刻,道:“还请娘子带我去见她,我需要她送信出去。” 果儿敏锐地察觉到了薛和沾的紧迫,追问道:“少卿可是要请援兵?” 薛和沾严肃颔首:“萧相公先是逼死丹娘,又不惜在我眼皮底下杀抱鸡娘子,想来萧衡的死已经让他失去了理智,今晚见过萧衡死状的人,恐怕全都活命,只凭我们几个,若想护着丹娘和抱鸡娘子,只怕很难全身而退。” 第九十八章 搬来救兵 果儿闻言一阵心惊:“少卿的意思是,丹娘的阿娘,还有那些侍女很可能已经……” 薛和沾面色沉肃,颔首道:“萧相公出身刑部,他比别人更知道如何湮灭证据。在他们这种人眼中,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可是萧衡已经死了,仅仅为了保住萧衡的身后名?就要牺牲这么多条无辜的性命?” 果儿虽然听闻过权贵视人命如草芥,但百闻不如一见,听说和亲生经历的震撼是不同的,年仅十五岁的她,长于乡野的广阔天地,这样的深宅密事对她来说实在过于阴暗沉重,让她很难不愤怒。 薛和沾无声叹息,他虽与果儿不同,他自小生长于这样的环境,对这样的事听过见过不少,但至今仍无法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因此他理解果儿的愤怒,并且因果儿的愤怒而找到了一丝“活在人间”的真实感。 因为除了果儿,他身边的大部分人,对与这种事的态度都是漠然无视。 二人压下内心情绪的同时,来到了佛堂。 果儿打开门进去时,随春生和抱鸡娘子谨慎地躲进了佛龛的桌布下,直到听见果儿的声音,两人才放心地钻了出来。 见果儿和薛和沾都穿着衙役皂服,随春生惊讶道:“难道萧府竟敢限制薛少卿活动?” 薛和沾颔首:“萧相公安排了不少人手盯着我,我和果儿必须尽快回去,以免再生意外,因此我们只能长话短说。” 薛和沾说着,看向抱鸡娘子问道:“娘子,你之前是如何将求救信送出萧府的?” 抱鸡娘子微微一愣,旋即答道:“我在萧府给锦鸡看病时,顺手训练了萧府的几只鸟儿。我便是操控这些鸟儿,送信给我的侍女红鸾的。” 薛和沾闻言,露出微笑:“如此甚好。我想拜托你设法再送两封信出去,一封信让你的侍女红鸾传信给左右监门卫中郎将许辽,就说我已找到幻术大会连杀两名幻师的真凶,希望他能拿到安乐公主的手谕,前来萧府捉真凶。另一封信交给新安王府的武娘子,让她明日一早带人前来萧府吊唁。” 抱鸡娘子虽心中疑惑,但也知道此刻不是好奇的时候,便立刻点头应下:“少卿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交代完抱鸡娘子和随春生送信后继续在佛堂躲避,果儿和薛和沾匆匆赶回萧府给薛和沾安排的院子。 途中,果儿不太放心地问薛和沾:“少卿,安乐公主当真会让许辽带人来抓人吗?” 薛和沾苦笑道:“公主定会让许辽来。公主与韦皇后一心想拉拢我外祖和萧相公,用以制衡我祖母。如今出了这等事,她岂会错过这个与萧相公谈判的绝佳机会?只是许辽来了之后,却未必是来帮助我们查案的。” 果儿蹙眉:“那岂不是更加麻烦?” 薛和沾摇头道:“我只希望许辽带人来,能搅浑萧府这潭水,让这里混乱起来。如此一来,我们便能趁乱保护丹娘和抱鸡娘子的安全,将她们送出萧府。或许还可趁此机会,查到更多线索。” 果儿了然颔首:“你让阿昉来,是想借她的掩护救出丹娘和抱鸡娘子?” 薛和沾颔首:“有公主的人在,萧相公更不敢为难新安王府的人。” 此时,天边已经亮起了一颗启明星,薛和沾看向黑沉沉的天空中那唯一的一点星光,叹息道:“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了。” 薛和沾与果儿去了趟厨房拿了不少吃食才回到了住处,萧府的侍卫打量他们半晌,果儿忙拿出怀中的胡饼和烧鸡:“兄弟可要吃一点?” 萧府侍卫这才明白他们怎么去个茅房去了那么久,一时有些无语,禁不住腹诽大理寺这些衙役实在有些脸皮厚,但到底没有当面说出来,只摆了摆手,让他们去一边吃。 果儿撇嘴道:“那我拿去给我们少卿吃一点,你们萧府待客也实在无礼,连点宵夜都不给我们少卿准备。” 说完便拉着薛和沾一同捧着烧鸡等物进了房间,完全无视萧府侍卫的怒目而视。 “郎君新丧,他们怎可如此无礼?!” 护卫气的攥紧了刀柄,却被一旁的护卫拍了拍手:“别理会他们,这种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真闹起来,吃挂落的还是我们。” 那护卫一想也是,便压下了怒火,老实站在原地值守。 室内,薛和沾叫醒了睡得迷糊的石破天。 果儿都有些佩服石破天的心大,让他扮成薛和沾在此睡觉,他竟然真的就睡着了。 薛和沾与石破天换回了衣服,三人随便分吃了点东西,薛和沾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估算了一下时间,道:“许辽和阿昉最快也要一个时辰才能来,娘子先休息一会儿吧。” 他说着,示意将床让给果儿休息,果儿却指了指窗边的塌:“我睡那里就行。” 说着,不能薛和沾再说什么,果儿便和衣躺在榻上,闭上了眼睛。 薛和沾实在是累极了,也顾不上许多,便也躺在了床上睡了过去,石破天看着瞬间入睡的两人,打了个哈欠,干脆也趴在桌上继续睡了。 薛和沾估计的果然精准,抱鸡娘子的信送出去一个时辰后,萧府大门前便骚乱起来。 只见许辽威风凛凛地带着一队左右监门卫,敲开了萧府的大门后便长驱直入,径直进入了正堂。 且与薛和沾所料无差,他并未第一时间来见薛和沾,而是被萧府的人请进了萧相公的书房,两人关起门来面谈。 府中突然多了这么多左右监门卫,萧府的护卫们顿时警惕起来,与左右监门卫几乎形成对峙之势,就连薛和沾门口的防卫也松懈起来。 薛和沾心中暗喜,他知道,自己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 此时,石破天打听到武昉也已经带着新安王府的人前来吊唁。薛和沾整理仪容对萧府的护卫说要去见武昉,萧府护卫自然不敢拦他去见自家表妹,只得放行。 见到武昉后,薛和沾立刻吩咐果儿:“将抱鸡娘子和丹娘换上新安王府侍女的衣服,藏在阿昉的马车里,稍后随阿昉一同离开萧府。” 第九十九章 逃出萧府 果儿来到密室,先让随春生回到薛和沾身边,以免被萧府的人察觉薛和沾身边的护卫少了,她和抱鸡娘子还有丹娘三人一同换上了新安王府侍女的衣服,离开密室去寻找武昉的马车。 临走时,丹娘还不舍地带上了那只冠鼠。 好在冠鼠已经与丹娘十分熟稔,听话地待在她的袖管里,并不乱叫乱窜。 因着前夜在萧府来回好几趟,果儿对萧府的路线熟记于胸,一路上避开了护卫,直奔新安王府马车停靠的侧门而去。 眼见侧门就在眼前,已经能透过门缝看见武昉的马车就停在门外不远处,抱鸡娘子心中一喜,不由加快了脚步,一旁的丹娘却有些紧张,忍不住低声询问果儿:“你们真的能救出我阿娘吗?” 果儿一怔,想起昨日薛和沾的推测,但她既不能告诉丹娘她的阿娘可能已经凶多吉少,也不忍欺骗她,只能催促道:“娘子眼下先离开此处要紧。” 丹娘却一下慌了,或许是母女连心的直觉,让她此刻无论如何也想要先确认阿娘的安全,于是拉着果儿又问了一遍:“我阿娘现在何处?她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果儿正要说话,忽然听到几个脚步声,听起来都是练家子,且脚步整齐,果儿推测来人不是萧府的护卫,就是左右监门卫。 若是左右监门卫倒还好说,若是萧府的护卫便麻烦了。 果儿想着,只能迅速扯了个谎,对着丹娘含糊道:“她在门外马车上。” 丹娘闻言喜出望外,终于松开了果儿,加快脚步往门口走去。 可就在抱鸡娘子的手接触到门扉的瞬间,几个萧府护卫拐过回廊走了过来,看见她们的背影大声问道:“什么人?” 果儿心中“咯噔”一下,暗叫不好。瞬息间,几个护卫已经走到了近前。 为首的护卫目光在她们身上打量了一番,冷冷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在此处?” 丹娘和抱鸡娘子顿觉汗毛倒数,整个人定在当场,同时向果儿看去。 好在果儿还算镇定,叉手行礼道:“我们是新安王府的侍女,随武娘子前来吊唁。方才去净房,不小心迷了路。” 那护卫首领打量着她们的衣裳,确认与新安王府的侍女所穿的没什么差别,便指着正堂的方向道:“你们新安王府的人都在那边。” 果儿镇定行礼:“多谢郎君指点。” 说完便用眼神示意抱鸡娘子和丹娘先跟着自己离开,但丹娘却一心记挂阿娘,忍不住一步三回头,频频望向门口。 眼见就要走进回廊,丹娘又一次回头时,护卫首领看清了她的面容,登时脸色大变,惊呼出声:“薛娘子?!你……你不是死了吗?!” 果儿心中一惊,知道事情败露,她既承诺过要救抱鸡娘子,断不能让她在此出事,而薛丹娘对于此案又至关重要,绝不能让她再次落在萧府手中。 思及此,果儿当机立断,立刻扯下裙摆抛向空中,兜头将抱鸡娘子和丹娘同时罩住。瞬间,周围的景象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扭曲。原本平坦的地面突然隆起,化作一座座小山,汹涌的“海浪”凭空而起,如猛兽般向护卫们扑去。 于此同时,抱鸡娘子和丹娘眼前一黑,再见到亮光时,人已经在门外的马车里了。 而果儿则因超负荷使用“搬山移海”,整个人大汗淋漓,手脚发软。 虽然侧门近在咫尺,她竟无力走出门去,只能撑着门边的一棵桂树大口喘息。 但幻术给护卫们制造的幻觉很快就会散去,果儿只能咬牙施展“坐成山河”,紧贴树身,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瞬间融入了树干之中,整个人与树融为一体,仿佛从未出现过。 几个护卫回过神来,发现三个大活人竟然凭空消失了,面前的地上空无一物,方才的山岭波涛荡然无存。 他们一个个吓得脸色惨白,眼睛瞪得滚圆,其中一个护卫颤抖着声音说道:“这……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薛娘子死后闹鬼来找咱们报仇了?” 护卫首领是将丹娘的面容看的最清楚的人,此刻更是冷汗岑岑,忍不住朝天拜道:“娘子勿怪,娘子勿怪啊!我们只是听命于主家行事,你的仇人是郎君,不是我们啊……” 另一个胆子稍大些的护卫忙拉扯护卫首领:“头儿,这事儿我们对付不了,还是赶紧去禀告管事,让他找个大师来开坛做法才是!” 闻言,护卫首领连忙带着一众护卫连滚带爬地朝着管事的所在跑去,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闹鬼了”。 听着护卫们嘈杂的脚步声远去,果儿终于松了口气,双腿一软,整个人坐倒在树下,浑身的汗几乎将衣衫浸透。 这时,侧门发出一声轻响,竟是抱鸡娘子小心翼翼地探头进来,看见此处只剩力竭的果儿,她立刻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就抓住果儿的手腕,为她搭脉。 “你……你回来干什么?你们快点离开这里。” 果儿实在有些力竭,说起话来气若游丝。 抱鸡娘子蹙眉,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一粒药丸就毫不客气地塞进了果儿的嘴里。 “压在舌下含化,能快速恢复体力。但你若总这样短时间榨干自己的体力,再好的身体也有心脉撑不住的一天。” 抱鸡娘子说着,又抬袖擦了擦果儿额上细密的汗珠,终是叹了口气:“谢谢。” 随着口中药丸融化,果儿果然感觉周身的气力逐渐恢复了不少,虽然还是无法立刻起身,但至少有了说话的力气。 她对抱鸡娘子露出一个微笑,伸出手:“那就再给我几颗这个药。” 抱鸡娘子一个白眼翻上天,但到底还是从荷包里拿出一个小药瓶,塞进果儿手中:“只剩三颗了,省着点吃。” 果儿毫不客气地将药瓶揣进衣襟,撑着树干起身,问道:“丹娘呢?” 抱鸡娘子撇撇嘴:“上了马车没看见她阿娘,嚷着要找娘,我给了她一针,扎晕了。” 果儿一时有些无语,叹了口气道:“这样也好。” 说话间,果儿与抱鸡娘子都上了马车,果儿对等在车上的车夫道:“快走,不能在这里久留。” 车夫立刻挥动马鞭,马车缓缓启动,朝着新安王府的方向驶去。 果儿却忍不住担心,不知薛和沾那边如何了。 第一百章 只向真相 廊下铜炉焚着沉水香,白幡被穿堂风撩得簌簌作响,萧衡的灵堂正中,许辽与薛和沾一左一右站在堂前看着武昉吊唁萧衡,萧家的主人却一个也未曾露面,只有昨日那个管事毕恭毕敬陪立一旁。 铜鹤衔着的白烛爆了朵灯花,武昉的指尖抚过素帷上金线绣的《往生咒》,想起昨日还见过萧衡,却没料到今日已是天人两隔。她虽与萧衡只是点头之交,但近日来相识之人接二连三走的突兀,还是让武昉胸中郁郁。 薛和沾站在一旁,看着武昉认真地为萧衡吊唁,心中一时五味杂陈,真相对于武昉来说或许过于阴暗残忍,他竟不知一切水落石出时,要如何开口告诉她。 忽听廊下玉磬轻叩三声,武昉身边的一个侍女毕恭毕敬地行礼道:“娘子让人寻的往生香,已经送到了。” 侍女说着捧出缠枝银熏球,暗格里滚出颗蜜蜡珠,薛和沾一眼便认出,其中一颗是果儿常用的蜡丸,想来果儿让侍女传的话是暗示她们已经安然离开萧府,薛和沾顿时松了口气。 眼见武昉眼神迷茫,似要开口询问,薛和沾立刻上前一步,借着衣袖的掩饰将果儿的蜡丸收入袖中,将真正的往生香蜜蜡珠按进香灰,铜炉腾起青烟。 “阿昉的心意,萧郎君应当知晓了。萧府还有许多事要处理,你便早些回去吧。” 薛和沾说着,深深看了武昉一眼。 武昉虽心思单纯,却并不笨,立刻领会了阿兄的意思,向萧府管事和许辽辞行离去。 武昉带着人刚离开灵堂,就有几个护卫神色慌张地在灵堂前探头探脑。 管事面露不悦地走出灵堂,厉声斥责:“你们不好好在侧门值守,跑来这里探头探脑的做什么?” 其中一个护卫声音颤抖,带着哭腔说道:“管事,不好了!府里闹鬼啦!我们亲眼瞧见了薛丹娘的鬼魂!” 另一名护卫见管事露出了明显不信的神情,忙上前添油加醋地描述道:“她还把地板变成了山坡!可是转眼间就连人带山全都不见了!” 管事面沉如水,看向这一队护卫的首领:“你确信看到的是薛丹娘?” 护卫首领面白如纸,坚定点头:“那日……那日是我亲眼看着薛娘子跳入井中的,我绝不会认错!” 管事脸色骤变:“荒唐,这光天化日之下,怎会闹鬼?!定是那薛丹娘没死,你们在哪儿看见的她?” 薛和沾透过灵堂的窗棂,看见萧府管事跟着护卫匆匆离去。心中暗自思量,想必是果儿她们脱身时出了状况。他攥着袖中的蜡丸,既然果儿送了信来,想必麻烦已经解决了,只是不知,她有没有受伤…… “三日之期已至,薛少卿倒气定神闲的很。”许辽不知何时走到了薛和沾身边。 薛和沾定了定神,抬眼看向许辽,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看似随意地问道:“许中郎将如此耐心提点薛某,看来是萧相公的答复没能让公主满意?” 许辽听闻,神色一凛,眼中闪过一丝警惕,并未正面回答,只是淡淡地说:“薛少卿,今日暮鼓三通后若未结案,你我这身官服怕是要送去尚衣局浆洗了。” 薛和沾微微挑眉,眼底浮现一抹真实的笑意。 看来他赌对了,萧相公没有答应安乐公主的要求,不管他此举当真是对祖母的忠心,还是因丧子之痛一时钻了牛角尖,对于薛和沾来说,只要萧相公不与安乐公主合作,此案就还有查清的可能。 只是若他所料不错,萧相公也并非坐以待毙之人,他既然拒绝了安乐公主,必然也准备了对策。而薛和沾身上这身绯袍…… 薛和沾垂眸看了一眼那绯红的衣摆,罕见地露出一抹苦笑。 这案子,查,或不查,只怕他这身官袍都难保。 安乐公主和祖母,他势必要得罪一个。但为了真想,他只能选择得罪祖母,只是不知,祖母得知此事会否对他失望…… 薛和沾定了定神,一甩袍袖向许辽叉手行礼道:“时间紧迫,还望许中郎将全力助我。” 许辽闻言,片刻诧异之后才回礼道:“公主有命,某定全力配合少卿。” 但在薛和沾走出灵堂的瞬间,许辽还是忍不住追问:“你当真决定要查下去?萧相公可是长公主的人。” 薛和沾头也不回道:“《唐律疏议》有云‘德礼为政教之本,刑罚为政教之用’。薛某查案不徇亲疏,只向真相。” 许辽看着薛和沾绯红的背影,沉默半晌,忽地垂眸低叹一声,跟了上去。 薛和沾估算着时间,若要拿到有力的证据,需得在祖母有所动作前先查清密室里的那些尸骨。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对许辽道:“许中郎将,事不宜迟,还请您的人暂时帮我制住萧府的护卫,我需要从萧府的密室里取一些证物。” 许辽眉头微皱,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看着薛和沾坚决的眼神,还是点了点头,挥手招来几名左右监门卫,下达了命令。 将许辽的人手安排妥当后,薛和沾又唤来随春生和石破天,沉声道:“你们去查萧衡的侍女名录。” 薛和沾说着,看向随春生:“若是萧府的管事不肯给,你也可用自己的手段取。” 随春生闻言会意,但又有些犹豫:“可我答应过我师父……” 薛和沾安抚地拍了拍随春生的肩:“我会替你向她解释,我相信果儿也很希望这个案子能水落石出。” 随春生对于薛和沾如此亲密地直呼自家师父的闺名有些不满,但想起师父叮嘱自己要配合薛和沾查案,到底没有跟薛和沾顶撞,只能和石破天领命后,迅速离去。 而薛和沾自己,则带着几名左右监门卫,径直朝着萧府密室而去。 密室中的腐臭气息让几名左右监门卫眉头紧皱,强忍着不适才将尸骨小心翼翼地运了出来。 待尸骨全部运出后,薛和沾立刻着手开始拼凑。 第一百零一章 靠近真相 书房里,萧相公手中狼毫在一本抄了一半的《金刚经》上悬而未落。管事撞开雕花门时带起一阵阴风,案头烛火骤然爆开灯花。 “郎主恕罪!”管事重重跪在青砖上,“薛娘子……薛娘子的尸身不在井底。” 管事说着膝行两步,衣摆沾着的井台青苔在地面拖出蜿蜒痕迹,“侧门当值的护卫说,一早看见薛娘子出现在侧门,但叫住她之后她便凭空消失了……” 萧相公笔尖凝着的朱砂“啪”地坠在“无我相”三字间,晕染如血:“许中郎将今日可曾路过西跨院?” “许大人今日并未四处走动,倒是……”管事喉结滚动,“护卫说看见薛娘子时,原本还遇到了新安王府的武娘子带来的几个侍女,在侧门处迷了路。但她们二人也随着薛娘子一道消失不见了……” “武娘子……可是闺名唤阿昉的?”萧相公忽然轻笑,指腹摩挲着和田玉扳指上暗刻的饕餮纹,“薛和沾倒是会用人,衡儿定是想见那位武娘子的。” 管事惊觉背后冷汗已透重衣,但还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薛少卿不知与许中郎将说了什么,现在左右监门卫已经将咱们府上的护卫制住了,薛少卿去了郎君的密室,挖出了……挖出了几具尸骨……” “咔”的一声脆响,萧相公捏碎了案头茶盏,瓷片深深刺入掌心,鲜血顺着《金刚经》上的“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蜿蜒而下。 萧相公面无表情,就着血在经卷空白处画出血色八卦,“告诉刑部那几位,明日早朝参薛和沾越权私调右监门卫的折子该递了。”他突然扯下扳指扔进炭盆,青烟中浮起缕缕异香:“让教坊司埋的暗桩动一动,传信给长公主,就说拿到了安乐公主私会突厥使臣的证据。” 萧相公看着窗外昏暗的日光,自言自语般低声呢喃:“我倒是很好奇,扳倒安乐公主和保住自己的孙子,长公主会如何选择。” 管事躬身退出时,萧相公拾起染血经卷走向书房后的一间密室,墙上赫然挂着一条染血的白绫,绫上血书“太平”二字,字字渗血,仿若犹带腥气。 与此同时,随春生和石破天已经将萧衡的侍女名录呈给了薛和沾。 薛和沾接过名录,与拼凑好的尸骨年龄仔细对比。果不其然,其中两具尸体恰好与萧衡的两名侍女相仿。再看名录上的记载,竟写着“病故”。 薛和沾看着另一具尸骨沉吟道:“这具尸骨死亡时间最早,约三年前,而余下两具尸骨分别死于去年和今年。若此三人均是萧衡所杀,也就是说这具不是萧府侍女的尸骨,是最早遭遇毒手的,也最有可能是冠鼠的主人。” 薛和沾分析完,又对随春生道:“你懂幻术,你和石破天带上几名左右监门卫,去查萧府供养的幻师,查查看萧府三年前可曾有一名豢养冠鼠的驯兽幻师曾被萧府供养。” 随春生见薛和沾几乎完全将自己当做衙役使唤,一时有些无语,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点头应了,但还是忍不住嘟囔一句:“我做这么多事,可有俸禄?” 石破天在旁边忍不住替自家少卿说话:“你可免费住着我们少卿赁的宅子呢!” 随春生撇撇嘴不再说话,薛和沾微笑道:“若此案查清,我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随春生这才开心起来,和石破天一道离去。 薛和沾又吩咐几名左右监门卫:“还请诸位去查萧衡死后,他房里服侍的仆僮侍女的下落,一个都不能放过。” 众人领命而去,不多时,领头的左右监门卫便带回了消息:“禀少卿,除了一个生病几日未进过萧衡房间的侍女,萧衡房里其余服侍的人全都被发卖,下落不明。” “这绝非巧合。”薛和沾心中暗自思忖,“带我去见见那个侍女。” 在一间破旧的民宅中,薛和沾见到了侍女的母亲。那妇人满脸悲戚,哭诉道:“禀少卿,自从听闻郎君的死讯,她便整个人又哭又笑,疯疯癫癫的,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薛和沾微微点头,目光落在侍女的身上,仔细打量。侍女腕间新旧交叠的针痕在晨光里泛着青紫,薛和沾的视线顿时停在了那处——这针孔与萧衡指尖的针孔如出一辙。 “娘子这手,可时常刺绣?”薛和沾柔声问道。 侍女却在听见“刺”字的瞬间,突然抽搐着蜷缩成团,指甲在地砖抓出刺耳声响。侍女的阿娘见状想要上前扶起女儿,却被一旁的左右监门卫震慑,只能忍着泪看着女儿。 薛和沾半蹲下身,玄色官袍拂过侍女腕上旧伤,他忽然将声音压得极低,仿若呓语般在侍女耳畔道:“萧衡用银针扎人时,可会念《金刚经》?就像……”薛和沾猝然扣住侍女手腕,“他母亲当年扎他那般?” 侍女整个人顿时抽搐的更加厉害,喉咙里发出痛苦却压抑的呜咽声,像是遭受剧痛但强忍着不敢出声。 一旁的妇人见状再也忍不住,突然扑上来抱住女儿:“少卿明鉴!自打夫人去后,郎君常在夜里举着银针念叨什么‘阿娘教的穴位最止疼’,扎一下就能听话……” “止疼?”薛和沾闻言猛地掀开侍女后颈的衣领,三枚发黑的针眼赫然入目,“涌泉穴扎偏三分便是死穴……薛氏为何要教萧衡这些……” 薛和沾沉吟片刻,又看向侍女,估算着她的年纪,问道:“当年薛氏用银针管教儿子时,你们这些贴身伺候的,可要帮着按手脚?” 侍女的抽搐骤然停止,突然痴笑起来,指尖在虚空比划:“郎君总说针尖沾血时才最像阿娘……”她猛地扯开衣襟,心口处七枚针疤排成莲花状,“最后一针要扎这里,郎君说这样就能见到阿娘了!” 薛和沾心中一凛,心中的推测逐渐成型。 大约萧衡年幼不听话时,他的母亲薛氏便常用极细小的银针扎他的手指。萧衡在这样的虐待中非但没有记恨母亲,反倒对母亲生出了更加扭曲偏执的爱。 薛氏去世后,萧衡便时常扎自己和身边的侍女,房里的每一个侍女都未能幸免。 而他之所以开始杀人,大约也逃不开这扭曲的“恋母”情节。 第一百零二章 揭开真相(一) 与此同时,新安王府内,青纱帐幔被穿堂风掀起半角,薛丹娘猛然睁开双眼,望着帐顶金丝绣的缠枝纹,攥紧被褥,一阵药香涌入鼻间,她猝然翻身坐起,铜镜里映出自己散乱的鬓发,还有身上的新安王府侍女服侍。 她终于想起昏迷前的种种,神色骤变,惊呼道:“阿娘!阿娘还在萧府!” 果儿端着药盏与武昉一同进来时,正听见薛丹娘惊惶的呼喊:“阿娘……我阿娘还在萧府!”她猛地朝果儿冲了过去,撞翻的药汁在衣裙上洇出褐斑。 薛丹娘眼眶泛红,泪水夺眶而出:“你们没有救出我阿娘!我跑了,他们不会放过她的!” “娘子小心些,可有烫伤?”武昉关切地上前,但她话音未落,薛丹娘突然触电般往后缩。她盯着武昉的眉眼,霎时脸色惨白,惊呼道:“你……你怎么与我死去的姨母生得如此相似?!” 果儿闻言,心中一动,趁势说道:“丹娘,你可知,萧衡之所以试图对你不轨,也是因为你与你姨母薛氏有几分相似。” 薛丹娘一怔,眼中满是疑惑与震惊,颤声道:“为何……为何会这样?” 果儿想了想,试探着问道:“丹娘,你可知道你姨母当年如何嫁入了萧府?” 薛丹娘怔住,想了想才说:“我曾听外祖家服侍的几个老人说起过,姨母原是祖父与一胡姬所出,并非嫡女。出嫁前,她也曾有两情相悦之人,可萧相公在一次踏青时看上了她,竟逼死了她的情郎。我外祖家为了攀附萧氏,将姨母记为嫡女……” 薛丹娘说到这里,似是心有戚戚,物伤其类,忍不住落下泪来:“外祖用姨母生母的性命要挟,强迫她嫁给了萧相公。” 果儿听完,心中已有了推测:“如此看来,薛氏心中定是憎恨萧相公,却又无力反抗,这才终日守着佛堂,郁郁而终。” 薛丹娘垂首拭泪,猛然又想起什么,拉住果儿急切道:“娘子说起姨母,我方才想起,阿兄那日发狂时,曾说过一句‘针刺涌泉痛三分,方知阿娘教诲深’……我当时不懂是什么意思,若娘子你说的是真的,阿兄他难道……当真是看着我想起了姨母,这才说出了这句话?” 果儿闻言双眸一亮,脑中的线索顿时明晰了:“这就说得通了!萧衡指尖的银针伤痕,佛堂里的银针……薛氏在世时,或许因为心中怨恨萧家,对萧衡并不疼爱,反而时常用银针‘训诫’他。而萧衡对母爱的渴望,在这种折磨中逐渐扭曲变态,演变成了对母亲偏执的爱慕……” 说着,果儿看向丹娘问道:“丹娘,薛氏可擅长丹青?” 丹娘颔首:“听闻姨母出阁前便喜欢作画,尤擅画人物。” 武昉听了,顿时汗毛倒竖,脸色煞白:“难怪……难怪我总觉得萧郎君看我的眼神说不出的奇怪,原来是因为这个……” 果儿却心中一震,想到了关键之处:“如此一来,一切都能串起来了。萧衡在冠鼠之毒的作用下,神智越发癫狂,人也越来越偏执。三日前,他目睹幻师常奇胜对阿昉表明心迹时,终于控制不住对阿昉的占有欲,下手杀了常奇胜。之后,他便一发不可收拾,第二日又杀了与阿昉相谈甚欢的画师宣建安。” 武昉闻言不寒而栗,忍不住捂住嘴哽咽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原来,竟还是我害死了他们?……” 果儿却一把拉住武昉的手,眼神坚定道:“阿昉,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该这么想!” 武昉涣散的眼神在果儿坚定的声音中又重新明亮起来,她强行忍住眼泪,哽咽着问:“只是如今案情明了,我们是不是该第一时间通知我阿兄?” 丹娘也在一旁急切道:“是啊,我阿娘……那位大理寺少卿可能救下我阿娘?” 果儿闻言心中一阵愧疚,强忍着不去看薛丹娘,转身道:“我去让抱鸡娘子给薛少卿送信。丹娘你先在这里好好休息。” 果儿走后,武昉与丹娘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身上看见了与自己相似之处,二人一时唏嘘不已。 薛和沾回到萧府,随春生和石破天立刻迎了上来,两人神色激动,石破天手中还紧紧攥着一幅画像。 “少卿,我们找到了!”随春生脸上难掩兴奋。 石破天立刻抖开一副画卷。 薛和沾抬眼望去,泛黄的绢布上,蒙眼女子唇角的弧度与萧夫人画像如出一辙。 “少卿您猜的不错,萧府三年前确实供养过一名豢养冠鼠的驯兽幻师,还是个西域女子。就是画像上的这位!我瞧着画像上这下半张脸,与佛堂密室里萧衡母亲薛氏的画像有几分相似呢。” 随春生说着,伸手遮住了画像上那名西域女子的上半张脸。 薛和沾的指尖划过画中人的下颌线,眸色越发深沉:“不是像……这分明是照着薛氏的画像描的。今日验尸,独独女幻师头骨两腮处有重物敲击的凹陷,方才查看萧衡侍女名册时,比照侍女的画像,我发现三年前萧衡突然把侍女都换成了圆脸的……” 薛和沾说着,指尖一点点划过画像上西域女幻师的面庞:“若我推测的没错,萧衡应当是对着这张脸生了妄念,失手杀人后...”话音忽滞,他盯着画像一角的半枚鼠类爪印:“那些针孔,就是幻心散的药引!” 随春生一脸茫然,急切道:“什么针孔?什么药引,少卿您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恰在此时,一名左右监门卫送来了抱鸡娘子传来的信。 薛和沾迅速展信看完,唇角露出一个微笑:“果然,果儿与我想的一样。” 随春生愈发急切:“什么想的一样?我师父说什么了?” “之前我在萧衡尸体手指上发现针孔,方才又在侍女身上发现了类似的针孔,而这名豢养冠鼠的幻师很可能是被萧衡所杀,此后冠鼠又频繁出现在案发现场,这其中必然有着紧密的关联。”薛和沾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我推测,大约三年前,萧衡因扭曲的恋母情结,对这个与母亲有几分相似的幻师图谋不轨,却意外将其杀害,而这一切,都被那名幻师豢养的冠鼠目睹了!” 第一百零三章 揭开真相(二) 随春生一脸震惊:“难道萧衡的死,是那只冠鼠在复仇?” 石破天也惊掉了下巴:“一只鼠而已!竟有如此心智?不仅能下毒,还能复仇?这也太惊人了!” 薛和沾颔首:“《淮南子》有云‘猩猩知往而不知来,干鹄知来而不知往’,《列子》更曾记载‘鸥鸟忘机’的典故,可见动物通灵一事,自古有之,虽罕见,但却并非不可能。何况据果儿所说,冠鼠生性聪慧记仇,天生便擅长使毒,本就与普通鼠类不同。” 石破天听得一知半解,忍不住小声问随春生:“这什么淮南子列子的,都说的什么?那个鸟忘机又是什么意思?” 随春生无语,翻了个白眼道:“‘猩猩知往而不知来,干鹄知来而不知往’是说猩猩能记忆过去,干鹄能预知未来,动物本就有特殊的灵性。‘鸥鸟忘机’的典故是说当人无算计之心时,鸥鸟便会与人亲近;一旦人心生计较,鸥鸟自然就会远离这个人,鸥鸟天生便有感知人心的能力。” 石破天恍然大悟,惊讶不已:“原来这世上竟有如此多通人性开灵智的动物……” 薛和沾将二人的对话听在耳中,看向随春生的目光生出几分探究,一个市井幻师,做过窃贼,做过杂役,却腹有诗书…… “那既然如此,常奇胜和宣建安难道也是冠鼠杀的?” 石破天的话打断了薛和沾的思索。 薛和沾摇头道:“此事果儿与我的推测一致,应当是萧衡这些年受到幻心散的影响,神智日渐时常,不仅在府上虐杀了两名侍女,还在目睹常奇胜对阿昉表明心迹后,怒急冲心杀了常奇胜,随后一发不可收拾,又杀了宣建安。” 石破天尚未反应过来,随春生已经想明白了其中关窍:“对!武娘子也与那薛氏十分相似……萧衡他,当真对自己的母亲……” 随春生说着,忍不住一阵恶寒。 薛和沾眼中也浮现几分冷意:“这冠鼠大约为了给萧衡下毒,这些年一直在他身边给他做‘宠物’。在他杀人时提供‘帮助’。” 石破天难以置信:“冠鼠如此行径又是为何?” 薛和沾轻叹一声:“因为幻心散要取人性命,需得让人陷入彻底的癫狂,那冠鼠便是想让萧衡在不断杀人的过程中,走向最后的疯狂……” 石破天和随春生闻言双双打了个寒噤,顿觉不寒而栗。 或许在普通人眼中,人类弄死冠鼠便如大象踩死一只蚂蚁,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谁能想到一只老鼠也能有毁天灭地的本事。 三人刚将案情梳理明了,忽听得外头脚步声乱得像是打翻了铜盆,让丧期静谧的萧府乱的有些失真。 “大理寺少卿薛和沾——接旨!” 尖细的声线劈开噪杂,传旨太监蟒袍上的金线刺得人眼疼。 薛和沾眉心微蹙,一撩官服下摆,肩背笔挺,膝盖重重磕在青砖上。 那卷明黄帛书抖开的刹那,他仿佛又看见祖母含笑告知自己可以如愿去大理寺入职的情形。 “......着薛和沾、许辽自明日起停职待勘,钦此!” 最后一个字落地时,檐角雨链正巧被风吹得叮当乱响。薛和沾双手托着圣旨,这帛书轻飘飘的,却压得他胸口闷闷。余光里许辽的佩刀晃了晃,铁甲擦出细响,倒比平日重了三分。 “别往心里去。”许辽的手掌按在薛和沾肩上,甲片硌得生疼,“此案查到这里,公主不会怪罪你我,至于长公主……” 许辽说到这里,没有说下去。 “道理我懂。”薛和沾扯了扯嘴角,缓缓站起身,堂前那株老槐树在秋风中簌簌落着叶子,倒像是替他叹出一口气。 许辽靴跟碾碎半片枯叶:“刑部侍郎卯时三刻递的折子,说咱们越权调兵。安乐公主已经帮着转圜......” “祖母自有她的考量。”薛和沾突然顿住,唇边浮起一抹笑,笑意却丝毫未达眼底:“可这身衣服,脱的未免太快了些。” 话音未落,廊内一串脚步声传来。萧府管家堆着满脸褶子过来,腰间丧仪用的白麻带刺目得很:“二位,灵堂那边要起棺了,您看这......” 薛和沾豁然转身,惊得管家后退半步:“劳烦转告萧相公,大理寺的案档最是经得起日头晒。” 管家腮帮子抽了抽,白麻带子随着他胸膛的起伏在腰间晃着:“薛世子的话,老朽记着了,定会代为转达。” “呵。”薛和沾冷笑出声:“圣旨上说,我与许中郎将,明日方停职,今日,还请称我一声‘少卿’。” 薛和沾说着,红袍一甩,扬长而去。正午的阳光下,许辽的刀柄撞了下他的佩玉,清脆一声响,回荡在萧府金色的牌匾之下。 大理寺东廨庭院内,槐影婆娑。正午的日头穿过鸱吻檐角,在青砖影壁上投下细碎金斑。韦伦拢着獬豸纹紫袍袖口,正美滋滋倚着紫檀凭几啜饮酪浆,想着终于摆脱了薛和沾这个大麻烦,忽见当值衙役踉跄着撞开朱漆门。 “韦寺卿!薛少卿领着左监门卫中郎将许辽,往仪门来了!” 铜盏“当啷”砸在青石地上,乳白的浆液溅上韦伦新制的鹿皮靴。他扶着门框稳住身形,喉结上下滚动:“快...快备轿!从西夹道...”话音未落,甬道尽头已传来铿锵甲声。 薛和沾一袭绯红胯袍在正午的阳光下红的耀目,身后许辽按着横刀,左右监门卫的明光铠在日头下泛着冷光。 韦伦虽官阶比二人都大,却不自觉退后半步,后背抵上冰凉的影壁。 “薛世子既已停职,怎敢擅闯官廨?”韦伦强撑着官威,却见薛和沾从怀中抖开一卷黄麻纸诏书,尚书省朱印赫然在目。 “天子敕令,停职自明日卯时始。”薛和沾将诏书举过眉间,“下官现仍掌大理寺少卿印,萧衡案牵涉五条人命,还请寺卿按唐律开堂审理。” 许辽横跨半步,鹖冠上的雉尾轻颤:“韦正卿,您身为大理寺首官,总该记得《狱官令》第七款?若是延误重案...”话音未落,西廊传来囚车铁链的哗响。 韦伦额角渗出冷汗,攥紧腰间金鱼袋,忽觉庭中槐香刺鼻。远处公堂的铜钟恰在此时轰鸣,惊起檐下飞鸟。 第一百零四章 开堂审理 萧府东跨院书房内,青铜狻猊熏炉吐着沉水香。中书令萧至忠鬓发散乱,双目无神,指尖正沿着青瓷盏沿缓缓打转。忽闻廊下木屐声急,他眉峰微动,浑浊的双目重新凝聚起一道精光。 “郎主!”管事踉跄着扑在乌木地衣上,幞头歪斜露出花白鬓角,“大理寺……他们抬着五具尸骨进了公堂……说要开堂审理郎君杀人案……” 一声脆响,青瓷盏碎在紫檀案几上,萧至忠掸了掸雪白中衣袖口的茶渍,苍老的声音沙哑刺耳:“慌手慌脚成何体统?”他起身时,腰间中衣系带散落,露出他那旧伤交错的胸口“那薛和沾是得了阎罗令箭不成?” 管事膝行两步:“说是从咱们府上找到了行凶的工具,又有那薛氏丹娘和侍女作证……” 萧至忠忽地轻笑:“倒是个倔骨头。脱了他的官袍,他还敢驳长公主的面子。那个薛丹娘……”萧至忠皱了皱眉头,“她母亲小薛氏,料理干净了吗?” “回郎主,薛氏已经让护卫做成了上吊的模样。”管事抬头窥见主人眼色,忙补道:“只是昨日那许辽带人在府中盯着,棺椁还没来得及运出去……” “蠢材!”萧至忠一拍桌案,忍不住咳嗽两声,道:“薛家那小儿师从裴太医正,只有不存在的尸体才能万无一失。” 管事心领神会,点头道:“郎主教训的是,小的这就去办。”说罢,起身退步离去。 更漏滴答声中,远处传来嘈杂铜锣声。萧至忠推开槛窗,望着府中角落冲天而起的黑烟,唇角纹路深了几分。他蘸饱墨汁运笔,狼毫在“薛和沾”三字上悬停片刻,忽地掷笔取过朱砂,一笔划破宣纸。 大理寺正堂内雀替低垂,青铜獬豸镇在案头。正午的日头被厚重的墙壁阻隔在外,唯有青砖缝里渗出的阴冷在堂内弥漫。薛和沾一袭绯红胯袍,面色冷肃,竟比一旁全副甲胄的许辽更显肃杀之气。 “韦寺卿且看。”他一招手,身旁的石破天呈上一个木匣,里面整齐摆放着萧衡杀人时所用的银针,以及在萧府密室佛堂内发现的几枚银针,有序排列在木匣之中。 “这种极纤细的银针乃是用西域精钢淬炼,非寻常人家可见。萧府的银针尾部更带有一个纤巧的符文印记,与萧衡之母薛氏的私印相同。这些银针在萧府密室佛堂里起获时,有几名左右监门卫作证。” 薛和沾说着,举起其中一枚银针,银针在透窗的日色里折出冷光,闪的韦伦眯了眯眼睛。 “而这一枚,则是从死者常奇胜太阳穴中取出的银针,乃是致死常奇胜之物证,与萧府的银针别无二致。” “这些银针,不仅是萧衡杀害常奇胜的工具,还是他虐杀侍女的凶器。”薛和沾说着,果儿将那名已经有些痴傻的侍女扶至公堂之上,那侍女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针孔伤疤触目惊心,连韦伦都忍不住挪开了眼睛。 “她是一名幸存者,而其他人,早已香消玉殒,埋骨密室之中。” 薛和沾话音方落,几名左右监门卫抬着三具拼凑起来的尸骨放在堂中,腐臭的腥气熏的韦伦忍不住以袖掩鼻,眉心紧蹙。 薛和沾指着其中两具尸骨:“这两位,便是被萧衡折磨致死的侍女。而这一位……” 薛和沾指向其中一具已经只剩白骨的尸骨:“便是三年前被萧衡害死的西域女幻师,也是萧衡惨死的根由。” 薛丹娘上前,将冠鼠从袖中捧出,交给薛和沾,冠鼠似乎并不喜欢薛和沾,在他手中挣扎着发出尖利的叫声,韦伦被吵的摆摆手,示意薛和沾把冠鼠还给薛丹娘。 薛和沾将冠鼠交到薛丹娘手中:“此冠鼠乃西域女幻师所驯。萧衡杀害女幻师时,正是被它亲眼目睹。” 冠鼠忽地发出婴泣般的呜咽,惊得堂外榆钱簌簌而落。 “冠鼠天生擅长识毒用毒,这只冠鼠更是由精通毒物的幻师驯养,用毒之精妙更甚寻常药师。它配出了医书上失传已久的‘幻心散’给萧衡下毒,致使他神智时常,暴虐嗜杀,最终在癫狂中暴毙而亡。” “这便是全部证物?案卷上这名在幻术大会当众陈尸岸边的画师又是怎么回事?”韦伦指尖轻点案卷,试图找出一点破绽。 薛和沾看向石破天,石破天将一双错金银云头履端了上来,韦伦的眉头重重一跳。 薛和沾执起卷宗沉声道:“萧衡遗物中这双错金银头履,是他生前几日还在穿的,靴底卷草纹与宣建安暴毙当日凶案现场拓印严丝合缝,更妙的是......”他翻开证物簿某页,“萧府上月采买单上,恰有同款犀皮六张。” 堂下忽起环佩叮当,薛丹娘跪了下去,凤仙花染过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那晚我去给阿兄送点心,他恰好毒发失了神智,正欲对我……对我不轨,却当场毒发暴毙身亡......萧相公为掩盖此事,用我阿娘的性命逼我投井,幸得上天垂怜,我没能死在井里,还请寺卿还我清白,救我阿娘!” 薛丹娘说着,含泪叩首。 韦伦扶正獬豸冠,指腹反复摩挲惊堂木上的螭纹。屏风后隐约传来宫样香囊的苏合气息,他猛地顿住手上的动作,不确定地又闻了闻,那香气他曾在安乐公主府上闻见过。 韦伦的视线不自觉地向后扫去,瞥见中官蟒袍一闪而过。 “看来安乐公主是定要与萧相公分出个胜负了。”韦伦暗自沉吟,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觉得自己这位置实在是不好坐,整日里受这些夹板气。 “韦寺卿!”薛和沾的话打断了韦伦的思绪,他抬起头,见薛和沾立于大理寺獬豸铜鼎前,举起的腰牌上“明刑弼教”的阴刻字字分明,映得他眉间纹如刀刻,刚正肃穆:“下官醉心刑狱断案数十载,见过寒门子为半吊钱械斗溅血,亦见过朱门郎醉酒踏碎乞儿脊梁。若因尊卑亲疏曲直法度——”薛和沾骨节分明的五指猛然一拍獬豸铜鼎,“这獬豸冠上垂的十二旒白玉珠,便该换成浸血的算盘珠!” 第一百零五章 人间烟火 韦伦心头一梗,对着薛和沾澄澈炽烈的眼神,忽地从心底生出一阵无力来。 半晌,他微微叹息一声,沉吟道:“此案……萧衡系被毒物所害,迷失心智以致残害熟人,现萧衡本人既已暴毙,着大理寺封存案卷,此案当结!” 韦伦说完这句话,仿若不愿再面对众人,转身甩袖离去,暮鼓声中,许辽看着薛和沾将证物一件件收回木函:“你早知他会如此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为何还要拼上这身官袍讨得这个结果?”薛和沾看向薛丹娘手中的冠鼠:“獬豸尚能触不直,冠鼠亦懂知恩惩恶,人岂可昧心逆理?” 那冠鼠仿若听懂了薛和沾的话,忽地跃上朱漆抱柱,琉璃般的眼珠映着西斜的日头,似乎在望着它遥远的故乡。 唯有薛丹娘尤不死心,踉跄着跨过大理寺的高槛,素色襦裙沾满堂审时下跪的浮尘,狼狈地追着韦伦:“我阿娘……韦寺卿,救救我阿娘……” 恰此时,在外打听消息的随春生赶了回来,一把拦住了她,神情满是不忍:“萧府方才走了水,我听萧府的下人说,你母亲……你母亲死在了大火中......” 软底绣履陡然陷进青砖缝隙,薛丹娘跌坐在大理寺堂前:“阿娘……” 一声声阿娘如泣血的杜鹃,话音未落便栽倒在果儿匆匆伸来的臂弯里。 抱鸡娘子连忙上前,将薄荷膏放在薛丹娘鼻端。 待丹娘被鼻端清冽药香激醒,果儿轻抚她颤抖的肩头:“薛娘子节哀……” 薛丹娘双目无神,望着大理寺上空四方的天空,眼泪默默地从她的眼角滑落。 果儿于心不忍,别过脸去不看她,只对武昉道:“阿昉,眼下萧府怕是不会轻易放过丹娘,你可否,暂时收留她几日?待幻术大会结束,我可带她一同离开长安,为她寻个安全的去处……” “我没了阿耶阿娘,如今已是孑然一身……”丹娘望着太常寺方向升起的晚祷青烟,“只求能寻个挂单处.,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随春生在旁无奈叹息:“娘子糊涂,如今长安城内外伽蓝,哪家敢收容萧府要寻的人?” 武昉闻言道:“娘子若不弃,不若在我家王府东厢佛堂修行,晨昏尚有我与你相伴。” 丹娘尚未应声,薛和沾整理完证物走了出来:“此事非同小可,阿昉还是先行问过舅父的意思。至于薛娘子,可先随我暂避燕国公府,或有损娘子闺誉,但事急从权,眼下保住娘子性命要紧。” 武昉蹙眉颔首:“丹娘你先随我阿兄去,我回去便知会我阿耶,阿耶疼我,定会同意的。” 暮秋残阳将几人的身影拉长在大理寺影壁之上,这一桩惊动长安的杀人案就这么草草收场,远处定昆池畔的幻术大会又起了锣鼓,今日便是韦皇后出席大会的日子。 几人走出大理寺时,薛和沾已经脱下了官袍,换上了一件月白缺胯袍,更衬的他面若冠玉,有了几分风流贵公子的模样。 石破天看向薛和沾,眼中满是迷茫不舍:“少卿,你明日,当真就不来了?” 薛和沾含笑颔首:“那是自然,皇命难违。” 石破天见薛和沾还是一副从容淡然的模样,却陡然委屈起来,忍不住憋着嘴道:“那我怎么办啊?明日我该干什么?” 薛和沾笑着上前揉了揉他头上歪了的幞头:“你自然是按时来点卯,看上峰给你安排什么新的活计,可不要因为我不在,你就想着偷懒。” 石破天的眼泪到底没有落下泪,只憋着嘴点了点头:“好,那我等少卿回来。” 薛和沾的笑容又扩大了些:“好。” 果儿在旁抱臂看着,心中却并无太大波澜。薛和沾的选择在她的预料之中,她只是隐隐有些诧异,薛和沾在镇国太平长公主眼中,分量尚没有萧至忠重,虽早知皇室情薄,但百闻不如一见。 “娘子怎的如此冷漠?就不可怜可怜我?” 果儿的思绪被薛和沾的声音拉回,只见漫天晚霞之中,那人逆光站在她面前,周身都像是被霞光镶了金边,那张俊美无匹的脸仿若有了神性。 果儿一时看的愣了,半晌,才回过神道:“求仁得仁,何处可怜?” 薛和沾闻言一怔,忽地仰天笑了起来,自果儿认识他起,他每日面上都挂着浅浅的笑,让人很难窥见他的真实情绪,但此刻他的笑,却终于有了几分少年肆意的模样。 果儿回他一个微笑,摆摆手,带着随春生转身离去。 薛和沾看着果儿潇洒的背影,眨了眨眼:“连一声道别也不说……” 他嘟哝完这一句,带着薛丹娘也往燕国公府方向去了。几日没归家,如今一归家就带来“停职”的好消息,阿耶一定能给他些好脸色。 薛和沾想着,又笑出了声。 待果儿回到群贤坊的宅子,已是宵禁时分,几日奔波,果儿只觉浑身疲惫,简单洗漱一番,倒头便睡了。 直睡到第二日晌午,又被一阵锅碗瓢盆的响动惊醒,她吸了吸鼻子,闻到熟悉的馎饦香气,这才睁开了眼睛,推开窗向院中望去。 厨房的窗子开着,薛和沾绑着攀膊正搅动锅里的馎饦,浓郁的羊汤香气随着他的动作在院中弥漫开来。他身后随春生和丹娘不知在忙些什么,只能听见菜刀清脆的声响,大约是在切小菜。 果儿伸了个懒腰,简单洗漱一番,披着一件披袄走了出去。 院中的地板大约是被随春生清洗过,还残留着水渍,仲秋的天气里散发着丝丝凉意,却只觉得清爽,并不冷。 果儿走进厨房,倚在门框看进去:“你不去官廨,便闲到来我家做厨子?” 薛和沾挥动锅铲,笑道:“娘子还欠着我房租,暂时也没有案子能帮我查,我来借厨房一用,就当收租了。” 果儿无语,紧了紧身上的披袄,探头去看随春生切的腌萝卜:“这是什么?” 丹娘在一旁道:“腌萝卜,我家乡的小菜,只是时间不够,只腌了一个晚上,恐怕味道有些淡。” 果儿咂咂嘴,又瞥了薛和沾一眼,凑过去低声在他耳边道:“人家阿娘新丧,你还想着让人给你做吃食?” 薛和沾眨眨眼:“做吃食,就没工夫不开心了,你看我,多开心?” 第一百零六章 六根互用 果儿一时无语,摇了摇头,独自离开厨房,开始整理自己的幻术道具。 随春生见状忙丢下菜刀追了过去:“师父,安乐公主府今日差人送了帖子来,幻术大会第二回合的比赛,您排在今晚了。” 这安排在果儿的意料之中,她神情丝毫未变,淡定地点了点头,随春生想到什么,又说:“奥对,我听说那个明水云已经被许中郎将放了,她也被排在了今晚。” 果儿挑眉,眼底终于浮现一抹兴奋:“她倒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对手。” 随春生凑上前,有些担忧地询问:“师父这两日忙着查案,都没时间准备,可会影响今日比赛?” 果儿的动作顿了顿,从货郎包里摸出抱鸡娘子给她的那瓶药丸,普普通通的瓷瓶,攥在手中冰冰凉凉,却给了她一种安心的力量。 “无妨。” 果儿说着,将那瓷瓶随身放好。 若没有昨日一早在萧府侧门耗尽力气动用幻术那一遭,她原本无需借助药力完成今晚的比赛。 但昨日消耗太大,虽当时服了抱鸡娘子的药丸,但一天过去,身体还是多少有些亏空之感,果儿只有将那药贴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用完朝食再准备吧,时间还早,不必急于这一刻。” 薛和沾端着两碗香气扑鼻的馎饦走出厨房,将碗放在院中石桌上。 一阵风吹过,将隔壁院落的桂花吹的随风飘散,零星几朵恰好落在了碗里,倒添了几分意趣。 随春生兴致勃勃地帮着端菜摆桌,果儿从他的眼神便能猜出薛和沾的厨艺应当的确很好。 她端起碗随意地吃了一口,总觉得今日的馎饦入口与往日有些不同,虽然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没有味道,但却多了几分细滑的口感,加上鼻间弥漫的香气,总让果儿隐隐约约也产生了一种品味美食的错觉。 薛和沾观察着果儿微妙的神情变化,唇边浮起一抹笑:“我曾读到《楞严经》中有‘六根互用’一说,而自古美食便讲究色香味,味反而排在最末,可见品味美食,并非只有尝其味这一种方式。” 果儿闻言怔住,自记事起,她便失了味觉,十几年来,她虽从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甚至因此而愈发缩减用在日常生活琐事上的时间,将其当做自己潜心修习幻术的优势。却从未想过,这世上竟会有人如此费心尽力,只是想要她“尝一尝”这世间美食。 “你……你为何对吃食如此上心?”果儿看向薛和沾含笑的眼,终于问出了心中疑惑。 “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人奔波劳碌一世,不过就是为了与亲近之人数千个朝暮共食一餐饭罢了。” 平淡的一句话,温和的语气,却让果儿的心漏跳了一瞬。 她眨了眨眼睛,觉得大抵是因为薛和沾说这话时,往日澄澈耀目的眸子里像是蒙着一层淡淡水雾,带着让人心悸的光晕。 于是她垂眸不再看他的眼睛,默默又吃下一口馎饦。 但薛和沾在吃食上大约也是懂些“幻术”的,这馎饦吃在口中,却暖入了心底,果儿舌尖的味蕾尚未苏醒,心底却仿若有花蕾绽放开来。 “唔,今日的汤似乎不太一样,少卿……薛世子你加了什么?我怎么吃着有些药味?” 随春生呼噜呼噜地喝着碗里的汤,忍不住点评起来:“倒是不难喝,就是喝了有些燥热。” “加了些益气补血的中药。”薛和沾笑着,“两位娘子可以多喝些,你喝那么多当心流鼻血。” 随春生闻言,连忙放下了碗,看向果儿:“这汤果然效果不一般,我师父脸都喝红了。” 随春生说着,又看看薛丹娘,见她面色无异,忙劝说:“薛娘子,你也多喝些。” 薛丹娘虽尚未出阁,但到底女儿家心细,从薛和沾和果儿的对话中已窥见些许端倪,见随春生傻乎乎在这儿打岔,忍不住轻笑出声:“只怕我喝再多,也喝不出果儿娘子的红润气色。” 果儿头一遭被人如此打趣,一时竟想不出如何反驳,只觉得一颗心跳的宛如擂鼓,整张脸愈发红了起来,只能将碗端起来遮住半张脸,咕嘟咕嘟灌下一大碗汤。 饭后,薛和沾并未多留,因武昉送信来说,新安王已经同意让薛丹娘入王府家庙挂单,随春生和薛丹娘都在感慨新安王高义,薛和沾却微微蹙了眉。 果儿忍不住低声询问:“新安王此举有何深意?” 薛和沾摇头:“我暂时猜不透舅父所想,但此举不似舅父往日作风。我亲自送薛娘子去新安王府,也好探探舅父的意思。” 果儿颔首,目送薛和沾与丹娘离开,她自己则继续准备今晚的比赛。 能这么快与明水云在幻术大会上同场竞技,果儿还是充满期待的。 当晚,薛和沾与武昉一同去了望月阁,薛丹娘母亲新丧,独自在佛堂为母亲守孝,并未随武昉前往。 这是果儿在幻术大会的第二场演出,武昉照例让人给她准备了吃食胡床等一应事物,但因前几日的事,她并未亲自前往,只是遣了几个人送到了后台。 薛和沾全程陪在武昉身边,萧衡那些纨绔朋友几次对他怒目而视,却也不敢上前造次。 虽然他没了大理寺少卿的官职,但到底还是燕国公世子,长公主亲孙。更何况他如此强硬的得罪了萧相公,就更让这些人忌惮。 “少卿!” 石破天今日没穿衙役皂服,换了一件素色圆领袍,拿着薛和沾送的名帖兴高采烈的走了进来。 “我还以为今日只能在台下挤着看果儿娘子演出呢,没想到少卿给我送了帖子,还是少卿对我好!” 石破天习惯性地在薛和沾身后站定,露出八颗牙笑的灿烂。 薛和沾笑着拍了拍身边的蒲团:“今日我不是少卿,你也不是衙役,既是我邀来的友人,便该与我同坐。” 石破天顿时愣住,一张笑脸因激动想哭而有些扭曲:“真的吗?少卿……世子……我怎么配跟你做朋友……” 薛和沾被他逗笑,伸手将他拉着坐在了自己身边:“有何不可?若论年纪,你可称我一声薛兄。” 第一百零七章 画地为川 因昨日韦皇后亲临,今日幻术大会的气氛更胜以往,在一片人声鼎沸的欢悦气氛中,幻术大会第二回合的第二场比赛开始了。明水云竟然被安排在了第一个,她应当是精研控水术,今日的表演依旧要下水。 定昆池畔挂满了灯笼,将池中照的宛如白昼。明水云穿着一件特质的鱼皮衣走上高台,鱼皮衣上的鳞状金箔将光束折射成七彩漩涡。当她纵身入水时,整池碧波突然泛起幽蓝荧光,十丈高的水幕在空中凝成龙门。刹那间,龙门上“雕刻”的螭吻竟在光影中摆动起龙须。 随即,明水云手腕翻转带起一串气泡,池底忽然游上来成千上万不同品种的鱼虾蟹龟。它们吐出的气泡如缤纷绚丽的宝石,托起明水云的足尖,又在她指尖聚成碧色璎珞。 当那些璎珞散作星芒坠入池水,那些蛰伏的鱼群如同听到上古河神的召唤——锦鲤鳞片刮擦着青鱼的尾鳍,青虾在鳜鱼腹下织成流动的网。 这一幕实在过于震撼,观众席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武昉被惊到忘了呼吸,手中画笔轻颤,一滴墨落入画卷中的湖面,恰此时池中一尾黑鱼飞跃而起,竟如画中墨滴十分相似。 石破天忍不住欢呼起来,薛和沾却向高台之后一角望去,那里隐隐可见一角紫袍,正是果儿今日所穿。 “怪道她今日如此严阵以待,这明水云,的确称得上是她的对手。”薛和沾心中想着,唇边又浮起一抹笑。 而此刻,池中鱼群已经随着明水云指尖的动作首尾相衔,鱼阵旋成龙卷风形态时,空气里弥漫开咸涩的气息,令池边围观的观众都有种身处“海底龙宫”之感。 明水云沉入水下,她发间那只造型古朴简约的珍珠簪突然迸裂成细沙。那些沙粒化作微型旋涡,推着最瘦小的鳑鲏鱼率先冲过龙门。霎时鱼身鳞甲迸裂,金光中竟生出半透明的龙爪,虽只存留三息便复归鱼形,已足够让岸边的观众发出震耳欲聋的惊艳欢呼。 果儿站的极近,袖口被水浪打湿,她却浑然不觉,满眼只有明水云娴熟操控水中万物生灵的画面。 她想起与师父在海边第一次观看控水术表演时,师父曾对她说过:“真正的控水术不在驭浪,而在驱使水中万物生灵。” 当时果儿曾问师父是否能教她这样的控水术,师父却摇头笑道:“为师并不擅长控水术,但我有一位故人乃是水痴,她坚信控水的最高境界并非单纯控制水的形态,而是驱使水中万物生灵。并为此日夜潜心研究早已失传的上古控水术‘鱼龙漫衍’。若有机会见她将此术练成,为师倒是可以让她教你。” 此刻定昆池中的明水云振袖激起的水珠在半空凝成星河,当最后一条鲮鱼化作龙影穿过龙门,龙门之下的池面赫然缺了一枚鳞片形状的豁口。 明水云破水而出,带起的水链如雨飘扬落下。那些折射着月华的水珠里,鱼群朝那鱼鳞状的缺口蜂拥而去,眨眼便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随着明水云重新站立在高台之上,水中“龙门”轰然溃散,水珠如烟花般四散炸开,一滴水珠“啪”地碎裂在果儿眉心,她竟闻到了海水般的咸涩滋味。 池边感受到这场“龙门雨”的众人也瞬间发现了这一点,又是一阵欢呼声响起,明水云在台上优雅一礼,转身施施然回了后台。 果儿望着明水云的背影,忍不住猜测,或许明水云就是师父口中的那位故人?如果是,那她会不会知道师父的下落? 然而此刻却不是探究此事的最佳时机,比赛还在继续,果儿今日被排在了倒数第三个。后续的表演她没有仔细看,而是服下了抱鸡娘子的药,在后台僻静处闭目养神。 今日的演出对她的精力和体力都是极大的消耗,若不是遇上了明水云,这次的幻术她本是准备到了幻术大会后期的比赛再表演的。 但眼下,无论是出于必胜的决心,还是出于对对手的尊重,果儿都决定要拿出自己看家的本领,严阵以待。 当果儿踏上高台时,今晚的比赛已经接近尾声,有了明水云的珠玉在前,后续的演出都反响平平,此刻的观众已经有些困意上涌了,果儿上台时,连鼓掌的人都寥寥无几。 望月阁上,石破天热情地高呼果儿的名字,被周围的贵族子弟怒目而视,薛和沾只是含笑看着,高台之上果儿紫色的衣裙在夜幕之下宛若霞光流转,裙裾飘起的瞬间,高台上十八盏琉璃灯同时映出不同色阶的紫——从子夜葡萄到拂晓烟霞,每一种都衬的果儿更加明艳动人。 她白玉般的手中握着一只金笔,笔尖凝聚的光斑随着她的走动,在地板上洇出星图纹路。 待她终于走到高台正中,笔锋触地刹那,方才停留的笔迹竟如活物般流向周遭。第一滴金墨沿着石缝蜿蜒成河,第二滴在虚空凝结成峰,第三滴爆裂成漫天流萤!一时间天地变幻,周遭峰峦叠起,定昆池都消失不见,绵延不绝的松涛声仿若是从果儿耳畔的珊瑚耳珰里渗出来的。 当果儿旋身划过第七道弧线,某位郎君手中的胡饼突然长出菌丝,他惊恐甩手时,菌伞喷出的孢子竟在月光下化作猿猴虚影。此刻所有人都嗅到了真实的岩桂香气,却无人发现薛和沾腰间佩玉的丝绦上,悄然绽开一朵石斛花。 薛和沾闻到花香垂眸,花瓣盈盈颤颤,仿若他此刻的心。 “画地为川……”武昉手中调色盘微微倾斜,色盘中竟映出五色石纹路,“古籍中的仙术竟当真存在!” 武昉的声音带了颤,手却下笔奇稳,用极快的速度,将这震撼人心的一幕迅速描绘在画卷之上,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薛和沾抬头,看见果儿金笔划过的轨迹与二十八宿悄然重合,而当她点出最后一峰时,北斗杓柄正好指向阁楼飞檐上结霜的嘲风兽。 而此刻,场中一位小娘子的绣鞋突然生根般扎进地砖缝隙——而那些缝隙已变成盘虬老松的根系。她想尖叫,却发现呼出的白雾凝成虎形蹿进山林。 她身后的胡商被大虫吓到,试图逃跑,却被突然隆起的“山脊”掀翻,怀里的波斯银币叮叮当当滚落,每一枚都映出不同的兽瞳,仿若山林之中猛兽环伺。 第一百零八章 果儿力竭 薛和沾鼻息间萦绕着清新的松香,耳畔猿啼虎啸回响,甚至一阵晚风吹过,带来深山的寒意,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他极目远眺,看着果儿那紫色的身影在山川之中悠然漫步,举手投足间毫不费力,却仿佛拥有改天换日的神迹。她每一次挥动金笔,每一次转身,都像是在与天地对话,操控着自然的力量。 整个定昆池畔,沉浸在一片奇幻而又震撼的氛围之中。众人仿佛置身于一个亦真亦幻的梦境之中,在场所有人都被果儿的幻术深深折服,沉浸在这陡然改换的天地之中,连呼吸都忘了,更遑论欢呼。 在这诡异的静谧中,子初更鼓响起时,山川如绢帛般被无形之手卷起。众人呆滞地看着脚下重新出现的青石板,眼前波光粼粼的定昆池,仿佛方才周遭的一切,只是他们的一场梦。 胡商手中还攥着几枚银币,郎君的胡饼没了温度,但还好端端地握在手里,那位小娘子的绣鞋也稳稳地踩在青石板上,周遭光洁一片。 “神技!这是神技!” 不知是谁第一个反应过来,场上随机爆发出一片山呼海啸的喝彩。 只有薛和沾看见,高台之上,果儿叉手行礼的瞬间,分明脚下虚浮晃了一瞬。 薛和沾蹙眉,对石破天说了句:“立刻去请抱鸡娘子过来。”随后便起身大步离去。 武昉和石破天还沉浸在果儿“画地为川”的幻术带来的震惊里,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半晌,石破天才一头雾水地按照薛和沾的吩咐,往抱鸡娘子那里去了。 而此刻,后台的果儿周身大汗淋漓,宛若她才是入水表演的那个,唇色苍白,脚步虚浮,几乎全靠意志力支撑才走到了后台,坐在胡床上的瞬间,她只觉得周身的骨头如寸寸断裂般松散无力又刺痛异常,然而身体已经被彻底耗空,就连咬牙这样简单的动作也已经做不到了。 “喝下去。” 明水云的声音突然响起,果儿疲惫地抬起眼眸,对上明水云古井无波的双眼,她手中拿着一只朴素的酒葫芦。 “我自己酿的酒,可补充体力。” 明水云简单地解释着,捏住果儿的下巴,就往她嘴里灌了一大口。 这酒辛辣,呛的果儿咳嗽起来,眼泪都几乎呛了出来。 薛和沾疾步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眉心微蹙,斜刺里一掌劈过,一手夺过酒壶,另一只手将果儿环抱护在身侧。 “你给她喝了什么?” 薛和沾语气冷厉,声音中甚至带着几分颤。 “药酒,她现在需要立刻恢复体力,否则会心脉受损。” 明水云态度依旧平静,丝毫没有对薛和沾“无礼”行为的恼怒。 薛和沾顿了顿,垂眸看向怀中的人,见果儿面色苍白,额上汗珠密布,眼眸微合,呼吸都十分微弱,便知道明水云没有说谎。 但他还是不放心地亲自尝了一口酒壶里的酒,确定没有问题,才小心翼翼地扶着果儿喂她喝下余下的酒。 明水云并未多停留,看见薛和沾给果儿喂酒,只说了句:“酒壶不必还我。”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薛和沾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明水云的背影,又看向怀中虚弱的果儿,忍不住疑惑,难道果儿当真与明氏有关? 抱鸡娘子赶来时,今夜的幻术大会已经结束,果儿与明水云双双进入第三回合,但今日的比赛,最终是果儿赢了。 但得知这个消息,众人却都没有那么开心,因为此刻的果儿已经陷入了昏迷。 抱鸡娘子给果儿把完脉,从果儿身上搜出了自己赠她那瓶药,打开一看里面已经只剩一粒药丸,登时气的在果儿腿上拍了一巴掌。 薛和沾蹙眉:“娘子这是做什么?” 抱鸡娘子朝天翻个白眼:“我给她这个药是让她救命用的,她倒好,拿来透支体力!要不是方才那壶酒,我看她这一个月都别想再动用幻术。” 一旁的随春生一听这话顿时慌了:“啊?一个月不能动用幻术,那我师父的比赛怎么办啊?她可是好不容易才进了第三轮的!” 抱鸡娘子又白了随春生一眼:“听不懂人话啊?我是说如果没有那瓶药酒!她现在及时喝了药酒,我再连着给她扎几天针,泡几天药浴,七日之内应当能恢复体力,只是往后这半年都决不能再透支体力!” 有了抱鸡娘子这话,众人顿时松了口气。 随春生掐指算着日子:“七日,那时候应该赶得上第三回合比赛。” 武昉在旁道:“实在不行,我去求安乐公主,将果儿的顺序推迟一两天也是可以的。” 薛和沾无奈叹息:“眼下最重要的是让她先回去好好修养。” 薛和沾说着,看向抱鸡娘子:“烦请娘子这几日留宿果儿住处,帮忙照看她,春生虽是她的徒弟,但到底男女有别……” 薛和沾说着,掏出一枚银铤交给抱鸡娘子。 抱鸡娘子瞥了薛和沾一眼,哼了声:“我与她是互相救过命的,不用你的银子,我也会照顾她。” 嘴上这么说着,抱鸡娘子却还是伸手将薛和沾手中的银铤接过,麻利的揣进了怀里:“但是薛世子竟然想为果儿表心意,我怎好做那棒打鸳鸯之人。” 抱鸡娘子说着,唇角浮起一抹坏笑。 薛和沾头一回被人如此直白的打趣,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尖,装作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转身安排新安王府的侍女帮忙将果儿抬上马车,送回住处。 这一夜,果儿睡得极不踏实,不知是不是那药酒太烈,师父离开前的画面在她脑中反复循环,却仿佛总有什么是被她忽略了的。 带长公主府徽记的信,不能来长安……还有什么呢? 果儿猛地惊醒时,已过了晌午,院中飘着鸡汤的香气,她吸了吸鼻子,知道又是薛和沾来了,心中莫名涌上一股暖意。 她回忆起昨夜他一袭白衣冲到自己面前,将自己护在怀里的画面,在靠入他怀中的瞬间,果儿最后一丝强撑的力气终于消散,安心地昏了过去…… 第一百零九章 王府寿宴 记忆大约就是停在这里,果儿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已经换过的干爽衣服,登时一阵脸热,是薛和沾送她回来的,那这衣服……可薛和沾看起来不像是那么不守礼的人啊?…… 果儿抓着衣襟,脸上一阵阵的发热,却不知是不是因为体力尚未恢复,脑子还是有些浑浑噩噩。 “别胡思乱想了,你的衣服是我给你换的。” 抱鸡娘子没好气的声音响起,果儿被唬了一跳,忙抬头看去,只见抱鸡娘子瘦小的身躯扛着半人高的大浴桶冲了进来。 果儿下意识想要下去帮忙,然而只是一个掀开被子的动作就让她一阵天旋地转,险些跌下床去。 抱鸡娘子见状,只能匆忙扔下浴桶,上来扶住果儿。 “别乱动了,你现在的身体跟那八十岁老翁也没什么区别。” 抱鸡娘子一边说,一边将果儿搀扶着重新躺下,嫌弃地瞪了她一眼,手指搭上果儿左手的脉。 “那明水云的药酒还挺有效果,看来我可以少费些功夫了。要是那酒还有剩的就好了,还能拿来研究研究方子。” 抱鸡娘子给果儿把完脉,口中嘀嘀咕咕的惦记上了明水云的药酒方子。 果儿这才想起昨日是明水云救了她,或许,她真的就是师父口中那位故人? 果儿昨日表演“画地为川”本就存了试探明水云的心思,若她当真认识师父,那看到自己昨日表演的“画地为川”定能第一时间将自己认出来。 “这药酒应当用了不少好材料,你们幻师都还挺有钱?” 抱鸡娘子收回手,忍不住八卦了一句。 果儿心中微动,若当真如此,那明水云定是那位故人了。 “别的幻师我不知道,我反正连住处都是赊的。” 果儿声音虚弱,却透着几分高兴。 抱鸡娘子却不知她是因为确认了明水云的身份而高兴,见状挑了挑眉,凑到果儿耳边道:“你与那薛世子,莫不是两情相悦?” 果儿闻言一惊,呛的咳嗽出声,虚弱地摆手:“娘子休要浑说!绝无此事!” “何事?” 薛和沾的声音陡然在门口响起,果儿咳嗽的更加厉害,一张脸呛的通红。 薛和沾见状立刻皱起了眉,快步上前将手中端着的鸡汤放在一旁,关切地问:“她这是怎么了?受了风寒?” 抱鸡娘子白了他一眼:“世子怎的偷听女儿家讲悄悄话?” 薛和沾没料到这时候抱鸡娘子会这么说,一时竟愣在当场:“我……你们……” 抱鸡娘子看看他,又看看脸红的像煮熟的虾子一般的果儿,顿时笑出了声,推着薛和沾道:“世子放心吧,她没事,我要给她泡药浴了,你和春生赶紧在厨房多烧点水,别在这里碍事。” 堂堂世子爷,让人如此使唤也是头一遭了,但是薛和沾却毫无半点不满,只是不住地回头叮嘱果儿:“娘子记得喝了鸡汤歇一会儿再泡药浴,莫要空腹泡澡。” 抱鸡娘子无语道:“晓得了!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 薛和沾还要说什么,眼前的门已经啪的一声被关上了,紧闭的门扉里传来两个女孩的笑声,薛和沾脚步一滞,一瞬间当真生出了“偷听女儿家悄悄话”的心思,但好奇心到底还是没能抵过他良好的教养,到底只是摸了摸鼻尖,悻悻然回厨房烧水去了。 就这样养了三天,果儿在抱鸡娘子的照顾下,体力终于恢复到能正常活动了,只是暂时还不可动用武力或幻术。 武昉遣人送来帖子,邀请果儿与抱鸡娘子还有随春生一同参加新安王的寿宴。 按理说这种宴席是绝无可能请他们这种“下九流”之人当座上宾的,但新安王宠爱女儿,便特许她在宴上单开一席,只请她自己的朋友。 且当初帮忙筹备新安王寿礼果儿等人也出了力,武昉的邀请他们便也没有拒绝。 寿宴当日,随春生本打算为果儿租轿子代步,却没想到一大早薛和沾的马车就停在了门口,邀他们同往。 新安王府内张灯结彩,丝竹声声,幻术表演台上奇景连连,幻师们以精湛技艺引得宾客阵阵惊叹;台下,龟兹乐师拨动箜篌,银丝般的弦音与胡旋舞姬绯色裙裾间坠着银铃声相和。 席间满座权贵,锦衣华服谈笑风生,足见新安王府的鼎盛煊赫。 武昉作为王府千金,自是忙碌非常。她将果儿与抱鸡娘子安排好后,便忙着去应酬那些贵族娘子们。 随春生是男子,便只能跟着薛和沾在外院。 王府的寿宴菜色自然不一般,抱鸡娘子一边吃一边含糊地对果儿感慨道:“哎,可惜你因中毒没了味觉,这么好的宴席摆在你面前,却味同嚼蜡,实在是无趣了些。” 果儿闻言一怔,想起那香气扑鼻的馎饦,甜味萦绕的胡饼,不由唇角微扬,目光柔和几分:“其实也不尽然,有人用‘六根互用’的方式,让我‘尝’到过美食的味道。” 抱鸡娘子眼睛一亮,瞬间就猜中:“此人必定是薛世子吧!”说罢,还促狭地挤挤眼。 果儿闻言只觉脸颊发烫,只避开抱鸡娘子的目光,默默饮下一口酒,却觉得今日的酒也不似往日那般寡淡,大约是……心里想起了那人的缘故? 她却不知,此时薛和沾正在屏风后,将这话听得真切。他心中既开心果儿对自己的用心看在眼里,又心疼果儿竟然真如他所料一般,是因为没有味觉,才看似对美食十分淡漠。 一阵踉踉跄跄的脚步声传来,打断了薛和沾的思绪,他回头正撞上醉酒的户部侍郎陶承望。 陶侍郎一眼瞧见薛和沾,连忙笑着打招呼,却不想脚下一滑,手中的酒杯倾斜,酒水尽数洒在了薛和沾身上。 “哎呀,薛少卿,实在对不住,对不住啊!”陶侍郎满脸通红,脚步踉跄,就连头上的幞头都歪了。 薛和沾心中纳罕,这陶侍郎平日里沉稳内敛,为何今日在舅父的寿宴上刚一开席就如此醉酒无状? 心里这么想着,他面上却依旧带着新惯性的微笑,拱手道:“陶侍郎不必挂怀,只是些酒水罢了。” “这怎么行,怎能污了薛世子的衣衫。来来来,我们一道去更衣。”陶侍郎说着,便不由分手地拉着薛和沾往新安王府为宾客准备的更衣处走去。 薛和沾被拉着往前走,回头看了一眼屏风,抱鸡娘子与果儿已经换了话题,隐约能听见几声笑声,他无奈一笑,随陶侍郎相携离去。 第一百一十章 寿宴双尸 薛和沾与陶侍郎在两名仆僮的指引下,各自走进一间客房更衣,待薛和沾换好衣服,走出客房,却不见陶侍郎的身影。他以为陶侍郎已更衣完毕先行离开,便也未多作停留,径直返回宴席。 此时,酒过三巡,幻术表演已落下帷幕。武昉应酬完贵族娘子们,终于得闲回到果儿与抱鸡娘子身旁。 在果儿身边她不必端着那贵族娘子的架子,登时松了好大一口气,歪倒在蒲团上,端起酒杯浅抿一口,笑道:“还是与你们在一处自在。” 抱鸡娘子正啃着一只蜜汁兔腿,闻言笑的眯起眼:“还没谢谢武娘子的款待,这宴席当真不错,我原以为你们大户人家的宴席都是冷盘冷菜的样子货,没想到竟当真都是些热腾腾的珍馐美味,还是我见识少了。” 抱鸡娘子说话向来无拘,若是个小心眼的怕是会当她在阴阳怪气,好在武昉向来也是个没心没肺的,不仅不恼,反倒笑起来:“那是自然,这席上的菜可都是我阿兄严选的,我阿兄那张嘴可是刁的很,全长安城没有他不知道的美食。阿姊爱吃哪些菜?等你们走的时候,我让人打包一份你带回去。” 抱鸡娘子闻言更是高兴,一手捏着兔腿,另一只手便端起酒杯与武昉碰起杯来:“那怎么好意思?我看这蜜汁烤兔就不错~” 果儿见二人聊的开心,也笑着多吃了两口,忽地想起什么,拉住武昉问道:“丹娘近日如何了?在你府上可还习惯?” 武昉笑道:“她每日在佛堂为母亲祈福,我早晚都会去陪她聊聊天,我家中无姊妹,本就孤单,有她陪我倒也愉快。” 果儿闻言欣慰颔首,想起薛和沾此前的疑虑,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阿耶阿娘,当真全然不介意你将她带回家?” 武昉甜甜一笑:“那是自然,我阿耶还特意往佛堂加派了人手呢,我看我阿耶定是早就看不惯那萧相公了,也防着他对丹娘下手呢。” 果儿闻言微微蹙眉,心中反倒又多了几分疑虑,却没在武昉面前表现出来,只是微笑着点头:“如此便好,丹娘经历诸多磨难,能在王府寻得一处安宁,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抱鸡娘子也在一旁附和:“是啊,希望她往后能平平安安的。” 话音未落,后院突然传来一阵惊叫声,尖锐的叫声划破了宴会的热闹氛围,片刻的寂静后引起一阵骚动。 紧接着,一名侍女慌慌张张地跑来,脸色煞白,气喘吁吁地向武昉禀报道:“娘子,不好了,后院出了事,有人说死了两个宾客!” 武昉手中的茶杯险些掉落,她猛地站起身来,脸上满是震惊:“什么?!” 果儿与抱鸡娘子对视一眼,也赶忙起身。果儿握住武昉冰凉的指尖:“阿昉,我们陪你一同去看看。” 武昉这段时间大约是这种事经历多了,也练出了几分镇静,虽后背发凉,但还是点了点头,与果儿和抱鸡娘子带人一同朝着后院赶去。 途中,正遇上同样听到动静,匆匆赶往现场的薛和沾和随春生。薛和沾神色冷峻,见到她们,快步上前:“我也听说了,一起去。” 众人汇合后,薛和沾立刻安排新安王府的护卫守住后院门禁:“今日宾客繁杂,暂时不许任何人随意走动,更不许有人离开王府半步。” 一众侍卫领命而去,众人加快脚步往后院出事的地方奔去。武昉心急如焚,忍不住喃喃自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寿宴,怎么会死人……” 薛和沾安慰道:“阿昉莫急,我们先去现场看看情况。” “我阿耶……”武昉担忧地看向薛和沾,薛和沾连忙安抚她:“你放心,我离席时舅父还好好地坐在席上应酬,就是他让我去后院处理此事的。” 武昉这才放下一半的心,但到底是自家的寿宴,出了这种事还是让她心慌不已,只能紧紧抓着果儿的手寻求一点安慰。 很快,他们来到后院。正是方才薛和沾与陶侍郎更衣的所在,只是这里此刻已经没了方才的静谧雅致,侍女仆僮们惊惶地围在一处,瑟缩不前。 大约是王府规矩森严,仆从们虽恐惧,却一个个低着头沉默着,并不敢多看多说。 几人分开众人,穿过侍从走进陶侍郎更衣的那件客房,眼前的场景让他们心头一震。 客房屏风倾倒在地,屏风上赫然倒着两具尸体,鲜血渗透在屏风上,将屏风的白绢染成了血色,鲜红一片,格外刺眼,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令人作呕,而两具尸体的脖颈处均插着一支造型奇特的金钗。 薛和沾神色凝重,疾步上前查看,只见两人脖颈创口处鲜血如注,尚未凝固,显然人刚死不久,其中一名死者正是方才与薛和沾一同来此更衣的陶侍郎! 薛和沾又看向另一名死者,那人虽戴着大唐的幞头,但高鼻深目,栗色的头发短而卷曲,显然是一个胡人。 “可知此人身份?” 薛和沾看向一旁的新安王府侍从。 侍从赶忙回禀:“禀世子,此人名叫贾法尔,是一个大食国珠宝商。依进门登记的名帖,他是随陶侍郎一同来的。” 薛和沾颔首,又将目光投向陶侍郎,只见陶侍郎双目圆睁,面容扭曲,神情狰狞,似是生前遭受了极大的惊吓与刺激。反观贾法尔,神色倒是相对平静。 这时站在远处的武昉已经被这浓重的血腥味熏的捂住了口鼻,面色苍白:“阿兄,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好端端地死了两个人?” 薛和沾没有回答武昉的问题,转而询问方才守在门外的仆僮:“陶侍郎更衣时,没有让人进去服侍?” 仆僮面色苍白,显然受了不小的惊吓,摇头道:“没有,侍郎说让我们在门口候着就好,但我们等了两炷香的功夫,也不见他出来,正想敲门问问需不需要服侍,就听见哐当一声巨响,然后我们怎么敲门里面都没动静了,紧接着就闻到浓郁的血腥气,我们只能将门撞开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凉州女子 薛和沾蹙眉沉吟片刻,又问:“整个过程你们都没离开过门口?” 两个仆僮对视一眼,同时摇头道:“没有。” 薛和沾紧盯着两名仆僮的神色,追问:“中途没有其他异响传出?你们认真回忆再答话,不要错过任何细节。” 两名仆僮被薛和沾严厉的眼神看的一阵瑟缩,其中一人忍不住往后缩了缩身子,右手紧紧攥着袖筒。 薛和沾眼神扫向随春生,随春生当即会意,虽有些不情愿,但看在自家师父的面上,到底还是配合了薛和沾,上前一步装作不经意地撞了一下那个仆僮,瞬间便从对方袖筒中将他掩藏之物“窃”了出来。 随春生隔空将那物抛向薛和沾,两个仆僮脚下一软,双双跪了下来。 藏东西的那个头磕的哐哐响:“世子赎罪!奴再不敢撒谎了!” 薛和沾垂眸看向手中的竹筒,里面传来蛐蛐响亮的叫声,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抬头正看见两个小仆僮红肿的额头,摆了摆手道:“你们方才,是去抓这个了?” 小仆僮脑门和眼眶都红红的,吸着鼻子点头:“是,陶侍郎说不要我们服侍,我……我看见这只蛐蛐跳进草丛……我没见过这么大的蛐蛐……” 小仆僮说着,哽咽起来,似乎是怕极了,几乎要说不清楚话。 另一个仆僮似乎年纪大一些,比他要镇定一些:“是奴的错,小弟贪玩,我该劝着他,不该帮他一起抓蛐蛐……还请世子责罚我吧!” 薛和沾打量二人身量,最大的那个也不过十岁年纪,一时有些于心不忍,蹙眉看向后面年纪大些的仆从侍女,众人却都低着头,不敢对上薛和沾的视线,半晌,才有个管事气喘吁吁挤开人群跑来。 “回禀世子,我们总管事近日有事外出了,府上事物临时交给了我,我也是从未经手过大王寿宴这么大的事,这才忙中出了错,将熟手都安排去了前院……” 那管事一边说,一边擦着汗,也是十分惶恐的模样。 薛和沾却从他的话里捕捉到了另一条信息:“总管这时候外出?去了何处?” 那管事没料到薛和沾这时候会问这个,一时愣住,半晌才道:“这我也不知,当是郎主有事交托。” 薛和沾看他神色就知道他并不是个受舅父信重的,多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便止住了这个话头,继续问两个仆僮:“你们抓蛐蛐,大概耗时多久,可有印象?” 两名仆僮面面相觑,半晌,大一些的那个道:“约莫半炷香的功夫,那蛐蛐壮硕,跳得极快,并不好捉。” 薛和沾蹙眉估算着时间,又问:“那你们捉蛐蛐的过程中,可曾听见更衣室内有任何声响?” 说完,他和颜悦色地看着两个小童的眼睛,温和地补充:“不要急,仔细回忆,任何声响都不要错过。” 小一些的那个小童尚未从惶恐中回过神,但他平日里在王府应当没受过苛责,纵是这种时候,两只眼睛还时不时瞟向薛和沾手中的竹筒,令薛和沾哭笑不得。 就连一旁的果儿也被这小童逗笑,她上前凑近薛和沾耳畔,低语了几句,薛和沾眼眸一亮,含笑颔首,将手中的竹筒交给了果儿。 果儿拿着竹筒上前,对两个小童道:“如果你们一时想不起来,不如我们来玩儿个游戏,怎么样?” 年纪小些的小童听见游戏,含着泪的大眼睛闪过一道光:“什么游戏?” 大些的小童忙拉了自家弟弟一把,他忙抿住嘴吧,但眼睛还忽闪忽闪地盯着果儿手中的竹筒。 果儿轻笑一声,晃了晃手中的竹筒:“我们来重复一遍捉蛐蛐的过程,如果你们这一次还能捉到蛐蛐,我就让世子不责罚你们,怎么样?” 大些的小童看向薛和沾,有些不确定地问:“真的吗?” 薛和沾含笑颔首:“嗯,我听果儿娘子的。” 两个仆僮立刻点头,异口同声地说:“好。” 果儿看向四周,问:“你们方才,是在哪里看到的蛐蛐?” 小童一指门外:“那边的草丛里!” 果儿打开竹筒的塞子,一扬手,那只蛐蛐便再次飞向了那一片草丛。 两个小童十分敏捷,齐齐向草丛冲了过去,果儿亦步亦趋跟在他们身后,声音温柔却字字清晰:“记住,要按照方才的方式捉哦。” 两个小童大约时常一起捉蛐蛐,配合的十分默契,小的捉,大的堵,虽然没能立刻将那蛐蛐捉住,但蛐蛐一时也逃不脱那片草丛。 果儿在旁看着,在小童瞅准时机扑向蛐蛐的时候,突然问大的那个:“你弟弟扑蛐蛐的时候,你除了听见他扑蛐蛐的声音,还听见了什么声音?” 果儿的声音轻柔舒缓,语速极慢,却仿佛带着一股力量,让大童的思绪陡然回转到了方才的场景里去。 那时弟弟也是这样跳起来扑蛐蛐,然后哐地一声落在地上,扑了个空…… 与此同时,室内传来了一声轻呼,似乎是陶侍郎,他叫了什么呢? “是你!” 大童忽地抬头对上果儿的眼睛:“我当时听见,陶侍郎在里面隐约说了一句‘是你’!” 这时,小童喊叫起来:“阿兄,蛐蛐去你那里了!” 大童回头,便见那蛐蛐已经跳到自己脚边,他一个箭步扑了过去:“小弟,拿竹筒!” 小童见阿兄扑到了蛐蛐,兴奋地叫了一声,拿着竹筒便跑了过去。 果儿亦步亦趋跟在小童身边,又问:“捉到蛐蛐的时候,除了蛐蛐的叫声,你还听见了什么呢?” 小童将竹筒罩在蛐蛐上,被果儿的话问的愣住,时间仿佛在果儿的话语间倒转,他呆呆地望着手中竹筒,想起方才他第一次捉住蛐蛐的瞬间,听见陶侍郎的声音在说…… “原谅我!” 小童眼睛亮起来,看向果儿:“他说‘原谅我’!” 果儿闻言,与薛和沾对视一眼,两人异口同声道:“凶手是与陶侍郎关系亲密之人!” 果儿说着,指向陶侍郎脖颈间的金钗:“且是女子,凉州女子。” 第一百一十二章 陶府女眷 薛和沾诧异看向果儿:“娘子如何得知,那女子是凉州人士?” 果儿指着陶侍郎与胡商贾法尔脖颈上插着的金钗:“那种金钗,我曾在凉州见过,是多年前凉州十分盛行的款式。在长安并不多见。” 薛和沾颔首:“能在同一时间,仅用金钗就取了两个成年男子的性命,凶手要么武艺高强,出其不意一击致命;要么,便是有帮手协同作案。” 果儿顺着薛和沾的话接口道:“看这情形,凶手动作迅速,且目标明确,绝非临时起意。” 武昉蹙眉,有些焦灼:“阿兄,陶侍郎到底是在我阿耶寿宴上出的事,现在该如何是好?” 薛和沾安抚武昉:“当务之急,是封锁现场,莫要让现场残余的线索被破坏。同时,尽快排查宾客与府中下人,看看是否有人知晓这两人的行踪与纠葛。陶侍郎身为户部侍郎,他的死非同小可,此事还需立刻知会舅父。” 与此同时,寿宴之上的气氛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命案而变得压抑沉重。新安王得知死的竟是陶侍郎,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匆匆叫上大理寺卿韦伦一同从前院宴席之上赶来。 待看见凶案现场血腥的画面,新安王眉头紧皱,对韦伦道:“韦寺卿,这陶侍郎在孤寿宴上遇害,兹事体大,还望大理寺能速速将此案查清,孤也好给天子一个交代。” 韦伦心中暗自叫苦,他深知此案棘手,陶承望乃户部侍郎、朝中大员,若此案牵涉到什么幕后之事,一不小心就会得罪各方势力。 思及此,韦伦微微皱眉,面露难色,迟疑着道:“大王,这本朝官员命案当交刑部彻查,大理寺贸然插手,恐有越权之嫌。依下官之见,此案还是交由刑部查办更为妥当。” 新安王自然明白韦伦的小心思,他略一思索,视线落在一旁的薛和沾身上,一拍韦伦的肩,道:“不如这样,陶侍郎的尸身最先被薛世子发现,孤便亲自入宫,请求天子恢复薛和沾大理寺少卿之职,由他来彻查此案。我这外甥向来聪明机警,此案又他来查,孤也能放心。” 薛和沾站在一旁,听到新安王此言,心中大为惊讶。他一向知道舅父并不支持自己担任大理寺少卿,却不知为何此次突然改变主意…… 薛和沾看向舅父,新安王却并不与他的视线相触,只专心地与韦伦说这话。 薛和沾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舅父近日的举动越发古怪。但此刻命案当前,他只得暂且按下心中疑惑,打定主意待此案查清,定要与舅父好好谈谈。 韦伦听了新安王的话,更加犹豫起来。他既不想得罪新安王,又不愿这么快就让薛和沾回到大理寺,一时间左右为难。 薛和沾见状,猜到韦伦心中所想,上前说道:“韦寺卿,陶侍郎遇害尚不足一个时辰,如今正是查案的黄金时机,每耽搁一刻,真凶逃脱的可能性便增加一分。还望寺卿以查案为重,尽快定夺。” 韦伦无奈,只得叹息一声,颔首道:“既如此,便依大王所言,此案由薛世子先行调查,至于薛世子是否官复原职,还需等待圣人定夺。” 新安王闻言满意颔首,终于看向薛和沾,目光似有深意:“如此,今日新安王府便交给你了。” 薛和沾一怔,叉手行礼道:“湛,定不负舅父所托。” 新安王看着薛和沾,半晌,忽地笑了起来,他大步走过薛和沾身边,拍了拍薛和沾的肩:“舅父进宫一趟。”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薛和沾却觉得肩头似乎还残留着舅父手掌的力道。 那一句托付,真的仅仅是为了这个案子吗? “薛世子,此处便交给你了。” 韦伦的话唤回了薛和沾的思绪,他抬起头,对上韦伦精明的双眼,韦伦微微一笑,也甩袖离去。 现场顿时又只剩下了薛和沾等人。 薛和沾定了定神,对王府管事道:“陶侍郎今日可有携女眷赴宴?” 管事点头道:“陶侍郎带了夫人罗氏和家中两个小娘子前来。” 薛和沾:“还请管事将陶府的女眷请来。” 管事得令而去,不多时,陶府的三名女眷面色苍白脚步凌乱地赶了过来。 刚一踏入房门,瞧见地上陶侍郎的尸体,罗氏双眼瞬间瞪大,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踉跄着扑了上去,双手颤抖地抚摸着丈夫的脸庞,泪水如决堤般涌出。 两个女儿紧跟在母亲身后后,见状也悲痛地哭出声来,一声声喊着“阿耶”,母女三人的哭声顿时响彻王府后院,满是悲戚与绝望。 待三人冷静下来,已是一炷香后。 罗氏和两位陶氏娘子被王府的侍女搀扶着进了隔壁的房间,接受薛和沾的询问。 薛和沾与果儿交换了一个眼神,果儿心领神会,两人没有先问罗氏,而是分开询问陶氏姊妹。 薛和沾来到陶大娘子面前,礼貌问道:“陶大娘子,你今日来赴宴后,与令堂、令妹一直都在一起吗?期间可曾分开过?” 陶大娘子不假思索地回答:“是的。我们母女三人一直都未分开,我们姊妹随母亲与相熟的夫人娘子见过礼后便一直坐在一起。” 薛和沾又问:“不止,令尊令慈平日里感情如何?” 陶大娘子闻言一怔,有些迷惑地问:“世子问这个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怀疑我阿娘?” 薛和沾含笑摇头:“薛某并无此意,只是陶大娘子应当也看见了,你阿耶是被一支金钗刺死,凶手很可能是女性……” 薛和沾说到这里,没有继续说下去。陶大娘子也猜到了他话里的意思,只见她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半晌,才摇了摇头道:“不可能是我阿娘,且不说今日我与阿娘一直在一处,我阿耶阿娘平日里感情也是极好的。我阿耶虽有妾室胡姬,但却一向对我阿娘尊敬爱重。” 薛和沾闻言所有所思。 与此同时,果儿在另一处询问陶二娘子。 果儿:“陶二娘子,今日寿宴之上,你阿耶是否有什么异常的事情发生?” 陶二娘子眼中含泪:“今日我们姊妹入王府后便一直陪着阿娘,并未与阿耶碰面,也没发现什么异常。” 第一百一十三章 夫妻淡漠 果儿又问:“你父母平日里,感情如何?” 陶二娘子反应并没有陶大娘子那么快,她似乎还因父亲的死而震惊,几乎没有仔细思考,只是下意识地回答果儿的问题:“我阿耶阿娘感情很好,阿耶不管多忙,都会与阿娘一起用朝食。” 果儿闻言,顺着陶二娘子的话继续问:“你阿耶平日里只在家里用朝食吗?” 陶二娘子抽噎着点头:“对,阿耶事物繁忙,晚上常有应酬,是以暮食很少在家,但朝食一定会与阿娘一同用。” 果儿颔首,又问:“你家中可有受宠的姬妾?” 陶二娘子听到这个问题懵了一瞬,大约是良好的教养让她不愿谈论长辈的私事,于是含糊道:“我阿耶……我阿耶一心扑在公务上,对姨娘们并不是十分上心。” 问完陶大娘子和陶二娘子,果儿与薛和沾对了一下两边的说辞,薛和沾总结道:“若两位陶娘子没有说谎,陶家内眷纷争的可能性很低。” 果儿颔首:“若我直觉没错,陶二娘子在这件事上应当没有说谎。” 薛和沾沉吟片刻,道:“再问问罗氏吧。” 二人同时走进罗氏所在客房的时候,她还坐在几案前擦着泪,眼神空洞仿佛被丈夫的死讯抽空了精神,有人走进来她都没有察觉。 “罗夫人,节哀。” 薛和沾上前行礼,罗氏的视线才缓缓聚焦,看向薛和沾片刻后方定了定神,起身回礼。 “世子有什么要问的,我定知无不言。” 罗氏气质温柔沉静,讲话却言简意赅,干脆利落,并不说那许多客套话,给人一种莫名的反差感。 薛和沾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的神色,直接开口询问:“夫人近日可曾察觉陶侍郎有什么异常?” 罗氏蹙眉回忆,片刻后无奈摇了摇头:“未曾,他每日都与往常一样,在家用完朝食便去忙公务。说出来不怕世子笑话,我年纪大了浅眠,早已与夫君分房就寝,且我不通外务,我们每日里也就只聊聊长辈的身体状况,对于其他的事,我并不了解。” 薛和沾没料到罗氏说的如此详细干脆,想了想,问道:“夫人的意思是,就算陶侍郎有什么异常,您也难以发现?” 罗氏神情苦涩,点了点头:“我不过是个内宅妇人,每日里对着四方天空,与夫君的交流实在不多。” 薛和沾与果儿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出一丝诧异。 看来陶家两位娘子眼中伉俪情深的父母,实际上早已貌合神离。 罗氏似乎是察觉到了薛和沾和果儿的诧异,苦笑一下,道:“世子尚未成亲,待你婚后十年,大约便能懂了,中年夫妻,大多与我们无异。” 果儿在罗氏神情中读出一丝落寞绝望,忍不住问道:“你们夫妻既如此感情淡漠,夫人得知陶侍郎死讯为何如此伤怀?” 罗氏闻言,眼中又有泪水滴落,她抬袖擦拭:“生活平淡,并非感情淡漠。或许在失去他的这一刻,我方知平淡的珍贵。” 罗氏的伤感让室内的气氛愈发压抑起来,薛和沾便转移了话题,问道:“夫人可识得与陶侍郎一同遇害的这位胡商?” 罗氏闻言微怔,努力回忆了片刻,犹豫道:“是曾有几个胡商来府上寻他,但他通常在外院书房与他们见面,我并没与这些人打过照面,方才见那胡商,只觉得面生,应当并未见过。” 薛和沾又问:“夫人可知,陶侍郎在外可有红颜知己?” 罗氏蹙眉,摇头道:“我与他虽老夫老妻,感情淡漠了些,但他为人端正严肃,对这些莺莺燕燕之事并不上心。世子与他同朝为官,应当对他的为人有所耳闻。” 罗氏说的严肃,似乎对薛和沾如此怀疑自己的亡夫十分不满。 薛和沾没有继续追问这个话题,又安慰了罗氏几句,便与果儿一同离开。 “你觉得,罗氏可有隐瞒?” 走出客房后,果儿问薛和沾。 薛和沾颔首:“没有说谎,但有隐瞒。” 果儿微笑:“我也这么觉得,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 薛和沾看向果儿发间的发簪:“先查查那两支金簪吧。” “凉州女子,我更倾向于今日演出的胡姬。”果儿摸了摸自己的发簪,提醒道。 薛和沾微笑:“娘子又与我想到一处了。” 在薛和沾的授意下,王府护卫将今日寿宴上演出的胡姬全部带到了一间空置的大堂中。 薛和沾与果儿进去的时候,便闻到一阵扑面而来的香气。 胡姬喜爱熏香,在空旷之地舞动都香气扑鼻,更何况几十个胡姬聚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 果儿嗅觉又极佳,一时间觉得自己被香气呛的几乎无法呼吸了,忍不住屏住呼吸。 薛和沾注意到果儿的神情,立刻命人将大堂的门窗都打开,秋日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进来,终于让室内的香气淡了些。 薛和沾也没有再耽误时间,安排果儿、随春生,甚至抱鸡娘子和武昉都没放过,将这些胡姬分成好几组,按照薛和沾的要求分批询问。 一番询问下来,筛选出来三人,在陶侍郎与胡商贾法尔遇害时曾短暂离开过宴席。 其中两人声称二人结伴去了茅房,只是途中没有遇到旁人,只有彼此可以作证,且她们二人恰好就是凉州女子。 还有一人是长安人士,乃是汉人与胡人生下的混血女子,她称自己不胜酒力,在陪一位宾客饮酒后有些眩晕,便独自离席去吹了吹风,虽然是她独自离席,但院中有来往忙碌的仆僮侍女都看见了她,可以为她作证。 看完这些证词,随春生指着那两个凉州女子的证词道:“这两人最可疑!世子方才不是说凶手很可能是多人作案?她们刚好是两个人!” 抱鸡娘子也颔首道:“我还搭了她们的脉,强劲有力,当是练家子。” 果儿却微微蹙眉:“但我总觉得,太巧了些。” 薛和沾挑眉:“娘子怎么看?” 果儿继续道:“现场唯一的线索就是凉州的金簪,恰好这两个凉州女子一同离席,还都身怀武艺,有种谜底就写在谜面上,生怕人猜不出来的刻意……” 第一百一十四章 重新验尸 这时,王府的护卫带着几个侍女走了进来。 “世子,这几个就是宴席上服侍陶家几位夫人娘子,还有净房前服侍的侍女。” 几名侍女走进来,个个都面色苍白,战战兢兢地站成一排。府上出了命案,她们这些服侍的时刻担心会吃挂落,一个个都紧张不已。 薛和沾目光温和,逐一扫过众人,问道:“你们仔细回想,寿宴期间,陶家女眷可有什么异常举动?” 一名年长些的侍女上前一步,虽极力克制,声音仍带着些许颤音:“回世子,罗夫人和两位陶娘子全程都坐在席上,未有异常。只是期间去过一次净房,不过她们三人是同去的,还带着两个侍女。” 薛和沾与果儿对视一眼,又问:“当时是谁在净房前服侍?” 两个年纪小些的侍女上前一步,其中一人紧张的险些被自己的裙角绊倒,还是旁边的侍女扶了她一把,方才站稳。 薛和沾并不在意她的失礼,依旧温和地提问:“你们可记得,陶家几位女眷去净房期间可有发生什么异常?” 其中沉稳些的那个侍女摇了摇头:“没有,夫人和娘子们一同入了净房,我们在门口候着,大约半柱香的时间,她们便一同出来了。” 她话音刚落,一旁那个胆小些的突然接了句:“出来的时候裙子勾住了……” 这侍女胆子小,说话声音也小,在场诸人,仅果儿因耳力极佳听清了她说的话,上前追问:“谁的裙子勾住了?你可记得当时情形?” 侍女吓得瑟缩一下,看向旁边的小姊妹,半晌才嗫喏着开口:“是陶二娘子,她襦裙上的金线刮到了竹帘,奴上前帮她拨开了竹帘……” 果儿沉吟片刻,又问:“然后呢?你们当时说了什么?” 侍女想了想,道:“奴问陶二娘子需不需要换件衣裳,罗夫人却说一点线头,不必麻烦……便带着两位陶娘子一同离开了。” 果儿问完,看向薛和沾,二人对视一眼,薛和沾沉吟片刻,又问:“她们去净房的时间,可有其他人也去了?” 沉稳些的那个侍女犹豫了一下,说道:“回世子的话,恰好那段时间,有两个胡姬也去了净房,但胡姬的净房是与下人共用的,与贵宾的净房并不相通。” 薛和沾再次与果儿交换了个眼神,挥手让护卫将一众侍女带了下去。 果儿询问薛和沾:“世子可是有了眉目?” 薛和沾微微摇头:“我想再查看一下尸体,有些痕迹要等人死片刻后方能显现。” 果儿颔首,薛和沾屏退众人,由果儿与随春生辅助,再一次查看陶侍郎与贾法尔的尸身。 薛和挽起衣袖,俯下身,细细查看着陶侍郎的尸体。当他的目光落在陶侍郎的手腕时,不禁微微一怔,只见那处隐隐有一块淤青,颜色暗沉,与周围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他轻轻按压淤青处,指腹贴着隐隐开始有些发青的腕骨一寸寸摩挲,那一处新月形淤痕越发清晰起来,形似女子护甲掐出的印迹。 “右腕骨上两寸有瘀伤三处,呈半月状。”薛和沾说着,随春生在一旁快速记录。 薛和沾说着,又将陶侍郎的手举了起来,对着窗外的光线细细地看着他的每一根手指,随即,他似乎发现了什么,向果儿伸出手去:“方才让人取的镊子呢?” 果儿立刻将王府侍女拿来的竹镊递给了他,薛和沾用竹镊顺着尸身蜷曲的指节轻刮,随着薛和沾的动作,陶侍郎指甲缝里的碎屑落在素绢上。 薛和沾将这些皮屑小心地收集起来,与陶侍郎的手臂靠近,对比一番后道:“陶侍郎甲缝中的皮屑颜色,与他自身皮肤颜色不同。” 果儿挑眉:“也就是说,这皮屑当是他从凶手身上抓下来的?” 薛和沾颔首,将皮屑用素绢包好,收了起来。又如法炮制地查了一遍贾法尔的尸身,只可惜贾法尔死的应当十分干脆,身上指甲中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最后,薛和沾拔出了两人脖颈上插着的金簪,金簪拔出的瞬间,二人脖颈中甚至还有血液涌出,喷溅了薛和沾一身,他却毫不在意,只仔细端详着那两支作为凶器的金簪。这一看,竟发现了其中的微毫之差。 “果儿,你看。”薛和沾将金簪递给果儿,“这支金簪刻着长安官造的徽记。” 果儿接过金簪,一时都没注意薛和沾直呼自己闺名的称呼过于亲昵了。 她将两只金簪对比查看一番,果然其中一支有着长安官造的徽记,而另一只明显是一个私匠的印记,果儿蹙眉,将那只私匠打造的金簪举了起来:“这种金钗是凉州很多年前时兴的款式,长安这支虽也有年头了,但看磨损应当比凉州这支要新一些,难道是仿照着凉州这支造的?” 薛和沾接过金簪:“如此看来,凶手选这两支金簪并非临时起意随手取用,而是另有深意。” 薛和沾分析着,突然对果儿道:“果儿,劳烦你与抱鸡娘子立刻去检查那两名胡姬,看看她们身上是否有抓伤的痕迹。” 果儿颔首,去寻抱鸡娘子一同去查验胡姬。 薛和沾又对随春生道:“春生,你带几名王府护卫,去官造署查清这支金簪的来历。” 薛和沾说着,将那支官造金簪交给随春生:“务必要保护好这个证物,不要让它\b离开你的视线。” 随春生有些无奈:“世子,我又没有官身,去查这种东西,衙门不得把我打出来?您还是叫石破天去吧。” 薛和沾被堵的一噎,道:“舅父去请圣人示下,暂时没有回信,我还不能调动大理寺的人,但你放心,有王府的人在,官造署不敢为难你。” 随春生只能不情不愿地带人去了,一边走还一边在嘟囔:“我跟着师父是想学幻术的,结果幻术没学到,整日里成了查案的衙役……” 薛和沾知道他是故意说给自己听,却只能装作没听见,摇头苦笑。 与此同时,果儿与抱鸡娘子走进一间空房间,两个着赭色舞裙的胡姬被王府护卫推进门,她们脚腕上的银铃随踉跄步伐碎了一地清响,二人面色皆是惶恐。 果儿用龟兹语问:“不用怕,我们只是来查验一下,你们身上是否有抓痕。” 两个胡姬没料到果儿竟然还会龟兹语,二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问道:“为什么查我们?我们说过了,我们只是上了个茅厕,没有杀人!” 第一百一十五章 胡姬遭遇 “莫怕。”果儿用龟兹语轻声道,“若你们当真没有杀人,检查之后也好还你们清白,我保证全程只有我与这位娘子二人在场。绝不会让其他人进来。” 果儿说着,轻轻拍抚其中一名胡姬的肩膀,试图让对方放松下来,然而当她的指尖触到胡姬肩头时,对方却吃痛般猛地瑟缩了一下。 两名胡姬瑟缩在一处,看向果儿的眼神中依旧满是惊恐与抗拒。 果儿与抱鸡娘子对视一眼,抱鸡娘子不耐烦道:“要不我干脆先把她们扎晕算了。” 两名胡姬闻言登时哭了起来,跪在地上乞求:“娘子饶命,我们真的没有杀人……” 果儿无奈,白了抱鸡娘子一眼,轻声安抚:“莫怕,我们真的只是想看看你们身上是否有抓痕,不会伤害你们。” 抱鸡娘子却丝毫不顾果儿的眼神警告,依旧我行我素,径直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枚银针:“给你们两个选择,要么配合我们查验,要么,我把你们扎晕再查!” 两个胡姬对视一眼,终于放弃了抵抗,瑟缩着脱掉了身上的衣裙。 待她们脱了衣服,果儿上前查看,却发现她们身上涂了厚厚的脂粉。 “怎的身体也要上妆?”果儿疑惑道。 抱鸡娘子叹了口气,没有说话,径直去打了两盆水来,放在两个胡姬面前:“自己擦了吧。” 两个胡姬紧张地缩着身体,犹豫着不肯动手,抱鸡娘子眼睛一瞪,又拿出了银针:“不要逼老娘动手啊!” 两个胡姬似乎十分害怕抱鸡娘子手中的银针,连忙自己动手清洗起了身上的脂粉。 果儿与抱鸡娘子对视一眼,抱鸡娘子冲她眨眨眼,果儿也只能无奈地笑笑,毕竟抱鸡娘子的办法实在比她的劝说有用的多。 只是果儿对着女子总是难以板起面孔,大约是因为自小没有玩伴,她从来羡慕别人有闺中密友,对女子总是多了几分好奇与温柔。 此时,随着粉末渐渐褪去,胡姬的身体却让果儿震惊不已,只见两人身上新伤叠着旧伤,一道道鞭痕交错纵横,还有些地方皮肤溃烂,红斑密布,可谓触目惊心。 这些伤痕让果儿惊的几乎不敢上前,抱鸡娘子轻叹一声,对果儿低声道:“她们身上的红斑是花柳病引起的,可能会传染,你别碰了,我来检查吧。” 抱鸡娘子说着,从包里翻出一双麝皮手套,戴上之后才上前细细检查二人的身体。 “鞭伤、烙伤、咬伤、还有这些,是虐打的痕迹……”抱鸡说着,用银针拨开一名胡姬溃脓的疮口,带着点责备的语气:“这两处花柳病斑...怕是拖了三年有余了,你们哪家青楼的?没有为你们请医女看诊?” 两个胡姬哭着摇头,泪水冲开脂粉,在疤痕上冲出沟壑。 其中一个哽咽道:“我们是胡玉楼的……看诊有何用呢?这种病,等死罢了……” 她说着,松开了捂在胸口的手臂,原本白玉一般的胸膛上赫然露出用烙铁烫出的两个字——“贱畜”。 伤痕尚未全然结痂,还渗出些星星点点的血迹。 果儿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到几乎失语,半晌,才哑着嗓子问道:“这是谁干的?” 胡姬突然发出夜枭般的惨笑:“这是昨日的的伤,除此之外,我们身上真的没有新伤了。” 她哭着,笑着,嘶哑的声音低低地哀求着,像是炼狱里不堪折磨的幽魂。 果儿捂着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平康坊的娘子们……”抱鸡娘子一边继续检查着她们的身体,一边淡淡地说,“哪个不是新伤叠着旧伤?去年冬月我给醉仙阁的娘子收尸,那身上哪还有一块好肉。” 许是将伤痕如此赤裸裸地展露人前让她们过于难堪,两个胡姬初时身体还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到后来却只能掩面哭起来。 果儿被这些新旧交叠的伤痕震惊,不禁又想起那个被萧衡折磨到疯了的侍女,她原以为那便已经是女子所能遭遇的最大痛苦,却不曾想,胡玉楼里那些光艳照人的胡姬娘子们,竟然过着如此炼狱般的日子。 抱鸡娘子吸了吸鼻子,仿若不在意般,将两个胡姬细细检查着,不放过任何一处角落,可终究没有找到今日之内的抓痕。 待查验完毕,两个胡姬穿好衣服,方才凝滞的气氛终于缓和了些许,果儿才长长呼出一口气。 只是她到底还是没能忍住,还是问道:“你们为何会有这么多伤?” 可两名胡姬垂首抹泪,并不作答。 抱鸡娘子叹息一声,轻轻拍了拍果儿的肩膀,宽慰道:“别问了,她们恐怕比我们更想知道为什么,但没人能给她们答案。” 果儿只觉胸口像被一块大石头压着,喘不过气来。也无法继续面对两个胡姬的眼泪,仿佛要被溺毙其中,只能转身夺门而出。 身后的房间里,胡姬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可那份沉重的悲伤,却依旧弥漫在果儿胸膛之中,久久不散。 薛和沾将陶承望和贾法尔的尸身彻底检查完毕,果儿与抱鸡娘子也刚好回转。 见果儿面色苍白眼底泛红,就连下唇都被牙齿咬的红肿,薛和沾心中一痛,大致猜到了果儿方才经历了什么,一时有些后悔让她去查验胡姬。 “你……还好吧?” 薛和沾上前一步,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拉住果儿,又顿在半途,攥成拳收了回来。 果儿苍白着脸,垂眸不与薛和沾对视,只摇了摇头,语速极快道:“那两名胡姬身上新旧伤痕太多,但都没有今日的抓痕。” 薛和沾颔首,想要宽慰什么,却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话语,心中只剩后悔,恰这时,新安王的随身护卫进来禀报:“世子,大王派属下来传话,说圣上已经知晓此案,命薛少卿务必尽快破案。” 薛和沾闻言一顿,果儿看向他:“圣人这是同意让你官复原职了?” 薛和沾蹙眉沉吟片刻,追问那名护卫:“可有圣旨?” 护卫摇头:“没有,大王只有这句话。” 薛和沾越发觉得其中有古怪,又问:“舅父可有回转?” 护卫再次摇头:“大王军中有要务在身,已动身前往通县大营。” 第一百一十六章 查胡玉楼 薛和沾闻言,眉心一跳,心头总有种不祥的预感隐隐笼罩:“舅父可有说所为何事?” 护卫行礼道:“军机要务,不可泄露。” 薛和沾轻叹一声,摆了摆手:“我知道了,你去吧。” 护卫并未在王府过多停留,便快马加鞭去追随新安王而去。 果儿看着薛和沾沉思的背影,上前询问:“世子觉得新安王有事?” 薛和沾沉思片刻,摇了摇头,说道:“接下来我们去调查陶侍郎与胡商的关系。那两名胡姬暂时收押。” 果儿见薛和沾并不愿回答有关新安王的问题,便也没有继续追问,只点头对薛和沾的安排表示赞同。 没有圣人的明确旨意,薛和沾一时也无法重回大理寺,只能暂时将查案地点选在了新安王府。 他自幼便时常来新安王府暂住,是以这里不仅有他的寝室,还有专门的书房。 此刻薛和沾的书房中,堆满了各种卷宗和文书,都是他命人四处搜集的关于陶侍郎与胡商贾法尔的资料。 已经换过衣裳的薛和沾正与果儿迅速浏览着这些清单。 “世子,这是贾法尔名下产业清单。”果儿将手中的一份清单递到薛和沾手中。 薛和沾接过清单,目光在一行行文字上快速扫过,突然,一个名字映入眼帘——胡玉楼。 “胡玉楼?贾法尔竟然是胡玉楼的东家。”薛和沾喃喃自语道。 果儿颔首:“今日那两名胡姬,也是胡玉楼的。” 薛和沾沉吟片刻,道:“我们去一趟胡玉楼。” “去胡玉楼,是否应当带上春生?”果儿建议道:“毕竟他在那里做过杂役,对那里十分熟悉。” 果儿话音方落,便听随春生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师父要带我去哪里?” 随春生手中还拿着装金簪的木盒,兴冲冲地走了进来。 薛和沾挑眉:“可有查到什么?” 随春生撇撇嘴,将那木盒放在桌案上:“官造署的人说这金簪都有十年了,不肯给我翻阅记录,我好说歹说,求了半天,他们才勉为其难将记录给我找了出来,说是十年前陶侍郎亲自去定制的。” “陶侍郎亲自定制?可有记载赠予何人?”果儿疑惑追问。 随春生撇嘴摇头:“官造署哪里会记录这些!更何况是十年前的簪子,恐怕陶侍郎就算现在诈尸活过来,他自己都不记得自己送给哪个小娘子了。” 薛和沾沉吟片刻,“此事不急,咱们先去胡玉楼吧。” 随春生一脸茫然:“去胡玉楼做什么?这么实诚的一支金簪,陶侍郎该当不会送给青楼里的小娘子吧?我在胡玉楼做工那么久,可没听说他是个大方的。” 薛和沾对随春生的碎嘴很是无奈,干脆不解释,率先走在前面,果儿紧随其后,随春生撇撇嘴,只好老老实实跟上自家师父。 虽已快到暮鼓时分,但东市正是热闹的时候,胡玉楼飘出烤骆驼峰的焦香,薛和沾踩在厚实的西域胡毯上,缓步走入胡玉楼,他身后还跟着果儿和随春生。 柜台后正在拨算盘的粟特伙计抬头,看见满身贵气气度非凡的薛和沾,忙点头哈腰上前相迎,待看见他身后的果儿与随春生时却露出纳罕的神情,伙计本就与随春生相熟,忍不住冲他挤眉弄眼,询问来意。 随春生此刻却板着一张脸,一副与他并不熟的模样,弄得那伙计十分不悦,忍不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这时,几个王府护卫持刀冲了进来,堂内登时鸦雀无声,就连酒局正酣的宾客,看见王府的护卫都酒醒了一半,纷纷结账离去。 方才热闹非凡的大堂登时静的落针可闻,后堂的掌柜察觉有异,立刻迎了出来,满脸堆笑地:“原来是薛世子,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薛和沾却并不与他寒暄,只冷冷道:“贾法尔今日在新安王府遇害,我奉旨彻查此案,因胡玉楼是贾法尔名下的产业,还请掌柜交出账册和地契供我查阅。” “贾……老爷遇害了?”掌柜的鹰钩鼻动了动,深陷的眼眶里,浑浊地眼神闪了又闪,半晌,才佝偻着身子行礼道:“世子稍待,我这就去取地契和账册。” 薛和沾随意挑了大堂的一张空桌坐下,附耳在随春生耳边道:“这掌柜眼神不对劲,你去盯着他。” 随春生撇嘴,刚要拒绝,便见果儿一眼看过来,只能嘟着嘴起身,他轻身功夫几臻化境,薛和沾只觉眼前一花,便已不见了随春生的身影。 他忍不住调笑一句:“若是哪日他做了恶,只怕想抓他都不易。” 果儿闻言一怔,垂眸喝下一口水:“他不会。” 她答的笃定,噎的薛和沾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干笑两声。 片刻后,老掌柜抱着厚厚一摞账册走了过来,在护卫的帮助下将账册全部摆在薛和沾面前的桌上。 “这就是小店全部的账册和地契了,请世子查验。” 掌柜脸上习惯性地堆笑,又觉得自家东家刚遇害,笑容似乎有些不合时宜,于是硬生生憋了回去,只弄得一张脸扭曲不已,比哭还难看些。 薛和沾却并不看他,只淡定地喝着杯中的饮子:“这饮子倒是独特,与寻常饮子不同。” 掌柜又是习惯性地一笑:“这是凉州的杏皮饮,以杏皮熬煮而成,清甜可口,最是消食醒酒。” 薛和沾挑眉:“杏保存不易,且五月成熟,如今已近九月,你们怎的还有杏?” 掌柜解释:“凉州盛产杏,当地人便将杏晾晒成干果,既可长途运输,又可保留杏的酸甜口味,用来煮饮子再好不过,是以一年四季皆可喝到。” 薛和沾微微颔首。 便在此时,随春生忽地闪现掌柜身边,从怀中掏出一张卷了边的羊皮纸,哐地丢在了桌案上。 羊皮纸落下抖落细沙,几乎飞溅到薛和沾杯中,薛和沾微微蹙眉,只得将杯子推远了些。 那掌柜见到这羊皮纸却是骇的双腿一软,险些跪在薛和沾面前,待他稳住身形,瞪向随春生的眼睛便宛如淬了毒。 随春生却不闪不避,反倒指着掌柜的眼神对薛和沾嚷道:“薛世子,这掌柜原本可是我的东家,我现在为了帮你查案,自断了生路,今后你可得对我的生计负责!” 第一百一十七章 巨额租金 老掌柜没料到随春生讲话如此直白,一时几乎被呛住,咳嗽的身躯愈发佝偻,宛如风中残烛一般。 薛和沾静静浏览着羊皮卷,并不搭话,只等掌柜自己平静下来。 然而薛和沾越是不语,掌柜心中越是惶恐,终于忍不住抹了一把额上的汗,主动开口道:“禀世子,这是贾法尔老爷去年重签的租赁文书。我方才漏了拿……” 薛和沾不语,如玉的指尖点在地契落款处。卷了边的羊皮卷上,“陶承望”三个洒金小楷藏在波斯文印章下方,若不细看竟与装饰纹样融为一体。 “这章倒是精巧。”薛和沾终于出声,语气听不出情绪,带着上位者的漫不经心,仿若凭空给掌柜施加了一道压力,令他的脊背又弯了些,几乎要跪倒在地。 薛和沾却依旧慢条斯理地翻着账册,眼神中颇有些百无聊赖。 “还不说?” 半晌,他突兀地看向掌柜,往日里温和的声线陡然变得清冷,让本就出了一身冷汗的掌柜打了个寒噤。 他抖着手,从一摞账册中翻出一本,看起来平平无奇,角落里却也盖着陶承望的私印。 掌柜将账册翻开,摆在薛和沾面前,苍老沙哑的声音中满是讨好与畏惧:“每月十五,贾法尔亲自押送租金。”掌柜的指腹抹过账本,指向一处,那里用朱砂画着弯月标记,“十枚金饼,走延康坊陶府的后门。” 几人拿着胡玉楼的地契走出平康坊时,暮鼓已敲响第一遍。 “没想到这胡玉楼表面上的老板是贾法尔,房屋地契却属于陶侍郎。但只是地契租金,每月十枚金饼未免也太多了些?!” 随春生骑在马上,一边盘算一边震惊感慨。 薛和沾摇头:“胡玉楼真正的老板应该是陶侍郎,贾法尔不过是个幌子。” 果儿颔首:“所以他们一同遇害,背后应当还有利益纠葛。世子接下来打算怎么查?” 薛和沾沉吟片刻,道:“今日新安王府内的贵宾皆可放行了,胡姬等闲杂人等留下。我亲自护送罗夫人回府。” 果儿一怔:“你打算去陶府查探?难道你还是怀疑凶手是陶府女眷?” 薛和沾不置可否:“我得先确定,罗夫人是否当真对陶侍郎在外的经营一无所知。” 新安王府门前一阵喧闹,宾客们如鸟兽般散去,比来时更急切几分。 罗氏面容憔悴,眼神中透着悲伤。她见到薛和沾,微微欠身行礼:“有劳薛世子亲自护送,不知我夫君的尸身,几时可以送回府中停灵发丧?” 薛和沾肃容道:“罗夫人节哀,待此案查明,我定当亲自护送陶侍郎的尸身回府。” 罗氏还想说什么,但许是想到此案薛和沾有圣人授意查办,终究还是将到口边的话憋了回去。 待薛和沾与果儿将陶府女眷送回陶府,两位陶娘子各自回去安置,罗氏命人给薛和沾与果儿奉上茶水,轻叹一声,揉着额角疲惫地说:“世子还有什么问题,尽可以问。只要是我知晓的,定当如实相告。” 薛和沾对罗氏的通透已见识过了,是以并不惊讶,只拿出胡玉楼的地契和租金往来记录,“夫人可知胡玉楼?”薛和沾将地契轻轻推过案几。 罗氏腕间的一对银镯碰撞出一声脆响,她蹙眉接过地契,眼中露出惊讶之色:“胡玉楼?平康坊那个青楼?” 薛和沾颔首:“胡玉楼虽挂在贾法尔名下,但地契是属于陶侍郎的,贾法尔每月都向陶侍郎支付大额租金。” 薛和沾说着,又翻开账册。 罗氏看着桌上的账册,一脸茫然:“这……我并不知情。我虽管理家中中馈,但只管内宅田产,夫君的这处产业,我从未听过。” 果儿疑惑:“每月十枚金饼,不是小数目,夫人从未见过这笔钱?” 罗氏摇头,鬓间白花轻颤:“夫君俸禄皆交由我打理,但我从未经手过这样多的金饼……”罗氏视线落在地契上,忽然盯着地契上陶承望的私印,“这章倒确是我夫君所用。” 薛和沾又询问了一些其他问题,罗氏都一一作答,但始终没有提供更多有价值的线索。 他要求查陶府的账册,罗氏也毫不犹豫地交给了薛和沾。 然而罗氏打理中馈确是一把好手,家中账册清晰明了,薛和沾丝毫查不出破绽。 待离开陶府,已是月上中天。 果儿疑惑:“陶侍郎如此隐蔽地用胡玉楼捞了这许多钱,却一点也没有拿回府中,他将钱都花用去了哪里?” 薛和沾蹙眉:“陶承望并非望族出身,乃是科举入仕的寒门子弟,入仕十年便能做到户部侍郎,除了他出众的算学能力,大约也跟这些下落不明的金子有关。” 果儿一怔:“你是说,他将这些钱全部用来加官进爵?” 薛和沾轻叹一声:“同朝为官,我对陶侍郎也多有耳闻,其人谨小慎微,端方克己,从未听过他有什么酒色嗜好,方才你也看见了,他家中十分朴素,家中女眷的穿戴首饰也堪称简朴。若非用钱通达官途,我也想不到他会将那么大一笔钱用往何处。” 果儿颔首:“如此说来,的确有可能。那凶手是否会是收了他贿赂,又不肯为他办事之人?” 薛和沾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他以寒门出身,已经做到户部侍郎,虽几乎没有再进一步的可能,同朝为官之人也不会如此轻易就敢对他下手。毕竟杀人容易,想要躲过众多同僚的明枪暗箭,却很难。” 果儿不懂官场这些弯弯绕绕,却也听明白了薛和沾的意思,只感觉这案子峰回路转虽线索不少却总也看不清真相,忍不住询问:“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查?” 薛和沾想了想,点了点平康坊的方向:“既然众多线索都指向胡玉楼,还是继续从胡玉楼查下去吧。只是,还需娘子助我~” 果儿挑眉:“世子要我如何相助?” 薛和沾露出一个带着些讨好的笑容,视线扫过一旁的随春生,随春生立刻警觉地叫起来:“你休要又打我的主意!!!” 第一百一十八章 再探胡玉楼 果儿被随春生的反应逗笑,薛和沾也有些无奈:“我们几人中只有你对胡玉楼最为熟悉,此事还当真非你不可。” “又要去胡玉楼?”随春生一脸不情愿,“方才我都把掌柜得罪了,再去会被打出来的!胡玉楼里可养了不少打手!” 随春生说着,往果儿身后躲了躲。 果儿也看向薛和沾:“世子想让我们去胡玉楼查什么?” 薛和沾道:“我方才查陶侍郎家里的账目,忽然发现我们今天在胡玉楼,那个掌柜拿出来的账目,少了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 果儿疑惑:“什么东西?” “身契。”薛和沾神情严肃:“陶侍郎的夫人都会将府中下人的身契妥善记录保管,胡玉楼作为一家青楼,最重要的应该就是娘子们的身契,但我却完美没有看到任何账目有记录。” “会不会是掌柜忘记拿出来了?他老眼昏花的。”随春生随口揣测。 薛和沾摇头:“你能找到地契,是因为看见他藏起来的对吗?” 随春生点头:“我潜入账房的时候,正看见他匆忙将地契往沙漏里藏。” 薛和沾颔首:“他能第一时间想起来藏地契,就说明他不是表面上的老眼昏花,且他对陶侍郎和贾法尔背后的交易并非一无所知。” 果儿顺着薛和沾的话道:“既如此,掌柜刻意隐藏身契就有些奇怪了。一定是当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薛和沾颔首:“对,如果没有问题,他不会刻意隐藏。” “那我们直接回去问他要不就行了?我看他今天已经被世子吓破胆了,应该不敢不拿出来。”随春生实在不想冒险潜入胡玉楼偷东西,故而想要薛和沾直接去索要。 薛和沾却摇头:“恐怕现在问他要,他拿出来的也是准备好了的身契。” 果儿沉吟片刻:“真实的身契他应当不会直接销毁,必然还是会藏在他觉得安全的地方。春生,你对胡玉楼熟悉,恐怕这一趟你得与我同去。” 随春生没料到师父这么容易就被薛和沾说服了,一时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师父!胡玉楼当真养了不少打手,那些壮硕胡人力士,一拳就能送我归西!您真的想看我英年早逝不成?” 随春生说着,委屈地拉扯果儿的衣袖,竟撒起娇来。 一旁的薛和沾眉心微蹙,不动声色地上前,将果儿与随春生隔开,从怀中掏出一枚银铤:“这些,当做定金,待拿到身契,我另有报酬。” 随春生的目光紧紧黏在银铤上,嘴上却依旧嘴硬:“你有钱了不起啊?有钱也不能买我命啊!” 果儿含笑将银铤塞入随春生手中:“放心,有我在,没人能要你命。” 果儿这话语气淡淡,却颇有种强者的自信,虽比随春生还小几岁,但气势却十分像个威严可靠的师父。 薛和沾在旁看着,心中油然生出一股酸意,竟有些想与随春生换换身份,让果儿也这么护着自己…… 待薛和沾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些什么,登时红了耳尖,不自然地转过脸去。 “未免夜长梦多,还望二位今晚速战速决。” 他向果儿叉手行礼,又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温润模样,果儿却总觉得哪里有些别扭,忍不住上下打量薛和沾几眼:“世子很热?为何耳朵这么红?” 果儿说着,感受了一下此时的温度,深秋的暮色里,晚风拂过人的脖颈,将一丝丝凉意灌入衣领,果儿甚至觉得有些冷,薛和沾怎的还会发热? “你不会风热了吧?” 果儿忍不住上前,伸出手去想要探一探薛和沾额上的温度。 但薛和沾此刻正心虚,被她的动作唬了一跳,往后一退险些从马上跌下去。 一直跟在后面默不做声的抱鸡娘子忍不住笑出了声,对果儿打趣道:“薛世子不是风热,是心热!” “心热?”果儿纳罕,“这是什么病症?可严重?” 抱鸡娘子与随春生对视一眼,忍不住双双笑出了声。 薛和沾的耳朵一溜烟红到了脖子,难得有些绷不住地恼声道:“薛某无事。” 随后轻甩马鞭,独自赶在了前面。 果儿愣怔一刻,对所有人的反应都不理解。 夜色浓得化不开,胡玉楼却亮如白昼,丝竹声裹着脂粉气在廊间游荡。 随春生后背紧贴着冰凉的廊柱,账房门前两尊铁塔似的昆仑奴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那些虬结的筋肉绷在墨色皮肤下,活像阎罗殿前的门神。想要悄无声息地潜入进去,几乎不可能。 想来是那掌柜白日里吃了暗亏,晚上特意安排了了这两人在此守着身契。 随春生观察着周围,瞥见远处醉醺醺的华服郎君正搂着个胡姬调笑,忽地心生一计,凑近果儿低声道:“师父,我有个办法,就是可能要您受点委屈……” 随春生说着,谄媚一笑。 果儿无奈道:“不要做出这幅样子,丑得很。有什么办法,你说就是。” 随春生连忙收起笑脸,认真道:“师父你假扮楼中娘子,在账房门口附近与顾客起争执,吸引那两个昆仑奴的注意。我趁乱潜入账房,寻那身契。你觉得如何?” “当我是瓦罐里的蛐蛐呢?”果儿虽有些不满,但手上已利落地绾起散落的碎发。她抄起案上酒壶,款步走到账房附近,正巧见一衣着华贵的男子正与楼中娘子调笑。她深吸一口气,上前几步,大力撞了那男子一下。 醉汉被酒浇了满襟,酒气混着怒气直冲脑门:“作死的娼妇!” 他一边叫骂着,一边扬起手中的蟒皮鞭,“啪”地炸开在地毯上,将厚实的羊毛地毯都抽出了一个豁口。 果儿佯装踉跄,身形灵巧的躲过了这一鞭,鬓边绢花恰好擦着鞭梢飞出去,散落的碎发遮住了半边面庞,楼中服侍的龟奴一时也没认出她并非楼中娘子。 果儿做出一副害怕却又不甘示弱地模样回嘴:“郎君自己站不稳,怎能怪奴!” 男子闻言顿时暴跳如雷,“唰”地再次甩出鞭子,恶狠狠地说:“今日定要好生教训你这不知死活的娼妇!” 说罢,鞭子如毒蛇般朝着果儿抽去。 第一百一十九章 逃出胡玉楼 却没料到果儿身形一闪,竟又一次躲了过去。男子见状,面上横肉扭曲:“这胡玉楼里,还没有哪个小贱人敢躲老子的鞭子!今日非得打死你这娼妇不可!” 果儿被这人的嚣张气焰和蛮不讲理激出一阵怒火,脑海中浮现出那两个伤痕累累的胡姬,忍不住咬牙。 这些男人仗着口袋里的几两银子,就如此的不将楼里的娘子们当人,将花儿一样的少女凌虐至此…… 果儿心火暗起,嘴上说着:“郎君仔细手酸。”闪身躲过蟒皮鞭,袖中银针寒芒乍现,那男子还要再骂,整条胳膊突然麻得像浸了醋,鞭子“哐当”一声掉落在地,男子吃痛惨叫一声:“啊!你竟敢对我使暗器!!!” 廊下看客们闻言倒吸凉气,纷纷惊讶地看向果儿,两个昆仑奴却像嗅到血腥的獒犬,铁靴踏得地砖闷响,大步朝这边走来。 昆仑奴蒲扇似的手掌已到眼前,果儿旋身堪堪避开,织锦腰带“刺啦”裂开道口子。她在心中暗自叫苦:“这两个煞神,怎的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一心只护着那恶客!” 随春生趁乱贴着墙根溜过去,手法十分娴熟地摆弄了两下门上的铜锁,身形一闪,便利落地溜了进去。 果儿的余光注意到随春生已经溜进账房,便佯装逃窜,将那两个昆仑奴往楼上引去。 那凶恶的男子此时还捧着自己的右臂大叫:“给我抓住她!今日我定要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谁先抓住他,爷赏谁一个银铤!” 有了他这句话,两个昆仑奴两眼放光,毫不犹豫地追着果儿往二楼去了。 果儿没料到这两人身形如此魁梧,行动却十分迅速,比自己竟并不慢。且她此前耗尽精力尚未完全恢复,此刻已经感觉有些吃力,于是便不再恋战,干脆溜门躲进了一间客房。 金泥地毯上散落着揉皱的襕袍,榻上一对男女正在颠鸾倒凤,暧昧之声不断,果儿登时红了脸,但昆仑奴的脚步声已到近前,她只能强忍冲出房间的冲动,闪身躲进了帷幔中。 她刚藏好身形,门便被昆仑奴哐地推开。 “你们干什么?!”赤条条的郎君扯过鸳鸯锦被,一张脸气的发紫,“作死的狗崽子!胡玉楼就是这么调教奴才的?” 昆仑奴充耳不闻,四只眼睛猎犬般搜寻着果儿的身影。 果儿把身子缩进团花帷幔褶皱里,帷幔突然被掀开半幅,昆仑奴身上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 果儿立刻凝神使出“坐成山河”,将自己与帷幔融为一体,冷汗顺着后脊梁淌了下来。 那昆仑奴黧黑的脸凑得极近,眼白上的血丝都看得真切,手中钢刀却堪堪擦着她鬓角划过,将果儿身旁的一幅帷幔劈成两半。 见仍没有果儿的身影,二人一前一后的离开,独留房内的郎君骂骂咧咧,他身下的娘子温声哄劝。 待到铁靴声消失在回廊尽头,果儿呼出一口气,指尖微微打颤,方才藏身的帷幔碎屑沾了冷汗,黏在她的脖颈上,果儿甚至一时无力将它拂去。 好在床上那郎君没过多久又开始“忙碌”起来,果儿也缓过了力气,这才小心翼翼地从客房溜了出去。 虽然只是片刻动用幻术,但果儿想起抱鸡娘子的叮嘱,到底有些心虚,不敢再在胡玉楼里作死,小心地潜入后院的柴房躲了起来。 柴房霉味混着陈年稻草的酸气,果儿趴在窗棂边时不时向外张望,她与随春生约好在此处碰面,但已经一炷香过去了,随春生迟迟没有出现。 果儿犹豫着要不要去账房查看,脚下不查,踢翻了一个瓦罐,瓦罐碎裂声中,柴房的木门“吱呀”被推开一道缝,随春生裹着夜风撞进来,手中紧攥着几张泛黄的纸张,上面竟带着斑斑血迹。 “你受伤了?”果儿快步上前,眼中满是担忧。 随春生喘着粗气,一把拉住果儿的手,急促道:“先别管这个,快走!”说罢,拽着果儿便往柴房外冲去。 果儿见随春生神色焦急,也不再多问,任由他拉着自己在胡玉楼错综复杂的回廊中狂奔。没跑多远,身后便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夹杂着昆仑奴带着浓重口音的怒吼:“站住!别跑!” 果儿回头望去,只见几个身形魁梧的昆仑奴正挥舞着手中棍棒,气势汹汹地追来,黝黑的肤色与夜色融为一体,昏暗的灯光下只能看见他们苍白的牙齿和眼白,显得格外可怖。 随春生咬咬牙:“娘的,他们跑的还真快!”说罢,他猛地一提气,拉着果儿的手又紧了几分,脚下步伐加快,身形如鬼魅般闪出了胡玉楼,他仗着对平康坊地形的熟悉,带着果儿左突右冲,但架不住那几个昆仑奴仿佛不知疲倦的脚程,好几次分明已经要甩掉他们了,但还是又被追了上来。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还是我用幻术……”果儿便跑边提议。 随春生立刻摇头:“师父你不要命了!抱鸡娘子说了,你这几天不能随便动用幻术!” 果儿心里也清楚,自己今日绝不可再动用幻术了,方才楼里那一下已经是违忌了。但若是让这几个昆仑奴追上,她与随春生定然不是对手。 就在她内心挣扎纠结时,前方拐角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果儿抬眸,便见一辆马车疾驰而来,上面燕国公府的印记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果儿面上一喜,车帘也同时被掀开,薛和沾探出半个身子,伸手将果儿轻盈地拎了起来:“上车!” 随春生也紧随其后跃上马车。 两人刚一上车,车夫猛地一甩马鞭,马车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昆仑奴们追了过来,看见马车上的印记,不敢再追,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远去,气得哇哇大叫着果儿听不懂的话语。 马车在街道上狂奔,车内,果儿和随春生大口喘着粗气。 薛和沾拿出一个水囊,递给果儿:“可有收获?” 果儿接过水囊仰头猛灌了一大口,擦了擦嘴,没有直接回答薛和沾,转而询问随春生:“拿到了?” 第一百二十章 活契娘子 随春生从怀中掏出那几张带血的纸张,交给果儿。 果儿没顾上看身契,而是追问道:“这上面的血是怎么回事?你受伤了?伤到哪儿了?” 果儿说着,上下打量着随春生,随春生连忙解释:“我在找身契时,账房里突然出现一个黑衣人,将这几张纸交给我就跑了,这血迹我也不知道是谁的。” 果儿这才松了一口气,扫了一眼手中带血的纸张,见的确是几张身契,交给薛和沾。 薛和沾神色凝重地接过身契,问随春生:“你可曾与黑衣人交手?” 随春生摇头:“她将这几张身契交给我就跑了,我都没反应过来,几个昆仑奴就追来了,我只能先逃了。” 薛和沾蹙眉:“看身形可是女子?” 随春生连忙点头:“对,而且她将身契塞给我的时候,我感觉她的手很小,但是手心有茧,应该是常年习武之人。” 薛和沾闻言瞳仁一闪,立刻打开身契查看,发现手中的身契总共有十几张,纸张新旧不一,显然不是同一时间签署的,薛和沾看向身契的落款,果然时间跨度很大,他快速翻阅身契的内容,眉心越拧越紧。 果儿忙问:“这身契,到底有何问题?” 薛和沾沉声道:“问题就是,这些身契表面上看,全都没有问题。” 果儿疑惑不已:“表面上没有问题,这是什么意思?” 薛和沾将两份不同时间的身契抽出来,指给果儿看,车内灯光昏暗,但果儿看是看清了身契上的内容:“我不懂身契,但这些看起来似乎真的没问题,除了签署的时间不同,唯一的区别就是这张是活契,这张是死契。” 果儿说着,询问随春生:“你在胡玉楼待过一段时间,你能看出问题吗?” 随春生凑过来看了一眼,摇摇头:“没有问题啊,身契都是这么签的。只是我听说以往卖到青楼的娘子都是签死契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有了活契。对娘子们来说,应当也是好事吧?” 薛和沾沉吟片刻,视线再次落在那两张不同的身契上。 “活契只签五年,金额却有死契的一半,看起来是青楼在吃亏。”果儿也看着两张身契,忽的提出疑问。 薛和沾颔首:“这就是关键所在,商人重利。胡玉楼为何会跟娘子们签这种看起来完全是青楼吃亏的契约呢?” “这么一说还真挺奇怪的,胡玉楼那老掌柜锱铢必较的,对楼里的娘子也非打即骂,并不是什么菩萨心肠的好人。”随春生附和道。 薛和沾冷笑一声:“能涉足青楼生意的,绝无善类。” “但这身契到底有什么秘密呢?”随春生摸着下巴,一脸迷惑。 薛和沾的视线落在身契上那一个个血红的手印上:“胡玉楼不可能说真话,但这些卖女的人家或许能查到些线索。” “那我们明日去查这些身契上的人家?”果儿眼睛一亮,觉得薛和沾说的不无道理。 薛和沾颔首:“而且我觉得,那个黑衣人,可能才是真正的凶手。春生你再仔细回忆一下,她身上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随春生挠了挠头,努力的想了半晌,还是无奈地摇头:“她黑巾覆面,行动诡谲迅速,我根本来不及细看,只记得她的眼睛颜色较浅,但又与胡人的异色眼瞳不同,且眼神十分犀利,看了让人心惊。” “若是再让你看见她的眼睛,你可能认出她来?”薛和沾闻言立刻问道。 “应当是能的!那样的眼神我从未见过,很难忘记。” 翌日一早,薛和沾带着果儿与随春生换上朴素的平民服饰,往身契上的地址去了。 虽然那些村落都在长安周边,并不算远,但也有许多隐藏在山坳里的小村落,找起来颇费周折。 其中有几户已经门庭凋敝,周围邻居只道是家里太穷日子过不下去,已经全家都没了。 薛和沾唏嘘道:“果然是到了山穷水尽之地,人才会卖儿卖女。” 果儿只是沉默不语,她自幼没见过双亲,师父只说她父母已逝是个孤儿,她以往以为做孤儿已是命苦,但比起分明有父母却要被耶娘亲手卖去青楼,果儿还是觉得自己算得上幸运,好歹师父待她并不比许多亲生父母差。 寻到日暮时分,终于在一处山脚下的村落里找到身契上的一户人家。 三人来到那户人家门前,院子里杂草丛生,屋内传出一阵微弱的咳嗽声。薛和沾上前,轻轻叩响了门环,指腹蹭到门环上干涸的鸡血,长安平民时兴在门环上涂抹朱砂辟邪,但这户人家显然用不起朱砂,这才用鸡血替代。 “吱呀”一声,门缓缓打开,一个面容憔悴、身形佝偻的老者出现在门口,眼中满是疑惑。 薛和沾叉手行礼,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老丈,我与弟妹路过此处,口渴难耐,不知能否讨碗水喝?” 薛和沾说着,从怀中掏出几枚通宝:“些许报酬,叨扰您了。” 老者见薛和沾气质儒雅,言语有礼,猜测他是出门踏青的读书人,便收起了戒心,微微点头,侧身让他们进屋:“来吧,几碗水而已,郎君不必客气。” 老人说话时喉间痰音随着喘息咕噜作响,犹豫片刻,还是收下了薛和沾手中的通宝。 他收钱的手颤抖着,显然经历了一番挣扎,但到底是家徒四壁的现状打败了他心底的自尊。 果儿只觉得他拿了那几枚通宝后,脊背仿佛又佝偻了几分,忍不住心下唏嘘。 屋内昏暗简陋,一张破旧的矮几,旁边铺着缺了口的草席,窗边的胡床缺了条腿,用半块磨刀石垫着。 老者从灶台上拿起三个豁口陶碗,在一旁的水缸里舀了水,递给薛和沾。 “多谢老丈。”薛和沾接过水,浅尝一口,“老丈,您怎的一人独个在家,家中亲人呢?” 老者长叹一声,在胡床上坐下,咳嗽了几声才哑着嗓子开口:“唉,家中没人啦,只剩我一个孤老头子,靠着一亩薄田糊口,老不死罢了。” 随春生连忙做出痛心地模样,温声问道:“怎会如此,老丈您家中其他人呢?” 老者浑浊地眼中闪过一丝痛苦,缓缓说道:“七年前,我家大郎病重,我……我为了救他,一狠心,将女儿春娘卖给了胡玉楼。”说到此处,老者的声音哽咽了。 果儿微微皱眉:“为救儿子,就将女儿卖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催命符 老丈被果儿质问的顿住,布满皱纹的嘴唇颤抖着,半晌都没说出话来,直至眼角的泪水顺着脸上的刀刻般深深地皱纹流入口中,万般苦涩一齐涌上心头,老丈的声音满是悲凉:“我也是没办法啊!那时候,家里实在拿不出钱给大郎治病,胡玉楼的人说可以只签活契,五年后就可以将春娘接回家来。我想着签个活契,等以后日子好了,再把春娘接回来好好补偿她……” 薛和沾见果儿听见这话面色明显不满,不动声色的扯了扯她的衣袖,用眼神示意随春生。 随春生会意,上前同情地看着老丈:“哎,只签了活契,想来您也是疼爱女儿的,后来呢?您的儿女怎的都不在了?” 老丈发出破旧风箱一般的喘息声,半晌才喘匀了气,继续说道:“当年我卖了春娘,她娘知道后死活不依,嚷着要去将春娘赎回来,谁知半夜赶路摔伤了腿,从此就一病不起……” 老丈说到这里,再难自抑,哽咽着抽泣:“都怪我啊,都怪我……卖了春娘,她娘和大郎也没能救活……短短几年,我们好好一个家,就这样没了……” 老丈哭的伤心,果儿却只为那可怜的春娘和她死去的阿娘感到心痛,对这卖女儿的老丈生不出丝毫同情。 薛和沾适时追问:“那您的女儿春娘呢?五年可到了?您怎么没接回她来?” 老丈闻言脊背愈发佝偻,沙哑的嗓音带着浓浓的绝望与愧疚:“我送走了老妻和大郎,好不容易熬到了五年,我去胡玉楼接春娘,却得知她已经因病死在了胡玉楼……” 老丈浑浊的眼睛里不住地涌出泪水,仿佛要将他这些年的愧疚尽数冲刷。 “因病去世?”果儿再忍不住,追问道:“你可曾见到尸身?” 老丈摇摇头,眼中满是不甘:“我向胡玉楼索要春娘的尸身,可胡玉楼的龟奴说娘子们都是烂在化人场的,想要全尸得给他们两贯钱。我没用啊……我拿不出两贯钱,苦求了几日还被胡玉楼的打手打了一身的伤……” 老丈说着,捶胸顿足道:“都是我一时糊涂啊!我的春娘最怕黑……我竟将她独个儿留在了那样黑的地方……” 离开老丈家后,三人的脚步均有些沉重。 随春生甚至红了眼眶:“若我猜的没错,老丈的女儿春娘,我在胡玉楼是识得的。她生的珠圆玉润,最是怕黑,夜里来取水总要我帮她送去房里……” 随春生没有说下去,果儿忍不住追问:“你可知她是怎么死的?当真是因病去世吗?” 随春生苦笑一下:“楼里每年都有很多姑娘悄无声息的没了,都说是病死的,谁知道呢?……那种地方,多得是要人命的脏病。” 薛和沾却摇头:“若只是因为脏病,不至于死的这么快。” 薛和沾说着,拿出怀中的几张身契看着:“若我猜的没错,这些签了短契的娘子,应当都会在五年之内‘因病去世’。” 果儿瞳孔一震:“你的意思是,她们是被人有意害死的?难道是陶侍郎和那个胡商?” 薛和沾点头,却又摇摇头:“不止一人,不止一次,她们应当是日日夜夜,受尽折磨而死……” 果儿愣住,回忆起那两个胡姬身上的伤痕,终于反应过来,她登时红了眼眶,忍不住捂住嘴,才没发出惊呼。 一旁的随春生也反应过来,攥紧了拳:“这群衣冠禽兽!怪道胡玉楼盛水的木盆里总有血迹,我原以为是娘子们月信……” 三人用了两日,才将身契上的人家一一走遍。 薛和沾果然猜的没错,那些签了五年短契的人家,没有一户人家能将女儿接回,她们无一例外的全部“病死”在了胡玉楼。 而那些签了长契的娘子,却仅死了一半不到。甚至她们中还有几个已经在胡玉楼待了数十年了,更有与随春生相熟之人。 几人分析一番后,果儿震惊道:“如此看来,这活契简直就是‘催命符’。” 随春生附和道:“当初胡玉楼刚刚搞出这‘活契’时,不少签了死契的娘子羡慕的不行。其他青楼还嘲笑胡玉楼‘做着婊子生意还要扮上活菩萨’……” 随春生说到这里,猛地想起什么,一拍桌案:“怪道后来这些骂胡玉楼的青楼,也陆陆续续学起胡玉楼搞什么活契了,我原以为他们就是为了跟胡玉楼竞争,想要多弄几个貌美的良家娘子……难道这些青楼都与胡玉楼沆瀣一气?” 薛和沾闻言蹙眉:“看来需要摸清楚,长安现在有多少青楼在弄这个‘活契’了。” 薛和沾召集新安王府的人手,下令排查长安所有青楼。 新安王为薛和沾留下的人手都是精锐,仅半日,调查结果便摆在了薛和沾的案桌上。 他眉头紧锁,果儿见状,凑上前去查看卷宗:“这活契……究竟有何蹊跷?” 薛和沾指着卷宗,沉声道:“这些活契,表面上给了娘子们希望,承诺五年期满便可离开,可实际上,所有签了活契的青楼里,没有一个活契娘子能活着熬到离开。” 果儿疑惑地看向薛和沾:“难道每个青楼都有人在虐杀这些娘子?” 薛和沾摇头:“这中间的事比起单纯的虐杀,还要复杂。活契娘子们为了五年后能重获自由,无不拼命想要多赚些钱。她们对青楼的要求言听计从,更不敢得罪恩客。” 果儿心中一紧,已然明白了几分:“所以,青楼便利用她们这份希望,肆意压榨她们?” 薛和沾微微点头:“正是如此。青楼之所以用这种看似‘赔本’的方式签契约,实则是为了在这五年内,将她们的全部价值榨干。你看这里……” 薛和沾指着卷宗的记载,其中有一处写着,一家青楼特别向恩客推荐“活契”娘子,因为她们可以配合恩客“为所欲为”。 果儿疑惑:“何为配合?” 第一百二十二章 凶手是谁 薛和沾顿了顿,艰难措辞解释道:“死契娘子们对人生绝望,对待客人应付大于讨好,甚至有些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宁愿一死了之。但是活契娘子则不同,生的希望就像毒药,能让她们暂时麻痹遗忘眼下的痛苦,甚至愿意主动配合,只为了尽快熬出头。青楼便以此为噱头,招揽更多有特殊‘嗜好’的恩客,收取比普通娘子更多的银子。” 果儿想起抱鸡娘子的话,忍不住咬牙道:“怪道抱鸡娘子说,那些娘子满身伤病,青楼里甚至不给她们请医女看诊,想来也是为了节约本金……” 薛和沾颔首:“青楼定是不肯多花一个铜板为她们治病的,任由她们的病情恶化。到最后,几乎没有一个活契娘子能活着离开青楼。” 果儿胸膛起伏:“他们这般行径,就如同用一半的价格,买了一条比死契娘子更为鲜活的性命。这些可怜的娘子,本以为看到了希望,却没想到进入了无尽地狱……” 新安王府的一间杂物间被薛和沾临时改成了审讯室,杂物间里的灰尘蛛网尚未来得及清理,门推开的瞬间带起一片飞扬的尘土,让果儿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胡玉楼的老掌柜被新安王府的护卫押着跪倒在地,又激起一片灰尘,让他浑浊的视线愈发模糊,透过飞扬的灰尘,他看见薛和沾端坐在主位上,神色冷峻,目光如炬,与往日的和颜悦色判若两人。 老掌柜心下一慌,忙叩首:“世子明鉴,老爷的死我实在不知情……” 薛和沾不语,只扬手将两张带血的身契掷在老掌柜面前:“掌柜可识得此物?” 老掌柜颤抖着看向那带血的活契,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他张了张嘴,声音颤抖:“世子,这……我……” 老掌柜黑豆般的眼珠在浑浊的眼眶里飞速转着,薛和沾冷笑一声:“掌柜这是还想拿话糊弄本世子?” 薛和沾说着,不待老掌柜反应,扫了一眼果儿身侧立着的抱鸡娘子:“还请娘子教他开口说实话。” 抱鸡娘子唇角微扬,从随身的腰包里掏出一枚银针:“世子拿我当衙役使唤,可是要付诊金的。” 嘴上虽与薛和沾讨价还价,她手上却全然不停,不待老掌柜反应过来,便已是一阵刺中老掌柜一处穴位。 老掌柜只觉得这一针扎中了他浑身最脆弱的地方,痛到他整个人当即蜷缩在地,竟连痛呼呻吟都无法做到。 抱鸡娘子“嘶”的一声,嘀咕着:“一把年纪,这么不吃痛,看来你这辈子没受过什么苦。” 她在半室杂物中随手捡了支旧烛台,毫不留情地捏着掌柜的下巴就塞进了他口中。 “咬舌可是有可能会死的哦~” 她语气俏皮,唇角还带着笑,眼神中却透露出森寒冷意,那日胡姬身上的伤还历历在目,若她有决定的权利,抱鸡娘子此刻恨不得这老头当场咬舌自尽死了干净。 到底是正事要紧,她吸了口气,捏着老掌柜的下巴,冷冷地问:“说,还是不说?” 老掌柜痛到两眼翻白,几乎要丧失神智,恍惚中挣扎着微微点了点头。 抱鸡娘子这才冷哼一声,拔掉了老掌柜身上的银针。 一旁的随春生看着都忍不住呲牙,悄声对果儿说:“以后可万不能惹这母大虫,手段忒也歹毒。” 他话音未落,便感受到抱鸡娘子一计眼刀扫来,连忙抿紧嘴唇抱臂望天,装作没有说过话的样子。 抱鸡娘子冷哼一声,不理会随春生的嘴欠,嫌弃地将银针用帕子擦了擦,插回包里,重新站回果儿身边。 果儿向她投去一个赞赏的眼神,抱鸡娘子眨眼一笑,又瞪一眼随春生:“你懂个屁。” 随春生刚见识了抱鸡娘子的本事,此刻敢怒不敢言,只能默默往果儿身后退了半步。 与此同时,老掌柜好不容易从疼痛中缓过神来,吐出了口中的烛台,喘息着道:“这活契是幕后老板的主意,虽然贾法尔没明说,但小的知道,幕后老板就是陶侍郎。贾法尔不过是陶侍郎敛财的一个幌子罢了。陶侍郎怕自己的官声受损,便让贾法尔出面经营胡玉楼,实则一切都由他掌控。” 薛和沾与果儿对视一眼,继续问道:“那你可知道,陶侍郎与贾法尔是何时因何事开始沆瀣一气的?” 老掌柜连连摇头:“大人,这小的真不清楚啊。小的平日里只管楼里的生意,只知道大约十几年前贾法尔就在平康坊开了胡玉楼,但那时胡玉楼在众多青楼中并不算突出,直到十年前,开始有了活契娘子,胡玉楼的生意才日渐好了起来,逐渐成为平康坊最炙手可热的青楼之一。” 薛和沾沉思片刻,又问:“你可知陶侍郎与贾法尔是何时相识的?” 老掌柜皱眉回忆了半晌,道:“我有一次听见他们喝酒的时候说过,二十年前贾法尔来长安跑商的时候就与陶侍郎相识了,二人是年少相知的交情。” 薛和沾颔首,心中估算着时间,隐隐觉察到这中间似乎有什么关键的线索始终没能摸到。 老掌柜被带下去之后,随春生推测道:“陶侍郎是胡玉楼的幕后老板,而他与贾法尔又在同一时间被杀,杀死他们的,会不会真的是胡玉楼的活契娘子?” 果儿蹙眉摇头:“从那两个胡姬身上的伤痕来看,她们长期受虐,不像是有能力和胆量杀死两人的凶手。” 薛和沾附和道:“我还是觉得凶手应该是送契约到你手上的那个娘子。” 果儿思索着:“那她会是胡玉楼的娘子,还是与胡玉楼的娘子密切相关之人?” 薛和沾眼眸一亮:“你又与我想到了一处,她显然对胡玉楼十分了解,但身怀高超武艺这一点又绝非楼中娘子所能做到,但很明显,她杀死胡玉楼真正的老板是为了泄愤。” 果儿顺着薛和沾的话说下去:“那就说明,她与楼中的娘子关系匪浅,更有可能,她是其中一个惨死的活契娘子的亲人。” 第一百二十三章 春生套话 烛火跳动,映照着薛和沾与果儿的面庞,他们的视线齐齐落在那些带着斑斑血泪的活契上。 一旁的抱鸡娘子猜测道:“你说,这凶手会不会是这些活契中哪位娘子的亲人?她杀陶侍郎和贾法尔,是为了手刃仇人?” 果儿闻言,轻轻摇了摇头:“我觉得不太可能。她既然能将这些身契放心交给我们,想必已经提前留下了自己亲人的那份。此人杀人干脆利落,行事缜密,又怎会将如此关键的线索随意交到我们手中。” 薛和沾颔首,认同果儿的看法:“且这凶手能在胡玉楼内来去自如,必定有内应相助。很有可能是楼里有娘子配合她,也就是说,她有帮凶。” 果儿闻言,冷声道:“陶侍郎和贾法尔如此对待这些娘子们,就算被杀也算是恶有恶报。” 薛和沾敏锐地察觉到果儿话语中的偏向,知道她对那些受压迫的娘子心生同情,甚至在潜意识里已经站在了凶手那一边。 但薛和沾并未出言相劝,他深知果儿心地善良,见到娘子们深陷苦难,心中的愤懑与同情难以抑制。而且,在某种程度上,他也赞同果儿的想法,但无论善恶,薛和沾对查案的目的始终只有一个——揭开谜底。 思及此,薛和沾看向随春生:“春生,恐怕……” 随春生警觉地叫起来:“你不要叫我!你一叫我就要麻烦我!” 薛和沾被他夸张地反应弄得有些尴尬,到底还是忍着笑劝道:“若是可以,我也不想麻烦你,只是此事非你不可,你与胡玉楼的娘子们相熟,只有你去套话,或许能探出些关键线索。” 随春生闻言,眉头紧锁,退后半步:“我……我实在不愿去做这等事。那些娘子们平日里待我都不错,眼下知道她们受了这许多苦楚,我心里也难过的紧,若去套她们的话,岂不是背叛了她们,陷她们于险境?” 一旁的果儿闻言,竟微微颔首,不赞同地看向薛和沾。 薛和沾无声叹息,耐心地解释道:“我理解你的心情,可你想过没有,陶侍郎乃朝廷命官,又死在新安王的寿宴之上。圣人对此案极为重视,下令务必侦破。若我们查不出真凶,整个胡玉楼的人,无论是掌柜龟奴,还是那些可怜的娘子胡姬,都可能受到牵连。” 随春生心中一震,脸上满是犹豫:“这……真会如此严重?” 果儿闻言也不由蹙眉,樱唇抿成一条线,压抑着心中的不满。 薛和沾郑重点头:“我此言绝非危言耸听。如今我们唯有尽快揭开真相,才能避免更多无辜之人遭殃。你去套话,并非害她们,而是为了拯救她们。只要能揪出真凶,有了这些活契和我们查到的线索,或许还能还她们一个公道。” 随春生低头沉思良久,双手不自觉地握紧。半晌,他抬起头:“我去。但您答应我,若真查出真相,一定要想办法帮那些娘子脱离苦海。” 薛和沾含笑颔首:“好,我答应你。只要真相大白,我定会尽力为她们周旋。” 果儿看向薛和沾,眼中沉郁的怒火终于散了些。 薛和沾冲果儿安抚一笑,似在告诉她,他知她心中所想。 果儿不知为何,竟有些面上发热,干脆挪开了目光,不与薛和沾对视。 红烛摇曳,又是平康坊最热闹的时候,随春生轻盈地落在窗棂,如一只灵猿一般轻巧地拂开垂落的红绡帐,翻窗溜进了一个与他相熟娘子的房间。 房中,秋娘正在给琵琶调弦。十二叠红绡帐层层漫卷,将西域来的夜光杯映成血色。 “随郎君今日好兴致,怎的有门不走,遛上了窗子?”一旁的绿腰倚着螺钿屏风轻笑,石榴裙红的刺目。 随春生本以为房中只有秋娘,教突然响起的声音唬了一跳,险些又蹦出窗去。 待确定那声音是与自己交好的绿腰,才长长呼出一口气,堆着笑从怀中摸出一只波斯琉璃瓶:“秋娘最喜欢的蔷薇露,掺了龟兹来的龙脑香。我好不容易才寻了一瓶,这不是急着给秋娘送来嘛~” 瓶口金箔在烛火下流转,映得秋娘面上厚重的胭脂更红了几分,但随春生分明透过那厚重的脂粉看见了秋娘脸上尚未退却的淤青。 他忍不住叹息一声,小心地将花露放在秋娘面前,秋娘抚琴的手终于停下,看向随春生,轻笑一声,抬手轻抚随春生白皙的面庞,鎏金臂钏贴着随春生耳际划过,带出一丝凉意,让随春生忍不住退了半步。 秋娘见状笑起来:“我只当你离了胡玉楼就将我们姊妹忘了呢,没想到,随郎倒是个长情的~” 随春生挤出一个笑:“阿姊说哪里的话?我在楼里娘子们对我多有照顾,我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们呀~” 屏风后传来三娘烹茶的响动。随春生盯着茶釜里浮沉的绿沫,凑过去搭话:“听说贾法尔那老鬼最爱三娘的密云龙。” 三娘眉梢微颤,手中铜匙撞在釜沿发出一声脆响。 “随郎说笑了。”绿腰旋身坐上案几,挡住随春生看向三娘的视线“那胡商只喝得惯马奶酒,上次泼了我半盏密云龙,说像是……”她忽然掩口,眼波往三娘处一转。 “说是像大食人洗马的刷锅水!”三娘接口,笑了起来,缠臂坠子扫过随春生手背,“哪比得上随郎的蔷薇露?” 随春生见她们似乎有意不问自己的来意,只能开口询问:“娘子们可知陶侍郎与贾法尔在新安王府遇害一事?” 娘子们闻言,笑容瞬间一滞,不过很快,三娘便故作惊讶地捂住嘴道:“当真?那我们胡玉楼可是要倒了?” 一旁的绿腰冷哼一声:“倒便倒了吧,左右不过再将我们卖到别的青楼里去,我们每日只知道伺候好客人,这些大事与我们有什么相干。” 随春生继续试探:“我听说,这事儿和咱们楼里有关呢,你们就没察觉到啥异常?” 第一百二十四章 投案自首 秋娘掩唇轻笑:“这楼里每日迎来送往的,左不过那些事罢了,能有什么异常?” 绿腰也嗤一声:“是啊,我们每日忙着伺候客人,哪有闲心注意这些。” 随春生见她们不肯松口,换了个问法:“娘子们在这楼里也不容易,要是能有机会离开,过上好日子,那该多好。如今这事儿一闹,说不定有转机呢。你们要是知道些什么,告诉我,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此话一出,娘子们都沉默了片刻。随后,一直未吭声的秋娘轻声道:“随郎好意,我们心领了。可在这楼里久了,也就习惯了。这事儿,我们真的不知道。” 秋娘话音刚落,绿腰捧起茶盏:“莫说那些劳什子了,快来尝尝三娘的茶。” 随春生抿了口笑道:“今日这茶,倒像是用露水煎的。” “随郎好灵的舌头。”绿腰又喂他一块金乳酥:“随郎这些日子整日跟着薛世子,他可还缺红袖添香的人?郎君倒是也为我们姊妹们推荐一下啊。” 绿腰只是调笑,随春生却抓住时机道:“那还真可以为阿姊们引见一下,虽然薛世子不缺红袖添香之人,但他实在是个菩萨心肠,阿姊们若是有难处,大可以说与他听,他定会竭力相助的。” 三娘闻言看向随春生,眼神闪了闪,似有些心动,但绿腰一声轻笑,转身挡住了三娘的视线:“在这楼里待久了呀,别的本事没有,但是男人的话,我是一个字,都不会信的。” 随春生自知这些娘子们常年与男人周旋,见惯了男人最丑恶的嘴脸,最是难以相信男人,只能苦口婆心劝说:“阿姊们,如今这事儿若查不出真相,整个胡玉楼恐都会遭殃,你们也无法置身事外啊。”他的声音带着几分焦急,眼神中满是恳切。 然而,娘子们依旧神色犹豫,秋娘垂眸,白皙的脖颈纤细脆弱,却透着一股坚韧:“随郎,你的心意,我们领了……” 秋娘话还未说完,门外突然传来龟公那尖锐的催促声:“几位娘子可装扮好了?楼下贵客等着呢,赶紧下楼接客!” 随春生心中一惊,他深知自己若再被胡玉楼的人发现,恐怕难以逃脱那几个昆仑奴,只得匆忙往帷幔后躲去。 三位娘子相互对视一眼,整理了一下衣衫,朝着门口走去。随春生小心地躲在帷幔后。 当三娘、秋娘和绿腰从帷幔旁走过时,随春生忽觉手心一凉。就在这时,三娘趁着秋娘和绿腰不注意,快速地往随春生手中塞了一张字条。 随后,三位娘子前后走出房间,门“吱呀”一声关上,将随春生独自留在了屋内。 待屋外的脚步声远去,随春生小心翼翼地展开字条,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凉州,贾。” 随春生眉头紧锁,完全不明白这几个字的含义,只能将字条小心收好,决定先离开胡玉楼,带回去交给薛和沾和果儿。 新安王府薛和沾书房内烛火摇曳,随春生从怀中掏出三娘所给的字条,交给薛和沾与果儿:“这字条是三娘背着其他娘子给我的,我看不明白,但我猜里面一定有什么关键的线索。” 薛和沾接过字条,果儿凑近,目光落在字条上,思索片刻后,率先开口:“依我看,三娘很可能是在暗示,这案件的真凶与贾法尔在凉州的旧事有关。” 薛和沾颔首:“三娘想必知晓其中隐秘。她冒着风险送出这字条,所指之事必定关键。” 随春生一脸疑惑,忍不住问道:“那照这么说,难道陶侍郎是无辜被牵连的?” 薛和沾摇头:“陶侍郎身为胡玉楼幕后老板,与贾法尔关系紧密。且他身为当朝户部侍郎,只要凶手不是个疯子,就不会为了杀一个胡商而冒险加害陶侍郎。此事当从贾法尔与陶侍郎相识这些年的往事查起。” 果儿蹙眉:“既如此,是否要派人走一趟凉州,查一查贾法尔?” 薛和沾颔首:“我会即刻安排新安王府的护卫,快马加鞭奔赴凉州。等消息的时间里,我们查查贾法尔在长安的亲友,说不定能从中找到与凉州相关的蛛丝马迹。” 翌日一早,薛和沾带着果儿等人刚要离开新安王府,就听见一声熟悉的“少卿!” 薛和沾回头,正瞧见石破天快马加鞭地跑过来,在薛和沾面前下马行礼:“薛少卿,陶侍郎的夫人罗氏一早前往大理寺投案,称陶侍郎与贾法尔时她亲手杀害,韦寺卿说圣人既将此案交由薛少卿查办,还请少卿前往大理寺决断。” “罗氏?投案?” 薛和沾听闻,惊讶蹙眉,一旁的果儿与随春生亦是满脸惊愕。 几人上了马车赶往大理寺,途中,薛和沾蹙眉沉吟:“这罗氏突然投案,其中定有蹊跷。” 随春生忍不住问道:“难道真是罗氏杀了人?” 石破天接话道:“罗氏投案时还拿出一支与凶器一模一样的金簪,也是官造署造的,说原本是一对,陶侍郎特意为她定制的,这难道不能证明她就是凶手吗?” 薛和沾却摇头:“只是一件与凶器相同的金簪,并不能证明罗氏就是凶手,这其中疑点太多了。单说罗氏年逾四十,身子单薄柔弱,而陶侍郎与贾法尔又无任何中毒和迷香的迹象,她一人绝不可能如此干脆利落地杀了两个大男人。她此番投案,必定另有目的。” 果儿沉思片刻,分析道:“难道是因为昨日三娘送的线索?你派人去凉州一事,被罗氏察觉,她为保护真正的凶手,才来投案?” 薛和沾颔首:“极有可能。我观罗氏言行,她是个行事谨慎之人,若非事关重大,绝不会冲动行事。” 随春生震惊:“可罗氏为何会为了这凶手,不惜牺牲自己?对方究竟与她是什么关系?”说罢,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惊道:“难道凶手是她的两个女儿中的一个?” 第一百二十五章 罗氏顶罪 随春生的推测让车内所有人同时沉默了下来,果儿蹙眉:“我没有父母,但若是我师父,应当也会为我做到如此地步,我觉得你的推测不无道理,只是两位陶娘子都是闺阁女子,当真具备杀人的能力吗?” 薛和沾蹙眉道:“我曾听闻,陶大娘子喜马球骑射,家中也曾为她请过武师父教习武术,只是她武艺究竟如何,是否能在一息间杀死陶侍郎与贾法尔,我却有些怀疑。” 果儿闻言无声叹息:“若如此,罗氏的动机好像说的通了,但陶大娘子弑父又所为何事?” 一旁的石破天也忍不住惊讶道:“是啊,究竟什么原因能让两位贵族娘子做出弑父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各中缘由,恐怕要从罗氏开始好好查一查了。”薛和沾说完,马车也终于停在了大理寺门前。 多日未曾来大理寺,薛和沾站在大理寺门前,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愣怔片刻,才撩袍迈步走了进去。 大理寺的正堂,薛和沾神色冷峻,端坐在主位之上,盯着跪在在堂下的罗氏。罗氏往日温婉的面容此刻憔悴不已,低垂的眼眸中眼透着一丝决绝。 “罗氏,你既投案自首,便详细说说,那日你究竟是如何杀了陶侍郎与贾法尔的。”薛和沾的声音在堂中回荡,比平日多了一分低沉威严。 罗氏微微抬起头,深吸一口气,缓声道:“回禀世子,其实我与夫君感情不睦已久。我夫君本是不贪恋女色之人,但自从那贾法尔赠了他一个胡姬,他便对那格外上心,温柔小意更胜我们年少定情之时,甚至还想让那胡姬给他生个儿子!” 罗氏说到这里,眼底浮现一抹真实的恨意。 一旁的石破天却有些不解,忍不住出声问道:“陶侍郎膝下无子,想要妾室生个儿子,也是人之常情,夫人为何如此愤恨?” 果儿听见石破天的话,却颇有些不认同地扫了他一眼。只是在公堂之上,便忍住了口中的反驳之词。 罗氏闻言潸然泪下:“没有生出儿子,一直是我心中的痛,他以往总说不在意这些,并承诺此生都不会让妾室生子,因此我们府上才只有我生的两个女儿。我以为……我以为他这份心意永不会变……谁料到了如今年纪,女儿即将出阁,他却变了心……若他起初就想要儿子,大可以早早告知我,我身为正妻,自会安排良妾为他传承子嗣。他何苦骗我这许多年?还为了一个胡姬打破对我的承诺!这分明是羞辱于我!” 罗氏说到这里,面部肌肉因掩饰不住的恨意而扭曲,瞠目欲裂,颇有些狰狞。 石破天与随春生都被她这状若癫狂的模样惊住,唯有果儿心下只有唏嘘:“女之耽兮,不可脱也。你便是因此生恨,决心杀了他?” 罗氏闻言冷笑连连:“是啊,与其等他让那胡姬生出儿子,还要记在我名下日日夜夜恶心我,不如鱼死网破!” 薛和沾见罗氏越说越激动,指节轻叩桌面:“罗氏,描述一下你杀陶承望与贾法尔的过程。” 罗氏垂眸,用帕子擦干净眼角的泪,冷静地像在描述别人的事:“那日宴席,我瞧见他酒醉离席,与贾法尔一前一后离去,我便借口如厕要两个女儿陪我一同前去净房,随后从净房后窗溜去了更衣室。趁他不备,用他曾赠予我的金簪,刺向了他。”罗氏说着,眼中竟闪过一丝痛快。 果儿敏锐地捕捉到了罗氏这瞬间的眼神,忍不住看向薛和沾,薛和沾也微微蹙眉,心中疑惑难道自己的推测有误? 但只片刻,他便压下了疑虑,继续问:“那日随侍的侍女称你头上并未戴金簪,且当日行凶所用两支金簪一支是凉州的,一支是长安官造署的。我已命人查过,官造署当年造了一对金簪,一支你用来刺死陶侍郎,一支在你手上,那刺死贾法尔的凉州金簪又从何而来?” 罗氏听到“凉州金簪”几个字时,眼中分明闪过一抹痛苦,她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回答:“凉州那支金簪是我未出阁时就有的,只因我特别喜欢那支金簪,平日里都舍不得戴,我夫君知晓后,才特意让官造署仿造了两支一样的金簪赠于我。” 薛和沾眯了眯眼睛,又问:“那贾法尔又是如何被你杀死的?” “就在我杀了陶承望之时,贾法尔恰好寻来,撞见了这一幕。我一时慌乱,想着一不做二不休,便也用同样的方式,将贾法尔刺死了。”罗氏的语气平静,手却不自觉地攥紧了帕子。 薛和沾眉头紧锁:“你说的这些,太过简单。不如这样,你且还原当时的场景。” 薛和沾说着,指向一旁的随春生和石破天:“你便用这金簪,还原当日你刺死陶侍郎与贾法尔的情形,刺向他二人。”说着,他示意石破天和随春生站到罗氏面前。 罗氏犹豫了一瞬,缓缓站起身,接过石破天递来的金簪。她的手微微颤抖,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绝。石破天和随春生淡定地站着,似乎对她毫无防备。 罗氏咬咬牙,猛地将金簪刺向石破天。石破天轻巧地侧身一闪,罗氏的金簪便刺了个空。罗氏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她稳住身形,又转身刺向随春生,随春生甚至没有动用轻功,只是抬手一挡,罗氏便如脆弱的纸鸢,被他的力道引着扑了出去,重重地摔倒在地,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罗氏,你连他们二人的衣摆都刺不到,陶侍郎与贾法尔皆是壮年男子,又怎会不躲不避,任由你刺死?”薛和沾冷冷地问道。 罗氏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喘着粗气咬牙道:“世子有所不知,他们二人与我相熟,一向以为我温婉贤淑,从未想过我会对他们下手,我这才能出其不意,将他们刺死。” 薛和沾冷哼一声:“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第一百二十六章 陶氏姊妹 “石破天,去取一只白兔来。” 薛和沾话音方落,石破天便立刻离开大堂,片刻功夫,便取回一只乖巧肥美的白兔。 石破天伸手抓住白兔,将它提到罗氏面前。 “罗氏,你用这金簪,刺死这白兔,让本世子看看,你到底有几分力道,能杀的了两个壮年男子。”薛和沾的语气不容置疑。 罗氏看着白兔,眼底隐隐有些泛红,她缓缓举起金簪,手却抖得厉害,她刺出第一下,金簪刚刺进白兔的皮毛,白兔就吃痛受惊,挣扎了起来。罗氏眼中闪过一抹不忍,连忙收回了手。 她的视线不自觉地扫向正堂上端坐的薛和沾,又仿佛不敢与薛和沾的视线相触,她迅速转回头去,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再次刺出,可这一次,刚将白兔扎出血,听见白兔发出刺耳的惊叫声,罗氏手便不受控地一抖,金簪应声落地。 薛和沾见状,猛地一拍桌子,厉声道:“罗氏,你连兔子都不敢杀,手上力道如此之弱,怎么可能在一息之间,连杀两名壮年男子?你伪造证词投案,究竟是想替谁掩盖罪行?可是你的女儿?” 罗氏闻言,身体猛地一震,脸上血色瞬间褪去。她怔怔地看着薛和沾,嘴唇颤抖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薛和沾目光如有实质,宛若一张铺天的网,将罗氏紧紧困住:“罗氏,你若再不交代,一旦真相大白,你不仅救不了你想救的人,你自己也是罪加一等。你可要想清楚,你不止有一个女儿!” 罗氏咬着嘴唇,眼中泪水打转。她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世子,白兔无辜,我实不忍杀它。但对陶承望与贾法尔,我恨之入骨,世子应当知晓,人在愤恨之下,爆发出的力量与平常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世子若不信,我愿自请死罪。” 薛和沾看着罗氏坚决的模样,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他挥了挥手,示意大理寺值守的衙役:“将罗氏暂时收押。” “少卿,就这么定了她的罪?”石破天问道。 薛和沾摇头:“她如此坚决,看来是铁了心要护着真凶,她连死都不惧,继续问下去也是徒劳,我们还是再去一趟陶府。” 果儿上前:“你是想从陶侍郎的两个女儿那里击破?” 薛和沾颔首:“罗氏身为母亲,爱护孩子,她们身为女儿,又怎会不爱母亲?人,只要有情,就会露出破绽。” 几人马不停蹄地赶往陶府。彼时,陶府大门紧闭,一片死寂,仿佛被一层阴霾所笼罩。薛和沾上前,抬手重重地叩响门环。 不多时,门缓缓打开,一个家丁模样的人探出头来,石破天上前亮出腰牌,沉声道:“大理寺办案,速去通报陶家两位娘子,我们要问话。”家丁连连点头,匆忙跑了进去。 进入陶府后,薛和沾低声吩咐果儿:“果儿,你带着抱鸡娘子,去彻查罗氏与陶府两位娘子的私人物品,看能否找到线索。任何蛛丝马迹都别放过。” 果儿了然地冲薛和沾点点头,拉着抱鸡娘子朝着内院走去。 陶府正堂,陶大娘子与陶二娘子匆匆赶来。二人皆是一脸疑惑,神色间带着几分焦急。 “不知世子前来所为何事?可是查到真凶了?”陶大娘子率先开口。 薛和沾目光在她们二人身上打量一番,缓声道:“今日一早,令堂已然投案自首,称是她杀了陶侍郎与贾法尔。二位娘子竟不知情?” 此话一出,两位陶氏娘子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眼中满是震惊。陶二娘子更是身子一晃,险些站立不稳,陶大娘子连忙伸手扶住她。 “这……这怎么可能?!我阿娘绝不可能杀我阿耶,世子是不是弄错了?”陶大娘子声音急切,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薛和沾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们的反应,心中疑虑更深,面上却不动声色,他微微摇头道:“令堂已亲口认罪,且拿出了证物。” 陶二娘子此时也缓过神来,连连摆手:“不会的,阿娘一向温婉善良,怎会做出如此残忍之事,这里面定有误会。” 她说着,声音微颤,失去父亲的打击已经让这两个少女饱受痛苦,她们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自己的母亲竟然是杀害父亲的凶手。 薛和沾装作无奈,叹息一声:“我观罗氏面相,也不似心狠之人,只是,如今罗氏自愿认罪,且有物证,要想证明她的清白却不易。除非,两位娘子能够配合我。” 陶氏二女闻言忙擦干眼角的泪,急切道:“世子要我们如何配合?” 薛和沾紧盯二人的双眼:“接下来的问题,请二位娘子务必如实回答,这关系到令堂的生死。” 二位娘子连连点头,神情恳切:“世子请问,我们姊妹二人定无半句虚言!” “你们可知,陶侍郎有意让胡姬生子,记在罗氏名下一事?” 两位娘子对视一眼,均是一脸茫然,同时摇头:“从未听阿耶阿娘提起此事。” “宴会那日,你们与罗氏一同去净房,她可有机会从后窗溜走?”薛和沾追问道。 陶大娘子思索片刻,说道:“绝无可能,期间我们还与母亲对话。妹妹她性格内向,不喜宴会,问母亲何时可以离开,母亲还安抚她让她再忍忍。” 薛和沾略一沉吟,看向陶二娘子:“陶二娘子,请先暂避厢房,我有些话单独问陶大娘子。” 陶二娘子虽面露疑惑,但还是起身走了,只是忍不住频频回头看向自家阿姊,得到陶大娘子安抚的眼神后,才终于离去。 待她离开,薛和沾看向陶大娘子:“陶大娘子,你与令尊之间,可有龃龉?” 陶大娘子微微一怔,随即摇头道:“世子说笑,父亲一向疼爱我,我与父亲感情深厚,怎会有矛盾。” 薛和沾又问:“那在你看来,陶二娘子与父亲关系如何?” 陶大娘子道:“父亲也很疼爱妹妹,只是妹妹性格内向,与父亲交流相对少些,但父女之间也并无矛盾。” 薛和沾又问:“你坚信令堂不可能杀害令尊?” 陶大娘子坚定地点头:“我真的不相信阿娘会杀害阿耶,我阿娘绝不可能杀人!求世子一定要查明真相,还我阿娘一个清白。” 第一百二十七章 妆匣暗格 陶大娘子言辞恳切,说着就要下跪,薛和沾忙上前一步搀起她:“你母亲如此不顾一切地认罪,你可曾想过,她是否在替真凶遮掩?而这真凶,可能是她亲近之人?” 陶大娘子闻言,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眼中满是愤怒:“世子,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您怀疑我阿娘与他人有情?这是莫须有地污蔑!我阿娘绝不会做这等事,她定是被冤枉的!”说罢,她眼眶泛红,再次落泪。 薛和沾蹙眉,从两位娘子的反应来看,不像是在说谎。但若不是为了维护女儿,罗氏究竟为何要自首认罪? 这时,果儿与抱鸡娘子回来了,果儿无奈道:“我们仔细查看了二位娘子和罗氏的私人物品,并未发现可疑的线索。除了这个。” 果儿说着,拿出一个匣子,那是一个造型古朴的妆匣,看起来像是女子用来装发簪的,匣子大约被人时常摩挲,原本普通的木料因包浆而有了光泽,透露出主人对它的喜爱。 薛和沾接过匣子打开,发现那木匣是空的,他举起来敲了敲,木匣传出空心声。 “有暗格?” 他看向果儿,果儿伸手在木匣某处轻轻按了一下,木匣底板弹了起来。 “的确有暗格,但里面是空的。” 果儿说着,指向木匣暗格角落:“这里有些许纸屑,像是陈年旧纸脱落的。” 薛和沾凑近看,颔首:“的确,这是谁的私物?罗氏?” 果儿点头:“对,而且你看匣子里的痕迹,我猜测这匣子此前就是装那凶器金簪的,但这匣子只能装一支金簪,陶侍郎送给罗氏的金簪却是一对……” 薛和沾眼眸一亮:“你的意思是……那枚刺死贾法尔的凉州金簪?” 果儿颔首:“对。” 抱鸡娘子在一旁惊讶道:“罗氏如此珍惜一枚凉州的金簪,且这匣子的暗格里还曾珍藏着一封信……难道罗氏曾和贾法尔有情?只是她为什么会将陶侍郎和贾法尔双双杀死?” 薛和沾却摇头:“不对,虽不知罗氏到底隐瞒了什么秘密,但我能确定,杀死陶侍郎和贾法尔的人,绝不是罗氏。” 果儿沉吟道:“罗氏以性命相护,这真凶与她的关系定不一般,你可从两位陶娘子处问到什么?” “她们二人对罗氏投案一事毫不知情,不似作伪。” 抱鸡娘子一拍手:“难道罗氏与贾法尔也有个孩子?” 薛和沾与果儿对视一眼:“果儿,你怎么看?” 果儿蹙眉:“抱鸡娘子这个分析看似合理,但我总觉得我们遗漏了什么细节。或许派往凉州的人回来,能带来什么有用的消息。” 薛和沾、果儿与抱鸡娘子刚踏出陶府大门,便瞧见随春生神色匆匆地朝他们跑来。 随春生跑得气喘吁吁,一把拉住薛和沾:“世子!罗氏的贴身侍女带着陶侍郎的私印,跑去胡玉楼了,说是要把胡玉楼娘子们的身契全都归还,放她们离开!” 薛和沾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竟有此事?” 随春生猛点头道:“世子安排我去胡玉楼附近蹲守,我便一直守在附近,便见罗氏的侍女带着数名陶府的护院去了胡玉楼,要用地契收回胡玉楼,放归娘子们。胡玉楼的掌柜自然不肯,两边的人僵持不下,胡玉楼的打手和陶府的护卫险些动起手,场面混乱得很!” 薛和沾蹙眉:“现下情形如何了?” 随春生:“这事儿惊动了京兆府。京兆尹听说这案子和陶侍郎被害一案有关,便把这事儿也交给大理寺了。” 抱鸡娘子闻言嗤笑一声:“这些大老爷,平日里官威十足十,遇到事就只会四处推诿。” 随春生闻言连连撇嘴附和:“可不是吗!京兆尹平日里与陶侍郎关系可不错,如今人走茶凉,沾都不愿沾上半分。” 二人吐槽京兆尹的同时,薛和沾却神色凝重,心中对罗氏的举动愈发疑惑。 果儿在一旁,突然想到了什么,分析道:“罗氏会不会真的参与了谋杀陶侍郎与贾法尔,而她的目的,就是为了救下胡玉楼里那些受苦的娘子们?” 随春生满脸不解,挠了挠头:“为了救青楼娘子,谋杀亲夫?” 薛和沾也微微摇头,表示认同:“如此动机,太过匪夷所思。” 果儿和抱鸡娘子对视一眼,抱鸡娘子轻叹一声:“你们男子,自然不懂女子的心思。那些娘子在胡玉楼受尽折磨,罗氏身为女子,若知情后见不得她们受苦,一时冲动之下,做出这样的事,也并非全无可能。” 薛和沾被这话触动,陷入沉思。良久,他抬起头:“待处理好胡玉楼与陶府的这场冲突,我重新提审罗氏。” 众人匆忙赶到胡玉楼,只见楼前一片混乱。陶府的护卫们手持兵器,神色严肃,与胡玉楼的打手们对峙着,双方剑拔弩张,气氛紧张得一触即发。 罗氏的侍女站在一旁,手中紧紧握着陶侍郎的私印,一脸坚决。 胡玉楼的掌柜则涨红了脸,跳着脚大喊:“你们不能这样做,这胡玉楼是贾老板的产业,你们无权处置!” 薛和沾带着人大步上前,众人看见他,纷纷安静下来。 薛和沾看向罗氏的侍女,问道:“你来此归还娘子们的身契,所图为何?” 侍女恭敬地行了一礼:“奴奉夫人之命前来,因本月胡玉楼没有如约上交‘租金’,夫人欲代家主收回胡玉楼。因家主新丧,为给家主积福,夫人慈悲,想放楼中娘子们一条生路,故而命奴归还身契。还望世子依律明断。” 胡玉楼的管事连忙上前争辩:“世子,我们只是因为老板贾法尔突然离世,短时间内筹不到钱,并非有意拖欠。不能就这么把胡玉楼归还给陶府啊!” 薛和沾余光看见果儿的视线落在罗氏的侍女身上,眼中分明满是赞赏。他沉吟片刻,道:“按大唐律,若胡玉楼未能按时缴纳租金,陶府确有权收回产业。” 他看向罗氏的侍女,颔首道:“既然胡玉楼已是陶府的产业,你家夫人放归胡玉楼娘子们的行为,并无不妥。” 第一百二十八章 姊妹相守 胡玉楼掌柜一听,顿时脸色惨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大人,这胡玉楼是我多年的心血啊,不能就这么没了!” 薛和沾不为所动,挥了挥手,命人将掌柜拖了下去。 众人离开胡玉楼,平康坊渐渐恢复了白日里应有的平静。因胡玉楼娘子们重获自由,随春生与抱鸡娘子均难掩兴奋,但很快随春生又担忧起来。 “不知楼里的娘子们将来要何去何从?自由虽可贵,但没有保障的自由,终究如浮萍一般,教人担忧。” 随春生的话让所有人沉默下来,抱鸡娘子忍不住叹息。 果儿却忽然伸出手:“有手有脚有自由之身,就算是女子,也能谋得一条生路,虽然艰难些,但比起她们在楼里那炼狱般的日子,总要好得多。” 薛和沾看向果儿,少女充满自信的脸庞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一如初次相见那般,桀骜不羁,鲜活动人。 抱鸡娘子闻言也点头:“是啊,我与果儿也是女子,无依无靠,但我们靠着自己的本事,也都活的很好。” 两个女孩在阳光下相视而笑,随春生在旁默默看着,也笑起来:“对,楼里那些娘子们也定然可以活得很好!” 薛和沾在一旁含笑看着几人,嘴角不禁浮起一抹笑。但心底却依旧笼着一层迷雾,同为女子,看似柔弱的罗氏如此豁出性命破釜沉舟,当真只是为了拯救这些素未谋面的娘子们吗?若不是,那她心中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大理寺的审讯室内,狭窄的窗棂透出几道光线,只足够将昏暗的审讯室照亮一部分,室内的灰尘夹杂着浓重的血腥气在光线中飞舞,让人忍不住有些喉咙发痒。 果儿后退一步,在薛和沾身后站定。 薛和沾端坐在主位,目光如炬,紧紧盯着跪在地上的罗氏。虽没有对罗氏用刑,但养尊处优的官眷贵妇在牢狱这种地方熬了一日,人也肉眼可见的憔悴了不少。 罗氏苍白的面容几乎没有血色,黑沉沉的眸子犹如两潭死水,定定地望着薛和沾脚下的尘土,不发一言。 薛和沾看向一旁的石破天,石破天立刻将果儿发现的那只妆匣拿了出来,放在了罗氏面前。 罗氏的目光触及木匣,无神的双眼陡然有了光彩,她的身体微微一颤,眼神瞬间有了波动。 “罗氏,这木匣可是你用来珍藏那枚凉州金簪的?”薛和沾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在审讯室内回荡。 罗氏闻言微怔,片刻后才垂下眼帘,掩饰住情绪:“是。” “木匣与金簪皆为旧物,又是凉州打造,据我所知,陶侍郎从未去过凉州,敢问夫人这支金簪,是何人所赠?”薛和沾低沉的声音仿佛带着探究的钩子,一句句顺着耳朵往罗氏的内心深处探寻。 罗氏却只是垂眸不语。 薛和沾却不肯就此放过她:“这木匣应当是你时常把玩之物,且其中金簪你曾说你珍爱到不舍得佩戴,又是出阁前获赠之物,可见你与赠送金簪之人感情甚笃。但你却用如此珍贵之物刺死贾法尔?难道是,因爱生恨?” “因爱生恨”几个字薛和沾说的极轻,却足以让罗氏听清。 罗氏听到这几个字的反应却与薛和沾预想中截然不同,她非但没有情绪激动,反而露出一抹诡异的冷笑:“世子,我与贾法尔绝无旧情。我杀他,只因他撞见我杀夫,我怕事情败露,才一不做二不休。” 罗氏的语气平稳,嘴角甚至带着一抹讥诮,不知是对薛和沾的推测不屑,还是对贾法尔这个人不屑。但果儿却更偏向后者。 “难道又猜错了?”果儿这么想着,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罗氏,细细地观察她的神情。 薛和沾也敏锐地发现罗氏提起贾法尔时有明显的不屑,那并不像是因爱生恨产生的感情,更像是对待十分厌恶之人的态度,于是干脆地换了个问题:“那么,你突然放归胡玉楼的娘子们?所图为何?” 罗氏垂眸:“我杀夫之后,心生恐惧,怕这罪孽的业报会落到两个女儿身上,便想着放归那些苦命娘子,为女儿们积福。” 她语气平缓,仿若这番话她早已准备了许多遍,说的毫无破绽。 薛和沾却从中抓住了关键的一句:“罗氏,你若真心为女儿们思量,可曾想过,若你因谋杀亲夫获罪,她们这一生,恐难觅良配,只能老死家中。” 罗氏听闻此话,眼眶瞬间红了,眼中逐渐有泪光凝聚,她嘴唇颤抖,似有千言万语,却难以言说。 薛和沾见此情形,以为罗氏的态度即将松动,刚要开口,却见罗氏忽地抬手抹掉了眼角未能落下的泪珠,唇角浮起一抹莫名地笑:“或许不嫁人,对她们而言反而是福气。家中留下的产业,足够她们富足度过一生。我相信,她们会互相扶持,生活得很好。” 罗氏说到最后,忽地抬眸看向窗外的阳光,眼中竟浮现出一抹真实的希冀,仿佛已经透过那道光,看见了陶氏姊妹俩幸福的余生。 果儿在一旁,敏锐地捕捉到罗氏眼神中的希冀与悔恨,那种复杂又沉重的情绪令果儿心头一沉,不由暗忖,罗氏对婚姻与丈夫如此绝望,其中的隐情绝非丈夫中年变心这么简单,而她对两个女儿的未来如此乐观,就仿佛两个女儿不嫁人相伴到老是她心中对幸福的真切渴望一般…… “罗氏,你口口声声说为女儿们着想,可这般行事,真的是为她们好吗?你可知,你隐瞒的真相,或许会给她们带来更大的伤害。”薛和沾还在做最后的努力。 罗氏却依旧淡然:“世子,我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女儿。” 审讯室内,陷入了一阵死寂。薛和沾看着罗氏,心中明白,罗氏看似柔弱,实则内心坚定,想要从她口中撬出真相,绝非易事。薛和沾无奈挥了挥手,示意石破天将罗氏带下去。 罗氏起身,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离开审讯室。她的背影单薄却依旧挺拔,时刻保持着贵女的仪态与优雅。 薛和沾看着罗氏离去的背影,眉头紧锁。 果儿走上前,忽地问道:“罗氏,可有姊妹?” 第一百二十九章 娘子劫狱 “姊妹?”薛和沾疑惑地看向果儿。 果儿沉吟片刻,斟酌开口:“我观罗氏对女儿们未来的期许,颇为蹊跷。她觉得不嫁人对女儿们而言反而是福气,姊妹俩相互扶持便能富足一生。我想这其中,或许寄托着她自己对‘幸福生活’的构想。” 薛和沾眼眸一亮:“你是说,她后悔嫁人生子,内心深处憧憬的幸福,是与姊妹相伴一生?” 果儿颔首:“对,而且我觉得除了对陶侍郎的失望和恨意,她如此看重姊妹间的扶持,或许与她自己的姊妹有着莫大关联。” 薛和沾深以为然,当即对石破天下令:“速带人去查罗氏家中有几个姊妹,她与谁感情最好,她的姊妹们如今都在何处,事无巨细,一一查清。” 石破天领命,快步离去。 夜幕如墨,悄然笼罩着长安。群贤坊果儿院中,薛和沾与果儿正吃着随春生带回来的胡饼。 “抱鸡娘子偏这会儿走了,这么好吃的胡饼没口福咯。” 随春生一边嚼着胡饼,一边念叨着。 果儿含笑:“她到底是郎中,有病人找她,自然是病人要紧。” 随春生撇撇嘴:“兽医!” 果儿用包胡饼的油纸揉成一团,丢向随春生:“她也为我看过诊,你想说我是兽?” 随春生连忙作揖,笑着摆手:“徒儿不敢!” 薛和沾含笑看着二人打闹,忽觉已经几日未曾如此平静过,但心头却隐隐有些不安。 便在此时,石破天匆匆而入,打破了满院温馨宁静的气氛。 薛和沾立刻起身问道:“可查到罗氏姊妹的消息?” 石破天点头,缓了口气:“少卿,我去了罗氏家中。但罗氏家中仅她一个女儿,并无姊妹!” 薛和沾闻言与果儿对视一眼,果儿微微蹙眉:“难道猜错了?” 石破天从随春生手中夺了一块胡饼,又抢着随春生的碗喝了一大口热羊汤,才继续说:“原本查到罗氏闺名九娘,我还以为她家有九个姊妹,想着一日怕是查不完了,谁道她闺名九娘,只因家中有八个兄长!罗氏作为家中最小且唯一的女儿,父母为她起名九娘,是怕她觉得孤单。” 果儿闻言,放下手中的胡饼,疑惑道:“看来我的推测是错了……但为什么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薛和沾沉思片刻,安慰道:“偶尔推测失误很正常,如果这个方向有误,我们就换个方向继续查,无碍的。” 然而,他们还未来得及进一步商讨,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之声,紧接着,一名大理寺衙役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少卿,不好了!大理寺遭逢劫狱,那罗氏被一伙贼人劫走了!” “什么!”薛和沾与果儿同时惊呼出声,眼中满是震惊。 衙役喘着粗气,说道:“回禀少卿,就在刚刚,一伙贼人突然闯入大理寺纵火,他们人多势众,悍不畏死,值守的衙役根本抵挡不住,打斗中,死了两个女子,我们活捉了一名男子,但那罗氏……却在混乱中被他们劫走了……” 薛和沾与果儿对视一眼,眼中满是惊愕:“走,去现场看看!” 几人匆匆赶到大理寺牢房外,大理寺牢狱已被烧毁一半,火势仍在蔓延,衙役们正提着水桶奋力救火,现场一片狼藉。 薛和沾目光扫视四周,只见清理出的空地上躺着两具女子的尸体,鲜血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眼。而被活捉的那名男子,正被几名衙役死死按住,他满脸狰狞,眼神中透着决绝。 薛和沾上前想要看清那男子的面容,不料那男子见薛和沾走来,突然眼中闪过一抹决绝,竟试图咬舌自尽。 好在薛和沾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前,抬手卸了他的下颌。男子疼得闷哼一声,却再也无法咬舌。 薛和沾对上对方决绝的目光,竟露出一抹微笑:“壮士如此悍勇,敢在大理寺劫狱,却为何不敢活着向本少卿说一说你的冤屈?” 那男子闻言,似是想笑,却因下颌被卸,无法发出正常的笑声,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喑哑的怪叫,宛如夜枭鸣叫,让人后背发凉。 薛和沾的目光从被擒男子身上移开,落在一旁两具女尸之上。他瞬间捕捉到女尸脖颈与手腕处那斑驳的伤痕,心中一凛,立刻高声唤道:“随春生,你来认认这两人!” 随春生闻言,快步上前。当他的目光触及女尸面容的瞬间,整个人如遭雷击,僵立当场。 “这……这是绿腰,还有三娘!”他声音颤抖,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三娘便是前日暗中给我传字条的阿姊,她们……她们都是胡玉楼刚被放归的娘子……为什么……为什么她们会不顾性命来大理寺劫狱?” 随春生想起前几日与她们交谈的场景,那时的绿腰巧笑倩兮,三娘温婉可人,可如今,却成了两具冰冷的尸体,躺在大理寺冷硬的地砖之上。 随春生的眼眶抑制不住地泛红,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忍不住哽咽起来。 那被擒的男子见他落泪,原本凶狠决绝的眼中竟也泛起泪光。薛和沾留意到这一细节,心中一动,当机立断,一步上前抬手便将男子的下颌重新接上。 男子刚一恢复说话能力,便冲着薛和沾大声质问道:“若我当真有冤,少卿当真为我伸冤?”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却满是嘲讽。 薛和沾神色凝重,目光坦然地与男子对视:“若你当真有冤,本少卿自会依大唐律法为你伸张正义。只是,劫狱乃是死罪,你既身负冤屈,为何要如此不顾惜自己的生命,行这等犯险之事?” 男子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与决然,缓缓开口:“我叫曾三郎。三年前,我与同村的一个渔女鱼儿互生情愫,私定终生。可鱼儿那混账阿兄,赌博欠债,竟将她卖了活契到胡玉楼。” 薛和沾听到这里,与果儿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猜到了答案。 “你来长安,就是为了寻回鱼儿?”薛和沾虽猜到了结局,还是忍不住追问。 第一百三十章 放她们走 曾三郎满眼痛楚:“对,三年来,我为了赎回鱼儿,每日起早贪黑,拼命赚钱。可我还没能赚够钱,鱼儿就被胡玉楼里的那群王八蛋活活折磨死了!” 果儿与随春生等人静静地听着,心中满是同情。 薛和沾适时追问:“因此你痛恨贾法尔与陶侍郎,这才参与谋害二人,并劫狱救下罗氏?” 曾三郎却苦笑起来:“我倒真想亲手杀了陶侍郎和贾法尔这两个畜生!可惜若不是罗夫人杀了他们,我都不知鱼儿的冤屈该寻何人复仇!” 薛和沾闻言蹙眉:“你是说,你实在陶侍郎与贾法尔遇害后,方知鱼儿之死的祸根皆因这两人而起?” 曾三郎满眼愤恨:“对!昨日我收到一张带血的活契,那上面写着鱼儿的名字,我便立刻赶往胡玉楼,见到了绿腰娘子……” 曾三郎说着,忍不住看向一旁绿腰的尸体,眼中满是悲凉:“是绿腰娘子的话,让我明白,原来那活契才是鱼儿的催命符。而罗夫人杀了贾法尔和陶侍郎,便算是为鱼儿报了仇!我虽一介草民,却也知道知恩图报。能为救罗九娘出一份力,即便死了,到了地下,也有脸去见鱼儿了。” 说完,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坚毅又绝望,突然猛地转身,朝着一旁的墙壁撞去。 “拦住他!”薛和沾大喊一声。 然而,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衙役们虽迅速反应,却还是慢了一步。曾三郎的额头重重地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缓缓倒下,鲜血顺着额头流下,在地上蔓延开来。 这一切变故发生的太突然,果儿与随春生震惊地看着曾三郎的尸体,心中五味杂陈。 薛和沾面沉如水:“若曾三郎所言不虚,昨日罗氏投案后,胡玉楼的娘子们便立刻开始谋划着将她救出了。” 果儿走到薛和沾身旁,叹息道:“可我观罗氏的反应,她应当并不知晓胡玉楼娘子们劫狱的计划。” 薛和沾颔首:“我也这么想,很可能罗氏真正想要保护的人,就是组织胡玉楼娘子们劫狱之人。” 薛和沾正蹙眉沉思,果儿忽然看向他:“劫狱是死罪,若继续追查下去,胡玉楼的娘子们,是否全都要……” 余下的话果儿没有说出来,但她的眼神中满是不忍,盯着薛和沾的眼睛,似乎想要透过眼眸看透他的灵魂,想要在他的灵魂深处找到一丝“于心不忍”的痕迹。 然而薛和沾清冷的眸子波澜不惊,没有半分情绪,只有理智的冰冷。 果儿似乎被这冰冷扎了一下,忍不住退了半步,垂下了眼眸。 薛和沾将果儿的反应看在眼里,薄唇轻启,却最终没有说出安慰的话。 此时,大理寺的衙役们已控制住火势,现场渐渐安静下来,随春生主动帮着衙役,将两位娘子的尸体妥善安置。果儿望着那两具被抬走的女尸,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薛和沾将果儿与随春生送回群贤坊的宅子,她始终沉默不语。 在看着果儿走进院门的瞬间,薛和沾心中忽然生出一丝不安,他忍不住上前一步,叫住了果儿:“娘子……” 果儿脚步微顿,回过头看向薛和沾,黑亮的眸子在月色下平静的让薛和沾有些心慌。 “娘子,早些歇息。” 半晌,他也只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果儿轻轻颔首,转身走入院门,院门吱呀一声合上,薛和沾隐约听见随春生对果儿说:“师父,我去给您烧水。” 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显然还没从绿腰和三娘的死中缓过情绪来。 薛和沾看着紧闭的院门,半晌,才转身上马车离去。 夜幕深沉,长安的街巷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只有偶尔传来的更夫打更声。 果儿身着一袭黑色劲装,与随春生在曲折的小巷中穿梭。月光洒在他们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你确定秋娘她们躲在那里?”果儿轻声询问随春生,脚下加快速度紧跟着他。 随春生点头应道:“我替三娘收殓尸身的时候,闻到了香料的味道,过去三娘也带我去过那里,我觉得不会有错。只是,我们瞒着世子去找她们,会不会……” “他是大理寺少卿,要守他的法度。但法外有情,那些娘子们,不该就这样牺牲。”果儿目光坚定,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 随春生闻言,吸了吸鼻子,神情也坚定起来:“师父说得对,我们下九流也有下九流的道义。” 二人辗转来到一处隐蔽的小院前,随春生上前,轻轻叩响门环。片刻后,门缓缓打开,露出秋娘憔悴的面容。她看到随春生和果儿,眼中闪过一丝警惕:“你们怎么来了?” 果儿敏锐地听出门后的秋娘刀剑出鞘的声音,连忙解释道:“秋娘,我们没有恶意。我只是想帮你们逃出长安。” 秋娘愣怔一刻,疑惑地看了一眼果儿,又看向随春生。 随春生在旁坚定地点头:“秋娘你信我们,我和师父刻意避开薛世子来寻你们,就是不想你们因劫狱一事被大理寺抓住,这可是掉脑袋的罪!你们必须今晚离开长安!” 秋娘闻言,苦涩一笑,眼中满是无奈:“随郎,果儿娘子,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已染上花柳病多年,本就命不久矣,就算逃出长安,又能如何?” 秋娘最擅唱曲,即使压低了声音,她甜美的嗓音在静谧的夜里也是那么婉转动听,只是说出的话却让果儿的心一阵阵地发痛。 随春生急切劝道:“好死不如赖活着!好不容易拿回了身契,阿姊你能自由自在的多活一天也好啊!而且不是还有其他娘子吗?那么多姊妹,难道都不要命了吗?” 秋娘叹了口气,目光望向远方:“我们这些人,或多或少都身染恶疾,早就是被神佛共弃的人罢了。就算离开长安又能如何?” “你们难道不想再见家人一面吗?”随春生急的眼眶发红。 第一百三十一章 神秘女子 秋娘却只是苦笑:“我们早就无家可归了,即便回了家,也会被亲人嫌弃厌恶,若家里缺银子了,便把我们再卖给别的青楼。也许不见面,还能在心底留一份念想吧。” 秋娘的苦涩绝望令果儿如鲠在喉,她忍不住上前一步,握住秋娘的手:“可这世上不止有人,若你们厌弃了人世,外面有更广阔的天地,山川河流荒漠草原,总有你们的容身之所。” 秋娘愣怔一刻,仿佛透过果儿清亮的眸子当真看到了外面更大更广阔的世界,然而只是片刻,她的眼神又暗淡了下来,她垂眸摇摇:“果儿娘子,我们与你不同,这就是我们的命。这些年在胡玉楼,日日过着非人的日子,我们的心早已死了千百回,只剩一具肉身,便教我们死得其所吧。” 果儿眼眶泛红,她深知秋娘所言句句属实。这些娘子们,在黑暗中挣扎太久,早已对未来失去希望。 果儿与随春生没能说服秋娘,脚步沉重地离开了秋娘的小院,但果儿脑海中不断回荡着秋娘那充满决绝与恨意的话语,心中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她瞥了一眼随春生,轻声道:“秋娘说死得其所,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随春生愣怔一刻,摇摇头:“不知道,难道她们死也要死在胡玉楼?” 果儿沉吟片刻,指了指路边的灌木丛:“我觉得没这么简单,她们连劫狱这种事都敢做,定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一定还有什么计划是我们没发现的。咱们先别走远,在暗处看看。” 随春生微微一怔,随即点头表示赞同,二人身影一闪,隐入了灌木丛的阴影之中。 夜愈发深沉,万籁俱寂,唯有深秋的风声拂过,吹动着街边的幌子沙沙作响。果儿和随春生屏气敛息,眼睛紧紧盯着小院的动静。许久,小院的门缓缓晃动,秋娘的身影悄然出现。她左右张望一番,确认无人后,快步朝着街道深处走去。 果儿和随春生立刻跟上,他用轻功带着果儿,如同鬼魅般穿梭在小巷之间,始终与秋娘保持着一段安全距离。七拐八绕之后,秋娘来到了一处偏僻的废弃宅院前。只见她轻轻叩响院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神秘的黑衣女子出现在门口。黑衣女子身形婀娜,面容却被黑纱遮掩,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睛。 果儿和随春生躲在不远处的墙角,紧张地注视着。只见黑衣女子微微点头,秋娘侧身进入宅院。 随后,陆续有许多穿着夜行衣的女子从宅院中走出,随春生看背影便认了出来:“师父,这些都是胡玉楼那些娘子们。” 他已经将声音压得极低,但宵禁的长安太过安静,领头的黑衣女子还是敏锐地向这边看了过来,好在果儿及时启动幻术,将自己与随春生的身形与墙角的阴影彻底融为一体,才没有被发现。 而更让果儿震惊的是,这些娘子们都在黑衣女子的带领下朝着一处隐秘的井口走去。 黑衣女子指挥着众人,正在一桶桶的往井中运送火油。 随春生不敢再随意开口,只用眼神询问果儿:“师父,她们往井里运火油做什么?” 果儿微微蹙眉,观察着周围,这里距离平康坊和朱雀大街都不远,长安的排水系统是连通的,若是地下火油顺着排水通道蔓延至整个长安东市和朱雀大街,一旦着火,将烧毁所有的青楼酒肆! 想到这里,果儿深情顿时严肃起来:“不好,她们要放火!” “什么?”随春生低声惊呼,“她们这是要玉石俱焚啊!” 就在这时,那领头的黑衣女子再次朝二人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显然她听力极佳。 果儿正要再次启动幻术,随春生却正巧对上了黑衣女子的眼睛,控制不住地低声惊呼起来:“是她!她就是将带血身契交给我的混血女子!” “什么人?!”黑衣女子再次察觉不对,目光如电朝果儿与随春生的藏身之处看去,拔剑朝果儿与随春生攻了过来,她身边的秋娘也紧随其后冲了过来。 果儿心中暗叫不好,当机立断,决定施展幻术脱身,但她如今体力尚未完全恢复,搬山移海这样的幻术一时无法施展,只能从包中掏出两枚烟雾蜡丸捏开扔了出去,周围环境变得虚幻起来,烟雾弥漫。果儿拉着随春生,试图趁乱离开。 但秋娘反应极快,她一个飞身上前,便抓住了随春生的腰带,手腕用力将随春生带入了怀中,随后横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高声喊道:“果儿,你若再动,我就杀了他!” 果儿身形一顿,看向秋娘:“秋娘,我们是真心想帮你们。” 秋娘神色复杂,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忍:“果儿娘子,我知道你与随郎一片好心,只要你们保证不生乱,待我们事成之后,我定会再放你们离开。如若不然……” 秋娘眼中透出一股决绝:“我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也不会对你们手软。” 果儿还要再说什么,那混血的黑衣女子走上前,冷冷道:“秋娘,事已至此,不要妇人之仁,这两个人是那狗官的亲信,必须杀了以绝后患。”说罢,她便提剑朝着果儿步步逼近。 果儿心中暗自叫苦,手中暗暗攥紧袖中绳索,准备拼死一搏。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突然冲了出来,挡在了果儿身前。果儿定睛一看,竟是罗氏。 罗氏面色苍白,眼神却坚定无比:“你不能杀他们。” 黑衣女子眉头紧皱,手中长剑微微颤抖:“姨母!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绝不能功亏一篑!” 果儿听见黑衣女子对罗氏的称呼,脑中所有模糊的猜测瞬间连成了线索,罗氏果然曾经有个“姊妹”,而她以性命相护的这个真凶,便是她那位“姊妹”的女儿! 果儿看向黑衣女子深邃的眼眸,忽的有了一个猜测:难道与贾法尔有情的,不是罗氏,是罗氏的姊妹,而眼前这个黑衣女子,就是贾法尔与罗氏那位姊妹的孩子? 第一百三十二章 昔日姊妹 只是她为何要杀陶侍郎和自己的生父贾法尔?什么样的仇恨,让这个女子不仅要弑父,还要一把火烧光长安所有的青楼? 果儿思索间,罗氏缓缓转身,看向她和随春生,眼中满是恳求:“果儿娘子,随郎君,我知道你们是好人。只是这些青楼女子,在这世间受尽苦难,只想为自己讨回公道。今日之事,还望你们不要阻拦。” 果儿心中百感交集,她看着罗九娘,又看看被挟持的随春生,认真地点头道:“好,我答应你。但你们先放开随春生。” 秋娘犹豫片刻,缓缓放下匕首,随春生快步走到果儿身边。 黑衣女子却冷哼一声:“我不相信任何人的嘴,不杀你们也行,但是我们事成之前,你们休想离开这里。” 黑衣女子说完,果儿便觉眼前一黑,她和随春生双双被套上了布袋,绑住了手脚。 “你想将他们关在哪里?” 果儿听见罗氏不安的声音响起,应当是在追问那个黑衣女子。 “姨母,我既答应你不杀他们,就不会动手。你快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 黑衣女子语气虽温和,却不容置疑,果儿听见杂乱的脚步声,大约是罗九娘被带了回去,随即她感觉自己和随春生被推到了井边。 “我听说你是个幻师,那应当对机关术也有了解。” 黑衣女子的声音在果儿耳畔响起。 果儿点点头:“略懂。” 黑衣女子冷笑一声:“那这口井的机关,就交给你了,到了约定时间若是没有启动,你这徒儿性命不保。” 黑衣女子话音刚落,果儿肩头就感受到一股大力袭来,她整个人被绳索吊着扔进了井中,浓烈的火油气味隔着布袋都呛的她发昏,绳索的长度刚好在落地之前将她坠住,随即有人解开了绳索,让她稳稳地落在了井底。 翌日清晨,天微微泛白,大理寺门前却已围满了人,嘈杂的议论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薛和沾一夜都睡得不甚安稳,清早去了群贤坊不见果儿与随春生的身影,更加心下难安,匆匆赶来大理寺,看见门前嘈杂的景象,心中不祥的预感更甚。 他挤开人群上前,只见大理寺门前,罗氏的尸体静静地躺在地上,面色苍白如纸,已然没了气息。她的身旁,放着一封已经被鲜血染红的信,信上的字迹虽有些模糊,但仍能辨认出是女子娟秀的笔迹。薛和沾的心猛地一沉,快步上前,俯身捡起那封信。 围观的百姓们见是大理寺官员到来,纷纷安静下来,目光都聚焦在薛和沾身上。 薛和沾深吸一口气,缓缓展开信件,只见信上写道:“杀害陶承望与贾法尔,乃是我罗九娘一人所为,今我于大理寺认罪伏法,只求此案了结,少卿能放胡玉楼的娘子们一条生路。” 而罗氏的手中,还紧紧攥着一枚荷包,薛和沾将那枚带血的荷包取出,打开只见里面放着一张老旧的信笺,纸张已经泛黄变脆,薛和沾十分小心才能将其取出。 信上只得简简单单地一句话:四姊,儿初学画,四姊忆念儿,即看。落款:九娘。 这封信的字迹与罗九娘自戕时留下的遗书字迹相似中透着稚嫩,应当是罗九娘年少时写给一位“四姊”的信。 薛和沾看着这封被罗九娘珍藏的泛黄的信,脑中顿时回忆起果儿的推测! “罗九娘的确有个姊妹!” 薛和沾说着,一边安排人将罗九娘的尸身收殓,一边命石破天再去一趟新安王府,去看看派往了凉州的人可有消息传来。 待薛和沾验完罗九娘的尸身,证明她确是自戕无误,石破天也拿着一封加急信件从新安王府赶了回来:“少卿,凉州传来消息!” 薛和沾立刻拆开信件,只见上面详细记录着贾法尔在凉州的过往,薛和沾视线快速扫过一行行记录,目光停留在“俞四娘”三个字上。 原来贾法尔的原配妻子乃是汉人商户女俞四娘,他们婚后育有两个女儿。 然而俞四娘婚后没几年就病故了,她死后,大女儿被贾法尔嫁给了回鹘商人,小女儿因试图谋害亲弟,被继母卖到了青楼,下落不明。而贾法尔的大女儿也在前些年与夫君和离后,不知所踪。 薛和沾眉头紧锁,若这俞四娘就是罗九娘信中那位“四姊”,她的死当真是病故那么简单吗? 她与罗九娘若真如果儿推测那般,曾是闺中密友,情谊堪比亲姊妹,那她们二人一人嫁给陶承望,一人嫁给贾法尔,会是巧合吗? “去查这个俞四娘的身世背景,以及她与罗九娘相交的过往,既要详尽,也要快!” 薛和沾吩咐完,又叫住了石破天:“再安排几个新安王府的人,去找果儿与随春生的下落,挑身手最好的。” 石破天闻言怔住:“果儿娘子不见了?难道是凶手掳走了她?” 薛和沾却只是蹙眉不语,他心里隐隐有个猜测,果儿应当是背着自己单独行动了,她到底还是选择了恻隐之心…… 薛和沾轻叹一声,似是自言自语道:“希望她的善良,不会被辜负。” 他说完,冲石破天摆摆手:“快去。” 石破天于是不再耽搁,马不停蹄地去执行薛和沾的命令。 薛和沾则继续研究起了那封凉州的来信,他在纸上将俞四娘、罗九娘、陶承望、贾法尔这几个人的名字一一写下,又罗列出他们大致可能的相识时间,陷入了沉思…… 然而日过中天,眼见到了下午,还是没有果儿与随春生的消息,薛和沾听着新安王府护卫的回禀,忽然觉得碗里的羊汤馎饦都没滋没味的。 “去各个城门……” 话说到一半,薛和沾又顿住了,他想了想,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碗,摆了摆手,示意侍女将碗撤了下去,对那几个护卫道:“继续在群贤坊附近查查看,他们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 这时,石破天匆匆赶回:“少卿,我又去了一趟罗家,罗九娘的兄长说俞四娘一家曾是他们家的邻居,罗九娘幼时的确曾与俞四娘交好,但后来俞四娘的父亲去了凉州经商,罗九娘的兄长以为从那以后二人便没了往来。” 第一百三十三章 骗婚阴谋 薛和沾看着桌上那封被珍藏在荷包里的信:“想来罗九娘的家人也不知道她与俞四娘一直还有书信往来。” 石破天一口气说了一长串话,此刻咕嘟嘟地灌着水,喝完才点头道:“是的,我还问了罗家其他人,但罗九娘出嫁后与娘家往来不多,与兄长们也不会说这些闺中密友的事,是以她与俞四娘相交的其他细节便无从得知了。” 薛和沾沉吟片刻,看着自己方才写下关键信息的那张纸,又问:“俞四娘家中境况如何?可是曾经十分富庶,后来却家道中落?” 石破天一脸震惊:“少卿如何得知?确是如此!我通过罗九娘的兄长联系到了俞四娘家中的表亲,那人称俞四娘的父亲做珠宝生意,原本赚了不少钱,但在俞四娘出嫁后却遭遇马贼打劫,损失了大笔珠宝不说,人也受了重伤一病不起。” “俞家可是只有俞四娘一个女儿?”薛和沾又问。 石破天眼睛瞪得更大:“少卿莫不是神算子!?那俞四娘家中确实只得她一个女儿,上头的三个阿姊都是堂亲,并非亲生。” 薛和沾一声叹息,如玉的手指点在贾法尔的名字上:“也就是说,俞四娘嫁给贾法尔之后,虽突然家道中落,但余下的家产还是由她继承,可她继承家产后没几年就病死了。” 石破天听到这里,终于察觉有些不太对:“这也太巧了,她家里没有别的亲人,也就是说这些家产全都归了贾法尔,但贾法尔却将她生的两个女儿,一个嫁给了回鹘人,一个卖去了青楼?!” “随春生那日说,给他身契的女子,高眉深目,当是混血。贾法尔与俞四娘的大女儿如今应该恰好二十出头吧?” 薛和沾说完,石破天连连点头:“对!凉州来的信上说,俞四娘的这个长女与夫君和离后不知所踪,难道,是她为了替母亲和妹妹报仇,才谋杀了贾法尔与陶承望?只是这一切,与陶承望有什么关系?” 薛和沾指尖点在陶承望与贾法尔的名字上:“这大概要从贾法尔与陶承望的相识算起了,按照时间算,他们相识时,陶承望刚开始与罗氏议亲,之后贾法尔去了凉州,没几年,便娶了陶承望妻子罗氏的闺中密友俞四娘……” 石破天一拍脑袋:“少卿你的意思是说,贾法尔与俞四娘的婚事,中间很可能有陶承望与罗氏的牵线搭桥?” 薛和沾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我更倾向于这是陶承望背着罗氏独自策划的,贾法尔与俞四娘的婚事,很有可能只是陶承望与贾法尔赚取‘第一桶金’的手段。” 石破天震惊:“陶承望让贾法尔用婚事做了个圈套,就是为了图谋俞四娘的家产?” 薛和沾颔首,指尖点在俞四娘去世的时间节点:“就是在俞四娘去世后,贾法尔来了长安,开起了胡玉楼,也是从那年开始,陶承望的仕途开始步步高升。” 石破天恍然大悟:“陶承望娶了官宦之女罗氏,可罗氏的父兄都是清廉之人,虽然能在仕途官声上有所助力,却不能在财帛上给他帮助,所以当他得知妻子有个富庶商户独女的闺中密友,便打起了‘吃绝户’的主意?!” 薛和沾颔首:“罗九娘大概到最后才知道,自己当年拜托丈夫为自己复刻好友赠送的金簪这样的小事,竟害了好友全家。” 石破天闻言也唏嘘不已,但他还是有所不解:“可罗氏与俞四娘有姊妹情谊为何竟深厚至此?以至于愿意为姊妹的女儿牺牲自己的性命?更何况这女子还杀了她的丈夫!难道多年夫妻,她对丈夫竟半年情义也无?” 薛和沾唇角浮起一抹嘲讽地笑:“这世上最难掩饰最难伪装的,便是真情,陶承望这样冷心冷肺之人,在旁人面前或许还能伪装一二,想要在日夜相伴之人面前伪装二十年,未免太过难为他了。” “少卿是说,罗氏大抵是早就发现了陶承望此人的品性,心中对他早已没了感情,是以宁愿选择帮助好友的女儿?”石破天了然道。 薛和沾颔首:“‘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罗氏对俞四娘和她的两个女儿,更多的应当是愧疚。” 薛和沾看着泛黄信纸上的娟秀的字迹,仿佛能透过那薄薄的纸张看见二十年前还是豆蔻少女的罗氏,一笔一划的画出自己的小像,写下这句话寄给俞四娘,满心欢喜地期待回信的模样。 也终于理解了,为何果儿那时会说:也许罗氏对幸福生活的向往,便是与姊妹相互扶持,相伴一生。 比起卧榻之畔睡着个心狠手辣贪得无厌的豺狼,大概罗氏此生最快乐的时光,便是与俞四娘相知相伴的少女时期。 便在这时,抱鸡娘子急匆匆地冲了进来:“世子!果儿被困在平康坊东回的井中了!” 薛和沾闻言猛地起身:“可是她传信给你的?” 抱鸡娘子喘着粗气点头:“对,我曾教过她用鸟传信。” 石破天也惊讶不已:“果儿娘子怎会被困在井中?平康坊东回那么多井,她被困在了哪口井中啊?” 抱鸡娘子白他一眼:“用鸟传信能传到这些信息就不错了,你还想让她给我写一篇骈文不成?” 薛和沾蹙眉:“还有一种可能,是她自己也不确定自己在哪口井中。” 薛和沾心中不安的预感愈发浓重,他不再多说,起身道:“不管有多少口井,暮鼓之前必须找到他!石破天,叫上新安王府所有能调动的护卫!” 薛和沾说着,起身欲走,却在迈步之时猛地顿住,将桌上那只荷包和那封信揣进了怀中,这才大步流星而去。 而此刻,平康坊的井中,周遭火油的气息十分浓郁,果儿头上的头罩已经被取掉了,呛的她忍不住抬手掩住了口鼻。 井中光线昏暗,好在她自幼研习幻术,目力极佳,是以尚且不至于不能视物。 “记住我说的话,别想耍花样。” 那个混血黑衣女子声线清冷,言语中的威胁意味十足。 第一百三十四章 找到果儿 神秘女子说着,抬手在果儿腰上的两处穴位大力拍下,果儿登时觉得双腿如灌了铁水一般麻痹,无论如何用力双腿都不能动弹半分,只有手臂还能活动。 “第一声暮鼓响起时,你就启动火油机关点火。”神秘女子将一根绳索递给果儿,绳索的另一端连接着火油机关的启动装置。 果儿接过绳索,忍不住嗅了嗅空气中浓郁的火油味道:“这里这么多火油,点火后火势会立刻蔓延开,届时我如何离开这口井?!” 神秘女子只是冷笑一声:“那就要看你的运气了。” 果儿心中涌起一股怒火:“所以你在平康坊附近的每个井里都安排了一个胡玉楼的娘子,要她们在火中牺牲性命?你难道不觉得这种死法对于她们来说过于残忍?” 神秘女子眼中闪过一抹决绝:“安排?这不是我的安排,这是我们共同的选择。只有这样,才能解救更多还未被卖进青楼的女子。我们的性命,若是能换来更多女子的自由,死又何惧?” 果儿闻言一滞,心中既震撼又无奈:“你们这是饮鸩止渴!只是烧掉几座青楼,除了害死更多无辜的人,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只要有钱,他们将来还会盖起新的青楼,你们的牺牲毫无意义!” 神秘女子面色阴沉如水,浅色的瞳仁透出一股疯狂,声音也提高了几分:“总归是要死,与其被那些恶心的商贾与嫖客折磨致死,不如就和他们同归于尽!我们的苦,不能白白承受!” 果儿见她已经丧失理智,知道与她讲道理已经没有用,于是深吸一口气,压住自己的情绪,缓缓道:“你是罗氏的姊妹与贾法尔所生的女儿,对不对?” 神秘女子听到这话,身体微微一震,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我的身世,与你无关。你只需按照我说的做,到了时间启动机关,否则,我立刻就让人杀了你的徒弟!” 果儿见她已有了必死的决心,知道无法再劝说下去。她一边思索着脱身之计,一边扮出一副妥协的样子:“好,我知道了。若事成,还请你如约放了他。” 神秘女子冷哼一声,抛出一根绳索,飞身离开了这口井。 果儿趁机将自己的耳坠不动声色地抛向神秘女子,暗中施展幻术。 神秘女子离开井口时,果儿的南红耳坠从她身上掉落在井口边,竟开出了一朵红色的小花,红色的花瓣在风中飘摇,仿佛是长在井口缝隙中一般。 “希望薛和沾能尽早认出我的幻术。”果儿一边思索着,一边尝试冲开穴位,但她精通幻术武艺却只是一般,尤其是内家功夫更不擅长,尝试了几次也只是累出了一头汗而已,双腿依旧如在井底生了根一般纹丝不动。 薛和沾带着石破天、抱鸡娘子以及一众新安王府侍卫,匆匆赶到了平康坊。此时的平康坊,看似一片平静,街道上行人来来往往,叫卖声此起彼伏。没人知道这样的平静之下掩藏着怎样的危机。 为了不引起恐慌,薛和沾要求侍卫们分散,不要弄出太大动静,挨个检查平康坊内的每一口井。 然而当有侍卫发现井中有人时,却遭到了井中之人的殊死抵抗,薛和沾下井时,正看见那娘子拼死拽住一根绳索,试图启动什么机关,空气中浓郁的火油气味让薛和沾顿时明白了那机关的作用。 “不好!”薛和沾心中一惊,身形一闪,便将那娘子手中的绳索夺了过来。 一旁的侍卫也及时将那娘子扣住手腕按住。 “放开我!你们阻止不了我们的!”那娘子尖叫着,声音尖锐而凄厉,带着明显的胡人口音,应当是胡玉楼里的胡姬。 薛和沾面沉如水:“你们想将整个平康坊东市和朱雀大街付之一炬?” 石破天和抱鸡娘子闻言十分震惊:“他们疯了不成?” 那胡姬娘子却只是一味地笑,并不回答薛和沾的问题。 石破天焦急地:“少卿,这火要是真烧起来,得烧死多少无辜的百姓啊?!我们现在怎么办?” 抱鸡娘子急切道:“什么怎么办?赶紧把每一口井里的人都抓出来啊!” 薛和沾却摇头道:“这机关设计巧妙,每一口井都有,若我们抓人的动静太大,惊动了其他的井,她们提前启动机关,不仅不能阻止她们放火,还可能害死不知被困在哪一口井中的果儿。” “这……这可如何是好?”抱鸡娘子慌了神,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不能抓人,也不能下井查看惊动她们,我们该怎么找果儿?” 那被擒的胡姬冷笑一声:“你们救不了她了,马上就到暮鼓时分了,到时候所有的机关都会启动,你们不但来不及找她,你们自己也会葬身火海,给我们这些‘下贱胚子’陪葬。” 胡姬越说越癫狂,发出凄厉的笑声,薛和沾蹙眉,扬手便敲晕了她。 石破天和抱鸡娘子闻言,心中焦急不已。 石破天握紧了拳头,在原地来回踱步:“这可怎么办……” 薛和沾虽然内心担忧果儿的安危,但面上依旧保持着冷静:“果儿不会坐以待毙,她一定会留下标记。我们只需远远观察每一口井,只要发现她留的标记,一定能找到她。” 众人闻言,立刻按照薛和沾的指示行动起来。他们分散开来,不动声色地混在平康坊的人群中,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每一口井的动静。薛和沾的目光更是如鹰隼般锐利,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暮鼓时分越来越近,薛和沾的心底也仿佛打起了鼓,眉心越拧越紧。 就在找到第十几口井时,薛和沾的目光突然定格在一口井的边沿。 井边一个不起眼的砖缝中,一朵红色的小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薛和沾心中一动,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果儿耳畔那对只南红耳坠。他几乎可以确定,果儿就在这口井中。 第一百三十五章 陈年往事 “就是这口井!” 薛和沾立刻朝着那口井飞奔而去,义无反顾迫不及待地跃入井中。 果儿只觉眼前一黑,一道黑色的身影从天而降,薛和沾身上熟悉的气味在这刺鼻的火油味中显得格外清新。 果儿满眼惊喜,抬头果然对上了薛和沾清亮的眸子。 “你果然找到了!” 果儿含笑看着薛和沾,薛和沾也终于呼出一口气,仿若心口的大石落了地,这一整日的焦灼在看见果儿安然无恙的瞬间退散无踪,只余下失而复得的欢欣。 他几乎要克制不住想要上前抱住果儿,然而,下一秒,一柄冰冷的长剑带着劲风从薛和沾背后刺了过来。 “小心!” 果儿话音未落,薛和沾已经察觉了背后的偷袭,忙侧身闪躲,奈何井底空间太小,随着刺啦一声裂帛声响,薛和沾右臂被长剑划出一道血口。 “狗官,既然送上门来,今日就别想活着出去!” 神秘女子的声音响起,她如鬼魅一般忽然现身,果儿这才明白这人一直潜伏在周围,想来是并不相信自己会轻易配合她。 薛和沾没有带兵刃,赤手空拳与神秘女子战在一处。两人在狭窄的井中你来我往,神秘女子虽然手持长剑,但井底空间狭窄,长剑施展不开,薛和沾的拳法又十分刚劲,适合近战,几个回合下来,神秘女子便落了下风,被薛和沾一拳打中肩关节,整个右臂几乎握不住剑。 但神秘女子并不甘心就此失败,她趁薛和沾转身的瞬间,突然剑走偏锋,冲向被点了穴的果儿,手中长剑架在了果儿的脖子上:“狗官,你再上前一步,我就杀了她,提前点燃火油机关!” 薛和沾心中一惊,停下了脚步,冷静道:“你当真以为这种玉石俱焚的方式,救得了更多女子?” 神秘女子冷笑一声:“少跟我讲那些大道理,我没有那么伟大,比起救人,我更希望你们这些贪心不足的狗官全都死!” 薛和沾叹息一声,知道眼前这女子已经被仇恨彻底蒙蔽了双眼。 他从怀中拿出罗氏写给俞四娘的信:“罗氏已在大理寺门前自戕,你应当明白,她如此牺牲,都是为了保护你,她想让你活下去。” 神秘女子闻言,浅色的瞳仁猛地一震,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与痛苦:“你说什么?姨母她……” 就在神秘女子分神的瞬间,薛和沾抓住时机,身形一闪,化拳为爪,朝着神秘女子的手腕抓去。神秘女子吃痛,长剑掉落,薛和沾顺势手刀砍在她后脖颈,将她打晕在地。 “果儿,你还好吧?” 薛和沾连忙上前,方才他便发现果儿在被挟持时竟一动不动,以果儿的敏捷,这很反常,显然是不能动了。 于是十分不放心地查看果儿的双腿:“可是腿伤了?” 果儿摇摇头:“我没事,只是被点了穴。” 薛和沾这才松了口气,“冒犯了。”他说着,抬手点在果儿腰部两处穴位,果儿终于感觉下肢的血液开始流畅,很快便恢复了知觉,只是双腿还有些酸麻。 薛和沾小心地搀扶着她:“能动的话,我背你上去,马上就到暮鼓时分了,继续待在这里很不安全。” 果儿知道时间紧迫,也并不扭捏,干脆地跳上了薛和沾的背,双手环住他的肩才发现,薛和沾看起来清瘦,肩膀却十分宽阔,莫名让她生出几分安全感。 这么想着,果儿忍不住有些脸热,于是移开目光,不看薛和沾,只低声道:“我们快上去吧。” 薛和沾素来知晓果儿是洒脱的性子,但她二话不说跳上自己的背,还是让他的心停了一瞬,脑子也像是忽然空白了一样,若不是果儿提醒,他都忘了眼下最重要的是抓紧离开这里。 于是他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才道:“抓紧了。” 然后攀援着井上的绳索,背着果儿爬出了这口井。 见薛和沾救出了果儿,抱鸡娘子和石破天都松了一口气。 薛和沾却片刻也不敢松懈,放下果儿就对新安王府的侍卫道:“立刻将每一口井中的人都制服,切记下手要稳准快,万不可给她们机会启动机关。” “是!” 众侍卫听令,迅速分散开来,很快就拿下了每一口井中的胡玉楼娘子。 就在这时,暮鼓准时响起,长安城依旧一片祥和宁静。没有人知道,一场能烧毁半个城的大火,就这样在薛和沾等人的努力下,悄无声息地被制止了。 然而在薛和沾要将人全部带回大理寺时,果儿还是忍不住拉住薛和沾,低声问:“真的不能给她们一条活路吗?” 薛和沾对上果儿黑亮的眸子,轻叹一声:“她们方才想要拉你同归于尽,即使是这样,你还是想帮她们?” 果儿垂眸:“想要我同归于尽的只有她一人,其他人是无辜的。” 薛和沾看着果儿脸侧有些凌乱的碎发,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帮她将耳畔的一缕头发小心地捋到耳后:“好。我答应你。” 果儿一怔,抬头对上薛和沾黑亮的眸子,竟从中看出了几分无奈与温柔。 她心中忽地如擂鼓般响成一片,与长安城的暮鼓声相互唱和,让她短暂地有些耳鸣。 当晚,那神秘女子醒来后,薛和沾与果儿和石破天一同提审了她。 真相与薛和沾和果儿的猜测相去无几,神秘女子名叫贾大娘,是俞四娘的长女。 她的母亲俞四娘曾与罗九娘是一对闺中密友,在长安时一同长大,但俞四娘的父亲仕途不顺,辞官经商去了凉州,二人从此只能书信往来。 俞四娘走后,罗九娘嫁给了科举入仕的陶承望。俞四娘为祝贺好友新婚,特意打了一支足金的金簪,从凉州托商队送了过来,当做贺礼。 罗九娘十分珍爱这支金簪,时常拿出来把玩,却舍不得佩戴,陶承望得知金簪的由来,便特意去官造署为罗九娘打了两支外形一模一样的赤金金簪,虽价值不同,但外观一致,罗九娘一度因此十分感念丈夫的体贴,便将自己与俞四娘的过往一一告知,一并告知丈夫的,还有俞四娘的身世与家财。 第一百三十六章 故人之女 然而罗九娘却不知道,她无心的倾诉,却在丈夫心底种下了贪婪的种子。 陶承望起初只是和贾法尔一同买凶打劫俞四娘家的商队,但只是一趟走商的货物却填不平他们心中的贪欲。 妻子罗九娘的温柔顺从让陶承望有了新的计划,彼时还年轻的贾法尔生高眉深目,生的颇有几分英俊,陶承望便为贾法尔出主意,让他趁着俞四娘家中出事,刻意接近,贾法尔虽然人不聪明,但胜在听劝,在陶承望的出谋划策之下,他终于在一年后娶得美人归。 俞四娘婚后很快生下长女贾大娘,个性要强的她刚出月子就开始随丈夫走商,这不仅为她的身体埋下了隐患,也因忙碌一时疏于关心父母,对父母的突然生病一无所知。 与此同时,罗九娘也有了身孕,二人一度断了书信往来。 在俞四娘怀上第二个孩子后,她的父母相继去世,虽继承了巨额家产,但父母的死对她来说打击太重,加之生第一个孩子就没有好好休养,以至于早产而亡。 俞四娘死后,贾法尔就带着她的遗产来到了长安,在陶承望的授意下开起了胡玉楼。 来到长安后,生活富足的贾法尔娶了续弦,生下了两个儿子,对俞四娘所出的两个女儿十分苛待,非打即骂。好在贾大娘个性泼辣坚韧,才勉力护住年幼的妹妹,二人就这样在贾家磕磕绊绊的长大。 这些年间,罗九娘也曾屡次托人打听俞四娘的消息,但得知俞四娘去世之后,她便心如死灰,整个人日渐消沉,日渐不理窗外事,一心只打理家事。 五年前,年仅十四岁的贾大娘被贾法尔嫁给了一个回鹘商贩,被迫随夫家离开了长安。 然而两年前,她却听闻自己的妹妹因“谋害幼弟”而被父亲和继母卖去了青楼,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让贾大娘如坠冰窟。 她素来知晓父亲对自己与妹妹从未有过半分父爱,却也总以为虎毒不食子,父亲到底是亲生父亲,她原以为自己乖顺的出嫁,能换来父亲对幼妹的一丝照拂,却没想到父亲竟狠心至此,竟将年仅十二的妹妹卖去了青楼。 贾大娘痛定思痛,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救回妹妹。她跟着商队的武师父苦练武艺一年,手持利刃逼着丈夫写了放妻书,只身前往长安寻妹妹,却没想到短短一年,她年幼的妹妹就在胡玉楼被凌虐致死,死后甚至连坟冢都不曾立,就那样赤条条被一卷草席裹着扔在了乱葬岗。 失去妹妹的贾大娘彻底丧失了理智,她手持利刃前往贾家想要手刃禽兽不如的生父,却不敌贾家豢养的昆仑奴,被打成重伤。 彼时身无分文的贾大娘负伤倒在了胡玉楼后院,被秋娘等人救下,得知她是贾二娘的阿姊,几位娘子唏嘘不已,她们都是家中有姊妹的人,一边羡慕贾大娘对妹妹的感情,一边又不希望自家姊妹受这样的苦楚。 几人将贾大娘藏在胡玉楼中,轮流照顾,终于让她的伤慢慢好了起来,贾大娘却依旧没有放弃复仇,她不但继续苦练武艺,还潜伏在胡玉楼默默调查,终于发现了胡玉楼真正的老板并不是贾法尔,而是陶承望。 而妹妹贾二娘之所以被贾法尔卖进青楼害死,也根本不是因为她“谋害幼弟”,而是因为贾二娘生的与俞四娘过于相似,陶承望担心随着贾二娘长大,在长安万一有一天被罗九娘认出来,引出不必要的麻烦,这才授意贾法尔将贾二娘“处理”掉。 “贾法尔这个趋炎附势的畜生,竟当真听了那狗官的话!将我小妹如此残忍的害死……那可是他的亲骨肉!!!” 贾大娘说到这里,瞠目欲裂,几欲泣血。 果儿与薛和沾也几乎不忍卒听,薛和沾自认看了如山的卷宗,对人性的恶早已了然于胸,但每一次当真正的恶如此血淋淋的摊开在他面前时,他心中还是难免怅然,生出一种浓郁的厌恶,对人的厌恶。 “那你是如何联系到罗九娘的呢?”薛和沾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冷静地继续问。 提起罗九娘,贾大娘愤恨的情绪缓和了些许:“我阿娘的遗物里,有一封信,是她一直珍藏在荷包里的,我想那一定是她十分珍贵之物,在她死后便一直贴身保存。但我外祖家并没有一个九娘,我始终不知道这个给我阿娘写信的九娘是谁,直到那天,我潜入陶府,想杀了陶承望……” 夜幕笼罩下的陶府万籁俱寂,偶有晚风拂过,吹动着庭院中的树叶沙沙作响。贾大娘身形轻灵,如同一道黑色的影子,悄然潜入陶府。 然而,她的运气实在算不上好,就在她快要接近陶承望的房间时,不知哪里蹿出一只野猫,碰倒了一旁的花盆。“哐当”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侍卫们瞬间警觉,迅速朝着声音的来源围拢过来。 贾大娘心中暗叫不好,立刻闪身逃窜,还是被眼尖的侍卫看见了身形。 慌乱之中,她闯入了一间屋子,屋内烛光摇曳,罗九娘正坐在床边,一脸惊愕地看着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 贾大娘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冲上前,用剑挟持了罗九娘,躲到了屏风后面。罗九娘惊恐地试图挣扎,手扯住了贾大娘腰间的荷包,看清荷包的瞬间,罗九娘的动作却突然顿住。 就在这时,陶承望带着侍卫们赶到了门外,大声问道:“夫人,可曾看到可疑之人?” 罗九娘看了一眼持剑的贾大娘,强装镇定道:“夫君,我方才在窗边看见一个黑衣人,往内院角门去了。” 陶承望闻言,没有丝毫怀疑,立刻带着侍卫朝着内院角门追去。 听着门外的脚步声远去,贾大娘心中疑惑不已,她松开了罗九娘,疑惑道:“你是那狗官的妻子?你为何要帮我?” 罗九娘转过身,看着贾大娘,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声音颤抖地问道:“你与俞四娘是什么关系?为何会有她的荷包?” 第一百三十七章 你不信我 “就是荷包里那封信,让罗氏确认了你的身份?”薛和沾问道。 贾大娘点头:“那晚我与姨母彻夜长谈,得知了她与我阿娘过往的感情,也得知我阿娘死后,姨母心中一直记挂我们姊妹,屡次托人打听我们的下落,却迟迟没有回音。她原以为是我们是随着阿耶回了回鹘,谁知是陶承望那狗贼有意切断了姨母与我们的联系。” “她就那么轻易地相信了你的话?”石破天忍不住疑惑,“他们毕竟是夫妻……” 贾大娘冷笑一声:“正因为是夫妻,姨母才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 “罗氏不仅相信了你的话,还从这些年的蛛丝马迹中分析出了陶承望和贾法尔的阴谋,明白了是自己当年的无心之语,害死了俞四娘,对吗?”薛和沾冷静的追问,果儿却忍不住叹息。 很难想象得知真相的一刻对罗九娘来说是多么痛苦,这一生中唯一与她交心的挚友,却被自己的丈夫设计害死,家破人亡,这样残忍的真相之下,也难怪罗九娘无论如何也要护着贾大娘,甚至一心寻死。 “是,姨母……姨母看似柔弱,实则十分坚韧理智。” 贾大娘对罗九娘的感情显然是复杂的,一方面,她深知母亲与罗九娘姊妹情深,也感激罗九娘对自己的信任和照拂,甚至让自幼丧母的她重新感受到了母爱的温暖。 然而祖父母、母亲、还有自己和妹妹的遭遇,一切的根源都是因为罗九娘的丈夫陶承望,这又让贾大娘心中对罗九娘始终存着几分怨怼。 直到她为了保护贾大娘自尽,这几分怨怼又变成了愧疚,让贾大娘心底始终压着一块巨石,不得喘息。 “谋杀陶承望和贾法尔,罗氏可有参与?”薛和沾继续问。 贾大娘摇了摇头:“姨母总说让我等,说等她想到万全之策,定会为我阿娘和小妹复仇,可我等不起了!” 贾大娘说着,猛地吐出一口血,昏了过去。 薛和沾看见那血的颜色,立刻对石破天道:“去请抱鸡娘子,她中毒了!” 抱鸡娘子为贾大娘看诊后,连连摇头叹气,果儿忍不住询问:“她到底中了什么毒?可还有救?” 抱鸡娘子又叹一口气:“哎,她应该是报仇心切,服下了一种快速增强内力的药,这药说起来也不算毒,所以没有解药,只是有损心脉,她吃了不少,应该活不过这个月了。” 果儿看着贾大娘发青的面容,无声地叹息一声:“她们姊妹这一生,未免太苦了些。” “都是陶承望那老狗!他一个人的贪欲,害了多少人的一生!要我说,让他就这么死了都是便宜他了!”跟抱鸡娘子一同赶来的随春生忍不住咒骂起来。 他还记挂着胡玉楼那些娘子们,想到她们很有可能全部都被处以极刑,就更加愤恨。 果儿听出了随春生的言外之意,看向薛和沾,却只见他低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什么。 他答应会放过那些女子,真的能做到吗? 果儿想问,却又不想逼他太过。最终只是沉默地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翌日,薛和沾将这桩案件错综复杂的经过,详细地写成折子,呈递给了天子。 折子上事无巨细地详细描述了胡玉楼的娘子们,还有俞四娘母女的那些不为人知的罪恶与苦难。 中宗看过之后,微微蹙眉,对一旁侍候的太监道:“湛儿这孩子,不似太平,也不像崇简。” 一旁的太监垂首,斟酌着道:“世子少年心性,赤子之心。” 中宗看向窗外,神思似是飘远了:“是啊,倒是与弘年轻时有几分像……” 太监听天子忽然提起先太子孝敬皇帝李弘,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眼观鼻鼻观心,恨不能将自己隐身。 半晌,中宗才悠悠地叹了一口气,随手将折子丢到一旁,挥了挥手,冷冷说道:“陶承望所作所为,令朕十分失望,着大理寺自行处置。” 太监立刻躬身下去传旨。 韦寺卿得到旨意后,立刻决定依律将所有参与纵火与劫狱的胡玉楼娘子问斩,以免此案再生出什么枝节来。 而对于韦寺卿的决定,薛和沾始终沉默不语,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得知这个消息的随春生却立刻坐不住了,一脸恼恨地嚷嚷着要去找薛和沾讨个说法:“世子怎能如此?那些娘子们也是可怜之人,判她们死刑未免太严苛了些!” 果儿拉住随春生:“春生,世子他答应过我,会想办法放了那些娘子,我们再等等。” 随春生焦急道:“他若真把此事放在心上,就不会全然不反驳韦寺卿的决定!我看他就是糊弄师父你的!” 果儿蹙眉:“春生,你冷静一点。” 随春生虽心中愤懑难平,但到底还是听了果儿的话,压下了怒火,没有去找薛和沾理论。 当晚,随春生睡了以后,果儿却独自一人来到大理寺临时修建的新牢房附近。 月色如水,她穿着夜行衣小心地游走在牢房附近,利用周围的树木墙壁布置幻术阵法。 若薛和沾当真想不到办法,她也要勉力一搏。 就在果儿全神贯注布阵之时,一个身影悄然出现。 果儿警觉地回头,恰好对上薛和沾黑亮的眸子。 “你明知自己身体还在恢复,此时布下这种幻术大阵,不要命了吗?”薛和沾压低的声音带着罕有的怒意。 果儿手中动作一顿:“每个人都有自己想做的事。我若不知那些娘子所受的苦难便罢,既然知晓,怎能置之不理?” 薛和沾心中一阵难过,眼神竟隐隐有些哀怨:“果儿,你当真不能信我一次?” 果儿闻言一怔,似有些后悔,但只是一瞬,她吸了口气,突然问道:“你是不是查到了有关我师父的消息,却从未跟我说过?” 薛和沾听到这话,顿时语塞,眼神中闪过一抹慌乱。 果儿见他如此反应,心中已然明了。她失望地苦笑一声,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缓缓离去。薛和沾望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嘴,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 第一百三十八章 何谈最后 第二天清晨,阳光刚刚洒进屋子,随春生便哭着冲进果儿的房间,大喊道:“师父,不好了!大理寺牢狱中的娘子们全都畏罪自杀了!” “你说什么?!” 果儿震惊不已,立刻起身与随春生一同赶往大理寺。 大理寺前围着不少人,虽有衙役维持秩序,人群中依旧传来阵阵唏嘘议论之人,远处还不断有人因为热闹而向这里聚拢过来。 一片混乱中,一具具尸身被衙役们抬了出来,整齐地放置在空地上。 义庄前来接尸身的牛车还没赶来,尸体散发出浓郁的血腥味,人们掩住口鼻,却依旧被好奇心驱使,聚在周围不肯离去。 随春生悲痛欲绝,穿过人群冲到最前面,试图查看娘子们的尸体,却被衙役们粗暴地阻拦。他奋力挣扎,哭喊着:“让我过去,让我看看她们!” 果儿强忍着心中的悲痛,目光在尸身上一一扫过,视线却被一个娘子手臂上的烧伤痕迹吸引。 她定睛看去,那位娘子的手臂许是在被抬出来的时候从草席中漏了出来,她手臂上的烫伤没有结痂,颜色青黑,血肉模糊,秋日的苍蝇很快便围绕在她周围。 果儿下意识吸了吸鼻子,她异常灵敏的嗅觉很快分辨出浓郁血腥味之下的腐臭气息。 “昨日自杀的人,怎会今日尸身就腐臭了?” 果儿暗自思忖,盯着那处烫伤总觉得似曾相识,忽然,脑中闪过一个画面,几日前,也是在大理寺,同样一具尸身躺在大理寺的石板砖上,那是劫狱被杀的秋娘。 眼前女子手臂上的烫伤,与果儿记忆中秋娘手臂上的烫伤重合起来。果儿心中一震,立刻明白,这具尸体并非是昨夜才自杀的胡玉楼娘子,而是几日前已经因劫狱死了的秋娘。 “如果这一具不是,那其他的呢?” 果儿心思电转,脑中突然闪出一个惊人的答案:难道眼前这些尸身,都是薛和沾找来李代桃僵的“替身”? “他说会想办法……难道……真的是他?” 果儿心中五味杂陈,她不知道这事一旦被韦寺卿或萧相公等人察觉,会给薛和沾带来多大的麻烦,但她猜得到,薛和沾一定要承担极大的风险。甚至有可能还会牵连他父亲燕国公和祖母镇国长公主…… 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而且比起公然求情还有可能被驳回,这样的办法显然能更大概率保证这些娘子们的活路,甚至因为原本的身份已经“死”了。她们今后的人生或许能有新的希望,如果薛和沾真的能给她们提供新身份的话。 只是这样一来,薛和沾要承担的风险就更大了。 果儿想到这一层,方才的惊喜逐渐被担忧所替代。 她心思单纯,在师父的庇佑下长到如今,做事习惯直来直去,实在少有如此复杂的情绪,一时竟连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此刻究竟作何感想。 是感激薛和沾守诺救了这些娘子,还是埋怨他,要用这么冒险的方式,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 “果儿娘子,还请您看住随郎君。” 石破天的声音打断了果儿的思绪,她抬头恰好看见薛和沾从大理寺方向匆匆而来,他又穿上了绯红色的大理寺少卿官袍,在朝阳下逆光而来,周身被阳光镀了一层金,果儿几乎看不清他的面容。 直到他隔着人群站定,与她遥遥相望,果儿才发现他面色苍白,眼下有些发青,想来又是一夜没睡。 果儿眼眶忽地有些发酸,她抿了抿唇,冲他微微颔首。 只是这一个动作,薛和沾仿佛就瞬间参透了她的所思所想,苍白冷肃的面容陡然变得柔和,黑沉的眸子如春水破冰,露出一个如朝阳一般的笑容,虽只是刹那,却足以让果儿读懂他的心意。 “好。” 果儿回答石破天,又像是在回答薛和沾,隔着遍地的尸身和嘈杂的人群,他们最后对视了一眼,薛和沾便转身开始交代衙役和义庄的人运送尸体,忙碌起来。 果儿则上前拉住随春生,低声道:“春生,也许死亡,对她们来说,才是新的开始。” 薛和沾冒险救了那些娘子,果儿却不能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多一个人知道,对薛和沾来说就多一分危险。并非她不信任随春生,只是薛和沾的命,果儿不放心交到任何人手里。 随春生被果儿拉住,忍不住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 果儿没有再劝他,一来是为了让这场“金蝉脱壳”的戏更逼真,二来她隐隐也能明白,随春生哭的不止是眼前的娘子们,还是他这一生中不断失去的所有人,家人、师父、红颜知己……他短短十几年的人生,就是一场又一场的失去,也许能畅快地痛哭一场,对他来说也是唯一的慰藉。 待尸身全部被处理完,围观的人群如潮水散去,薛和沾也终于忙完了,看见他朝这边走过来,随春生生气地擦干眼泪,闷着声音说了句:“师父,我先回家煮饭了。” 不待果儿回答,他便转身跑了出去,甚至用了轻功,快到果儿都只能看见残影。 薛和沾苦笑一下,在果儿面前站定:“你没有告诉他?” 果儿摇摇头,却没有再提这件事,只说:“明日幻术大会第三轮开启,我被安排在了第二日。” 薛和沾颔首:“阿昉已经传信给我了。” 果儿颔首,垂首犹豫片刻,才道:“明日,一起看比赛吗?” 薛和沾眼底闪过一抹惊喜,含笑道:“好。” 果儿顿了顿,没再说什么,转身要走,薛和沾却又叫住她:“果儿!” 果儿脚步顿住,转身看向他:“何事?” 薛和沾一甩官袍,笑道:“怎么不问我何时复职的?” 果儿笑笑:“安乐公主帮你请的旨意?” 薛和沾轻叹一声:“喜欢你聪明,又恨你太聪明。” 果儿也笑了起来:“不到最后,谁更聪明还未可知。” 薛和沾怔住,半晌,才低声道:“我不喜欢‘最后’这个说法,你我之间,何谈‘最后’?” 他低哑的声音疲惫中带着一丝讨好,像是疲惫的小狗在求饶。 果儿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一只毛绒绒的爪子拍了一下,她眼神闪了闪,到底没有再说什么刺他,只说:“今日好好休息,薛少卿。” 第一百三十九章 师父画像 “少卿,您昨晚一夜没睡,今日又忙了一日,怎的如此神采奕奕?我都有点撑不住了。” 大理寺院中,桌上摆着羊汤和几只羊肉胡饼,石破天瘫坐在薛和沾旁边的石凳上,拿起一张胡饼,啃得有气无力的,似乎连吃东西都让他精疲力竭。 薛和沾却双目含笑,一边嚼着胡饼,一边道:“她让我今日好好休息。” 石破天愣住:“她?谁?” 薛和沾不语,端起汤碗喝了一口,“今日的羊汤格外鲜美。” 石破天又是一愣,疑惑地喝了一口羊汤,咂咂嘴:“我喝着跟平日没区别啊,还有些咸了。” 薛和沾却并不理会他,吃完一拍手上的饼渣,起身道:“我回去好好休息了。” 说完便一甩袍袖,与天边的晚霞一同飘然而去,留下石破天独自挠头:“少卿是太累了吗?怎的今日如此奇怪。” 翌日薛和沾照常上衙,但大理寺每个人都觉得他格外容光焕发,武大武二兄弟忍不住拉着石破天私下打听:“薛少卿近日可是要议亲了?” 石破天不满推开武二的脑袋:“胡诌什么?我们少卿每日忙公务,几乎宿在大理寺值房,连燕国公府都很少回去,哪里有时间议亲?” 武大咂咂嘴:“不是议亲,那薛少卿怎的整日里一副红鸾星动的模样?” 石破天白眼翻上天:“我们少卿那是天生丽质龙章凤姿!你当少卿跟你们两兄弟一般庸俗,整日里就想着小娘子?” 石破天说完,颇为嫌弃的瞪了武氏兄弟一眼,巴巴地追上薛和沾:“少卿?要出门查案吗?去哪儿?” 薛和沾却摆了摆手:“下衙了,查什么案!去寻果儿娘子一同看幻术大会。” “幻术大会第三轮也开始了?我也去我也去!” 武氏两兄弟远远看着石破天跟上薛和沾,对视一眼,摇了摇头:“不愧是块石头。” 薛和沾到定昆池畔时,果儿和随春生已经提前到了,随春生不知内情,尚对薛和沾怀着些怨气,不愿与他同席,便径自寻了朋友入场观看。 果儿独自站在望月阁外的一棵银杏树下等着薛和沾,她今日穿了水蓝色的罗裙,一阵清风拂过,银杏叶如金色蝴蝶翩然落下,沾在她的裙裾上,她却浑然不觉,只专注地望着天边的晚霞,似要从中看出一出戏来。 夕阳余晖穿过层层叠叠的金黄叶片,在她肩头织就斑驳的光影,偶尔有一片叶子落在她交叠的手背上,她便轻轻抬腕,任叶片顺着指尖滑落。 薛和沾站在路口,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一时竟忘了抬步。 “少卿?那是不是果儿娘子?!”石破天激动地声音响起,随即他兴奋地朝果儿挥手:“果儿娘子!这里!我们少卿在这儿!” 薛和沾眉梢抖了抖,一时有些后悔带了石破天来。 “那边有个卖藕丝糖的,你去买些来。”薛和沾说着,塞给石破天一把通宝。 “好嘞!” 有幻术比赛看,还有藕丝糖吃,最重要的是,上峰请客!石破天兴高采烈地捧着通宝挤过人群去买糖了。 薛和沾这才松了口气,抬步朝果儿走去。 他今日穿了靛蓝色,比果儿的水蓝色稍深些,却也般配。二人一个长身玉立,一个亭亭而立,一同站在银杏树下,瞬间就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 “好一对般配的郎君娘子~” 有人没忍住感慨了一声,精准地传入了薛和沾和果儿耳中,二人双双红了耳尖。 “快开场了。” 今日的薛和沾似乎格外好看,白皙的皮肤在夕阳下镀了一层柔光,眼睛更是亮的耀目。果儿看了一眼便挪开目光,只觉得今日的银杏树干也格外有趣。 “那进去吧。” 薛和沾想要伸手邀请,又觉得过于轻浮,最终只是双手攥紧了罩袍的袖口,几乎同手同脚地跟在果儿身侧,一同走进了望月楼。 “瞧那小郎君,害羞的路都不会走了呢~” 妇人善意的调笑传入耳中,薛和沾勉强维持的镇定瞬间破功,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被望月楼的门槛绊倒,好在果儿身手敏捷,及时搀了他一把。 “小心。”果儿的声音带着隐隐的笑意,让薛和沾窘迫的同时又莫名放松了些。 “多谢娘子。” 他站稳后躬身作揖,这个对他来说稍显夸张的举动再一次逗笑了果儿,尴尬的气氛也因为她的笑声而被打破。 薛和沾终于呼出一口气,又有些后悔将石破天支开。 但事实证明买藕丝糖的决定并非错误,果儿虽尝不出藕丝糖的味道,但却对藕丝糖细如发丝的造型十分感兴趣,与薛和沾研究了半晌藕丝糖的制作方式,总觉得可以将这种技术用在幻术中。 石破天在一旁看着两人暴殄天物的举动颇为无奈,只闷头吃着自己那份。 幻术大会进行到第三轮,所有的参赛选手果儿都已经了然于胸,唯一让她忌惮的对手还是明水云。 今日压轴便是明水云出场,她的控水术一如既往的出神入化,但比起前两次的大开大合气势恢宏,这次她却选择了更为精细的演出方式。 只见她的指尖仿佛有着法术,控制着水流和水珠在空中悬浮,组成一幅幅瑰丽的“透明”画卷,在夜空繁星的映衬下,这一幅幅由水珠和水流形成的画面如梦似幻,随着她手指的挥动不断变幻着模样。 时而是山水,时而是动物,时而是人物。 待画面中陡然出现一个袍袖翻飞气质出尘宛若世外仙人的美髯公时,果儿把玩藕丝糖的动作陡然顿住。 “果儿?怎么了?” 薛和沾疑惑地看了一眼果儿,顺着她的视线往空中看去,方才的画面却已经变幻成一个翩然起舞的宫装美人。仿佛果儿方才看见的那个男子只是她刹那的幻觉。 但果儿知道,那不是她的幻觉。 那个模样,过多少年,她也不会认错,那是她的师父,是她十几年朝夕相伴的人。 只是,明水云为何要突然用水画出师父的画像? 若她是师父的那位故人,她究竟想做什么? 第一百四十章 又见徽记 “果儿?” 薛和沾的声音打断了果儿的思绪,她回过神来,无意识地吃了一口手中的藕丝糖。 薛和沾更加疑惑:“那块糖……” “嗯?糖怎么了?” 果儿回过头,唇角还沾着一缕藕丝糖的银丝,薛和沾唇角不自觉扬了起来,笑的无奈又宠溺,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抬手温柔地为果儿擦拭唇角。 “那块糖你方才把玩了那么久,我原想提醒你别吃了。” 他一边擦一边说,声音带着笑意。 果儿回过神,脑中却全是师父的影子,一时有些低落,从薛和沾手中拿过帕子,自己快速擦赶紧嘴角和手上残留的糖:“无事,我自己的手,我不嫌弃。” 果儿说完,视线又回到了表演上,虽然明水云再也没有用水幻化出师父的模样,可果儿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明水云退场前,视线穿过人群径直落向对面的望月阁,果儿坐在阁楼中,却能清晰感觉到对方的视线是在看向自己。 所以方才,她真的是想传信给自己? 果儿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无意识地蹙起了眉。 “果儿?可是明水云的表演让你对比赛有了压力?”薛和沾始终观察着果儿的神情,忍不住出声询问。 事关师父,果儿无心多谈,只将错就错地点头道:“她的控水术已臻化境,堪称当世一绝。” 石破天在一旁将最后一块藕丝糖塞入口中,含混不清道:“虽然这位明大师的控水术的确精妙,但她来回来去只是玩水,次数多了观众也会看腻的,还是娘子你会的更多些!每次看娘子表演幻术都有种前所未有的新奇感!我还是更喜欢看果儿娘子的幻术!” 石破天说的真诚,果儿眉心终于舒展,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多谢你宽慰。” 石破天憨笑:“我说的可都是真心话!我相信在场的观众一大半都跟我想的一样,对吧少卿?” 薛和沾含笑颔首:“对,世人皆赞滴水穿石之志,专精一道固然可贵,然江海之阔,不拒溪流千壑。昔张旭观公孙剑器而悟狂草,吴道子品裴旻剑影乃成气象。正如四时轮转终成岁功,百川交汇方显沧溟。娘子你看见藕丝糖都能立刻想到将其融入幻术,这方寸玲珑心,容得下天地经纬,方能旁征博采融会贯通,将幻术发扬光大。” 薛和沾洋洋洒洒一席话说完,却见对面果儿与石破天面面相觑,四只大眼睛看向自己,清澈的眼神中只有茫然。 “阿兄,在小娘子面前掉书袋可是讨不着好的哦~” 武昉打趣的声音响起,薛和沾顿时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表现的“太过了”,有些尴尬地抬手佯装轻咳:“阿昉你今日怎的来的这么晚?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武昉知晓薛和沾面皮薄,不再打趣他,顺着他的话将话题转移开:“我早早便来了,公主得了新的饮子配方,邀我一同品尝了一番,我这才刚从她那儿过来。” 武昉说着,她身后的侍女端上来几杯饮子,放在薛和沾几人面前。 “我可没有忘了阿兄,专门从公主那儿讨来的。” 薛和沾挑眉,端起那饮子尝了一口:“加了陈皮?南边的岁贡今年来的这么早。” 薛和沾说着,微微蹙眉。 武昉疑惑:“已是深秋了,送来岁贡也不奇怪吧?” “岭南山高路远,往年岁贡要年关将至才能送到……”薛和沾沉吟片刻,见果儿三人都望着自己,于是笑笑按下心中的疑虑:“不过这饮子的确不错,你们都尝尝。” 果儿对于饮子的味道没有要求,只当是水,端起来喝了一口。 因着果儿与薛和沾各自都藏着心事,余下的演出看的心不在焉,演出结束后,果儿与随春生乘坐薛和沾的马车回家,随春生一路上敢怒不敢言地冷冷瞪着薛和沾,令薛和沾也不方便与果儿搭话,三人又是一路沉默。 暮色如墨,渐渐浸染长安街巷。薛和沾将果儿送至家门口,马车轱辘声渐歇。 “娘子早些休息。”碍于随春生的冷脸,薛和沾没有与果儿过多寒暄,果儿也只是微微朝他颔首,算作道别。 果儿踩着车辕下车时,一阵晚风拂开车帘,吹进一阵凉意,薛和沾隔着车帘望着果儿推门而入的背影,忽觉鼻尖萦绕一丝异样气息——那是淡淡的硫磺味,混着硝石特有的刺鼻,像极了火药残留的气息。 他神色骤变,抬手示意车夫原地等候,自己则跳下马车,顺着气味往巷陌间寻去。 转过两个弯,就在果儿家后院外的槐树下,一截半掩在枯叶中的竹筒赫然入目。 竹筒上刻着的徽记薛和沾再眼熟不过,正是长公主府的徽记,这是长公主府的信号烟火! 薛和沾将竹筒拾起来,指尖抚过竹筒上尚带余温的蜡封,寒意瞬间顺着脊背爬了上来。 从长刀到这个竹筒,每一次长公主府的徽记出现在周围,都代表着,果儿有危险! 薛和沾立刻折返,鹿皮靴踏在石板上却落地无声,若是来得及,他不想因为自己的突然出现带给果儿更大的危险。 终于回到正门,果儿家院门大敞,昏黄的灯光漏出半角,薛和沾握拳的手青筋微起,疾步踏入院中。 堂屋寝室全都空无一人,薛和沾喉头发紧,高声唤道:“果儿!”无人应答,唯有随春生从灶房冲了出来。 “薛少卿?你怎么又回来了?”见薛和沾脸色阴沉,随春生下意识后退半步。 “你师父呢?”薛和沾顾不上随春生的态度,焦急地问。 “我师父?她不是进屋了吗?不在吗?”随春生说着,快步走向果儿的厢房,在门口探头,看见空空如也的屋子,一脸疑惑:“我师父呢?出去了?” “你方才可曾听见什么动静?”薛和沾心中焦急,来不及与他过多解释,径直问道。 随春生茫然摇头:“没有啊,我一直在厨房烧水,没听见院里动静。” 薛和沾心中警铃大作,随春生盗贼出身,最是耳聪目明,若是连他都没听见任何动静…… 第一百四十一章 师父死讯 那么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对方武艺高超,远在薛和沾和果儿之上,若如此,果儿只怕凶多吉少;第二种可能,便是果儿刻意避开了随春生离开。 薛和沾回忆着果儿这一整晚的状态,忽地想到一个人:“明水云!” 果儿就是在看了明水云的演出后便一直神思不属,只是演出过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薛和沾却无从得知。 “少卿为何突然提起明大师?我师父难道去找明大师了?”随春生一脸茫然:“师父也没跟我说要出门啊……” 长安宵禁已久,虽因公主的幻术大会取消了几日,但早已习惯宵禁的长安百姓看完幻术大会大多还是习惯性的早早入睡了。 深夜的长安街道寂静无声,果儿一路向着东边疾驰而去,路边的野猫被她惊扰,不满地叫了几声。 夜色浓稠如墨,延平门城楼在月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果儿攥着手中的七片泛黄的柳叶,顺着墙根疾步而行。 “《长安志》载延平门外植七里官柳,每逢西行商队启程,守门将士会折七寸柳枝系于车辕,取“七留(柳)“谐音祈愿商旅七日内必返。” 师父的声音犹在耳边,那是师父带她在粟特游历时,师父的友人康拂陀将自己绘制的《西出阳关图》拿给师父品鉴,果儿见画中商车辙印与柳枝投影恰好叠成北斗之形,好奇询问,师父便耐心地为她讲解。 果儿还记得当时师父眼中的神情,没有平日里提起长安的讳莫如深,多了几分怀念与向往,彼时的果儿尚不能理解,现在回想起来,方知那或许是师父不经意流露出的乡愁。 然而找了师父一年多,就要见到了,果儿心中却陡然有种“近亲情怯”的惶恐,师父这一年多,究竟去了哪里?他还好吗?若是不好,他到底经历了什么?若是还好,为何迟迟没有一点音信,他难道,不要自己这个徒儿了吗? 泪水不知何时模糊了双眼,果儿攥紧手中的柳叶,城墙上的梆子声突然响起,惊得她猛地抬头。月光穿透云层,在前方的槐树上投下斑驳树影,恍惚间,一道颀长身影立在柳树下。 果儿呼吸一滞,绣鞋绊住一块碎石,脚腕传来一阵钻心刺痛,她却无暇顾及,强忍着痛疾步上前:“师父?!” 那人缓缓转身,银白月光勾勒出一张熟悉的面容。来人身着月白圆领袍,眸光流转间带着几分惊喜,却又暗藏锋芒:“你认错人了。” 果儿后退半步,手不自觉地摸向袖中的银针:“明水云?!是你!你怎么会知道我师父的暗号?” 女子唇角微扬:“你果然是他的徒弟。”她的声音比往日轻了许多,带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疲惫。 果儿松开手中的银针,目光警惕地打量着面前的人,她这才注意到,对方右肩处的衣料隐约洇着深色痕迹,夜风拂过,竟有若有似无的血腥味传来。 明水云提步向果儿走来,没走两步却陡然顿住,控制不住地躬身咳出一口血,果儿心中一紧,却仍站在原地:“你受伤了?今晚比赛时,你还好好的。” “有些事,你不必知道。”明水云起身,用袖口随意地擦掉唇边的血迹,“长安对你来说太危险,趁早离开。”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果儿泛红的眼眶上,“你师父,应该已经死了,你再找下去,不过是白费力气。” “不可能!”果儿冲上前,裙裾扫过满地枯黄的柳叶,“我师父精通天下幻术,有反山川移城邑之能!他不可能死!没人能杀他!” 明水云眼中闪过一抹悲凉之色:“呵,反山川,移城邑……”她冷冷一笑,兀自又吐出一口血来。 果儿犹豫上前:“你伤的很重,我带你去寻抱鸡娘子……” 果儿伸手试图搀扶明水云,手中却被明水云塞进一本泛黄的绢册,封皮上“控水术”三个字力透纸背。 “这是我与他的约定,教他徒儿控水术。”明水云的指尖抚过绢册边角,似在回忆往事,“大慈恩寺住持与他有旧,若遇危险,拿这个去寻那秃驴,他会护你周全。” 果儿伸手去抓绢册,明水云却突然转身,枯黄的柳叶飞旋,她足尖轻点,跃上柳树,身形飘然若仙,肩头那片片血迹却彰显着她已是强弩之末:“小女娃,好自为之。” 明水云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几片飘落的柳烨,缓缓落在果儿手中攥着的绢册上。 远处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咚——咚——”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果儿抱紧怀中的绢册,望着明水云消失的方向,心中翻涌着无数疑问。明水云到底知道些什么?她为何要说师父已经死了?她说长安有危险,又是为何? 夜风呼啸而过,卷起果儿鬓边的碎发。果儿将绢册贴身藏好,转身朝着城门另一侧走去。 月光给青石板路镀上一层银边,更夫的梆子声忽远忽近,反倒衬得夜色愈发寂静。 拐角处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薛和沾提着灯笼疾步而来,他一眼望见果儿,脚步猛地一顿,灯笼险些脱手。 “果儿!”薛和沾大步上前,长臂一揽,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掌心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果儿甚至能感受到他剧烈的心跳。 果儿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惊得僵直了身子,“薛少卿?”她微微仰头,望着薛和沾紧绷的下颌,“你这是……” 薛和沾的手臂又收紧几分,喉结动了动,声音带着沙哑的颤意:“有没有受伤?可遇到危险?”薛和沾有着草木香气的温热气息扫过她的发顶,带着几分难掩的慌乱。 果儿轻轻推开他,目光落在薛和沾染着夜露的衣摆上:“我无事,大人为何这么问?” 薛和沾的手指还僵在半空,方才察觉自己失态,垂眸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无事便好。” 夜风卷起薛和沾的衣角,灯笼的火苗在风中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果儿望着薛和沾沉默的侧脸,还想追问,却见他突然转身:“走吧,我送你回家。” 果儿看着薛和沾挺直的背影,知道他一定发现了什么,但他不说,她也没有问。只因她心底也有着许许多多无法向他直言的疑惑。 而薛和沾望着前方无尽的夜色,将袖口藏着的信号烟火竹筒又紧了紧,终究还是沉默着没有开口。 第一百四十二章 奇怪邻居 秋夜的薄雾漫过青石板路,薛和沾与果儿并肩往回走。他余光瞥见果儿每一步都似踩在棉花上,右脚落地时总要微微蜷起,不由顿住脚步:“可是受伤了?” 果儿垂眸避开他探究的目光:“方才走路急了些,崴了脚罢了。”话音未落,薛和沾已蹲下身,宽大的衣袖扫起路边的落叶。 “上来。”他的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 果儿微怔:“不过小伤……” “明日还要比赛。”薛和沾回头看她,月光下他眼底仿佛有碎星洒落,“莫要逞强。” 他语气坚定,声音却一如既往地温和,像团温热的雾气,裹着不容辩驳的温柔。 果儿垂眸,伏上他的背,熟悉的檀香混着皂角气息扑面而来。这不是他第一次背她,她早已知晓薛和沾的背脊坚实有力,可这触感越是熟悉,喉头的酸涩便愈发翻涌——方才激动不已以为见到师父,却换来师父早已离世的噩耗,纵使果儿不肯相信,心中也难免失望痛楚。 泪水猝不及防落在薛和沾肩头,靛蓝色外袍上洇出深色的痕迹。果儿死死咬住下唇,将呜咽声尽数咽回喉咙。 薛和沾蓦地察觉到肩头的湿意,脚步微滞,刚要开口询问,果儿闷声将脸埋得更深:“别问……” 万籁俱寂的秋夜,只有晚风卷着远处更夫的梆子声掠过街巷,薛和沾喉头滚动,终是将疑问吞回腹中。他收紧环在果儿膝弯的手臂,脚步放得更缓。 月光透过槐树的枝桠,在两人身上投下细碎的银斑,恍惚间,仿佛天地间只剩这相互依偎的身影,在漫漫长夜里,寻一处可以栖息的港湾。 月上中天,薛和沾终于将果儿送至巷口,深秋的夜里已经凉意入骨。果儿从他温热的脊背上下来,裙裾扫过他的衣摆,正要推门,隔壁忽传来瓷器碎裂声,紧接着是女子尖锐的叫声,惊得檐下栖鸟扑棱棱乱飞。 “如此深夜,这般吵闹……”薛和沾皱眉,下意识伸手挡在果儿身前,目光扫过隔壁虚掩的朱漆门。门内透出昏黄烛火,隐约可见人影晃动,夹杂着小厮慌乱的赔罪声。 薛和沾抬脚上前,指节叩在门上,声响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夜深人静,还望收敛些声息。” 门“吱呀”开了条缝,露出个小厮苍白的脸。那小厮不住作揖,额角沁着汗珠:“郎君原谅则个!家中主母身患恶疾,失了心智,实在对不住……”话音未落,门后又传来重物倒地的巨响,小厮脸色骤变,匆匆行了礼便将门掩上,只留薛和沾望着门板上剥落的金漆纹路,神色愈发凝重。 果儿望着紧闭的门:“许是真有难处,不碍事的。”薛和沾转头看她,月光落在她眼尾的红肿上,她身体尚未痊愈,今日又不知得了什么噩耗,薛和沾隐隐猜到是与她师父有关,心中愈发为她担忧明日的比赛。他喉间发紧,想说什么又咽下,只道:“先进去歇着,明日还要比赛。” 果儿微微颔首,抬步往院中走,即将关门时,见薛和沾还站在那里,终于对他挤出一个安抚的微笑:“今日,多谢少卿……” 薛和沾却打断她:“我表字‘湛’,娘子若不嫌弃,往后可叫我薛湛。” 果儿怔住,半晌,含笑道:“薛湛,你也早些休息。” 一阵凉风吹过,薛和沾却只觉得脸热,眼前的门已经关上,他唇边的笑意却迟迟不肯落下。 第二日晌午,薛和沾在大理寺寻到石破天:“当初为果儿挑宅子时,可仔细打听过隔壁人家?”薛和沾指尖敲着桌案,“怎会平白冒出个失心疯的妇人?” 石破天手一顿,刀鞘磕在手腕上,他呲着牙嘶嘶两声,解释道:“少卿,我当初仔细问过牙行的,说隔壁住着个新科举人,夫人也是官家娘子,端庄贤淑得很……”他挠了挠头,满脸困惑,“我还道这是一户好邻居,这变故来得蹊跷,莫不是家中出了什么事?” 薛和沾望着窗外飘飞的落叶,眉头拧成川字。果儿如今比赛正到关键时刻,若连歇息都不得安宁,迟早要拖垮身子。 “你再去寻几处宅子,务必清净些。”他转身取过案上卷宗,“就说……就说大理寺要征用旧宅,让果儿尽早搬离。” 石破天应了声,快步离去,薛和沾视线落在卷宗上,思绪却不知飘去了哪里,许久都没有翻动一页。 当晚的幻术大会上,定昆池畔悬着的宫灯次第亮起,将整个场地照得恍若白昼。台下人头攒动,窃窃私语声如潮水般起伏,众人都在翘首期盼果儿的表演。此前几场,果儿以惊艳绝伦的幻术技惊四座,今日这场,更是引得长安百姓纷纷前来。 果儿立在台中,一袭月白色襦裙,身姿略显单薄。她深知自己体力尚未完全恢复,不敢再像往日般施展高难度幻术,思索再三,决定以巧取胜。 这还要感谢昨日石破天提醒了她,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百姓和权贵们未必通晓幻术中的极致奥妙,他们观赏幻术只为了新奇的感受和梦幻的场面,既如此,那自然是越热闹越梦幻越惹人喜爱。 果儿素手轻抬,指尖划过空气,一道七彩的光晕随之浮现。随着她手腕轻轻转动,光晕渐渐扩散,化作点点星光,飘散在空中。果儿朱唇轻启,似在低吟着古老的咒语,声音空灵而悠远。 不多时,远处传来细微的振翅声,起初如微风拂过,渐渐变得清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天边出现一抹绚丽的彩带,像是天边的晚霞坠落人间。那彩带越来越近,竟是无数只蝴蝶,红的似火,蓝的如宝石,黄的若金霞,五彩斑斓,遮天蔽日。 这些蝴蝶在果儿的操控下,井然有序地排列组合。它们先是在空中盘旋飞舞,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随后慢慢聚拢,围绕在果儿身旁。神奇的是,这些蝴蝶翅膀扇动间,竟交织出一条流光溢彩的披帛,轻柔地披在果儿肩上。 第一百四十三章 邻居惨死 那披帛随着蝴蝶的舞动而飘动,每一只蝴蝶的翅膀都是披帛上的绚丽花纹,光影流转间,似有星河倾泻,如梦如幻。果儿轻转身姿,披帛便如灵动的彩练,在空中肆意翻飞,与她的舞姿完美融合。蝴蝶们时而组成盛开的花朵,时而化作飞翔的凤凰,宛若千变万化的迤逦宫装,每一次变幻都引得台下观众惊叹连连。 安乐公主坐在望月阁顶层,眼中满是惊喜与赞叹,不自觉地站起身来,拍手叫好:“妙极!妙极!这蝶影霓裳,当真美轮美奂!”她身旁的权贵们见状,也纷纷附和,称赞之声此起彼伏。 这场表演虽不及前两场那般惊险艰难,却以其独特的唯美梦幻,征服了在场众人。果儿的额头上已沁出细密的汗珠,尽可能不让人看出自己脚上有伤。 待蝴蝶渐渐散去,披帛也随之消失,果儿向台下众人福身行礼。台下的欢呼声、掌声如雷贯耳,司仪更是当场传安乐公主令,公主亲点果儿为今日魁首,听闻此言,台下欢呼声更盛。 果儿望着眼前热闹的场景,心中不由感慨,往日比赛如何拼命,也比不上公主个人的喜好,这幻术大会看似盛大公平,实际上一切不过是众人陪着公主玩的一场游戏,主角始终只有安乐公主一人。但无论如何,这场表演也算是为自己争得了一份荣耀,只是她也明白,她真正想要赢得的那个“大唐第一幻术师”的称号,不该只由公主一人的好恶而定。 望月阁中,酒盏相碰声与笑闹声此起彼伏。武昉挥毫泼墨,在宣纸上勾勒着果儿夺魁时的英姿;随春生踩在石破天肩头,将“魁首”灯笼挂得老高;抱鸡娘子则在一旁往众人酒碗里添着桂花酿,香气四溢。可人群中央的果儿,虽端着酒盏,笑意却不达眼底。 薛和沾倚着廊柱,目光始终追随着果儿。待众人醉意渐浓,他才缓步上前,轻声道:“我送你回去。”果儿微微颔首,放下手中几乎未动的酒盏。 长安的夜风裹着丝丝凉意,两人并肩走在青石板路上。街边的灯笼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而交叠,时而分离。薛和沾率先打破沉默:“今日夺魁,为何不见你欢喜?” 果儿望着远处摇曳的灯火,轻轻叹了口气:“我一直觉得,真正的幻术大师,该以技艺的精湛与对幻术的创新为评判标准,而非靠权贵的喜好。这次夺魁……不过是因安乐公主对瑰丽霓裳的偏爱罢了。” 薛和沾闻言,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果儿,眼中带着温和的笑意:“你看这幻术大会,为何比彩楼诗会更得百姓喜爱?”他抬手指向定昆池畔驻足观看演出的人群,“因为幻术没有门槛,贩夫走卒、达官显贵,皆可欣赏,也都能评判。公主,不过是个能直接表达观感的观众罢了。若你不将她的身份放在心上,那她的赞美,与街边孩童的欢呼又有何不同?这场演出因你而存在,所有评价也因你而起,你才是根源,何须执着于外物?” 果儿愣了愣,抬头看向薛和沾,月光为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银边,话语中的深意如涟漪般在她心中散开。她唇角渐渐扬起一抹真心的笑意,轻声问道:“少卿痴迷断案,如今可还只是因为热爱解谜?” 薛和沾怔住,思绪瞬间回到放走胡玉楼娘子们的那日。若在从前,他定会严格按律办事,可如今,他竟会为那些娘子的苦难而动容,甚至不惜冒险。他缓缓开口:“从前断案,我只想着找出真相,解开谜团。可现在……”他顿了顿,目光望向深邃的夜空,“办的案子越多,越难对案中人的苦衷视而不见。就像那些娘子,她们的无奈与绝望,让我无法再只做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果儿静静听着,心中涌起一丝触动。原来他们都在不知不觉间,因经历而改变。街边的更夫敲起梆子,“咚——咚——”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回荡。两人相视一笑,继续向前走去,月光洒在他们身上,为两个年轻人的身形,镀上一层温柔而坚定的光芒。 薛和沾与果儿并肩行至巷口,又有瓷器碎裂声混着尖叫声从隔壁院落炸开,薛和沾眉峰微蹙,正要对果儿提让她搬家一事,隔壁的朱漆大门“吱呀”洞开,一个小厮跌跌撞撞冲出来,脸色煞白如纸。 “报官!去报官!”小厮边跑边念叨,额角汗珠顺着下颌线砸在衣襟上,浸透大片深色痕迹。薛和沾长臂一伸,稳稳拦住他去路:“何事惊慌?” 小厮猛地抬头,见眼前人身着官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哐哐砸在地板上却不知痛一般:“官爷救命!我家郎君……郎君他淹死了!”小厮略微嘶哑的声音带着哭腔,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凄厉。 果儿闻言神色骤变,薛和沾目光如炬地看向小厮:“我乃大理寺少卿薛和沾,你且细细说来。” 小厮磕了个头,声音颤抖:“我家郎君姓顾,名乐安,乃是新科举人,尚未选官。今夜郎君与友人相约饮酒,归来时有些醉了,我便打水给郎君洗漱,谁承想……”话未说完,小厮又嚎啕大哭起来。 薛和沾见他说不清楚,怕耽误了时辰,第一现场被家中不懂的人破坏,干脆沉声道:“前面带路。” 踏入顾宅便是一阵嘈杂,厢房里有人惊叫有人安抚,几个仆妇探头探脑,个个神情惶恐。穿过垂花门,绕过影壁,薛和沾在一间敞开门的厢房前驻足。屋内烛火摇曳,将地上的一片水迹照得波光粼粼,檀木书案倾倒在地,宣纸散落各处,墨迹被水晕染成深浅不一的灰。 顾乐安的尸体趴伏在铜盆旁,铜盆里的水还在微微晃动,他的口鼻处满是白色泡沫,双眼圆睁,死不瞑目。薛和沾蹲下身,指尖悬在尸体脖颈处探了探,心生疑惑——顾乐安身上虽有酒气,却并不浓郁,就算醉酒,也不至于完全丧失行动能力,怎会在室内溺亡? 第一百四十四章 多情才子 “家中可还有其他人?”薛和沾转头问小厮。 小厮抹了把眼泪,抽泣道:“主母前些日子患病,一直在偏院歇着,还有几个仆妇……”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女子凄厉的尖叫,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瘆人,惊得众人寒毛倒竖。 薛和沾盯着顾乐安扭曲的面容,对小厮道:“你,速去定昆池畔望月阁给一个叫石破天的衙役送信,就说大理寺接手此案,让他带验尸工具即刻赶来。” 小厮如蒙大赦,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去。 薛和沾与果儿查看现场,因地上有水渍,所以留下不少脚印。 “这些脚印,似乎是同一人的?”果儿疑惑询问。 薛和沾颔首:“都是那小厮的。” 果儿蹙眉:“那小厮,似乎过于惊慌了……” 薛和沾颔首,这时院外已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石破天扛着验尸箱冲在最前,箱中铜钩铁剪相撞发出细碎声响。紧随其后的抱鸡娘子晃着酒葫芦,随春生跟着好奇走了进来,武昉也探头探脑地整理着广袖,对上薛和沾的目光讨好地露出一个微笑。 “谁让你来了?”薛和沾皱眉看向武昉。 武昉清了清嗓子,耳尖泛红:“早闻顾举人‘长安第一多情才子’的才名,实在好奇……” 薛和沾的目光如鹰隼般盯着武昉泛红的耳尖,镊子捏着顾乐安的衣襟迟迟未动。武昉被他看得不自在,别过脸去整理广袖,薛和沾不着痕迹地瞥向果儿,又意味深长地看向武昉,果儿心领神会,轻轻拽了拽武昉的衣袖:“阿昉,你随我来。” 抱鸡娘子见她二人咬耳朵,也晃着酒壶跟了上去。 三人出了厢房,躲到月洞门后,果儿刚要开口,武昉已红着脸从袖中掏出一本册子,封面裹着半旧的洒金宣纸,边角微微卷起。 果儿接过册子正要看,武昉却又像是后悔了一般,猛地攥紧册子。“别……别看!”武昉双手死死捂住,却被果儿眼疾手快地抢了去。 借着廊下灯笼的光,果儿将那册子翻开一看,顿时瞪大了眼睛。泛黄的宣纸上,皆是身着薄纱的丰腴女子,或倚榻弄琴,或拈花回眸,举手投足间尽是暧昧风情。可再细看,那些女子的眼神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凌厉英气,明明生着芙蓉面,眼底却似藏着修罗刀,竟隐隐带着杀伐之气。 “这……”果儿正要追问,忽见最后一页,一位女子倚着柳树垂眸浅笑,胸前雪色与莲般的面容相映成趣,眼神却透着十足的英气,竟有几分男生女相之感。旁侧题着一行小字——“二八花钿,胸前如雪脸如莲”。 “哪来的?”果儿扬了扬册子。武昉的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道:“抱……抱鸡娘子送的。” 果儿猛地转头,抱鸡娘子正晃着酒葫芦往嘴里灌酒,见她看来,抹了把嘴笑道:“武娘子爱画画,我这册子闲着也是闲着。画上都是女子,我们也都是女子,女子看女子,有什么打紧?” “可这是……”果儿话未说完,武昉已忍不住凑过来,眼中闪着光:“这是顾乐安的手笔!你瞧这线条,妖而不媚,艳而不俗,真正的美人在骨不在皮,看过他的画,我才算是懂了。”她的指尖轻轻抚过画纸,似怕惊扰了画中美人。 厢房内,薛和沾听着外面的动静,目光落在顾乐安扭曲的面容上。地上未写完的诗稿被风掀起,墨迹未干的“相思”二字在血泊中晕染,与那画册上的美人,竟莫名有了几分牵扯不清的意味。 “少卿,这人不是个举子吗!怎的学那落第酸秀才,画那种不入流的东西……”石破天忍不住吐槽。 “先验尸。” 薛和沾解开顾乐安浸透酒水的衣襟,铜盆里的水仍在缓缓晃动,倒映着烛火明明灭灭。 薛和沾用银针小心地刺穿顾乐安的心肺,拔出的银针除了血迹,便是浓郁的酒气。 “肺部全是酒水。” 薛和沾说着,又掰开顾乐安的牙关,指腹抹过齿间残留的酒渍。 “难道他是醉酒洗脸,把自己呛死啦?”石破天忍不住咂嘴。 “不对。” 薛和沾将烛火凑近,手指点向顾乐安脖颈。那里蜿蜒着几道细小的水珠状淤痕,在烛光下泛着浅浅地青。薛和沾又翻转顾乐安双手,只见他指甲外翻,甲缝里嵌着木屑,石破天连忙去查看那盆架,果然,盆架边缘赫然留着五道新鲜的抓痕。 “必为人为溺亡。”薛和沾掷下镊子,金属碰撞声惊得在一旁发呆的随春生差点跳起来。 一直跪在角落的小厮突然瘫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官爷饶命!小人真没有谋害郎君!”他涕泪横流,十分惊恐的模样。 薛和沾冷眼看着他,对石破天使了个眼色。 石破天会意,立刻上前扣住小厮的肩膀:“大胆刁奴!谋害家主,还敢狡辩!这就把你捉拿归案!” 小厮终于被吓破了胆,伏地痛哭,大声辩解道:“真的不是我啊!冤枉啊!今晚郎君喝醉了,小人打了水就……就去了主母院子……” 薛和沾蹲下身,指尖捏住小厮下巴强迫他抬头:“今晚顾乐安回家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一五一十,给我说清楚。” 小厮喉结滚动,脖颈处三道暗红抓痕在火光下格外刺眼:“郎君今日醉酒回来,小人给他打了水,郎君说想一个待着,不需小人服侍。郎君往日也时常酒后独自作画,小人……小人见郎君今日情绪不佳,按照惯例,这种时候郎君都要一个人在书房待很久,于是我……” 小厮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薛和沾看向石破天,石破天作势要动手,那小厮见状连忙又继续说道:“小人觊觎夫人美色已久,如今夫人患了失心疯,今夜郎君又醉得不省人事……我就,我就起了歹念……” 小厮说着,突然呜咽出声,“谁料夫人虽然疯了,但力气大得很,小人按不住她,险些惊动那些仆妇!小人只能跑了,谁知……谁知一回来就见郎君……” “你这小厮,好大的色胆!”随春生忍不住点评一句,踮脚查看小厮手背,果然见他手上交错着新鲜的挠痕。 薛和沾眉眼愈发冷冽:“石破天,带他回大理寺。” “官爷!小人真不知情啊!”小厮被拖走时的哭嚎渐渐远去,厢房里只剩烛芯爆裂的轻响。 第一百四十五章 处子之身 石破天拖着哭嚎的小厮远去,脚步声在回廊里渐渐消散。果儿望着地上蜿蜒的水痕,转身问薛和沾:“接下来如何查?”薛和沾将染着酒水的帕子塞进袖中,目光扫过满地狼藉的诗稿:“去见见顾乐安的妻子。” 一行人穿过垂花门时,廊下的几个仆妇探头探脑,许是因为方才小厮被抓走的事,她们个个都不敢上前,推搡间一名仆妇手中的笤帚“当啷”掉在青砖上。 随春生上前拉住一名仆妇:“婶婶,你家夫人在哪?” 仆妇见随春生和气,似松了口气,指向西侧别院:“在……在那边,郎君吩咐过,夫人的院子不许旁人打扰……” 薛和沾脚步未停,淡淡道:“带路。” 仆妇不敢忤逆薛和沾,只能缩着肩膀在前带路。 顾宅后巷弥漫着艾草熏香,当值的仆妇们挤在别院门口,许是都听说了小厮被官差带走之事,齐刷刷跪了一地,额头贴着砖石片刻不敢稍离。 “烦请告知你家夫人名讳?”薛和沾负手而立,答话的仆妇抹了把汗:“我家夫人乃是检校工部员外郎张克俭张员外的继长女,闺名应月娘。” 果儿闻言一怔,与薛和沾对视一眼,万万没想到,初入长安那日,大慈恩寺塔下那位白须老者,竟与眼前这桩命案扯上关系。 “张员外看起来古板守礼,怎会挑了顾乐安这么个女婿……”果儿忍不住小声嘀咕,武昉凑近,压低声音:“顾乐安作画用的是化名‘思安居士’,我也是花了十贯钱,才从平康坊画商那打听到了他的真名。想来那张员外并不知这女婿私下的勾当。” 随春生嗤笑一声:“那些酸书生,哪个不是两面三刀?依我看,顾乐安此番遭难,八成也是栽在风流债上。” 薛和沾对众人的议论推断未置可否,目光落在虚掩着的院门上。门内突然传来女子尖锐的哭喊:“阿昭!阿昭!阿昭你别走!” 推开院门,就不见天日的霉味混着药香扑面而来。应月娘披散着头发,裙裾辨不清颜色,正抓着窗棂摇晃。她见有人来,突然安静下来,歪着头打量众人,眼角还挂着干涸的泪痕。“阿昭……”她突然扑向薛和沾,指甲几乎要戳到他喉结,“阿昭你回来了?” 两个仆妇慌忙将人拽住,应月娘却像疯了般挣扎。薛和沾蹙眉问:“阿昭是谁?”屋内霎时寂静,仆妇们面面相觑,年纪最小的丫鬟咬着嘴唇摇头。 薛和沾视线扫过众人,最后落定在一个年级最长的仆妇身上:“你在顾府多久了?” 那老妪浑浊的眼珠转了转:“老妇是郎君的乳娘,在顾府服侍二十五载了。” 薛和沾颔首:“那你应当知晓应夫人口中这‘阿昭’是何人吧?” 老乳娘却摇了摇头:“不敢欺瞒少卿,老妇是从小服侍郎君的,夫人嫁来顾府三年,老妇虽与夫人接触不少,却也并不知晓夫人口中这‘阿昭’是何人。” 薛和沾闻言蹙眉:“应夫人患病之前,从未提过此人?” 老乳娘躬身应是:“从未,且我们郎君乳名唤作‘阿宁’,夫人患病后却一直口呼‘阿昭’……” 乳娘说到这里,没有继续说下去,院中仆妇下人个个面色隐晦,似乎也都因此有所猜测。 抱鸡娘子在旁打了个酒嗝,审视着周遭环境:“你们郎君便是因此将自己患病的夫人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还真是个小心眼的男人。” 乳娘闻言面露不悦,张了张口似乎有心维护顾乐安,却碍于薛和沾的身份又低下了头没有说话。 随春生在一旁摸着下巴嘀咕:“你们郎君和夫人有过孩子吗?” 一众下人齐齐摇头,乳娘干脆地回答:“夫人嫁入顾府三年有余,从未有过身孕。”乳娘说话时习惯性的撇嘴,言语间对这位夫人迟迟未能有孕一事的嫌弃十分明显。 抱鸡娘子将酒壶别在腰上,拨开众人,上前一把抓住应月娘的手腕,枯瘦有力的手指扣住应月娘手腕:“刚好,我最擅长看男女不孕不育的病症,让我看看到底是你家夫人身子不行,还是你家郎君不中用!” 抱鸡娘子这话说的直白又难听,奶娘的脸色变了又变,干瘪的嘴唇颤了颤,最终还是在薛和沾的逼视下垂下头,只攥紧衣摆的手指显示出她心底对顾乐安的维护。 半晌,抱鸡娘子猛地松开手,用发间木簪挠着头皮:“怪了!这应月娘还是处子之身啊?!” 此话一出,院内一片哗然。院中下人惊讶地顾不上礼仪,纷纷抬起头,瞪大了眼睛看向应月娘和抱鸡娘子。那乳娘也顾不上薛和沾的身份,涨红了脸上前一步:“你这小娘子胡说什么?我们夫人入府三年,圆房那日落红的锦帕还是我亲自收的,怎么可能还是处子之身!我家郎君惨遭杀害,你们官府的人不好好查案,却在此几次三番抹黑我家郎君,究竟适合用意?” 乳娘满腔怒火,可见对顾乐安是有真情在的,毕竟是自己亲手照顾着长大的孩子,与自己的亲儿无异,即便畏惧薛和沾的身份,说话声音都在发颤,她还是强忍恐惧为了顾乐安据理力争。 只是她这一番争辩在薛和沾看来毫无意义,人死灯灭,妻子是否处子之身这种事,在乳娘眼中或许关乎顾乐安的“名誉”,但顾乐安既然能结婚三年还让妻子维持完璧之身,说明此间定有隐情,或许恰好就与他的死有关。 那些暧昧的画册,桌山那些写着“相思”的残稿,以及嫁给顾乐安三年却念着“阿昭”疯了的妻子,这些事串起来,或许当真应了随春生那句“风流债”。 思及此,薛和沾淡然问道:“应月娘是何时因何发了这失心疯的病症?” 应月娘听见薛和沾念自己的名字,歪过头去对着他傻笑,嘴里喃喃念着:“阿昭……阿昭你真的回来看我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组队查案 一旁的仆妇唯恐应月娘冲撞了薛和沾,忙上前拉住她。 薛和沾目光扫过应月娘被仆妇扭住的手臂,转头问垂首立在一旁的乳娘:“应付人身边可还有从娘家带来的仆妇侍女?” 乳娘闻言一怔,叹了口气:“夫人失心疯后,郎君恼恨夫人身边那些人照顾不力,都……都发卖了。” 薛和沾微微蹙眉:“发卖时的牙人是谁?” “这……这些事都是郎君差小厮去办的,我实在不知啊!”乳娘擦着额角的汗,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随春生嗤笑一声:“长安城里的牙人,我闭着眼都能数出来。只要人还活着,找她们问话不过是顿饭的功夫。” 乳娘的脸瞬间没了血色,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衣襟,嘴唇动了动却再没发出声响。 薛和沾与果儿对视一眼,隐隐都觉得应月娘失心疯一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抱鸡娘子,劳烦为应夫人仔细看诊。”薛和沾看向抱鸡娘子,“可否看出她失心疯的缘由?” 抱鸡娘子晃着酒葫芦走近,手再次搭上应月娘的脉搏。半晌,她掰开应月娘的眼睑,又细细查看她的眼瞳,最后无奈地咂舌:“她应当是受了极大的刺激,心脉受损以至于失了心智。这病就像摔碎的琉璃盏,拼不回原样了。”她顿了顿,似是突然想起什么,朦胧的醉眼猛地亮了起来,“除非能找到会摄心术的人,或许还能唤回她的心智。” “摄心术?世上当真有这等玄乎的术法?”随春生瞪大眼睛,抱鸡娘子灌了口酒,抹了把嘴:“我幼时曾见过有人施展此术,能操控人的心智,也能让失控的人冷静下来。可惜我遍寻医书杂术,也没能找到这摄心术的要诀。”她摇摇头,颇为遗憾的模样。 果儿闻言,抿着唇欲言又止,薛和沾敏锐地捕捉到她的异样:“果儿,你可曾听说过此术?” “或许……帮夫人解开心结,也能唤醒神智?”果儿没有直接回答薛和沾的问题,转而望着应月娘空洞的眼神,“她口中的‘阿昭’,或许就是她心结的关键。” 抱鸡娘子闻言点头,酒葫芦在掌心转了个圈:“若能查清这人跟应夫人的纠葛,没准也能有点用。” 这时,随春生指着应月娘的手腕:“她这手上全是淤痕、抓伤,这顾乐安怕不是一直在虐待她吧?难不成顾乐安今晚遭难,是被这疯婆娘反杀?” “不可能。”抱鸡娘子斩钉截铁。 薛和沾的目光也扫向应月娘身上的伤痕,“这些抓痕方向向内,是她自己所为。” 抱鸡娘子白了随春生一眼:“少卿说的对,我行医这么多年,还能分不清自伤和他伤?” 随春生撇撇嘴:“好吧,那眼下这两夫妻一个死了一个疯了,接下来怎么办?” 随春生话音未落,应月娘突然暴起,指甲深深掐进自己脖颈:“阿昭,你原谅我……我都还给你!你原谅我好不好?”她凄厉的嘶吼声震得窗棂嗡嗡作响,将院中所有人都惊的一怔。 抱鸡娘子眼疾手快抓住她的手腕,却被她一口咬住手臂。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她却死死扣住应月娘的穴道,直到她瘫软下来。 武昉急忙掏出绢帕按住抱鸡娘子的伤口,吓得声音都在颤:“这应夫人究竟受了什么样的刺激,怎的疯的如此彻底,行事全无章法,实在吓人。” 暮色渐浓,薛和沾一行人踏着满地月色,匆匆从顾府返回大理寺。 抱鸡娘子晃着酒葫芦,落后几步,待众人进了大理寺正堂,她才从袖中摸出个物件,神神秘秘地递给薛和沾:“这是应月娘最后发狂时,硬塞进我手里的。我瞧顾府那些下人藏着掖着,就没当场声张。” 薛和沾接过一看,是个白玉带勾,造型古朴,玉质虽不算上乘,但触手温润,包浆厚实,显然是被人常年把玩。打开带勾,内侧刻着“长勿相忘”四个小字,字迹娟秀,透着一股缠绵之意。 “带勾多是男子用物,依我看,这定是应月娘送给‘阿昭’的定情信物!”随春生凑过来,眼睛盯着带勾,分析得头头是道,“如此说来,‘阿昭’必是个男子。” 果儿却微微皱眉,目光在带勾上流转:“若真是应月娘赠予‘阿昭’之物,为何又回到她手中?况且她喊着‘还给你’将此物塞给她以为的‘阿昭’,倒像是她曾将此物从‘阿昭’那里夺来,并非对方自愿相赠。” 薛和沾闻言颔首:“果儿所言甚是。应月娘失心疯后,日夜呼唤‘阿昭’,又常自虐,心中定是藏着极大的愧疚,怕是曾对这人有亏欠。”他顿了顿,神色严肃,“当务之急,一是查清‘阿昭’身份,二是查明顾乐安遇害当晚,府中何人进出,他遇害当日又曾见过何人。” 说罢,薛和沾开始有条不紊地分配任务:“随春生,你与长安的牙人熟络,烦请去查查应月娘那些被发卖的仆妇侍女,看能否问出些端倪;石破天,你带人去查顾乐安今日的行踪,从早到晚,事无巨细都要查清;抱鸡娘子,你医术高明,看看有没有法子让应月娘暂时清醒些,哪怕片刻也好。果儿,明日一早你与我一同走一趟张员外府上,看看能不能从应夫人的娘家查到有关应夫人发病的原因。” 众人领命,正要各自行动,武昉却急得直跺脚,扯住薛和沾的衣袖:“阿兄,我呢?我也想帮忙查案!”薛和沾本要拒绝,忽地想起那些被水浸得模糊的画稿,心中一动,将画稿递给武昉:“你画工精湛,试试临摹这些画稿。顾乐安临终前还在作画,这些画里或许藏着什么线索。” 武昉眼睛顿时亮如星辰,小心翼翼地接过画稿,兴奋道:“阿兄放心!我定能复原这些画!”说罢,便满心欢喜地抱着画稿风风火火地去了。 果儿望着武昉离去的背影,转头看向薛和沾,唇角微微上扬:“你怕是没真心指望阿昉帮忙,不过是拿这些废稿敷衍她罢?” 薛和沾挑眉,不置可否:“画都糊成这般模样,她真能复原?” “我觉得她可以。”果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不如你我打个赌?我赌阿昉不仅能复原画稿,还能在这案子上起关键作用。” “好,我应了。”薛和沾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眼中却透着深思,“若她当真能助我们破案,我便输得心服口服。” 第一百四十七章 密信 翌日一早,薛和沾与果儿敲响张员外府门前的朱漆大门。 “薛少卿?果儿姑娘?”张员外身着家常青衫,白色的须发颤抖着难掩惊讶,“二位可是有事?……” 薛和沾严肃拿出官凭,沉声道:“张员外,您的女婿顾乐安昨夜遇害,此案已由大理寺受理,我特来询问些事。” 张员外手中的书卷“啪”地落地,白须剧烈抖动:“乐安遇害?怎会如此?月娘呢?她怎么样?”说着便唤身边的老仆备车,“快,快叫夫人,我们去看看月娘,那孩子一定吓坏了……” 薛和沾抬手搀住颤巍巍地张员外,斟酌着开口:“应夫人……已于半月前失心疯了。” “什么!”张员外踉跄半步,幸得薛和沾搀扶才站稳,浑浊的眼珠里泛起血丝,“我将女儿托付给他,他就是这般照料的?”苍老的声音里满是怒意,又夹杂着深深的痛心,“快!去请夫人来,我们即刻去顾家!” 一旁的老仆刚要转身,却被薛和沾拦住:“且慢。张员外,尊夫人身体可安好?依我看,此事暂时还是瞒着夫人为好。”张员外这才如梦初醒,连连摆手:“对,对!你瞧我这脑子,她若知道……”话音未落,内院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我都听见了!”一道泼辣的女声传来,张夫人身着寝衣,发间只松松绾着支木簪,“月娘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如今遭了这等罪,我岂能不管?”她撸起袖子便要往外冲,被张员外慌忙拦住。 “夫人且慢!”张员外急得额头冒汗,“乐安刚遇害,此时接月娘回来,定会惹来不少闲话,有损月娘名誉啊!” “名誉?”张夫人怒目圆睁,一把推开丈夫,“我女儿都疯了,还要那劳什子名誉作甚?!今日你若不与我同去,我便写和离书,自己去接女儿回家!”说罢,转身便去取斗篷。 张员外望着妻子风风火火的背影,先前的严肃荡然无存,对着薛和沾苦笑道:“内子脾气急,二位见笑了……”话未说完,又重重叹了口气,“不瞒二位,月娘虽是我继女,可自她八岁随着夫人一同来我张家,我便将她视如己出。月娘这孩子乖巧孝顺,我与夫人怕她嫁入高门受委屈,这才挑了我的学生乐安,乐安他虽家世不显,但胜在踏实勤奋……唉,没想到我还是看走了眼。” 老人说着,浑浊的泪水凝聚在眼眶中:“月娘好端端的,怎会失心疯了……难道是因为三年无所出,在顾家被磋磨?”张员外说到此处,已是伤心不已,几乎是自言自语般嘀咕,“定是因我子女缘薄,连累了那孩子……” 果儿见状不忍,递上绢帕,轻声劝道:“张员外,此事如何也怪不到你的头上,如今月娘刚刚发病,若将她接回府中调养,或有机会痊愈,顾乐安如今亡故,月娘又无子女傍身,孤身在顾府恐难安心。”张员外还在犹豫,内院已传来张夫人的催促声:“磨蹭什么!再不走,我可要自己去了!” “来了来了!”张员外一边应着,一边手忙脚乱地整理衣襟,对着薛和沾苦笑道:“二位见笑,见笑……”看着他小跑着跟上妻子的背影,果儿与薛和沾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马车上,应母一边擦掉眼角的泪,一边忍不住念叨:“要说也是邪乎,前些时日天禄好端端从岭南回长安,竟在家中抹了脖子。如今乐安又……”她声音发涩,“这几个孩子定是冲撞了煞神,连累我女儿!等接她回来,说什么也要去终南山道观做场法事!” 薛和沾与果儿对视一眼,果儿会意询问道:“不知夫人口中的天禄,与应娘子是何关系?” “他们啊……”张员外叹了一声,接话道:“天禄是我老友之子,我那老友是个参将,常年驻守边关,我膝下空虚,便将他的儿子天禄视为己出,带在身边教他读书,后来又收了乐安这个学生,月娘八岁进府,便与乐安、天禄一同长大,三个孩子整日在府里追着跑……”老人声音哽咽,“谁能料到后来我那不争气的老友因贪墨军械获罪,商家男丁充军,女眷入乐籍。天禄去了岭南,此次本是他充军后第一次回长安……” “天禄自小性子要强。”应母突然开口,眼神中满是疼惜,“我记得他走那天,月娘追出城门三里地,回来哭了整整三日。谁想再见面,竟是具冷冰冰的尸首……也不知好好的孩子,在岭南遭了什么罪,竟如此想不开。” 张员外也叹道:“是啊,想当初商家获罪,那孩子不仅没掉一滴泪,还安慰我说他自小就想征战沙场,充军对他来说也是遂了心愿……” 薛和沾蹙眉,想起顾府中应月娘疯癫时的哭喊。 “敢问夫人,”薛和沾转向应母,“应夫人可曾提过‘阿昭’此人?” 张夫人愣神片刻,摇头:“从未听过。月娘这孩子什么话都与我说,若是她的朋友,我不会不识得。” 待张家二老互相搀扶着冲进了顾家,薛和沾看向果儿:“商天禄自杀、顾乐安遇害、应月娘发疯,短短半月三件事接连发生,其中必有关联。” 果儿颔首:“商天禄自杀,或许另有隐情。” 晌午,薛和沾与果儿赶回大理寺,迎面便遇到了武大。 “少卿!”武大举着封信从门房冲出来,“方才有个老妪送了封信来,说是要交给薛少卿!” 薛和沾挑眉,接过信展开,果儿也凑近了看过去,信上字迹潦草,却字字惊人:“商天禄体内藏有秘密军报。” “这……”果儿蹙眉疑惑,“我们才刚从张员外家得知商天禄的线索,这封信为何来的如此及时?就像是……” 薛和沾沉声接了下去:“就像是有人在暗处盯着我们。” 薛和沾的目光死死盯着信上的字迹,仿佛要将每个字都看穿。 第一百四十八章 挖尸身 薛和沾与果儿寻到商府门前,朱漆剥落的门板在风中吱呀作响,露出内里腐朽的木色。门缝里钻出的蒿草已有半人高,将“商府”的匾额遮得只剩半截。 隔壁院门“吱呀”打开,佝偻的老翁拄着拐杖探出头,浑浊的眼珠警惕地打量着他们。 薛和沾上前插手行礼:“老丈,敢问商家可还有人?”老翁闻言摇了摇头,花白的头发飘落鬓边:“早没啦!自打天禄那孩子没了,商家看门的老仆也走了,一个人也没啦。” 薛和沾瞥见墙根处散落的纸钱,被风卷着贴在斑驳的砖墙上:“老丈可知商天禄葬在何处?”老翁缩了缩脖子,朝巷子尽头指了指:“城西乱葬岗,下葬时连块碑都没立……可怜见的,当年他爹做参将时,府里多威风……” 果儿想起密信上“秘密军报”四字。商府内寂静得能听见老鼠啃噬梁柱的声响,唯有穿堂风卷着枯叶,在空荡荡的庭院里打着旋。 果儿望向城西方向,低声凑近薛和沾:“你难道是想……” 薛和沾颔首:“只是此事需得夜里行事,咱们先回去,看看他们有什么收获。” 暮色漫进大理寺时,书房还亮着灯。果儿捧着食盒跨过门槛,屋内弥漫着浓重的墨香,案头堆满揉皱的宣纸,武昉正伏在桌前,广袖垂落几乎扫到砚台里的墨汁。 “先吃些东西吧。”果儿将食盒搁在角落的圆凳上,揭开盖子,热气裹着胡饼的麦香散开。武昉头也不抬,伸手抓起一个胡饼,牙齿咬下的瞬间,眼睛仍死死盯着面前那幅模糊的画稿,碎屑簌簌落在衣襟上。 烛火在她脸上明明灭灭,映得她眼底泛起异样的光。蘸墨的笔悬在半空,她忽然喃喃自语:“这里的衣褶走势不对……”说着便用指甲刮去宣纸上晕开的墨点,动作之轻,仿佛在触碰易碎的琉璃。 果儿静静看了片刻,终究没出声打扰,转身要走时,正撞见薛和沾立在廊下。他望着屋内武昉的身影,唇角勾起一抹笑:“瞧这架势,我这赌约怕是要输?” 果儿挑眉:“阿昭看着柔弱,骨子里的倔劲儿,可不比你这个阿兄差。”她想起武昉接过画稿时发亮的眼睛,又添了句:“那些画稿在她眼里,怕是比珍馐美馔诱人许多。” 薛和沾轻笑出声,袖中指尖叩了叩廊柱,“但愿她这份痴迷,能让案子柳暗花明。”屋内突然传来武昉惊喜的低呼,两人对视一眼,烛火摇曳的光影里,仿佛已经窥见这场赌约的结局。 大理寺后堂内,铜锅咕嘟冒着热气,羊肉的香气混着蒸腾的白雾弥漫开来。众人围坐在八仙桌旁,可谁也无心好好吃饭,眉头都皱得紧紧的,被案件的谜团压得透不过气。 随春生狠狠咬了一大口手中的胡饼,腮帮子鼓得老高,含糊不清地说道:“我今儿个可把长安城里的牙人都跑遍了!嘿,这个顾乐安,行事那叫一个谨慎!”他放下胡饼,端起粗陶碗灌了一大口羊汤,接着说,“他把那些仆妇侍女,全卖到长安外头去了!最远的都到凉州了,最近的也在洛阳!” 薛和沾夹着羊肉的筷子停在半空,沉声道:“越是这样,越得把人找回来。顾乐安既能费这么大劲儿支开她们,这些人肯定知道不少关键秘密。” 随春生挠了挠头,满脸疑惑:“可要是真有秘密,顾乐安为啥不干脆杀了她们灭口?这样不就一了百了了?” 话音刚落,原本喧闹的后堂瞬间安静下来,众人齐刷刷地看向随春生。随春生被看得有些发毛,连忙摆手解释:“我就是话本看多了,话本里不都这么写的嘛,‘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薛和沾放下筷子,目光如利剑般直直地盯着随春生,一字一顿地说:“但死的人多了,原本能遮掩的小事,也会闹得不可收拾。”两人视线相撞,空气中仿佛有火花迸溅,薛和沾眼神里藏着警告。 随春生被这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莫名有种“被看穿”的不安,他忙低下头,大口喝起羊汤。 铜锅里的羊肉还在咕嘟作响,热气模糊了众人的面容。石破天急匆匆闯入后堂,“少卿,顾乐安前一日的行踪查清了!” 薛和沾搁下手中的羊骨,将一碗羊汤递给石破天:“说!” 石破天喝下一口羊汤,舒服地叹了口气,“还得是咱们少卿的手艺。” 薛和沾不置可否,慢条斯理地吃着羊肉,等他的下文。 一碗羊汤下肚,石破天一边嚼着羊肉一边说:“昨日顾乐安午后出门,先是去了书局,买了彩楼诗会新出的诗集册子,”石破天说着喝了口汤,“随后便与友人饮酒品诗,到了酉时独自回了家。我已一一查问过他那些友人,顾乐安遇害时,他们还在春楼饮酒作乐,均有人证,不在场证明确凿。” 石破天说着,想了想,又道:“要说唯一奇怪的,就是那本诗集,我将顾府书房都翻遍了,却没找到。” 抱鸡娘子喝下一口酒,酒香混着羊肉味弥漫在空气中:“凶手杀人就杀人,顺走一本诗集做什么?难不成这诗集里藏着宝贝?”她咂咂嘴,酒意朦胧的眼珠里满是疑惑。 薛和沾手指无意识地叩击桌案,望向抱鸡娘子:“应月娘的病情如何?” 抱鸡娘子灌了口酒,抹了把嘴,神情略显凝重:“她今日见到父母后,倒是安静了些,没再抓挠自己。张员外已经将人接回张府,我给她开了安神汤药,可这终究治标不治本。”她晃了晃空了大半的酒葫芦,“若真想唤醒她的心智,怕是还得照果儿说的,找到那个‘阿昭’才行。” 屋内陷入一片沉默,唯有铜锅的沸腾声依旧。果儿望着跳动的烛火,问薛和沾:“几时去挖商天禄的尸身?” 众人闻言一怔,随春生瞪大了眼睛:“挖尸身?挖谁的尸身?商天禄又是何人?” 第一百四十九章 军中密报 “商天禄曾是顾乐安至交,他与顾乐安还有应月娘算是青梅竹马的情谊,张员外说商天禄半月前自尽而亡,应月娘也差不多同一时间换上失心疯,我与果儿认为这之中应当有着密切的关联,商天禄葬于城西乱葬岗,我计划今夜前去探查一番。” 薛和沾简单解释了挖尸体的原因,却隐去了密信没有说,果儿看了他一眼,没有做声。 石破天却立刻挺直腰板,丢下手中羊骨,眼神中透着兴奋:“少卿,我随你一同去!!”随春生也跟着凑上前,眉飞色舞道:“算我一个!夜探乱葬岗,话本里我最爱这种桥段!” 一旁的抱鸡娘子却猛地呛了口酒,咳嗽半晌后面色显得有些苍白,声音沙哑:“我……我就不去了!” 随春生见状,忍不住调侃:“哟!抱鸡娘子你不是大夫吗?血肉模糊的活人你不怕,竟怕起死人来了?”抱鸡娘子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她狠狠瞪了随春生一眼,将酒葫芦往腰间一挂,粗声道:“谁怕了!不去就是不去!我乏了,要回去睡觉。”说罢,不待众人反应,她便霍然起身大步离去。 众人面面相觑,满是疑惑地启程向乱葬岗而去。 途中,薛和沾见果儿望着远处如巨兽般蛰伏的乱葬岗,眼神怔怔的,似在思索什么,轻声问道:“在想什么?” 果儿避开随春生与石破天,低声道:“我总觉得抱鸡娘子并不是怕死人,她怕的或许是乱葬岗这个地方。可她曾说在那里救过被青楼抛尸的小娘子,说明她过去明明不怕……”她皱起眉头,眼中满是困惑,“究竟发生过什么,才让她突然如此抗拒此处?” 薛和沾拍了拍果儿的肩,宽慰道:“莫要担心。抱鸡娘子向来直爽,若真有难处,定会开口直言。”果儿点了点头,将满心疑虑暂且压下。 城西乱葬岗的夜雾裹着腐臭,像团浓稠的墨汁压在众人头顶。薛和沾的官靴踩碎枯枝,惊起坟头绿莹莹的磷火,在蒿草间飘忽不定。 薛和沾目光扫过横七竖八的坟包,石破天已挥起铁锹,“少卿,我查探过了,近半月新坟就这三座!” 薛和沾颔首:“那便一一挖开来看看。” 语毕,众人便不再耽搁,各自守着一座坟头挥动铁锹开始刨坟,薛和沾自然而然地与果儿分作一组。 随春生一边挖一边在口中念念有词:“勿怪勿怪,百无禁忌。” 乱葬岗的静谧被他们挖坟的动静和随春生的念叨打破,林间的夜枭怪叫着飞远,红头苍蝇围绕在周围,似乎想将他们驱逐出这里。 随着时间的流逝,随春生也累的念叨不出来了,好在这里都是些无主之坟,埋的并不深,半个时辰过去,终于可以看见坟中尸身的衣物,果儿下铁锹的动作轻了不少,小心翼翼地挖出半个身子,岭南兵服特有的靛蓝色布料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这里!”她话音未落,随春生凑了过来,然而坟茔中的腐土混着蛆虫翻涌而出,恶臭如实质般扑面而来。随春生猝不及防地吸了口气,随即“哇”地转身干呕,指节捏得铁锹柄咯咯作响,喉结上下滚动:“这味儿……比胡玉楼后厨的泔水桶还冲!” 薛和沾掏出帕子系在面上遮住口鼻,上前查看那具尸体,已经破烂的草席中露出半截肿胀发黑的手臂,尸身皮肤呈诡异的青紫色,指甲缝里还嵌着泥土,岭南兵服布料已被尸液腐蚀得千疮百孔。 “应当就是这具了。”薛和沾余光瞥见果儿发白的脸色,摸出怀中姜块塞进她掌心:“含着,莫靠近。”说罢与石破天一同将尸体整个刨出坟堆,惊起坟头一群嗡嗡作响的红头苍蝇。 当肿胀如气球的尸身终于被拖出坟中时,石破天瘫坐在地,裤腿沾满腐泥:“这哪是人,分明是泡发的烂冬瓜!”月光落在商天禄发黑的面部,嘴角还挂着涎水状的黑褐色尸液,顺着脖颈流进溃烂的衣领。 腐臭的气息在乱葬岗上空弥漫,薛和沾石破天手中接过银针,在商天禄发黑的尸身上仔细探查。银针通体透亮,未泛起丝毫异色,他又翻开死者的眼睑、口腔,均无异状。“没有中毒迹象。”他声音低沉,冷静地描述着验尸结果。 随春生蹲在一旁,脸色苍白,却强撑着好奇探头:“还真是自杀啊?” 薛和沾握住死者僵硬的脖颈,将其微微抬起,一道深可见骨的剑伤赫然在目,伤口边缘平滑,没有交错的划痕,显然是一击致命。 “自戕。”薛和沾言简意赅,石破天望着那狰狞的伤口,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对自己这般狠绝,这商天禄究竟是遇到了何事,连条活路都不给自己留?” 薛和沾没有接话,目光顺着尸体手臂滑落,一块暗红色的伤疤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伤疤周围皮肤溃烂不堪,蛆虫在腐肉间蠕动,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这伤口……”他眉头紧锁,伸手轻轻按压伤疤周围,“缝合手法娴熟,应是出自军医之手。” 石破天凑过来看了一眼,疑惑:“可为何愈合得如此糟糕?” 薛和沾蹙眉,取出匕首小心翼翼地剖开伤疤。腐肉翻卷间,一枚细长的竹简显露出来。果儿一怔,想起白日里那封密信,快步上前:“密信所言,竟然是真的?!” 而薛和沾的脸色却瞬间变得十分严肃,他死死盯着竹简上的印鉴——那赫然是舅父武崇烈的私印! 薛和沾心中如擂鼓一般惊骇,神色却依旧淡然无异,他迅速将竹简收入随身的鱼囊中,动作之快,让一旁的众人都没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那是什么?”随春生忍不住问道。 薛和沾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袖口的绑带,若无其事道:“此事关系重大,不可外传分毫。待回大理寺后,我自会彻查。” 果儿望着薛和沾紧绷的下颌线,抿了抿唇,将到嘴边的疑问又咽了回去。 第一百五十章 复原残画 天边泛起鱼肚白,长安城中万籁俱寂,薛和沾与果儿并肩走在青石板路上,脚步声在街巷里回响。果儿望着薛和沾紧绷的侧脸,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将疑问咽回肚里。她虽不知那竹简上究竟写了什么,但瞧他反常的神色,也能猜到或许与他至亲之人有关。 行至果儿住处,薛和沾停下脚步,目光深邃如夜:“早些歇息。”果儿轻轻点头,忽而又抬头,目光坚定:“薛湛,莫忘初衷。” 薛和沾闻言,心中一震,凝视着她的双眼:“你……信我吗?” 果儿唇角微微上扬,眼神明亮又坚定:“我知你有所隐瞒,但我信你不会存心欺瞒于我。”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似一股暖流,淌进薛和沾心间。 薛和沾喉头滚动,心中五味杂陈。眼前少女聪慧通透,即便满心疑惑,却仍选择相信自己。他忽然向前一步,长臂一揽,将果儿轻轻拥入怀中。果儿僵了一瞬,随即放松下来,感受着他手臂温柔克制的力量,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 薛和沾松开手时,目光里多了几分柔软与坚定:“回去吧。”果儿点点头,看着他转身离去,绯红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深秋的晨雾中。她站在原地,望着天边将明未明的天空,心中默默祈祷,希望一切谜团都能早日解开,而眼前之人,也能坚守心中的正义。 东方既白,薛和沾甚至来不及洗去一身的腐臭,便一头扎进值房,反锁了房门。 烛火在他苍白的指尖下亮起,他掏出那枚带着尸腐气息的竹简,看见印鉴上“武崇烈”三个字刺,他右眼眶控制不住地跳了起来。 “难道今年岭南军士岁贡提前,是舅父的安排?……” 薛和沾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竹简上只有一行字“诸事妥帖,绝无后患”,武崇烈的印章鲜红如血,与记忆中舅父那抹沉稳的笑容渐渐重叠。 案头的油灯突然爆出一个灯花,薛和沾浑身一颤。半月前武崇烈寿宴上户部侍郎遇害,本该追查凶手的舅父却执意连夜返营,当时薛和沾只道是军务紧急,此刻想来,那匆匆离去的背影后,或许有着更多的隐秘。 “商天禄……”他念着这个名字,将竹简重新收进袖中。能被岭南节度使委以重任前来送信,他这些年在岭南一定立过功得到了重用,或许已是军中心腹。 且此信落款为武崇烈,说明是一封回信,商天禄已将岭南的来信交给了武崇烈,却没能将回信送回去,反而在长安自尽,这其中究竟有何隐情?薛和沾起身踱步,窗外天光已经大亮,他的思绪却愈发沉郁。 推开房门时,晨光刺得他眯起眼。武昉所在的书房还亮着灯,窗纸上映着她临摹画稿的身影,薛和沾提步往那间书房走去。 薛和沾推开门,墨香混着烛油味扑面而来,武昉顶着两个青黑的眼圈,发间簪子歪歪斜斜,却正举着画稿手舞足蹈:“阿兄!快看!我复原了顾乐安的画!” 薛和沾接过半幅残画,画面上的女子半露香肩,腰间环着金铃细带,指尖拈着一颗葡萄,眉眼间似笑非笑,看似妩媚的神情却有种莫名的冷峻,裙裾飞扬下玉腿修长纤细,与丰腴的上半身有些不协调。 “竟真能复原……”薛和沾目光灼灼,忽然想起与果儿的赌约,喉间溢出一声轻笑,“是我小看你了。当年爬树掏鸟蛋的小丫头,如今竟有这般本事。” 武昉脸颊腾地泛红:“阿兄休要打趣我了,我只能画出一半……总想着补齐,却怎么都不对,半幅画对阿兄破案能有帮助吗?”她沮丧地垂下头,摩挲着指尖干涸的墨迹。 薛和沾指尖划过画中女子的金铃腰带,安慰道:“平康坊的舞姬常戴这种配饰,拿着画像一一查问,定能找到人。这可是关键线索。” 听闻薛和沾如此说,武昉登时开心起来:“只要能帮到阿兄便好!” 薛和沾笑着摸摸武昉头顶的碎发,视线再次扫过画像时忽然顿住,盯着画中女子妩媚中透着英气的半张脸,心头泛起莫名的熟悉感,却如同隔着浓雾,始终想不起究竟在何处见过这张脸。想到武昉对人物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便忍不住问道:“阿昉,你仔细看看这画中女子,可曾在何处见过?” 武昉闻言却是双颊一红,小心地从袖中掏出画册,翻到最后一页:“与这女子有些像,却又不完全像。” 薛和沾看向那画册中的女子,一样的妩媚中透着英气,一样的上半身丰腴,双腿却纤细修长。只是面容长相却不尽相同,对比之下,这半幅画中的女子的五官与这股英气要更和谐些。 薛和沾凝神思索中,武昉掩着嘴打了个哈欠,熬了一夜,困意如潮水般涌来:“阿兄,我想回家睡会儿……” “我送你。”薛和沾抬眸,温柔的笑容掩住了眼底的忧虑,“顺道给舅父请安。” “阿耶?”武昉脚步一顿,神情黯淡下来,“我阿耶已经半月没归家了,我前日遣人去军营送信,连回信都没见着。”武昉满是倦意的声音里带着娇憨,“也没听说哪里不太平啊,究竟是什么军务,把阿耶拴得这样紧……” 薛和沾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竹简上红色的印鉴在眼前闪过。他望着武昉单薄的背影,忽然想起幼时牵着她逛花灯的场景,那时她的手小小的,总是攥着糖画不肯松开。而如今,那双手却画出了能撕开真相的画。 薛和沾轻叹一声,拍了拍武昉的肩,安慰道:“舅父深受天子信赖,肩上的担子自然要重些,你如今也不是时刻需要父母看顾的小孩子了,便少粘着他些。若是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大可以来找阿兄。” 武昉嘟起嘴:“可是阿兄你也有事要忙啊,大理寺每日那么多案子。只有我,每日里无事可做,倒成了无用的人。” 第一百五十一章 寻找舞姬 薛和沾心头一软,笑道:“谁说我们阿昉无用,你今日为我复原这幅画,就有大用。你若日后闲来无事,可多来大理寺给阿兄帮忙,也省得我总是寻不到合适的画师。” 武昉眸子瞬间亮了起来:“真的吗?那阿兄以后需要画师一定要第一时间找我!我不收你银子,你只消管我饭便好!” 薛和沾含笑点头,跟着武昉踏出书房,看着她疲惫却又带着兴奋的步伐,心中的忧虑却丝毫未减,只盼那未知的风暴,不会殃及眼前天真的少女。 薛和沾与武昉并肩坐在马车里,朝着新安王府而去。武昉一路困意浓浓,脑袋不时轻轻点着,薛和沾见状,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怜惜,命车夫放缓了马速。 进了王府,四处寂静无声,下人各自忙碌行止有度,虽见家教,却也安静的有几分寂寥。 薛和沾看向武昉,她似乎早已习惯了,打着呵欠往自己的院落走去:“阿兄,你是白跑一趟了,我阿耶定然没回来。我实在太困,先去睡了,阿兄你当这里是自己家,我就不招待你了。” 薛和沾含笑点头:“你自去歇息吧,我想起舅父书房有一卷好书,正好最近用得上,我去借来看看。” 武昉随意地点点头:“阿耶不在的时候他的书房可是不准人进的,也不知你能不能借到,阿兄去问问管家吧。” 武昉说完,再坚持不住,困得被两个侍女搀扶着回了房间,倒头便昏睡过去。 薛和沾来到武崇烈书房门前,抬手准备敲门,便见管家匆匆赶来,神色严肃地拦住他:“世子,大王吩咐过,他的书房任何人都不许进,即便是娘子和王妃也不例外。” 薛和沾做出第一次听说这规矩的模样,略微诧异地笑着说:“我只是想借舅父一卷《列异传》,你可以与我一同进去,拿到这卷书我就走。” 管家却不为所动,坚持道:“还请世子莫要为难小人,小人也是奉命行事。” 薛和沾无奈,只好作罢,搓着手指转身离去。 就在薛和沾行至王府正院侧门附近时,一位侍女匆匆走来,手中捧着一卷书,正是他方才想要借的那本《列异传》。侍女恭谨行礼,说道:“世子,王妃听闻您要借书,特命我送来。王妃说娘子稚嫩贪玩,还请世子多多照拂。” 薛和沾接过书,这位舅母常年礼佛,近些年极少露面,纵使府上出了命案她都不曾过问,今日怎会为了一本书特意派了人来?若不是为了书,为何特特来叮嘱自己照拂阿昉,舅父贵为新安王,阿昉是他唯一的女儿,就连安乐公主都要让她三分,何须薛和沾照拂?薛和沾心中隐隐不安,开口问道:“不知舅母身体可好?许久不见,我想去请安探望。” 提起王妃的身体,侍女眼底隐隐泛起一丝泪意,但很快垂眸掩饰,只微微摇头道:“王妃身体无恙,只是虔心礼佛,不便见客,还请少卿见谅。”说罢,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薛和沾望着侍女离去的背影,手中紧握着那卷书,心中思绪万千。许久不曾露面的舅父,态度反常的舅母,都让他察觉到这平静的王府之下,似乎隐藏着巨大的秘密。他抬头望向被乌云遮蔽的太阳,寒意顺着脊梁骨爬上心头。 薛和沾回到大理寺,对候在阶下的石破天沉声道:“速去燕国公府,让我的书童常安亲自去一趟通州,查探商天禄是否去过通州大营面见新安王。”石破天领命而去,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回廊尽头。 薛和沾快步走向书房,果儿与随春生正在整理那些被顾乐安卖掉的侍女如今所在之地的信息,见薛和沾神色凝重,纷纷抬起头疑惑地看向他。 薛和沾并未解释,只拿出武昉复原的那半幅画,“阿昉复原了顾乐安的画。”薛和沾将画展开,画中舞姬眉眼生姿,“今日我们便去平康坊,找画里的人。” 随春生吹了声口哨,将手中的资料推开:“还是这种事轻松,整理案卷这些事,我实在做不来。找人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平康坊的角角落落,就没有我不熟的地儿!” 果儿无奈睨他一眼,与薛和沾相视一笑。薛和沾扫了一眼随春生推开的案卷,字迹清隽整洁,信息条分缕析,他分明极擅长文字工作,却口口声声嚷着不耐,便如他这个人一样,总是有许多隐秘的矛盾之处。只是此时并非探究随春生此人的时候,薛和沾暂时按下心底的疑惑,看了一眼随春生身侧走着的果儿,薛和沾无声轻叹,只盼今后随春生都不要给自己机会将他一探究竟的好。 三人出得大理寺,直奔平康坊而去。暮鼓尚未响起,天边晚霞刚泛起红,坊内便已是灯火通明,酒肆青楼里传来阵阵丝竹声,夹杂着欢声笑语。 随春生带着两人七拐八绕,停在一间狭小的酒肆前。酒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上头“晚春酒肆”四个字已被岁月侵蚀得模糊不清。推门而入,屋内弥漫着浓烈的酒香与烤肉味,几个商贩和胡人围坐在一起,高声谈笑,不大的内堂放眼看去不见半个读书人。 “兄弟,可曾见过这人?”随春生先掏出顾乐安的画像,一把揽住跑堂的栗特人的肩,那人刚要骂人,见是随春生,立刻笑了起来:“小春,你好久不来了!最近忙什么呢?听说你傍上了大官!可曾摸到什么好宝贝?” 随春生闻言耳朵一阵红,连忙捂住对方没有把门的嘴。将画像怼到他面前:“先别说那些有的没的,让你帮我找人呢!要紧事!” 栗特人这才注意到随春生身后还跟着两个人,薛和沾虽然没穿官袍,但那一身的气度一看就不是一般人,那栗特人立刻闭上了嘴,眯着眼瞅了瞅画像,摇头道:“没见过这般模样的客人。我们这小店你也知道的,哪里会有读书人来?” 第一百五十二章 画中舞姬 随春生点点头,撇嘴道:“倒也是。”,说着,他拿出那半幅舞姬画像,“那这个舞姬呢?你可见过?” 栗特人凑过去仔细看了看,摸着下巴点头又摇头:“要说像……倒是有个舞姬和画上的人有几分像,但又没那么像。”他挠了挠头,又补充道:“身形不一样。” 众人对视一眼,薛和沾目光在酒肆内扫视一圈,问道:“那舞姬在何处?” 栗特人四处看一圈,摇头道:“今日还没来,那小娘子惫懒的很,今日不知又要什么时辰了,几位客官要不坐着等等?” 薛和沾沉吟片刻,颔首道:“好。” 这酒肆虽然门面不大,装潢破旧,但酒肉分量足,味道也不差,几人坐着一边吃烤肉一边等,除了果儿尝不出味道,其他人都吃的有滋有味。 但那舞姬迟迟没有出现,直到众人等的有些不耐烦时,一阵琵琶声骤然响起。帘幕缓缓拉开,一位舞姬款步而出。 她身姿丰腴,双腿相较画像明显短了几分,举手投足间满是媚态,却透着几分艳俗。 果儿盯着舞姬的脸,喃喃道:“五官确实像……可总觉得哪里不对。”薛和沾眉头紧锁,拿出画像与那舞姬暗暗比对,画中女子英气凌厉,与眼前人的媚态风流判若两人。 待琵琶声停歇,那栗特跑堂人上前拉着舞姬说了几句什么,舞姬看向薛和沾几人的方向,视线触及薛和沾时难掩惊艳之色,随即理了理鬓发,摇曳生姿地朝几人走了过来,腰间金铃发出清脆声响。 待走到近前,瞥见薛和沾手中的画像,舞姬眼波瞬间亮起,径直伸手抚上那副画:“红苕竟真请到思安居士了!可这画……怎的只有一半?” 话音未落,她柔弱无骨般贴着薛和沾身侧坐在了胡毯上,一双大眼睛水汪汪地看向薛和沾:“居士可是忘了奴的样子,特来再瞧一眼?” 舞姬这话说的莫名,薛和沾却立刻反应过来,她是将自己错认成了思安居士,只是为何顾乐安为她作画,她却连顾乐安本人是何模样都不知晓?这顾乐安还真是深藏不露。但他如此隐藏身份,当真只是怕岳丈张员外知晓吗? 薛和沾闹钟思绪电转,舞姬身上浓郁的香粉味裹挟着酒气扑面而来,就在她指尖堪堪触到薛和沾手背时,薛和沾回过神来,如触电般猛地后撤,视线却下意识地第一时间看向果儿。 见果儿面色如常,薛和沾心中莫名有一瞬失落,一旁的随春生眼疾手快,折扇“啪”地展开挡在薛和沾和那舞姬之间:“娘子,我们是思安居士的好友。前些日子他突遭意外,这画才画了一半……我们今日,是专程来给娘子送画的。” 随春生说着,做出一副哀痛模样。 狸奴闻言,妩媚的笑容霎时僵在脸上,眼眶瞬间漫上泪水。:“我就不该求这幅画……早知道……”泪水打湿了艳丽的妆容,她抬手胡乱抹了把脸,花钿都晕染开来。 果儿见状,从袖中掏出绢帕递过去,温声道:“阿姊何出此言?你求画,与思安居士出事有何关联?” 舞姬攥着绢帕,抽抽搭搭地开口:“算命的说我命硬,因着狸奴有九条命,我阿娘特特地给我起名狸奴,我却还是克死了耶娘,沦落风尘,没想到我只是求一副画,就连思安先生也被我克死了……” 果儿一时有些无语,耐着性子刚要出言安慰,狸奴却又猛地抓住果儿的手,眼神变得神秘兮兮。她压低声音,凑近果儿:“不过算命先生也说了,我这种命硬之人,虽克亲友,自己却能长命百岁。”说罢,她双手合十念了句“无量仙尊”,方才悲戚的模样瞬间消散,仿佛换了个人。 众人被狸奴这跳脱的思维惊到面面相觑,哑口无言,半晌,薛和沾清咳一声,问道:“狸奴,你既没见过思安居士,他如何会为你作画?” 狸奴闻言,眼睛亮了起来,一撸袖子,说了起来:“嗐,我自小就爱思安居士的画,那日在红苕房里见着他画的小像,喜欢得紧……求她介绍我们认识。” 她眉飞色舞地回忆着:“可红苕说,思安居士只远远瞧一眼就能作画,不必见面。我原道红苕是心悦思安居士,怕我同她抢人,但我向姊妹们打听,都说传闻思安居士作画确有这习惯,便应下了。” “你们便是两日前越好作画的?”薛和沾追问。 狸奴点头:“对,那日我特意精心装扮过,早早就来了酒肆,舞得格外卖力,红苕同我说思安居士已经看过了。要我回去等画就行。可我等啊等,画没等到,今日去找红苕,她竟躲着不见人。” 狸奴说着摸摸那半幅画像:“我还以为她压根不认识什么思安居士,原来是……” 狸奴说着,眼眶又红了起来。 薛和沾忙从怀中掏出顾乐安的画像展开:“娘子可曾见过此人?作画那日,他可在酒肆中?” 狸奴眨眨眼,歪着头端详片刻,重重摇头:“不曾见过。我当时一心想找出思安先生,场下看客都瞧了个遍,没一个像读书人的!这画像上的人看着斯斯文文的,虽没有郎君你俊俏,倒也确实符合我对思安先生的想象。” 狸奴说话直白,薛和沾正要转移话题,狸奴又看向果儿:“妹妹你长得也好看,你与这小郎君着实般配,依我看,你二人是妇唱夫随的面相。” 果儿闻言一怔,看向薛和沾,见对方耳尖泛着可疑的红,她的那点羞赧却陡然散了,不知从何处生出几分逗弄薛和沾的心思,于是只当看不见薛和沾转移话题的暗示眼神,反而严肃地点点头,对狸奴道:“阿姊看人很准。” 薛和沾没料到果儿竟会当众如此回答,素来的淡定一扫而空,登时闹了个大红脸,眨着两只眼睛看着果儿,脸上惊喜又尴尬的神色让他的微笑都有些许扭曲。 果儿见状轻笑出声,随春生和石破天在旁对视一眼,无语的咂咂嘴。 第一百五十三章 水遁之术 狸奴盯着果儿,忽然道:“妹妹,你人美心善,能否将思安居士的画像赠我?” 果儿看向薛和沾手中的半幅残像:“思安居士为你画的这幅小像吗?” “不,不止这幅。”狸奴急忙打断,她咬了咬唇,眼眶微微泛红,“我还想要思安居士自己的画像,我以后怕是再没机会见着先生了,想留个念想……”说着,她低下头,用袖口轻轻擦拭眼角。 薛和沾目光在狸奴身上停留片刻,道:“思安居士的画像可以给你,但这幅为你所作之画,需等此案了结方能给你。” 狸奴眼中满是惊喜:“好,只要能留个先生的画像就好。” 薛和沾颔首,生怕狸奴又说出什么奇怪的话,连忙转移话题问道:“介绍思安居士为你作画的红苕,究竟是何人?现在何处?” 狸奴:“红苕是教坊司的歌姬,我们早年都在那儿。”狸奴说着,叹了口气,“我是年少没了爹娘,自卖自身进的教坊司,后来攒够了钱赎了身。可红苕不一样,她父亲获罪,她被充为官妓,这辈子都没法赎身,所以她除了教坊司,也没有别处可去了。只是今日我去寻她,她却不在,许是思安居士出了事,她也伤心难过吧。” 夜色如墨,笼罩着长安的街巷。薛和沾一行人匆匆走在石板路上,打破了夜的寂静。 薛和沾将自己的披风解下,为果儿披上,果儿紧了紧披风,思索片刻后,突然开口:“薛湛,你还记得商天禄的身世吗?他父亲获罪后,家中女眷都被送入教坊司。这红苕也是因父亲获罪入了教坊司,他们还恰好都认识顾乐安……你说她,会不会和商家有什么关联?”她的目光看向薛和沾,眼神中满是探寻。 薛和沾脚步一顿,脑海中突然闪过武昉那本思安居士的画册。他眉头紧皱,努力回忆着画册最后一页的画像:“你这么一说,倒提醒我了。武昉手中思安居士画册的最后一幅画,我之前只觉得眼熟……”他的声音渐渐低沉,“现在想来,那画像与商天禄的面容竟有几分相似,只是画中所绘皆为女子。商天禄死去多日,尸体腐烂变形,我才一时没认出来。” 果儿沉吟道:“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几分相似,这红苕怕是此案的关键。” 薛和沾点了点头:“必须尽快找到她,今日狸奴找不到她,未必是巧合。” 一行人加快脚步,朝着教坊司的方向疾行而去。 教坊司的鎏金牌匾在朱漆大门前泛着光。鸨母踩着木屐匆匆迎出,抹胸襦裙上的珍珠流苏随着动作轻晃,脸上堆起的笑纹里都浸着脂粉香:“哎哟,是薛少卿大驾光临!快些备茶——”话未说完,瞥见石破天腰间佩刀,笑容陡然僵住。 “大理寺查案。”薛和沾言简意赅,目光扫过回廊下瑟缩的歌姬们,“教坊司歌姬红苕,现在何处?” 鸨母攥着帕子,连忙唤来龟奴:“还不把人给薛少卿叫来!”片刻间,厅堂里跪了满地莺莺燕燕,鸨母脸色却越发黑了。 “你把她们几个叫来作甚?红苕人呢?” 龟奴额上沁出了汗:“红苕……红苕不见了……” 鸨母闻言,凤仙花染红的指甲狠狠戳在龟奴额角:“你说什么?什么时候不见的?怎么会不见了?!养你们这群废物!连个娘皮都看不住!你们都是吃干饭的啊?从今天起,你们所有人,三天都不许吃饭了!” “你们当中,最近有谁见到红苕了?”薛和沾打断鸨母的喋喋不休,朗声问道。 “前日夜里,我与她一同侍候一位郎君。”其中一位歌姬答道。 前日夜里,便是顾乐安遇害的当晚,听到这位歌姬的话,果儿与薛和沾对视一眼,微微蹙眉。 薛和沾又问:“前日之后,还有谁在何时何处见过红苕?” 半晌,堂内鸦雀无声,果儿细细打量堂中跪着的娘子们,察觉其中一人似乎欲言又止,于是举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轻声询问:“你昨日可曾见过红苕?” 那舞姬突然剧烈颤抖起来,满头珠翠叮当作响。 “红苕她、她不是人!她是水中精怪……” 舞姬突然抓住果儿手腕,瞪大双眼惊恐万状语无伦次道:“昨日深夜,我沐浴时,铜镜里突然出现她的脸!等我回头,房里空无一人!再看浴桶——”她突然崩溃大哭,“水面咕嘟咕嘟冒泡,她的脸就从水里浮上来,转眼又沉下去了!” 果儿闻言心中一凛,想起明水云赠她那本《控水术》,书中记载的“隐渊术”,正是能借水体隐现身形的水遁幻术。可红苕无论是年纪还是外貌,都与明水云毫无关系,她一个教坊司的罪臣之女,怎会掌握明氏秘术? 歌姬越说越惊恐,声音逐渐变得尖利起来,鸨母忙上前按住那名崩溃的歌姬,生怕她冲撞了薛和沾。 一片混乱中,薛和沾注意到果儿的神情,低声询问:“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果儿一怔,沉吟片刻,道:“若我猜的不错,这歌女口中所谓的精怪,大约是红苕使用了控水幻术。” 薛和沾蹙眉:“幻术?控水?难道她与明氏有关?” 果儿抿唇不语,那夜与明水云会面的事她并未告诉薛和沾,此时也不知如何开口,毕竟明水云那晚说的话,她一个字也不愿相信,这些日子忙着查案,那个消息却始终沉甸甸的压在心头。此刻陡然想起,便是一阵阵的钝痛。 半晌,果儿深吸一口气,轻轻点了点头:“明水云的控水术极为高深,其中既有她自己的独创,也有明氏所藏幻术秘籍中的不传之术,不是随便什么幻师就能掌握的。但只是通过这个歌女的描述我并不能完全确认,还是要亲眼见到红苕本人使出幻术方能断定。” 薛和沾颔首,虽不知为何果儿提起明水云时情绪突然如此沉重,但他隐隐猜到,这一切与果儿那个失踪的师父有关。 第一百五十四章 找到红苕 教坊司内烛火摇曳,薛和沾将最后一份笔录搁在案上:“前日丑时三刻,红苕最后一次出现在厢房。据龟奴所言,她当时正陪着波斯商人饮酒,可半柱香后人就凭空消失了。” 果儿:“方才那舞姬说,红苕曾出现在她的浴桶。若真是水遁术,教坊司临河而建,她大可以借着水流离开。” 薛和沾颔首:“顾乐安遇害是寅时初,一个时辰不到的间隔,且红苕能让顾乐安为狸奴作画,与顾乐安绝非泛泛之交。目前看来,她的嫌疑很大。” 石破天闻言道:“可要发海捕文书?” 果儿想起明水云约见那晚,那人苍白的脸色与浸透鲜血的衣襟,心中暗暗思量,明水云受了重伤,短时间内走不远。若红苕真是她的传人……果儿看向薛和沾,“延平门外的村落,那里河道纵横,最适合修习控水术,红苕或许在那里。” 明水云也极有可能在那里养伤,只是这后半句果儿却没有说。 薛和沾看向果儿,想起那晚在延平门附近找到果儿,忽地反应过来“那晚……”他探究的目光看向果儿眼底,“是明水云?” 果儿却避开了薛和沾的视线,缓缓垂下眼睑:“当务之急是找到红苕。” 薛和沾凝视着她发顶,良久才收回目光。他转身抓起披风:“备马!所有人随我去延平门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马蹄声碾碎青石板上的夜露,一行人如离弦之箭冲出延平门巍峨的城楼。 月明星稀,延平门外的河道泛着幽蓝的光。薛和沾带人踹开农户破旧的木门时,月光掠过屋内水缸,映出红苕苍白如纸的脸。她赤足站在地上,襦裙下摆还滴着水,发间银簪在夜色中泛着冷光,室内桌上分明摆着两只水碗,却并不见明水云的身影。 薛和沾与果儿等人立刻呈包围之势将红苕围住。红苕突然笑了,笑声尖细,带着丝丝寒意:“大理寺的人,倒比野狗还能闻。” 话音未落,水缸里的水骤然腾空,在空中凝成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果儿瞳孔骤缩,抬手甩出绳索,却见红苕指尖轻弹,水流瞬间化作万千飞针,破空声刺耳。 “小心!”薛和沾猛地拽过果儿,飞针擦着他的官袍下摆刺入土墙,溅起一片水花。 便是一闪神的功夫,红苕已经逃出农户,直奔河边,近水而战是她的主场,薛和沾等人虽然人多势众,一时竟无处下手。 红苕的控水术虽不及明水云磅礴,却刁钻狠辣。她玉手翻飞,河水如同活物般缠绕上来,时而化作弯刀劈砍,时而凝成锁链束缚。 果儿的绳索刚缠住一道水流,就被红苕甩出的水鞭搅得村村断裂。那水鞭看似无形,却带着破空之声,果儿躲避不及,肩头顿时被抽出一道青紫鞭痕,火辣辣的疼痛让她闷哼一声。 薛和沾挥拳震碎迎面而来的水刃,却冷不防被水鞭抽中手臂。布料撕裂声中,鲜血飞溅,剧痛让他险些站立不稳。果儿见状,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挡在他身前,手中半截绳索堪堪格开水鞭的致命一击。 红苕趁机向后一跃,落入河中。水面翻涌间,她的身影时隐时现,水鞭在空中划出诡异的弧线,将众人逼得连连后退。果儿紧追不舍,却见红苕突然消失在漩涡中,只留下一圈圈扩散的涟漪。 天边泛起鱼肚白,一场鏖战就此结束,众人狼狈不堪。薛和沾捂着流血的手臂,盯着果儿脖颈到肩膀处的水鞭痕,忽然反应过来:“顾乐安脖颈的水滴状痕迹……是水鞭!是红苕用水鞭将顾乐安扼死在水中!” 果儿闻言蹙眉,立刻掏出怀中的《控水术》,手指快速翻动书页。借着蒙蒙亮的天光,她的脸色愈发凝重:“明水云的‘缚龙鞭’……压缩水流凝成软鞭,与红苕方才所用一模一样……” “难道她当真是明水云的弟子?可是此前幻术大会,明水云从来都是独来独往,从未见她身边有过弟子啊。”随春生凑上前来,疑惑挠头,“而且,教坊司的鸨母和那狸奴都说,红苕多年前入了教坊司就不曾离去,每日里学唱曲还忙不过来,怎么会有时间研习控水术?” “而且,明水云近年来都不在长安,红苕从何处与她学的这控水术?”果儿沉思着,总觉得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信息。 见果儿忧愁,随春生突然掏出一枚勾带:“师父,打架我不行,偷东西可拿手!红苕衣服上的这玩意儿,和应月娘交给抱鸡娘子那枚像得很,我就顺手扣了下来。您看看,这东西有用吗?” 果儿接过带勾,与薛和沾一同查看。 “看玉质,这枚带勾与应月娘交给抱鸡娘子那枚,应当是同一块玉料所雕。”薛和沾说着,将带勾打开细细查看,“只是这枚上面,没有刻字。” “我看呐,这红苕准是和顾乐安有情,想当正妻,应月娘不答应,顾乐安又怕老婆,她一怒之下就……”随春生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青楼教坊里,这种戏码很常见的。虽然人都说婊子无情,但我却见多了深情偏执的娘子们,倒是恩客们,白瞎一个‘恩’字,多是薄情寡义之徒。” 石破天点头附和道:“我也觉得像!这入了情障的女人,发起狠来,可不得了。” 然而,薛和沾却微微皱眉,盯着带勾陷入沉思。果儿也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可红苕这一身本领究竟从何而来?她若当真是商家的人,应当自幼便与顾乐安相熟才是,为何偏偏此时才与顾乐安生了情分?若她因情杀了顾乐安,商天禄又是因何而死?” 薛和沾颔首:“我在教坊司查了她的身份,她的确是商天禄的妹妹。” 石破天闻言又迷惑了:“若商天禄与顾乐安还有应月娘是自幼相识的情分,那红苕作为商天禄的妹妹,应当也与顾乐安和应月娘相熟,若她当真与顾乐安有情,应月娘于情于理,都不至于如此反对啊……” “那就是你不懂女人了!”随春生在一旁咂咂嘴,大有展开架势说教一番的姿态,果儿连忙打断:“还是先回大理寺吧,薛湛的伤需及时处理。” 第一百五十五章 又是红苕 薛和沾拖着染血的袍角跨进门槛,随春生一溜烟儿跑去找抱鸡娘子,石破天买来几只新鲜出炉的羊肉胡饼,几人随意嚼了几口果腹。 一夜的追查,众人多多少少都有些疲惫,最终还没能抓到红苕,士气难免有些低迷。 “手伸出来。”抱鸡娘子药箱往桌上一砸,震得昏昏欲睡的众人回过神。她扯下薛和沾手臂上渗血的布条,烈酒泼上去的瞬间,空气中腾起血腥气。薛和沾闷哼一声,指节捏得桌沿吱呀作响。 “嘶——下手这么狠?”随春生缩着脖子探头。抱鸡娘子翻了个白眼,将金疮药抹得飞起:“死不了!再磨蹭一会儿,伤口都愈合了。” 她话音刚落,外头传来马蹄声,守门的衙役疾步而入,呈上一封信。 “应月娘送去洛阳的侍女,申时三刻到。”薛和沾扫过信笺,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都先回去歇着,养足精神,看看下午能不能从侍女口中问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众人领命散去,果儿看着薛和沾刚包扎好的伤口,欲言又止。 “在想明水云?”薛和沾的声音惊得她一颤。他披着未系好的外袍,伤口处新换的布条还透着药香,“若想寻她,我可以帮你。” 果儿垂眸避开他的目光,指甲掐进掌心:“不用。”明水云临行时那些话犹在耳畔,师父的生死之谜,像块滚烫的烙铁,堵得她心口生疼。 薛和沾凝视着她紧绷的侧脸,喉结动了动,终究没再追问。风卷起檐角铜铃,他解下披风轻轻搭在她肩上:“有事开口,我定竭尽全力。” 果儿抬头,撞上他眼底的暖意,鼻尖忽地发酸。她别过脸,声音闷在披风里:“管好自己的伤。”说罢转身离去,裙裾扫过院中落叶,只留下薛和沾立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 申时的阳光斜斜照进大理寺审讯室,在青砖地上投下狭长的光影。应月娘的侍女跪在冰凉的地面上,双手绞着衣角,身子微微发颤。薛和沾坐在主位,目光如炬,他换了干净的衣袍,从外表看不出还带着伤,但身上金疮药的气息却十分浓郁,引得果儿时不时看向他的伤口,眉目间难掩担忧。 “你家娘子应月娘与顾乐安,婚后感情如何?”薛和沾大约是因为伤痛没能休息好,声音有些沙哑,果儿不动声色往他杯中填了些水。 薛和沾看向果儿,冷肃的神色片刻温柔。 跪在地上的侍女却始终没敢抬头,她还是头一次被带到这种地方来,吓得声音都有些发虚:“娘子……娘子她自婚后便整日闷闷不乐,常常一个人对着月亮喝酒。郎君为她作画、写诗,想尽办法逗她开心,可娘子依旧郁郁寡欢,脸上再没了从前的笑模样。” 果儿微微皱眉,薛和沾顿了顿,继续问道:“顾乐安将你们送走之前,家中可发生过什么事?仔细想想,莫要遗漏任何细节。” 侍女低垂着头,双手紧紧搅着衣摆,生怕错漏什么一般努力回忆着,许久,她才开口:“大约一月前,郎君和娘子大吵了一架,声音大得整个府里都能听见。后来,娘子带着贴身侍女如意去了教坊司,回来时还领了个女子。可没几日,那女子就不见了踪影。”她的声音渐渐颤抖,“紧接着,大概半月前,娘子就得了失心疯,整个人疯疯癫癫的。郎君发了好大的火,说我们照料不力,把我们这些娘子身边的嬷嬷、侍女全都送走了。” 薛和沾与果儿对视一眼,两人眼中皆是凝重。薛和沾又追问:“那与应月娘同去教坊司的如意,如今在何处?” “奴、奴不知……”侍女惶恐地磕了个头,“只知道郎君将我们都送走了,每个人都送往了不同的地方,我也不知如意被送去了何处。” 随春生忍不住凑上前,低声提醒:“怪了!我查过顾乐安联系的牙人,那些被发卖的娘子婆子里,根本没有一个叫如意的买卖契约。” 薛和沾身子前倾,目光如鹰隼般锁定侍女:“再好好想想,离开顾府前,还有没有其他蹊跷之事?” 侍女被薛和沾的目光吓得脸色发白,额头沁出冷汗,绞着衣角的手指关节泛白。她紧闭双眼,似在竭力回忆,良久突然睁眼:“半月前……郎君让人把娘子亲手种的芍药全挖了!说是要翻新园子,可那些芍药养了多年,正是花开最盛的时候……”她声音发颤,“娘子疯了后,便总爱往那块地里跑,拦都拦不住。” 果儿回忆起初见应月娘那日,她裙摆的确有不少泥污,与薛和沾对视一眼,薛和沾起身:“我们再去顾府看看。” 残阳的余晖给顾宅镀上一层诡异的血色。薛和沾一行人再次踏入顾府,望着那片曾经种满芍药的园子,如今只剩光秃秃的土地,薛和沾吩咐石破天:“挖开看看。” 石破天领命,立刻带着几名衙役挥起铁锹。泥土翻飞间,腐臭的气息渐渐弥漫开来。随着挖掘的深入,一具尸体的轮廓逐渐显现,紧接着,又一具尸体出现在众人眼前。众人皆是一惊,虽然不是第一次跟着薛和沾挖尸体了,随春生还是很难习惯这味道,忍不住后退半步,躲在果儿身后,脸色煞白,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 薛和沾蹲下身子,开始仔细验尸:“这具女尸,死亡时间约摸一月左右。”他说着,用镊子轻轻剥脱女尸身上已经有些腐败的衣服,翻身时,隐约可见女尸肩头一块刺字印记。 “这是教坊司的刺字!”眼尖的随春生一眼看见那刺字,忍不住上前一步。 薛和沾微微蹙眉,小心地波弄着女尸那块刺字的皮肤,好在尸体虽然腐败严重,但那一块皮肤尚残存肌里,隐隐可看清字迹,“红苕!” 果儿瞪大了眼睛:“若红苕早已死在此处,那在教坊司使用控水术逃脱的人是谁?” 第一百五十六章 我可一试 “会不会是明水云易容假扮的?”石破天猜测道,“那假红苕的控水术如此厉害,除了明水云,还有谁有这等本事!” 果儿却立刻摇头,语气坚决:“不可能!” 众人不解果儿为何如此笃定,同时看向果儿,果儿一时语塞。 但她清晰的记得,那晚相见时,明水云身受重伤,行动必定受限,可那假红苕打斗时动作行云流水,毫无凝滞…… 果儿想了想,道:“虽然都是控水术,但明水云的术法大气磅礴,那红苕的却凌厉狠绝,招式间的差别显而易见,以我对幻术的了解,他们绝非同一人。” 薛和沾深深看了果儿一眼,颔首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补充道:“在那农舍时,屋内有两只茶盏。这说明,此前与假红苕一同躲在那里的,还有另一个人,极有可能那晚没有露面的,才是明水云,若我猜的没错,那假红苕应当与明水云关系匪浅,极有可能是她的徒弟。” 果儿蹙眉:“虽从未听说明水云有徒弟,但也的确有这个可能。” 薛和沾蹲在红苕的尸体旁,仔细查看着颈部的勒痕,腐肉散发出的恶臭让随春生忍不住别过脸去。 薛和沾声音低沉,“颈部勒痕边缘发黑,这个‘红苕’是被勒死的。” 这时,石破天从另一具女尸腰间摸出一块腰牌,上面“顾府”二字被血污浸染。 “少卿!这具女尸应该是顾府下人的!” 石破天的声音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薛和沾接过腰牌看了一眼,对随春生道:“去将顾府的嬷嬷叫来。” 随春生转身离去,顾乐天的奶娘被匆匆唤来,看到尸体的瞬间,这老妪脸色瞬间苍白,整个人险些倒仰过去,随春生眼疾手快一步上前猛掐她人中,老嬷嬷痛呼一声,这才缓过一口气,整个人却抖若筛糠。 薛和沾扬手,将那块腰牌举起来给她看:“你可识得这腰牌?可是你顾府下人所有?” 老妪颤巍巍眯起眼睛,看清那块腰牌后嘴唇抖着点头:“识得……是……是我们顾府侍女的腰牌。” 薛和沾颔首,又对石破天道:“去将应月娘的侍女带来,让她认认这不是不是就是那个失踪的如意。” “如意?”随春生惊讶,“少卿您的意思是,人牙子那儿没有如意的资料,是因为她被顾乐天杀人埋尸了?!” 老妪听见这话登时瞪圆了眼睛,强忍着恐惧辩白:“你休要胡乱攀扯!我家郎君是读书人,自小连只鸡都没杀过,怎可能杀人?!” 老妪说着,伤心起来,抹着眼角浑浊的泪:“我们郎君死的凄惨,你们官府不抓紧查清凶手便罢了,还往我们郎君身上泼脏水,我们郎君冤屈啊……” 老妪哭嚎起来,大有拍着大腿坐在地上耍赖的架势,但看一眼这刚挖出两具尸体的烂泥地,又忍不住一阵作呕,屈膝的动作缓缓收了回去,声音也低了些。 薛和沾冷冷扫了她一眼,老妪瞬间噤声,不再言语。 这时,应月娘的侍女被石破天带来上前认尸,只看了一眼,她便瘫倒在地,惊恐地尖叫:“是如意阿姊!真的是她!”她浑身颤抖,眼泪混着鼻涕流下来,“这条襦裙的料子是娘子上元节赏我们的,我与如意阿姊一同做的襦裙,这裙腰上的如意结还是我亲手为她打的,她怎么会死在了这里?难道是郎君害了她?……” 一旁的老妪看见这侍女明显愣了一下,闻言又下意识辩驳:“你这小蹄子,满嘴胡吣!仅凭一条衣裙,怎可断定这就是如意!” 侍女闻言猛地上前,拉开尸身的衣襟,指着女尸胸口的一处青紫胎记:“如意阿姊胸口有一处如意云纹形状的胎记,正是因此,娘子才为她起名如意!我断不会认错!” 薛和沾等人上前辨认,那块胎记果然形似如意云纹,老妪登时哑口无言,半晌,又道:“那……那也不能就说是郎君打杀了她,说不定……说不动她生了什么恶疾,死的突然,郎君才教人将她埋在此处……” 薛和沾淡淡看了那老妪一眼,取出银针,小心翼翼地探入如意口中。银针瞬间变得乌黑,他又掰开如意的嘴,仔细查看齿缝:“此女死于砒霜中毒。” 接着,他翻过尸体,在背部发现一大片青紫瘀伤,“死前遭受过殴打,是被强行灌下毒药的。” 老妪闻言双腿一软,嘴唇颤了颤还要辩白什么,但对上薛和沾冷肃的眼神,到底把话咽了回去。 果儿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如意跟着应月娘从教坊司带回红苕,随后两人都死了。” 薛和沾颔首:“她与红苕死亡时间相近。” 果儿接口道:“会不会是她看到了顾乐安杀害红苕,所以也被灭口了?” 薛和沾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眼神愈发冷峻:“很有可能。无论如何,这个如意知道的事情,足以让顾乐天铤而走险。” 石破天叹气:“但如今‘假红苕’下落不明,真红苕与如意都已经死了,应月娘又患了失心疯,这案子咱们怎么查下去啊?” 果儿盯着地上的两具女尸,忽然开口:“我想再去见见应月娘。” “见个疯子能问出什么?”随春生折扇一合,眉头拧成疙瘩,“她连自己姓甚名谁都未必记得。”石破天也挠着脑袋,满脸疑惑。 果儿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衣角:“我有个法子,或许能行。” 薛和沾闻言蹙眉,想起抱鸡娘子那日说“除非摄心术能唤醒她”的话,再看果儿低垂的眼帘,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他没戳破,只颔首道:“若要试,明日我陪你去。但别逞强,切莫勉力为之,一切以你的身体为主。” 果儿抬头,烛火映得她眼眶发亮。她含笑应了声“好”,与薛和沾的视线相撞,彼此心照不宣。 夜色渐深,薛和沾将果儿送到宅门口。秋夜的落叶在风中飘扬,待看着果儿走入院门,他转身欲走时,突然顿住——巷子里弥漫的水汽有些异样。分明今日没有下雨,但果儿家附近却潮湿的像是山雨欲来,且这水汽裹着股淡淡的腥味,像是从河底翻涌上来的。 薛和沾寒毛骤然竖起,他猛地转身冲进院中,却见果儿的窗纸上映出两个模糊的人影。 第一百五十七章 贵人的命 果儿走进房间,忽觉一阵凉意袭来,警觉转身恰好被水鞭抽中肩膀,水珠四溅的瞬间裂帛声响起,她肩上顿时出现一道血痕,血腥味混杂着潮湿的水汽在屋中弥漫。 果儿看向暗处,一身夜行衣的女子黑巾覆面,“红苕?”果儿惊讶假“红苕”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处。按理说她上次如此费力才得以逃脱,此时更应该趁着他们没找到线索一筹莫展之际逃脱才是,为何竟在此时突然现身,还试图袭击自己? 果儿思索间,“红苕”已经再次出手,水鞭凌厉之中带着克制,似乎是并不打算伤果儿性命,更像是试图将她掳走。 果儿闪避中心思电转,瞬间反应过来:“你为何要抓我?难道是明水云有危险?” “你知道了?”“红苕”的声音沙哑中透着狠辣,“你既知道,怎可如此心安理得要那许多人替你送命!” “红苕”说着,手下出招更狠了些,似乎是带着恨意:“同样是人,凭什么贵人的命就尊贵些!凭什么贵人的活路就要我们这些人拿命来填!” 果儿听得心里一突,恍惚中仿佛有什么隐秘的线索呼之欲出,却又被重重迷雾遮盖着最真实的部分,让人看不真切。 便是一个晃神的功夫,“红苕”又是一记水鞭袭来,几乎击中果儿面门,果儿闪避不及,眼见水珠相衔的鞭子带着寒意离自己近在咫尺,忽听一阵破空之声,熟悉的罡风袭来,竟是薛和沾出拳硬生生击碎了水鞭。 这一拳他尽了全力,强劲霸道的拳风将“红苕”的水鞭彻底击碎,甚至震的“红苕”内府受损,后退几步喷出一口血来。 只是薛和沾也没讨到好,他右拳被水鞭破碎的水珠划出无数细小的伤口,虽伤口不深却令他整个右手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看起来十分骇人。 果儿看的心中一痛,忍不住咬紧了牙:“你……你怎么回来了?” 薛和沾看果儿无事,松了口气:“我嗅到了水汽。” “狗官,鼻子倒是灵。” “红苕”擦干净唇边的血,冷笑一声,扬手又是一条水鞭直逼果儿而来。 只是比起方才那一条,明显细弱不少,足见她方才被薛和沾伤的不轻。 薛和沾有了经验,扬手撕下一半衣袖,迅速卷在血肉模糊的手掌之上,便又是一拳打了出去,“红苕”闪避不及,水鞭又一次被薛和沾击碎。 “红苕”没料到薛和沾竟还有余力,但她也不蠢,这次薛和沾打过来时她便卸了力,虽然水鞭被击碎,却没再次被薛和沾的拳风震伤。 “一力降十会,师父说的‘绝对力量’原来果然存在,只是你到底肉体凡胎,人力有尽时,这世上的水,却是绵延不绝!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少力气!” “红苕”说着,视线看向院中。 “不好!别让她出这间房!” 果儿说着,扬手掐诀,袖中飞出一片布帛,瞬间放大如蚕茧般将室内层层包裹,遮蔽了三人的视线,“红苕”与薛和沾一时都无法找到原本门窗的位置。 薛和沾立刻明白了果儿的用意,院中有井,“红苕”若是去了院中,水鞭取之不竭,自己却总有力竭之时。但有了井水做依托,“红苕”却如鱼入水,再难被薛和沾抓捕。 “坐成山河?呵,他们果然珍惜你的性命,教你的都是些逃命的法子。”红苕冷笑着,观察着四周的环境,试图尽快适应这“蚕蛹”中的黑暗,找到果儿。 “我们这种人就不同了,我们的命不值钱,只能用来填补你们这些人永不知足的欲望深渊,师父说命数有天定,但我偏不服!” “红苕”说着,一记水鞭甩出,却如同打进了棉花里,甚至没有打出一点声响,周围静的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仿佛是在布帛铺开的瞬间,果儿与薛和沾都消失在了这方天地中。 这密闭的黑暗空间让“红苕”愈发焦躁不安,她说话的声音越发尖利,呼吸也愈发急促,接连几鞭甩向不同的方向,却始终没能攻击到任何“实物”。 黑暗中,果儿紧紧抱着薛和沾,竭力将他融入这幻术之中。 她修长的手臂并不似寻常少女那般柔软,用力时甚至有些坚硬,将薛和沾紧紧箍着,却令他一颗心狂跳不止,仿佛随时要从胸腔跳出去。 察觉到薛和沾的心跳有异,果儿微微蹙眉。坐成山河对专注度的要求极高,稍一走神便会露出破绽,而这门幻术实际上是一种障眼法,稍有破绽便满盘皆露,何况“红苕”本身也是一名技艺精湛的幻师,虽然她不擅长此道,但术法之间总有相通,对于技艺高超者来说,参破这些不过是时间问题。 若此刻让“红苕”察觉薛和沾的心跳,只怕瞬间就会破功。 果儿只能抬手在薛和沾背上快速写下“冷静”二字。 却没料到薛和沾感受到果儿指尖在自己背上的流转,控制不住的愈发紧张起来。 果儿听着薛和沾犹如擂鼓的心跳声,忽地反应过来什么,一时也红了脸,却苦于暂时无法松手,只能想办法速战速决。 果儿想着,听见耳畔有风声掠过,猜测是“红苕”在持续甩鞭试探方位,她一咬牙,干脆伸手一把抓住了“红苕”的水鞭,对薛和沾道:“就是现在,她在东南角!” 在薛和沾飞身而出的瞬间,果儿感受到掌心一阵钻心的痛,那水鞭竟在她手中化作无数细针,深深扎了进去。 果儿闷哼一声,咬紧了牙关。 薛和沾听见声音,却不敢犹豫,按照果儿的指令,一拳实实在在地击中了“红苕”的肩头,只听噗通一声,“红苕”倒地的瞬间,果儿也彻底卸了力,周遭的布帛顿时落下,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果儿看见“红苕”倒在地上,已经陷入昏迷,终于松了口气,力竭跪在了地上。 “果儿!” 薛和沾上前,看见果儿双手满是鲜血,伸手想要触碰,却发现自己也是满手的血。 二人对视一眼,竟忍不住笑了出来。 “少卿!师父!你们这是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