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珠》 绿珠石崇相倾慕 第一章 话说三国鼎立,群雄争霸,经过几十年战火,魏灭蜀,晋篡魏,公元265年,司马炎称帝,国号晋,纪年泰始,与偏安江南的吴国共存于世。此时,晋大将军羊祜上表晋武帝司马炎,表陈吴主孙皓失德,请求伐吴,一统天下。可惜司马炎只想着品尝当皇帝的滋味,对羊祜的表奏置之不理。 晋咸宁四年(公元278年),羊祜的身体越来越弱,自知不久于人世,于是入朝辞官,请求告老还乡养病。在朝廷上再次向司马炎重提伐吴之事,并推荐右将军杜预接替自己的大将军一职,司马炎沉吟不语。 羊祜回到家后闷闷不乐,病情加重,已几天难以进食。司马炎闻讯后亲自驾临羊府问安。武帝急匆匆闯到羊祜病榻前,大咧咧嚷道:“你这个老东西,整天在我耳边‘伐吴伐吴的’喊,如今喊出病了吧?” 谁知,面容槁枯的羊祜正在床前焚烧其伐吴奏稿,并不理会前来看望他的武帝。司马炎大惊,试图阻止:“大将军,如此重要奏折,烧不得,烧不得的。” 羊祜甩开晋武帝,竭尽全力,大声向武帝吼道:“自古有志明君,必成一统大业,臣屡奏未果,屡劝不听!主公呀主公,如此千截难逢的机会,臣眼睁睁看着主公坐失也!此稿不烧,还有何用啊……”说罢口吐鲜血,倒地而亡。 司马炎轻轻地抚摸着羊祜的尸身,不禁失声痛哭起来。他收拾好未烧尽的残稿,回宫后以残稿明志,立即拜杜预为镇南大将军,命其着手准备伐吴之战。 这时,吴国名将丁奉、陆抗已先后亡故,吴主孙皓更是荒淫残暴,常常大宴群臣,宴毕令大臣相互启奏他人过失,并将有过失的大臣用尽酷刑:剥脸皮的、挖双眼的、割鼻子的,令满朝文武个个人心惶惶。 益州刺史、龙骧将军王濬听闻吴主暴行,上疏司马炎请求伐吴。镇南大将军杜预也有表同时上奏,具陈伐吴之事。武帝阅表后思索良久,觉得伐吴时机已经成熟,终于下了决心,要成就一统霸业。 其实晋武帝不是不想伐吴,而是以尚书仆射、鲁郡公贾充为首的大部份朝臣反对伐吴。本来进退两难的武帝突发奇想,干脆将贾充直接推到伐吴的峰口浪尖上,看你还有何话说! 咸宁五年(279年)十一月,武帝任命镇南大将军杜预、镇东大将军琅琊王司马伷领兵十万出涂中;安东大将军王浑出横江;建威将军王戎出武昌;平南将军胡奋出夏口,各引兵五万,皆由杜预统一指挥。又派遣龙骧将军王濬、广武将军唐彬各领水军三万占荆州,下江陵,沿长江东下,冠军将军杨济出屯襄阳;拜鲁郡公贾充为大都督,节制各路人马。 贾充急了,他连忙上表,说是“西边常有外族侵扰,幽州还有战事未了,如今天下百姓受长年战乱之苦,加上粮谷欠收,此时兴师伐吴,恐怕不是时候”,还推托说“微臣已年迈体衰,难当重任”。 晋武帝阅表后十分不高兴,直接下诏给贾充:“鲁郡公年迈不能征战,朕便亲自督阵,出兵伐吴。” 贾充无奈,只好拿了节杖,坐守中军,南屯襄阳,总督各路军队。此时伐吴已是大势所趋,管你贾充消极不消极,晋军水陆兵二十八万,战船数万艘,已浩浩荡荡合力攻占吴地,直指吴都建业。 且说晋军陆路统帅杜预,率军一路掩杀,与王濬的水军几乎是齐头并进,直逼吴国第一门户、军事重镇江陵。此时镇守江陵的是吴军车骑将军、都督武延。这武延武都督非同小可,他身长九尺,面如紫檀,一脸络腮虬髯,颇有几分镇宅门神的气概。武延从小习武,练就一身超人武艺,手执一双八十斤重的惊天霹雳锤;他兼通晓军事,勇而有谋。此人十分高傲,根本不把杜预放在眼里。他命骠骑将军孙歆扎兵夏口,让当年赫赫有名的战将陆抗之子、伏威将军陆景领水军从水路迎击。 不想孙歆邀功心切,不待陆景出战,便抢先引兵上岸,迎击晋军虎威将军周旨率领的先头部队。周旨刚与孙歆交手,不及十个回合,挥兵便退,这孙歆不知好歹,以为晋军不堪一击,在马上连声大笑道:“如此豆腐兵,我加点猪肉将他们炖成老豆腐吃了。”言罢手中银枪一挥,领兵掩杀过去。 哪知追杀不到二十里,便到一条长长的山谷之中,只听一声炮响,孙歆被断了后路。周旨杀了个回马枪,将孙歆所部团团围住,吴兵死伤不计其数。幸得孙歆勇武,拼死杀出重围,领着百余残兵败将,灰溜溜逃回夏口。 却说陆景见孙歆抢先出兵,他忙率战船千艘,浩浩荡荡溯江而上,迎战王濬。哪知王濬的战船更多更大,如潮水般从上游压将下来,陆景一见,并不慌张,指挥战船后撤。陆景的战船行不到十里,看见江南一片火光,江畔升起一面帅旗,上书“晋帅大都督杜预”。陆景大惊,忙弃船登岸。军士们尚未登岸完毕,已被晋将张尚杀了个正着。陆景擅长水军,陆战并不在行,与追赶而至的王濬麾下猛将张尚交手不到三个回合,心慌手软,竟被张尚擒获,押回水军大营。 王濬见生擒了东吴伏威将军陆景,忙令松绑,亲迎上前言道:“士仁兄委屈了。濬久仰令尊陆抗威名,惜吴主无道,丧尽天良,士仁兄何不与我共事大晋,共图大业?” 陆景怒斥道:“啐!那司马炎狗贼亦非善辈,篡魏谋权,景亦与之不共戴天!而今兵败,落入贼手,要杀便杀,不必多言!” 王濬再三相劝无果,只好令刀斧手押解陆景到帐前斩了。 连续三日,周旨在夏口城下引诱孙歆出战。孙歆一边紧闭城门拒陆上来兵,一边紧锁水寨,拒水上来敌。杜预命周旨撤去陆路兵士,猛攻水寨,孙歆难以抵挡,只好弃城逃往江陵。刚逃了两三里,被周旨领军截住。孙歆无奈,拍马搠枪迎战。 晋军中冲出一员战将,喝道:“偏将于翎来也,孙歆小儿快快下马受死!”孙歆大怒,银枪一挑,便将口出狂言的于翎活生生挑于马下,一命呜呼。晋军中又一员偏将拍马冲来,高声叫道:“杀我师弟,许龙我必报此仇!”孙歆也不搭理,将那银枪舞动如旋风般朝那许龙戳来,许龙被虎虎生风的银枪戳得个眼花缭乱,稀里糊涂的被银枪戳进喉咙,倒于马下。周旨见孙歆杀疯了,不敢贸然迎战,稍一迟疑,孙歆竟然杀出重围,只身朝江陵方向疾驰。周旨忙令弓箭手齐齐放箭,可惜孙歆已绝尘而去。 正当周旨扼腕叹息时,只见远处银光一闪,从松林间杀出一彪人马,为首者身着银铠银甲,骑一匹豹斑银鬃马,执一杆红缨雪龙枪,截住了孙歆。 孙歆拼尽全力,与银装小将厮杀,两杆枪如同呼呼作响的眼镜王蛇,吐着血红的信子,绞缠在一起。终究是银铠小将年轻气盛,他卖了个破绽,回马要走。孙歆欲抢上一步刺他,银铠小将回马一挑,将猝不及防的孙歆挑落马下。早就摩拳擦掌候在一旁的五名随从一拥而上,将那孙歆戳了个满身窟窿。 周旨率兵赶去,只见银铠小将手持银枪英姿勃勃地也赶了过来。乍一看,不禁让人想起当年百万军中救出阿斗,策马飞越长板坡的孤胆英雄赵子龙!小将在马上作揖言道:“末将奉王濬王将军之命,听候杜将军指挥。” 周旨见眼前这位英俊小将眼生,笑道:“哈呀,你立了头功!请问小将军大名?” 小将答道:“末将石崇,系王将军麾下刀斧校尉。这五位是我的修武生死兄弟:帅仁、曹义、贲礼、尤智、周信。” 周旨叹道:“石校尉年轻有为,武功过人,确有当年常山赵子龙的威风呀。” 谁说不是?其实石崇从小就推崇赵子龙。常为“一身是胆”的赵云激动得热血沸腾。特别是子龙百万军中救阿斗,几乎成了石崇一生效仿的楷模。他总结为三条玉律:一是赵云的武功盖世;二是赵云的一身是胆;第三也是最重要的,赵云得到了曹操的“免死金牌”。试想,如果不是曹操看中赵云,要收为己用,下令只要活的,不许伤其性命。即便赵云武功再高,或许也只能与阿斗一同落个万箭穿心的下场。这“免死金牌”,足够石崇琢磨一辈子,为之经营一辈子。 闲话少叙,高兴异常的周旨遂命石崇随军,一同往江陵杀去。 江陵,山雨欲来风满楼。 东吴守将武延闻报陆景与孙歆被杀,别无他法,只好一面十万火急飞马报吴主孙皓,一面备足粮草,打算死守江陵城。 吴主闻报,也慌了手脚,连忙钦命丞相张悌为军师,率左将军沈莹、右将军诸葛靓一共十万人马急驰江陵救援。 杜预令王濬率军截住张悌,自己亲领大军包围江陵。 张悌被阻,寸步难移。武延等候援兵无望,决定放弃江陵,突出重围与张悌汇合,以图集中兵力守护吴都建业。 晋军帅帐之中,杜预亲自召见了石崇,擢拔为偏将军。石崇气盛,谢过杜预后请求立即领兵攻城。杜预许诺,点拨五千精兵会同石崇率领的五百修武兵一并交石崇指挥,即时攻城。 石崇率精兵来到城下,他一马当先,五勇士一字排开,只见石崇将那银枪往城头一指,喝道:“武延匹夫,快快开城投降,免你一死!” 此时武延正要开城突围,见居然有人攻城,只带少量兵马,一冲出城门,手中那对惊天霹雳锤,径直向石崇砸来。 石崇银枪一挡,一时竟感到虎口被那惊天霹雳锤震麻了。石崇勉强招架了十余回合,那五勇士也拍马向前,围着武延,欲助石崇一臂之力,哪知五勇士与石崇联手竟然也非武将军对手,只好撤退。武延哈哈大笑:“谁个敢挡武爷爷去路!”周旨见势不妙,拍马向前,与武延战了十多回合,也败下阵来。偏将洪涛大叫一声:“周将军且歇息,待洪某收拾了这武铜锤!”说罢举起手中大刀,朝武延砍去。好个霹雳锤武延,他头一偏,顺手一锤,竟将洪涛打得口喷鲜血,倒在马下,一命呜乎! 杜预急了,忙招呼十员战将,将那武延团团围住,走马灯般捉住撕杀。武延并不着急,左挡右锤,又将两员大将锤于马下,这才高呼一声:“你武爷爷暂不与你等玩耍,有本事明日再战。”说罢回马,从容进城。杜预干瞪眼毫无办法。 次日,杜预求攻城良方,众将面面相觑。石崇却再次请缨出战。杜预叹道:“武延有昔日魏国猛将许褚之勇,还是先将城池团团围住罢。” 石崇道:“伐吴时间紧迫,奈何?”见杜预沉吟不语,石崇又道:“末将拼一死战,也要将那武延引出,大都督再请出十员大将围着战他一天,战到他精疲力竭,再图擒之。” 杜预应允,并调各将选址设伏,密切注视石崇攻城情况。 话说石崇引五千精兵到了江陵城下,便高声骂道:“武延老贼,昨日我力气稍乏,不曾得收拾你这虬髯老儿。今日敢出城再战否!” 城上武延听得哇哇直叫:“白脸小子,等着你武爷爷将你锤扁了!”言罢操起那对惊天霹雳锤,拍马冲出城来。 这一仗好看:武延那对惊天霹雳锤左晃右劈,轮番砸向石崇,石崇的银枪则左挑右戳,灵活地躲闪着,眼看战了十几回合,自己已气力难支,石崇便虚晃一枪,要往后撤。谁知武延马快,抢上一步,挥锤便直向石崇砸将下来,石崇惊出一身冷汗,纵身一跃,滚落下马,可怜那匹跟随石崇征战的豹斑银鬃马被拦腰砸断,重重地向地上倒去。 这一锤下得太快,五勇士愣了一会儿神才反应过来,连忙拍马上前救助。此时武延正瞪圆双目,甩动虬髯,举着双锤得意地“哇哇”叫着寻觅石崇尸体呢。说时迟那时快,豹斑银鬃马高昂的头刚刚轰然倒地,斜地里却戳出一杆银枪来,正挑中武延咽喉,可怜威震三吴的一代枭雄,被石崇这无名小将挑落马下。这是石崇多年来自己摸索出来的绝活,名叫“穿裆锁喉枪”,名字不好听,但十分的实用。他是趁马匹倒下或马匹出现异常动作时,骑手巧妙灵活地斜穿马匹裆部,从另一侧钻出,顺势枪挑对手咽喉。其妙处有三:一是麻痹对手,以为你已随马倒下;二是钻裆时有马身遮掩,对手不知你过马裆时有何动作;三是穿裆出来之时,十有八九对手正在寻你,咽喉正好暴露在你的枪最好攻击的位置。 这穿裆锁咽枪虽然挑中了武延的咽喉,却稍稍偏了些许。武延的颈脖“咕嘟嘟”冒着鲜血,人却没死,他挣扎着要用铜锤挺立起自己的腰身。石崇刚想再补一枪,那武延突然双目圆瞪,张着嘴含混地高叫:“要杀便杀,来,来,来,你武爷爷等着你小子的银枪!”说罢喷着鲜血哈哈大笑。石崇不禁肃然起敬,欲收起银枪,不想武延使尽全力一锤打来,石崇边闪身边枪挑铜锤,那铜锤竟重重地回砸在武延头上。 武延毙命,杜预大喜,立即挥师入城,占领江夏。 是夜,杜预亲自出城,命军士抬着全猪全羊到石崇营地犒军。此时石崇也正与他的修武子弟兵们摆酒庆功,闻说杜大将军亲自犒军,石崇忙迎出帐来。杜预不与石崇搭话,径直到庆功宴上,将士们几面摆的一律是一荤一素一碗酒,而石崇的几面上竟只有一素一碗酒。杜预忙问何故?石崇答曰:“无我修武弟子,何来石崇之功!崇便是只有一碗肉一碗粥,也先让我修武弟子们食之。” 杜预:“何谓修武弟子?” “末将从军前曾在益州王濬刺史手下为吏,后经王大人举荐为修武县令。在修武,结识了帅仁、曹义、贲礼、尤智、周信五位壮士,号称‘修武五匹狼’,他们手下各有百余弟子,个个凶悍异常。王濬王大人上疏伐吴时,亦来信命我随之从军,末将所率之军士,便是他们五位壮士的五百修武弟子。” 杜预甚是感动,亲自把盏向石崇敬酒。席间,杜预问道:“听口音,敢问石将军可是渤海人氏?” 石崇答道:“末将正是渤海南皮人氏,生于青州。” “石将军可与我朝之前辈石苞大司徒是同乡呀!” 石崇笑而不答。 石崇随扈忍不住说:“石大司徒正是我家石将军的父亲。” “哎呀呀,失敬,失敬!老前辈是我等敬重之人,不想青出于蓝,石将军如此年轻便立此大功。”当下命人上奏朝廷,为石崇请功。 石崇谦逊地作揖:“末将借杜将军神威,为朝廷初效薄力,不值一提。” 杜预好奇问道:“石将军,令尊如此威名,为何你却隐姓埋名,不露声色,个人默默奋斗?” 石崇淡淡一笑:“弱苗欲成,岂可傍大树而挺乎。” 原来,石崇之父石苞原为魏国之重臣,拜镇东将军、东光侯。石苞挺司马家族有功,是司马家族篡魏立晋的得力功臣,晚年官至司徒。 石苞生六子:老大石越、老二石乔、老三石统、老四石浚、老五石俊,石崇最小。 石崇年少敏慧,勇而有谋。二十岁便考取功名,其父石苞大喜,即在京城为石崇谋取了一份好差,石崇却婉言拒绝了,他对父亲言道:“父辈荫泽,儿辈只能观之、效之、敬之,切不可借荫而蔽之。” 石苞临终时,将家中巨额财产分给他的儿子们,可只分了五份,五位兄长一人一份,唯独不分给石崇。石妈妈觉得太不公平,问石苞何故如此不公?弥留之际的石苞吃力地抬起手臂,指指上天,气息微弱地说道:“吾观崇儿,吉人天相,年纪虽小,气度不凡,将来定有天赐,不受家族财物也!” 石崇听后,沉默不语。 273年,石苞病故,石崇不辞而别,只身离家,不知去向,似乎已“人间蒸发”。家中兄长们急得四处找寻,竟无半点踪影。两年后才隐约得到石崇的一星半点消息,据说在益州自谋一份文案差事,他文笔流畅,作风严谨,更由于他“好学不倦,为疾自解,”颇受益州剌史王濬之赏识。不久,王濬推荐石崇任修武县令。279年冬,晋主伐吴,王濬见石崇才思敏捷,文笔犀利,更有一身好武功,便劝他投笔从戎,跟从自己南下伐吴,以谋取一个大好前程。于是石崇便在修武县招募了五百兵士,前去王濬将军麾下报到,随王濬出征。此次王濬命石崇驰援周旨,才引出石将军舍爱骑枪挑武铜锤的佳话。 次日,杜预命石崇率一万人马南下广州、交州,自己率大军攻占沅湘。同时,王濬也从水路直下,迎击张悌水军。 无需多少时日,杜预大军已攻克沅湘,武昌守军投降。王濬水师则用火攻,烧毁了张悌布在长江的层层铁索防线,破了张悌水军,斩杀丞相张悌及左将军沈莹,俘获了东吴重臣、右将军诸葛靓,直抵石头城下。 最后各路军马合力围攻建业,晋太康元年(公元280年)三月,孙皓不得不开城门亲自迎降,吴国灭亡,三国归晋。 且说石崇领兵南下,一路上吴军闻石崇之名,弃城的弃城,投降的投降,不到两个月,晋旗已在广州等两粤各郡县飘起。 然而交州太守马昆却拒不投降,坚守郡所龙编,誓死要与石崇拼个你死我活。 此马昆非同小可,为官一世是清风拂拂、铁骨铮铮。他祖籍扶风茂陵(今陕西兴平一带),系东汉伏波将军马援之后,三国时蜀汉骠骑将军马超的宗亲。他从小就对先祖马援南征交趾之壮举异常崇敬,对五虎上将马超马孟起之威更是仰慕非常。其祖父曾随卫尉马腾起兵反曹操,兵败后流落交趾。 马昆从小就有一股子侠义之气,为官后清正廉明,在百姓中颇有口碑。 石崇率兵攻龙编城半月有余,竟未损马昆分毫。昔日吴地一向太平,民众安居乐业,对战事很是反感,因而此次石崇来攻,反而激起了交州民众的守城决心。石崇听说马昆也是个豪爽而重义气之人,思索再三,决定出奇招,先兵退三十里,命帅仁代掌兵权,然后派周信进城面见马昆,要求只身进城与之和谈。 这马昆果然豪爽,“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于是他大开城门放石崇进城。 石崇来到龙编城下,只见城门正中站立着马昆,百名武士雄纠纠地排列两边。千名少女穿着鲜艳飘逸的彩裙,载歌载舞,隆重欢迎这位孤胆英雄。城门内,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群众。 马太守一见石崇,未及寒暄便情不自禁叹道:“名震三吴的虎将竟是一位翩翩美男,与吾之宗亲孟起公是何等相似!” 石崇却一把拉住马昆,低声道:“马公,季伦此次拜会,是交朋友,忘年之交,应一切从简,岂可劳师动众?” 马昆一听,哈哈大笑,连忙爽朗地一挥手:“石将军言之有理,统统撤了!”说罢与石崇携手入城,迳直去往府邸。 是夜,马昆设盛宴招待石崇。石崇得知,立即请求马昆撤去宴席。马昆赞道:“石将军真是廉洁自律之楷模也。”于是他只设便宴,请了几位官员作陪。 参加便宴的人虽不多,气氛却很融洽。岂知那交州守备余竞舟不服,趁敬酒之机突然拔剑刺向石崇。石崇也不躲避,只敏捷地用手牢牢地捏住剑身,尽管如此,利剑还是浅浅地刺了石崇皮肉。宴席上官员和侍众们大惊失色! 血,顺着剑锋浸了出来,滴在石崇的酒觥之中。 马昆大喝道:“余守备!你为何干此鸡鸣狗盗之小动作?给我拿下!” 石崇捂着伤口笑道:“余守备莫非是以剑相劝,望崇为一统江山而效命,为交州百姓而舍身么?如此……真朋友也。” 余竞舟见石崇的确勇武,自己根本不是其对手,于是眼珠子一转,丢了手中宝剑,跪地作揖道:“石将军如此大志宽宏,余某愿领一死!” 石崇言道:“余守备不必如此,只望我等能尽释前嫌,同进退,共荣辱也。” 马昆二话不说,走到石崇面前,拾起余竞舟的佩剑,往手指上一抹,鲜血滴入石崇带血的酒觥之中。他将二人滴入鲜血的酒觥中的酒一分为二,举觥明志,领交州郡全体官员降晋。两人高举酒觥,一饮而尽。 当天下午,石崇兵马进驻交州各郡县。 是夜,马昆安排石崇下榻官舍。石崇高兴异常,连夜修书上奏,保荐马昆留任交州太守,余竞舟为辅博将军。 劳累了一天的石崇刚刚歇息,却闻待从轻声来报,说是余竞舟余守备选送了两名府中面容秀美的侍女来侍奉石将军,还用精美玉盒盛了十枚南珠一并送来。这南珠非同小可,是珠中之珍品,只见枚枚如指头般大小,璀灿夺目。 石崇微笑着看看两位娇嫩妩媚的南国女子,言道:“二位美女来此何意?” 二美女羞言道:“余大人命我二人侍奉将军。” 石崇正色道:“二美女可闻到石某铠甲上的血腥么?” 二女大惊:“石将军饶命。” 石崇笑道:“无碍,你等今晚只管安心歇息。”当晚石崇和衣独自在门槛上静坐一个通宵。 次日,石崇带着二美女和十枚南珠面见马昆,他淡淡地对马昆言道:“余守备以美女珍珠贿崇,何意?” 马昆大惑不解:“竟有此事?”遂召余竞舟当面询问。 余竞舟无言以答。 石崇说道:“余守备莫非想陷崇于不义么?” 马昆怒道:“此小人所为也!”下令将余竞舟斩首。 石崇道:“马太守若重情谊,何不代崇将珍珠变卖,馈赠于穷苦百姓,以解战乱给人们造成的疾苦?” 马昆折服,遂与石崇结为八拜之交。 石崇独闯州府,只身说降马昆,拒美色拒钱财的故事传遍整个交州。说来也怪,这故事宛若明月夜撩拨人心的一支魔曲,引出了名传千古的晋代第一美女——绿珠。 吴国之时,交州设合浦郡,治所龙编。合浦郡领合浦、南平、荡昌、徐闻、毒质、珠官六县。六县中合浦县最大,南濒北部湾,东接徐闻,北与广州府玉林郡相衔。 正是合浦北面与玉林郡相衔处,有座双角山,山下一条清流蜿蜒而过,古称博白江。此地虽是山区,层峦叠嶂,山山相连,却是个远近闻名的“美人窝”。 为何名曰美人窝?相传在双角山下,有一个盘龙洞,岩洞下端,是一眼水色如黛的深潭,名叫盘龙潭。潭中有一种罕见的“妃子鱼”,谁家媳妇有幸吃了这妃子鱼,能生出如花似玉的美女来。 时间推回到三国·吴宝鼎元年春(公元266年)。 双角镇绿萝村有户梁姓人家,户主梁能是一位敦实憨厚的农民,已年近五旬其妻陆氏才身怀六甲。老两口子的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但看着越来越凸现的肚子,想着那即将出世的小宝宝,老俩口那个甜呀,似乎再苦的日子都是拌着蜜糖过的。 山里人有个习惯,上山劳作甚至去砍柴,都喜欢在腰间别一只靴形竹篓,它可以放置柴刀、镰刀或小手锄等小型工具,也可将在山上采摘的野蕈、草药或捉到的山蚂拐、蚱蜢之类的装到篓中。那天傍晚,梁能上山播种玉米回来,腰间别着的竹篓子却是空的,他太累了,心里又惦记着有身孕的妻子。 正当他急匆匆往家里赶,路过盘龙潭时,眼前一幕让他惊呆了:突然一阵犀利的凄风刮来,在潭中央陡然形成了巨大的旋窝,正在潭中央的一只临时扎成的竹排遭殃了,被巨大的旋窝卷了进去,只见竹排上的人连声呼救。本来平日盘龙潭就令人恐怖,如今这阵势更是让人胆战心惊。好个梁能,也顾不了许多,凭着他一身的好水性,奋力游向竹排。说来也怪,就在梁能刚抓住竹排的瞬间,风停了,旋窝消失了,梁能忙稳住竹排上的人,将竹排划回岸边。竹排上的人千谢万谢,说是受玉林郡张员外高酬金所使然,到盘龙潭打捞妃子鱼。结果是不见妃子鱼半点踪影,还差点儿搭上一条性命。 憨厚的梁能摆了摆手,劝打鱼人快快回家,自己也裹着一身湿漉漉的衣服连忙着赶了回去。陆氏看见丈夫回来,听说了这段惊心动魄的救人以过,也吓得脸色煞白。忙让梁能换了干衣服,她解下当梁能腰间的竹篓,竟发现竹篓内有一条活蹦乱跳的怪鱼。梁能听到妻子的惊叹声,也凑过来看稀罕,只见这鱼重约二三两,全身白里透着一两分嫩红,无鳞,似鲶鱼却嘴无须,象黄蜂鱼但鳍无剌。梁能暗忖:这可是个滋补孕妇的好东西,他也不多言,乐颠颠地将鱼杀了,煮上一碗鱼汤,让陆氏喝了个精光。 不久,陆氏产下一女婴,眉心却有一颗淡淡的如黛珠般的小痣,当地人喜用“珠”为女孩儿取名,中年得子的老两口取夫妻二人姓氏命名,曰“梁陆珠”。 人们闻说梁能得了怪鱼,还真煮来让陆氏吃了,都说陆氏吃的便是“妃子鱼”。于是亲戚中的三姑六婆,邻里中的婶嬷姨娘,无不时刻注视着小陆珠的面相。其实小陆珠幼时并无特别之处,嘴偏大、眼偏细,肤色还呈淡紫色。正当人家渐渐对盼望和议论小陆珠是否是天下大美人的结果失去兴趣时,细心的妈妈却越看自己的女儿越漂亮,但从此却极少将陆珠抱出门去,稍大后还用纱巾将脸儿罩住那颗不知是美还是丑的小痣儿。 转眼过了十四年。 那天,马昆在交州城摆开仪仗,欢送石崇回洛阳。四乡百姓听说是英雄石崇回京,自发地拥向交州城。 双角圩距交州有百十里地,是交州通往洛阳的必经之路,早就聚集了不少人,争相一睹石将军的风采。小陆珠对石将军的英勇事迹也早有耳闻,因而一大早就随父母趁双角圩,顺便看看这位交州人们心目中英俊潇洒的英雄豪杰。 远处,“踢踢哒哒”的马蹄声来了,这威武雄壮又颇有共鸣的战马之蹄声,敲击在人们激动的心里。 座骑上的石崇果然英气逼人,他将银枪横架马背上,谦逊地微笑着向人们作揖。陆珠见到石崇了,少女的心不禁“咯噔”一下,似乎是着了魔地愣住了。十四岁的梁陆珠倒也不是什么“一见钟情”,只是像如今少男少女们对心目中偶像的无限崇拜,用时髦的话来说,梁陆珠便是石崇的“粉丝”。 不错,座骑上的石崇果然气宇轩昂,都说西晋多美男,而立之年的石将军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不过我们别误会,不能用现今的“奶油小生”、“粉面小生”之类的标准去衡量当初的美男,西晋颇受三国时期的审美价值影响,当时少女们推崇的是长相有棱有角、五官端正、仪表堂堂的男性英雄,诸如周瑜、吕布、马超、赵云这些智勇双全又英俊潇洒的将军。因而像石崇这般长相清秀却勇武过人的孤胆英雄,更受女性们的青睐就不足为奇了。 陆珠呆呆地看着远去的石崇,怅然若失,一股莫名的情愫由然而生,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声叹息,竟引来了一股轻风,将梁陆珠的面纱撩开。人们随着那声叹息转身一看,都被这位轻风撩开面纱的少女震住了——莫非仙女下凡! 有诗为证: 袅袅青风撩面纱, 绝色娉婷问谁家? 一瞥三日不知味, 痴梦瑶台赏奇葩。 梁陆珠见众人目光齐唰唰盯着自己,不禁慌了神,连忙遮严纱巾,拉着父母转身便走,消失在人群之中。 人是走了,名可留下了。一传十,十传百,交州方圆数百里,都知道双角山下出了一位绝色美女,且两粤语言中,“陆”与“绿”同音,人美名也得美呀,于是“陆珠”这名字口口相传便传成了“绿珠”。 在家中,父母天天看着女儿,其实心中无所谓美与丑,长成什么样子都是自己的心肝宝贝、掌上明珠。绿珠自己可不一样,刚开始担心自己的眉心痣是多余的赘物,加上小时候还处于“丑小鸭”阶段,所以妈妈还特意用纱巾为自己遮掩面孔。谁知这一次“青风撩面”,忽然之间省悟到自己原来并不是个丑姑娘,于是面纱也不罩了,也敢大大方方地出门活动了。 第二章 石崇初窥后宫秘 绿萝村和赤萝村是两个相距不到五里的村子,中间正好隔着盘龙潭。 这天,小绿珠背上竹篓,约上赤萝村的小“老同”红萼上后山采野葛麻。 这里是南流江流域,南流江经玉林、博白、合浦直达北部湾。南流江流域喜养蚕,生产的蚕丝是南国上乘的货品。但玉林博白的百姓聪颖过人,他们用上好蚕丝与当地的野葛麻,纺织出一种特有的“细葛布”,这种布柔和凉爽,十分适合气候炎热的岭南民众穿着;因有野葛麻,它质地柔而韧,经久耐用,品质上乘。到了唐朝,细葛布被列为贡品。 粤地称同年出生的为老同,绿珠和红萼不但同年,还同月同日,只不过那红萼比绿珠早两个时辰来到世上。小姐俩上后山要采摘的野葛麻,便是采回家来织“细葛布”的。 红萼一见绿珠,便笑道:“哎呀呀,我们的小绿珠去看了一眼什么将军,风一吹就变成了个大美人了。” “红萼姐你就不要取笑我了。” “咦,你还怕我取笑?听说你那天在人堆里看那个什么石将军,那个馋相哟……风吹开了面纱都不知道,羞不羞哩?” “哎呀红萼姐姐我不理你了!” “哎,你说说,那石将军长什么样儿?” “他呀?很平常喽,有鼻子有眼,有手有脚喽。” “呀,你看看你,脸儿红了,小脸儿——红了!” 绿珠转身便走:“我真不理你了!” “好妹妹,你与你逗着玩哪。” 说话间,小姐妹已割了小半篓野葛麻。“走,我们到前面那山槽槽去,去那儿采点野菜喂猪呗。”红萼拉起绿珠,向一个小山槽走去。 果然,山槽中土质特别的湿润,长着野苋菜、白背菜、艾菜等等,这些可都是猪儿们喜爱的吃食。小姐妹那个乐呀,她们边哼着小调儿,边忙着采摘。可她们万万没想到,在这个纯朴安宁的山乡,已经有一个魔影在尾随着她们,已经有一双魔手正向伸向这对天真烂漫的小姐妹! “哈哈!小妹妹,大哥来陪你们玩玩?”令人悚然的淫笑后,只见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光着膀子,左手晃着一件破旧衣衫,右手夹着一支发黄发黑的竹筒,正一步一步向她们逼近。 听口音,不是本地人。 绿珠是慌了神儿,她不由自主地缩到红萼背后。 “你想干什么!”红萼瞪着眼儿,蹙起了那双浓眉。——看官,这里没有笔误,红萼姑娘长得相当的美,相当的迷人,可是确确实实长着浓眉大眼,眉间不但有淡褐色的汗毛将双眉连锁起来,还充盈着一股淡淡的杀气。有诗为证: 娇娥粉黛描浓眉, 隐隐透出三分威, 赏花休得存邪念, 小心仙葩化春雷! “哎呀,小姐姐还挺倔,我还真喜欢降服你这种小牛牝。”那男子淫笑着脱了裤子,赤条条向红萼扑来。绿珠又羞又怕,只顾着捂紧了双眼。红萼却不搭腔,顺势抓住那双伸来的淫手,用暗力一抻,抬腿往那男人的命根儿猛的顶去,只听一声惨叫,男子瘫软着倒在地上。红萼仍不解气,用尽全力踹了那男人的下腹一脚,拉起绿珠便跑。 一口气跑到了村头,小姐妹再也没了力气,瘫坐在村头的大榕树下喘着大气,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扭头一看挎在手腕的竹篮子,采的野葛麻和猪菜全都颠没了。 话说太康初年三月,石崇率军回到晋都洛阳与杜预交割完毕,送走了他的修武子弟兵,只留下帅仁、曹义、贲礼、尤智、周信五位勇士跟随,住进了腾云阁西阁楼。腾云阁是晋朝专供外官进京公干时下榻的处所,分东西二阁,东阁豪华,供封疆大吏使用,西阁则一般些,供五品以上官员使用。六品以下官员,则只能在普通驿馆居住了。石崇虽只有七品,却是伐吴的大功臣,因而也特许住进了腾云西阁。 石崇刚放下衣物,急匆匆便要赶回家去看望阔别十载的母亲和兄长。刚从腾云东阁出来的王濬拦住他说:“季伦,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此次进京是听陛下召封,未得陛下召见,还是不要先探母为好。”石崇无话,只好缩进了腾云西阁。 果然不出三天,武帝司马炎在含章殿犒赏伐吴功臣,石崇终于奉召上殿。司马炎见到英俊的石崇,眼睛一亮,问道:“这位小将是谁?” 王濬连忙答道:“启禀圣上,小将军乃镇东将军、东光侯石苞之六子石崇,斩杀孙韵、枪挑武延、义取交州的功臣是也。” 石崇见武帝竟然问起自己,纳头便拜:“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想晋武帝径直从龙椅起身,来到石崇面前,执其手扶将起来,曰:“真神勇之美男!”说罢拉起石崇之手,面对大臣们言道:“我晋朝有此年轻之神勇将军,可守千秋基业也!” 次日,武帝要召见来自各地的几位青年才俊,临时将石崇列入其中,于是这位伐吴有功的年轻将军首次奉召入宫。 玉清宫里,早已是琴瑟悠悠,熏烟袅袅。养心殿前,数十婀娜多姿的粉黛宫娥踏着琴瑟的节律,正在翩翩起舞。石崇不敢多看,目不斜视地埋着头径直向清宫殿内走去。谁知越不敢抬越惹麻烦,这石崇冷不丁撞到一个人身上,石崇抬头,眼前竟是一位年纪与自己相仿的美男子。那人看见石崇,也愣了一下,搭讪道:“失礼,失礼。” “仁兄见笑了。” “我自是‘仁’兄。在下中牟潘岳,潘安仁是也。” “啊!原来是名冠京都、才貌双全的潘岳兄。小弟石崇,在此有礼了。” “哦,文武双全的石季伦,坐怀不乱的石将军,视金如土的石侠士。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呀。石兄如今官拜何职?” “修武县令。” “小官闲官瘦官一个。看来石兄可是个铁骨铮铮的汉,穷格当当的种。” “惭愧惭愧。” “安仁得侍中荀勖举荐,此次进京,也滞留了月余,今日不知何故,得圣上召见……哎呀不谈了,不谈了。难得进宫一次,我们四处走走看看,领略一下宫内风光,如何?” “不敢。小弟初次进宫,诚惶诚恐也。” “我也是初次进宫,四周景物别致,安仁十分好奇。季伦兄有胆独闯白州,却无胆欣赏宫中美景么?” “后宫森严,不可多觑也。” 潘安仁倒是个调皮的种,他悄悄拉过石崇,拐到一园门口,指指远处说:“见否?” 石崇抬眼望去,只见数十佳丽,携着锦丝包袱,鱼贯地进宫来。那些佳丽距离虽远,石崇想象得出,必定个个都是十分姿色,粉黛娥眉,步履款款,十足的南国美女风韵。 “此等美女是何许人也?” “皆三吴美女也。我大晋灭吴后,吴后宫五千嫔妃,悉数带回,供武帝选用。” 石崇讪讪言道:“此乃帝王之道,我等何必羡之。” “帝王之道?石兄你再看那宫院门前所挂何物。” 石崇认真看了看,果然那些专供嫔妃们居住的宫院门前,大都在盈尺处挂着鲜嫩竹枝,他好奇了,忙问何故。 潘岳淡淡一笑,答道:“后宫上万嫔妃,想我主已非当年,如何能驭如此众多之女色。嫔妃们为博龙颜一悦,纷纷争宠。美女堆中的武帝突发奇想,命工匠制作一架精巧羊车,想欢娱时,便驾着羊车在后宫任意行走,车停何处,便拥何处美人。嫔妃为得皇上宠幸,便在宫院门前挂上竹枝,浇上盐水,引诱驾车的羊来吃,以便车停门前,得龙颜恩宠也。” 石崇一下愣住了,他心里忽然涌起一阵莫名的失落感:“武帝一向倡导清廉俭朴,崇自幼推崇此道,何故灭吴后如此……”他似乎隐隐感到,那些嫔妃轻盈的莲步正在踏着一条帝国荒淫的末路,那些鲜嫩的竹叶正在引诱着一代王朝的迷失。 “走吧。”潘岳轻轻言道,“帝有帝道,臣有臣道,民有民道。道亦可循,道亦可变。世上之人,各行其道,是褒是贬,就看各人之修为了。” 两人边走边聊,不觉进了玉清宫,此时宫内已候有几人。潘岳招呼道:“斩杀孙韵、枪挑武延、义取交州的石崇石季伦来也!”几位扭头看来,都投以钦佩的目光。潘岳指着一位四十余岁的络腮胡道:“此乃太原郭彰郭叔武,散骑常侍是也,精古文,畅文笔,吾辈常敬仰之。”接着向石崇介绍了东堂策问挚虞挚仲洽,彭城刘纳刘令言,还有兰陵缪征,琅邪诸葛诠,颍川陈眕:“各位都是我的密友,文学上颇有建树,真所谓……” 潘安仁话未说完,便听到太监的尖细声音叫道:“皇上驾到!” 帷幔间,挪出一位目无表情之人,若非头顶皇冠,简直不会相信他就是逼曹奂禅让,篡位为王的晋武帝司马炎。那日在殿上初见武帝,即便是武帝亲自拉起了石崇的手,石崇也不敢正眼看武帝一眼,因为在他心目中,他就是个圣人!如今进宫四下一看,哦,圣人也有七情六欲,也霸占着上万的女人供自己享用,也会为这些女人动用国库银两大兴土木。此时,他大胆地,认真地盯着武帝看了几眼:晋武帝司马炎个子高大,虚胖,四十五岁年纪却已显得老气横秋,山羊胡稀疏地飘忽着,也许是纵欲过度,眼袋特别肥大,两只鱼泡眼令人生厌。或许只有那一双被隆起的眼袋挤细了的那双眼珠儿才会偶尔露出几分宽容与慈祥。 武帝右后侧,尚有两位老者相陪,石崇悄声问潘岳,“这两位老者何人?”潘岳低声言道:“有须老者乃黄门郎杜斌,杜预杜大将军之从兄,才学颇佳;无须老者乃当今之国舅王恺,此人纨绔弟子出身,肥马轻裘却无甚才学,凭着几分蛮力,封了个后将军。跟在王国舅身后的小孩……我就认不得了。” 武帝很敏锐,见石崇与潘岳交头接耳,问道:“石季伦,你与谁在那儿窃窃私语?” 不等石崇回应,杜斌连忙答道:“启禀万岁爷,此乃中牟潘岳,潘安仁是也。” “哦,莫非是‘掷果盈车’,号称天下第一美男的潘安仁?” “潘岳仰慕万岁爷已久,今日有幸伴驾,此生殊荣也。” 这下石崇犯嘀咕了:何谓“掷果盈车”?正要问潘岳,武帝又发问了:“咦,魏昌的刘舆刘琨兄弟呢?” 杜斌有点糊里糊涂:“啊,我也未曾看见。” 王恺冷冷一笑,答道:“此二子小小年纪,乳臭未干,性情却高傲孤僻,未肯与老夫同来觐见,老夫再三诚恳相劝,不想他二人竟然不辞而别了。” 武帝一脸不高兴,径直走出宫门。 一行人趋之若鹜,随武帝来到太清池。此时的司马炎平静了许多,他言道:“如今天下归晋,当效宣帝及景文二帝护国勤政之德,倡俭朴,励清廉,为民而想,为民而劳。尔等若有武才,自当为民而战;若有文才,自当为民而歌。明日朕欲出洛城一览民情,尔等愿一同前往否?” 众人齐齐应答道:“微臣愿追随陛下。” 挚虞道:“万岁在百忙之中仍不忘百姓,亲自驾临民间,体察民情,实我晋朝之大幸也。不过……” 武帝:“不过什么?仲洽有话便说,不必多虑。” “阳春三月,皇上若能到乡间一行,既能鼓励农耕,又能踏青怡情……” “好,好,好。且不说踏青怡情,朕应效汉文帝之藉田,‘其开藉田,朕亲率耕,以给宗庙粢盛’。” 众附和道:“圣上英明!” 皇上高兴,将大家又召回玉清宫,好酒好菜招待了一番。皇帝老儿只喝了三巡酒,不知何时独自溜回后宫坐服的羊车找新来的吴妃耍乐子去了。 次日巳时许,华盖簇拥之下,武帝率皇后及七七四十九名嫔妃分乘数十车辇出了章含宫。此时,文武百官已在大司马门外恭候,石崇与潘岳、挚虞他们三人一辇,跟随百官之后。街道两旁,自有御林军两边排开,百姓只能远而观之。 这支“藉田大军”,浩浩荡荡直奔京郊而去。 后妃们在玉辇上自是吱吱喳喳侃个不停。这也难怪,出得寂静的宫闱,哪有不心旷神怡之理?可惜的是,玉辇有篷,后妃们也只能偶尔撩开窗纱,看看洛阳街景。石崇与潘岳坐的是敞篷车辇,一进街区,发现越聚越多的少女少妇,蜂拥般追随自己乘坐的车辇而行,口中还忘情地呼喊着:“潘郎!潘郎!”不时有瓜果和鲜花向车辇掷来。要不是有御林军阻隔,车辇真的要让瓜果鲜花掷满了。这时石崇才恍然大悟,何谓“花投潘郎”“掷果盈车”了。但在他眼里,这位“天下第一美男”,其实长得并不比自己英俊多少。 洛阳城外,此时确已是一片春意盎然。洛河蜿蜒而过,虽已渐渐春江水暖,但洛河水仍寒肤剌骨,似乎水中还裹夹着尚未融化完的冰凌。河畔不远处,牡丹园中,花中之王叶茂枝繁,含苞的花蕾已蕴含枝叶之中,蓄势待放。 周公庙旁,便是一片田地,这里早有大批士兵摆好架式,将左右两块不大的田畲围得如铁桶一般。 那一边,嫔妃们一下车辇,真如刚放出笼的小鸟,逗成了一团,有人说“三个女人成闹市”,更何况这些长年困在深宫的美貌女人!石崇忍不住用眼角儿向那群嫔妃瞟去,这一瞟不打紧,他只觉着一股热血向上涌起:这群尤物也长得太绝了:各有各的美,皮肤却是一色的细嫩;各有各的性子,姿态却是一色的娇憨。石崇心中不禁冒出一个奇想:呀,此生得其中一女子做伴,折寿三十年亦足! 这一边,武帝笑盈盈下了车辇,携戴着面纱的皇后杨芷漫步走到田边,接过侍卫小心翼翼奉上的小钩锄,在田畲里漫不以心地锄了几下,便由侍卫们扶上路来。就那么简单,前后不过半柱香功夫,藉田壮举便告完成。 文武百官簇拥着,山呼万岁。 王恺道:“今日圣上躬亲藉田,奋锄率耕。今后必社稷强悍,宗庙粢盛,民众丰衣足食,此乃我晋之大幸也!值此盛事,我等何不以诗赋歌之颂之?”杜斌在一旁也随声附和。 “好,有诗赋者明日早朝在大殿颂之,朕自然会论优行赏。” “陛下英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武帝春风得意地问司隶校尉刘毅,“刘爱卿,朕之德能,可与汉代的哪位皇帝相比?” 其实武帝心想,刘毅应答曰“可与汉武帝”相比。谁知刘毅语出惊人,答曰:“陛下可与汉桓、灵二帝相比。” 众人一听此言,脸都吓绿了。 武帝吃惊地问道:“朕为何与桓、灵二帝相比?” 刘毅毫不客气:“桓、灵二帝卖官鬻爵,却将钱留给国家,陛下如今卖官鬻爵,却是中饱私囊,供养上万嫔妃。” 不想武帝并不动怒,而是幽默地说:“刘爱卿,朕要比桓、灵二帝强多了。桓、灵二帝听不到你如此直言,而朕身边却有你此等直臣,可见朕比桓、灵二帝豁达贤明。” 刘毅诺诺连声,讪笑而无语。武帝宽容地看了一眼刘毅,钻进玉辇,随那一顶耀眼的华盖儿绝尘而去。 这一切,石崇看得眼花缭乱,心中却一片茫然:刚擦净带血的银枪,刚脱掉染血的战袍;多少将军被挑于马下,多少士兵被斩于阵前。国家的统一,曾让年轻的他,充满了为国立功,成就一番大业的宏愿。如今,胜利后留给他的只有皇宫内外的灯红柳绿,王朝上下的佞笑谄媚。 三月戊申,武帝在广陵台大宴群臣。杜斌启奏曰:“陛下圣明,昨日藉田之举,动地感天,现已有众多臣子作赋吟诗以颂之。臣以为,当在殿上以诗赋一展陛下爱民勤稷之风采。” 武帝闻言,求之不得,金口一开,便命臣子们逐一歌功颂德,吟待诵赋。给使张泓首当其冲,献上一诗,诗曰: 帝德荫华盖,炯炯以照灼, 藉田南郊外,芊芊映碧色, 圣明撰播殖,后妃献穜稑, 肃肃且雍雍,皇皇而穆穆…… 武帝龙眉微蹙,未等张泓念完,击掌赞道:“好诗,好诗。” 张泓知趣,连忙收住,退到一旁。接着大臣们你一诗我一赋走马灯似地在广陵台上逐一朗诵,却未有一人能得到武帝由衷的赞赏。 挚虞看看左右已无什么人再念诗赋,于是轻轻走上前:“皇上,挚虞不才,有一赋献上。” 武帝笑道:“仲洽必有好赋,快快诵来。” 挚虞高声诵道: 帝王之德,无以加於孝乎?惟孝之理,惟农是先。吾皇庚子三月,藉田于南郊之畔,勤农於千亩之田。壮哉!祥风发於邙山,瑞雪掩於洛水。万姓禺禺,若百川之朝海;九官济济,如众星之丽天。于是命先农之官,设庭燎而晰晰,陈量币而戋戋。旌旄夹於翠幕,华盖列於青坛,然後华钟撞焚燎举,馨香发乎圣躬,烟□感乎寰宇。常伯撰播植之器,宗人掌牲帛之数,既金石而间陈,亦笾豆而静旅…… 挚虞的《勤农赋》刚念完,武帝拈着稀疏的山羊胡,那松泡泡的脸儿笑得像涂了一层蜜似的:“唔,这还有点儿意思!” 群臣急忙齐声附和道:“东堂策问果然不同凡响,挚大人,好赋,好赋也!” 石崇思索再三,决定出献上一首诗:“陛下,末将有诗一首,名曰《躬耕曲》,可否献丑于前?” 武帝那松泡泡的脸儿刹时变成了惊愕:“英武绝伦的石季伦也会做诗?快快念来。” 石崇确是有些紧张,连续咽了几口唾沫,心里还“怦怦”跳个不停,他声音微微颤抖地吟道: 晨光渐朗朗,玉露初霓霓。 九天祭事毕,三辰礼依依。 帝怀神农之务穑,想伯禹之疆理。 大饮以劳晨,躬耕以悦使。 放牛於薮泽,还马於田畴。 务穑劝雨粟,顾勤於社稷。 粢盛敬斯皇,万代之储祉。 武帝叹道:“好个《躬耕曲》,不想我大晋竟有此文武全才之人!石季伦呀,朕观你应为三绝:武绝文绝貌亦绝哟。”接着四周环顾道,“还有谁人献诗?” 此时潘岳不露声色地走向前:“微臣有《藉田赋》一篇,愿献陛下。” 武帝曰:“潘岳,你也能作赋吗?念来,念来!” 潘岳不慌不忙,虽不大声,却是字字清晰: 太康元年三月丁未,皇帝亲率群后藉于千亩之甸,礼也。于是乃使甸帅清畿,野庐扫路。封人壝宫,掌舍设枑。青坛蔚其岳立兮,翠幕黕以云布。结崇基之灵趾兮,启四涂之广阼。沃野坟腴,膏壤平砥。清洛浊渠,引流激水。遐阡绳直,迩陌如矢。蔥犗服于缥轭兮,绀辕缀于黛耜。俨储驾于廛右兮,俟万乘之躬履。百僚先置,位以职分。自上下下,具惟命臣。袭春服之萋萋兮,接游车之辚辚。微风生于轻幰兮,纤埃起于朱轮。森奉璋以阶列兮,望皇轩而肃震。若湛露之晞阳兮,众星之拱北辰也。 于是前驱鱼丽,属车鳞萃。阊阖洞启,参涂方驷。常伯陪乘,太仆秉辔。后妃献穜稑之种,司农撰播殖之器。挈壶掌升降之节,宫正设门闾之跸。天子乃御玉辇,荫华盖。衡牙铮鎗,绡纨綷縩。金根照耀以炯晃兮,龙骥骧腾而沛艾。表朱玄于离坎,飞青缟于震兑。中黄晔以发挥兮,方采纷其繁会。五辂鸣銮,九旗扬旆。琼鈒入蕊,云罕晻蔼。箫管嘲唽以啾嘈兮,鼓鞞硡隐以砰磕。筍虡嶷以轩翥,洪钟越乎区外。震震填填,尘骛连天,以幸乎藉田。蝉冕频以灼灼兮,碧色肃其芊芊。似夜光之剖荆璞兮,若茂松之依山巅也。 于是我皇乃降灵坛,抚御耦。坻场染屦,洪縻在手。三推而舍,庶人终亩。贵贱以班,或五或九。于斯时也。居靡都鄙,民无华裔长幼杂遝以交集。士女颁斌而咸戾。被褐振裾,垂髫总发。蹑踵侧肩,掎裳连袂。黄尘为之四合兮,阳光为之潜翳。动容发音而观者,莫不艸舞乎康衢,讴吟乎圣世。情欣乐乎昏作兮,虑尽力乎树艺。靡推督而常勤兮,莫之课而自励。躬先劳以悦史兮,岂严刑而猛制哉! 有邑老田父,或进而称曰:盖损益随时,理有常然。高以下为基,民以食为天。正其末者端其本,善其後者慎其先。夫九土之宜弗任,四人之务不一。野有菜蔬之色,朝靡代耕之秩。无储蓄以虞灾,徒望岁以自必。三季之衰,皆此物也。今圣上昧旦丕显,夕惕若慄。图匮于丰,防俭于逸。钦哉钦哉,惟谷之恤。展三时之弘务,致仓廪于盈溢。固尧汤之用心,而存救之要术也。若乃庙祧有事,祝宗诹日。簠簋普淖,则此之自实。缩鬯萧茅,又于是乎出。黍稷馨香,旨酒嘉栗。宜其民和年登,而神降之吉也。古人有言曰,圣人之德,无以加于孝乎!夫孝者,天地之性,人之所由灵也。昔者明王以孝治天下,其或继之者,鲜哉希矣!逮我皇晋,实光斯道。仪刑孚于万国,爱敬尽于祖考。故躬稼以供粢盛,所以致孝也!劝穑以足百姓,所以固本也。能本而孝,盛德大业至矣哉!此一役也。而二美具焉。不亦远乎,不亦重乎!敢作颂曰。 思乐甸畿,薄采其茅。大君戾止,言藉其农。其农三推,万方以祗。耨我公田,实及我私。我簋斯盛,我簋斯齐。我仓如陵,我庾如坻。念兹在兹,永言孝思。民力普存,祝史正辞。神祗攸歆,逸豫无期。一人有庆,兆民赖之。 听罢,武帝却不语。大臣们蝇蝇喁喁议论着,看表情,一个二个满脸的酸溜溜。 泡泡脸儿拈起山羊胡,将笔吏记下的《藉田赋》文稿看了又看,念了又念,半晌,才慢吞吞言道:“好个‘高以下为基,民以食为天,正其末者端其本,善其後者慎其先’!佳句,佳赋也!”武帝赞罢,叮嘱笔吏将《藉田赋》文稿藏于文昌阁。 刚才还蝇蝇喁喁的杂议声,转眼间变成了一片赞扬声。 数日后,吏部文书到,挚虞由东堂策问擢为太子舍人,潘岳派为河阳县令,石崇伐吴有功,拜为散骑郎。 潘岳叹道:“此次封官,倒也能体现出陛下的英明正直。”石崇忙问何故?安仁答道,“你我均无钱财送与陛下,我一篇《藉田赋》给赏了个县令,你伐吴立了大功,封了个皇上身边的近臣散骑郎。合理,合理!” 石崇与潘岳虽相见恨晚,但也只能京都惜别,各奔前程,石崇约定,过几日上任时,必定先去河阳讨杯茶喝。石崇送走了潘岳,获武帝恩准,回洛阳的家中探望年迈娘亲。 二哥石乔石弘祖时任尚书郎,官虽不大,却也消息灵通。听闻失踪了近十年的小弟石崇伐吴有功,已班师回朝,早已告知母亲及弟兄,盼望着与石崇相见。 石崇一进大司马府,先长跪向母亲问安后,几兄弟不禁抱头痛哭。石崇大哥石越(字弘伦)早殇;三哥石统(字弘绪),现任射声校尉;四哥石浚(字景伦)生性放任不羁,现正外出游访;五哥石俊(字彦伦),任阳平太守,可惜年前已病逝。 正在一家人沉醉在相聚的欢乐中时,忽然接到圣旨,原来那阳城郡已缺太守数月,武帝加封石崇为阳城太守并催促石崇上任。石崇领旨时却惊愕了半晌,平白无故怎的加封自己为太守了?一旁的石乔笑而不答,还是三哥石统嘴快,告知石崇,是他与石乔兄弟俩凑了一千两纹银向武帝买来的官位。石崇甚觉滑稽,无话可说,心中很不是滋味地告别了母亲和兄长,留贲礼、尤智、周信守家,带上帅仁和曹义,匆匆启程上任。 石崇的车辇一出城,便想起了要到潘岳的任上看看,于是让车夫拨转车头,径直往北朝河阳县奔去。 洛阳与河阳地处洛河与黄河之间。河阳县在黄河南岸,洛阳在洛河之北,两城相距仅三十多里。路平车快,才大半个时 辰,石崇已来到河阳城外。刚欲进城,石崇鬼使神差不经意地一瞥,看见城西北一条涓涓细流缓缓融入黄河,此时初春,黄河岸边尚存大量冰凌,而此水不但没有冰凌,连在黄河的入水口也无半点冰凌。溯江望去,只见远处郁郁葱葱,葱茏间山峦起伏,给人以藏龙卧虎之地的感觉。石崇再次拨转车头,向那溪流驰去,经打听,此溪流名曰“金水”,源头来自邙山之上的凤凰台西南。金水顺一条七八里长东南向的宽阔深邃大谷流出邙山,这条沟谷谓之金涧。石崇下了车,漫步在金水畔,心中升腾起一股强烈的占有欲望。此时恰好看见溪流边有一寺庙,名叫“金涧寺”。石崇心血来潮,进庙烧了三柱香,还向住持一宏大师求得一签。石崇一看,竟然是上上签!忙请教一宏大师,大师含笑解答道:“施主求得此签,乃大富有大贵之签也。施主刚走官运,不久又有财运,且三五年内必与此金水结缘,永享金涧之福也!”石崇一听,不觉黯然,他叹了一口气,道:“愿大师所言不假,但崇如今尚是两袖清风,哪有财运来享。”说完郁闷地命车夫拨车马转头,一摇三晃折回河阳。 潘岳听说石崇到来,早已在府前迎接,石崇的车辇刚到县衙门口,只见一个青年扈从忽在从门内冲出,纳头便拜,口中还高声颂道:“石太守辛苦了!”不等石崇下车,又一骨碌爬起,点头哈腰地前来搀扶。石崇见此人一脸猥琐,狡黠的双眼却充满才气。一问,方知此人名叫孙秀,颇有文才,是潘岳新招的小吏。 “孙秀呀,快快给石大人砌茶。”潘岳虽是看不惯,在石崇面前也不计较,就汤下面地吩咐。 “是。”孙秀又点头哈腰地退了下去。 “安仁兄新官上任,打算施何仁政?” “哎哟季伦兄见笑了。”潘岳嘴上如是说,倒也按捺不住心中之喜,“河阳乃京都近郊,又在黄河边上,山奇水美,人杰地灵。我真打算疏通黄河故道,在河阳大种花卉果木,以益民众。” “哎呀,此事乃千秋功德,安仁兄,可行,可行也!” 少顷,两碗芬芳浓郁的绿茶端了上来。 “哎呀,这是何等优质之茶?”石崇嗅之奇之。 潘岳也嗅了嗅孙秀手中所端之茶:“唔?果然是茶中精品。” 孙秀不泛得意之色:“二位大人可曾听说吴主孙皓宴席上赐韦曜茶荈,‘以茶代酒’之掌故?” 石崇兴趣地:“与此茶有何干系?” “当年孙皓所赐,便是此种庐山云雾茶也。” “哎呀,早听说此庐山云雾茶。孙先生可知其来历焉?” 孙秀滔滔不绝起来:“早在先汉永平十年,汉明帝刘庄请天竺二法师迦叶摩腾与竺法兰到洛阳,佛学大兴,此时吴地庐山已有梵宫寺院三百多座,有僧人已在此山上种植茶树。庐山终年云雾缭绕,所以称之为‘庐山云雾茶’。此茶是我悄悄从吴地带来,今日孝敬二位……” 潘岳早就看不惯孙秀喧宾夺主、卖弄风骚的行径,他干咳了两声,突然想起:“哦,孙秀呀,我让你草拟的‘疏河道,植花果’的文书可曾完成?” “完了完了。”孙秀匆匆到文书房翻找,不久听到他的惊叫声,“完了,完了!真的完了!我草拟的文稿不见了!” “你给我滚出来!”潘岳怒不可遏。 孙秀惶惶如丧家之犬地出来,自个儿伏在地上,“小人自愿受罚,杖打三十。” “你知我为官甚严,最恨办事潦草之人,最恨阿谀奉承之人,最恨卖弄讨好之人。你呢,自恃是孙策幼弟孙匡之后,初通文墨,略知些许,当过几天狗屁的什么前将军,便不知天高地厚,不知自己如今已是亡国之奴,应当夹着尾巴做人!你看看你那付嘴脸,简直就是人来疯!石大人是我好友,来访我便访了,何劳你丢下公干亲自出迎?何劳你巧舌如簧来吹嘘什么庐山云雾茶!来呀,杖打五十!” 石崇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的孙秀,口称愿受杖罚,那两腮却隐约隆起几道牙关紧咬的怒痕。 帅仁伏在石崇耳边悄声说道:“石兄,此人报复心极强,日后得志则变,不可不防。” 石崇心中不禁打了个寒战,忙好言相观道:“安仁兄,让孙先生再细细寻找文稿,杖责就免了吧。其实好构思并不乎纸上谈兵,不若明日我与安仁兄同去黄河古道植桃,来年再与潘兄相聚,我们兄弟俩就开个人间蟠桃会,如何?” “哎呀,知我者,季伦也!”潘岳兴奋地环顾四周,不觉正与趴在地上的孙秀那双可惜兮兮的眼睛相遇,气便不打一处来,“还不快滚!” 孙秀“诺诺”连声爬起,悄悄向石崇作揖,黯然退下。 第二章 石崇初窥后宫秘 绿萝村和赤萝村是两个相距不到五里的村子,中间正好隔着盘龙潭。 这天,小绿珠背上竹篓,约上赤萝村的小“老同”红萼上后山采野葛麻。 这里是南流江流域,南流江经玉林、博白、合浦直达北部湾。南流江流域喜养蚕,生产的蚕丝是南国上乘的货品。但玉林博白的百姓聪颖过人,他们用上好蚕丝与当地的野葛麻,纺织出一种特有的“细葛布”,这种布柔和凉爽,十分适合气候炎热的岭南民众穿着;因有野葛麻,它质地柔而韧,经久耐用,品质上乘。到了唐朝,细葛布被列为贡品。 粤地称同年出生的为老同,绿珠和红萼不但同年,还同月同日,只不过那红萼比绿珠早两个时辰来到世上。小姐俩上后山要采摘的野葛麻,便是采回家来织“细葛布”的。 红萼一见绿珠,便笑道:“哎呀呀,我们的小绿珠去看了一眼什么将军,风一吹就变成了个大美人了。” “红萼姐你就不要取笑我了。” “咦,你还怕我取笑?听说你那天在人堆里看那个什么石将军,那个馋相哟……风吹开了面纱都不知道,羞不羞哩?” “哎呀红萼姐姐我不理你了!” “哎,你说说,那石将军长什么样儿?” “他呀?很平常喽,有鼻子有眼,有手有脚喽。” “呀,你看看你,脸儿红了,小脸儿——红了!” 绿珠转身便走:“我真不理你了!” “好妹妹,你与你逗着玩哪。” 说话间,小姐妹已割了小半篓野葛麻。“走,我们到前面那山槽槽去,去那儿采点野菜喂猪呗。”红萼拉起绿珠,向一个小山槽走去。 果然,山槽中土质特别的湿润,长着野苋菜、白背菜、艾菜等等,这些可都是猪儿们喜爱的吃食。小姐妹那个乐呀,她们边哼着小调儿,边忙着采摘。可她们万万没想到,在这个纯朴安宁的山乡,已经有一个魔影在尾随着她们,已经有一双魔手正向伸向这对天真烂漫的小姐妹! “哈哈!小妹妹,大哥来陪你们玩玩?”令人悚然的淫笑后,只见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光着膀子,左手晃着一件破旧衣衫,右手夹着一支发黄发黑的竹筒,正一步一步向她们逼近。 听口音,不是本地人。 绿珠是慌了神儿,她不由自主地缩到红萼背后。 “你想干什么!”红萼瞪着眼儿,蹙起了那双浓眉。——看官,这里没有笔误,红萼姑娘长得相当的美,相当的迷人,可是确确实实长着浓眉大眼,眉间不但有淡褐色的汗毛将双眉连锁起来,还充盈着一股淡淡的杀气。有诗为证: 娇娥粉黛描浓眉, 隐隐透出三分威, 赏花休得存邪念, 小心仙葩化春雷! “哎呀,小姐姐还挺倔,我还真喜欢降服你这种小牛牝。”那男子淫笑着脱了裤子,赤条条向红萼扑来。绿珠又羞又怕,只顾着捂紧了双眼。红萼却不搭腔,顺势抓住那双伸来的淫手,用暗力一抻,抬腿往那男人的命根儿猛的顶去,只听一声惨叫,男子瘫软着倒在地上。红萼仍不解气,用尽全力踹了那男人的下腹一脚,拉起绿珠便跑。 一口气跑到了村头,小姐妹再也没了力气,瘫坐在村头的大榕树下喘着大气,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扭头一看挎在手腕的竹篮子,采的野葛麻和猪菜全都颠没了。 话说太康初年三月,石崇率军回到晋都洛阳与杜预交割完毕,送走了他的修武子弟兵,只留下帅仁、曹义、贲礼、尤智、周信五位勇士跟随,住进了腾云阁西阁楼。腾云阁是晋朝专供外官进京公干时下榻的处所,分东西二阁,东阁豪华,供封疆大吏使用,西阁则一般些,供五品以上官员使用。六品以下官员,则只能在普通驿馆居住了。石崇虽只有七品,却是伐吴的大功臣,因而也特许住进了腾云西阁。 石崇刚放下衣物,急匆匆便要赶回家去看望阔别十载的母亲和兄长。刚从腾云东阁出来的王濬拦住他说:“季伦,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此次进京是听陛下召封,未得陛下召见,还是不要先探母为好。”石崇无话,只好缩进了腾云西阁。 果然不出三天,武帝司马炎在含章殿犒赏伐吴功臣,石崇终于奉召上殿。司马炎见到英俊的石崇,眼睛一亮,问道:“这位小将是谁?” 王濬连忙答道:“启禀圣上,小将军乃镇东将军、东光侯石苞之六子石崇,斩杀孙韵、枪挑武延、义取交州的功臣是也。” 石崇见武帝竟然问起自己,纳头便拜:“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想晋武帝径直从龙椅起身,来到石崇面前,执其手扶将起来,曰:“真神勇之美男!”说罢拉起石崇之手,面对大臣们言道:“我晋朝有此年轻之神勇将军,可守千秋基业也!” 次日,武帝要召见来自各地的几位青年才俊,临时将石崇列入其中,于是这位伐吴有功的年轻将军首次奉召入宫。 玉清宫里,早已是琴瑟悠悠,熏烟袅袅。养心殿前,数十婀娜多姿的粉黛宫娥踏着琴瑟的节律,正在翩翩起舞。石崇不敢多看,目不斜视地埋着头径直向清宫殿内走去。谁知越不敢抬越惹麻烦,这石崇冷不丁撞到一个人身上,石崇抬头,眼前竟是一位年纪与自己相仿的美男子。那人看见石崇,也愣了一下,搭讪道:“失礼,失礼。” “仁兄见笑了。” “我自是‘仁’兄。在下中牟潘岳,潘安仁是也。” “啊!原来是名冠京都、才貌双全的潘岳兄。小弟石崇,在此有礼了。” “哦,文武双全的石季伦,坐怀不乱的石将军,视金如土的石侠士。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呀。石兄如今官拜何职?” “修武县令。” “小官闲官瘦官一个。看来石兄也是个铁骨铮铮的汉,穷格当当的种。” “惭愧惭愧。” “安仁得侍中荀勖举荐,此次进京,也滞留了月余,今日不知何故,得圣上召见……哎呀不谈了,不谈了。难得进宫一次,我们四处走走看看,领略一下宫内风光,如何?” “不敢。小弟初次进宫,诚惶诚恐也。” “我也是初次进宫,四周景物别致,安仁十分好奇。季伦兄有胆独闯白州,却无胆欣赏宫中美景么?” “后宫森严,不可多觑也。” 潘安仁倒是个调皮的种,他悄悄拉过石崇,拐到一园门口,指指远处说:“见否?” 石崇抬眼望去,只见数十佳丽,携着锦丝包袱,鱼贯地进宫来。那些佳丽距离虽远,石崇想象得出,必定个个都是十分姿色,粉黛娥眉,步履款款,十足的南国美女风韵。 “此等美女是何许人也?” “皆三吴美女也。我大晋灭吴后,吴后宫五千嫔妃,悉数带回,供武帝选用。” 石崇讪讪言道:“此乃帝王之道,我等何必羡之。” “帝王之道?石兄你再看那宫院门前所挂何物。” 石崇认真看了看,果然那些专供嫔妃们居住的宫院门前,大都在盈尺处挂着鲜嫩竹枝,他好奇了,忙问何故。 潘岳淡淡一笑,答道:“后宫上万嫔妃,想我主已非当年,如何能驭如此众多之女色。嫔妃们为博龙颜一悦,纷纷争宠。美女堆中的武帝突发奇想,命工匠制作一架精巧羊车,想欢娱时,便驾着羊车在后宫任意行走,车停何处,便拥何处美人。嫔妃为得皇上宠幸,便在宫院门前挂上竹枝,浇上盐水,引诱驾车的羊来吃,以便车停门前,得龙颜恩宠也。” 石崇一下愣住了,他心里忽然涌起一阵莫名的失落感:“武帝一向倡导清廉俭朴,崇自幼推崇此道,何故灭吴后如此……”他似乎隐隐感到,那些嫔妃轻盈的莲步正在踏着一条帝国荒淫的末路,那些鲜嫩的竹叶正在引诱着一代王朝的迷失。 “走吧。”潘岳轻轻言道,“帝有帝道,臣有臣道,民有民道。道亦可循,道亦可变。世上之人,各行其道,是褒是贬,就看各人之修为了。” 两人边走边聊,不觉进了玉清宫,此时宫内已候有几人。潘岳招呼道:“斩杀孙韵、枪挑武延、义取交州的石崇石季伦来也!”几位扭头看来,都投以钦佩的目光。潘岳指着一位四十余岁的络腮胡道:“此乃太原郭彰郭叔武,散骑常侍是也,精古文,畅文笔,吾辈常敬仰之。”接着向石崇介绍了东堂策问挚虞挚仲洽,彭城刘纳刘令言,还有兰陵缪征,琅邪诸葛诠,颍川陈眕:“各位都是我的密友,文学上颇有建树,真所谓……” 潘安仁话未说完,便听到太监的尖细声音叫道:“皇上驾到!” 帷幔间,挪出一位目无表情之人,若非头顶皇冠,简直不会相信他就是逼曹奂禅让,篡位为王的晋武帝司马炎。那日在殿上初见武帝,即便是武帝亲自拉起了石崇的手,石崇也不敢正眼看武帝一眼,因为在他心目中,他就是个圣人!如今进宫四下一看,哦,圣人也有七情六欲,也霸占着上万的女人供自己享用,也会为这些女人动用国库银两大兴土木。此时,他大胆地,认真地盯着武帝看了几眼:晋武帝司马炎个子高大,虚胖,四十五岁年纪却已显得老气横秋,山羊胡稀疏地飘忽着,也许是纵欲过度,眼袋特别肥大,两只鱼泡眼令人生厌。或许只有那一双被隆起的眼袋挤细了的那双眼珠儿才会偶尔露出几分宽容与慈祥。 武帝右后侧,尚有两位老者相陪,石崇悄声问潘岳,“这两位老者何人?”潘岳低声言道:“有须老者乃黄门郎杜斌,杜预杜大将军之从兄,才学颇佳;无须老者乃当今之国舅王恺,此人纨绔弟子出身,肥马轻裘却无甚才学,凭着几分蛮力,封了个后将军。跟在王国舅身后的小孩……我就认不得了。” 武帝很敏锐,见石崇与潘岳交头接耳,问道:“石季伦,你与谁在那儿窃窃私语?” 不等石崇回应,杜斌连忙答道:“启禀万岁爷,此乃中牟潘岳,潘安仁是也。” “哦,莫非是‘掷果盈车’,号称天下第一美男的潘安仁?” “潘岳仰慕万岁爷已久,今日有幸伴驾,此生殊荣也。” 这下石崇犯嘀咕了:何谓“掷果盈车”?正要问潘岳,武帝又发问了:“咦,魏昌的刘舆刘琨兄弟呢?” 杜斌有点糊里糊涂:“啊,我也未曾看见。” 王恺冷冷一笑,答道:“此二子小小年纪,乳臭未干,性情却高傲孤僻,未肯与老夫同来觐见,老夫再三诚恳相劝,不想他二人竟然不辞而别了。” 武帝一脸不高兴,径直走出宫门。 一行人趋之若鹜,随武帝来到太清池。此时的司马炎平静了许多,他言道:“如今天下归晋,当效宣帝及景文二帝护国勤政之德,倡俭朴,励清廉,为民而想,为民而劳。尔等若有武才,自当为民而战;若有文才,自当为民而歌。明日朕欲出洛城一览民情,尔等愿一同前往否?” 众人齐齐应答道:“微臣愿追随陛下。” 挚虞道:“万岁在百忙之中仍不忘百姓,亲自驾临民间,体察民情,实我晋朝之大幸也。不过……” 武帝:“不过什么?仲洽有话便说,不必多虑。” “阳春三月,皇上若能到乡间一行,既能鼓励农耕,又能踏青怡情……” “好,好,好。且不说踏青怡情,朕应效汉文帝之藉田,‘其开藉田,朕亲率耕,以给宗庙粢盛’。” 众附和道:“圣上英明!” 皇上高兴,将大家又召回玉清宫,好酒好菜招待了一番。皇帝老儿只喝了三巡酒,不知何时独自溜回后宫坐服的羊车找新来的吴妃耍乐子去了。 次日巳时许,华盖簇拥之下,武帝率皇后及七七四十九名嫔妃分乘数十车辇出了章含宫。此时,文武百官已在大司马门外恭候,石崇与潘岳、挚虞他们三人一辇,跟随百官之后。街道两旁,自有御林军两边排开,百姓只能远而观之。 这支“藉田大军”,浩浩荡荡直奔京郊而去。 后妃们在玉辇上自是吱吱喳喳侃个不停。这也难怪,出得寂静的宫闱,哪有不心旷神怡之理?可惜的是,玉辇有篷,后妃们也只能偶尔撩开窗纱,看看洛阳街景。石崇与潘岳坐的是敞篷车辇,一进街区,发现越聚越多的少女少妇,蜂拥般追随自己乘坐的车辇而行,口中还忘情地呼喊着:“潘郎!潘郎!”不时有瓜果和鲜花向车辇掷来。要不是有御林军阻隔,车辇真的要让瓜果鲜花掷满了。这时石崇才恍然大悟,何谓“花投潘郎”“掷果盈车”了。但在他眼里,这位“天下第一美男”,其实长得并不比自己英俊多少。 洛阳城外,此时确已是一片春意盎然。洛河蜿蜒而过,虽已渐渐春江水暖,但洛河水仍寒肤剌骨,似乎水中还裹夹着尚未融化完的冰凌。河畔不远处,牡丹园中,花中之王叶茂枝繁,含苞的花蕾已蕴含枝叶之中,蓄势待放。 周公庙旁,便是一片田地,这里早有大批士兵摆好架式,将左右两块不大的田畲围得如铁桶一般。 那一边,嫔妃们一下车辇,真如刚放出笼的小鸟,逗成了一团,有人说“三个女人成闹市”,更何况这些长年困在深宫的美貌女人!石崇忍不住用眼角儿向那群嫔妃瞟去,这一瞟不打紧,他只觉着一股热血向上涌起:这群尤物也长得太绝了:各有各的美,皮肤却是一色的细嫩;各有各的性子,姿态却是一色的娇憨。石崇心中不禁冒出一个奇想:呀,此生得其中一女子做伴,折寿三十年亦足! 这一边,武帝笑盈盈下了车辇,携戴着面纱的皇后杨芷漫步走到田边,接过侍卫小心翼翼奉上的小钩锄,在田畲里漫不以心地锄了几下,便由侍卫们扶上路来。就那么简单,前后不过半柱香功夫,藉田壮举便告完成。 文武百官簇拥着,山呼万岁。 王恺道:“今日圣上躬亲藉田,奋锄率耕。今后必社稷强悍,宗庙粢盛,民众丰衣足食,此乃我晋之大幸也!值此盛事,我等何不以诗赋歌之颂之?”杜斌在一旁也随声附和。 “好,有诗赋者明日早朝在大殿颂之,朕自然会论优行赏。” “陛下英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武帝春风得意地问司隶校尉刘毅,“刘爱卿,朕之德能,可与汉代的哪位皇帝相比?” 其实武帝心想,刘毅应答曰“可与汉武帝”相比。谁知刘毅语出惊人,答曰:“陛下可与汉桓、灵二帝相比。” 众人一听此言,脸都吓绿了。 武帝吃惊地问道:“朕为何与桓、灵二帝相比?” 刘毅毫不客气:“桓、灵二帝卖官鬻爵,却将钱留给国家,陛下如今卖官鬻爵,却是中饱私囊,供养上万嫔妃。” 不想武帝并不动怒,而是幽默地说:“刘爱卿,朕要比桓、灵二帝强多了。桓、灵二帝听不到你如此直言,而朕身边却有你此等直臣,可见朕比桓、灵二帝豁达贤明。” 刘毅诺诺连声,讪笑而无语。武帝宽容地看了一眼刘毅,钻进玉辇,随那一顶耀眼的华盖儿绝尘而去。 这一切,石崇看得眼花缭乱,心中却一片茫然:刚擦净带血的银枪,刚脱掉染血的战袍;多少将军被挑于马下,多少士兵被斩于阵前。国家的统一,曾让年轻的他,充满了为国立功,成就一番大业的宏愿。如今,胜利后留给他的只有皇宫内外的灯红柳绿,王朝上下的佞笑谄媚。 三月戊申,武帝在广陵台大宴群臣。杜斌启奏曰:“陛下圣明,昨日藉田之举,动地感天,现已有众多臣子作赋吟诗以颂之。臣以为,当在殿上以诗赋一展陛下爱民勤稷之风采。” 武帝闻言,求之不得,金口一开,便命臣子们逐一歌功颂德,吟待诵赋。给使张泓首当其冲,献上一诗,诗曰: 帝德荫华盖,炯炯以照灼, 藉田南郊外,芊芊映碧色, 圣明撰播殖,后妃献穜稑, 肃肃且雍雍,皇皇而穆穆…… 武帝龙眉微蹙,未等张泓念完,击掌赞道:“好诗,好诗。” 张泓知趣,连忙收住,退到一旁。接着大臣们你一诗我一赋走马灯似地在广陵台上逐一朗诵,却未有一人能得到武帝由衷的赞赏。 挚虞看看左右已无什么人再念诗赋,于是轻轻走上前:“皇上,挚虞不才,有一赋献上。” 武帝笑道:“仲洽必有好赋,快快诵来。” 挚虞高声诵道: 帝王之德,无以加於孝乎?惟孝之理,惟农是先。吾皇庚子三月,藉田于南郊之畔,勤农於千亩之田。壮哉!祥风发於邙山,瑞雪掩於洛水。万姓禺禺,若百川之朝海;九官济济,如众星之丽天。于是命先农之官,设庭燎而晰晰,陈量币而戋戋。旌旄夹於翠幕,华盖列於青坛,然後华钟撞焚燎举,馨香发乎圣躬,烟□感乎寰宇。常伯撰播植之器,宗人掌牲帛之数,既金石而间陈,亦笾豆而静旅…… 挚虞的《勤农赋》刚念完,武帝拈着稀疏的山羊胡,那松泡泡的脸儿笑得像涂了一层蜜似的:“唔,这还有点儿意思!” 群臣急忙齐声附和道:“东堂策问果然不同凡响,挚大人,好赋,好赋也!” 石崇思索再三,决定出献上一首诗:“陛下,末将有诗一首,名曰《躬耕曲》,可否献丑于前?” 武帝那松泡泡的脸儿刹时变成了惊愕:“英武绝伦的石季伦也会做诗?快快念来。” 石崇确是有些紧张,连续咽了几口唾沫,心里还“怦怦”跳个不停,他声音微微颤抖地吟道: 晨光渐朗朗,玉露初霓霓。 九天祭事毕,三辰礼依依。 帝怀神农之务穑,想伯禹之疆理。 大饮以劳晨,躬耕以悦使。 放牛於薮泽,还马於田畴。 务穑劝雨粟,顾勤於社稷。 粢盛敬斯皇,万代之储祉。 武帝叹道:“好个《躬耕曲》,不想我大晋竟有此文武全才之人!石季伦呀,朕观你应为三绝:武绝文绝貌亦绝哟。”接着四周环顾道,“还有谁人献诗?” 此时潘岳不露声色地走向前:“微臣有《藉田赋》一篇,愿献陛下。” 武帝曰:“潘岳,你也能作赋吗?念来,念来!” 潘岳不慌不忙,虽不大声,却是字字清晰: 太康元年三月丁未,皇帝亲率群后藉于千亩之甸,礼也。于是乃使甸帅清畿,野庐扫路。封人壝宫,掌舍设枑。青坛蔚其岳立兮,翠幕黕以云布。结崇基之灵趾兮,启四涂之广阼。沃野坟腴,膏壤平砥。清洛浊渠,引流激水。遐阡绳直,迩陌如矢。蔥犗服于缥轭兮,绀辕缀于黛耜。俨储驾于廛右兮,俟万乘之躬履。百僚先置,位以职分。自上下下,具惟命臣。袭春服之萋萋兮,接游车之辚辚。微风生于轻幰兮,纤埃起于朱轮。森奉璋以阶列兮,望皇轩而肃震。若湛露之晞阳兮,众星之拱北辰也。 于是前驱鱼丽,属车鳞萃。阊阖洞启,参涂方驷。常伯陪乘,太仆秉辔。后妃献穜稑之种,司农撰播殖之器。挈壶掌升降之节,宫正设门闾之跸。天子乃御玉辇,荫华盖。衡牙铮鎗,绡纨綷縩。金根照耀以炯晃兮,龙骥骧腾而沛艾。表朱玄于离坎,飞青缟于震兑。中黄晔以发挥兮,方采纷其繁会。五辂鸣銮,九旗扬旆。琼鈒入蕊,云罕晻蔼。箫管嘲唽以啾嘈兮,鼓鞞硡隐以砰磕。筍虡嶷以轩翥,洪钟越乎区外。震震填填,尘骛连天,以幸乎藉田。蝉冕频以灼灼兮,碧色肃其芊芊。似夜光之剖荆璞兮,若茂松之依山巅也。 于是我皇乃降灵坛,抚御耦。坻场染屦,洪縻在手。三推而舍,庶人终亩。贵贱以班,或五或九。于斯时也。居靡都鄙,民无华裔长幼杂遝以交集。士女颁斌而咸戾。被褐振裾,垂髫总发。蹑踵侧肩,掎裳连袂。黄尘为之四合兮,阳光为之潜翳。动容发音而观者,莫不艸舞乎康衢,讴吟乎圣世。情欣乐乎昏作兮,虑尽力乎树艺。靡推督而常勤兮,莫之课而自励。躬先劳以悦史兮,岂严刑而猛制哉! 有邑老田父,或进而称曰:盖损益随时,理有常然。高以下为基,民以食为天。正其末者端其本,善其後者慎其先。夫九土之宜弗任,四人之务不一。野有菜蔬之色,朝靡代耕之秩。无储蓄以虞灾,徒望岁以自必。三季之衰,皆此物也。今圣上昧旦丕显,夕惕若慄。图匮于丰,防俭于逸。钦哉钦哉,惟谷之恤。展三时之弘务,致仓廪于盈溢。固尧汤之用心,而存救之要术也。若乃庙祧有事,祝宗诹日。簠簋普淖,则此之自实。缩鬯萧茅,又于是乎出。黍稷馨香,旨酒嘉栗。宜其民和年登,而神降之吉也。古人有言曰,圣人之德,无以加于孝乎!夫孝者,天地之性,人之所由灵也。昔者明王以孝治天下,其或继之者,鲜哉希矣!逮我皇晋,实光斯道。仪刑孚于万国,爱敬尽于祖考。故躬稼以供粢盛,所以致孝也!劝穑以足百姓,所以固本也。能本而孝,盛德大业至矣哉!此一役也。而二美具焉。不亦远乎,不亦重乎!敢作颂曰。 思乐甸畿,薄采其茅。大君戾止,言藉其农。其农三推,万方以祗。耨我公田,实及我私。我簋斯盛,我簋斯齐。我仓如陵,我庾如坻。念兹在兹,永言孝思。民力普存,祝史正辞。神祗攸歆,逸豫无期。一人有庆,兆民赖之。 听罢,武帝却不语。大臣们蝇蝇喁喁议论着,看表情,一个二个满脸的酸溜溜。 泡泡脸儿拈起山羊胡,将笔吏记下的《藉田赋》文稿看了又看,念了又念,半晌,才慢吞吞言道:“好个‘高以下为基,民以食为天,正其末者端其本,善其後者慎其先’!佳句,佳赋也!”武帝赞罢,叮嘱笔吏将《藉田赋》文稿藏于文昌阁。 刚才还蝇蝇喁喁的杂议声,转眼间变成了一片赞扬声。 数日后,吏部文书到,挚虞由东堂策问擢为太子舍人,潘岳派为河阳县令,石崇伐吴有功,拜为散骑郎。 潘岳叹道:“此次封官,倒也能体现出陛下的英明正直。”石崇忙问何故?安仁答道,“你我均无钱财送与陛下,我一篇《藉田赋》给赏了个县令,你伐吴立了大功,封了个皇上身边的近臣散骑郎。合理,合理!” 石崇与潘岳虽相见恨晚,但也只能京都惜别,各奔前程,石崇约定,过几日上任时,必定先去河阳讨杯茶喝。石崇送走了潘岳,获武帝恩准,回洛阳的家中探望年迈娘亲。 二哥石乔石弘祖时任尚书郎,官虽不大,却也消息灵通。听闻失踪了近十年的小弟石崇伐吴有功,已班师回朝,早已告知母亲及弟兄,盼望着与石崇相见。 石崇一进大司马府,先长跪向母亲问安后,几兄弟不禁抱头痛哭。石崇大哥石越(字弘伦)早殇;三哥石统(字弘绪),现任射声校尉;四哥石浚(字景伦)生性放任不羁,现正外出游访;五哥石俊(字彦伦),任阳平太守,可惜年前已病逝。 正在一家人沉醉在相聚的欢乐中时,忽然接到圣旨,原来那阳城郡已缺太守数月,武帝加封石崇为阳城太守并催促石崇上任。石崇领旨时却惊愕了半晌,平白无故怎的加封自己为太守了?一旁的石乔笑而不答,还是三哥石统嘴快,告知石崇,是他与石乔兄弟俩凑了一千两纹银向武帝买来的官位。石崇甚觉滑稽,无话可说,心中很不是滋味地告别了母亲和兄长,留贲礼、尤智、周信守家,带上帅仁和曹义,匆匆启程上任。 石崇的车辇一出城,便想起了要到潘岳的任上看看,于是让车夫拨转车头,径直往北朝河阳县奔去。 洛阳与河阳地处洛河与黄河之间。河阳县在黄河南岸,洛阳在洛河之北,两城相距仅三十多里。路平车快,才大半个时 辰,石崇已来到河阳城外。刚欲进城,石崇鬼使神差不经意地一瞥,看见城西北一条涓涓细流缓缓融入黄河,此时初春,黄河岸边尚存大量冰凌,而此水不但没有冰凌,连在黄河的入水口也无半点冰凌。溯江望去,只见远处郁郁葱葱,葱茏间山峦起伏,给人以藏龙卧虎之地的感觉。石崇再次拨转车头,向那溪流驰去,经打听,此溪流名曰“金水”,源头来自邙山之上的凤凰台西南。金水顺一条七八里长东南向的宽阔深邃大谷流出邙山,这条沟谷谓之金涧。石崇下了车,漫步在金水畔,心中升腾起一股强烈的占有欲望。此时恰好看见溪流边有一寺庙,名叫“金涧寺”。石崇心血来潮,进庙烧了三柱香,还向住持一宏大师求得一签。石崇一看,竟然是上上签!忙请教一宏大师,大师含笑解答道:“施主求得此签,乃大富有大贵之签也。施主刚走官运,不久又有财运,且三五年内必与此金水结缘,永享金涧之福也!”石崇一听,不觉黯然,他叹了一口气,道:“愿大师所言不假,但崇如今尚是两袖清风,哪有财运来享。”说完郁闷地命车夫拨车马转头,一摇三晃折回河阳。 潘岳听说石崇到来,早已在府前迎接,石崇的车辇刚到县衙门口,只见一个青年扈从忽在从门内冲出,纳头便拜,口中还高声颂道:“石太守辛苦了!”不等石崇下车,又一骨碌爬起,点头哈腰地前来搀扶。石崇见此人一脸猥琐,狡黠的双眼却充满才气。一问,方知此人名叫孙秀,颇有文才,是潘岳新招的小吏。 “孙秀呀,快快给石大人砌茶。”潘岳虽是看不惯,在石崇面前也不计较,就汤下面地吩咐。 “是。”孙秀又点头哈腰地退了下去。 “安仁兄新官上任,打算施何仁政?” “哎哟季伦兄见笑了。”潘岳嘴上如是说,倒也按捺不住心中之喜,“河阳乃京都近郊,又在黄河边上,山奇水美,人杰地灵。我真打算疏通黄河故道,在河阳大种花卉果木,以益民众。” “哎呀,此事乃千秋功德,安仁兄,可行,可行也!” 少顷,两碗芬芳浓郁的绿茶端了上来。 “哎呀,这是何等优质之茶?”石崇嗅之奇之。 潘岳也嗅了嗅孙秀手中所端之茶:“唔?果然是茶中精品。” 孙秀不泛得意之色:“二位大人可曾听说吴主孙皓宴席上赐韦曜茶荈,‘以茶代酒’之掌故?” 石崇兴趣地:“与此茶有何干系?” “当年孙皓所赐,便是此种庐山云雾茶也。” “哎呀,早听说此庐山云雾茶。孙先生可知其来历焉?” 孙秀滔滔不绝起来:“早在先汉永平十年,汉明帝刘庄请天竺二法师迦叶摩腾与竺法兰到洛阳,佛学大兴,此时吴地庐山已有梵宫寺院三百多座,有僧人已在此山上种植茶树。庐山终年云雾缭绕,所以称之为‘庐山云雾茶’。此茶是我悄悄从吴地带来,今日孝敬二位……” 潘岳早就看不惯孙秀喧宾夺主、卖弄风骚的行径,他干咳了两声,突然想起:“哦,孙秀呀,我让你草拟的‘疏河道,植花果’的文书可曾完成?” “完了完了。”孙秀匆匆到文书房翻找,不久听到他的惊叫声,“完了,完了!真的完了!我草拟的文稿不见了!” “你给我滚出来!”潘岳怒不可遏。 孙秀惶惶如丧家之犬地出来,自个儿伏在地上,“小人自愿受罚,杖打三十。” “你知我为官甚严,最恨办事潦草之人,最恨阿谀奉承之人,最恨卖弄讨好之人。你呢,自恃是孙策幼弟孙匡之后,初通文墨,略知些许,当过几天狗屁的什么前将军,便不知天高地厚,不知自己如今已是亡国之奴,应当夹着尾巴做人!你看看你那付嘴脸,简直就是人来疯!石大人是我好友,来访我便访了,何劳你丢下公干亲自出迎?何劳你巧舌如簧来吹嘘什么庐山云雾茶!来呀,杖打五十!” 石崇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的孙秀,口称愿受杖罚,那两腮却隐约隆起几道牙关紧咬的怒痕。 帅仁伏在石崇耳边悄声说道:“石兄,此人报复心极强,日后得志则变,不可不防。” 石崇心中不禁打了个寒战,忙好言相观道:“安仁兄,让孙先生再细细寻找文稿,杖责就免了吧。其实好构思并不乎纸上谈兵,不若明日我与安仁兄同去黄河古道植桃,来年再与潘兄相聚,我们兄弟俩就开个人间蟠桃会,如何?” “哎呀,知我者,季伦也!”潘岳兴奋地环顾四周,不觉正与趴在地上的孙秀那双可惜兮兮的眼睛相遇,气便不打一处来,“还不快滚!” 孙秀“诺诺”连声爬起,悄悄向石崇作揖,黯然退下。 第三章 绿珠涉险遇捕头 黄河古道边,早已是郁郁葱葱,春花点点。潘岳携新婚妻子杨氏与石崇他们一同来到黄河古道边,五人一同挥锄植桃,潘岳与石崇还一边吟诗作赋,好不潇洒怡神。杨氏乳名小秋,相貌平平,却是位远近闻名的贤淑妻子,与潘岳并排而站,颇有点“俊男丑女”的感觉,但小秋温柔体贴,善持家,性耿直。据说曾有人劝潘岳说,老婆是衣服,若不相配就换一件。潘岳正色道:“吾与爱妻俱为一体,生死亦若金缕玉衣,既穿之则融入骨肉,脱则魂飞魄散矣!” 稍倾,河道滩涂边人们越聚越多,竟达千余人。乡民们争相与县太爷一同植桃种李,场面颇为壮观。 中午吃罢午饭,石崇漫步黄河边上。他极目远眺,感慨万千:“呀,想当年曹公孟德之《观沧海》: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他洋洋得意地尚未吟完,忽然一个大浪打来,石崇惊叫着向后跳了三五步。潘岳好奇,问石崇道:“季伦兄伐吴一战,真可谓神勇之极也。为何今日竟惧一小浪?当初你就不惧那孙歆的银枪和武延的铜锤么?” 石崇笑道:“哪有不惧之理。常言道,‘欺山莫欺水’,此乃与水嬉戏,无勇可言也。夫勇者,无外乎有三:一是手段了得,二是敢拼敢杀,这第三最重要,那便是有恃无恐。” “有恃无恐……何故?” “你看那常山赵子龙,于百万军中勇救阿斗,够神勇了吧?细细一想,他手段了得,敢拼敢杀,但为何能突出重围?那便是子龙之‘有恃无恐’。试想,若非曹孟德喜爱子龙,下令非生擒不可,于是曹军只能防而不攻,让子龙放开手脚大力拼杀,否则子龙早被万箭穿心,命丧阵前了。” “哈,季伦言之有理。”小秋在一旁笑盈盈插道。 “潘兄你看,嫂子表扬我了。我想为官亦如此,欲想为民造福,施恩一方,非得‘有恃无恐’不可,否则此官想做也做得不长,又何来为民造福焉?” “哈哈,季伦兄将勇猛之道比作为官之道,非‘有恃无恐’不可,安仁就不敢苟同了。” 石崇也不在乎,也不反驳,三人又一同植桃,谈笑甚欢。常言道,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石崇第三日一大早,辞别了潘岳与小秋,带着帅仁和曹义前往阳城上任去了。 话说那日绿珠与红萼在后山槽被那邋遢男人拦截,拼命逃回家后,不敢对家中父母提起此事,也不敢再到后山槽去。 不几日,村寨中传说后山槽死了人,全身赤裸,龌龊却不破旧的衣衫丢弃一旁,身下还压着一支发黄发黑的竹筒。尸身已开始发臭了。红萼先听说了此事,她大惊失色,连忙去找绿珠商议,两人再分头打听,死者果然就是被红萼踢死的男人。闺房里绿珠与红萼面面相觑,只有惊惶的份儿,半天想不出个法子。 绿珠想来想去,觉着只有自报官府,告知事情原委,以求法外开恩。 红萼却不干:“那野崽死的活该!此事与你无关,我若自报官府,岂不自找麻烦?绿珠妹妹,念在我们姐妹情份上,此事只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唉,女儿家没有武功,便会受恶人欺负,从今天起,我便拜师学武去。” 红萼不听绿珠再三劝告,执意离乡,从此,再也不见这美丽大胆而敢做敢为、反叛性极强的姑娘身影。绿珠气得直哭:“红萼呀红萼,你为什么叫红萼!”是呀,她为什么叫红萼?萼者,花之外层绿瓣也,应叫“绿萼”才对。也许这就是造就红萼姑娘与生俱来的叛逆性格的原因吧。 红萼走后,绿珠郁郁寡欢。那天,她独自来到村头,坐在一块天然石凳上,望着远方曲曲折折的羊肠小道,想着从小与自己一起张大的红萼,心中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是呀,真正算起来,绿珠与红萼从襁褓中便常在一起了,何故?原来她两人的外婆家都在北海边上的小渔村——那角。绿珠的妈妈与红萼的妈妈也是很要好的姐妹,一同嫁到了双角山。她们每年都会相约一同背着绿珠与红萼回娘家,襁褓中的绿珠和红萼当然就成了虽还梦不知天,却已玩在一起的“小小朋友”。稍稍长大后,她们又常在外婆家跟舅舅阿姨们一同拾海贝,一同挖泥虫。挖泥虫最好玩了,那家伙溜得特快,在沙滩上得先蹑手蹑足地看好那泥虫留下的前后沙眼儿,然后快速地在前后沙眼处各挖一锄,便可将那泥虫翻了上来,捉入竹篓之中。她们也常常看见叔叔伯伯们潜入深海中,挖出洁白洁白的珊瑚,有点像山区的鸡肉菌儿——不像;也有点像山区石洞里的石芽儿——也不太像,反正是美极了。她们还带过几朵小小的珊瑚花回双角山,让那些从未到过海边的小伙伴们看新鲜。 山风吹过,渐渐吹乱了她迷茫的秀发,眼前哪有什么美丽的珊瑚?分明浮现的是后山槽那具死去发臭的、赤裸的尸身,不禁打了个寒战。看看四周,天已渐渐暗了下来,绿珠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惊恐,连忙起身回家。 她不知道,借着夜色的遮掩,一场灾难正向她一步步逼近。就在她以过村头一棵大榕树旁时,突然间头已被布袋套住,被两人挟起,连喊都来不及喊一声,就被扛进了密林之中。 她仿佛觉得是被扔在马背上,一路颠簸地不知被驮了多久多远,当绿珠被放下来,取下套在头上的布袋,睁开迷糊的双眼时,她朦胧间看到自己已站在一间破旧的臭烘烘的房屋中,心中不禁一阵恶心。 屋中有七八人,穿着与那后山槽死去的男人差不多:邋遢但不破旧,人人手执一支发黄发黑的竹筒。 绿珠惊恐地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为首那人一张嘴便露出满口黄牙:“小妹子,只要你讲老实话,我们不会为难你。” “我、我不认识你们。” “明说了吧,我们是竹筒帮。五天前可是你在你们后山槽看见了什么?” “竹筒帮”?绿珠心里一愣。她是听说过,这竹筒帮既不是丐帮,也不属黑帮,但也不是什么很正当的帮派。之所以称之为“竹筒帮”是他们无不手执一支竹筒,据说这支竹筒是用来装钱的,也可以当武器抵挡一阵。他们专为一些小业主之类的讨讨债,保些镖儿,送送海鲜,倒腾海盐或是强行为有矛盾的两方做做和事佬,从中收取费用。他们也讲江湖义气,也耍耍赖皮,且清一色的懒,特懒!据说是为了讨债而养成的,那臭烘烘的身子往欠债人家中一杵,那家人想不还钱都难!但衣衫却是好的,新衣衫穿在身上,就再也不会脱下来,直到又买新衣挨上。 绿珠想了想答道:“我没有上后山。” “绿珠!”为首的柳三炳居然叫出了绿珠的名字,“竹筒帮是做什么的?这丁点事情还瞒得了我们?那天你和红萼在后山采猪菜究竟看到了什么!” 绿珠明白了。竹筒帮探听到那天自己和红萼上山采猪菜,但并没有想到也不会相信会是红萼这么个小丫头踢死了那三大五粗的臭男人。 “是,我们那天是上山采了猪菜,但是什么也没看见。” “胡说!没看见为何你们采的猪菜颠得一路漏撒?说,你们看见了什么!” 此时的绿珠倒也不怕了,她却装作恐惧地细声言道:“我们看见了死人。” “看见是谁打死的?” “平地里看见个赤条条的死人……早死在那儿了。我们怕,就跑……” 旁边一个黝黑男子咆哮起来:“臭妹子,不说老实话!” 为首的喝道:“黑塔,对小孩子家休得无理。小妹子,你们真的一见到他……他就已经死在那里啦?” “是的。” “柳爷,这臭妹子不抢也抢回来了,不如将她卖了去,赚几个钱也好葬了我们兄弟。” “将她卖啦?”柳三炳盘算着什么。 “叔叔伯伯,你们那位兄弟丢了一条命,你们心疼;你们卖了不相干的我,我死了,我爸妈心疼。莫非人和人,就这么无情?” “咦!这妹子好不乖巧。”柳三炳盯着绿珠,越看越像是一尊女神,她是那么纯洁无邪、楚楚动人,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出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敬畏感,柳三炳突然冒出一句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来:“要不……你给我当个干女儿,如何?” 绿珠默不做声。 黑塔大声吼道:“死妹子,便宜你了!还不快叫干爹!” 绿珠想想别无他法脱身,只好勉强地道了个万福:“干爹在上,请受干女儿绿珠一拜。” “哈哈!想不到我柳三炳抢回了个干女儿。” “可是,你抢回了个干女儿,我爸妈却丢了个亲女儿呀,干爹要给我爸爸妈妈说一声。” “好,好。明天我就派人去绿萝村拜见我的干兄嫂。”说罢他吩咐手下置办酒席,要与干女儿认亲。绿珠也只有硬着头皮在这邋邋遢遢的场合中应付着这帮邋邋遢遢的人。 却说绿萝村此时炸开了锅:第一美女突然失踪了!梁能和陆氏痛不欲生,他们发了疯似的到处寻找,可是,并没有这宝贝女儿的一星半点消息和踪影。万般无奈,他们只好报了官。 合浦县衙闻报,亦觉此事非同小可,便派了最得力的捕快余威赶到双角镇绿萝村查办此案。 余威,字承阳,此人非同一般,武艺极为高强,胆大心细,为人谦和真诚,颇有人缘。他十八九岁便在军中任刀斧校尉,因受其父余竞舟贿赂石崇一案的牵连,不但失去父亲,自己也被革了军籍。原本他很崇敬太守马昆,父亲被杀后,他对马昆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怨忿。正在他无所事事,打算浪迹天涯时,马昆找到了他。其实余威自己也知道,马昆很器重自己,甚至把他当亲儿子一样看待。此时马昆晓以大义,也道出了自己的心声,希望余威振作起来,继续为国效力,马昆还破例举荐余威到合浦县衙当捕头。因此,余威对马昆又多了一层理解——宽容。 话说余威一到绿萝村,便详细了解情况,有村民反映,绿珠失踪前不久,曾见有几人在后山槽游转,还探寻到村头,当天绿珠就莫名失踪了。余威稍加思索,果断将竹筒帮男人之死与绿珠的失踪联系在一起。于是,他二话不说,径直找到竹筒帮的总部——竹山社。 竹山社在合浦县北郊的竹山下,一幢砖瓦房,独门独户,很少与人往来。偶尔有求其护镖的,有请其讨债的,或求其作中作保、劝架解难的,才愿硬着头皮走进这异味十足的男人世界里来。 余威一进到那间臭烘烘的房子,黑塔立即迎了出来:“客官,竹山社愿为你效犬马之劳。” “在下余威,想拜会你家柳三爷。” “请。”黑塔高声么喝道:“有客人余威拜会柳爷!” “余威余承阳,合浦县衙捕头。”柳三炳一见,拱手作揖道,“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呀。”余威一把拉住柳三炳的手,将他带过一旁:“三爷,在下有一事请教。” “余捕头有事请讲。” “柳三爷,贵社在绿萝村后山槽不幸折了一位兄弟,在下十分难过。” “唉,是二苟子,他死的不明不白呀。” “为何不去报官?” “余捕头,你想二苟子那死相……赤条条的,指不定会是什么花花事儿,不便报官哦。” “这么说,柳三爷是私了此事啦?” “是呀。啊,没有。如果他真是为了花花事儿,死则死了,不足为惜。” “可是,绿萝村却丢了个绿珠姑娘。” “我正想……” “正想怎样?” “我正想整顿我竹山社之规矩,二天少出此种赤身裸体之丑事。哪有什么闲心去管绿萝村丢了红珠绿珠啊。” “如此说来,绿珠的失踪真与你们无关啦?” 黑塔气势汹汹地凑了过来:“姓余的,你休得欺人太甚!不念是个吃官饭的,你黑哥哥的拳头便将你打趴在这儿!” 说话间,七八个又脏又臭的壮汉瞪着眼围了过来。 “兄弟们,我不是来找架打的。” 黑塔怒喝道:“滚,那你就给我滚!” “黑哥,你这是妨碍我的公干。” “咦,你还给鼻子上脸了!打!”说罢一拳照余威脸上打去,可不知怎的,拳没上脸,却被拧回黑塔背上,同时人也被弹出一丈开外。那七八个壮汉一齐拥上,没有打着余威,一个个全趴在地上,“哟哟”直叫。 “没出息,一群废物!”柳三炳转向余威,“余捕头好身手呀!这群废物冒犯您的虎威了。黑塔,还不给余捕头赔罪?” 一群人灰头土脸的,涎着脸给余威赔了个不是。 柳三炳道:“余捕头,如我等有那绿珠妹子的消息,定会及时告知。黑塔,送客。” 余威无奈,只好离开了竹山社。他又重头梳理了一番,四处寻访调查,竟是一无所获。他还是想到了竹山社,决定二上竹山社。 再说那柳三炳,本来已命黑塔前去绿萝村拜会梁能和陆氏的,被余威这么一搅,他还得要赌赌这口气了:不去! 正当他余气未消时,黑塔来报,绿珠不见了。 “她不识路,能跑到哪儿去?找,给我找!” 竹筒帮全体出动,山上山下、田头地边、相邻村寨几乎翻了个底朝天,就是不见绿珠的影子。正在柳三炳与竹筒帮们聚在一起不知所措时,只见绿珠揉搓着双眼,从马厩慢吞吞地来到他们身边:“你们商量着找什么呢?” 柳三炳哭笑不得:“哎哟我的祖奶奶,我们就是在找你呢。给你安排了房间你不睡,你究竟跑哪儿去了?” “那味道……能住人?我跑到马厩过夜去了。” 柳三炳从绿珠鬓边拈起一片禾叶:“鬼妹子,真钻禾稿堆去了!我说你们也是,一个二个臭烘烘的,家也臭烘烘的,房间也臭烘烘的,叫人家绿珠怎样住得下嘛?从今天起,个个给我洗,用力搓,搓不干净便用铁刷子刷!刷脱三层皮也得给我刷干净了!” 绿珠笑了:“我来监督他们。” “好呀。不过你们不许谁个对我干女儿耍流氓啊。” “干爹,先从你起头。你一身干干净净了,他们才没有话说。” “我?”柳三炳哈哈大笑,手一指,“到竹山溪去!” 山边小溪,绿珠正用洗衣捶帮邋遢鬼们捶洗衣服:明显地,捶洗衣服处淌出一股灰黑色的浊流。 下游不远,嘻嘻哈哈的一阵笑声传来,接着是一个个裸体从树丛中跳入溪水中,溅起一簇簇狂野的浪花。 晾晒完衣服,绿珠从房间角落捧出一堆又黑又旧的竹筒,刚往门外一丢,从竹筒里钻出几只蟑螂。绿珠吓得捂着眼大叫:“哎呀有骚甲(蟑螂)!” 黑塔他们嬉笑着用脚将四处逃散的蟑螂一只只踩死。柳三炳心情特别好,他看了看绿珠,吩咐大家说:“去,都别躲懒,一起将这屋里屋外清扫一遍,我们竹山社也得整治成像个有女人的家。”绿珠笑了笑,又捧起一盆脏衣服到小溪去了。 绿珠前脚刚走,余威后脚便进到了竹山社。余威叉着腰惊奇地看着正在清扫的房屋:“哟嗬,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看看什么看!今天天阴,没出太阳。”黑塔没好气地呛了余威一句。 余威抬头看了看天,蔚蓝蔚蓝的,偶尔有几片浮云。 “天不阴,是你们做事儿有点阴。洗那么多衣服干吗?”余威有意无意地又逼上一句,“莫非你们在清洗作案现场?” “你……”黑塔一肚子气却又不敢发作。 柳三炳迎了上来:“哎呀,是余捕头驾到呀。可惜我们今天大扫除,没地方接待余大人。你看是不是改天,对,改天。” “大扫除?好事情嘛,早就该清扫你们这股臭味了。来,我也帮你们清扫、清扫。” “哪敢有劳余捕头余大人。黑塔,送客!” “柳三爷,清扫了房子,今天我还不想走了。”余威巡视着四周,“唔,衣服洗得挺干净的嘛。好像……带有点女人香味?” “哪里、哪里,我们这里是几双筷子抢骨头,全是光棍。哪来的女人味哟,余捕头笑话我们了。” 余威干脆躺在房前的草地上:“呀,好不清爽!我余威有机会难得享受享受这带有点女人味的地方咧。” 柳三炳开始来气了:“余威,你三番五次盯着我们,缠着我们,你究竟想怎样!” “不想怎样,只想晒晒太阳。”余威伸了个懒腰。 柳三炳突然袭击,朝躺着的余威飞起一脚,余威巧妙地一闪身,不仅躲过还纵身弹跳起来。柳三炳怒不可遏:“余威,休仗着有几分好功夫,便如此张狂!有本事赢了我,今后你便是长住竹山社我们也不管你!”话音未落,拳头已经打到余威耳边。 只见余威头一侧,躲过这拳,左脚已同时向柳三炳下三路扫去。 当然,柳三炳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一个“平地拔葱”,避了过去,还巧妙地来了个“双峰贯耳”,朝余威袭来,谁知余威更快,早就闪身一掏,揪住柳三炳衣领,大叫一声“去!”将柳爷击出三丈开外。黑塔及弟兄们见老大不利,便一拥而上,想将余威扑倒。哪曾想余承阳的功夫就是了得,只见他一个“仙人推磨”,可怜那十来位兄弟早已跌的跌、趴的趴。说话间,柳三炳又卷土重来,与余威绞杀在一起。十多回合,柳三炳渐渐露出败相,余威趁势一掌击来,黑塔见状忙挺身来救,结结实实地受了余威这一掌,被打得趴在地上。就这样,黑塔为柳三炳连挡五六掌,可怜的黑塔,脸上青一块、肿一块,手脚紫一片、红一片。 此时,传来绿珠的惊呼声:“不要,不要打人!” 绿珠扔下手中洗衣盆,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来,护住柳三炳和黑塔:“你是什么人?敢打我的干爹,打我的叔叔伯伯?” 余威一见绿珠,呆住了:世间竟有此绝色女子! 不想绿珠看见余威一动不动地呆站着,居然壮着胆子来推余威:“你走,你走!” 余威一时间全身都松弛下来:“小妹妹,你就是绿珠?” “你怎的认识我?” “我是余捕头,专门来寻你的。” “我又没有惹你招你,你寻我作甚?” “你无缘无故玩失踪,与这帮又脏又臭的家伙厮混在一起,你爸妈日夜以泪洗面,忍受着失女之痛。你倒好,还领着他们洗衣大扫除呢!” “哼,比我妈还唠叨。”绿珠嘟哝了一句,便转身问柳三炳道:“干爹,我不是叫你派人去告知我爸我妈吗?” “我派人去啦,又让余捕快打回来了。” 余威大呼冤枉:“谁个打你派的人啦?” “你看,黑塔便是我派去拜访大哥大嫂的人,让你打成什么样儿了!” “哎呀,这是哪儿跟哪儿哟!” “还‘哪儿跟哪儿’,这不明摆着:你蛮横,我们善良。” “绿珠妹妹,快快跟我回家,不要和他们混在一起。你不听老话说的:‘跟着好人成好人,跟着师公跳鬼神’。” “他们就是好人。你才师公跳鬼神!” “绿珠,你今天跟我回也得回,不跟我回也得回!” “我要是不回呢?” “我就一直打他们,打到你愿跟我回家为止!” 黑塔大声地:“他敢!”可一遇到余威的眼神,口气软了下来,“……是敢的咧。绿珠妹妹,你还是跟这个蛮横家伙回家吧。” 柳三炳也无奈地挥了挥手。 “也罢,我就跟这个蛮横鬼回家!”说完头也不回,怒气冲冲地走了。 “哎哎,妹子等等我,你不识路。” 一路上,绿珠十分讨厌凶神恶煞般的余威,只管气鼓鼓地跟在余威后面,埋头走路。余威想搭讪,又不好意思开口。 此时正值盛夏的多雨季节,忽晴忽雨,天气显得特别的闷热,好不容易走到一间路边粥店,余威便张罗着要喝稀饭解渴充饥:“小二,来两碗粥。” “我不喝!”绿珠还在赌气。 余威坐了下来,没有理会绿珠。店小二将粥端了上来。还有一碟酸芋蒙,一碟炒花生和一盆腌眉瓜。绿珠一看见腌眉瓜就忍不住了,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头一扭背向余威,夹了一块便往嘴里塞。你道为何绿珠如此喜欢腌眉瓜?原来这眉瓜有点儿像如今的黄瓜,合浦一带农家热天送粥最喜欢吃的菜。人们先将眉瓜焯水,然后拌盐晾干后,放进坛中备用。别看这腌眉瓜蔫不拉叽,色泽却黄爽爽、入口脆生生,咸中带有一股香味。 余威揶揄道:“妹子,慢慢吃,咸。” 绿珠没有搭理他,只管津津有味地吃着眉瓜。 余威吃饱,走出粥棚仰头看了看天气,焦急地对绿珠言道:“妹子,快点喝碗粥好赶路,大雨快来了。” “下刀又怎么啦?你本事大,打呀,打到老天爷也输给你为止。” 余威也不做声,一把拖起绿珠便走。 “别、别拉我,我还有一口粥!”余威松手,绿珠揉着被捏红的小手儿,嘟哝道:“蛮横鬼!霸道鬼!捏人家手恁疼的……” “快下雨了,再磨磨蹭蹭,我们赶不到家了!” 两人离开粥店不到三里地,那瓢泼大雨便倾盆似地劈头盖脸泼了下来。余威护着绿珠钻进一座土地庙,暂时避雨栖身。南方的暴雨确实可怕,大雨打得眼睛睁不开也就罢了,那劈雷打来,会让人魂飞魄散。最可怕的是,这里大都是丘陵石山,小沟小壑特多,不用小半个时辰,暴雨沿沟壑汇集成山洪,倾泻而来,雨晴不久又退得一干二净。这里常说“易涨易平山洪水,易反易复小人心”,就是这个道理。 此时一个劈雷击中了小庙不远处的大樟树,只听“咔”的一声窜起一团火球,绿珠也顾不了许多,忙往余威怀里钻去。余威呢,那劈雷倒没吓着他,怀里突然钻进一个女妹子的头却将他吓蒙了。他不知所措地慢慢将绿珠的脑瓜儿挪了出来,绿珠神经质地用力推他:“别碰我!” 可是祸不单行,这天似乎给捅漏了,暴雨下得痴痴迷迷,不但已有水漫进庙来,那破庙的墙体和屋顶也开始剥落,一片掉下来的碎瓦还砸中了绿珠。绿珠的神经终于崩溃了,她不顾一切地冲出小庙,没命地在大雨中狂奔。 “绿珠,别跑!”余威追了出去。 暴雨中,原野小路田地,漫流着茫然无措的浊水,它们正在找寻一泻千里的出路,它们正在汇成荡涤一切的洪流。此时的绿珠也一样,发疯似地踏着浊水,脚下溅射起一朵朵失魂落魄的水花,湿透了的衣服紧紧裹着那瘦小的身躯,在无垠的荒地上、在绵密的雨点中一步一步踏上绝望。 就在余威即将追上绿珠时,绿珠纵身跳过一条汇集越来越多洪水的小沟,只见她脚下一滑,整个瘦小的身儿像弹丸似在弹了两弹,便整个儿被吞噬进洪流之中。余威大叫一声,奋不顾身地跟着跳进了滚滚洪流…… 也许那是一个美妙的梦? 婀娜多姿的身躯似乎在雨水中蜕变着,像什么?像茧蛹化成翩翩起舞的蝴蝶,像骨朵绽放成带露的鲜花……她感觉到五彩云霞是她的翅膀,七色彩虹是她的天梯,轻盈的身子在飞呀、飞呀,竟然飞上了那遥不可及的天庭:那可是神仙住的地方呀!你看,飞过了遣云宫,飞过了五明宫,飞过了太阳宫、太阴宫、毗沙宫、化乐宫、极乐宫,这一座座天宫那真是祥云重绕,金光灿灿。她往前看去,哟,又是一个崭新的天地:七十二宝殿错落有致,更是华光璀璨,紫气升腾:灵官殿、天王殿、朝会殿、凌虚殿、宝光殿、玉光殿、沉罗殿、麒麟殿,真是数也数不完。哦,左边是寿星台,那里有千年不败的万种名花瑞草,时时散发着沁人心肺的芳香。过了寿星台,便可一瞻朝圣楼的风采,那是重楼叠瓦,绛纱轻垂,芙蓉冠顶,金光四射…… 不对,那不是天宫!明明是一片黄沙,暴风刮起的砂石打得脸儿辣辣的痛。天哪,那砂石儿竟一颗一颗的嵌进了我那娇嫩妩媚的脸蛋儿!快,快!哪位帮我拔出来,要不砂石儿会越嵌越深的哦! 是的,余威正轻轻地擦拭着绿珠的脸蛋。他终于从洪水中将她捞了上来,将她从死神的手中抢了回来。当他抱着绿珠那几乎没有一丁点暖气却还柔软的身体从洪流中挣扎着爬上荒地时,他松了一口气,可他立即又惊呆了:无情的洪水揉乱了绿珠衣襟,余威手忙脚乱地理了理,他盯着绿珠那张惨白却如冰美人般的脸儿,有点喘不过气来,还是女孩儿微弱却均匀的气息提醒了他,他一个激棱,慌忙关牢了那颗如野鸽子般“扑棱棱”跳动的心。 雨晴了,水退了。 绿珠睁开双眼,看见一个男人正在擦拭着自己的脸儿,神经质地撑起身子,下意识地看看前胸,有只纽扣竟扣错了,她怒不可遏又羞愤不已:“臭流氓!你干了什么?” 余威背过身子却语无伦次:“绿妹妹……珠、珠小姐,刚才是水,洪水剥开的……” “你没动过我?” “动了,把你从水里捞上来。” “这辈子我恨死你了!” “随便你。绿珠妹妹,我们还是先赶路吧?” 绿珠勉强撑起身子却走不动。 “我背你?” “你敢!” “快要有场大雨来了,我的大小姐!” “……”绿珠“嘤嘤”的哭泣。 余威真不知所措了。劝又劝不听,拉又拉不得。 少顷,绿珠终于发话了:“姓余的,我知道是你救了我,可你看了我的身子,你、你叫我今后如何做人!” “是,我看了你的身子!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世上还有哪个知晓?你吃亏了吗?绿珠,你听着,如果你真要记仇,记恨我无意中看了你的身子,好,当着你的面,我把我两只眼珠子抠了!”说着右手真往两眼里抠。 绿珠急了,顾不得许多,忙扑上去拦住余威:“我怪你吗?我怪你了吗?” “你真不怪我?” “怪!现在又怪你了。” “那么,我又抠眼珠子了。” “我帮你抠。” 余威真的闭上双眼,绿珠悄悄拾起两颗拇指大的鹅卵石,用手往余威的两眼轻轻一戳,将鹅卵石亮给余威:“看,你的眼珠子抠下来了!” 余威一看,忍不住笑出声来,他不管三七二十一,背起绿珠,一步一步向绿萝村走去。 绿珠在余威背上举着两颗鹅卵石:“看哦,我帮你拿着你的眼珠子,看哪看哪,在看路哦。” 第四章 石崇蜕变始拜金 阳城郡离京都洛阳不远,仅大半日车程,地处中岳嵩山之太室山南麓。城北群山叠嶂,地势雄奇;城南却是一马平川。 石崇带着帅仁和曹义,未告知当地驿官,径直驾车到了阳城北门。石崇对阳城心仪已久,最让他敬仰的是,禹王治水时“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故事便发生在这里。他让曹义停下车子,只身下车,沿城墙边悠哉游哉地漫步起来。 此时刚入申时,石崇游兴正浓。不想对面却吹吹打打来了一队接亲队伍。大花轿一颠一颠地,似乎要颠平这山路的崎岖,小喇叭一声一声地,似乎要吹走这荒郊的寂寞。石崇好奇,看见路边有一块条形青石,便静静地坐下,饶有兴趣地欣赏起这支接亲队伍来。 看着看着,他竟然看出点儿蹊跷来:这支接亲队伍除了庸俗平淡的唢呐声外,哪有一丁半点的喜庆味道!吹唢呐的人,脸上透着惊惶,花轿两边,竟有八名彪形大汉挂刀护卫。花轿后面不远处,爬着两位老人,呼天抢地、嘶声裂肺地呼叫着:“兰儿!你们不能抢了我家兰儿哪……” 石崇一听,“嚯”地站立起来,脸上却笑嘻嘻地拦住了轿头:“恭喜恭喜!” 此时,一位管家模样的人迎了上来:“同喜,同喜。这位客官,我家老爷要赶时辰成亲,借光了。” “不要客气。如此大喜,何不接上你家老爷的岳父岳母,共聆今日之鸾凤和鸣?” 管家有点不耐烦了:“老人已到府上,客官请让开!” “后面两位呼天抢地之人可是新娘兰儿之父母?” 管家刹那间变了脸:“来人,与我将此无赖打趴了!” 话音刚落,那八个凶神恶刹便向石崇围将过来,一场恶斗免不了了。 石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将管家控住:“我不想与你们争强斗胜,只想问个明白。” 管家冷笑两声:“问什么问?我看你是胆怯了吧?” 此时帅仁赶了过来:“休得动手!此乃新任阳城太守石崇石大人。” “哟、哟、哟!你还阳城石太守了!我看你今天阳城‘失手’去吧!”管家趁机猛推石崇,“打,给我往死里打!” 八名打手一拥而上,拔刀向石崇劈来。石崇巧妙躲过,还十分客气地说了一句:“几位壮士不要伤了和气。” 那些打手却盛气凌人:“谁与你和气?明年的今天便是你的祭日!”为首的一刀向石崇背后划来,划破了他的左袖,石崇有些恼怒:“兄弟,你划伤我了。” 没有答话,八把大刀又齐齐向石崇砍来。石崇忍无可忍,闪电般一个托手,打飞了三把钢刀,那两只铁棒一般的大手顺势上下一剪,大叫:“断!”可怜三只持刀的手臂,应声断成两截,那三人不由得哭嚎着跪在地上。其余五人见状,吓破了胆,纷纷弃刀求饶。 此时阳城驿官带着官差已闻讯赶来,见到石崇作揖道:“石大人受惊了。”转头训斥那等抢亲之人,“你们有眼无珠,此乃威震三吴的虎将石崇石大将军,你们何许人也?也敢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上拔须。” 石崇吩咐道:“将这管家先行收押,再派人把他家的什么狗屁老爷押来见我!”说罢走向花轿,“兰儿,出来吧,没有人敢欺负你了。” 花轿撩开,款款走下一位十七八的姑娘,她低着头道了个万福:“多谢石太守救命之恩。” “兰儿小姐,抬起头来,堂堂正正做人。” 兰儿缓缓抬起头,泪眼汪汪地望着石崇。 石崇惊呆了!好个绝色美人儿呀,似乎像是眼前那扎堆的冰凌突然涌出一股涓涓细流,似乎像是眼前那枯黄的残冬突然盛开一簇娇嫩的鲜花: 雪拥太岳映奇葩, 轿帘何须掩芳华, 莫非身变飞天客, 误撞瑶台仙女家? 石崇情不自禁地躬下身来,轻轻扶起兰儿。兰儿饱含感激的双眸也久久凝视着眼前这位年轻英俊的救命恩人石太守。这时兰儿的父母跌跌撞撞的赶到了,两位老人老泪纵横,也顾不得许多,双双跪在石崇面前,千恩万谢。 石崇掏出一锭纹银递去:“二位老人不必言谢,你们带着兰儿回家,好好过日子去吧。” 石崇一到太守府,立即升堂审案。经过审讯,方知是相邻嵩高县的恶人张丁四出拈花惹草,无意撞见阳城城郊的少女缪兰,兰儿的美貌顿时迷住了年过半百的张丁,于是在缪兰家门楣挂上自己的玉配,强行“定了亲”,要娶缪兰儿为小妾,还留下两条大汉守着缪家。今天便抬着花轿接亲来了。石崇审毕,将张丁与那管家一齐收监。 石崇上任当天便除却邻县恶人,此举震动了阳城。是夜,阳城富户一行来到太守官邸,联合设宴要为石崇接风洗尘。石崇不敢怠慢,亲自出迎,言道:“本官感谢各位乡绅富豪好意,不过石崇为官一不受贿、二不吃请,只恪守八个大字:廉勤兴郡,振商富民。各位能多为阳城之福祉尽心尽力,本官比吃山珍海味更为舒心。” 各位富豪不禁高声恭维一番后,转过身来,个个悄悄抿嘴哂笑而去。 这一群富豪中,只缺了阳城丝绸商卞畏。他早就听闻石崇在交州轻美色拒钱财之事,所以他绝不会与富商们一起去凑这种热闹的。 这天,他换上一套简朴的衣衫,递上拜帖,前去造访石崇。 石崇听说是当地丝绸商卞畏来访,眉头一皱,吩咐曹义回话说,石大人不在府上。卞畏并不着急,他再请曹义代为禀报,说是只为请教捐资助学之事。石崇听闻后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他叫来正为布置官邸忙碌的驿官。 石崇道:“本官惯于简朴生活,官邸布置不必讲究。”说着将卞畏的名帖递去,“你认识此人否?” “哦。卞老板在阳城经销丝绸多年,业绩平平,但为人和善,城府颇深。”石崇沉默不语,自个儿琢磨着这位丝绸商的真正来意。他虽当过修武县令,毕竟只有半年,颇讲哥们意气,官场经验几乎一窍不通。良久,他让曹义将卞畏请至书房,决定见见这位来请教“捐资助学”的卞老板。 卞畏,表字国璋,年近五十,富态、沉稳、慈眉善目。石崇一见,心里便很是舒坦。 卞国璋谦恭地起身迎向踏进书房的石崇:“石太守,卞国璋有礼了。” “卞老板德高望重,今日屈驾本官官邸,不知有何指教?” “阳于虽为古城,下辖七县,然地域不同,民情各异,盈脊有别,贫富不均。那穷乡僻壤,饥民难以裹腹,何来余资让子女求学?畏今日斗胆相求,愿捐纹银千两,以助贫苦孩童之学。”说罢悄悄将一张银票挪至石崇茶杯边,“不过国璋助学之事,绝不想沽名钓誉,只求石大人不要声张。” “难得卞老板一番美意,这银票我就代贫苦孩童收下了。” “阳城托山神之庇佑,靠启之福荫,乃成就这一片人杰地灵之宝地。如石大人有雅兴,改日国璋作陪,登太室山,观石阙铭,品嵩山之韵味,悟禹王之神明,若何?” 石崇一听,随口便答应了。 不几日,正值寒食节,卞畏果然来邀石崇,前去太室山拜谒中岳庙。卞畏备了寒食水酒及果品,石崇推托不过,悄悄与卞畏出了官邸,两人悠哉游哉地前往太室山。 少林河将嵩山一分为二,东曰太室,西曰少室,中岳庙建在太室山南麓黄盖峰下,又称太室祠。卞畏陪石崇沿青石板铺成便道的拾级而上,远远便看见了中华门。 石崇虽生在洛阳,从小就向往嵩山,可是自父亲石苞死后,他便离家自己谋生,所以一直没有机会登临这雄奇险峻,充满神话色彩的中岳嵩山。 未到中华门,已看见了门前矗立的太室阙。卞畏向石崇介绍说,太室阙建于东汉安帝元初五年,与少室阙、启母阙号称“中岳汉三阙”。阙由青方石垒砌,一左一右,相距两丈余。阙高丈余,宽七尺,厚两尺许。顶分六层,由二十二块青方石叠砌。左半阙无字,却雕有人物,车骑出行、马伎、舞剑、龙、虎、玄武、象、羊头、斗鸡、犬逐兔、蟾蜍、猫头鹰、长青树等画像50余幅。右半阙正面有阳刻额文“中岳太室阳城神道阙”三行九个篆书大字,背面有“奉祀崇高神君,颂公结事”篆书字。石崇细细欣赏,所书篆文气势挺拔,苍劲有力。他抬眼向中华门望去,感叹道:“中岳庙如此神奇,皆有此石阙护之也。如此之规模,可称之为我中华之第一神庙也!” 卞畏如背书般应答道:“此庙占地约一百五十余亩,从中华门到庙后之御书楼,纵深一里多。石大人你看,金碧辉煌之殿楼阁宫、古色古香之亭台廊碑座落有序。如从中华门拾级而上,便到遥参亭、黄中楼、宇宙坊、崇圣门、化三门、峻极门、嵩高峻极坊、中岳大殿。中岳庙之东西两路,还建有太尉宫、火神宫、祖师宫、小楼宫与龙王殿。”卞畏一指身边柏树,“庙内此等参天古柏,便有330株之众,还有石碑百通,及神鼎、铁人数座。便是漫游十天半月,也难尽兴也。” 石崇听罢,摇着头哈哈大笑。卞畏忙问何故发笑?石崇道:“国璋兄的介词如此详尽,石崇不必再看,也悉知中岳庙之大概。尤如茫茫然面对人生之人,得一恩师点拨,顿时大彻大悟,今世之坎坷,何足挂齿焉?” 卞畏连忙谢罪,“石大人,国璋话多了。本来只想尽地主之谊,多向大人介绍我阳城诸景,不想大人竟能参悟人生,哲理深刻,国璋再也不敢多言。” 石崇道:“国璋兄,想到哪里去了?”他招呼卞畏在中华门内石凳坐下,正色道,“国璋兄,今日踏青,看来你是有话要对石某诉说?” 卞畏连忙答道:“没有,没有。国璋见石大人初来乍到,兴许对阳城人文地理不太熟悉,又无亲朋好友,只想作块铺路砖、垫脚石,仅此而已。” “好个‘铺路砖,垫脚石’。国璋兄,真的无事求我?” “无事,无事,真的无事。我只敬慕季伦兄枪挑孙歆、巧诛武延,智取白州、怒拒美色的事迹。真乃有德有才、能文善武的一代天骄呀。” 石崇有点儿惊讶了:“季伦那些许作为,竟被国璋兄默念在心,惭愧,惭愧。” “呀,想想季伦兄随武帝藉田之作《躬耕曲》,更是让人过目难忘,吟咏传颂呀。”说罢竟高声颂读起来: 晨光渐朗朗,玉露初霓霓。 九天祭事毕,三辰礼依依…… “哈、哈、哈!国璋兄真吾之挚友也。” “石大人……” “国璋兄呀,你也不要开口闭口石大人长石大人短的,既是挚友,你还是称我贤弟抑或季伦吧。” “国璋岂敢!” “国璋兄不必客气。季伦我已经是高攀了。” “如此……季伦兄,山下有我一处农舍小居,虽是草庐陋室,倒也清静闲逸,如季伦兄不弃,今夜何不在此草庐歇息?而况……” “哦,莫非国璋兄还有惊喜于我?” “谈不上惊喜,只是有一故人要见季伦兄。” “何人?” “受人之托,恕国璋暂不告知,到时她便会……” “给我一个惊喜?哈哈!国璋兄,请。” “季伦兄请。” 那是少林河东岸的一片桃林。虽已暮春,即将凋零的桃花依然抖擞着成熟的花瓣,在微风中展示那美艳无比的红妆。桃林深处是一座古色古香的草庐。幽静的花径散落着残存清香的落花,好似铺就了薄薄的花地毯,在迎接远来的稀客。 两人爬了一天的山,漫步来到草庐,已是入夜时分。卞畏客气地将石崇让进草庐中堂,小书童为两人烹上浓浓的云雾茶。正当石崇细细品茶的时候,草庐后堂忽然传来一阵古琴声,还伴有清脆阅耳的女子歌声。石崇精神为之一振,因为他听到了很熟悉的歌词: 晨光渐朗朗,玉露初霓霓。 九天祭事毕,三辰礼依依。 帝怀神农之务穑,想伯禹之疆理。 大饮以劳晨,躬耕以悦使。 放牛於薮泽,还马於田畴。 务穑劝雨粟,顾勤於社稷。 粢盛敬斯皇,万代之储祉…… 咦,这不正是自己伴随武帝藉田时所吟之《躬耕曲》么?配上音乐,再由此圆润甜美的女子娓娓唱来,顿觉一阵气畅神怡,似乎全身出现一种又酥又麻的快感。 曲尽琴收,石崇连忙问道:“此女子何许人也?” “正是想与季伦兄相见之故人。” 石崇“嚯”地站起:“快快带我前去相见。” 卞畏微微一笑,将石崇请出中堂,二人踏着桃花地毯,走向后堂。后堂正中,只见一位身旁缭绕着几缕熏香的娇艳女子盘坐抚琴,见有人来,女子忙起身相迎,她低着头款款走到石崇面前,纳头便拜:“石恩人请受小女子缪兰儿一拜。” 石崇混身的皮肉似乎是颤抖了一下,他扶起女子,定睛一看,果然就是日前相救的绝色美女缪兰:“兰儿不必多礼,相救之事,何足挂齿呀。” 卞畏知趣地退了两步:“季伦兄,国璋尚有些许家事要处理,你与缪兰姑娘慢慢叙谈。”说罢转身退去,再也不见了踪影。与美少女交谈,石崇像是沉浸在浓浓的蜜意之中。他得知,缪兰儿虽家道清贫,自幼却受深落第秀才的父亲熏陶,知书达礼,琴棋书画,无所不能。此次相见,自然是卞畏的精心安排。石崇久不时瞟一眼妩媚动人的缪兰儿,那桃花似的脸蛋儿似乎在传递着一种莫名萌动的春心。石崇内心暗暗叹道:武帝内宫的万名佳丽,也未必比得缪兰儿的美貌,今生今世能拥此美人……足矣! 入夜后,嵩山上的松涛声一阵紧过一阵,有如大海波涛不倦的吟哦。石崇问缪兰道:“兰儿,你见过大海吗?” 缪兰低着头:“兰儿还未出过阳城呢。” “去年伐吴,季伦在交州有幸得观北海。” “大海真是无边无际么?” “真是无边无际。面对大海,想起的是我们武将之禀性:平日里心平如镜,只有那报国之愿如暗涌般阵阵起伏;一旦风狂海啸,那就会卷起惊涛骇浪,粉碎一切阻挡之物。” “那么,如今这一阵紧似一阵的松涛声,算是心平如镜呢,还是就要卷起惊涛骇浪了?” 石崇装作无意识地拍拍兰儿的手,“不像是心平如镜吧?” 那白晰细嫩的小手儿没有移动,石崇的手轻轻压了上去,似乎要捕捉住那几只滑腻腻随时会溜走的小鱼儿。 缪兰的脸儿更红了,她想悄悄抽出被捉却还未捉稳的小手儿,殊不知不动还好,这一抽动反激起了石崇内心深处那一股冲动,他不顾一切地紧紧抓住缪兰的手,顺势往自己怀里一带,像是突然卷起的一股巨浪,将缪兰整个卷进了自己宽大厚实的怀里。 缪兰流出两行香泪,止住了喷薄欲起的巨浪:“兰儿仅此一次,以报大人相救之恩。” 石崇愣了一下,然而冲动已将他的理智烧得一干二净,剩下的只有狂滥的放纵。 惊涛骇浪卷起来了!狂涛在欢情的大海里肆无忌惮地起伏着,时而掀起了滔天巨浪,时而嵌入深不可测的海谷。相形之下,嵩山上的松涛声,不过是在苍白无聊地低低呻吟…… 一大早,石崇被一阵轻轻的叩门声惊醒了。他下意识地往身旁摸去:空无一人!昨天夜里与美人……难道只是南柯一梦?这时只听门外卞畏轻声言道:“石大人,各县有紧急公文,等候太守批阅呢。” 原来太守府的官员寻不到石崇,回想起昨日石太守是与卞畏一同出的门,便寻到了卞畏。石崇不好问及缪兰之事,只是匆匆赶回太守府。 石崇一看文书,原来是阳城今春遭百年未遇的倒春寒,麦苗返青后被寒潮春雪摧残,大量枯死。石崇大惊,忙问官员们有何补救办法。司农官献计道:“而今之计,惟有重耕后立即改种旱稻,以解夏粮匮乏之急。”石崇毫不迟疑,当即下令各县开仓放粮,以谷为种,重耕后播种植稻。他一边上表洛阳,告知重耕改种之事,一边拨库银一万两,分发各县抢种。 夜里,他回到官邸,突然想起卞畏所捐的一千两银票,忙找了出来:这是卞畏用于助学的,一千两哪!自己身为太守,一个月的薪俸也不过是二十五两银子,这可是三年多的俸银呀。此时的他,心里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觉,竟然盯着手中的银票呆呆地看了许久,许久…… 次日,石崇不放心重耕改种之事,亲自率司农官员巡视各县,督促放粮改种和库银发放事宜。各县民众见石太守办事如此果断,深得民心,于是赞石崇为“放粮太守”。 半月后,石崇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阳城。人回来了,闲下来了,反而胡思乱想了。这也难怪,桃花草庐的云雨之夜,石崇哪能忘怀。夜里抱着被子,脑海里老是浮现出缪兰那桃花般粉红色的小脸蛋儿。那日,鬼使神差,他穿上便装,竟自个儿漫步走到了桃花草庐。 这儿还是那么的幽静,可是今日“人面桃花”不再。门虚掩着,石崇推门进去,也不见有人。不知是过于劳累,还是心烦意乱,石崇靠在后堂打起顿来。迷糊间,他似乎看见缪兰儿从桃树间款款向他走来。 “兰儿,你是兰儿么?” 那少女径直来到石崇身边,一屁股挨着他坐了下来,一股浓浓的脂粉味瞬时灌满了石大人的双鼻,占满了石大人的肺腑。石崇不由分说地一把抱住少女:“兰儿,我好想你……” 不想少女一把推开石崇:“我不是什么兰儿!” 石崇一愣,睁开了双眼:“你是谁?” “我不管你是谁,你也别问我是谁。你若有心,我们就做露水夫妻;你若无心,我们就此打住。” 石崇细细盯着眼前的少女:人不过十五六岁,貌美而盛气凌人,泼辣却浓脂艳抹;外表妖妖冶冶,骨子里却充盈着一股强烈的让人随之疯狂的青春气息: 园内春光锁亭台, 万种繁花第次开, 休怨无缘享春意, 不羁蓓蕾出墙来。 “你不管我是谁,我也别问你是谁?”石崇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个毛孔都无限量的张开了,强烈的占有欲和人类那原始的冲动如海潮般涌了上来。石崇一把擒住少女,猛地往卧榻一扔,如泰山般朝这美丽娇艳而柔弱迷人的身躯压下去…… 疯狂过后,石崇正喘着如牛的粗气,卞畏却敲响了后堂门。 石崇与少女面面相觑。 “季伦兄,是我。”卞畏推门进来,显得大吃一惊,“紫鸢,你为何勾引我这位真纯无邪的石贤弟!” 丝发凌乱,用衣衫遮掩着身体的紫鸢却泼辣异常:“出去!你管天管地,还管男女乐趣啦?” 卞畏颔首退出:“这……季伦兄,我在中堂等你。” 少顷,石崇整理好衣衫,讪讪地来到草庐中堂:“国璋兄,让你久候了。刚才这位……紫鸢,蛮厉害泼辣的咧。” “唉,她是我远房侄女,年幼无知,不想痴迷于季伦兄,可见季伦兄对少女有一股非凡的吸力呀。如季伦兄喜欢,便让紫鸢侍奉季伦兄罢。” “这个……不可,不可。季伦阳城为官,哪有包养小妾之理?” “季伦兄此言差矣。男女之欢,人之常情。石大人为阳城百姓劳苦功高,难道竟无半点柔情慰藉?然公诸于众亦非好事,我看不如让紫鸢长住草庐,石大人有空便到草庐小憩,也好让紫鸢略表慰藉之情。” “紫鸢她……” “石大人就不必担心了。哦,夏粮改种,此乃我阳城府之大事,国璋闻后食不甘味,夜不能眠,思考再三,倾尽家产相助。这里是银票千两,望石大人笑纳。” 石崇看了看银票:“国璋兄为国为民之心,真天地可鉴也!”说罢顺手将银票收入袖中。 此后,卞畏的丝绸商铺一蹶不振,陷入惨淡经营的局面。奇怪的是,卞老板并不着急,也不做声,每日只是粗茶淡饭度日,再也不找那石崇。只是桃花草庐依然故我,是石太守常常去与紫鸢幽会的地方。 三个月后,石崇又悄悄溜到桃花草庐,然而再也不见了紫鸢踪影,石崇心烦意乱地四处找寻,远远看去,卞畏正抱着头蹲坐少林河边。 听到脚步声,卞四月缓缓抬起头来,两眼无神:“季伦兄,我破产了。” “两千两白银便将我们国璋兄打倒了?” “我本来就是两千两的身价。” “紫鸢呢?” “她……留不住她了。” “难道我对她……” “季伦兄,她委身于你,其实是委身于我的银子啊。夫银子,寻常之物尔。然人活于世,无它不可。少一分则人前羞赧,多一分则势可压人。大把银子聚于己手,居家则绫罗绸缎、佳肴珍馐;社交则出手阔绰、买得人心;迷赌者可下大注,豪饮者可醉千年,贪食者可敛百味,恋色者可购娉婷。银子堆集如山,你便富可敌国,横行霸道,聚一方乱世枭雄。” 石崇沉吟良久:“我能帮你什么?” “季伦兄官声正旺,我岂可连累了季伦兄呀。” “国璋兄有何想法,尽管说来听听。” 卞畏随手一指:“我的心结,正在那官道之上。” 石崇倒诧异了:“此乃进出阳城之隘口,扼守阳城咽喉之官道,国璋兄有何心结,但说无妨。” “这场倒春寒,低温兼杂暴雨,实为我阳城百年未遇。听说我阳城盐仓被泥石流冲毁,又被大雨淹漫,此时正是阳城各县缺盐之时,国璋只想稍稍贩点私盐,解我燃眉之急。那官道上正巧设有盐卡,国璋无可奈何也。” “你想要我移走盐卡?” “此处乃太室山与少室山必经之路,前来参拜神庙,游玩嵩山的各地来客何止千千万万。有此盐卡,确是有碍观瞻,移走也属常情,且嵩高至阳城新路即将修通。此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莫非国璋兄要用这桃花草庐来囤盐?……太招人眼了。” “季伦兄有所不知,卞某还有万无一失的囤盐之处。” “想必是那山洞吧?”石崇顺手朝对面山茂林间指去,那里乍一看,看不出什么东西,可卞畏已是一脸惊讶。 “季伦兄,你探过此狼牙洞?” “领兵之将,哪能不熟知自己所处的地形地貌?” “季伦兄真神人也!” “国璋兄,将私盐做大,那可是一本万利的事情。” “三七开。我三你七,我们君子协定,神不知鬼不觉。待季伦兄任满离开阳城,国璋自会将季伦兄应得之银两,全数悄悄奉上。” “今日国璋兄所言之事,全当没说,我也全当没有听见。知否?” “国璋心知肚明。” 不到十日,少林河盐卡果然迁移。盐卡一撤,卞畏便在桃花草庐设置盐仓,大量从河套购进岩盐,在阳城高价批发给各县盐商,不到半年,便聚敛了上万两白银。 那日以后,石崇不再与卞畏来往。他埋头公干,殷勤治理大小事务,颇有政绩。 太守官邸本来雇有不少女佣,石崇上任后为表清廉,已将女佣全数解雇。只留帅仁管家,曹义护院,再雇两名男佣采购烹饪,人手虽紧,也还勉强可以应付。那日帅仁言道,可否雇一名女佣,为石大人浆洗缝补。石崇想了想,男女搭配,也是一件快事,便点头应允了。那日石崇回到官邸,果然新来了一名女佣,正在院子一隅缝补衣衫,衣着十分的简朴,几乎与农妇无异。他皱了皱眉,一头扎进了书房。下意识地,他又将那两张银票翻找出来,摊在桌面细细欣赏。是的,卞畏所捐这两千两银票,他一直收着,没有送到府衙。他早就悟出来了,这银两明是捐献,实是赠予。因为无人知晓,卞畏也从未对第三人说起,即便是日后泄露,也可用“死不认账”便搪塞过去。 想到此,石崇长长舒了一口气,叫了声“沏碗茶来!”稍顷,女佣端着茶碗,悄无声息地来到石崇身边:“季伦兄,请用茶。”石崇闻言愣住了,抬头一看,这女佣不是别人,竟是与自己温存多日又失去踪影的紫鸢!从此以后,紫鸢日里是女佣,夜里便是陪妾,不明不白地与石崇厮混。 年底,石崇因勤农有功,政绩卓越,奉调京都洛阳。他让紫鸢收拾衣物行装,自己则去府上移交公文。忽闻衙役来报,城郊发生灭门血案:缪秀才老两口被杀家中,女儿缪兰失踪! 石崇大惊,连忙调集最优秀捕快,全力侦破此案。然而十日过后,竟无半点线索。 缪兰呀缪兰,当初执子之手,你若顺势相依,哪会有今日灭门之祸!石崇长吁短叹,日夜思念着这位纯洁高雅的梦中情人,有时竟会在眼角渗出点点泪花…… 那日,卞畏突然来访,要带石崇重游桃花草庐。石崇内心当然明白会发生什么事情,他默默地跟随卞畏,来到了半年多未到过的桃花草庐。这里一切依旧,看不出此处曾挪作盐仓的半丝痕迹。二人在中堂落座,卞畏从袖中取出银票:“季伦兄,按三七开,这里是一万三千两银票,以后还望继续关照。” 石崇点了点头,轻轻吐出几个字:“记住,不要露富。” “季伦兄升迁后,国璋会隐姓埋名,远走他乡。从此以后,我与季伦兄形同陌路……” 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后堂竟然传来了古琴之声,琴声中明显的带着淡淡忧伤。是缪兰!石崇发疯般冲到后堂,果真是缪兰!只见她悲切切地轻抚古琴,似乎在倾诉着自己的不幸,倾诉着一个少女的无助人生。石崇流泪了,两双泪眼相望,无言地交流着心中的情感。还是石崇打破僵局:“兰儿,节哀顺便吧。” “可你……你这父母官没有给我一个交待啊!” 瞬间,石崇觉得毛骨悚然,他似乎已经明白了这桩可怕的血案,明白了幕后发生的一切!只听他一字一句地对缪兰言道:“兰儿,跟我走吧,保证不出一个月,我将用凶手的头颅来祭奠伯父伯母的在天之灵。” 缪兰看着石崇坚定的眼神:“此话当真?” “石崇对天发誓:决不食言!” 这天夜里,缪兰终于含着满腔悲伤,心甘情愿地投入了石崇的怀抱。 太康初年岁末,石崇奉调晋京,任散骑常侍。他先用卞畏捐赠的两千纹银在京郊购房安顿了缪兰和紫鸢,又差帅仁到金河畔的金涧寺一侧,买下一片地,种下一片桃林,结两间草庐,一曰“兰菱庐”,一曰“紫竹庐”,要修整得如嵩山脚下、少林河边的桃花草庐一般模样。同时,叮嘱帅仁捐一千两银子到金涧寺。一切安排好后,石崇再也不去腾云阁,径直回到大司马府——母亲家中,等候还滞留在阳城的周义。 就在石崇到洛阳后的第三天,周义回来了,一件怪事也随之传来:卞畏被杀于其家中,据说深藏的三万两银票不翼而飞,更令人惊讶的是,阳城衙役在现场发现了卞畏杀害缪秀才两口子的铁证。 缪秀才凶杀案破了,卞畏的惨案却成了千古悬疑。 当然,不用点破,看官便知卞畏是谁杀害的,卞畏瞒下的三万两纹银是谁掳走的。 这,便是石崇聚敛的、沾满鲜血的第一桶金! 第五章 绿萝灾后现真情 人类在大自然面前从来都是那么的渺小和无助。似乎风雨雷电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 合浦那一场暴雨袭击,显得人们确是不堪一击。才中耕罢的庄稼被洪水卷走了,草屋茅舍被洪水冲塌了,有人流离失所,有人饥寒交迫,有人妻离子散,有人家破人亡。 灾后,处处可见这一幕幕凄凉景象。 绿珠家幸好没有被冲毁,梁能接纳了村中两户无家可归的村民,每天熬上一大锅稀饭,绿珠便领着那两家的娃儿们采来野菜,挖一碟腌眉瓜,十几口人便将就着混上一餐。大人们要赶着帮盖房子,女人们则忙着补种瓜菜和迟熟庄稼。 那天,三家子正围着喝稀饭,忽然看见远处有两人相互搀扶着向绿珠家走来。绿珠一看,几乎是惊叫了:“天哪,是红萼的妈妈!”原来红萼家遭灾的情况比绿珠家严重得多,房子塌了,畬地也被洪水夷为平地,红萼爸爸死得早,红萼妈妈只好搀上年迈的奶奶,投靠绿珠家来了。 虽然是雪上加霜,但梁能二话没说,忙安顿了红萼的妈妈谭氏和老奶奶。绿珠手中刚舀的半碗稀饭,默默地递给了老人。 “别,别,绿珠姑娘,你吃,你吃。” “奶奶,我吃饱了。你看,饱得都快站不起来罗。” 谭氏叹了一口气说道:“唉,红萼这娃仔,也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一个多月了,一点讯儿也没有。我想将奶奶先安顿这儿几天,等我搭好草棚,就来接她回去。” 梁能安慰道:“嫂子只管放心,奶奶我们会照顾好的。你先整理一下倒塌的房子,明天我带几个人过去,先帮你搭个草棚。” “谭妈妈,我和你一起去。”绿珠拉住谭氏的手就走。陆氏连忙给红萼妈妈塞了两只煨熟的番薯。 来到赤萝村,绿珠和谭氏忙了大半天,灰头土脸的,总算在瓦砾上清理出一小块平地来,她们将还用得的家具清洗堆好,再到沟边简单地洗了洗脸,娘俩儿一人一个番薯,就算当了晚餐。 谭氏让绿珠回家,绿珠不肯,一定要陪着谭妈妈。 南国虽是暮春,白天气温可令人汗流浃背,可是入夜,山风习习吹来,还是裹夹着阵阵凉意。谭氏用几片从旧房子清理出来的草拼和短木条,架了个单倒水的小棚儿,然而翻找出来的被子积满了污水、裹满了泥浆,哪里还能卸寒?没办法,谭妈妈终于在一处还算干爽的墙角,找到两只麻包,夜里,两人便披着麻包蜷缩在小棚里。 “冷吗?”谭妈妈掖好盖在绿珠身上的麻包,生怕冻着了这乖巧的小丫头。 “不冷。”绿珠边说边往谭妈妈身上挤了挤。 不知什么时候,绿珠给冻醒了,她轻轻钻出小棚子,来到树林旁的小溪边。村子里不少人家房子倒塌了,都是在原地用草拼和木条架一个小棚暂时栖身。有的还燃起火堆,一是暖和些,二也怕会有野兽下山伤人。不远处,还有村民轮流站岗呢。 灾难,将人们推向深渊,但也积蓄着人类的坚韧和温情。 绿珠心暖暖地笑了笑,情不自禁哼起了当地流行的歌仔调: 水大大,浸沙街, 阿妈担柴上街卖,阿姐在家绣花鞋。 柴火卖吾出,阿妈泪满腮。 阿姐花鞋水冲走,鼻哥酸酸寻吾来…… 夜幕里,有个人正在入神地听着这动人的歌声,痴迷地看着小溪边唱歌的美人儿。 忽然,“嗖”的一声,一个黑影闪了一下,躲在一棵树后。同时,听歌人觉察出了什么,忙抽出配刀,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夜,静悄悄的,只有山风带着树叶儿“飒飒”地随伴着绿珠动人的歌声。 听歌人忽地觉着身后有一股凉嗖嗖的冷风袭来,他情知不妙,头一偏,剑锋居然贴着脸划了过去。他也不说话,顺手回了一刀,于是两人便在林中打斗起来。你一刀我一剑,才斗了两三招,那剑客已渐渐不支,被刀客一手拦腰抱住,另一手已将配刀架在剑客的脖子上。 剑客突然惊叫一声:“哎呀,你耍流氓!” 刀客听闻是女声,忙松开手,移开刀。女剑客却回手一剑,划破了刀客的手臂。 绿珠听到这声惊叫,忙问:“谁?” “绿珠妹妹,我是红萼。” “不要伤了我红萼姐姐!”绿珠边叫喊边跑了过来。 “绿珠,是我。”刀客也急着与绿珠打招呼。 绿珠借着火堆的余光,看清了刀客,原来是余威:“余大哥,怎么是你呀?” “……”余威颇为尴尬。 “他在树背偷看你唱歌,我担心会伤害你,所以就出手了。”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己人打自己人……哎呀,余大哥,你受伤了?” 余威捂着手臂:“没事,划破了一点皮。” “该!”红萼满脸忿忿然。 “红萼姐,余威大哥救过我的命。” “我看他是不安好心!” “我……” “我什么我?你凭什么独个儿躲着偷窥绿珠妹妹?小心,你会像那竹筒帮的恶棍一样,我一脚就顶死你!” 余威一听此话,不由得逼近红萼:“这么说,后山槽那位竹筒帮的兄弟是你给一脚顶死的?” “是!你待把我怎样?” “我把你怎样?我要正式拘捕你。”说罢已擒住红萼的双手,那红萼一点也动弹不得。 绿珠急了,对着余威的手一口咬下去:“红萼姐姐快跑!他是捕头!” 脱了身的红萼愣了一下:“他、他会伤害你的。” “快跑!余大哥不会伤害我。”绿珠紧紧抱住余威。 “帮我照顾好妈妈。”红萼边跑边说,一转身消失得无影无踪。 “绿珠,你好糊涂。红萼杀了竹筒帮的人,岂能一走了之?” “是那恶棍要欺负我们姐妹,红萼姐姐逼不得已才出手打他。哪知那衰货不经打,才两脚便死了……其实我们也不想要他死的。” “唉,即便不拘捕报官,也得让竹筒帮知晓真相才是。” “我干爹……还不将红萼姐姐给生吃了!” “恩怨不释,此生岂能得安宁。绿珠呀,红萼必须面对自己的过失。我非追她不可!”不等绿珠反应过来,余威已朝红萼逃跑的方向追去。 “回来,不必追了。”一声断喝,余威停下了脚步。他定睛一看,竟是他崇敬的交州太守马昆。马太守带着一干随从打着火把赶来。 马昆:“女娃儿受此凌辱,岂有不反抗之理?那恶棍死的活该!” 余威:“马大人,何故连夜到此僻静山村?” “合浦洪灾如此严重,身为一州之长,岂能坐视不管!”马昆转向绿珠,“你叫绿珠?家中房子受灾否?” “马大人,我家住在绿萝村,房子没有倒,仍可接纳灾民在家中暂住。今天我是来红萼姐姐家帮忙的。” “唔,互助精神,难能可贵。我与合浦县官员带了些少米粮来赈灾,连夜赶到了这里。” “谢谢马大人!马大人,何不到我们绿萝村看看?” “好呀。” 绿珠陪着马昆一行人高一脚低一脚的,好不容易来到绿萝村,此时天已渐亮,马昆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绿珠,似乎是被人用定身法定住一般:“呀,好不标致的一个小丫头!” “马大人,你……怎么了?” “绿珠,你真是这绿萝村的?” “是呀。” “绿萝村在双角山下?” “嗯。” “双角山下还有个盘龙潭?” “嗯。” “盘龙潭里真有一种‘妃子鱼’?” 绿珠摇了摇头:“我不信。” 马昆仰天长舒一口气:“是呀,信者自信,不信者权当一笑了之。犹如此天灾,非天罚也。遇之当以自救,切不可信神信鬼,庸人自扰之。” 人们虽在自然灾害面前渺小无助,然而灾后抚平自己的伤口,恢复生机的能力却是那么神奇。不到半个月,受灾的双角山又充满了欢声笑语。 那天,绿珠正在细心地采摘嫩桑叶儿。水灾后,梁能到合浦买了两张蚕卵。这不,细细的蚕儿破壳了,而且一天一个样,已会用那肉眼看不到的小嘴儿啃吃嫩嫩的桑叶。摘回来的桑叶是沾不得水的,绿珠会将采来的桑叶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才喂给蚕儿们。 村边,绿珠在桑园已采了小半筐嫩桑叶,她情不自禁地又哼起了歌仔调: 金鸡仔,尾婆娑,陪艾(我)采桑一大箩, 鸡仔咯咯叫,问艾笑什么? 艾笑阿哥无眼水(眼光),小看阿妹勤劳作, 明年攒个金元宝,看到阿哥眼傻傻…… 不想竟有人桑园边补唱了一句:“几想讨妹做老婆。” 这一句唱得绿珠又羞又恼,红着脸儿却不做声,默默躲进桑园深处却了。 “绿珠妹妹,是我!” 良久,才从桑园深处传来绿珠的声音:“余大哥,你……变坏了!” “对不起,对不起,刚刚我不知道是你。山歌嘛,有唱有和,你问我答,这才有味道。”余威边说边采着桑叶,两人在桑树间相遇了。 “坏人,你抓着我红萼姐姐啦?” “她?溜得比兔子还快,鬼才抓得着她。” 绿珠笑了:“想不到离开家乡才几个月,她学到的武功也挡得了你这个蛮横鬼的几招呢。” “这红萼……真是个学武功的胚子。” “真的吗?”绿珠天真地“咯咯咯”笑了。 余威看着两腮粉嘟嘟的绿珠,心里一阵狂跳,他试探着问道:“哎,你订有婆家没有?” “哎呀人家才多大,就订什么婆家了。” “我们家乡的女娃儿十四受聘礼、十五订终身、十六嫁男人。你们呢?” “我们?一辈子不嫁人。” “要不,我帮你说一门亲事。” “不要,不要。女娃仔有女娃仔的心事,你们男人乱猜不得的。” “啊,我们小绿珠早就有自己的心事了。” 一阵红潮又涌上绿珠的面颊:“有又怎么样?就不告诉你!” “那我猜猜哦……我们小绿珠喜欢的那位,一定是英俊倜傥,武功盖世?” “哎呀,别猜了!”绿珠捂住了面颊。 “一定是戎马天涯,闻名遐迩?” “……” 余威的心又狂跳起来:“真的猜中啦?” “猜中了又怎啦?我就是喜欢他!” 余威本来以为猜的是自己,听绿珠这么一说,他心中犯起嘀咕来了:“他?真的有个他?” “他就是英俊倜傥、武功盖世,他就是戎马天涯、闻名遐迩,我就是喜欢他,怎么样?” “等等,你说的是谁?我帮你说合去。” “他……很远、很远的。” “很远、很远的?难道你想嫁一个皇帝?想嫁一个王子?” “不是也差不多。” “啊,我们小绿珠想学昭君出塞哪。” “昭君出塞?” “那是一位汉朝的宫女,姓王名嫱,秭归人氏。昭君出塞是她远赴大漠孤烟,嫁给匈奴单于为后,为朝廷和亲的故事。” “呀,王嫱……王昭君,真难为她了。” “要不,我也将你嫁到大漠孤烟去。” “不,他不在大漠孤烟的匈奴,他在黄河边上的京都。” “在洛阳?你见过他?” 绿珠憧憬似地:“那天他……把我的心带走了。” 余威的心“咯噔”了一下:“难道你是说石崇石将军?” “哎呀,不许你乱猜。” 余威默然。是呀,但愿绿珠心中向往的不是石崇,余威崇敬石崇的勇武不羁,崇敬他的孤胆豪气,崇敬他的凛然正气。可是,自己的父亲余竞舟毕竟是因为石崇而死的呀。虽谈不上什么杀父之仇,可是,心里那个死结是怎么也解不开的。一时间,他忽然感觉到眼前这位美貌绝伦的绿珠陌生了。似乎陡然从他身边推出去十万八千里远,真切切的影像开始变模糊了…… 话分两头,且说石崇任的散骑常待,是一个专陪皇上闲聊闲耍的闲官。石崇无所事事,便抽身到河阳县看望潘岳。 石崇策马出了广莫门,渡过洛河,朝北直驰半个多时辰便到了黄河边上。河南岸,当年与潘岳种下的桃树已长大。看看时辰尚早,于是拨马向金河奔去,他要先看看贲礼和尤智督建的金涧草庐。 果然,草庐已初具规模,东西两处,西边为“兰菱庐”,东边为“紫竹庐”,不消十天半月,便可在此地安置缪兰和紫鸢了。想着想着,不由自主地走进了金涧寺。一宏大师笑呵呵迎上前来:“施主,想不到今生还能与施主为邻,不胜荣幸,善哉,善哉。” “季伦今日想请教大师,草庐称之为‘金涧’,当否?” 一宏沉吟片刻,言道:“‘金涧草庐’……不妥。” “何故?” “金与水冲,大忌也。” “这……如何是好?” 一宏大师问道:“施主之草庐,常居乎?闲置乎?” “这个……” 大师神秘一笑:“老朽观施主之草庐,既非常住,亦非闲置,乃‘金屋藏娇’也。” 石崇闻言,脸“唰”地闹了个通红,连忙诚心讨教。 一宏慢悠悠说道:“施主真诚,老朽方说实话。夫人生在世,无非两大幸事:帝王之道,乃江山后妃;常人之道,乃金钱美女。此处名为金,已具财富之意也。然施主要蓄女人,还是称之为‘谷’才妙不可言。” “金谷……” “谷者,两山间之深道也,亦谓之深穴之口。山谷者,阴阳之合也,阳者为山,阴者为谷。昔仓颉造字,‘谷’则为象形,施主无需老朽点明,亦知此象形为何物。此中奥妙……施主不点自明。” 听了大师的一番理论,石崇甚觉不可思议。如此四大皆空的佛中圣人,竟会出此令人瞠目结舌的“高论”!不过石崇细细一想,也不无道理,金钱加美女,何尝不是自己此生的追求呢?但此道不可明说,石崇沉吟良久,言道:“大师,其理虽如此,但以季伦之见,金河发于邙山,亿万年来,冲出数里长之大豁谷,才得汇于瀍河。此谷虽非彼谷,亦为‘谷’也,我看将此草庐称之为金谷草庐亦得此道也。” 一宏大师微微一笑:“善哉,善哉。” 告辞了一宏大师,石崇策马来到潘岳官邸。两位老友相见,甚是欢娱。潘安仁特意在黄河边的桃林内设宴款待石崇。才一年多时间,整个阳河县让潘岳治理得井井有条,处处林木葱茏,花卉争妍,颇有点世外桃源的韵味。小秋亲自把盏,三人细品慢尝,不觉心旷神怡。石崇忽然想起,问道:“咦,你那位随身小吏孙秀呢?为何不见了踪影?” “他?小人中之小人也!我早将他撵走了。” “此人虽有点邪乎,但也不失为人才,可惜尚无其用武之地。一旦发迹,不可小觑也!” 提起孙秀,潘岳如同咽下一只苍蝇,立即倒了味口。石崇见状,也不好做声了。在黄河边随意游了一阵,已无太多兴致,尽管潘岳再三挽留,石崇还是连夜回到了洛阳城。 一进家门,便听到二哥石乔高兴道:“母亲,小弟石崇回来了!” 石崇有点诧异:“二哥何事如此高兴?” 石弘祖神秘地说道:“母亲为你相了一门亲事呢。” “亲事?”石崇正愣在那儿,还未理清楚思绪呢,母亲出来了:“崇儿,你回来了。” “母亲,孩儿不孝,未能侍奉膝前。此次回京,定会孝敬母亲,以补孩儿离家漂泊之过。” “崇儿快快起来。儿呀,你家室早丧,为娘为你物色了一门亲事,明日我们就去下聘,如何?” “母亲之命,敢有不从?不过孩儿刚回京都,立足未稳,此事不可操之过急。”石崇想着临时安顿在市郊的缪兰和紫鸢,心里还正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呢,忙带着推托的口吻回答母亲。 “傻儿子,此门亲事,对儿的前途是大有好处呀。” “母亲,此话怎讲?” “娘为你物色的这家女娃,是当朝鲁郡公贾充贾大人的远房侄女,如能成就这门亲事,我儿今后即可官运亨通也。” “哦……” 有的人天性趋于利己,当主要利益触及到内心深处最顽固、最城府的部位时,再多的次要利益也会随之抛弃。此时的石崇不得不权衡自己的婚姻在自己仕途上的份量了。此时,他对缪兰的海誓山盟顿时灰飞烟灭,变得一文不值。 终于,石崇闪电般迎娶了相貌平平的贾自环。从此,将自己的利益渐渐与贾氏集团维系在一起。新婚燕尔,夫妇俩倒也如胶似漆,在新置的官邸里自得其乐。 那天,家丁禀报,邯郸有客来访。石崇出至客厅一看,竟是孙秀。石崇颇为客气地问道:“孙兄,别来无恙?” 孙秀听到当朝炙手可热的年青将官石崇称自己“孙兄”,顿觉身上一根根汗毛儿都齐唰唰竖了起来,似乎想将这个令人陶醉的称谓全数吸进体内。 “孙兄,你怎么啦?”石崇见孙秀傻呆呆站着,也愣神了。 “哦,哦。石大人,多日不见,我是对大人越来越刮目相看了呀。” “何故?” “君不闻‘平步青云’?石大人阳城佳政,京都联姻,真是招招妙着,前途无量也。” “哪里,哪里。”其实石崇心里乐滋滋的,“哦,孙兄如今何处高就呀?” “自从别了潘府,我便到了赵都邯郸,在赵王司马伦处任一小吏。如今颇得赵王青睐,勤勉从事,以报知遇之恩。” “邯郸,好地方,好地方呀。” “孙秀此次来京,除受赵王之托,办理公干外,专程献给石大人好马一匹,不知大人肯笑纳否?” “哟,孙兄千里赠坐骑,只怕季伦承受不起。” 两人出到门外,一匹威猛高大的豹斑银鬃马见到石崇,竟昂首嘶鸣,其外表与伐吴时被武延一铜锤打死的坐骑几乎无二。石崇兴奋极了,连声道谢。 孙秀道:“昔日在潘府受辱,承蒙石大人解围,免了五十杖罚,孙某今生没齿难忘呀。” “孙兄言重了。” “石大人,赵王对大人的智勇双全、文武俱佳也由衷的敬佩,常在训导我们时提及,以作榜样。日后石大人与赵王会面,乞求能在赵王面前为孙秀美言几句,孙秀有朝一日得赵王提携,定不忘石大人之大恩。” 石崇闻言,心里十分的鄙视,但从嘴里说出的话又相当得体:“孙兄不必如此谦逊,以孙兄之才华,不消时日,定能出人头地,成为我大晋之栋梁。孙兄放心,只要我能拜谒赵王,定会将孙兄之德能向赵王俱陈。” 孙秀一听此言,激动万分,连忙从袖中抽出一张三千两的银票,恭恭敬敬地呈在石崇面前。 “这是何意?” “石大人一生清廉,两袖清风,我大晋群臣之楷模也。此区区数两银子,只是请石大人在拜会赵王时打点打点尔。” 石崇诡秘一笑,看也不看那张放在桌面的银票,拉起孙秀便走:“走,走,走,我陪你吃西子桥的灌汤包去,别让这腌臜东西坏了我们兄弟的情份。” 话说太康元年(公元280年),交趾受大水灾后,交州刺史马昆竭尽全力赈灾,生产恢复迅速,人民生活安排得妥妥帖帖,司马炎很是满意。 为了彰显朝廷恩泽,抚慰南国边远的疆民,太康二年,武帝加封石崇为安阳乡侯,赠府第一座,命其择日出任交趾采访史,褒扬有功之臣,查办贪腐不力之吏,以彰显皇权之威。 石崇领旨应召进宫,觐见武帝。他思索再三,换了件粗布短衣,外套一身旧官服,选了双磨损经年的战靴套在脚上,便抖擞精神面圣去了。 刚到含章殿前,便遇到了珠光宝气的国舅王恺。王国舅鄙视地盯着石崇看了良久,言道:“伐吴有功的石大将军为何穿着如此寒酸?需要老夫救济三五两银子否?” “季伦无能,节衣缩食度日也。” “好个‘节衣缩食’,不会也效仿我皇,银子都留来蓄娇纳妾,朝云暮雨了吧?” “不敢。” “石崇,皇上让你到玉清宫见驾,随我来吧。”于是转身便走,与石崇拉开距离,一前一后,来到了玉清宫前。大概静候一炷香功夫,只见一辆羊车悠然地一摇一晃慢慢驶来。原来武帝刚宠幸了吴宫妃子,懵懵懂懂自个儿驾起羊车到玉清宫来。谁知羊们吃惯了盐水竹叶,才出了后宫大门,便觉路径不对,于是不管武帝如何指挥,犟着头硬要转回后宫去。武帝急了,扬鞭打去,这一鞭非同小可,将那万般得宠的羊儿抽得跳将起来。于是羊车翻了个筋斗,将司马炎掀倒在地上。急得那帮从后面赶来的太监侍从们,边口呼“臣等罪恶该万死”,边去搀扶司马炎。 石崇见状不敢怠慢,也赶了过去帮着搀扶。武帝一见石崇,居然推开太监侍从们,伸手给石崇:“石爱卿,来,拉朕一把。” 司马炎赶走了太监侍从们,对石崇笑道:“石爱卿,我知你为官清正廉洁,深得民心。但你也不必穿得如此寒酸来气我。” “微臣知罪。” “少来这一套!石爱卿,想尔等功勋卓著,朕岂能如此埋汰了尔等?朕而今无甚私房钱了,此次南巡交趾,所收贡礼,尽归石爱卿。”司马炎指着王恺,“然后多置办几套衣服,与我们的国舅比比,看谁个穿的更光鲜,更华丽。” “微臣不敢。” “有什么敢不敢的?难道还要朕下旨不成?”司马炎看了看石崇的穿着,又看了看王恺,言道:“国舅,不然你找几套衣服送予石将军?” “微臣体胖,恐石将军不合身也。” 武帝突然想起什么,笑道:“石爱卿,我帮你弄几身好衣服如何?来来来,先将你那身烂粗布衣服借我用用,让朕也装装穷。”石崇不解其意,只好将粗布衣脱下,不想司马炎竟穿了起来。然后拉着石崇来到大司马门外:“你看,你看,你的裁缝来了。” 石崇抬眼望去,只见司隶校尉刘毅急匆匆而过,像是在忙什么事情。司马炎笑嘻嘻伸脚将刘毅绊倒,刘毅怒道:“谁如此无礼!” “是我无礼了,你待怎的?” 刘毅定睛一看,见是司马炎,大惊失色,连忙行大礼:“万岁,万岁,万万岁!” “行了,行了。刘爱卿忙个啥名堂?” “启禀万岁,这事么……说忙也忙,说不忙也不太忙。” “既然不太忙,你就先别忙了。走,带我到你府上见诸葛靓去。” 刘毅无奈,只好带着武帝和石崇,驾辇来到刘府。刘毅一进家门,便高声叫道:“诸葛靓,圣上……” 司马炎止住刘毅,蹑手蹑脚来到诸葛靓所住西厢房,突然一推门,与刚要出门的诸葛靓几乎要撞了个满怀。 司马炎佯作发怒:“大胆诸葛靓!见朕为何不跪?” 诸葛靓大吃一惊,不但不跪,反而“哧溜”一下,钻到厕所里躲起来了。 原来东吴右将军诸葛靓被俘后,司马炎敬重其才华和骨气,加上诸葛靓又是叔叔司马伦的小舅子,因而一直以礼相待,准其跟随司马伦居住。后来司马伦封为赵王,赶赴邺城就任,司马伦便将诸葛靓托给老友刘毅。 司马炎可不吃这套,从厕所里将诸葛靓揪了出来。诸葛靓道:“罪臣不洗脸岂敢面君?” “那你就扒了脸皮来见朕!” 诸葛靓伏地叩首:“臣罪该万死。” “死倒不必,今日朕是找你算账来的。” “任凭圣上处置。” 司马炎笑道:“起来,起来。”他对赶到西厢房的刘毅和石崇抿起了嘴:“来,朕与你们一起算笔账。诸葛先生,刘爱卿对你如何?” “无微不致。” “饮食可好?” “罪臣开始发胖了。” “衣着如何?” “每天新衣,不计其数。” “可让你穿过如朕穿着之旧衫?” “没有没有,均为新衣也。” “啊?取几套新衣给朕看看。” 诸葛靓逐一展示了七八套新款衣冠,司马炎看后“啧啧”连声赞赏,突然话锋一转:“刘爱卿,你看石将军与诸葛先生的身材相当否?” 刘毅不明就里,端详一番后答道:“唔,我看几乎一样的身材。” 司马炎哈哈大笑:“一样,我看一样。诸葛先生,刘爱卿如此厚待你,你可欠了的情哦。” “日后有机会效忠大晋朝廷,定会报答。” “刘爱卿,你官至司隶校尉,可曾向朕付过一分银子?” “未曾。” “如此说来,你也欠朕一个大大的人情罗?” “此乃圣上英明。” “石爱卿征战东吴,立下大功。朕也欠他一个人情。你们看,他为官如此清廉,官至散骑常侍,竟无一件新衣。诸葛先生今日便将这几套衣衫还给刘爱卿,刘爱卿再送予朕,朕再赐予石爱卿。如此……这账是不是就可结清了?” “哎,陛下,这笔帐岂能如此计算!”刘毅叫屈地一把抢过新衣。 “不算?行,今日我便将你贬为平民,等你筹够钱再买新衣还我。石爱卿,我们走。” 刘毅苦笑着嘱咐手下将这几套新衣包好,亲手交给了石崇:“得,给你捡了个大便宜。” “哈哈,刘‘裁缝’给石将军交割衣裳了。快哉,快哉!石爱卿,日后你不必如此拘泥,收些馈赠无可指责。有好东西尽管亮出来,显摆显摆,也好摆出我大晋重臣之威风! 第六章 十斛珍珠易娉婷 晋武帝太康二年(公元281年)三月,石崇在金谷草庐安顿了缪兰与紫鸢,让贲礼和尤智带一名修武老管家作护卫,以保金谷草庐的安全。带着帅仁和曹义和一百修武弟子,以御使身分启程南下交趾。 虽然是谷雨刚过,洛阳尚未回暖,正是赶路的好天气。然而越往南走,天气变得越来越热。过了玉林郡,已是夏至,赤日炎炎,个个汗流浃背。岭南官道崎岖不平,再好的车辇也只能一摇一晃地慢慢爬行。石崇骑惯了骏马,当然坐不惯车辇。所以他从洛阳出发,都是骑着孙秀赠送的豹斑银鬃马。此时酷热难熬,他也不得不钻进车队正中的那辆云锦修罗伞盖、垂帘雕花辇架颇为气派的车中避暑,豹斑银鬃马任由卫兵牵着跟随车后。帅仁和曹义率领的百名银丝软甲、持戈擎戟的护卫兵将却没有丝毫懈怠之色,仍尽量整齐地保持着队形,突显出这支队伍的光鲜气派。如此豪华阵容,走在这百十里无人烟的蛮荒土地上,也算得上是百年不遇的奇景了。 石崇出发的前三日,早有飞马先往交州报信。 交州太守马昆接报,自然是非常的高兴。他情不自禁地来到书房,挥毫写下四个大字“彰善清廉”,而且越看越兴奋,命手下将这四个大字装裱,以作为礼物赠送石崇。 没有盛大的欢迎仪式,没有民众的夹道欢呼。只有马昆一人静静地恭候在太守府大门,接待这位来自京都的义弟。 当马昆看到声势浩大、气派豪华的石崇车队时,有些不自在了。幸而他经历过许许多多的官场交际,也自恃自己见多识广,对自己的清正廉洁颇为看重,所以往往是你耍你的派头,我有我的想头。 义兄义弟重逢,自然是兴奋异常。是夜,马昆安排好石崇的扈从,便搞了一锅红焖狗肉,沽上两斤水酒,与石崇到天德河畔细嚼慢饮,好不自在。 “季伦贤弟,为兄没有大鱼大肉,只将些家乡特色菜肴,与贤弟尽兴也。” 石崇看到一锅香喷喷的肉,早就垂涎三尺、按捺不住了。他忙问马昆:“这是何肉?其香袅袅,绕梁不散,如此之撩人胃口,勾人心魄!” “此乃粤国之香肉,粤人常曰,‘香肉滚三滚,神仙也难忍’,被誉为下酒之第一菜肴也。” “何谓香肉?” “说白了便是狗肉。” “呃”的一声,石崇差点没有吐出来。原来青州人是从不吃狗肉的,从小不与狗肉沾边。 马昆听说此事,笑得直不起腰来:“哎呀,如此说来,青州人患‘味呆’之通病也!都说‘不食狗肉,不知天下之美味’,尔不尝之,岂能知其味乎?贤弟,两粤中,惟有瑶人也不食狗,然他们是奉狗为祖先,奉狗为神灵,方有不食狗肉之习俗。莫非石贤弟也将狗奉为神乎?” “哪里,哪里。”石崇望着锅中狗肉,有点儿跃跃欲试了。 “贤弟不食狗肉,要不……先尝尝狗汤?”马昆说罢,舀了一小勺香味浓郁的鲜汤,递给石崇。石崇看着看着,心一横,探头浅尝一口。呀!那香味,简直如那龟裂的田地突然流入一股清泉,浸透了五脏六腑,顿觉得整个人都快要升腾起来,要往极乐世界飞去。 “美,美哉!”那小口汤汁在石崇嘴里回味良久后,他壮着胆儿挟了一坨狗肉,闭上眼就往嘴里送。这一送非同小可,似乎已将自己送进了神仙行列,成了个名符其实的“食神”!此戒一开,哪有收手之理!只见那锅儿狗肉,不多时便见了底。 马昆笑了:“都说欲壑难填,此言不假。” “马兄笑我!”石崇已有几分醉意,口齿不清地发了一通感慨,“人之七情六欲,缺一不可。夫情,乃生命之依也,无情,命之何托?夫欲,乃生命之本也,食欲、情欲、贪欲……皆为人生所需也!” 此言一出,听得也有几分醉意的马昆云里雾里,不得要领。 次日,石崇在太守府向马昆宣读圣旨,表彰交州化灾利民的德政,并将武帝钦赠亲书的“高风亮节”金匾授予马昆。此外,宣布将向各县拨付救灾纹银总共一万两,各种物资十车。 马昆答谢后,向石崇赠送了手书“彰善清廉”的裱字一轴。石崇当着百官的面,申明此次出使交趾,决不收受礼品,决不吃食宴请,一切以朝廷为重,以灾民为重。于是,在清官南巡的一片赞扬声中,石崇开始了他交趾各县的安抚之行。 石崇首站是珠官县。珠官位于合浦县南,濒临北部湾,与合浦县同以盛产南珠著称。珠官县令周清听说马昆刺史是掏私人腰包单独宴请吃红焖狗肉,于是突发奇想,召集名厨商议,将狗肉为主料,先将狗皮烧红,切成方块,辅以珍珠粉和清凉佐料,炆火炖制,皮酥脆而颇富弹性,肉微烂而清香扑鼻,既保全了狗肉之独特香味,又带有北方常用的炖制吃法。便宴摆在凉风习习的北海之滨:红树林、白沙滩、竹板房,海边没有海鲜,上桌的只有与情景格格不入的珍珠狗肉。席上周清单独作陪。酒过三巡,周清轻轻击掌,似从天而降般,白沙滩上飘出十余位珍珠女打扮的婀娜少女,在独弦琴优美的音乐声中,跳起了迷人动情的《采珠舞》。 正吃得入痴入迷的石崇被这群姑娘舞动得更是眼花缭乱了,南方人有“当了被窝吃狗肉”一说,狗肉与酒下肚,混身便燥热起来。失态的石崇站起身子,笨手笨脚摇晃着与珍珠女们跳起舞来,跳到动情处,竟撕开前襟,将那领舞的姑娘揽入怀中…… 第二早,石崇从醉生梦死中睁开眼睛时,案桌上摆着周清上贡皇帝的礼单:三斛南珠!一场救灾安抚成了物资交换。 南平、荡昌、徐闻、毒质等县的县太爷们当然尽力效仿珠官县的周清县令,变着法儿在“狗肉”上大做文章:有的摆出了白切狗肉宴,有的弄出了狗肉扣,有的发明了铁板狗肉。狗肉加美女,石崇自然如礼全收地过上了“神仙”般的日子。上贡的礼单上也增加了翡翠、玛瑙、珊瑚等奇珍异宝。石崇暗自窃喜,这些贡品最好多多益善,因为武帝许诺,出使交趾所获贡品,全部赐予自己。 这几天,马昆不断听说了石崇趁安抚灾民之机,竟然到各县是吃狗肉、睡女人,还层层加码、封官许愿,大肆收受各县的“贡品”。马太守从怀疑到不安,最后到了愤怒。他命人取来纸笔墨,大笔一挥,写了付对联,让文吏专程送到毒质县给石崇。 文吏寻到石崇,刚好是毒质县令陪同在竹林中与三五美女开怀痛钦,寻欢作乐。文吏见过石崇,言道:“遵马太守之命,送一付楹联给石大人,以作佐酒之乐。”他当场朗读曰: 岁寒三德松竹梅, 文房四宝纸笔墨。 石崇一听对联,顿时脸色铁青咬着牙轻轻吐了一句:“这个老东西!” 毒质县令不知就里,击掌高声赞道:“好联,好联!”他看见石崇脸色不对,不敢做声了。 回到县衙,毒质县令百思不得其解,便向师爷请教。 师爷听罢笑道:“这是马太守骂石将军呢。” 县令忙问何故? 师爷回答道:“世间‘岁寒长青,傲雪凌风’者,何止松竹梅焉?松竹梅独享“岁寒三德”之誉,是为“贪德”也;文房四宝却无砚,取上下联之意,横批则为“贪得(德)无厌(砚)”也!” 这县令听后,脸都绿了。他忙叮嘱师爷,此话听罢则烂在肚里,否则会招来杀身之祸。 师爷诺诺连声。 石崇在毒质虽然一肚子不高兴,还是挂上笑脸来到合浦,合浦县令尉迟繁林早已率官员们将他接到了新近赶工搭建好的花舫。这花舫搭得巧,正搭在潮水涨落的海边,潮落时上舫,潮涨时四面海水,如正在劈波斩浪航行的海船一般。花舫宽敞明亮,虽是临时搭建而成,却也雕花描朵,十分精致美观。花舫分两层,一层稍矮,可置放酒席,一层稍高,可供歌舞表演。尉迟繁林计算得是如此精准,他陪同石崇到花舫时,刚巧潮落,与县衙主要官员上了花舫,祭出狗肉宴巴结石崇。 又是酒过三巡,又是一群娇艳的珍珠女,又是一段婀娜多姿的采珠舞。石崇还未回过神来,他两旁赫然出现了六斛上好南珠!这六斛南珠颗颗豌豆般大小,色如初乳、璀璨夺目。石崇兴奋得一把搂过两名舞女,将那珍珠一颗一颗扔进美女胸兜内。边扔还边诗兴大发,吟起了《南珠赋》: 辛丑初夏,受圣上之命,采访合浦。 花舫之上,其斛盈珠,珠女情投,共赏海景。 夫海之阔阔,一望无垠;水之深深,其宝无尽。 潜珊瑚虫于石湾兮,凝脂玉之石花。觅珠蚌于深海兮,形怪诞而神奇,百里挑一得含珠蚌兮,其璀璨乃如神赐。 晶莹剔透,相伴怡神。恰似娇娘之伴郎兮,嫩绿之衬扶桑。 美哉!吾领南珠神韵,如观浩瀚之沧海。赏其阴柔之平缓,享其浪峰之飞花;观其景象之无穷,探其深邃之神奇。 左揽六龙于回日兮,右拥娇娥于冰轮…… 岂知,得意非常的石崇,琅琅之声尚未穷尽,宴席被一位怒发冲冠的老人掀翻了。 大家一看,竟是刚刚从龙编赶来的太守马昆。 石崇先是一愣,然后镇静下来,劝慰马昆道:“义兄,季伦此次出使交趾,实不为己之私利也。各县主动上贡,亦是他们心系大晋,效忠圣上之举也。” “我不是你义兄!哼,好一个‘不为己之私利’,我问你,所到各县,酒后恣意妄为,何故?收礼封官许愿,何为?如我马昆还与你石崇为伍,岂不羞煞我马家八代祖宗!石季伦,枉我推崇你之清正廉明,看来你也是贪赃枉法、猪狗不如!”说罢拂袖而去。 石崇急了,一把拉住马昆衣襟:“马昆兄,你误解我也!” “放手!” “马昆兄,你听我解释……” 马昆怒喝:“你放也不放!” 石崇拉得更紧:“马昆兄……” 马昆用力甩脱,刚要转身离开,石崇一把又抓住了马昆的左手。 “畜生,你的秽爪污了我的手了!” 突然,只见寒光一闪,石崇还紧紧捉着马昆的手,马昆手臂却溅出一股鲜血,直喷石崇官袍!原来,竟是马昆抽剑与石崇断臂绝交! 众官员顾不得许多,忙将昏迷了的马昆扶住,召来医官包扎伤口。石崇环顾在座官员,阴沉沉说道:“今日之事,望各位知道如何解释。”众官员诺诺连声。此时石崇不敢怠慢,亲自护着车辇,送昏迷中的马昆回龙编疗伤。 马昆在医官的精心治疗下,渐渐清醒过来。他一见守在病榻前的石崇,怒喝道:“出去!” 石崇知趣,退了出来。一连数日,马昆坚决拒见石崇。无奈时间流逝,这位石钦差不能过久逗留龙编,只好托人转告马昆,自己要回京都复命了。 在石崇启程回京之时,尉迟繁林为巴结石崇,向他推荐了绿珠,说绿珠远可与西施媲美,近可赛貂婵娇容。还绘声绘色地鼓吹了一番梁能狂风暴雨中救人巧获“妃子鱼”的稀奇故事。听得石崇心里痒痒,巴不得尽快赶往绿萝村,再睹绿珠芳容。听说回程时要经过绿珠的居住地,石崇急不可奈地带着刚刚搜刮的大批奇珍异宝,在尉迟繁林的陪同下,匆匆踏上归程。 石崇返京的队伍赶到双角镇已是黄昏,队伍就地驻扎下来。石崇瞒着众人,换了一身便装,独自一人几乎是小跑向绿萝村,他想品尝一下猎艳的刺激和浪漫。 忽然,石崇有些昏昏然,他仿佛看见一位仙女在村边的深潭里嬉水。他不顾一切地扑进了深潭…… 眼前的景色似曾相识:绵延不断的青山,青翠欲滴的松林,清澈如镜的潭水,碧如绿毯的草坪……难道是在梦中? 是的,梦是奇异的,梦是美妙绝伦的。 似乎不止一次,石崇都做着一个几乎一样的梦:他奋力从一堆白骨森森的骷髅掌中挣扎出来,晃晃悠悠升腾、升腾,好像慢慢升到了天国,升到了王母娘娘的瑶池。可是,他看不到蟠桃园,看不到荷花池,看到的是绵延不断的青山,青翠欲滴的松林,清澈如镜的潭水,碧如绿毯的草坪。这不,与眼前的景色一模一样! 他的心灵猛然间感触到一种震撼,他冥冥之中有了预感,自己将会在这里发生一次人生中最强烈的撞击! 撞谁? 撞得粉身碎骨? 他一瞬间感受到了紧张到极限后的困倦, 他一瞬间感受到了高潮到顶峰后的瘫软。 他走不动了,于是,在一颗大榕树下坐了下来。昏昏然,他又开始升腾,难道又要升腾到王母娘娘的瑶池?是的,好像有位仙女专程来欢迎自己。呀,仙女到了自己跟前,自己是怎么啦?应当有礼貌嘛,应当站起来嘛。 他使尽全身力气,将身子撑了起来,可是,却又轰然倒地,多丢丑,多臊人,特别是在仙女面前! 石崇晕乎乎从甜美的梦境中睁开双眼:这是哪儿呀?熏黄的麻蚊帐,蓝靛染成的青花大被,还有耳侧散发着头垢气味的黄竹枕头…… 他一个鲤鱼打挺,坐将起来。 一盏昏暗的油灯,一个摇曳怕人影…… 一只手又将他按回床铺:“客官不要惊慌,我姓梁,叫梁能。刚才我家女儿在潭中洗麻,你以为她落水,跳下潭去救我家女儿……我们将你抬回家中。这不,郎中请来了。”门外真急匆匆进来一位背药袋子的郎中。 郎中坐在床前,二话不说,就认认真真地把起脉来:“客官心先宁静,切不可浮燥。”把脉良久,沉吟道,“客官寸脉浮燥不安,关脉却细若游丝,尺脉居然寻之未见……此万病中难得一见的脉相,乱相也!我估计,官客定是于污浊之气中沉溺过久,且已惯于吸纳此种浊气。今日忽然一股强劲之清新空气冲遍五脏六腑,清浊两气相争,客官一时难以忍受,因而昏厥尔。” “一派胡言!”石崇嘟哝了一句,翻身朝墙面,不理会郎中。 梁能却非常认真:“郎中,那此病如何解之?” “无解。” 石崇跳将起来:“我根本就无病。” 郎中连连冷笑:“客官的病是心病。” 石崇愣住了:“哎呀,差点得罪了神医。请神医告诉我,我的心病一定有解?” 郎中边大笑着边向门外走去:“哈哈!那就要看客官的造化了。” “爸,大哥哥醒了没有?”人影还未看见,清脆悦耳的声音已送到了耳边。 呀,昏暗油灯怎么突然增加了一圈光晕?那光晕在一层层扩散,似乎笼罩了整间房子,光晕中,分明有一位仙女向他款款走来。 石崇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就是刚才在王母娘娘的瑶池边见到的,前来迎接自己的仙女么?他喃喃地说道:“大哥哥醒了,大哥哥醒了……” 绿珠来到石崇病榻前:“我早说大哥哥没什么问题,可能就是太累了。你们请什么郎中哟,看,大哥哥这不醒过来了吗?” “得,就你聪明。”梁能笑着,拿上茶杯走出了房门。 “谢谢小妹妹,大哥哥真的醒了,病也好了。” “呀,大哥哥肩上有伤!” “没事!石尖刮了一下。” “大哥哥,我帮你敷草药。”绿珠轻轻撩起石崇的衣衫,倏然惊呆了,“呀!好多伤疤哦。” “战场上九死一生,这点伤疤算什么?” “一个、两个、三个……呀,十七个诶!”石崇扭过脸来,与绿珠打了个照面,“大哥哥,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真的,是在哪儿见过?” “我也是,是在哪儿见过……在梦里?” “不对不对,我从来不做梦。” “我是在梦里见过你。你呢……一定也在梦里,只不过你忘记了。” “才不会呢。真的,我从来不做梦。”绿珠是一脸真纯,一脸无辜。 “那就在前世?” “你相信人有前世吗?” “你信我就信,你不信我就不信。” “那……我们都不信,好吗?” “对,我们都不信。小妹妹,你长得真好看。我问你,你是你们村子里长得最好看的吗?” 绿珠的脸儿一下子红了:“我不知道。” “你比绿珠……哪个更漂亮?” “绿珠?你认得绿珠?” “我在梦里见过她呀。” “大哥哥,我真的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难道小妹妹就是绿珠?” “你怎么会在梦里梦见我哪?” “因为我们有缘分呀。” “不理你了!”绿珠一个转身,出了房门。 石崇却醉了,好比刚喝了一大碗清香四溢的重阳酒。他下了床,轻轻地走出房门,在如水的月光的沐浴下,他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不远处,梁能俩口子正在切猪草,并没有见绿珠。石崇没有打扰他们,独自一个人朝村外走去。 真的在榕树下,飘来了少女们的“歌仔调”: 月光光,照地堂,阿娇小小没了娘, 缝补浆洗也是苦,种菜喂猪也是忙, 几时才嫁郎? 歌声似带几分忧怨,却充满了青春的活力。石崇壮了壮胆,向姑娘们走去。 绿珠很灵,听到一点儿动静,便看清了来人:“大哥哥,你怎么一个人就出来了?” “这么动听的歌,我能不出来吗?” “大哥哥取笑我们了。” “要不,我也给你们唱一支歌?” 姑娘们“咯咯”地窃笑。 石崇清了清嗓子,唱起了宫廷最流行的“南宫调”: 臣妾早梳妆,对镜揭花黄, 伴君十数载,两鬓凝脂霜, 何故夜夜守空房? 姑娘们听后沉默不语。石崇问道:“怎么,不好听?” 绿珠言道:“怪怪的。” “这是宫廷曲调,另一种女人的生活。会唱吗,哪位姑娘试试?” 其他姑娘摇摇头,对绿珠说:“我们不唱了,回去吧。” 绿珠出神地望着石崇,没有做声。姑娘们意识到了什么,抿着嘴笑,悄悄走了。 绿珠却说:“我试试。”她学着唱了起来: 姑娘早梳妆,对镜贴花黄, 思君两三载,骂声无情郎: 何故换人嚼槟榔? 词改了,曲调却分毫不差。 石崇诧异万分:“何谓‘嚼槟榔’?” “粤人男女定情,喜欢一起嚼槟榔,一起醉。” “哦……”他更细心地盯着这位月光疏影下的少女,心中引起了一种莫名的震撼:曾使他为之倾倒的美女缪兰,如果与绿珠相比,也会相形见绌,那些被司马炎从吴宫搜刮来的嫔妃,更不能与眼前这位仙女般的尤物相提并论。她,似乎就是上天赐予他的,这一生最厚重、最有份量的大礼。 “绿珠,你愿跟我到洛阳去吗?”石崇很唐突地问了一句,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吃了一惊。 “去洛阳?”绿珠猛然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哎呀,莫非你是石崇,石将军?” “你……怎么认识我?”这下轮到石崇惊讶了。 绿珠绯红脸儿微微低着:“去年,石将军回洛阳路过双角镇,我到镇上……看见了你。” “啊!我们真是有缘又有分了。”石崇显得特别振奋,“绿珠,你跟我回洛阳,好吗?” “我……不知道。”绿珠快步离开了大榕树,消失在夜色中。 石崇呆站着。他心里却像卷起狂涛的大海,他为专程来猎取这位绝色美女感到幸运,同时也被这可心的人儿将五脏六腑捣腾得乱七八糟,连自己灵魂也被撕裂得七零八落。他又想起了赵子龙,即便是敌人,曹操为了收服他,给他下了免死令,这才有他赵子龙毫无顾忌地横冲直撞救阿斗,成就了他的一世英名。石崇更知道,命是可以收买的,权也是可以收买的,美女更是可以收买的。金钱、权力和美女,就构成了人的生命的价值链。聚敛财富的途径很多,但最便捷的就是找后台以求暴富!谁是后台?谁是最大的后台?皇帝,他能对这个世界操有生死予夺之权,他能将自己扶上财富的顶峰! 绿珠,便是寻求这个后台的敲门砖。石崇知道,他做梦也想消受这位非凡的绝世美女,可是为了财富,他没有任何选择,只能将美女当工具,献给至高无上的皇帝老爷子! 想着、想着,心里美滋滋地,向着绿珠消失的方向,他追了过去。 刚到村口,却听见一个男人正与绿珠说话。 “绿珠,你真想跟石将军走?” “别追问了,我也不知道。” “可是……你别跟他走。”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 “可是我……只是尊敬你,把你当成我的大哥哥。” “可我……不是这样的,我要娶你。” 石崇妒火中烧,他大喝一声:“大胆!谁敢有非份之想?谁敢娶绿珠?” 那人单膝跪地,行了大礼:“石将军,余威冒犯石将军虎威,敬请原谅。” “余威?” “在下余威余承阳,乃合浦县衙捕头。承阳在白州为刀斧校尉时,对石将军早有仰慕之心,今日得见,三生有幸也。” “你不在白州当你的刀斧校尉,为何来合浦当个没有什么前途的小小捕头?” “这个……余威之所以敬重石将军,皆因家父因贿赂将军而被诛杀之事。” “令尊是谁?” “余竞舟。” “余竞舟?啊,其实令尊也是一条汉子。当初之不幸……唉,可惜。此一时,彼一时也!” 一句“令尊也是一条汉子”,似乎一下就打开了余威的心结:“家父被杀,也许是罪有应得。我不但没有记恨石将军,反而为将军的凛然正气所折服。不过,我喜欢绿珠,望将军不要将她带走。” “你真喜欢绿珠?这样吧,今晚我也做一次小人,便与余捕头角力一番,请余捕头不要手下留情。” “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 “不!你们怎的就这样打斗起来了?” 两个男人也不做声,拉开架式,便是一场龙虎斗! 余威自恃武功高强,石崇也不是怯懦之辈。 月光下,二人拳锋如剑,闪躲腾挪,打起了一个又一个高潮。毕竟余威的武功略逊一筹,二人打斗了百余招,余威渐渐不支,此时石崇一掌击来,眼看余威无法招架,绿珠急了,大叫一声:“别打了!”上前用柔弱娇小的身子要挡住这凶狠的一掌。石崇大惊,忙收住手,但乃重重击在绿珠左肩上。 绿珠被击出丈余,幸被余威扶住。 绿珠又气又急:“你们为了我,只管撇开我打打斗斗,你们想过我的感受吗?便是你们谁打赢了,我绿珠不愿意,你们又奈我何!”说罢两眼挂着晶莹的泪珠,扭头跑回家中。 两人男人尴尬地傻呆呆站着。 良久,余威淡淡地对石崇说道:“石将军,我不再与你争斗,只望你能尊重绿珠妹妹的心愿。” 这时,远处一溜火把,急匆匆向绿萝村游动而来,有人边跑边呼喊:“石将军!石将军!”原来是尉迟繁林带人来寻失踪的石崇来了。 余威见有人到,向石崇抱拳道:“石将军保重,承阳告辞。” 石崇见到尉迟繁林,脸色阴沉地道:“你县上可有余威此人?” “有,有。他可是我县衙里最能干的捕头。” “大胆!”石崇威严地盯着尉迟县令,“难道余竞舟不能干吗?” “这个……” “怎么,余竞舟一手栽培了你,如今你是投桃报李哦?” “微臣不敢。” “哼,罪臣之子,留来何用?” “哦……微臣懂了。” 是夜,尉迟繁林陪着石崇回到了双角镇。 第二天,石崇带了十斛珍珠再次来到绿萝村,他要将绿珠带走。 梁能夫妇陡然间看到来了那么多的官兵,尉迟县令陪同来的京城大官竟是昨晚在大榕树树下相救的英俊青年。两人吓得一骨碌伏在地上,颤抖不已。 绿珠却瞪了石崇一眼,转身跑上木楼的闺房,“砰”一声将门关得生响。 石崇上前扶起梁能夫妇:“大叔大婶休要惊慌,石崇昨日多得二位相助,不胜感激。” “啊,啊。不要客气,石大人请坐。” “大叔大婶,此次季伦出使交趾后要返京城,我与绿珠颇有缘分,想将绿珠带走,不知二老意下如何?” 尉迟繁林一脸严肃:“能进京侍奉石大人,此乃天赐之良机,日后二位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快快应承了吧。” “这个……” “怎么还‘这个、那个’的?说,你们应也不应!” “小女年纪尚幼……” “不识抬举的东西!” “尉迟大人休得如此。来人呀,”石崇一挥手,扈从抬上十斛璀璨夺目的珍珠,“大叔大婶,一点小意思,恭请笑纳。” 梁能夫妇哪里见过如此贵重的珍珠,一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但想着女儿要离开自己,老两口又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 “大叔大婶,季伦想与绿珠叙谈叙谈。” “啊。”梁能回过神来,“绿珠,绿珠,石大人想与你叙谈叙谈。” “你叫他走,没什么好谈的!”绿珠隔着房门,冷冰冰丢出一句话。 石崇和尉迟足足守了一个上午,绿珠硬是闭门不出。石崇无奈,只好让扈从们先行北上,与尉迟县令告辞,他换了便装,要独自留在绿萝村守候绿珠! 随扈及车仗走了,尉迟繁林也走了。石崇孤零零一人守在绿珠的闺房前:“绿珠,现在就是我一个人了,出来吧?” “你要我随你进京,我同意过吗!” “我这不是……太想你了嘛?所以才一时着急的呀。” “你走!绿珠便是出家当尼姑,也不会随你进京的。” 整整一天了,石崇亲自端饭,她不开门;梁能夫妇轮番相劝,她不出门。 月亮从山那边爬上来了。特别明亮,看上去比昨天还要圆,好像是专门爬出来嘲笑尊敬的石大人一般,故意将那石崇已苦成一团的脸儿照得惨白惨白。是的,他绝不能泄了气。如果绿珠只是买来自己受用,要不他早就赌气走了,要不就干脆抢了!可是,这是他石崇要稳住武帝这座天大的靠山,非得赌上这一把的赌注呀。忍,还得继续忍耐! 思路活泛的他,知道得改变改变策略了。他将自从见到绿珠后的每个情景、每一句话,甚至每个细节,都反复地在脑海里过滤着,他要捕捉到能俘获绿珠的任何一丝线索。终于,他想到了一个字:巧——取巧! 石崇急匆匆来到绿珠窗下,凭着他超强的记忆力,竟然能和绿珠一样,哼出了只听过两遍的《歌仔调》: 月光光,照地堂,阿娇小小痴爹娘, 缝补浆洗娘是苦,种菜喂猪爹是忙, 几时女嫁郎? 窗内隐约传来了抽泣声。 石崇想了想,又唱道: 月光光,照地堂,阿娇长大也想郎, 与其相思苦中苦,与其愁绪长复长, 何不嫁情郎? 二楼窗子终于推开了! 石崇一跃而上,竟攀爬在窗子上。 绿珠伸出头来,思绪纷杂地凝望着石崇,突然,她一口咬向石崇裸露的右手腕,留下了两道深深的血牙印,她那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却像开了闸似的,任由一颗颗晶莹的泪珠抛洒下来,任由那充满复杂情感的泪珠砸在石崇的脸上…… 龙编城里,当羸弱的马昆听到石崇用十斛珍珠将绿珠换走时,突然发出一阵瘮人的狂笑,扈从慌了手脚,忙去叫医官。 马昆挣扎起床,自言自语道:“想我马昆……自西凉一路求学,转辗来到中原,南下东吴,一生为官清正,憎恶那贪婪无耻之辈。末了,末了,却交了一个如此善变的兄弟,如此好色的兄弟,如此疯狂敛财的兄弟……我马昆一条手臂竟换不回他一丝良知!哈哈,马昆呀马昆……你是有眼无珠,有眼无珠啊!”说完只觉得一股热浪从胸中涌起,“哇”的一声,口中喷出鲜血,正喷在皇帝老爷子钦赠的“高风亮节”的金匾上,他眼前一黑,扑倒在案前,仅存的那只手企图要去抓什么可以依靠之物,却只能抓到案桌上为石崇书写的底稿“彰善清廉”的四字宣纸。 此时,他金疮迸裂,大叫一声“石崇!你不得好死!”圆瞪着双眼,气绝身亡。 马昆走了,时年五十三岁。他死不瞑目,那圆睁的双眼没有闭上:我要看,要看这荒淫贪腐的大晋能撑多久,要看那嬗变成虫的“义弟”如何僵化而亡! 第七章 红萼怒戏余捕头 六月的岭南,天气异常闷热。知了在树上无休无止地燥动着饶舌的唠叨声,搅得行人心烦意乱。 余威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松树林还是那么茂密,看不出半点被洪水摧残的印记; 小沟儿还是静静流淌,再也没有卷走绿珠时的疯狂。 土地庙崩塌了,看来神明也没有什么力量,往日的香火,没有阻止它化为一堆烂泥。 只有小粥棚具有顽强的生命力,也许它在洪水中倒塌过,可它又焕然一新,它又在迎送四方游客。你看,那一碗碗冰凉冰凉的稀饭,那一碟碟脆口怡神的腌眉瓜,正为人们消除身上的疲乏,驱赶精神上的困倦。 余威听见了绿珠的笑声!这不,心上的人儿坐在小木桌旁,津津有味的吃着腌眉瓜,喝着凉稀饭哪。 是她,是绿珠!余威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拉起那位吃着稀饭的少女…… 尴尬、失望、茫茫然。 “店小二,给我来两斤好酒!” “好酒两斤,来啦。” “卤牛肉两斤!” “来啦,两斤卤牛肉。” 醇醇的米酒,香香的卤菜,浓浓的愁绪。很快,余威已醉得一塌糊涂。 他一摇三摆地回到合浦县衙,尉迟繁林见到余威的醉态,紧紧地蹩起了眉头:“大胆余威,为何醉熏熏来到公堂?” “县、县太爷……没醉。” “来人,给我将乱纲违纪的余威叉出县衙,革除姓名,永不录用!” 一声“永不录用”吓醒了余威:“哎呀,县太爷,是小的不对。请看在县太爷与家父多年私交的份上……” “大胆!竟然诬蔑本县与罪臣余竞舟有染,叉出去!” 没有理由,毋须解释,余威被子八根哨棒强行叉出县衙。 跌跌撞撞,余威漫无目的地瞎逛,瞎走。 真是鬼使神差,他竟然一路往北,朝着京都的方向走去。 走了一整天,已是黄昏时分,余威又累又饿,他找了个路边酒肆,打上两斤米酒,两斤卤肉,又闷头闷脑地喝将起来。 忽然,他听到不远处有人打斗。摇晃着身子站起来一看,果然,是一位黑衣蒙面人截住四五个运货之人,正在那儿狂打饱揍呢。 不好,是拦路劫匪! 余威不由分说,三步并成两步,截住那黑衣蒙面人便打斗起来。黑衣蒙面人也不是个菜货,身轻如燕,灵活多变,余威怎么也打不着他,不时还吃了他一两个冷拳。 气得余威“哇哇”直叫,可惜一肚子的酒灌得迷迷糊糊,老是慢了个半拍,差了个半寸。迟疑之间,又一个冷拳打来,将这余前捕头打跌成个“嘴啃泥”,扑倒在地上。 黑衣蒙面人却跳到一边,“嘻嘻”偷笑。 被截的货主连忙扶起余威,余威一看,竟然是送镖去玉林郡的竹筒帮。 柳三炳拍着余威身上的尘土:“余捕头,您受累了。” 余威好不尴尬:“没事。我……今天喝高了。” “喝高了?喝高逞什么能呀。”黑衣蒙面人在一旁挖苦。 余威一听,竟然是个女子!他顿时觉着大丢面子,于是大叫一声,跳将起来:“臭丫头!胆大包天!你劫镖又殴打捕头,今天我便要拘捕了你!” “来呀,来呀。本姑娘便陪你这大捕头玩个够。” 余威追了过去,黑衣姑娘一闪身,没了踪影。 余威四下里看了看,冷不防后脑勺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坨泥团。他循泥团砸来的方向追去,却又不见人影。 就这样,一个像小兔儿般在前面挑逗,一个像掐头苍蝇似的在后面瞎追。 天亮了,余威也稀里糊涂的睡着了。等到余威醒来,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一座大山上。 山风吹拂着,嫩草轻撩着……这是哪儿呀? 绵长低沉的禅钟传来,哦,他知道自己已经来到一座名山,且就躺在寺院附近。他挣扎着想爬起来,但一身又软又困,如一堆烂泥似的瘫在地上。 他好像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而且是越走越近的脚步声。 “人呢?” “就在这儿哪。” “你想将他怎的?” “师太,我想将他武功全部废了。” “臭丫头,他与你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 “他……自恃武功高强,老欺负我。” “你不思量提高自己的武功,只想着将强过自己的人废了,羞不羞?” 余威听得一阵惊悸,“忽”地坐了起来。 眼前,石凳上坐着一位青瘦老太,年约七旬,头顶有十余只白鹭在盘旋。身旁,赫然站着怒目而视的红萼。 “你……红萼?” “余威,你知道你今天就成一个废人了吗?” 余威想站起来,但就是站不起:“臭丫头,你放了什么蛊?”所谓“放蛊”,据说是粤西峒溪山民用五毒:蜈蚣、毒蛇、蜘蛛、斑蟊和蟾蜍,在瓦片上文火焙干磨成齑粉,能让人致病。更有奇者,说是放蛊人随意叫你一声,你若答应,便会中蛊了。若放蛊人的“蛊”放不出去,他自己便会发病。 红萼连连冷笑:“我会放蛊?没那么下贱!实话告诉你,给你吃了软筋散。谁叫你自己喝醉了?” 话音刚落,余威居然能一个鹞子翻身,挺立起来,连师太都惊愕了。只听余威高声叫道:“红萼,你负案在身,你便是碎了我的骨,散了我的筋,我也要将你拘传到县衙!” 这一声怒喝,吓得红萼躲到师太背后:“师太你看,他又欺负我了!” “红萼,你犯了什么法了?” “她杀人了!” “是那流氓光了身子,要来糟蹋于我,我稍稍反抗,谁知那家伙不经打,死了。” “余威,她说的可是事实?” “即便如此,那人也罪不至死。我只要求红萼到案厘清案情,也取得竹筒帮的谅解,这有何不妥?” “是呀,这又有何不妥?” “可是她,不思悔改,刚才又殴打竹筒帮护镖的兄弟。” “那是他们……反正我就看不惯这些竹筒帮!” “师太你听,这红萼够蛮横不讲理了吧,该不该到案教训一下?” “要我到案?好呀,我有一个条件。” “讲。” “将余威武功废了!” “红萼,你养我一辈子呀?” “师太,他也耍赖!” “行了,行了。余威的武功倒也不必废,我看这样,余威就拜我为师,你们成了同门师兄妹,也就不会谁欺负谁了。” “拜师太为师?哈,好、好、好!余威,快叫我师姐。师姐,叫呀,叫呀!” “我,我凭什么拜她为师?”余威内心思忖,这师太未必有什么真功夫,你看她教出来的红萼,只能欺负醉酒的自己,不过是些花拳绣腿而已,先试试她真功夫如何。于是憋足一股劲,挥拳向师太打去。 就在拳锋即将落在师太脸上时,师太头稍稍一侧,恼怒地拍了一下石凳。 余威一看,收住拳头,纳头便拜:“师父,请恕徒儿无理。” 你道为何,原来那师太一拍石凳,竟将石凳拍断,手掌着力处,石已碎成齑粉。 “你以为我没什么真功夫?” “师父,徒儿惭愧了。” 红萼揶揄道:“拜了师父,快拜我师姐呀。” “红萼,少逗趣了,你那功夫确实也不怎的。快去倒碗乳泉水来。” “是。”红萼恶狠狠地瞪了余威一眼,走了。 “余威,你也不要记恨红萼,这丫头刁蛮任性,心可是很善良的。” “善良?她善意良就不会无缘无故殴打竹筒帮了。” “也许……她另有缘由?” “反正我就看不惯她那付嘴脸!” “我哪付嘴脸啦?”红萼怒气冲冲站在了余威面前。 “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余威呀,这乳泉水可解软筋散,你就喝了吧。” 余威接过便喝,谁知刚入口,眉头皱成一堆,“哎呀,怎的有股膻味?” 师太接过一看,大怒:“狗尿……红萼!有你这么整师弟的吗?” 红萼低着头,却在暗自偷笑。 “跪下!”红萼高兴不起来了,老老实实跪在岩石边。 师太亲自扶着余威,来到山间的一口泉边,只见石壁上赫然刻着两个篆体大字:乳泉。 余威探头一看,泉水呈微微的乳白色,乳泉四周,还种有百余株茶树。据说用西山乳泉水煮此茶,能与庐山云雾茶相媲美。师太让余威昂起头,张开嘴。更神奇的事情出现了:只见那十余只白鹭竟轮番飞下泉眼中,衔起泉水,喂入余威口中。余威顿时觉得一股清流沁入肺腑,全身如被琼浆细细洗涤了一番,恢复了往常的活力。 从此,师太向余威细心传授武艺,却冷落了红萼。 不多日,红萼耐不住寂寞,来找师太:“师太,我认错还不行吗?” “你认错?我可是要看行动的。” “你要看我什么行动嘛?” “跟余威到竹筒帮,向人家赔理道歉。” “师太你没搞错吧?要我到竹筒帮……我不去!” “余威,走,教你习武去。” “去,去,去!我去还不行吗?” 西山属郁林郡,离合浦不算太远。过了几日,师太叮嘱余威和红萼,打点行装下山,她会根据二人习武情况,不时让白鹭捎去她的指令。 让红萼去向那帮叫花子似的邋遢人认错,虽然有说不尽的别扭,但应承了师太的事,也只好硬着头皮去做了。 且说柳三炳送镖到郁林郡归来,想想被黑衣蒙面人殴打,至今还心有余悸。他召集黑塔他们几位头领商议,烂仔乞丐似的护镖是行不通了,想寻找在郁林郡救了他们的余威教授武功,以防被人偷袭或是劫镖。可有的头领过惯了乞丐式的生活,又嫌习武过于辛苦,于是大家便吱吱喳喳争吵起来。 这便是竹筒帮的特点,一盘散沙似的。不过争归争,活还得干,即便是争了个面红耳赤,没有谁会开溜的,都会赖着不走。因为这种乞丐烂仔式的生活,比乞丐烂仔又强得多,面子也好得多。 余威带着红萼进到竹山社,红萼就差点被那股馊臭气熏倒了。她捂着鼻子转身出了竹山社大门。那柳三炳见到余威,就像见到救星般地惊叫起来:“哎呀,我们的救星来了!” 大家围着余威,你一句我一句地瞎聊乱侃。 独自地门外的红萼冷不防来了一句:“臭竹筒帮,杀你们兄弟的人也来了!” 柳三炳他们闻言一愣,忙出门看个究竟,只见一位绝色少女,眉毛却浓密,满脸杀气地立在大门前。 黑塔满脸疑惑:“你说是你杀了二苟子?” “离我远点!一身臭烘烘的。” 余威忙说:“她叫红萼,那天二苟子要占她的便宜,她出于自卫,意外踢死了二苟子。今天,她真心诚意向你们道歉来了。” 红萼抱拳,硬梆梆丢下一句话:“对不起!” 好几个竹筒帮的喽罗叫道:“杀了她,要她偿命来!” “三爷娶了她,让她给我们生个小二苟子。” 柳三炳听不下去,“混蛋!人家诚心诚意上门道歉,你们岂能如此无理?再说了,是二苟子企图强暴人家红萼姑娘在先。说实话,是二苟子该死!你们凭什么要委屈人家红萼姑娘?” 刚想发怒的红萼听了柳三炳这一番话,反而不知所措了。 余威忙说道:“红萼,你看人柳三爷都原谅你了……” “谢柳三爷宽宏大量。” “你们不是想留下我来,教授你们武艺吗?红萼是我师姐,你们就不想向她学点什么?” 黑塔怒道:“笑话!她是你余捕头的师姐?” 红萼轻蔑地:“不信你试试?” 话音刚落,黑塔的铁拳已打到红萼眼前,只见红萼轻轻一闪,就势一拧黑塔手腕,使出一招“拦江撒网”,将黑塔重重地摔在地上。 柳三炳大吼一声:“还不快快拜见红萼师傅!” 黑塔无奈,与那一帮子人向着红萼纳头便拜:“红萼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们一拜。” 红萼冷笑两声:“拜我为师可以,但有一个条件。” “师父请讲。” “将你们身上的、屋里的、到处乱七八糟的臭味统统给我清除了!” 黑塔笑了:“哈,她和绿珠妹妹一样。” “绿珠?” “是呀,绿珠是柳三爷的干女儿,我们的干妹子。” 这下红萼开心地笑了:“行,绿珠也是我妹子。我便与余兄留下来与你们切磋切磋武艺。” 话分两头。 绿珠答应北上,石崇高兴的快发起狂来。这次万万不同,不是猎艳的快感,而像求到了保佑此生荣华富贵的圣符。 经过几天的准备,石崇决定要返京了。绿珠突然对石崇说:“石将军,绿珠有一件礼物要送与你。” 石崇愣了一下:“你有礼物送我?” 绿珠将石崇带到闺房,床头有一红绸披盖着的物件。 “石将军,请你将红绸拉开。” 石崇疑惑地扯下红绸一看,竟然是一杆与自己的兵器几乎一模一样的红缨雪龙枪! 石崇笑了:“傻丫头,如今太平盛世,沿途都有百官迎送,有驿馆歇息,况且我已有百名兵士护卫,哪还用得着这红缨雪龙枪?” “将军之所谓之将军,皆因其常跨战马,枕戈待旦。昔日绿珠仰视将军风采,亦是那纵马横枪的英姿。而今只有骏马而无银枪,好比鲜花缺了萼瓣,不好看了。” 石崇听后哈哈大笑:“好你个绿珠!说得有理,我听你的。”说罢抽出银枪,竟在绿珠面前比试了几招,看得那小绿珠眼花缭乱,叫好不迭。 “明日启程,你就帮我把银枪放在你的车辇里,让你也有萼瓣相陪,如何?” 绿珠接过银枪,轻轻地摩挲着,笑了。 次日,绿珠辞别了父母,跟石崇北上了。 梁能夫妇看着渐渐远行的女儿,又看看身边的十斛珍珠,心情是那么的复杂,也许,他们错了,不该让女儿远行,但他们别无选择,因为这是女儿自己的决定。 一路上,石崇对绿珠是奉若神明,细心呵护:让她坐在那辆云锦修罗伞盖、垂帘雕花辇架的车中,自己则骑着豹斑银鬃马紧跟车旁,一路小心守护。 天,是那么酷热,连路边的小草都被烈日晒蔫了。正在前面开路的石崇忽然听到车辇里传来一阵竹笛声,他拍马回头一看,是绿珠!想不到绿珠这个美伦美奂的小尤物,不但会唱好听的山歌,还有那器乐的天赋。他对将绿珠训练成后妃的信念与日俱增,似乎更有信心了。 车队好不容易来到马坪,陡然一条大江横卧眼前,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清爽之气。 热得香汗直冒的绿珠一下子觉得心旷神怡,她撩开车辇窗帘,问石崇道:“石将军,这是何处,怎的气候如此清爽宜人?” “此江乃浔江,直下广州。浔江对岸,则是玉林郡之潭中县也。潭中(唐贞观年间更名柳州)西靠驾鹤山,东依仙弈山,北濒浔江,此处山清水秀,花繁林茂,浔江如带,依次有鹅山、立鱼、仙弈、驾鹤、盘龙诸山相托,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乃粤西之商埠、岭南之重镇也。” “将军,我们就在潭中小住一两天,如何?” “好呀,就听绿珠姑娘的。” 潭中县令亲率百官,在渡口相迎。大家正在寒暄,冷不防从远处飘来一首十分动听的山歌: 小小猪花才出窝, 小小鸡仔才出壳, 小小牛犊才出世, 哪懂世上险恶多…… 绿珠听得是津津有味,惊喜不已。她忙问道:“呀,这是潭中的山歌么?曲调比我们合浦的歌仔调更有味道。” 潭中县令答道:“立鱼峰下,是我潭中百姓喜爱的唱歌场所,称之为‘歌圩’也。每天日头西斜,便会有歌民聚于小龙潭边,潭、峰相依,歌民对唱,乃我潭中之一大奇观也。此习俗由来已久,早在汉末,群雄逐鹿中原,中原战乱不息,大批士族为避战火,纷纷南迁,来到岭南定居。汉乐府典雅动听之曲,与本地之俚曲乡调相互融合,乃成就了我桂中山歌。” “太好了,我也想去歌圩听听这美妙无比的天籁之音。” 宴毕,县令专挑了两位本地既善歌又懂客家语的女子,陪同石崇及绿珠前往立鱼峰听歌。 这立鱼峰果然非同凡响!竟如平地里突兀拔起的一座玲珑塔,石奇而中空,小巧却险峻。山上长满了立鱼峰的特有树种——青檀,那峰畔更有一清澈如镜的小龙潭依偎身边,山水相伴,刚柔并济,宛若一对天造地设的大自然情侣,为世代的歌民立起一个恩爱千秋的典范。 绿珠正在为这特有的歌圩场景感动时,聚集在龙潭边,打着火把的民众已唱起了动听的山歌: 自古有人就有歌,边唱山歌边劳作, 边唱山歌边想妹,边纺丝线边想哥(歌)。 想唱山歌就相邀,想过浔江就搭桥, 今夜就邀妹来唱,点起火把唱通宵…… 善歌的女子将歌词大意说给绿珠听,绿珠兴奋得脸都红了。 如此歌舞升平之景象,石崇相当兴奋,他撺掇绿珠道:“绿珠,你也唱首歌仔调?” “呀,我怕他们听不懂的。” “让两位姐姐一句句翻译嘛。” 绿珠清清嗓子,果真唱起了歌仔调: 金鸡仔,尾婆娑, 陪艾(我)采桑一大箩, 鸡仔咯咯叫,问艾笑什么? 艾笑阿哥无眼水(眼光),小看阿妹勤劳作, 明年攒个金元宝,看到阿哥眼傻傻…… 善歌的女子一句句翻译出来后,民众击掌叫好,然而大家却从昏暗的火把亮光中看出了绿珠绝顶俊俏的脸儿,于是,竟有大胆男儿直接对绿珠唱起了挑逗的“撩盆歌”: 妹是最亮天上星,妹是最美山边云, 几想飞天摘星去,几想山头驾祥云。 不懂妹你唱什么,只懂妹你心想哥, 想哥就来和哥唱,唱罢三天成公婆…… 石崇勃然大怒,竟抽出佩剑,环顾四周,大声吼道:“大胆狂徒,竟然以山歌行意淫之事,再敢歌之,杀!” 歌民细看,此人竟有官兵相护相随,都敢怒不敢言,那唱歌的人更是躲进人群中,再也不敢有半点声息。 石崇拉起绿珠,忿忿然离开了小龙潭。 此时,人堆里正有一双邪恶而贪婪的眼睛在阴暗处盯着渐渐离去的石崇与绿珠,似乎在预示着一场灾难的即将来临。 潭中县令闻说有人用山歌调戏绿珠的事情后,再也不敢大意,每到一处游玩,都先用兵士驱赶民众,不让民众靠近,如临大敌一般。 那大龙潭的奇山异水,仙弈山的古迹名胜,驾鹤山的削壁晴岚,盘龙山的古刹钟声,无处不引得石崇的一声声惊叹,可惜却再也看不到绿珠半点儿笑容。 石崇悄声问其故。绿珠答道:“我等本是凡间之人,却如天庭般与凡人隔绝,我等本为民众子女,却驱民众而取清净,如此游玩,何兴趣可言?” 石崇默然。 既无玩兴,与其索然无味地消耗时间,不如早些上路。于是石崇一干人马,告辞了潭中县令,继续北上。潭中县令在石崇临别时,赠送了潭中县的稀有植物——不死草。据说这不死草在潭中已近乎绝迹,本地有儿歌唱道: 潭中有条浔河水,水美鱼虾肥; 水边有蔸不死草,食之寿同龟。 潭中县令介绍说,此草除了有延年益寿之功外,还有续络通筋的奇效,但从未有人试过。石崇觉得有趣,便将不死草珍藏起来。 从潭中往北,路途更为崎岖难行。因为在湘粤交界,横亘着令人闻之色变的五岭——越城岭、都庞岭、萌渚岭、骑田岭和大庚岭。越靠近五岭,越是层峦迭嶂,石峰嵯峨,山势险峻。 帅仁紧张地看看四周,不由自主地拔剑出鞘,禀报石崇道:“石兄,此处地势险恶,看来得小心提防。” “无妨。” “在桂林郡时,便听说五岭一带,常有强人出没,杀人越货,尤其是从一个粤东过来五岭结寨的强人‘飞天百足’,聚众冷云寨二三十年,是霸道一时的强人窝。” “飞天百足?” “粤东人叫蜈蚣为‘百足’。” “哈!管他什么‘飞天蜈蚣’还是‘飞天百足’!如今太平盛世,何处不歌舞升平?放心,我还想寻找百把几十个小毛贼来练练我的手脚功夫呢。” 不多时,一行人马到了越城岭下。那巍峨的山岭高耸云端,猛抬头,宛如突兀间一大朵乌云劈头盖脑压将下来,令人窒息,喘不上大气。此处虽无桂林郡一带的山势险峻,但却岭岭相迭,官道陡峭曲折,车队的行进速度明显慢了许多。帅仁和曹义不敢怠慢,手执武器,小心谨慎,一前一后保护着车队缓缓前行。 石崇十分放心地骑着他那匹豹斑银鬃马,陪在绿珠的车辇旁,不时与绿珠说说话:“绿珠姑娘,那天在潭中,你的歌仔调其实是唱得挺美挺动人的。” “你爱听,我给你唱一辈子。” “哪能呢!以后我是没资格听姑娘唱歌的。” 绿珠笑了:“石将军,如此说来,是妾身没资格唱歌给你听吧?” “得,你唱,我真的喜欢听你唱。” “真的,那我真唱啦。”说罢绿珠真的哼唱起来: 骑马马,浪天涯, 我和砑哥走平排, 砑哥不会唱, 砑妹撩起来: 唱对鸳鸯来戏水, 唱朵红莲并蒂开, 砑哥毋明白? 石崇击掌道:“好歌,好歌!不想这险恶沉静的大山里,会有此天籁之音相陪,神仙也尝不到的滋味啊。” 话未落音,突然前面传来一阵打斗声。 石崇甚觉不妙,带着断后的曹义连忙拍马上前,看个究竟。果然,一个大转弯处,开路的帅仁已被几百强人团团围住,为首者骑一匹纯黑色高头大马,手执长柄双刃连环斧。这双刃连环斧石崇可从未见过,它是上下双斧相连,大斧可随意砍杀,而劈下后顺势带起,上面的小斧又可上劈而伤人,所以此种双刃斧打斗起来可有“事半功倍”之效。 只听为首的强人狞笑着吼道:“当官的,今天我真逮住了你们这条大鱼!” 石崇拔出利剑,直指那为首者:“休得胡来!” “小白脸,你已无路可退。” 石崇回首一看,果然后面燃起熊熊山火,显然,退路已被大火封死了。 “小白脸听着,我‘飞天百足’就是冲着你与那位绝色小美女而来的,你说我胡来不胡来?” “冲我而来?我的肉好吃么?” “你押送的那几车珠宝好吃。” “好,我便与你吃吃!”说着石崇拍马上前,挥剑便杀。 好一场恶斗! 的确这“飞天百足”并非等闲之辈,他也是个功夫十分了得的人。他那柄双刃连环斧挥杀之处,已有十余随扈倒地身亡。这边,石崇也斩杀了十余个小喽罗。 杀进重围,石崇终于与“飞天百足”相对垒了。此时两人已杀红了眼,“飞天百足”言道:“小白脸,不想你也有一身好功夫!来来来,今天你飞天百足爷爷便与你血战三百回合。你若斗得赢我,我恭送你北上,你若斗不赢我,你便将你那娇嫩嫩的美人儿送我做个压寨夫人。” 石崇连声冷笑,也不答话,挥舞佩剑直指“飞天百足”。 两人在马上你来我往,战了百余回合。石崇武艺虽高,可毕竟手执的是短兵器,所以只能处于守势,而“飞天百足”手执的是长兵器,所以渐渐占了上风。 忽然,石崇听到耳边一阵阴风刮来,他下意识用剑一挡,谁知剑身正好与双刃连环斧迎面相碰,这下大事不好了!因为剑身直接受到直角来的猛力,因而只听“咔嚓”一声,石崇手中的佩剑生生被斫断! 骑马打斗与徒步格斗不同,徒步格斗可以白手夺刃,骑马打斗则非有兵器不可,手无兵器则根本无法打斗下去。此时的石崇手中只有半截佩剑,背脊梁冒出了冷汗,他知道,再也无法与“飞天百足”的双刃连环斧打斗下去。 情急之下,石崇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他拍马回头,用半截佩剑杀出重围,直奔绿珠乘坐的车辇:“珠儿,快快将那‘红缨雪龙枪’扔给我!” 绿珠早在撩着车帘焦急地注视着前方的血战,那声声凄厉的厮杀声几乎要撕碎她脆弱的身心。突然,她看见石崇持着半截宝剑杀出重围,高声叫着让她快扔出红缨雪龙枪,而石崇背后有一彪悍之人骑着黑马紧追不舍…… 绿珠急了,不顾一切地抽出身边的红缨雪龙枪,撩起长裙,跳下车辇,光着一双脚丫发疯般跑向石崇。 碎石,划破了娇嫩的脚丫; 鲜血,一点点印在山道上; 荆棘,勾乱了秀美的青丝; 刺藤,划伤了那美艳的脸儿。 绿珠使尽全力,将红缨雪龙枪扔向石崇。 绿珠这一扔枪,是扔得够快的了。可是“飞天百足”的马更快!就在石崇刚要接银枪的那一刹那,“飞天百足”的黑马已抢上一步飚到石崇身后,眼看着双刃连环斧对着石崇的头劈将下来,绿珠吓得惊叫一声,捂住双眼,跌在路边草丛中。 就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好一匹豹斑银鬃马!它似有先见之明般突然侧身打滚,这一斧劈了个空。“飞天百足”就势收斧,想用小斧削石崇的下巴。 这石崇果然了得,只见他脸一侧,小斧带着一股寒气,贴着面颊削过,石崇就着马打滚之势,紧抱马颈打了个旋子。就在马滚地的一瞬间,他已旋过另一侧。豹斑银鬃马就着打滚之势,前蹄跪地再往上一跃,整个身子腾空而起,随着一声长长的嘶鸣,它又屹立在路旁。石崇更不含糊,他旋过另一侧后,如水底捞月似的将扔在地上的银枪操起,两腿一夹,顺着豹斑银鬃马的跃起,他手中的银枪已向“飞天百足”搠去! 这一连串人马合一、天衣无缝的绝对高难度动作“穿裆锁喉枪”,看得那“飞天百足”目瞪口呆,他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声:“真神人也!”幸好“飞天百足”下意识地侧了一下头,才侥幸地躲过这一枪。 紧捂双眼的绿珠听到有人高叫“真神人也”,提心吊胆又胆颤心惊地挪开双手看了一眼,只见石崇的银枪已向“飞天百足”搠了过去。 “飞天百足”不敢怠慢,急忙以双刃连环斧迎击之。 此时的“飞天百足”内心起了质的变化:正如我们现今的职业拳击手,当你连续几拳狠狠击中对手的要害处,按理对手早应倒地认输了,可那对手竟然毫发未损,回击之拳仍雨点般砸还过来。你说,你的心慌也不慌?你的手软是不软? 只见“飞天百足”越战越慌,双手也颤抖了,招式也紊乱了,破绽也显露了。这次两人交手不到十合,石崇看出对方破绽,银枪一挑,正中“飞天百足”咽喉,可怜这位横行霸道于越城岭二三十年的大强盗头,喉管喷着鲜血,直挺挺摔下马来,一命呜呼。 石崇顾不了许多,先跃下马,跑到绿珠跟前,轻抚着满身伤痕的绿珠,“珠儿,是你救了我!” “将军何出此言?”一声“珠儿”,叫得绿珠怦然心动,她有点儿羞涩。 “珠儿有先见之明,赠我银枪,沿途护之,方使我在危难关头,用以诛杀强敌。” “将军神勇,方能出奇制胜。” “珠儿,你是我石崇的福星!” 这时,帅仁和曹义率军士们已将喽罗斩杀殆尽。石崇却不急于赶路,他让帅仁和曹义分头寻觅“飞天百足”的老巢冷云寨。几番寻觅,终于在大山旮旯一处很隐蔽的密林中,找到了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山寨。 不费什么力气,守山寨的喽罗已被擒获。在东厢房的旁边,有三间茅草房,里面不时传来阵阵凄惨的啼哭声,石崇命人打开茅屋,里面关着百余名年轻妇女,个个面黄肌瘦、衣衫不整,却都有几分姿色。一问,竟然是“飞天百足”掳掠上山供其淫乐的民女,死了便扔下山崖。 经搜寻,起获了大量白银、银票和常见的珠宝。绿珠此时正陪着姑娘们啼哭,她听说起获了银子,便请求石崇分发给姑娘们,放她们下山寻找自己的家。石崇见绿珠说得认真,自己也挺得意的,于是当场允诺,给每位姑娘发放三两碎银,全部放下山,让其与家人团圆。有些无家可归的姑娘,也想跟绿珠上京都,石崇让绿珠挑选了八名,经过梳妆打扮,倒也有几分风姿,她们跟随绿珠左右,如姐妹般亲热。 入夜了,石崇并不想离开冷云寨,半开玩笑地说要呆在这强盗头的窠巢里,品尝一下当“山大王”的滋味。 兵士们战了一天,累了一天,饱餐一顿后都纷纷入睡了,唯独石崇毫无睡意,他独自一人在“飞天百足”的寝室细细搜寻,他有一种预感,这称霸越城岭二三十年的江洋大盗,绝非这点银钱和珍宝。终于,在“飞天百足”的卧榻背面,发现了一道暗门,石崇打开暗门,见有一条阴森森的通道直通地下,似要通向阴曹地府一般。石崇战战兢兢地秉烛探身,慢慢地走进地道。果然,下了百余级台阶,地势豁然开朗,石崇仔细一看,是个没有其他通道的大岩洞,洞中布置成卧室样,可常年居于此。石崇在洞中细细搜寻,终于在一条很不起眼的石缝中找到两只箱子,打开一看,一箱全是黄金,一箱尽是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 此时天已渐亮,石崇忙将箱子搬了出来,用绳索扎好,叫来兵士,与其他白银珠宝箱一并抬下山装车的装车,马驮的马驮,全数运走,这下队伍足足加长了两倍还多。 湘粤一带民众听说石崇石将军在越城岭灭杀了大强盗“飞天百足”,无不奔走相告。永州百姓倾城而出,自发迎接石崇一行。那些占山为王的大茅贼、小茅贼,只要听到是石崇石将军的车队经过,早就闻风丧胆,吓得躲了起来。 以后的路程皆如此,石崇如英雄般一路北上,顺顺当当,风风光光,在颂扬声和欢呼声中回到洛阳。 第八章 绿珠琴抚昭君梦 此时的洛阳,正经历着一场政治风波。 齐献王司马攸是晋武帝司马炎的胞弟,为人正直,且有勇有谋,是三国归晋的大功臣,时任侍中、大司空之职。太康三年(282年)贾充病故,他的爪牙中书监荀勖、越骑校尉冯紞为排除异己而欲扫清障碍,于是将矛头悄悄对准了齐献王司马攸,他们策划要将齐王赶到其封地去。 荀勖启奏道:“陛下多次下旨要各王侯回到自己的封地,然至今大多王侯并未行动。陛下应动员自己的至亲先回封地。” 武帝心中有数,司马家族中各封王只有齐王司马攸是亲弟弟,保大晋江山得靠他呢:“齐王乃朕之靠山也,不可。” 冯紞道:“陛下明鉴,齐王攸声望见涨,恐怕日后会废太子取而代之。” 这下戳到了武帝的痛处,因为太子司马衷是个傻子,自己百年之后,说不定自己的皇弟会夺了傻儿子的权,他有点儿茫茫然了:“不会吧?” 荀勖献了一计:“陛下可试一试,明日早朝,陛下试征询众位大臣,要让齐王回封地,如众大臣反对,则说明齐王的势力太大,日后必反,让齐王回封地势在必行。” 武帝次日上朝时果然征询众大臣意见,大臣们几乎个个反对齐王回封地,要求留其在京护朝。见到此场面,武帝已暗下决心赶亲弟出洛阳。谁知此时司马攸重病在身,武帝派御医探视,御医看荀勖眼色,竟说司马攸无病,可到封地去。司马炎再次颁旨,催促司马攸上路。司马攸见自己如此忠于朝廷,亲哥哥却不信任自己,含泪离京时竟忿然辞世。这时司马炎才醒悟自己办了件大大的蠢事,当即杀了御医。 荀勖和冯紞一看武帝翻了脸,杀了御医,大惊失色,生怕会连累到自己头上,性命不保,于是与太子妃贾南风商议。 这贾南风是贾充之女,又黑又丑又霸道,去年便是得荀勖和冯紞撺掇,让武帝招了贾南风为傻太子司马衷的妃子。 贾南当时是人微言轻,没有什么影响力,但这丑婆娘眼毒,看出了武帝并不想对这件事真正追究下去,只是一时对亲弟弟司马攸的死接受不了而已。于是这丑婆娘出了个主意,让荀勖立即赶到邯郸,请赵王司马伦回京,一是劝慰司马炎,二也借这位皇叔之威,让武帝感到一定的威慑。 荀勖急匆匆来到邺城赵王府,一见面就跪拜在司马伦膝下:“赵王救我!” 年逾五旬的司马伦看上去要比他那四十六岁的侄儿皇帝年轻壮实许多。他捋捋胡子:“中书监何事为难呀?” 这荀勖一五一十,说是贾充死后,欲巩固贾氏集团势力,赶走齐王司马攸,却因齐王突然病故,武帝大发雷霆,此事有可能牵连自己,特地来求赵王,以赵王的德高望重,必能救自己于鬼门关。 别看司马伦位高权重,他却是个粗人。既无甚学识,更无甚谋略,只会咋咋呼呼办事,大大咧咧过日子。 “别他娘的扯那么多了,说,你们打算要我怎的?” “想请王爷回京城一趟,为我们讲讲话。” “这个嘛……” 垂首站立一侧的孙秀暗自瞥了司马伦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荀勖有点急了:“王爷您看……” 司马伦会意地哈哈大笑:“此乃小事一桩,老子去就是!” 孙秀道:“赵王生性豪爽,乐于助人。中书监你是知道的,赵王助人,不求任何回报。不过有句话不知当讲不讲?” “孙先生请讲。” “常言道‘知恩图报’,赵王爷不在乎这个。但中书监欠了这个人情,恐怕也得告诉太子妃,日后太子当政,别忘了赵王这位老叔爷啊。” 荀勖应诺连声:“一定,一定。” 次日,赵王伦偕同荀勖赶回了洛阳。 话说石崇也回到了洛阳。回到洛阳的第一件事,当然是想立即面见武帝。然而心情沉重的司马炎竟已数日未来早朝,也无心接见千里迢迢从交趾回京的石崇。 石崇无奈,先安排乐师舞师在母亲家中教绿珠歌舞、礼仪和文字,自己也不回安阳乡侯府去与那“政治结盟”无甚姿色的妻子温存,却策马赶到金谷草庐,找日夜思念的缪兰和紫鸢幽会去了。 激情如火的石崇直奔西边的“兰菱庐”,一跳下豹斑银鬃马,便四处寻觅缪兰。 谁知此时的草庐已被闹得乌烟瘴气。 紫鸢本来就是个不好惹的厉害角色,石崇在时,她倒也老实,不曾发过什么飙。石崇离开金谷去了交趾,紫鸢在金谷草庐便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了。 住在东边“紫竹庐”的紫鸢似乎天生就有虐人癖,她喜欢无端挑刺,但充其量也只是颐指气使,绝不会大打出手的。紫鸢更喜欢的是对别人的精神折磨,谁让她折磨得暴跳如雷,或是精神崩溃,她便觉着从中收获了刺激和享受。辟如喝了使女虹儿送上的茶,她一会嫌凉了,一会嫌烫了,当虹儿诚惶诚恐不知所措时,她会借另一使女羮儿来挖苦:“哟,我家虹儿长进了,奴才学会折磨主子了。人家羹儿是用自个儿那嫩嫩的小奶子头来试那茶水凉了还是烫了。你可有心计,巴不得把我烫成个丑女人,你好去骚石将军哪!” 等到喝羹儿送的茶,她一会嫌浓了,一会嫌淡了,于是会挑拨:“哟,我家羹儿会抠门了,舍不得放茶叶给主子。难怪虹儿说你老爱发嗲,偷攒点云雾茶想找野男人了吧?” 于是,两个使女相互间便会憎,会斗,会发穷恶,于是我扯你头发你撕我的嘴。等两个使女打成仇了,互相不理会了,紫鸢又觉得不好玩了。于是,她眼睛盯上了高大威猛的护院将军贲礼。贲礼主要守护紫竹庐,尤智则护着兰菱庐。其实贲礼早就垂涎于紫鸢的绝世娇艳和火一般的激情。他惧怕石崇,始终不敢跨越雷池半步。如今见紫鸢居然向他发嗲,他全身就酥酥麻麻的了。当然,紫鸢可不蠢笨,她不能失去石崇这座大靠山,于是她勾引起贲礼情欲,却设计让虹儿和羹儿承受贲礼野兽般的发泄。虹儿和羹儿哪敢反抗,只能忍气吞声,默默地承受着贲礼的摧残。 紫竹苑折腾够了,紫鸢的矛头又指向了“兰菱庐”。开始散布缪兰与尤智的绯闻。贲礼火了,因为他深知亲如兄弟的尤智忠厚老实,三天打不出个响屁来,那缪兰也是玉洁冰清。于是贲礼大发雷霆,趁着酒兴打了紫鸢一顿:“我看你敢污蔑我兄弟!” 岂知贲礼错了,紫鸢挨了这一顿打,反而说贲礼与缪兰有染。其实贲礼何止垂涎于紫鸢?他也早就盯上了如花似玉、楚楚动人的缪兰。常常借着找尤智的便利,不是偷看缪兰洗浴,便是窥视缪兰描眉梳妆。缪兰渐渐看出了贲礼的歹心,曾告知尤智,可尤智哪里敢说三哥半句?缪兰忍无可忍,只好当面斥责贲礼,并警告他如不收敛,便会告知石将军,看他还有何脸面呆在石崇身边。这贲礼嘴里不说,心中却恨死了缪兰,心想总有一天我会将你弄到手,玩你玩到死! 紫鸢不知就里,也以为尤智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苦行僧”,于是将脏水泼向了老管家。 金谷草庐的管家是个跟随石崇多年的修武老头,年届七旬,紫鸢早就妒忌石崇宠缪兰,于是又百无聊赖地传起了老管家与缪兰的绯闻。本来缪兰相当能容忍,为人也颇为大度,可怎能受得了如此污糟之传言?她便要追查,她便要深究。可是此等无聊闲言碎语便如一泡干屎,你不理会它,臭气也就慢慢过了,你越撩拨它,它便越发的臭。弄得个草庐你猜疑我,我猜疑你,你悄悄踹我一脚,我又暗地里给你使上一绊子。不但金谷草庐乌烟瘴气,连相邻的金谷寺也留下了石崇“草庐藏娇”又戴绿帽的笑柄。 缪兰气得发抖,却无法抹干净这一身脏水。紫鸢当然乐了,那可怜的老管家却活活气死了。 石崇找见缪兰,是在埋葬老管家的荒山岗上。 缪兰哭诉着这一切,石崇却铁青着脸。 没有指责,没有安慰,也没有亲热。 石崇转身跃上那豹斑银鬃马,带上贲礼和尤智,折到河阳县寻访老友潘岳。岂知那潘安仁性耿直,从不巴结权贵,还为河阳百姓的利益屡屡顶撞上司。好家伙,这哪还会有好果子吃,潘县令才当了一年多,便被革职赶回中牟老家去了。 怄了一肚子气的石崇回了洛阳,刚要打听司马炎的消息,赵王府传来了司马伦的邀请函。 赵王伦是武帝司马炎的叔父,原封为琅琊王,也是一直赖在京城不走的角儿。后来武帝颁诏,要求各分封王回到自己的领地去,却未有任何人付诸行动。后来武帝请司马伦带个头,这老先生却是看中了邯郸这块风水宝地。无奈,武帝改封司马伦为赵王,这下司马伦才高高兴兴地到了邯郸。这回听说侄儿司马攸病故,便风尘仆仆从邯郸赶回洛阳。你道这司马伦为何赶来洛阳?原来他并不为司马攸伤心,倒是怕此事会牵连到荀勖和冯紞,因为司马伦与贾充关系密切,说确切些,赵王伦是贾氏集团的靠山。 石崇不敢怠慢,骑上豹斑银鬃马,匆匆赶到了赵王府。 想不到的是,赵王伦亲自出府迎接石崇。 “好马,好马!可是前年伐吴时挑孙歆,诛武延的坐骑?”司马伦爽朗地大声笑着。他虽年过半百,身体看上去要比那穷于应付女色的晋武帝棒得多。 石崇早已翻身下马:“赵王见笑了,我那坐骑,早被武延一锤砸死。此马是孙秀兄相赠于我。孙秀兄,吾知己也!” “他?夸夸其谈,小肚鸡肠,空有些个笔墨功夫耳。” “赵王容禀,孙秀兄非等闲之辈,虽心胸稍窄,却有雄才大略,为主效忠,不遗余力也。” “如此……孙秀可重用?” “会是赵王之左膀右臂也。” “哈哈,承蒙石将军举荐,日后孙秀若有大好前途,岂不对石将军感激涕零乎!石将军,请。” 两人落座。 司马伦开口说道:“今日请石将军过府,实乃陛下旨意也。陛下刚失去胞弟,心中异常郁闷,因而委托我先见将军,以致抚慰石将军出使交趾劳苦功高之意。” 石崇一阵激动,刚要说献绿珠给武帝之事,谁知鬼使神差,他忍住了。只是说此番采访交趾,各郡县有不少贡品,已列好清单,等着面见武帝,献上贡品。 赵王伦说道:“此事圣上已经知道。石将军多年征战,一贯勇武无畏,报效朝廷,为人却是廉洁清正,生活清贫节俭。陛下原已答应石将军,此次所得贡品,尽赠予将军,以作日常生活与应酬之需。” 石崇谢过赵王伦,回到安阳乡侯府,心里暗自欢喜:交趾贡品加上越城岭剿匪所得,比在阳城捞得的第一桶金多了十数倍呀!他突然又想起了金谷涧,想起了求签时一宏大师的赠言,想起了金谷草庐的那股乌烟瘴气,他的手突然紧紧地握住了墙上悬挂的佩剑——噬人的利剑似乎要出鞘了! 果然当天夜里,金谷草庐遭一群武艺高强的“强人”袭击,劫持了缪兰和紫鸢,一把火将草庐烧了个精光,可怜相邻的金谷寺也烧成一片焦土,一宏大师和寺中和尚,还有金谷草庐中的使女佣人一共二十余人,全部被这把大火烧死。 石崇报了官,洛阳府尹和新任河阳县令对这起案件无能为力,只好以“强盗抢劫纵火,罪犯不知所终”而成为悬案。 石府突然来了一位貌如天仙的少女,石母狐疑而愤懑,老人家将石崇唤至内堂,责问小儿不应娶妻后又私带少女回家,如此不明不白,实乃败坏门风,要么就名正言顺纳为小妾,要么快快赶出家门。 石崇看看左右无人,连忙赔礼,他悄声对母亲言道:“儿子何德何能?怎敢消受这位倾国倾城的娇花。但她却是孩儿护身的金丝护甲也!” “齐奴儿,此话怎讲?” “倾国倾城貌,只能贡奉国色天香处。”石崇指了指上天。 “哦。”石母似懂非懂,但她相信了儿子。 石崇告辞了母亲,信步来到后花园。 一到洛阳,绿珠被安排在后花园的聚芳楼中。后花园是石苞当年精心设计的,占地约百亩,亭台楼阁,雕栏水榭,绿树成荫,竹林掩映,再加上百种花卉,千姿百态,春来时千红万紫,更是娇艳迷人。这聚芳楼立于竹林花卉正中,四方均可赏到百花奇景。楼共三层,底层为厅堂,二层为书房及随扈住间,三层是主卧室、观花台和琴亭。琴亭是楼中亭,每到花开季节,石苞便会登楼小居数日,或独自在琴亭抚琴赏花,或邀好友在观花台吟诗作对。 如今正值初秋,百种菊花争相开放,不但不会让人有“秋之肃杀”的感觉,反而误以为是第二个春天杀了个回马枪呢。 石崇选取此处安置绿珠,就是想对她进行深包装,书卷、礼仪、歌舞、乐曲都要她学,以便择机将她献给武帝。 话说石崇刚进后花园,便听到了一阵悦耳的琴声,哦,是在弹奏《深宫怨》,石崇细细听了一下,怎的只有老师示范的琴声,却无绿珠习琴的琴声呢?石崇心中有些不快,他便加快脚步直接登上了三楼。 天哪,眼前的一幕让他呆傻傻愣住了! 琴亭中,绿珠形单只影地轻抚琴弦,那一声声悦耳动听的曲儿,正从她那纤细灵巧的小手儿跃动间尽情释放出来。那身姿,那容貌,哪里有半点凡人的影子?分明让人飘飘然如到了王母娘娘的瑶池,倾听仙姬弹奏的天籁之音。 才几天哪?刚学抚琴的绿珠,竟然能将这曲《深宫怨》弹奏得如此出神入化。石崇轻轻地走到绿珠身边,绿珠曲终凝神,微闭双眸,眼角分明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 “珠儿,珠儿。” 绿珠从伤感思绪的沉溺中惊醒过来:“石将军。” “这动人的琴声将我们珠儿带到什么地方啦?” “匈奴……王昭君。” “啊……我们珠儿想家了。”石崇在惊愕之余,胡乱揣摸了一下。 “也想家,也想昭君出塞。” “那是前朝之事,何苦为古人担忧?” “昭君出塞,难道只为和番?她……没有心上人么?” “这个……”石崇一下子猜不透绿珠的心思了,“大概,嫁给了呼韩邪单于,那就是她心上人了吧?” “可是王昭君……从来没见过呼韩邪单于呀。难道之前,她也将心托付给单于了?” “也……?”石崇猛然看出了绿珠眼中那一丝飘浮不定的,略带几分幽怨的眼神,“珠儿,你想成为当今的王昭君?” “哎呀,石将军你笑话我了!” “要不,我专门给你写一首《昭君词》,让你弹,让你唱,让你将昭君深深的刻在你心中。” 绿珠热切如带着燃烧火苗的眼神,让石崇心动得喘不过气来。他似乎一下子被这绝色的小丫头迷住了,猛地心底里蹦出了两个小绿珠儿:一个是被他石崇石将军征服的小绿珠,他恨不得一把将这美妙绝伦的小尤物紧紧地拥进怀里,尽情地吸取她那娇小身子上的每一丝青春气息;然而另一个却是如神祗般圣洁的小绿珠,是他要进贡给皇上,为自己今后的荣华富贵作保护神的女神! 石崇压抑住那股名窜起来的激情,平静了一下那颗快要蹦跳出来的心。他坐了下来,倾尽激情于十指,拨响了他自认为是今生今世最用心、最知心、最倾心的音符。 时而缠绵,时而激越,时而舒缓,时而疯狂! 这曲子,将绿珠带到了一个神秘的世界。 是奇妙无穷的异国风情?还是虚无缥缈的极乐世界? 绿珠听得如痴如醉:“太美了,这首是什么曲子?” “《塞上曲》,据说当年昭君出塞,最喜欢弹奏这首曲子。” “呀,好一首动人心魄又缠绵悠长的《塞上曲》!”说罢专心致志地学弹起这首曲子来…… 才三天时间,石崇激动非常地拿着一首《王昭君辞》来到后花园,踏进园门,已听到那清脆悦耳的竹笛声。 石崇忙喊道:“珠儿,珠儿!” “石将军。” “珠儿,我给你写的《昭君辞》。” 绿珠静静地看着、念着,她那美丽的脸蛋儿流出了感同身受的泪珠。她掀开铺在古琴上的绿色印花彩绢,焚上一炷檀香,虔诚地轻抚古琴,《塞上曲》的旋律在后花园回荡起来,美妙无比的乐曲牵出了情真意切唱昭君的歌声: 我本汉家女,将适单于庭。 辞决未及终,前驱已抗旌。 仆御涕流离,辕马悲且鸣。 哀郁伤五内,泣泪沾朱缨。 行行日已远,乃造匈奴城。 延我于穹庐,加我阏氏名。 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 父子见凌辱,对之惭且惊。 杀身良未易,默默以茍生。 茍生亦何聊,积思常愤盈。 愿假飞鸿翼,乘之以遐征。 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 昔为匣中玉,今为粪土英。 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并。 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 看着绿珠的美貌绝伦,看着绿珠的冰清玉洁,看着绿珠的聪明伶俐,看着绿珠的超凡脱俗,石崇知道,是将她敬奉给皇上的时候了。 曲罢,石崇轻轻唤了一声:“珠儿。” “哎。”绿珠含情脉脉。 “你真愿效王昭君么?” “我敬重她,钦佩她。要不……我岂会远离父母,远离家乡,千里迢迢来跟随将军?” “我?”石崇一愣神,那个勾魂的“绿珠”又出现了,不错,绿珠这么爽快地跟他进京,莫非真对自己有意? “难道将军十斛珍珠,只是买了珠儿来做个歌伎?”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绿珠心中暗喜,脸儿绯红而羞赧:“难道,难道将军真喜欢珠儿……要将珠儿娶了?” “哎呀,石崇不敢!” 绿珠心中“砰砰”直跳,羞赧中多了几分狐疑:“将军既不是要珍儿当歌伎,又不是要娶珠儿为妾,那将军莫非真要将珠儿嫁给匈奴单于吗?” “这个……” “我可让将军花了十斛珍珠呀。” “那些没落的胡人,何德何能享用十斛珍珠!” 绿珠“嚯”地站了起来:“石将军,十斛珍珠很值钱么?” “十斛上好南珠……能养几千人哪。” “在珠儿看来,十斛珍珠,一文不值!” “此话怎讲?” “珍珠有价,能养千人,这的确不假。可人格无价,尊严无价,难道珠儿在将军眼中,再贵也是个有价之人?” “无价,无价,珠儿无价。” “那么,石崇军请你说说,打算让什么人来享用我这个值十斛珍珠的人?” 突然,石崇“忽拉”一下跪在绿珠面前:“珠儿,石崇请珠儿进京,没有别的意图。凭珠儿的高贵气质,绝美容貌,石崇认为只有当今圣上能享有如仙女般非凡的珠儿……” “什么?石将军要送我进宫……” “珠儿进宫,定能得圣上宠爱,日后封个妃子贵人,甚至当上皇后,也未可知也。” 绿珠发怒了:“我不要进宫!不要当什么妃子贵人,不想当什么皇后!” “珠儿,这可是你们女孩子家一生一世求之不得的幸事呀!再说你有了出息,石崇我……脸上也觉光彩。” “这么说来。石将军是为珠儿好?” “石崇真是为了珠儿。” “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送我进宫?” “明天。” 绿珠的脸儿又挂上了泪珠:“石将军,我累了。明天我跟你进宫就是。” 石崇刚转身,迈出那沉沉的步子时,绿珠突然又叫了他一声:“石将军,等等。” 石崇停下脚步,眼却不敢正视绿珠。 绿珠轻挪莲步,来到石崇身旁,温柔地握住那双久经沙场、粗糙而布满老茧的大手,轻轻地捋起他的袍袖。石崇大概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将手缩了回来。 绿珠的泪儿却分明滴在了那刚痊愈不久的牙印上:“石将军,你可知道我们南国女儿咬出的牙印代表什么吗?” “这、这能代表什么?”石崇有点语无伦次了。 “它是一颗女儿心。女儿家留给自己心爱之人的,这叫齿亲印记,是发自内心的爱的信物……” “别说了!”石崇再也把持不住,他只能逃也似地冲下聚芳楼,心中却又怅然若失。他久久地徘徊在楼下花丛中,似乎隐约听到三楼一直传来“嘤嘤”的抽泣声。 他,一直悄然无息地在绿珠的窗下呆站着,任凭那被远山吞没的、如火的夕阳燃烧着自己的身子。良久,良久……再任凭那轮初升的、如水的新月荡涤着自己那不知是肮脏的还是痴情的心灵。 哦,下雪了? 雪花瓣儿痴痴地向他飘来,落在他身上、脸上。世间上哪有那么大片的雪瓣?五彩缤纷的,五颜六色的,可是都没有了任何一丝生气,似乎是在凋零、凋零…… 他彷徨,他迷糊,他分不清世上的一切。他知道,他也流泪了,难怪什么都看不清。是的,该拭一把眼泪了,他抬起手,用袍袖轻轻拭向涌出眼眶的泪。 拭下的何止是泪?明明还接住了两三瓣大大的雪片…… 石崇定睛一看,不是雪片,是花瓣!他猛然清醒了:绿珠,是绿珠在三楼的窗前将所有的花瓣都一片一片掰落,洒向窗外那漆黑的无声的无言诉说的世界! 石崇不顾一切地冲上楼去,用力将伏在窗沿的绿珠一把拉在自己身边:“珠儿,我们不进皇宫了,好吗?” 绿珠的泪眼看着石崇,没有半点话语。 “珠儿,我们真的不进宫了!” “那是欺君之罪……” “你怕吗?” “不怕。” “我也不怕!” “我们俩……都要犯欺君之罪?” “犯吧,一同被杀头——‘咔嚓’!” “生不同衾,死也同穴?” “好个‘生不同衾,死也同穴’。不,珠儿,我们生亦同衾,死亦同穴!”石崇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猛烈燃烧的激情,紧紧地搂住小绿珠儿,他要让这颗晶莹无瑕的绿珠儿在自己的炽热的怀中融化、融化…… 第九章 刘琨金谷救绿珠 司马攸的死,令武帝失去亲密无间的胞弟,他心中悲痛而懊悔。那日,司马攸的儿子司马冏进宫看望伯父司马炎。见到年轻力壮的侄儿,武帝相当兴奋,安抚一番之后,问及侄儿有何需求。 司马冏言道:“侄儿无甚要求,只想早日到先父封地去,不敢留恋京都之灯红酒绿,富贵繁华。” 武帝大喜,当即封赐司马冏承袭其父司马攸齐王之位,赏白银千两,缎百匹,奴婢百名。司马冏十分知趣,谢过伯父的恩赐后,携家带口,到临淄当他的齐王去了。 司马冏一离京,各位大小诸侯王再也不敢滞留洛阳,老老实实带着家眷浮财,奔赴自己的分封地。 一时间,京城清静了不少,武帝心情有所好转,赵王司马伦告辞了侄皇帝,也回了邯郸。 石崇见司马炎的机会来了,他便将交趾各州县所进贡之礼品和那八位在冷云寨解救的姑娘列成清单,一并带着上朝求见武帝。 今天的武帝精神气好极了,听说是石崇出使交趾归来求见,他眼珠子一转,亲自安排在含章殿接见石崇。 “石爱卿,此去交趾,带回了什么宝贝哟?” “回禀圣上,此去交趾,各州县向圣上进贡了不少礼品,微臣又用十斛珍珠换回了八名南国美女,所有清单均列在此,请圣上过目。” “哈!不看,不看。石爱卿,朕已说过,此去交趾所获贡品,尽数归你石大将军。” “谢陛下。” “甭谢。”司马炎走近石崇,悄声言道,“石爱卿,贡品之中,可有银票?” 石崇微微一笑,暗忖:人家给你皇帝老儿上贡,只有黄灿灿的金砖,眼花缭乱的奇珍异宝,哪会有上贡银票的?这皇帝老儿一面慷慨大方,一面却为那上万嫔妃的胭脂水粉敲诈起臣子们的银票来了,幸而自己早已有所准备。 于是,石崇慢悠悠从袍袖内掏出一沓银票:“陛下,有,有。一共一万二千两。” 武帝笑眯眯接过银票,抽出两张递给石崇:“这二百两你拿去置办几套新袍,二次再看见你穿破旧袍服,我就将你叉出宫去。” “领旨。” “今后你石将军穿得再好,住得再好,吃得再好,用得再好,朕都许你。只许你在朕面前摆阔气,千万别在我面前摆寒酸!石爱卿可记住了?” “记住了。”石崇诺诺连声,“微臣告退。” “且慢。刚才你说是用十斛珍珠换回了八位美女?” “是。” “这八位美女朕倒要看看,比朕后宫的万名佳丽如何?” “这八名美女在微臣眼中,已是绝顶的靓丽了。” “啊?绝顶的靓丽!快快唤来给朕看看。” 石崇不敢怠慢,忙叫候在宫门的八名女子进来。 武帝一见八名女子,笑得前扑后仰:“石爱卿,这就是你心目中的绝顶靓丽啦?” 石崇低垂着头,没有做声。 “好啦,好啦。石爱卿,朕再许你于洛阳近郊,择址修建一所豪华别馆,就让这八位‘绝顶靓丽’的女子侍候你快快活活的吧。” “臣叩谢陛下大恩。” 回到母亲家中,石崇悄悄向母亲禀告了面见圣上之事。石母想了想,让石崇不要声张,留下绿珠为侍妾,暂时住在家中,建好别馆再行安置。 辞别了母亲,石崇急切的赶到后花园。见到绿珠,一把将她紧紧拥在怀里亲个不停。然后如讲故事般给绿珠讲述了面见武帝的经过。 “留下那八位姐妹,我们总得给她们起个名字呀?” “名字么……”石崇凝视着绿珠漂亮的脸蛋儿,“呀,真乃冰清玉洁也。” 绿珠出神地看着窗外,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你看,纵算窗内冰清玉洁,也不比窗外竹翠菊馨啊。” 石崇道:“对,她八人就叫‘冰清玉洁,竹翠菊馨’。” 于是叫来八名女子,吩咐她们,依次叫做冰儿、清儿、玉儿、洁儿、竹儿、翠儿、菊儿、馨儿,安排在绿珠身边侍候。 这天,练罢琴的绿珠让玉儿陪着在园中打扫菊花残片。绿珠在家时活动惯了,手头没有点活儿,总觉得很不自在。不到一个时辰,已拾掇干净菊园里的落英,玉儿看着小竹箕中的菊花残瓣,问道:“绿珠小姐,这花瓣……倒垃圾池了?” 绿珠摇了摇头:“花瓣岂能与垃圾为伍?” “要不……埋了她?” “将花埋了,便是葬其娇艳,污其圣洁了。” “那便如何是好?” “玉儿,你随我来。”说罢绿珠将玉儿带到竹林边的小溪旁,用那纤细如凝脂的小手儿,轻轻将花瓣洒入水中,让那落英悠悠然随流水而去。 突然,竹林中有一个略带稚气的声音传来:“呀,若能如溪流之水,伴花而去,三生之幸也!” “谁!” 只听那声音又高声朗诵道:“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飡秋菊之落英。” 绿珠忙叫玉儿到竹林寻觅,可是什么也找不到。 这时,却从聚芳楼传来了吟诗声: 庭花倚翠微, 物是人却非, 皎皎天上月, 婷婷梦中闺…… 诗未吟罢,便看见菊儿和馨儿一边捉住一只手,将个十四五岁的小子押将出来。 “放手!放手!”那小子挣扎着,“我与那小姐姐逗趣儿又怎的啦?” 绿珠道:“放开他。” 菊儿和馨儿怒气未消在推开他:“小心点儿,你这野小子!” “你们才野丫头呢!女孩儿家家,揪得本少爷生疼。”那小子揉揉手腕,“两个丑八怪走开!我要和漂亮的小姐姐说话。” “小少爷,你是何人,为何来到贾府后花园?” “小姐姐,别缠着人刨根问底的。哎,我与小姐姐对对子,如何?” “对对子?我还未曾学会呢。” “哎呀!天对地,日对月,花对草,晴对雨,丑八怪对美娇娘。”小少爷冲菊儿馨儿扮了个鬼脸,“小姐姐,来,我先出个上联:落英随流水。” 绿珠想想也有趣,答道:“‘初蕊绽新枝,’能对上否?” “哈,小姐姐聪颖,马马虎虎也凑合吧。”这小子内心却挺惊讶,“小姐姐,我再给你出一对:赏菊尝秋意。注意哦,里面有个‘赏’字,有个‘尝’字,这叫同首共韵字。” “什么叫‘同首共韵’?” “咦,‘赏’与‘尝’都是‘小盖’头部首,两个字都共一个‘昂’韵呀。” “建儿,欧阳坚石!怎么你的头昂到后花园来了哟。”石母呼喊着来了,“你看你,转个背就跑到后花园撒野来了。” “外婆,我与小姐姐对对子来着。”欧阳建拉着石母悄悄说道:“这位小姐姐绝顶的聪明,要不,送我当个伴读丫环吧?” “哪个小姐姐?” 欧阳建指着绿珠:“长得最漂亮那小姐姐呀。” “想死呀小子!那是你小小舅娘。” 欧阳建吓了一大跳:“外婆骗我,我怎的有这小小舅娘?” “石崇是你小舅,贾氏是你小舅娘,绿珠当然就是你小小舅娘了。” 欧阳建知趣,连忙跪在绿珠面前:“小小舅娘大人有大量,恕欧阳建童言无忌,宽恕外甥。” 绿珠宽容地说道:“建儿倒也活泼可爱。如此聪颖之人,日后必成大业。” “知我者,小小舅娘也。我就是来洛阳参加明年春试的。” 石母微嗔道:“不到半年就要会试了,还不赶快回书房让小舅指点你一二?” “小舅在书房?哼,在书房他也不肯指点我。再说,我也不用他指点。” “这么说,你指点他了?” 话未落音,书房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 “当然。”欧阳建得意地一昂头,高声叫道,“小舅,小舅,快快下来。” 绿珠笑了笑:“不急,刚才你不是让我对你的对联么?一听这琴声,我有下联了。” “小小舅娘聪明,坚石愿闻其详。” “你的上联是‘赏菊尝秋意’,我要对的下联是‘抚弦悟琴魂’,不知对也不对?” “好呀!小小舅娘果真是天资聪颖。意境不错,平仄对仗也还可以,只可惜悟琴魂有心,抚琴弦却无心呀。” “啊,我倒忘了这同部首了……” 这时石崇听到呼叫,已从书房来到后花园:“欧阳建,大呼小叫的唤我何事?” “小舅,如此仙女般漂亮的小小舅娘,是不兴给旁人看的哦,你快快将那别馆建起来,也好学汉武帝‘金屋藏娇’呀。” 欧阳建无心的一句话,倒是勾起了石崇的心事,金谷草庐被烧了,还能在那里建别馆吗?心烦意乱之间,他想起了被赶回老家闲居的潘安仁,于是便请假说是勘察建别馆之地址,骑上他的豹斑银鬃马,径直到中牟县寻访潘安去了。 洛阳距中牟不算很远,二百里地大半天便到。石崇寻访到中牟大潘村潘岳的家,却不见潘岳两口子的影子。他老母亲说是潘岳妻杨氏身体不适,潘岳陪她到桃花坞养病去了。在其家人的指点下,石崇辗转寻至桃花坞。 那是距中牟三四里的黄河边上,几座矮土岭中间围着一大片凹地,凹地里种满了桃树,凹地之北面临黄河,既有秀美静谧的桃花坞,又有令人振奋不已的咆哮黄河,确实是个调理心绪、养精蓄锐的好地方。 然而,当石崇见到潘岳与小秋时,他惊呆了:小秋此时已被病痛折磨得皮包骨了,那高高隆起的大肚子竟布满青筋,看来已是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了。潘岳耐心地轻轻揉着小秋的肚子,安慰道:“没事,不就是腹水么,常揉揉便会消下去的。” 小秋强装笑容,“我活一天,便尽心陪相公一天。” 潘岳大恸,“如能吸出贤妻腹中之水,岳愿吸之……” 小秋闻言,强撑起身子,泪流满面,“秋拖累相公了!” 二人紧紧相拥,抱头痛哭。 看的石崇那噙着的眼泪流将下来。 潘岳拭去妻子额头汗水,将茶几上的一朵淡红菊花儿戴在妻子鬓边。做完这一切,才困倦地站起来接待石崇。 石崇细看潘岳面容:哪还有当年英俊潇洒,千万少女“大众情人”的风姿!眼前的大晋第一美男已面容枯槁,憔悴无神了。 小秋有气无力地说道:“安仁,你陪季伦出去说话吧。” “不,哪儿也别去,季伦就在这里陪着嫂嫂。” “嫂嫂今生今世得一潘岳,足矣!” “小秋,别说话。”潘岳抚摸着小秋的秀发。 “没事。有你在,我死不了。季伦,改天我还要去你的金谷草庐走走呢。” “唉,烧了。” “怎么烧了?” “一把稀奇古怪的火,连那金谷寺也一并烧了。” 潘岳安抚道,“烧了再盖,那是个好地方。” “只怕是不吉利了。” “非也。金谷草庐所处乃金涧之出口,其实只沾上点金水的边儿。倘若从邙山之东修一条便道直至金涧腹地,那才是比金谷草庐更为神奇的处所,真正大吉大利的地方。” 石崇心中一喜,却掩饰着说道:“唉,什么神奇不神奇的,我们不谈那些市俗之事。嫂嫂的病,得送至洛阳,请良医认真治疗为好。” “小秋的病,已请良医诊治。” “如此……这里有银票一千两,留作嫂嫂买药之用。” 潘岳正色道:“季伦,安仁与小秋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我夫妻二人两情相许,患难与共,从不受人钱财。虽季伦兄与我情同手足,但恕安仁照样不能受你钱财。如你方便,安仁托你帮买十颗南珠,以作小秋治病之药引。” “南珠?不必买,不必买。此次出使交趾,我带了几十颗上好南珠回京。安仁兄,我立即取来给嫂嫂治病。” 潘岳大喜:“如此,安仁与小秋拜谢了。” 石崇二话不说,策马返回,连夜将二十颗上好南珠送到潘岳手中,潘岳与小秋自是千恩万谢不提。 石崇回到洛阳,心中一直惦记着潘岳所说的“金涧腹地”,他决心一探究竟。刚将此事说与绿珠,不想竟勾起了绿珠的极大兴趣。你道为何?原来绿珠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故乡绿萝村,那清澈如镜的白江,那松林茂密的双角山,好像与金谷腹地极为相似,因而她十分想去看看。 石崇闻之大喜,便要备好车辇与绿珠同行。 绿珠摇了摇头:“与将军出行,岂能坐车辇?珠儿理应策马相随才是。” “石崇求之不得,不想我的珠儿也要跨上战马,过一把巾帼英雄的瘾了。不过……” “不过什么?” “欧阳石坚说得也有道理,珠儿容貌太招人注目,若要出门,得戴面纱挡住。” “挡就挡,反正从小用面纱挡脸挡惯了。” 次日,挡着面纱的绿珠在马厩挑了一匹温顺却高大的大白马,要与石崇的豹斑银鬃马比个高低。石崇一看,笑了:“此乃白面馍馍,中看不中用也。” “将军尚未驭之,何故言其不中用也?” “伯乐相马,不在乎其貌,而在其质。此白马虽无日行千里之功,却有耐力,能驾辕负重,亦为其所长也。”石崇看着绿珠笑了笑,“如季伦与珠儿,各有所能,各有所长,岂能都上沙场为将?或都入闺中描眉?” 说罢翻身上马,顺势一把抱住绿珠往上一带,坐在自己面前。两人你依我偎,亲亲密密,同骑一马,向西北的金谷涧奔驰而去。 太刺激了!绿珠从来没有过这般风驰电掣的经历,她虽然靠在石崇的怀里,却忍不住连声惊叫。她什么也不想,周身的细胞只聚成一个字:飞! 好似翱翔于蓝天的小鸟,管它有什么猛禽利爪潜伏; 好比纵情于深海的鱼儿,哪怕再也回不了浅水嬉戏。 绿珠忘情地高声叫着,任凭那松软柔和随风飘逸的银鬃撩拨着脸蛋儿。一双勇武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搂抱着自己,莫非自己便会在这宽厚的怀抱里融化为情的闪电,爱的倾盆…… 过了黄河,石崇避开金谷草庐老路,按潘岳指点,往东寻到一条官道,向北行了十余里,便是邙山南麓。果然这边的景色非同寻常,这里的树木更加浓密,山势更加险峻。弯出邙山,豁然开朗,又见到了黄河!只见那黄河边上是一个小集镇,名叫白鹤镇,盛产柿饼、石榴和芳梨。远远看去,黄河与邙山山水交融,似一幅水墨画,水托着山,山含着镇,镇子又镶嵌在花果树木之中。眼前景色,与绿珠梦中所见几乎一模一样。 石崇大喜,两人这才发觉已饥肠辘辘。 石崇扶绿珠下了马,要在这白鹤镇上找些吃的,也好歇息一下。于是叮嘱绿珠看好已系在马桩上的豹斑银鬃马,守在原地别动,他转身寻酒家去了。 石崇刚走不久,这豹斑银鬃马不安份了,它不见了主人,前蹄焦躁不安地刨着泥地,鼻孔里打着喷儿,突然,它长嘶一声,“砰”地挣断缰绳,朝石崇走的方面跑去。 说来绿珠眼也灵,手也快。她一着急,顺手便捉住了缰绳。谁知这一捉,便捉出危险来了!只见马儿头一甩,将绿珠带倒在地,将绿珠在地上拖着。说时迟,那时快,街边飞身跃起一位小小少年,一把接过缰绳,扶起绿珠后飞身上马,马儿直立了几次欲甩开少年,不想少年骑术十分熟练,不消几个回合,豹斑银鬃马被降服了,安静下来,少年这才下马,将它系在马桩上。 绿珠惊魂不定地看了少年一眼:此人不过十四五岁,一脸书生之气,衣着却褴褛不堪。她正要感谢,迎面来了四五名恶少,拦住了绿珠:“哟,白鹤镇真有仙女下凡了。” 原来,绿珠刚才那一甩,将面纱甩开了,露出了真容,这才引来了好色的恶少们。 这时又过来一位十六岁左右的少年,与那救人少年站在一起:十分相像,显然是弟兄俩。 “怎么,叫花子还想再来一回英雄救美?” 兄弟俩与恶少怒目相视,没有做声。 “闪开!今天我们几兄弟吃定这刚下凡的仙女了。” 为首者刚推开兄弟俩,却被兄弟俩同时出掌,打了个嘴啃泥,瘫倒在地。 众恶少见状,一拥而上压住兄弟俩便是一阵乱打。 石崇听到嘈杂声,情知不妙,急忙赶了过来。 “季伦快快去救那二位少年!” 石崇也不打话,上前去三拳两脚步,将那四五个恶少打得个个跪地求饶。赶走了恶少,石崇将绿珠与那二位少年带到顺和酒家,要了个清静舒适的包间,点了几个特色菜肴,慢慢聊起天来。 “多谢二位小兄弟相救。” “不谢。我们也多得这位大哥相救,不然今天我兄弟二人就惨了。” “敢问二位兄弟尊姓大名?” 年纪稍大的说道:“我叫刘舆,字庆孙,中山魏昌人,本想赴京赶考,不意流落至此。这位降服惊马的是我弟弟刘琨,刘越石。” “刘舆……刘琨……”石崇想了许久,终于想起来了,“哦,二位不是武帝想接见的少年俊才么?昔闻二位少有隽朗之目,怀惊天才气,当时还颇为惊讶。今日得见,果然不凡。” 刘琨谦逊而自信,“大哥过奖了。我兄弟二人虽无惊天之才,却有报国之心。” “二位小兄弟既有报国之心,何不随石崇到京都?” 刘舆、刘琨听到“石崇”二字,愣了一下,突然双双跪在石崇面前:“我兄弟二人有幸得见石将军,请受一拜。” “二位快快请起。”石崇突然想起什么,忙问道:“二位小弟,听王恺老先生说,是二位不愿见武帝?既有报国之心,有此大好机会面见皇上,以明心志,为何却拂袖而去?” “唉,提起王老国舅,石将军有所不知啊。”刘舆长叹一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具实告诉了石崇。 原来刘舆刘琨兄弟自幼聪颖非凡,得其父之友介绍,投奔洛阳王恺,希望能在京都用心读书,考取功名。王恺刚见兄弟俩,倒也热情接待,他虽无甚学识,却对来自魏昌这小小地方的兄弟俩并未看得上眼。他那十余岁的小孙子王芸更是颐指气使,自恃读过点书,常受爷爷大肆夸奖,因而得意非凡,对那刘家兄弟常常白眼相向。 那日,黄门郎杜斌来访。杜斌在朝中的才气是人所共知的,王恺为了显摆一下王氏小辈人的聪明才智,便请杜斌来考考小孙儿王芸。杜斌觉得有趣,就以自己的官帽为题,让王芸做诗。王芸撇了撇小嘴儿,吟出了这样一首: 皓首满华章,戴之却彷徨, 龙鳞边上蚤,小小黄门郎。 “好诗,好诗!”王恺听得顺嘴,便大声鼓掌叫好。 杜斌差点儿没气昏过去。当然,大人有大度,杜黄门还是忍了下来:“此诗虽然顺畅,却有对人不恭之嫌。老夫出个对子给你对吧。” 王芸嘟哝了一句:“有什么了不起!” 杜斌装作没听见,出了上联: 幼儿虽幼,幼出皇戚未知可成大器? 王芸答道: 老杜亦老,老占黄门当然无甚名堂。 “好对,好对!”王恺又在那儿鼓噪起来。 杜斌连连冷笑,指着窗外那片落花秋菊,“老夫便以这落英为上联。”说罢吟道: 菊卸金甲,有声有色缃缃地。 王芸茫然无措,搔了一阵小脑瓜子,忽然发起脾气:“不好玩,本少爷不对你的对子了。”说完啐了一口溜下。 杜斌正无奈地摇头叹息,却听内室一个童声吟道: 云张彩裳,宜雨宜晴朗朗天。 杜斌情不自禁往窗外一看:果然天上彩云飞卷,似在聚集,更似在消散,真是变幻莫测,阴晴难定,但却显得天高气爽,十分宜人。他惊喜地击掌道:“哎呀,绝妙,绝妙也!这小子虽然有些恃才不羁,但智慧超人。恺公,日后这小孙子必成大器,乃国之栋梁也。” 王恺自知是那刘琨兄弟应答的下联,一时间只好尴尬地笑着:“栋梁,国之栋梁也。日后请杜黄门多多提携。” 从此,王恺怎么看这刘氏两兄弟都不顺眼,甚至越来越讨厌了。后来武帝召见各地青年才俊,通知王恺说要请刘琨兄弟进宫,却没有请他武帝的小表侄王芸。国舅老爷醋意大发,进宫那天竟没有带刘琨兄弟前往,而是只带了王芸。再后来……王恺干脆外出不归,让管家将刘氏兄弟赶出家门。无奈,刘氏兄弟只好一路乞讨,要回山东魏昌去,谁知来到白鹤镇,竟找不到返回老家的路了。 石崇一听,心知肚明。他问刘氏兄弟有何打算?刘琨毫不含糊,他要跟石崇学武。刘舆则要专心读书,考取功名。 石崇给刘氏兄弟留下几两银子,嘱咐他们回洛阳,到大司马府暂住,等他与绿珠回洛阳后自会安排。 与刘氏兄弟分别后,石崇绿珠沿着金水一路观察地形。金水发源于邙山之上的凤凰台村西南,顺一条数里长东南向宽阔深邃的大谷,经莫家沟,左家窑,然后从刘坡村东侧流出邙山,汇入黄河。果然,在金水谷口,寻到了一块好地,此地宽约三百余亩,西傍金水深谷,东可遥看白鹤镇,北靠邙山,南为金水环绕。绿珠一看眼前景色,脱口叫道:“呀,此处与我绿萝村的景色太相似了!” “果然相似么?那我们就在此建别馆如何?” “此处甚好。” 石崇买下了那三百余亩土地,与绿珠在白鹤镇焚香沐浴,虔诚素斋三日,专程从洛阳请了含嘉寺的清逸大师作法事,请凌云阁的弘拂天师定经纬,兴建石崇别馆金谷园。拟在园正中建绿博楼一座,东为兰菱阁,西为紫竹苑,前为崇绮馆。其他的水榭亭台、回廊幽径、假山溪流、林园花卉,石崇更是胸有成竹。 绿珠听说主楼叫“绿博楼”,忙说“不好,不好。” 石崇笑道:“此处与珠儿家乡相似,叫绿博楼何故不好?” “反正……我就觉着别扭。”绿珠想了想,“要不叫崇绮楼吧?” “为何叫崇绮楼呢?” “二天我若住在此楼,便会想起将军。” “啊,好,好,好!那崇绮馆又叫做什么好呢?” “就叫瞻溪馆吧。不过……” “‘瞻溪馆’好呀,珠儿还‘不过’什么?” “为何东为兰菱阁,西为紫竹苑呢?” 石崇神秘地笑了笑:“此乃寄望予季伦之两位故人也。” “哦……”绿珠露出了疑惑的眼神。 神秘?疑惑?绿珠有点儿看不透石崇了,在她眼里真纯可爱,勇武刚强的石将军,开始有了高深莫测的感觉。当然,神秘也罢,疑惑也罢,奢华无比的金谷园正式动工了。 在白鹤镇折腾了十多天,石崇和绿珠黄昏时分回到了洛阳。一进司徒府,石崇未及歇息,便向母亲问起刘舆刘琨兄弟的事。石母也正在犯嘀咕,这兄弟俩今早出门,说是到书市买些书籍,至今也未见归家,不知是何原因。 刚坐下的石崇猛拍大腿,大叫一声:“哎呀,大事不好!” 绿珠忙问何故,石崇连连摇头:“刘氏兄弟休矣!”他连忙叫帅仁调来百余随扈,让他们立即到洛阳城外搜索,他自己则带上曹义和十余名随扈,赶往王恺的国舅府。 国舅府阴森森的大门终于被石崇叫开了。管家王伶阴沉着脸问道:“石将军夜访国舅府,何事?” 好个石崇,早从王伶身上嗅到了一股杀气。他不动声色,故作神秘地说道:“季伦刚从白鹤镇回来,有一件十分重要而紧急的事,要与国舅密谈。” “入夜了,明日再谈,如何?” 石崇脸露愠色:“王管家,石某要访的是国舅,还轮不到你说三道四吧?” “如果王伶不让石将军夜访呢?” 石崇一把捏住王伶的手腕:“王管家打算用什么来阻止石某夜访国舅呢?用手,手断;用脚,脚断,用头,头断!”说罢稍稍用力一捏,早把那王伶捏得痛至骨髓,冷汗直冒。 “石、石将军,王伶开个玩笑的,石将军,请。” 进到中堂,只见王恺端坐在太师椅上打盹,见到石崇进来,只是微张双眼,有气无力地问道:“夜了,何人来访呀?” 王伶道:“石崇石将军来访。” 还是那么要死不活的音调:“请他进来。” “国舅,石某已在你身边了。” 王恺好似刚看到石崇,“嘣”地从太师椅上跳将起来:“哎呀,石将军驾到,老夫有失远迎呀。” “石将军刚从白鹤镇回来,说是有要事与国舅密谈。” 王恺悄声问石崇:“莫非石将军要与老夫密谈建金谷园之事?” “国舅早有所闻啦?” “皇上亲自允诺的如此宏大之别馆,岂有不闻之理?” “国舅见笑了。” “想与老夫斗富?石将军,你还嫩着呢。” 石崇连连冷笑:“石某岂敢与国舅斗富?那金谷园,石某打算广会天下文人,吟诗作赋,以振我朝文纲。只是石某看中的两颗文胆……想向国舅讨还?” “文胆?老夫何时拿了你石季伦的什么两颗文胆?” “刘舆刘琨,便是石某的两颗文胆。” 王恺一听“刘舆刘琨”四字,一时间傻了眼:“我、我不知什么刘舆刘琨。” “不知?上次皇上召见青年才俊,不是向你问起他兄弟二人么?如今怎么不知了?” “这……最近老夫并未见着他二人。” “我已闻到他兄弟二人之气息了。” 王恺使劲嗅了嗅:“闻到什么气?” “才气。” “鬼话!” “石某便要搜了。” “你敢!” “敢与不敢,问问王管家便可知晓。” “敢,石将军敢的。”王伶一听提到自己,颤栗着答道。 “老夫就不信了。来人!”一声呼唤,拥来了三十多名随扈。 石崇淡淡一笑:“且不说石某带了三百余人,已将你国舅府围得如铁桶一般。就是单凭我石某一人之力,也能在你这几十号随扈中将你王国舅捏成齑粉!不信试试?” 王伶发疯似地拦住:“别、别试!” “国舅,我也不难为你。我只需到书斋看看即可。” “这……” 正在王恺犹豫间,帅仁押了三个人进来:“石兄,在洛河边抓到三个正在挖坑的国舅府家丁。” “国舅,连夜埋什么宝贝呀?” “误会,全是误会。” “去,到书斋将刘氏兄弟放出来。” 果然,曹义从书斋救出了被五花大绑的刘舆和刘琨。 这时王恺已吓得脸色铁青了:“谁,谁干的好事!” 刘琨指着王伶:“是他,是他带人抓的我们!” 王恺气急败坏地:“抓,将王伶抓起来,打入地牢!” 石崇也不做声,拉起刘舆和刘琨,径直出了国舅府,同车而去。 第八章 绿珠初进洛阳城 此时的洛阳,正经历着一场政治风波。 齐献王司马攸是晋武帝司马炎的胞弟,为人正直,且有勇有谋,是三国归晋的大功臣,时任侍中、大司空之职。太康三年(282年)贾充病故,他的爪牙中书监荀勖、越骑校尉冯紞为排除异己而欲扫清障碍,于是将矛头悄悄对准了齐献王司马攸,他们策划要将齐王赶到其封地去。 荀勖启奏道:“陛下多次下旨要各王侯回到自己的封地,然至今大多王侯并未行动。陛下应动员自己的至亲先回封地。” 武帝心中有数,司马家族中各封王只有齐王司马攸是亲弟弟,保大晋江山得靠他呢:“齐王乃朕之靠山也,不可。” 冯紞道:“陛下明鉴,齐王攸声望见涨,恐怕日后会废太子取而代之。” 这下戳到了武帝的痛处,因为太子司马衷是个傻子,自己百年之后,说不定自己的皇弟会夺了傻儿子的权,他有点儿茫茫然了:“不会吧?” 荀勖献了一计:“陛下可试一试,明日早朝,陛下试征询众位大臣,要让齐王回封地,如众大臣反对,则说明齐王的势力太大,日后必反,让齐王回封地势在必行。” 武帝次日上朝时果然征询众大臣意见,大臣们几乎个个反对齐王回封地,要求留其在京护朝。见到此场面,武帝已暗下决心赶亲弟出洛阳。谁知此时司马攸重病在身,武帝派御医探视,御医看荀勖眼色,竟说司马攸无病,可到封地去。司马炎再次颁旨,催促司马攸上路。司马攸见自己如此忠于朝廷,亲哥哥却不信任自己,含泪离京时竟忿然辞世。这时司马炎才醒悟自己办了件大大的蠢事,当即杀了御医。 荀勖和冯紞一看武帝翻了脸,杀了御医,大惊失色,生怕会连累到自己头上,性命不保,于是与太子妃贾南风商议。 这贾南风是贾充之女,又黑又丑又霸道,去年便是得荀勖和冯紞撺掇,让武帝招了贾南风为傻太子司马衷的妃子。 贾南当时是人微言轻,没有什么影响力,但这丑婆娘眼毒,看出了武帝并不想对这件事真正追究下去,只是一时对亲弟弟司马攸的死接受不了而已。于是这丑婆娘出了个主意,让荀勖立即赶到邯郸,请赵王司马伦回京,一是劝慰司马炎,二也借这位皇叔之威,让武帝感到一定的威慑。 荀勖急匆匆来到邺城赵王府,一见面就跪拜在司马伦膝下:“赵王救我!” 年逾五旬的司马伦看上去要比他那四十六岁的侄儿皇帝年轻壮实许多。他捋捋胡子:“中书监何事为难呀?” 这荀勖一五一十,说是贾充死后,欲巩固贾氏集团势力,赶走齐王司马攸,却因齐王突然病故,武帝大发雷霆,此事有可能牵连自己,特地来求赵王,以赵王的德高望重,必能救自己于鬼门关。 别看司马伦位高权重,他却是个粗人。既无甚学识,更无甚谋略,只会咋咋呼呼办事,大大咧咧过日子。 “别他娘的扯那么多了,说,你们打算要我怎的?” “想请王爷回京城一趟,为我们讲讲话。” “这个嘛……” 垂首站立一侧的孙秀暗自瞥了司马伦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荀勖有点急了:“王爷您看……” 司马伦会意地哈哈大笑:“此乃小事一桩,老子去就是!” 孙秀道:“赵王生性豪爽,乐于助人。中书监你是知道的,赵王助人,不求任何回报。不过有句话不知当讲不讲?” “孙先生请讲。” “常言道‘知恩图报’,赵王爷不在乎这个。但中书监欠了这个人情,恐怕也得告诉太子妃,日后太子当政,别忘了赵王这位老叔爷啊。” 荀勖应诺连声:“一定,一定。” 次日,赵王伦偕同荀勖赶回了洛阳。 话说石崇也回到了洛阳。回到洛阳的第一件事,当然是想立即面见武帝。然而心情沉重的司马炎竟已数日未来早朝,也无心接见千里迢迢从交趾回京的石崇。 石崇无奈,先安排乐师舞师在母亲家中教绿珠歌舞、礼仪和文字,自己也不回安阳乡侯府去与那“政治结盟”无甚姿色的妻子温存,却策马赶到金谷草庐,找日夜思念的缪兰和紫鸢幽会去了。 激情如火的石崇直奔西边的“兰菱庐”,一跳下豹斑银鬃马,便四处寻觅缪兰。 谁知此时的草庐已被闹得乌烟瘴气。 紫鸢本来就是个不好惹的厉害角色,石崇在时,她倒也老实,不曾发过什么飙。石崇离开金谷去了交趾,紫鸢在金谷草庐便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了。 住在东边“紫竹庐”的紫鸢似乎天生就有虐人癖,她喜欢无端挑刺,但充其量也只是颐指气使,绝不会大打出手的。紫鸢更喜欢的是对别人的精神折磨,谁让她折磨得暴跳如雷,或是精神崩溃,她便觉着从中收获了刺激和享受。辟如喝了使女虹儿送上的茶,她一会嫌凉了,一会嫌烫了,当虹儿诚惶诚恐不知所措时,她会借另一使女羮儿来挖苦:“哟,我家虹儿长进了,奴才学会折磨主子了。人家羹儿是用自个儿那嫩嫩的小奶子头来试那茶水凉了还是烫了。你可有心计,巴不得把我烫成个丑女人,你好去骚石将军哪!” 等到喝羹儿送的茶,她一会嫌浓了,一会嫌淡了,于是会挑拨:“哟,我家羹儿会抠门了,舍不得放茶叶给主子。难怪虹儿说你老爱发嗲,偷攒点云雾茶想找野男人了吧?” 于是,两个使女相互间便会憎,会斗,会发穷恶,于是我扯你头发你撕我的嘴。等两个使女打成仇了,互相不理会了,紫鸢又觉得不好玩了。于是,她眼睛盯上了高大威猛的护院将军贲礼。贲礼主要守护紫竹庐,尤智则护着兰菱庐。其实贲礼早就垂涎于紫鸢的绝世娇艳和火一般的激情。他惧怕石崇,始终不敢跨越雷池半步。如今见紫鸢居然向他发嗲,他全身就酥酥麻麻的了。当然,紫鸢可不蠢笨,她不能失去石崇这座大靠山,于是她勾引起贲礼情欲,却设计让虹儿和羹儿承受贲礼野兽般的发泄。虹儿和羹儿哪敢反抗,只能忍气吞声,默默地承受着贲礼的摧残。 紫竹苑折腾够了,紫鸢的矛头又指向了“兰菱庐”。开始散布缪兰与尤智的绯闻。贲礼火了,因为他深知亲如兄弟的尤智忠厚老实,三天打不出个响屁来,那缪兰也是玉洁冰清。于是贲礼大发雷霆,趁着酒兴打了紫鸢一顿:“我看你敢污蔑我兄弟!” 岂知贲礼错了,紫鸢挨了这一顿打,反而说贲礼与缪兰有染。其实贲礼何止垂涎于紫鸢?他也早就盯上了如花似玉、楚楚动人的缪兰。常常借着找尤智的便利,不是偷看缪兰洗浴,便是窥视缪兰描眉梳妆。缪兰渐渐看出了贲礼的歹心,曾告知尤智,可尤智哪里敢说三哥半句?缪兰忍无可忍,只好当面斥责贲礼,并警告他如不收敛,便会告知石将军,看他还有何脸面呆在石崇身边。这贲礼嘴里不说,心中却恨死了缪兰,心想总有一天我会将你弄到手,玩你玩到死! 紫鸢不知就里,也以为尤智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苦行僧”,于是将脏水泼向了老管家。 金谷草庐的管家是个跟随石崇多年的修武老头,年届七旬,紫鸢早就妒忌石崇宠缪兰,于是又百无聊赖地传起了老管家与缪兰的绯闻。本来缪兰相当能容忍,为人也颇为大度,可怎能受得了如此污糟之传言?她便要追查,她便要深究。可是此等无聊闲言碎语便如一泡干屎,你不理会它,臭气也就慢慢过了,你越撩拨它,它便越发的臭。弄得个草庐你猜疑我,我猜疑你,你悄悄踹我一脚,我又暗地里给你使上一绊子。不但金谷草庐乌烟瘴气,连相邻的金谷寺也留下了石崇“草庐藏娇”又戴绿帽的笑柄。 缪兰气得发抖,却无法抹干净这一身脏水。紫鸢当然乐了,那可怜的老管家却活活气死了。 石崇找见缪兰,是在埋葬老管家的荒山岗上。 缪兰哭诉着这一切,石崇却铁青着脸。 没有指责,没有安慰,也没有亲热。 石崇转身跃上那豹斑银鬃马,带上贲礼和尤智,折到河阳县寻访老友潘岳。岂知那潘安仁性耿直,从不巴结权贵,还为河阳百姓的利益屡屡顶撞上司。好家伙,这哪还会有好果子吃,潘县令才当了一年多,便被革职赶回中牟老家去了。 怄了一肚子气的石崇回了洛阳,刚要打听司马炎的消息,赵王府传来了司马伦的邀请函。 赵王伦是武帝司马炎的叔父,原封为琅琊王,也是一直赖在京城不走的角儿。后来武帝颁诏,要求各分封王回到自己的领地去,却未有任何人付诸行动。后来武帝请司马伦带个头,这老先生却是看中了邯郸这块风水宝地。无奈,武帝改封司马伦为赵王,这下司马伦才高高兴兴地到了邯郸。这回听说侄儿司马攸病故,便风尘仆仆从邯郸赶回洛阳。你道这司马伦为何赶来洛阳?原来他并不为司马攸伤心,倒是怕此事会牵连到荀勖和冯紞,因为司马伦与贾充关系密切,说确切些,赵王伦是贾氏集团的靠山。 石崇不敢怠慢,骑上豹斑银鬃马,匆匆赶到了赵王府。 想不到的是,赵王伦亲自出府迎接石崇。 “好马,好马!可是前年伐吴时挑孙歆,诛武延的坐骑?”司马伦爽朗地大声笑着。他虽年过半百,身体看上去要比那穷于应付女色的晋武帝棒得多。 石崇早已翻身下马:“赵王见笑了,我那坐骑,早被武延一锤砸死。此马是孙秀兄相赠于我。孙秀兄,吾知己也!” “他?夸夸其谈,小肚鸡肠,空有些个笔墨功夫耳。” “赵王容禀,孙秀兄非等闲之辈,虽心胸稍窄,却有雄才大略,为主效忠,不遗余力也。” “如此……孙秀可重用?” “会是赵王之左膀右臂也。” “哈哈,承蒙石将军举荐,日后孙秀若有大好前途,岂不对石将军感激涕零乎!石将军,请。” 两人落座。 司马伦开口说道:“今日请石将军过府,实乃陛下旨意也。陛下刚失去胞弟,心中异常郁闷,因而委托我先见将军,以致抚慰石将军出使交趾劳苦功高之意。” 石崇一阵激动,刚要说献绿珠给武帝之事,谁知鬼使神差,他忍住了。只是说此番采访交趾,各郡县有不少贡品,已列好清单,等着面见武帝,献上贡品。 赵王伦说道:“此事圣上已经知道。石将军多年征战,一贯勇武无畏,报效朝廷,为人却是廉洁清正,生活清贫节俭。陛下原已答应石将军,此次所得贡品,尽赠予将军,以作日常生活与应酬之需。” 石崇谢过赵王伦,回到安阳乡侯府,心里暗自欢喜:交趾贡品加上越城岭剿匪所得,比在阳城捞得的第一桶金多了十数倍呀!他突然又想起了金谷涧,想起了求签时一宏大师的赠言,想起了金谷草庐的那股乌烟瘴气,他的手突然紧紧地握住了墙上悬挂的佩剑——噬人的利剑似乎要出鞘了! 果然当天夜里,金谷草庐遭一群武艺高强的“强人”袭击,劫持了缪兰和紫鸢,一把火将草庐烧了个精光,可怜相邻的金谷寺也烧成一片焦土,一宏大师和寺中和尚,还有金谷草庐中的使女佣人一共二十余人,全部被这把大火烧死。 石崇报了官,洛阳府尹和新任河阳县令对这起案件无能为力,只好以“强盗抢劫纵火,罪犯不知所终”而成为悬案。 石府突然来了一位貌如天仙的少女,石母狐疑而愤懑,老人家将石崇唤至内堂,责问小儿不应娶妻后又私带少女回家,如此不明不白,实乃败坏门风,要么就名正言顺纳为小妾,要么快快赶出家门。 石崇看看左右无人,连忙赔礼,他悄声对母亲言道:“儿子何德何能?怎敢消受这位倾国倾城的娇花。但她却是孩儿护身的金丝护甲也!” “齐奴儿,此话怎讲?” “倾国倾城貌,只能贡奉国色天香处。”石崇指了指上天。 “哦。”石母似懂非懂,但她相信了儿子。 石崇告辞了母亲,信步来到后花园。 一到洛阳,绿珠被安排在后花园的聚芳楼中。后花园是石苞当年精心设计的,占地约百亩,亭台楼阁,雕栏水榭,绿树成荫,竹林掩映,再加上百种花卉,千姿百态,春来时千红万紫,更是娇艳迷人。这聚芳楼立于竹林花卉正中,四方均可赏到百花奇景。楼共三层,底层为厅堂,二层为书房及随扈住间,三层是主卧室、观花台和琴亭。琴亭是楼中亭,每到花开季节,石苞便会登楼小居数日,或独自在琴亭抚琴赏花,或邀好友在观花台吟诗作对。 如今正值初秋,百种菊花争相开放,不但不会让人有“秋之肃杀”的感觉,反而误以为是第二个春天杀了个回马枪呢。 石崇选取此处安置绿珠,就是想对她进行深包装,书卷、礼仪、歌舞、乐曲都要她学,以便择机将她献给武帝。 话说石崇刚进后花园,便听到了一阵悦耳的琴声,哦,是在弹奏《深宫怨》,石崇细细听了一下,怎的只有老师示范的琴声,却无绿珠习琴的琴声呢?石崇心中有些不快,他便加快脚步直接登上了三楼。 天哪,眼前的一幕让他呆傻傻愣住了! 琴亭中,绿珠形单只影地轻抚琴弦,那一声声悦耳动听的曲儿,正从她那纤细灵巧的小手儿跃动间尽情释放出来。那身姿,那容貌,哪里有半点凡人的影子?分明让人飘飘然如到了王母娘娘的瑶池,倾听仙姬弹奏的天籁之音。 才几天哪?刚学抚琴的绿珠,竟然能将这曲《深宫怨》弹奏得如此出神入化。石崇轻轻地走到绿珠身边,绿珠曲终凝神,微闭双眸,眼角分明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 “珠儿,珠儿。” 绿珠从伤感思绪的沉溺中惊醒过来:“石将军。” “这动人的琴声将我们珠儿带到什么地方啦?” “匈奴……王昭君。” “啊……我们珠儿想家了。”石崇在惊愕之余,胡乱揣摸了一下。 “也想家,也想昭君出塞。” “那是前朝之事,何苦为古人担忧?” “昭君出塞,难道只为和番?她……没有心上人么?” “这个……”石崇一下子猜不透绿珠的心思了,“大概,嫁给了呼韩邪单于,那就是她心上人了吧?” “可是王昭君……从来没见过呼韩邪单于呀。难道之前,她也将心托付给单于了?” “也……?”石崇猛然看出了绿珠眼中那一丝飘浮不定的,略带几分幽怨的眼神,“珠儿,你想成为当今的王昭君?” “哎呀,石将军你笑话我了!” “要不,我专门给你写一首《昭君词》,让你弹,让你唱,让你将昭君深深的刻在你心中。” 绿珠热切如带着燃烧火苗的眼神,让石崇心动得喘不过气来。他似乎一下子被这绝色的小丫头迷住了,猛地心底里蹦出了两个小绿珠儿:一个是被他石崇石将军征服的小绿珠,他恨不得一把将这美妙绝伦的小尤物紧紧地拥进怀里,尽情地吸取她那娇小身子上的每一丝青春气息;然而另一个却是如神祗般圣洁的小绿珠,是他要进贡给皇上,为自己今后的荣华富贵作保护神的女神! 石崇压抑住那股名窜起来的激情,平静了一下那颗快要蹦跳出来的心。他坐了下来,倾尽激情于十指,拨响了他自认为是今生今世最用心、最知心、最倾心的音符。 时而缠绵,时而激越,时而舒缓,时而疯狂! 这曲子,将绿珠带到了一个神秘的世界。 是奇妙无穷的异国风情?还是虚无缥缈的极乐世界? 绿珠听得如痴如醉:“太美了,这首是什么曲子?” “《塞上曲》,据说当年昭君出塞,最喜欢弹奏这首曲子。” “呀,好一首动人心魄又缠绵悠长的《塞上曲》!”说罢专心致志地学弹起这首曲子来…… 才三天时间,石崇激动非常地拿着一首《王昭君辞》来到后花园,踏进园门,已听到那清脆悦耳的竹笛声。 石崇忙喊道:“珠儿,珠儿!” “石将军。” “珠儿,我给你写的《昭君辞》。” 绿珠静静地看着、念着,她那美丽的脸蛋儿流出了感同身受的泪珠。她掀开铺在古琴上的绿色印花彩绢,焚上一炷檀香,虔诚地轻抚古琴,《塞上曲》的旋律在后花园回荡起来,美妙无比的乐曲牵出了情真意切唱昭君的歌声: 我本汉家女,将适单于庭。 辞决未及终,前驱已抗旌。 仆御涕流离,辕马悲且鸣。 哀郁伤五内,泣泪沾朱缨。 行行日已远,乃造匈奴城。 延我于穹庐,加我阏氏名。 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 父子见凌辱,对之惭且惊。 杀身良未易,默默以茍生。 茍生亦何聊,积思常愤盈。 愿假飞鸿翼,乘之以遐征。 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 昔为匣中玉,今为粪土英。 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并。 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 看着绿珠的美貌绝伦,看着绿珠的冰清玉洁,看着绿珠的聪明伶俐,看着绿珠的超凡脱俗,石崇知道,是将她敬奉给皇上的时候了。 曲罢,石崇轻轻唤了一声:“珠儿。” “哎。”绿珠含情脉脉。 “你真愿效王昭君么?” “我敬重她,钦佩她。要不……我岂会远离父母,远离家乡,千里迢迢来跟随将军?” “我?”石崇一愣神,那个勾魂的“绿珠”又出现了,不错,绿珠这么爽快地跟他进京,莫非真对自己有意? “难道将军十斛珍珠,只是买了珠儿来做个歌伎?”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绿珠心中暗喜,脸儿绯红而羞赧:“难道,难道将军真喜欢珠儿……要将珠儿娶了?” “哎呀,石崇不敢!” 绿珠心中“砰砰”直跳,羞赧中多了几分狐疑:“将军既不是要珍儿当歌伎,又不是要娶珠儿为妾,那将军莫非真要将珠儿嫁给匈奴单于吗?” “这个……” “我可让将军花了十斛珍珠呀。” “那些没落的胡人,何德何能享用十斛珍珠!” 绿珠“嚯”地站了起来:“石将军,十斛珍珠很值钱么?” “十斛上好南珠……能养几千人哪。” “在珠儿看来,十斛珍珠,一文不值!” “此话怎讲?” “珍珠有价,能养千人,这的确不假。可人格无价,尊严无价,难道珠儿在将军眼中,再贵也是个有价之人?” “无价,无价,珠儿无价。” “那么,石崇军请你说说,打算让什么人来享用我这个值十斛珍珠的人?” 突然,石崇“忽拉”一下跪在绿珠面前:“珠儿,石崇请珠儿进京,没有别的意图。凭珠儿的高贵气质,绝美容貌,石崇认为只有当今圣上能享有如仙女般非凡的珠儿……” “什么?石将军要送我进宫……” “珠儿进宫,定能得圣上宠爱,日后封个妃子贵人,甚至当上皇后,也未可知也。” 绿珠发怒了:“我不要进宫!不要当什么妃子贵人,不想当什么皇后!” “珠儿,这可是你们女孩子家一生一世求之不得的幸事呀!再说你有了出息,石崇我……脸上也觉光彩。” “这么说来。石将军是为珠儿好?” “石崇真是为了珠儿。” “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送我进宫?” “明天。” 绿珠的脸儿又挂上了泪珠:“石将军,我累了。明天我跟你进宫就是。” 石崇刚转身,迈出那沉沉的步子时,绿珠突然又叫了他一声:“石将军,等等。” 石崇停下脚步,眼却不敢正视绿珠。 绿珠轻挪莲步,来到石崇身旁,温柔地握住那双久经沙场、粗糙而布满老茧的大手,轻轻地捋起他的袍袖。石崇大概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将手缩了回来。 绿珠的泪儿却分明滴在了那刚痊愈不久的牙印上:“石将军,你可知道我们南国女儿咬出的牙印代表什么吗?” “这、这能代表什么?”石崇有点语无伦次了。 “它是一颗女儿心。女儿家留给自己心爱之人的,这叫齿亲印记,是发自内心的爱的信物……” “别说了!”石崇再也把持不住,他只能逃也似地冲下聚芳楼,心中却又怅然若失。他久久地徘徊在楼下花丛中,似乎隐约听到三楼一直传来“嘤嘤”的抽泣声。 他,一直悄然无息地在绿珠的窗下呆站着,任凭那被远山吞没的、如火的夕阳燃烧着自己的身子。良久,良久……再任凭那轮初升的、如水的新月荡涤着自己那不知是肮脏的还是痴情的心灵。 哦,下雪了? 雪花瓣儿痴痴地向他飘来,落在他身上、脸上。世间上哪有那么大片的雪瓣?五彩缤纷的,五颜六色的,可是都没有了任何一丝生气,似乎是在凋零、凋零…… 他彷徨,他迷糊,他分不清世上的一切。他知道,他也流泪了,难怪什么都看不清。是的,该拭一把眼泪了,他抬起手,用袍袖轻轻拭向涌出眼眶的泪。 拭下的何止是泪?明明还接住了两三瓣大大的雪片…… 石崇定睛一看,不是雪片,是花瓣!他猛然清醒了:绿珠,是绿珠在三楼的窗前将所有的花瓣都一片一片掰落,洒向窗外那漆黑的无声的无言诉说的世界! 石崇不顾一切地冲上楼去,用力将伏在窗沿的绿珠一把拉在自己身边:“珠儿,我们不进皇宫了,好吗?” 绿珠的泪眼看着石崇,没有半点话语。 “珠儿,我们真的不进宫了!” “那是欺君之罪……” “你怕吗?” “不怕。” “我也不怕!” “我们俩……都要犯欺君之罪?” “犯吧,一同被杀头——‘咔嚓’!” “生不同衾,死也同穴?” “好个‘生不同衾,死也同穴’。不,珠儿,我们生亦同衾,死亦同穴!”石崇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猛烈燃烧的激情,紧紧地搂住小绿珠儿,他要让这颗晶莹无瑕的绿珠儿在自己的炽热的怀中融化、融化…… 第九章 刘琨金谷救绿珠 司马攸的死,令武帝失去亲密无间的胞弟,他心中悲痛而懊悔。那日,司马攸的儿子司马冏进宫看望伯父司马炎。见到年轻力壮的侄儿,武帝相当兴奋,安抚一番之后,问及侄儿有何需求。 司马冏言道:“侄儿无甚要求,只想早日到先父封地去,不敢留恋京都之灯红酒绿,富贵繁华。” 武帝大喜,当即封赐司马冏承袭其父司马攸齐王之位,赏白银千两,缎百匹,奴婢百名。司马冏十分知趣,谢过伯父的恩赐后,携家带口,到临淄当他的齐王去了。 司马冏一离京,各位大小诸侯王再也不敢滞留洛阳,老老实实带着家眷浮财,奔赴自己的分封地。 一时间,京城清静了不少,武帝心情有所好转,赵王司马伦告辞了侄皇帝,也回了邯郸。 石崇见司马炎的机会来了,他便将交趾各州县所进贡之礼品和那八位在冷云寨解救的姑娘列成清单,一并带着上朝求见武帝。 今天的武帝精神气好极了,听说是石崇出使交趾归来求见,他眼珠子一转,亲自安排在含章殿接见石崇。 “石爱卿,此去交趾,带回了什么宝贝哟?” “回禀圣上,此去交趾,各州县向圣上进贡了不少礼品,微臣又用十斛珍珠换回了八名南国美女,所有清单均列在此,请圣上过目。” “哈!不看,不看。石爱卿,朕已说过,此去交趾所获贡品,尽数归你石大将军。” “谢陛下。” “甭谢。”司马炎走近石崇,悄声言道,“石爱卿,贡品之中,可有银票?” 石崇微微一笑,暗忖:人家给你皇帝老儿上贡,只有黄灿灿的金砖,眼花缭乱的奇珍异宝,哪会有上贡银票的?这皇帝老儿一面慷慨大方,一面却为那上万嫔妃的胭脂水粉敲诈起臣子们的银票来了,幸而自己早已有所准备。 于是,石崇慢悠悠从袍袖内掏出一沓银票:“陛下,有,有。一共一万二千两。” 武帝笑眯眯接过银票,抽出两张递给石崇:“这二百两你拿去置办几套新袍,二次再看见你穿破旧袍服,我就将你叉出宫去。” “领旨。” “今后你石将军穿得再好,住得再好,吃得再好,用得再好,朕都许你。只许你在朕面前摆阔气,千万别在我面前摆寒酸!石爱卿可记住了?” “记住了。”石崇诺诺连声,“微臣告退。” “且慢。刚才你说是用十斛珍珠换回了八位美女?” “是。” “这八位美女朕倒要看看,比朕后宫的万名佳丽如何?” “这八名美女在微臣眼中,已是绝顶的靓丽了。” “啊?绝顶的靓丽!快快唤来给朕看看。” 石崇不敢怠慢,忙叫候在宫门的八名女子进来。 武帝一见八名女子,笑得前扑后仰:“石爱卿,这就是你心目中的绝顶靓丽啦?” 石崇低垂着头,没有做声。 “好啦,好啦。石爱卿,朕再许你于洛阳近郊,择址修建一所豪华别馆,就让这八位‘绝顶靓丽’的女子侍候你快快活活的吧。” “臣叩谢陛下大恩。” 回到母亲家中,石崇悄悄向母亲禀告了面见圣上之事。石母想了想,让石崇不要声张,留下绿珠为侍妾,暂时住在家中,建好别馆再行安置。 辞别了母亲,石崇急切的赶到后花园。见到绿珠,一把将她紧紧拥在怀里亲个不停。然后如讲故事般给绿珠讲述了面见武帝的经过。 “留下那八位姐妹,我们总得给她们起个名字呀?” “名字么……”石崇凝视着绿珠漂亮的脸蛋儿,“呀,真乃冰清玉洁也。” 绿珠出神地看着窗外,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你看,纵算窗内冰清玉洁,也不比窗外竹翠菊馨啊。” 石崇道:“对,她八人就叫‘冰清玉洁,竹翠菊馨’。” 于是叫来八名女子,吩咐她们,依次叫做冰儿、清儿、玉儿、洁儿、竹儿、翠儿、菊儿、馨儿,安排在绿珠身边侍候。 这天,练罢琴的绿珠让玉儿陪着在园中打扫菊花残片。绿珠在家时活动惯了,手头没有点活儿,总觉得很不自在。不到一个时辰,已拾掇干净菊园里的落英,玉儿看着小竹箕中的菊花残瓣,问道:“绿珠小姐,这花瓣……倒垃圾池了?” 绿珠摇了摇头:“花瓣岂能与垃圾为伍?” “要不……埋了她?” “将花埋了,便是葬其娇艳,污其圣洁了。” “那便如何是好?” “玉儿,你随我来。”说罢绿珠将玉儿带到竹林边的小溪旁,用那纤细如凝脂的小手儿,轻轻将花瓣洒入水中,让那落英悠悠然随流水而去。 突然,竹林中有一个略带稚气的声音传来:“呀,若能如溪流之水,伴花而去,三生之幸也!” “谁!” 只听那声音又高声朗诵道:“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飡秋菊之落英。” 绿珠忙叫玉儿到竹林寻觅,可是什么也找不到。 这时,却从聚芳楼传来了吟诗声: 庭花倚翠微, 物是人却非, 皎皎天上月, 婷婷梦中闺…… 诗未吟罢,便看见菊儿和馨儿一边捉住一只手,将个十四五岁的小子押将出来。 “放手!放手!”那小子挣扎着,“我与那小姐姐逗趣儿又怎的啦?” 绿珠道:“放开他。” 菊儿和馨儿怒气未消在推开他:“小心点儿,你这野小子!” “你们才野丫头呢!女孩儿家家,揪得本少爷生疼。”那小子揉揉手腕,“两个丑八怪走开!我要和漂亮的小姐姐说话。” “小少爷,你是何人,为何来到贾府后花园?” “小姐姐,别缠着人刨根问底的。哎,我与小姐姐对对子,如何?” “对对子?我还未曾学会呢。” “哎呀!天对地,日对月,花对草,晴对雨,丑八怪对美娇娘。”小少爷冲菊儿馨儿扮了个鬼脸,“小姐姐,来,我先出个上联:落英随流水。” 绿珠想想也有趣,答道:“‘初蕊绽新枝,’能对上否?” “哈,小姐姐聪颖,马马虎虎也凑合吧。”这小子内心却挺惊讶,“小姐姐,我再给你出一对:赏菊尝秋意。注意哦,里面有个‘赏’字,有个‘尝’字,这叫同首共韵字。” “什么叫‘同首共韵’?” “咦,‘赏’与‘尝’都是‘小盖’头部首,两个字都共一个‘昂’韵呀。” “建儿,欧阳坚石!怎么你的头昂到后花园来了哟。”石母呼喊着来了,“你看你,转个背就跑到后花园撒野来了。” “外婆,我与小姐姐对对子来着。”欧阳建拉着石母悄悄说道:“这位小姐姐绝顶的聪明,要不,送我当个伴读丫环吧?” “哪个小姐姐?” 欧阳建指着绿珠:“长得最漂亮那小姐姐呀。” “想死呀小子!那是你小小舅娘。” 欧阳建吓了一大跳:“外婆骗我,我怎的有这小小舅娘?” “石崇是你小舅,贾氏是你小舅娘,绿珠当然就是你小小舅娘了。” 欧阳建知趣,连忙跪在绿珠面前:“小小舅娘大人有大量,恕欧阳建童言无忌,宽恕外甥。” 绿珠宽容地说道:“建儿倒也活泼可爱。如此聪颖之人,日后必成大业。” “知我者,小小舅娘也。我就是来洛阳参加明年春试的。” 石母微嗔道:“不到半年就要会试了,还不赶快回书房让小舅指点你一二?” “小舅在书房?哼,在书房他也不肯指点我。再说,我也不用他指点。” “这么说,你指点他了?” 话未落音,书房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 “当然。”欧阳建得意地一昂头,高声叫道,“小舅,小舅,快快下来。” 绿珠笑了笑:“不急,刚才你不是让我对你的对联么?一听这琴声,我有下联了。” “小小舅娘聪明,坚石愿闻其详。” “你的上联是‘赏菊尝秋意’,我要对的下联是‘抚弦悟琴魂’,不知对也不对?” “好呀!小小舅娘果真是天资聪颖。意境不错,平仄对仗也还可以,只可惜悟琴魂有心,抚琴弦却无心呀。” “啊,我倒忘了这同部首了……” 这时石崇听到呼叫,已从书房来到后花园:“欧阳建,大呼小叫的唤我何事?” “小舅,如此仙女般漂亮的小小舅娘,是不兴给旁人看的哦,你快快将那别馆建起来,也好学汉武帝‘金屋藏娇’呀。” 欧阳建无心的一句话,倒是勾起了石崇的心事,金谷草庐被烧了,还能在那里建别馆吗?心烦意乱之间,他想起了被赶回老家闲居的潘安仁,于是便请假说是勘察建别馆之地址,骑上他的豹斑银鬃马,径直到中牟县寻访潘安去了。 洛阳距中牟不算很远,二百里地大半天便到。石崇寻访到中牟大潘村潘岳的家,却不见潘岳两口子的影子。他老母亲说是潘岳妻杨氏身体不适,潘岳陪她到桃花坞养病去了。在其家人的指点下,石崇辗转寻至桃花坞。 那是距中牟三四里的黄河边上,几座矮土岭中间围着一大片凹地,凹地里种满了桃树,凹地之北面临黄河,既有秀美静谧的桃花坞,又有令人振奋不已的咆哮黄河,确实是个调理心绪、养精蓄锐的好地方。 然而,当石崇见到潘岳与小秋时,他惊呆了:小秋此时已被病痛折磨得皮包骨了,那高高隆起的大肚子竟布满青筋,看来已是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了。潘岳耐心地轻轻揉着小秋的肚子,安慰道:“没事,不就是腹水么,常揉揉便会消下去的。” 小秋强装笑容,“我活一天,便尽心陪相公一天。” 潘岳大恸,“如能吸出贤妻腹中之水,岳愿吸之……” 小秋闻言,强撑起身子,泪流满面,“秋拖累相公了!” 二人紧紧相拥,抱头痛哭。 看的石崇那噙着的眼泪流将下来。 潘岳拭去妻子额头汗水,将茶几上的一朵淡红菊花儿戴在妻子鬓边。做完这一切,才困倦地站起来接待石崇。 石崇细看潘岳面容:哪还有当年英俊潇洒,千万少女“大众情人”的风姿!眼前的大晋第一美男已面容枯槁,憔悴无神了。 小秋有气无力地说道:“安仁,你陪季伦出去说话吧。” “不,哪儿也别去,季伦就在这里陪着嫂嫂。” “嫂嫂今生今世得一潘岳,足矣!” “小秋,别说话。”潘岳抚摸着小秋的秀发。 “没事。有你在,我死不了。季伦,改天我还要去你的金谷草庐走走呢。” “唉,烧了。” “怎么烧了?” “一把稀奇古怪的火,连那金谷寺也一并烧了。” 潘岳安抚道,“烧了再盖,那是个好地方。” “只怕是不吉利了。” “非也。金谷草庐所处乃金涧之出口,其实只沾上点金水的边儿。倘若从邙山之东修一条便道直至金涧腹地,那才是比金谷草庐更为神奇的处所,真正大吉大利的地方。” 石崇心中一喜,却掩饰着说道:“唉,什么神奇不神奇的,我们不谈那些市俗之事。嫂嫂的病,得送至洛阳,请良医认真治疗为好。” “小秋的病,已请良医诊治。” “如此……这里有银票一千两,留作嫂嫂买药之用。” 潘岳正色道:“季伦,安仁与小秋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我夫妻二人两情相许,患难与共,从不受人钱财。虽季伦兄与我情同手足,但恕安仁照样不能受你钱财。如你方便,安仁托你帮买十颗南珠,以作小秋治病之药引。” “南珠?不必买,不必买。此次出使交趾,我带了几十颗上好南珠回京。安仁兄,我立即取来给嫂嫂治病。” 潘岳大喜:“如此,安仁与小秋拜谢了。” 石崇二话不说,策马返回,连夜将二十颗上好南珠送到潘岳手中,潘岳与小秋自是千恩万谢不提。 石崇回到洛阳,心中一直惦记着潘岳所说的“金涧腹地”,他决心一探究竟。刚将此事说与绿珠,不想竟勾起了绿珠的极大兴趣。你道为何?原来绿珠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故乡绿萝村,那清澈如镜的白江,那松林茂密的双角山,好像与金谷腹地极为相似,因而她十分想去看看。 石崇闻之大喜,便要备好车辇与绿珠同行。 绿珠摇了摇头:“与将军出行,岂能坐车辇?珠儿理应策马相随才是。” “石崇求之不得,不想我的珠儿也要跨上战马,过一把巾帼英雄的瘾了。不过……” “不过什么?” “欧阳石坚说得也有道理,珠儿容貌太招人注目,若要出门,得戴面纱挡住。” “挡就挡,反正从小用面纱挡脸挡惯了。” 次日,挡着面纱的绿珠在马厩挑了一匹温顺却高大的大白马,要与石崇的豹斑银鬃马比个高低。石崇一看,笑了:“此乃白面馍馍,中看不中用也。” “将军尚未驭之,何故言其不中用也?” “伯乐相马,不在乎其貌,而在其质。此白马虽无日行千里之功,却有耐力,能驾辕负重,亦为其所长也。”石崇看着绿珠笑了笑,“如季伦与珠儿,各有所能,各有所长,岂能都上沙场为将?或都入闺中描眉?” 说罢翻身上马,顺势一把抱住绿珠往上一带,坐在自己面前。两人你依我偎,亲亲密密,同骑一马,向西北的金谷涧奔驰而去。 太刺激了!绿珠从来没有过这般风驰电掣的经历,她虽然靠在石崇的怀里,却忍不住连声惊叫。她什么也不想,周身的细胞只聚成一个字:飞! 好似翱翔于蓝天的小鸟,管它有什么猛禽利爪潜伏; 好比纵情于深海的鱼儿,哪怕再也回不了浅水嬉戏。 绿珠忘情地高声叫着,任凭那松软柔和随风飘逸的银鬃撩拨着脸蛋儿。一双勇武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搂抱着自己,莫非自己便会在这宽厚的怀抱里融化为情的闪电,爱的倾盆…… 过了黄河,石崇避开金谷草庐老路,按潘岳指点,往东寻到一条官道,向北行了十余里,便是邙山南麓。果然这边的景色非同寻常,这里的树木更加浓密,山势更加险峻。弯出邙山,豁然开朗,又见到了黄河!只见那黄河边上是一个小集镇,名叫白鹤镇,盛产柿饼、石榴和芳梨。远远看去,黄河与邙山山水交融,似一幅水墨画,水托着山,山含着镇,镇子又镶嵌在花果树木之中。眼前景色,与绿珠梦中所见几乎一模一样。 石崇大喜,两人这才发觉已饥肠辘辘。 石崇扶绿珠下了马,要在这白鹤镇上找些吃的,也好歇息一下。于是叮嘱绿珠看好已系在马桩上的豹斑银鬃马,守在原地别动,他转身寻酒家去了。 石崇刚走不久,这豹斑银鬃马不安份了,它不见了主人,前蹄焦躁不安地刨着泥地,鼻孔里打着喷儿,突然,它长嘶一声,“砰”地挣断缰绳,朝石崇走的方面跑去。 说来绿珠眼也灵,手也快。她一着急,顺手便捉住了缰绳。谁知这一捉,便捉出危险来了!只见马儿头一甩,将绿珠带倒在地,将绿珠在地上拖着。说时迟,那时快,街边飞身跃起一位小小少年,一把接过缰绳,扶起绿珠后飞身上马,马儿直立了几次欲甩开少年,不想少年骑术十分熟练,不消几个回合,豹斑银鬃马被降服了,安静下来,少年这才下马,将它系在马桩上。 绿珠惊魂不定地看了少年一眼:此人不过十四五岁,一脸书生之气,衣着却褴褛不堪。她正要感谢,迎面来了四五名恶少,拦住了绿珠:“哟,白鹤镇真有仙女下凡了。” 原来,绿珠刚才那一甩,将面纱甩开了,露出了真容,这才引来了好色的恶少们。 这时又过来一位十六岁左右的少年,与那救人少年站在一起:十分相像,显然是弟兄俩。 “怎么,叫花子还想再来一回英雄救美?” 兄弟俩与恶少怒目相视,没有做声。 “闪开!今天我们几兄弟吃定这刚下凡的仙女了。” 为首者刚推开兄弟俩,却被兄弟俩同时出掌,打了个嘴啃泥,瘫倒在地。 众恶少见状,一拥而上压住兄弟俩便是一阵乱打。 石崇听到嘈杂声,情知不妙,急忙赶了过来。 “季伦快快去救那二位少年!” 石崇也不打话,上前去三拳两脚步,将那四五个恶少打得个个跪地求饶。赶走了恶少,石崇将绿珠与那二位少年带到顺和酒家,要了个清静舒适的包间,点了几个特色菜肴,慢慢聊起天来。 “多谢二位小兄弟相救。” “不谢。我们也多得这位大哥相救,不然今天我兄弟二人就惨了。” “敢问二位兄弟尊姓大名?” 年纪稍大的说道:“我叫刘舆,字庆孙,中山魏昌人,本想赴京赶考,不意流落至此。这位降服惊马的是我弟弟刘琨,刘越石。” “刘舆……刘琨……”石崇想了许久,终于想起来了,“哦,二位不是武帝想接见的少年俊才么?昔闻二位少有隽朗之目,怀惊天才气,当时还颇为惊讶。今日得见,果然不凡。” 刘琨谦逊而自信,“大哥过奖了。我兄弟二人虽无惊天之才,却有报国之心。” “二位小兄弟既有报国之心,何不随石崇到京都?” 刘舆、刘琨听到“石崇”二字,愣了一下,突然双双跪在石崇面前:“我兄弟二人有幸得见石将军,请受一拜。” “二位快快请起。”石崇突然想起什么,忙问道:“二位小弟,听王恺老先生说,是二位不愿见武帝?既有报国之心,有此大好机会面见皇上,以明心志,为何却拂袖而去?” “唉,提起王老国舅,石将军有所不知啊。”刘舆长叹一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具实告诉了石崇。 原来刘舆刘琨兄弟自幼聪颖非凡,得其父之友介绍,投奔洛阳王恺,希望能在京都用心读书,考取功名。王恺刚见兄弟俩,倒也热情接待,他虽无甚学识,却对来自魏昌这小小地方的兄弟俩并未看得上眼。他那十余岁的小孙子王芸更是颐指气使,自恃读过点书,常受爷爷大肆夸奖,因而得意非凡,对那刘家兄弟常常白眼相向。 那日,黄门郎杜斌来访。杜斌在朝中的才气是人所共知的,王恺为了显摆一下王氏小辈人的聪明才智,便请杜斌来考考小孙儿王芸。杜斌觉得有趣,就以自己的官帽为题,让王芸做诗。王芸撇了撇小嘴儿,吟出了这样一首: 皓首满华章,戴之却彷徨, 龙鳞边上蚤,小小黄门郎。 “好诗,好诗!”王恺听得顺嘴,便大声鼓掌叫好。 杜斌差点儿没气昏过去。当然,大人有大度,杜黄门还是忍了下来:“此诗虽然顺畅,却有对人不恭之嫌。老夫出个对子给你对吧。” 王芸嘟哝了一句:“有什么了不起!” 杜斌装作没听见,出了上联: 幼儿虽幼,幼出皇戚未知可成大器? 王芸答道: 老杜亦老,老占黄门当然无甚名堂。 “好对,好对!”王恺又在那儿鼓噪起来。 杜斌连连冷笑,指着窗外那片落花秋菊,“老夫便以这落英为上联。”说罢吟道: 菊卸金甲,有声有色缃缃地。 王芸茫然无措,搔了一阵小脑瓜子,忽然发起脾气:“不好玩,本少爷不对你的对子了。”说完啐了一口溜下。 杜斌正无奈地摇头叹息,却听内室一个童声吟道: 云张彩裳,宜雨宜晴朗朗天。 杜斌情不自禁往窗外一看:果然天上彩云飞卷,似在聚集,更似在消散,真是变幻莫测,阴晴难定,但却显得天高气爽,十分宜人。他惊喜地击掌道:“哎呀,绝妙,绝妙也!这小子虽然有些恃才不羁,但智慧超人。恺公,日后这小孙子必成大器,乃国之栋梁也。” 王恺自知是那刘琨兄弟应答的下联,一时间只好尴尬地笑着:“栋梁,国之栋梁也。日后请杜黄门多多提携。” 从此,王恺怎么看这刘氏两兄弟都不顺眼,甚至越来越讨厌了。后来武帝召见各地青年才俊,通知王恺说要请刘琨兄弟进宫,却没有请他武帝的小表侄王芸。国舅老爷醋意大发,进宫那天竟没有带刘琨兄弟前往,而是只带了王芸。再后来……王恺干脆外出不归,让管家将刘氏兄弟赶出家门。无奈,刘氏兄弟只好一路乞讨,要回山东魏昌去,谁知来到白鹤镇,竟找不到返回老家的路了。 石崇一听,心知肚明。他问刘氏兄弟有何打算?刘琨毫不含糊,他要跟石崇学武。刘舆则要专心读书,考取功名。 石崇给刘氏兄弟留下几两银子,嘱咐他们回洛阳,到大司马府暂住,等他与绿珠回洛阳后自会安排。 与刘氏兄弟分别后,石崇绿珠沿着金水一路观察地形。金水发源于邙山之上的凤凰台村西南,顺一条数里长东南向宽阔深邃的大谷,经莫家沟,左家窑,然后从刘坡村东侧流出邙山,汇入黄河。果然,在金水谷口,寻到了一块好地,此地宽约三百余亩,西傍金水深谷,东可遥看白鹤镇,北靠邙山,南为金水环绕。绿珠一看眼前景色,脱口叫道:“呀,此处与我绿萝村的景色太相似了!” “果然相似么?那我们就在此建别馆如何?” “此处甚好。” 石崇买下了那三百余亩土地,与绿珠在白鹤镇焚香沐浴,虔诚素斋三日,专程从洛阳请了含嘉寺的清逸大师作法事,请凌云阁的弘拂天师定经纬,兴建石崇别馆金谷园。拟在园正中建绿博楼一座,东为兰菱阁,西为紫竹苑,前为崇绮馆。其他的水榭亭台、回廊幽径、假山溪流、林园花卉,石崇更是胸有成竹。 绿珠听说主楼叫“绿博楼”,忙说“不好,不好。” 石崇笑道:“此处与珠儿家乡相似,叫绿博楼何故不好?” “反正……我就觉着别扭。”绿珠想了想,“要不叫崇绮楼吧?” “为何叫崇绮楼呢?” “二天我若住在此楼,便会想起将军。” “啊,好,好,好!那崇绮馆又叫做什么好呢?” “就叫瞻溪馆吧。不过……” “‘瞻溪馆’好呀,珠儿还‘不过’什么?” “为何东为兰菱阁,西为紫竹苑呢?” 石崇神秘地笑了笑:“此乃寄望予季伦之两位故人也。” “哦……”绿珠露出了疑惑的眼神。 神秘?疑惑?绿珠有点儿看不透石崇了,在她眼里真纯可爱,勇武刚强的石将军,开始有了高深莫测的感觉。当然,神秘也罢,疑惑也罢,奢华无比的金谷园正式动工了。 在白鹤镇折腾了十多天,石崇和绿珠黄昏时分回到了洛阳。一进司徒府,石崇未及歇息,便向母亲问起刘舆刘琨兄弟的事。石母也正在犯嘀咕,这兄弟俩今早出门,说是到书市买些书籍,至今也未见归家,不知是何原因。 刚坐下的石崇猛拍大腿,大叫一声:“哎呀,大事不好!” 绿珠忙问何故,石崇连连摇头:“刘氏兄弟休矣!”他连忙叫帅仁调来百余随扈,让他们立即到洛阳城外搜索,他自己则带上曹义和十余名随扈,赶往王恺的国舅府。 国舅府阴森森的大门终于被石崇叫开了。管家王伶阴沉着脸问道:“石将军夜访国舅府,何事?” 好个石崇,早从王伶身上嗅到了一股杀气。他不动声色,故作神秘地说道:“季伦刚从白鹤镇回来,有一件十分重要而紧急的事,要与国舅密谈。” “入夜了,明日再谈,如何?” 石崇脸露愠色:“王管家,石某要访的是国舅,还轮不到你说三道四吧?” “如果王伶不让石将军夜访呢?” 石崇一把捏住王伶的手腕:“王管家打算用什么来阻止石某夜访国舅呢?用手,手断;用脚,脚断,用头,头断!”说罢稍稍用力一捏,早把那王伶捏得痛至骨髓,冷汗直冒。 “石、石将军,王伶开个玩笑的,石将军,请。” 进到中堂,只见王恺端坐在太师椅上打盹,见到石崇进来,只是微张双眼,有气无力地问道:“夜了,何人来访呀?” 王伶道:“石崇石将军来访。” 还是那么要死不活的音调:“请他进来。” “国舅,石某已在你身边了。” 王恺好似刚看到石崇,“嘣”地从太师椅上跳将起来:“哎呀,石将军驾到,老夫有失远迎呀。” “石将军刚从白鹤镇回来,说是有要事与国舅密谈。” 王恺悄声问石崇:“莫非石将军要与老夫密谈建金谷园之事?” “国舅早有所闻啦?” “皇上亲自允诺的如此宏大之别馆,岂有不闻之理?” “国舅见笑了。” “想与老夫斗富?石将军,你还嫩着呢。” 石崇连连冷笑:“石某岂敢与国舅斗富?那金谷园,石某打算广会天下文人,吟诗作赋,以振我朝文纲。只是石某看中的两颗文胆……想向国舅讨还?” “文胆?老夫何时拿了你石季伦的什么两颗文胆?” “刘舆刘琨,便是石某的两颗文胆。” 王恺一听“刘舆刘琨”四字,一时间傻了眼:“我、我不知什么刘舆刘琨。” “不知?上次皇上召见青年才俊,不是向你问起他兄弟二人么?如今怎么不知了?” “这……最近老夫并未见着他二人。” “我已闻到他兄弟二人之气息了。” 王恺使劲嗅了嗅:“闻到什么气?” “才气。” “鬼话!” “石某便要搜了。” “你敢!” “敢与不敢,问问王管家便可知晓。” “敢,石将军敢的。”王伶一听提到自己,颤栗着答道。 “老夫就不信了。来人!”一声呼唤,拥来了三十多名随扈。 石崇淡淡一笑:“且不说石某带了三百余人,已将你国舅府围得如铁桶一般。就是单凭我石某一人之力,也能在你这几十号随扈中将你王国舅捏成齑粉!不信试试?” 王伶发疯似地拦住:“别、别试!” “国舅,我也不难为你。我只需到书斋看看即可。” “这……” 正在王恺犹豫间,帅仁押了三个人进来:“石兄,在洛河边抓到三个正在挖坑的国舅府家丁。” “国舅,连夜埋什么宝贝呀?” “误会,全是误会。” “去,到书斋将刘氏兄弟放出来。” 果然,曹义从书斋救出了被五花大绑的刘舆和刘琨。 这时王恺已吓得脸色铁青了:“谁,谁干的好事!” 刘琨指着王伶:“是他,是他带人抓的我们!” 王恺气急败坏地:“抓,将王伶抓起来,打入地牢!” 石崇也不做声,拉起刘舆和刘琨,径直出了国舅府,同车而去。 第十章 红萼勇救落难女 有红萼在竹筒帮压阵,那些邋遢成性的弟兄们一个个老老实实,每天打扫房内房外,连胡子也不敢留,一个个刮得锃光滑亮。当面对红萼时便唯唯诺诺,背地里却戏称她为“女魔头”。有红萼管教,竹筒帮像样多了,余威当然乐见其成。他倒是整天“师姐,师姐”地叫个不停,叫得红萼脸儿也红了,似乎还听出了几分戏谑的味道。 “余威,以后别叫我师姐了,行吗?” “是,我听你的,师姐。” “哎呀,你又来了。” “你不是听着舒服么?” “如今听着别扭!我让师太收拾了你。” “师姐就可以收拾师弟嘛,干吗要请师太?” “行,你功夫比我了得,你是师兄,得了吧?” “你说我是什么?” “师兄!” “哎,师妹真乖。” 又气又羞的红萼突然袭击地一拳打来,余威轻轻闪过,逗了几招,余威跳到一旁:“师姐,别打得起瘾了,快到溪边等师太的白鹭传书吧。” “你小子惹得人家差点儿忘了正事。” 于是,两人一起向山边小溪跑去。 天,蔚蓝蔚蓝的,偶尔看见几片浮云,像是开阔的心胸偏要给你添点堵。是的,他想起了绿珠,想起了那天的蔚蓝,那天的浮云,那天端着洗衣盆从小溪边走来的绿珠儿。 百无聊赖站在溪流中玩水的红萼看着呆呆的余威,有些诧异:“喂,神不守舍的,有心事哪?” 余威坐在溪边,仰着头看天空,没有与红萼搭腔。 红萼用手戽水给余威:“师姐问你话哪。” 余威这才回过神来:“我、我在看白鹭传书来了没有。” “真的吗?你明明是在想心事。师姐我可是能掐会算哦?” “那你算算,我想谁?” 不想这句话勾起了红萼莫名的醋意:“管你爱想谁想谁,反正别来想我。”谁知此话一出,红萼自己反而闹了个大红脸。 “我想你……想你女魔头?” “你、你也叫我‘女魔头’?”红萼又委屈又怨恨地咬着下嘴唇看着余威。 余威扫了一眼,心中“咯噔”地不知被什么东西触动了:红萼眼中分明闪动着让人不易察觉的泪花,站在溪流中的她,是那么的婷婷玉立,那么楚楚动人。余威似乎刚刚发现,眼前的女孩儿是绝顶的艳丽,像是刚从溪水中绽放的一朵莲花。他自责却带着几分俏皮地说道:“师姐,要不……你也叫我?” “我叫你什么?” “叫我‘男魔头’呀?” 红萼“扑哧”一声笑了,笑得是那么的开心。 从远处飞来了几只白鹭,它们盘旋了一会,飞到了红萼身旁,红萼从一只飞到她肩头的白鹭脚上解下一张小字条,念道:“玉宏大师病故,为师身体不佳,红萼即刻代我到阳城碧云寺吊唁。” “玉宏大师?谁?” “师太的师兄。” “呀,你到阳河,可有千里之遥,一路要小心。我也要回西山,照顾师太。” “如此甚好。吊唁完毕,我立即赶回西山。” “红萼……” “你叫我什么?” “红萼……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红萼,你叫我红萼?好呀,想必是托我办一件难以启齿的秘事吧?” “听说阳河离京都洛阳不远,我想托你去看看你妹妹。” “我妹妹?我没有妹妹呀?” “那、那绿珠不是你妹妹么?” “绿珠!她是我妹妹,怎么,她什么时候去洛阳了?” “几个月前,她跟那石崇石将军走了。” “你怎不早说!” “这一次,你才告诉我,绿珠是你妹妹呀。” “放心,我一定去石崇府上看她……不对!”红萼直愣愣盯着余威看,“啊,原来你的心事全在绿珠妹妹身上。” “我是爱她,可我没缘分得到她。” “所以就神不守舍的想她。”红萼叹了一口气,“唉,我也想她了。行,这次我去探望她。” 此时,位于京都洛阳西北,河阳境内的金谷园已大规模动起工来。此处离洛阳说近非近,说远非远,有所谓“朝发晋京阳,夕次金谷湄”之说。 在三百亩金谷土地上,将是林木蔽日,果园飘香,花卉环绕,药圃怡情。曲桥回廊相通,亭台楼阁相连。崇绮楼雄居正中,瞻溪馆缀之其前,紫竹苑、兰菱阁左右相托,景中有楼阁,楼阁呈美景,确是一处奢华享乐的奇妙之所。 如此宏伟的工程一动工,自然引起了朝廷上下的轰动。特别是那打从内心深处就极为藐视石崇的王恺,更是酸溜溜的不是滋味。他毫不犹豫地参了石崇一本,说是石崇以采访史之名出使交趾,居心不良,欺下瞒上,私吞贡品,现又将贡品变卖,大兴土木,兴建奢华无比的金谷园。此乃重罪,应严惩不贷,要求武帝将石崇满门抄斩,以儆戒朝臣。 武帝看后甚觉有趣,便在朝廷之上让黄门高声宣读王恺奏折,然后问石崇道:“石爱卿,国舅参奏你的罪名,属实否?” 石崇答道:“属实,非实。” “何为‘属实而非实’?” “陛下英明,无须微臣明言。” 武帝笑了笑,问朝臣们:“石爱卿真有罪吗?” 司录校尉刘毅答曰:“此乃上行下效,罪与非罪,当然是陛下你自己心知肚明。” “石爱卿的罪名倘若属实,他该当何罪?” 刑部答道:“满门抄斩。” “如国舅所奏不实呢?” “国舅当斩。” 王恺跳将起来:“嘿,我这项上人头,还要留来吃饭呢。” 武帝笑道:“国舅既知项上人头要留来吃饭,何故还弹劾他人,惹是生非?” 众朝臣跪拜:“陛下英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起来!朕并不糊涂,石爱卿出使交趾,是朕亲口答应将交趾各州县上贡之物,全数赠予石爱卿,以表他战功赫赫,清正廉明;是朕亲口答应,变卖这些贡品,在洛阳择址建他石崇一座别馆,以蓄养在交趾买回的美女。他有战功却不知享受,朕教他享受了,你们眼红什么!” 朝臣们齐声唱诺:“陛下英明!” “石爱卿,以后你就显摆给他们看。国舅你也不要吃醋,他石崇来钱哪有你国舅快?哪天他石崇比得上你,我才要拍手叫好呢。”武帝言罢,当众烧了王恺奏折。 这下石崇的金谷园可就出名了。大臣们都围着石崇,争相询问何时完工,以好庆贺。 石崇卖起了关子:“季伦何德何能,敢有如此胆量建这金谷园?陛下赠之,不敢不受。此工程均由那菱云阁的弘拂天师操持,他下知地理,上通天庭,何日完工,亦由天师决断,我等凡人,未为知也。不过一旦落成,季伦定请各位,到金谷园一聚。即便是国舅参了我,我也不会与之计较,照请不误。” 眼看金谷园工程一天一天铺开,渐渐显出个规模来,石崇看着拔地而起的兰菱阁和紫竹苑,想起了被绑架失踪的缪兰和紫鸢…… 说到缪兰紫鸢,我们话分两头。 这里简直就是人间地狱。 阴暗潮湿的山洞是那么的阴森恐怖,偶尔听到“扑喇喇”蝙蝠飞进飞出的响声。紫鸢被关在山洞里的一间木栅栏“房间”里,说它是房间,确实是用栅栏围成,粗糙的还算平整的地面,有床、有木桌木凳和一盏小油灯。一日三餐,吃的倒还能保证,虽然是粗茶淡饭,勉勉强强算得上是人吃的食物。 刚开始,她高声呼救,竟无一人应答,后来听到了同样的呼救声,仔细辨认,才知是那缪兰也关在了洞中。 慢慢适应了黑漆漆的山洞环境,缪兰也勉强能看到一些影影绰绰的东西:这是一个高约两丈,宽约十丈的石洞,似乎有一条弯弯曲曲的梯级路从洞口延伸进来。 缪兰原本对紫鸢是一肚子委屈,一肚子不满。她清清白白与世无争地过着清静日子,你紫鸢凭什么要血口喷人,栽赃给自己?但如今遭人绑架了,紫鸢她也被绑了吗?她也与自己同被关在一处吗?唉,刚才还牙痒痒地恨着紫鸢,如今一同沦落在地牢里,反倒有点牵挂她了。于是,缪兰试探地呼喊:“紫鸢,紫鸢!” “我在这儿哪,缪兰姑娘。”紫鸢的回答明显带着哭音。 缪兰刚要继续说话,却被一个凶神恶煞似的声音打断了:“别说话,找死呀!” 只剩下“嘤嘤”的低声抽泣。 没有人来问她们,没有人来理她们,好像经过那一夜的劫难后,她们就彻底被世人遗忘了。 最是忿忿不平的当然数紫鸢了,她做过无数次的揣测:是绑票吗?偶尔看到一两个看守,也都是蒙着脸的,不是绑匪是谁!绑匪一定正在向石崇石将军勒索好多好多银子,石崇舍得用银子来解救自己吗?要是绑匪一怒而撕了票,这才刚刚开始的、滋滋润润的生活,岂不彻底葬送了?她有点后悔,后悔捉弄那两个可怜的丫环,后悔无事生非地找缪兰的岔儿寻乐子。但绑架与这些都无关呀,凭什么我紫鸢就挨来这鬼地方受苦受难!日子一久,她快要发疯了!于是乱吼乱叫成了紫鸢每天“必修课”。 这一招果然凑效,那些看守烦透了,一位看守骂了紫鸢几次,见制止不了,一怒之下,打开栅栏门,冲将进去,动手撕剥紫鸢的衣裙:“我让你吼!今天我就要活生生将你吃了!” 紫鸢挣扎着,更大声地吼叫着,没用!三下五除二,紫鸢竟被撕剥得一丝不挂。就在紫鸢绝望地惨叫时,那看守不明不白的被一支飞来的飞镖深深插入后脑勺,倒在紫鸢怀里,死了。吓得紫鸢惊叫着推开尸体,摸索着自己的衣裙,退到栅栏边边,再也不敢出声。 “紫鸢,你怎么啦?你怎么啦?”缪兰在另一间栅栏房中只知出事,其他的什么都一概不知。 回答她的只有紫鸢的抽泣声。 尸体被抬走了,抬尸人也不吭声,也不看紫鸢一眼,紫鸢惊恐中隐约听到抬尸的人走到不远处便小声嘀咕:“他刚来,不懂规矩。” “谁杀的?” “嘘——别多嘴!” 缪兰也听到了。一切都安静下来以后,她问道:“紫鸢,谁被杀了?” “……看守。他想欺负我,无缘无故……被杀了。” 这次没人干涉她们讲话,是看守们抬尸去了。于是缪兰问道:“紫鸢,你还好吗?” “兰姐,你恨我吗?” “同是落难之人,没有什么恨不恨的。” “石将军会来救我们吗?” “会的。不过……” “不过什么?” “我也说不好。我只觉着我们这次被绑票……怪怪的。” “怎么叫‘怪怪的’?兰姐,我觉察不出。” “你想哦,那绑匪想欺负你,无缘无故就被杀了……不是无缘无故,是有缘有故。” “何谓有缘有故?” “年轻女子被绑架,十有八九是被糟蹋的。他刚想糟蹋你,就被杀了……你想哦,像是有人一直在暗中保护我们?” “哪能?” 粗鲁而蛮横的声音又在地洞里炸开了:“不许说话,你们找死呀!”话刚落音,“嘭”的一声,什么东西重重地敲打在木栅栏上,吓得缪兰和紫鸢缩成一团。 看来这日子,又要在这种恐怖和黑暗中一天天耗下去。 却说红萼顺着官道北上,时而雇车,时而步行,虽然劳累辛苦,倒也平安无事。到了阳城碧云寺,代师太吊唁了玉宏大师,听说嵩山景色特别壮观,于是便自个儿上嵩山游玩。 红萼年轻,轻功又不错,因而爬嵩山对她来说,并非难事。她从中华门拾级而上,一口气走到遥参亭、黄中楼、宇宙坊、崇圣门、化三门、峻极门、嵩高峻极坊,一直到中岳大殿,走马观花般看了个大概。玩到黄昏,红萼一点也不觉着累,她听说嵩山尽兴游至少要十余天,于是打算在嵩山脚下随意寻处住所,再玩两三天才到洛阳去。 鬼使神差,红萼走着走着,竟然走到了少林河边早已废弃的桃花草庐。看着破败的草庐,枯萎的桃林,她觉得周围的一切好像都蒙上了一层荒凉灰暗的色彩。红萼不由得认真观察起四周的景色来,莫非是这座废弃的草庐,将四周的景色全抹上了荒凉灰暗?你看那嵩山上的松树,好像全垂下了枝叶;你看那破上的草地,好像全枯萎发黄;你看那天边的云彩,好像涂上了一层浓浓的灰色…… 突然有所发现,那是什么? 红萼一阵毛骨悚然! 武功较为深厚的人,眼睛是比较“毒”的,红萼猛然看到了对面小山腰上一丛林荫中的异常。是什么呢?明明是看见林荫中有人影晃了一晃!在那深山密林……可能有人吗?不对,那一定是山洞。 好奇心的驱使,红萼决定上那座小山探寻一番。 悄悄地猫下腰,不要惊飞了归巢的小鸟;轻轻地探着走,不要吵醒了蛰伏的虫儿。那丛林荫慢慢地接近,接近。终于,红萼来到那丛林荫的旁边,她定睛一看:这里果然是一个大山洞!只不过洞口不大,且被四周的参天大树遮蔽,在山下很难看出是山洞而已。 正当红萼睁大了双眼,正往洞内细细观察之时,更大的惊奇出现了:只听见“嗖嗖”几声,十余条黑影从天而降,跳入洞中。 红萼屏住气息,惊异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怪事: 那十余条黑影刚跳进洞,从洞中却冲出几个蒙头之人,双方竟刀光剑影地打斗起来。双方的武功都十分了得,刀剑的碰撞声令人胆颤心惊。 有人在喊:“缪兰,紫鸢,你们在吗?” “在,我们在这儿!将军快快救我们!” 听到这里,红萼一切都明白了,这明明是一名“将军”来搭救两位被绑架的少女!一股侠义之气陡然在红萼心中升腾而起,她义无反顾地纵身跳入山洞,对准蒙面守洞之人捉对厮杀起来。红萼的功夫更是了得,只见她手中利剑舞得“呼呼”直响,剑影所到之处,全是夺命之锋!一时间,连进洞救人的好汉们也愣住了。 就在那些救人好汉们愣神的功夫,红萼竟然一口气斩杀了七八名绑架者。眼看蒙面绑架者快被红萼斩杀完了,却突然闪出一名不知是救人者还是绑架者的蒙面人,截住红萼便是一番厮杀。 这场搏杀确是精彩绝伦!从剑法上看,两人都是上乘,一招一式都十分正规,也十分精妙;从剑术上看,两人都是智者,既能巧妙化解对方的招式,又能不失时机地转守为攻。平心而论,两人大战了半个时辰,最多也只能算是战了个平手。 这时怪事又出现了:蒙面绑架者居然一个都不见了,那十余个救人好汉只管在一旁观赏打斗,一个个默不做声。 红萼用剑架住对方来剑:“喂,你是救人者还是绑架者?”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浮屠’个屁嘛!我也是来帮着救人的,我们打打什么!” 那人也停下手中剑:“救人也得分个时候,分个场合。不然,便是那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 “什么?你敢说我是狗?”红萼二话不说,又与那人厮杀起来。两人斗了几个回合,轮到那位截住了红萼的剑,言道:“姑娘,你的武功也蛮了得。常言道,男不与女斗,今日你多管了闲事,我不与你计较。刚才狗拿耗子之说,石某道歉了。姑娘,你请回吧。”说完那位石某带着救下的两位姑娘,一溜烟消失在夜幕之中。 红萼茫茫然了,不明不白地卷进了一场不明不白厮杀,不明不白地累成了不明不白的“狗拿耗子”,不明不白地救了两个不明不白的姑娘,最后连声道谢也没有,便不明不白孤零零被遗忘在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山洞里,真是天大的窝囊呀! 红萼再也没有心机游嵩山了,第二天一大早,她告辞了碧云寺,一个人无精打采地向洛阳走去。 花了大半天功夫,红萼来到了洛河边。这下她精神气又恢复了不少,快要见到好妹妹绿珠了嘛。她叫了渡船,恨不得马上飞过洛河去,找到石崇府,见到绿珠妹。 虽然是第一次来到洛阳,红萼哪还有心情观赏京都街景?她只管用心打听那石崇府在何处,以便上门拜访。倒也不费什么周折,很快,大名鼎鼎的石崇府打听到了,红萼急忙赶到安阳乡侯府门前拍门。 “请问姑娘找谁?”一位家丁开门问道。 “我想见见我绿珠妹妹。” “绿珠?我们这里没有什么绿珠红珠的。” “哎哎,是石崇石将军从交趾带回来的绿珠……” “哪个在门外争吵呀?”一位富态女子悠然地从府内走到大门旁。 “夫人,这姑娘要找什么绿珠红珠的,还说是老爷带来的。” “绿珠红珠?没听说过。关门!” 大门“吱——嘭”地关上了。红萼在门外被惊得一愣一愣的。是呀,明明是石崇府,为何没有绿珠?莫非绿珠被石崇抛弃了?莫非绿珠被石家卖了?莫非绿珠被人杀害了?红萼不禁打了个寒颤,连忙再上街打听。 连问十余人,好不容易才从一名老者口中得知,石崇有三处住所,石府是他与贾夫人的住所,不大常住;大司马府是其先父石苞之府第,石崇也常回此处居住;还有一处是金谷园,闻说刚刚建好,尚未入住。 红萼汲取了刚才鲁莽乱闯石府的教训,再不敢贸然从正门进入,如果绿珠真的被害了,只能增加自己的危险。她要凭借自己的一身轻功和胆气,悄悄夜探大司马府。 入夜,红萼换了一身男儿装扮,来到大司马府前,只见大门紧闭,并无兵士看守。再沿着围墙,细细观察一番,天哪,这围墙比其他府第的围墙都高出许多,足有一丈七八,她心中估摸,要想跳上此围墙,玄!于是,在附近找了间依傍着洛水的小酒家,要了二斤卤牛肉,一斤上好水酒,边细嚼慢品,欣赏洛水夜景,边琢磨如何才能进入大司马府。 这时,三个少年嘻嘻哈哈也来到了小酒家,他们向店家要了三碗芙蓉蛋,坐下便吃将起来。 “坚石、越石,”那位稍长的少年笑道,“如此你望我,我望你的吃鼓眼蛋,一点也不好玩,要不我们来对对子,对得好者奖一羹芙蓉蛋,如何?” 那位叫做坚石的答答道:“庆孙兄,好便是好,不过,你兄弟二人,我单独一个,谁来评判孰好孰次呀?” “如此……请那位大哥来做评判如何?” “好。”另二人高声赞同。 刘庆孙来到红萼面前:“这位大哥,我兄弟三人想对对子取乐,请大哥帮忙做个评判。” 红萼早就觉得有趣,便应承下来,而且也想顺便打听进入大司马府的门道。于是便乐呵呵将自己的酒菜一并搬到三位少年桌上。 “不想大哥如此豪爽,将酒菜都一并合拢过来。”刘舆向红萼做了介绍,“小弟刘舆,刘庆孙;这位是欧阳建,欧阳坚石;这位是我弟弟刘琨,刘越石。请教大哥大名?” “哦,我姓洪名鄂。幸会,幸会了。” “洪鄂,莫非是洪亮之洪?鄂州之鄂?” “然也。” 欧阳建道:“我们不妨就以洪大哥之名为题,坚石我先出上联:三水共流,齐汇鄂州荆、汉、滠。” 刘舆听后大叫道:“绝对,绝对,坚石你占尽了便宜。三水共流为‘洪’,荆江、汉水、滠水亦为‘三’,哪还有其他什么数字能兜得拢来?对不上,对不上。” 刘琨不假思索,对曰:“一心同醉,吓醒洛江欧、洪、刘。” 欧阳坚石笑道:“有点意思。一心同醉为‘恫’,我等四人三姓欧洪刘当然就会吓醒夜幕中的洛江了。虽然工整,但还是差强人意。” 红萼道:“再怎的差强人意,人家刘越石还算是对了上来,这次应为刘庆孙输了。来,将他的芙蓉蛋舀一羹来。”说罢用大汤匙狠狠地舀了一大羹。 刘舆心疼:“哎哎,洪兄下手莫恁凶狠!” 红萼笑了:“庆孙,这回轮到你输家先出上联。” “你们听好了,我便以这芙蓉蛋为题:采莲思卿,日久情疏芙蓉淡。” “哪个‘蛋’?” “褪色之‘淡’,白头格。” 欧阳建挖苦道:“不好,不好。庆孙兄小小年纪,怎的就采莲女思起春来?” “别管。芙蓉为莲之别称,芙蓉淡乃芙蓉蛋之白头格。坚石,快对下联来。” “嘻嘻,哪个在这儿思春呀?”酒家闯进五六个醉熏熏的男子,摇晃晃来到他们酒桌前。 “啊,原来是四个小毛头。没有女人相陪,思什么春哟?” 来者不善,看来那五六个醉鬼要寻衅闹事。 别看刘琨最小,最有胆也是他,他“嚯”地站了起来:“几位大哥,各有各的乐子,想喝酒请向店家讨。” “哟,这小子讲话还挺冲。这不就有现成的酒吗,兄弟们,我们一起来喝!”那为首的拿起红萼的酒壶灌了一大口,揪着刘琨的头发就想灌他一口,刘琨哪里受得这窝囊气,于是一掌,将那醉鬼打出五尺开外。 这一掌如炸开了锅!醉鬼们一拥而上,挥拳乱打。红萼忍无可忍,猛拍桌子:“够了!” 这一招还真凑效,醉鬼们停下了手。可为首的却看出了什么,他色迷迷地盯着红萼:“呀,这兄弟长得真像个娘们,细皮嫩肉的……来,来,来,陪哥哥玩耍去。”说罢便拉红萼。 红萼反手捏住他的手腕,用他那还沾着酒气的手“噼里叭啦”连扇了几个耳光,淡淡地说道:“醉鬼,你这只狗爪碰了我的身子,恐怕它要断了。” 醉鬼勃然大怒,“嗖”地抽出一把尖刀:“小白脸儿,老蔸今日让你见识见识,是我老蔸的手断还是你细皮嫩肉的脖子断!”说罢猛地用尖刀朝红萼咽喉刺来,只听“咔”的一声—— 众人惊叫起来。此时红萼已闪过一旁,拍了拍衣襟,招呼刘昆兄弟,还是那淡淡的口吻:“兄弟们,我们对我们的对子。” 大家再看那醉鬼老蔸,只见他呆呆地站着,拿刀的手已垂了下来,良久,那尖刀“当”地掉落地上,老蔸突然捂住右臂,痛苦地大叫一声:“哎哟,我的手断了!”说罢转身,晃荡着那只断臂,与其他那几个醉鬼没命地逃出酒店去。 店家此时忙凑了过来:“哎呀,你们闯大祸了,那几个是有帮有派的无赖,等一下就会招来大帮打手。小兄弟们,我知道这位小弟武功不凡,但是寡不敌众呀,你们还是快快逃走吧。” 红萼道:“我还不信了,大司马府就在旁边,他们还敢翻了天不成?” 刘舆特别的胆小,他拉住红萼:“洪大哥,我们就住在大司马府。那儿离此地虽近,但深院高墙,未必能叫来援手。我们还是避一避吧。” 红萼一听刘舆说是“我们就住在大司马府”,心中窃喜,忙说:“庆孙言之有理,我们快快走吧。” 于是四人匆匆进了大司马府。欧阳建一进府便大声嚷嚷:“舅,舅老爷!我给你带来了一位高手!” 红萼此时心跳“卟卟”,她拉住欧阳建:“你舅老爷真是石崇石将军?” “不是他是谁?洪大哥,我敢打赌,你的武功不在我舅之下。舅!快来呀。” 有人下楼了。红萼屏住了呼吸,是的,绿珠早就在她耳中灌满了石将军的溢美之词,她虽然从未见过石崇,但石崇早也就成为了少女心目中的英雄,少女心目中崇敬的偶像。可她又觉得这位偶像是那么的高不可攀,是那么的遥不可及。如今,竟然可以近距离地看到他了,可以和他说上话了。 果然,石崇的闪亮登场,让少女之心为之一震!那英武的神态,那轩昂的气宇,那穿透人心、炯炯有神的双眸……一时间,红萼有点儿醉熏熏、昏乎乎了。 “坚石,你又出什么馊点子了?” “舅,快来认识认识,这位是洪鄂洪大哥。洪大哥,这位便是我舅老爷,石崇石将军。” 红萼这才回过神来:“久仰石将军威名,如雷贯耳。” “洪鄂贤弟,幸会,幸会。” “舅,刚才有几个醉鬼寻衅滋事,刘家兄弟吃了亏,幸得洪大哥出手相助,才为我们解了围。” “呀,那叫老蔸的醉鬼用尖刀戳洪哥,洪哥叫他手断他手就断……神!”刘琨说着说着,还心有余悸。 “谢谢洪义士了。”石崇认真打量了红萼一眼,心中却着实地“咯噔”了一下:太美了!如果说潘岳是天下第一美男,那眼前这位,明明就赛过潘岳。突然,石崇心中打了个激愣,莫非眼前这位不是男儿,会是个女儿身? “舅,洪大哥的武功真是了得,我看不会在你之下。” “啊?哪天我与洪义士切磋切磋。” “还用哪天,眼下就可切磋切磋,如舅舅真是觉得洪大哥可用,不妨请他为刘琨弟的师傅,或是当舅舅你的助手。” “好呀。洪义士,可赐教否?” “我?与石将军比试?不敢,不敢。” 石崇并不做声,突然闪电般出手,一个“饿虎掏心”,直接朝红萼的前胸掏来。 红萼出于女性自我保护的本能,闪身躲过,却已吓出了一身冷汗。于是,她也不客气,出招与石崇比试起来。确是一场好斗!不过刚交手不到七八回合,两人同时都惊讶了:拳路如此熟悉,莫非曾经和对方交过手了?两人几乎是同时跳出圈子。 红萼道:“嵩山?” “嵩山,狼牙洞。” 红萼脱口问道:“石将军,原来那两位女子是你救的呀?” “红萼姑娘,原来是你出手相帮呀?” “红萼姑娘……女的?”这下轮到那三位毛头小子惊愕得目瞪口呆了。 第十一章 石崇豪筑金谷园 受尽折磨的缪兰与紫鸢如做了场噩梦一般,至今尚未清醒过来。石崇是“救”了她们,可是她们只听到了石将军的声音,并未见到石将军本人。原因很简单,石崇不愿见她们。 缪兰和紫鸢真是有口难辩了:她们在金谷草庐的争闹,紫鸢的颐指气使,缪兰的“红杏出墙”,如今都因那管家和丫环们与草庐一并焚毁而死无对证了。 她们知道石崇是因此而恼怒,因此才拂袖而去。 她们知道石崇能救出她们,已是上天最大的恩赐了。 不过,紫鸢更多的是不服气,缪兰更多的当然就是冤枉了。 从狼牙洞获救出来后,石崇将她二人分开了,各自住在一间临时租来的民房里。竹儿和翠儿被子派来侍候缪兰,菊儿和馨儿被派来侍候紫鸢。缪兰一肚子冤气,没有对竹儿和翠儿撒,只是常常一个人呆坐着,闷得慌了,弹弹古琴,消遣消遣。那紫鸢不但受了折磨,还受了极大的侮辱,心灵是受重创了的,所以开始还挺消沉,随着有菊儿、馨儿的服侍,有这两个丫环指派,那颐指气使的脾气又涨了上来。不过,菊儿和馨儿就不同那被大火烧死的虹儿和羹儿了。她们同过患难,又受过真纯善良的绿珠的熏陶,所以任由紫鸢如何从中挑拨,菊儿和馨儿都是一笑了之,照样尽心尽责地服侍主子。紫鸢自讨没趣,于是乎吵着要见石崇。 试想,此时的石崇哪有心思见她们?所谓的“绑架案”,本来这就是石崇精心策划的一场闹剧。 自从石崇看到金谷草庐闹得乌烟瘴气,而且在相邻的金谷寺也传出了他石崇“金屋藏娇”的丑事,更不能令他容忍的是,还传出了他占着的女人与老管家有染的绯闻!当然他知道,缪兰绝对不会与那老管家有染,他相信缪兰的人品,更因为那老管家的命根儿在年轻时与人打斗,早已致残。但是,他所霸占的女人之间争风吃醋,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 石崇舍不得这两个令他神魂颠倒的可心尤物,又想将她们认认真真地修理一番,于是他想出这一箭三雕之计:先带走贲礼和尤智,再派帅仁和曹义劫出缪兰和紫鸢,由周信带修武兵诛杀了老管家、丫环、佣人和僧侣,然后纵火烧毁金谷草庐和金谷寺。待将缪兰和紫鸢折磨得消尽了锐气时,才假惺惺领兵救出二人,所以在这场救助中,打斗十分的激烈,双方却是无一伤亡的。多事的是红萼,她一出手,便收拾了七八个修武子弟的性命,令石崇发怒不得又心痛不已。 将缪兰和紫鸢救出来以后,石崇有意将她二人晾在一边,不予理会,继续消磨她们的锐气。他不急,一是金谷园尚未落成,二是他还痴迷于绿珠的妩媚和娇憨,更别说他石崇又寻到了新的猎取对象,正在千方百计捕获这位自己撞上门来的猎物。 那夜石崇认出了红萼,识破了她的女儿身,红萼顾不得寻问绿珠,心绪纷杂地急忙告辞,出了大司马府。不想石崇亲自送出门来,盛情邀约她到建设中的金谷园一游,这红萼也是鬼使神差,竟糊里糊涂的答应了。 是夜,红萼在床上翻来覆去,没有睡着。 红萼知道,石崇不但欣赏自己非凡的武功,更对自己区别于其他女性的超凡之美:那美同样让男人着迷,那美别有一番滋味;那美透着英武,那美藏着杀威!莫非自己也与绿珠妹妹一样,爱上了这位英俊而出众,豪爽却多情的将军? 思春的少女哪还睡得安稳! 天刚蒙蒙亮,红萼还是一身男儿装扮,应约来到大司马府,石崇早在门前迎候了。没有太多的言语,一人骑一匹高头大马,悠哉游哉地向金谷园进发。 一路上,石崇一脸真诚地向红萼诉说了他与四个女人的故事: 无奈的、自己并不喜欢的明媒正娶的妻子贾氏; 清纯的、撩人心弦的阳城缪兰; 火辣的、放任不羁的嵩山紫鸢; 圣洁的、与自己融为一体、今生今世相依相守的绿珠。 红萼默默地听着、听着…… 石崇似在与自己的知心朋友尽情倾诉,又似在表白自己与那四个女人的不可分割,或许,他想在向红萼暗示着什么? 红萼自己的脑子里很乱,她根本理不出个头绪来。对于石崇的倾诉,她几乎是麻木地如礼全收,全都听在耳朵里。 就在这一头热一头冷的气氛中,两人策马来到了金谷园,这里虽然还是一片繁忙的建筑工地,不过一看便知这是一项宏伟浩大的工程,建筑处处巧妙精良,红萼几乎要呆住了。在石崇的细细解说下,她似乎正在领略一个从未想象过的仙境,知道了什么叫骄奢豪华,什么叫登峰造极: 在那三百余亩土地上,移种了一万多株丈余高的松柏和各千余株的柿子、石榴和芳梨。林木郁郁葱葱,荫蔽亭台。宅园之中是“回溪萦曲阻,峻阪路威夷”。柏林、竹苑、果园、花卉、药草之园分布错落有致。水榭楼台、鱼池荷塘、岩洞土窟应有尽有,不一而足。娱目欢心之物皆有所设。 金谷园之主建筑崇绮楼高耸正中,楼高三层,左、后、右各有裙楼三进,结构十分特奇,风格典雅透着高贵,主楼顶为敞开式,可在上面观赏全园景色。楼的四周为花卉,四季均有不同的鲜花盛开,小溪连着荷塘,水榭衔接花径,构成了崇绮楼的整体景观。 左侧的紫竹苑保持着草庐的特点,但比原来的草庐气派多了,且紫竹苑四周种满了各种竹子,紫节竹、罗汉竹、湘竹、斑竹等等,绝妙的是,竟有小溪流蜿蜒其中。 右侧的兰菱阁为两层,小巧别致,说它小巧,也是对崇绮楼而言,其实兰菱阁占地达百余平丈,相当于一千多平米。它最有特色的是“怡琴台”,“怡琴台”设置在楼的左侧,一直延伸至溪流中,是台中有水,水里浮台,溪水与琴台浑然一体,且琴台宽敞、明亮,有三十余扇大小不同的窗牖组成的音箱式房屋,它可根据弹奏的乐曲、琴手的喜好来操纵各扇窗子的启合,营造不同的共鸣效果。 瞻溪馆正在金谷涧溪边,单层建筑。一共三进房屋,含客厅、卧室、书斋、琴房和“瞻溪厅”。“瞻溪厅”异常的宽大,可容纳百余人一同品茗、观溪,正中还可让二三十名舞伎献艺。 金谷园出则以悦目垂钓为事,入则有丝竹琴书为娱;闹则观吟诗作对之兴,静则听蕾绽英落之声。 这,便是石崇的金谷别业! 看着如此浩大奢华的工程,红萼竟然默不做声。石崇用眼睛余光看了看她,真猜不透这个带有几分男孩子味的美女。 石崇想了想,言道:“红萼姑娘,你可知道崇绮楼原本想叫做什么吗?” “叫做什么?”红萼的口吻还是淡淡的。 “叫做绿博楼,专为珠儿命名的。” “如此说来,紫竹馆是专为紫鸢而设,兰菱阁为专为缪兰而建罗?” 石崇笑了笑,点头。他试探地问道:“红萼姑娘最喜欢哪处阁楼?” “我?”红萼诧异地看了石崇一眼,“其实最幽雅最平和的是瞻溪馆。” “红萼姑娘好眼力!确实瞻溪馆最为幽雅,说它最平和,倒是红萼姑娘眼光独到的高见:习武之人本好刺激,而红女侠独爱平和,难得,难得。”石崇有些迫不及待了,“要不,瞻溪馆改称‘红芸馆’,如何?” 红萼的脸儿“唰”地变得通红,可目光却犀利得如一把利剑:“莫非石将军想猎取红萼为你的第五个女人么?” “不敢,不敢。”石崇望着那美丽迷人却如噬人剑似的目光,心中陡然升腾起一股莫名的敬畏,“我想,红萼姑娘是季伦的红颜知己,即便是你我有缘无份,以知己来命名一处阁楼,也不为过吧?” “如此……红萼受之有愧。” “只要红萼姑娘喜欢,季伦便是抛却千金万金,也在所不惜也。” 红萼淡淡地看了石崇一眼,摇摇头:“石将军,为了我这不知名的小女子,倒不必了。” 石崇此时怅然若失,他知道,原来自己打算在奢华无比的金谷园中猎取红萼的如意算盘落空了。这是一位难以撼动的冷美人——动武,自己未必能占上风;财富,她又淡如一杯清水。石崇对红萼真是看不透,猜不准,不知这位冷美人倾心于什么。只有在以后的相处中,看准她的弱点,才能给她以致命一击,将她占为己有。 “不过……” 石崇回过神来:“红萼姑娘,不过什么?” “按石将军如此分布,岂不是有‘重色轻友’之嫌了?” “此话怎讲?” “崇绮楼是主楼,自不用说。那兰菱阁、紫竹苑已归属石将军的两位红颜知己,如再将瞻溪馆改为红芸馆,日后将军的朋友来到金谷园,或吟诗,或赋文,或嬉戏,或醉宿,又以何处为营呢?” “哎呀!幸得红萼姑娘点醒。”石崇沉吟片刻,言道,“子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季伦我便在这金涧河畔选址再建一阁一舍,取名为‘会友轩’、‘辅仁斋’,如何?” 红萼笑道:“那是石将军私人之事,与红萼何干?” 石崇无端讨了个尴尬,只好讪讪言道:“我们回吧,你想见珠儿一定想急了。” 回到洛阳,石崇卖了个关子,悄悄带红萼来到后花园。远远,便听到了一阵悠扬的竹笛声,那是红萼再熟悉不过的、博州当地流传最广的《凤朝阳》,这也是自己的小姐妹绿珠最喜欢的一首曲子。红萼笑着拦住了石崇,独自一个人蹑手蹑足地走到绿珠跟前。 “哎呀小姐,笛声如此动人,小生有幸聆听……” “你是谁!”绿珠闪身,惊诧地看着这个冒失鬼。 “小生素与绿珠小姐交好,你……忘了么?” 突然,绿珠劈头劈脑对红萼便是一阵乱拳:“好你个红萼,装鬼装怪来取笑我,看我不把你打扁了!” “绿珠妹妹休怪,我是代余威来看望你的。” “余威,余威!难道你就不想来看望我?” “想,想,谁说不想啦。”话虽如此,红萼心中却隐隐感到,此时的小绿珠,心中未必会剩下半点余威的位置了。 小姐妹相见,自然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完的情。石崇看看自己今天成了多余的人,只好悄悄转身回书房去了,任由这对小姐妹天南地北地聊呀,侃呀…… “红萼姐,余大哥真的和你在一起吗?” “哦,我们的小绿珠终于想起那可怜的余威来了?” “其实余大哥,他就是个好人嘛。” “哎呀,人家一往情深,最终只落下个‘好人’。” “红萼姐,听起来,好像余大哥在你心中不止是个好人呢。” “什么意思?” “没有意思。” “好呀,你挤兑我!看我不撕了你这说话带骨头的小嘴儿!” “说中你的心事了吧?” “他……?” “红萼姐,要不……你嫁给余威大哥?” “唉,随缘吧。” “不是随缘,你们就很有缘。他在赤萝村想抓捕你,你在西山戏耍了他,你们同拜一师,又一起扶助那竹筒帮。这‘缘’呀,比十五的月亮都要圆了。” 这句调侃般的幽默,红萼并不发笑,她正色道:“我问你,你和石将军在一起,幸福吗?” “我不知道。” “不知道为何又与他在一起?” “我觉着,我是为他才来到世上,我是为他才活着。在双凤镇看到他的那一眼,注定我的灵魂就紧紧的附着在他身上,随他飘走了。” “可他,原本是要将你献给皇帝的!” “呀,这事我只对你说的,你可千万别嚷嚷!” “原本他心里根本就没有你嘛。” “我琢磨出来了,十斛珍珠是皇上的。” “可感情是你自己的!” “当时我的感情被皇上的十斛珍珠掩埋着。” “是他,硬生生将你的感情从十斛珍珠中挖了出来。” “是的。”于是绿珠从石崇弹奏《塞上曲》讲到自己演唱《昭君词》,再讲到那残红犹存的“齿亲”印痕,那如泪如血飞落的花雨,最后是石崇的情感爆发,两人的以身相许。 冷美人听得两眼含泪了:这才是她心目中的生死相许!可她回想起白鹤镇自己与石崇的那番交往,却怎么想怎么像是一次霸道的炫耀,一场情欲的挑逗。她不禁打了个寒颤,似乎对石崇增添了几分难以名状的迷惘。 红萼突然想到那工程浩大的金谷园:“石将军带我去看了金谷园,比我们绿萝村、赤萝村连田带地都要大得多呀,还有那么多漂亮楼房,得花他多少钱!” “那是他出使交趾,各州各县献给皇上的贡品,皇上全部赐给了他,皇上还让他建座大大的别馆。我想,以他的清正廉明,他的本意也是勉为其难的吧?” “哦……”红萼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却在担心着另一件事,“可是,他可能不止一个女人,你不一定是他的唯一!” “这不重要,我知道我爱他,我的一生只属于他。我相信,我是他感情上的唯一。” “可是,你知道为什么金谷园有一座‘兰菱阁’,一座‘紫竹苑’?” “他说是为了纪念两位朋友。” “什么朋友?” “不知道,没有见过面。” “男的?女的?” 绿珠笑了:“重要吗?我不介意。” “可是,你知不知道,在金谷园,还有一座什么馆?” “瞻溪馆。” “石将军想为我改为‘红芸馆’。” 绿珠一愣:“你接受了么?” “你不是要将我嫁给余威吗?” “等等,难怪将竹儿、翠儿、菊儿、馨儿调走了。莫非他真的还有两个女人?” “你忘了,我在嵩山插手救过两个女人。” “哦,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在我之前,他就有这两个女人。” “那么,你甘愿当他的第四个?” “他对我说过的,在情感上,我是他的唯一。” “这句话,也许他对那两个女人也讲过。” “可是……他是我的唯一,这就足够了。” “呦,‘他是我的唯一’,羞不羞!” 谁知绿珠并没有与红萼打闹,双眸中却噙着闪亮的泪花:“唉,他便是有十个八个女人,我也只是他用十斛珍珠换来的侍妾。” 红萼一时无语…… 小小的后花园被绿珠和红萼踩踏了好几天,连小草和花瓣都灌满了她们絮叨不尽的话语。红萼有点腻味了,她邀绿珠到黄河边散散心去。绿珠懂得石崇的心思,若不是他亲自带着,不是面巾遮挡着,他是不会让自己抛头露面的。 对于绿珠的推辞,红萼有点儿不高兴,当然也不便责怪。她一人闷闷不乐,独自悄然往黄河边走去。 走了老半天,还未见到黄河,就听闻了黄河的涛声。那涛声,无休止地敲打着人们的心灵,似乎每个让她撞击过的心,都会不由自主地寻求她的洗涤,寻求她的净化。 看见了,那就是黄河。那天牵马渡河,只顾着听石崇絮絮叨叨的故事,没有认真看一看这条汹涌澎湃的巨龙。当红萼漫步在黄河边时,轻柔的风不停地抚摸着脸颊,拍岸的浪扬起细细的水雾,让她感觉到了一阵阵舒适和清爽。你看,水面上飞的那是什么?白鹭!在西山,在乳泉边常常与之相伴的白鹭。 真是白鹭呢,它们在盘旋着,而且越来越近,最后竟在红萼的头顶不停地绕着圈子。红萼惊诧了:难道真是从西山飞来的信使? 红萼发出了特殊的召唤声,果然,那群白鹭慢慢地,慢慢地飞落到自己身边。红萼向为首的白鹭轻轻招唤,并从它修长的足上取下一张小纸条,只见上面写道:“师太病逝!” 红萼大恸,她视师太为母亲。是她,收留了在外盲目流浪的她;是她,教她习武学艺;是她,明白做人的事理。不想才离别数月,师太竟已仙逝!当即红萼咬破手指,在纸条上写上“即归!” 白鹭远去了,带着红萼的一片哀思。 红萼再无半点心情,她匆匆策马回到洛阳,向绿珠和石崇告辞。绿珠十分纳闷,远隔千里,红萼怎么能得知师太去世的消息呢?红萼悄悄告诉绿珠,是白鹭传的信。 绿珠一听是真的,这才着急起来:“哎呀,你才来几天呀,我们姐妹还没有聊够,耍够呢。” “师母病逝,不得不归。” “唉,如此……你是得回去了。红萼姐,办完后事,你可还会回洛阳?” “傻丫头,你不是要把我嫁给余威吗?” “你真……真嫁给他,我祝福你们。” 红萼见到石崇,石崇心中却是一番不同的滋味:“你,不愿做‘红芸馆’的女主人么?” “石将军,还是叫‘瞻溪馆’吧。” “不,我一定将它命名为‘红芸馆’,让它随时等着你的归来。” “莫非将军想在‘红芸馆’与我切磋切磋武艺吗?” “那儿可不是打打杀杀的地方。” “可是,‘金谷草庐’就曾经是血腥的地方。” “金谷园不是金谷草庐了,放心,那里只会给你带来欢乐和兴奋。红萼,留下吧。” “师太仙逝,我一定要去祭拜的。” “如此……师太百日以后,你就回洛阳,我想那时金谷园也要开园了。” “石将军,我们随缘吧。”红萼说罢,再也不看石崇,她生怕自己会抑止不住,改变了主意。于是纵身上马,狠策一鞭,箭一般向南飞驰而去。 当绿珠赶出大门,已不见了红萼踪影,她禁不住流下了难过的泪水。石崇轻轻挽着绿珠,回到后花园:“珠儿,别难过,红萼会回来的。” “说不定……再也见不着红萼姐姐的面了。” “什么话!珠儿,红萼一定会回来。” “石将军,你真想在‘红芸馆’留下红萼姐?” “红萼红萼,如此相悖之名,果然人如其人!珠儿,我觉着你和红萼,几乎就是同一个人。如同人与其水中倒影一样,同时看见两个几乎一模一样却又截然相反的你:一个是小鸟依人的绿珠,倒影却是展翅飞翔的绿珠;一个是抚琴咏歌的绿珠,倒影却是刀光剑影的绿珠。你是那么的娇艳妩媚,她是那么的英姿逼人;如果说你能沉鱼,她亦可落雁。” “此话怎讲?” “你在我身边,我拥有一个真实的你;她却在水中,看得见,摸不着。你是那么的温柔、善良;她却是那么的彪悍、豪爽。她是你,却又不是你,都是那么的美,那么的迷人。她似乎是倒影中的绿珠儿,是常人看不见的背面的那个绿珠儿,是我可望而不可及的另一个绿珠儿!” “真的吗?”绿珠被石崇这一番“奇谈怪论”搞得云里雾里似的,茫茫然看着石崇,喃喃问道。 “真的,珠儿,你就是你,她却是另一个你,一个让人永远也猜不透的另一个你。” “这就是你想留下她的理由?” “我也说不清楚。珠儿,我喜欢你,你是我情感寄托的唯一。可我不能欺骗你:红萼,她的确让我着迷。” 绿珠低垂下她美丽的眼睑,真不知心里那股子味道是酸还是甜。 石崇突然一拍脑门:“哎哟,我差点忘了大事。” 原来今日是开科之日,欧阳建与刘舆、刘琨兄弟上朝应试。当时的科举并无“状元、探花、榜眼”之分,中了进仕、举人,便会由刺史或皇帝直接指派为官。石崇正要赶到朝廷询问三人的考试情况,不想欧阳建与刘舆刘琨兄弟已高高兴兴跑进了后花园。欧阳建远远便高声叫道:“小小舅娘,小小舅娘!我们考试回来了。” 石崇笑道:“哈,有了小小舅娘,连我这个小舅也不要了。” “谁说不要了?我便将小舅当垫脚砖踩进朝廷了。” “今日廷试如何?” “高手出招,还用问输赢么?” “别高兴早了,即便是考得不错,小舅还得用钱帮你们进宫去打点,不然即便是考上了也谋不到好官位。” “小舅小看人了。我等三人便是立志凭真本事在朝廷谋一席之地,占一把交椅。” 刘琨更是言之凿凿:“恩兄,用钱买来之职位,何价之有?只会折人脊,软人膝也,我等是不屑一顾的。” 绿珠露出了一丝笑容:“呀,不想三位小英才,是这般的有骨气!” “如此说来,你们真不要小舅管啦?” “不用,不用,你管了我们也不会领你的情。” 欧阳建却缠着绿珠:“我们想听小小舅娘弹唱《昭君词》,不知小小舅娘肯赏脸否?” “少年英才想听曲儿,小小舅娘哪有不凑兴之理?”绿珠言罢,吩咐玉儿和洁儿备琴,自己偕同石崇带着那三位小少年,登上了聚芳楼三楼的琴亭。绿珠轻轻焚上一炷熏香,将那真丝汗巾儿拭了拭手,便抚琴唱起了《昭君词》: 我本汉家女,将适单于庭。 辞决未及终,前驱已抗旌…… 刘家兄弟听得津津有味,情不自禁地击掌叫好:“好,好!” 绿珠嫣然一笑,继续唱道: 仆御涕流离,辕马悲且鸣。 哀郁伤五内,泣泪沾朱缨。 行行日已远,乃造匈奴城…… 此时的绿珠,已完全沉浸在乐曲的高妙意境之中。她知道,都是远离家乡,她,又怎能想与那为国和番的王嫱相提并论呢?自己只不过是十斛珍珠换来上贡给皇帝的礼品,一不小心与上贡者动了真情,才迸发出这段刻骨铭心的爱情。 刻骨吗? 回忆如雕刀, 双角街边初见石崇那惊鸿一瞥, 桑园中与余威对话时倾慕石崇的真情流露, 病榻前数大哥哥身上的那一道道伤疤, 榕树下唱与大哥哥的那一首首《歌仔调》…… 这一刀一刀,可刻进了自己的骨骼深层了呀! 铭心吗? 窗前那一口深深的“齿亲”印记, 越城岭那支救命的雪龙红缨枪, 聚芳楼下含情脉脉飞落的花雨, 聚芳楼上山呼海啸般情欲的放纵…… 这一镂一镂,可铭进了自己的内心深处了呀! 他是自己情感上的唯一,不错!自己是他情感上的唯一?一厢情愿而已!她瞟了一眼正痴迷地看着自己的石崇,心中忽然闪现出两个异常模糊的女人身影。不知怎的,那不争气的泪水“扑簌簌”流了下来: …… 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并。 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 石崇似乎看出了什么,他连忙对三位少年道:“我有话与小小舅娘说,你们先到书房歇息吧。” 三人知趣地告辞,下楼走了。 “珠儿,怎么唱着唱着,唱出心事来了?” “昭君出塞,是为家为国。我唱着唱着,觉得自己都没脸唱她了。” “何出此言?” “绿珠敬慕将军,方才舍家乡,舍亲情,追随将军,愿侍奉将军一辈子。将军乃绿珠情感之唯一,将军亦说绿珠乃将军情感之唯一。可是,在将军眼中,绿珠什么都不是。” “哪有此事!” “将军还有两个女人。” “是的。两个都是我在阳城任上巧遇的精灵:一个是冰,我融化了她;一个是火,她融化了我。” “我呢?” “你是女神,造化了我。” “可是,我再也找不到弹唱昭君的感觉了……” “珠儿,你听我说……” 任凭石崇何种言语安抚慰藉,绿珠只是静静地呆坐着,不再吐露只言片语。 入夜,绿珠忽然想起,那天她远远看见石崇正与欧阳建说话,她本想开个玩笑,轻手轻脚走近他们,却听石崇叮嘱道:你快去看看她,在东郊门外……可警觉异常的石崇发现了绿珠,他马上岔开了话头。莫非东郊门外就是那两个女人的住所?欧阳建正是石崇与那两个女人的联络人?她知道自己有醋意却没资格享受这份醋意。是好奇心强烈地驱使着她,于是她让玉儿去找欧阳建。 接下来……女扮男装?不错,就这个主意。绿珠在房中细细打扮,然后往镜前一瞧:呀,自己真的变成了一个俊俏的小后生哥! 这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是欧阳建来了,他一见男装打扮的绿珠,大吃一惊:“小小舅娘,你怎的学起红萼姐来了?” “如此装扮,红萼可周游世界,我也可出门兜风了。” “你让玉儿叫我过来,是想让我带你出门兜风?” “嘘——你小舅不知你来我这儿吧?” “小舅回安阳乡侯府去了。” “如此甚好。你癸卯科试已毕,反正是无所事事,今晚你便带我出去耍耍。” “哪里耍去?” “东门城外。” “呀,你是想去见……”欧阳建突然收住了话头。 绿珠见欧阳建牵出了话头又立即收了回去,便大胆试探道:“都是姐妹,我想见一见她们。” “这……” “一个是冰,一个是火。你小舅常提起她们的。” “小舅对你说过?” “哟,建儿,姐妹间走往走往,你小舅也是高兴的。而况,枉我平时如此疼惜你、迁就你。如今小小舅娘有事相求,你却拿起搪来。” “不敢,不敢。坚石陪小小舅娘去就是。”欧阳建却颇为担心,“我们再遇上坏人,咋办?” “刘琨不是向红萼学了几招保命功夫么?” “带越石去?” “这小子灵,遇上个什么麻烦,他也可以应付。” “那么刘舆……” “这小子太老实,拙!” “小小舅娘,与你相比,我们个个都拙。” “嘴贫!” 于是,欧阳建邀上刘琨,如此这般叮嘱了一番后,避开两个丫环,三人悄悄出了大司马府,径直向东门城外走去。 这,就是绿珠脱离石崇的第一次外出活动。这一次离府,却弄出令石崇痛心疾首,一窜三丈高的大事来。 第十二章 绿珠流落桃花坞 西山,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 此时虽已近秋,遍山间竟开出无数朵百合花来,似乎花仙子也在悼念这位行善扶弱的老师太。每日,都有千余民众自发地聚集在西山脚下,吊唁这位曾有恩于自己或有恩于亲朋好友的老人。 红萼赶到西山时,师太并未下葬。余威正焦急地等待着她的归来。师太没有亲人,对红萼如亲生闺女一般。那年红萼因踢死了竹筒帮的恶棍,害怕官府追究,逃离家乡,女扮男装,到处求师,四乡漂泊,可惜并未遇到什么高人。那日来到西山,肚子实在饿的不行,于是在山脚一户人家偷了几个煮好的红薯,狼吞虎咽地大吃大嚼起来,哪知吃得急了,红薯卡喉,禁不住打了个响嗝,这一响嗝可惊动了家主,于是这家男主人领着三个儿子,三下五除二便将红萼捆了个粽子般结实,招来一阵好打!幸好这时师太路过,救下红萼,带回家中,方知她是女儿之身,欲独自出门求师。师太怜悯于她,收她为徒。从此,红萼便潜心习武,才两三个月,她武艺便大有长进,洪水淹了家乡,她回家探亲,不想又遇到了余威要捕她,这才发生了以后一连串与余威的故事。 当红萼见到如沉睡般的师太遗体时,早已悲痛万分的她,几乎要昏厥过去。 余威告诉红萼,原本师太要亲赴阳河吊唁玉宏师兄的,可能是师兄病逝的消息对她打击太大,她瞬间昏倒在地,一病不起。无奈,只能白鹭传书,让红萼代为奔丧。幸好余威赶来照顾师太,也算是在她身边为她老人家送了终。 据说老师太姓朱,从未有人知其真名实姓。师太的母亲也是一位武功盖世的女英雄。传闻曾在东汉延熹年间代父从军,征战漠北,立下大功。母亲卸甲归田时年近四十,婚后十年才喜得一女。师太早年与师兄玉宏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本来是很幸福的一对,可惜女英雄死得早,师太的父亲嫌玉宏家贫,门不当户不对。玉宏一气之下,遁入空门。师太没有悲伤,只身出走,来到西山。本来她在西山只是短暂停留,不想那日在乳泉取水,见到两只被鹞鹰攻击而受伤的白鹭,她将白鹭救起,细心护理。白鹭伤愈后竟整日陪伴着师太,师太亦对白鹭产生了浓浓的亲情。从此,师太定居西山,凭一身武艺扶贫助弱,颇负盛名。那白鹭一代又一代,九十余年间,从不与师太分离,也成了师太的信使,据说那白鹭还常为师太和玉宏大师传书信呢。玉宏大师以一百一十三岁高龄辞世,还是白鹭传书,师太才得到的消息。 次日,竹筒帮也闻迅赶来吊唁。办完师太的后事,竹筒帮邀请余威与红萼仍回博白入伙。余威应承了,红萼却不置可否。余威让柳三炳先带竹筒帮的兄弟们回去,等他守完七七四十九天的灵,再到博白会合他们。这样,柳三炳领着弟兄们先行告辞,返回了博白。 西山的悲痛气氛渐渐散去。 两颗年轻的心却显得越来越别扭。大概这就是心里因素在作怪吧,绿珠一句“要红萼嫁给余威”的戏言,却成了红萼心里挥之不去的阴影,结成了心中不知如何去排解的疙瘩。而余威的确非常喜爱这位火辣辣的小师姐,可又明知他与她完全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错位:他在生活中得像大哥哥般关照她,在武艺训练中得像师父一般带着她,在委屈面前得像长辈一般让着她,明明是一个比自己小许多、处处需要他呵护的小妹妹,竟然得叫她“师姐”!唉,这世道也真是,整出些个古里八怪的人际关系,捉弄人啊。 “师姐,七七四十九天已过,我要回博白了。” “谁是你师姐啦!”红萼脾气明显见涨。 “那我叫你……师妹?” “你敢!师父不在了,你就想欺负我。” “师姐,我哪敢哟。” “你回博白干吗?白鹭哪个喂?师太的坟茔哪个守?” “我回博白,不是还有你留在这儿吗?” “我?我一个女孩儿家家,你想让我给狼吃了?给坏人杀了?给寂寞闷死了?” “那么,那么……师姐跟我一起回博白?” “我就晓得你没安好心,想把我拐走了!” “师姐,让你留也不是,叫你走也不是。你……这不是难为我么?” “我就知道你心里想着绿珠,看见我就烦!” “我冤哦!什么时候烦过师姐你啦?” “绿珠也没安好心,自己丢就丢了,丢了的东西还想让我捡回来。” “绿珠丢什么东西啦?” “丢人。” 余威疑惑地问道:“丢人?绿珠被谁欺负了?” “被你欺负了,所以把你丢了。” “哦。”余威松了一口气,“她想让你把我捡走呀?” “哪个稀罕你啦!” 余威看了红萼一眼,没有做声。 良久,红萼不见余威有所反应,吞吞吐吐地又丢了一句话:“哎,她让你娶我。” 这下余威可跳了起来:“娶你?谁敢娶你这个女魔头!” “你不敢娶,我还不想嫁呢。” “这是绿珠妹妹说的?” “不是绿珠妹妹说的,莫非是你心里想的?” “你呢,说老实话,话语有一丢丢甜蜜可有点口蜜腹剑,不知哪天会被你呛死;为人挺豪爽可老是夹杂着刁蛮,不知哪天会被你气死;笑得挺可爱可偏偏生性霸道,不知哪天会被你磨死;长得挺美可娇艳里藏着一股杀气,不知哪天会被你逼死……” “是!我便是想呛死你,气死你,磨死你,逼死你!” “红萼,真的,我有点喜欢又有点怕你。以后的事情以后说,还是那句话:随缘吧。” “不!我就要你今天当面鼓对面锣,一是一二是二,钉是钉铆是铆,说个明明白白。” “这……我说不明白。” “那就让剑来说。” “你道怎的?” “你我师姐弟用心斗上一场,我输,我便屈了自己嫁给你这个讨厌鬼;你输,你便是我永远的师弟。” “不公不公,你便是输了嫁给我,我也得永远当你的师弟呀?” “那……那就永远服侍我。” “也不公,你便是输了嫁给我,我也得永远服侍你呀?” “那……我便杀了你!” “斗就斗,你以为谁怕谁!” 于是,同门师姐弟便在师太居住的小屋旁打斗起来。 这是一场颇为滑稽的打斗: 余威心里明白,红萼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只要他出上六七分力,就可打个平手;如果稍加留神,出上八九分力,便可战胜小师姐。可是余威想错了,红萼经过与石崇交手,不断琢磨出很多新花样来,武功比原来高出了一两分。这下便苦了轻敌的余威,只见红萼手中的宝剑虎虎生风,直朝余威逼来,才十几回合,余威已被逼得汗流浃背。由于忙于招架,早已将婚嫁之事抛到了九霄云外,不得不打出十二分精神,认真对付这位咄咄逼人的小师姐。 红萼呢,当然绝对是不想战胜余威而杀了他,她哪里舍得呢!只不过想逼逼他,让他日后不可小觑了自己,然后再卖个破绽,让他赢了,自己便可与这十分喜爱的男人结为夫妻。谁知动了真格的余威确实够“威”,打斗了三十余合,红萼已是坚持不住,便想跳出圈子,戏谑余威一番。于是她抛给了余威一个神秘的微笑,便纵身一跳,跳出了打斗圈外。 这神秘一笑可笑醒了余威:哦,胜她不得的,胜了她便要娶她了。他才不想这么急就娶了这位火辣辣的美女,他要温火慢热地与她交往,真到了水到渠成的那一天,他会毫不犹豫地将她揽入自己的怀抱中。所以,他今天只想与红萼打个平手。 此时余威见红萼跳出打斗圈外,似乎要认输了,他可不上这个当。只见余威顺势一跳,也跳到红萼身边,然后虚晃一剑,脚下故意一滑,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地上。 这下红萼可真来气了,本来她知道余威心中就是喜欢自己,但毕竟只是自己的猜想,她打算利用这次打斗,逼出余威的真心。不想他却将自己的一番苦心如此作践!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了。想到此,红萼的剑锋噬人般地直抵余威咽喉。这是一招夺命剑哪,因为对手躺在地上,本身就失却了大半的防护能力,再加上这剑锋是如此迅速,十有八九是要对方命丧黄泉的。当然,红萼并不会真的伤了余威,她是想让剑锋抵住余威咽喉时突然定住,将余威吓得个丧魂落魄! 余威见红萼动真格的来了一招夺命剑,真吓出了一身冷汗。好个余威,使出了一招绝门功夫“滚地龙”,就在那剑锋抵住咽喉的刹那间,他以闪电般的速度连滚三滚,然后就势一个“旋地剪刀腿”,夹住红萼双脚,用力一扭,那红萼失去重心,直愣愣朝地上倒去。 红萼知道,余威用了真功夫,自己真的输了,这一跌,跌得很舒服,她完全放松了自己,让自己那柔美又健硕的娇躯,如同跌入爱河一般,让她尽情地、舒缓地融进自己早已向往的那片无边无际的爱波情涛之中。 这一跤是她一生中最难忘的一跤。 这一跤是她最幸福最美好的一跤。 这一跤是她最珍惜最无价的一跤。 再说那傻乎乎的余威一个“鹞子翻身”,刚立起身子,却见红萼软绵绵,毫无防护地,如棉絮般向地上飘去,心中一惊,连忙扑向红萼,要将她托住。 当然,托她是枉然,他只感到自己是倒在一团软绵绵的花堆里,那“花”的双眸是那么的迷人,那“花”的气息是那么的难以抗拒,那“花”的身躯似乎已将自己融化,融化…… 没办法,这大概便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情! 据说有个放牛娃恰好看见,传下了一首戏谑的山歌: 莫恁嚣,哥绊情妹跌一跤, 跌得算痛不算痛? 摔得成跤(交)不成跤(交)? 话说女扮男装的绿珠让欧阳建和刘琨陪着,去东城门外寻访“那块冰”和“那把火”。欧阳建轻车熟路,带着两人三拐两拐,便来到一户小宅院。 欧阳建上前叫开了门。 开门的是竹儿,她问道:“欧阳公子有何事……”竹儿突然看见了跟在后面的两个男人,“他们是谁?” “我的好朋友,夜里出门,是让他们给我壮胆的。” “请进吧。” 绿珠认出了竹儿,竹儿在夜里当然认不出换了装的绿珠。绿珠掩着嘴儿跟进门去。 “缪兰姐姐,坚石给你请安来了。” 石崇常指使欧阳建来联络缪兰,所以两人很熟。缪兰受了劫难,虽然仍心有余悸,但经过这段时间的调养,已恢复了不少青春活力。 缪兰客气地说道:“三位公子请坐。” 绿珠一见缪兰,眼前一亮:果然是位绝色美女!她由衷赞道:“缪姐姐真美呀!” 缪兰看了绿珠一眼,愣住了:“请教公子大名?” “我……小生姓朱。” “美哉朱公子!公子若非男儿身,定会比姐姐我娇媚万倍!” 这句看似溢美之词,倒也实在,逗得一旁那两个毛头小儿“吃吃”地直掩嘴偷笑。 绿珠不动声色地瞪了欧阳建一眼,转而对缪兰说道:“缪姐姐,我们听石将军提起过您,深感敬佩,今夜能见到缪姐姐,荣幸之至。” “石将军……向你们提起过我?” 欧阳建正埋怨绿珠多事,不知底细却又瞎聊瞎侃。不想绿珠答道:“嵩山石洞之中,石将军勇救姐姐,岂非一桩美谈?” “此前,石将军与缪兰,早已是生死之交了。” “小生一眼便看出,缪姐姐与石将军之交绝非一般。” “朱公子有眼力。”于是缪兰将石崇到阳城上任,如何救了自己,又如何在嵩山草庐纵情相交。听得那欧阳建与刘琨满面绯红,心跳不已。而绿珠也深受震撼,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失落感。说实话,她不敢再听下去,似乎她自以为与石崇的真情唯一,会在缪兰面前被撕得粉碎。 “缪姐姐,小生夜里到府上叼扰姐姐,心中十分不安,我等告辞了。” 看得出,缪兰却十分喜欢眼前这位“朱公子”,她很想与朱公子再聊一会儿,无奈朱公子辞意已决,只好送出门外。 “朱公子,有空与欧阳坚石常来坐坐。” “缪姐姐,有空我会来的。”绿珠说罢,逃也似地匆匆离开了缪兰的家。 “还去紫鸢家看看不?” “不去了,不去了!”绿珠连连摇头,“看来也是一位与石将军生死相许的主儿。我们还是回大司马府吧。” 三人一路无话,绿珠的情绪明显低落。回到了大司马府门前,不想一阵车马声响,原来是石崇从安阳乡侯府回来了。绿珠一见石崇,连忙闪身躲到墙角暗处。 “欧阳建,半夜三更带刘琨到哪儿混混去了?” “小舅,我们……随意走走。” “那个是谁?” “我、我们的一位朋友。” “朋友?怎的一见我,便躲到那阴暗角落里去?我看不是什么好人,小心交友不慎,陷入泥潭!走,跟我回去。” 不由分说,石崇拽起欧阳建和刘琨如拎小鸡般拎进府去,吩咐随从关上了大门。这两小子张口结舌,“哎哎哎”尚未“哎”出个所以然,大门已重重地关上了。 这下可苦了绿珠! 叫吗,不敢,私自男装出门,已是无理可辩;不叫吗,夜深人静,静得让人不寒而栗。这下真是“进退维谷”了,怎么办呢? 再说欧阳建与刘琨进门后好不容易从石崇身边溜走,两人也不敢声张,用尽吃奶力气,抬来一张竹梯竖在墙上,刘琨战战兢兢地爬上梯子,朝墙外一个劲地呼喊。哪里还有什么人影?空余那街道上一片漆黑和恐怖。 欧阳建知道出大事了,他顾不上竹梯上的刘琨,失了魂似的边跑边喊:“小舅,小舅!小小舅娘不见了!” 这一喊惊动了整个大司马府,上至石老夫人,下至家人和丫环,都热锅里蚂蚁似的四下乱寻乱呼。还是石崇镇静,他叫来欧阳建问了个仔细。听罢也不发怒,只是淡淡一句:“放心,绿珠不会走远。”于是他“调兵遣将”,将府上所有男丁做了安排,分成若干组,由五虎亲率,各组有一重点方向,然后打起灯笼,立即四下搜寻绿珠。 说也奇怪,任凭这百十人如何找寻,从亥时搜索到卯时,天已大亮,就是不见绿踪影。 这下石崇也沉不住气了,他牵出了那匹豹斑银鬃马,在洛阳城内大街小巷中转了两圈。最后,猛策一鞭,冲出城门,沿着洛城和洛河狂奔! 石崇就这样失去了心爱的、视为自己生命的绿珠。 却说那绿珠呆站在墙角,不敢呼喊,又不敢乱走。她心中刹那间如打翻了五味瓶儿,酸甜苦辣一股脑涌上心来。是呀,自己与石崇算个什么呢?既不是明媒正娶,又不是情感所依。不说别的,那缪兰姐姐与石崇的感情,甭说也比自己与石崇的感情深厚得多,自己究竟掺和些什么!想着想着,凄凉劲占了上风,她糊里糊涂迈开那沉沉的脚步,走向寂寂的夜。 绿珠茫茫然未走多远,只见迎面打着灯笼来了五六个人,她连忙闪身一旁。来人有说有笑,本来已从绿珠身旁走过,不想其中一位直看着绿珠发笑。另一南方口音的青年问道:“士龙何故发笑?” “此呆头虫无端在此守夜也。” 那青年一看,果然在黑夜中呆站着一人,他忙凑近问道:“这位兄弟,深夜还呆立街边,莫非有事需要帮忙?” 绿珠不答。 那人更好奇了,径直走到绿珠面前:“小兄弟,请勿惊慌,吾乃江南陆机,表字仕衡。那位是我弟弟陆云,表字士龙。请问你有何难处,我等可伸出援手,助你一臂之力耳。” “我……”绿珠见陆机诚恳,自己却不知如何回答了。 陆云又大笑起来:“哈哈,多事虫对呆头虫。” “士龙休得取笑。”陆机真诚建议道,“不然……兄弟可随我等到大将军府一叙?” 原来,王濬灭吴立了大功,已封为抚军大将军。当时王濬俘获吴国伏威将军陆景,诚心劝降,谁知陆景坚贞不屈,拒不降晋,王濬只好阵前斩杀陆景。破吴后,王濬十分钦佩陆抗、陆景父子,便对其家人多方关照,助陆景的两位弟弟陆机与陆云完成学业。此次王濬邀陆机兄弟进京,是想引见于朝中重臣张华之流,以便能重用天资聪颖的陆家兄弟。今夜,便是陆机陆云兄弟前往广武侯张华府上拜访归来,那四位打灯笼带路者,是大将军府上家丁。 绿珠看着陆机兄弟真诚可靠,便随他们来到了大将军府。进到厅堂,灯火通明,陆云见到绿珠,又是笑个不停:“哈哈,都说那潘岳是天下第一美男,我看与这位小兄弟相比,未必比得过呢。” “小弟休得无礼。”陆机十分礼貌地问绿珠,“我等尚未请教贤弟大名。” “我……姓朱,名律。” “是律法的律,还是绿色的绿?” “绿色的绿……不是的,是律法的律。” “如此,朱公子为何独自在街头徘徊,莫非有何难事?” “并无什么难事,我与几位兄弟进京赶考,只是宵夜后与他们走散了。” “朱公子可记得你们下榻之客栈?” “小生笨拙,出门不甚记事,因而寻不到所住客栈,只好在街上徘徊,见笑了。” “不碍,今晚朱公子便与我等同住,明日再送你回到你同伴身边。” “哎呀不可,不可!” “都是自家兄弟,有何不可?” “小生一来睡眠鼾声如雷,怕扰了兄长们的好梦;二来从小孤独惯了,与人同睡一屋,便会彻夜难眠……” “如此,便让朱公子独居书房吧?” 管家应道:“是,我来安排。” 绿珠这一夜在书房真是“彻夜难眠”了。她确实想了很多很多,石崇既然有妻有妾,自己在其中就像是个多余的人。而况当初石崇并不喜欢自己,是将自己当成贡品贡奉皇上的。只不过是自己的哀怨打动了石崇,自己的痴情缠住了石崇。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不如返回博白,做个快快活活的村姑,当个无忧无虑的山间小精灵。 第二天一大早,主意已定的绿珠早就注意门外动静。果然那管家外出办事,她也跟了出来,说是不再叼扰,先回家乡博白。管家也是个热心人,他带着绿珠寻到一架马车。老管家招呼绿珠上了车,还帮付了车钱。 于是,绿珠在车上晃悠悠地一路往东南颠去。 黄昏,马车行至中牟县城。车夫道:“公子,今晚要在中牟县住宿了。”车把式客气地请绿珠下了车,“我在车上候公子,明早再上路。” “住宿?”这下可把绿珠给吓蒙了,要知道,自己可是身无分文。无奈,她将贴身的一只玉环取下,寻了间当铺要将玉环当了。 当铺老板接过玉环细细看了一遍,却对账房使了个眼色,那账房会意,立即出了门去。当铺老板给绿珠砌了茶,言道:“公子,这可是只上等玉环,值个大价钱的。请你稍候,我还要认真看过,才能给你一个上好价钱。” “算你有眼力。”绿珠学着男人姿态,品了一口茶,从容言道,“不过小生我急用银子,你便是打个折先收着吧,过几日我便会来赎还的。” “是。”当铺老板低头鉴别玉环,眼睛却不时瞟向绿珠。 不到半个时辰,账房带着个男子匆匆闯进店来。账房指着绿珠道:“就是他!” 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潘岳。原来潘岳是个大孝之人,妻子小秋重病,他为了不连累母亲,便将小秋接到桃花坞养病,自己却奔走于母亲家和桃花坞之间,又要悉心照料小秋,又要天天到母亲家中问安,真可谓是婆媳均顾,孝义两全。 此时潘岳细细打量绿珠:“公子,何故偷我家玉环?” “偷?”绿珠气得涨红了脸,“你、你不要血口喷人!” 潘岳接过店主递来的玉环:“这就是物证。” “你好好看清楚了。那是我绿……六两银子买来的!” 潘岳仔细看过玉环,这玉环与小秋那只太相像了,可是毕竟有所区别,手中这只特别的细腻润柔,系于阗玉之精品,少说要值几千两银子。他不动声色地对店主说道:“此玉非我上月典当给你的那块玉环。我们错怪这位公子了。” 一听这话,绿珠的气消了:“这还差不多。” “在下潘岳,本地人。请问公子贵姓?” “啊!你就是号称天下第一美男的潘安仁?” “戏言而已。比起公子你,哪及万分之一。” “哎呀不敢。小生姓朱,本欲进京投亲,谋一份职业。不想走错路径,盘缠已尽,只好当了母亲赠我的玉环,以作权宜之需。”绿珠边编边说,倒还糊弄得过去。 潘岳笑了笑:“朱公子,这里有十两银子,你便拿了去,到京城寻亲去吧。” “不可,我还是当了玉环吧。” “朱贤弟如不弃,不妨到寒舍一叙。不远,距中牟三四里地的桃花坞。” “桃花坞?这名字挺好听的。”绿珠犹豫了一下,见潘岳颇为实诚,便答应了。 绿珠跟着潘岳,走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到桃花坞。这里夜景很是不错,月光照处,桃林夭夭。绿珠高兴得绿像归林小鸟似的。 潘岳让绿珠认识了小秋:“这是你嫂子小秋。这位是身无分文要当玉环,被人误为小偷的朱公子。” “幸得潘大哥主持公道,才还了小生清白。” “朱公子,你可知你那玉环值几多银子?” “起码值个十两八两吧?” “哈哈,少说要值三四千两。” “啊!那是石……实在不知它如此贵重。” “朱公子,我家夫人得了重病,好不容易才调养过来,如今身体尚很虚弱。我看你聪明伶俐,不如请你留下,陪你嫂嫂说话,以期有个安慰。二天我照付工钱,朱公子便可到京城寻亲了。” 小秋一下愣住了,瞪着潘岳说道:“这……方便么?” 绿珠却高兴:“方便,方便。小弟弟照顾大嫂嫂,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潘岳将小秋拉到一旁,悄声言道:“夫人,你还看不出呀?此人是个女子!我想她是与家人有隙,离家出走的。” “哦,你一提起,我还真看出她是个小女子了。”小秋窥了绿珠一眼,“你看那粉嘟嘟的脸儿,月儿似的弯眉儿,还有那细细的耳环印儿。她若真是个男子,定要比你潘岳美俊十分。” “是呀,是呀。如此绝世美人流落在外,万一被人欺负,她家人是何等悲伤。不如我们将她稳住,再细细打听她的出处,送她与家人团聚。” “相公言之有理,我们留下她便是。” 绿珠早在石崇那儿听说过潘安仁的大名,如今得见,果然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美男。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潘岳的人品。他对病重妻子的不离不弃,对素不相识的落难人两肋插刀,这些品质,都是绿珠最为敬重的。既是石崇的好朋友,又有如此贤惠大方的嫂嫂相伴,不妨在此住上一段时间再说。于是,绿珠留在了桃花坞。 那日正巧是七夕,潘岳在黄河滩上铺上地席,摆了些瓜果点心,与小秋和绿珠共赏银汉鹊桥相会。绿珠原本在家乡是个劳动惯了的人,她挽起衣袖,撩起长袍,搬这搬那的特别勤快。三人席地而坐,此时天际繁星点点,清朗可人。一条银河斜地里横卧夜空,牛郎星和织女星离得是那么的近,似乎真有一群仙鹊连接起这两颗明亮的星星。 潘岳叹道:“呀,真乃天宫之奇景也!”他轻声吟唱道, 天际朗朗,装点星辰无数, 银汉迢迢,独咏七夕夜渡。 丹霄亦有别离,何堪人间悲苦? 幸鹊桥有意,引来万众瞩目, 虽经年一聚,可见亲情如故。 语寄金风,泪含玉露, 不知孤独游子,何处是归途…… 吟罢,小秋连声叫好。潘岳看了一眼绿珠,她沉默不语,粉腮边分明挂着两行泪珠。 “朱公子想家了?” 绿珠连忙悄悄将泪拭去:“没有呀,听着你的好歌,我正看牵牛织女相会呢。” “我怎么看着朱公子像也在神往那七夕相会的佳期呢?” “我、我与谁相会!” “与想会之人相会呀。” “潘大哥见笑了,我并无想会之人。” “看牵牛织女而落泪者,心中必有牵挂之人。” 小秋忙打圆场:“安仁,你就不要难为朱公子了。”她转向绿珠说道,“朱公子,我们那边说说话去。” “得,你们也别去哪儿了,我进屋拿披风去,你们就在这儿聊。”潘岳转身走了。 “朱公子,你可知我为何留你这个大男人在我身边?” “我是小弟弟,留在嫂嫂身边有何不妥?” “朱妹妹,别骗你嫂嫂,我早就闻出你身上的脂粉味了。” 绿珠大惊:“我装扮得就这么拙劣么?” “你太漂亮了。” “潘大哥可知我是女儿身?” “他?你想让他知道么?” “不,不。嫂嫂,你就让我保这个密吧。” 小秋抿嘴一笑:“行,我们就将他当成个大傻瓜!” 其实这“密”岂能说保便可保得了的?那日潘岳赶回家中看望母亲,留下绿珠陪着小秋在桃花坞散心。小秋身体恢复得很快,心情也开朗了许多。她突然心血来潮,想看看绿珠的红妆打扮。于是她找来自己最漂亮的衣裙,亲手为绿珠梳妆穿戴。不用说,这一梳妆打扮,便扮出了个婷婷玉立的绝代佳人。 小秋高兴得不得了,似乎刹那间一身的病全都好了。她拉起绿珠,一同到黄河边漫步,向绿珠倾诉着自己与潘岳真挚的情感。 “都说他是大晋第一美男,你说他真的很美么?” 绿珠不知小秋的用意,随意答道:“美呀,女孩子都会喜欢他的。小秋姐姐你不会吃醋吧?” “如果你的男人天下令少女都喜欢,难道不是坏事呀?” “男人会移情别恋的。” “其他人我不敢说,潘岳不会,我相信他的。” 绿珠静静地看着小秋的眼睛:“呀,小秋姐姐,我发现你才是天下第一美人!” “嘴贫!” “真的。最美的不是用眼睛看着他,而是用心装着他。” “朱妹妹,只怕我不久于人世,难得陪伴他终身了。” 绿珠忙捂住小秋的嘴:“姐姐不要乱说。” “如果我真的离世,他,又托付给谁呢?” “姐姐,我们不说这般伤感的话题,好吗?” “不说,不说。冬天来了,快下雪了。”小秋禁不住将绒毛披风收了收,裹紧身子:“你冷么?” “要不,我们回去吧?” 小秋点了点头,绿珠刚搀扶小秋转身,却见潘岳直楞楞地站在她们跟前。 “哎呀!”绿珠羞红了脸,忙扭头过一边去。 潘岳看了小秋一眼:“我也不想瞒了。朱妹妹,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是女儿身。” “合着你们一起来瞒骗我呀?” 潘岳笑了:“是你先瞒了我们。” 此时只见小秋鼓足勇气,却装着很平淡地说道:“我有一桩心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潘岳有些诧异:“夫人有话请讲。” “你们有话要讲,我……不方便,先告辞了。” “朱妹妹,与你有关,你要听的。”小秋微低双眉,平静地言道,“此次大病,我恐不久于人世。此次天赐我朱妹妹,如此美貌善良,知寒知暖,善解人意。我想,潘郎便休了我,与朱妹妹成就百年之好,如何?” 绿珠几乎是跳了起来:“哎呀,不可,不可以的!” 潘岳更是平静,他轻轻地拥着小秋,细声说道:“朱妹妹说的对,不可以的。你我如同黄河与河床,休了河水,河床便是干涸的;你我如同桃树与泥土,休了泥土,桃树便是干枯的。小秋,你是我的唯一。” 绿珠看着他们,流着泪,一步一步走远了。 次日,绿珠向潘岳和小秋辞行,她要回洛阳。 第十三章 石崇斗富王国舅 朝廷科举已毕,欧阳建与刘琨在这次的癸卯科试中拔得头筹,欧阳建考得博学鸿词科的甲科进士。刘琨考得经济特科的甲科进士。刘舆差些,只考了个经济特科的乙科举人。三人正在等待皇上差遣,不知能得个什么官儿。 不久,各位考生的官位有了结果:欧阳建为山阳县令;刘琨为司州主薄,管文书簿籍。刘舆不满意此次科考,权衡再三,他不愿为官,先回魏昌,来年再考。 石崇整天像掐头苍蝇似地到处寻找绿珠,不见了绿珠,做什么事都没了心机,哪还有时间和精力帮忙欧阳建和刘家兄弟奔走谋官。这三个毛头小伙子落得这种结果,石崇并不担心:反正先让他们受些冷落,日后再慢慢提携,定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最不满意的就是欧阳建,他本想通过小舅的疏通,先在洛阳做个尚书郎,能经常接近皇上和重臣,以后迁升得快。不想却外派做了个山阳县令,有些不尴不尬。 刘琨的想法不同,他开导欧阳建道:“大丈夫为国立功,岂在官大官小,朝内朝外?只要侪辈勤勉为政,励志报国,到哪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无奈,欧阳建只能抱着一肚子委屈,“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无所用心地到山阳县当起了小小县太爷。 司州在洛阳附近,刘琨送走哥哥刘舆后便去司州衙门报到。在这里,他见到了一同科考进士,也分来司州当主簿的祖逖。两人从小都有为国立功的大志,相见恨晚,从此结成了很深的友谊。他们对当时内忧外患的国情,感同身受,都满怀报国之心。常常同榻而卧,家国之事谈至深夜。一天夜里,祖逖转辗反侧,为思国事夜不能眠,一听鸡啼,已毫无睡意。于是一脚踢醒刘琨:“闻鸡鸣否?” 刘琨也是夜不成眠,笑答曰:“琨常枕戈待旦也。” “闻如此励志之鸡鸣,备如此待旦之枕戈,吾等何不舞剑以磨练心志!”于是两人一跃而起,来到院子,抽出佩剑对练起来。日后刘琨与祖逖终成大器,贵为国之栋梁。 石崇寻找多日,不见绿珠踪影,他彻底失望了。从此,不再到大司马府后花园的聚芳楼去。他不愿睹物思人,难熬内心对绿珠的思念和依恋。 于是,石崇抽出大量金钱,一边继续修建金谷园,一边精心装修他的安阳乡侯府。同时,毫无顾忌地将缪兰和紫鸢接进安阳乡侯府中。你道为何?原来石崇非但好色,还很“挑色”,不是绝色美女,他是不屑一顾的。在他所接触过的女人当中,除了绿珠,只有缪兰和紫鸢能称他的心,其他女人,连看也不愿多看一眼。原配夫人贾自环更是长相平平,石崇的兴趣自然不会在她身上。娶她,原本只为传宗接代,只想通过此段姻亲,能投靠贾充而已。岂知这位鲁郡公伐吴归来,便一病不起,不久两脚一蹬,溘然辞世。贾充既死,靠无所靠,贾充的远房侄女、石崇的原配夫人贾自环便失去了她的政治价值。而以他如今的身价,当然不可能再委屈自己偷偷摸摸到出租房去与缪兰、紫鸢幽会,所以石崇才明目张胆地将缪兰和紫鸢一并接进安阳乡侯府。 由武帝亲赐的安阳乡侯府并不比石苞的大司马府小,甚至还略显大些。装修后更是显得豪华骄奢,富丽堂皇。除了主建筑外,府中有两大园林“问春园”和“咏冬苑”。紫鸢安置在问春园,缪兰安置在咏冬苑。 缪兰为人低调,一搬进咏冬苑,便叫竹儿和翠儿精心布置好琴房,平时也懒得出门,只是埋头在苑中抚琴低歌,她不愿招惹是非,更不愿意惹出金谷草庐那些无名祸端来。 紫鸢却是个不甘寂寞的人?问春园哪容得下她。才搬进来,整个安阳乡侯府便溜达了个彻彻底底。她进到大堂,迎面见到贾氏,大咧咧开口便问:“哟,你可是我大姐姐贾自环?” “季伦既已接你们进府,你们就要守着府中规矩。” “规矩?贾姐姐有什么规矩?” “家有家道,妇有妇道,紫鸢姑娘若有心循规蹈矩,日后我会让人教习于你。” “贾姐姐不必费心。紫鸢疯野惯了,日后我有何不守家道妇道之事,贾姐姐直接投诉给石将军便是。他杀了我剐了我,与贾姐姐无关的。” “你!”娇生惯养的贾自环哪里受得了这种窝囊气,她连忙叫人,“来呀,与我将这口无遮拦的小贱人拉下去重责二十竹棍!” 紫鸢大怒:“谁敢动我!贾自环,我尊敬你才称你一声贾姐姐。按理说来,为人做事总得讲个先来后到。缪兰姐是石将军的第一个,我紫鸢是老二,算起来你贾自环才是个老三。你威风什么?你蛮横什么?就算你是明媒正娶,我们是自由相好。不碍事呀,大不了你算正房,我们算个二房三房,也轮不到你教训我们。你敢动我,我便叫菊儿香儿打你!” 紫鸢这套理论说完,贾自环那里已气得眼睛翻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转眼到了初冬。依往年惯例,冬至前后,皇上亲率大臣到洛河旁的祈年殿祭天。然后王公大臣们将在皇城四周布施民众,七七四十九天内,各大臣将支起大镬,熬上满满一镬稀饭,施舍给荒民贫民。往年,大臣们中规中矩,取些陈年老米,或是陈年老麦碾压后熬成粥。镬是寻常的镬,柴是寻常的柴,勺是寻常的勺,大臣们任务式地施舍完七七四十九天了事。 今年便是不同以往了,你道为何?原来是武帝之舅王恺听说石崇修建工程浩大,奢华无比的金谷园,他虽未到现场看过,但心里很不舒服,很不是滋味。于是布施开始之初,他先让管家打听石崇的铸铁镬有五尺三寸口,于是他命家丁抬了六尺口大铁镬到石崇家的粥棚边,与石崇家并排布施。 贲礼见了,气愤不过,便即刻跑去向石崇报告,刚进府,紫鸢就拦住了他:“贲礼,什么事慌里慌张的?” “紫鸢姑娘,那布施的粥棚,王恺家用大镬想把我们家比下去。乍办?” “乍办?我可不受这种窝囊气!便是将我的肉割了剁进粥镬里,我们也要将那王恺老狗比下去。” “好!知我者,紫鸢也。”石崇击着掌笑道,“皇上让我显富,我何不趁机显摆显摆?”说罢让家丁抬来一口擦得锃亮的六尺大铜镬架上熬粥。 王恺到粥棚一看,气得哇哇直叫:“石崇小儿,不知哪儿来的几个臭钱,竟敢与老夫斗富!”忙派人取来一柄镏金大勺,选了几个颇有姿色的婢女,到粥棚分粥。一时间,饥民们拥向了王恺的粥棚。 贲礼见了,又去报告石崇,石崇笑了笑,问紫鸢乍办?紫鸢让贲礼取来十柄纯金汤勺,并与贲礼一同到现场,亲自与分粥人在铜镬布施。如此勾魂的大美女到现场分粥,一时间惊动了全城,不但饥民们拥来,连一些富有家子弟也围到粥棚边,争看美女的一颦一笑。 王恺气得胡子直翘,也亲自坐镇现场,让人挑来红糖水涮大铁镬,涮罢当众将红糖水倒掉,还向紫鸢这边发出嘘声。这一招很妙,饥饿的民众有的以为王家会熬红糖粥,有的干脆就去抢那将要倒掉的涮锅红糖水。饥饿的人们“呼拉”一下又拥向王恺家的粥棚,紫鸢那边只剩下有闲人士和纨绔子弟们垂涎三尺地盯着那张美丽的脸蛋儿。 紫鸢也没辙了,终于惊动了石崇。 石崇赶到布施点,他一时也没了办法。都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当石崇为王恺家用糖水涮锅吸引饥民眼球而干瞪眼时,石家粥棚的柴薪竟然全部烧光了,一时还买不来! 那边王家便大声嘲笑,奚落石家的窘境。正在此时,远处来了十余辆满载的车子,一打听,车上装运的全部是精装红烛。 石崇一声冷笑:“来呀,将那十车红烛全数买下。” 紫鸢不知石崇用意,忙问:“买此红烛……何用?” 石崇不屑一顾地:“大铜镬当配大红烛,红烛可作薪柴烧了,以赈饥民。” “以烛代薪?”紫鸢又惊又喜。她忙叫贲礼用高价买了这十余车红烛,当即摆放镬底,燃将起来。 这下好看:那些红烛或是描龙画凤,或是大红喜字,或是麒麟送子,本来就十分美观,这时在那铜镬底一并燃起,整个粥棚如逢特大喜事般,顿时饥民们又涌了过来。 此事传开,大家都说石崇家比王恺家富得多。 王恺当然是输得心有不甘,他琢磨了老半天,突然想得一个妙招。此时已是初冬,洛阳城寒风凛冽,王恺竟让人在他家粥棚前的大路两旁,夹道四百丈,用紫丝编成屏障。饥民们要上王恺家粥棚讨粥,便可经过这四百丈紫丝屏障,避去风寒。所谓“紫丝”,并非蚕丝,而是用麻绒细纺,漂染时用红铁粉辅以蓝靛而成,色紫而微暗,虽不太值钱,但挂成洋洋四百丈夹道屏障,真可谓别出心裁,把整个洛阳城轰动了。 石崇成心压倒王恺,当然不会认输。他用比紫丝贵重得多的彩缎,铺设了五百丈屏障。彩缎可不是一般人能享用的,缎者,蚕丝织就也,它厚实保暖,正面光滑柔软,色泽艳丽,印上五彩斑烂的图案,煞是豪华高贵,富人们喜欢用作缝制冬外套的面料。相比之下,王恺的紫丝屏障便显得太小儿科了。 这一招,王恺气得干瞪眼,石崇得意洋洋、乐不可支。 不过看官,救济救济,只是富人对穷人施以实惠,以解燃眉之急。你看,石王两家借救济来相互斗富,粥棚显摆得再豪华,再精美,镬中稀粥还是那么稀,那么淡而无味,肉末也不见一星半点,甚至有点发霉的味道散发出来。这里哪像是布施穷人的慈善之地?分明是王公大臣们显奢斗富、显摆炫耀财富的角力场所。 此时安阳乡侯府已全部翻新完毕。你道那安阳乡侯府装修得如何?除了皇宫,最是富丽堂皇的要数这里了。此事紫鸢功劳最大,她亲自登场与王恺斗富,名噪一时,自然就提高了她在府中的地位,连贾自环也不得不敬她三分。于是,府中装修事宜便由紫鸢说了算,此女也极有心计,她居然堂而皇之也登门拜访京城中达官贵人的内眷,参观她们家中装饰,便设计出比任何一家王公大臣更显奢华的装修方案,并亲自督阵完工。 有一次,散骑常侍刘实登门拜访,石崇设宴招待。他将贾自环冷落一边,却让缪兰作陪。席间,百味珍馐自是不说,那“百花酒”是用百种花蕊晾干浸泡上好高粱酒,然后用天山雪莲绕酒坛埋藏地下三五年,方开坛饮之。此酒清香扑鼻,甘醇如冰露,可饮数斤不醉。缪兰频频敬酒,刘实虽然只敢偶尔对眼前这位绝色女子瞟上一两眼,那勾魂的眉儿、那迷人的秋波、那挑逗的鼻梁、那绝杀的小嘴儿……刘实的心狂跳不已,早就未饮先醉了。几大杯“百花酒”下肚,加上长时间急促的心跳,于是便内急,想借厕所一用。刘实沿婢女所指引,走到厕所门外,见门内有绛纱大床,茵褥甚丽,竟还有两位婢女持香囊在门内侍立。更糟糕的是,那紫鸢早不到,晚不到,偏偏此时经过,走到刘实面前。 紫鸢嫣然一笑,如玉藕般的嫩手儿勾搭在刘实肩上:“小哥哥欲何往呀?” 这仙女般的一笑,这勾魂的一搭肩,刘实以为误入石崇内室,已惊吓得尿到了裤子里,急忙捂着裤裆退了出来。 缪兰一见,羞红了脸,扭头过一边去。 石崇甚觉稀奇,问道:“刘兄,何故捂着裤裆?” “我、我走错路径,误入石兄内房了。” “那就是我家厕所。唉,如此简陋之所,何能与内房相提并论?”说罢叫两侍女再次陪同刘实入厕。那两侍女自是心细,先让刘实更换衣裤,用“厕枣”塞鼻,以防异味;出恭罢又是香汤沐浴,沐浴毕还要躺在纱床上,自有侍厕婢女用“甲煎粉”、沉香汁之类的香料为刘大人喷撒全身,这才换上新衣,由引导婢女簇拥着重新入席。 着实爽神了一番的刘实惊叹道:“世间竟有此厕耳!茵褥香囊,纱床美女,吾得长居此厕,亦不枉此生也!” 话分两头。绿珠那天晚上转辗反侧,一夜未眠。潘岳夫妻的恩爱和专情打动了她,她不得不回过头来认真审视自己与石崇的情感纠葛。是的,自己并非石崇情感上的唯一,可石崇却是自己的唯一呀!从双角镇对他的一见钟情,从绿萝村与他重逢时内心的狂跳,从小木楼窗前送给他那刻骨铭心的“唇亲”,从浸透了双双情感的《昭君词》,到聚芳楼暴风骤雨般情欲的喷发,已经交出了一份真实的情感答卷:自己这一生,哪怕是眨眼的瞬间;自己这一身,哪怕是汗毛管儿透出的气息,都充盈着对他的爱恋,都是自家生命对他的唯一依附。为了这个“唯一”,她要回到他身边。 小秋知道错了,但错不在她,本来她以为这是一次生命的嘱托,是一次真爱的传递,她哪里知道眼前这位绝代佳人早已情有所寄,爱有所托;她更不知道眼前这位绝代佳人从情感到生命,几乎什么都已由不得她自己支配了。所以当绿珠向她辞行时,她只有默然,只有恋恋不舍地为“朱妹妹”拾掇行装。 出于安全考虑,潘岳要“朱妹妹”仍旧是女扮男妆。于是小秋便认真地为绿珠描绘那即将抛头露面的“妆头”:眉毛得加浓加粗,脸儿上的粉底也浓重粗犷了不少,那多事的潘岳,竟然建议在绿珠唇周涂上淡淡的青黛,乍一看,真以为是快要露头的胡须!这打扮真是有点不伦不类了,不管怎么看,都会让人忍俊不禁。 车驾很快将绿珠送到了洛阳城外。数百丈紫纱彩缎屏障,让绿珠看得眼花缭乱。她在车上听到不少衣不蔽体的饥民说着什么“石府与王府布施”之类的话题,她便下了车,沿着屏障细细观看起来:这些屏障挂得早有些时日了,可明明不少饥民衣不蔽体,为何却挂着这么多的彩缎,不扯给饥民去缝制御寒的衣衫呢?她打听到彩缎屏障是石崇府上的,于是便大胆地扯下一片彩缎,递给身边一位衣衫褴褛的老者:“老伯伯,这些彩缎挂着也是挡风,穿着也是挡风,你就拿去缝件衣裳,挡挡风寒吧。” “不可,不可。”老者连忙推辞,“石府之物,谁人敢动。” “老伯伯,我便是石府之人,你就拿着吧。” 这老者闻说是石府之人相赠,粥也不去打了,拿着那块彩缎高高兴兴回家去了。 “石少爷,小哥哥,你真是好人哪。”其他饥民见状,误认为绿珠是石家少爷,拥了上来,都想让“石少爷”分给自己一块彩缎。 “乡亲们,家中缺少衣料缝寒衣的,都请自己扯彩缎吧。” 此言一出,饥民们纷纷扯下彩缎,带回家中。不到两个时辰,五百丈彩缎就被扯走了大半。 王恺家的紫丝太薄,无人去扯。 正在粥棚布施的紫鸢和贲礼听说此事,气得暴跳如雷,连忙带领十几个家丁,驱散了抢彩缎的人们。贲礼追问为首者是谁人,有人便说是石家大少爷应允的。 贲礼听得一头雾水:“石府何来的大少爷?” “不要难为他们,彩缎是我让他们扯的。” “你?你就是石家大少?” “谁说我是石家大少?既然石将军布施,穷人又饥又寒,扯下彩缎让他们缝衣御寒,又有何不可?” 贲礼挽起袖子:“看老子不打扁了你这狂妄小子!” “君子动口不动手。有种的请你们石将军来。” “石将军岂是你无名小卒想见就能见的?来呀,与我重重的打!” 贲礼与那十几家丁一拥而上,揪住绿珠便要开打。 “休得动手。”陆机与陆云拨开人群,上前阻止。 “与你二人无关,闪开!” 陆云哈哈大笑:“朱公子是我兄弟二人的好友,怎说无关?” 绿珠稍稍松了一口气:“陆兄,你们快快走吧。” “兄弟有难,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陆云又笑:“对,对。要两肋插刀!” 贲礼一拳打倒陆云:“我就先打你这‘两肋插刀’!” 眨眼之间,可怜那陆机兄弟,已被三拳两脚打得鼻青脸肿。绿珠急了,摔下冠巾,大声叫道:“别打了,我是绿珠!” 只见绿珠一头秀发如瀑布般顺势泻下,瞬间还原了女妆。紫鸢似乎早就耳闻“绿珠”这名字,她听说绿珠是石崇的至爱,是石崇的生命,是石崇的一切。就这鬼样子?浓眉、胡茬,脸上还有一道细细的却是十分清晰的伤疤。但不管怎样,她的轮廓是秀美的,也许……她化了妆?想到此,一股浓浓的醋意由然而生,只听她泼辣地大叫一声:“假的,她冒充的。打她!” “不,不能打。”贲礼没见过绿珠,但他更知道绿珠的分量,“万一她真是绿珠,我们失手打了,我们连命都会打没了。” “我不管!”紫鸢说着扑上前去撕扯绿珠。 贲礼急了,一把拉开紫鸢,顺手给了她一巴掌。 “你打我?敢打你的主子!”紫鸢逼向贲礼,贲礼被镇住了。紫鸢趁机抽出贲礼的佩剑,转身直指绿珠,“疯女人,今天你竟敢冒充绿珠,你死定了!” 紫鸢说罢,一剑朝绿珠咽喉刺去。 说时迟,那时快,满身伤痕的陆机一跃而起,用双手握住了剑锋。血,从他的双掌间流了下来。 “你们干什么!”一声怒喝从人群背后传来,原来是有人报告了石崇,他骑上豹斑银鬃马,叫上帅仁和曹义,飞也似赶来了。 绿珠一见石崇,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低下头来。 石崇一步一步走向绿珠,他来到绿珠面前,盯着绿珠看了很久很久,空气似乎全凝结了。突然,他一把抱起绿珠,“噔噔噔”跑到豹斑银鬃马前,将绿珠往马鞍上一扔,自己也就势跃上,猛策一鞭,疾驰而去。 帅仁和曹义不敢怠慢,忙将陆机兄弟送去疗伤。紫鸢和贲礼呆若木鸡,良久,才怏怏离去。 石崇什么话也没说,任凭骏马撒野般驰骋,他们一直急驰到了黄河边,马停下来了。石崇紧紧地搂着绿珠,绿珠似乎感觉得到,一滴滴滚烫的泪,滴在她的颈脖,浸化到她的心中。 “珠儿,我不能没有你。” “季伦,我不该离开你。” “嘘,别说话,就让我这么紧紧的抱着你。” 良久,绿珠嗫嚅地试探着问道:“我扯了彩缎送人……你不会恼我吧?” “早想有人来扯了去,不想那人是你。珠儿,你天生是我肚里的小虫虫,办什么事都合我意。” “没有陆机兄弟救我,你肚里就没有小虫虫了。” 石崇笑着纵身跳下马,一把将绿珠抱了下来:“天哪,谁帮你画了这么难看的浓眉,这么恶心的胡茬!” “潘岳大哥和小秋嫂子。” “他们要存心气死我!” “死不得的,不然,你肚里的小虫虫会跟你一块儿死的。” “胡说!小小年纪,想那么多干吗?难怪你会背着我,稀里糊涂的乱跑。” “当时我是觉着……我成了多余的人。” “你这小脑瓜子怎的就想得那么复杂?” “那天,我悄悄去见了你的‘冰’,还未容得去见你的‘火’,我已经被你的‘冰’把我全身都冻僵了。所以……” “所以你选择了离开我。” “季伦,我觉着她们对你的感情要比我深。” “珠儿呀,要说缪兰是我的‘冰’,紫鸢是我的‘火’,而你,却是我的‘神’哪。人热了可以无冰,冷了可以无火,但绝对不可无神。无论何时,无论何处,人若无神,便等于没有了鲜活的生命,没有了主宰的灵魂。无神之人活在世上,乃行尸走肉耳!” “我可没那么神。” 石崇又一次紧紧地抱着绿珠:“一万个女子的感情加起来,都比不上我对你的感情深。别忘了,是你在绿萝村给了我齿亲印,是你在越城岭扔给我救命枪,是你在聚芳楼洒给我芳心雨,是你我在用心来讴歌《昭君词》。珠儿,你就是我的一切,你就是我的生命!” 这次绿珠看到了,石崇的泪一滴滴洒在自己的腮边,他不断地轻轻擦拭着,似乎已将自己那一下巴“恶心的胡茬”全抹洗干净了。 两人又骑上马,慢慢地溜达着。 绿珠轻轻地向石崇诉说了如何与欧阳建、刘琨去看望缪兰,如何被石崇撞了个正着,自己如何连夜溜走,见到了陆机兄弟,又如何路经中牟,巧遇潘岳…… 回到大司马府,陆机兄弟已经包扎好伤口,正陪着石母说话呢。原来陆机兄弟大受张华赏识,说是“伐吴一战,收获最甚者,乃得陆氏兄弟二人。”于是极力向武帝推荐,陆机已被委任为太子洗马,陆云则委任为浚义县令。兄弟俩欲回东吴搬家,刚巧遇上了绿珠扯彩缎分发饥民之事。 石崇对其兄陆景本来就十分敬重,也听张华褒扬过陆机兄弟,此次陆机兄弟舍身相救绿珠,他更是感激万分。石崇派人立马去找欧阳建和刘琨兄弟,要与这几位青年才俊好好聚一聚。 刚好刘舆从魏昌到司州寻刘琨,于是兄弟俩先到聚芳楼。刘琨一见绿珠便大声嚷嚷:“绿珠姐姐,你害得我好苦!真弄丢了你,我怎向石兄交待?” “得了,你小子别讨了好还卖乖。”石崇戳了一下刘琨的额头,“有本事,你与陆机兄弟吟几首好诗来听听。” “不急,不急。等我哥和欧阳建到了,再向两位陆兄请教。” 不多时,欧阳建也赶到了,他闹得更欢:“以后不与小小舅娘玩了。自己弄丢了不算,还害我只当了个小小的山阳县令!”说罢非要绿珠吹了一曲竹笛向石崇小舅赔个不是,还美其名曰“珠滴石穿”。 一时间,聚芳楼又热闹起来了。 石崇让玉儿煮来庐山云雾茶,洁儿、冰儿和清儿布好琴台,摆上果品点心,焚上几炷檀香,几个年轻的文人骚客算是聚在了一起。石崇笑了笑:“今日难得与几位年轻才俊相聚,可惜腊梅只有花蕾,尚未开放,不过这飞飞扬扬的细雪倒增添了不少情趣。我便以梅骨朵为题,几位吟咏一下,如何?” “小舅,别‘如’什么‘何’了,这可是个难题。” “怕难?先让别人吟来。” “小舅真以为我不敢吟了?我非得先献这个丑不可。”欧阳建说罢,吟将起来: 聚芳无芳艳,笑看雪如烟, 寒蕾三五点,蓄势待明天。 石崇笑骂道:“好个‘蓄势待明天’,你小子野心不小!” 陆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看见众人都莫名地盯着他,他想捂住嘴巴,手上被利刃割伤的伤口却痛起来。陆云耸了耸肩:“欧阳贤弟不同凡响,倒是我们要献丑了。”说罢吟道: 玉龙舒寒宇,腊梅早思春, 奇骨摇曳处,含苞亦含情。 刚吟罢,陆云自个儿先笑了起来。欧阳建止住他:“士龙兄,此处非思春之所,你的情含何处?” 石崇道:“士龙呀,明日我让紫鸢向你赔个不是,让她帮你找个思春的人儿,解解你的馋,行了吧?” “哥,他们联手欺负我了。” “谁叫你吟出此等酸不溜丢的诗句来啦?”陆机说罢,也吟将起来: 寒鸟归飞急,空余蕾恋枝, 呼雏冬雪里:比翼花开时。 “士衡以物喻人,以物咏志。不错,不错。刘越石,听说你剑术颇佳,何不舞剑吟诗,以助雅兴?” 刘琨也不推辞,拔出佩剑,起舞吟道: 剑客何仡仡,寒梅何戚戚, 锋激蓓蕾勇,傲雪炸满枝。 “哈,士衡咏梅骨朵,怎的咏出一番杀气来了?” “他哪里有什么杀气,分明是‘自吹自擂’、‘好为人师’罢了。” 陆云又笑了起来,还嚷嚷道:“如此般咏诗,有点儿不好玩了。不如请绿珠姑娘用家乡小曲唱一唱梅花骨朵吧?” 此提议引来一片叫好声。绿珠不好推托,想了想,抚琴唱了一曲《歌仔调》。歌是够优美动听的,可是大家大眼瞪小眼,谁也听不出绿珠唱的是什么名堂。都说“久住江边知鱼汛”,石崇此时便可显露两手了,他笑言道:“你们听好了,人家唱的梅花骨朵煞是有趣呢。”说罢给大家当起了“翻译”: 金鸡仔,尾婆娑, 拍拍翅膀唱山歌, 飞上梅花树, “米仔”大大颗, 叮“米”叮对花骨朵, 花骨朵,发了火, 开得大大朵, 吓得金鸡叫咯咯。 这首风趣诙谐的歌仔调,逗得大家笑了个前扑后仰。 此时的石崇,似乎是若有所思。 “小舅,小小舅娘回到你身边了,又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啦?” “那倒没有什么。我是想,如果我金谷园落成,我们在瞻溪阁专门开个赛诗会,以诗会友,以文交友,邀请天下才俊聚会瞻溪阁,岂不妙哉?” “好主意!先算上陆机兄和陆云兄,还有刘舆刘琨兄弟。” 绿珠言道:“别忘了算上潘岳大哥。” 石崇逗趣道:“不算他,不算他。谁叫那多事的家伙将我家珠儿仙女般的脸蛋画得不伦不类!” 这爱笑的陆云又笑得前扑后仰了。 后来,石崇留陆机兄弟在大司马府玩了数日,赠予盘缠,才让他兄弟二人返回东吴。 第十四章 绿珠血染御珊瑚 武帝整日沉溺于后宫的嫔妃之中,龙体日渐虚弱。凡帝王者,皆想万岁,寿与天齐。那日国舅王恺请了个金石大师,说是要为武帝求长生不老之术。这位夜夜美女不断的帝王几乎耗尽了全身心的精力,听说国舅请来可求长生不老之术的金石大师,十分亢奋。武帝在含章殿听这位金石大师天南海北胡说八道了一通后,更是精气神十足。他命金石大师立即到嵩山炼制长生不老之仙丹,金石大师领旨退下后,武帝兴致不减,留下国舅王恺闲聊。 王恺对这位皇帝外甥自是无话不说,但他请金石大师只是敲门砖,实际他是对石崇这位曾经的穷小子与自己斗富,且远胜于自己这件事情耿耿于怀。不过此时王恺在武帝面前,嗫嚅半天,却不好意思开口。 武帝看出王恺心思,问道:“国舅似有心事,吞吞吐吐,为何不敢明说?” “唉,那石崇被皇上惯坏了。” 司马炎有点诧异:“怎的?我如何把他惯坏了?” “此次冬赈,各大臣都诚心诚意熬粥布施饥民,唯独那石崇借冬赈之机,显摆自己的财富。” 武帝一听,来了兴趣:“快给朕说说,那石崇如何显摆自家的财富了?” “他熬的稀饭最稀,摆的排场最大。竟用美女站台,金勺分粥,白腊燃镬,挂五百丈彩缎为屏,穷尽奢华之事,如此本末倒置之冬赈,实属欺君,罪该问斩。” “冬赈之所摆设好些,以招揽饥民,有何不妥?我看是国舅与石崇竞相攀比,都是借冬赈之机斗富吧?” “就是,他就比得我无地自容!”王恺脱口讲了实话。 司马炎哈哈大笑:“国舅呀,石崇显富,是朕亲口许诺。朕曾说过,哪天石爱卿能将你大富豪王恺王国舅比下去了,朕才高兴呢。” “这……皇上岂非让皇亲国戚丢了脸面么?” “不碍,朕赠你一株绝世珍品,你可径直到那石爱卿府上显摆,将他打压下去,看他还有什么话可说。” 顿时,王恺笑得那对小眼睛更加眯细了。 武帝命人取来一株高二尺许,洁白如玉、有“树干”有“树冠”的珊瑚来。王恺原籍虽是东海郡的郯城,但其父王肃长年在后汉朝庭为官,王恺从来未见过大海,更没有见过生长于南国海洋之中的珊瑚。这位国舅看见这株如奇珍异宝般的珊瑚树,顿时乐不可支,左看右看,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试探着轻轻摸了一下,又触电般缩回手来:“这是何种宝贝?” “南海珊瑚也。” “呀,真乃旷世奇珍!” 武帝也得意地笑道:“我量他石崇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哼,石崇小儿,看老夫如何取笑于你!”说罢撩起朝服下摆,小心翼翼托起珊瑚。 “国舅且慢。适才言道,石爱卿用一美女在粥棚中分粥?” “然也,此女名曰紫鸢。” “紫鸢……可是国色天香?” “可算得上国色天香。” “与朕后宫万余佳丽相比,姿色如何?” “不相上下。” “哦,不过是‘不相上下’而已,朕还以为他石崇捞了个绝代佳人。” “皇上还别说,那石崇小儿果真得了一位绝代佳丽。” “莫非当初朕看走了眼,竟混在石爱卿用十斛珍珠从交趾买来的八个俗女之中?” “非也。” “也不是那粥棚派粥的‘国色天香’?” “亦非也。” 武帝来了精神,一骨碌从龙椅上弹将起来,执住王恺之手:“哎呀老国舅,快快给我说说那绝代佳丽。” “听说此女名叫绿珠,石崇视之如命。前者绿珠曾女扮男妆,偷溜出去了一段时间。” “嘻嘻,莫非她出去偷情?” “那我就不知道了。后她又女扮男妆跑了回来,还擅自分发了石崇挂在粥棚两边的彩缎屏障给饥寒民众。” “嘻,有意思,此女非凡人也!” “是仙是凡,据说只有前朝貂婵能与之媲美。” 武帝眼都直了:“这绿珠……真的美到如此程度?” “那派粥美女紫鸢,未及其万一也。” “不可能,不可能,我大晋能有如此美貌之女?” “说句不中听和话,陛下后宫上万佳丽之美貌相加起来,亦不及绿珠之美也。” “国舅所言,果真句句是实?” “可惜老夫尚未得见其真面目。” “国舅,你便携此珊瑚,径直到石爱卿府上显摆,定要趁机见着绿珠,回来与我说道说道,让朕也过过干瘾。” “如绿珠果真是天下第一美人,皇上何不……”王恺做了一个收为己有的手式,“岂不妙哉?” “看了再说,国舅看了再说。” 王恺得了皇上口谕,脑袋便发烫,内心更张狂。他让家人用大红绸缎铺在一张紫檀书几上,将那株珊瑚安放于书几,抬轿般抬着珊瑚沿途显摆,径直朝安阳乡侯府而来。 从宫内到宫外,从大司马门外到安阳乡侯府,成千上万的人都拥了出来,争相观看这件稀世珍宝。不少人“啧啧”连声,都说此珊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看来还是国舅王恺才称得上京城首富。 你想想,此时的王恺是何等的得意,那爬满皱纹、堆积着老人斑的脸上,顿时舒展平滑了不少。一到安阳乡侯府大门前,王恺有意让家人们停了下来。这里珊瑚刚放下,那四面八方便围上来了一波又一波的人潮,已将安阳乡侯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王恺趁机声嘶力竭地喊道:“乡亲们不要挤,不要挤。此乃皇上亲赠老夫,产于南国北海之奇珍,名曰‘珊瑚’,是渔民潜入万丈深之海底方可取之,如此大之珊瑚,世间仅此一株耳。为得此珊瑚,死了百人之命!你们看这安阳乡侯府豪华否?豪华!京城内难找得出第二座如此豪华之府第,但与此珊瑚相比,乃小巫见大巫尔。” 听得此言,果然惹得人群一阵一阵的骚动。 喊叫了半天,王恺那双三角眼贼溜溜看着四周,却没有发现石崇的身影。忽然,那双贼溜溜的眼睛终于捕捉到了他想要的目标:他看见紫鸢与一位绝色女子轻倚大门,正向他这里指指点点,说着什么。王恺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那与紫鸢相伴之人定是绿珠了,于是他情不自禁地认真看了那女子一眼:果然绝色!不过最多也只是与紫鸢不相上下,哪能与什么貂婵媲美? 此时,他的管家过来与他悄悄耳语,他才恍然大悟。于是吩咐家人们将那珊瑚重新起肩,抬到大司马府去。 你道为何?原来管家打听到,石崇极少在此居住,这段时间大都留宿其父石苞之官邸——大司马府,且绿珠极有可能也居住在那里。刚才那绝色女子不是绿珠?王恺那不老的色心又被撩拨起来了,他让家人在大司马府门前将珊瑚停下,如法炮制,又向围观的人群唾沫横飞地大大吹嘘了一通。 话分两头。你道石崇去了哪里?原来是受驸马都尉王敦之邀,到都尉府饮酒去了。 石崇刚进大厅,王敦便迎了上来:“季伦兄,今日请你到寒舍,是有人要叩谢你的大恩。” “谢恩?” 石崇话音刚落,从耳房出来一人,匆匆几步来到石崇跟前,纳头便拜。 石崇眼尖,一看就知道是那孙秀,连忙将他扶起:“孙先生请起。石崇有何功德,能受孙先生如此大礼!” “石将军在赵王面前给小人说了好话。现赵王伦表我为邯郸内史,执掌民政,颇得重用。此次前来京城公干,特请王都尉邀石将军一聚,当面叩谢知遇之恩。” “区区小事,孙内史不必言谢。” “孙秀得上等和田玉之如意一枝,敬奉石将军。”说罢取来一枝和田玉如意,献给石崇。 石崇对此等宝物见得多了,有点儿不屑一顾,只是随意接过,置于几边。 三人落座,摆上宴席,痛饮起来。 酒过三巡,石崇因偶感风寒,觉得喉咙有些痒痒,他咳了几声,似乎有痰,于是王敦便叫家人取来唾壶,让石崇使用。用毕,家人取唾壶走时一不小心,“当啷”一声,失手掉在地上,幸好未损分毫。王敦刚要发怒,石崇却帮着解围,说道:“不碍。此声音颇悦耳,可击壶为节拍尔。” 王敦一听,也觉得有趣,于是命家人取了只崭新的唾壶和一枝铁如意来,用铁如意轻轻敲击唾壶,以成节奏,其声果然悦耳动听。王敦兴起,高歌魏武帝之乐府歌《龟虽寿》: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那石崇也来劲了,趁着酒兴,顾不得适才掉地的唾壶肮脏,取过身边那枝和田玉如意,也敲击唾壶,与王敦同歌: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未已…… 孙秀虽是下座,见石崇并不珍惜自己所赠如意,心中当然浮起几丝不快,但又不好明说,只能挤出笑脸,听这两个酒后狂徒击壶高歌。 王敦和石崇击得高兴,哈哈大笑,好不惬意。 喝得醉五醉六时,石崇告辞。昏乎乎扔了击壶的玉如意,起身要回去了。 王敦道:“安阳乡侯,这玉如意可是孙内史送予你的。” “我……不要,不要!”石崇摇醉熏熏了几步,“孙内史送给我的?要……也不要?” “怎的不要?我们饮酒取乐,送予你的,你便要去,大丈夫能将别人赠送之物扔了?” “如此……以后都尉到我家喝酒,我便让美女劝酒,酒毕,那美女便送予都尉,如何?” “我要是不听那美女劝酒呢?” “我便‘嚓——’一刀杀了她。” “哈哈,一、一言为定?” “绝、绝不反悔。” 孙秀被冷落在一边,听石崇话语,对自己甚有羞辱之意,嘴里不说,心中十分恼怒。 石崇在帅仁和曹义的搀扶下,上了车辇,摇晃晃朝大司马府晃去。车辇上的石崇忽然觉着停了下来,于是撩开车窗帘问道:“谁个挡道,为何不前?” 帅仁答道:“不知何故围了一层又一层的人。” 石崇“蹭”地跳下车,拨开人群,好不容易走到王恺面前。他一看那珊瑚,什么都明白了:“王国舅、后将军,如此娇贵易碎之宝,可不宜在大庭广众之中展示呀。” 王恺见石崇来了,更是不可一世地昂起了头:“哟,安阳乡侯不是也抱着个如意到大庭广众中展示呀?” “此乃击唾壶而歌,饮酒取乐之物也。” “不如我珊瑚珍贵?” “如全羊比之蹄膀耳。” “哦,安阳乡侯虽醉,尚知晓珊瑚珍贵。” “来来来,国舅请到厅堂说话。” 石崇虽带几分醉意,却恭敬地搀扶着王国舅到厅堂落座。 “国舅,石崇对珊瑚略知一二。珊瑚者,生深海之底,附于石上,枝格交错,无叶也。白者居多,亦有红、粉之色,枝展活络,其艳无比。” “既知其艳丽珍稀,何不唤绿珠佳人出来,一同观赏?” “哈哈,国舅将此珊瑚,来到大司马府前显摆,是想让我见识见识海中之宝,还是国舅借机窥视绝色之姿?” 王恺更神气了:“老夫是想让众人看看,是你的绿珠美,还是我的珊瑚美!” 石崇觉得可笑,故意深叹一口气:“唉,无地自容也!” “安阳乡侯终于担心‘人不如珊瑚’了吧?” “是的,是的。还是请你回去自我陶醉你的珊瑚吧。” 王恺这下更是不死心了,他附在石崇耳边悄声道,“莫非你是金屋藏娇,不敢在人前显露绿珠姑娘的‘绝色之姿’哟。” 岂知这句悄悄话竟将石崇激得哇哇直叫:“谁个金屋藏娇了?”他回身吩咐帅仁,“来呀,快快去请绿珠姑娘,见见国舅大老爷,顺便看看这株珊瑚,不要抹了国舅爷的面子。” 王恺心跳加剧了,他尽可能地想平静一下自己那狂跳不已的不老心,可是,哪里抑止得住哟!刚才还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他,现在居然不知讲些什么话了。 一个倩影从模糊到清晰,终于出现在眼前:那身影,是如此的匀称而修长;那步履,是如此的轻盈而舒缓;那姿态,是如此的婀娜而柔和;那风度,是如此的高贵而迷人。可是,一方桃红色的面纱却挡住了王恺最想看却一点也看不着的脸蛋儿!这可要了老王恺的命了。 “珠儿,快快见过国舅王恺王大人。” 银铃般甜美的声音:“见过王大人。” “不必客气。” 绿珠觉得有些奇怪,桌上摆了一株珊瑚。她问道:“王大人,此珊瑚何为?” “哦,绿珠姑娘也识珊瑚。老夫只是想请绿珠姑娘看看……” 石崇淡淡地打断:“看看是珠儿美,还是珊瑚美。王大人担心‘人不如珊瑚’呀。” “人与物,怎能相比?” 王恺道:“物有贵贱,人亦有贵贱,贵与贵比,贱与贱比,亦无不可也。” “此乃海中常见之物,有什么好比的!”有些恼怒的绿珠操过石崇手中的如意,竟将那两尽多高的珊瑚砸了个粉碎。可是,残枝却将绿珠的手挂伤了。血,染在洁白的珊瑚残枝上。 众人大惊失色。 石崇忙抢上一步,掏出方巾捂住绿珠的手。正是石崇抢这一步,带起了一阵轻风,这风不偏不倚,刚好将绿珠的面纱轻轻撩起…… 轻风这一撩不打紧,在大门外围观的人一声惊呼,却把那王恺的眼看僵直了:果然不错,天下再也找不出如此美丽的女人来! 石崇赶紧将面纱拉了下来:“珠儿呀,你看你这么不小心,将王大人的心肝宝贝给碰碎了。” “是我砸碎了。” 王恺不见了美人脸儿,这才回过神来:“啊,是绿珠姑娘不小心碰碎了。” “是我砸碎了,王大人,你要如何赔偿,绿珠我应承便是。” 王恺眼珠子一转:“莫非绿珠姑娘要委身赔偿于我?” “王大人,绿珠是我的人,赔与不赔,如何来赔,自然由我处置。来呀,送珠儿回聚芳楼疗伤。” 绿珠在帅仁的护送下,走了。 王恺还呆呆地看着绿珠的背影,嘴张了张,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王大人,珠儿走了,怎么赔,你开口吧?” “安阳乡侯,你赔得起吗?” “我如何赔不起?” “我就谅你赔不起。” “来呀,去将我赠与老夫人的珊瑚取五六株来。请王大人自己选取。” 曹义应声进府。不多时,家人们抬出来了五六株高达五尺的珊瑚,一字摆开,放在王恺面前。 此时,围观之人又是一阵惊呼:“如此珊瑚,才真是那世之绝品,石将军随意赠母之物,竟比王将军的家藏奇珍强上万倍,孰富孰贫,孰优孰劣,一目了然矣!” 此时的王恺更是无地自容,他让家人随意挑了一枝珊瑚,急匆匆便要离去。忽然他又回头:“安阳乡侯,老夫有一请求。” “国舅但说无妨。” “可否将此带血残枝相赠于老夫?” “带血残枝?”石崇将那枝残缺的带血珊瑚拿起,在嘴里狠狠地吸吮一下,然后使劲地往地上摔了个粉碎,不冷不热地言道,“有血腥附之,不祥之物也,国舅还是不要为好。” 王恺恨恨地瞪了石崇一眼,不知中了什么邪,突然饿狼似地扑在地上,捧起一撮带血的珊瑚碎渣,收入袖中,恨恨地打道回府去了。 过了几日,王恺被武帝召入内宫,原来司马炎还惦记着绿珠的事儿。王恺一到,他便单刀直入,问起了绿珠的事。岂知那王恺多了个心眼,在那儿沉了良久。 司马炎急了,催问道:“怎的?国舅没本事见到那号称天下第一美女的绿珠?” “见是见了,不过嘛……” “国舅别吞吞吐吐的,你只管将那绿珠的长像说与朕听。” “唉,其实所谓的天下第一美女之说,依老臣看来,也是言过其实耳。” 武帝有点儿泄气了:“此话怎讲?” “正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那绿珠与石崇是邂逅于博白,有夜救之情,齿亲之意,绿珠自愿追随石崇入京。此二人之交,非重色而是重情耳。其实与替石崇派粥的紫鸢相比,姿色还略欠三分。” “哦。如此,反委屈国舅辛苦一遭了。” “不然。老夫却为皇上探得了石崇之贼子心。” “此话又怎讲?” “皇上赠我之珊瑚,石崇居然当众人之面砸碎了。” “什么?石爱卿居然当众砸碎了我赠予你的珊瑚?” “他还出言不逊。” “他说什么话了?” “说是海里常见之物,没什么了不起。” “唉,这个石崇呀!” “皇上,这是欺君之罪,当灭九族也。” “来呀,立即传石崇到朕这里来。” 不多时,石崇急匆匆赶来了。一见司马炎气鼓鼓地端坐椅榻之上,王恺还在“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见石崇进来,立即禁声,石崇明白了个大概。 “微臣石崇见过陛下。” 司马炎板着个脸,不理睬石崇。石崇悄悄抬眼望了一下王恺,那老先生也佯装没有看见。良久,石崇自嘲地说道:“陛下,微臣今日来得匆忙,又穿了件旧衣衫来见圣上了。” “大富翁还穿旧衣衫?哎呀呀,你不是连国舅最珍贵的珊瑚都当众砸了吗?” “哦,那小小一件玩品,砸了就砸了。” “石爱卿,你可知那件小玩品来自何处?” “国舅面子如此之大,送礼人如此之多,微臣哪里猜得出来?” “石爱卿,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糊涂?” 王恺见时机已到,大声喝道:“大胆石崇,老夫明明当众告诉于你,这珊瑚是皇上赠予老夫的。你当众砸碎,冒犯天威,罪该灭杀九族!” 石崇闻言,立即跪伏于地:“哎呀,微臣罪该万死!” 石崇这一跪,反而将司马炎给弄糊涂了:“石爱卿起身说话,难道你是刚刚知道朕送珊瑚给国舅之事?” “谢皇上。”石崇一骨碌爬将起来,“皇上赠予国舅珊瑚一事,原先微臣实在是不知晓的。” “明明我在当街告诉你了的!” “哦。王国舅,那石某就想请教了,这枝珊瑚可是皇上当日所赠?” “然也。” “国舅可曾沐浴焚香三日?” “未曾。” “那日我见珊瑚,可行过三拜九叩之礼?” “无有。” “这就对了,国舅既未沐浴焚香三日,宣扬圣恩;我又未向珊瑚行三拜九叩之礼,以表崇敬,这不明摆着当时尚无一人知道皇上赠你珊瑚之事?” “这个……” “不然我为何抬出五六株大珊瑚让你挑选一株,以做赔偿?” “国舅,你可没有与朕讲实话哦?” 王恺开始张口结舌了:“我……” “微臣还有一事不明:国舅得赠珊瑚,不去沐浴焚香,此已是对皇上大敬了。更有甚者,明知珊瑚是易碎之物,还拉到我家门口当众显摆,招来上千民众围观,即便我不砸碎,也会被民众挤碎。皇上所赠之物,国舅存心让它破碎,此何居心也!” “冤枉,老夫冤枉!” “国舅明知微臣并不知晓皇上赠珊瑚之事,竟然瞒天过海,悄悄跑到皇上面前告御状,这不是诬陷臣工,扰乱朝纲,陷皇上于不义么?” “石崇你、你血口喷人!” “好了,好了,石爱卿,你不要说了。”司马炎刚想做和事佬,岂知那王恺已脸色煞白,双腿颤抖,晃悠悠便要往地上倒去。石崇眼快,忙抢上一步,扶住王恺。 司马炎叫来御医,将王恺送回家去。石崇亦殷勤地要一同护送王恺回家,此时司马炎叫住了他:“石爱卿且留步。” “皇上,还有何吩咐?” “国舅如今已年老体衰,你就不要再与他斗富了。” “微臣再也不敢了。” “唉,此事看来,你并无大错,但我对众臣也得有个交待。如此么……你还是去当一方诸侯罢了。” “微臣任凭皇上调遣。” “荆州是个黄金宝地,那里是个肥缺,石爱卿,你就到荆州当个刺史吧。” “谢皇上隆恩。” “无需一两年,朕会调你返京,另有重用的。” 王恺被石崇这么一气,病倒了。 人大都是如此,精神支柱倒了,便会萎靡不振,甚至导致精神崩溃。王恺的精神支柱倒了,那是他刚刚构想的一个阴谋:灭杀石崇,霸占绿珠。现在完了,石崇没有被扳倒,自己反而在皇上面前丢了大丑。他呆呆地躺在病榻上,两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王恺呀王恺,自以为神机妙算,会赚来个天下第一美女,在垂暮之年获得超强力的青春刺激,再增添一二十年的神仙日子。完了,现在一切都完了! 哦,想起来了,我身边还有绿珠的血! 一想到此,王恺混身热血沸腾,他吃力地伸出颤抖着的、布满粗糙皱纹的枯槁的老手,好不容易从病榻前的抽屉掏出一只珍藏的用粉色绸缎包裹的小包,他细心地打开:一撮带血的珊瑚碎渣赫然出现在眼前! 那珊瑚碎渣,还是雪白雪白的, 碎渣上沾着的血,还是鲜红鲜红的。 不错,这就是绿珠的血,是从绿珠手上流出来的血。奇了怪了,血流出人体后应该变成赭黑色的呀?绿珠的血怎么沾在上面好几天了,还是那么的鲜红…… 这哪里是血?分明是一张粉红色的纱帐,洁白的床榻。谁?你是谁?色迷迷地躺在床榻上,姑娘,你是在呼唤老夫么?天哪,你、你竟然是老夫日思夜想的小宝贝,我的小心肝——绿珠儿。 老夫来了,老夫陪你来了!王恺恍恍忽忽地挣扎起来,然后奋不顾身地向绿珠扑去。 “啊!”只听见一声惨叫,那叫声来自己那颗已被震碎了的心!王恺似乎清醒了:他扑向的竟然不是天下第一美女绿珠,是一个天下最为丑陋的面目狰狞的女魔! 惊魂未定的他,禁不住绿珠那张绝顶俏丽脸蛋的诱惑,他再次打开碎渣包,再次欣赏那鲜红鲜红的绿珠的血,再次看到绿珠那迷人的脸儿,再次向绿珠扑去…… 魔鬼,又是扑向魔鬼。 王恺全面崩溃了,精神崩溃了,身体崩溃了,他感到,自己的身子一点一点地融化在珊瑚碎渣里,与绿珠的血一点一点地融合在一起;他感到自己的灵魂一缕一缕抽丝般飞了出去,飞向大司马府,飞向聚芳楼,飞到了绿珠身边,绞呀,缠呀,将心中疯狂的变态的欲望绞缠在自己的灵魂里。 心爱的绿珠啊,你在哪儿呐! 老夫追你来了…… 司马炎听说国舅病危,匆匆赶到后将军府探视。此时,王恺已气若游丝。他见到武帝亲临探视,想努力撑起身子,嘴巴张了许久才勉强吐出两个字:“绿珠……” “朕知道,国舅说过了,绿珠长得不怎么样。” 王恺使劲地摇摇头,张张嘴却没有声音,但从嘴形看得出,似乎还是那两个字:绿珠…… 武帝虽然觉得奇怪,但他再也问不出一句话来。 王恺紧紧地盯着司马炎,可惜只有吐出来的气,没有呼进去的气,终于,这位无才无能的老国舅死了,紧攥着的手撒开了,那抓带血的珊瑚碎渣,撒落在他那皮包骨的枯槁残败的身上。 第十五章 荆州刺史官亦盗 荆州,古之政治、军事重镇,是晋沿袭汉魏置十三刺史部之一。汉朝为了加强中央集权,将京师周边七郡置为司隶校尉部,其余分为豫州、兖州、青州、徐州、冀州、幽州、并州、凉州、益州、荆州、扬州和交州。汉时刺史之责,是巡察境内地方官员以及有势力的豪门大族,以监督他们的布政和遵纪守法。到了西晋时期,刺史权力很大,特别是那些加了“将军”头衔的刺史,大都兼任都督,军政大权统揽在手。 三国时,荆州为魏、蜀、吴之交界,辖两湖全部、两广部份,是兵家必争之地。荆州人杰地灵,为长江流域水陆交通枢纽,真可谓是“九州通衢”,是东西南北重要城镇及商埠之间往来的必经之地。正由于兵家必争,荆州历经战乱,百姓苦不堪言。幸而三国时关羽受诸葛亮之托,镇守荆州多年。关羽虽是战神,不时北伐魏地,但治理州县也是一把好手。他疏河励耕,抚贫护商,给了荆州一个安宁的环境,当时荆州全境几乎无偷无盗,人们“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渐渐地,荆州成了十三刺史部中最大的肥缺,外放当官的,无不觊觎着这把难争难谋的交椅。 关羽死后,荆州渐渐的不安宁起来。盗贼又叮上了这块大肥肉,开始在周边地区抢劫过往客商,有的甚至杀人越货,占山为王,成了几任荆州刺史的心头大患。武帝自然是考虑到石崇的武功和威望,派他镇守荆州,是个最佳的选择。所以第二天上朝,正式任命石崇为南中郎将、荆州刺史并领南蛮校尉,加封为鹰扬将军。如此,石崇便将顺理成章地兼任荆州都督,军政大权统揽在手,将成为一方霸主,石崇欣然领命。 当然,在他心中自有另一番考虑。他知道,长期以来寻求庇护的靠山——晋武帝可能经过砸珊瑚事件后,会渐渐疏远他了。常言说“伴君如伴虎”,倒不如借此机会,远离朝廷到荆州避上一段时间,等日后稳住了朝廷的大靠山,再返回洛城,寻找自己更宽更坚实的立足之地。况且,金谷园还要将近一年才能全部完工,派贲礼留下监工足矣。 于是,石崇命帅仁、曹义、尤智和周信到修武精选两百名武功高强的弟子,作为自己在荆州任上的贴身侍卫。石崇还专门到安阳乡侯府和大司马府逐一安抚了绿珠、缪兰、紫鸢和那无甚贴心话可说的结发妻子贾氏一番。 岂知紫鸢是个好动好玩的角儿,听说石崇是去荆州上任,她便闹着跟去:“将军,荆州此去千里,你一个人是多么孤单寂寞,何不带着我,闲时还可为将军逗逗乐子,解解闷。” 此次去荆州,石崇料想呆的时间不会很长,本来打算单身赴任的,听紫鸢这么一说,觉得很有道理,有个自己尚能满意的女人陪着,也有一番别样的情趣。绿珠是断然不敢带在身边的,王恺的死,足以证明了绿珠“美”的杀伤力,她,只能“金屋藏娇”。缪兰过于伤感,大概还一直沉浸在丧父丧母的悲痛之中,偶尔与之亲热还有点味道。紫鸢美而妖,鬼点子多,人也大胆,更会撩拨人,带紫鸢去荆州,看来是最好选择了。 荆州治所襄阳,位于汉水南岸。荆州多年来处于魏吴抗争的第一线,刚由晋国从东吴手中收复数年,民众生活和社会经济正在恢复之中,石崇效法关云长治理荆州之术,疏河励耕,抚贫护商,还出动重兵狠狠打击各路强盗草寇,一时间,官声大震。再加上石崇的清廉美名早传于各地,各级官员对石崇是崇敬七分,畏惧三分,因而送礼行贿者凤毛麟角。石刺史倒也不急,他还是勤勤恳恳地专心做着为民之事。 那日,醴陵县令派专骑来报,豫州伏牛山臭名昭著称霸一方的大强盗“伏牛三怪”南下湘江渌水一带,为非作歹,为害三湘。 这“伏牛三怪”石崇是早有所闻,只不过他们的活动范围不在石崇的管辖之内,他的手也不必伸得太长。如今“伏牛三怪”竟然跑到荆州境内作乱,岂非是“老虎头上动土”了?于是石崇便找来略知“伏牛三怪”内情的人了解了不少情况。 伏牛山,属秦岭山脉东段,豫州之西,位于荆州与豫州交界之处。“伏牛三怪”是当地人谈“怪”色变的三个怪人:怪头岑滔,怪腿江凌和怪手亓奋阳。他们三人结拜为异姓兄弟,到伏牛山落草多年。大哥怪头岑滔是个大头宝,绝顶的聪明,武艺也颇为高强,手执一双铜锤,是伏牛三怪的灵魂人物;二哥江陵腿长,是个“草上飞”,兵器是一对链镖,铁链长约八尺,镖重八斤,掷出时如箭,收放自如,甚是了得;三哥亓奋阳的双手最为灵巧,舞动一对青锋剑如滚地球一般,让对手无隙可乘,三五招内便能一剑穿喉,取性命于眨眼之间。伏牛山一带已成了“恐怖地带”,南来北往的客商,护镖的队伍,极少再走伏牛山一带的官道,宁可弯个几百里路,也要绕开这条血腥的强盗区。由于几乎无货可抢,伏牛三怪不得不寻求新的出路,于是才转移到湘渌一带,试探行情。他们才到月余,便已作案二十余起,杀人近百,闹得湘渌一带人心惶惶,日不过岗,夜不出门。 石崇接报,并不着急,他细细分析了伏牛三怪的特点,派人分别到湘江渌水和伏牛山侦探匪情,并认真做了几套剿灭伏牛三怪的计划。石崇得知,留守伏牛山的是管家岳青,这岳青也有一身功夫,但三怪曾嘱咐,不许岳青出寨劫杀客商,只能虚张声势,保住老匪巢。而伏牛三怪则倾巢而出:怪头、怪腿和怪手分别扼守衡山、万洋山和武功山,形成犄角之势,相互呼应,相互支持,将来往于荆、扬、豫、交各州郡路经此地的客商官商,全数抢劫之。石崇并不出兵湘渌,而是派帅仁率精兵五十,用薪柴砍成小段,浸透脂油,包装成袋载满十余车,径直往伏牛山运去。石崇对曹义、尤智、周信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让他们各自领兵而去。 且说帅仁押送着十几车薪柴,很快便取道新野进入伏牛山。岳青获报,当然是不敢领兵抢劫,只是虚张声势吓唬一番。不曾想帅仁车队夺路而逃,慌乱中从一驾车上掉下一袋,袋中物品散落地上。岳青不看则已,定睛一看,惊喜得嘴巴都合不拢了。你道为何?原来那袋中掉出的竟是金光灿灿的金条! 此时的岳青哪还顾得许多?只听他一声令下,率领百余喽罗,潮水般拥向帅仁的车队,帅仁见状,连忙撤兵,瞬间不见了踪影。可是,当岳青指挥喽罗拉着车退回山上时,帅仁又突然出现,追赶过来。无奈,岳青只好分兵阻击。如此反复多次,当岳青进入一个狹窄的山谷时,突然从山上滚下无数燃烧的草球,顿时那十几车薪柴爆燃起来,帅仁趁机堵住岳青,可怜这百多名强盗,烧死的烧死,被杀的被杀,无一幸免。很快,帅仁占领了伏牛三怪的老巢,却有意放走两三个喽罗。经过帅仁细细搜索,不得了,这里竟藏匿着大量金银珠宝。帅仁清点后直接装车运往洛阳,交与金谷园工程。 再说岑滔接到从伏牛山逃脱的喽罗报信,知道已被端了老窝,甚是气恼,连忙通知老二江陵和老三亓奋阳,火速返回伏牛山。这三支强盗队伍刚分别撤出衡山、万阳山和武功山,便被曹义、尤智和周信截住。这三场战斗却是三场奇战,你道为何?原来截住岑滔的曹义也自称岑滔,穿着与岑滔几乎一样,也是挥舞着一双铜锤。两个真假岑滔便在衡山脚下杀得不可交,厮杀半日,那些喽罗们已被曹义的兵士诛杀殆尽,只剩那武艺与曹义相当的岑滔还在拼命抵抗,看着已是光杆司令,他再也不敢恋战,虚晃几锤,便向北逃去。 万阳山下,也是真假江陵拼杀得昏天黑地。四条链镖如四条呼呼作响的毒蛇,相互绞缠又相互飞梭,谁也占不了便宜。岂知那尤智更胜一筹,就在四条链镖又绞缠在一起的时候,尤智突然脱手,从背上飞速抽出自己原来使用的双戟,冷不防飞向江陵咽喉。江陵腿快,转身便逃,一溜烟已跑出三十几步。可是他又失算了,尤智的飞戟只飞出了一支,还有一支正等着他呢。只见银光又是一闪,另一支飞戟不偏不倚,正好插入江陵的后心窝。可怜这个飞毛腿大盗,就此了结了他浸透血腥味的一生。 武功山下,这仗却难打:真假亓奋阳的武功有一定的差异。这是石崇失算了,他本以为老三亓奋阳的武功会稍差一些,周信可以轻而易举地拿下。谁知亓奋阳的青锋双剑最是了得,三怪中武功最高是他。这下可苦了周信,他舞的青锋剑虽也很像一回事情,可与亓奋阳的相比,那就有点小儿科了。两人战不到十回合,周信便连连出现破绽,他刚想弃掉青锋剑,操回自己得心应手的兵器——一双短柄斧,可是双斧刚抽出,已被那舞动得如两团滚地雪球般的青锋剑团截住,刹那间左手已被削去了两指,痛得周信“哇哇”直叫。修武弟子们见状忙围了过来。亓奋阳也不敢恋战,率喽罗们快速撤退。 正当岑滔和亓奋阳会合于湘江边等待江陵时,却从山边杀出一彪人马,为首者蒙着嘴,大声叫道:“伏牛三怪哪里逃!” 岑滔和亓奋阳惊出一身冷汗,无奈只好一齐上阵,围住蒙面者厮杀。亓奋阳不知好歹,舞动起两团青锋剑雪球般便要将蒙面人的坐骑削断前腿。那匹豹斑银鬃马似有灵性一般,长嘶一声,双蹄腾空而起,纵身三尺余高,弄得亓奋阳不知所措时,那双前蹄已狠狠踏了下来,亓奋阳刚一个滚地龙欲躲闪开去,却被那杆红缨雪龙枪刺了个正着,一命呜呼。 这下岑滔已感到末日来临了,因为身后的曹义追兵已经赶到,与蒙面者形成了前后夹攻之势。无奈,他高声叫道:“何方神圣,竟灭我伏牛三怪于湘渌!” 只听那蒙面者笑道:“灭你伏牛三怪者,新伏牛三怪也!” 岑滔看着曹义手中双锤,似已醒悟,只见他长叹一声,竟将手中铜锤猛地砸向自己脑袋,顿时脑浆迸裂,死于湘江之畔。 战场很快打扫干净了,没人知道这场速战速决的战斗,只知道,伏牛三怪还活跃于湘江渌水一带…… 春节刚过,交州已是春意盎然。博白山上,树枝上已悄悄长出了新芽。余威与红萼以竹筒帮为基础组建的青竹镖局已开张多时。他们生意不错,由于武功高强,信誉很高,找他们护镖的有官有民,从开张以来,从未失手。柳三炳当然是笑得合不拢嘴了,他正积极地张罗着余威红萼的婚礼呢。 大喜之日定在二月初八,这天是当地一个民俗节气,叫做“龙抬头”,也是民众祭神乞雨求丰年的大好日子。柳三炳和黑塔他们置办着嫁妆,还到红萝村接来了红萼的妈妈。 岂知人算不如天算,交州刺史有一批皇纲要速速护送进京。而且点名非要余威押送不可。报酬是丰厚的,不接不行。几经商议,余威和红萼只好推迟婚期,先行押送皇纲。整整十车海底奇珍异宝装车完毕,二月初五便与黑塔带着十余名竹筒帮兄弟启程上路。 红萼依依不舍,亲自相送至郁林。红萼再三叮嘱,到了洛阳,一定要去看望绿珠。眼看余威的车队渐渐走远,她情不自禁又追了过去:“余威,一路上可要小心。听说湘江渌水一带盗匪猖獗,特别是那伏牛三怪,已南下衡山活动。为保险起见,不如绕道邵陵郡,取道雪峰山。” “不碍,进了三湘之地,再见机行事吧。” “夫君。”红萼一声“夫君”,自个儿已泪眼含含,弄得那余威也意乱情迷,他几乎有点不愿离开红萼了。 突然红萼一推余威:“夫君休要迟疑,快快赶路吧。” 余威走了,红萼心神不宁地再三拍马回头,心里突然涌起一阵不安,她犹豫了,不知是心存失落还是担忧,在郁林郡的长亭外踌躇了很久,很久。 自从紫鸢到了襄阳,便如解却了羁绊束缚放飞蓝天的小鹞鹰,她放肆地到处乱逛,大肆购物,放胆享受。她虽然没有绿珠的绝世娇美,但也算得上一位妖冶艳丽的大美人。石崇就这样惯着她,放纵她。当然,在襄阳的吃喝玩乐中,最是吸引紫鸢的便是打麻将。当然,魏晋时不叫打麻将,称之为“博”:即是两人对坐,有12道之棋盘,把长方形的黑白各六个棋子放在棋盘上。比赛双方轮流掷用玉制成的两枚骰子,又叫“双六”。根据点数大小,决定棋子前进的步数。棋子到达终点,将棋子竖起来,成为枭棋便可获筹,获六筹为胜。 那天,石崇不在襄阳,紫鸢与菊儿馨儿瞎逛了半个时辰的街,兴趣索然,便寻到当地几位大商家的夫人打麻将。夫人们自是知趣,让紫鸢赢了不少筹码,换得一百多两银子。紫鸢回来时还不忘记沿街买了不少吃的穿的玩的。入夜,才率领拎着大包小包的菊儿和馨儿回到刺史府。紫鸢玩兴未尽,她还要到后花园抚琴,于是吩咐菊儿和馨儿将所购之物提拎到住所。 刚要进后花园,便听说石崇已经回来了,紫鸢又折回头四下里寻找,可连个人影都找不着。无奈,她独自一人来到后花园,刚要坐到古琴前,却听到后花园的后门处有响动。紫鸢生性好动,来到襄阳不久,大街小巷无一不钻了个滚瓜烂熟,就别说这刺史府了,当然什么旮旯都会被她翻寻过七遍八遍。只见她猫起脚儿,沿着花丛三拐两拐,便拐到后门不远处的一棵小灌木旁,仔细地察看着后门一带的动静。 是石崇!看样子他很气恼,正在训斥着谁人:“你们搞什么搞!说了多少次,这些东西千万别招惹到府里来。” “大哥,帅仁还未归来,我也是万不得已的。” 听声音,这人是周信。 “不行,你得连夜拉走。派个前哨,去迎帅仁,然后再移交给他。” “是。”周信转身走了,石崇关上了后门。 “将军,这……发生了什么事?” 石崇被紫鸢吓了一大跳:“你!怎么像个幽灵般钻了出来?” “我刚回,想到后花园抚琴,听到动静,过来看看的。” “没事,你回去吧。” “周信又是将金银珠宝拉回洛阳吧?” 石崇一愣神:“你……见到过?” “将军,紫鸢不是蠢笨之人。” “紫鸢,只怕你过于聪明了。” 紫鸢心里“格噔”了一下,她似乎看到了石崇的脸色有点儿阴沉,连忙说道:“紫鸢不会乱说话的。” “如此最好。紫鸢,你回屋歇息去吧。” 话说余威押运着皇纲,一路往北行进,到了永州,他想起红萼的叮嘱,于是想绕道邵陵郡,从雪峰山脚北上洛阳。押运官却不干了:“余镖头,这批皇纲要得急,时间紧迫,还是走湘江为好。” “有必要与伏牛三怪交手么?” “专门请余镖头护镖,便是看中余镖头武功非凡。难道说余镖头也惧怕伏牛三怪?” 真是请将不如激将,余威哪里受得这又褒又激的言语?他心一横:“走!我们就走湘江。” 一行人紧赶慢赶,来到了衡山脚下。这里果真是山势险峻,古树参天,虽是官道,却无甚行人。余威见如此之险途,不禁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操起双剑,小心前行。 俗话说,“讲什么就来什么”。忽然一彪人马挡在车队面前。为首的手执一双铜锤,高声叫道:“伏牛三怪在此!识相的,留下车辆,免得你岑滔爷爷动粗。” 余威冷冷一笑:“那就让你余威爷爷先动动粗了。”说罢拍马向前,直取那自称“岑滔”的匪首。 岑滔的确武功非凡,余威与之大战二十多个回合,终于看出他的破绽,他躲过砸来的双锤,侧着身子,突然双剑往上一挑,用力朝两边分开,只见那双锤飞脱了岑滔之手,掉在地上。岑滔大惊,拍马便逃。余威也不追赶,带着车队继续前行。岂知这只是一场恶战的开始,就在转过险峻山道,来到一片开阔地时,早有三支人马齐唰唰一字排开,拦住去路。刚才逃跑的“岑滔”也换了一付双戟,凶神恶熬地杵在其中。 岑滔叫道:“余威,适才你岑爷爷大意了,被你小子挑了双锤,如今敢与我伏牛三怪厮杀三百回合否?” 余威不敢大意,纵马向前,与那三怪厮杀起来。其实所谓的三怪“亓奋阳”因断了二指,虽已痊愈,但毕竟有些不方便。主要是靠大怪二怪与余威恶斗。 只见三人围着余威走马灯似的战了百余回合,余威赶了几天的路程,也有些劳累,体力渐渐不支,只好纵马跳出圈子之外,掩护着车队缓缓后撤。 岑滔三人也不敢穷追猛打,他立在马上叫道:“今日先放你一马,有本事明日再战。战不赢我伏牛三怪,你余威休想由此过境!” 乔装打扮成岑滔的曹义早已派快马通报石崇,说是遇上了绝顶高手,姓余名威,恐怕三人联手也难以取胜。 石崇闻报,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不敢怠慢,也来不及细想,叫兵丁牵来豹斑银鬃马,取来红缨雪龙枪,他一跃上马,便要赶去现场。 “将军请听紫鸢一言。” 石崇勒住马头,转身道:“有吃你便吃,有玩你便玩,不该你管的事,不要多嘴。” “将军此去会面者,莫非是个熟人?如是熟人,岂不认出了你的豹斑银鬃马和红缨雪龙枪?” 石崇一听,忙滚鞍下马:“紫鸢,我险些误事!” “而且……” “此鸢尽管说来,我不怪你。” “我料那人必定改走邵陵郡,将军何不告知‘三怪’,与你前后夹击之?” “紫鸢,你如此悉知内情,如此有谋有略,可当我的军师了。”石崇跃上换来的马,执上另一支枪。 “不过……” “紫鸢还有何叮嘱?” 紫鸢有些迟疑:“将军多时未经征战,养尊处优,已生不少赘肉,今日执枪公干,还是小心谨行为好。” 石崇闻言,深深地紫鸢看了一眼。这一眼,不知对紫鸢是褒是贬,是凶是吉! 且说余威退回三十多里,见无追寇,便与押运官商量,要改行邵陵。押运官刚从惊吓中缓过气来,连忙答应取道邵阳,但天色渐晚,要求次日再继续前行。 第二天,余威押运的车队改变路线,向西走去。刚行三十余里,竟然又是一彪人马拦住了去路,为首者蒙着面,横枪无言。余威愣了一下,言道:“这是皇纲,请勿乱来。” 那人瓮着嗓子叫道:“我劫的便是你这皇纲!”余威刚要拍马上前,后面竟然出现了伏牛三怪,他们迅速将余威与车队分割,把十车皇纲劫走。余威欲回马阻拦,却被蒙面人截住厮杀。无奈,余威只好先应付蒙面人。不想这蒙面人武功着实高强,余威暗忖,此人武功不在自己之下,于是抖擞精神,先拿下这蒙面人再作道理。 真是一场龙争虎斗! 两人斗了三百余合,未分胜负。山那边却传来更为激烈的打斗声。余威和蒙面人也不禁在各自的心嘀咕起来:莫非伏牛三怪被什么人截住了? 不错,截住“伏牛三怪”的,正是红萼。 红萼已返回至双角山,看着自己那空荡荡的老屋,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伤感。她想着押运皇纲离她而去的余威,心里老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犹豫再三,她毅然决然拨转马头,往北追赶余威。追至三岔路口,恰巧遇见劫持皇纲而来的伏牛三怪,红萼心里一惊:莫非余威遭遇了不测?想到此,她怒从心起,也不打话,径直拍马上前,截住伏牛三怪打斗起来。 还是蒙面人心虚,他已估计到伏牛三怪被截住了,于是想摆脱余威,前去察看。这一分神,却被余威抓住时机,双剑一前一后朝蒙面人刺来。蒙面人大惊,就势滚下马鞍,从马肚兜下钻出身子,企图用枪挑下余威,不料武功已渐不如前,钻得慢了眨眼功夫。余威的手更快,已一剑将蒙面人手中的长枪削成两截!蒙面人应声重重地摔在地上。 余威跳下马,用双剑逼住蒙面人:“你是何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劫皇纲!” 蒙面人瞪着余威:“要杀便杀,休得多言。” “杀你?没那么容易。我要收服了伏牛三怪,将尔等一并押往襄阳,让石崇石刺史治尔等重罪!” “你信得过石崇么?” “一代清官廉吏,当然信得过他。” 蒙面人仰天长叹:“唉,石崇呀石崇,报应啊!” “何出此言?”余威疑惑中用剑挑开蒙面人的面巾,他呆住了! “余威,今日我石崇落在你的手中,你杀了我吧。” “石将军,石刺史,石大人,你何故又官又盗!” “我……” “石崇!你为人至此,人性丧失殆尽;为官至此,官德荡然无存!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可讲?” “余贤弟……” “休与我称兄道弟!” “我历来是一名清官,一名穷官。一月薪奉,只有区区二百两银子,每日只能穿着旧官衣,吃着素菜,为百姓劳碌奔波,日夜操劳。” “即便穷,也要穷得有骨气呀!” “贤弟有所不知,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绿珠。” “为匪之道,岂能光冕堂皇!” “真的。你想想,绿珠是什么人?她是天下最美的美人!我不为别的,只想将她打扮成天下最美的女人。但我没有办法,与绿珠分居两地,我们只能糊口!还谈什么天下第一美人?常言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阅己者容’,我愿为她死,她愿为我容,如此穷困,她又拿什么为我容!逼不得已,石某只好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时劫些钱财,送去洛阳安顿她的生活。” 余威听得这一番“真情道白”,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他心乱如麻:“你,你和绿珠就不能节俭一些,做一个天然无饰的纯洁女,当一名清正廉明的父母官么?” “事到如今,求你看在绿珠份上,赐我一死。日后拜托你好好照顾绿珠。我的心……苦哇!” “唉……” 就是这一声充满同情的“唉”,让余威失却警惕,手中剑锋稍稍颤抖的瞬间,石崇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滚地龙,就势执定手中断成两截的枪柄,直刺余威咽喉。 可怜仅仅分神一眨眼功夫的余威,竟被锋利的枪柄扎穿气管,直挺挺倒在地上。石崇刚想再补一枪将余威扎死,那边已冲来了满腔怒火的红萼:“盗贼休得伤人!” 石崇见是红萼急驰而来,连忙将脸蒙住,匆匆跳上马,一溜烟逃走了。 红萼顾不得追赶,她跳下马抱起血肉模糊的余威,流着泪连声呼唤。 余威瞪着无神的双眼,抬手指着什么,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红萼悲伤至极,她用随身携带的金疮药为余威敷了伤口,叫随后赶来的竹山社同伴腾出一辆车子,让黑塔送余威回博白赤萝村自己的家中疗伤。红萼则强压悲痛,与押运官一起押着皇纲快速赶往襄阳。车队刚进入岳阳地界,见迎面浩浩荡荡来了一支队伍,为首者竟是荆州刺史石崇。 石崇见到红萼,十分惊讶:“红萼姑娘,你……怎么押镖?” “石将军,余威遭遇伏牛三怪了。” “余威他人呢?” “被一名蒙面人截住厮杀,伤了。” “哎呀,我那武艺如此高强的余贤弟,怎么能伤了?” “伤的很重,生还希望非常渺茫。” 石崇大怒:“这些狗强盗,我要灭了那伏牛三怪,为我余威兄弟出这口冤气!”说罢拍马要走。 “石将军且慢。伏牛三怪已被红萼诛杀了。” 石崇闻言,全身一颤,身子晃动了一下,他随即镇静下来:“红萼,你道怎的?” “伏牛三怪已被我尽数诛杀了。” 石崇的心在滴血,悲戚戚地喃道:“我正要带兵到衡山剿灭伏牛三怪,不想来迟了!我的余威好兄弟呀……” “日后若抓得那蒙面贼,看我不亲手宰了他!” 石崇闻言,脸上不禁抽搐了一下。 “石将军,余威此次伤得太重,生死未卜,红萼我放心不下。恳请石将军派人代为护送这十车皇纲到洛阳。伏牛三怪既已尽数诛杀,只逃了一名不知是何人物的蒙面人。这剿匪的功劳红萼要也无用,就赠与将军,立个大功吧。” “不可,红萼女侠能剿灭伏牛三怪,乃我大晋之幸也。你的功劳不可不记,但我仍要去打扫战声,清点被诛之盗匪人数。还劳红萼亲自押皇纲到洛阳,也能看望绿珠。至于余威大侠……我带有上好的疗伤药,自会派人赶去为余大侠疗伤,红萼姑娘就放心吧。” “不可。石将军,红萼赶来陪余威护镖,诛杀伏牛三怪只是顺便为之,报了红萼的功劳,对将军是大大的不利呀。” “这个……” “我还是赶回赤萝村,照料余威。他伤在咽喉,即便捞回条性命,也不能言语了。唉,我们的命好苦!” “如此,季伦只好代劳了。” 石崇让押运官跟随大队押着皇纲继续北上,自己带着十余名修武弟陪伴红萼来到出事地点。送走红萼,石崇已是一身瘫软了。眼前横尸遍野,血腥遍地,何止是惨烈! 石崇泪眼汪汪地看着眼前这血腥的场面,石崇在曹义、尤智和周信的尸体面前,不由自主“扑通”一下跪了下来。 “曹义兄弟,尤智兄弟,周信兄弟!我石崇对不住你们呀。想当年,我与你们修武五匹狼歃血为盟,说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今,我们已阴阳两隔。我,心里好苦!我的好兄弟,你们放心走吧,家中老小,我石崇会尽心照顾。” 一旁,修武弟子们也潸然泪下。 稍倾,石崇铁青着脸站了起来,他环视修武弟子们:“还是那句老话,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伏牛三怪之事,天不知,地不知,只有我修武弟子自己知!谁个泄露,他会死得更惨,更惨!” 湘渌一仗,从官府上报朝廷以及百姓口中传出的是另一种版本:荆州刺史石崇亲自率兵清剿伏牛三怪并将盗匪全数诛杀,并一举端掉了伏牛三怪的老窝。消息不胫而走,石崇在人们心目中又成了清正廉洁、为民办事、维护一方平安的大英雄。 太康九年,在荆州“立了大功”的石崇奉旨返京,官拜卫尉、侍中。 第十六章 武帝驾临金谷园 太熙元年三月,工程浩大的金谷园全部完工,开园在即。石崇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想第一时间报告武帝。但武帝已经足足七天没上早朝了,经过打听,知道龙体有恙,正在含章殿养病呢。石崇虽官拜卫尉,属九卿之一,掌管皇宫护卫军,但必竟只能在皇宫外围呼风唤雨,却进不得内宫一步。幸而也是与内宫近在咫尺,很容易就探得武帝是因沉溺于后宫美色,身体因透支过度,已十分羸弱。于是,石崇以探病为名,请求觐见武帝。武帝此时哪还有心情见大臣?他虽然也想如何养好身体,延长寿命,继续在后宫寻欢作乐。但当前更紧迫的是,万一自己时日不多,如何能让皇权顺利交接。 那日,欧阳建从邯郸回来,一脸疲惫相,似乎还有点闷闷不乐。石崇问他何事?原来欧阳建此时已升任散骑郎,受武帝之命,带了十枚“长生不老”仙丹到邯郸孝敬皇叔司马伦。当然更重要的是探探赵王司马伦的虚实,因为武帝始终对这位叔爷不太放心。欧阳建早就听闻司马伦与石崇关系不错,本想这次见司马伦,寒喧一番,闲聊几句,敷衍了事,便可向皇上交差,顺便也给司马伦一个人情。不想孙秀是个势利眼,见欧阳建年轻,根本不放在眼里,一看欧阳建带来的是莫明其妙的长生不老药,更是鄙视之极。在他的挑唆下,司马伦十分轻漫欧阳建,本来欧阳建对司马伦的鲁莽专横就有点看不起,此行被司马伦怠慢,更是怄了一肚子的气。 石崇听后笑道:“建儿休要烦恼。而今你羽翼未丰,尚无与之鼎立的资本。日后事业有成,贵为国之栋梁,再寻机整治他们。” 欧阳建口中虽不说什么,心里的疙瘩却未解开。次日,宫中来宣,要欧阳建速速见驾。欧阳建只好告辞石崇,匆匆进宫去了。司马炎在病榻一见欧阳建,也不问那长生不老药丸之事,只单刀直入,问起了他最为关切的问题来:“你见了赵王,他有何想法?” “赵王对龙体欠安十分担忧。” “啊?”司马炎略略撑起了一点儿身子,“他担忧什么?” “还能担忧什么?”欧阳建这句回答,显然带着情绪,“皇上体虚,求来的长生不老之药赵王根本不信。他再三与微臣言道,太子又蠢又笨,陛下……那个……以后,太子难当天下大任。赵王托我面见陛下,让他回洛阳为太子太簿兼侍中,日后也好顺理成章,为太子辅政。” 这一说正好戳到司马炎的痛处。他当然知道太子司马衷是个憨崽,如今自己已朝不保夕,如果召司马伦回京委以重任,反而引发他觊觎大位之心,说不定会取而代之,自己驾崩后,他老先生来当皇帝。 于是,武帝交待欧阳建:“记住,今后无论何事,均不许赵王入京,以防不测。” 欧阳建回到大司马府,石崇急切地问讯武帝召见之事。欧阳建从头一二告知了这位舅老爷。石崇听后并不做声,默默走进了书房。 石崇独坐书房,考虑再三,写了四个字,托宫人捎给武帝。武帝在病榻上展开一看,是“金谷怡神”四个字,他如猜字谜般盯着这四个字思索良久,却想不出个所以然。这四个字让许久未动过脑子的司马炎充满了好奇心,有好奇心当然就想追根问底,果然,武帝破例召见了石崇。 石崇见到武帝,显然这位纵欲过度的帝王已是面容憔悴,瘦骨嶙峋:“陛下如此日夜为社稷勤操劳,为万民谋福祉,臣等是万分心疼啊。” 武帝腊黄的脸上浮过一丝苦笑:“知我者,石爱卿也。”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病榻之前,石爱卿少来这套。去年国舅说什么金石大师能炼出长生不老之药。朕服了几丸,非但身体不见强壮,精神头反而越来越差。人么,朕估摸着生老病死,谁个都是逃不脱的。你写了‘金谷怡神’四个字,朕倒觉得好奇,这一好奇么,反而有了点精神头。朕要问你,你写这四个字,何意?” “金者,财富也,从宽的说,是为社稷;谷者,女人也,从深的说,是为繁衍。二者并存,不可荒废其一也。陛下曾布天恩,许微臣建一座别馆,微臣奉旨在金涧河边建了一座,现已完工。其中有亭台楼榭山川,美景无数,美女众多,微臣不敢享用,特献于陛下,因之取名‘金谷园’。” 武帝大喜,忽地将被子掀了,坐将起来,执石崇手道:“哎呀,难得石爱卿一片忠心。园子朕是不要的,朕便将此园赐名为‘金谷园’。三月初八,申时三刻是最佳时辰,朕携爱妃们先到金谷园畅游一番,享受一下社稷与女人之乐。初九亦为黄道吉日,石爱卿可在未时三刻开园迎宾,安排百官前往庆贺。” “谢万岁。”石崇叩谢皇恩后正要退出,司马炎叫住了他。 “石爱卿,尚有一事叮嘱于你。衮、青一带,近来颇不安宁,赵王身负重任,不可离开邯郸。金谷园开园,你就不必请赵王来京了。” “遵旨。”石崇退了出来,他暗自思忖,这真是大喜中有小忧。开园大典所邀请之嘉宾,其中也是有赵王司马伦和孙秀的,如今不邀,日后相见,如何向司马伦交侍?这下难住了自以为擅长处置疑难杂事的石侍中。 石崇紧锁双眉,信步来到聚芳楼。远远见到绿珠,连忙将双眉松开。但这一个微小的动作还是让绿珠看见了:“季伦,何事紧锁双眉?” 石崇想了想,也不隐瞒,便细细说了一遍。绿珠叹了一口气,说道:“现今之事,不如实话说了还好。” “此话怎讲?” “圣上不许赵王进京,你肯定不能违了圣命。然而赵王亦不可得罪,只能如实向赵王告知圣上所说衮、青两州之事,方能让赵王内心平衡。” “万一赵王怪罪于建儿,如何是好?” “从圣上对建儿说话的口气看来,圣上担心赵王觊觎大位,已非近日之事。赵王应该不会迁怒于建儿的。” 石崇沉吟道:“此话也有道理。” 于是,石崇派人亲往邯郸,告知金谷园开园之事,并说武帝担心衮、青二州情势不佳,不敢动劳赵王进京参加开园大典。 司马伦听后哈哈大笑,并不在意。孙秀却说:“不然。赵王可记得前些日子那毛头小子欧阳建来邯郸送长生不老丸时,赵王曾提起想回洛阳辅政之事么?” “当然记得。” “一定是那小子添油加醋,奏了赵王一本,才惹得皇上提防起赵王来,连金谷园开园如此盛大聚会都不让您参加。是可忍,孰不可忍!” 司马伦听后顿时气得哇哇大叫,咬牙切齿地大声咒骂了一通,对欧阳建恨之入骨。 三月初八,金谷园开园了。 金谷园果然非同非响!此园占地三百余亩,前两年移种的一万多株丈余高松柏青桐以及几千余株当地特有的金涧柿饼、石榴和芳梨已长得枝繁叶茂,亭台楼阁在郁郁葱葱间时隐时现。园中引来了金涧之水,形成无数条小溪,萦萦绕绕,蜿蜒于各个景点。溪水流经之处,建起了不少各具特色的水榭楼台,连结了许多人造的鱼池荷塘。令人想不到的是,为营造出绿珠家乡的岩石溶洞,石崇费尽心思,在土山上硬挖出了土窟,从南国运来钟乳石,装成石芽、石笋,与双角山上的盘龙岩几乎一模一样。 如若你在园中登高远眺,看到柏林、竹苑、果园、花卉、药圃分布错落有致,认真分辨,会看到不同颜色的林木和建筑,隐隐构成两个篆体的大字:金谷!足显出设计者的良苦用心。 金谷园的主建筑崇绮楼高耸正中,十层楼,高约三十丈。左、后、右各有裙楼三进,结构十分特奇,风格典雅透着华丽高贵。主楼顶是敞开的,可在顶楼观赏全园景色。楼的四周是花卉,四季均有不同的鲜花盛开,此时的迎春花、芍药花、月季花已争相开放。 放眼看去,小溪连着荷塘,水榭衔接花径,楼宇倚傍山岩,柳枝剪碎艳阳,构成了崇绮楼魅力无穷的整体景观。 左侧的紫竹苑保持着嵩山草庐的特点,当然,比原来的草庐气派多了。紫竹苑四周种满了各种竹子:紫节竹、罗汉竹、湘竹、斑竹等等。一条小溪流蜿蜒其中,不看别的,只看那倒影,竹屋花榭与竹林浑然一体,既古朴又不失典雅;既明朗又不失几分俏皮。 右侧的兰菱阁是两层青砖建筑,小巧别致。兰菱阁占地约百余平丈,它最有特色的是“怡琴台”。“怡琴台”设置在阁楼左侧,是延伸式吊楼,台楼面一直延伸到溪流中。台浮水面,水影台楼,溪水与琴台相映成趣,相得益彰。琴台宽敞、明亮,有三十余扇大小不同的窗牖组成音箱式房屋,它可根据弹奏的乐曲、琴手的喜好来操纵各扇窗子的启合,营造不同的琴声鸣奏效果。 瞻溪馆建在金谷涧溪边,单层建筑。一共三进房屋,有客厅、卧室和“瞻溪厅”。“瞻溪厅”异常的宽大,可容纳百余人一同品茗、观溪,正中还可让二三十名舞伎献艺。 距瞻溪馆不远的金涧河畔,有一道水湾,将陆地形成一座狭长的小半岛。半岛上建了会友轩和辅仁斋,会友轩有长廊与辅仁斋连成一体,将金涧水引入半岛,形成若干条小溪流萦绕在会友轩和辅仁斋之间。各条溪水可见成群的彩鲤悠闲其中,还有各种鱼儿或翔游浅水,或静卧深潭。无论在何处游玩,既可观鱼嬉戏,亦可垂钓为娱。会友轩设有会诗厅,辅仁斋设有琴房,若有美女相陪,则可在琴房听丝竹琴书,或尽吟诗作对之兴,或静听蕾绽英落之声。 太熙元年三月初八申时三刻,日已西斜,一溜的黄顶金罗伞盖、雕龙雕凤的车辇浩浩荡荡,武帝先带着皇后杨芷和七十二嫔妃来到金谷园。在武帝的允许下,太子司马衷携太子妃贾南风也一同前来。 阳光之下,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看看武帝的尊容了:他已面黄肌瘦,鲤鱼纹缀满了眼角,眼泡更显得松弛,才五十四岁的他,两鬓竟布下不少大小不一的老人斑。武帝行动十分吃力,两名年轻貌美的嫔妃小心翼翼地搀扶着。 石崇偕同夫人贾自环在园门跪迎武帝。武帝见到石崇,脸上挂上了笑容:“石爱卿,快快请起。” 石崇道:“圣驾光临,是微臣之无尚荣幸。” “唔,看你这金谷园的气派,比起你在城郊拉起五百丈彩缎熬粥赈济饥民,确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太子司马衷难得出宫一次,只见他乐哈哈问道:“我大晋尚有饥民无粥可吃么?” 石崇小心答道:“禀告太子殿下,确有些饥民无粥可吃。” 司马衷大声嚷道:“既无米熬粥,何不让他们吃肉充饥?” 侍卫及婢妾们听了不敢笑,只能捂着嘴强忍着。武帝有些尴尬:“衷儿不懂,休得插话。” 太子妃贾南风连忙上前解围,拉走了贾自环与太子,到瞻溪馆说话。 石崇陪着武帝,漫步进入金谷园。一进园门,那绿茵地上,有五百株青桐,横直成行,如同排列成阵的兵士一般。 武帝取笑道:“石爱卿莫非让朕来看草木之兵否?” “启奏陛下,此乃微臣专为陛下设计和操练的一种阵式,名曰‘金谷琼莹’。” 武帝一听,顿时来了兴趣:“石爱卿之‘琼莹’,可是取自《诗经·齐风·著》:‘俟我于庭乎而,充耳以青乎而,尚之以琼莹乎而’?” 石崇言道:“陛下圣明。不过‘齐风·著’,乃婚嫁之习俗也,而此琼莹却非彼琼莹。” “有何不同?” “请陛下发令。” 武帝更觉有趣,他朝那静谧的青桐林挥了一下手,奇迹出现了! 只见那五百棵青桐“忽拉”一下变出五百精兵。这五百精兵气势非凡,随着一阵阵有节奏操练声,就在青桐林中,操练起阵式来:一会儿是战袍飘逸,一会儿是铠甲铿锵;一会儿聚之成城,一会儿散自成星;一会儿呐喊的惊天动地,一会儿蛰伏得鸦雀无声。那阵式,真是变化多端,敷衍无穷,直看得武帝是眼花缭乱,连声叫好。忽然武帝想到了什么,他问身旁的石崇道:“石爱卿,你说此阵式叫‘金谷琼莹’,这‘金谷’倒好理解,金谷园嘛。可你布出的阵式全是钢兵铁将,哪有什么‘琼莹’呀?” 石崇笑笑道:“陛下请看,这不是‘琼莹’么?” 原来就在武帝与石崇说话的眨眼功夫,五百武士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化为一簇簇盛开的五彩缤纷的月季。正当武帝惊愕之际,远远飘来悦耳动听的笙歌,随着笙歌在月季丛中缭绕,那一丛丛月季,竟然奇迹般飘飘然升腾起千名舞妓。她们广袖舒展,曼舞轻歌,个个是低眉浅笑,婀娜多姿。武帝眯缝着鱼泡眼笑了,那羸弱的身躯居然也抖擞起了两三分精神,扬起头对搀扶着他的嫔妃道:“哈,有趣,有趣!”他还叮嘱石崇,这“金谷琼莹”就钦点为次日开园大典的节目。 可是看着看着,大概是细数了一遍那千余舞妓,个个都仅有几分姿色却不耐看吧,武帝慢慢地失去了兴趣,他打了个深深的哈欠:“石爱卿,还有啥新玩艺儿?” 话刚落音,千名舞妓居然如一团团白云般向两边飘散隐去,露出了崇绮楼前瀑布似的高台,一位女子如同端坐瀑布之上,手抚琴弦,弹奏着高山流水般时而奔放时而缠绵的曲子。四周有三四十名美女,身披薄如蝉翼的轻纱,配合琴曲而舞。 武帝又眯起他那双鱼泡眼,细细盯着抚琴女子看了一会,脱口叹道:“真天人也!” 石崇垂首道:“陛下,此乃‘蝉鸣飞瀑’。” “好个‘蝉鸣飞瀑’!”突然,武帝甩开搀扶着他的嫔妃,精神抖擞地向那抚琴女子迈了好几步。 “圣上悠着点儿。”石崇抢上几步,扶住武帝。 “快,快到那位抚琴女子面前。” 石崇不敢怠慢,手一挥,两位侍卫推来一辆精致小车,小心翼翼地搀扶武帝坐上去,直推到那女子面前,二人相隔,只有那一道瀑布。 武帝指着女子高声问道:“抚琴女子是谁?” 石崇恭敬答道:“此女子乃微臣的侍妾绿珠。” “绿珠?”武帝对这个名字似曾相识。显然,武帝看绿珠的眼光是异样的,充满了猎取欲的兴奋,“石爱卿的金谷园果然藏有如天人般之绝色佳丽。绿珠……石爱卿的侍妾?” “是。绿珠跟随微臣十年了。” 武帝的鱼泡眼死死盯着石崇:“十年了?” 石崇顿时觉着一股寒气直逼骨髓,他似乎从武帝的眼神中看出了什么。但当他再悄悄用余光扫一眼武帝时,武帝的注意力已不在自己身上,而又呆呆地看绿珠,好像要把绿珠整个儿吸进心里、骨髓里。 美妙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正当武帝眼也不眨地玩味着绿珠脸蛋的一切:用他那特有的欣赏美女的眼力去细细地勾画绿珠的眉儿,去柔柔地轻捋绿珠的唇纹,去认真地辨别着绿珠水汪汪大眼中自己的人影时,绿珠的琴声终了,迷人的身影随着琴台缓缓下降,消失在瀑布之中。 “哎,哎……”司马炎扬了扬手,似乎想阻止绿珠的消失。 “圣上怎么啦?”石崇小心地凑过脸去。 “算了算了,以后这‘蝉鸣飞瀑’就不要再演了。”武帝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惆怅,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朕今天累了,回宫!” 司马炎再也不说话,沉着脸离开了金谷园。 武帝这一走,可吓坏了石崇,他反复回想了接驾的各个细节,敏感地意识到,不是什么“蝉鸣飞瀑”的错,全是是武帝见到绿珠惹出来的祸。石崇忽地打了个激灵,想了想,决定从此让绿珠呆在崇绮楼后院,不再露脸会见来客。 三月初九,天气阴阴沉沉,湿气很重。到了巳时,四周已是雾蒙蒙的一片,笼罩着整个金谷园。也难怪,那年三月初九正值清明时节,不多时,果真飘起了纷飞细雨。当然,这种天气断然是不会影响金谷园开园的,只见园外车马喧嚣,王公大臣们陆续来到金谷园。未时三刻,金谷园正式举办盛大的开园典礼,操舞“金谷琼莹”自然是“奉旨”敷衍了一次,看得王公大臣们目不暇接,赞叹连声。 喧闹已毕,王公重臣们一一别去。 留下恋恋不舍的便是那等灵感被激发得轻狂起来的文人骚客们。他们聚在会友轩和辅仁斋中,忍不住吟诗作对,各展才华。喝彩声、击掌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正在此时,潘岳和小秋赶来了。 石崇迎了上去:“安仁兄,嫂子,我正恭候你们哪。” “老马破车,蹒跚来迟,惭愧,惭愧。” 崔基笑道:“哈!十数年不见,安仁兄故然是老马。既为老马,也得嘶鸣一声。我等十数年未能欣赏安仁兄的大作,现得罚你作赋以贺金谷别业。” “崔基兄何故取笑于我?” 刘纳和缪征也跟着起哄:“安仁该罚,该罚。你若不肯认罚,我们可要罚小秋嫂嫂了。” 潘岳沉吟片刻,言道:“难得好友们相聚一堂,我就献丑赋诗一首,诗名权且叫做《金谷园》吧。”说罢高声吟诵起来: 朝发晋京阳,夕次金谷湄。 赴会怨匆匆,观之神奕奕。 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 欧阳建击掌道:“一听卷首便知是好诗。不过诵之不如唱之,何不请我小小舅娘抚琴歌之?” 郭彰也来凑热闹:“对,潘兄快将妙词写下,请绿珠姑娘出来抚琴唱歌,那才是珠联璧合呢。” “这个……恐不太方便吧?” 刘舆故意生气道:“季伦兄真是要‘金屋藏娇’乎?在座的均为文中知己,断不会趁机餐尽绿珠姐姐秀色。季伦兄真舍不得,我便扯开我这破锣嗓子来唱了!” 石崇笑了笑,让清儿去唤绿珠。 不多时,绿珠怀抱瑶琴,款款而来,早惊得那几位头次见绿珠的文人雅士,个个几乎要头昏目眩了。 只有陆云例外,他一见绿珠便放声大笑,笑得弯下了腰。陆机止住他:“士龙别笑,别扰了绿珠姑娘雅兴。” 陆云笑声未止:“她什么绿珠红珠的,你没看出她就是那位朱律朱公子么?女扮男装,嘻嘻……” 绿珠微微颔首:“士衡、士龙二位仁兄,上次珠儿事非得已,让二位哥哥见笑了。” 小秋执着绿珠的手:“绿珠妹妹,别与他们酸在一起。今日姐姐我可要一饱耳福了。” 说笑间,潘岳已将诗稿写成,交与绿珠。绿珠的纤纤玉手轻拨琴弦,顿时,金谷园里犹如飘来了天籁之音: …… 回溪萦曲阻,峻阪路逶迤。 金柿若灿灿,青柳何依依。 灵囿繁石榴,茂林列芳梨。 崇绮百尺危,犹可攀瑶池。 紫竹兰菱拥,操琴复瞻溪…… 歌声琴声真是绕梁三日,诸葛诠忍不住高声叫道:“诗美,歌美,人更美!” 全场一片赞扬之声。 欧阳建向绿珠扮了个鬼脸,言道:“潘大人的诗堪称一绝,毋庸置疑;要说我小小舅娘才两美,那可缺了一美啊。” 众人诧异了:“还缺甚一美?” “也是诗美,不过此‘诗’非彼诗也。那是她家乡的一种民间小诗,名曰‘歌仔调’,现编现唱,生动有趣,不亚于我等吟诵的诗词歌赋呢。” 众人“啧啧”称奇,纷纷请求绿珠以金谷园开园为题,唱上一首。 绿珠也不推辞,想了想开口唱道: 外婆家,海边屋,龙王同她屋对屋。 佢送鱼和虾,还送珍珠和珊瑚。 那天外婆送米去,龙王见米紧赖哭—— 佢讲龙宫宝贝多毋用,愿用百宝换斤(金)谷。 文人们听得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欧阳建笑道:“好听不?” “好是好听,可唱什么,我们一句也不懂!” “外行了吧?这是我小小舅娘博白老家的歌仔调,让我小舅诠释一二,包你们捧腹大笑。” 石崇也笑了,他将意思一解释,果然众人大笑不已。 陈眕叹道:“乡曲俚调,竟是如此生动有趣!哎,季伦兄何不趁兴作一赋,以示自贺?” 石崇也不推辞:“自贺倒不必了,算是凑个兴吧。”说罢吟诵道,“五十行年,更乐放逸,笃好林蔽,遂肥邀于河阳别业。制宅地阻却长堤,前临清渠。柏木几逾万株,流水周于舍下。宅园之中回溪萦曲阻,峻阪路威夷;饮至临华沼,迂坐登隆抵。出则以游目弋钓为事,入则有丝竹琴书为娱。今得广邀文友,金谷舒怀。美哉,壮哉!共赋金谷雅集。” 石崇妻子贾氏有一名从侄叫贾谧,谁人吟诵,他都赞不绝口。这时他招手请众人安静:“文友们,文友们!今日我们十数位文友聚在一起,实为难得。适才石司农言之有理,十数位文友,何不定期相聚,共赋‘金谷雅集’呢?” “对,我也早有此意。如今由贾侍中亲口提出,那便意义非凡了。” 这贾谧来头不小,实际上是贾充的亲外孙,年纪轻轻已官至侍中,参与朝政。都姓贾,为何贾谧不是贾充的孙子而是外孙呢?原来贾谧的父亲韩寿,曾是贾充的幕僚,办事能力特强,人又英俊,深受贾充器重,是贾充府上的常客。贾充的小女儿贾午暗恋上了韩寿。贾午的丫环婉儿早先曾是韩寿的奴婢,婉儿知道了小姐的心思,于是帮着韩寿趁夜色到贾午的闺阁偷情。贾充发现女儿与自己赏识的幕僚有染,非常头疼。更要命的是,贾午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无奈,贾充只好准韩寿入赘贾家。于是,贾谧成了贾充的孙子,从小娇生惯养,长大后春风得意,平步青云。 在贾谧和石崇的倡导下,二十多位文人骚客成了忘年之交。一算日子,开园是三月初八,于是相约每月逢初八聚会于金谷园。 文人们刚刚散去,有的打马回府,有的还在园中浏览。这时园门外传来一阵车驾声。石崇愣了一下,连忙出门看个究竟。 原来是赵王司马伦得知皇帝侄儿不许自己到洛阳参加金谷园开园典礼,大为光火。他带着孙秀径直来到洛阳,突然出现在金谷园中。 “不知赵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司马伦笑得勉强:“石卫尉何罪之有?只不过忘了我们老朋友了。” 欧阳建年轻气盛,他早就看不惯赵王伦与孙秀那两张阴湿嘴脸:“赵王言重了,我小舅不过是遵旨而行。圣上再三告知,衮、青一带,近来颇不安宁,赵王身负重任,不可离开邯郸。赵王来就来了,何故还带责难之意?” 司马伦一听,顿时火冒三丈:“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竟然出言不逊,教训老夫!” 石崇见司马伦火起,连忙息事宁人:“赵王息怒。”说完对欧阳建喝道,“还不快向赵王道歉?” “我只不过转达圣命,何错之有?道什么歉?” “哟哟哟,我道是谁个在这儿吊嗓子呢?原来是我们的赵王驾到。公爹,侄孙媳妇这儿有礼了。”原来是贾皇后赶来金谷园了。她听说文人相聚,从中牟来了个天下第一美男潘岳,从前早闻其名,可一直陷入权力争斗之中,一直未曾谋面。如今大权在握,她的确想见识一下这位“掷果盈车”的美男儿。 赵王司马伦与贾氏关系非同一般,司马伦见太子妃出面了,也不再多说什么:“本想趁着金谷开园,也能看看太子妃,不想有人在圣上面前嚼舌头,圣上居上听信谗言,石卫尉未请于我!” 那边欧阳建又欲发彪,贾谧紧紧拉住了他。 “非也。据我所知,当时陛下真是为青衮两州担忧。行了,行了,我陪赵王到瞻溪馆听琴去。”说罢果真挽着司马伦,一同往瞻溪馆去。刚巧潘岳与小秋从瞻溪馆出来,见到司马伦,便上前施礼。 “这不是天下第一美男潘岳潘安仁么?怎的如此憔悴!不美了,不美了。” “草民家中诸多困扰,形骇枯槁,赵王爷见笑了。” “此乃当今太子妃,为何不叩见?” 潘岳一慌神,忙拉着小秋“扑嗵”跪下:“不知太子妃驾临,草民罪该万死。” 贾南风得意极了,笑盈盈道:“不知者不为罪,潘……草民快快请起。” 潘岳看了一眼贾南风色迷迷的双眼,连忙告辞:“草民不敢叼扰,拜别了。”说罢拉起小秋,慌不择路逃也似离去。 孙秀已今非夕比,经司马伦举荐,当上了骠骑将军。此时的他,故意与司马伦拉开一段距离,耀武扬威地先将园内景色大致浏览了一番,不想竟撞上了匆匆走来的潘岳两口子。 见到发了迹的孙秀,潘岳内心有点儿惴惴不安,试探性上前问安:“孙将军别来无恙?” “你……这不是当年红极一时的大美男潘岳潘安仁么?怎么如今一脸憔悴,没了当年的俊俏模样?” 一听口气全然不同了,潘岳内心很不是滋味:“家事操劳所至,所谓人穷志短,今后要仰仗孙将军了。” “人穷志短?哈,等潘县令真的志短时再说吧。” 潘岳提心吊胆地问道:“孙将军……是否记得当年之事?” 只听孙秀冷冷答道:“心中藏之,何日忘之!”说罢对小秋也不正眼瞧一下,便拂袖而去。 一听此言,令潘岳心中颤栗不已。 小秋却深深地蹙起了眉头。 话分两头,且说那余威自从被蒙面石崇槊了一枪之后,虽被救回了一条性命,但呆呆地躺在红萝村红萼的家中,一直昏迷不醒。红萼日夜守护在他的身边,内心相当着急又毫无办法,她千呼万唤也没有唤得余威睁开双眼。 情急之下,红萼将余威背到盘龙潭边,绑在一棵农家堆放禾稿的柱子上,将他当成靶子,一招一式地打他,招招式式点到为止,想将这昏睡之人“打”醒。 没用!红萼气恼极了,她看着眼前这个昏迷不醒的男人,心中涌起了一股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她第一见到他,是那么的憎恶,因为他在“偷窥”自己的小姐妹绿珠! 对了,当时自己凉嗖嗖的剑锋刺向他,他机灵地头一偏,贴着脸划了过去。他也不说话,顺手回了一刀,于是两人便在林中打斗起来。你一刀我一剑,才斗了两三招,自己渐渐不支,被他拦腰抱住,另一手已将配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红萼照此演习了一番,还是没用!自己的剑锋刺将过去,他如死人般纹丝不动,那无神的半睁半闭的眼儿竟然像是在嘲笑自己! 余威,你别高兴得太早,你敢嘲笑我?对了,当初我也戏弄过你!是的,记得那次是余威喝醉了酒。我正教训竹筒帮的柳三炳,可恼的余威不由分说,三步并成两步,截住我便与我打斗起来。我当然也不是个吃素的,身轻如燕,灵活多变,他余威怎么也打不着我,不时还吃了我一两个冷拳!想起来真是好笑,那时气得余威“哇哇”直叫,可惜一肚子的酒灌得迷迷糊糊,老是慢了个半拍,差了个半寸。迟疑之间,我又一个冷拳打去,将这余前捕头打跌成个“嘴啃泥”,扑倒在地上。 想着想着,乐不可支的红萼当着“醉”昏了头的余威一个冷拳接着一个冷拳的打去。呀!红萼发现余威的头竟然下意识地闪了一下。他有意识啦?红萼连忙摇着余威,可惜他还是毫无知觉。也许,刚才看走眼了? 红萼一直回味着为师太守墓时在西山与余威的那场赌斗。原本自己根本不是余威的对手,只要他出上六七分力,对付自己就绰绰有余。可是自从自己与石崇交手,不断琢磨出了很多新花样,武功比原来高出了许多。当时便苦了轻敌的余威,自己手中的宝剑虎虎生风,直朝余威逼去,才十几回合,余威已被逼得汗流浃背。谁知动了真格的余威确实够“威”,斗了三十余合,自己已是坚持不住,便跳出打斗圈子。余威见红萼跳出打斗圈外,似乎要认输了,他可不上这个当。只见余威顺势一跳,也跳到红萼身边,然后虚晃一剑,脚下故意一滑,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地上。当时自己那个气哟,本来打算利用这次打斗,逼出余威的真心。不想他却将自己的一番苦心如此作践!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了!当时自己的剑锋噬人般地直抵余威咽喉。这是一招夺命剑!当然,自己并不会真的伤了余威,只是想让剑锋抵住余威咽喉时突然定住,将余威吓个丧魂落魄!嘻,余威真吓出了一身冷汗。好个余威,他使出了一招绝门功夫“滚地龙”,就在那剑锋抵住咽喉的刹那间,他以闪电般的速度连滚三滚,逃过了夺命剑! 红萼边回忆边操着剑,做着与当时同样的动作。她那一剑“夺命剑”刚比到余威的咽喉,奇迹再次发生了:只见余威毫无知觉的头倏地偏向一边! 他真的有知觉了! 记得当时余威躲过橛命剑后,就势一个“旋地剪刀腿”,夹住自己的双脚,用力一扭,羞死人了!自己失去重心,直愣愣朝地上倒去……余威用了真功夫,自己真的输了!那一跌,跌得舒服,自己完全放松了,让自己那柔美而健壮的娇躯,如同跌入爱河一般,尽情地、缓缓地融进自己早已向往的那片无边无际的爱波情涛之中…… 红萼真的软绵绵倒向余威,她豁出去了,大不了真的跌一跤,跌个鼻青脸肿。 奇迹,这次才是真正的奇迹!当红萼倒向余威时,余威竟会不由自主地伸出双臂,将红萼揽入怀中! 躺在余威怀里的红萼信心大增,她反复地用这种方法“打”余威,终于有一天,余威被红萼“打”醒了。 可是,被深深伤害了咽喉的余威还是讲不出话来,也失去了绝大部份记忆。 面对自己又爱又怨的人,红萼毅然与余威结婚,成就百年之好。 婚后的余威凭着仅剩的一点记忆,要红萼到洛阳看望绿珠。红萼为了了却余威的心愿,只身来到洛阳,再入金谷园与绿珠会面。 石崇对红萼的到来,又担心害怕又求之不得。怕的是红萼有朝一日会识破他的强盗面目;喜的是又能与这位自己心仪已久的另类美女朝夕相处。石崇立即将“瞻溪馆”改名为“红芸馆”,为红萼的专用馆。 一大早,石崇便让人摘下“瞻溪馆”的匾额,请红萼和绿珠来到馆前,亲手将“红芸馆”的匾额挂了上去,言道:“芸者,草香之冠也;红者,萼儿之本色也。金谷四馆本当有其色:绿、红、蓝、紫,珠儿执意不要‘绿萝’而改‘崇绮’,我也就依了她。而今瞻溪正名为红萼,是我心中之大愿。” “如此说来,你是想我红萼姐姐长住金谷园中?” “只恐萼儿不肯。” “山野狂女,放荡不羁,岂能安住园中?玩个三日五日还可耐着性子呆下,长住?还不将我活活憋死了!” “红萼姐姐,难道你还要回博白吧?” “那里是我根系所在,稍住数日,我便要回去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石崇虽频频向红萼发起感情攻势,可是红萼不为所动。她没有告诉绿珠自己已与余威成亲,但心中时时挂念着大伤初愈的丈夫,想回博白,绿珠却不让她走。 第十七章 二十四友会绿珠 晋武帝自从见了绿珠以后,念念不忘。他恨那欺骗他的国舅王恺,要不然绿珠早就是他百般宠爱的嫔妃了。可惜如今五十四岁的他,因为纵欲过度,已是元气大伤,病入膏肓,这时他猛然醒悟:莫非当年石崇也欺骗了自己,十斛珍珠换来的就是绿珠一人? 一点也没有错,武帝震怒了!他要下旨杀了石崇,召绿珠进宫,以侍奉于龙榻之侧,他要天天都能欣赏这绝色美女,餐尽天下无双的秀色!兴许……还能在绿珠无与伦比的万般诱人的女性体味中延缓自己行将就木的“龙”命。 想到这里,躺在病榻上早已全身瘫软的他突然奋身坐了起来:“快来人呀!” 宫人飞也似来到龙榻前,轻声问道:“皇上有何吩咐?” “拟旨!” 宫人连忙捧来了笔砚:“请圣上降旨。” “石崇……”武帝突然停住,面色苍白。 “石崇……陛下,您怎么啦?” 武帝动了动嘴唇,再也说不出话来。突然,他口喷鲜血,那殷红的血直喷到待拟的圣旨黄绢上,而后直挺挺倒在病榻前,从此不醒人事。 太熙元年(290年)四月二十五,晋武帝司马炎驾崩,时年五十四岁。 三十二岁的傻太子司马衷继位,是为晋惠帝,改年号为“永熙”。三十三岁的杨芷成了皇太后。 含章殿,伴随着灰蒙蒙阴沉沉的天空,嫔妃、公卿大臣、皇亲国戚,排着长长的队列向晋武帝遗体跪别。国舅杨骏耀武扬威地握着剑柄立于一旁。哭嚎声响成一片,中间当然有痛哭流涕,如丧考妣的;当然也有各怀鬼胎,掩面装哭的;更有惧怕被杨骏找借口杀头而躲得远远的。 汝南王司马亮就是其中之一,这位辅佐大臣孤零零地不敢靠近,只是远远地躲在大司马门外哭泣。 杨芷的父亲杨骏此时听侍从说司马亮躲在司马大门哭灵前,他不无担心,对杨皇太后言道:“大司马司马亮在大司马门前哭灵,这意味着什么?” “他怕。” “非也。大司马手中尚有不小的权力,他显然是回避我们杨家,对我们杨氏极为不利,杀了他!” 杨芷心中一惊,忙叫来了在一旁呆站着的“儿皇帝”司马衷:“皇儿,你见否?你皇叔司马亮躲在大司马门外窥视,行踪诡秘,恐有篡位之心。” “皇叔对我好极了,不会……” 杨芷打断道:“蠢儿!二天脑袋掉了,你还摸得着那碗大的疤?”于是逼着司马衷下了一道诏书,派石鉴和张劭前去讨伐司马亮。 这一切,被石崇看了个清清楚楚,猜了个明明白白。石鉴接到诏书,石崇一把拉住了他:“此事不可!” 石鉴犹豫了,事情拖延下来。 石崇连忙找到司马亮,告知杨骏准备出兵打他的消息。司马亮大骇,问计于石崇。 石崇沉吟片刻,言道:“而今朝野皆归心于亮公,亮公不讨逆贼而反畏逆贼讨乎!” 司马亮是一杆银样蜡枪头,生性胆小怕事,他忙说:“不可不可。石侍中还有何计?” 石崇叹了一口气:“亮公如此胆怯,唯有一走了之。” 司马亮无奈地连夜带着自己的人马逃到许昌去了。 太尉杨骏没能杀掉司马亮,深感自己威信不高,势力不大,于是他采取了怀柔收买政策,用封官进爵的办法取宠于众。他先将自己加封为太傅、大都督、假黄钺。然后将群臣皆增位一等,预丧事者增二等,二千石以上皆封关中侯。 对于杨骏的怀柔政策,石崇上书坚决反对。 杨骏本来对这位身为侍中、安阳乡侯的首富石崇还敬畏三分,此时见他如此三番五次为难自己,开始考虑如何除掉石崇。 石崇岂是个好惹的角?他本来就看不起脓包一个的杨国舅,如今见他这不可一世的样子,更是怒火中生。他权衡再三,看中了刚当上皇后的贾南风,于是鼓动她将她的侄儿贾谧任命为侍中,增强了贾氏的势力。 贾皇后凶狠骠悍,她对杨骏的威胁,远远超过了大司马司马亮。很快,两派势力达到了平衡。八月,在杨骏和贾南风这两派势力同时应允的情况下,立司马衷的儿子司马遹为太子。 有人要问了,为何立司马衷之子司马遹为太子还需杨、贾两大派势力共同认可才行呢?看官有所不知,这司马遹并非贾南风亲生。贾南风无后,但在她成为太子妃前,武帝司马炎担心儿子太傻,连房事也不会,于是将自己的贴身侍女谢玖送到司马衷身边,要谢玖教儿子房事。谁知不到七个月,谢玖竟产下一子,是为司马遹。有人私下怀疑,不知这司马遹究竟是太子司马衷之子,还是老皇帝司马炎之子! 危险的政局在尔虞我诈中平衡不到两年。 元康元年三月,贾皇后再也无法忍受杨贾两强相争的局面,她决心除掉国舅杨骏。于是秘召石崇到后宫,说出了她的打算。 石崇哈哈一笑:“请皇后放心,此事易于反掌也!”他回去叫来外甥欧阳建,如此这般叮嘱一番。 时任冯翊太守的欧阳建夜访殿中中郎孟观,寒暄一番后,欧阳建对孟观言道:“叔时兄,国舅对你可多微词啊。” “此事我知,深藏于胸也。” “时叔兄,莫非国舅懦弱,你比他更懦弱否?”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国舅行将就木,何来‘十年’之说?而今贾皇后势渐强大,可依靠也。时叔兄不妨上书,数尽国舅劣迹,贾皇后自有办法除去此霸道而无能之人!” 孟叔时听其言,连夜写好奏折,上奏惠帝司马衷,说是杨骏谋反,皇后亦有同感,必将杨骏除之。毫无主见的惠帝听说是皇后之意,稀里糊涂下召,下令宫内外即时戒严,命东安公司马繇率殿中四百人讨伐杨骏,命楚王司马玮屯兵大司马门,封锁皇宫,命淮南相刘颂为三公尚书,率御林军护卫殿中。 杨骏听说有变,大惊失色,连忙召集亲信们商议对策。太傅主簿朱振主张立即开启杨骏府南面的武器库,焚烧云龙门,趁乱打开万春门,迎外营兵马拥皇太子入宫,废惠帝,诛贾氏。 岂知杨骏果真怯懦,犹豫不决。 此时司马繇率领的四百殿中兵马逼近杨府。一把大火,将那杨府烧了,又令弓弩手在宫墙之上,居高临下,封锁了杨骏兵马的出路。到孟观带领大军赶到,攻入杨府,可怜霸道而懦弱的杨骏,狼狈不堪地逃到马厩,被当场诛杀。 太后杨芷从后宫被带到了贾南风面前。听说父亲杨骏被杀,她双腿已瘫软了,可嘴还硬:“贾南风,你做事不能太绝!” 贾南风冷冷一笑:“皇太后,恕儿媳妇不能尽孝了。” 面对只比自己还要大两岁的“儿媳妇”,皇太后不禁打了个寒颤:“南风,当初我曾经救过你一条命啊!” 可是贾皇后并不领情:“是吗?这么说,儿媳妇的命要比皇太后的贱罗?” “难道你还要恩将仇报了?” 谁说不是呢?当初贾南风还是太子妃时,忌妒心特强,恨不得太子殿中个个女的都比她长得丑!可是她的长相确实令人无法恭维:皮肤黑就黑了吧,偏偏是又矮又胖,那五官还不合比例地挤成一堆。宫中的侍妾、侍女、丫环甚至于包括女佣,都不敢看她,尽量压低了头。司马衷的侍妾如霜,在东宫中算得上一枝花,平日里从未敢正面对着贾南风,她知道,在这里只有“夹着尾巴做人”,方能留得一条小命。如霜怀孕了,她当然高兴,虽不敢指望日后自己的儿子当上太子,至少也是当今皇上的骨肉,自己从此也许稍稍有了些地位。就在这不经意的得意间,被贾南风迎面撞上了。如霜笑眯眯地向皇后打招呼,众人都称赞着美丽的如霜要当妈妈了。贾南风一时间竟然妒火中烧,一把抢过护卫的画戟,直直朝如霜的大肚子捅去!只听一声惨叫,如霜连同可怜的还没有出生小生命,倒在血泊之中。武帝司马炎闻讯大怒,要废了太子妃,交刑部查办。多人说情,司马炎不听。最后还是皇后杨芷劝司马炎留下贾妃。 如今杨芷不提还好,一揭了贾南风的伤疤,她岂能不恼羞成怒:“皇太后,你的话也太多了!” 说罢竟命宫女将杨芷拖到后宫,用白绢活活勒死。 这是一场宫廷悲剧。 在距洛阳一百多里的中牟县,也发生了一场悲剧,与潘岳相濡以沫三十年的爱妻小秋不幸病故了。 桃花坞里,小秋静静地躺在桃花丛中,潘岳一边流着泪,一边将刚采摘回来的桃花一朵朵轻轻铺在小秋身边…… 小秋从小就不是一般的女孩。 她长得并不美,但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人格魅力竟令天下第一美男无法抗拒。记得潘岳弱冠之年,早已是女性追逐者无数,素有“掷果盈车”之说。然而当时潘美男心高气傲,只顾享受着被少女们追逐的滋味,竟然看不上任何一位倾心于他的绝色女子。潘岳的父亲潘芘任琅邪内史,当时还是秀才的他随父赴任,意为长长见识,熟悉一下为官之道。一天,潘岳乘车上街,又被一群少女追逐着,有的还疯狂地高叫“潘郎,潘郎!”此时的潘岳得意极了,如皇帝驾临般端坐车上,高仰着头,不时巡视一下四周,如入无人之境。 突然,一声惨叫从左侧传来,潘岳心中一惊,连忙扫了一眼:原来是一位也在追逐潘郎的及笄少女,不知怎的被人拥倒,三四只“三寸金莲”从她身上踩踏过去。这时,从街店中冲出一位十五六岁的女子,不顾一切地拨开追逐人群,奋力将那及笄少女扶起,回头冲潘岳骂了一句:“何美可显之!尔等见过苍蝇逐滚落地之臭蛋乎?” 潘岳脸一红,连忙跳下车,与那女子一同搀扶摔倒少女,还亲自到药铺为少女抓药。一打听,方知那救人女子姓杨名小秋,虽相貌平平,在琅邪一带却是有名的侠女、才女和淑女。 多次追求,杨小秋终于成了他的妻子。 每每回想到此,潘岳都悲痛异常,他再也按耐不住狂奔的思绪,为妻子小秋写下了流传千古的《悼亡诗》: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 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 黾勉恭朝命,回心反初役。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 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 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 怅恍如或存,周遑忡惊惕。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 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春风缘隙来,晨霤承檐滴。 寝息何时忘,沉忧日盈积。 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 此时石崇刚升任征虏将军,权力大增,正赶往金谷园欲与绿珠分享升官的快活。他一听到小秋不幸病故的消息,顾不得金谷园那如梦如幻的醉人享受,立即策马亲赴中牟县悼唁。 谁知石崇刚跨上豹斑银鬃马,就被绿珠拦了个正着:“季伦,何事如此匆忙?” “哦,事情太急忘了告诉你,小秋不幸病故了。” “如此大事,何故不携我同行?” 石崇笑了笑,伸出右手,一把将绿珠拉上马。不消大半天,他们便赶到了中牟县桃花坞。 桃花坞景色依旧。 黄河边上,几座矮土岭中间围着一大片凹地依旧,凹地里种的桃林桃花依旧,凹地之北面的黄河咆哮依旧,这里却多了几分肃杀和悲凉。 他们见到了憔悴的潘岳和静静躺在桃花丛中的小秋。 绿珠早就哭成了个泪人儿。 都说在变故面前,女人首先顾及的是情感,而男人首先掂量的却是前程。祭拜结束,石崇将潘岳单独拉到黄河岸边。他看着咆哮的黄河,长叹了一口气:“安仁兄,嫂嫂不幸,今后你作何打算?” “糟糠仙去,别无他求,只愿长守在小秋身边。” “安仁兄此言差矣。伉俪之情故然应当看重,昔日嫂嫂长期病重,兄一刻不停的守在嫂嫂身边,亦为人之常情。但男儿志在四方,嫂嫂既已仙去,还当为我大晋效力才是。” “为兄已无此念也!” “安仁兄,此念非你有则有,非你无则无。” 潘安一愣:“此话怎讲?” “兄难道忘了在金谷园,孙秀小人话中有话吗?” 潘岳想起孙秀那句“心中藏之,何日忘之”,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如今孙秀已贵为骠骑将军,他若念及旧恨,欲报旧仇,亦易于反掌也。而今之计,他为官,我也为官,我比他官大,比他显赫,让他望尘于我等足下。而之,我送安仁兄四个字:复出为官。” “安仁也曾为官,终不得志,已无官瘾矣。” “非也!常言道,‘倚山之木,风难摧之;傍水之田,旱难龟之’。为官之道,先得寻一靠山。”石崇此时侃侃而谈,“昔日崇也不明此为官之道,拚拚杀杀,也只是个县令黄门郎之类。找靠山不找则已,要找便要找那权倾朝野之人。武帝驾崩后,谁的权力最大最有前途?非贾皇后及其侄儿贾谧莫属,崇劝兄复出为官,我们便一同投靠贾氏集团,寻个稳稳的靠山。” “这个……”潘岳沉吟许久,“多谢季伦兄的点拨,请让我思考数日再定夺。” 回洛阳的路上,绿珠狐疑地问道:“季伦,你又撺掇那老实本份的安仁兄搞什么名堂?” 石崇笑了笑:“别说得那么难听,我是为了他好,动员他复出为官。” “唉,你们男人一门心思就想当官。其实安仁兄守在小秋姐身边有何不好?一同赏那月下桃花的清香,一同观那澎湃黄河的狂涛。纵然是阴阳两隔,他们的心是永远相通的。” “哈!本来是妇人之见,让珠儿说得我心都动了。不知我们阴阳两隔时,也会一同赏芳,一同观涛,心灵也永远相通么?” 绿珠忙捂住石崇的嘴:“季伦何故出此不吉之言!” 石崇趁机回首在绿珠面颊上亲了一口:“无论如何,崇与珠儿必定会一同赏芳,一同观涛,心也永远相通!” “得季伦一言,珠儿此心足矣!” 潘岳失去爱妻,又曾受到昔日自己最看不起的小人孙秀的冷眼,听了石崇掏心掏肺的一席话,他不得不对自己的人生做另一番思考。渐渐接受了石崇的“靠山论”,数月后,潘岳安顿好母亲,应石崇之约来到洛阳。经石崇推荐,潘岳任长安县令,不久征为博士,出任太傅主簿,一个闲散的幕僚。 石崇在大司马府附近买了一处宅子,赠送给潘岳及其随人居住。 初秋之夜,潘岳独坐庭院,一阵阵清风袭来,顿感周身寒意。他禁不住想起与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小秋,长叹一声,悲切切吟道: 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 清商应秋至,溽暑随节阑。 凛凛凉风升,始觉夏衾单。 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 岁寒无与同,朗月何胧胧。 展转盻枕席,长簟竟床空。 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 独无之子灵,仿佛睹尔容。 抚衿长叹息,不觉涕沾胸。 沾胸安能已,悲怀从中起。 寝兴目存形,遗音犹在耳。 上惭东门吴,下愧蒙庄子。 赋诗欲言志,此志难具纪。 命也可奈何,长戚自令鄙。 此时恰好石崇来访,听得他也不禁叹息:“安仁兄,如此整日沉溺于悲切切的怀念之中,终非好的心境。明日刚巧是九月初八,当初我们约好逢八相聚,吟唱金谷。如兄有兴趣,明日到金谷园一聚,吟诗作赋,忘却那搅人肺腑之伤痛,寻求那字里行间之快活,岂不妙哉?” 潘岳勉强地点了点头:“也好。” 次日,潘岳来到金谷园。与开园的喧闹相比,此时显得尤为静谧清新。不管是远观近赏,不管是气派还是设计,不管是用料还是工艺,此处都不愧为大晋第一林园。 经常逢八便到金谷园相聚的文友共二十三人,往常从未到齐,每次只到十多人。今天,连同潘岳共二十四人齐刷刷都来了。他们是: 左思、刘琨、琨兄刘舆、陆机及其弟陆云、挚虞、郭彰、刘隗、牵秀、邹捷、杜育、杜斌、诸葛铨、王粹、崔基、陈眕、周恢、和郁、刘讷、许猛,加上石崇、潘岳、欧阳建和贾谧,正好二十四位文友。 左思,字太冲,齐国临淄人,与石崇年岁相仿。左太冲时任秘书郎。他出身贫寒,不好交游,是晋代文学史上成就最高者。他构思十年,写成震撼文坛的《三都赋》,“豪贵之家,竞相传写,洛阳为之纸贵”; 挚虞,长安人,字仲洽,与左思同年。少年时师从皇甫谧,才学通博,始泰年间中举,武帝命其为东堂策问。后来擢为太子舍人,历任秘书监,卫尉卿。惠帝官至太常卿。有《三辅决录注》、《文章别流集》等著作; 邹捷,新野人,颇富文才,任散骑侍郎,历任下廷尉、太簿参军; 郭彰,太原人,字叔武,是皇后贾南风的堂舅,贾谧的亲舅。他才思敏捷,属当时文坛中的老前辈。历散骑常侍,尚书,卫将军,封冠军县侯; 陆机,东吴大将陆景之弟,字士衡。从小有奇才,少时就文章冠世。吴国灭亡,著《辨亡论》两篇。太康末年和弟弟陆云一同到洛阳,历任太子洗马、著作郎、平原内史,有《陆平原集》; 陆云,陆机之弟,字士龙,少年时与其兄陆机齐名,号“二陆”,任浚仪县令时,全县上下称其神明,后任清河内史、大将军右司马,有《陆士龙集》; 欧阳建,世为冀州右族,字坚石,石崇外甥。从小就很有远大理想,他的文章“才藻美蟾”,任冯翊太守; 杜育,字方叔,幼年聪颖过人,号神童。长大后,也是一名健硕的美男子,才貌俱佳,时人号称“杜圣”; 刘讷,沛国彭城人,字令言,比石崇年长三五岁。文才颇佳,官至司录校尉; 刘隗,时年二十,年轻气盛,字大连。是刘讷的侄儿,少时就写得一手好文章; 牵秀,观津人,字成叔,才学渊博,性情豪爽,年纪很轻时便得美名,时任尚书; 刘琨,魏昌人,字越石,“少有隽朗之目”,贾氏灭后,任范阳王虓司马,加封广武侯,愍帝时拜都督并领冀幽三州军事。与祖逖有“闻鸡起舞”之美谈。与其兄刘舆结识二十四友后因日渐看不惯金谷园的过份奢华而愤然离去; 杜斌,是大将军杜预的堂兄,很有才学声望,也是二十四友中最年长的一位,官至黄门郎; 诸葛铨,字德林,官至散骑常侍; 王粹,在文学上颇有建树。后来陆机任都督时,成为陆机的部属。陆机河桥兵败与王粹、牵秀等人不肯效命有关,最终导致陆机被杀; 崔基,文才颇佳,早年曾与潘岳同在杨骏府为掾属; 陈眕,惠帝时任左卫将军、右卫将军,明帝时任幽州刺史; 和郁,字仲舆,才望颇佳,以清望著称,官至尚书令; 周恢,字盈涛,汝南人,才思敏捷,恬静持重,对任何人都是和颜悦色,颇有人缘; 许猛,字应元,汝南人,与周恢同乡,放荡不羁,为人豪爽大方,从不羡仕途,一生拒不为官; 贾谧权倾一时,年纪轻轻却是金谷二十四友的当然首领。起初,贾谧颇为谦逊,勤奋好学,对文人们恭恭敬敬:年稍长的,他开口必尊“老师”;与自己年纪相仿的,他开口必称“学兄”。 首先到达金谷园的自然是欧阳建,还有与绿珠混得稔熟的刘琨、刘舆兄弟。其实他们昨天已到了白鹤镇,找了户农家住了下来,放量品尝此处的特产——金涧芳梨。 他们特意用车拉来了一大筐。 绿珠见是芳梨,笑道:“金谷园中多的是芳梨,何故要从白鹤镇带回来?” 刘琨道:“珠儿有所不知,晏子曰:‘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白鹤镇距金谷园虽然不算太远,毕竟土质有异,所种之芳梨,其味亦有异也。” 绿珠连忙吩咐冰儿和清儿,到金谷园芳梨林中也摘一筐个大水嫩的梨子来,让文友们分别品尝,以分高低。 不多时,贾谧和文友们先后来到园中,他们聚到了红芸馆。 陆云看着换了匾额的馆舍,忽然狂笑起来:“好好个瞻溪馆,怎的改成‘红芸’了?” 话音刚落,陆云只觉着身后括起轻轻一阵风,转头间自己的下巴已被一只纤纤玉手捏住了,生疼! “专为我红萼改的,红芸之草,清香四溢,怎的啦?我还怕被你等小男人弄臭了!” 学过些许武功的陆机一把抓住红萼的手,想掰下来却纹丝不动:“小姐姐息怒。我兄弟生来爱笑,看见蚂蚁打架也会笑的。” 红萼松了手:“放心,既来到园中,我也知是季伦之友,不会捏碎他下巴的。” 欧阳建和刘琨兄弟赶了过来:“士龙,你该笑不该笑时都乱笑,这下惹着女煞星了吧?人家红萼姑娘可是个武功高强的侠女,当年与我小舅打了个平手。” 面对眼前这位绝顶美貌却武功高强的姑娘,文友们不禁惊呆了眼儿。 牵秀和王粹已按耐不住:“红萼姑娘,拜你为师如何?” 陆云早忘了疼痛,大笑起来:“红萼姐姐只能教我的,刚才捏我下巴便是收下我了。” 陈眕道:“我、邹廷尉、陆士衡、牵成叔、王粹和刘越石都是习武之人,加上也缠着红萼姑娘想习武的陆士龙,刚好是金谷七侠士,一并拜红萼姑娘为师,岂不更妙?” 陆机笑道:“不好不好。我们金谷文友别分出个什么金谷七侠来,不伦不类,弄不好人们以为竹林七贤的糟老头们起死回生了。” 杜斌老头开口了:“就他们几个小后生调皮,一心二用,文友相聚怎能心野野又想着习武?你们是想拜师学艺,还是想餐人秀色?” 红萼也不多言,她打了个拱手:“学士们,习武不习武的,随缘吧。”说完转身一跃,三步五步便没了踪影。 文人们又是一阵惊叹。 老成持重的杜斌看看大家:“崔基呢?往日他颇为积极,今日何故姗姗来迟?” 说话间远处传来车马声,果然是崔基来了。他还带了两位从不涉足官场的朋友,一位是周恢周盈涛,一位是许猛许应元,两人是同乡,汝南人。二人的文才都名噪一时,却厌恶官场,从不做官。崔基是好说歹说,说是金谷雅集纯粹是以文会友,绝不涉足官场,这才将二人拉了过来。 贾谧笑盈盈执着周恢和许猛之手:“久仰久仰,盈涛兄的文章词藻华美,情义绵长;为人忠厚实诚,体贴细腻。应元兄则用辞辛辣,起伏跌宕;为人侠肝义胆,为朋友两肋插刀呀!” 周恢和许猛作揖道:“惭愧,惭愧。” 寒暄毕,杜斌点了点人数:二十四人。 贾谧道:“二十四,好数字。干脆我们便称为‘金谷二十四友’,如何?” 石崇恭维道:“‘金谷二十四友’,此名绝好!贾侍中亲命如此佳而雅的名字,‘金谷雅集’的传世之作源源不断矣!” 说话间,绿珠和红萼带着冰儿和清儿,抬来两筐芳梨。 绿珠道:“各位文友,这里有两筐金谷特产——芳梨。其中一筐产于白鹤镇,一筐产于金谷园,众位文友不妨一尝,看哪位能分辨出哪筐是白鹤镇芳梨,哪筐是金谷园芳梨?” 贾谧击掌道:“哈,此事有趣!辨别谬误者罚诗一首,评判不过关者再罚一首;辨别正确者当评判官。注意,每人只许四句。我呢,就是当然评判官了。” 二十几位文友笑了笑,也不多说什么,小心翼翼地品尝起来。只有那陆云还在一旁傻傻大笑不止,趁众人不注意,他凑到绿珠耳旁悄声道:“珠儿姐姐,快告诉我哪筐是白鹤镇芳梨?” 这一动作早被刘舆发现,他一把揪过陆云:“士龙休得作弊!” 结果可想而知,除刘琨兄弟和欧阳建心中有数外,其余的都猜错了。为什么呢?原来白鹤镇的芳梨要比金谷园的芳梨更加鲜嫩可口,文人们为巴结石崇,都将好吃的白鹤梨猜作金谷梨。 红芸馆的喧闹,惊动了紫竹苑的紫鸢,她带了竹儿和翠儿凑热闹来了。 石崇一时兴起,命贲礼到兰菱阁将缪兰也请过来。缪兰不喜喧闹,借口身体不适推托。 贲礼对缪兰早生仇恨,他阴阴地说道:“缪兰姑娘不给贲礼的面子,难道连石将军的脸面也要驳了回去?” 缪兰无奈,只好带着菊儿和馨儿来到了红芸馆。 金谷园四大美女齐聚一堂,这还从未有过。乐得文人们屁颠屁颠的,争先恐后地吟诗作赋,以显摆自己的才华。 紫鸢向魁梧英俊的杜育抛了个媚眼:“这位哥哥是第一个猜错,当他先吟。” 刘隗附合道:“对!方叔兄聪颖过人,幼年时便号称神童,如今还有‘杜圣’的美誉呢。” 杜育也不推辞,得意地吟道: 瑶台无蟠果,仙女下凡来, 荆扉独一处,金谷梨早摘。 诸葛诠道:“方叔果不愧为‘杜圣’,巧借瑶台,美化了金谷。不过……”他有意盯了左思一眼,“我就奇了怪了,有的人既能写出搅得‘洛阳纸贵’的《三都赋》,如今为何悄悄蛰伏于阴暗旮旯偷窥秀色呢?” “谁、谁个偷窥秀色了?”左思本来就有点结巴,被诸葛诠如此嘲弄,更是口吃得满脸通红。 杜育推了左思一把:“太冲兄,别理会那乱嚼舌头的诸葛德林。不过你也该显显山,露露水了。” 身材矮小,长相平平的左思本来就自惭形秽,如今要他在四位天仙般的美女面前吟唱,岂不是要收了他的老命?只见他红着脸儿,狂跳着心儿,深埋着头儿,结结巴巴地吟诵道: 凡梨皆佳味,品者另所悟: 卓犖凭枝干,形骇彰风骨。 “太冲兄,你是吟芳梨乎?吟枝干乎?” “太冲兄是另有所指:绝世之美必有绝世之丑支撑着。诚如兄那不敢恭维之貌,支撑着绝世之作《三都赋》也!” 接着,牵秀、周恢、许猛、崔基等人都吟了芳梨诗。有的辞藻华丽,有的中规中矩,有的俏皮风趣,有的遣辞生僻。只听得那紫鸢在一旁“吃吃”发笑。 诸葛诠道:“紫鸢姑娘一直发笑,定是心中有了好诗,不吐不快。紫鸢姑娘,快快吟来。” 那紫鸢的确是个出得趟的角色,只见她止住笑声,清清喉嗓,果真吟诵起来: 芳梨嫩如蜜,馋者都想吃。 哪管产何地,噎死还痴迷。 这下是众文人掩嘴“吃吃”发笑了。 潘岳道:“你们别笑,紫鸢姑娘用的都是乡间俚语,通俗易懂,虽有几分俗气,但也透出了几分道理。” 刘琨道:“要说乡间俚语,还是珠儿姐姐的歌仔调有趣。” 贾谧来了兴趣:“珠儿姐姐果真有此本事?快快来一首,也是五言四句的。” 绿珠笑骂道:“越石多事!那歌仔调如何上得大雅之堂?” “未必。大鱼大肉吃腻了,还兴腌瓜酸菜解腻呢,况且歌仔调如此动听。” 绿珠推托再三:“缪兰姐姐文才高妙,请她吟来。” 缪兰头一侧,笑出了甜甜的小酒窝儿:“珠儿怎的就点我的将了?我看这样吧,刘越石惹出的事,着他先吟一首,我再胡诌一首。再请珠儿来一首五言四句的减字歌仔调,如何?” 众人皆击掌叫好。 刘琨无奈,开口吟道: 穷林传梨香,尝辄惊意趣, 同种不同塬,品质竟相异。 贾谧伸出拇指:“越石之诗不同凡响,深刻,深刻。” 缪兰略略思考,接着吟道: 凄寂悬一生,蒂落付销魂。 空怀嫦娥愿,痴情系冰轮。 大家听了,明知是缪兰的幽怨发泄,又不好多说什么。还是欧阳建机灵,马上开言:“好诗,好诗。轮到我小小舅娘了。” 绿珠扯扯红萼衣角:“红萼姐,还是你来吧。” “别!我五音不全,也不会编词儿。” 绿珠想了想,唱道: 饮酒莫忘酒粬,吃饭莫忘晒坪, 爬山莫忘拄棍,尝梨莫忘种梨人。 石崇赶忙给翻译,大家听了眉头全蹙成一堆。如此连用三次排比的明喻来推出最后的主题,是他们所读所写过的诗歌中从未见过的。既朴实无华又准确生动,是乡调俚曲却又蕴含深刻道理。 大家是被震住了,却又不知如何赞赏,也不知该不该赞赏。 绿珠看看大家:“我说我唱不好嘛。见笑了。” 红萼推了绿珠一把:“别人都是五字一句,就数你乱七八糟。” “谁要死抠一句五个字啦?我觉着能说清我的意思,管他五字六字还是七字呢。” “好词,小小舅娘唱的就是好词。” 大家附和着欧阳建,恭维了一番。 绿珠喜欢与二十四友在一起,他们无拘无束,他们随意嬉闹。那些讨厌的皇亲国戚、达官要员,绿珠却十分厌恶。 所以,但凡官员来,绿珠避之;二十四友来,绿珠迎之。 其实这也是石崇所愿,他更不想绿珠在达官贵人面前露脸,谁教绿珠是自己金屋所藏之“娇”呢? 第十八章 红萼血宴治王恺 精明而残暴的皇后贾南风和贾谧灭了杨皇后及大都督杨骏后,邀赵王司马伦、楚王司马玮和东安王司马繇参与国政,一时间,贾氏权倾朝野。 石崇也从中得利,升任大司农,拜太仆,出为征虏将军,成为九卿之一。 贾南风专权后,荒淫无耻至极。她将后宫一座较为背静的如意殿设为专供自己淫乐的场所,那地方别说皇亲国戚,就是傻皇帝也是不能靠近的。就在这座荒淫而血腥的如意殿里,贾南风常常偷运粉面处男到殿中淫乐,玩一个杀一个,再悄悄将尸体运出后宫抛弃。 正是这位丑陋而满手血腥的贾南风,对第一美男潘岳情有独钟,潘岳越是躲避,她越是心痒痒地千方百计攫取。 有一天,贾南风单独召潘岳进如意殿,潘岳硬着头皮去了。 贾南风远远见潘岳进来,迫不及待地招呼道:“潘博士来了?快快坐到我身边来。” “微臣潘岳叩见皇后。后宫森严,内外有别。皇后有何旨意,尽管吩咐微臣便是。” 贾南风色迷迷地望着潘岳:“安仁,闻说你对妻子忠贞不渝,在她病重期间,亲为她引流腹中脓水。如此贴心可依之男人,世间稀有,南风十分敬佩。” “皇后过奖了。”潘岳小心地斟酌字句,谨慎地提防着。 不想贾南风竟流下了眼泪:“唉,我的命好苦!……我那位虽贵为皇帝,却什么也不管我。如今我也腹中肿胀,也盼着有贴心之人为我引流腹水。” 潘岳打了个寒战:“皇后,我……” “安仁,不信你来摸摸。” “使不得的,使不得的。” 贾南风厉声道:“过来!” 潘岳迫不得已,一步一步走了过去。贾南风突然一把捉住潘岳的手,另一只手撩开衣裙,强行将潘岳的手按在自己那胀鼓鼓尽是赘肉的小肚上。 潘岳的手触电般缩了回来,高声叫道:“御医,快传御医!” 早被贾南风屏退的宫女连忙进来。 贾南风没好气地:“出去,出去!” 潘岳趁机拜别:“遵旨,微臣告辞。”说完头也不回,快步溜出宫去。 贾南风看着潘岳背影,恨恨地:“老娘百般挑逗,这潘郎竟能坐怀不乱!哼,我看你又能逃得多久,终究要你逃不脱老娘的手心!” 不久,潘岳母亲病重,他趁机辞官回中牟侍奉母亲。 又是一个萧瑟的秋夜,潘岳在桃花坞祭奠爱妻小秋。他含着悲泪,想着那一件件与爱妻相儒以沫的日子,禁不住低声吟唱起来: 曜灵运天机,四节代迁逝。 凄凄朝露凝,烈烈夕风厉。 奈何悼淑俪,仪容永潜翳。 念此如昨日,谁知已卒岁。 改服从朝政,哀心寄私制。 茵帱张故房,朔望临尔祭。 尔祭讵几时,朔望忽复尽。 衾裳一毁撤,千载不复引。 亹亹期月周,戚戚弥相愍。 悲怀感物来,泣涕应情陨。 驾言陟东阜,望坟思纡轸。 徘徊墟墓间,欲去复不忍。 徘徊不忍去,徙倚步踟蹰。 落叶委埏侧,枯荄带坟隅。 孤魂独茕茕,安知灵与无。 投心遵朝命,挥涕强就车。 谁谓帝宫远,路极悲有余。 对潘岳朝思夜想的贾南风,再次指使蠢崽皇帝司马衷召潘岳入朝。使臣来到中牟,向潘岳宣读完圣旨,问道:“潘博士何日启程?” 内心充满矛盾的潘岳沉吟良久:“可否请使臣代我呈书,以谢皇恩。” “怎么,潘博士不想赴任?你可想好了,石崇石大司农让我托话于你,赵王和孙秀已进京辅佐朝政,赵王司马伦为右将军,握有兵权,若不为官,恐怕潘廷尉与孙秀将军之隙会对廷尉不利。” 潘岳猛地想起了孙秀那句阴森森的话“心中藏之,何日忘之”,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送走使臣,潘岳到后堂面见母亲,禀报了朝廷召他回京之事。潘母内心十分清醒,她早就耳闻贾南风勾引儿子之事。于是提醒儿子道:“为国效力,匹夫之责。然此次朝廷召我儿入京,看来是贾皇后使的阴招,我儿不可不防。” 潘岳不便向母亲明说与孙秀有隙之事,只能以大道理搪塞:“既然是朝廷召唤,孩儿不得不从。母亲提醒之事,孩儿时时处处注意便是。” 潘母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说什么。 潘岳护着母亲及家眷回到洛阳后,奉命就任著作郎,编修国史。他埋头撰写,生活十分低调。潘岳在洛阳城南洛河旁结庐居住,闲暇里或养花植柳,或驾车陪母亲悠游郊外美景,一时竟博得甚大孝名。 那日,石崇和绿珠邀潘岳在崇绮楼饮酒。 绿珠见潘岳已从爱妻小秋病逝的阴影中渐渐走了出来,很为他高兴,张罗着为他续弦。 潘岳淡淡地笑了笑:“垂暮之人,哪还有姑娘眷顾?” “姜尚八十还垂钓江边,得文王青睐。潘兄年方五十,当年天下第一美男之风采依然,不信潘兄稍加打扮,沿街而过,必定还会有大群姑娘‘掷果盈车’。” “不可能,不可能!潘岳老矣,尚能炫否?” 石崇拍拍胸脯:“只要安仁兄点头,三日之内,季伦包管寻十数名贤淑美女,让兄从中挑选一位续弦,如何?” 绿珠笑道:“人家安仁兄乃天下第一美男,岂能乱选乱挑?还是让珠儿我为安仁兄尽力吧。” “绿珠姑娘不必为安仁操劳了。尽管阴阳两隔,此生安仁只厮守小秋一人,忠贞不变。” 绿珠与石崇正为潘岳始终不渝之心感动,忽然潘岳家人匆匆来到金谷园中。 潘岳心中“格噔”了一下:“何事慌里慌张?” 家人悄悄附耳道:“后宫来传,贾皇后有要事相商,请老爷立即到如意殿。” “啊……我随后就去。” “安仁兄,何事令你如此神不守舍?” 潘安打发走了家人,回到案前:“贾皇后又来找我麻烦了。” 绿珠一听,很是反感:“别理睬她!” 石崇沉吟良久:“不,就目前安仁兄的处境,仍未能与孙秀抗衡。随着赵王司马伦之权力越来越大,孙秀也会越来越狂妄。如今季伦我虽与赵王、孙秀交好,但也无能力遏制他们。唯有贾氏集团是他们之克星,贾皇后既能将赵王扶上禁军首领、右将军,参与国政之高位,就能压制他们的恶行。君不闻,如今朝廷下旨,均出于贾后之手。那傻皇帝……摆件一个。而况,我们金谷二十四友,又推贾谧为首,如此算来,我们与贾家更为亲近。安仁兄,权衡利弊,还是依仗贾氏集团为上策啊。” 绿珠听后,不禁眉头一皱:“堂堂正正做人,何必要依仗谁人?投靠谁人?” “珠儿不参与国政,尚不明个中奥妙。” 潘岳一直不言,末了,他低垂着头,轻轻说了一句:“我去了。”说完头也不回,策马离开了金谷园。 绿珠不解地问:“安仁兄此去若何?” 石崇答道:“若依之,飞黄腾达;若拒之,凶多吉少。” “贾皇后会杀了潘兄?” “非也,是安仁兄难寻靠山,易被小人吞噬也。” “难道你不全力保他?” “我当然会全力保他,只恐事到临头,我石某也无力回天!” 绿珠有点儿失神:“孙秀……这么坏吗?” “管他坏与不坏,我们还是为安仁兄寻个伴吧?” “此事包在珠儿身上。” “你?莫非珠儿早已成竹在胸了?” “不瞒你说,前几日我与红萼姐姐去白鹤镇散心……” “你呀你,别告诉我又是女扮男妆!” 绿珠也乐了:“正是。我们在镇上见到一女子,年方二八,美丽娴淑,与小秋姐姐的为人十分相似。” “行呀,我这就与你去会会这位佳人!” 二人来到白鹤镇上,果然见到了这位少女。一打听,名叫可心,是镇上一户酒坊人家的养女。石崇见到可心,十分满意,当下就与其养父养母商议,愿以千两白银买走姑娘。其养父本是个赌徒,欠着别人好几十两纹银。听到石大人要用千两白银买走养女,当场就给石崇跪了下来,连连磕头。 就这样,可心跟随绿珠进了金谷园。 却说潘岳急匆匆回到家里,母亲正襟危坐等着他。 “岳儿,后宫召你,恐怕不会是什么好事。” “禀告母亲,孩儿正为此事揣度。” “常言道,‘跟着好人成好人,跟着师公跳鬼神’。我儿不给后宫迷惑了心智,为娘就放心了。” 潘岳无言,深深向母亲鞠了一躬,到内室换了套旧衣衫,也不梳理风乱的鬓发,坦荡荡进宫了。 后宫如意殿里,贾南风见潘岳不修边幅的样子,乐了。 潘岳抬头一看贾后,浑身鸡皮疙瘩“唰唰”地竖了起来:只见那贾南风身披一件霓裳,坏就坏在那霓裳薄如蝉翼,坏就坏在那贾南风连个小兜肚也不穿,两颗深褐色的东西若隐若现,特别的扎眼儿! 潘岳眉头一皱,低垂着脑袋,冷冷地作了个揖:“潘某刚从乡下回来,衣衫褴褛,面容枯槁。请皇后不要见怪。” “嘻嘻!”贾南风开口一笑,露出满嘴爆突的黄牙,“潘郎如此随心所欲来见我,足见潘郎不把南风当作外人。” “你……”潘岳被噎住了。 “潘郎,你要给我点好脸色。此次召你进宫,实为救你也。” “我!”潘岳刚想耍性子,突然想起了石崇的告诫,他闭上眼睛想了想,平静地言道:“皇后救我,恩重如山,不知所因何事?” “你可记得,有人曾对你说,‘心中藏之,何日忘之’?” “潘某对此言亦‘心中藏之,何日忘之’。” 贾南风笑了:“此人参你一本,告你身为著作郎,不专心修史,却整日里种花养草,驾车陪母,四处闲逛……” “这,这,这真是一派胡言!” “此人要灭杀你全家。奏本在此,你……过来看看?” 一听此言,潘岳吓得脸都绿了。他慢慢地抬起了头,朝贾南风看去,她手中的确拿着一卷奏本,可奏本上方,分明是她变得红润的双颊!在他眼中,这两朵红云似的东西仿佛是两团烈火,会点燃他和他一家人相聚下去的希望,点燃他今后官场上火红的未来! “奏本……我看看!”潘岳猛扑上去,贾南风以为这美男会紧紧抱着自己。没想到那奏本真到了潘岳手中。 定睛一看,奏本是假的。贾南风却得意地笑着。 潘岳眼珠一转,言道:“皇后,岳知皇后母仪天下,今日系试探安仁之忠诚也。放心,日后有召,安仁定万死不辞!” 此时贾南风深知,潘岳为情专一并非传言,即便拉不进温柔乡,能收他为己所用,此愿足矣。想到此,她那满嘴黄牙裂得更开了。 看见皇后端坐正位,俨然“母仪”了天下,潘岳松了一口气。 贾南风为了讨好被她擒获而可任意御用的猎物,她将潘岳擢拔为廷尉,掌管朝廷司法。 潘岳当年对妻子的忠贞虽能保住,但为巴结贾氏集团而从此听命于长相丑陋、又黑又矮的贾南风。很快,潘岳升任散骑侍郎,再升任给事黄门侍郎。 石崇和潘岳一同投靠贾氏集团,极尽阿谀奉承之事,每每贾谧到金谷园饮酒取乐、吟诗作对,石崇都带着成群的美女作陪。偶尔,贾谧也会在金谷园留宿。此时,便是石崇巴结贾谧的最佳时机。他会时时细心观察贾谧的眼神,对哪一位相陪的美女感兴趣,就会命该名乃至数名美女侍夜。 贾谧每次离开金谷园回洛阳时,石崇与潘岳都要送至园门。那天,贾谧上车端坐后,忽然紧执石崇手道:“石司农乃我世间难觅之知音也!” 石崇闻言,心中一热,竟不由自主地跪伏地上:“贾侍中,真比季伦之亲生父母更知季伦!” 潘岳见状也跟着跪了下来:“潘岳亦仰仗贾侍中也!” 从此,石崇、潘岳每每与贾谧分别,都向这位比自己儿女还小的贾侍中“望车尘而膜拜”。 有一天,侍女枣儿看见平日里如此威风八面的石大老爷对一个后生家望尘膜拜,在旁哑然失笑。 贾谧的车辇走后,石崇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神情古怪地看着枣儿:“很好笑么?” 枣儿看着石崇古怪的眼神,脸上哪里还有笑意?剩下的只是恐怖!果然,噩梦很快降临到枣儿身上:她被活活勒死在黄河边。 此后,石崇的脾气越来越怪异,动辄就要杀人,而且越杀越不回避。 这天,贾谧又来金谷园了,石崇陪着他在园中漫步。刚走近崇绮楼,可心从一侧跑了过来:“老爷,绿珠姑娘请老爷去赏牡丹。” 贾谧看着水灵娇美的可心,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哟!这儿就有一朵人见人爱的小牡丹嘛!” 石崇看了贾谧一眼,转头对可心言道:“告诉珠儿,我一会儿就陪贾大人过去。” 可心低着头走了,贾谧盯着可心的眼神却一直在闪动着:“这丫头……真娇嫩!” 石崇绿珠陪贾谧在崇绮楼旁欣赏牡丹的过程中,贾谧显然神不守舍,色迷迷的眼儿一直四下里搜寻可儿那娇美水灵的身影。石崇看在眼里,并不做声。好几次,石崇都想悄悄与绿珠商量,是否先让可心陪贾谧一夜。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是呀,可心是他与绿珠为好友潘岳物色的小女伴儿,虽不知潘岳是否领情,满意与否,但终究是赠与至交的待选女,怎好又转送入贾谧这大色狼的口中?也不对!可心的事毕竟没有与潘岳说过,未言之事,即可更之变之。况且,巴结贾谧、依附贾氏集团比一千个潘岳都重要呀…… 终于,石崇当夜将可心悄悄带到辅仁斋,送到贾谧手中。 第二天清晨起来,石崇到贾谧下榻的辅仁斋问安:“贾侍中,昨夜可心否?” 贾谧“哼”了一声:“好一个贞洁刚烈的女子!费了我好多周折也无法享用她!瞧,至今双臂尚酸痛不已。” “贲礼,将那不知好歹的贞洁刚烈的可心给我带来!” 强力抗拒贾谧强暴的可心散披着头发,面颊还残存着泪痕,一步一挪地来到辅仁斋前。 石崇看着贾谧颈部的咬痕:“可心呀可心,你就是如此侍候贾侍中的吗?” 可心咬咬牙,恨恨地盯着贾谧:“父母所赐之身,岂容淫贼玷污!” 石崇大怒,拔剑直抵可心咽喉:“给你两条路:要么如今立即将你的身子献给贾大人;要么将你的身子献给我的宝剑!” 话刚落音,只见可心往前一顶,剑锋瞬间刺进咽喉,可心当场血溅辅仁斋前。石崇不知所措地扔下宝剑,贾谧却笑盈盈挽住石崇:“哈,够意思!” “可是……”石崇的脸抽动了一下。 “女人,皆玩物也,何足惜哉!”说罢与石崇笑哈哈离去。 绿珠听说后立即下楼,冲到辅仁斋,此时的可心体温已渐渐散去,唯一留下的是那还微张着的眼睛和透出的不屈眼神。 绿珠气得发抖,她不明白,自己亲手导演的一桩喜剧尚未开演,为何转眼间成了一出惨剧! 任凭石崇如何赔不是,如何解释,她就是不理石崇。 石崇丢下一句话:“记住:只有你,是我的唯一;其他女人,不过是我手中任我摆布任我处置的棋子!” 绿珠茫然了,她不知道为何会发生这一切,她不知道万分尊崇、倾心相爱的“大英雄”石崇会变得那么不可理喻!既然自己是他的唯一,那么,只有自己才能打动他,规劝他,影响他,将他已在自己心目中渐渐扭曲了的形象重新改变过来! 可是,任何美好的愿望注定是要与现实的残酷拼一场你死我活的。 有一天,石崇宴在辅仁斋请大将军王敦,两人饮得酣畅淋漓。 石崇为了灌醉王敦,命菊儿前去劝酒。 王敦突然想起当年与石崇喝酒时的约定,故意不喝,说道:“昔日石公在敝府所言,敦若不喝侍女敬酒,公当如何?” 石崇故作糊涂:“年老忘事,记不得了。” “敦却记忆犹新,敢莫提醒石公一二?” “如此……但说无妨。” “公言道:以后都尉到我家喝酒,我便让美女劝酒,酒毕,那美女便送予都尉,可有此事?” “好像是有此事。” “当时我答道:要是不听那美女劝酒呢?” “哦,石某是怎样说的?” “石公许诺:‘嚓’的一刀,将她杀了!” 石崇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猛拍案几:“来人!取这无用贱人的血给王将军垫酒!” 侍立一旁的贲礼当即挥出手中利剑,斩了菊儿。可怜这位在越城岭受尽“飞天八足”蹂躏的女孩,被石崇救下后如今反而血溅辅仁斋! 辅仁辅仁,是谁来培养仁德?培养什么仁德?分明是专供西晋巨富们取乐的杀人场! 此时,只听见席间有人轻轻地“啊”了一声,瘫倒在地上。石崇眼一扫:“馨儿,给王将军敬酒。” 吓瘫在地上的馨儿早已魂飞魄散。听到动静的紫鸢刚好赶到,她挺沉着,上前扶起馨儿:“馨儿,别怕。男人有男人的软肋,女人有女人的本事。去,拿出点儿女人的勾魂术,迷住那不知好歹的小老头儿,定能躲过一劫。” 馨儿只能豁出去了!她硬着头皮,强装一付笑脸,尽力地卖弄着风骚为王敦敬酒。 王敦无论馨儿如何卖弄,就是不喝。 石崇一怒之下,又命贲礼斩了馨儿。 杀红了眼的石崇忽然乜斜紫鸢一眼:她太工于心计了,知道自己的底细太多了!顿时,石崇萌生了灭口之心:“紫鸢,王将军都不领她们的情啊。看来只有你亲自出面敬酒了。” “我……”这下紫鸢也吓傻了! 石崇低声喝道:“敬酒!” 紫鸢战战兢兢地端起托盘,怎么也迈不动步子。她双腿紧紧夹着:可怜的紫鸢,裤裆湿了。 缪兰也赶来了,她自恃石崇对自己的百般珍爱,同时也为了姐妹们不再受到杀戮,于是默默接过托盘,替紫鸢前去敬酒。 不想王敦还是不喝,他想让杀疯了人的石崇将绿珠逼出来。 果然,石崇立即命贲礼斩了“紫鸢”,贲礼见来者并非紫鸢,却是曾经拒绝自己挑逗并责骂自己好色的缪兰。一阵复仇的快感涌起,手起刀落,诛杀了这位在石崇心目中至纯至圣的女神。 石崇发现杀错了人,欲阻止,可惜已经迟了,可怜的缪兰当场气绝身亡! 石崇的脸猛地抽搐了一下,他再命瑟瑟发抖的紫鸢敬酒。 这时闻讯赶来的绿珠与红萼也惊呆了,绿珠愤然拿起托盘,冒死敬酒。 红萼想了想,笑了笑,从容接过托盘,款款来到王敦面前。王敦一见红萼如仙女般走来,全身都觉着一阵轻飘,似乎自己也飘飘欲仙了。他误以为红萼就是绿珠:“绿珠姑娘,终于见到你了。” 红萼头微微一侧,轻声道:“王将军,我叫红萼,不是绿珠。” 王敦略略惊讶,随即头一偏,不想喝红萼端来的酒。 岂知红萼一把捏住王敦手腕,悄声说道:“王大将军你听好了:这酒,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王敦刚要发作,红萼暗暗使劲,“王大人,听话哦。” 王大人扭头瞟了石崇一眼,竟看见刚才还凶神恶煞的贲礼已如蔫了劲的病大虫呆立石崇身边,大气也不敢透一下,手中剑也垂了下来。因为贲礼知道,即便是“修武五匹狼”联手,也难敌红萼一人。 红萼再加了点劲:“不然,你的手废了,你的老命就丢在金谷园了。” 王敦顿时觉得钻心的疼,已经说不出话来!他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脸面,老老实实喝了红萼手中的酒。饮罢,王敦悄悄低头一看:手腕上,被红萼捏过的地方,已乌黑了一圈。 红萼轻轻拍了拍王敦的面颊:“王老将军乖,腕上黑圈没事,半月即自行消去。记住,玩火者终自焚也!” 石崇似乎也听到了最后那句话,嘴角抽搐了一下。 王敦呆若木鸡,讪讪地:“红萼姑娘的酒……好喝,好喝。” 红萼将手中空杯使劲往地上一摔,头也不回地走了。 是夜,绿珠呆呆地坐在崇绮楼顶的翠香亭。晚风一阵阵吹来,似乎还夹杂着阵阵腥风血雨。 红萼越来越感觉到了石崇的可怕。于是,她力劝绿珠离开石崇,返回合浦。绿珠内心苦极了,眼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变得如此骄奢和残暴,她心已淡,望已绝。 可是,绿珠无法摆脱对石崇的感情,她还指望着用自己的真心真意,唤回当年那位英姿勃发的、朝气蓬勃石将军。她如今不望别的,只求与石崇共荣辱、同生死。 吓破了胆的紫鸢既不敢揭露石崇的真面目,也不敢留在这个杀人恶魔身边。她权衡再三,毅然跟红萼商量逃跑之事。 这天夜里,在绿珠的委托下,红萼和紫鸢带着玉儿、洁儿、冰儿、清儿、竹儿和翠儿,悄悄离开了金谷园。 第十九章 绿珠助取不死草 今天又是刘琨与红萼约好的习武日子。 一大早,刘琨就来到金谷园,因为他有“闻鸡起舞”的习惯,鸡叫头遍便从洛阳策马赶来了,到金谷园天刚刚亮。 金谷园是那么的冷清! 以往,红萼早就带着一群女徒弟,在芳梨树下舞拳弄脚、闪躲腾挪,那一招一式,让人看得眼花缭乱,更是心旷神怡。为什么?那招式本来就虎虎生威了,加上是一群美女出招,当然很是养眼。 今天,他似乎闻到的是血腥! “玉儿,洁儿!”没有人回应,“馨儿,菊儿!” 丫环荠儿低垂着头走到刘琨跟前:“刘公子,别叫了。馨儿菊儿死了,玉儿洁儿她们都跟红萼姑娘、紫鸢姑娘逃走了。” “为什么?” 荠儿吱唔了半天,欲言又止。 刘琨撇下荠儿,径直来到崇绮楼,寻找绿珠:“珠儿姐姐!”也没有人答应。刘琨顾不了许多,一口气跑上顶楼,果然看见绿珠呆呆地坐在古琴旁,轻轻地却是那么麻木而机械地拨弄着琴弦,传递着十分幽怨的心声。 “珠儿姐姐,这里发生什么事情啦?” 绿珠看了刘琨一眼,没有说话,那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珍珠撒落下来。 “珠儿姐姐,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馨儿和菊儿怎么死了?” “季伦他……变了。” “变了?季伦兄年事渐高,自然会越老越喜欢清静。他少来陪你弹唱踏舞,你是要谅解他的。” “不!他是越来越疯狂了。” “疯狂?” “难道你不曾闻到金谷园中的血腥味吗?” 刘琨愣住了:“血腥味……” 此时,远远传来了石崇的声音:“越石,越石!到了金谷园,怎的不先来见我?” 刘琨盯着石崇,审讯着他的眼神:“我循着血腥味不知不觉就嗅到了崇绮楼。” “血腥味?没有呀,这儿只有兰草的清香味。” “季伦兄,你杀人了。” “杀人有何奇怪?灭吴一役,我全身之毛孔都沾满了吴人的鲜血!”石崇淡淡地看了绿珠一眼,“该杀的杀……” 绿珠抢上一句:“不该杀的你也杀!” “无用之人犯了错,杀便杀了。”石崇看到绿珠又要说话,忙拍了拍刘琨肩头,“行了行了,今日越石到金谷园,不是讨论杀人问题的。越石,我们到辅仁斋喝酒去。” “季伦!” 石崇没有理会绿珠,扯着刘琨的手臂,乐呵呵走下崇绮楼。 辅仁斋里,石崇让荠儿上了果品和美酒,便与刘琨对饮起来。刘琨想着石崇滥杀无辜之事,又猜不出他是如何在如此美丽里的园林里动了杀戒,想着想着,如鲠在喉,心中不快,哪还有什么食欲? 石崇见刘琨似有不快,心中也渐渐起了无名之火,他脸上的皮肉抽动了一下:“荠儿,给刘公子敬酒。” 荠儿心中一颤:“是。” 荠儿提心吊胆地端着酒盘来到刘琨面前:“刘公子,请。” 刘琨哪里知道其中奥妙?他摆了摆手,让荠儿退下。 石崇提高了嗓门:“荠儿,给刘公子敬酒!” “荠儿,谢谢了,我的确不想喝。” 荠儿几乎要跪下哀求了:“刘公子,你就喝了这樽酒吧。” 刘琨也有点火了:“你这人怎么恁怪?我不喝就是不喝!” 石崇大声喝道:“无用贱人,留她何用!” 侍立一旁的贲礼抢上一步,拔出宝剑,直楞楞向荠儿的咽喉刺去。 刘琨大惊失色,慌忙中操起案前酒樽,砸向贲礼。这一砸不偏不倚,正中贲礼执剑的手腕,急中发力,颇有点当年李广射石虎的效应。只见那酒樽打到贲礼腕上,鲜血喷溅而出,宝剑应声落地。 刘琨怒斥道:“季伦兄,如此便要杀人,于心何忍?” 刚巧从会友轩走过来的帅仁看见自家兄弟被伤,拔出剑冲进辅仁斋。 石崇喝了一声:“帅仁,休得无礼!” 帅仁不满地乜视石崇一眼,与贲礼退了出去。 刘琨规劝道:“季伦兄,建金谷园之初衷,无非是穷尽钱财,筑一爱巢,享尽天下之乐;建辅仁斋之本意,亦为广交天下文友,无拘无束,吐尽欲吐之心声。可如今,怎就成了季伦兄泄愤之所,成了兄之杀人场?”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荠儿,看在刘公子份上,且不杀你,还不快向刘公子敬酒?” 荠儿神经质地跪了下来:“我……怕。” 石崇的脸恼怒成了猪肝色,一步一步向荠儿走来。 可怜的荠儿,“扑嗵”一下瘫坐在地上。 刘琨站了起来,挡在他们中间:“季伦兄,不要难为荠儿,这酒我喝!”说完脖子一仰,干了那樽烈酒,拂袖而去。从此,金谷园再也没有了刘琨的身影。 再说红萼护着紫鸢和六位姑娘逃出金谷园,也不敢在洛阳逗留,星夜向南方赶路。 她们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来到越城岭下。红萼费了许多心思,才逐一将六位姑娘送还到各自的亲人身边。 紫鸢一心要与红萼到白州,两人继续南下,到了西粤潭中县境。沿着石板路,过了洛维河,她们在潭中县城外的立鱼峰畔歇脚。紫鸢一会儿仰头欣赏那立鱼峰突兀而立的险峻,一会儿又凝视那小龙潭碧水涟漪的温柔。 她们刚起身进城,一位百岁老尼叫住了她们:“女施主请留步。” 紫鸢停步回头:“老师傅你叫我?” “正是。”老尼合掌颔首,“女施主可是阳城人氏?” “神了!小女子正是阳城人氏。” “不神。一看相貌,二听口音,便可估个八九不离十。”老尼微微一笑,“我观女施主面相,似有孽缘缠身,细观之孽根已净。佛祖曰:‘进则兼善天下,退则独善己身。’女施主前半生并无兼善天下之意,却有助纣为虐之嫌。而今老纳奉劝女施主,可退而独善己身。善哉,善哉!” 紫鸢愣了许久,撇下红萼,追随老尼而去。红萼追赶过去拉住紫鸢,紫鸢却表示,她一心定居潭中,追随老尼在仙弈山西侧的灵泉禅寺削发为尼。 红萼无奈地惜别了紫鸢,独自一人回到赤萝村,陪在余威身边,悉心照料丈夫。 余威在红萼的精心照料下,身体已康复如前。可是,记忆仍未恢复,说话也未恢复。能得到如此效果,红萼已经十分高兴了,她天天陪着余威到盘龙潭边练武。 这天,一名游走于两粤间传歌的老年歌手路经盘龙潭,又累又饿,昏在路旁,红萼将他救起,悉心照料。 老歌手感动异常,听说余威的情况后,向红萼介绍了他在潭中县唱歌时听到的一桩奇事:潭中县有棵稀有植物“不死草”,据说这种不死草在潭中已近乎绝迹,有儿歌唱道: 潭中有条浔河水,水美鱼虾肥; 水边有蔸不死草,食之寿同龟。 此草有续络通筋的奇效,但从未听说有人试过。能采来此草,有可能恢复余威的记忆和声音。 红萼大喜,立即快马北上,赶到柳江边的潭中县城。 在潭中,红萼与紫鸢几次擦身而过却未能相见。 经多方打听,据说立鱼峰小龙潭一带曾生长过不死草,但近十来年,不死草确已绝迹,没有人再能采到。红萼呆呆地在立鱼峰脚下的小龙潭边站了很久很久,她近乎绝望了。 一位老渔民以为红萼要自杀,施救时闹了场误会,得知了红萼来潭中的目的,老渔民突然记起他一位在潭中县衙为官的侄儿说过,前两年潭中县令曾送一棵不死草给石崇。 红萼闻言大喜,她硬着头皮再进金谷园。 再说对小秋忠贞不渝的潘岳效命于丑陋的贾皇后,深深地震动了绿珠,她怀疑这年代真有两面人?真正的感情难道会夹杂着对另一女权贵的卑恭屈膝?她开始审视自己与石崇十年来的“爱情”:是不是在一个不该付出真情的年代,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 绿珠感觉到自己的情感已经渐渐地变得麻木,但对于石崇,她仍存一丝幻想,仍抱一线希望。 于是,绿珠尽力地规劝石崇,甚至提到了死。 石崇表示从今以后再不杀人,真心实意地对待绿珠。 其实在荆州差点被余威俘获一事,让石崇多年来顶若悬剑、胆颤心惊,常常从噩梦中惊醒。他再也不敢摸他的红缨雪龙枪,红缨渐渐脱落了,他也迅速发胖了。 从此,石崇天天教绿珠舞剑,自己不时也取下多年不用的红缨雪龙枪,练上几下,尽管是练得上气不接下气,但多少还能从他那枪法套路中依稀看到当年的勃勃英姿。 一时间,绿珠似乎又看到那位年轻有为的石将军回来了,她的心渐渐地也舒展开来。 红萼赶到金谷园,绿珠刚巧到白鹤镇赏梨花。石崇见到红萼,心里极为复杂,他不能将红萼搞到手,是他一辈子的遗憾;可如果红萼留在自己身边,又是一个不知什么时候会将自己劈得粉身碎骨的炸雷。当得知红萼是来讨要不死草让余威恢复记忆和声音时,他提出了一个苛刻条件:不死草送给余威治病,红萼嫁给石崇为妾。 脾气火暴的红萼竟与石崇打斗起来。石崇已不是当年的石崇,武功生疏了,才三五招,已经是气喘吁吁,几乎要被红萼制服。 贲礼大喝一声,拼死拔剑冲过来救主。 红萼一见贲礼,怒火千丈,她为了缪兰和菊儿馨儿,挥剑直指贲礼,未及五个回合,当场诛杀了他,并迅速逃离金谷园。 无计可施的红萼犹豫再三,决定悄悄再进金谷园找绿珠帮忙。 隔了三天,红萼趁着夜色潜入金谷园,轻车熟路地转到崇绮楼后窗。好身手!只见红萼“嗖嗖嗖”几下,便悄无声息地攀上了三楼。她轻蘸唾液点开纱窗一个小洞仔细观察,只看见绿珠一人呆坐榻前,她便轻推窗户,跳了进去。 绿珠听到动静,激灵了一下:“谁?” 红萼悄声地:“嘘,是我,红萼。” 两人相见,感慨万千。 红萼将余威的情况和盗取不死草的想法告诉了绿珠,绿珠毅然决定帮助红萼。 绿珠平抑了一下情绪,款款来到书房。 “季伦,什么文章如此吸引将军?” 石崇放下手中书卷:“珠儿还未歇息呐?我正在读左思先生的《三都赋》呢。” 绿珠十分温柔体贴地为石崇揉了揉肩,“三都终亦为亡国之都也。有谁不知,皆缘于那颗路人皆知的心?” “珠儿何出此言?” “珠儿不懂朝政,只觉着皇室封王过滥,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终会乱了天下。” “珠儿不可妄言。” “其实珠儿只想劝将军解甲归田,珠儿伴将军男耕女织,白头偕老罢了。” 石崇勉强地笑了。 “季伦难道还为贲礼之事不快?红萼连我的面也不见就走了,她也是被余威急昏了头嘛。将军就不要怪罪她了。将军……” 石崇长叹了一口气:“红萼也是我倾心之人,如何忍心怪罪!” “珠儿陪将军到裙楼,为将军弹唱,替红萼赔个不是,如何?” “还是珠儿知我心。” 绿珠与石崇相搀着来到裙楼,绿珠为石崇焚香,又一次弹唱起那支令她心绪纷杂的《昭君词》。石崇见绿珠开心,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就在此时,红萼成功地潜入石崇的书房,盗取了不死草。 次日,石崇发现不死草被盗,大怒,令帅仁带兵追赶。帅仁追上红萼后,率众兵卒将红萼团团围住,展开了一场恶战,红萼武艺更胜一筹,她奋力逼退帅仁一干人马,将不死草带回合浦。 不过此时石崇已无心与红萼计较,因为他得知赵王司马伦在孙秀的挑唆下,欲疏离贾南风、贾谧集团,以分庭抗礼。于是石崇与欧阳建打算联络一众势力,投靠淮南王司马允为,遏制司马伦。 绿珠再次规劝石崇,不要卷入皇权之争,石崇此时正在积极策划司马允进宫辅政之事,无心听绿珠劝告。绿珠一怒之下,抽出石崇佩剑自我毁容,在脸上留下了伤痕。 石崇急了,抱住绿珠,答应立即辞官,并与绿珠一同到民间寻访良药,医治绿珠的脸伤。好不容易听说“不死草”有治伤奇效,但石崇所得的不死草刚被红萼盗走,无奈之下,石崇与绿珠千里迢迢来到潭中县,四处寻购“不死草”,然而哪有什么不死草的踪影! 终于有一天,他们在灵泉禅寺与紫鸢不期而遇。石崇花言巧语要骗紫鸢回京,一心想寻机灭口,紫鸢早已看破红尘,不再为石崇的誓言左右。 幸运的是,紫鸢为绿珠在老尼处求得不死草,她配以立鱼峰独有的青檀树叶为绿珠疗伤,果然,不但脸上的伤疤复原无痕,绿珠的面容更加红润粉嫩。当紫鸢得知红萼偷走了石崇的不死草去为余威疗伤,她大惊失色。 第二天,紫鸢失踪了。石崇只好悻悻地陪着绿珠回京。 再说红萼盗得不死草回到合浦,却不知如何使用。柳三炳说是煨水吃即可,黑塔愿意先尝。红萼斟酌再三,将不死草用水煮好,自己勇敢地先行试验药效,开始感觉还不错,于是便大胆地喂给余威。余威饮用了不死草药液后,忽然昏死过去。红萼自己也中毒般动弹不得。众人大惊,马上请来当地名气最大的郎中进行抢救,红萼略有好转,可是余威却在红萼的怀中断了气。眨时间,整个竹山社陷入深深的悲痛之中。 就在红萼即将为余威下葬时,紫鸢终于赶到合浦,找到竹山社。她告知红萼不死草单独使用具有很大毒性,要配以立鱼峰独有的青檀树叶一同服用才能治病。说罢忙掏出随身带来的青檀树叶,挤出青汁让余威服下。 果然,过了两三个时辰,余威慢慢甦醒过来。 经过几天的治疗和调养,余威渐渐恢复了记忆和声音。 愤慨的余威向红萼讲述了当初在三湘截击“伏牛三怪”和石崇的经过。 紫鸢也坦承自己当时就是石崇在荆州为盗,抢劫过路客商的帮凶。而修武五匹狼正是石崇剿灭“伏牛三怪”后的“新伏牛三怪”。 红萼和余威发誓要诛杀石崇,唤回深陷情感泥潭的绿珠。 次日,红萼给绿珠放飞了传信的白鹭。 话说贾谧倚仗贾南风的势力,大摇大摆地出入东宫,与宫女们嬉闹,甚至挑逗太子妃;肆无忌惮地到皇宫后院与妃子们嬉戏调情,如此劣行,竟无人敢管。 孙秀妒忌贾谧的特权,也想到后宫厮混,结果被贾谧指使后宫护卫打了一顿。 孙秀敢怒不敢言,他悄悄来到东宫挑唆司马遹:“贾谧被皇后宠得不成样子,竟敢挑逗太子妃。一旦他与你的叔伯们勾结成党,你又非贾后亲生,如此,你太子的位子难保了!” 太子是一位标准的骄横傲慢的纨绔子弟,“表弟”贾谧常来东宫,他与表弟整天沉溺于吃喝玩乐、嬉戏宫女的勾当。如今听说表弟不但挑逗太子妃,还企图动摇自己的太子地位,于是勃然大怒:“这野种!玩玩宫女也就罢了,竟想染指表嫂!还想动我太子之位!我派人杀了这狗杂种!” “不妥。贾氏势大,需徐徐图之。” 贾谧听到了风声,想找人杀了孙秀。可是孙秀早就警惕,他躲到赵王府中,谁也不敢动他一根毫毛。 贾谧无奈,只好在贾后面前诬陷太子:“太子一个月领两个月的零用钱交结小人孙秀。这孙秀有赵王做靠山,我看他是想鼓动赵王对付我们贾氏家族。假如赵王将皇帝弄死了,司马遹即了帝位,我们就会重蹈杨芷父女的覆辙。我看不如废除太子,立一个温顺的小皇帝,我们才能自安。” 贾南风一听,正中下怀。 尽管贾南风权倾朝野,但有桩心事始终萦绕在她心中:惠帝司马衷所立的太子司马遹并非她亲生,而是皇太后杨芷为教傻皇帝司马衷行房事,将司马炎御用过的妃子谢玖送给司马衷充当“性教员”,结果不明不白地产下司马遹。贾南风恨不得立即除掉这不明不白的太子。 于是,贾南风到处宣扬太子纵欲无度,骄奢淫逸,不是当太子的料。自己则假装怀孕,用棉絮将肚子垫大起来。此时,刚巧贾谧的母亲贾午生下小儿子韩慰,贾南风悄悄将韩慰接进宫来,准备用韩慰代替太子。接下来,就是贾南风设计如何废除太子了。 元康元年十二月,太子司马遹的长子生病,求贾南风为儿子封王,想冲冲晦气。贾南风不许,司马遹无奈,只好去求神拜佛,望神祗保自己的儿子平安。 贾南风听说太子求神拜佛,一条阴险恶毒的计谋瞬间产生:她要除掉司马遹,扶自己贾家的骨肉上台! 贾南风下旨将司马遹召进宫后。她自己却不接见太子,而是让宫女端来一大壶酒,以皇帝的名义命令司马遹饮下烈酒三升。 司马遹愕然,忙对宫女说自己没有三升的酒量。 倚仗贾后之势的宫女威逼道:“太子,你敢不孝吗!皇上赐你美酒不喝,难道怕酒中有毒?” 司马遹无奈,硬着头皮将三升烈酒喝下去了,酒刚喝尽,司马遹醉成了一团烂泥,稀里糊涂地伏在案上。 此时的如意殿,贾南风召来了潘岳。 贾南风瞪着潘岳,突然问道:“潘郎,你可愿本宫效力?” 潘岳愣了一下:“为皇后效力,万死不辞!” “如此……你为本宫修书一封。” “修何书信?” “以太子之口气,修一封诅咒皇上的信。” “什么!”潘岳混身一缩,“皇后,那可是死罪呀……” 贾南风脸色一沉:“如今你违抗本宫,就不是死罪么?” “这……” “只要我一声么喝,就会将你推出去砍了!” 潘岳“扑嗵”一下在贾南风面前跪了下来:“皇后饶命!” “潘郎,写吧。有我在,谁敢加罪于你?” 潘岳无法抗拒,也不敢抗拒。 就在太子司马遹烂醉如泥时,贾南风从屏风后走出来,让潘岳起草的一份诅咒惠帝的信件,拿到司马遹面前。她让潘岳摇醒太子,“皇儿,皇儿!皇儿醒醒。” 司马遹醉眼惺忪:“谁、谁呀?” 潘岳托起司马遹的下巴:“太子,太子!皇上让你抄一篇道德经。” “哪儿呐?” “这儿。” “我看不清。” “这是皇上的旨意,看不清也得抄!” 听清是父皇要自己抄书,司马遹强打精神,稀里糊涂将诅咒信抄了一遍,信中曰:“陛下宜自了,不自了,吾当入了之。中宫又宜速自了,不自了,吾当手了之。勿犹豫,以致后患。茹毛饮血于三辰之下,皇天许当扫除患害,立道文为王,蒋氏为内主。愿成,当三牲祠北君。” 贾后将司马遹手迹亲自呈送给傻皇帝司马衷。司马衷一看,大怒。他匆匆来到式乾殿,召集公卿大臣,对这封“诅咒信”进行紧急审议。 结果,可怜的司马遹全家被遣送到许昌“金墉城”。 所谓金墉城,三国魏明帝时筑就,位于洛阳城东北(距洛阳三十余里的孟津县平乐镇翟泉镇金村)系一小古城。魏晋时期,被废黜的皇帝、皇后及太子王子都安置于此。城小而固,犹如皇族之软禁地。 赵王伦知道消息后,认为自己独揽大权的机会来了,他要趁机兴师问罪,废了贾后。 在一旁反复盘算着的孙秀却认为不可:“如今赵王与贾皇后关系尚好,如此时兴师问罪,反有篡位之嫌。不如制造舆论,让贾后尽快杀了太子。如此,才有借口夺取大位。” 司马伦听从孙秀计谋。于是孙秀到处散布谣言,说是大臣们要求迎太子司马遹回朝即大位,废掉贾后。 贾南风果然中计,她派人到金庸城毒死了太子司马遹。 赵王司马伦决心利用司马遹之死除掉贾南风和贾谧。 公元300年,孙秀谋划在四月十八夜里以鼓声为信号,诛杀贾南风和贾谧。到了那天,孙秀让大司空张华站在司马伦这一边,可张华不领情,拒绝了。司马伦恼怒,杀了张华。 司马伦假传圣旨收编内卫军、宫廷卫队和车骑部队,说是“贾皇后和贾谧杀朕之太子,此令赵王司马伦率兵入宫废除皇后,不服从命令者诛灭三族”。将军们本来就对贾皇后专权不满,再加上她的荒淫无耻,影响极坏,都表示听从赵王指挥。 司马伦命齐王司马冏打头阵,带了一百多兵士入宫,华林园的内卫军作内应。齐王司马冏把司马衷迎接到东堂,让司马衷下诏书召来贾谧。耄耋之年的黄门郎杜斌见齐王来者不善,颤微微也拄着拐杖跟了过来。 贾谧不知是计,他稀里糊涂来到东堂,齐王司马冏二话不说,“嗖”地拔出佩剑,直穿贾谧咽喉,将他杀死。 杜斌拍案而起:“齐王何故乱杀朝中大臣!” “老东西!此等乱臣贼子,见者皆当诛之。” 此时孙秀也来到了东堂:“杜黄门,你老先生不也是贾谧金谷二十四友的倡导者吗?贾谧被诛,何不随他而去?” 杜斌慌了手脚,连忙撇清自己:“他是他,我是我……” 司马冏沉下脸:“什么你你我我的!狼狈为奸,留来何用!”说罢飞出手中佩剑,直插杜斌胸膛。可怜这位八十岁的老人,直挺挺死在皇帝脚边。 司马冏让孙秀陪着皇上,他带兵直接进入后宫,径直走到贾氏面前:“贾南风,今日本王奉诏捕你。” 贾后慌了手脚,忙说:“诏书从来都是我亲手所颁,你哪来的诏书!” 司马冏冷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 贾后彻底绝望了,她哭嚎着扭头向司马衷高喊:“陛下,有人要杀我呀……” 话未落音,贾南风已被司马冏一剑刺入咽喉,一命呜呼。 贾皇后为毒死太子而被诛杀,主犯之一的潘岳也无法脱逃。当孙秀领兵到他家中抓他时,他愣住了:“孙将军,以前之事你果然心中藏之,仍未忘之!” 孙秀连连冷笑:“潘黄门,你我恩怨,今日不提。我只想问你,贾皇后可是借你之手,写下了诅咒信?” 潘岳故作镇静:“孙将军此言何意?” “何意?你勾结贾南风,作咒书以诬陷太子,致太子被毒身亡。而今贾南风被诛,你还不认罪!” 此时潘岳已是全身发软,满头满脸是豆大的汗珠,他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悲乎!陷身于不义,此命休矣。” 听说潘岳被捕,石崇吃惊不小。不过他自忖自己有恩于孙秀,交好于赵王,不至于也被逮起来。 一日上朝,孙秀径直来到他身边,满脸的阴阳怪气:“石将军,潘安仁为贾南风所累,现已身陷囹圄。将军与之过从甚密,怪免让人联想一二。” 石崇先是一惊,再细细观孙秀脸色,他笑了笑:“崇与潘岳,只是文友,并无官场瓜葛。不过孙将军,潘岳亦一介书生,仅被贾南风蒙骗而已,应保他不死。”说着悄悄递去一把银票,接着耳语道:“今夜,当有三车宝物送到府上。” 孙秀甜甜地笑了:“有石将军罩着,潘黄门放还与你便是。不过……”他脸一沉,“石将军,你与之既无官场瓜葛,那最好是与官场永无瓜葛为好。所谓‘无官一身轻’,望石将军好自为之。” 此时石崇早已吓出一身冷汗! 第二十章 落花犹似坠楼人 石崇闷闷不乐地回到金谷园,他反复琢磨着孙秀的话语,神情有些恍忽。路过兰菱阁时,依稀看见一身素衣的缪兰正抚琴吟唱《懊侬曲》: 丝布涩难缝,令侬十指穿。 黄牛细犊车,游戏出孟津。 那歌声幽幽怨怨,像一点点揉碎着一颗渐渐死去的心。 石崇打了一个激灵,“缪兰?缪兰还活着!” 他呼唤着缪兰跑了过去。那女子闻声回首,却是绿珠! 绿珠轻轻站起,两眼噙着泪珠儿,“石将军回来啦。” “珠儿怎么到兰菱阁来了?”石崇捧着绿珠的脸蛋儿,细细抚摸着已平复了的伤痕,“瘦了。” “你还记得珠儿这首《懊侬曲》吗?” “记得:丝布涩难缝,令侬十指穿……” “我好怀念我的家乡绿萝村,我好羡慕男耕女织的平民生活。季伦,舍了官场吧,舍了金谷吧,珠儿愿陪伴季伦到天涯海角,愿陪季伦到海枯石烂。” 石崇听到海枯石烂,他的脸下意识地抽搐了一下:“它海不会枯,我石也不会烂!” 绿珠叹了一口气,默默转身回崇绮楼。 石崇没有追赶,看着绿珠远去的背影,想着绿珠的话语,他的心慢慢平静下来,辞去所有官职,赋闲居家之心渐渐萌生。 绿珠刚回到崇绮楼,见到盘旋降落的白鹭,她解下白鹭捎来的传书,打开一看,大惊失色! 传书上一行刺目的小字:石崇乃荆州刺杀余威之真凶! 绿珠顿时觉得眼前一阵模糊,几乎要昏厥过去。 是夜,绿珠展转反侧,无法入睡。她看着枕边倒头便入梦乡且鼾声如雷的石崇,竟觉着如芒在身。 绿珠轻轻起来,透过窗外投来的惨淡月光,看到那张蜡白、虚胖的脸,恶心! 绿珠鬼使神差地摸索到石崇随身携带的匕首,狠狠地抽了出来。她一步一步在榻前徘徊:为余威报仇?为缪兰报仇?为被石崇杀害的姐妹们报仇? 她举起了匕首! 可她定睛细看,却是张横枪跃马、金盔银甲英俊的脸,那对上扬自信的眉,那双款款情深的眼。 手中的匕首迟疑了,她的身颤栗了,她的心紊乱了。 她缓缓地闭上双眸,匕首对准了自己的胸膛。 她咬了咬牙,使劲朝自己的心脏戳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匕首触及胸膛的瞬间,被一双大手紧紧抓住了。绿珠惊讶地睁眼一看,是石崇。石崇夺过匕首,顺势将绿珠紧紧搂在怀里,“珠儿,你疯啦!” 绿珠呆滞的眼神。 石崇忙不迭地劝慰道:“珠儿,我知道,珠儿怀念自己的家乡绿萝村,珠儿羡慕男耕女织的平民生活。珠儿,季伦舍了官场,舍了金谷,季伦愿陪伴珠儿到天涯海角,愿陪珠儿到海枯石烂。” 绿珠无力地瘫靠在榻前,仇恨向私情妥协了。 公元300年仲春,司马伦篡权,自封为宰相,将孙秀提升为侍中、辅国将军,兼相国司马。 此时的石崇明显地感到了司马伦和孙秀的威胁,他隐居之心不再犹豫。那日上朝,石崇瞟了一眼趾高气扬的司马伦,试探着向司马衷言道:“陛下,微臣多年为官,现已略显身心疲惫,不知尚能倾力为陛下效劳否?” 司马衷大大咧咧:“石爱卿,你已位列九卿,还嫌朕给你的官小吗?” “非也。微臣已年过半百,甚感力不从心,只想赋闲金谷草舍,安享晚年。” 司马衷乐了:“石爱卿虽愈半百,尚属年富力强。你看皇叔爷,年纪比石爱卿大多了,人家老当益壮,一进京便抢了个宰相高位,如今还乐此不疲呢。” 此言一出,站在一旁的司马伦听得胡子都翘了,他声音威严低沉,令人不寒而栗:“陛下,石卫尉既不愿为官,辞便辞了,难道要他老死在权位上吗!你便让他上表来,准他辞了。” 这下吓得傻皇帝直哆嗦:“准辞,准辞。” 听说石崇辞官,绿珠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随着石崇的日夜陪伴,她快活得像只从黑夜里忽然看见碧海蓝天的小鸟,高兴极了。这天,她在崇绮楼顶楼摆上瓜果,焚起檀香,轻声吹着竹笛,不错,正是她的家乡小曲《歌仔调》。 那天,石崇来到崇绮楼顶楼时,绿珠发现,他的脸是阴沉沉的。 绿珠放下手中竹笛,站了起来,迎上前去:“常说是‘无官一身轻’。季伦既已辞官,此乃珠儿平生最快活的一件事,我想也是季伦卸下重担而顿感轻松无比之事,何故还愁容满面?” “世事难料,辞了官,岂知是福是祸?” “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既已辞官,何不脱离尘世,我陪季伦遍游天南海北,名山大川。一可安享天然之快,二可抛却浊世之愁。” “知我者,珠儿也!”石崇嘴里甜甜的答着,内心却在琢磨着什么,“珠儿,待我们打点好行装,安排好琐事,你我便策马任意驰骋,东谒蓬莱,西登昆仑,北戏狼烟,南游伶仃。” 正在此时,一群“人”形雁队悠然向南飞去。 绿珠羡慕道:“此雁南飞,正飞向珠儿家乡!” 石崇轻轻刮了一下绿珠的鼻头:“非也!雁南飞乃深秋之时,而今暮春,正值大雁北归。此队南飞雁群,不过是虚晃一枪,到黄河边草苇中夜宿而已。” “呀,如珠儿有大雁翅膀,必从崇绮楼上展翅,向那碧蓝碧蓝的高空飞去,飞呀,飞呀,飞向我梦里思念的双角山,飞向我日夜萦怀的绿萝村。” 石崇轻轻拥着绿珠:“会的,会的。我会带着你一起飞的。” 告别了绿珠,石崇匆匆来到辅仁斋,在一个阴暗角落蜷缩着,想着心事。四周是那么的静,金谷园也没有了往日的高朋满座,繁华喧嚣。石崇呆呆地咬着袖角:是呀,无权无财,权财可亡命夺之;有权无财,财可倚权敛之;有财无权,财可被人谋之;有权有财,方能牢牢控之。可是,今日石某我在赵王伦面前,能不暂且弃权,以求日后另行图之吗? 决不能坐以待毙,得立即另找靠山! 石崇陷入了深深的思索,现在的他,显得比金谷园还要冷清,还要孤独。 是的,金谷园早已今非昔比了。 话说红萼和余威给绿珠放飞了告知实情的传信白鹭后,担心绿珠优犹寡断,于是收拾简单行装,策马向洛阳急急赶去。 自从贾谧和杜斌被司马冏和孙秀诛杀后,“二十四友”大都作鸟兽散。除了潘岳和欧阳建侥幸被放出,躲进金谷园,以避孙秀权势的风头外,只有陈眕、诸葛铨等少数几人不时到园中坐坐。 这天,陈眕来到金谷园,在辅仁斋没有见到石崇,于是悠哉游哉地信步向红芸馆走去。红萼走后,这里已成为潘岳的临时住所。石崇告诫他,上次被孙秀抓去,已经是险之又险,为了安全起见,最好还是不要在洛阳露脸。就这样,金谷园成了潘岳的避难所。 陈眕走近红芸馆,发现里面传来悄悄的说话声,他蹑手蹑脚到窗下窥视,原来是石崇正与潘岳、欧阳建说着悄悄话。仔细一听,是谈论司马衷的亲弟弟、淮南王司马允密谋自立为“太弟”,以期阻止司马伦废贾南风以后,进一步篡夺大位。 陈眕在一旁听出了一身冷汗,他为了撇清自己,立即将此消息密报孙秀,竟诬告说是石崇想立司马允为“太弟”,以防司马伦篡位。陈眕原与潘岳过从甚密,他有意撇开潘岳未报。 孙秀表面上对石崇怀有感恩之心,其实他是伺机霸占石崇的全部家产——特别是金谷园。孙秀想了想,先将此消息压下,没有上报给司马伦,石崇暂时安然无事。 孙秀既对金谷园垂涎三尺,他要控制金谷园,以便日后攫为己用。 一天,孙秀上朝回府,偶尔撩开车辇窗帘,看到帅仁骑着石崇的豹斑银鬃马从大司马府出来。孙秀命车夫将车停住,匆忙下了车,迎头拦住帅仁去路。 帅仁先是一惊,见是孙秀,却是有点儿诧异:“孙将军何故拦我?”边说着边下了马。 孙秀轻轻抚摸了一下马鬃:“帅壮士真神人也!” “孙将军何出此言?” “帅壮士骑上这豹斑银鬃马,奕奕神采,凛凛威风,哪里比石季伦相差毫分呀!” 帅仁受宠若惊:“孙将军抬举我了。” “非也!孙某是惺惺相惜,担心壮士……可惜了!” 帅仁心里“格噔”了一下:“孙将军,何出此言?” “唉,此系帅壮士一生幸福。我观帅壮士面相,并不比石季伦差。为何不能发达?皆因寄人篱下也。孙某有心点拨壮士,如壮士有心,明日可到寒舍一述。” 帅仁内心是很矛盾的,他听说孙秀为人奸诈,可与自己交谈时又是那么的亲切而和蔼;他知道石崇已江河日下,却又丢不下“修武五匹狼”对石崇的那份忠诚。他权衡再三,次日还是悄悄去了孙秀的将军府。 孙秀听说帅仁来到,亲自出府迎接。帅仁如一介平民突然被收为太子一般,受宠之深,几乎让他当场跪了下来。 孙秀将帅仁带到书房,亲手捣了一樽蜂蜜核桃羹递给帅仁。这下帅仁再好把持不住,“嗵”地跪了下来:“孙将军之大恩,有如再生父母也。” “孙某不过是为帅壮士惋惜罢了!”孙秀说着将帅仁扶起。 “请孙将军指教。” “石崇荒淫,已非当年骁勇善战之石崇;季伦无义,已非修武肝胆相照之季伦。此时的他,是千夫所指,众叛亲离也!总有一天,他会陈尸街头。壮士愿随他去吗?” “这个……” “当年修武五匹狼,曹义、尤智、周信死得不明不白,贲礼也被他石崇钟爱的女子杀了。他让你去追杀那女子,你一时失手,回来时他竟然也想杀了你!帅壮士试想,如此亲如兄弟的修武五匹狼,他哪有半点恩义可言?无非是笼络你们去为他卖命而已。” 孙秀一番掏心掏肺的“开导”,早说得帅仁泪流满面:“孙将军,当下我如何是好?” “帅壮士,我已为你铺就一条飞黄腾达之道。” “帅仁不愿为官,只想回乡与家人团聚。” “帅壮士有妻室否?” “帅仁已有妻室,现在修武家中。” “来呀!先赐你三位美女用之。”说话间款款走来三位如花似玉的美少女。 帅仁却目不斜视:“孙将军,金谷园美女如云,帅仁从不动心。便是那天下第一美女绿珠来投,帅仁也会坐怀不乱。” “金谷园……藏有天下第一美女绿珠?”孙秀听得眼珠子都瞪大了。 帅仁随口答道:“正是,绿珠乃石崇的命根。我想,他为了绿珠,宁肯舍弃全部家财!” “金谷园内,真有如此值钱之尤物!”此时的孙秀心中狂跳不已,他决心千方百计夺到绿珠。 于是,孙秀派人向石崇请求割爱,以绿珠相赠。 石崇闻言气得要命,但又不敢得罪权倾朝野暂且放自己一马的孙秀。他在金谷园选出了三十位美艳的奴婢侍女,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罗衣绣裙,敷粉薰香,令人看得眼馋。 石崇大大方方地对孙秀派来的人说:“园中佳丽,全都在这里了,请你任意挑选吧。” 正所谓“花多眼乱”,孙秀的使者已为眼前的千姿百态、深情顾盼的媚眼所迷惑,他小心翼翼地说:“呀,石公金谷园中个个都是绝色佳丽,不过……孙公点名只要绿珠。不知哪位是绿珠姑娘?” 石崇一听,勃然大怒说:“绿珠是我的命,怎能赠予孙秀?” 使者劝解道;“石公,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绿珠是石公之命,岂能比本人之命呢,请石公三思。” 石崇一听,真是欺人太甚!当年与皇亲国戚斗富,谁人能放在自己眼里?昔日猥琐谄媚的小小恶吏孙秀,如今派一名使者,居然也敢在自己面前颐指气使。 石崇越想越气,将孙秀的使者逐出了金谷园。 次日,欧阳建匆匆来见石崇,说是得到密报,为了扳倒今欲篡位称帝的司马伦。汝南王司马允起兵剿灭司马伦。司马允欲邀石崇及欧阳建作内应。 石崇沉吟道:“不可。而今我已辞官,正欲打点行装,陪你小小舅娘远走南国,畅游北海,不想再卷入官场之争了。” 欧阳建似有所悟:“如此,我也躲起来吧。” 石崇却不知道他最忠心的修武兄弟帅仁此时已背叛了他。 自从帅仁追杀红萼失手后,几乎要被石崇处死。修武五匹狼只剩下帅仁一人,眼看石崇大势已去,加上有孙秀的重金诱惑,早已暗自投靠了司马伦。 次日,帅仁将司马允为起兵除掉司马伦,劝石崇和欧阳建作内应的事密报给孙秀。 孙秀接到帅仁的密报,忙向司马伦告急,司马伦暗地里夺去司马允的权,升他为太尉,司马允不从。 处于高度警觉的石崇识破了帅仁的背叛行径,立即派人捕获并欲将其诛杀。 帅仁惶惶如丧家之犬,连夜投奔孙秀。 孙秀建议司马伦下诏,斥责司马允抗旨,汝南王司马允接诏后大怒,召集五百名精兵,径直杀向皇宫,司马伦慌了手脚,忙叫孙秀调集宫中侍卫抵抗,情况非常紧急。 帅仁为取悦于新主,挺身而出,说是要效法荆柯,以和谈代表的身份参见司马允,然后寻机刺杀他。 司马伦大喜,派帅仁出宫假意和解,司马允不知有诈,将帅仁请进营来。待到两人见面,帅仁突然拔出匕首刺入司马允胸膛,帅仁也被司马允的护卫乱枪扎死。 众兵将见司马允已死,惊骇万分,四下逃散。就这样,在西晋的宫廷之中上演了一场骨肉相残的血腥闹剧。 赵王司马伦下令严查汝南王司马允余党,孙秀却诬告欧阳健参与其中,放过了石崇。司马伦立即收押了欧阳建。 孙秀日思夜想着绿珠,他带兵马将金谷园团团围住,只想讨得绿珠,其他的既往不咎。 此时石崇以为孙秀还会看在当初曾有恩于他的份上,不会惊动自己。因而放心地在崇绮楼上与绿珠开怀畅饮,打算过了中秋,即与绿珠启程前往博白绿萝。忽闻孙秀带兵围了金谷园,不知是何用意,便请孙秀上楼。孙秀一见绿珠,双腿几乎都要稣软了。他结结巴巴地对石崇说,今日他只要绿珠,绝不难为石崇。 石崇看了看绿珠,向孙秀哀求说,愿放弃全部财产,请孙秀让他与绿珠隐归南国博白,从此不再露面。 孙秀笑了笑,“果然绿珠是你石崇的命!绿珠与你的全部家财相比,当然是绿珠更重。你有你的命,绿珠又是你的命,两条命你总得送一条给我老孙嘛。” 石崇看着绿珠,流泪了。他请求绿珠原谅,说道:“珠儿,季伦为你得罪了孙大将军,再无能力保护于你,孙大将军也是一代英杰,珠儿,你就随他去吧。” 绿珠绝望了,石崇在最关键的时刻还是出卖了她! 她慢慢走向孙秀:“孙大将军,珠儿今日就随你走了么?” 孙秀看着向自己款款走来的绿珠,气都快透不上来了:“珠、珠儿,孙某实在是太倾慕绿珠姑娘了。孙某今日若得珠儿垂青,当藏珠儿于金屋,一辈子爱之、怜之、敬之、宠之。” “如此,孙大将军就不再为难石季伦了?” “不再为难。从此孙石两家永远亲密无间。” “那么,请允许珠儿为季伦再弹奏一曲。” “珠儿请,请。” 绿珠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石崇,操琴弹唱了一遍《昭君词》。 唱毕,绿珠轻声对石崇说道:“你可记得,我们说过‘生亦同衾,死亦同穴’?” 石崇心里五味杂陈,他轻声对绿珠说道:“珠儿放心,有朝一日我石某会救珠儿出来。” 绿珠淡淡一笑,默默地走到孙秀面前,离得是那么的近。 孙秀看着一步一步走近的绿珠,且感觉到了绿珠轻微而均匀的喘气声,他颤抖的手轻轻握着绿珠的手,一瞬间觉得整个身子触电般麻酥酥的了。 绿珠道:“孙将军,你知道我的家乡在哪儿吗?” “知道,在粤西。” “你看,那方向就是粤西。”绿珠漫不经心地走到崇绮楼栏杆边,孙秀涎着脸儿跟了过去。 绿珠此时似乎看见爸爸妈妈寻找女儿来了,似乎看见余威和红萼上门救她来了,似乎看见了一群白鹭朝她飞来了!真的,是一群白鹭,从远处飞来,竟在自己头上萦绕、盘旋。 绿珠仰天叹道:“权势鱼肉之下,性命攸关之时,难道没有真爱可言么!”言罢,越过栏干纵身一跃,惊慌失措的孙秀用尽全身力气冲去阻拦,拉到的只一片残破的衣裙。 绿珠坠落楼下,无声无息,静静地躺在牡丹花丛之中。 孙秀恼羞成怒,转身喝道:“大胆石崇,竟敢指使侍妾绿珠坠楼,要挟于朝廷。来呀,将石崇给我绑了!” 军校们“呼拉”一拥而上,将石崇给绑了个结实。 石崇自恃晋朝功臣之后,没想到会被杀头,更没想到会被“诛三族”。他当时没有挣扎,淡淡地对孙秀说道:“孙将军打算如何处置季伦?” 孙秀冷笑道:“吾当速决。” “季伦有恩于将军,将军不会难为季伦吧?” “石司农你自己看该当何种处置?” “吾不过流徒交州、广州耳。” 谁知囚车并未把石崇押至官狱,而是把他一大家子径直载往东市刑场。 石崇至此,方知不但不免于死,而且是满门抄斩,连累到时任散骑侍郎的二哥石乔。石崇看着不远处黑着脸的监斩官孙秀,不禁仰天长叹,对两旁军校言道:“奴辈利吾家财!” 押送他的军校闻言回驳他:“知财致害,何不早散?” 石崇愕然,无言以对。 潘岳那边,也是一大家子依次被执,校检正身,直接以槛车载送东市。眼见白发苍苍的老母也身披锁具,忆起昔日对自己的劝诫叮咛,潘岳泪如雨下,跪拜于地,痛陈:“儿负阿母!” 美男子披头散发被押到刑场,忽见石崇一家几十口人已经背插罪标跪在那里。石崇一抬头,在这个场合看见潘岳,也吃了一惊,随即明白事由,苦笑说:“安仁,你也有份儿呵。” 潘岳回想前因后果,苦笑对石崇说:“今天真可谓‘白首同所归’了”。 是的,潘岳曾有《金谷集诗作》,陈述“文章二十四友”在一起欢饮笑谈、切磋诗艺的快乐时光,怀念风花雪月、清啸赏乐的友情,其中最后两句是“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一语成谶,今朝显验。潘岳原诗本意是讲他与石崇两人友情笃深,当一起终老田园,一同过上恬淡安然的生活,即所谓“白首同所归”,殊不料横祸忽来,两人在精力旺盛之壮年同时血溅洛阳城。 潘岳之母及兄侍御史潘释、弟燕令潘豹、司徒掾潘据,据之弟潘诜,兄弟之子,已出之女,无长幼同时被押于东市。 此时的石崇,也许再无半点对绿珠的思念了。 可怜西晋第一大美人绿珠,怀揣着甜美的昭君梦,奢求着石崇的专一爱情,在愤怒与私情的绞缠中迷失,在山盟海誓与无情抛弃的搏击中绝望,如今,静悄悄孤零零地躺在金谷园崇绮楼下的牡丹丛中,不甘的眼神定定地、无助地遥望南乡,任凭飘忽的灵魂挣脱自己渐渐僵硬的身子,幽怨地向南飞去…… 《红楼梦》中林黛玉诗吟五美题绿珠,诗曰:“瓦砾明珠一例抛,何曾石尉重娇娆?都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是呀,何曾石尉重娇娆?既然石崇在性命悠关时可保己命抛珠儿,他的“情感唯一”便成了遮羞布。绿珠也明明知道,孙秀只为霸占自己而来,若自己坠楼而亡,石崇必死无疑。除了“保节”一说外,所谓的“生亦同衾,死亦同穴!”不过是同归于尽罢了,还有谁来与之慰寂寥? 公元300年8月,石崇与潘岳、欧阳建及其家人一百余口,同时被斩于洛阳东市。 奢华荒淫的西晋王朝,从此拉开了八王之乱的大幕。 当红萼和余威赶到洛阳和金谷园时,见到的只是被斩首的石崇和凄美冰冷的坠楼人绿珠。 一千六百多年后,绿珠的同乡、我国现代语言学奠基人之一的王力先生作《叹绿珠》,诗曰: 坠楼人杳笛声沉,空剩黄鹤啭好音。 玉母双成原彩凤,侯门一入是笼禽。 逞豪自有量珠兴,促死曾无惜玉心。 惆怅草荒梁女庙,诗人取次动哀吟。 上世纪六十年代,广西文人吕集义曾有《绿珠唱和集》,当时大文豪郭沫若曾为吕先生唱和,诗曰: 今犹齿皓并眸明,一死换来万劫生。 金谷园成民化瘠,玉楼人坠树含情。 当年抗命遗英烈,故里追怀著令名。 鹤已飞向枯井活,村民热泪应盆倾。 在本文结束时,还是引用唐朝大诗人杜牧的《金谷园》作结,此诗朗朗上口,广为流传,诗曰: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