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文豪》 关于这本书和作者 很多人反映这本书的开头太硬,门槛太高,看不进去,这里我解释一下。 我开头的思路是,我先拿一块砖,把你给砸晕了,然后牵着你的手,在你晕晕乎乎的时候,带你去看各种光怪陆离的风景,等你看完之后,就像是一场梦,醒来之后依然很感动。 但是我是明着来的,所以你看开头的时候,会说,卧槽,你要干什么?你快住手,来人啊!杀人啦! 所以如果你要享受这本书,请务必先信我,信我是为你好,然后把脑门子很放心地借给我,让我结结实实来一下,接下来就会爽得你无法呼吸。 当然,正常人这个时候都会觉得,这么麻烦?那我不看了。疯了吧,还要挨一下才能爽。 没错。你第一眼就发现了我的特点。我就是个疯子。认识我的人都觉得我多少有点大病。不然我也不会有这种拐弯抹角的创作思路。 但是我可以说,如果你硬着头皮挨这么一下,你会获得一种独一无二的体验,这种体验是其他书不可能提供给你的。因为他们不会在最开始先给你一砖。 当然,不去体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不看这本书,不会有任何损失,连遗憾都算不上。犯不着在脑门子上面挨这么一下。 但是我会一如既往地拿着砖头在这里等你。等你有一天回心转意。 也许,当你百无聊赖的时候,当你无所事事的时候,当你人生遇到某个迈不去的关口,想找个地方把自己埋了的时候,你会突然萌生一个奇怪的想法:也许我试试这本书,会还不赖? 那个时候,我会毫不客气地给你脑门子上来一下。 然后讲一个其他书不会跟你讲的故事。 关于理想、信念、热爱、坚持,以及如何面对糟糕的生活,如何面对无可挽回的失败,如何重新找回勇气。 这些东西很奇妙。我相信,也许你现在不会喜欢,但在你人生的某个阶段,一定能吸引到你。 最后,介绍一下我自己。 野亮,知乎id陈野亮。 在杂志写过稿,登过那么几篇文章;在网上写的东西,上过那么一两次热搜;运营过新媒体,写过那么几个10万+;写过纯文学,写过轻小说,写过两百万字大精品的网文;做过视频,不过最多也就几十万播放;除此之外,是个游戏+动画宅。 我基本上不属于你曾经见过的任何一类人。不要带着成见去看我或者这本书,这会让你和我都难受。 我难受倒是次要,我在网上被无数人喷过,早已习惯。但我写网文就是为了让读者爽的,如果读者难受了,那和我的初衷南辕北辙。 最好的情况是,你对我一无所知。先放心把脑门子伸过来,让我用砖头给你来一下,然后你安心看书。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故事本身。 如果你有耐心看到最后,我想跟你说,我们每个人都独一无二。请永远像戴着王冠一样戴上自己的尊严,然后,做自己的王。 第1章 一场事先张扬的谋杀 王子虚的单位离他家直线距离不超过800米,步行回家用不了10分钟。当初买这个房子就是图方便,随时能回家,结果现在五点半下班,往往也要六点多才到家。 不是因为单位加班多。 他家楼下有个院子,物业不爱打理,疯长到快一人高灌木绿化带里,有红色和蓝色的健身器材,油漆剥落的地方爬上锈迹。 以前这里是一块沙地,如今凋敝许久了,地上已没有沙只有泥。夏天里黄的是屎、绿的是草,冬天则黄色的是草、绿的是屎,除了狗只有他来。 下班后他就坐在那台蹲力器上,点上几根烟,等到妻子催的时候再慢吞吞起身上楼。他点的烟是3块钱1包的大丰收,本地牌子,燥得很,抽多了头还容易疼,所以怎么抽都不心疼。他就把烟夹在手里,让它静静地燃着,在烟雾缭绕中,思考一些荒诞的事情,这样3根烟就能坐很久。 抽完的烟屁股往旁边锈蚀的铁柱上一戳,就吸上去了,长此以往,这根柱子变得像条剑龙,背上长满密密麻麻的烟屁股。 最后妻子总是会打电话过来:你怎么还没回来?又加班?天天加班?要不我跟你领导反映反映,叫他不要趁着下班安排事情?够了,我不想听你解释。快回来快回来快回来,菜都凉了…… 他就慢慢起身,朝家里走去。有时候妻子没有打电话过来,他反而因为贪图一时清静,更加不想回去。 结婚3年,他们没有孩子。他不想要孩子,但是她喜欢。对别人家的孩子,有时候她会看着欢喜很久。他们的分歧不止这一件,包括吃不吃香菜,上厕所后马桶盖怎么放,衣柜多久整理一次。这些事情多起来后,生活开始变得乏味。 吃完饭后,他会坐在床上看书。福克纳、马尔克斯、加缪,以及一切获得过诺贝尔奖,或者有资格获得诺贝尔奖的作家。妻子在一旁叠衣服,把它们放在他脚边,然后说: “我真的好累。每天开火,做饭,还要洗衣服,还要去店里,我真的很累。” 他的手指凝固在书页上,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你可以把店里的工作辞了,钱不多,还累人。” 过了很久他才说出这句话。实际上他已经说过无数次这句了,刚才那句话他的妻子也无数次对他说了,连接下来她会怎么回答,他都心知肚明,那就是: “我不去上班哪有那么多钱啊?” 工资每个月4000多,加上妻子不稳定的收入,在这个城市勉强过得下去,但在妻子的计划里,他们明年会有一个孩子。有了这个孩子后,他们会多出很多意想不到的支出。 比如说“生孩子那几个月不能再去店里了,这就少赚好几千”,接着就是“生孩子疼,我想剖腹产,剖腹产又贵,产后还要护理,也是一大笔钱”,再然后“我可不想你妈来照顾我坐月子,会得产后抑郁,去月子会所,那也是好几万……”“还有孩子的奶粉钱,衣服,鞋子,纸尿裤……”“我要是去上班,就得老人帮忙带,也得给点儿吧?总不能白让他们带……”“大点儿了还要上幼儿园,没准还会生病……”“过年得给老师红包吧?得上辅导班吧?我想让他学钢琴……” 总之这个不存在的孩子还没有来到世界上,就已经给他带来了无穷的麻烦。 妻子构思这个孩子已经很久了,久到这个孩子的容貌,五官哪里像谁,都已确定。 无数个日夜里,妻子和他描述这个孩子是怎样一个生物:他/她的眉毛像他,鼻子像他,嘴巴像她,皮肤像她…… 如果有人问你们的孩子长啥样?夫妻俩都能把这个孩子画给他看。 这个孩子是如此的具有实在感,以至于他觉得,如果不让他/她出生,近似于一种谋杀。 “你老是回家就躺着,也不帮我分担点,就你那些工资哪够生活啊?” 妻子还在絮絮叨叨,讲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她越是这样,他就越累,越想躺着。 他想说:“我在写小说,能赚不少稿费。”但是他没有说,因为这句话也已经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重复过很多遍。他甚至知道他这样说过后,妻子会把两手一摊,然后问:“那稿费呢?” 这笔稿费就跟那个孩子一样,都是不存在的,是虚构的产物,他自然什么也拿不出来。作为一个作家,在想象力这方面他反而不及妻子。 他无法告诉妻子,这是怎样一笔稿费:它会被小心地装在一个白色信封里,掂在手里有种令人舒服的厚实感,骑着自行车的邮差把它送来,用裁纸刀割开信封后,一张蓝色的小票掉出来,上面用蓝色的黑体字写着“稿费收据”; 或者在接到一个电话后,他骑着自行车穿过那条铺满樟叶的小路,来到银行,他把银行卡塞到机器里,用颤抖的手输入密码,输错了两次,第三次成功了,他看到银行卡里的数字莫名地变多了一些,多出来的这些就是那笔稿费; 又或者是在某个清晨,他的手机响起“叮”的一声,消息框上用独特的字体写着“你有一笔款项入账”,打开软件后,他兴奋地看到一个官方模样的付款方名称,后面跟着一大串未知意义的数字,在最上方有着醒目的数字。 这三种方式都有可能。也有可能还有第四种方式。但是他不能说。因为他从来没有收到过稿费,在对妻子叙述这件事时,不够斩钉截铁,反而让妻子加深了怀疑。 最早的时候,写作对于他来说是一件愉快的事,不知不觉间,最要紧的,变成了赶紧入账一笔稿费,以向妻子证明自己。 他特地去搜索了诺贝尔文学奖的奖金,600多万人民币,世界上没有比这个更高的稿费。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每年都要颁发一次诺贝尔文学奖。 每年一次,那么,如果他活到80岁,那就还有50多次机会去获得它。这是怎样激荡的50次机会啊!不管是写下来还是拍成电影,都将成为一部史诗。 他开始全方位攻读诺贝尔奖文学奖级别的作品。然后有意思的事情发生了—— 他读福克纳的时候,文风就像福克纳,场景不断切换,人物的视点游移,每个人都仿佛精神病一般呓语,不知所云;读加缪的时候,写的东西又像加缪,笔下每个人都成为了孤独的、冰冷的城堡;读马尔克斯的时候,他又如同置身南美,纸张和墨水间升腾起南半球雨林间才有的热气。 他觉得他以灵魂触碰到这些闪闪发光的伟大灵魂,诺贝尔文学奖不再是镜花水月。 不过在他拿到那600万之前,他需要更快速的方法去证明自己。那就是给杂志投稿。在尝试了五六次后,寄去的小说杳如黄鹤,没有半分音信,在这个过程中,他的兴奋变成了惶恐,最后丧失了自信,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写作的料。 第2章 他人即地狱 王子虚的办公桌正对着门,这个位置是他特地挑的,这样他就可以在有人造访时,第一时间把正在写的小说文档隐藏起来,并打开一个网页假装看新闻。 他的工作不多,有电话的时候接电话,没电话的时候就写小说,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事情做。 单位里没人知道他在写小说。他很早不知从哪里读到过一句话:不要告诉别人你的理想,不要给人嘲笑你的机会。 在他们这里,努力本身是一件可笑的事,特别是在没有得到回报的时候。如果被人逮到他在写小说,那么他们势必就会问你发表在哪里。王子虚哪里都没有发表过,于是很丢脸。所以他每次都假装在浏览网页。这一点和其他同事不同,他们总是假装在工作。所以每年的考核,他的业绩评分总是将将合格。 除此之外,这种矜持也有其他隐藏代价,比如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在外面吃饭了。 中年人的娱乐就是吃饭喝酒。在觥筹交错、唇枪舌剑之间,他的同事们总是能获得某种成就感,他并不十分能理解。一开始别人请他去,他总是以各种理由拒绝,后来别人就不叫他了。 多年来,有些人神奇的解决了编制问题,有人承包到了连锁快餐店,这些跟酒桌上那些话不无关系。他知道,很多机会在这些拒绝中擦肩而过了。 但他不在乎,他有50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机会。 他本来也不爱说话。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是把刀,让他加入庸常的生活对话,就好像把刀放在豆腐上,刀身穿过豆腐时,豆腐连呻吟都来不及发出。 在他写作时,同事们经常溜达过来,在他的办公室里走来走去,提着裤腰带,大声谈论股票、猪肉、发工资的日子,还有前天在药监局顶层跳楼的女人。这些事情近得不至于产生诗意,远得也不足以让人产生切身感,这令他不舒服。 在写作之外努力思考接茬的方式,就好像为了一件并不重要的商品,特地跑去1公里外的商店。可疑的是他的同事总是知道这样的事情,他怀疑他们是某种新闻媒介的工作人员,负责把这些轶闻传播到社会的最末端,频繁且高效。 他其实明白,只需要适时地抛出自己的观点,尽量浅显晓畅、流于表面,还可以加上一些语气词,去疑问,去反问,跟着他们的话题走,日常交流并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情。 但他总是会说出一些总结性的话,让话题戛然而止,没有人可以顺着他的话继续往下说,如果有,那也十有八九是因为没听懂。但他就是控制不住去说这些话,因为他已经想到了。想到了而刻意不去说,会让他恶心。 他觉得自己是把刀,不需要任何厨子或者屠夫,仅仅依靠自身的重量,就可以把豆腐切开,他的人际关系也如此这般被切开了。其实他可以和缓一些,不把锋利露出来,可是那就不是刀子了。 他想。刀子存在的意义就是切割,不管是切割什么。 妻子的手被菜刀割破了。 挂了电话,王子虚扔掉烟头赶回家,到家的时候,妻子已经自己包扎好了手,摆好了碗筷等他吃饭,没吃几口,眼泪就流了下来。 “今天身体不舒服,没去店里帮忙,想休息一下,一天哪里都没去,就在家做卫生,越做事越多,越做越多,上个月买回来那个柚子,叫你先放在桌上,你就真的只放在桌上,都烂掉了,你也从来不收,是不是如果我不做,那个柚子就一辈子都在那儿? “我好累啊,我每天打两份工,还要做家务,手指割伤了,家里就我一个人,谁也指望不上,别的事你也指望不上,我真的不想再过这种生活……要是我没跟你结婚,是不是就不会过这样的生活了?” 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妻子,她就是一直哭。所有温暖的话,在他们结婚的前3年,都已经全部说完了。 辩解的话也没有说的必要。妻子说的是事实,但仅仅是站在她角度上感性的真实,如果站在他的角度,事情未必是这样。但每当他想到一个反驳的理由,她总能想到三个,他从来说不过她。 他很想让她换位思考一下,但每次这样尝试,总能激起她更多怨言,最后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女人要是懂得换位思考,那就不是女人了。 他大学时曾经是校辩论队的队长,他曾以为说服力的根源是口才,后来认为是思想。思想曾助他在辩论席上无往不利,但后来他发现都不对。 现在,他意识到思想和精神是有极限的,这极限远比物质的极限要低得多,在思想可以触及的地方,物质早已在那里插旗占地,正如那亘古不变的箴言——物质决定意识。 所以,他给妻子转账了500块钱。 妻子本来坐在沙发背对着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抹了抹眼泪,过了会儿,噙着泪转过身问,你给我转钱干什么? 王子虚说,这我稿费,今天投稿过了,给我打过来了。 “什么的稿费?” “就是上回说的那个小说的稿费,杂志社今天给我打了电话,然后很爽快的把钱打给我了。” 妻子响亮地吸了吸鼻涕,然后又问:“总共就500?” “就500,毕竟我没名气嘛。” “500不少了,不少了我的意思是。”妻子说,“光吃饭够半个月花了。写一篇就有这么多钱?怎么早没跟我说呢?” 他说,一回来你就发脾气,我也没机会说啊。 妻子抓起他的手:“对不起是我的不好,我不说你了。拿到稿费这是大好事啊,我应该恭喜你离梦想又进了一步。” “谢谢。” 他觉得这话说得客气的不像夫妻。 妻擦干了眼泪,说,光顾着说话,菜都冷了,我去给你热热吧,对了,你刊登的是什么杂志啊? “一个小杂志,说了你也不知道。”他说。 “就算不知道,你说了我就知道了啊。” 妻子端着菜进了厨房,虽然这样说,也没有再问是什么杂志。 他们在一切事情上都有分歧,每次分歧时,他们都会相互妥协,妥协到双方都能接受的程度,事情就过去了。这是他们婚姻维持至今的秘诀。这次她也是习惯性妥协。 不过他要感谢她的妥协,如果她继续问下去,他就要招架不住,因为这个杂志是不存在的。如果他说出来是哪个杂志,翻开来一看,没有他的小说,谎言就不攻自破。 这笔稿费诞生于虚构。小说就是虚构的艺术,身为一名诺贝尔文学奖的追逐者,王子虚最擅长且唯一擅长的事情就是虚构。 如果有机会,王子虚会告诉她的妻子:永远不要相信一位小说家的话。 尽管他现在还算不上是小说家。 第3章 月亮与六便士 虽然稿费是虚构的,但钱是真的,妻子也就这么信了,过了几天,又问他小说写得怎么样了。一个星期之后,王子虚忽然觉得,自己人到中年,生活居然再次渐入佳境。 妻子不再计较他每天多晚回家、又给公公打了多少生活费。她变得温柔起来,不再无缘无故哭泣,也不再在他看书的时候指使他做家务。这些都让他觉得,他忽然变得很幸福。 但他知道,这样的幸福来之不易,如果他无法持续性地、再接再厉地创造新一笔稿费,他很快又会面临之前的处境。 以他们家的条件,每一笔支出都有名目,那500块钱纯是从生活费里抠出来的,再想靠节约来省出另一笔稿费,短期内是不可能实现的。他只能追求尽快通过一篇小说,获得一笔真正的稿费。 所以他在办公室写小说的时候格外认真,一个同事在背后静静看他敲字很久都没发现,说话时令他吓了一跳。 “你写的是什么?”同事端着茶杯说,“你还会写东西啊?以前都不知道你会写东西,深藏不露啊?” 他满头冷汗,心脏还在扑通狂跳,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笑了笑,没有笑出声。 不过他心里想的是:对于他们这些混吃等死的人来说,仅仅会写作就是了不起的能力了。这种称赞对于志向是诺贝尔奖的他来说,简直形同侮辱。 同事说,会写东西好啊,现在21世纪,会写东西也是一种技能。你写的东西在哪儿发表啊? 他最怕的就是被人问这个。他说,还没怎么发表。 “怎么不发表呢?”他说,“光写不发表是什么事?” “我这水平发上去不丢人现眼?” “什么啊,”同事说,“文联的那个谁你知道吗?” “谁啊?” “就那个,林峰,对,林峰,笔名叫木雨林风,天天都在《西河文艺》上面发文章,都快成西河文坛的半壁江山了都。我看你写得比他强多了,你要是去写,那不比他更行?” 王子虚知道这是奉承。同事们说话都是油腔滑调八面玲珑,各种奉承话张口就来,做不得真。同事压根儿就没仔细读他的东西,怎么就能确定自己比人家强呢?但他还是对《西河文艺》产生了兴趣。 事到如今他才发现自己进入了误区。从前他只把目光放在国内最优秀的一批文学刊物上,那些刊物彪炳着许多传说中的名字,如果能让自己的名字有幸和他们并列,都足以在本地引起一场巨大的轰动。 当然,他最终目标是那50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机会,在国内的顶尖小说期刊上刊载,相比之下,也不算什么。他这个宏伟的梦想,既是他的幸运也是他的诅咒。正因为如此,他的目光才一直放在月亮上,忽略了地上其实就有六便士。 财政每年都会拨一笔文艺经费给文联,用以支持本地文化发展,尽管《西河文艺》的发行量寥若晨星,排版、装帧也上不得台面,但稿费不是虚构的。如果王子虚获得了这笔稿费,那这个钱不仅师出有名,而且来得光荣。 “《西河文艺》稿费多不多?”他问。 同事说:“听林峰说,登一篇应该也就五百?但是稿费不重要啊,我们平时一顿饭都得花两千,值钱的是露脸的机会啊。你不知道多少人挤破脑袋想上《西河文艺》。” 《西河文艺》是市文联办的杂志,每个单位都要强制订阅,现领导、退休老领导手中更是人手一份。王子虚能理解他说的“露脸的机会”是指什么。 从经验上讲,领导日理万机,连经济月报都没时间看,不大可能专程参阅本地的文学期刊,但是凡事都怕万一。万一呢? 万一某天领导心血来潮,恰好翻阅了一下《西河文艺》,又恰好看对了眼,恰好扫了一眼作者署名,而这个作者又恰好处于提拔考察期,岂不是走上了终南捷径? 光凭这个万一,就足够让无数人趋之若鹜。据同事说,《西河文艺》杂志社每天都会受到雪片般的来稿,通讯地址大多都是体制内单位,署名都是各单位的御用笔杆子,一个比一个才气纵横。 但是这个“万一”,王子虚并不在乎。他不求上进,只求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而这个奖项,显然本地的领导说了不算。但当他听到五百块钱一篇稿子的时候,眼睛就发红了,决定投稿试试。 同事又说:“我有个侄子在搞创业,需要会写字的,回头我让他找你,说不定还能赚点儿。” 王子虚点头称谢,便投入了写作大计中,实则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过了一个星期,两人都把这事忘了。直到有个人跟王子虚打电话,问你是不是很会写,要不要出来见一面。他还以为是有人特地打电话来嘲讽他。 …… 同事的侄子和王子虚见了面。是个光头,穿着黑色皮衣,大拇指上戴了一枚灰金色的扳指,如果换上一身长衫,就活脱脱像个八旗少爷。 光头拿着王子虚的小说,眼睛左右扫射,速度惊人。他说,您这个文笔真是绝了啊,要是来我们这儿写脚本,那真是大材小用了。我舅舅跟我说他那儿有个会写的,我还不屑,还以为都跟《西河文艺》上面那种水平,哪想得到这里还有能人? 虽然这话王子虚很受用,不过无论是对方的咖色墨镜,还是手臂上的梵文纹身,都透露出他不是一个文人。这个形象和他一开始想象中某个杂志的编辑形象相去甚远。 王子虚问:“您到底是做什么的?” 光头说,我做软件的。我现在手里有个平台,刚创建一个月,反响和指数都很好,现在需要快速扩张,需要大量的内容,您的内容我很看得上,再加上还有我叔叔这层关系,我给您这个价,来多少收多少,只要您的内容过得去。 光头伸出两根手指,表示200元钱。王子虚问,200元?一篇稿子? “对的。” 王子虚的兴趣马上起来了。 “我可以做啊,我可以做。就是我以前没有写过,您说的这个脚本,是怎么写?” 光头说:“其实不难,跟搞创作差不多,你知道“语疗”吗?不知道啊?哎,是小白啊。不好意思我说的这个小白,和齐桓公没关系,这是我们用户的语言,小白指的就是对这个圈子不懂的新人。 “我们的用户大多都是女性,生活在城市森林中,她们很孤独,需要有人能给予她们面对明天的勇气,疗愈心灵的创伤。我们的服务呢,就是提供大量活泼阳光的语聊员,陪她们度过深夜孤独的时光。” 王子虚感觉开了眼界,他从没想过孤独都可以成为一个商机。与其跟人聊天缓解孤独感,他宁可在楼下的蹲力器上面造剑龙。但想想,偌大一个城市,可能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一台锈得恰到好处的铁杠,也不是每个人都和他一样不介意“大丰收”的上头感。 但无论如何,这都是迈出了直面现代人心灵问题坚实的一步,其意义比起诺贝尔文学奖来说也毫不逊色,他感到由衷钦佩。 王子虚对光头大为改观,伸出手跟他用力握了握,宣布:“我认为,您在做一件很伟大的事。” 光头笑了,说谢谢,接着又说:“但是呢,我们的语疗员文化水平大多并不高,所以往往和高端用户交流时,有些……流于表面。这可以理解嘛,毕竟这一行收入高低全看开单多少,我们也招不到高学历的知识分子。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app的好评度都降低了,这是个很危险的信号。但是从你的文字里,我看到了转机。” 王子虚深吸一口气。虽然他自己是本科学历,但并没有学历歧视。他始终认为《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是文学史上的重要篇章,文学需要为人民服务,哪怕人民学历低,也需要享受文学的美好。因此,他觉得自己应该为光头做点什么。 他肃然问道:“需要我怎么做?” 第4章 笔秆子、画笔和毒药 光头递出手机说:“你先看看,这是我们金牌语疗员跟客户的聊天记录。” 王子虚接过手机一看,随即大惊失色。 聊天记录上的内容,和他想象中大相径庭。他只看到一对男女在痴缠,内容粗俗,语言油腻,不仅低级趣味,甚至还有点点儿下流。 这些聊天记录让他想起了小时候住在他家隔壁的老光棍。那位老光棍每天把汗衫掀起来,露出圆鼓鼓的肚子,满大街闲逛,碰到路过的大娘,就调笑一句。语言粗俗下流,大娘们往往笑骂着离开。 眼前的聊天记录就是如此,那位“金牌语疗员”就和老光棍一样,骚扰着女用户,只是没有老光棍那么直接、那么露骨,但是本质是一样的。 在一句句“哥哥姐姐”中,他迷失了。 看完后,他抬头问道:“这就是你说的疗愈心灵?” 光头说:“对啊。” “你觉得这是在疗愈吗?”王子虚说,“这不是在撩骚吗?” 光头笑了。 “‘生活的一切都和性有关,除了性本身,性关乎权力。’这是奥斯卡·王尔德的名言。你知道这句话吧?” 王子虚知道奥斯卡·王尔德。这是一位潇洒的作家兼同性恋,他的命运令人唏嘘,他的童话也写得非常不错。他有没有说过这句话不知道,但他觉得他是能说出这种话的人。 光头说:“生活的一切都和性有关。现代人为什么会空虚,会孤独,会面临各种各样的心灵问题?我们认为,根源在于性,也就是弗洛伊德的心理学理论,力比多不够,导致心灵出现了种种问题,力比多是什么你知道吧?” 王子虚知道。“力比多”就是“性力”,是生物性本能内在自发的原始动能。他把这个词义辨析讲出来后,光头的表情肃然起敬,说,你比我说得都要好。 光头又说:“之所以这些用户们感到孤独,大多都是因为她们力比多严重不足,我们语疗的方向,就是激发她们的力比多,让她们力比多充沛到流出来,这样第二天自然能精神抖擞。” 王子虚不是很懂,但是感到大为震撼。 他问:“弗洛伊德也是很久以前的人了,这理论真的管用吗?” “管用。”光头斩钉截铁地说,“疗效好不好,不靠吹,不靠脑补,就看数据。我们的用户规模目前在3万左右,因为我们没有投流扩圈,这个增长完全是靠口碑效应口口相传做起来的。而且我们的用户群体异常稳定,一旦用户付费,就成为忠实用户,会一直使用我们的app。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我们的服务有效啊!如果没效果,凭什么做出这种级别的粘度?我可以很自豪地跟你讲,至少我们拥有的这3万用户,每一个都拥有充沛地迎接明天的力比多。” 王子虚沉默了。 他又想起那位老光棍——按理说,那样的家伙应该人人喊打,但偏偏他的语言骚扰持续了许多年,已经成为街头文化的一部分。谈及老光棍,大家也往往评价他是个有趣的家伙。 事后回想起来,王子虚才意识到,也许老光棍的行为是大家所默许的。证据就是被调戏的大娘们并不愤怒,在调戏发生时,路边的看客们也都轰然发笑、鼓掌。在观众们热烈的氛围下,老光棍往往表演得更加卖力。 也许对于老光棍来说,每天在街头发生的那一场场调戏,实际上是计划内的舞台表演,而他心甘情愿成为小丑;站在被调戏者的视角,也许老光棍并不是加害者,大娘才是被取悦的一方。 在这个街头舞台上,老光棍必须调戏得有水平,大娘的反应必须得体且泼辣,并且始终占据上风,才真正完成了两边的角色诠释。这是一种表演性质的两性关系,是一场短小精悍的伦理剧。在那个精神生活匮乏的年代,是大家为数不多的文化生活之一。大家都在围观当中,暗度陈仓地产生了大量力比多。 王子虚开始理解光头转述的王尔德名言:生活中的一切都和性有关。 只是理解归理解,他依然有点难以接受。 他的目标是诺贝尔文学奖,攻读的也都是文学名家作品,虽说那些作品当中也有许多情色的部分。比如《霍乱时期的爱情》当中,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就交往过上千名女性;乌尔比诺医生和费尔明娜的初夜,也有相当详细且令人印象深刻的描写。 他还记得书中关于费尔明娜初夜的情节:这对新婚夫妻在床上研究生理课,天真纯洁的费尔明娜对于那根蠢东西的评价是“我从来都搞不明白这东西是怎么一回事。”而她的丈夫则说“它就像人的长子,你工作一辈子都是为了它,为它牺牲一切,可到头来,它还是只做它想做的事”。 没错,是这样。“一切都与性有关,除了性本身。性关乎权力。”王尔德的名句和乌尔比诺医生的话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而且,书中乌尔比诺医生和费尔明娜度蜜月时,正是在欧洲,而且正好遇见了奥斯卡·王尔德。这个巧合如此美妙,就好像50年前加西亚·马尔克斯开枪射出的子弹,正中此时王子虚的眉心。 可是,王子虚依然难以接受光头对自己的期待。他始终认为自己应该是一个作家,将来会成为一位文豪,骄傲地代表自己祖国取得诺贝尔文学奖,而不是在一个袖珍app里,用自己的才华开导寂寞空虚的陌生人,让她们开导。 王子虚说:“我只是一个写小说的,我不太会撩骚,我至今,也只谈过一场恋爱,我可能不太符合你的要求。” 光头竖起手指,坚决地冲他摇了摇,说道: “不,你太低估你自己了。我们的那些语疗员,对于力比多的理解太过于肤浅,他们以为,粗鄙露骨的语言就能激发用户的力比多。但是你明显不同,你的文字里,有着一种灵性,一种内涵,这才是真正能疗愈现代人灵魂创伤的东西。” 王子虚挺起胸膛。作为一名以诺贝尔文学奖为目标的作者,他的内涵毋庸置疑。他想要服务的对象,是全世界的普罗大众,如果连囊括3万寂寞用户的器量都没有,又谈何面对泱泱天下? “放心,你要做的其实很简单。” 光头掏出手机,亮给王子虚,手机上,是另一款app的界面。 “这是我们的竞争对手,他们的理念和我们一样,但是他们的策略更加先进。他们的每个语疗员都在扮演一种人设,有的是霸道总裁,有的是死忠狼狗,虽然依然俗套,但比我们语疗员单纯的撩骚更具有人格魅力。” 王子虚问道:“你想让我给你们提供这样的人设和台本吗?” 光头摇了摇头:“不,跟着他们的模式走,会走向直接竞争,我们没有那么多弹药跟他们拼。我们需要错位竞争。” 他伸手拍着王子虚的肩膀,说:“我需要你用你的内涵,你的灵性,来把我们的台本改造一下,不要让他们那么粗鄙,要上流起来,要提升档次。” 王子虚说:“要提到多高的档次?” 光头说:“有多高,就提多高。” 王子虚说:“诺贝尔文学奖那种高度,也可以吗?” 光头仰头哈哈大笑:“求之不得!” 王子虚想了想,小心翼翼的道:“最后一个问题,这个犯法吗?” 光头说:“绝不犯法。我们是出于对文字的尊重,对文字厚重感的信任,才选择建立一个文字语疗平台,不然的话,为什么不干脆搞连麦?你放心,如果你觉得涉嫌违法,随时可以退出。” 王子虚听完,轻轻点了点头,说:“那我做。200一篇。” 光头笑了,伸出手道:“欢迎你加入,我叫左子良。” “我叫王子虚。” 轻轻握手完,王子虚喝了一口水:“那我具体要怎么做?” …… 王子虚喝了一口水,在键盘上敲下:我们的下肢搅在一起。 “搅”这个字,他自认为用得很好,首先用“纠缠”太老套,而且文绉绉的。在他构思的这场语疗中,对话的双方是同事,白天里工作压力大,平时都端着,十分压抑。私下聊天时,便走向了压抑的反面,用“搅”这个字,正好诠释了这种粗放的、有生命力的力量感。 也不是“绞”。“绞”字虽然够有力量,但有点太紧了,没有“搅”那种松弛感。在他构想中这两人的状态,应该是既紧张又放纵,既严肃又活泼的这样一种状态。百般炼字,还是“搅”字最合适。 对于目标是诺贝尔文学奖的他来说,炼字只是基本功。钻研文字到了情感的幽微深处,每个字都仿佛一个洞天,风景各有不同。王道乾、查良铮等等前辈都从文字的宝库中获得过宝藏,而他循着前辈的足迹,捡拾了吉光片羽,就已经受益匪浅。 不过“搅”这个字,他不是从本国前辈里那里学到的。他是从渡边淳一那里学来的。 第5章 复乐园 渡边淳一的小说以婚外恋知名。王子虚以前对于他只是有所耳闻,他以前只关注诺贝尔文学奖,文学当中还有许多他很陌生的地带。 而且他并不十分看得起只写这种题材的作家。 婚外恋这种题材,就相当于美国电影里的毒品、犯罪、暴力、性,本身就是冲着吸引眼球来的。就好比满桌鱼翅燕窝鲍鱼,厨子再差,做出一桌菜也至少有人专门去吃食材。写好这种题材,算什么本事? 但自从做了这个工作后,他买了很多渡边淳一的书。尽管渡边淳一就是这样的作家,可大家都能写婚外情,为什么只有他这么火?至少在激发力比多方面,他是值得借鉴的。王子虚从他那里偷师到不少东西。 王子虚在文档上继续写道: 我的视线移动,从你晶莹的嘴唇一直看到涂着红色指甲油的小巧脚趾。你的嘴唇很润,如果不是那天午休我们俩在开水房,你趁机用它给我涂了薄荷味的润唇膏,我们也不会在这里。你的脚背雪白雪白,白得可以看到上面纤细的青色血管,我将手覆盖在上面,察觉到你的身躯莫名颤抖,好像被我手掌的纹路刺痛一般,这让我稍微有些怜惜,就好像仰韶人对他刚捏出来的陶器一样,这具身体是多么幼小的、无辜的艺术品,我正在进行的事,就好像是要打碎它一般。 …… “屏幕碎了,才用了2年呢。”妻子把手机伸给他看,脸上满是沮丧的表情,“手机店里的人说,漏液了,还不如买台新的。” “那就买吧,”他说:“我最近应该有一笔新的稿费入账。” “多少?” “不好说,最少有600吧。” “600哪里够!你要是赚6000还差不多。” “再写9个就有6000了,”他说,“重要的不是多少,重要的是,我得到了连载的机会,今后一直都会有稿费入账的。” …… “稿费到账了吧?”左子良给他打电话,“这是第一笔,只要一直这样写,以后你的收入还会越来越多。然后,你一篇可以不用写那么长,知道吗,2000字就可以了,一般来说。” 他老实地说:不写多一点,我觉得对不起那些钱。 “嚯!老实!不过我喜欢,”左子良说,“控制在2000字!这是要求,再多了都是浪费,你的精力够,他们的精力可没有那么充足,又不是写名著。” “我就是当名著写的。” 左子良没有管他的倔强:“知道吗,你的东西反响很好,几乎所有女人,看到你写的什么仰韶人陶器什么的,她们都笑了。” “很滑稽吗?” “不,很好。”左子良拍了拍他的胳膊,“你真的用你的灵性开辟了一条新路。女人们会对你很有兴趣,你的句子不是一般的头脑能写出来的。记住,女人不在乎被取悦,她们更喜欢被征服。你的文笔能征服她们。” 左子良很懂女人,但王子虚觉得他不懂文笔。王子虚觉得这不是文笔,比起那些诺奖作家来说,他还不够资格使用“文笔”这个词。 他说:“我认为这是想象力,修辞是想象力的一种形式。” 左子良说:“你的想象力是春药,还比真正的春药更好使,这是使用你脚本后我们语疗员的商单,看看用户们的评价吧,你都不知道你制造了多少力比多。” 他点开app上的商单评价页面,将手机推给王子虚,屏幕上显示出许多用户热情洋溢的好评: 【小哥哥真的太有魅力了叭!跟他聊天我心脏全程狂跳,他说话真的好俏皮,又帅又性感!没错,虽然只有文字,但能感觉到他很性感!不行了我全程尖叫啊啊啊啊!……】 【超赞!小哥哥虽然很年轻,但他竟然!让我感觉我这个老阿姨变成了小女生有没有!天呐他真的好会聊……】 【小哥哥知识量真的好磅礴!听他说话真的好享受啊啊!怎么能有人这么会聊天啊啊!……】 【只用了一句话,我就被他说得浑身都软了……】 王子虚慢慢滑动着屏幕,似乎想将这些留言悉数刻进记忆里。 他外表波澜不惊,但内心却暗潮涌动——放在几天之前,他绝难想象,这个世界上会有一群陌生女人,为他的文字疯狂。 讽刺的是,他无数次想要向文坛证明自己,却连自己的妻子都取悦不了;但他的一次无心插柳,却获得了自己梦寐以求的认可。这简直比欧亨利的喜剧小说更加令人苦涩——果然喜剧的内核,都是彻头彻尾的悲剧。 他抬起头,发现左子良面色古怪地看着自己:“你笑什么?” “我没有啊?我笑了吗?” “你笑了。你自己拿手机看看。” 王子虚拿起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镜头里,他嘴唇抿成一条线,嘴角部分如同鱼钩一般往上偏斜,压都压不住。 他笑了,笑得狰狞且难看。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都不敢想象自己会露出这么猥琐的表情。 左子良说:“你别这样了,怪吓人的。平常心就好,不就是几个好评吗,以后会越来越多的。我说了,我一眼就看出你能大受欢迎,你的文字能征服女人。” 王子虚站起身,告别了左子良,走出咖啡店后,他疯狂地揉搓自己的脸,想把刚才的笑容痕迹搓掉。 “我是一位有志于诺贝尔文学奖的作者,”王子虚对着车里的后视镜说,“我拥有世界级的真知灼见,我站在人类的高度,洞悉人性最深处的东西。” 说完,他平静了许多,深吸一口气,终于熨平了胸口的躁动。 因为他洞察人性,所以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利用人性,玩弄人性。没人比他更懂孤独的滋味,所以,那些有所求的用户们,在他眼里没有秘密。 他可以将文字变成皮鞭,也可以变成逗猫棒,让她们渴求,让她们期待,让她们的灵魂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 这就是文字拥有的魔力。 也正因为如此,他感觉自己很卑劣。他为自己刚才的暗爽而深深地感到卑劣。 有志于诺奖的作者,不应该为此沾沾自喜。这是身为文豪应该拥有的自我修养。 第6章 到了胃疼的季节 回到家时,王子虚从后面抱住了妻子,往她怀里塞了个小盒子。 “这是什么?”妻子回过头,明亮的眼睛瞪着他,手却一直摸索着硬硬的小盒子。 摸出来个大概后,她一嗔:“又乱花钱!” 王子虚在沙发上躺下:“没有乱花钱,你手机不是摔坏了吗?我给你买个新的。” 妻子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手机。虽然她嘴上不高兴,但实际上心里是欢喜的。她容易满足,容易被取悦,内心负担却很沉重。对她来说,好像直率的高兴是不道德一样。 有时候她这种性格很让人扫兴,但她的确是个好女人。 “喜欢吗?”王子虚问。 “喜欢。”妻子点头。 王子虚看着妻子光滑的脖颈,手指笨拙地操纵着手机,发丝垂到鬓角,耳朵因为兴奋而变得粉红……王子虚忽然佝偻下身子。 妻子问:“怎么了?” 王子虚摆摆手:“没什么,你转移下数据吧。不会我帮你。” 妻子说:“我会。” 王子虚再次佝偻身子蹲下。 胃疼。 妻子还满心欢喜地以为他是用“稿费”买来这件礼物的,但王子虚知道这些都建立在欺骗之上。他这笔“稿费”的来源,既不体面,也不光荣。 尽管左子良的“力比多”理论说服了他——至少表面上说服了他——可是他内心依然清楚,无论他将他们所作所为的档次提升到了怎样文学性的高度,其本质依然跟那位老光棍没有什么不同。 他利用自己在文字上的功底,操控着她们的情绪,将“调戏”用文笔伪饰成体面的模样。如果妻子知道这笔钱是这么来的,她说不定会愤怒到想跟他离婚。 更可怕的是,王子虚明明知道这不光彩,可他还是为这种感觉沉迷。 也正因为如此,他感到愧疚,愧疚得胃部剧烈抽动。 妻子终于发现了王子虚的不对劲,伸手将他搀起来,揉着他的肚子: “到底怎么了嘛?是在外面吃坏了肚子吗?” 王子虚摇了摇头:“过会儿就好了。” 妻子用白嫩柔软的手帮他揉着肚子,忽然凑上来,嘴唇在他脸颊上轻轻印了一口。 王子虚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段话——“你粉嫩的嘴唇有薄荷的味道,我尝出了滋味,却不知道在你心里我是什么感觉。”——这是他写的脚本里面的句子。 “你也不要太辛苦了,钱可以慢慢赚,身体垮了就一切白干,”妻子依偎在他身旁说,“我看你天天熬夜写作,头发都白了好几根。” 王子虚摇了摇头:“没事。” 妻子问:“你稿费现在赚了有多少了?” 王子虚说:“三千五。” 妻子将手机调出计算器:“你的三千五,再加上我这个月的工资,再加上存款……我们已经存了10万两千块钱了。存款破6位数了!” 王子虚苦笑,妻子回过头来问他:“你怎么不开心?” “我很开心。” “你最好开心一点,”妻子说,“这三个月,你要一直开心。” “为什么?” “因为我打算备孕了。” 妻子说完,脸红彤彤的。 王子虚却感到背后一凉。 “不是说,存到20万再备孕吗?” 妻子摇了摇头:“我们存得太慢了。你年龄也大了,精子质量会慢慢下降,存再多钱,做一次试管就全没了。而且,我想在28岁之前生,她们说越早生体型恢复得越快。” 王子虚觉得妻子这是杞人忧天,他对自己的精子很有信心,比对自己的写作能力都有信心。 他说:“我们买车的钱也不够,还有孕检、补品、疫苗、月子中心……一大堆等着花钱。” 妻子按着他的手,说:“现在网约车也很方便,暂时不用买车。孕检有医保可以用,补品只买补剂,我又不吃燕窝、海参,一个月大概也就一两千。你还有稿费,一个月三千,一直攒到生的时候,应该是刚刚好的。” 王子虚听明白了,妻子这样小心谨慎的人,之所以忽然鼓起勇气想要备孕,指望全在他“一个月三千”的稿费上。 但这个稿费数据,其实是有水分的。而且很大。他太想向妻子证明自己,以换取更多不受干扰的写作时间,便稍微夸张了一点自己的稿费收入。 实际上,他的收入既做不到稳定一个月三千,也维持不到她生产的时候。他一直觉得左子良给他的这个活计是个短工,赚一笔小钱就该相忘于江湖了。 但牛皮已经吹出去了,并且造成了严重后果。它让妻子的认知产生了一点微小的偏差,正是这一点点偏差,让她做出了备孕的决定。一个月前王子虚开枪射出的子弹,正中此时他的眉心。 妻子说:“这三个月不要抽烟,也不要喝酒,每天保持好心情,这样你的精子质量才能好。尤其是不能抽烟,听到没?” 他只能点头。总不能事到如今才说,自己并没有那么多稿费吧? …… 王子虚给左子良打电话的时候,左正搂着公主唱《白天不懂夜的黑》,灯球把光头照得青一块紫一块,像个小灯球。 公主问给你打电话的是谁,他说,我们公司的首席编剧。公主说哇那岂不是文化人?左总你什么时候带他过来,让我们也感受一下文化熏陶?左子良笑着说有我熏陶你还不够吗?然后出门接电话。 电话里,王子虚支支吾吾半天,左子良才听明白,他是想问能不能提高产能,从两天写一篇脚本的速度,提高到一天写两篇。 左子良听后大喜,说,只要你写得出来,一天写10篇我都不拦你,这样,你如果真能一天写两篇,我按每篇300元的价格收你的稿子。 王子虚听后很震惊,因为他觉得光头的定价策略太不符合常识。颤抖着嘴唇问他,你不怕我文字质量下降吗? 左子良听完笑了,说,所以我是真搞不懂你们这群搞文学的。你们好像活在上个世纪。我怕你质量下降?我要的是总体效能!只要你的数量增加能把下降的质量覆盖过去,总体效能不就提升了吗? 王子虚对于商业并不太懂,左子良干脆一锤定音地告诉他,你尽管写,写多少收多少,只要质量不是特别差,都照收不误。 王子虚低头,在心里算帐,一天两篇,一个月就是60篇,每篇300元,一个月下来,稿费将会高达18000元! 第7章 罪与罚 他一开始算出这个数字的时候还不太相信,反复验算了3遍,才确认就是这么多。 一万八千元,五位数,五个音节,用嘴巴读出来,刚好集齐a音的三种前鼻韵母,韵律上像李白的古风诗。 尽管王子虚的目标一直是诺贝尔文学奖,以及那高达600万元的稿费。但那个目标对于他来说始终是个过于遥远的风景,他还没指望在头30年获得这个褒奖。 而那些近处的景色,《西河文艺》几百元的稿费就是他想象力的极限了,哪怕是头部文学期刊的作者,一篇稿费也无非只有上千元,而且需要度过漫长的时间才能拿到手。 而左子良的承诺,相当于许诺他每个月一万八千元的稿费。王子虚做梦都想不到这种好事。 他嗫嚅半天,才问出了自己最担心的事:“你不会付不起稿费吧?” 左子良终于被他惹烦了,道:“去去去,我什么人还开不起你的工资?这样,你要是能做到稳定每天产出两篇,一个月产出60篇以上,总字数超过12万字,我就另外再给你加2000元的全勤奖,你看行不行?” 王子虚生怕他反悔,马上道:“一言为定。” 尽管有了左子良的保证,王子虚还是担心写作质量下降的问题。 目标是诺贝尔文学奖的作者,必须对自己写下的每一行字负责。但是面对两万块钱的稿费,他怎能不动容?这笔钱几乎能够解决他生活上的一切问题。经历了痛苦的天人交战后,他心一横,心想去他妈的,反正写得不好也有钱。我就写。 为了在写作之前做好充分心理建设,他去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物传记又找出来看了一遍。一边看一边露出欣慰的笑。 陀氏是他最崇拜的作家之一。《卡拉马佐夫兄弟》他读过很多遍,每一遍都是一次全新的澎湃。尽管陀氏并没有得诺贝尔文学奖,但那明显是诺贝尔文学奖评审委员会的问题,而不是陀氏的问题不是吗? 诺奖的评审会总是有些暗戳戳的成分。为了攻击意识形态,像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最重要的作家他们不颁奖,反而把奖发给蒲宁、帕斯捷尔纳克这样的次重要作者。以王子虚看来,陀氏没有获奖无损他的光辉,反倒是诺奖的耻辱。 然而就是这样大作家,也有欠钱的时候。他为了还债而去赌博,因此欠了更多的债。《罪与罚》这样的煌煌巨著是在欠了一屁股债的情况下写出来的。这说明经济上的压力无损作家的创作力,创作速度加快也并不代表必定会降低创作质量。 最重要的是,反正左子良自己都说了质量下降无所谓,他又何必去帮老板操心? 怀揣着这种心态,王子虚开始加紧码字,写了大概半个小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被左子良给拿捏了。 以他的性格,就算让他降低质量,他也根本做不到。他会审视写的每一行字,反复炼字已经成为他的习惯了,不炼字他还不会写了。以前下班回家后写三个小时就睡觉,现在他必须花上两倍的时间,才能准时交稿,不仅数量远超从前,质量也丝毫没降低。 不过,他上床睡觉的时间也越来越晚,从11点前准时睡觉,到后来凌晨2、3点才爬上床。在多次将熟睡中的妻子吵醒后,愤怒的妻子以影响备孕为由,把他踢出房间,让他去小房睡觉。 如此一个星期后,王子虚每天早晨8点起床,头发蓬乱,眼歪嘴斜,双眼下黑眼圈像用了十年的锅底,开会的时候头一歪睡着了,要不是被旁边的人推醒,差点来得及当众发出响亮鼾声,单位同事都惊讶地问他晚上干嘛去了,他只能缄口不语。 上班以外的所有时间,王子虚都在雕琢自己的脚本。他一没事就在脑海中模拟各种各样的情话。女同事跟他说话的时候,他脱口而出一句,说完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对方却诧异得满脸通红,连声说想不到你也学坏了。下班之后,还特意来问他晚上要不要一起去喝酒。 王子虚当然没有那个美国时间。他已全身心投入写作大业中。 他将电脑搬到了家里的阳台上,每到夜晚,就点起一盏led灯,不知名的虫子用头敲击着窗户玻璃,窗外响起蟋蟀的叫声,这些声音同他机箱的轰鸣、键盘的清脆响声混合在一起,奏响了一曲深夜谐乐。 这种强度的写作不仅对他的手速形成考验,更是对他才华的一种压榨。最初一个星期,他还能依靠过往经验创作出许多精彩纷呈的脚本,但第二个星期就进入颓势,他感觉自己就像个被榨过的甘蔗,已经流不出汁液,只能挤出干瘪的粉末。 他创作中被打断的时间越来越多,在创作间隙,他必须阅读更多书籍对自己充电。写作的任务榨取他,他就榨取别人。 如果说以前王子虚的阅读是在深山寻溪谷,精心采集,饮一杯涓涓细流,现在便是不辞江海,管它水清水浊,颠沛世界,我大口痛饮川洪。 尼采说:在世人中间不愿渴死的人,必须学会从一切杯子里痛饮。他就是在一切杯子里痛饮,只要它是水。 渡边淳一的几本书已经被他翻出褶子,他已经无法从这个作家身上榨出营养,必须转而寻求其他人帮助,戴维·赫伯特·劳伦斯、米兰·昆德拉、张贤亮、王小波……这些过去看来沾点流氓的作家,此时都成了王子虚的养分。 这些作家文字中的养分,被他大口汲入体内,再用他独特的方式加工,从手指尖流出。在这加工的过程中,有什么东西永久性地留了下来。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台纯粹的文字加工机器。尽管他不知道自己在制造什么。要按左子良的观点来看,他应该是在制造力比多。 他感觉到自己的文笔在飞速提升。不是提升,而是飞速提升。 他现在觉得,过去的自己文笔还是太稚嫩了一些。比如被左子良盛赞的“仰韶人与陶器”那个比喻,其实上不得台面。他现在能写出更好的比喻,更加精确、直接、震撼人心。 汪曾祺的节奏,查良铮的韵律,沈从文的工笔,钱钟书的妙喻,鲁迅的冷冽,还有王小波的俏皮……他将这些尽数鲸吞入体,再化为自身精纯能量。 夜晚孤灯,照耀在阳台的彩色窗纸上流光溢彩,诗一样的语言从指间自然流泻,这一刻,王子虚佝偻的身体蜷缩在方丈间,灵魂却巍然屹立于大地之上,新成一峰。 左子良和王子虚都没有料到,他们两人轻易定下的这个口头承诺,彻底引爆了整个app,在两人不知道的地方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第8章 脚本不能停 左子良的公司坐落在创业园区b4k栋15楼,在一整层当中只占两间办公室加一个会议厅,隔壁是个做独立游戏的小公司。 巴掌大的地方他也做出了企业文化,进门正对着墙上写着“以热情温暖人心,以真诚治愈灵魂”,门口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文暧”。这个是他们的app的名字。这样一来,路过的人就都被搞糊涂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公司具体是干嘛的。 在王子虚双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搞创作的这段时间内,“文暧app”的单月下载量,从四位数蹦到了五位数。用户评分也从4.2提升到了4.5,这让它获得了在应用商店搜索栏推荐的资格。 每周一开完例会,部门要把周报发到左子良邮箱。这周一上午他点开一看,发现当周流水环比增长了400%,当场吓了一跳。他像王子虚一样反复验算了三遍,才确认就是这个数字。 彼时运营总监黄达正好在他办公室给他汇报工作,明明是喜事,样子却十分为难:“老板,用户量暴增,我们的语疗员不够用了,好多用户半天匹配不到人,流失很严重。” 左子良想了想,说:“开个激励计划,每天接单15以上一个档,30以上一个档,50以上一个档,发钱,让他们都动起来。” 文暧的语疗员并不是正规编制,有点类似开网约车,大多都是兼职选手,所以平台对他们的掌控力度也没那么大,只能靠加钱来笼络人心。好在这招百试百灵。 运营说:“行,不过,还有一个问题,他们现在都催着要脚本,说是没有脚本都不会聊了。” 左子良说:“新用户这么多,以前的脚本不会反复用啊?” 运营说:“但是反复用也迟早会用完,老板,我不是有意见,只是单纯反馈一下,我们脚本团队的产出量还是太少了。那边是不是也应该适当扩张一下?” 左子良沉默着什么都没说,看上去像是在思考。公司里除了他之外,只有一个人知道王子虚的存在,其他员工还都以为那些脚本是公司一个编外团队做出来的,谁都不识庐山真面目。 他暂时还不想让王子虚亮相,这是出于多方面的考虑。 黄达说:“老板,我有一个建议。” 左子良说:“你说。” 黄达说:“我觉得,我们应该打破部门壁垒,建立端到端的内容矩阵,对齐不同团队颗粒度,形成短平快的差异化打法,利用语疗员需求这个抓手,提升脚本团队对内容的感知度,倒逼产能提高,从而形成合力,完善我们平台运行的底层逻辑……” 左子良皱眉:“说人话!” 运营连忙说:“您是不是把脚本团队介绍给我们,直接把他们也拉到群里,让语疗员直接跟他们对接,这样是不是更有效率点?” 左子良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说:“要不干脆我们再建个脚本模块,直接对接语疗员,让他们也计件收费?” 运营一愣,说:“不愧是老板,这个想法真是天马行空,也不是不行,就是这需要脚本团队那边愿意配合,他们的工作性质比较偏创意向,让他们计件收费可能会降低质量……” 左子良说:“去去去,扯犊子的话你也听不出来?你先把我刚才说的落实了。你们几个运营都在群里催一下,让语疗员多接几个单,我还没见过有谁不想多赚钱的!” …… 黄达回到工位上,旁边其他运营凑过来问:“怎么样?” 他说:“不怎么样,被老板批了一顿。” 旁边的人说:“早就说了,这个脚本团队应该是我们公司的核心机密,属于是我们app的护城河,怎么可能随便交出来?这年头野蛮竞争,保不齐回头被哪个离职员工给撬走了,到时候……” 话说到这里他适时住嘴了,知道不该往下说,但他的意思已经传达到位了。 黄达说:“可是这保密措施也太保密了,到现在,所有人都只能见到产品,对方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团队,是多大规模的团队,什么专业背景,全都一无所知,偏偏人家已经快成我们的工作核心了,这我们以后方案月报怎么做啊?” 他表面上是在为了方案月报担忧,但实际上心里有怨气,是纯在吐槽。跟“文暧”有竞争关系的那个app,前段时间来势汹汹,颇有要彻底把“文暧”干熄火之势,可以说此诚危急存亡之秋。 当此关头当然应该自救,不过应该按照他的理念,规范语疗话术,设置规范课程,提高员工素质,而不是像老板那样,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堆脚本,关键这些脚本还写得真他妈的好,真的给文暧自救成功了,甚至还颇有西风压倒东风之势。 这种感觉就好像线路接不上,老板不知道从哪里拿了根筷子放进机箱,线路就莫名其妙接上了。虽然管用确实管用,但是这种管用让大家非常没有安全感。 吐槽归吐槽,活儿还是要干。他说完了,同事还沉浸在刚才的话题里: “应该是一个团队,一个小团队,规模不是很大,有个创意核心,文笔应该是经过统一把关的,风格非常整齐……” 黄达打开语疗员的大群,把刚才左子良的精神在群里传达了一遍,并且艾特了全体,很快,就收到一排“收到”,疯狂刷屏。 果然如老板所云,这世上没有谁不爱赚钱的。这群家伙们听说有激励,都嗷嗷叫着表示要开始疯狂接单。 但是随着某群友问出一个问题,后面所有人的队形都变成了灵魂三问: “新脚本什么时候发下来?” “能快一点发新脚本吗?” “每天能多给几篇脚本吗?” 黄达在群里敲字:“每天脚本还是按时下发。你们也不要太依赖于脚本了,这个属于我们内部的学习材料,是福利,也是鞭策,大家要吃透脚本之后,多发散,多举一反三,用新的方法演绎一下,而不是每天都伸手要脚本。” 群里顿时沉默了,过了会儿,一个人打破沉默。 阳光开朗小樱酱:【我是躺了,那种文笔学不会。反正快发脚本吧,没有脚本我现在已经不会聊天了。】 他这么一说,其他群友迅速跟进,复制粘贴了一大排,全都跟风加一。 黄达揉了揉额头。 ……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女生宿舍4个人能建5个群,“文暧”语疗员们除了官方建的大群之外,也是山头林立,有不少小群,阳光开朗小樱酱前脚在官方群里引发了跟风,转头就在几个头部语疗员的小群说话了。 阳光开朗小樱酱:【你们说我要不要去找运营要个脚本老师的联系方式啊?我有些问题想不通,想问下那位老师,急。】 群里很快有人回话了。 无罪诗人:【不可能要得到的。如果能直接对接脚本团队,还要官方运营做什么?】 阳光开朗小樱酱:【官方还是有用的,至少有平台啊。而且我看了一下敌台,这段时间被文暧摁在地上摩擦,可能要被打熄火了。】 无罪诗人:【不会的,轻资产行业,对面只要有几千固定粉丝群体都能生存。】 阳光开朗小樱酱:【诗人是做投融资的吗?怎么这么了解行情?】 无罪诗人:【不是。我是写霸道总裁文的,所以了解一点。】 阳光开朗小樱酱:【……】 zed:【有一种身为男同,看谁都是兜里揣着屎的美感,嗯,美丽的。】 阳光开朗小樱酱:【z神又开始特有的胡言乱语了。】 无罪诗人:【樱酱这个月有多少流水?打平上个月了没?】 阳光开朗小樱酱:【已经7万了,快跟上个月打平了,这才上旬啊!】 无罪诗人:【嗯。这个月的开单量真的很恐怖。不说了,捡钱去了。】 阳光开朗小樱酱:【嗯,捡钱去咯~】 zed:【这里是闲聊群,不要在这里谈工作。】 他说完,群里又恢复平静。 第9章 潜龙勿用 在王子虚的身体彻底撑不住之前,属于他的兵荒马乱的一个月终于结束了。 这个月,他聚焦短板,补齐弱项,用挑战者的姿态,跑出了文学加速度。 一个月,60篇脚本,共15万字。 端详着自己电脑文件夹里整齐排列着的文档时,王子虚感到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就好像在文明六里面用秦始皇锤满了远古全奇观。 15万字,已经相当于一册合格的长篇小说的字数。这些脚本从人生的各种角度诠释着爱情,力比多之道,就在其中。是想象力与美的结晶。 而且即使是自己的作品,在重新审视时,他也会被重新打动。他感觉这些作品毫不逊色近年来国内爆火的那些图书。他有自信,若把这些脚本集结成册,完全有出版机会。 可惜,脚本只是脚本而已,是语疗的工具,是一种商品而非艺术品。放在文暧界,它们是煌煌雅乐,国风离骚;放在文学界,它们属于淫词艳曲,没有国和离,只剩下风骚。 他不无遗憾的想到,那些被这些脚本激发出来的力比多会消退,读过这些脚本的语疗员会老去,这些文本将会尘封在他的电脑磁盘里,在两百年的电子运动中,和其他一切数码信息共殒,就这样湮没在历史中。 而所有这些灵感、才华和想象力,最终凝结成的只不过是他两万元的稿费。 不过他并不后悔。 他打听过出版行业,没有名气的新人出书,能拿到几千元的版税,赚个辛苦钱,就已经不错了。像他这个年纪,又没有发表过任何作品的作者,只能自费出版。 站在出版社的角度,能出实体书都已经是光宗耀祖的事情了,还想要钱?几千块钱结个善缘,就当交个朋友,这已经不错了。 如果第一次出书,成绩意外爆火,分给你的版税也不会增多,不过下本书可以给你开一个稍微优厚一点的分成比例。但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本书后便无疾而终。因为公众的注意力有限,分给文学的更少,那样爆火的奇迹,一年也不过发生一两次,而一年里出版的图书,何止五车。 王子虚给自己占了一卦,得乾卦。潜龙勿用,阳在下也。他想要在这样走下去,但只能继续蛰伏,等待属于他的机会。 …… 发工资的日子,左子良跟王子虚约在了之前碰面的咖啡厅,说是要当面把钱给他。 “每次跟你见面,都跟偷情似的。”咖啡厅里,左子良捏着水杯喝了一口,指上戒指光芒一闪。 “……” 王子虚很不满意他这个修辞。如果是偷情,他宁可对象是一位知书达理、红袖添香的富家小姐,而不是一个以兜售力比多为业务的光头。 左子良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拍在桌子上,厚厚一沓,还带着体温。王子虚做贼似的拿起来,揭开封口,猫着腰冲里面扫一眼,全是钱,用手指一碾,“啪啪”地发出一段升阶旋律。 把钱塞进兜里后,王子虚说:“你知道吗?” 左子良说:“嗯?” “以前我构思过很多种收稿费的方式。”王子虚说。“但绝对没有构思到这一种。” 左子良说:“这回叫你出来,其实还有事要跟你讲。我考虑了很久,觉得还是请你给我们的语疗员讲讲课比较好。对你的脚本,他们有很多误读。另外,你能听一听一线语疗员的想法,对于你以后写脚本也有好处。” 左子良说得十分郑重,好像生怕王子虚不答应。但王子虚内心并不觉得这事有什么,他并不介意把自己对创作的理解分享给别人。 他说:“我就是担心没什么时间,每天写两个脚本,还是挺耗费精神的。” 左子良道:“那好说,你上一次课可抵两个脚本,而且每次我都会付你八百块钱的授课费。” 一听有钱,王子虚就来兴趣了,说,那行啊,可以试试。 左子良笑了,说:“你好像没加群吧?我推给你,加一下。” “什么群?” “聊天群啊,回头你就在群里讲。” 对于“群”,王子虚一直有着莫名抵触。 群这个字,总是会让王子虚联想到牛马。他也明白这是自己的问题,而不是起名字的人的问题,因为如果他的文化程度再高一点,会把这个字跟数学联想到一起。 王子虚单位也有个工作群,领导要求每个人都加群,说是方便安排工作。王子虚也加了,于是他也成了牛马。 领导每次在群里讲话,不管说了些什么,群里都会瞬间哞哞一片,不是发“收到”,就是发“鼓掌”,密密麻麻在聊天框里刷上一排,比现场开会的时候气氛还热烈。 最要命的是,领导还喜欢写诗,他还总是把他那半文不白的老干体诗歌发到群里,每次都能获得同事的一致好评。 王子虚对文学认真,对自己真诚,所以对于领导的诗,无论如何都夸不出口。 偏偏领导知道他喜欢文学,每次都要点名问他的意见,每次碰到这种情况,王子虚都要说一些违心之言。 可就算对于他来说已经算是出卖审美了,他的那些场面话相比起同事的捧场来说,也显得有些刺耳,因此他隐隐感觉领导对他颇不满意。 因为在大群的经历,让他对群聊充满负面印象,后来其他同事拉他进小群,他总是选择拒绝。久而久之,就把自己给孤立了。 王子虚对于群聊的全部认知到此为止。所以加入光头推给他的群聊后,被热烈的氛围吓了一跳。 “欢迎大佬,群地位-1。” “新人爆照!” “欢迎欢迎!进群就是一家人了!” 王子虚晕了。他完全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他一个一个点开这些人的头像,查看他们的昵称和签名,确认自己并不认识他们,这样一来,就只能将这个欢迎仪式理解为天生好客。 于是他用尽量雅驯的词句,写了一段200字左右的答谢话语,等到写好后,再看群聊内容,已经没人在聊新加群的他的事了。 左子良坐在对面说:“你进群了吗?进了啊?你怎么网名叫本名啊?你胆子是真大。” 王子虚说:“我这个号是工作号,只加现实里认识的人,图方便,就用了本名。” 左子良说:“虽然你这个名字并不太俗,但我建议你最好还是换一个。” 王子虚问:“起什么样的网名比较好?” 左子良说:“没人管,起个容易记的就行,我不喜欢备注。要实在不知道怎么起,看看群里其他人的呗。” 王子虚往上翻聊天记录,看了眼其他群友的昵称—— 鸡。 夹竹桃。 猪肉批发小汉。 阳光开朗小樱酱。 …… 第10章 小王子 这些昵称加深了王子虚对群的偏见。 他理解为什么左子良让他换个笔名了。他那个真名丢在这些昵称里面,就好像骆驼群里的一头斑马,太过显眼。 想了半天,他决定化用自己的名字,结合最喜欢的童话故事,给自己起了一个崭新的昵称—— 小王子。 左子良说:“建好了没,你新昵称是哪个?我编辑条通知。” 王子虚老老实实跟他说了,说完,左子良瞪着眼睛愣了一会儿,随后放声大笑,笑得王子虚十分尴尬。 “你叫小王子?你给自己起的昵称是小王子?老王啊,你今年都30了吧?你这也太有童心了吧?” 王子虚有点薄愠:“《小王子》这书是圣-埃克苏佩里42岁写的,我比他还小一轮呢。有童心怎么了?” 左子良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30啦,我们群里的语疗员大多20岁出头,我能理解你想努力去起个贴合年轻人精神世界的昵称,但是小王子这个名字吧,一听就很装,大家看着会觉得很怪的。” 王子虚莫名觉得很受伤。 “这个很怪吗?” “实话实说的话,有点怪。” 王子虚说:“你误会我了,我没想去贴合年轻人的精神世界,我就是单纯喜欢这个名字……” 左子良说:“那也很怪。” “好吧。” 王子虚低头操作一番,然后对左子良说: “现在呢?” 左子良低头看了一眼,看到了他给自己改的新昵称—— “小王子倒拔猴面包树。” “……” “现在还怪吗?” “……怪,但是不是那种怪,反正,这个名字可以。” “那我就叫这个了。”王子虚笑了。 左子良表情复杂地看着他:“我还以为你没有幽默感呢。” “啊?”王子虚不明白为什么他会产生这种错觉,“我不是没有幽默感,只不过我总是很认真,而且我又没有钱。” …… 王子虚回家后,左子良马上艾特了全体。 【@所有人,今天晚上我请了我们的脚本老师@小王子倒拔猴面包树,来给大家讲课。晚上八点钟准时开始,开始后我会开启全体禁言,课后有15分钟时间让你们提问。注意,这次课程是我们核心语疗员的专属福利,花了钱的,严禁扩散聊天记录。脚本老师很忙,严禁私聊勾搭。收到后准点参加课程就行,不用回复收到。】 发完这个全体消息,群里哗然一片,接着整个屏幕都被大量的“收到”刷屏了。 此时运营团队刚加完班,黄达正跟几个同事坐在公司楼下烧烤店吃宵夜,看到群里的消息,他把嘴里刚嚼烂的羊肉串吐了出来,一脸震惊地盯着手机。 同事看到他的样子,也连忙放下了手里的羊肉串,问道:“怎么了?肉不新鲜?” 黄达说:“我草,老板把脚本师拉到群里来了,让他给语疗员们讲课!” 同事松了口气,说:“我还以为是什么呢……我草?他把脚本师拉进来了?” 黄达把手机递过去,伸手一指:“你们看!” 几个脑袋瞬间围了过去。 黄达抱住了自己的脑袋,昨天才提了脚本团队的事,今天老板就把正主拉过来了。他都怀疑老板是不是看穿他小心思了。 “小王子倒拔猴面包树,这个昵称,怎么这么怪呢?”一个同事研究着手机道。 旁边另一个同事瞪了他一眼:“这哪里怪了?” “你不觉得怪吗?” “你是怎么觉得怪的?” “小王子怎么拔得动猴面包树?” “人家不能在树还小的时候拔吗?” 又一个同事加入讨论道:“这不是个典型的双担吗?这包袱设计得好啊!” 马上有人赞同:“对,我刚才也发现了,有点黑色幽默的感觉在的。” 另一个人说:“什么幽默?我怎么感觉不出来一点幽默?我只感觉有点幼稚。” 那个同事道:“哪里幼稚了?你没有看过《小王子》吗?” “看过啊?但是看没看过《小王子》跟这个有关系吗?” “那你肯定没看过《水浒传》。” 大家对于文学讨论的氛围很火热,黄达打断了他们的话题,说: “够了,重点是这个吗?重点是脚本师啊脚本师!老板把他真人拉到群里了!” 同事们的头脑冷静下来,有人说:“是啊,昨天还讨论,说这个脚本师是我们的核心竞争力,今天老板就把他露了,是真不怕被挖走啊?” “至少从好处想,我们知道这位脚本师到底是一个团队还是一只独狼了。他是一个人。” “也不一定啊,老板只说‘拉一个脚本师进群讲课’,没有说‘这个脚本师就是我们唯一的脚本师’啊?” “总而言之,现在关于这位脚本师,依旧是扑朔迷离。好在马上我们就可以认识他了。” 黄达揉搓了一会儿双颊,每当他快速思考的时候脸会发热,这个时候他就会用手搓脸以加快散热,他家的猫也继承了他这个习惯。在经历了电流一般的迅速思考后,他灵光一闪。 “我明白了,我明白老板的用意了。” 同事们围过来道:“你明白什么了?” 黄达说:“现在还不能确定,等会儿开始讲课的时候,我应该能验证我的想法。” 他双手手指叩击着桌面,激动和紧张情绪各有一半。目光凝视着手机里“小王子倒拔猴面包树”那几个小小的字符,似乎想要通过屏幕上这一行文字将对方看透。 …… 与此同时,文暧语疗员的小群本来风平浪静,大群那个全体消息下来后,好像往湖里丢了块石头,炸出了一堆人。 阳光开朗小樱酱:【昨天才聊了脚本老师的事,今天居然能上到课了!幸福!】 无罪诗人:【昨天我还觉得你这辈子都不可能认识脚本师的。】 阳光开朗小樱酱:【(生气.jpg)我不够资格是吧?】 无罪诗人:【不是,我本来觉得你带着脚本师跑了可以单干,现在看来,可能老板并不认为你有这种能力。】 阳光开朗小樱酱:【等于说你之前还高估了我是吧?话说回来,为什么针对我?谁都有可能带着脚本师跑路啊??】 爱潜水的鸟贼:【什么?你居然想带着脚本师跑路?你好大胆啊!】 阳光开朗小樱酱:【没有人想带着脚本师跑路!我只想问一下,怎么才能具有像脚本师那样隽永的文笔。】 爱潜水的鸟贼:【学会了然后取而代之是吧?】 阳光开朗小樱酱:【……怎么可能呢?】 zed:【肥樱就算想取而代之,也代不了,他那个文笔学不会的。】 无罪诗人:【樱酱虽然文笔没有别人强,但是他有自己的优势。打架的话,对方是肯定打不过的。】 阳光开朗小樱酱:【你们都欺负人,不跟你们说了。哼。】 zed:【肥樱走了。现在有没有人说说,小王子倒拔猴面包树到底是什么意思?】 好半天没有人回复他。过了许久,才有了一条新消息。 爱潜水的鸟贼:【我想,大概说的是小王子倒拔猴面包树的意思吧。】 …… 第11章 冰山理论 聊天群里没人把左子良说的“不要回复收到”当回事,一个劲地回复“收到”;但是普遍都很把王子虚当回事,很多人都艾特了“小王子倒拔猴面包树”,发两个“大佬跪拜”的表情包,或者直接寄予问候。 王子虚一直盯着聊天群,所有艾特他的人,他都没有回复。不是他高傲,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在他过往30年的人生经验里,加起来都没有今天一天被艾特的次数多。对于群里的人叫他“大佬”,他感觉汗流浃背,衣服似乎变成了仙人掌皮做的,隐隐有芒刺在背。 妻子回家了,在门厅脱鞋,看到他捧着手机坐在电脑前发呆,走过来问:“怎么了?今天不写小说吗?” 王子虚一惊,下意识说:“不写。” 妻子露出笑容,用手指将头发勾到耳后,说:“休息一天吗?我还在备孕呢。” 王子虚低头看了一眼,妻子腿上还穿着黑色丝袜,脚上穿着绒毛拖鞋,回过神来,连忙说: “写,今天还写,刚才在发呆。” 妻子用潮湿的唇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没有灵感是吧?没事,偶尔放空一天也没什么,没有灵感很正常的。” 王子虚空洞地点了点头,妻子又说:“对了,我今天也见到个作家,税务局的林峰,听说很有名,经常在杂志上发表文章。我还跟他提到你了。” 王子虚一惊,说:“你说什么了?” 妻子问:“你知道林峰?” 王子虚说:“听说过。” 王子虚又问:“你怎么见到他了?他说什么了?” 妻子说:“哦,他来我店里买花,说他是搞文学的。这正经作家是不一样,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我学都学不来。我说我老公也是搞文学的,也经常在杂志上发表文章。他就问是在哪个杂志,我说我不知道,回来问问你。” 妻子过来抱住他的手,说:“老公你在哪个杂志发文章啊?” 听到这个问题,王子虚冷汗直流,不敢说话,心里头有关讲课、林峰、弗洛伊德等几个概念胡乱盘旋,一时说不出话来。 妻子用胳膊杵了杵他:“嗯?我问你话呢,你主要登的是哪个杂志啊?” 王子虚怔了半天,最后开口说:“不好说。” 妻子说:“这有什么不好说的?说起来,你好像从来都没告诉过我你登的是哪个杂志,王子虚,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啊?” 妻子虽然不了解他的内心世界,但是妻子很了解他的行为模式。王子虚背后感觉被冷汗浸透了,好半天才迎着妻子的目光开口道: “你不明白,文人之间,有时候藏一点东西还会好一点,坦白太多……反而不好。” 妻子歪着头:“为什么呢?是什么不好?” “文人相轻,知道吧。”王子虚硬着头皮说,“有时候你刚有点起色,别人嫉妒你,背后跟你使绊子,你摔下来都不知道怎么摔的。” 妻子大惑:“不就是写个文章吗?至于吗?我看林峰不像是这种人啊?” 王子虚说:“你怎么知道他是哪种人?你今天也不过就只跟他见了一面,你怎么知道他背后怎么样?” 妻子说:“王子虚,你别把人想得太坏了,人家是正儿八经写了很多年的作家,能不能看得上你还是一说呢,更何况我不是为你好吗?你多跟人家交流交流,说不定能多条路呢?” 王子虚想要生气,但是生不起来。他对于妻子高看别人看轻自己虽然不悦,但可惜的是她说的是对的。他这个在文暧上帮人调情的人,面对真正的作家,还真抬不起头来。 妻子说着说着,委屈起来,眼里有了点泪水,说:“你老是这样,从来也不想着多交朋友,总是埋着头一个人吭哧吭哧写,没人知道你有什么用啊?你就是太傲慢,我帮你牵线,去跟林峰聊聊多好啊?为什么老是放不下你那点面子呢?” 王子虚涨红了脸说:“我哪里是放不下面子了?我埋着头写作怎么了?写作本来就是孤独的奋斗,我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去交朋友有用吗?写得好就是写得好,写得不好,找一万个人来夸你也没用,德不配位,迟早要摔下来……你别说了,你不懂文学。” 妻子说:“是!我不懂!就你懂!你太懂了!懂得写了几年,连文章发表在什么地方都不敢讲!你可太有骨气了!王子虚,你就接着傲吧!” 说完妻子摔门去了。王子虚坐下来大口喘着气,好半天才平复下来心情,拿起手机一看,左子良那边已经给他发了十几条未读消息了。 已经到了约好的讲课的时间,左子良把大群都禁言了,现在群里鸦雀无声,但是刚才王子虚在吵架,人还没有到位,左子良在群里说了两次请大家稍等。 他连忙打开电脑,开始回复左子良的消息: 【刚才有点事儿,稍微晚了点。抱歉。】 左子良说:【没事,要是你没时间,我们改时间再讲也没关系。】 王子虚说:【不用,我这边事情已经忙完了。】 敲完这行字,他跑到卧室推了推门,发现妻子把门锁了。每次吵架她都这样,今晚他只能睡沙发。不过从好处想,他等会儿讲课倒不用特意瞒着她了。除了上厕所,她今天不会出来的。 左子良说:【那你准备好了就开始吧。】 王子虚深吸一口气,打开了群聊。 最开始面对着一片空白的屏幕,他有点不知道该讲什么,发呆好久,才开始在屏幕上敲下一行字。 随即,他的表达欲就好像大坝打开了一道口子,洪水倾泻而出。 他开始讲他对于文学的理解,讲他是怎么看待创作的。讲他怎么将传统文学融入脚本。逐渐的,刚才跟妻子的争吵被他抛到脑后。 他讲他创建脚本时,想象力是怎么运行的。实际上他整个脚本都是靠想象力创作的,然后再用故事构建的基本理论为这个脚本打好基础、搭好框架。 首先,他会设定一个主要矛盾冲突,这个矛盾指的不是男女主角闹矛盾,而是哲学上的矛盾,比如爱与性、自由与道德、贫穷与富有,他会选择一个作为该脚本的“母题”,随后围绕这个母题展开想象。 一个无法轻易化解的矛盾冲突,能给故事提供源源不断的张力。在他写“职场同事出轨”那个脚本时,就给男女主角设计了“爱与性”的母题冲突,有性无爱的情人和有爱无性的原配,男主角始终沉浸在自我挣扎中。 当然这些内容都不是直接描述的,这只是整个脚本的背景,是隐藏在海面下的冰山,所有的情节都藏在语言里。他在脚本中书写的角色,都有自己的角色以及人物弧光,会将自己的身世和对世界的理解,用草蛇灰线、雾里看花地用对话细节表现出来。 同时,不仅要搭建“自身”这个形象,他还会有意地在对话中勾勒聊天对方的形象线条。女人是一种水做的动物,所谓水,就是她可以变成任何模样,至于最终变成怎样,是可以去操控引导的。 他会在脚本中刻意去引导,去操控谈话的对方,让对方逐渐放下心防,接受摆布。当然,基调必须是美好且光明的。他认为,再过放纵的表面,也需要正向的基底来定调,因为他觉得人类本质上,还是一种积极性大过消极性的动物。 总而言之,最后的结果,就是聊天的双方,都会在结束时,朦胧地触碰到虚拟的对方,达到心灵上的共振,而女方眼中的语疗员,依旧沉稳且坚定,就像一座浮在水面上的冰山,她们还会沉湎于这段缘分而意犹未尽。 这些想法,是他在学习海明威的“冰山理论”时领悟的。冰山永远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上,大部分都隐藏在水下,体现在创作中,便是更少即更多,通过留白来暗示读者比直接写出来更有震撼力。 所以,如果真的要感谢一个人,他觉得,应该感谢海明威,真正的硬汉,以及天才的作家。 王子虚讲课时,烧烤摊上的宵夜还在继续着,黄达围观得十分认真,他一直啃着手指,反复阅读着王子虚的每一句话,脑电波像在高速路上奔驰。 讲课结束,即将进入问答环节。他的脑神经才稍微放松一点,环顾左右问道:“你们有什么感想?” 同事用一个问题回答了他的问题: “老板是不是请了个茅盾文学奖的得主过来?” 第12章 悲剧的诞生 “茅盾文学奖应该不至于吧。”另一个同事说,“我们公司哪请得起茅盾文学奖作家啊?得开到什么价,才能让这种水平的作家来写这个啊?” “是啊,人家也不可能放下身段来写这个啊。” 黄达脸上浮现神秘微笑,举起手机说:“那你们怎么解释这个,嗯?” 同事们都不言语。 黄达放下手机,说:“所以我之前说,这个脚本师是我们公司的核心资产。这他妈的,知道的知道是语疗员开会,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文艺座谈会!” 同事说:“是啊,我以前都没想过我们群能有这么具有文艺气息。” “雅。太雅了。” “雅不雅不重要,”黄达说,“关键是他用这些很雅的东西,还真她妈管用。而且你们发现没有?他不是团队,是一个人。” 有同事问:“这怎么说?” 黄达喝了口水:“之前我们都猜测,这脚本师大概是一个团队,一个人负责创意核心,其他人负责执笔。今天看他讲的,深入浅出,从灵感到框架到具体文笔,全都讲了。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团队,就他一个人!” 又有同事问:“一个人怎么了?” 黄达面有忧色,说:“如果是一个团队还好,如果是一个人,那很麻烦啊。团队里走一两个人,不耽误工作,但这么关键的角色,要是哪一天停摆了……” 同事一激灵,说:“是啊,不过,这不就是老板让他讲课的用意吗?” 黄达瞅了他一眼,反问:“那你听完课后,学会了?” “没有。”同事果断摇头。 几人一边撸串,一边聊着,说话间,黄达背后忽然响起厚底高跟鞋敲击在地面有节奏的声音。 在一片喧闹的背街夜市中,这声音是如此清晰,而且还很熟悉,立刻让他背后流了一身冷汗。 “哎哟,聚餐呢?你们辛苦。” 黄达回过头,一个身材窈窕的女人朝他们走来。他马上乖乖站起了身,其他同事也尽皆站起了身,低头打招呼道: “叶经理。” 女人在原地站定,玩味地扫了众人一圈,随后十分自然地搬过来一只凳子,在这群男同事中间坐了下来。本来状态轻松的同事们,纷纷挺直后背,像被猎豹盯上的兔子。 女人披着齐肩短发,耳朵藏在头发后面,她鼻子窄小、颧骨微凸、眉毛很直,嘴巴也抿成笔直的“一”字,这些特征纷纷暗示着她性格严厉苛刻。但排除主观上的印象,她这张脸基本上可以算是一个美女。 她穿着白色的女式西装外套,因为现在有些热,她把外套脱下来搭在椅背上,露出内里的湖蓝色绵绸无袖衬衣,胸前高高耸立。下身穿着一条跟西装同款的包臀裙。她有一双十分结实的大腿,一看就知道长期穿高跟鞋。 叶澜,目前文暧公司的经理,同时也是左子良的合伙人,持股比例仅在左子良以下。 她将手撑在桌上,脸上浮现出神秘的微笑:“你们刚才在说什么?也说来给我听听如何?” …… 在文暧语疗员们的小群,王子虚讲完课后,群友们很是沉默了一段时间。 过了一会儿,才有人开始说话。 阳光开朗小樱酱:【你们……听懂了没?】 无罪诗人:【听懂了。】 阳光开朗小樱酱:【你听懂了什么?能不能跟我讲讲?】 无罪诗人:【我听懂了,如果他不是在装逼,那就是他真的超级渊博,我学不来。这就是我懂的。】 阳光开朗小樱酱:【你就听懂了这个?】 无罪诗人:【不然呢?】 阳光开朗小樱酱:【……好,知道我不是唯一一个听不懂的,我就放心了。】 无罪诗人:【我想让他再讲两个钟的。】 阳光开朗小樱酱:【再讲两个钟你就能懂了?】 无罪诗人:【不能。但是听着很带感。】 王子虚对于自己的发挥,总体上比较满意。不过40分钟的时间太短,他还有很多想法没有来得及说。 他觉得很神奇的事在自己身上发生了——平时在生活里,王子虚唯唯诺诺,连说一句完整的话都非常吃力,但在面对整个群的听众时(群里一共有500多人),他忽然思维流畅,逻辑清晰。 他觉得,这可能和他大学时在辩论队打过辩论有关,在面对不特定多数的对象时,他反而会满怀澎湃起来,充满表达欲。 这股表达欲也成为了后来他向着文学之路进发的契机。 讲课结束后,左子良关闭了全体禁言,群里热闹起来,语疗员们纷纷感叹没想到小王子在写脚本时居然思考了这么多。王子虚的心情又变得好起来。 不过,在问答环节并没有多少人提问,因为大家普遍反映没有听懂,还需要消化一段时间。第一次讲课就这么圆满结束了。 王子虚关上电脑,来到卧室门口。刚才是今天要过的第一关,现在则是今天要过的最后一关。 门内传来短视频的罐头笑声,他敲了敲门,那声音马上消失了。妻子用一片寂静无声回复他。 王子虚清了清嗓子,说:“我呢,确实是不想瞒着你,但是我具体在哪儿写是真不能透露给别人,古话说得好,事以密成,言以泄败,你想你老公好不容易找到一只饭碗,给别人盯上了,别人也来抢,没事惹那个麻烦干嘛?对了,我上个月稿费小赚了一笔,一直忘了转给你,你接收一下。” 说罢,他驾轻就熟地打开手机,给妻子转账了一千块钱。 过了30秒,卧室门打开了。王子虚昂首阔步走进屋内。 他以前总是希望跟妻子讲道理,将自己和妻子双方磨合成理想中的人,就好像他在写脚本的时候干的那样,但这个手段在文暧app里好用,在生活里却不好用。 现在,他宁可用更有效率的方法来解决生活中的问题。而这个世界上说服人最有效的方法,无外乎以利诱之、以势迫之。 他以前无法选这个方法,因为那个时候,他很悲剧性地没有钱。 第13章 太阳照常升起 中年夫妻之间不存在旷日持久的冷战。没过多久,王子虚就抱着妻子躺在床上。距离平时和解完成的程序,只差交一次公粮。 妻子对于备孕的理解,就是数日子,在最关键的日子给出最关键的一炮,而在那之前,什么都不能要。所以他们跳过了这一项,直接进入和解仪式的最终流程。 “其实,我也有不好的地方。”妻子开始找自己的问题,这就意味着她已经完全消气,“我后来仔细想了想,你当时说得确实有道理,同行有时候是得提防一点。” “嗯。”王子虚眯着眼,从鼻腔里发出声音。 妻子说:“不过,你还是去见见林峰比较好,他老在本地杂志登稿子,你去找他聊聊,说不定能找到一些门路呢?不是说让你去找关系走后门,但是酒香也怕巷子深,你要是跟林峰聊开心了,也在《西河文艺》上登几篇,多光荣啊。” 王子虚不言语。中年夫妻之间最重要的就是相互妥协。刚才妻子妥协了,现在轮到他妥协。这就是和解仪式的最终流程。但是他不是很想妥协。 他并不是不想赚《西河文艺》的稿费。林峰这个名字他听过两遍了,一次是同事讲的,一次是妻子讲的,两个人都对他的文学造诣赞不绝口。但是这两个人都不甚懂文学。 林峰的作品他读过,也就是符合《西河文艺》这种地方性文学杂志的一般水平。他自认为林峰是不如自己的。当初左子良来找他,也是赞叹于小地方出了个大才。但是他偷偷给《西河文艺》投过稿,至今没有回音。他不知道理由。 所以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平衡,难道我登不了《西河文艺》,是因为没有去跟林峰拜山头? 他回头看了眼妻子,发现她目光闪闪一直盯着他。 “行,明天再说吧。先睡了。” …… 王子虚的讲课还是有效果的。第二天,语疗员大群里讨论文学的声音明显多了起来。 不少人都对王子虚说的那套“在聊天中塑造对方”的手段十分感兴趣,还有人尝试在语疗时用了,只不过效果差强人意,据用过的人说,还是要依赖脚本。 王子虚意识到,不是每个人都像他一样有深厚的积蓄和底蕴,能够信手拈来般地使用他那些技巧。他没有敝帚自珍的狭隘想法,但自己独门秘籍的威力能被人意识到,还是挺令他高兴的。 他也很高兴以自己的努力,让文学得到了更多人的关注。他一直觉得,海明威等作家在国内没有得到应有的地位,比起看书,大家更喜欢看短视频。 还有人说已经下单了海明威最有名的几本书,《老人与海》等等,想学学泡妞技巧。 对于这些人的误解,王子虚并没有尝试纠正。在《老人与海》里绝对学不到泡妞技巧,倒是能学到泡鱼技巧。那本书只有鱼,没有女人。 不过,他乐于见到更多的人阅读海明威,不管最初是出于什么目的。他相信这位硬汉如同海般的情怀终将征服他们。 就在王子虚刷着聊天记录时,同事探头进来,看到王子虚后,气喘吁吁道:“小王,你怎么还坐在办公室里啊?” 王子虚抬头:“怎么了?” “啧,你没收到通知吗?马上要迎检了啊!赶紧的,快去会议室,领导要部署任务了。” 他身体一震,站起来,跟着同事一起往会议室赶去。 王子虚的工作不忙,除了迎检的时候。 “迎检”是“迎接检查”的简称。众所周知,领导一般是不知道下属做了哪些工作的,上级机构也不知道下级部门做了多少事。所以每年都需要对下级部门进行检查,验收一年来的工作成果。 过了这关,一年的工作才算是得到了上级盖章认证。如果检查不过关,根据情节的严重程度,会给予不同程度的处罚。但是哪怕是最轻微的处罚,都够部门领导喝一壶,而且还会影响全单位的年终奖。 事关领导的帽子和打工人的工资,迎检自然相当受重视。 虽然单位是个清水衙门,在财政上出现风险的几率很小,不过每次迎检总能出现各式各样的问题,尤其是一些工作台账。 现在讲究工作要留痕,不管做什么事,都要建立台账、纳入档案管理。这对于检查的人来说自然是方便了许多,做了哪些工作、开了哪些会,一翻资料就心中有数了,但这让做事的人苦不堪言。 写台账也得花精力,而且很花精力。有些事好说不好做,有些事好做不好说,如何在体现工作的困难、组织的关怀、个人的能力三个方面平衡好,是写台账永恒的难点。 除了写台账,还有照片、会议记录、各类文件、签批……需要准备的工作材料一大堆。有时候干半天的活儿,还得花半天时间准备材料。所以每次到了迎检的时候,总有一堆材料漏了写。 每到迎检前的日子,单位都会总动员,发动所有干员,从头到脚把整年的资料和台账撸一遍,错了改,漏了补。这往往是个很大的工程。 到了会议室,同事们叽叽喳喳一片,全在聊迎检的事。今年检查来得比往年早很多,又是业务繁忙时期,每个人都叫苦不迭。 “安静安静安静!” 领导拍了一通桌子,叽叽喳喳声才停下来,他拿起水杯抿了一口,开口道: “检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要准备的材料,办公室负责拉个清单,所有部门都要参与进来,每个科室认领一个版块,办公室负责检查签收,所有材料都要合格。世超没意见吧?” 办公室的负责人叫许世超,当即点头表示没有意见。领导点头,说:“那就明确由办公室牵头负责这件事了。各位同志都要积极配合,这关系到大家的福利。大家这段时间就稍微辛苦一下。” 会议室里一个女生忽然举手发言:“领导,我们科室就两个人,我科长还请假了,我一个人独木难支啊。” 这女生叫郭冉冉,是单位里唯一一个00后。 领导摸着水杯说:“请假了?”他眉头一皱,思考怎么解决。 底下许世超也连忙说:“我们单位确实存在这种情况,去年就是按科室分的,结果有的科室人多,很快做完了,有的科室人少,差点没完成任务。” 领导说:“你是真憨,不会按照人头数量来分任务?大科室多分点,小科室少分点啊!” 许世超尴尬一笑,说:“我是这样想的,但是有些同志就有意见,觉得自己手头的内容分多了,别人的分少了,有情绪。” 领导眉毛一竖,敲着桌子道:“是哪个有意见?是谁?你报名字,让他站出来跟我汇报。” 许世超连忙说:“这都是去年的事了,也都过去了。” 领导说:“那你去年怎么不跟我说?同志们我再强调一遍。迎检不是哪个个人的责任,我知道我们单位是混岗混编,有些同志是事业编,积极性不够,还有些老同志要退休了。 “但是检查不过关,影响的是每个人的福利。所以你们每个人都要拿出自己的担当出来,要是有意见,不准扯皮拉筋,一律来跟我汇报,我看是许世超分配任务不公平,还是你们没担当!” 说完,他目光如电,往王子虚这边瞅了一眼,眼神颇为不满,弄得王子虚很委屈。 他就是事业编,领导看来是误认为许世超说的人是他了。 天可怜见,他这种老黄牛,一向是有工作就做,从来不推三阻四。 但是领导没有给他辩解的机会。 第14章 单位来了个年轻人 会议室没人敢吱声,郭冉冉又开口说:“许主任,要按照人头分任务的话,给我们科室只分一个人的任务哦。” 领导十分不满,说:“怎么?说了不准扯皮拉筋,这就当着我的面开始扯了?” 郭冉冉一缩脖子,吐舌头说:“我哪敢啊,我就是怕我完不成任务掉链子了。” 领导笑了笑,他对郭冉冉这个00后十分宠溺,没有批评,说道: “那既然这样,那就分组呗。王子虚,你科室就你一个,你临时去小郭科室,你们俩为一组领任务。” 郭冉冉回头看了王子虚一眼。她对这个安排比较失望,她更希望能分给自己科室一个更年轻一点的。 领导看着王子虚,说:“你没意见吧?” 王子虚自己科室也有自己科室的工作,要问有没有意见,肯定是有的,不过现在检查的大事当前,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轻轻点头表示同意。 会议就这样结束了,散会后,张苍年跑到王子虚办公室来,鬼鬼祟祟的,发了一通牢骚后,低声跟他说: “说实话,我感觉你挺冤的。那姑娘年纪那么小,应该让她到你科室来啊,你到她科室去,那怎么工作?让她撑桌子?” 王子虚手略微一停顿,说:“临时分组而已,老张你想多了。” 张苍年说:“哎,我没想多哈。我就是觉得,让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在你这个老资格面前吆五喝六,挺委屈你的。” 张苍年就是领导说的“有的年纪大快退休的老同志”。他还差5年退休,升迁无望,所以什么事都不做了,因为资格老,也没人敢安排事情给他做。 他每天上班就是到各科室晃悠,嚼舌头根,回到自己办公室,就用电脑炒股,带带新人,倒也逍遥快活。上次把王子虚引荐给左子良的人,就是他。 王子虚说:“郭冉冉性格是活泼了点,那是年轻人的朝气,倒也不像是拿根鸡毛当令箭的人,把事情做好就行,我没意见。” 正在此时,郭冉冉推门进来了,王子虚的话刚说完,她听了个尾巴,虽然模模糊糊,但也猜到是在说自己,脸色顿时沉下去。 “王子虚,刚才许主任把我们组的任务分下来了,我们两个人再分一下。” 张苍年当即说:“啊?小郭你在说啥,王子虚也是你叫的?” 郭冉冉瞪着眼瞅他:“那我怎么叫?” “你不会叫王科长啊?” 郭冉冉说:“可,可他不是科长啊?” 张苍年一咋舌,回头看了王子虚一眼,眼神似乎在说“够你受的”,转身出门了。 郭冉冉脸颊微红,眼眶有点潮湿,怨气冲冲地说:“我惹他了吗?” 王子虚说:“你不是要跟我讨论迎检任务吗?我们分一下。” 郭冉冉抿了抿嘴,把手里的清单放到桌上,开始跟王子虚分任务。 郭冉冉是00后,她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是“00后整顿职场”。 一般所谓的整顿职场,是指打通壁垒,整肃风气之类的。但是00后自然没这个能力,所谓“00后整顿职场”,只不过是把不该分配给自己的任务推出去。 但是郭冉冉操作起来更加矮化,她不光把不属于自己的任务推出去,她把属于自己的工作也推出去了。 郭冉冉刚来上班,什么都不懂,说得可怜,为了效率起见,他只好把那些工作都接手过来了。 两个科室的任务,他不光把自己科室那部分全额负担了,还承担了一部分郭冉冉那边的。 分完清单后,王子虚稍微计算了一下,手头的工作,从今天到后天正式迎检,他每天加班到深夜才有可能完成,还要打好提前量。 总之文暧那边的私活是不可能继续进行下去了, 他先打电话给妻子说了要加班的事,听妻子抱怨了一阵。接着又给左子良发了消息,说要请假三天。 左子良那边倒是很通情达理地准了假,表示全勤可以给他留着,但是要求他一定要按时回来写稿,否则将扣掉全勤。 郭冉冉第一次做迎检材料,对很多工作都不懂,每隔半个小时,就拿着材料到王子虚办公室来问他一次。 王子虚觉得这也不是事儿,干脆把资料都搬到了郭冉冉办公室,他就坐在他们科长的位子上,一边工作也好一边交流。 郭冉冉本性倒不坏,也跟着他一起加班到深夜,不过她熬不住夜,到了晚上眼睛都睁不开,王子虚干脆让她先回家。 连着加了两天班,材料才总算补得七七八八,能勉强应付检查,能不能过,全靠检查当天发挥。 到了检查的日子,一大清早,局长就带着众人到门口迎接。等了十分钟,一辆黑色公务车停在门口,下来一群西装革履的领导,局长跟领头的拉着手说了几句,就引着人进门。 旁边张苍年凑过来,在王子虚耳边嘀咕:“这个就是林峰。” 王子虚一愣。那西装革履的领导看上去三十多岁,梳着成功人士风格的背头,领带也系得一丝不苟,看上去意气风发。有股成熟男士的魅力。不过不像文人,更像领导。 张苍年在他耳边接着小声说:“他还有瓜,我待会儿跟你讲。” 领导把来检查的队伍接进了会议室,王子虚的任务总算是结束了。回到办公室,张苍年就兴冲冲跑过来,说: “你有没有觉得奇怪?” 王子虚说:“怎么了?” 张苍年说:“林峰才35岁,就已经任领导职务了,还能带队来检查。” 王子虚说:“提拔得快。” 张苍年说:“知道是为什么吗?他就是因为文章写得好,经常发表,所以在领导那里混了脸熟,搭上了一个领导的线,就把他给提拔了。” 王子虚说:“哦。” 张苍年说:“他文章写得还不如你好。你也去发表嘛。” 王子虚说:“我就是个事业编,我就算发表了,能提拔个什么?” 张苍年摆了摆手,笑他老实,说:“你说不定能解决身份问题啊。” 正说话间,那边检查的队伍从会议室出来了,林峰走在排头。领导把他们引进王子虚的办公室,领导赔笑着介绍: “这是我们小王,他是个事业编。先从他们科室开始检查吧,内容不多。” 王子虚赶紧束手站着。他把要迎检的文件都提前放在桌上了。 林峰走进办公室,四下张望一眼,他手下们驾轻就熟地拿起桌上的文件翻看。林峰则背着手,在办公室踱步。 他站定到王子虚桌前,眼睛瞟到王子虚桌上放着的渡边淳一的《失乐园》,伸手拿了起来。 “这是你的书?” 第15章 说话的艺术 王子虚张着嘴,发呆似的站在原地,眼前林峰拿着《失乐园》在空中晃悠。 他昨天熬夜到凌晨4点,只睡了两个小时。他现在感官异常鲜明,但思维十分迟钝,时间和空间都在他的感觉中发生着畸变。 他注意到,林峰长了一双杏眼、一对柳眉,皮肤上搽了某类润肤霜,油腻得有点反光,但脸上坑坑洼洼,那是青春痘存在过的证明。 领导在一旁说:“小王他是我们单位的文艺青年,哦,现在是文艺中年。他读书可多了,跟您应该很聊得来。” 王子虚回过神来,如梦初醒般说:“啊,嗯,我就随便翻翻。” 渡边淳一这本《失乐园》是他为了写脚本,放在桌上借鉴参考用的。他倒没有很多感触,有也都是有关文暧的。 林峰翻了一两页,说:“如果你也热爱文学,那就少看这种书,这种书读多了有害。” 王子虚对于他这种看法不置可否,但基于对方的身份还是很给面子地点头道:“嗯,也没怎么看。” 林峰说:“如果你热爱文学,推荐你看一些更厚重一点的作品,比如,这个,呃,《悲惨世界》啊,这个这个《基督山伯爵》啊……” 王子虚说:“《基督山伯爵》不是通俗小说吗?” 林峰一愣:“谁跟你说的?你不知道大仲马?” 王子虚说:“知道啊,我看过。《基督山伯爵》是通俗小说。” 旁边领导注视了王子虚一眼。他对王子虚十分了解,说话不顾别人面子,感觉势头不妙,连忙从旁打圆场道: “通俗小说不也是小说吗?都一样,都一样。小王,你谦虚点。林总在文学上建树很高的,你多从他那儿学习一点,不要觉得自己懂得最多。” 王子虚感到有点委屈。他只是实话实话而已。刚才林峰举的那两个例子压根不挨着。 就好像有人同时推荐你多看看鲁迅的《呐喊》和金庸《射雕英雄传》,虽然书都是好书,但是画风太不一致了,想不吐槽都难。 但眼下是关键时期,大局为重,文学虽重要,不宜在此时科普。他乖乖闭上嘴,没顶撞领导,也没再继续顶撞林峰,眼观鼻,鼻观心。 通过刚才两句话,他基本上已经摸清林峰的水平了。但是也没什么好自得的,更没必要在别人的知识水平线外面跳舞。 林峰却好似不以为忤,说道:“哎,没事儿,文学嘛,大家偏好都不相同,有人喜欢雅的,有人喜欢俗的,在我看来,大俗即大雅,大雅即大俗。刚才都是意气之争,君子之论,对事不对人,别见怪。” 王子虚竖起大拇指说:“这话说得有水平,那句话叫‘英雄所见略同’,我虽然不是什么英雄,但的确跟林总所见略同了。” 林峰哈哈大笑:“这话说的,我也不是什么英雄啊。” 王子虚这话是发自真心,没有掺半点马屁成分,但领导不这么想,他站在林峰背后,表情极美,对王子虚露出了罕见的和善笑容,似乎在说“你小子终于开窍了”。 领导非常巧妙地插了句漂亮话来烘托场面: “林总是文坛大家,小王是我们单位的才子,这叫什么?文人才子所见略同!” 林峰道:“哈哈对!” 一时宾主尽欢,林峰拍了拍王子虚的肩膀,说:“什么时候咱们吃个饭,一起聊聊文学。” 王子虚看到林峰背后领导挤眉弄眼,点头道:“行。” 他科室的检查也结束了,没有什么问题,顺利过关,接下来他们到郭冉冉的科室去了。 一行人走后,刚才躲到门外的张苍年又遛达进来,笑着用力拍他肩膀,说: “你小子行啊!把林峰哄得挺高兴的,这下咱迎检应该好过了。领导肯定在心里要给你记上一功。” 王子虚把渡边淳一的《失乐园》收起来,说:“我没哄他啊。” 张苍年抱着水杯道:“对了,《基督山伯爵》怎么了?” 王子虚看了他一眼:“没怎么啊,挺好看的。” “我的意思是,你到底看过多少书?” 王子虚抬头想了想,低头说:“这么说吧,你叫得上来名字的作家,所有主要作品我都看过。” 张苍年诧异:“这么自信?” “只要你叫得上来名字。” 张苍年说:“你是真他妈是个狠人。” 正在此时,两人听到隔壁传来一阵浮夸的女声,郭冉冉正在隔壁办公室大呼小叫。 两人走到隔壁门口偷看,只见郭冉冉表情夸张,望着林峰眼睛里水润光闪: “林老师您知道吗?我最崇拜的就是擅长文学的才子了,林老师您有什么推荐的书吗?我特别想学习,您推荐几本书教教我嘛!” 林峰哈哈大笑,说:“现在喜欢看书的女生可不多了,那行,我给你推荐几本……” 郭冉冉说:“您先稍等,我去找个笔记本,林老师推荐的书,我得认认真真记下来。” 林峰又哈哈大笑。领导在一旁说:“这小丫头还挺好学,不过也确实,她作为00后,比我们单位很多老同志优秀多了。” 门口,王子虚回头看了眼张苍年,小声说:“这才叫会哄。” …… 小王子请假的第二天,黄达的工作质量每况愈下,幸福指数大幅降低,整个公司笼罩在一股焦虑的氛围中。 之前小王子在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人请假了,黄达快被“脚本”两个字整得神经衰弱了。 “黄大,还没新脚本吗?脚本什么时候发下来?” “大大,脚本师还没回来吗?他什么时候回来?” “老大!我两天没开单了!脚本呢?!我脚本呢?!我没脚本不会语疗了啊!” 一夜之间,似乎每个人都在伸手找他要脚本,他呆愣愣坐在工位上,电脑屏幕上光标闪烁,他好像突然不知道怎么工作了。 正在此时,保洁阿姨阴恻恻地出现在他身旁,低声在他耳边说:“脚。” 黄达应激了,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转身看阿姨,想说你也要来催脚本吗? 结果阿姨接着说:“抬一下。” “哦。” 阿姨走后,黄达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敲开左子良的办公室,跟左子良痛陈了一番现状,左子良抬头盯着他:“真有这么严重吗?我们语疗员自己不能发挥一下?” 黄达说:“自从没了脚本这个拐杖,我们的语疗员的表现,不能说差强人意吧,只能说是一泻千里。” “数据呢?” “开单量连续两天,一共下滑了13%,打赏数锐减了30%,评分降了0.1。” 左子良双手放在鼻子下面,做出碇司令的经典动作。 “新用户这么多,老的脚本不能让他们反复用?” 黄达说:“我也是这么跟他们讲的,但是听他们说的,好像不太行,第一他们自己也记不清哪些用户已经用过哪些脚本,第二我们有些老脚本截图流出去过,一些新用户都知道套路了,有种上当的感觉。这是评分降低的主要原因。” 左子良深吸一口气,说:“这就是我要小王子给他们做培训的原因。他们只是在机械地使用脚本,没有吃透。” 黄达说:“老板,您看怎么办?” 左子良还在思考,门外叶澜走进来,说:“怎么办?我的意见的话,直接撤掉脚本师吧。” 听到这话,黄达骇然回过头,左子良脸色一变,招了招手,让黄达出去。 黄达乖乖出门了,还顺手带上了门。办公室里只剩下左子良和叶澜。 左子良问道:“你什么意思?” “很明显啊,”叶澜说,“我的意思就是,既然你没办法控制好脚本师,那就把他踢掉。我们不要脚本师了。” 她低下头,眼睛直勾勾盯着左子良:“一个公司想要走上正轨,就不能容许存在工作上无可替代的人。你学管理的,应该明白这一点。” 第16章 致命良药 左子良听了叶澜的建议,放弃似的轻声一笑,在老板椅上躺了下来。 他能理解为什么叶澜会提出这种听起来很离谱的建议。 站在叶澜的角度,如果左子良控制不好脚本师,对她来说不是一件好事。可是,如果他能绝对控制脚本师,对她来说更不是好事。 他们两个有点亲戚关系,但不深,是因缘际会才会合伙做生意。叶澜在团队里一直是负责做社群维护的,这是她的核心资源,左子良从来没有插手过她负责的部分,就是为了给双方都保留一定的安全感。 现在突然多出来一个至关重要的脚本师,而且左子良也没有跟叶澜分享人脉的想法,叶澜心里肯定有芥蒂。 所以她才会想直接踢掉脚本师。这确实是对现在局面最简便快捷的处理方式。 “脚本师才刚刚离岗两天,我们app的口碑都在全线下滑。事实已经证明了,左子良,你找来的不是我们公司的救命良药,而是在饮鸩止渴。” 左子良说:“那请问,你的救命良药是什么?” 叶澜也坐了下来,说:“很简单,我们学习对家的成功经验,训练固定话术,加强语疗员训练。成体系的套路永远比单打独斗要可靠得多。” 左子良说:“但是使用所谓成体系套路的对家,已经快被我们单打独斗弄熄火了。” 叶澜一时语滞,说:“那说明我们底子更雄厚啊,现在上他的赛道,肯定能实现弯道超车。” 左子良摇了摇头,说:“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放弃掉这么成功的脚本师,而要选择已经证明失败的打法。” 叶澜把手放在桌上,说:“因为你控制不住他啊,左子良!你也看到了,他请假三天,我们app就成了这样,那以后他要是请假一个月呢?要是彻底不干了呢? “这才一个多月,我们的原有生态都被影响这么深了,再这样下去,我们团队会不会彻底丧失竞争力,我不敢想。我刚才已经说了,一个团队,不能存在不可替代的人。你该知道的。” 左子良伸出手,在空中晃了晃,问道:“我问你一个问题,只要你能回答上来,我马上就把脚本师给踢了,二话不说。” 叶澜说:“你问。” 左子良说:“你觉得,对于这个公司来说,是你比较不可替代,还是小王子比较不可替代?” 叶澜滞住了,半天说不出话。 左子良说:“我们公司也相当依赖社群管理,如果你哪一天不干了,离职了,我们公司怎么办?” 叶澜摇头说:“你知道不会的。” “不会吗?不过,这不影响结论,不是吗?”左子良坐起身来,“如果一家公司不能有不可替代的人,你怎么不先把你自己换掉呢?” 叶澜沉默了半天,最后才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左子良说:“不要再提踢掉脚本师的事情了。他才离开两天,我们的数据就掉得这么厉害,如果彻底砍掉,你知道数据会掉成什么样吗? “你说的那些手段,就一定能把数据拉起来吗?而且,你踢掉他,你就不怕他跑到对家去?他这样一个厉害的脚本师要是流入市场,会造成什么后果,你能拿得准吗?” 说完,左子良盯着叶澜的脸,接着说道:“如果你真想要改变现在的局面,就再去找一个同等水平的脚本师来,而不是在这里说把人踢掉的屁话。” 叶澜冷冷问道:“你怎么不找?” 左子良说:“我已经找过了呀,小王子就是我找到的唯一一个能胜任的。而且我找不到他的替代品,一个都没有。” 叶澜盯了他很久,空气变得很紧张,最后她猛然站起来,快步朝门外走去,高跟鞋敲击着地面,发出短促的声响。 “我会找的。我会找到一个超过小王子的脚本师。”叶澜离开之前说。 …… 一天的迎检终于结束了,王子虚累得跟被超了一样。 就在他准备下班走人时,领导出现在他办公室,低声跟他讲: “待会儿我们吃饭,你也来。” 王子虚一愣,说:“领导,我喝不了酒的。” 领导眉头一皱,说:“让你来你就来,到时候喝不喝再说,每次一叫你,你就躲,正是组织需要你的时候,能不能不要老这么没担当?” 王子虚抿了抿嘴。他本来打算回家趁着晚上写一篇脚本,现在看来计划泡汤了。 “领导,我能不能回去一趟换身衣服?昨天我在办公室睡的,身上衣服都黏糊糊的。” 领导听王子虚说得可怜,也有点心软了,叹了口气道:“行,快去快回。地点就在我们食堂。” 王子虚出门,正好碰到林峰,领导连忙迎上去,劝道: “林总,留下来吃顿饭吧?” 林峰神情一肃:“这可不行,我们有规定的。” 领导赔笑道:“唉,您误会了,就在我们单位食堂,吃顿便饭,工作餐而已,这个符合规定吧?” 林峰说:“这个倒符合规定。不过不要乱来啊,按餐标来,每人30,不能超标。” 领导说:“那当然,我们单位食堂嘛,都是懂规定的,这方面您可以放心。” 听他们聊完,王子虚迅速下楼,从单位回家。 从他们家到单位距离不超过800米,很快就回到家,妻子在家,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剧,王子虚回来只抬眼看了他一眼,没打招呼。 王子虚换好衣服从卧室里出来,她才感觉不对,问道:“你这是要去哪儿啊这是?” 王子虚把领导点名让陪吃饭的事讲了,妻子眼睛一亮,说: “这好事啊,你刚好可以趁机多表现表现,这种场合你穿成这样,多丢人啊,赶紧换了。” 王子虚没想着表现,单纯吃一顿便饭而已,没必要刻意盛装打扮,换上了一套格子衫加工装裤,看上去像个程序员。 妻子从卧室里搜出王子虚许多年前的西装,硬是让他换上,还非要让他打上领带。王子虚属于穿上衣服就懒得脱那种,被弄得不胜其烦。 “我过去就是当陪衬的,穿这么显眼干什么?而且我就一事业编,在那种场合有什么好表现的?表现了又能怎样?” 妻子急得跳脚:“我说王子虚你怎么老这么躺平呢?事业编怎么了?事业编你就不努力了?你稍微长点心,在领导面前多表现表现,给我们家创造一个很好的环境不行吗?你怎么这么迂腐呢?” 王子虚顿时感觉身心俱疲,连表情都没力气做: “这不是迂腐的问题,我这个事业编想要进步,那是陪领导喝个酒,哄他高兴就能解决的?何况这回的主角是林峰,人家是搞文学的,你穿得人模狗样的去拍他马屁,人家一眼都能看穿。” “林峰?” 妻子一听这个名字,态度一变,道:“嗳,怎么这么巧,你喝酒碰到林峰啦?那你跟他打听打听文坛的事儿。说不定也能跟他一样,搭上顺风车呢?” 王子虚知道不过了妻子这关,是不得安生了,只好敷衍道: “行行行,我到时候肯定问他,好吧?” 妻子这才满意,接着又拿出一套新衣服给王子虚换,试了两遍才满意。 这导致王子虚浪费了太多时间,他赶到食堂时,人已经到齐了,都在桌前坐着,就等他一个。 第17章 流动的盛宴 王子虚单位招待检查验收的队伍,用上了食堂最大的一张餐桌。王子虚到的时候,桌子已经坐满了,检查团队的人员跟他们单位的同事交错坐着。 林峰和领导坐在最上首,郭冉冉坐在下面,张苍年也在列,看到王子虚后冲他眨了眨眼。 见了王子虚,领导说:“小王同志很重视个人形象哈,回去弄了这么久才过来。” 他话里含沙射影,要搁王子虚刚上班的时候,就该汗流浃背了,可他现在已经是老帮菜,早就不怕开水烫了。 王子虚说:“不好意思,有点事,耽搁了。” 领导摆手:“算了算了,坐下吧,位子给你准备着,就等你一个了。” 王子虚看到林峰身旁的空位,有点诧异:“我坐上面?” 领导说:“是啊,林总点名要让你坐他旁边的。你们好聊聊文学嘛。” “对,我上午跟这位王、王子虚同志是吧?短暂交流了一下,他好像十分了解文学,这么好的机会,我刚好可以多跟他讨教讨教。” 林峰笑着冲他点头,王子虚却在心中叫苦不迭。但形势所迫,他也只好硬着头皮过去坐下。 以前在他有限的吃席经验中,他都是坐在下首位置搞服务的,可以闷头不管席间事只管吃喝端菜。这还是头一次坐在上首位置。 坐在餐桌上首往前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交织在他身旁的中心点附近。王子虚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些同事们有事没事喜欢出去喝酒了。 但是他不喜欢成为中心,还是喜欢坐在下首,只管安生吃饭,轻松又自在。 …… 在王子虚不得不面对晚宴时,叶澜跟左子良打电话,说她找到了一位新脚本师。于是三人约在一家商k见面。 左子良到了地方,叶澜和新脚本师已经坐在沙发上等着。对方是一位男青年,梳着中分头,相貌并不出众,年轻得过分,背着个斜挎包,穿着匡威的帆布鞋。 叶澜指着那男生说:“这位是程醒,目前还在读大学,但已经在豆瓣发表过不少短篇小说了,反响很好,还出版过一本书,他的粉丝群还不小。你们可以聊聊,相互了解一下。” 左子良盯着对面,那男生非常有礼貌,点点头说:“左老师好,你可以叫我小程。” 左子良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随后直入正题:“小程是吧?你是怎么想的?” 程醒说:“您指哪方面?” “你怎么想到要来做我们的脚本师。” 程醒说:“哦,是这样的,我马上要大学毕业了,今后想全职写作,所以我呢想从事一个跟文字相关的行业,作为谋生手段。” 左子良说:“怎么,你都出版了,版税还不够生活?” 程醒礼貌一笑:“我是走传统出版行业的,比不得那些网文作者。版税也就够生活一段时间,肯定不够吃一辈子。” 左子良问:“你的样稿带了吗?” 程醒连忙打开书包:“带了,您过目。有什么意见可以提,我可以修改。” 左子良低头看稿。在他看稿的时间,叶澜笑着说: “有出版经历,有粉丝群体,而且我们程醒还是名校毕业生,对了,你初中时还得过什么文学比赛的奖来着?” 程醒说:“萌芽。我拿了二等奖。我当时那届一等奖是郭悦然。” 叶澜说:“哦对。怎么样,我找的这位,是不是比以前的脚本师还要靠谱?” 左子良没答话,一边看样稿,一边眉头紧锁。 程醒低眉,端起水杯,轻轻抿了一口。他目光深沉,没有说话,但心思已经转了百道。 …… 菜上了桌,桌上一个人都没动筷子。林峰是这场酒席的主角,他动了筷子才算开了发令枪,大家才能开始吃。这是最基本的酒桌规矩。 领导欠着身子,对林峰道:“林总,过年的时候,我老丈人送了我几瓶黄酒,都是陈酿酒,味道极美,度数也不高,今天这么高兴,要不开了,大家高兴高兴?” 林峰爱好文学,不喜白酒,倒偏爱黄酒。他这喜好,领导自然早打听清楚了。听说有陈酿的黄酒,林峰口舌有些生津,但眉毛拧起来,说:“这不好吧?” 领导说:“你看,这一来酒是我私人珍藏,不记在这次的账上,二来,今天周五,下了班,也不算工作日了,三来,酒的度数是真不高,也误不了事。不管是从哪个角度,都不违反规定,要是违反规定,我提都不敢提,您看如何?” 林峰玩了玩筷子,转头道:“那搞一点?” “搞搞搞。那个小毛,你去我办公室,在我办公桌底下柜子里面,给我把酒拿过来。” 黄酒上了桌,单位年轻同事殷勤倒酒。林峰转头看王子虚:“一起喝点?” 领导在林峰背后死死瞪着他,王子虚知道今天再不喝,在单位可能要混不下去了,只得点头说:“我酒量不行,只能奉陪几杯,再多可能就要倒了。” 领导敲了敲桌子,说:“小王这可不行啊,还没开始喝,就先怯场了,输人不输阵,要拿出冲锋在前的气势来啊!” 林峰道:“哎,咱们喝酒也不是奔着把人喝醉去的,怎么快活怎么来,没事王兄,尽兴而饮,兴尽则归,无所谓的。” 王子虚点头,明黄澄澈的液体入杯,在灯光下照得透亮,酒杯里飘出一缕缕幽香。 领导高高举起酒杯,说:“那今天这么高兴,我们认识了林总这样的文坛才子,那我们一起举杯,敬才子!” 席间轰然举杯。一杯酒后,这宴席才算正式开启。 林峰说:“我纠正一点哈,我嘛本质上还是个俗人,爱诗,爱酒,爱吃好吃的,担不起文坛才子这名儿。这回不光是我,我们检查队伍所有成员,还包括你们单位的所有同志,都辛苦了,都该敬一杯。我这杯,敬所有同志,大家辛苦了!” 领导鼓掌:“好!来,喝!” 黄酒清冽,入口比白酒柔,但后劲比白酒大,容易上头,王子虚好久没饮酒,酒量下滑不少,光一杯下去,就隐约感到头有点晕了。 众人吃菜。食堂厨师师傅是领导特地从老家请出山的,厨艺属于民间高高手的级别,一桌菜家常中带点特色风味,既没有超标又都是硬菜。林峰等客吃得赞不绝口。 吃了两筷子,林峰欠身问道:“王兄,上午我们聊到雨果,你最喜欢雨果的那本书?” 第18章 九三年 王子虚吃了一筷子菜,想了想,说:“如果只在他的作品里面选,我最喜欢的是《九三年》。” 林峰道:“这本书我好像听说过,具体是讲什么的?” 王子虚属于聊别的没兴趣,聊起感兴趣的事情,能说一整天的那种。林峰问到这个话题,他当即从书名为什么是九三年开始讲起,讲到法国大革命和保王党,又讲到朗德纳克侯爵和旺代叛乱,一直说了三分钟,才告一段落。 说完,整个席间一片寂静,王子虚微惊,自己老毛病又犯了,又把局面给说冷场了。 他正在想该怎么补救时,林峰摸着下巴说:“所以,这篇小说主要讲的是战争时期中,法国人的革命情怀是吧?” 王子虚正想说不止如此,领导忽然轰然拍手,对林峰竖起大拇指:“好!林总真是精辟,短短一句话,就归纳出这么深刻的思想,来,我敬你一杯。” 林峰笑容满面,连连摆手,两人喝了一杯,席间气氛又活泛起来。 郭冉冉托着下巴,说:“王哥,我冒昧问一句,你是不是故意说了一个很冷门的小说,好向大家展示你的学识啊?” 王子虚无语了,望向她说:“《九三年》并不冷门,这本书是雨果73岁写的最后一本长篇小说,是集大成之作,只是在国内没名气。” 郭冉冉一吐舌头,说:“那是我孤陋寡闻咯?来,王哥,我敬你一杯。” 王子虚只得举杯,跟她喝了一杯,席间众人纷纷站起来互相敬。 领导隔着个座位转过头来,对王子虚说:“小王啊,你的知识面的确很渊博,但是学养学养,不光要有学问,还要有修养,不要太骄傲了,谦虚一点,多听,少说。” 王子虚被这一句话闷得一点脾气都没有。他知道领导这是在点自己呢,嫌他太多话,把林峰的风头给抢了,这张桌子,现在应该让林峰当主角。 旁边张苍年笑眯眯地说:“领导你对小王要求太高了,他平时在单位话就少,你再让他少说话,他回头上班得一言不发了。”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领导脸上微微发红,说:“也不能平时不说话,话净放到桌上来说吧?” 张苍年呵呵一笑,说:“还是平时带他喝酒喝少了,他不习惯。是吧小王?我看你要跟林总喝一杯,你们今天都让我们这一桌感受到你们的文气了,你们俩喝一杯,共鸣肯定更多。” 领导说:“对,你俩赶紧共鸣共鸣,我们再多学习一点。” 王子虚举杯,说:“林总我敬你。” 林峰也举杯:“别,我也该敬你,一起喝,一起共鸣共鸣。” 两人喝完,王子虚已经喝了三杯了,脑袋嗡嗡作响。林峰放下杯子,说道:“王兄,你知识面很渊博,你到底看过多少书啊?” 王子虚抬头,看到领导在朝他拼命使眼色,不知道想表达什么; 又看到郭冉冉眼神闪烁,如同针一般盯着他,看到他的视线又挪开; 又看到张苍年渐秃的地中海发型,大腹便便地坐在那里,事不关己地给自己夹菜; 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了妻子在给自己压力,让他“好好表现”。 他说:“全看过。” “嗯?”林峰抬起眉毛。 “你只要你能叫上名字的,主要作品,我全都看过。”王子虚说。 说完,席间一阵沉默。 领导把酒杯往桌上一磕:“小王,我刚才怎么说的?” 林峰一挥手阻止领导发飙:“别。” 他又转头对王子虚道:“王兄,你真这么有自信?” 王子虚说:“还好,也就一般自信。” 郭冉冉幽幽道:“牛皮吹破了,可就给我们单位丢脸了哦。” “吹不破。”王子虚一边说,一边低头吃菜,想把醉意压下去。 林峰说:“行,那不如我来考考你。” “怎么考?” 林峰说:“我说一个作者,你说他的作品,让小郭百度搜索。如果你能说出他的一部作品,我喝一杯,要是你没答上来,你喝一杯,怎样?” 王子虚放下筷子:“这个难度太低了,你说出一个作家,我答出他的全部长篇小说的名字,如果全答对了,你喝,错一个,我喝。” 旁边领导马上赞同:“好啊!这个提议好,咱们刚好可以多开开眼界,是吧?” 他这次招待林峰,目的就是为了把林峰给喝好了。至于是怎么喝好的,无所谓。 这个猜作品的游戏听起来好玩,林峰兴致也高,又是一个给林峰展示阅读量的机会,站在他的角度,肯定欢迎。 要是王子虚丢了脸,没答上来,反而正中他的下怀——王子虚喝多了少说两句,也好。 旁边一同事说:“这个不比划拳精彩?” “是啊,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 “那要是林总喝了,我们也陪一杯。那位王同志喝了,你们单位的跟他一起陪一杯,怎么样?” 领导招手道:“小毛,你把今天谁喝了多少杯记下,我们最后要分个胜负。” 席间其他人纷纷轰然叫好。 王子虚嘴角勾起,微微一笑,道:“行,那开始吧?” 林峰抱起双臂,道:“开始吧。刚才说了雨果了,我们偏不从雨果开始,你先说另一个法国作家——巴尔扎克。” …… ktv里,左子良的考察还在进行中。 程醒默默看着他。他对于自己的脚本还是相当自信的,所以一点儿都不紧张。 好半天,左子良才骤然抬头,深吸一口气道: “这个水平还是差了点,虽然有自己的风格和特色,但是跟我们之前的脚本师,还有一定距离。” 程醒顿时有点心浮气躁,拿回了自己的稿子,道:“是吗?” 叶澜在一旁马上有了意见:“怎么会呢?程醒可是出过书的,怎么可能比你随便找的脚本师差?左子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你不能主观上说一句你感觉不行,就把人给否了吧?” 左子良皱眉道:“水平这个东西就是很客观的。你具体让我给理由,我也没法给,但我只能说,这种脚本还不足以代替小王子。” 程醒没有说话,又喝了一次水,但谁都能看出来他不服气。毕竟还是个大学生,脸上有点藏不住事。 叶澜一拍沙发,说:“左子良,你这样鸡蛋里面挑骨头,那我们这事就没法谈了。” 左子良抿了抿嘴,有点不耐烦。叶澜搞社管是一把好手,但是不客气地讲,她没有文学鉴赏水平。他很难跟她讨论文学鉴赏方面的事情。 “叶澜,你有没有给他看过小王子的脚本。” 叶澜一摇头:“没有!” 左子良掏出手机,翻了一会儿,把手机递了过去,说: “这是我们原来脚本师的脚本,你可以看看他是怎么写的。” 第19章 人间喜剧(求追读) “我们就从巴尔扎克开始。” 王子虚听到这个名字,微微一笑。 林峰的阅读量,估计就是在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这一块打转,而巴尔扎克就是这方面的佼佼者。他猜到林峰必定会早早抬出这位。 “巴尔扎克把他所有的作品几乎都收录在了《人间喜剧》里,若是只回答《人间喜剧》,却显得有些讨巧,所以我列举他的几篇小说—— “长篇小说《驴皮记》《朱安党人》《欧也妮·葛朗台》《高老头》《幻灭》,中篇小说《萨拉金》《刽子手》《夏倍上校》……” “够了够了够了……” 林峰打断了他,对一旁忙着查百度的郭冉冉道:“小郭,不用查了,他说的全对。” 接着,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席间其他人道:“那林总都喝了,我们也陪一杯!” 领导一听,连忙对单位其他同事道:“那我们也陪一杯,小郭可以不喝,小郭要查百度。” 席间人喝完,林峰又道:“那我再说一个法国作家,凡尔纳,你知道吗?” “《格兰特船长和他的儿女》《海底两万里》《神秘岛》《80天环游地球》,”王子虚说,毫无停顿,“这是位科幻作家,也是通俗作家。我儿时喜欢他的作品。” 林峰二话不说,一杯酒下肚,接着马不停蹄问道: “那我们再说一个,罗曼·罗兰,你能答上来吗?” 旁边领导笑着跟周围人说:“林总真博学,他说的这个作家我都没听说过。” 王子虚闭上眼,喃喃道:“罗曼·罗兰,1915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林峰笑道:“怎么?这个作家不熟悉吗?” 王子虚摇摇头。怎会不熟悉?一旦进入诺奖作家领域,对他来说简直比回家还熟悉。 “罗曼·罗兰主要有两部作品,一部是三大传记的合集《名人传》,一部是长篇小说《约翰·克里斯多夫》。” 林峰听到他的回答,手已经握上了酒杯,那边郭冉冉翻了一下百度页面,也发现王子虚答对了,咬着嘴唇没说话。 林峰喝之前问道:“你能把《名人传》的三大传记是哪三个答上来吗?” 王子虚说:“《贝多芬传》《米开朗琪罗传》《托尔斯泰传》。” 林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喝完,他又道:“那再说一个法国作家!大仲马!” 王子虚说:“干脆大小仲马一起说吧。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三个火枪手》,小仲马《茶花女》《私生子》。” 林峰道:“那我是不是该喝两杯?” 王子虚摇头道:“只喝一杯,小仲马是我主动顺带说的。” 林峰摇头道:“不,我本来也打算问小仲马的。我喝两杯。” 他两杯酒下肚,脸已经微微发红了,又道:“那接下来考你个冷门点的,司汤达。” 王子虚笑着说:“林总功底很强,说的这几位,始终都是法国作家。” 林峰眨了眨眼:“你谦虚了。” 酒酣耳热,尽管已经输了好几杯酒,他却喝出了酒逢知己的感觉。 而且他也心知肚明,法国的优秀作家多如天上繁星,能说出几个来并不算厉害,厉害的是王子虚—— 他自问是没办法做到像他这样对答如流的。 林峰身旁的同事陪着输了几杯,此时都半醉了,撺掇王子虚道:“喂,快答呀,是不是这个想不起来了,拖起时间来了?” 一旁郭冉冉见缝插针地拍手大叫:“碰到冷门作者了,终于答不上来了吧?该你喝了!” 王子虚看了她一眼:“谁说我答不上来?而且司汤达也不冷门。《红与黑》《阿尔芒斯》《巴马修道院》。重复一遍,司汤达绝不冷门,他是一位优秀的作家,连托尔斯泰都毫不掩饰自己从他书里学习了很多。” 他刚才插一句,是怕林峰喝太快,喝出什么事来,恭维他一句,一是延缓一下节奏,二是免得自己太出风头,又惹领导不高兴。 郭冉冉查完百度,嗫嚅着说:“对、对了。” 林峰抓着摇头说:“不用查我都知道他肯定对了。他对司汤达比我还了解。他说的托尔斯泰那事我都不知道。” 林峰喝着酒,郭冉冉道:“王哥,你怎么每个都能说对啊?你是不是在桌子底下偷偷用手机查?” 王子虚双手一摊,在空中晃了晃:“我没带手机。” 郭冉冉道:“那你怎么都能答上来呢!你又不是教语文的老师!” 王子虚说:“基本操作。目前的几个作家,都还没脱离我18岁以前阅读量的范畴,所以记忆比较深刻。” …… 左子良把手机递给程醒,说:“这是我们原来脚本师的脚本,你可以看看他是怎么写的。” 程醒沉默地接过手机,翻动着页面,一开始眯着眼,身体离得远远的,过了会儿,眼睛贴近手机屏幕,表情明显认真不少。 叶澜把左子良拉到包厢外面,低声说: “你说让我找人,现在我人给你找过来了,你又说不满意。现在语疗员们都嗷嗷喊着要脚本师,我们能不能先解决量的问题,再说别的?而且人家是出版了实体书的,我不信质量还能比你随便找的一个人差?你这样没办法让我信任。” 左子良眯起眼,说:“第一,我不是随便找的人,我找的人是唯一一个能解决我们app问题的人。第二,不是出了实体书,水平就一定会高,他写的脚本你看不出来吗?全是行活儿。那种质量我何必专门请个脚本师?直接让语疗员自己发挥不就行了?” 叶澜抱着双臂:“你光这么说可说服不了我。要么这样,你先让人小程上岗,如果没效果,你再换都行。” 左子良一挥手:“用不着那么麻烦,我可以现在就把他的样稿发给几个语疗员,你看他们能不能看出来脚本有差距,如果能看出来明显有差距,那我们也不用先请客再送客了。” 叶澜一眨眼:“行啊,不过我有个条件,你干脆把他的样稿发给所有语疗员,就跟他们说,这是小王子的脚本,看看有多少人能发现不对劲,只要超过三个,那就算你赢好吧。” 左子良皱起眉头,说:“这段时间小王子请假,底下语疗员都嗷嗷叫着要脚本,你这样瞒着他们给脚本,有几个能发现不对劲的?就算发现了不对劲,也难主动反馈啊。” 叶澜指着他胸口说:“你玩不起是吧?你要是玩不起,那就别提。我们现在的目的就是给语疗员发脚本,只要他们没意见,那就说明脚本过关了。我反正就这么个条件,人是我请来的,你必须给他个说法。” 左子良闭眼想了想,随后叹了口气,慢慢点头:“那就这样吧,希望你愿赌服输。” 第20章 伊豆的舞女 叶澜和左子良回到包厢,跟程醒说了刚才两人的约定,问他有没有意见。程醒还沉浸在王子虚的脚本中,也不知道听没听见,草草点头表示同意。 于是叶澜把程醒的样稿转给左子良,左子良再把样稿发到语疗员群里。 刚操作完,叶澜就抢过了左子良的手机。左子良皱起眉,她得意地笑着说: “抱歉,你的手机暂时由我保管,免得你给语疗员提示。从现在开始再过30分钟,我就等在这里,超过三个人提出质疑,就算你赢,大家愿赌服输,如何?” 左子良说:“那你先把手机还给我,我去上个厕所。” 叶澜说:“你去上吧。手机放这儿,我保管。” 左子良说:“叶澜,你这样就没意思了。” 叶澜说:“我靠,左子良,是谁玩不起?是谁想耍花招的?” 左子良躺下来,按了按额头。叶澜一副得胜的表情,她已经控制住局面了。 左子良抬起头说:“那让我再加一句通知。就这样不标注作者地发过去,就算有人感觉脚本不对,也只会觉得是脚本师敷衍,不会想到是换人了。” 叶澜摇了摇头。她打定主意不让左子良再碰手机了。 “左子良,我们刚才说好的,愿赌服输,你玩不起就别玩。” 左子良说:“我没有玩不起,但是这个赌局本来就是对小王子不公平的。” 叶澜眉毛拧起来:“对小王子不公平?左子良,你这个公司是开来干嘛的?对公司公平就够了,干嘛要对小王子公平?” 左子良叹了口气,说:“我懒得跟你说了。” …… 王子虚端起酒杯,遥遥指向郭冉冉的方向。 “小郭,说起来,刚才你敬了我,我还没有回敬你,我敬你一杯。” 郭冉冉端起酒杯,两人隔空碰了一杯,在喝之前,王子虚说: “小郭,我痴长你几岁,但也不是倚老卖老,我在书里读到过一句话,在这里分享给你——以己度人,不如推己及人。望你多思多想。” 说罢,他一饮而尽。而郭冉冉捧着杯子,懵逼了半天。 那句话她稍一咂摸,就感觉王子虚是在讽刺自己,无非就是说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呗!当即气得满脸通红,但是却无法反驳。 席间其他人没有注意到这个小插曲,林峰低头吃菜,抬起头来说:“王兄,等我一会儿,等我吃几口菜压一下,接着再跟你比过。” 旁边检查队伍的一个同志见机端起杯子,对王子虚道: “王哥,你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厉害一点,我觉得,我们得给你上上强度了,不能光让林总一个人来对付你,来,我敬你一杯。” 张苍年乐了,说:“好啊,你们搞盘外招是吧?把小王给灌醉了,他就晕了,晕了就答不上来了。” 本来其他人还没意识到这一点,被张苍年一点,都醒悟了,纷纷举杯,要敬王子虚。 张苍年端起酒杯道:“那这不行,咱们单位也得动起来啊,不能让他们的火力都朝小王身上一个人倾泻啊?” 不过他说完,却没人响应号召,领导握着杯子举棋不定,不知道该不该帮忙冲锋陷阵。 旁边检查队伍的一个同志说:“那不行,就算你们要帮忙扛火力,那也得我们敬完小王同志这一轮。” 于是林峰这边的人纷纷举杯,轮流敬王子虚。王子虚接连被灌了五六杯,刚才还只是微醺,现在彻底晕起来了,只感觉天旋地转。 旁边林峰吃完了菜,拍着他的肩膀,大笑道: “王兄,你的学问很渊博,但是酒量还要加强啊!老兄我酒量还是比你好一点,就靠这手综合素质撑着,你也别怪我趁火打劫,我再考你一个难点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郭冉冉低头疯狂在手机上查百度,一边喊道:“等一会儿,什么什么?驼背什么?” “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把驼背的驼的偏旁,换成左耳刀……” 王子虚又闭上眼,调匀呼吸,说:“不用查了。” 林峰略带一丝希望地回头:“你没听过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个作家?” 王子虚说:“怎么会?他的每一本书,我都能鲜明地回忆起情节。 “《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罪与罚》《白痴》《群魔》《卡拉马佐夫兄弟》。《卡拉马佐夫兄弟》是遗作,没有写完,但是是文学史上永恒的明珠。” 林峰握着杯子沉默良久,随后,一饮而尽。 郭冉冉还没把几个字打出来,就看到林峰已经喝了,不由得颓然放下手。 领导在一旁拍了拍王子虚的背,问道:“小王啊,你没事儿吧?还撑得住吗?” 王子虚摇摇头:“没事,接着来!” 林峰已经有点大舌头了,道:“陀思妥耶夫斯基都难不倒你,看来,我得改变一点策略。” 摇头晃脑想了会儿,他接着道:“看来你对西方作家都非常熟,那我考考你东方的作家,川端康成!” 王子虚说:“日本作家我看得不多。” 林峰脸上露出得胜的笑容,不过,他还没有来得及高兴太早,王子虚就接着道: “《雪国》《千只鹤》《古都》《山之音》。这是他主要的几部作品。” 林峰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一旁的郭冉冉忽然抱着手机跳起来,说:“你还漏了一个!” 王子虚转头看她:“我漏了哪个?” 郭冉冉说:“《伊豆的舞女》,百度百科上说了,这个是他的重要作品!” 王子虚说:“我知道。《伊豆的舞女》是他的处女作,我看过,但我之所以没有说这部作品,是因为这只是一则短篇小说,所以没有把它跟中长篇并列。” 郭冉冉歪了歪嘴,说:“嘁,我都把名字给曝了,你这个时候讲什么都由你咯?我还说我也看过呢。” 王子虚平静地说:“我真的看过。而且我还会背。” 郭冉冉睁大眼睛看向他。 “‘山路变得弯弯曲曲,快到天城岭了。这时,骤雨白亮亮地笼罩着茂密的杉林,从山麓向我迅猛地横扫过来。 “‘那年我二十岁,头戴高等学校的制帽,身穿藏青碎白花纹上衣和裙裤,肩挎一个学生书包。我独自到伊豆旅行,已是第四天了。在修善寺温泉歇了一宿,在汤岛温泉住了两夜,然后蹬着高齿木屐爬上了天城山。重叠的山峦,原始的森林,深邃的幽谷,一派秋色,实在让人目不暇接。可是,我的心房却在猛烈跳动。因为一个希望在催促我赶路……’” 念完这一长段,王子虚顿了顿,道: “这是叶渭渠和唐月梅夫妇的译本,也是我最欣赏的一个译本。还要我继续背下去吗?” 席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像看着疯子一样盯着王子虚。 良久,郭冉冉才道:“你为什么会背啊?” 王子虚说:“因为川端康成是196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这一问一答,显得驴唇不对马嘴,其中的因果关系,只有王子虚一个人知道。 那是属于他的孤独征程。 林峰站起了身,表情严肃,左手扶着王子虚肩膀,右手举起酒杯,说道: “各位,听我说两句。 “要不是今天来你们单位检查,我还不知道,我们市,竟然有王兄这样一号奇人。我以前真是孤陋寡闻、坐井观天。苟局,像这样的人才,早应该在文坛崭露头角,这是我这个作协副会的失职,我没有把他挖掘出来,今天我自我批评,自罚三杯。” 一旁领导连忙也站起来,说:“林总,您言重了。” 看着林峰的眼神,他又连忙举杯道:“该罚的是我,要不是今天,我都不知道小王这么内秀,还是对同志们关注少了,我自罚三杯。” 两个席间最大的角儿都起身了,其他人也纷纷起立举杯,气势汹汹,顿时将桌上的光亮全部遮住。 只有王子虚坐在人群形成的阴影中,像一段烧过的枯柴,胸襟酒渍和身上落拓,都是燃后的余烬。 第21章 这条小鱼在乎(感谢B站大门ZRR) 叶澜和左子良,一左一右,蹲在ktv的沙发上,手机摆在他们中间的茶几上,安静得像块砖。 程醒则一个人坐在远离两人的地方,默默看着手机里小王子的脚本。 ktv里大声播放着“拒绝黄,拒绝赌,拒绝黄赌毒”,声音很大,人间很喧嚣,却一点儿都没影响到他的阅读。他静静坐在那里,如同一尊石佛。 程醒的样稿已经发到语疗员的群里了,整个群顿时沉浸在欢乐的海洋当中,刷屏刷得飞起。 没有一个人发现,这是两位老板之间的一场角逐。 左子良躺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说: “我说了,这个赌局不公平。不是每个人都有我这种文字鉴别力的。我们的语疗员不一定能感受到两个人脚本之间幽微的差距。” 叶澜瞪着他,眼神里有点茫然,又有点轻蔑:“感受不到差距,那不就是没差距?” 左子良说:“‘感受不到差距’和‘没有差距’,这两者之间的差距,可大了! “文字鉴别力是需要审美水平的,就好比我跟专业摄影师,都是手拿尼康相机,拍出来的照片也完全不同,人家拍出来像电影截图,我拍出来的像91盗摄。” 叶澜抱着双臂不住地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一句都听不懂。” 左子良坐起身来,双手比着手势,试图向她解释: “小王子的脚本有一种独特的味道。这两者之间的差别,就好像奥利奥和粤利粤之间的差别,表面看上去,都是两块黑饼干夹一坨白奶油,但不吃一口,很难发现其中区别。” 叶澜问:“粤利粤是什么?” 左子良说:“山寨奥利奥的一个牌子啊,你没吃过吗?我上个月就买错过一盒,买回家一看才发现我草,是粤利粤。” 叶澜没品地笑了:“我没吃过。我只买到过康帅博。” 左子良说:“还真有康帅博?” 叶澜抬起腕表一看,说:“已经过去10分钟了。” 左子良再次颓然躺下。 叶澜抬起长长睫毛的眼睛看他:“你有什么话说?” 左子良摆了摆手,说:“再等等。才10分钟,很多语疗员们连脚本都没看完呢。” 叶澜嘴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但是十分刻薄:“嗯,再等等,不急,等彻底死了再急。” 左子良摇了摇头,说:“你让语疗员盲猜,不是在考验小王子,是在考验语疗员的水平。除了小王子自己,没人知道他在创作前有过多少积淀,思考了多么浩瀚的内容。” 叶澜端起气泡水喝了一口,随后说:“思考了这么浩瀚的内容,结果没人在乎。嗯,也挺悲情的。” 左子良气得快说不出话,道:“不是在不在乎……就算你不在乎,语疗员感知不到,我们的用户也会感知到的,他们会用脚投票。” 叶澜说:“但是,这只是你的主观判断,谁也没法证伪。左子良,你没有科学精神。” 左子良说:“你没有文学鉴赏水平。” 叶澜摆出不想和他争的姿态。 转瞬间,30分钟过去了。 “结束了。”叶澜说。 她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优雅地站起身,像个宫斗成功的格格。 左子良点了一根烟,把打火机扔到桌上,惬意地抽了一口,靠在沙发上,仿佛他才是胜利者。 叶澜说:“30分钟过去了,群里刷了两百条消息,没有一个人发现脚本不是小王子写的。这够说明一切了吗?” 左子良说:“这说明,我们的语疗员,鉴赏水平是低劣的,独立思考是没有的,质疑精神是欠缺的。除此之外,什么也不能说明。” 叶澜皱起鼻子:“左子良,你说话像个撸瑟。我虽然不知道小王子人怎么样,但如果他也像你这样自负,那你们两个都挺悲哀的。” 左子良捏着香烟,说:“梵高没能等来他的金主,卡夫卡也没有等来他的读者。这是他们的悲哀,还是世界的悲哀?” 叶澜没好气地说:“也没有人像我们这样,给梵高和卡夫卡提供一场公平的赌局吧?左子良,你有时候真的很自大。你永远觉得你是对的。” 左子良浸泡在烟雾中,眼神迷离:“我不是在所有事情上都是对的,但我在这件事上是对的。历史会证明我的正确,能罪我者,其惟春秋。” “得了吧你。春秋压根儿不认识你。” 话音刚落,桌上手机叮咚一声脆响。 “谁?” 叶澜看了眼,说:“是黄达。” “黄达说什么?” 叶澜低头看手机,没有回答他。 左子良伸手:“手机拿过来,我看看。” 叶澜摇头:“他说有事情要汇报。手机放在这儿,你说,我帮你打字。” “有必要这样吗?!” “有必要,很有必要。要的就是让你心服口服。”叶澜扬起脸说,“我今天还真就要争个输赢了。” 左子良无奈伸手:“那你问他什么事。” 黄达那边及时弹出来一条消息:【老板,今天的脚本,质量是不是要再审核一下啊?】 …… 晚宴散场时,已经是夜间十点多了,街上清辉月冷,廖无人声。 一桌人三三两两从单位里出来,五迷三道四仰八叉,九坛陈酿老黄酒,灌醉了七个人,十分过瘾。 在这桌人当中,王子虚和郭冉冉几乎是唯二两个没醉的。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郭冉冉不醉胜似醉了,满脸通红,站不稳,一个劲儿往林峰身上倒。 而林峰整个人都挂在王子虚身上。他一只胳膊搭在王子虚肩上,满脸通红,浑身酒气,大着舌头冲他一直说醉话。 “王兄弟,我今天碰见你,我才知道,什、什么叫做天外有天。跟你聊天我是棋逢对手,那叫一个痛快。西河文坛我都领略过了,没有一个似你这般有、有才华。” 王子虚讷讷道:“我还差得远呐。” 林峰一挥手,胸脯拍得“咚咚”响,说: “哎,你差什么差?我们才差!说实话,我们西河文坛那些人,跟我比都算差了,无心创作,成天醉心于什么?宫斗,还有这个……宫斗。” 王子虚感觉他是真醉了,再说下去要得罪人,连忙打断他道:“你喝多了!” 林峰打了个酒嗝,说:“我今天是喝的有点多,但是我无比清醒。这话我只关起门来跟兄弟说,我一直认为什么呢?我!一直认为……” 王子虚生怕他说出什么要命的话,特地把他扶到没人的地方。好在其他那些同事也懂事,早早回避了,生怕听到什么,身上沾上腥味儿。 林峰说:“我一直认为,像你这样真正有才学的,才应该被捧到文坛上面去,把那些臭鱼烂虾,全都赶走,让他们滚。文坛就应该让文人呆着,他们那像什么话?” 王子虚不无悲凉地说:“我连文坛的门在哪里都不知道呢,我还被捧到上面去?” 林峰已经听不到他说什么了,犹在一旁喋喋不休: “真的,你这么一位大才,窝在这里,当个小、小办事员,想到这个我就来气,你应该去更大的舞台……” 王子虚搀扶着林峰,望着遥远路灯的幽微光亮,此时,他仿佛和《了不起的盖茨比》当中的盖茨比一样,望着隔河的那盏绿灯,徒劳地伸出手。 文坛?他不知道文坛在哪里,也从来没有被文坛接纳过。 在他最需要被认可的时候,虚无缥缈的文坛并不认识他,他只是查无此人,也没人在乎,因为不会有信件邮给他。 这个时候,向他敞开门扉的不是什么文坛,而是文暧。 因为他相信文学是孤独的旅程,所以他真的迎来彻头彻尾的孤独。他选择孤独地写好每一个字,在没有人在乎的角落,做自己的王者。 第22章 集体无意识(感谢阿放先生的打赏) 在左子良和叶澜双目睽睽之下,黄达的消息弹出来了。 【老板,今天的脚本,质量是不是要再审核一下啊?】 左子良看到这条消息,瞬间坐直了身体。而叶澜则闭上嘴不说话了。 “这不是来了吗?你问他,是不是有语疗员反馈问题了?” 左子良情绪激动,叶澜皱眉看了他一眼,但还是按照他说的输入了。 黄达那边回复道: 【对啊,好几个呢,都跟我们运营反馈,说今天的脚本有点不对劲。】 左子良问:“有几个?” 【好几个,具体我没问。】 左子良在空中挥了挥拳,大喊道:“nice!” 接着,他目光转向叶澜:“怎么说?” 叶澜沉默不语,在手机上输入:【你让运营把语疗员反馈的聊天记录截图,给我发过来。每一张都要。】 黄达回复:【哦,好的。】 左子良抬眼冷笑看她:“怎么?不到黄河心不死?” 叶澜关上手机屏幕,道:“我只是不想搞出什么误会。” 很快,黄达那边就传来了聊天记录截图。 一共7张截图,7个语疗员,都用各自的口吻,对这次的脚本提出了质疑。 甚至还有两个人一语中的,问脚本师是不是换人了。 看到那些截图后,左子良摆出了胜利者姿态,挺直了身板。 “我是不是赢了?事实雄辩地证明了,我是对的,小王子的脚本,就是不一样!我们的语疗员是好样的!他们对文学是敏锐的!他们的欣赏水平值得称道!” 叶澜额头冒汗,在手机上抠字:【那些语疗员怎么不在群里反馈?】 黄达说:【大群小王子不是也在吗?可能他们有点不好意思直接在群里问……】 过了会儿,黄达问:【您要不要跟小王子老师说一声?要是您不好说,我来说也行。】 叶澜停顿了片刻,在手机上输入道: 【不用。这个脚本不是小王子写的。】 那边只发过来两个标点符号:“?!” ……放下手机,叶澜沉默了。 脚本传出去30分钟之内,文件只下载了一百来次,就有7个人提出质疑了。 真正心中有怀疑的,肯定比这个数字还要多,只是出于各种考虑,没有说出来罢了。 而且那7个语疗员质疑的角度各不相同,有的是提出风格不同,有的则直言这次脚本的水平不行。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这都说明了,程醒的稿子和小王子比起来,确实存在差距,肉眼可见的差距。 左子良问:“你还有什么话说?” 叶澜良久没说话,咬着嘴唇,手指轻轻叩击下巴,好半天,才开口说:“差别真有这么大吗?为什么我看不出来?” 左子良冷笑:“你看不出来是你的问题。刚才我们说好了吧?愿赌服输。” 叶澜叹了口气:“愿赌服输。不过我还是想不通。程醒可是出过书的作家啊!你到底上哪儿找的脚本师?不会真是茅盾文学奖作家吧?” “你想不通的事情多了去了,自己慢慢想吧。” 左子良使用了胜利者的特权,大踏步走出门,出门前,回头又望向叶澜,开口道: “哦,我差点忘了,至少你的方向是没有问题的。还是那句话,只要你能找到一个小王子水平的脚本师回来,我随时欢迎。” 左子良走后,叶澜也结账了。她带着如梦初醒的程醒离开,在路上时,略感歉意地说: “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了。” 程醒刚才一直小透明状态,现在好像刚潜完水从海里浮起来,说: “没事的姐,我确实水平不足,能力有限。” 叶澜说:“别这样说自己。你的实力姐还是相信的。主要是左总他请的那个人太魔性了,不知道为什么都说水平高……” 程醒脸色一变,说:“那个人水平是很高。” 叶澜一愣:“啊?” 程醒说:“姐,你有那个人联系方式吗?我很想跟他聊聊。” 叶澜苦笑:“那个人是左总的亲戚,只有他有那个人的联系方式。怎么,你真觉得那人水平高?” 程醒郑重其事地说:“如果左总随便一个亲戚,就有这样的文字功底,那我也不用搞文学了,我随便找块豆腐撞死好了。” 他伸出手,做出游泳的姿势,说:“刚才看的时候,感觉整个人都深潜进去了,这是一种很奇妙的阅读体验,澜姐你体会过吗?就是那种感觉整个人都沉浸进去一样。 “一般这种状态很难进入的,往往需要在很安逸的时候,泡上一壶茶,舒服地窝在沙发里,安静地翻动书页,才能感受到深潜。结果我被随便塞过来的一批脚本,坐在商k包间里进入了这种状态,你说奇妙不奇妙? “他真的……是那种很特别的,让我无法形容的文风和笔触,我光看着这些脚本都感觉到享受了,我无法想象……你们的用户平时到底都是在吃什么满汉全席?” 叶澜听得一愣一愣的,说:“那按你这么说,难道他真是个什么茅盾文学奖作家?可是我听左子良说,这个人连作品都没有发表过啊!” “没有发表过?”程醒有一瞬间十分惊讶,但很快他点了点头,说,“合理,如果他发表过作品,那我应该知道。但我目前了解的作家当中,没有一个是他那种文风。” 他低头想了想,忽然说:“澜姐,你能搞到他写过的所有脚本吗?我想好好参阅一下,学习学习。” 叶澜有些惊喜地说:“那当然可以啊!我回去就找出来发给你。如果你能模仿这种风格,就是写出这种感觉,我绝对会支持你过来当我们的脚本师。” 程醒点头说:“好。” 等程醒到家的时候,叶澜早早把脚本打包发过来了,一共200多kb,下载好后打开文件夹,以日期命名的文档整齐码放着,琳琅满目。 程醒坐在电脑前,擦干净他那台宁芝静电容890键盘上的灰,用力活动手指。 正如左子良判断的那样,叶澜虽然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但她在文学鉴赏上的水平,只能说惨不忍睹。 所以,她无法意识到,这个小小的200多kb的压缩包,有着多么重的分量。她也无法意识到,这东西,不应该轻易泄露给任何人。 当程醒在听说小王子没有发表过作品之后,充斥着他全身的唯一一个念头,就只有那一句话—— ——要让全世界都知道,小王子倒拔猴面包树,是什么人。要让全世界都见证,这样的文字诞生过。 他丝毫没有剽窃别人作品的想法。他只想传达这种感动。他想还原他初初见到小王子脚本时所感受到的震撼,并把这震撼传递给所有人。 他想让小王子倒拔猴面包树之名,响彻文坛。 这是人类最原初的一种情感,朴实而强烈。他就像普罗米修斯一般,只管趁热分享自己偷来的火焰,来不及考虑鹫鹰啄身的事。 第23章 单向度的楼(感谢盟主房昊曰天) 第二天王子虚是在地板上醒来的。刚睁眼的一刹那,他怀疑自己在夜里跟地板进行过不为人知的殊死搏斗,浑身都疼得要命。 昨晚他回家后,情绪十分亢奋,有一肚子话想对妻子讲。 他觉得自己完成了一项伟业。他尝试组织语言,他尝试动用自己的诺贝尔文学奖级的语言储备,把今天的事讲给妻子听。 结果等他整理好纲要后,突然发现好像也没什么。 不管是他豁出职业生涯的壮举,还是林峰的一言之褒,最大的意义,也不过是他内心世界的一次小小胜利,唯一的社会影响便是多了一样茶余饭后的谈资,止增笑耳。 相比起那50次诺贝尔文学奖机会,这件事是如此微不足道,连其中一次都不如。 所以,最后他歪嘴一笑,只是简单地、总结性地说: “我跟他们聊文学,把他们都震住了;跟他们喝酒,把他们全喝倒了;林峰说我应该登上文坛,但我觉得他醉了。” 妻子也被震住了,嘴角扭动半天,才说:“神经。我看你才喝醉了。” 王子虚心情绝佳。于是他剥开香蕉一般撩开妻的裙子,开始揉她。 妻子眯眼哼哼起来,本来很配合,就在意暖情浓之际,忽然睁眼一脚把他踹下沙发,道: “浑身都是酒气,臭死了!说了备孕备孕,这不是白备了?” “白备了?”王子虚像乌鸦一样站起来,“那就别备了!” 妻子将脚顶在他肚子上,小腿绷得笔直:“从今天开始,从头再来!没多少时间了!” 王子虚揉捏着妻子的脚:“还有时间,不差这一两天。” 妻子另一只脚也顶了过来:“中了怎么办?” 王子虚泄气了。 妻子爬下沙发,高傲地从他身边走过,说:“今天你身上浑身酒味,别跟我一起睡,你睡小床去。赶紧去洗澡。” 王子虚颓丧地去厕所,脱了裤子,那蠢东西倒是宁死不屈,身板极硬,导致他半天解不出来。 这蠢东西通体泛着希腊健美雕塑般的古铜色光泽,青筋虬结,须发贲张,始终保持着昂扬斗志,和他本人形成鲜明对比。 他不由得怒从心头起,照着蠢东西的侧脸给了它一巴掌:“你还没完了是吧?” 这一拍,把他自己拍断了片。他紧接着的记忆,就是在地板上醒来,人在小房,浑身发疼。 王子虚穿好衣服,刚刚洗漱完毕,忽然接到一通电话,备注上写的是“府办刘科长”,他却对这人一点都没印象。 接了电话,他才恍然想起来,这位乃是昨天酒桌上的一位,也是检查队伍当中的一员。 林峰带领的检查队伍,并不隶属于某一个单位,而是来自五湖四海,打散了编在一起。林峰级别最高,便由他带队。 府办作为实权部门,别说是科长,就算是普通办事员也马虎不得,王子虚恭恭敬敬地跟人问了好,接着问他周末休息日找自己有何贵干。 那边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有一桩好事,想请你到府办相商,虽然是休息日,不过绝对不浪费他时间,绝对不枉他特地去府办一趟。 对方说得云山雾罩,让王子虚感受到了权力机关的高深莫测。他也不至于不识好歹到拒绝对方,但他也确实不知道对方找他干嘛。 去府办的路上,他一路想到最不荒诞的理由,也不过是去帮领导家孩子辅导暑假作业。 府办离王子虚的单位,只隔了一条街。他的单位虽然离大楼很近,却远离权力中心,平时和府办没有多少业务往来。 他的单位是一座三层高的小楼房,采用中欧合璧式建筑风格,在全市的时髦指数里排行前列——可惜那是50年前的事。 50年后,矮墩墩的洋风小楼房已经成了明日黄花,一街之隔的府办大楼才是高大英俊的小鲜肉。 府办大楼高12层,从上往下一水的墨蓝色原子镜玻璃,单向透明。透明,代表着无事不可言的清正作风;单向,代表着权力有序运行的严肃态度。 王子虚在门口没有和保卫科同志纠缠多久,提了刘科长名字,对方就放行了。 这是他第一次进入大楼内部,不管是干净透亮的大理石地板,还是简洁大气的天穹吊顶,都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一时如同刘姥姥进大观园。 到了刘科长指定的楼层,在一条长长的走廊上,他一路数着办公室门牌号,一路走过去。 今天是星期六,所有办公室却几乎都开着,里面都有人。第一间,一个年轻同志挥舞着拖把卖力拖地;第二间,一个秃顶中年正摇晃着杯子把茶叶倒出来;第三间,一个穿着白色衬衣的威严男子坐在正对门的椅子上,用凌厉的目光扫了他一眼,只一眼,他就遍体生寒,加快脚步匆匆离开。 到了约定的办公室,王子虚看见刘科长坐在里面,见到他,这位戴着眼镜的壮年男人脸上露出笑容。 “你来啦,坐。” 他指了指旁边的皮沙发,王子虚一坐,身体就沉了下去,柔软得像个陷阱。 王子虚有点拘谨,开口道:“刘科长,您找我……” 刘科长坐在他对面的一把椅子上,手里端着茶杯,翘起腿,面带微笑地看着他,声音覆盖了他的声音: “那你岂不是一直很喜欢研究文学?” 王子虚被他打断,跟着他的话题走:“也谈不上研究吧,就是喜欢看书。” 刘科长问:“看过多少?” 王子虚抬头想想,道:“那倒没特地计算过,反正挺多,如果按字数算,超过十亿吧。” 刘科长说:“哦。” 说完他又低头喝茶。 趁着他喝茶的功夫,王子虚终于鼓起勇气问道:“刘科长,您找我来究竟所为何事啊?” 刘科长一边喝茶,一边摇着头,接着吐了茶叶,盖上杯盖,抬起头,才说: “我还是不提前跟你讲吧,现在是梅主任要见你,等他来跟你说吧。” “梅主任?” 听到这个名字,王子虚一惊。 尽管他两耳不闻窗外事,对于本地名人不甚了解,地方台的新闻也从来不看,但他还是知道“梅主任”的名头。 梅汝成,府办头号笔杆子,府办出的所有重要讲话,全都是由他起草。 本地杂志《西河文艺》上,每册都要在扉页放上重量级人物的一篇短文,他高频率出现在那里,笔锋冷峻,逻辑性极强。 以他的资历,在作协担任一个主席绰绰有余,但他实职太忙,竟连虚衔都懒得挂,推辞了对方的盛情邀请。 但凡只要在系统内生存,大概率会听说梅汝成的名字。所以即使连王子虚这样佛系的人,都知道其人。 王子虚问道:“梅主任什么时候来?” 正在说话间,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大踏步走进办公室来,将公文包丢到桌上,刘科长电光火石之间改了刚才轻松惬意的姿态,恭敬起身。 “梅主任,您来了。” 第24章 小公务员之活儿(感谢盟主ptik) 王子虚偷偷观察梅汝成。 他穿着行政夹克,看上去五十岁左右,头发花白,脸上的皮肤因为年龄关系松弛下来,布满线条刚硬的沟壑。 他好似因为某事十分愤怒,浑身散发狮子般的气场。王子虚仅仅只是坐在那里,就感到濒临窒息。 “他说现场要改地点,改到青松路去。你说要不要命?” 梅汝成声如洪钟,说话时隆隆作响,很有压迫力。 刘科长一副心脏骤停的表情:“现在改现场,那不是线路全打乱了?” “那不然呢?” “我滴个乖,那致辞不是要全部调整顺序?” “那不然呢?” 梅汝成掏出一根烟,刘科长动作娴熟地帮他点了,梅汝成抽了一口,说: “你跟我去跑线路。现场跑,现场出稿,发回来让小房润色,改完马上带着稿子到会场来。小房呢?” 刘科长说:“我以为今天没什么事了,就没让他来。” “赶紧让他来。” 他呼出一口烟,感叹道:“领导一句话,下面人跑断腿啊。” 说完,梅汝成终于注意到了王子虚,指着他问:“这是哪个?” 刘科长马上说:“这个就是我跟您说的那个,把林峰喝倒了的那个王子虚。” 梅汝成点头:“好,王子虚,好。不过你来得不巧,我们现在很急。你有没有事?没有事就先等一下,有事就先回去。算了你先回去吧。” 王子虚一般在晚上写脚本,周末白天大概会在楼下造剑龙,回家就必须面对执意备孕的妻子,那蠢东西的志向得不到抒发就要发癫,他并不是很想回去。 而且这些大人物的想法朝秦暮楚,今天让他回去了,说不定再过两个小时,他又不想见他了。如果是机会,王子虚不想轻易放过。 他说:“我没事,我可以等等。” “那行。你等着吧。刘你把我包提着,跟秘书处说一声,我们开7号车去。” 梅汝成大踏步离开了。刘科长收拾东西,走之前小声跟他说: “那你先坐一会儿,我抽屉里有茶你自己泡一下,我电脑开着你可以用,别动文件就行。今天是周六,应该没什么人过来,你把门掩着,不要到处走动,被其他领导看到影响不太好。我们大概两个小时就回来了。” 走之前,他还拍了拍王子虚的肩膀。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王子虚总觉得他对自己有点亲切。 两人走后,王子虚听话地把门掩上了,整个办公室陷入令他熟悉的寂静。 寂静代表孤独。但是并不是这间办公室孤独,孤独的是它里面的王子虚。 他抱着双臂,开始巡视这间办公室。 相比起他自己那间,这里可就气派多了。钢化玻璃茶几,真皮软垫沙发,四周墙壁上的红木书柜里,摆满了各类文献书籍。 王子虚端详着书柜里的书,种类很杂,有《西河市志》《2015-2020,西河五年经济发展调研报告》,也有《公文写作范式》《百篇优秀调研报告》,还有一堆《西河文艺》。除了《西河文艺》,书柜的文学占比成分为零。 所以,他更不明白为什么梅汝成要来找自己了。 正在此时,办公室里的座机响了。 “铃铃铃——” 王子虚有些不知所措,这个电话打破了办公室的岑寂,也打破了他刚建立起来的平静感。 “铃铃铃——” 他走过去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一串手机号,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有效信息。 “铃铃铃——” 他看了一眼虚掩的门,生怕这铃声勾引了哪位好奇的人进来瞧瞧。 “铃铃铃——” 铃声还在不知疲倦地响着,单调且枯燥,却稳定制造着焦虑。 良久,电话声终于停歇了。王子虚松了一口气。 结果他的心还没放下多久,铃声又响起来了。 “铃铃铃——” 王子虚干脆在电话前坐下,手指捏着下巴,盯着这台红色的电话机看。 他虽然不知道打电话的是谁,但他从铃声中感受到了对方的焦躁。 那个人想必很急吧?不然他不会一连打两个电话。 座机和手机不同,座机打不通,一般人就不会再打了。何况今天还是休息日,正常来讲单位应该是没人的,这谁都该知道。 但他选择继续打,说明他怀着渺茫的希望,希望办公室不是没人,而是他第一通电话来得太不巧,办公室的人恰好没听见……简直像是徒劳朝着命运挥拳的囚徒,令人发笑。 或者打电话的人本身就对这个办公室的构成十分了解,他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这间办公室现在有人。 想到这里,王子虚接起了电话。 “喂?” “谢天谢地,总算接电话了,喂喂喂,小朱吗?帮我个忙,把我电脑打开一下……” 王子虚说:“我不是小朱。” 对面一愣:“你哪位?” 王子虚说:“刚才梅主任和刘科长出去跑现场了,他们打算现场写好讲话稿。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是小房吧?” 对面说:“对对对,我是小房。卧槽,我现在人在东海,开车回来起码得两个多小时。” 王子虚说:“那等你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小房说:“是啊。不好意思,恕我耳拙,没听出来,您是哪位啊?” 王子虚说:“我是王子虚。” 小房那边混乱了一阵子,估计他在震惊地想王子虚到底是谁。王子虚知道这一点,但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 他难道要说,“我是xx单位的王子虚”?那对面又会疑惑,xx单位的王子虚跟我们有什么业务往来,怎么跑到我们单位了? 所以,他决定干脆什么都不说,是最好的。 小房说:“算了,不重要,你帮帮忙,把我电脑打开,桌面有个文档叫《庆祝新梦想工程竣工暨优化营商环境现场会上的讲话》。” 王子虚按照他的指示找到了那个文档,问道:“传给你吗?” 那边踌躇了一阵子,说:“来不及了,我这边没有办公条件。你看能不能这样,等会儿那边把文件传给我后,我再传给你,然后你在这个文档的基础上修改,我在电话里说什么,你就改什么。行不?” 王子虚想了想,道:“行。” 小房大喜,道:“谢谢谢谢,真的太感谢了!王子虚是吧?我回头请你吃饭,你真的帮大忙了。那麻烦你千万别走动,在办公室坐着行吗?那边文件一到,秘书处就会派人来拿,响应速度一定要快。” 王子虚说:“行。” 挂断电话后,王子虚坐在小房的座位上等。 没多久,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中年男人走进来,看到王子虚后一愣,随后扫了眼办公室,说:“梅主任呢?” 王子虚说:“出去了。” 中年男人转身,很自然地说:“进来吧。” 王子虚正在想这对仗也太工整了,随后,一位他人生中迄今为止肉眼见过的最美的女人,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 第25章 唐·吉诃德 王子虚看到那个女人时,浑身一震。 女人一头齐肩中长发,微卷;穿着一件杏色中式无袖长裙,裙子上点缀着墨竹画;裙子下摆开叉处,时隐时现地露出两条极长的腿,腿上包裹着珠光色半透明丝袜。 裙子外罩着一件同色的薄衫,轻盈蓬松,一只袖子掉下去,露出光滑白皙的肩头;发梢下露出银色的坠链耳环,长长的,闪烁着冷光。 其实仔细观察,她的五官称不上完美:她的眼睛似会说话,水润含春,却并不算大;她嘴角勾起,粉嫩如樱,颜色却有些太淡了;她的额头对比起电视机上的美人,也稍微宽阔了点。 但这些组合在一起,各自的缺点消弭于无形,就如同巴赫大键琴协奏曲第二号d小调,每个声部都在拼命彰显自己的特色,却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平衡。 或者说,她并不能单纯用“美”来形容,无论是她光滑的肩头,还是结实的长腿,都迸发出旺盛的生命力。与其说是“美”,不如说,她是力比多的化身。 王子虚仿佛看到办公室里出现了一头麋鹿,它先用硕大的鹿角将王子虚顶翻,然后跳到桌上,将房间踩得一塌糊涂,稿纸在天上乱飞。 “喂?喂?喂!” 王子虚骤然惊觉,眼前是那中年男人一张大脸,对方正狐疑地盯着他。 “我问你梅主任什么时候回来?” 王子虚如梦初醒,答曰:“两个小时后吧。” “这么久?” 男人皱了皱眉头,低头看了眼手表,问那女人道:“宁大才女,您看要不要等等?” 此时那女人已经坐在沙发上,双手放在膝盖上,脸上浮现浅浅酒窝,看上去乖乖的: “当然要等,我来西河就是为了见梅前辈,等多久都值得。” 中年男人说:“行,那您稍微等会儿,我去忙点别的事,等会儿再过来。” 女人点头:“您去忙自己的事儿吧,不用管我。” 男人走后,办公室里,就只剩下王子虚和那个女人了。 王子虚将电脑上的《庆祝新梦想工程竣工暨优化营商环境现场会上的讲话》打开,上下拖动着,漫不经心地进行一个看,一边偷瞄那女人。 女人似乎注意到他在看自己,视线飘过来,王子虚赶紧转头看屏幕,盯着屏幕上的讲话稿使劲看,嘴里念念有词,似乎想把电脑吃下去。 她很美,就好像卢浮宫里的一副画,王子虚可以驻足良久去欣赏这副画的美,但绝不会疯狂到想要去占有它。 只有特别有钱的人,才会在参观卢浮宫时想要买下看中的画,那是只属于有钱人的任性。换王子虚想都不敢想。也正因为他卑微,他才能更好地对美好事物保持单纯的欣赏。 他忍不住妄想:如果是在骑士小说里,这女人一定会是真正的女主角,把无数唐吉诃德像小丑一样耍得团团转,然后戴上最强大骑士献上的戒指。 至于王子虚,他既不是骑士也不是唐吉诃德,他可能是桑乔,唐吉诃德身边那个侍从。 “我叫宁春宴,”女人突然自我介绍,“我跟你们梅主任有点渊源,这次是特地过来见他的。” “哦。”王子虚声音干瘪。 宁春宴问道:“梅主任还在写诗吗?” 王子虚说:“不知道。我不是这个办公室的人。” 宁春宴微微睁大眼睛,似乎想问他为什么坐在这里。 王子虚什么也没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双手放在腿上,感觉自己在她眼里,一定在冒傻气。 办公室很安静,墙上的挂钟嘀嗒作响。时间很难熬。那个电话依然没有打过来。 王子虚不想跟这女人多说话,但终于憋不住,开口道:“请问你是在《九月》上刊登了小说的那个宁春宴吗?” 宁春宴捂上嘴巴,眼波流转:“你看过《九月》?” 王子虚喃喃道:“《九月》是国内顶尖的纯文学杂志嘛。” 宁春宴“呼呼”笑了,说:“我还以为现在没人看纯文学了呢。” 她这一笑,如同微雨点乱春水池,王子虚连忙转过头不看她,接着默读讲话稿。 《九月》是国内殿堂级纯文学刊物,在其上刊载文章,是迈向诺贝尔文学奖的必经之路。王子虚仔细读过《九月》,宁春宴的文字,让他印象特别深刻。 当时他看到这个名字,马上联想到了李白的“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留下了无尽遐想。 他本以为,宁春宴是一位慈祥的老奶奶,皱纹之间的双眼中透露着智慧,却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年轻,甚至看上去比自己年纪还小。 他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觉得宁春宴这么美了。她身上夹杂的文学气质,简直对他这种人是特攻,百分百弱点击破。 门外传来人声,随后大门被推开,刚才脆弱的宁静一瞬被打破,一个男人走进来,大着嗓门道: “真是缘分啊!没想到居然这么巧,宁才女也回西河了!” 那个男人身材短小,体型瘦削,头上别着墨镜,头发整齐,看上去意气风发,但骨相里隐隐透着一股油腻之感。 宁春宴看到那人,站起身,双腿并拢,歪着头道:“沈清风?” 沈清风大笑着伸出手,宁春宴犹豫了一秒,用指尖跟他碰了碰,却被沈清风双手握住。 “宁才女真人比照片上看上去更美!稀客稀客!欢迎回西河!” 王子虚呆然看着眼前一幕,感觉有点如梦似幻。因为沈清风他也认识。 这位更是重量级。 沈清风以前是一个电台播音主持,辞职后开了个民宿,出版了一本《妹砸,拉拉小手》,一书爆火,随后以一年一本的速度出书,每一次都能霸占排行榜,形成了一种文化奇观。 在王子虚家中卧室的床头,他自己这边常年放着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福克纳的《押沙龙!押沙龙!》、略萨的《酒吧长谈》。而妻子那边,则常年放着沈清风的《妹砸,拉拉小手》《快跑!哈基米》《哈利路亚太酷啦》。 妻子的书他扫过一眼后就再也不看了,犯恶心。但妻子却读得津津有味。 妻子每每数落他,你天天瞧不起这个那个,我看人家沈清风比你有文化,要不然为什么别人那么火?你有什么资格嫌弃人家? 王子虚说,你这是以成果论。并不是成功了就一定有才华,反正我没有在沈清风的书里看到任何有益成分。 妻子翻了个白眼,说,成功了不一定有才华,但一定有钱。不成功一定没才华。 王子虚无法反驳他。 沈清风坐在沙发上,高高翘起二郎腿,跟宁春宴拉家常。 “你也是西河人,我也是西河人,不过你是省作协会员,我是市作协副会长,以后工作上还是要多沟通交流,以便更好地服务好作家朋友们。” 宁春宴咯咯发笑,笑完后说:“我是个散淡的人,不太擅长搞领导工作,你要和我交流,我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 她这回答得体又温柔,但藏着软钉子。沈清风见美女不感兴趣,又新起了一个话题。 他又说:“我们都是天南海北全国乱飞的人,今天忽然碰到一起,这怎么不是缘分呢?是缘分就要喝酒,晚上去我民宿,请你喝酒,免费让你住民宿,走的时候,给我们墙上签个名就行。” 宁春宴又婉拒了他的邀请,说她想回家住,陪陪爸妈。 沈清风惊讶地说,宁才女居然还没把爸妈接到大城市去吗?我在全国各大旅游城市都有房,爸妈想去哪儿住就去哪儿住,有时候我都找不到他们。 宁春宴淡淡地说,我哪有沈总有钱呢? 接连碰了几个钉子,沈清风不知道说什么了,办公室也安静下来,时钟的声音重新回到办公室里。 王子虚后悔了。他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揽下那个活计,不得不被迫坐在这里。 以前他对文坛有过很多幻想,没想到文坛以这种突兀的方式,直观地走到他面前。 一个是畅销书作者,一个是纯文学作家,大家在西河第一号笔杆子的办公室聚首,都是代表性的人物,现场的空气却如此令人难熬。 他开始祈祷,希望那位小房快点给他打电话,将他拯救出这尴尬的氛围。 “对了。”沈清风刷着手机,忽然偏过身子,说,“宁才女知道我们作协的林峰不?” 林峰这个名字,让王子虚迅速直起身子。 宁春宴说:“好像是写报告文学的吧?他在《小说月刊》上面发表过小说,我记得。” 沈清风说:“对,这个人一直有点装。不过昨天出了一档子很好玩儿的事。” 宁春宴歪头,等着他继续说下去。沈清风接着说道: “他昨天到一个单位去检查,跟一个办事员喝趴下了,回家发癫,被他老婆赶出家门了,在街上背李白的《行路难》,你知道不?” 宁春宴瞪大好看的眼睛:“为什么?” 第26章 行路难 王子虚整个人都僵在原地,但是没人注意到他。 沈清风贼笑着道: “昨天林峰到一个单位搞检查,晚上吃饭的时候,不知道因为什么,跟一个办事员较量起文学起来了。” 宁春宴说:“文学怎么较量?” 沈清风说:“是啊,文学怎么较量?那个办事员什么文章都没发表过,是个文学爱好者,可能是不服林峰,硬是要跟他比阅读量。” 宁春宴说:“有些文学爱好者阅读量是挺大的。” 沈清风说:“唉,好多爱好者都这样,总觉得高手在民间,认为自己看书多,就比知名作家还厉害。他们想了个报菜名的方法来‘比文学’。” 宁春宴问:“报菜名?” 沈清风说:“对。林峰说作者名字,让那个办事员说作品,说对了林峰就喝一杯,说错了办事员自己罚一杯。是不是报菜名?” 宁春宴说:“这是为了考验阅读量吧。嗯,我懂你为什么说是报菜名了。” 沈清风接着讲:“然后你猜怎么着?那个办事员还真都答对了,一杯一杯又一杯,最后把林峰给放倒了。” 宁春宴歪头问:“那他为什么会被老婆赶出家门呢?” 沈清风说:“那谁知道?倒是后面的事情很搞笑,他在街上背李白的《行路难》,我们会长住他家隔壁嘛,问他怎么了,结果他说,世界上好多人怀才不遇,悲哉哀哉。我们会长人都懵了。” 说完,沈清风拍着腿大笑。 “不知道林作家又怎么被触动了伤春悲秋之情,硬是跟一个办事员共鸣上了。反正这事儿我们西河都传遍了,我今天见人就讲,笑死了……” “王子虚。” 在办公室的角落里,忽然响一个卑微但坚定的声音。 沈清风和宁春宴同时扭头,看向王子虚这边。 王子虚说:“那个办事员,叫王子虚。” 王子虚很感慨。王子虚很感动。 他想不到,短短一夜之间,这段事迹就传遍了整个西河。他也想不到,在背后,林峰居然还为自己这样抱不平。 但是他也感到十分悲哀——即使是在他自己的故事里,他也不是主角,连名字都没有。甚至还是以丑角形态登场的。活脱脱唐吉诃德身边的桑乔。 好在他已经习惯了。桑乔也挺好。 “管他呢,”沈清风说,“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就叫他菜名哥好了。然后林峰今天早上还发了条朋友圈,你看。” 他把手机递给宁春宴,宁春宴歪着身子很认真地看了一遍。 沈清风说:“然后我评论他,听过郑渊洁没,写过皮皮鲁鲁西西,感觉我也怀才不遇。结果他没回复我,哈哈。” 王子虚插嘴说:“《智齿》《白客》,也是郑渊洁写的,成人童话,挺有意思的。” 沈清风看了他一眼:“你就不用搁这报菜名了。” 王子虚闭上嘴。接着看讲话稿。 宁春宴问道:“那,那个王子虚具体说了多少作品?” 沈清风说:“不重要。看书多有什么用?有才华的人不用看书,都是自己写,真要有才华,早就写出头了,怎么会30岁了还窝在这里当个小办事员?” 他又接着说道:“看那么多名著有什么用?我写《妹砸,拉拉小手》的时候,一本名著都没看过。真正牛逼的人生可以自己诠释自己,不需要看书。” 他说完这句话,好似发令枪响起一般,办公室大门再次被猛地推开,与此同时,桌上的电话座机也响了。 王子虚连忙接起电话,那头响起了小房的声音: “喂?王哥还在吗?不好意思,领导提了新要求,很麻烦。我先把文档发给你再说,你还得动手改改。对了,秘书处的人来找你没?” 王子虚回头看看刚进来那个人,戴着一副眼镜,皮肤微黑,正一脸严肃地瞪着他。 他按开了电话的免提键,问那男人道:“您是秘书处的吗?” 那男人沉默点头:“我陈斌。你新来的?” 王子虚说:“我别的单位过来帮忙的。” 电话里小房说:“赶紧,改完直接打出来给他,他直接送到现场,你先打开文档。” 王子虚手忙脚乱地操作电脑,旁边陈斌说:“我晕了,你们还没搞好?” 王子虚一边操作一边说:“还要改一改。” 秘书处的问:“等多久?” “不知道。” “我日他哥,”秘书处的仰天道,“再过半个小时要开会了啊!你们怎么搞的?真是醉了。” 办公室另一边,沈清风和宁春宴都好奇地看向了这一边。 小房说:“王哥,我给你发了个修改版,你先打开。” 王子虚打开文档,手心冒汗,修改稿打开一看,顿时傻眼了。 相较于原稿,修改稿上大片分段、串行、标点,部分句子只有一两个关键词,不知道想表达什么,也不知道怎么下手改。 王子虚对着电话道:“这什么意思?” 电话里传出小房紧张的声音: “是这样的,梅主任和刘科长发现线路太散了,原稿的框架要推倒重新写。这上面的句子还是原来的句子,不过顺序都变动了,你要把原稿上的句子,改变顺序后誊抄到修改稿上来。” 王子虚对比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接着问道:“那这上面只有一两个关键词的句子,是什么意思?” 小房说:“那些都是原稿上的原文,他们在现场办公没条件,也没时间复制粘贴了,就只写了几个关键词上去,让我们自己在原文里找。” 王子虚身后,陈斌捂着脸道:“我日,他们没时间查,我们就有时间查了?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开始了!我还要开车送过去!” 王子虚想了想,转头道:“你开车过去要多久?” 陈斌说:“最少二十分钟。” 王子虚说:“来得及。” 他熟练地将正文大小调整为3号,字体调整为仿宋gb2314,行间距28磅,首行缩进,段后空1.5行,标题字号22,字体为方正小标宋简体。 随后,他捏了捏指头,在修改稿那一个个残句上,就地开始扩写。 身后陈斌问道:“你自己写?” “没有啊。我这都是原稿的语句。”王子虚说着话,手没停。 陈斌瞪眼:“你又没看原稿?” 王子虚说:“我刚才看了呀。” 他敲了会儿字,潇洒按下回车,然后道:“我刚才把原稿看了三遍。” “就能背下了?” “背下了。” 陈斌抱着双臂,扬起眉毛。 身后,沈清风和宁春宴好奇地凑上来。沈清风伸手一指,道:“呵,这小子打字速度还挺快。” 王子虚没说话。 他从来没想过打字速度的问题。 他一个月写15万字的时候,早就把速度练出来了。 第27章 公文写作格式与范例大全 公文写作和文学创作的区别,大概相当于河马和海马的区别。 文学创作,特别是严肃文学,需要极端敏锐的文字感知力、极端恣肆放纵的文学想象力、极端自由的独立人格。 文学创作,着重点在“创”,是将一件从未发生的事,从无到有地创造出来。 而公文写作则恰恰反之。公文写作需要高度的政治性、服从性和严肃性,并且公文中的所有语言,几乎都要求有其出处。 无论是红头文件精神,还是领导作出过的重要讲话,必须把领导精神落实到纸面之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是戴着镣铐跳舞,自我发挥的空间极小。 除此之外,文从字顺,逻辑清晰,框架完整,在大小标题上下些功夫,多用排比,恰当引用,便是一篇优秀的公文了。 王子虚公文写得不多,但以他的眼光,梅汝成在公文上的功力,已是登峰造极。 梅汝成的行文,没有一句不是来自领导讲话和相关文件,但他以如椽之笔,用巧妙的方式拼凑在一起,让这些原本拗口的句子,变得富有韵律感。 他交错使用长短句和骈俪体。长短句流畅,骈俪体工整,一眼望去,不光段落充满建筑美,读起来还轻松。王子虚光是想象自己读来,就感到口舌生津。 王子虚以前一直不知道,为什么汪曾祺的文章,毫无华丽辞藻,少见珠玑语句,却就是读来让人心头发痒。其原因就在于他句子写出了韵律美。 他十分确定,梅汝成肯定早已窥破汪曾祺式韵律的奥秘,并将这一招用在了公文上。 最神奇的是,原稿已臻于完美,就像青石筑成的巨城,严丝合缝,一块石头都动不得;修改版却天马行空地打散了原本结构,东采西撷,用原来的青石新筑起一座塔,竟也是天衣无缝。 王子虚感到,他不是在誊抄公文,而是在跟梅汝成对话。 尽管其人不在此处,但他留下的文字化成一座门,其他人痴迷于门上花纹,只有王子虚推门而入,看到了梅式公文的奥秘。 王子虚的手指在键盘上跃动,在习惯了按键的弹性后,速度便节节攀升,如同钢琴家,手指在琴键上灵动游走,他的手指拂过键盘,在屏幕上留下一道道字迹。 他写文暧脚本的时候,速度最高峰值达到过每小时四千字。 这是一个相当厉害的速度,手指全程不带停,一气呵成地写下来,写完后酣畅淋漓,整个人都陷入幸福的感觉。 而他现在的敲字速度,比他最快的速度还要快。 陈斌、沈清风、宁春宴三人,在看到他慢慢攀升起来的速度后,都不由得慢慢瞪大了眼睛。 技之极限,无限逼近艺术。技术高超的人在专心做事时,哪怕是在倒油,也能倒得赏心悦目。 无他,唯手熟耳。 沈清风忍不住出声道:“操,这码字速度也太快了吧?兄弟你是做打字员的吧?” 宁春宴饶有兴致地阅读他打出来的字,疑惑道:“这真的是背下来的吗?就看了三遍,就能记住这么多?” 陈斌说:“朋友,你慢点,多校对一下,一个字都不能错啊。” 王子虚耳边听到他们的对话,但大脑高速运转,完全无法对他们的话进行具体思考。 “水深则鱼悦,城强则贾兴。要把优化营商环境作为发展金钥匙,坚持守正创新……” 沈清风说:“他这速度在公务员里面什么水平?研究室的打字都这么快吗?” 陈斌说:“他不是研究室的……” 王子虚手指停顿了一下,脑筋拼命运转,原稿中的文字在脑海中一一浮现: “坚持在五个维度上不断深化,认知上由窄向宽,要素上由硬到软,对象上由大到新,抓手上由全到深……” 沈清风说:“我操,我好想把他拉去给我当代笔啊,我写书可累了,要有他这手速,那我就不怕编辑催交稿了。春宴,你呢?你码字快不快?” 宁春宴浅浅一笑,没有发表意见。 “做到问题直述、诉求直办、服务直达……摸清资源禀赋、经营主体、人才条件、管理政策……” 对话。对话。对话。 梅汝成那张肌肉松弛的脸出现在屏幕上,眼神凝重地望向王子虚,沉默不语。 两句对偶过后便是排比,四个坚持,五个维护,八大创新。中间夹杂间歇——各位同志们!——这是用来缓口气的地方,是领导的语言习惯。 梅汝成的脸在屏幕上张开嘴,无声地对他说: 你明白了吗? 一只手从刺斜里杀出来,重重落在王子虚的肩膀上,眼前梅汝成的脸霎时间烟消云散,沈清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老兄,等你写完了,我们谈谈合作事宜吧?你来给我当打字员,待遇都好商量的。” 王子虚勃然回头,瞪着沈清风道:“你给我出去!” 办公室安静下来。 沈清风眼睛放大,嘴巴微张。 这么多年了,还从来没人敢这么对他说话。 “出去!”王子虚又重复了一遍,眼睛发红,珠子里布满血丝。 陈斌双手合十,朝沈清风露出央求的表情,嘴唇翕动,似乎是在祈求他不要发火,以大局为重。 沈清风感到心头堵着一团火,但王子虚确实又是在给领导做事,眼下,确实是以大局为重的好。他只能怒而冷哼一声。 宁春宴拽了拽他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发火,出来打圆场: “我们在这里挺耽误事儿的,下去散散步吧,反正梅主任一时半会儿还来不了。” 接着,她又俯身,到王子虚身旁,轻声说:“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了。” 女人声音很甜。上帝就是这么偏心,明明有一副好皮囊,还要给她这么一副清甜的嗓音,嘴唇就在耳边,吹气如兰,声音挠得人心痒。 王子虚头都没回:“你也是,赶紧给我出去!你也很吵!” 宁春宴瞪大眼,嘴唇如波浪般一阵起伏,慢慢直起身子。 她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瞪着王子虚。嘴唇一张一合,没有发出声音地重复那两个字: 我吵? 她也有很多年没有这么被吼过了。 何况她还是个女生。 她心里比沈清风更委屈,而且她明明那么礼貌。 这人怎么能一视同仁呢? 不过,因为她生得太好看了,即使是发火着恼,模样也十分动人,甚至更有几分娇憨可爱。 如果不看她眼眶里闪烁的泪光的话。 陈斌又双手合十,冲着宁春宴,做出祈求的姿态,脸上写满哀求。 宁春宴强压下内心的震动,一甩头,快步出门去了,但脚下凌乱的步伐,暴露了她此时的心情。 沈清风也紧随其后,并重重地把门关上。 “什么人啊这是!”门外传来沈清风的声音。 陈斌松了一口气。他刚才手心都捏了一把汗。 身边没有叽叽喳喳的嘈杂声,王子虚总算能安静改文了,两三分钟后,双手一放,道:“大功告成。” 陈斌松了口气,看了眼手表,说:“神了,你六分钟就弄完了。” 一直开着免提的电话里,传出小房的声音:“呃,王哥,谢谢你,不过,你先别忙,领导还有要求。” 王子虚还没说什么,陈斌先炸了:“还有什么要求?真的没时间了啊!” 小房说:“赶紧,赶紧给刘科长打电话,打不通就打梅主任电话。” 他话还没说完,陈斌已经拨通刘科长电话了,电话被秒接,他开了免提,那头刘科长道: “王子虚在旁边吗?王子虚在旁边吗?” 王子虚说:“我在我在,我已经写好了,还有什么要求?” 事急从权,刘科长早从小房那里听到了事情原委,很不客气地直接开始指挥他了: “你没发现稿子后半,线路解说的段落,每段都缺个帽子吗?那个地方是领导专门要求的,要我们引诗句,加个帽子。蛮快,一下就搞定了,我念你写。” 写公文时,每一段要用总结性的话放在段落开头,这叫“戴帽子”。 这篇公文的最后一部分是讲本市的旅游资源,风格比较散文化,所以领导会要求引用诗句作为“帽子”。 刘科长说:“我念你写,燕子不归春……嗯?怎么只有半句?算了,你先写,燕子不归,回归的归,春天的春。” 王子虚写完,盯着这句话道:“刘科长,燕子不归春什么意思?” “啊?” 第28章 新诗懒写,美酒尚温 “燕子不归春什么意思?”王子虚说,“这是个残句啊,放这里根本不通啊。” 电话那头,感觉刘科长声音都在流汗,说:“等会儿,我看看……” 王子虚问道:“刘科长,你念的是谁写的?” “是领导写的啊。”刘科长低声说,“他专门跟梅主任说了要求,这次来参会的很多外地文艺界人士,要彰显西河文化底蕴。他亲自动笔,在纸上刷刷写了四句,我原封不动照着念的。” 王子虚说:“领导读过很多诗吗?” 陈斌在一旁说:“那还用说?领导中文系出身,出口成章,我们全市都知道,知道系统内上下怎么评价他的吗?‘儒官’。” 王子虚想了想,说:“这四段,分别是春景、夏景、秋景、冬景,领导应该是分别用了描写春夏秋冬的四句诗,不过估计他写得匆忙,只写了半句,剩下是让我们自己填。” 陈斌听完,马上双手抱头。他又快炸了。刚才来一个让自己填,现在又来一个让自己填。 刘科长略一停顿,说道:“对,你是对的。赶紧,你们那里有没有电脑,赶紧查,我把四句诗拍照发你。” 陈斌咆哮道:“只剩三分钟了哥哥!还要现查!这弄完我等会儿要开到100码才能把稿子送到啊!你们那里有没有打印机?要不写完了去打印出来吧!” 刘科长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现场会在清凉山庄开的,这地方郊区,最近的打印机都有5公里远啊。” 王子虚说:“别吵了!” 两人安静下来。 “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这是戴叔伦的《苏溪亭》。快点,下一句。” 陈斌颤声问道:“兄弟,你确定?” “确定,快点。” 刘科长马上道:“下一句是,绿树阴浓夏。”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高骈的,《山亭夏日》。”王子虚说。 陈斌双手抓着头发,在心中大呼“我操”。他很想问王子虚怎么记这么清楚,到底是真的还是瞎编的,但生怕打断他思路。 刘科长接着道:“下一句,红叶黄花秋。” 王子虚正准备敲下,忽然眉头一皱:“不对。” 刘科长问道:“怎么了?” 王子虚凝眉想了想,又展颜道:“对的对的。红叶黄花秋正乱,白鱼紫蟹君须忆。苏轼的。” 陈斌在一旁盯着他:“哥哥,你别吓我!” 王子虚不是吓他。主要这一句“红叶黄花秋”和其他两句不一样。 “红叶黄花秋”这句,在历代用过不止一次。比如他能想起来的,就有“红叶黄花秋正乱”“红叶黄花秋意晚”还有“红叶黄花秋又老”。 但是,除了苏轼这首,其他几首都是词,跟前面风格不统一。 如果领导真是中文系毕业的“儒官”,那他肯定对这方面十分讲究,不会又是诗又是词,把风格弄得很混乱。 所以他又恍然道“对的对的”。 刘科长道:“最后一句,卧看梅花冬。” 王子虚再次眉头一皱:“不对。” 陈斌叫道:“怎么又不对了?!” 刚才这一拉一扯,他像是在坐过山车,心脏有点受不了了。 王子虚说:“没有这句诗。” “什么没有这句诗?” “历史上没有这句诗。” 刘科长问:“你确定是‘没有’。” 王子虚说:“确定。” 刘科长说:“查。” 陈斌气喘吁吁地坐下来,在旁边一台电脑上搜索,过了会儿,他道:“确实没有。” 有卧看西湖的,也有卧听风吹雨的,也有看山看水看云的,就是没有“卧看梅花”。 三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最后,是陈斌首先恢复了理智:“来不及了,要不就这样吧。” 刘科长说:“前三段都有帽子,就最后一段没帽子,那念出来不是在文艺界出大洋相?别人还以为我们连四句诗都找不出来呢!” 陈斌说:“那干脆前三个都删了。” 刘科长犹豫了。 过了会儿,他说:“不行,不能不戴帽子。领导都明确要求了,引诗引诗,帽子全拿掉了,读起来都不顺口,听着也太明显了,到时候领导不高兴,你能承担起责任?” 陈斌咬咬牙,说:“要是宁才女还在这里就好了。她肯定知道怎么弄,让她帮帮忙就好了。” 刘科长说:“宁才女在?你有她电话吗?” “有也来不及了。”陈斌抬手表看了一眼,“还有一分钟。” “这一句是让我们自己写。”王子虚说。 陈斌转头看他:“什么?” “春夏秋冬,这四句诗,每句都是第五个字带一个季节,很整齐。估计领导想不起这个结构写冬景的诗,便自己撰了一首,但因太忙,只写了一半。” 陈斌说:“那怎么办?” 王子虚说:“那只能我们自己写了。” 陈斌说:“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 王子虚说:“没开玩笑。我已经写好了。” 说罢,他在键盘上敲下: 卧看梅花冬月白,恍疑暮雪满前村。 “卧看梅花冬月白,恍疑暮雪满前村?”陈斌把这句诗念了出来,“这是谁的诗?” “我的诗。”王子虚说,“我刚想的。” 陈斌呆了一会儿,随后道:“就这样吧。打印!” 王子虚打印了两份,陈斌迅速装订起来,随后以百米赛跑的姿势,冲向了门外。 冲到门口时,他停下来,回头望了王子虚一眼,说: “谢了兄弟,今天多亏你了。”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王子虚看了眼墙上的钟,时间刚刚好。 电话里,刘科长发出疲惫的声音:“辛苦你了。” 王子虚说:“没事。” 刘科长说:“其实,你自己写一句诗放上去,风险还是蛮大的,要是让底下的人听出来,还是有点危险。” 王子虚说:“我就是一事业编,我又不图晋升,怕什么?还能把我开了?” 刘科长嘿嘿一笑,说,话也不能这么说。 王子虚问:“我能点一支烟吗?” 刘科长说:“可以啊。烟灰缸在梅主任桌上。” 王子虚点了一支大丰收,电话那头,响起了打火机声,他也点了一支烟。 两人吞云吐雾一阵,享用了一会儿宁静时光。 刘科长问:“那句诗真是你自己写的吗?” 王子虚说:“随便掰的。” 刘科长说:“其实写挺好的。听着挺是那么回事。” 王子虚在椅子上躺下来:“时间不是很够。” 刘科长说:“七步成诗,说的也就是你这样了吧。” 王子虚说:“抬举我了。跟曹植比不了。” 刘科长说:“我跟梅主任得在这里守着,盯一下领导讲话,他把发言讲完了,没什么问题了,我们就回来,你在办公室里再稍微坐一下,应该不会再这么兵荒马乱了。” 王子虚说:“你别说这话,我听着有点怕。” 刘科长哈哈一笑,旋即挂了电话。 办公室又恢复了寂静。 寂静意味着孤独。但是王子虚此时并不是很孤独。 他的身体虽然疲惫,但心灵很充盈,很澎湃。 罗曼·罗兰说,伟人的心灵就像高山之巅,那里终年狂风大作,云雾漫天,可是呼吸却异常顺畅。 他此时的心情,就和这句话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就这样靠在椅子上,身心慢慢放松,居然睡着了。 王子虚是被一阵喧闹声吵醒的,他醒来时,梅汝成、刘科长,还有宁春宴、沈清风、陈斌,以及几个认识的不认识的,呼呼啦啦一大帮人,都在办公室里。 他赶紧站起身。梅汝成看上去像是刚回来,风尘仆仆的,大踏步走进来,将手里的一沓稿子拍在办公桌上。 王子虚定睛一看,呵,这可不就是之前自己打出来,让陈斌带去现场会的稿子吗? 他环顾四周,发现众人神色各异,梅汝成眼神奇怪,刘科长垂头丧气,陈斌若无其事。 尤其是宁春宴,背着双手,长裙下面露出修长匀称的腿,一双杏眼正火辣辣地盯着自己,眼神里似乎还带点仇恨,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她了。 他很想问他们,现场会成功没?稿子成功送过去没?领导念了稿子没。 但他不敢开口。他有点发懵。 “这稿子谁写的?”梅汝成手放在那稿子上,问道。 王子虚弱弱地说:“我、我……” “嗯。”梅汝成心平气和地点头,“谁要你揣测领导的想法的?谁告诉你要那样揣测领导的想法的?” 梅汝成声音不怒自威,王子虚顿时浑身发凉。 第29章 审问之、慎思之 “谁要你揣测领导的想法的?谁告诉你要那样揣测领导的想法的?” 听到梅汝成的话,王子虚像夏天里开冷柜,心凉了半截。 梅汝成双手摁在桌上,一双满是皱纹的眼睛盯着王子虚,目光凌厉。 权力可以磨砺杀气。梅汝成手掌数十年的权,眼睛里有腾腾杀气,王子虚不敢与他对视。 梅汝成突然一拍桌子:“说话啊?谁告诉你的?” 一根回形针掉到地板上,叮叮当当,声音回荡在办公室内。 刘科长头上冒汗,沈清风双手插兜冷笑,宁春宴抱着双臂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左看看右看看。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她有点幸灾乐祸。 谁让他吼人的。 王子虚小声说:“没人告诉,我自己想的。” “哦。”梅汝成慢慢点头,“你自己想的。” 他停顿了几秒,然后道: “王同志,在行政上,最容易出彩的,就是揣摩上级意图;最容易出错的,也是揣摩上级意图。 “燕子不归春、绿树阴浓夏、红叶黄花秋、卧看梅花冬,你在看到这四句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王子虚说:“我就想,这四句是残句,不完整。” 梅汝成转头看宁春宴:“小春,你觉得呢?” 宁春宴一愣,呆然道:“啊?” 她没料到这里还有自己的事。 梅汝成掏出一张纸,擀平了放在桌上,那纸上正是那四句: 燕子不归春 绿树阴浓夏 红叶黄花秋 卧看梅花冬 “春夏秋冬。”宁春宴凑过来看,“挺整齐的,但是确实都是残句。” 梅汝成道:“第一句是什么诗?” 宁春宴说:“是戴叔伦那首吧,怎么背的来着?一汀烟雨杏花寒?” “第二首呢?” “《山亭夏日》。” “第三首。” “不知道。” 梅汝成看了王子虚一眼:“你告诉她。” 王子虚说:“红叶黄花秋正乱,白鱼紫蟹君须忆。苏轼的。名字很长我忘了。” 梅汝成故作惊讶:“你还能忘?我以为你过目不忘呢!” 王子虚汗下:“没有,我没有过目不忘……” 宁春宴眨了眨眼,漆黑的眼珠盯着他,感受到了挑战。 梅汝成挥了挥手中的稿纸,说:“听说,你这三句,都是现背现写的,没有上网查?” 王子虚道:“没有。” “这些诗横跨唐宋,你能全记得?” “领导也记得。” 梅汝成点点头,盯着他,表情似笑非笑。 “小春,你再看看这第四句。”梅汝成道。 宁春宴凑过来看:“卧看梅花冬月白,恍疑暮雪满前村……” “这谁写的?” 宁春宴摇头:“恕我孤陋寡闻。” 梅汝成看向王子虚:“这谁写的?” 王子虚小声道:“我写的……” “你以前写的?” “我刚写的。” “就这半首?” “只用半首。” 梅汝成终于笑了笑,仿佛正黑云压城,一阵清风卷来,忽然烟消云散。 宁春宴又默念了两遍,抬头看王子虚:“真是你写的?还行啊。” 王子虚低头:“一般。” 他不是在谦虚。他说一般就真一般。 总共花了不超过30秒,能写出多好的诗来? 梅汝成又似笑非笑地看着王子虚: “你觉得,为什么前三句都是引用的古诗,唯独第四句却不一样。你觉得是为什么?” 王子虚道:“我……没想过。” “你觉得领导是真打算让我们自己把这首诗补齐吗?” “……不知道。” “为什么不想想?” “当时来不及想。” “你当时来不及想这些问题,却来得及想到一句诗,然后写下来?” 王子虚感觉有点难堪——梅汝成问的这确实是个问题。 王子虚说:“感觉,把这首诗补齐,比较简单。” 梅汝成表情有点怪。 不仅梅汝成表情有点怪,在场的人,表情都有点怪。 他们的眼神似乎在问:简单吗? 所以王子虚补充道:“比揣摩领导意图简单。” “小王同志。”梅汝成说,“我承认你比较有才华。但是,还是刚才说的那句话,行政上,最难的就是揣摩上级的意图。 “写公文一定要以领导意图为绝对基准线,切忌擅自自我发挥,一个不慎,就会冒极大的风险。这个风险,就是政治风险。 “你没有在这个单位工作过,你也不了解领导的思路,你没有负责过领导过往文章的起草,你怎么知道你写出来的东西,领导满不满意?” 顿了顿,梅汝成点了一根烟,呼出一口烟雾,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讲吗?” 没等王子虚回答,他就转头,打开了身后的书柜,找了一会儿,从里面找出一本《西河文艺》,扔到桌上,翻到扉页,指着纸上道:“你自己过来看。” 王子虚和宁春宴同时凑过去。 扉页上是一首小诗,在梅汝成手指点着的地方,写着一行略感熟悉的句子: 卧看梅花冬雪销,昼来雪满青山道。 而在作者那一行,写着的,正是大领导自己的名字。 “卧看梅花冬雪销,昼来雪满青山道。”宁春宴抬起头,“这是领导自己写的?” “对。这是大领导在上任之初,应邀在《西河文艺》发表的一首小诗,当时刚一发表,就引起了轰动,在本地传唱很久。” “所以,这句‘卧看梅花冬’,其实是引自他自己的诗?” “嗯。他直接把纸条递给我。因为我知道这首诗,他也知道我知道。我以为小刘也知道,哪晓得他不知道。” “所以,”宁春宴说,“他们没有查到领导这首诗,就干脆自己把这半句诗给补上了,还交上去给了领导。对吧?” 梅汝成喷出一口烟,脸部云雾缭绕。 “对。” 不看他表情,也能感觉到他的无语。 宁春宴捂上嘴,嗤嗤地笑起来。 “这叫什么呢?这叫典型的聪明反被聪明误。太聪明了,反而成了自作聪明。” 宁春宴水灵的眼睛看向王子虚,黑色的眸子里跳跃着愉悦的光芒:“你但凡傻一点,去问一句,就不用自己吭哧吭哧写半联诗出来了。” 王子虚汗流浃背。 他感觉自己浑身都在冒傻气。像个烧起来的垃圾桶。 宁春宴问道:“那大领导怎么说?批评了你们没?” 梅汝成瞪眼道:“要是批评了,我还能这么轻松,在这里跟你们聊天吹水?” 王子虚想,原来这是聊天吹水。 宁春宴问:“那领导怎么评价他写的那句诗的?” “领导说,”梅汝成抽了一口烟,“写的还他妈的挺好。” 第30章 论“ 大领导人称儒官。儒是儒生的儒,夸他学养厚。但这个儒也和儒雅有关。大领导是个儒雅的人,同他交谈总是让人如堕十里春风中。 然后他说,真他妈的好。 那说明确实是挺好的。 但是一个儒官被逼到这份上,恐怕心情还要更加复杂一点点。 这“他妈的”,恐怕不是击节赞叹、破格欣赏之“他妈的”;也自然不是阴阳怪气、愤愤不平之“他妈的”。 这“他妈的”当中,有点既好气又好笑的成分。就好像让你去炒盘干锅花菜,你听成去参加数学竞赛。结果还拿了个奖。 要说表扬吧,没有完成领导意图;要说批评吧,拿个奖项还挺难得。他说得无奈,夸得好笑,千言万语,最终汇成一句情绪色彩浓烈的“他妈的”。 领导的心情大抵就是如此。 然而这就是这句转述而来的“他妈的”,是王子虚此生此世中,听过的最动听的一句话。 王子虚不喜欢回头看,他还没有老到那份上。但如果非要站在这个人生节点回顾过往,在他三十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有一个人在他面前夸过他的文学素养。 他爸是个粗人,喜欢逼他跑步,他总是一边跑一边哭。当王子虚每每写了点什么拿给他看,他只会扔到一边,说,“写这屄玩意儿干嘛?看不俅懂”。 他爸是个二元论的唯物主义者,他对于世界的划分只有两种,意识上的属于“屄玩意儿”,物质上的则是“屌东西”。这两种划分方式,贯穿王子虚的整个童年。 二元论的坏处是容易让人变傻。不是让自己变傻,而是让周围的人变傻。王子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脱离“屄玩意儿”的梦魇。 等到上了高中,父亲总是在他耳边念叨,文科没有什么用,学理科才是王道,写作文写得再好有什么用?你还能指望写作文赚钱啊?于是他读了理科; 大学报专业时,他本来想硬气一次,为自己争取到文学系,可父亲又威逼利诱拳打脚踢,让他改到了工科。 随着年龄增大,王子虚比别人更早意识到,他永远不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他和喜欢的文学渐行渐远,如果不是他一意孤行,他生命中的文学占比也会归零。 这世上没有命中注定的不幸,只有死不放手的执着。所以他痛苦。 这么多年来,他写的东西唯一得到过肯定的地方,只有文暧。他差点以为自己天生不适合文学,谁曾想就在即将绝望之际,人生来了个峰回路转。 所以当他听到大领导这句“他妈的”的时候,不仅没有觉得刺耳,还觉得前所未有的亲切。这就是所谓的“一言之褒,荣于华衮”。 梅主任说:“王子虚啊王子虚,昨天在席间赌书饮酒,今天在府办临危写诗,一夜之间,西河天下皆知你啊!” 王子虚抬头,嘴唇紧紧抿住,脸上每一寸肌肉都在用力,耳边却传来宁春宴的声音:“什么?你就是王子虚?” 沈清风失声道:“什么?他就是那个菜名哥?” 梅汝成说:“什么蔡明?” 宁春宴问:“你怎么刚才不说?” 沈清风说:“难怪我说你菜名哥,你还给打抱不平。” 刘科长问:“你们刚才聊这个了?” 陈斌说:“有什么瓜?” 刘科长说:“你不知道?” 宁春宴说:“你故意的吗?让我出好大一个洋相啊!” 一时间,所有人都在讲话。很吵代表很热闹,但这热闹不属于王子虚。 “好了好了,别吵了,要说正事了。” 梅汝成发话,整个办公室安静下来。 他微笑着看向王子虚,道:“王子虚,你觉得,我为什么想要你过来?” 事情终于回归了王子虚早上过来的本意,他心里有无数猜测,但是都不敢说出口,只能惴惴不安地摇了摇头,同时有些期待。 梅汝成笑道:“我叫你过来,是想看看你怎么样,如果适合,就把你抽调到我们政策研究室。结果你人还没来,先立了一功,搞的我们在你面前出了洋相。王子虚,你让我们都很没面子啊!” 听完,王子虚脸上,露出了不加掩饰的失望表情。 梅汝成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接着说:“我一般是不会对别的单位的人说这么多的,他们也不会没分寸地让你帮忙改稿子。能让你碰稿子,意思就是把你当自己人了。所以,你当然是过关了。” 他见王子虚良久没说话,以为他太激动,没回过神,进一步说道:“你们苟局是我徒弟,我跟他要人,就是一句话的事,怎么样,你意向如何?” 王子虚终于张口了:“我没怎么写过公文……” 梅汝成说:“那有什么关系呢?你来了就是我关门弟子,还有刘科长,我们手把手教你嘛!你底子这么好,肯定很快就能成为我们市的厉害笔杆子。” 王子虚嘴巴有点发干:“可是,我只是个事业编……” 梅汝成说:“事业编提拔到副科,就可以转身份了嘛。我们先把你抽调过来用,过了三五年,等领导眼熟了,跟他提这个事,到时候就是走流程。” 王子虚默然无语。 其实,他来之前满脑子都是自己的文学梦想。比如,梅主任会不会是想利用他在文化界的人脉,把自己引荐给《西河文艺》? 结果他却得到一个现实的答案——是啊,府办无缘无故叫一个外单位的人过来,除了抽调,还能是什么? 抽调就是上级单位把下级单位的人要过去,不给名分,先白嫖。都是去当牛马的。 当然,平台高一点,会有一些隐含的好处。但是王子虚志不在此。 转变身份,固然是一个听起来很美妙的机会,如果让妻子知道了,肯定哭着喊着要王子虚赶紧上。但王子虚知道,机会只是机会而已。 在他过往的人生中,曾经被“机会”二字误过太久。他已经不相信仕途了。他现在唯一愿意追逐的机会,只有诺贝尔文学奖那50次机会。 王子虚问道:“梅主任,我能否问个问题?” 梅主任道:“你问。” “在研究室写材料,能够署自己的名吗?” 梅主任诧异地左右瞧瞧,忍俊不禁:“这问的是个什么话?怎么可能署你自己的名?” 刘科长说:“你写的材料都是集体创作,署名肯定是署领导的名字。” 王子虚欠了欠身,说:“多谢梅主任邀请,但是,我还是更想写一点能够署上自己名字的东西。” 梅主任脸色变了:“你当真不过来?你可考虑清楚了?” “嗯。我考虑清楚了。” 梅主任提高音量:“你别看你这两天风头无两,等再过两天,可就没人知道你是谁了。这个机会可不多,你这次要是拒绝了,我可不会三顾茅庐再来请你。” 王子虚道:“我已经决定了。” 刘科长说:“王兄,你想清楚,如果是因为不能署名这事拒绝,那太……幼稚了。写材料本就是孤独的事,没有默默无闻寒霜十载,哪有守得云开见月明?” 王子虚转头看向他,他的身形在这一刻仿佛有点透明:“刘科长,我已经默默无闻十载了。” 说罢,他挥了挥手,道:“劳烦领导费心了,那我先回去了。” 王子虚走后,梅主任沉默了一会儿,把稿纸丢在桌上。 刘科长赔笑道:“小王他还是有点文人傲骨,可能不太适合官场。” 梅汝成脸色十分难看:“什么文人傲骨?要傲骨,他千方百计在办公室图表现做什么?” 刘科长说:“说不定他天生古道热肠呢?” 梅汝成说:“放屁。” 他点起了一根烟,摇摇头:“我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他把稿纸丢给刘科长,说:“那既然他不来,只能你拿着稿子去找他,让他把现场会形成新闻稿,送到电视台。” 刘科长惊讶:“怎么要他来写新闻稿?” 梅主任说:“刚才他在的时候,我怕他翘尾巴,没跟他讲,大领导对他可不止夸了一句。他点名让他写的。” 说完,他叹了一口气,道:“多好的写材料的苗子啊,却非要去搞虚无缥缈的文学,这不是浪费自己的才华吗?” …… 王子虚走出府办大楼,觉得心情异常轻松,丝毫不觉得自己浪费了多好的机会。 但想起梅主任,他还是在心中感叹,多高天赋的一个人啊,对文字有着天生的敏感,文笔这么好,却只伏案帮领导写材料,没能给人类留下一些精神财富,这不是浪费自己的天赋吗? 王子虚朝家走去。 第31章 背影 王子虚步伐轻快地走在路上,还沉浸在日行一善的幸福感当中,并不知道梅主任给了他一个“官迷”的判词。 如果他知道了,他会十分愤怒于自己的精神世界被曲解。所以好在他不知道。因为就算他知道了也没办法。 先前提到,王子虚人生倒霉就倒霉在“机会”二字。其实这是一种比较委婉的说法,他简直是被折腾得死去活来。 这要从8年前开始说起。8年前,王子虚以公务员身份考入单位,那时他22岁。 名牌大学毕业,意气风发,长得也帅,领导将他视为未来干部培养。那是王子虚人生中的黄金时代。 半年后,地方开启了机构改革,疯传王子虚的单位性质将发生转变,所有在编人员身份将转变为事业编制。 事业编制和行政编制之间存在极大鸿沟,不仅待遇天差地别,还有关晋升。王子虚家像是客厅遭雷劈了,地板上炸出一个窟窿,全家都差点掉进去。 父亲给了王子虚一根大丰收,于是他学会了抽烟。父子俩蹲在厕所,开着换气扇抽了一晚上,最后父亲说,我认识个屄老同学,是行政上的,也许有办法。 父亲请老同学吃了两顿饭。用稻香村把老同学喝美了。于是老同学和父亲重拾了昔日友谊,像兄弟一样搂在一起,说保证帮王子虚解决问题。 老同学的意思是,机构改革现在还没有落地,三定方案也没有出台,只要在单位性质发生转变之前,把王子虚先调到别的单位,就可以不被转变成事业编制。 于是他们开始如火如荼地进行筹备工作,在老同学的指点下,筹备好烟、酒、购物卡,上下活动,见了大人物许多位,赔了笑脸若干张,还喝吐了一些滩子,总算让这件事有了眉目。 本来一切顺顺利利的,不知道哪路神仙发功,王子虚的调任文件一直被按着,拖到定岗文件出来都没放行,这个时候他已经被拍成事业编,即使转岗也无法变回原来的身份。 父子俩去找新单位,新单位不肯变通;去找原单位,原单位不想管事。最后弄得一地鸡毛,王子虚还是成了事业编。 老同学瞬间人间蒸发,连电话都打不通了。父亲蹲在他单位门口,好不容易逮到他一次。那位不耐烦地说,我只保证你儿子能调动,不能保证他什么时候调动。再说了,就算事情说好了,最后办不成,那也是世间常有的事。 他又说,你老在要求我给你一个保证,记住,没人能给你保证,上位者能给你提供的,只是一个机会。并不是所有机会都一定会成功,但是我至少给你机会了。机会这东西,你不想要,有的是人争取。你只能选择接受或者放弃。 妻子无法接受现实,但也不肯放弃,在家里和王子虚大吵大闹。摔桌子砸板凳,数落王子虚办事不靠谱,不知道上下打点到位,缺乏基本政治手腕,到现在都不知道得罪了谁。 王子虚无比委屈,说我能有什么政治手腕?我刚满22岁,而且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事业人员还需要什么政治手腕? 妻子痛哭流涕,不依不饶,让他跪在地上发誓,在有生之年,一定要将身份转变回公务员。她嫁的人是一个公务员,而不是一个事业编。 王子虚调动的事情搁浅,因为这一番运作,让单位新领导对他的印象极差,隔三差五点名批评。这一切都让王子虚极其抑郁,于是转而去找父亲发火。 他指责父亲,你心里也该有点逼数,既然没有跟老同学混成一个档次,就不要太相信人家的称兄道弟。为什么我当时想要上下活动,而你却拍着胸脯说不用?你就这么自信你的面子大过天?这个家里谁才是学历最高的人?你老觉得你自己最牛逼,你要是真牛逼,就不会还指望儿子比你出息还大。 王子虚就是奔着跟父亲吵架来的,一点都没给他留面子。 他忍了22年了,早就对父亲的二元论唯物主义不爽,他在心中酝酿了十年以上的积淀,就是为了今天做准备。他要正面对抗,顿开“屄玩意儿”的金绳,扯碎“屌东西”的玉锁,他要以自己的方式活一次。 以他对父亲的了解,他已经暗中做好了动手的准备。在王子虚的记忆里,父亲是个极为要强的人。他脖子奇硬无比,一辈子没低过头,自大且自负。王子虚六岁的时候和他下五子棋,输得哭了一夜,他都不肯让一盘。 结果王子虚的喋喋不休完毕后,父亲沉默半晌,才红着眼眶,憔悴一笑,轻声低语道: “对不起,爸爸老啦!” 王子虚顿时失去了所有战斗的心情,声音嘶哑地说想要回家。 父亲让他等一下,颤颤巍巍转过身,露出一个让王子虚略感陌生的背影——在他的记忆中,父亲的背影比这高大,头发也没有这么白——他从屋里提出两箱牛奶,脸上挂着很市井很狡黠的微笑,说,这两箱牛奶本来准备送给那谁的,既然现在事情办不成了,那就让那屌东西去球。儿子,你提回去喝吧。 王子虚觉得他很没出息。现在是什么日子,他却只考虑到让儿子喝奶。但是他没有心情再说,嗓子也肿了,接过两箱牛奶,径直回家。走在路上,才发现自己满脸泪水,被风吹得凉飕飕的,十分难受。 …… 王小波在《黄金时代》中说,人生就是一个缓慢的受锤骟的过程。但是王子虚不觉得。他感觉父亲好像是一瞬间就被锤了。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被锤的呢?是被老同学当面呵斥的时候?还是为了王子虚的身份奔走的时候?还是更早,母亲同他离婚的时候,就已经挨了锤,变成只知道吃草干活没脾气的男人了? 在王子虚22岁这一年,他认清了两件事,其一是,父亲已经不再年轻了;其二是,人生是一个巨大的旋涡。 如果他不用力从人生的旋涡中爬出来,就将深陷到旋涡之中。在溺毙于生活里之前,他必须试着抓住每一根稻草,把自己捞起来。 他千方百计不想被生活锤骟掉。他不想等到了老的时候,再无能为力地对自己的孩子说,对不起,爸爸老啦。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和父亲一样,也是脖子很硬的人。 第32章 迈向死亡的生命都在热烈生长 严格来说,在西河这座小小城市,王子虚的单位也令无数人艳羡。 活儿少,不累,工资水平中不溜秋,虽吃不饱,但绝对饿不死,是很多人梦想中的终点。 不过,每当王子虚产生混吃等死的念头时,父亲那憔悴的笑容就会再次浮现在他眼前,飘啊飘的,挥之不去。 他从父亲的身上看到了前车之鉴。父亲从一个脖子很硬的人,到变得温文尔雅地对自己儿子道歉,也不过只花了数年而已。时间的力量一至于斯。 或者说那不是时间的力量,而是这个物种的必然终局。随着年龄增长,人类必须学会接受,并且在这个过程中磨损掉,慢慢变成另外一个人。 但是这世上有两样东西,可以对抗岁月的侵袭。一者是权,二者是钱。 权钱可以养人。它们是天堂里生产的两根麻绳,可以让卑微的变得伟大、虚伪的变得真实、低劣的变得高尚,抓住它们就有机会直通天堂。 想要从人生的旋涡中将自己拔出来,起码得抓住其中一根。王子虚深知自己没有做生意的天赋,所以他开始寻找一切能让自己恢复公务员身份的机会。 他开始积极探听消息。在敬了很多不想敬的酒,见了很多不想见的人之后,如那位老同学所说,他并没有获得什么保证,而是获得了许多“机会”。 这些机会看起来很美妙,等王子虚一脚踩进去,才发现那都是一个接一个的坑。他为了那些“机会”疲于奔命,到最后,统统为别人做了嫁衣。 他的所有奉献,都成了别人的铺垫。永远在他吭哧吭哧忙完一切,满心欢喜地等待第二天黎明的时候,一个从未见过的家伙从刺斜里杀出来,冲他挥了挥手,说,对不住哥们儿,插个队。 那些插队的人各有各的理由,而且还都无比正当,绝对不是因为沾亲带故或者有什么裙带关系。当然,他们确实有裙带关系。但你不可能因为人家确实有裙带关系,就否定别人正当的插队理由。这里不是犯罪现场,不适用有罪推定。 在浪费了许多时间和感情后,王子虚终于悟了,世界上并不存在公平可言,如果你不想插队,就只有被插队的份儿。盘算起来,他没有任何插队的理由,所以从一开始,他看到的那个“机会”就不存在。 他曾经以为他努力地去抓住每一个机会,就一定会过上幸福生活。但其实幸福生活这种商品已经被人预定了,一开始就不会卖给他。放在柜台里,只不过骗他这样的老实人过去看看罢了。 在岁月蹉跎中,他终于也老了。 …… 王子虚的单位离他家直线距离不超过800米,步行回家用不了10分钟。结果现在五点半下班,往往也要六点多才到家。 不是因为单位加班多。 他家楼下有个院子,在修剪整齐的灌木环绕中,有一块平整的沙地,上面有红色和蓝色的健身器材。可能是因为狗屎多,所以平时人比较少。 曾经王子虚也嫌弃狗屎不愿意来,但后来他发现,这块被狗屎守卫的小小地盘,对于他可说是梦想中的灵魂场所。 这里距离他的生活和工作都很近,又隔着一段距离,所以坐在这里,能得以从二者当中超脱出来,去客观地审视自己的人生。 下班后,他会坐在那台蹲力器上,点上几根烟,在烟雾缭绕中,无数次地想到死,也无数次想到他为什么要出生。 既然他一出生就必然无法企及自己的梦想,无法触碰自己喜欢的事情,那么,为什么他要出生,又为什么要长成现在这副模样呢?如果世上有上帝,上帝为什么要把这么多郁郁不得志的人,扔在这大熔炉里煎熬呢?他图的是什么? 他想,如果上帝是个官,那屌东西肯定会说,我让你活着,只是提供给你一个活着的机会,活成什么样我并不保证,我只保证你会死。你要么接受,要么放弃,但是永远记住,你不活,有的是人活。 但是他不懂。他不懂大家出生时都是赤条条的一个,为什么有的人一出生就有三套房子,为什么有的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过上了想要的人生;而他长到8岁时却失去了母亲,28岁时又失去了生活的勇气,成日里与狗屎为伴。 当然,与狗屎为伴是他选的。他过成如今的人生,都是自己选的。他的委屈没地方说,说了会被认为是矫情。因为他是男人,男人有钱有权是天经地义的事。人生看似有得选,但有些事早已命中注定。 想到死的时候,他其实已经释然,剩下的就是说服自己。既然那屌东西保证了自己的死亡,那么在今天死还是在50年后死,其实都一样。既然总是要死,那在死之前,不如做点自己喜欢的事。 他其实顶讨厌喝酒和应酬,这两样事首先从他人生中排除,再让他去做这个,不如先一头撞死。那么也没有必要去追求转变身份的机会了,不管哪个身份,他都只是在被玩得团团转而已。 他忽然想到,在成为公务员身份或者事业人员身份之前,他的身份应该是一位文学爱好者。与其去纠结自己应该是公务员还是事业人员,不如好好做点文学爱好者该做的事。 于是他开始读书,中国的,俄国的;欧洲的,美洲的。读啊读啊,无数次为鲁迅,为托翁,为那些没有得到诺奖承认的优秀作家惋惜。诺奖不发给死人,这不是死人的悲哀,而是活人的遗憾。 但是他忽然转念一想,既然诺贝尔奖不发给死人,那么反向思考,只要活着,就有获得它的机会。这屄玩意儿又不是一开始就写上别人的名字了,如果自己还能活50年,就还有50次获得它的机会,那为什么能断言他一定不行呢? 这一刻,他仿佛见到无垠宇宙,见到天下苍生,见到熙攘人群当中渺小的自己。他看到地上一切迈向死亡的生命都在热烈的生长。 他看到托尔斯泰,看到鲁迅,看到鲁迅的嘴唇翕动,对他说:“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待我成尘时,你将看到我的微笑。” 他无法将未来的日子活成想要的模样,所以他决定,在一切日子里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 王子虚从府办大楼出来时,阳光正好,路上车水马龙。 他刚刚拒绝了一次进入权力中枢的机会,但并不觉得可惜。他充满希望地走在大街上,街上人来人往,他心情轻松,没有比今天更好的日子。 这座小小的城市在他视野里铺开,展露出五脏六腑。他今天也没有输给这座城市。看着遥远的天际线,他只觉得,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第33章 情感教育 王子虚在路上走着的时候,一辆保时捷卡宴从后面驶来,在他身旁放缓了速度。 车窗降下来,里面露出一张精致的脸,女人把脸上的墨镜推到额头上,说: “喂,王子虚,我们在办公室里聊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你就是王子虚?” 王子虚若有所思地看着宁春宴好看的眼睛,星汉灿烂,秋波流转。他思考着这个有点无聊的问题,大脑有点恍惚,心跳有点加快。 “王子虚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他答道。 他脚下步伐加快,像是想要逃离,宁春宴加了一脚油门追上他,卡宴的发动机发出悦耳的轰鸣。 “是吗?我觉得他是个有趣的人物。”宁春宴笑嘻嘻地说,“你一直都这么酷吗?别人在那里聊你,你就静静地听着,不说话装高手。” 王子虚大惑,宁春宴眼中的自己和他自己内心中的自己相差也太大了,以至于他怀疑她是不是在讽刺自己。 “我不酷。我只是不擅长说话。” “我去。更酷了。” 府办大楼外是一条长长的绿荫道,阳光透过香樟树叶落在车身上,留下斑驳的光斑,城市的倒影在车窗上漂流。 王子虚想,宁春宴的真人,和他想象中真的差别很大。她的文字隽永、清丽、悲观。如果不是在这样好的天气遇到她,他会永远以为宁春宴是个修女一般的冷淡女人。 宁春宴说:“你看过很多书?” “嗯,看过一点。看得越多,越觉得看得少。” “你很喜欢文学?” “只喜欢文学。” “你写过什么作品吗?” 王子虚的脑海里首先闪过在文暧写过的那些脚本,最终摇了摇头,把这想法从脑海中赶出去,说: “只写过几个短篇。” “写的是纯文学?不是网文?” 王子虚站住脚步,想了一想文暧到底算纯文学还是网文,随后坚定地说: “纯文学。” “现在还在坚守纯文学阵地的,真的不多了,还挺难得的。你的作品发表在哪里?我去瞻仰瞻仰。” 王子虚空洞地转头看向她:“没发表过。” 宁春宴捂嘴嗤嗤地笑了,笑得像曹爽得知司马懿中了诸葛亮的空城计。 笑了一会儿,她说:“我就知道你没有发表过,全身上下都写着郁郁不得志,我见过的没出头的文学爱好者,都是你这样的。” 王子虚感觉她是特地来嘲讽自己的。如果她是故意要搞自己的心态,王子虚只能承认她很成功。他问道: “那成功出头的是什么样的?都是你这样的吗?” 保时捷卡宴里的宁春宴微微坐直了身子,略带骄傲地说:“当然不是,我是独一无二的。” 王子虚想说我也是独一无二的。但是他又不好意思说。像他这样的人,就算独一无二,也不是什么好方向上的独一无二。没有谁稀罕像这样独一无二。 宁春宴说:“不过,你在没出头的文学爱好者当中,也是比较奇特的那一类。 “郁郁不得志的郁也有很多种,大多都是躁郁,觉得自己天下第一,恨不得拽到天上去,其实连真正名家的脚指头都够不到,前期豪言壮语,被打击过后沉默不语。 “但是你属于那种比较稀有的抑郁的。抑郁到我都无语了。我们在办公室里讨论你的时候,你是什么心情?悲愤?骄傲?还是偷着乐?” 王子虚说:“说实话我没什么心情。子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宁春宴说:“那看来就是悲愤了。” 卡宴碾过地上细小的树枝和香樟果,发出“噼噼啪啪”的脆响。 王子虚没有跟宁春宴争辩的心情,越争越感觉自己就像悲愤的孔乙己,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 他忽然醒悟了,原来这些都是宁春宴的奸计。她就是想看自己争辩的样子。幸好他没上当。 宁春宴笑着拨开垂到脸庞的头发,清了清嗓子:“我其实是来跟你说,梅主任其实还挺欣赏你的。” “是吗?” “你走后,他背地里夸了你好久,”宁春宴说,“也骂了你好久。” 王子虚说:“我让他失望了。” 宁春宴说:“我能理解你。” “嗯?” “我也不喜欢社交啊应酬,就喜欢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搞点自己喜欢的事。我跟沈清风那种人聊起来,就感觉浑身不自在,说实话,我觉得他是个……” 她用嘴型比了个粗俗的词汇,王子虚大惊失色,想不到她这样的淑女也会说这种词。 宁春宴接着说:“但是你又不得不跟他们聊。大家虽然名义上都是仙风道骨的文人,但场面上非常讲究,一个比一个睚眦必报,小手段多得吓人。要是一不留神得罪了一个,人家能在背后恶心死你。” 王子虚说:“听起来挺无聊的。” 宁春宴叹了口气:“是啊。挺无聊的。那么,得知了文坛的真相,你还愿意挤进来吗?” 王子虚说:“愿意啊。世界上其他地方,也是这样的。” 宁春宴笑了:“你倒是个妙人。” 两人又走了一段,王子虚说:“我从这边拐弯,就回家了。” 宁春宴又清了清嗓子,伸出手机:“那,加个微信?” 王子虚说:“我已经结婚了。” 宁春宴露出了被深深冒犯的表情,情绪有点不稳定:“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不礼貌!” 王子虚惊讶道:“怎么了?” 宁春宴一脸受伤:“我跟你要微信又不是……又不是图你身子。你手机里除了你老婆,就没其他异性?” 王子虚步伐停顿:“有,我妈,我奶奶……” 宁春宴一脸无语:“那我今天告诉你,不是所有跟你要微信的异性,都是想跟你搞对象!你这样真的很不礼貌!” 王子虚内疚地拿出手机:“哦,那……你扫我还是我扫你?” “不加了不加了!你结婚了!我不配!” “你配。你配。” “我懂了。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你这个人是真的不会说话。”宁春宴一脸难以置信,“你这样的人居然会有老婆。” 话虽然这样说,但最终两人还是交换了联系方式。宁春宴回到家,她那个退休的大学教授的爹正坐在客厅躺椅上看书,脸上架着老花镜。 “爸。我回来了。” 老父亲放下老花镜,用眼睛上缘盯了一眼一头扎进自己房间的女儿,悠悠问道: “今天跟梅汝成见面聊得怎样?有什么收获吗?” 他没有得到女儿的回答,良久,女儿才从房间里走出来,递过来一张纸条。老父亲把纸条举起来,念出上面的文字: “卧看梅花冬月白,恍疑暮雪满前村。这是梅汝成写的?” 宁春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问:“宁老先生,以你多年的古诗文涵养来看,您觉得,这首诗怎么样?” 宁冰儒举着纸条,反复吟诵,然后道:“只有一句诗,无法从思想和整体格调上去分析。又是现代人写的,格律也没什么好谈的。只谈意向,还是颇有古风味道的,但是太偏重于写景,没有多少深度,文字也不是很凝练。不过意境还是挺不错的。” 宁春宴笑吟吟地问道:“那如果我告诉你,这句诗是半分钟之内写出来的呢?” 第34章 麦田外的守望者 宁冰儒又看了一眼纸条,这次戴上了老花镜。 “这是半分钟之内写出来的?梅汝成什么时候有这样的古诗词功底了?他是当着你的面写的?” 宁春宴背着手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是梅主任写的了?” “不是梅汝成写的?那是他们研究室的后生写的?他们府办什么时候这么有文学素养了?难道这就是沈剑秋的带动作用?” 沈剑秋是大领导的名字。宁冰儒平时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他反复看着纸条感到惊喜。 宁春宴收起了纸条,说:“爸,你就别瞎猜了,你就说怎么样吧?” “很不错。”宁冰儒言简意赅。 宁春宴摸到他背后,伸出纤纤玉手,帮他揉着肩膀: “能够得到你这位南大中文系教授、前人文素质学部副部长、语文教材编写组组长、李白研究学会会长……” “够了够了够了。不要报菜名了,我们家住不下这许多人。”宁冰儒伸手阻止了女儿的彩虹屁。 听到“报菜名”,宁春宴心念一动,说:“能够得到你‘不错’的评价,那位一定会欣喜若狂。可惜,我永远也不告诉他。” 宁冰儒盯着女儿:“到底是谁?” 宁春宴没有回答,回到自己房间“嘭”地关上了门,换起了衣服。 宁冰儒摇了摇头。宁春宴出来时,已经穿上了睡衣,带领的蓝色条纹睡衣,上面还绣着小熊,小熊有两只圆溜溜的黑眼睛。 脱下窈窕长裙,挽起了头发的宁春宴,就好像文艺复兴时期的圣母像,褪去了神性的光环,回归了人间。那是一种有别于先前的美。 宁冰儒说:“你还要在西河待几天?接下来怎么安排?” “再待上一个星期吧。也没什么安排,就是明天还得去参加一个什么座谈会。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这边的文联肯定抓着我不肯松手,挺烦的。对了,妈呢?” 宁冰儒说:“你妈去打麻将了。” 他又拿起案头的书,说:“回来参加一些文联的活动也好,就当为家乡的文学做些贡献。西河虽然文风颇盛,但现在的年轻人,一代比一代浮躁了。” 宁春宴没有答话。她并没有拯救文学的义务,不管是家乡的文学还是哪里的文学。她连自己的烦恼都有一大堆。 宁冰儒说:“对了,你要是有时间,明天晚上留出来,我们去外面吃个饭?” 说烦恼烦恼到,宁春宴脸色一变,说:“不会又是相亲吧?” 宁冰儒脸上有些尴尬:“介绍个新朋友给你认识认识而已,是你妈妈朋友的儿子,和你年龄差不多大,海归博士后,人很优秀,你们一定有共同语言……” “啊!——” 宁春宴抱着头跑掉了,关上了自己房间的门。她懒得听父亲念经。 宁冰儒站在门外说:“你可以逃避婚姻,但你不能永远逃避婚姻,只要是人类,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屋里宁春宴没有回答,十分安静。用无声来表达自我的抗拒。 宁冰儒摇了摇头,走了。 宁春宴趴在床上,玩着手机,双腿竖起在空中摇晃,裤腿掉落下来,露出洁白匀称的小腿。 她的文学风格十分前卫,冷峻、透辟,仿佛看穿有关人生的一切。但是在个人人生的重大抉择上,她却做不到像自己的文字那样纯理性派。 而且,越是冷静,她就越觉得两个人的结合这件事,其中蕴藏着大恐怖。 如果一定要选择婚姻,她宁愿对方是一个像野猪一样撞向自己的人。至少那样能让自己内心产生波动。 但她至今遇到过的所有人,都太过循规蹈矩,都是遵从现实世界律令生活着的俗人。吃饭,睡觉,赚钱。 俗人无可厚非。她也是俗人。但是她渴望浪漫,她有种预感,一旦和另一个俗人绑定,就会沦陷入无尽庸俗的生活里。那样一点也不浪漫。文艺复兴过去很多年了,但人类永远是浪漫主义的动物。 她无法选择,也无法逃避。 有这样一则寓言:几个心猿意马的年轻人找到苏格拉底,询问他如何才能获得完美的婚姻。苏格拉底带他去了一片麦田,让他在麦田里沿着田埂走一道,去找一粒最大、最饱满的麦子。 但是,一旦找到那粒麦子,就不能再更改了,哪怕之后见到了更大、更饱满的麦粒。而且,这条路只能走一遍。 那几位年轻人出发了。第一位一直犹豫着不肯动手,总想着之后会有更大的麦粒,却错过了一粒粒好麦子,最后只能在结束前慌忙抓了一粒;另一位几乎是刚上路,就挑选好了他的麦子。 最终两人回到苏格拉底这里,两人手中的麦子差不多大,但一个懊恼不已,另一个则一脸平静。 这是一则关于婚姻的寓言,麦子就是那个最适合的另一半。宁春宴很小的时候就读过这则寓言,她几乎一瞬间就领会了作者意图,但嗤之以鼻。她觉得自己并不会产生那样的得失心。 然而随着她年龄增大,她却越来越像寓言中的第一位年轻人。即使她从来没有想过去找到那粒麦子,甚至没有想过涉足麦田。但她猛然间发现,每个人早已身在麦田,他们别无选择。 她无法在相亲的场合下产生任何婚姻冲动。那是一个被精心提供的场景,双方都在用估价或者待价而沽的心态,谨慎地审视着对方,就像在看一套房子。 她不想成为房子,哪怕是地段最好的房子,也不想。所以每当父亲说起婚姻的话题,她都感觉头大。 想到这里,她越想越气,打开刚刚添加上的那个微信好友,发过去一句有头没尾的话: 【结婚了就了不起啊!】 过了一会儿,那边发过来一个小小的标点符号:“?” 想象到对方懵逼的表情,宁春宴心情稍微好了点。 她打开了手机,熟练地点开了“文暧”app。 …… 林峰给王子虚打电话的时候,他午睡刚起来,正愁无聊。 电话那头,林峰似乎有些尴尬,还带有一些宿醉后特有的大舌头。 他邀请王子虚晚上见面,聊一聊很多方面的事。“这次不止文学”,他这样说道。 王子虚欣然答应了。林峰给他留下的印象很好。他不是不爱社交,是不爱让他减少能量的社交。 他们约在西河公园见面,林峰看到王子虚后,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摸着头说:“昨天我喝多了。” 王子虚点头:“没关系,是我灌的。” 林峰说:“你没有听到什么不好的传闻吧?” 王子虚说:“我听到了一些传闻,但是不是能说‘不好’,我不好说。” 林峰叹了口气,说:“给你添麻烦了。” 王子虚说:“我才给你添麻烦了。” 林峰诧异地抬起头:“你听到的是怎样的传闻?” 王子虚说:“我也好奇你听到怎样的传闻了。” 两人漫步在公园,行人路过他们时,有些人在偷偷指指点点,如同发现了丢人现眼二人组。他们并不知道,他们已经成了西河近期热度最大的话题。 第35章 卢沟桥的狮子(感谢盟主静枫纸鸢) 王子虚和林峰交换了听到的各种版本的传闻后,双双颓然地蹲在公园里路旁花坛沿子上,表情对仗工整,像两只卢沟桥上的石狮子。 他们听到的故事,如果按照人物塑造手法的不同来区分,大致可分为四个版本:《惺惺相惜》《不知天高地厚》《高手在民间》《狗咬狗》。 《惺惺相惜》是最接近真相的版本,着重介绍了林峰与王子虚的精神共鸣,但因为不是很接地气,理解起来需要一些更超越的情感,导致这个版本传唱得比较少; 而《狗咬狗》版本则完全相反,这个版本用刻薄的语言,将他们两人形容成了喝大酒的搞笑角色。这个版本是沈清风的精解集注版,虽然流传也不广,但语言明显经过打磨,辛辣讽刺,是他山之石; 而《不知天高地厚》版本里,林峰是绝对正面角色,王子虚则是跳梁小丑一般的存在。这个版本里,王子虚近似于民间科学家,抱残守缺着一堆不接地气的古卷,意外在一个很偏僻的领域侥幸赢了林峰。而林峰“壮之”,很有涵养地“浮数大白,并作祝词”; 而《高手在民间》版本,像是上个版本的变体,这里王子虚是正面角色,林峰则是那个傲慢与偏见并存的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不配担任作协副会一职,王子虚这样的大才不应该沦落风尘。 众说纷纭之下,这场晚宴变成了鸿门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解读,关键每个版本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细节相当真实。 无论哪个版本,其实都共同指向了一个事实——林峰和王子虚一起结结实实火了一把。 两人现在还没多少体会,只是因为还来不及发酵。等到周末过去上班的时候,他们就能感受到人言可畏了。 如果是别人,可能此时就该欣喜若狂了。黑红也是红,何况这件事细究起来,黑的地方不多,应该是紫黑偏红,还带点粉。大大咧咧地冲到人群里,坦坦荡荡地享受一把众人注视,就是最好的解决方式了。时过境迁,没人会记得这段历史。 但是恰好两个人都是搞文学的,都有种自我欣赏的拧巴劲——明明是件很感动的事,怎么到了你们嘴巴里边儿成了这样?不能接受!他们不能接受自己的精神世界被曲解。 而且王子虚和林峰颓然的原因不止如此,他们各自听到的故事,都巧妙地避开了自己当丑角的那个版本。等到一对口径,才发现自己在背后被嘲笑得这么离谱,当场就抑郁了。 王子虚因为卧底了一次,他听得更加全面,从沈清风那里听到了《狗咬狗》版本。他自认为承受力比林峰要更好一点。但是在林峰详细形容《不知天高地厚》那个版本后,他还是不可控制地悲愤起来。 人心竟然险恶至此。 “有辱斯文啊,真是有辱斯文!”林峰从怀里摸出打火机,手还有点颤抖。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这些人的,我遭受了一次又一次唇枪舌剑的攻伐,我以为我已经阅尽千帆,心中再没有波澜,却没想到还有这种诋毁人的方式,这实在是……你有烟吗?” 王子虚说,我有。然后他从怀里掏出大丰收递给他。林峰只抽了一口,就剧烈咳嗽起来。 王子虚帮他拍背:“你没事吧?” 林峰手里夹着烟,问道:“这是什么牌子的烟?” “大丰收,本地一个小厂的牌子,很便宜。是不是太烈了?有点抽不惯吧?” 林峰说:“不,这支烟很好。就是要烈。烈,才能强韧我的神经,锻炼我的精神,人只有在痛苦中,才可得以超脱,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他用力吸了一口,又用力咳嗽起来。 王子虚给自己也掏出一根烟,林峰帮他点燃了,他受宠若惊的护火。两人蹲着吞云吐雾了一阵子,谁都没说话。路过的人纷纷侧目,然后迅速转过头去。 王子虚说,其实这也挺好理解,我就是个小人物,新闻传播学原理,名人效应,大家的注意力都在你这个名人身上,所以那种特别添油加醋的离谱版本才能传得飞起。归根结底,原因在我,怪我太透明了。 林峰说,不,不怪你。这不是新闻学传播原理。这是厚黑学。这里面有事儿。 林峰说得一脸悲愤,一个中学模样的女生突然走过来,说,林老师,给我签个名吧。 他赶紧熄了烟,站起身笑脸相迎,给女生签了名,等到女生走后,他才重新坐下来,对王子虚解释道: “我在本地中学做了很多演讲,学生们都认识我。” “哦。” “你还有烟吗?” “有的是。” 林峰又点燃一根,可能是觉得自己翻脸太快,有失读书人宠辱不惊的形象,懊恼地挠着头。 王子虚说:“其实也没什么,那些诋毁你的人,都是现实中跟你有矛盾,或者是嫉妒你。清者自清,不会有太多人相信的。” 林峰摆摆手:“我不是在意这个。我是觉得,这件事纯粹是因我而起,我影响到你的生活了。” 王子虚抽了口烟,释怀地笑了: “没什么,我的生活本来就是一地狗屎,再臭也臭不到哪里去。再说了,我就一事业编,能把我怎么样?” “别老这么说兄弟。你未来还是很有前途的。” 过了会儿,林峰心情也平静了下来:“你不知道。这件事吧,真的赖我。是有小人在背后恶意编排这件事,要不然不会传成这样。” 王子虚转头问道:“你怎么知道?” 林峰呼出一口烟:“我就是知道。唉,算了,我跟你可以说细点。我跟作协里有个人,我不透露名字,有点矛盾。” 王子虚说:“是沈清风吗?” 林峰转头瞪他:“你怎么知道?” 王子虚想说,他对你的瞧不起都快写在脸上了。 他说,我猜的,就只是直觉。 林峰叹了口气,说:“你知道就算了。事情是这样的。我们作协的会长,我的老师,准备要退休了,她打算推荐我,但是沈清风一直不是很服气。” 第36章 新鸳鸯蝴蝶派 王子虚有点惊讶:“他那样知名的畅销书作者,那么有钱,也会在乎一个虚职?” 林峰说:“我老师也是这样想的。虽说是个虚职,但多少也需要组织一些活动,他那样肯定主持不了大局。但是他就是跟我杠上了,非要争这口气。” 王子虚点头表示理解。他见识过沈清风的心胸。他那样眼高于顶的人,肯定不可能甘心屈居于林峰之下——他会觉得自己名声那么大,凭什么呢? 王子虚说:“能不能跟他沟通一下呢?” 林峰说:“沟通过很多次了,但每次都被他阴阳怪气一顿,反而误解搞得越来越深了。然后也有一些事,他总觉得我们是在拉帮结派排挤他,所以他反过来拉帮结派排挤我。算了,这都是狗屁倒灶的事,没法说。” 王子虚摇了摇头,道:“做人嘛,但求问心无愧就行。该你拿的还是要争取,不然别人以为你软弱。” 林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得挺对。不过放心,我也是有脾气的。他要是做得过分了,我不会坐以待毙,我肯定要跟他斗。” 王子虚转头看他的眼睛,发现他眼底不平意,显然胸中有块垒。 沈清风是个过于强大的敌人,光女粉丝一人一口唾沫,都足够把他们两只石狮子给淹了。王子虚想不出该怎么跟沈清风斗。 而且话说回来,现在王子虚自己劝人好劝,三言两语能说得既解气又合理,但是落到自己头上,就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连他们单位里比他小十岁的女同事挤兑他,他都只能半天憋出一句人生经验来。他能怎么办。笑死。中年男人怂得一无是处。 林峰把烟头扔在花坛里,接下来一句话有点峰回路转的意思: “我今天晚上叫你出来,本来是想问问你有没有发表过文章,如果你发表过,我可以把你推荐进我们作协。” 林峰这猝不及防的一句话,让王子虚胸口发热: “我可以吗?” “你可以的。”林峰说,“我们西河作协今年本来就有发展新会员的计划,我们还正愁没有发展对象呢。” “要发表多少文字,才能跨过作协的门槛?” 林峰说:“如果是网络文学,发表满30万字以上。如果是严肃文学,登上纸媒的,只要满10万就行。要是能发表到国内一流期刊,比如《九月》《获得》,哪怕只要你发一篇,我们都八抬大轿把你请进来。” 王子虚喘了两口气,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 如果发表文暧脚本算发表作品的话,他的确已经发表了不少作品了。 可是他该怎么介绍自己的作品?看,这些脚本,都是我的作品。别人问,那你发表在哪?读者是谁?他说,语疗员代替我发表,读者就是那些购买力比多的用户。我们这是文学代购生意。 那对方十有八九会瞪着眼睛吐槽:我看你不是代购,你是代工吧! 每个作品都像作者的儿子。唯有文暧,那是王子虚的私生子。得藏着。 不是因为他写得不好。他感觉自己写得太好,但是动机不纯,从源头上就开始歪了。论俗,比新鸳鸯蝴蝶派还要媚俗。他应该算是新新鸳鸯蝴蝶派,力比多强化版。 如果掏出来,他估计林峰会瞪大双眼,捧着他的脚本直哆嗦,大声喊着“有辱斯文!有辱斯文!”他不能暴露。他怕跟林峰连朋友都没得做。 拿不出手。实在拿不出手。 王子虚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我……只写过一些短篇,给《获得》和《九月》都投过,但是杳无音信。” 林峰笑了:“那不是很正常吗?能够在《九月》和《获得》上面登作品,那是多少作家朋友的梦想啊!可是能够实现的有几人? “我认识的人里,也就只有宁春宴宁才女在《九月》上面登过文章,除此之外,还有谁?你作为一个新手,登不了是很正常的。你挑战的对象选错了。” 王子虚说:“是啊,但还是很惭愧。至今没发表过任何作品。” 林峰又问:“你投过别的杂志没?投过《西河文艺》没?” 王子虚更不好意思了:“投过。” 林峰问:“没回音?如果写得不错,他们应该会退稿回信的啊?” 王子虚说:“别说回信了,连退稿都没有。” 林峰皱起眉,想了些事,说:“那你把小说给我看看,我帮你改改,看看为什么没有给你登。” 王子虚十分感激:“谢谢你。” 林峰笑了:“那有什么?你应该走文学这条路,你适合。我直觉告诉我你适合。” 王子虚没有随身携带手稿的习惯,两人约好过几天再见一面,到时候两人再一起参阅一下原稿。 “我妻子见过你,他跟我描述的你,很不接地气,见了面才感觉,反差很大。”离别时,王子虚由衷地说。 林峰一愣,笑道:“是吗?弟妹是什么时候见到我的?” 王子虚说:“我妻子在花店,你记得吗?她说她跟你聊过。她比我矮半个头,长发,长得很漂亮。” 林峰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嘶”地吸气,道:“我最近没去过花店啊?是什么时候的事?” 王子虚说:“就最近。” “你妻子在哪里的花店工作?” 王子虚指了指前方,道:“就广场转角的那家。” 林峰点点头,说,我最近老为了作协的事情头疼,又喜欢到处逛,可能什么时候去过说不定,可惜没印象了。 王子虚说没事。 回到家里,家里黑黢黢的,妻子坐在沙发上,手机的莹莹光芒只照出她的头颅,衬得屋里鬼气森森。 王子虚把灯打开,说:“怎么不开灯?这样不伤眼睛吗?” “老公——”妻子泪眼蒙蒙地抬起头。 “怎么了?” “我同事今天跟我说——”妻子可怜巴巴地说,“我们还是要买一台车子,怀着孕,经常要去医院检查,老是搭网约车不方便,而且现在好多网约车不载孕妇。” 王子虚叹了口气:“那当然,你想想,早中期还好,等到临盆之前,你要是不在医院,要紧急开车送你去医院,没有车可怎么行?我早说要买一台车了。你想买什么牌子的?” 妻子说:“我想买保时捷。” 王子虚说:“你疯啦?” …… 尊贵的保时捷车主宁春宴正心满意足地躺在自家床上,她刚才很宣泄,很痛快,所有压力都没有了。看向窗外,不知不觉间已经天黑。 她打开灯,坐到电脑前,打算把先前一直拖着没有完成的论文完成,这时群聊弹出一个对话框,她不由自主点了进去。在写论文的时候,任何事情的优先级都可以比论文高。 这是一个文学群。群里有许多大佬,也有许多新秀。她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邀请进来的了,总之文学界有什么风吹草动,这个群总有第一手消息。 她刚打开群,就看到一个群友歇斯底里的控诉: “有辱斯文啊!有辱斯文!居然这么黄!程醒你到底在想什么?” 第37章 思无邪 看到“太黄了”,宁春宴一个激灵。那要说这个她可就不困了。 “这个集子在我看来,就是用最好的刀工在屎上雕花。我不否认它里面展现出来的功底和素质,但是它根子上就是坏文学,文笔越好越反动。 “程醒你在我看来一直是個很有才气的年轻人,你怎么能堕落到沉迷这种文学呢?我不理解。有谁能理解,可以出来解释一下。” 说话的这位,名字叫做钟俊民,是南大文学系教授,中国古代文学方面的专家。 学术素养极其扎实,是个可爱的老头子。宁春宴的中国古代文学就是他教的。 她很少听到老头子用这么严厉的语气说话,顿时有些好奇程醒怎么惹他了。 此时,另一位又在群里发话了: “钟老师,我不太认同你的观点。你说这是屎上雕花,我们首先要厘清,它究竟是不是屎。爱和性本来就是人性当中固有的组成成分,你说它是屎,那我们大家都是屎人,我们繁衍的过程都是在搅屎,人类的历史就成了历屎。” 宁春宴嘴角彻底扬了起来。说话的这位是黄星火,也是南大的文学系教授,而他是研究现当代文学的。 他思想比较激进前卫,和钟俊民不光在性格上还是学术上,都分歧极大,所以总是能看到两人吵架。 不过,两人吵归吵,也都只局限于学术,在日常生活中并没有什么矛盾,上次宁春宴还看到他们两个一起在食堂吃饭。 钟俊民说:“黄星火你不要用滑坡谬误来曲解我的意思。我有否认爱和性是文学的永恒母题吗?问题在于文学如何在精神上超越它,如果不去超越,人和动物有什么区别?” 黄星火说:“人本来就是一种动物。超越,如何超越?禁欲还是阉割?难道当和尚,像西方中世纪的教徒一样束缚人性,就是超越了?” 钟俊民说:“伱有没有看过程醒小友发的集子?” 黄星火说:“我看了。” 钟俊民说:“你有什么感想?” 黄星火说:“津津有味。” 钟俊民说:“那这就是一种沉耽于低级趣味的行为,你刚才说的不超越,无非就是享乐主义。你刚才只是在为你的享乐做辩解。无需再言。” 宁春宴盘起腿,趴在了桌前,喝了口水。开始认真地看热闹。 她从小与别人不同,爸妈吵架,其他小孩喜欢哭得不可开交,将家里变成咆哮深渊。但是她不同。她喜欢搬一把小板凳,坐在旁边看。就差挥舞着小拳头喊“打起来打起来”。 黄、钟两人似乎在为程醒发布的某个作品而争吵。宁春宴觉得此事与自己无关,但不妨碍她趁机围观。 过了会儿,黄星火接招了。 “是享乐,还是审美?你我都不能否认在阅读这个集子时产生的愉悦感。但你要分清楚,有一个真实的客体来取悦我,我从中获得成就感,那才算是享乐,但那个客体是不存在的。我只是单纯地从阅读中汲取了某种能量。 “换句话说,如果有人能仅凭文字让人体验到真实的认同感,那就已经成为艺术了。因为这是单纯的对美的欣赏。审美,就是文学。” 钟俊民也回过来长长一段话: “呵呵,典型的一元论思想。你说的愉悦,看黄色小说也能做到。当然,这不是黄色小说,但我不认同你只看到表面的漂亮,对文字内里透露出腐朽和糜烂略过不谈。 “文以载道,修身养性,这些应该肩负起的任务,我没从这个集子里面看到任何影子。我认同其术,我不认同其道。” 黄星火说:“载什么道?修什么性?为什么电影、电视剧不用载道,可以单纯地愉悦人,为什么要让文学来扛起这个重担?现在已经是21世纪了,不要再说这种陈腐的思想了。更何况,《诗经》又载了什么道了?《诗经》都没载,你干嘛给其他作品念紧箍咒?” “这集子怎配跟《诗经》相提并论?《诗经》思无邪,这集子也思无邪吗?” “怎么不配?这个集子里至少我目前看到的,每一篇的基调都是沉郁痛切的,甚至还怀有一丝悲悯。就是这种基调,才让它于情色间见严肃,这种矛盾交织成的荒诞感,是后现代主义的典型特征。” “悲悯?你从情爱的挑逗当中看到悲悯?” “悲悯就是悲悯,它作为人类最高级的一种情感,无处不在。难道你从《金瓶梅》中看不出悲悯吗?” “《金瓶梅》里可不止有情爱。” “这个集子里也不止情爱。它底层也藏着冰山。” 两人聊到这里,句子越来越短,频率越来越快,情绪越来越强。字越少事越大,到这里有点不欢而散的意思。 这时又一个人加入了群聊: “刚才两位老师的辩论我全程围观了,我也看了程醒君发过来的集子。我和两位老师一样,完全认同这个作者的写作功底。但是我也有些惋惜他把才华用在这种地方。给人一种‘卿本佳人,奈何从贼’的感觉,始终是难登大雅之堂。” 说话的是最近的新锐作者秦欢。他最近写的《姑嫂树》刚刚登顶当当网文学类书籍销量榜。 “我不这样认为。大雅之堂究竟在哪里?是在人们的心里。如果这样的文字真能走进人的心里,它外壳是什么表皮其实并不重要。” 说话的是《文摘》的编辑皓月。 “是啊,这个时代雅与俗的边界已经十分模糊了,何况这篇集子从头到尾都给我一种‘大俗即大雅’的感觉。” 说话的又是青年导演林郁桓。 “那也不能彻底模糊雅与俗的边界吧?就是在这样的时代,我们才应该向着高雅去用力啊,一味地向媚俗加力狂奔,这个时代还有希望吗?” 这是童书作者吴虹洁。 “刚才大家说的都有道理,有争议是好事,有些价值越争越明,如果能带来争执,这个集子也有价值。同时我想提醒大家注意,当年纳博科夫的《洛丽塔》也极具争议,不要妄想我们几个就能给这篇集子定性,能够确定一部作品文学价值的,只有时间……” 这是知名作家张默存。 “我没有各位这么优美的辞藻,也形容不出来这集子的文笔怎么样,我就是看的时候一直在想,真牛逼啊,学几句去撩小妹妹,一定很管用。” 这是导演陆羽浩。 “陆导,您这是实用主义的看法,我们现在是在从文学性上评价这个短篇集的价值。” “嘿嘿,你们聊文学性,不妨碍我用实用性装一装逼。” …… 宁春宴叹为观止。 她还从来没见这个群这么热闹过。特别是为了文学这么热闹。 虽说这是个文学群。 搞文学的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平时这个群里的日常,就是互相恭维对方的作品成绩,交换文艺圈各类动向和信息,很少这样动真格地讨论文学。 群里每个人的艺术追求都不同,碰到意见相左的情况,大多以沉默或者嬉笑怒骂跳过话题。求同存异不仅是大国外交保持和谐的诀窍,对私人社交同样管用。 他们很少像今天这样,大张旗鼓地想认真把一个作品的价值争个明白。看他们吵得轰轰烈烈,宁春宴不由得好奇究竟是什么引发了这个群的内斗。 她试图向上翻话题的起点,但没找到,只好敲了敲程醒,问他,你到底发了什么短篇集子,给我看看? 第38章 “我的评价是卡在那个黄文和正经文的中间不上不下,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吹,不知道谁会喜欢看。我看到所有人都在吹的文笔,我看了也没什么感觉。至于文学性这东西,一万个人一万个看法,也没有什么好讨论的。” 程醒在键盘上敲字:“不懂文学的人,确实是一万個人一万个看法。就好像不懂科学的人,能给太阳落山安上一万种解释。至于你没有感觉到文笔好,那也很正常,因为你不懂文学。你其实没有必要在每个你不懂的话题上插嘴。我无所谓,主要你会变小丑。” 宁春宴给程醒发消息的时候,程醒正在红椒论坛上跟人激情对线。手速每小时4500。 红椒是个综合性的互联网社区,用户群体以大学生、白领为主,文青气息很重,经常会冒出让人眼前一亮的神帖,名噪一时。 过往历史构成了这个社区的文化底蕴。许多当红畅销书和未来的青年作者,就是从这里走出来的。包括程醒。这个论坛是程醒的主战场,他在这里有十二万follow。 从叶澜那里要来了小王子倒拔猴面包树的所有脚本后,他悉心整理,搭建脉络,以短篇集的形式放在了红椒上,并且起了个名字叫《小王子献给世界的40首情书》,并且特地标注了“代小王子发表”。 发布后,短时间内小火了一阵,后续两天一直在趋势榜50名左右的地方晃悠。 这符合传播的一般趋势,先小范围火一次,积累口碑,接着扩圈,走向世界。 但是程醒不满足。程醒急了。 程醒是豁出自己,以普罗米修斯的心态干的这件事。他不要细水长流,他只争朝夕。 于是,他又邀请群里的各位前辈大佬,以请斧正的名义让他们一观,拍一拍砖,想借机看能不能蹭到大佬们的友情推广。 谁能想到,砖头掉到湖里去了,激起轩然大波,那哪是砖?那是砖头大小的中子星,群都快被吵裂开了。 但程醒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连这些大佬们都能为小王子吵成这样,岂不正说明小王子的实力?岂不间接证明了自己的眼光? 宁春宴敲他,他给宁春宴甩了红椒链接,略去文暧app那一环,简要说了小王子倒拔猴面包树的事,随后接着去论坛对线。 小王子?宁春宴疑惑。但没有得到程醒的解释。 夜深了,窗外响起水滴掉落在遮阳棚上的声音。如今是4月,现在就有人奢侈地开起了空调。 宁春宴打了个呵欠,看了眼时间,晚上九点半。刚才吃瓜半个小时,论文嘛是一笔没动。她还安之若素。 群里的老家伙们还在吵。她十分佩服这些人的毅力。搞文学的都有一股子轴劲,不然写不下来百万字的作品。 她就是缺乏这股劲,所以顶多写写短篇,当一个文学界小混子。长篇小说……她神经不够强韧,耐不住寂寞,敬谢不敏! 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宁春宴给自己倒了杯水。路过主卧门口的时候,听到电视机播放着电视剧,母亲在和父亲高谈阔论,隔着一层门板传出来,像月亮笼了一层淡云,朦朦胧胧的。 坐回电脑前,她继续浏览刚才程醒给他发过来的那个网页。 刚开头,她就看到一段冗长的声明: 【笔耕两年,我很幸运地出了一册小书,也有了一些读者。算是有了一点薄名。】 【我横竖是不要这薄名了。我想做一件超越名利荣辱的事情。】 【只因那天我看到了文学的光。我想把这光也传给世人,不止让它照亮我,也照亮更多的人。】 宁春宴看着看着,有点犯困。 这样的引子虽感觉新鲜,也是一百年前才会流行的欧洲小说技巧了。现在连最传统的作家都不兴往开头加这种神神叨叨的“楔子”“引子”。这会破坏阅读期待。 她的论文还不急,只要在12点之前动一个字就算突破自己。所以她也没有跳过,接着往下读: 【注意,这不是文学上的修辞,也不是我故弄玄虚。】 【这篇集子的作者,小王子倒拔猴面包树先生,他不愿意透露自己的身份,因为某种原因,也不能发表自己的作品。】 【但是我看到了这些作品,我觉得,我有义务让世人看到这样的作品,让人们了解他。】 【我不想让卡夫卡的悲剧再在地球上重演。即使卡夫卡本人不想,我也想要在他活着的时候,让他名动天下。】 小王子倒拔猴面包树? 卡夫卡? 宁春宴眯起眼,滑到第一个章节,随便开始阅读。 仅仅只读了一句话,她就身体僵直,猛然站起身。 宁春宴掏出手机,打开屏幕,屏幕停留在退出前的画面——文暧app的主页上。这刚好就是她的目标。 她打开一个页面,疯狂地上翻,在几分钟后,终于找到了她要看的那个画面,她手指停留的地方的对话,恰好和她现在看到的一模一样。 “你了解自己,伱知道你拥有23岁女人能拥有的最完美的身体。你知道没有男人能拒绝它。即使是我。你穿上衣服时冷若冰霜,用若即若离的眼神折磨我,脱下衣服时却又如此爽快,你在暗中开心吧?你觉得你操控我了。你不知道,当我看到你身体的那一刹那,我看到月亮缓缓坠入湖面,那些洁白的微光沿着山峦的弧线,进入幽深的密谷和小径分叉的花园。并不是你操控我。我们谁也没赢。今天外面下着温暖的小雨,时光很平静,天时地利,我们终于得到对方。你不知道,我更欢喜。你不知道,你对我的折磨,是我心甘情愿授予你的权柄。李白的月亮三分是剑气,三分是盛世,三分是思乡。你不知道,我世界的月亮,早已只由你构成。” 宁春宴抬起头,略感窒息,一个令她十分不快的想法在她心中浮现。她有点想哭,也十分无助。 她知道,旁人也许会觉得这件事平平无奇,但她却如同掉落入了一个没有边界的深渊。因为,她终于体会到了一种她有生以来从未体验过的情感。这让她感觉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她发现她好像可能疑似恋爱了。而且是在她发现的几个月之前,就已经落入这个甜蜜陷阱中。不是非常肯定。还要再看看。 她在程醒的输入框上输入:【你跟文暧app是什么关系?】 但她没有发送,思考良久后,默默删除了这行字。 以她的身份,不能让别人知道,“原来你也玩文暧”。 她打开文暧app,点了刚刚结束的一个单。语疗员很快上线了。 樱酱:【这么快又想我了,小美女?】 宁春宴没理他,直接将刚才程醒发给她的链接,转发了过去。 宁春宴:【解释一下,怎么回事?】 迎接她的是长久的沉默。语疗员三分钟不回复可以无责取消。这沉默告诉她,对方彻底乱套了。 宁春宴说:【如果解释不出来,我就点十个单,挨个挨个问。】 那边终于回复了。 【姐,我们能解释,您加一下我们运营的联系方式。您饶了我吧!我就是个打字的!】 第39章 《啊》——李白 星期一,王子虚上班前,已经把昨天的聊天内容忘光了。当他注意到同事们的复杂目光时,还以为自己裤子拉链没拉。 他偷偷跑到洗手间检查完,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坐下的那一秒,张苍年走进来,说:“我们的明星角色来上班了啊!” 王子虚摊开双手,心想这是什么新的揶揄人的方式,张苍年又说: “我这周末过的,明明见不到你人,你却无处不在,我家家宴桌子上都在谈你的事。” 王子虚说,啊? 办公室主任许世超一般路过,听到他们聊天,拐进来说: “你那还不算夸张的,你知道吗?我女儿回家都跟我讲王子虚和林峰呢!” 张苍年说:“你女儿才上幼儿园吧?” 许世超说:“上小学。小学三年级。” 张苍年:“怎么这么快?上次看到还是一点点大,一转眼都上三年级了。” 许世超说:“谁说不是呢?人生短暂啊。” 王子虚还沉浸在震撼当中,长大嘴巴,说,啊?令嫒怎么会知道我?我的交际圈子目前没有小学三年级的啊。 许世超笑了:“伱不认识她,她认识你。她们语文老师把前几天酒桌上的事情讲了,然后告诉同学们,要多读书,多积累,多沉淀,才能在人生中绽放光彩。” 语文老师还说,像王子虚这样的小人物,面对林峰这样的文坛前辈,能够不卑不亢,勇敢地展现自己。大家想想,如果写一篇作文,还可以从什么角度入题呢?对了,是什么呀?我们不要诉诸权威,在面对权威时,也要勇敢地表达自己的观点…… 同学们哗然,纷纷讨论“权威”是什么意思,一个男生说,我知道,我爸爸说,权威就是要看拳头威不威!老师说,李子轩你给我坐下!让你随便讲话了吗! 可惜王子虚并不知道老师这番话,如果他知道了,他可能要当场呕出三大碗鲜血。文学常识这块明明我才是权威。为什么要看名气而不是知识量啊? 张苍年笑着说:“我家也是。周日我家家宴,我儿子的小姨子问我,王子虚是不是我们单位的?我说,是啊,我天天跟他一起扯淡。她说,他们传的是不是真的,说林峰被搞得很没面子。我说哪有那回事,那天我就在酒桌上……” 说到这里,王子虚看到郭冉冉从门口路过,看了他一眼。如果眼神有实体,那一定会甩王子虚一耳光,这令他感到莫名其妙。 接着,其他的同事出出进进,让他的办公室变得无比热闹。每个人都在说周末听到了多少关于他的故事。人们反复考证,争辩,有人试图还原王子虚,有人试图误解王子虚。他没有力气反驳。 他感觉他变成了一座火车站,人们来来往往,说一些话,做一些事,什么也没有留下,只剩下嘈杂声在寂静中无尽地回响。 “王子虚,快来会议室,你上新闻了!” 王子虚爬起来,晕晕乎乎地往外走,就好像突然被通知中了彩票。当人被巨大幸福撞击时,都会感到晕的。 他来到会议室,整个单位7成的人都在场,他看向电视机,是西河本地电视台,画面上却是沈清风在侃侃而谈。 “……文学的衰落是個不争的事实。当然我不是在怪我们西河文联和作协,不是在说我们做的不好。这是时代的原因,不是我们人力所能扭转的。但是你要问可不可悲呢?我个人觉得很可悲,而且可笑,一些可笑的事件出现在我们身边……” 王子虚不是很想听他讲话,转头道:“我哪里上电视了?” 一个同事说:“你别急,马上就到你了,他待会儿就要讲……” 果然,电视机里,沈清风应声说道:“比如我前天就听说了一件可笑的事情。据说我们作协的林峰和一位不知名的办事员拼文学素养,结果他们拼素养的方式就是报作者作品名字。你们说可不可笑?文学素养仅仅是知道几个作品名字就能体现了的吗? “文学是需要用心去体悟的,是才华的综合体现。光会几个名字有什么用?小学生背也能背下来。你要真的去读,去看,去写,那才算有素养。人家背几个作品名字就追捧,这只能说明,我们这个时代就是文学的末法时代……” 沈清风说完,郭冉冉摇着头,“啧啧”道:“还是沈老师这样的文化人说得好,高屋建瓴,他的观点总是让人耳目一新。” 另一个同事道:“人家沈清风是真作家,真文化人,那站位高度肯定不一样。” 张苍年看了王子虚一眼,说:“他说的也不太全面。” 许世超说:“是啊,他听到的传言估计不太全面。小王当天可是当场背了一段书的。那个什么来着?……反正他背完那么长一段,一个结巴都不带,我当时下巴都快惊掉了。小王还是有点东西的……” 郭冉冉看都没看王子虚,说:“背得对不对我不知道。但我还是选择相信人家真文化人的。” 她特地强调了“真”字,得意地瞟了王子虚一眼。王子虚已经习惯被否定了,心里倒是没什么波澜,只是低头道: “沈清风算什么文化人……” “啊?你说什么?” 郭冉冉的问题没有被回答。因为领导走进会议室了。苟局看众人簇拥在一起,问道: “干什么?你们什么时候开会变得这么积极了?” 说罢,他转头望向电视机,恍然大悟:“哦,你们在看这个座谈会啊,这重播,我昨天就看了。” “好了好了,别唠了。开会时间到了。” 同事们纷纷找位子坐下来,苟局也坐了下来。 “一个简短的例会,啊,星期一,大家也很忙,啊,能理解大家的心情,我也不多讲,啊,通报一下上周情况。 “上周,在各位同志的辛勤付出下,我们单位的迎检工作,啊,圆满结束。我们,最终取得了7.8分的成绩。啊。优秀等次。” 苟局话音落,现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苟局又道:“但是,啊,我还是要着重讲一下,个别同志,啊,就比如我们的王子虚同志,啊。” 第40章 拿破仑一世加冕大典 苟局简直是把“啊”当成句号用,一句一顿,还挺有节拍,听得王子虚直犯困。结果点到他名字,浑身一机灵,立刻不困了。 领导说:“我们这个王子虚同志,啊,上回跟我们一起喝酒,啊,表现十分精彩。虽然可能难入真正的文学圈子法眼,啊,但在爱好者当中,啊,还是很不错的,我们大家要鼓励,还要向他学习,啊,多读书。” 领导说完,同事们开始鼓掌。众人的目光朝向王子虚,用掌声向他表以慰问,不管是情愿还是不情愿,连郭冉冉都鼓得起劲。因为领导在带头鼓掌。掌声如同海水拍打着礁石,一涛接一涛。 王子虚忽然感觉这个场景之中,蕴含着巨大的荒诞感。具体哪里荒诞,他说不上来,但他现在就像是《eva》结尾,所有人都在向着碇真嗣鼓掌。你们到底鼓什么掌啊?这个问题他小时候看动画的时候就想问了。现在他依然想问这個问题。 多年以后,当王子虚获得了某个文学奖,站在台上,面对台下数百人浩浩荡荡的掌声,蓦然想到了今天这一幕。 他那个时候才意识到,之所以他痛恨这些掌声,痛恨这样的生活,是因为每个人都在强行曲解他,将“爱好者”的帽子,通过掌声,输送到他头上。这不是祝贺,这是加冕,文学爱好者的加冕大典。 而他后来尝试做的一切,就是像拿破仑一样,把帽子从教皇手里抢过来,自己给自己戴上。你们没有为我加冕的权力。拥有这项权力的只有我自己。 …… 晚上,王子虚接到左子良的电话,他的声音十分慌张,还气喘吁吁的,告诉他在平常去的那家咖啡厅见面。 他随便想了个办法糊弄老婆,偷偷溜出家门,到了位置,很快见到了左子良标志性的光头,等看清他相貌的时候,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左子良形容憔悴,像个三天没睡觉的流浪汉,连光头上的油点都在诉说着疲惫。 “你怎么了?”王子虚在他对面坐下来。 “你先冷静一下。”左子良说。 王子虚说:“我很冷静啊。” 左子良说:“你待会儿就不冷静了。” “怎么了?” “你先保证伱冷静。” “我总得先知道发生了什么啊?” “妈的,你一点都不冷静!” “不冷静的是你好吧!” 左子良叹了一口气,终于接受了现实,开口道:“你的脚本,泄露出去了。” 王子虚说:“泄露出去了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王子虚有点懵懂。即使是字面意思,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的脚本定时定量发送给左子良,再由左子良分发给文暧语疗员。要说泄露,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保密。被别人看到是迟早的事。他不明白左子良在焦虑什么。 左子良给他解释道:“不止是泄露,而且是成建制的泄露,你上个月的所有脚本,全都,全都流出去了。被放到网上了,还他妈挺火。” “被放到网上了?” 王子虚挺起身子,问道:“谁干的?” 左子良将手机推给他:“你看。” 左子良给他看的正是红椒论坛。王子虚盘弄了一会儿手机,一边看一边听左子良解说,等到他弄懂了页面上每一个数据、每一条反馈的意义后,终于也开始急了。 因为他的脚本,被冠以《小王子献给世界的40首情书》的名字,发到了网上,并且,火了。 目前光是阅读过他的脚本的人,就已经达到了二十万以上,转发数量超过一万,还有几千人送鲜花。 鲜花是这个论坛里需要花钱才能购买的虚拟礼物。王子虚计算了一下,光是鲜花的费用,就有足足一万两千元左右。 他傻眼了。 “这礼物值这么多钱,那是不是说别人靠我的脚本,已经获取了一万多的收入啊?” 左子良从怀里掏出一条手帕,擦着头上和脸上的汗,说: “这些钱还是小事……” “一万多呐!这还是小事啊!”王子虚情绪有点激动,“我拼死拼活写了一个多月,也才两万呐!” 左子良伸手试图安抚,小声道:“小点声……好吧,确实对你来说,这个钱不少,但是还有更糟糕的。” 王子虚说:“我怎么把钱要回来啊?是谁干的啊?他总不能昧着良心靠我的脚本赚钱吧?我能不能告他啊?” 左子良头上的汗越擦越多:“好了好了,这都是次要的,这个钱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 “住口!这些钱很重要!” 左子良被震住了。 王子虚感觉快哭了,声音都在颤抖: “是,你有钱,这钱对你不重要,但它对我很重要啊!我老婆要备孕,要买这要买那,还他妈要买保时捷,我爸没养老金,我给他转生活费还得看老婆的脸色,我穷啊!我穷怕了!钱成了我的尊严,没有钱就没有尊严,我很痛苦啊!这笔钱能把我从痛苦里面解救出去啊!” “够了!” 左子良一拍桌子,咖啡厅里其他客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 两人马上若无其事地假装饮咖啡,等到其他人不再注意后,左子良才低声埋怨: “我都告诉你要冷静要冷静,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处境很危险?你倒好,一听钱的事,你就急了。你急什么急!等我说完,有的是你急的!” 王子虚冷静下来。左子良接着说:“既然你关心钱的事儿,那我们就先讲钱的事儿。你看,人家程醒都专门开帖讲了,他会专门建立一个小王子专用账户,所有收入将会转入这个账户,只要你出来找他认领,他核定无误后,就会把所有收入交给你。你急什么!” 王子虚也感到自己刚才有点失态,尴尬地摸着头:“那我们去认领吧?我觉得吧,钱这东西,该是谁的,就放在谁手里比较稳妥,总是放在别人那里,等它慢慢积多了,很容易伤到感情……” 左子良冷笑:“行,你去吧,我带你去认领。认领完,给你领导介绍介绍,这就是我们写文暧脚本的小王子,再给你的老婆介绍介绍,你就是那个文暧高手小王子。” 王子虚的表情僵在脸上。 第41章 凝视即奴役 “谁?” “一位用户。一位每个月在我们app上消费两万多的用户。”左子良说,“她要见你。” 王子虚恍惚了两秒,说:“你知道我不可能跟她见面。我有老婆了。” 左子良苦笑着捂住了脸:“你以为你有得选吗?或者说,你以为我们有得选吗?” “什么意思?” 左子良收住表情:“如果你不出面,那位用户说,会把我们举报到信乐署。” “什么逗乐薯?” “不是逗乐薯。是信乐署。信息娱乐管理署。”左子良说,“我们属于网络信息娱乐应用,他们是我们的直管单位,负责监督我们运营过程中有没有违规行为。” 王子虚站起身:“伱不是给我保证过,不会违法吗?” 左子良伸手让他坐下:“叫你冷静。我们哪里违法了?我们怎么可能违法?” “那你还怕她举报?” “你根本不懂。”左子良皱眉,“就算不违法,她举报了,信乐署查不查?只要他们来查,那事情就麻烦了。” “你又没违法,干嘛要怕被查呢?” 左子良说:“你知道怎么查吗?先让你写自查报告,然后派人来搜集各种资料,调取流水,检查后台记录,甚至要求对我们的服务进行审核……” “跟我们的迎检一样啊。” “是啊,但是问题在哪?我们提供的服务是语疗,他们会让我们提供我们的所有聊天记录!我们还不能把用户的聊天记录泄露出去,只能让语疗员把自己的记录截图截出来,他们要是肯配合还好,不配合直接不干了,我们得流失多少语疗员? “更别说审核本身的存在就是一种惩罚。你读过萨特吗?凝视即奴役,你读过吧?” 王子虚说,我读过,我上午还见到他老人家了。 左子良说:“因为有他人凝视的存在,我们必须生活在视角监狱当中,时刻规训自由意志。审核,就是来自公权力的凝视。 “我们的语疗是一种创造性的活动,它极度需要自由意志的自由舒张,如果存在一个审核,那就不自由了,语疗员会戴上枷锁。而且审核的尺度是相当暧昧的。 “比如,我说‘小姐姐你好美’,这不违规吧?但是我说‘小姐姐你好骚’,这就会违规。一字之差,就能决定违规与不违规,就算我一个人能拿捏好,我们上千個语疗员都能拿捏到位吗? “退一步讲,我们的互动是双方共同完成的,如果对方小姐姐说‘我要穿品如的衣服’,那我说‘你好骚啊’不是合情合理吗?但不能说,说了就是违规了。 “只要审核开始进行,我们的语疗员会时刻在脑海中自我拉扯,纠结‘你好美’还是‘你好骚’的问题,所有人都会陷入自我审查的泥潭中。自由意志消失了,剩下的只有被谨慎考量的字斟句酌。 “凝视即奴役,审核即惩戒。我相信我们文暧app绝对没有违规违法行为,但是只要被举报,审核开始进行的那一刻起,对我们的惩戒就开始了。即使最后我们通过了检查,惩戒遗留下来的枷锁也会永续存在,我们会在和其他app的竞争中一败涂地。” 左子良说完长长的一段话后,抓起桌上的凉水痛饮。王子虚陷入了沉默。 他进行了长久的思考。他思考萨特,思考存在主义,思考《1984》。 他也思考自己的稿费,思考妻子,思考宁春宴的保时捷。 最后,他站起身,双手放在桌上:“那这样的话,我们缘分就到这里了。” “你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赚点钱,我不想被介入生活。我有老婆,我不能暴露我写脚本的事。我只是打个短工而已,我背负不了你们app的命运。那既然现在已经侵入我的生活了,我只能跟你告别了。” 左子良呆呆坐在座位上,光头反射着咖啡厅温柔的光。王子虚慢慢站起身,又等了几秒,看看他有没有什么话要说,发现他一直沉默,他试探性地说:“那,就这样,我走了。” 他回头走了一段,确认左子良没有来追,推门出而,心中有些放心,又有些怅然。 外面凉飕飕的,夏夜的冷空气轻抚到脸上。正此时,他感到后背传来一股巨大推力,他踉跄着跌到街上,一只臂膀从脖子后面绕上来,把他箍了起来。 “你干嘛?我告诉你不要强人所难!” 左子良在背后呼气:“你跟我过来!” “去哪?” “过来!” 左子良挟持着王子虚,两人跳双人舞一样旋转着从街上走过,拐过一个街角,左子良把王子虚推到一间酒吧前。 “进去。” “干嘛?” “进去!” 王子虚推门,嘈杂的音乐直直撞到脸上,混杂着酒精和汗臭的热浪钻入鼻孔,led屏幕发出的刺眼光芒将黑暗裁出形状,人群的剪影如同秋草在风中舞动。 “来。”左子良拽住他的胳膊。 灯球的光芒滑过王子虚的眼睑,红色紫色黄色的光芒,高脚杯碰撞,香槟的绵密气泡发出“嘟嘟”声响,鼓点、钢琴、萨克斯,这温柔的琥珀琉璃色的夜啊。 左子良拉着他来到舞池旁,指着舞台上说:“看到那个女生了吗?那个吹萨克斯的女生。” “看到了。怎么了。” 光芒太耀眼,他实际上看不清楚舞台上方人的模样,只能看到一道白晃晃的身影,缓慢地摇晃着身体,怀里抱着萨克斯,如同抱着自己的舞伴。 “那个吹萨克的,是西河市最好的爵士乐手,或者说,是唯一一个爵士乐手。你知道爵士乐吗?”左子良说。 “《海上钢琴师》里面那种吗?” “就是《海上钢琴师》里面那种。”左子良说,“没有乐谱,即兴,所有人都可以随时加入进来,随着音乐流动、自然生长,只靠灵魂里藏着的旋律。” 王子虚说:“原来是这样吗?” 左子良说:“但是现在播放的是录好的音乐,即兴的只有她一个人。因为整个西河,只有她一个爵士乐手。没有人和她一起即兴。所以,这就不是爵士乐了。” 王子虚看向他:“你想说什么?” 左子良伸出食指,点在他胸前:“如果你走了,文暧就只有我一个人即兴了。世界上再也没有爵士乐一般的文暧了。不存在了。消失了。永久性的。你甘心吗?” 第42章 牧羊少年的奇幻之旅 王子虚说:“我只是来打工赚稿费的。公司是你的,我谈不上甘不甘心。” “真的吗?”左子良说,“我看得出来,你不一定喜·欢·做这件事,但你擅·长·做这件事。那么,这件事就成了你的天命。人无法逃离自己的天命。” 人无法逃离自己的天命吗? 王子虚想起《牧羊少年的奇幻之旅》,保罗·柯艾略的作品。 那个牧羊少年只是想要去寻找宝藏,而牧羊刚好可以行走四方,所以他选择了当一个牧羊少年。但是,找到宝藏才是他的天命。 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他只是想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写文暧脚本只是刚好能用上自己的才华罢了。 如果擅长就必须去做,那才华岂不是成为了诅咒?到底是他更需要文暧,还是文暧更需要他? 他的天命不该在这里。 左子良又说:“更何况,我从来没有打算让你真的去见用户。” “什么?” 左子良靠到墙上,叹了口气:“如果真的私下见了用户,暴露了你的身份,我们反而被动了。听好,伱的身份是绝对不能暴露的。” “那你刚才说用户要见我。” “你也不能低估用户的威胁,”左子良说,“我们构思了一个计划,最好的情况下,你不用亲自露面,我们既能摆平用户,文暧app也能获得新生,并且将获得一個前所未有的机遇。” 王子虚道:“什么计划?” 左子良说:“你先告诉我,你还想不想继续在文暧写脚本,并一直写下去?” 王子虚说:“如果我不用去见用户,不用暴露身份,不用去搞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当然愿意。只要有钱。” “行,”左子良点头,“我要的就是你的决心。跟我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 “叶澜。我的合伙人。” 吹着萨克斯的女生长发摇摆,彩灯产生的温度,照得她脸部发烫,汗水将发丝粘在脸颊上。舞台令人失焦,全世界只剩下自己,但在白热化的演奏间隙,她多余的注意力瞥视到两个人走出酒吧,一前一后,这没有太影响她的节奏,但还是让她的情绪起了一抹微澜。 左子良的车是奥迪。几系他不清楚,也没问。但车很漂亮,所以一定花了很多钱。 他把他带到一家ktv,走进包间,一个女人已经坐在那里,穿着吊带背心和白色包臀裙,身材十分惹眼。 她和左子良一样,也是形容憔悴,看上去没有睡好觉。但她脸上的妆容一丝不苟,头发也挽成了很精致的形状。她的嘴唇很薄,似乎随时要说出很毒舌的话,但不能否认,她很漂亮。 “这是叶澜。这是小王子。”左子良介绍完,在远离叶澜的沙发另一端坐了下来,皮球泄气一般长长出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浑身疲惫。 “你好。”叶澜坐在沙发上,朝王子虚伸出手,姿势优雅。 王子虚尽量克制自己不去看她裸露在外的肌肤,简单握了握手,触手冰凉。这样一来,他就只得在叶澜身旁坐下。 “我最开始就想见你了,小王子,”叶澜眼睛不住地打量他,“没想到是在这种场合,我们终于见了面。” 左子良仰面躺在沙发上,说:“叶澜你跟他讲吧。讲你该讲的。我已经不想再跟你吵了。” 叶澜轻轻点了点头,随后站起了身,给王子虚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鞠躬。 “对不起。” 王子虚看到了叶澜头顶的发旋儿,视线甚至还瞟到她光滑后颈以及更后方的肩胛。他不知所措起来。 “怎么了?” 叶澜直起身子,红着眼眶说:“是我错了。是我把脚本泄露出去的。” 王子虚盯着她:“为什么?” “只能说,是掉以轻心。”叶澜苦笑着说。 王子虚不懂掉以轻心是什么意思。他以为是某人从叶澜那里窃取了自己的脚本,叶澜掉以轻心没有监管好。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是叶澜主动把他脚本发出去的。 叶澜自己也没脸说。她总不能说,她当时看不出来小王子的脚本有多高价值,以为跟烂草稿一样,随手就传给了程醒吧? 这多丢脸啊。 这两天,她跟左子良吵了足足两天的架。当然,很大程度是她自己单方面被输出。 她一直在解释,自己不是故意泄露小王子脚本的,但左子良横竖不信,以为她是蓄意破坏。 但她又不好意思坦白,她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确实没有文学审美。她不好意思承认那天之后,自己还是没有意识到小王子的价值。 直到她亲眼目睹程醒的短篇集子在网络上一步步蹿红,并且很有可能将会传得天下皆知,她才害怕起来。她才意识到自己放出去一个怎样的怪物。 因此,她紧急开始和左子良商议,该如何应对这件事。不过,身为罪魁祸首的自己将脚本泄露出去的原因,她决定烂在肚子里,谁也不告诉。 太丢脸了。 “多余的话就不说了,大家都是成年人,我先给出我的诚意,”叶澜说,“我和左子良,会分别从自己的股权当中划出一成,分给你。” 王子虚有些茫然,一旁的左子良补充道:“前提是你留下来。继续担任脚本师。” 叶澜接着说:“你将以知识技术入股。入股之后,你的工作不变,职责不变,也依然有工资。同时,我们每个季度算一个财季,你每个季度都可以分到公司净利润当中的2成。” 左子良接着说:“我举个例子,我们上个季度的净利润是161.7万,假如这个季度也是一样的数字,你能分到32万多。” 叶澜说:“我把协议和账本都带来了,你随时可以看,也随时可以签字。签字后,将由我们三人共同组成新董事会。” 左子良说:“所以我说,那一两万都是小钱。让你不要在乎。你就是没冷静下来。算了,也怪我,我昨天一晚上都没睡,现在整个人都是晕的。” 叶澜乌黑的眼睛盯着他:“怎么样?你要不要考虑加入进来?” 王子虚呆立当场。 实际上,他刚才听到“32万”那个数字时,人就已经懵了。 好半天他才平复心情,开口问道:“这、这不会是个陷阱吧?现在你们公司面临危机,就把我也拉下水……不是说有人要举报吗?信乐署来查怎么办?” 叶澜和左子良对视一眼,然后道:“所以说,我们有个计划。如果执行得好,我们公司不仅不会被举报,还会获得极大发展,迎来前所未有的机遇。” 第43章 动物凶猛 非洲草原上的猎豹,一生中最危险的时刻并不是饥肠辘辘、朝不保夕的时光,而是在它发现猎物的那一刻。 焦黄的茂密高草之间,时隐时现的那些移动的肉,即是世上最原始的陷阱。死在追捕猎物过程中的猎豹,远比找不到猎物饿死的猎豹要多得多。 所以,猎豹在出击前的那一刻,会谨慎谨慎再谨慎,会像揣着装满钞票的钱包一样小心地把心揣起来。 王子虚知道自己正处于人生中最危险的时刻。眼前的诱饵令人垂涎三尺,散发出令人痴醉的芳香,这正是危险来临的征兆。 长达10年寂寂无名的光阴,让他从意气风发变得窝囊,也培养出他谨小慎微的性格。他必须谨慎质疑,小心探求,用动物的生存哲学谋取更大利益。 王子虚说:“先不谈发展的事,那个女用户要见我的事情,你打算怎么解决?” 左子良抬头瞧了他一眼,嗤嗤地笑了,说:“还记得我最开始见你时说的话吗?” “你指的是哪一句?” “‘生活中的一切都和性有关,除了性,性和权力有关。’” 左子良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遍,语气熟悉,令人想起过往时光,王子虚摊开手,表示不解。 “你觉得,为什么我们的用户在发现你这个脚本师的存在后,会感到生气?”左子良说,“为什么不是兴奋、不是激动、不是崇拜,而是生气?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王子虚一愣,他确实没有想过这個问题。 “她们觉得……被欺骗了?”王子虚问道。 左子良摇了摇头:“伱觉得,如果她们觉得被欺骗了,那她们为什么想要见你?你很想去见一个骗你的骗子吗?” 王子虚摇了摇头。 左子良说:“因为权力。她们在语疗的过程中,以为自己的情感是双向的,她们以为自己在‘交流’,但是她们发现并不是这样。 “如果是双向交流,取悦意味着臣服,但你不认识她们,她们单向被取悦,那么这种取悦就变成操控。她们不甘心被你操控,被你凌驾于她们之上。她们想要夺回自己的权力。夺回这种权力的唯一方式就是和你见面。” 王子虚默然无语。左子良总是这样。他总能通过一个形而上的哲学概念得出一个形而下甚至下流的结论。但是听起来又是那么合理。 叶澜双臂抱在胸前,不屑地耸肩一笑,坐姿优雅。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左子良掏出手机,说:“很简单,你成为语疗员。” 王子虚扬起脸,微微张嘴。 “只要你成为语疗员,亲自跟想要见你的用户语疗,她们就能夺回自己的权力,她们甚至还会渴望取悦你。根本不需要见面。” 王子虚说:“你确定能说服对方吗?” 左子良说:“我们现在就可以试一试。” 他说完,当场打开聊天软件,给对方发过去一段话。 王子虚瞥视到,软件里那个用户的昵称叫做“秋歌”。 左子良抠字的时候,叶澜对王子虚说:“你没有我想象中那种锋芒毕露的感觉。” 王子虚说:“我从来不是个锋芒毕露的人。” 叶澜说:“是吗?我看到那种很有才华的,都是伶牙俐齿,能说会道,咄咄逼人。你看起来不像是那么有才华的小王子。” 王子虚想了想,说:“可能是因为我运气不太好吧。” 左子良还在低头抠字交涉,叶澜又问:“你相信他吗?” 王子虚摇头:“我不知道。” 叶澜说:“他总是能讲出一些奇怪的理论。但是,很多时候他都是对的,错的时候很少。” 王子虚说:“这个我同意。” 叶澜说:“如果他的交涉成功了,你会加入吗?” 王子虚凝眉。他总感觉有些重要的尚未解决的问题还萦绕在心头。 “不用考虑了。”左子良举起了手机,“成功了。” 他把手机展示给两人看,“秋歌”简短的“可以”二字,证明了他交涉成功。 左子良站起来宣布道:“明天下午,你作为语疗员来亲自和这位用户语疗。她答应不会给我们捣乱,甚至说不定还会给你打赏很多钱。” 叶澜嘴角勾了勾,看向王子虚:“想不到你魅力还挺大的。” 左子良伸出手道:“那重新厘定一下身份吧,欢迎你加入我们,王董。” 王子虚说:“我想起来了。我不能入股。” 他说完,面前两人的脸色都变了。 “为什么?” “我是事业编身份。根据《公务员》法规定,我不能持有商业性公司的股份。” 左子良和叶澜对视一眼,两人都觉得这件事十分荒谬。 新《公务员法》是最近几年才修订的。在更早之前,事业编工资少,活儿也多,在体制内没人权,很多人都会在外面搞一二副业谋生,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因为他们这地方几乎没有什么捞偏门的手段,事业编更是含权量约等于零,所以对于以往那些事业编搞副业的情况,组织上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新法出台后,事业编的工资整体提高了,但同时也更严格了。基本上杜绝了搞副业的现象。 叶澜说:“西河市这么多事业编,在外面持股搞副业的多了去了,谁会管你这个啊?再说了,你一个月四千块钱工资,犯得着这么规规矩矩吗?大不了辞了不就得了?” 王子虚摇了摇头:“不行。我老婆不会让我辞职的。她嫁给我就是因为我有编制,有身份,以后养老不用发愁。如果我跟她说要辞职,她会觉得我疯了。” 叶澜生气地放下双腿,道:“我们都没编制,你的意思是我们都疯了?” “这不一样。” 左子良拦住了叶澜,冲她摇了摇头:“不要逼他。你不懂他,看我来说服他。” 他转向王子虚:“你单位规定不能显形持股是吧?那有没有规定你的亲戚家人不能持股?你一个小办事员,别人总不会查你爸妈查你老婆名下有没有公司吧?” 王子虚道:“那倒不至于。” “那不就得了。”左子良说,“你随便找个信得过的家人,让他代为持股,收益归你,名字写他。不就得了?” 王子虚点了点头,嘴里挤出两个字:“可行。” 左子良笑了,转向叶澜道:“你知道了没?他是个文人。他爱财但执拗,克制又圆滑。他不是那种纯衡量经济利益的生物,你得用方法才能说服他。” 叶澜撇了撇嘴:“我反正是不能理解。我只是个俗人。哪里钱多,我就到哪里去。谁给的钱多,我就跟谁。就这样。” 左子良说:“世界既需要俗人,也需要文人。需要俗人的善变,也需要文人的固守,水满则溢,月盈则亏,阴阳相济,世界才能圆满。” 王子虚看向左子良:“那你又是什么人?” 左子良笑道:“我是流体。我可以变成任何形状,是阴阳鱼眼睛里的两个点,需要我变成什么人的时候,我就变成什么人。” 叶澜略显刻薄地说:“你是墙头草。” 左子良说:“我内心圆润。” ==== 感谢泥白佛大佬的章推,我和他素不相识,他主动推了我这本书,非常感动!谢谢大佬!大佬的书挂在章末,大家可以看看。 第44章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王子虚知道,其实眼前的种种困难算不上什么困难,真正的难过的只有他自己这关。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晚上,他回到家,妻子躺在床上敷面膜,他蹑手蹑脚地摸过去,想要在床上躺下,妻子用脚把他踢开。 “别上来,你都没洗澡,脏死了。” “我就上床跟你说句话。” “你先洗了再说不行吗?” “我现在就想说,洗完就不想说了。” “那不是正好吗?” 王子虚靠墙根站好,说:“那我站在这里说。” 妻子没看他:“随便你。” 王子虚张口,突然脑子短路了。他感觉自己站在大白墙前面,好像年代剧里那些犯了流氓罪的人交代罪行,酝酿了半天的情绪被打断了。 最后,他只能非常没有文采地问道:“如果我有一个能够赚到很多钱的项目,只要写了就可以赚很多钱,你说该不该去做?” 妻子听到“很多钱”,马上从床上爬起来,说:“做啊?为什么不做?” “那如果那件事,不是很体面呢?” “没钱就体面啦?” 妻子说了一句很扎心的话,说完似乎还不解气,抓起旁边的枕头朝王子虚扔过去,枕头砸在白墙上掉在了地板上。 “王子虚我问你,伱老婆每天吭哧吭哧在花店打工赚钱,结婚五年多了,穷到连小孩都不敢生,别人都开始怀疑你是不是没有性功能,你难道就体面了?都什么年代了,还在想体面,你是不是缺心眼啊?” 王子虚目光躲躲闪闪:“不光不体面,还有点不道德。” 妻子气消了一点,问道:“开赌场啦?拉皮条啦?还是坑蒙拐骗抢银行啦?” 王子虚说:“那不至于。” “那有没有害别人、骗别人?” “没有,都是自愿的,也不违法。” “那不就得了?”老婆躺了回去,“楼下那个谁,婚内出轨,小三给他生了个儿子,马上把他老婆女儿赶去住地下室,谁都知道,你见谁说他什么了?自从他掏钱帮忙把电梯修了,人人都夸他是好男人。你啊,不要总想一些有的没的。赚钱啊,这個年代有钱才有道德。” 王子虚若有所思。 晚上,他坐在客厅沙发上,客厅没开灯,只有电视发出幽幽的光。窗外,路灯照耀下的道路形成一条金色河流,往来车辆的轮胎发出细碎的白噪音。电视机静音,播放着《动物世界》。 狼群在草原上奔跑着,迈动着轻盈的步伐,灰黑色的狼毫在风中颤动。一只狼转过头,深绿色的眼睛闪着光芒,盯着王子虚的眼睛。 我是流体。左子良如是说。 在世人中间要保持清洁的人,必须懂得用脏水也可以洗身。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王子虚觉得,他应该彻底张开自己,接受真实世界的洗礼。 旁边沙发上,左子良的消息一个接一个发来: 【你的语疗员账号建好了。】 【名称就叫做小王子。这个名字很好。】 【记住,忘掉你结婚了,忘掉一切,丢下负担,成为流体。】 【从现在起,仅限这一天,你是属于全世界所有女人的男人。】 【全部拔掉吧,你心中一切的猴面包树。】 王子虚拿起手机。 …… 宁春宴放下手机。 她失去全身力气般倒在床上,头发散开,像睡在盛开的花丛中。 她答应了文暧老板的要求。她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 她只知道,在看完小王子的脚本之后,她心中的那个念头越来越清晰:这件事需要做一个了结。 和小王子见面可能是了结的终点,也有可能变成一个起点。但她管不了。她只知道,现在迫切地需要去见面。 就好像《海边的卡夫卡》里,中田聪突然觉得自己需要找到“入口之石”。没有什么特别说得清的理由。你只可以把它理解为天命。 她没有情绪。哪怕是在威胁要举报的时候,她也没有情绪。她只是理智分析,这个可以给自己增加筹码,所以她便威胁了。她其实并不想举报。 但是她需要跟小王子对话。那是一个通向她人生的“入口”的场所。 所以她期待明天。 …… 明天到了。 王子虚下班,把手机捂在怀里,就好像凡卡偷偷捂着要送给爷爷的信。 左子良和叶澜都给他发了很多消息,一个告诉他不要太紧张,另一个问他要不要看看其他语疗员的聊天记录。 他没有理他们。他回到院子,先绕过一块块狗屎,在健身器材区域的老地方坐下,点燃了一支大丰收,猛猛吸了两口,没过肺,轻轻将烟头贴在长长剑龙尾巴的顶端,烟头很顺滑地吸了上去。 时间到了。 他打开手机,打开文暧app,画面上出现了接单申请,他点了确定。 几乎同时,那边的消息就发过来了。 秋歌:【你好,我是秋歌。】 他伸手抠字。 【我是小王子。】 【你怎么证明你是小王子?】 【我无法自证。因为每个人都很容易伪装成别人,但很难成为自己。】 【我相信你是小王子了。】 王子虚靠在蹲力器上,轻轻松了口气。 结婚后,很多年很多年,他都没有跟任何异性产生联系,更没有这样交心谈话过。他甚至从不在其他异性面前展示雄性的一面,以免惹上麻烦。 秋歌:【用这种方法和你说话,有点抱歉了。但是我想了解你,我想知道你是做什么的,喜欢吃什么,梳着什么发型,穿什么衣服,读什么书。我想接近你的世界。】 小王子:【对不起。这不在我们约定的范畴内。我不能告诉你我是谁。】 秋歌:【那我们这样聊天还有什么意义呢?说话,然后离开,遗忘,永远不见。】 小王子:【你可以从现在开始了解我,从我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说完,他想起左子良的话,又补充了一句: 【我也会了解你。从你每一句话里。】 秋歌:【好,我当真了。我很开心。真的。】 秋歌:【我是个文学混子,我写一些很矫情、很酸的文字,很容易就拿了高分、受到好评、当做范文,然后登上报纸。人们都期待我写出更多精彩的文字。】 王子虚的手有点颤抖:【你不是混子。那说明你很优秀。】 秋歌:【我不优秀。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混子。我的汁液每年只有那么一两滴,挤出来,乍看起来很精彩,但是只有那么一两滴。】 王子虚:【那就每年都流一两滴出来。】 秋歌:【你不鄙夷吗?你永远有如此充沛的汁液,不,你不是汁液,你是河流。滔滔不绝。】 王子虚:【我有什么可鄙夷的?即使是一两滴,也是你珍贵的东西。】 秋歌:【你很温柔。光是跟你说话,我的汁液就流出来了。但是很舒服,暖暖的。】 王子虚说:【那很好。我喜欢你是湿润的。】 第45章 乞力马扎罗的雪 【那很好。我喜欢你是湿润的。】 秋歌:【好哇。但我建议你更温柔一点。我脾气不好,不仅易怒还易碎,就像仰韶人制作出来的陶器一样。】 说完,宁春宴“咯咯”地笑了出声。她很满意自己这个“用典”。 小王子:【放心。我会像对待我最喜欢的东西一样对待你。】 秋歌:【你最喜欢什么东西?】 小王子:【书。】 秋歌:【你要看我?】 小王子:【不。我暂且没兴趣看你。众所周知买到书后,第一件事,应该是把书腰脱下来。】 秋歌:【确实。】 小王子:【伱系了腰带吗?】 秋歌:【现在没有。不过我平时都有系。】 【是什么牌子的?】 【古驰。】 【古驰,奢华且简约是吧?不要奢华了。删繁就简。脱掉。】 【遵命。】宁春宴一边痴笑一边回复道。 小王子:【书腰上面总是写着各路名人的各种吹捧之词,什么“真正启迪性灵的作品”啦,什么“浊世最纯美的呼唤”啦,都是别人给你的评价。为什么需要别人来告诉你是怎样的?自己去看不就好了。】 秋歌:【我懂了。这样看来书腰确实是最没必要的东西,确实该脱掉。】 小王子:【书壳也没必要。就是那种精装硬壳封面的书,外面总是包着一层硬板纸做的封面。那个东西一般设计得很花哨,但是也没有什么用。】 秋歌:【你是不是接下来要问我穿着什么衣服?】 小王子:【对。】 秋歌:【我上身穿着一件嫩黄色的小裙子,肩带很细的那种,下身穿着白色休闲短裤,光腿,脚上穿了一双小白袜。】 小王子:【小白袜可以留着。】 宁春宴揉了揉脸,又捏了好一会儿耳垂。她感觉脸发烫。 她说:【然后呢?书腰也扔了,书封也脱了,现在整本书都光溜溜地躺在你手里。你打算怎么读她?】 小王子:【读书对我来说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我看不进电子书,但纸质书却让我沉迷。我贪恋书页间的纸浆和油墨气息,我会忍不住将头埋进书页之间呼吸,手指翻页时,书页发出的声响和纸张的手感,都让人沉醉,我会故意用手指肚上的细汗将纸张浸泡得绵软,还会轻抚书页上的每一行字。】 秋歌:【你读得好认真。这书卖给你算是卖亏了。】 这晚,宁春宴和王子虚聊了很多。分别以秋歌和小王子的身份。 她几乎将她人生这个阶段所有的感触都告诉了他。关于对婚姻的恐惧和对相亲的厌烦,关于对文学的距离感和对小王子的喜欢。 她告诉他,她去过遥远的祁连山脉,那里天高地远,满眼翠绿,远处巍峨山峰玉柱一般耸立天际,头顶上雪白的是积雪,山腰上雪白的则是羊群。她也去过繁华的东海,那里一杯奶茶就需要40块,道路旁没有一根不合心意的树杈,满眼都挤满充满金钱味道的精致,住在酒店的22楼,可以平视高耸的明珠塔。 她告诉他,她其实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高雅。她对动荡生活和激烈碰撞的渴望让她骨子里散发出危险气息。她却时常受到邀请,坐在一群道貌岸然的人中间,大谈特谈文学、艺术、国民性和文脉等等严肃得不得了的话题。如果被人发现,她私底下对小王子的脚本这种低俗下流的作品爱得死去活来,甚至用了肮脏的手段只求和他对话,她的形象一定会像雪山一般崩塌,她会在她的圈子里关张大吉。但是这种游走在毁灭边缘的感觉,恰恰让她沉迷。 但是小王子什么也没有告诉她。或者说,他只告诉了她自己喜欢书,喜欢音乐,喜欢独处。关于身份、籍贯、甚至性别等一切,他都没有透露。他最大程度的保持了神秘。 但宁春宴就是觉得这样的他太酷了。 快结束时,宁春宴给小王子打赏了平台里能选择的最贵的虚拟礼物。后来王子虚查了价格,足足一万元。 宁春宴说她很开心。王子虚不理解她为什么能这么开心。明明她才是花钱的那一個。 …… 时间已晚。这个点即使熬夜语疗的用户也已稀少,文暧的语疗群一片平静,仅存几个熬得住的,要么在整理脚本,要么在讨论语疗技巧。 忽然大群传来一道大惊小怪的消息,把所有人都惊了出来。 星声:【卧槽!快看日销榜!】 阳光开朗小樱酱看到群消息后,懵懂地打开日销榜,首先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排名,确认没有什么变化后,扫了一眼,也没有发现什么亮点。 但是这个时候,群里已经开始【卧槽】刷屏了。 樱酱又看了一边日销榜。这个榜单记录了当日0点至当前时间内销售额最多的人。销售额有两个来源,一是接单时长,一是打赏。 一般来说,到了晚间8点,这个榜单就不会有太大变动了,到了9点,就更是基本不动了。 现在是晚上11点,榜单应该不会有什么变化才对。知道樱酱看到那个第一名,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又盯着仔细看了一遍。 “卧槽,怎么第一名是小王子啊?他从哪里冒出来的啊?是我想的那个小王子吗?” 他的这个问题,同样是群里所有其他人关心的问题。 【这个第一名的小王子是脚本师大佬吗?不会真的是吧?】 【应该只是重名吧,大佬怎么会屑于跟我们抢饭吃?】 【但之前听都没听过这号人物啊?不会真的是他吧?】 【恐怕就是他,只有他有这个实力吧?】 过了会儿,一条消息又引爆了整个群聊。 星声:【我问了运营。这个小王子,就是小王子倒拔猴面包树大佬。】 星声:【但是,他们说小王子大佬只是临时接单,之后不会继续接单。叫我们不用担心。】 他说完后,群聊又是【卧槽】一片,随后,被【小王子,我滴神!】给刷屏了。 左子良给叶澜打去电话,说:“看来,我们这次危机的结果已经出来了。” 叶澜刚洗完澡,没有注意到群里的动静,问道:“怎么样?结果是好还是坏?” 左子良说:“你看日销榜的第一名,那就是答案。” 叶澜一边拿起牙刷,一边掏出手机,点开一看,茫然中,牙刷掉进了洗漱池,良久都没捡起来。 第46章 跑吧!梅洛斯 之后的两天里,王子虚一直处于灵魂虚浮的状态,走路飘忽,就好像做了一个酣畅淋漓的梦。 但同时,他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分寸,尽力不使任何人看出他内心激动。包括妻子、领导、同事,所有人都觉得他似乎比以往更加沉默了,而他们找不到原因。 只有在独处时,王子虚脸上会飞扬起自信的笑容,回味起那天自己的精彩表现和王者级发挥。 他并不是沉溺于出轨的快感。他不会出轨。而且那太过肤浅,即使渡边淳一再如何润色、渲染,也依然肤浅。 实际上,秋歌也好春游也好,冬虫也好夏草也罢,聊天的对象是谁并无所谓,除了文暧,他不会和她的人生产生任何交集。 他在乎的是自己被认可了。 他既拥有让异性倾心的能力,也拥有两个小时赚一万块钱的能力。他获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并不是人们眼中陷入中年危机的失败者。他被认可了。 这是一种力量,一种权柄。权力会让人上瘾,这种power也不例外。 王子虚现在更加深刻理解了王尔德那句话:生活中的一切都与性有关,除了性。性有关权力。 同时。经历了一场真正的语疗,他对这个app的看法发生了改变。 之前他写脚本时,多少带一些对工作的厌弃和对自我的鄙夷——当然,他对自己的文笔自我陶醉,且觉得自己此身光明,绝非猥琐——但他始终对自己工作的动机怀有不道德感。毕竟他的目的是赚钱,服务内容则是提供力比多。 但是在真正进行了语疗之后,他震惊地发现,左子良是对的。 秋歌告诉了他自己的困惑和怀疑,分享了自己的痛苦与挣扎。他不止是在制造力比多,他给她提供面对生活的勇气。 刀可以用来杀人,也可以用来救人。在屠夫手里是屠刀,在医生手里是手术刀。他是什么刀,取决于他怎么使用自己的才华。 他为文暧写的那些脚本,无疑将文暧引向了手术刀的方向。而想要让文暧持续性地朝着这個方向行驶,需要他一以贯之地贯彻自己的热情,不停地输出相等质量的脚本。 他在努力把一件大多数人认为十分下流的事,变成一桩高雅的工作。他的行为有一丝悲壮色彩。 文暧能否持续高雅下去,取决于他还能舞多久。确实如左子良而言,文暧就是爵士乐,他在即兴表演。 王子虚站在洗脸台前,盯着镜子里的自己,阳光通过洗手间的纱窗,在空中打出斜向光线,照亮漂浮着的灰尘,也让镜子里的面容变得模糊。 “跑吧!王子虚,跑吧!”他说,“跑到没有力气跑动为止!” …… 第二天上班时,手机里的文暧app传来消息,提示他有一个专属单等待他接受。是秋歌的。 他看到之后搁置了很久,处理完手头工作,发现秋歌一直没有取消,犹豫再三,最后还是选择了接受。 那边几乎是瞬间就发来消息: 【我知道昨天说好了仅那一次,但和你聊过之后我一直在忍耐想和你说话的冲动。我忍得很煎熬。所以我决定任性一下,这是最后一次了。我想最后和你说一句话。】 王子虚发送消息:【你姑且先说来听听。】 【我今天读了一本书,也埋头嗅了书缝里的香味,确实沁人心脾。我好久都没有这么专注地阅读一本书了。谢谢你。】 【就为了这句话?】 【就为了这句话。】 【嗯。知道了。】 【你不问问是什么书吗?】 【即使伱拿我最喜欢的东西引诱我,我也不会上当——只要问了,就是我主动陷入你了。】 【你说得我像是伊甸园里的蛇一样,在引诱夏娃偷吃禁果。人家明明不是。】 【但是因为我是小王子。小王子就是被蛇咬死的,所以要分外小心。】 【放心啦。我说不定会咬你,但肯定舍不得把你咬死。】 再说下去就不得不开车了。王子虚没理她。两人的聊天告一段落。到了下午,口是心非的秋歌又挂过来一个订单,这次王子虚直接接受了。 【最后有句话无论如何想跟你说。真的是最后一句了。】 【那你说罢。】 【我今天去参加了一个座谈会,或者说,我以为是座谈会,结果一直在走路,走得我脚都肿了,好痛啊!你看!】 随着消息过来的还有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只雪白的脚,脚尖上勾着一只湖蓝色高跟鞋,雍容华贵的珍珠脚链垂在脚背上。 小王子:【不要把现实里的照片发给不认识的人,这会暴露你的真实身份。】 秋歌:【怎么会?只不过是一只高跟鞋而已,你难道能仅凭一只高跟鞋就找到我?】 【为什么不可以?灰姑娘也是仅凭一只水晶鞋就被找到了。】 【可是,找到灰姑娘的是王子,你呢,不过是个小王子罢了,小王子又能做什么呢?嘻嘻。】 【可不要小瞧小王子。小王子有些部分也可以很大——我是指野心。】 之后的两天里,秋歌一直给他开单,每次就只说一两句。即使王子虚把单次门槛调到了60元一次,对方也照开不误。 王子虚惊叹于对方的奢侈,也开始理解,为什么现在有些女孩赚过快钱后,一辈子就再也安分不下来。如果不是内心有坚守,的确容易觉得一切唾手可得,进而放任理智和底线双双松弛。 …… 单位里还有人在拿“大文豪”打趣王子虚,但是话题热度已过,人们的兴趣点明显转向了。他也落得安逸。 这天上班时,王子虚还是照例做自己的活儿。张苍年抱着茶杯踱步进来,左晃晃右看看。王子虚已经习惯,放着他没管。 结果张苍年自己开口,中气十足地说:“这些天没有看你活动哩。” 王子虚懵懂地抬起头,没能理解他话里的意思,开口道:“我晚上有时候会散步,可能没碰见吧。” 张苍年“啧”了一声,说:“我不是说的这个活动。你就没去跟苟局长聊聊?” 王子虚张开嘴:“聊什么?” 张苍年吃惊道:“你不知道?” “怎么了?” “啧,马上要评优了啊。”张苍年看着他,像看着自己不懂事的大侄子。 王子虚后知后觉,说了一声:“哦。” “哦什么哦,你不会什么准备工作都没做吧?”张苍年道,“你再不活动,以后还想不想提拔了?” 第47章 沧浪之水 “以后还想不想提拔了?” 老实说,王子虚很想回答:不想。 如果是放在5年前,他会将职级晋升当做人生的主职来面对;如果是3年前,他会认为这是他人生的唯一出路。 但现在这个时间节点,他只觉得麻烦。 事业编的职级晋升有一套极其复杂的流程,但每晋级一次,工资都能提高20%左右,而且还有提拔任用为领导职务的机会。 而想要晋级最硬性的条件,就是要在两年内拿到过一次考核“优秀”等次。 至今为止,王子虚还一次“优秀”都没有拿到过。不是因为他工作不认真。 实际上,早年间,他的人生底色还是奋斗。他和所有其他人一样,渴望着晋升。他拼命工作,讨好同事,希望在考核中拿到一个“优秀”等次,改变自己的人生面貌。 在他拼命努力一年后突然发现,想要在考评中拿到“优秀”,原则上需要工作认真、作风优良、思想过硬、本领过强……具体操作上,还需要领导点头同意。 其原因是,每年单位分配到的“优秀”名额有限。有人优秀,就肯定得有人不优秀。究竟谁来优秀,需要大家统一思想。 每年评优之前,领导会挨个儿找同志们谈话。实际上就是疏通思想。 对于那些工作勤奋的,领导会着重做他们的工作,让他们再等等,让资历老的先上; 对于那些资历特别老的,领导也会着重做他们工作,反正年纪老了,退休前混個晋升就够了,把机会让给年轻人吧。 评优工作,极其考验一个单位领导人的政治智慧和行动魄力。单位不可能做到完全唯绩效论,也不可能唯资历、唯学历、唯才能。一切条件都要综合考量。特别要考虑到,不能因为一次评优,就寒了同志们的心。 在他们单位。“优秀”等次是按需分配而不是按劳分配,每个有条件提拔的年轻同志都会拿一次优秀。拿过就不能再拿了,轮流着来。今年你优秀,明年就该他优秀了。不然人心不齐,队伍就不好带了,工作便不好开展。 王子虚刚来单位的时候,前面排着3个年纪大的同事,每个都有不得不提前拿“优秀”的理由。 领导找王子虚做工作,说你虽然是名牌大学毕业,人也勤奋,工作也认真,但机会还是要让给老同志,你想想,如果你老了,还有机会往前面蹿一蹿,是不是也希望别人从后面推一把?将心比心,是不是得相互体谅? 王子虚深以为然。领导又说,我保证,等这3位同志都拿过优秀了,第一个就轮到你。 王子虚等了三年,送走了最后一位老同志后,领导也一起走了,又来了一任新领导,就是苟局。苟局对前任领导的承诺概不认账。 苟局有自己的一套排序逻辑,按照他的逻辑,王子虚还得再等3年。又等了3年后,单位新进了一批年轻同志。苟局说,还是得从新排。 王子虚看透了人生的真相,也看透了人类的虚伪面目。他早已志不在此。现在跟他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朕的大清都亡了。 张苍年却不知他的内心活动,还以为他稳操胜券,好心提醒道: “原则上讲,论资历、论学历、论工作,把所有一切都论上,今年无论如何都该你拿一次优秀了,但是伱也要考虑到今年的特殊情况——今年颁布的新的文件要求,要注重提拔培养年轻同志。我们的评优逻辑可能还会发生变化。” 王子虚看着他:“8年前我刚来单位的时候,我也年轻,我年轻的时候让我让着老同志,现在等我老了,又开始培养年轻同志了。” 张苍年嬉皮笑脸地说:“那没办法,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我上高一的时候,校长说让高一来大扫除。等我上了高二,校长说,去年是高一大扫除,今年就让高二的来吧。” 说罢,他肃容道:“玩笑归玩笑。你还是上点心。你不评优,你清高,但在别人眼里,还以为你是能力不行,犯了什么大错呢。等以后那些年轻同志都上去了,你也学我,抱着个茶杯到处转悠吗?” 王子虚笑道:“学你也没什么不好,多轻松,多逍遥啊。” 张苍年说:“看着逍遥,等你以后就知道了。被一群小年轻蹦到头上吆五喝六有多难熬。” 王子虚被说得有点抑郁了。问道:“今年有几个人有条件评优啊?” 张苍年说:“那要看领导怎么想。不过依我看,今年希望最大其实就两个,一个是你,一个是小刁。” 小刁名字叫刁怡雯,跟郭冉冉是同一批进来的。隔王子虚两个办公室,平时两人很少打交道。 听到这个名字,王子虚说:“刁怡雯是去年来的吧?凭什么会是她?” 张苍年说:“她来单位时间不长,但是一来,她是河西大学毕业,也算是名牌大学;二来,她有过外面的工作经验,年纪也偏大;三来,现在风向是,评优不光要看能力,还要看学力,要看文章发表情况这种硬指标。而刚好,她发表过文章。” 王子虚惊讶:“她发表过什么?发表在哪?” 张苍年说:“《西河文艺》。” 听到这本杂志,王子虚彻底绷不住了。他道:“我们单位又不是什么研究性学府,以发文章来论优良本来就很扯,何况是发在文艺杂志上。” 张苍年摊开手:“那有什么办法呢?官字两张口,怎么定标准,还不就是领导一句话?” 王子虚摇了摇头,站起来倒水:“我反正是懒得管这种事了。如果领导要给小刁,那就给她吧。” 张苍年脸色稍微变了变:“真的吗?你真是这么想的?” “嗯。也没别的可想。” “那你可要再好好想想了。”张苍年说,“小王,有时候不是你给自己争什么利益,你不争,别人只会觉得你没有能力。你耽误了今年的评优,明年的提拔你又要错过,一来二去,你人生就蹉跎了。等到你年纪大了,还坐在这里扎头搞事,别人只会觉得你很没面子。” 王子虚说:“面子是自己给的,又不是别人给的。”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水清水浊,人都可以只凭本心而活,但不能不俯身用这沧浪之水。但王子虚觉得,既然他已经举目可见长江,就不必囿于这沧浪了。 让予别人吧。 他走出门,张苍年又跑过来,小声说:“你跟林峰关系那么好,你跟他打个招呼啊。小刁能在《西河文艺》发文章,你肯定也可以啊。” 第48章 人性的枷锁 王子虚苦笑:“你误会了,我跟林峰是意气之交,不是我找他拉拉关系,他就让我上《西河文艺》。文学就是文学。那么搞就俗了。” 张苍年摇了摇头道:“你小子。真是不开窍啊。” …… “所以说程醒这小子真是不开窍,他要是直接站出来说,小王子就是我,我就是小王子,那小王子真身肯定会站出来。一切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黄星火站在讲台上,对着台下侃侃而谈。偌大一间教室,挤满了学生,每个学生都用热切的目光注视着他,没有一个开小差的。 这里是南大文化与思潮课的课堂上。这是黄星火开设的一门选修课,选修学生人数只有100人,但两百人的教室,此时坐满了,还有站着的。 黄星火讲课的特点是富有激情,他的课堂本来就很热闹。最近他在讲一个时下热点,不少学生慕名而来,让这里更热闹了。 这個热点就是小王子。 台下有学生举手,黄星火伸手点他,那男生站起来说: “黄老师,您认为,程醒真的不是《小王子献给世界的40封情书》的原作者吗?” 黄星火摇了摇头,说:“不是。理由如下,其一,程醒同学在发表之初,就拿给我们看过,他明确表示自己不是原作者;其二,我看了他原来的文章。他的文风和行文逻辑不是这样的。” 那个学生问道:“老师,您从文风上面判断,结论能保证准确吗?” 黄星火说:“普通人判断可能不太准确,但是我判断的话,准确率在99%以上。因为我是受过训练的专业人士。” 学生们都笑了。 黄星火说:“不是开玩笑,是真的。小王子表面很骚,但他的文字内部,孕育着一种巨大的痛苦,它吸引人的地方就在这里。而程醒还年轻,有点儿傻白甜,写不出这种。” 底下又是一阵哄笑。笑完过后,那个男生问道:“黄老师,那你觉得,小王子的文字都这么火了,为什么他不肯现出真身呢?” 黄星火推了推眼镜,沉默了一会儿。 “同学们。” 他这三个字说得有些沉重,议论声逐渐降低,教室陷入寂静。 “你们现在还年轻,人生才刚刚开了个头,你们可以说是除了希望,一无所有。 “但是总有一天,你们会毕业、工作、买房、买车、结婚、生子,伱们会获得许多人脉,在社会关系中找到自己的地位。 “与此同时,你们也会同时拥有责任、义务、目标、动力…… “你们会慢慢拥有很多很多东西,等到真正感受到‘拥有’的分量时,你们才会惧怕放弃。 “小王子现在确实很火。但是它是有争议的火,不是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的魅力。 “要站出来接受它,需要放弃很多东西。也许是名声,也许是家庭,也许是体面。也许是由于拥有的太多太沉重,他才难以做出选择。” 一个男生站起来说:“老师,那你刚才还说,要让程醒冒领逼他出来?” 黄星火说:“对啊!这个时候就是需要有一个恶人站出来逼他一把,让他把拥有的东西真正放到天平上做抉择,看看哪边才是他真正想要的,否则他永远也不敢做决定。” 男生问:“您的意思是,小王子可能是个很有名望的教授?或者是学者?或者成名作家?” 黄星火摇头:“我没这么说。我不认识小王子。一切都只是猜测而已。” 另一个女生举手,黄星火点了她。那女生说:“黄老师,小王子那么优秀的作品,为什么会有人get不到它的优秀呢?我不是很能理解。” 黄星火问道:“你很喜欢《小王子情书》是吧?” “是的。” “那我问你,假如啊,假如,以后你结婚了,生了孩子,你发现你孩子在看这本书,你是什么心情?” 女生沉默了一会儿,说:“那我肯定不干。” 哄堂大笑。 笑声平静下来后,黄星火笑着说:“对,就是因为这个。很多人的鉴赏能力远低于其道德规训,所以他们没办法坦然地接受一部作品的优秀。” 又一个学生举手:“老师,那你觉得,小王子的作品只是在年轻人中火一阵,实际上上不得台面吗?” 黄星火摊开手道:“台面?哪里有台面?台面在哪里?” 没人回答他,所有学生都很茫然。 黄星火说:“台面就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所谓‘主流观点’等空洞的规训,是我们每个人的具体意识构成了世界的主流与非主流。 “在百年以前,贾府将《西厢记》视为禁书,贾宝玉看了要被父亲殴打,而在今天,《西厢记》则被列为必读经典。价值观是会变的,新事物会取代旧事物。这才是世界永恒不变的主旋律。 “我希望你们长大了,你们的意见也能成为主流意见,世界会越来越开放,越来越美好,初心能从一而终,热情也永不退却。而文学在时间长河中,作为一个永恒不变的定河石,代代流传,见证着历史的流变。这是文学最大的意义。” 适时下课铃响了,黄星火宣布下课,学生们鱼贯而出。 黄星火整理好手提包,学生们走上前来和他热烈讨论,他一一解答。走出教室门,正好碰到了迎面而来的钟俊民,两人双双扭开头,擦身而过。 《小王子情书》随着近几日的不断发酵,首先在大学高校之间引爆了,一时间洛阳纸贵。 读小王子成为了一种潮流,这年头你跟人聊天,不拽几句《小王子情书》里面的句子,你就是土包子。而这种警辟生动有内涵的句子,人称“小王子式金句”。 文青用“小王子式金句”装逼,浪子用“小王子式金句”撩妹。一些不懂浪漫的铁直男遭遇爱情滑铁卢,会上网紧急求助怎么学习“小王子式金句”,哪里有教程,怎么才能圆润使用才能讨得妹子欢心。 撩女生用小王子金句,撩男生也用小王子金句。有时候一对暧昧期男女对话,会互飚小王子金句相互撩,一直聊上几百条不带重样的,把聊天记录挂到表白墙后,让人叹为观止,说羡慕这样的神仙爱情。 王子虚离大学校园已远,且在未来已知的人生中不会回去,所以,对于此番盛况,他一无所知。 他刚刚完成了一份枯燥的报表,送到领导办公室后,转头回自己办公室的路上,正好听旁边门里传来的声音,正提到自己的名字: “……就是说王子虚根本没有吹的那么厉害啊,沈清风都说了,他没作品,我们小刁才是真有作品,真发表了的人啊,怎么看这次评优都……” 王子虚站定了脚步。 第49章 竞选州长 门里的清谈声时隐时现,如同楼道茶渣桶里的茶香若有若无,若不是点了王子虚的名字,他也不会听得如此真切。 刚才说话的是宋应廉,是和刁怡雯、郭冉冉同期进单位的一个男生,皮肤稍黑,瘦,有人看到过他周末和刁怡雯一起看电影。 走廊上空无一人,人都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每间办公室都门扉紧闭。走廊将十几间办公室串起来,这些办公室如同八分音符,短小紧凑地构成了整个单位的所有小节。而这条走廊就是五线谱。 王子虚站在五线谱里,感到自己像个不合时宜的休止符。 他眨了眨眼,眼前红漆房门上的木质纹理变得鲜明起来,随后豁然洞开。他惊人的想象力击穿了这扇单薄的房门。 郭冉冉半倚靠在办公桌前,阳光照在她的发卡上,微微反着光,刁怡雯则双膝并拢,坐在木质沙发上,宋应廉站在房间里,双手挥舞,慷慨激昂。除此之外,还有几個同事,或坐或站,一切历历在目。 宋应廉说:“小刁你不用压力大,我看你比王子虚机会大。是,他前段时间是出了风头,可沈清风都几乎是半点名地批了他。领导真看中的还是你这样扎扎实实写作的。” 刁怡雯说:“可是,我只在《西河文艺》上发表过。我也没写过材料。” 郭冉冉说:“《西河文艺》怎么了?有些人想在《西河文艺》上发都发不上呢。偷偷告诉你,之前门房跟我说过,以前啊,王子虚给《西河文艺》投过很多次稿子,结果连影儿都没见着。” “还有这回事?难怪沈清风瞧不上他。光会背书名不会写算什么……” “反正放心小刁,关起门来说,我们这个办公室里的人肯定都投你一票。” 想象力衰减了,办公室里的景象消失了,王子虚的视线退回到紧闭的房门上,盯着红漆木门发愣。 他忽然恍然大悟:张苍年一直在提示他“做好准备”,他一直不知道何为“准备”。听到这些他才醒悟过来,原来这就是准备啊。 他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把年纪还混得这么栽了。刚来单位头几年,他只知道吭哧吭哧埋头干活,领导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同事推给什么活儿就干什么活儿,光会做不会说,以至于总是莫名其妙得罪人,总有人给他在年终考评上打低分。 哪像现在这些小年轻,演讲、游说、拉选票、办公室联谊……宋应廉、郭冉冉就相当于刁怡雯的选举团,一唱一和,很快就获取了这个办公室的支持。 红办、蓝办、摇摆办,估计他们还要一个个游说,一个个做工作,这个袖珍选举团的活动唯独绕开了王子虚的办公室。 他理解张苍年为什么特地跑来提醒他了,想必他对这些活动心知肚明,但站在他的立场,又不好把话说透,只能旁敲侧击,催他也开始拉拢,不然就被整个单位孤立了。 小小一次评优,竟搞出了选美国总统的阵势。王子虚心悦诚服。 “咔哒。” 眼前的房门忽然被打开了,一个同事手持茶杯,半个身子欠出房门,跟王子虚撞了个对眼。 宋应廉的声音越过他的身体传到王子虚耳朵里: “没事小刁,就算你没发表过《西河文艺》我也投伱,王子虚太傲太高冷了,仗着自己读书多,都不跟我们说话。” 跟王子虚打照面的同事一脸尴尬,站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王子虚很自然地转身,如同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从他们的办公室门口离开,生怕惊动门里高谈阔论的人们。 他回到自己办公室,在自己位子上坐下,扎着脑袋。 上午忙完了那个报表,本来他打算趁着没事,好好构思一下脚本内容。但呆坐半晌,他一个字都想不出来。 他觉得自己在精神上已经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无视这些蝇营狗苟。他看到了长江,他如同夸父一般朝长江而去,可他终究没有夸父那般的长腿,能够轻而易举地跨过沧浪,他只能在这沧浪江中跋涉,任由浊水漫过头顶。 既然本身就不追求进步,他也不想传递冷气了。 他自己已经遭受了够多的不公对待和无形歧视,他不想把这些丧气的内容传递给年轻人。所以他选择默默退开,以一种不影响他们心情的方式。 如果被他们知道,他们的谈话自己一个字不落的听到耳里、记到心里,不知道又会作何感受。他只能假装没听到,假装沉默不语。 可惜,他终究没有自己想象得强大。电脑屏幕上光标闪动,他还是被影响了。 忽然,王子虚抬起头。 他妈的,凭什么? 我都放弃评优了,我都把机会让给你们了,你们拉票,玩你们的就是了,为什么还要在背后踩一捧一? 他一直在考虑所有人的感受。考虑老婆的感受,考虑父亲的感受,还要考虑同事、领导的感受。 但从没有人考虑过他的感受。 一个30岁的没钱男人就活该人厌狗嫌小透明没人在乎他拥有的精神世界连存在本身都是挡住了别人的道需要一脚踢开方得世界和平,这世界属于我们也属于你们唯独不属于他他就活该乖乖让出这个世界不能有情绪。他妈的,凭什么! 王子虚站起身,大踏步走到刚才那扇门前。门里的声音变小了许多,可能是刚才开门的同事告诉有人偷听,所以他们压低了声音。 王子虚伸手,“咔”的推开门。 谈话声戛然而止。 郭冉冉斜靠在办公桌前,刁怡雯双膝并拢坐在木沙发上,宋应廉则站着,回头诧异地望着他。 云朵飘过来把阳光挡住了,办公室里像打了一层日式滤镜,光线鲜绿而透明,让人心情愉悦。 王子虚扫了眼所有人,说:“《西河文艺》算个屁啊。” …… 程醒戴着防蓝光的室内镜,长长舒了一口气,双手离开键盘,拿起鼠标,点击了“发布”。 《小王子献给世界的40封情书》并不是一口气发出来的,他每天更新两封。 更新到38封时,他在红椒上的粉丝数已经突破148万了,每天都有上万条留言催更。 有广告商找来,想跟他谈商业合作事宜,报价开到了一单十二万,他都婉言谢绝了。因为他觉得这是小王子的功劳,他不能贪天之功。为自己谋利就变味了。 聊天软件里,一个花脸丑猫的头像跳动起来。程醒点开一看,是之前沟通联系过的《文艺界》杂志主编,田振磊。 《文艺界》是一本偏年轻化的小说期刊,在严肃文学领域,影响力仅次于《获得》《九月》《长江》《花国》等少数几本杂志,某种意义上,甚至比那些杂志更收年轻人喜欢。 田振磊说:“小程,我们想以专栏的形式把《小王子情书》放到《文艺界》上。想跟你商量下怎么操作。” 程醒坐直身体,在聊天窗口输入:“好。” 第50章 绥靖政策 程醒在电脑上输入: “其他都好说,我乐于见到小王子的作品被登上《文艺界》这样严肃一点的杂志,这更有利于作品的传播。唯一的问题就是稿费的问题。您知道的,我没法联系上小王子本人。” 过了会儿,对面田振磊回消息了: “真的没办法吗?如果因为稿费这样的问题而无法刊载,那可太遗憾了。” 程醒咬了一会儿嘴唇。《文艺界》的主编亲自来邀稿,这如果是搁他自己身上,他能吹十年。可人家约的是小王子的稿,这就不能有情绪了,要保持理智。 “我从来没要过打赏之类的,但是还是有很多读者打赏,现在赚到的钱已经有两万了,跟平台对半开后,还有一万,”程醒输入道,“我创建了一个专用的银行账号,把钱都存在账上,等以后找到小王子了,就还给他。” “可以啊!” 那边田振磊兴致勃勃,说:“我们这里也创建个账户,发一篇,就往里面打一笔稿费。说实话,稿费也没多少。我主要是觉得,这件事需要有人做。” 程醒一瞬间就热泪盈眶了:“我看到小王子手稿的时候,也有这种使命感,觉得我必须要做这件事。实不相瞒,最初我在很多人眼里都像个小丑。感谢您的理解和共振,让我感觉我不是孤军奋战了。” 田振磊说:“应该的嘛。好的东西就是好的东西,先驱就是要站在审美前线,对捞逼说no。我要是不认可小王子,难道把市场让给某·些·作·家·?” 程醒不敢接话,他感觉田振磊这一棍子能打翻一船人。田振磊又说:“我还打算在杂志上登個寻人启事。不,寻作者启事。只要有小王子线索的,都可以报给我们。” 程醒说:“这样好吗?你们可是《文艺界》啊?” 田振磊说:“有什么不好的?你不觉得,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荒诞的隐喻吗?状似高雅实则低俗的在殿堂,状似低俗其实高雅的却蛰伏于人间。该打雷了,该惊蛰了!《文艺界》算个屁啊!以后争取让他上《长江》!” 程醒咋舌,“《文艺界》算个屁”这种话,也只有它的主编才有资格说了。他连附和都不敢。 …… “《西河文艺》算个屁啊!” 王子虚说完,忽然觉得通体舒泰,从头发丝到每一个毛孔都很爽。 这不止是发泄的爽。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终于打破了一直背负在肩上的沉重枷锁,找到了工作的妙谛。 “要团结同事知道吗?”上班第一天前一晚,父亲拍着他的肩膀教导,“不要学我满口脏话了,屌东西屌东西的,不文明。屌东西。” 他确实一直奉行着这个政策,结果他发现,他是想团结别人,可是别人不来团结他。 以前有个同事赌球,找他借两千块钱填坑,后来一直不还,等到他调离单位,顺手就把他微信给拉黑了,气了他好久。 苟局走马上任,他也鞍前马后办过事。只因一次苟局想违规报销一笔小钱,他拒绝在经办人上签字,从此被苟局冷淡相对,以前的奉献全成了白忙活。 更别提上次迎检前,领导安排他和郭冉冉搭班子,嘴上说是让老带新,实际上却没明确上下级,郭冉冉纯把他当做帮忙的来看待,自己科室的一堆活儿都推给他做。 在整个单位,都不会有一个老实如王子虚的人,会毫无怨言地帮别人科室做事。更别提不图进步的人,恨不得连自己的事情都不愿做。 郭冉冉刚出校门就进院门,估计不明白这些职场上的道道,他也没仗着前辈的身份去教,只希望身体力行,郭冉冉能像他一样,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无私去做,不要活成一个斤斤计较的人。 没想到郭冉冉理所当然承下了他的情后,反手就背刺他一刀。 如果不是这一刀,他还不会痛得这么厉害。忍了那么多年了,多忍这一次又何妨?但这一刀把他扎醒了,他悟出一个道理: 以斗争求团结,则团结存;以退让求团结,则团结亡。 通俗的说,这个世界是一个欠操的世界,欠操的世界里有很多欠操的人。他们听不懂高级语言,崇高、奉献之类的,你要是按那种逻辑跟他们共事,他们只会想尽办法来操你,你只能把他们操一顿,他们才能懂:哦,原来这个不能操啊。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孔子有教无类,连他都并非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王子虚曾想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但现在他发现,有些人根本不配。 所以,他现在坦而然之地说出了这句话: “《西河文艺》算个屁啊。” 恶心自己,不如恶心别人。这才是生活的终极小妙招。 “王哥。”刁怡雯站起身,脸上挂着歉意,“你误会了,我们刚才没在说伱。” 宋应廉说:“是啊,咱们就闲聊,偶然聊到你了。咱们还说,王哥你那天力挽狂澜,操作为人称道呢。” 三人马上附和,相互望望,眼睛里满是真诚。但还是有一些演技的成分不经意间漏出来。 “你确定我是为人称道,而不是遭人背后讲坏话?” 王子虚说完,众人一阵沉默。 他忍不住冷笑,走进来,大马金刀贴着刁怡雯身旁坐下。 小姑娘赶紧挪屁股让位子,却不敢站起身,小心翼翼偷眼打量着他。 木沙发能坐的空间就这么点地方。宋应廉看到他几乎贴到刁怡雯身上,顿时目呲欲裂,但又敢怒不敢言。 王子虚和蔼地说:“你们不是说我平时跟你们交流少吗?我一想也确实。是交流少了,这就来跟你们说说话,聊聊闲篇。” 刁怡雯尴尬一笑,郭冉冉昂起头说:“可是,王哥,你坐在这里,我们放不开,你考虑考虑我们的感受啊!” 王子虚还在和蔼地笑:“嘿嘿,那你们刚才在背后编排我,就考虑过我的感受啦?背后能讲我坏话,当面嫌我让你们放不开,我都没嫌你们呢!” 王子虚说完,在场众人尽皆冒汗。 刁怡雯细声细气地说:“王哥,是我们不好。刚才他们有点嘴上没把门的,对您有点不尊敬,我给您道歉。您要是有意见,多批评,多指正。我们都是刚参加工作,没有社会经验,需要您这样的老前辈多指导,多提点。” 王子虚扬起眉毛,说:“这话倒是说得滴水不漏,我要是有你这么能说会道、能屈能伸就好了。不过你别拿刚参加工作说事,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可不敢在背后说同事坏话。这是做人的基本道理。我还是单亲家庭呢,我没妈教,你们妈妈也没教吗?” 第51章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王子虚这番话相当于自爆式袭击,攻击性拉满,在场的人跟蒸桑拿似的头上冒烟,真正达到了红红脸、出出汗的效果。 其实他还嘴下留情了。论讽刺的辛辣与尖酸刻薄,无人能出鲁迅其右。他从小读鲁迅杂文全集,练就了一副铁齿铜牙,10岁就把人说哭过。 只是职场不崇尚刺头,崇尚中庸。再加上他以前跟老婆吵架,总是把老婆说哭,于是他痛改前非,和光同尘,为了爱,将身上锋芒掩盖。 十年霜刃未曾试,但也没锈里面。他写的文暧脚本也满是侵略性。能写就会说。他平时不说,只不过是因为他不想说。 宋应廉脸色沉下来,道:“王哥,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我们说的也是实情,你平时那么高冷,是吧,我们跟你也很难接近,你觉得我们不了解你,我们也没法了解啊是吧?” 王子虚冷笑:“高冷?我上次在小郭办公室搞迎检材料,我倒是想聊聊,小郭有空就低头刷手机,碰到业务问题才抬头跟我说两句,究竟谁高冷?” 郭冉冉急忙道:“当时不是忙吗!我没空啊!” 王子虚接着冷笑:“你忙,我就不忙?伱们上班是来工作的还是来交朋友的?我不跟你们交朋友,你们就可以在背后编排人了?你们要真心想交心,何不没事主动过来找我?你们主动来过我办公室没?” 宋应廉说:“王哥,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许主任跟你们聊得多吗?苟局长跟你们交心谈心过?你们怎么不怪人家高冷?不仅不怪,还要百般逢迎。到我这儿就成了我高冷了。无非就是嫌我没个官位好欺负罢了!” 王子虚扫了他们一眼,接着道:“是不是单位里只要没职位的,都得定期跟你们请安,汇报一下思想动态,不然就是高冷?了不起啊,你们才是领导做派啊!还好你们只是办事员,这要是真当了领导,那是不是全单位都得舔你们才有活路啊?” 刁怡雯低下头,轻轻啜泣起来。 王子虚戳中了他们的死穴。其实当他们在背后说王子虚坏话被当场逮到的那一刻,就已经输了,这次的游说便彻底宣告失败。 王子虚的话不仅是说给他们听的,也是说给其他同事听的。听在其他同事耳朵里,更是杀人诛心,今天编排王子虚,明天就有可能编排别人。同事心中自有想法。 她没有办法,只能哭了。可王子虚一点儿都不怜悯。他现在对任何人都不怜悯。 郭冉冉恼道:“你这么不依不饶,到底想怎么样嘛!” “想怎样?”王子虚站起身,“道個歉有这么难吗?你们真没妈妈教?” “对不起!”刁怡雯先站起来冲他欠了欠身,一边伸手擦脸上泪水。 王子虚从兜里掏出一张卫生纸递给她。旁边宋应廉也含糊不清说了句“对不起”,语气极其不情愿。 等他目光移向郭冉冉,这女生扭过头,板着脸说:“我不道!我也没说什么啊,我不过是把沈清风的话重复了一遍。你怎么不让沈清风给你道歉?” 上次王子虚说萨特长得丑,被郭冉冉听到了,她以为是在说她。虽然她没讲,但在心里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所以她才是铁杆“倒王势力”,怎么都不可能道歉。 王子虚说:“沈清风自然有一天会道歉的。” 郭冉冉怒极反笑,看着他冷笑起来:“呵,就你?” 王子虚又坐了下来,说:“就我。怎么了?你是觉得我不够格,还是觉得沈清风档次太高?” “……” 郭冉冉觉得他很癫狂。 王子虚知道他们的想法,正是因为知道,所以心生悲凉。这个民宿店老板的书,都不配放在他的床头,但他的话放在这巴掌大的西河,就成了金口玉言。 他丝毫不了解王子虚,甚至连他的名字都记不住,估计见了面也只会叫他“菜名哥”。可他对他的评价,却被一群和他共事多年的人奉为圭臬,好像他们是自从沈清风评价过他之后才忽然认识他王子虚的一样。 这里面透着一股巨大的荒诞。 “沈清风的书,跟火车上大爷吹牛有什么区别吗?无非是‘哥吃过见过睡过’,他最大的优点就是他吹牛的时候没有羞耻感。如果他那算文学,那我在出租车上跟司机聊两个钟也算文学,去丽江买两本旅游小册子也算文学。” 郭冉冉冷笑道:“大言不惭,不自量力。” 王子虚道:“大言不惭?我告诉你们为什么沈清风会说那一番话吧。在他上电视台的前一天,我碰到他了,无意中得罪他了。他第二天便借机在电视台发声报复。他这人,纯属心胸狭隘。” 上次在府办的经历,王子虚本不打算说。换一个别人,能在府办力挽狂澜,给大领导写上稿,还跟沈清风、宁春宴对上话,怕是第二天就能吹得满单位人尽皆知。 但是王子虚不会。他不屑于说。那天小小的成就,对于他那五十次诺奖机会毫无帮助,如果形成履历,都无法写上一个字。那这有什么好说的?他的骄傲不在这里。 更何况,苟局这人幺蛾子挺多。要是他听到王子虚去过府办,估计心里要有想法,指不定会在哪里为难王子虚。所以王子虚不说。 也正是因为他没说过,现在陡然透露一两句,其他人第一反应是不信。所有人都在等他宣布是在开玩笑。 但是他没有。他岿然不动。郭冉冉仔细盯着王子虚的脸,确认他是认真的,道: “你没在搞笑吧?沈清风上哪儿认识你去?你又上哪儿得罪他?你见得着他吗?” 刁怡雯说:“沈清风在城郊开着民宿,听说有时候会过去,您是在那儿见到他的?” 宋应廉说:“怎么可能?他那儿常年爆满,每次沈清风回来了,都有一堆女粉丝跑来求签名,他忙得见不着人,我们哪儿见得到?就算能见到,他哪有功夫跟寻常人闹矛盾?” 郭冉冉说:“是啊,王哥,这不会是你幻想的吧?噗……不好意思,我觉得真挺搞笑的,哈哈哈……” 王子虚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大丰收的盒子,想点根烟,又忍住了。 “你们这些人,依然只听得懂‘吃过见过睡过’,把这些当做成功的唯一标度。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沈清风这么火了。” 众人听不懂他的话。 办公室门被推开,主任许世超探身子进来,看到王子虚,说: “让我好找,你原来在这儿啊!” 他转头看到屋子里济济一堂,感叹道:“这么多人?这场景挺稀罕啊!小王你什么时候也能跟伙计们打成一片了?这得拍下来留念。” 他话说完,才发现室内众人脸色有点异样,声音降低几分,跟王子虚说:“苟局找你,去他办公室。” 王子虚问:“不会是说评优的事吧?” 第52章 传金陵副将 许世超说:“这领导的心思我哪里敢猜?你去了就知道了。” 他这么说,那就说明猜对了。 王子虚刚刚气消一点,现在火气又蹭蹭冒了起来,忍不住阴阳怪气道: “苟局让你亲自过来跑腿啊?我王子虚的面子什么时候这么大了?” 许世超瞪大眼,他不知道王子虚今天吃什么枪药了,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会聊且有攻击性,忙道: “哪里谈得上,我这工作不就是个跑腿搞服务的吗?” 王子虚站起身:“是,搞服务,都是人民公仆,都是搞服务的,苟局不也是个搞服务的?” 他话说完,留下一屋子人瞠目结舌,许世超连话都不敢接,等王子虚出去,忙回头问道:“什么情况?今天什么情况?” 刁怡雯低头:“我们有点小误会……” 宋应廉耸了耸肩:“他说他得罪沈清风了。” 许世超重复了一遍:“沈清风?” 郭冉冉说:“他魔怔了。” 许世超道:“小王以前不这样的啊?他到底怎么了?” 没人回答他。 王子虚一直在学古代文人养气。他极少发脾气,就算脾气上来了,他会找个树洞呆会儿,过不了多久就消气了。 君王之怒伏尸百万,匹夫之怒血溅五步。他既不是君王也不是匹夫,卡在中间不上不下,怒就怒了,出不了血。王子虚之怒,上能让全家鸡犬不宁,下可以气到自己肝痛。所以他不发脾气。发了也没用。 可是今天不同。往年今日,苟局也是这样找他谈话,再往年也是一样。实际上,6年了,每年苟局都要找他谈一次,每次都是跟他做工作,让他往后推推再评优。 养气养了这么多年,全变成了火气,横竖是要发出来,反正今天已经把同事给得罪了,他不吝再得罪個领导。 所以他一路步行到苟局办公室,一路上怒气不断积攒,等到苟局办公室门口,怒气值已经积累到巅峰状态,推开办公室的门,却见到苟局一脸媚笑。 “王子虚同志来啦?坐,坐。” 王子虚横眉冷对。他知道苟局平时不会对他有好脸,前倨而后恭者,必然有所图谋,也没给他好脸色,大大咧咧坐下来,率先开口道: “找我什么事?” 苟局一怔,随后恢复和颜悦色,道:“小王啊,许久没跟你谈心谈话了,这次找你来,也没别的,就找你了解一下思想动向。” 王子虚道:“别拐弯抹角了,我天天在你跟前晃,伱能不知道我什么思想动向?是不是要聊评优的事情?今年的优秀你打算给谁?快聊完我赶紧走人,我还有事没做呢。” 苟局面色一变。王子虚以前很老实一人,面团一样,怎么搓揉都没事。今天突然变成硬柿子,必有缘由。所以他反而不敢拿腔拿调了。 苟局和颜悦色道:“行啊,那既然你想开门见山,我就不千回百转了。你来先看看今年的评优评先章程。” 他把一份红头文件递给王子虚,王子虚坐在沙发上翻了两页,说:“跟往年变化不大。” 苟局眉毛一扬,道:“怎么变化不大?我告诉你,变化很大!重点看这一条:‘……要坚持德才兼备、以德为先、任人唯贤,突出政治标准和实干能力,重点培养有信念、有担当、有抱负、有实绩的年轻干部……’这一句你有没有品出点什么来?” 王子虚冷冷道:“没有。” 苟局放下手里的文件,道:“小王啊,现在干部年轻化是个大趋势。我们单位也有不少优秀年轻干部……” 王子虚冷笑道:“优不优秀,还不都是您苟局一句话的事?” 苟局忙说:“别打岔,优不优秀我说了不算,他们是真优秀。我的意思,如果能够把他们培养起来,送出去,对我们单位的每个人来说,不也是脸上有光?” 王子虚说:“你就说你想培养谁?” 苟局拧开茶杯喝了一口:“我们单位的很多年轻同志都很不错,都很值得培养,唉,我也觉得为难啊,只能一个个来。就比如刁怡雯,她可是正儿八经在《西河文艺》上面发表过文章的,上次其他单位领导还跟我提过她,很有才华。” 王子虚说:“所以就是让大家都支持刁怡雯呗?你直说不就完了。说完没?说完我走了。” 苟局摆了摆手,说:“小王啊,你别急嘛,我就是跟你随便谈谈心,沟通沟通,你不要搞得这么功利性。我知道,你也很有才华,上次迎检的时候,在酒桌上,你可谓技惊四座啊。” 王子虚说:“那既然如此,今年评优为什么不给我?我不优秀?” 苟局脸微微有些发红:“不是不优秀,是不够优秀。你也听到了,沈清风说过,有没有才华还得看发表出来的文章,刁怡雯她是真发表过。” 王子虚手指敲在红头文件上“啪啪”作响:“那评不评优是看写作功底还是看工作情况?你就给句话,要是咱们评优是看所谓的才华,那我每天写一篇小说投杂志去。” 苟局道:“不是,小王,你思想有点偏了。我们评优的原则肯定还是以工作业绩为主。但是大家业绩都不错,那么业余情况也要考虑进去……” 王子虚翘起腿道:“苟应彪,我看你是当领导当到天上去了,眼睛看不到单位情况了,你多久没看过同志们的工作情况了?我论业绩论考勤论质量,哪点不是名列前茅?你哪儿来的底气说大家业绩都差不多?” 苟局板起脸道:“你怎么回事?我刚才说了,现在干部年轻化是大趋势,按刁怡雯这个年龄,她今年评优了,以后可能会被推到更广阔的舞台,成人之美你不懂吗?我索性把话说明白了,小刁的背景就决定了这儿只是她一个跳板,你懂不懂?” 王子虚眯起眼:“我不懂。她是有个当市长的爹还是有个当部长的娘?请你喝了几顿酒塞了几条烟,你索性再说明白点呗?” 苟局终于憋不住了,猛地一拍桌子:“够了!王子虚!你不要懂装不懂!我给你脸了?你在这儿给我装模作样的。你30了你还跟个女孩子争什么争?你知不知进退?” 王子虚豁然站起身,指着他的鼻子道: “苟应彪,我操你妈!” 苟局瞪眼呆立当场。 “你他妈一个司机转的领导职务,给领导开车开出的资历,在府办呆过几天啊,就学会评人才华了?你他妈懂文学吗?你看得懂《西河文艺》吗? “我30了我跟一个女生争,这话你他妈说得出口?我要是真有心争,六年前我就该拿这个优秀了,不是你一年一年拖到今天?你他妈真的是条狗啊你!” 两人的声音回响在走廊里,五线谱上,所有音符都悦动起来。乐曲活过来了。 办公室的门扉纷纷打开,所有同事都从办公室里探出头,有的更是站在走廊上,探头探脑地往这边望。 第53章 半泽子虚 苟应彪双目赤红,气喘如牛,他被王子虚骂得如同半夜惊悸忽然梦醒,浑身都在发颤,心脏仿佛被什么攥紧了似的疼得难受,太阳穴也一跳一跳的。 王子虚双拳攥紧浑身紧绷,站得如同一条旗杆般挺直。看上去文质彬彬,但从距离上看,随时可以给他一拳,导致苟应彪心理压力极大。 忠厚老实人的发狠,像白米饭里埋伏着一根鱼刺,给人造成意料之外的暴击。苟应彪猝不及防之间被堵在办公室,他丝毫没预料到这个局面,以至于语气先天软了几分。 “评优是组织上的决定,你有意见,可以以正当途径向组织上反应,而不是在这里发脾气拍桌子!告诉你王子虚,就凭你这种行为,今年的优秀就不可能给你!” 王子虚轻蔑一笑:“没今天这事儿,优秀难道就会给我了?苟应彪,你画大饼的这套功力还是如此炉火纯青,不过留着你妈吃去吧!告诉伱,评优,我三年前就没想过啦! “还组织上的决定!哪次不是你内定了人选上会走个过场?咱单位谁不知道‘不跑不送原地使用’?你不会真把自己催眠了,以为你自己很公正吧?” 苟应彪指着王子虚的鼻子:“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内定?什么‘不跑不送原地使用’?哪一年的评优不是经过班子集体讨论,哪一年的优秀不是众望所归?哪一年的没有会议记录和档案台账?你说清楚!” “众望所归?”王子虚冷冷一笑,“苟应彪,要不要我帮你回忆回忆,你上次开会还是在安排伪造会议记录呢! “我再帮你回忆回忆,2017年!评优的是老同志赵喜春,你找我谈话,说赵老再过两年退休,退休前要走个流程给他提一提,你记不记得? “但是他妈的你问问老同志们,谁在办公室见到过赵喜春了?我在这儿工作七八年了,我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吃空饷,不上班!这是你说的众望所归!? “2018年,单位要流转一個编制岗位到其他事业机关,当时你定的人是张梦文,这年轻人一进单位就只想考公,安排的事从来不做,一碰到忙的时候就闹肚子要请假,你想把他弄走。 “结果他跑来跟你吵架,吵了三天,你许诺当年度的优秀给他,让他带着荣誉走,他才罢休。人家到了新单位,第二年就进了班子,还是照样不做事。这就是你说的众望所归?!” “2019年……” “老王,你怎么了?有什么话不能下班了好好说吗?你这弄得影响多不好!” 向志强打断了他,从门外挤进来,拉着王子虚的胳膊往外拖。 “放手!” “你先冷静一下!我是为你好!” 王子虚挣扎着被拖到门边,看到走廊上的景象,吓了一跳。 走廊上站满了人,张苍年站在办公室门口,手里捧着茶杯,嘴唇抿紧,一言不发;许世超目瞪口呆,刁怡雯一脸惊骇。 众多同事在走廊上探头探脑,但他们只是默默听着,没一个人吱声。这场景沉默得诡异,诡异得可怕。 王子虚挣脱了向志强,回头伸手指着他: “向志强我警告你,现在是我在处理跟苟应彪的私人恩怨,我跟你无冤无仇,但如果你想拦我,我回头就弄你!这工作我可以不要,你可以不要吗?你考虑清楚再来劝架!” 向志强被吓得松了手,旁边有人把他拉走算是给了个台阶。这滩浑水没人敢过来趟了。 王子虚转头气势汹汹杀回苟局办公桌前,接着说道: “2019年,本市碰到百年一遇的洪灾,单位大部分人都抽调到河堤上防汛,那一年的评优,你给了胡晓萍,说她是抗洪先进。但她一直留守后方,她根本就没上堤! “当年很多同事一个星期没回家,冒着感染血吸虫的风险,在堤上吃住睡,被蚊子跳蚤咬了无数个包。你却把优秀给了一个没上堤的人!不就是因为你在她老公开的加油站可以免费加油吗?! “苟应彪我告诉你,从那一年之后,我就没想过再提拔了!我还勤勤恳恳工作,不是图提拔,是因为我想做好本职工作,你别以为是你画饼画得好!我喉咙软,吃不下那么硬的饼!” 苟应彪气得发抖,伸手指着窗外道:“行,那你去举报,你去纪委举报我吧!你看纪委同志是相信我,还是相信你这个,在单位跟领导拍桌子,当面骂人,满嘴脏话的刺头!” 王子虚说:“我骂人?要不是你高血压我怕你死这儿,我还要打你呢!” 苟应彪后退两步:“王子虚!你他妈到底要干什么?我说了,你要是非要这个优秀,我明年可以考虑你!你不能以为抖抖狠,优秀就让给你了,这儿是机关,不是黑社会!” 王子虚上前两步:“闭嘴!老子不优秀!老子今儿就是专门来骂你的!就是有你这样的奸官、怂官、贪官,才搞的整个单位乌烟瘴气! “没原则,没纪律,没底线,单位里的人恨不得都把工作往外推,做事的越勤快,手里的活儿就越多,越不干活儿的,就越清闲。以手不沾事为荣,以踏实肯干为耻! “埋头苦干的没奖励,偷奸耍滑的步步高升,个个都是形式主义达人,把溜须拍马、会跑会送当本领,单位烂完了!源头就在你这个烂心烂肝烂肺的烂人身上! “我告诉你苟应彪,我不要优秀,我一辈子都不要优秀,你没资格给我评优秀,你他妈不配!” 苟应彪捂着心口剧烈咳嗽起来,胸腔产生了震鸣音,脸部憋得通红,好像马上就要倒地,他伸手指着王子虚,好似悬疑片里被害人死前指认凶手一般,一脸痛苦但是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他不懂王子虚什么时候胆气变得如此厚了,明明以前随意搓揉都没有怨言,就好像自动感应灯一般省心。谁知道今天突然故障竟造成如此恶劣的后果。 “王子虚我告诉你,只要有我在这个单位的一天,你他妈就别想过一天好日子!提拔?别想了!我才是局长,你以为我开不了你拿你没办法?老子有一万种方式整你!老子整到你干不下去自己走人为止!你给老子等着瞧吧!” “等着瞧什么啊?” 一个浑厚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争吵,仿佛大坝闸门缓缓降下关住了奔腾河流,挤在走廊上的人纷纷屏住呼吸,如潮水般退开,同时眼睛盯着那人紧闭双唇。 一个宽大的身影从门外进来,自带不怒自威的气场,办公室里的空气骤冷。 “苟应彪,你谈个工作怎么还谈得吵起来了?是怎么回事?” 苟应彪刚才还气喘吁吁,看到来人后,连忙收敛起表情,迎上来道:“梅主任,您怎么来了?您来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来的人正是梅汝成。 王子虚抬起眉,也一脸愕然,他看到,梅主任身后,刘科长冲他眨了眨眼。 第54章 欧里庇得斯(求追读) 许世超远远看到梅汝成进了办公室,喃喃道:“亲娘咧,梅主任怎么来了?” “梅主任?”郭冉冉疑惑道。 “梅主任你都不知道?”许世超看了她一眼,一副小姑娘你还得多练练的表情。但也没有给她解释的欲望。 刁怡雯咽了口唾沫,远远走到办公室门口往里看。 她觉得,今天的事情越来越复杂了。她不知道接下来事情会怎么发展。宋应廉站到她身旁,想用身体给她增加一点勇气,刁怡雯不动声色地挪开了几步。 “我刚才都听到了,”梅汝成说,“评优是吧?王子虚,你什么情况?没有给你优秀,你就要骂人?你怎么如此冲动?这让外人看了多丑?” 苟局眼前一亮,从办公桌那头转到这边来,躬身对梅主任告状: “您刚才没听到,他还要操我妈呢!这人简直无组织无纪律,我刚才也是气极了,说了点气话。我对他肯定是要追责的,但是,我会按照正常的程序和手段。” 梅汝成乜斜了他一眼,道:“什么?他还要操伱妈了?苟应彪,你怎么带的队伍啊?搞得同志们怨气这么大,我倒要听听你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苟局忙说:“哎哟哪有天怒人怨!……唉梅主任,我在您手底下当了那么久的兵,您是我师傅啊!您还不了解我吗?我怎么会做天怒人怨的事情呢?” 梅汝成背着手:“哟,我可不敢当苟局长的师傅啊,苟局长在外头都是威风八面的,那是出山猛虎,到我这里来就是镀镀金,我哪真敢自居师傅哦!” 苟局满头大汗:“师傅,您别挤兑我了,我哪威风八面啊?您问问,我在外面,都是以您的大弟子自居的。” 他一边说一边怀里掏出一根烟,孝敬似的捧到梅汝成嘴边,梅汝成道:“我不抽这种档次的烟。” 苟局身形一僵,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行了行了,你说说,你是怎么把评优的事搞得鸡飞狗跳的?我听听。” 苟局收起烟,整顿了一下心情:“这个王子虚,您应该听说过他,之前沈清风在电视上说的就是他。他这个人吧,一直有点恃才傲物,我告诉他我们都是按章程来定的评优人选,他硬是不满意,要跟我闹。” 梅汝成说:“王子虚参加工作几年了?” 苟局道:“八年了,今年是第九年。” 梅汝成说:“他拿过几次优秀?” 苟局道:“一次都没有。全是称职。” 梅汝成笑了笑:“八年了一个优秀都没评过,那是该心里有气啊。他是北理毕业的吧?名校毕业,一個优秀都拿不到?” 苟局尴尬一笑:“评优这事吧,每年都恰好有人比他优秀那么一点,那也没办法啊是不?他前任领导怎么想我不知道啊,反正在我这儿,我都是公平公正公开地主持的评优工作,您不信可以看会议记录。” “我不看那玩意儿。” 梅汝成挥了挥手,伸手翻桌上的评优章程:“今年的优秀,你打算给谁?” 苟局汗颜:“不是我打算给谁就给谁,这不还得过会讨论吗……” 梅汝成瞪了他一眼:“别给我打你那官腔!” 苟局仿佛被一头狮子给近距离瞪了,背后出了一身的冷汗,嗫嚅着说:“我们单位另一个女生……小刁。” 他连忙把桌子上的《西河文艺》拿出来,翻到目录那一页,道: “梅主任您看,小刁她这孩子很优秀,年纪轻轻就在《西河文艺》上发了文章。您看这儿。” 梅汝成只看了一眼,随意道:“《西河文艺》上面登文章,那不是跟他们编辑部打声招呼就能成的事?你就拿这个当考核标准?” “不是……” 苟局额头上的汗涔涔落下,低头把《西河文艺》收了起来:“您看,今年的章程不是说了吗?要评‘有实绩’的年轻干部。小刁登了文章,又年轻,我觉得,应该把机会给她。” 梅汝成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苟应彪,你胆子够肥啊。” 苟局有些不知所措:“什么?我怎么……” “我说你胆子挺大啊!”梅汝成说,回头看刘科长,“他这么搞,回头大领导看到评优名单,问一句‘王子虚怎么不在上面’,你说他下得来台?” 刘科长笑道:“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苟局长大惊:“什么意思?梅、梅主任,请您说明白点,我没、没懂。” 梅汝成诧异地看着他:“你不知道?” 接着,他又诧异地转向王子虚:“你没说过?” 苟局心急如焚:“知道什么?” 梅汝成掏出一根烟,冲刘科长一比划:“你说。” 刘科长简洁明了地说:“小王上回在我们研究室紧急救场,给大领导写了篇发言稿,连大领导都夸他写得‘真他妈的好’,还专门打听了他叫什么名字。话说回来,那回他写的是漂亮,真他妈的漂亮。” 苟局仿佛被重锤敲击一般,呆立当场不动弹了。 走廊上,也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如同蚊群,嗡鸣声愈演愈烈。 梅汝成转头看王子虚,不爽道:“你这么大的事儿,你不跟领导汇报一声?你跟单位里谁都没说?你是真愣啊你。” 王子虚张了张嘴,没反驳,也没说话。 梅汝成抽了口烟,没有继续批评他,而是问道:“那你现在什么想法?” 王子虚没说话。 刘科长提醒道:“梅主任问你什么想法,有这个机会,你说说呗?” 王子虚没想法。王子虚有些恍惚。 梅汝成和刘科长忽然闪现到此处,如同神兵天降,充满了不真实感。放在文学艺术作品里属于机械降神,是几千年前古希腊剧作家欧里庇得斯的惯用伎俩,文艺复兴之后就没人用了,也就是说,过时了500年。 要是让尼采知道了,会痛斥这种桥段破坏了王子虚身上的整体悲剧性,属于希腊式盲目乐观。王子虚就应该像太阳一般燃烧自己,并且在最后的氦闪中彻底爆炸。他会像战士一样倒在通往自由的道路上,死后尸体上爬满苍蝇。 可惜,这只是文学上的真实。现实往往不会按照尼采老人家所构想的那样悲惨得恰到好处。实际上,刘科长早早就来单位了,手里拿着几天前他在府办完成的那篇发言稿。 当时他正好看到王子虚怒气冲冲走进苟局办公室,脸上写满愤怒。走廊里连空气都在低吟“有事要发生了”。可惜当时王子虚太愤怒,没有注意到刘科长。 如果当时他注意到了,刘科长就会告诉他,大领导亲自点名让他将那天的现场会形成一份新闻稿,稿头部分他已经写好了,王子虚只需要把发言部分润色一下即可。 以王子虚的性格,手头上有了事,他就会以事情为重,埋头先把事情做了再说,就不会有在苟局办公室的这场爆发了。 在王子虚说“苟应彪我操你妈”的时候,刘科长偷偷溜了,开车去把梅主任接了过来,于是就有了现在这一幕。 当然,这些王子虚后来才知道。在现在的他眼里,就是神兵天降。 当然,他也没想好如何应对神兵天降。在发脾气的那一刻,他就想好了,大不了辞职,那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接手文暧的股权。现在这情况倒是始料未及。 “我没想法。”王子虚说,“大不了辞职呗。” 梅汝成听完一愣,转头一脸厌恶地对苟局说:“苟应彪,你评个优能搞成这样,要是王子虚真辞职了,你亲自去大领导家里跪着去吧!我看你怎么收场!” 第55章 海瑞罢官 苟局变脸速度极快,满脸堆笑地转向王子虚: “唉,这事儿闹的。小王啊,你别说辞职的话,你也是的,你被大领导表扬了,这事儿怎么不说一声呢?这是全单位上下的荣耀啊!” 王子虚乜斜他一眼:“告诉你?告诉你做什么?我几年前但凡得了什么荣誉,让你知道了,伱哪次不是摇头晃脑说‘小王是很优秀,但性子太过锋芒,还需打磨打磨’。苟应彪,你就是个嫉贤妒能的小人。我告诉你又能怎样?” 梅汝成转头看苟局:“苟应彪,哪有你这样用人的?难怪林峰跟我感叹,说这么多年不知道你们单位有个王子虚。大领导上次开会说了,‘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大领导都恨不得天上掉人才了,你在底下踩人才,你可真是会给领导分忧啊!” 苟应彪满头大汗,看了眼王子虚,又看了眼梅汝成,偌大一个单位,竟无一人为他提供台阶。 他当惯了领导,下达的指令绝不会错,就算是错了,也自然有人找台阶给他下,不是错了,是执行坏了。他态度既然已经服软,有意放过王子虚,却没料到王子虚是個愣的,竟不肯放过自己,还在咄咄逼人。 形势以谁也预料不到的速度急转直下——对于苟局来说是急转直下,对于王子虚来说正好反之——也许只有操盘手梅主任可以料到。 梅汝成和刘科长相互递烟,两人一并点燃了,大口地抽着,很快办公室里就烟雾缭绕如同仙境。 办公室主任许世超乖觉地洗好烟灰缸,又用卫生纸擦干,恭敬地走进来放到桌上,走的时候把门轻轻带上。 门刚关上,梅汝成又指挥刘科长去把门打开,说屋里抽烟憋着难受。但是王子虚知道,根本原因不是这个。根本原因是他想让单位的人都听到。 王子虚发现,梅汝成来了之后,就完全接管了局面。从他到这里来的每一句话,都引导着事情朝着他想要的结果发展。他第一句话故意指责王子虚,在苟局听起来是在帮自己撑腰,但在王子虚听起来,那是对自家同志的批评。 在别人单位,当着别人领导的面,批评别人的下属,这本身就耐人寻味。从一开始苟局的比赛就结束了。只可惜他的政治洞察力不够敏锐,没有发现绳圈已经套在了他脖子上。 苟局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已经晚了,梅汝成给过他机会,是他自己不要面子的,如今只能像上岸的鲤鱼挣扎两下,努力死得体面。 苟应彪说,梅主任,小王同志,我错了,今年的优秀,一定给王子虚同志评上。小王,你也别想辞职了,明年的晋级也给你安排上,你辞职了怎么过生活?你安安心心在这儿工作,我保证不会有人排挤你。 王子虚说,我不要优秀。我六年前就该优秀了。你现在给我个优秀,能把过去六年给一笔勾销吗? 苟应彪急了,怎么能说是一笔勾销呢?说了明年给你提一级,就肯定给你提。你工作六年提一级,这速度已经不算慢了好不好? 王子虚说,不是六年,是九年。 就算是九年,也不慢了好不好!苟应彪说。 苟应彪压低声音又说,你别耍脾气了,成熟点,当着梅主任的面搞得大家难看,你到底还要什么你就说! 王子虚说:“我要你跟我道歉。” 苟局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其实,一个道歉也并不足以填平王子虚失去的日子。 体制内是一个一步慢就步步慢的地方。表面上看推迟一年两年再提拔,也并不打紧。但差距就是这一年两年拉开的。更何况是九年。 当领导愿意为了别人牺牲你的一年两年时,就已经说明了你缺少某个至关重要的东西。而这个东西,就是领导给你打的哑谜。 当王子虚蹲在沙地里思考这个哑谜的谜底时,他的同学们先一步飞黄腾达了,再过后,和他同一批进体制的也飞黄腾达了。 有时候他上街遇到了那些故人,说起生活,人们会得意洋洋地炫耀自己的成功,并且故作惊讶地问,你小子,怎么还在当办事员啊?工资很高吗? 王子虚并不觉得自己的人生失败,毕竟他拥有50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机会,但是那些故人照鉴了他的失败。就好像一个明知你不打游戏的人跟你招手,说,快来快来,看我怎么虐你。 人们不会问你有什么理想和远大抱负。理想和远大抱负属于意识世界的事情,往往人们更关注物质世界里有什么。人们会跟他说,你怎么还在当办事员啊?你怎么一个月工资还是四千块啊? 因此他越来越不喜欢上街。成功有一百个爹,只有失败是没妈的孩子。王子虚就是没妈的孩子。他曾经是如此渴望那个优秀,作为对他过往人生选择的认可。可惜他一直没有等到。 等不到只能不等了。这不是灰心丧气,而是出于自尊。同样是出于自尊,他选择要一个道歉。 道歉对于任何人来说都并不是什么难事,“对不起”,三个字,舌头只用触碰上颚一次,双唇轻触,这三个字就自然流畅地说了出口,再稍微欠一欠身子,就已经是极为隆重的致歉。 可是,就是这样简单的一件事,迄今为止,从来没人对王子虚做过。 这世界上总有一些全力搞砸了别人人生的人。比如把闺蜜关在门外让人捅死;再比如心情不好开车上街撞死七八个人。他们只会拍拍屁股走掉,如果要求他们道歉,他们只会瞪起眼,说,至于吗?又不是我的问题。 其实有时候人们想要的只是一个道歉而已。但对方会认为,你今天要我低头道歉,下一步就要我赔钱,再下一步就要骑到我头上了。所以,我一个道歉都不会给你。 苟局也是这个心理,好在,这次,梅汝成站在旁边。 他饱含屈辱地——在他自己的意识里是这样,实则别人不关心他怎么想——用力低下头,在梅汝成、刘科长以及单位所有人面前,对王子虚说: “对不起。” …… 王子虚送梅汝成到楼下后,刘科长把讲话稿给了他,说:“还记得吗?形成一份新闻稿,到时候发给我就好。” 王子虚说,好。 梅汝成说,我今天也看出来了,你确实志不在仕途,你的性格也不适合当官,你就好比那个海瑞。 王子虚低头,我哪能比海瑞。 梅汝成说,你跟他性格一样,都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官场上哪有非黑即白的事情?说开点,人生中哪有非黑即白的事情?都是将就。你不愿意将就,那你就只能被将就。 王子虚说,还是文学单纯点。 梅汝成说,你既然志不在此,想走文学这条路,你也要踏实点,一步一步走。虽然你不来我们府办,我也还是祝福你。毕竟你帮过我们一个大忙。至于《西河文艺》的事情,你还是去他们编辑部看看,你的水平不至于上不了。 王子虚说,好。 刘科长说,你就跟林峰一起去,他跟我说过你的事,他肯定愿意带你去。 王子虚说,好。 “王子虚同志啊。”梅汝成上车之前,突然回头说,“不管你志向多么清高,你也该获得一次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了啊。” 第56章 过把瘾就死(感谢盟主墨笑璇) {上一章改过了,如果发现和记忆对不上,请重看上一章} 没人想过王子虚会真要苟应彪给他鞠躬道歉,包括苟应彪自己。 一个道歉是如此廉价,不过舌尖轻触上颚,双唇相碰,“对不起”三字便自然流畅地说了出口,再稍微一欠身子,已是极为隆重的大礼。 相较于评优和提拔这样实实在在的好处,一个道歉是如此微不足道,过了,就忘了。星河流转,江山依旧,错误的仍然会错下去,失去的不会再回来。 正如一个优秀不足以告慰王子虚的过去,一個道歉也不足以填平王子虚浪费的人生。这个道歉的分量对于王子虚如此之轻,就如同摔得粉身碎骨后旁边人递过来的创可贴。 而这个道歉的分量也可以很重。在苟应彪那里,这个道歉是职场不可承受之重。 众所周知,领导是不可能错的。如果领导错了,说明执行得不够彻底,只要坚定长期执行下去,迟早有一天会证明领导是对的。质疑领导有错,本身就是一种扰乱军心的行为。更别提让领导低头道歉承认错误了。 今天领导要是承认错误,明天就能有人不服从命令,后天就会集体造反。雪山的崩塌往往都是从一片叛逆的雪花开始。 但是,王子虚只要一个道歉。不多不少。就要一个道歉。 因为这会让他很爽。 爽了就很好很好。他甚至觉得,自己活到今天,就是为了看苟局那个油腻的地中海脑门子一低头,不枉这九年的蹉跎。 苟应彪眼神瞪着王子虚,那眼神在说,能不能换一个? 王子虚依然站得如同旗杆一般笔挺,不换。 苟应彪眼神露出央求神色,不要给我难堪好不好? 王子虚挪开了视线,要的就是你难堪。 梅汝成开口道:“苟应彪,能不能把小王同志留下来,就考验你的政治智慧和政治定力了。” 苟应彪吸了吸鼻子,良久后,问道:“我能不能把门儿关上?有点冷。” …… 苟局办公室的门打开了。此时单位所有同事全都挤在走廊里,三三两两,像旱季趴在岸边的蛤蟆。门打开,王子虚走出来,手里攥着评优章程,器宇轩昂。 刚才苟局道歉的时候,王子虚同意他把门关上,那是他留给他最后的体面。 但是在全程围观的同事们眼中,门关不关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谁都知道门里发生了什么,不然根本用不着关门。 而且,这不透明的一扇门,反而让围观的人心里平添许多臆测。本来苟局也只是简简单单低个头,但门外的众人脑海里,什么姿势的苟局都有。想象力的恐怖之处就在于斯。 这扇门本来是为了遮羞,却反而让苟局显得更羞,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众人牢牢注视着意气风发走出门外的王子虚,有一刹那间,张苍年觉得,好似时光倒转,回到了王子虚刚刚来单位那一年。 但是画面一转,又回到了此时此刻此地。王子虚还是那个胡子拉碴的三十岁中年,眼睛里光芒依旧,但少了几分单纯,多了几分狡猾。 他从同事身边经过,从张苍年、郭冉冉、向志强、宋应廉、刁怡雯身边依次经过,不发一言。同事们也不发一言。在万众的簇拥中,他们的沉默震耳欲聋。 今夜,刁怡雯的竞选小团队彻夜无眠。一直到凌晨三点,他们还在聊王子虚的事。 他们尚且年轻,对于大领导没有概念,只朦胧地觉得那是一尊庞大且强力的存在。原本在他们心中,苟局已经是此方天地间最为权势滔天的强者,可结果只是因为大领导的一个态度,苟局就必须屈辱地向一个办事员低下头颅。 他们百思不得其解:如果王子虚真的有才华,为什么他却甚至不能在《西河文艺》上刊登作品?如果王子虚有背景,那为何他又在办事员的级别上蹉跎了九年? 如果王子虚没有才华也没有背景,他是如何做到得到大领导认可的?如何让梅主任直白地开口说我就是来给他撑腰的? 一夜之间,王子虚的身份和形象变得扑朔迷离,这个单纯的老实人,变成了山中老人般的存在。而回想起他们日间的所作所为,每个人都内心冰凉,生怕黑暗中的山中老人来找他们秋后算账。 唯一睡了个好觉的是刁怡雯。下班后,她回到自家二层高的小别墅,在她那个当副县长的爸爸回家后,谨慎地将今天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她父亲愕然半晌后,和她那个副厅长的妈讨论了一番。两人讨论了各种可能性,分析了王子虚的背景和沈剑秋的态度,最后商量出了一个最稳妥的办法。 “那你就先不拿这个优秀吧。让给他算了。”爸爸说,“你拿不拿优秀无所谓,平白弄出一个敌人来,不是很好。回头也照顾一下苟局的情绪,跟他把你的想法说清楚。” 刁怡雯点了点头,父亲说:“有的时候越是看起来不起眼的角色,越是要小心。你不要这个优秀,还有一万种办法早日提拔,但小角色很容易跟伱鱼死网破。一定要牢记,小心驶得万年船。” 刁怡雯点了点头。 到了第二天,她发现西河再次被王子虚这事引爆,第三天,甚至传扬到了境外——隔壁县,她父亲以局外人的视角又听人说了一次这件八卦,这次唏嘘不已又有新感触,不过他坚信自己的处理方式没问题。 当然,这都是后话。当时苟局留梅主任吃饭,梅主任不留,让王子虚下楼送他。 王子虚将两人送下楼,刘科长把讲话稿给了他,说:“还记得吗?形成一份新闻稿,到时候发给我就好。” 王子虚说,好。 刘科长开车来的,梅主任上车前,回头看了王子虚一眼,说:“你的性格确实不适合当官,既然志不在此,就踏踏实实走好每一步。虽然你不来我们府办,我也还是祝福你。毕竟你帮过我们一个大忙。至于《西河文艺》的事情,你还是去他们编辑部看看,你的水平不至于上不了。” 王子虚点了点头。 梅主任又说:“你就跟林峰一起去,他跟我说过你的事,他肯定愿意带你去。” 王子虚说,好。 “王子虚啊王子虚。”梅汝成最后说,“既然你想给自己过去的人生一个告慰,你该获得一次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了啊。” 第57章 没有人给他打电话的王子虚(感谢盟主我才是复生) 王子虚下午没去上班。 他没上班不是因为他想变成法外狂徒。午觉过后,他坐在硬邦邦的棕垫床上,午后的日光斜照进房间里,让人浑身燥热。肾上腺素水平减退后,他突然想起自己得罪了多少人,开始害怕起来。 他不由自主地计算自己得罪人的数量:首先是苟应彪,得罪他,其实相当于得罪了为领导护炉子的一批人; 他还得罪了刁怡雯的竞选小团体,这意味着,新参加工作的年轻同事团体都被他得罪了; 要命的是,他还举了好几个该死的例子,比如拿过优秀的胡晓萍。这位老大姐主要是嘴碎。现在说不定正坐在办公室嗑着瓜子骂他呢。 人们记不住他为了勤奋踏实做事的人大声疾呼,但人们肯定能记住他是为了自己九年没拿优秀而向领导发难。因此,这九年来,所有拿过优秀的人都成了他的波及对象。 这么算下来,单位里老、中、青三代,他全给得罪了。想到这里,王子虚又开始想,要不还是辞职算了。 他就像个因为没做作业而不想上学的中学生。他坐在家里,等到时钟走过两点半,他还没有动身去单位。 他想,如果有人给他打电话,问他怎么不在单位,他就假装睡过头了,再体面地去上班。显得好像是别人先请他去的。 平时他只要不在工位,过不了几分钟,就会有人给他打电话,问他在哪,怎么还没来上班。他就说,我来了,我在洗手间呢,然后在同事怀疑的目光中姗姗走进办公室。 上班这么多年,他一次都没有迟到早退。这是他的骄傲也是他对完美主义的追求。众所周知,一旦不完美了,人就很容易自暴自弃。 王子虚一直在床上坐到三点多,窗外的阳光从焦黄到慢慢发赤,结果没有人给他打电话,一个都没有。 以前他从不旷工,那個时候每个人都对他要求很高。等到他故意旷工了,人们反倒不敢说他了。胆大包天简直是胆大包天者的通行证。王子虚觉得这世界荒谬得让人发笑。 他不知道的是,此时单位里秩序井然,一个提到他的人都没有。大家都当他不存在。 苟局长知道王子虚没来上班,他反而松了口气,他巴不得见不到王子虚。郭冉冉也知道王子虚没上班,但是她庆幸于不用面对那个煞星,一句抱怨都没讲。许世超也知道王子虚没上班,他以为王子虚去府办见梅汝成了。 实际上,单位里每个人都知道王子虚没上班。但每个人都默契地不提王子虚。大家都假装单位里压根没这号人。于是王子虚便真的不存在了。 或者说,王子虚的存在终于回归了自己的存在。如果萨特知道了这件事,会满脸笑容地祝福他找回自由的自己。但王子虚并不知道自己成了整个西河最自由的男人,他以为自己被孤立了。 到了三点半,一个王子虚意想不到的人给他打来了电话,是叶澜。 “你想好合同怎么签没?”叶澜说,“是你自己签还是让别人代签?” 王子虚说:“还是代签吧。” 他还没有真正做好辞职的准备。 叶澜说:“那行啊,你打算让谁代签?你老婆?还是你父母?” 王子虚沉默了。从情感上,他更希望让妻子代为持股,但是理智告诉他,这件事不该告诉妻子。 叶澜说:“我提醒一下哦,我建议还是让你的父母持股。不是说伱和你妻子感情有问题,我只是见过一些类似的事情,夫妻代为持股,最后离婚的时候闹得很难看—— “当然,我绝不是说你会离婚哈。我的意思是,像这种事,最好还是让父母来做比较好一点,毕竟夫妻离婚了就不是夫妻了,但父子母子是不能断绝关系的。” 王子虚说:“父母离婚再嫁再娶了,有时候也不是你父母了。” 叶澜笑道:“那毕竟是少数,多数人都是有舐犊之情的。哎哟我竟然知道这个成语我真有文化。我也只是提个醒哈。你想让谁来代持,都可以,我都没意见。” 谈到信任的话题,哲学家有很多话要说。问题在于:即便是最信任的人,也没必要把刀交给他,让他抵在自己背上。不可考验信任正如不可考验人性。 王子虚思考了很久,还是决定让父亲代为持股。这个决定无关信任。 他十分信任妻子,但是他也不敢告诉妻子自己在文暧公司扮演的角色。聪明如妻子,在他拿来合同的那一刻,一定能猜到他在干什么。 至少在妻子面前,他想维持自己的体面。 做出决定后,叶澜笑着说:“对了,你最近还要不要接单试试?有好多人点你。” 王子虚觉得这个说法有点羞耻:“什么点我?” “你上次不是在日销榜拿过第一吗?很多人注意到你了。她们对你很感兴趣。其中还包括一些大r用户。” 大r的r是rmb的r,意思就是人民币玩家。王子虚对人民币感兴趣,但同时他又惧怕深度地参与进去。 “我只想对文学负责,不想和具体的人产生纠葛。” “可是,你真的做得很棒啊。秋歌给我形容过你的语疗,把你吹到天上去了,说得我都想试试你的成色了。” 叶澜边说边笑,银铃似的声音很容易让人回想起她那天银色的吊链耳环和精致的锁骨。 王子虚说,不了吧,本来就不想搞语疗,更别提跟现实中认识的人搞。跟现实中认识的人搞语疗,那试出来的可能不是成色,很容易试成黄色。 叶澜生气了:我就是开玩笑的,你那么认真干嘛?挂了。 王子虚拿着传出忙音的手机,对着墙壁摊开手,他完全搞不懂女人的情绪为何可以如此跌宕起伏。 下一秒,又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打来了电话,是林峰。 电话那头,林峰说:“兄弟,听说,你跟你们领导吵了一架?” 王子虚尴尬笑笑:“当时,冲动了。” “勇敢。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强权,而不是抽刀向更弱者。你很猛,很猛。”林峰说,“你下午没事吧?要不要跟我一块儿去《西河文艺》看看?” 王子虚愕然,小声问道:“你说的《西河文艺》是哪儿?” “他们编辑部啊,”林峰说,“你不是投稿过吗?你确定他们没退稿?” “没有。” “他们也没登你的文章?” “没有。” “那我带你过去问问情况呗。”林峰说,“顺便,混个脸熟。我跟他们主编很熟的,他人很好。” 王子虚咽了口唾沫。这一个心跳的日子终于来临。 第58章 没有色彩的王子虚(感谢盟主微光璃星) 王子虚和林峰约好,1个小时后在“新荣记”门口见面。那个老餐馆就离府办大楼两条街远。 林峰还在上班,并且他以为王子虚也在上班。所以他们约在一个小时之后,那时候就快下班了。在他心中,王子虚还是那個规规矩矩的老实人。王子虚没有纠正他这个观点。他觉得这样就很好。 于是他披衣起床,离开家门。 工作日下午三点多的西河,对于王子虚来说十分陌生,是一片未经开拓的处女地。他一直在规规矩矩地上班,而这里是不规矩的人才能拥有的世界。 阳光的势头衰弱,打在皮肤上没有刺痛感,只是让人内心燥热。道路两旁是惨白的高楼,泛着刺眼的白光。从地面的颜色可以看出,洒水车刚刚经过。空气中漂浮着石楠花的气味,和地上的水汽混在一起升腾起来,逐渐令人难以忍受。 街上的行人,介于“零星几个”和“一个都没有”之间。夏天的来临,已经解开属于凉爽的最后一根腰带。街上个体经营商户们,都躲在自家店子里,面孔沉入阴影中,用潇洒的姿势,注视着从街上狼狈走过的王子虚。 王子虚尽量躲在树荫下。远方高楼传来刺耳的电钻声,树上有不知名的鸟叫。一只麻雀跳下来,蹦蹦跳跳地,和他并肩行了一段距离,然后又飞走。树叶间泄下阳光形成的斑点,风一吹,这些光斑便眼花缭乱地晃动,让人如同行走在水面上。 他停下脚步,抬起头,在一片灿烂的蓝天白云之间,寻找一些奇怪的形状。 世间忙碌奔走三十年,童年如同枪尖刺在一颗光溜的石头上一般,轻而易举地滑过了。随后便是十年如一日的苍白生活。他竟回想不起,上一个如今天这般无所事事的日子,是在哪一年份。 奇怪的是,明明都是同一个西河,今日的西河却显得更加五彩斑斓,以往上班时绝没有这种感觉。他从小在西河长大,这里的一切他都熟悉,但今天却在他眼中呈现出一种陌生感。这种感觉让他没来由地恐慌,他很想大喊一声,然后从街上跑过去。好像这样就能让恐慌消失掉。 也许,西河从来都是这样鲜艳得五彩斑斓,只是王子虚常年坐在办公室,重复着单调的生活,触目皆是白墙红桌。褪去色彩的是他自己。 他找了个远离单位和日晒的地方,在路边长椅上坐下。掏出手机,打开文暧app,看到999+条未读消息,倒吸一口暑气。 叶澜告诉他,有“很多用户”对他感兴趣。当时他没料到会有这么多。 这些消息提示大多数是点单提醒,还有相当一部分是打招呼。拖动长长的消息列表,他见到了各式各样的网名,用各种各样的口吻试图引起他的注意,他突然就拥有了“一日看尽长安花”的体验。 王子虚放下手机苦笑。他想象过很多种“红”的方式,却未曾想过,在这样一个炎热的日子,“红”以这样的方式撞上了他的腰部。 果然,作为一个小说家,他的想象力还是不够夸张。 王子虚拿起手机。在他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他也感到释怀。因为消息太多了,秋歌的消息被淹没在其中。对于这个女孩,他总抱着一股没来由的罪恶感。 他说过只接她的单。但是三番五次地和她语疗吧,对他来说算是一种欺骗;看到了她的接单申请却置之不理吧,又让人感觉自己冷血。 就好像妈妈明确要求不能养狗,他却每天都给路边的流浪狗带一根火腿肠。等到那只无比信任他的小狗想跟他一起回家时,却被他关在门外。他能说的只有抱歉。 但是他的这种罪恶感相当淡薄,仅限于“看到”。既然看不到了,他就没有这罪恶感了。 他的手指停在屏幕上,手指下方的一条信息,在茫茫信息洪流中,一瞬间吸引了他的注意: “最后再聊一次吧。看到后随时都可以。我会一直等你。——秋歌” 王子虚内心的罪恶感又开始泛起波澜。 他点击了接受。 这次秋歌没有秒回消息。空白的对话框里两人双双无言,只有光标孤独跳舞。 王子虚试探性地发过去一句话: 【哈喽。】 像是发令枪响了一般,那边很快发过来好几条消息: 【你终于理我了!】 【我给你发了十七条消息,你都没有理我。】 【我还以为上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呢,这两天一直在后悔。】 小王子:【所以,你每次都根本没想过是最后一次?】 秋歌:【嘻嘻,被你发现了~】 小王子:【嘻嘻伱个头啊。】 小王子:【如果你不想最后一次和我聊天,那就不必用“最后一次”做借口。最后一次也好,倒数第无数次也好,只要你开口,我都会奉陪。】 小王子:【因为我发现我不是很擅长拒绝你。】 那边马上回复过来一条消息:【等一下。】 秋歌那边似乎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过了很久,才再次接通消息。 秋歌:【两天没跟你聊了,不要一上来就整这么刺激的。我有点受不了。】 小王子:【我啥都没说呢。】 秋歌:【我这边人很多,乌央乌央的。其实我在开会,刚才我还发言了,现在在跟你聊天。妈耶,好刺激。】 王子虚不是很能理解她的兴奋点在哪。他感觉这女人性格里十之八九有点很败坏的成分。但是他又反感不起来。 秋歌:【刚才你等了很久吧?抱歉没提醒你,虽然我内心是这样,在外面,我还是很体面很有身份的人,在主席台上给你发消息有点不成体统。】 小王子:【没关系,刚才你发言的时候,我在想,数学上到底是不是有“倒数第无穷个”这个数,我在想该怎么表达。可惜我数学不好。所以倒也不觉得无聊。】 秋歌:【嗯,对,就是这样,聊聊数学,我就冷静下来了。刚才在主席台上,我耳朵肯定一直是红的,不知道有没有人发现。】 王子虚忍不住一笑,输入道:【此红者为官乎?为私乎?】 这是晋惠帝的典故。晋惠帝是个傻子,听到池塘里有蛤蟆叫,他问,这蛤蟆是为官而叫还是为私人而叫?底下的人告诉他:在官地则为官鸣,在私地则为私鸣。 秋歌给出了标准答案:【虽在官地,却为你而红。】 第59章 物种起源(感谢盟主lonely寂寞) 小王子:【既是耳朵为我红,切莫脸上再露出我的名字,要是让人知道,你这样尊贵体面优雅的文学少女受了我的污染,我怕是要被人揪出来挂到电线杆上。】 秋歌“呼呼”偷笑:【现在什么年代了?又不是以前,电线杆早没那样的用法了。】 小王子:【还是怕啊。那个年代过去了,人们心里的电线杆却依然健在。这个时代,切莫高雅。若你本来就下流低俗无法无天,人们倒不会管你,若是你以高雅出名,人们反倒会以圣人标准来要求你,一个不慎就要被挂电线杆。】 秋歌:【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从来如此。】 小王子:【从来如此。】 秋歌:【不过你放心,如果伱被挂上去了,那我也肯定被挂在你旁边,有我这個美女作陪,你也该瞑目了。】 小王子:【耶稣旁边挂着盗贼,美女旁边挂着流氓。嗯,倒也般配。】 秋歌:【倒也般配。】 小王子:【你在开什么会?】 秋歌:【我在给一群网络写手讲课。教他们塑造人物。不过我觉得他们一点都不需要。】 小王子:【为什么会不需要?】 秋歌:【因为网文只需要情绪和速度啊,网文可不是精雕细琢绣花功夫,每天怼两万字上去,傻子也能赚钱。】 小王子说:【那为什么要你来给他们讲课呢?】 秋歌:【我不知道,领导的安排呗。可能领导觉得他们需要一点文化的熏陶。反正我觉得,他们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傻子。】 小王子:【那他们挺过分的。】 秋歌:【没事,我也把他们当傻子。大家扯平了。】 王子虚抬起头,一阵风扫过,地面落叶簌簌地动起来。心头的燥热稍微驱散开一点,远方阳光凶猛的地方,热气还在扭曲着视线。他看到有一位穿汗衫的老大爷在热浪下走过,像一个小点。 小小寰球,每一个人都在努力追求着认同,但是又不屑于去认同别人,所以大家才活得这么累。其实躺着站着,都是一生,也没必要对别人的活法指指点点。 王子虚想到:我这种想法真是近乎圣人呐。 小王子:【大概百分之九十二的作家,都认为只有自己是对的,其他作家都错得离谱,不太行。所以你也不用自责。】 秋歌:【为什么你能掌握这么详细的数据?】 小王子:【这是村上春树说的。可能是他胡说八道。】 秋歌:【好叭。】 小王子:【我倒想听听秋歌老师是怎样上课的。】 秋歌:【好!那可轮到我来好好教教你了!】 秋歌告诉他,她最拿手的塑造人物的方法,就是反差。 漂亮的让她内心歹毒,丑陋的则灵魂高洁——这种古典主义的反差已经过时了,雨果都用得烂掉了,她的反差还要更进一步。 冲锋在前的让他背后受唾,战斗一生的让他穷病老死;浪漫热忱的让他饱受背叛,一心向道的让他理想幻灭;拥有一切的还能拥有更多,一无所有的永远一无所有;革命者倒在胜利前夕,叛逆者最后庸碌苟活。 王子虚听完后,说,挺好的。但是壮烈有余,悲悯不足。 秋歌有点不服气,说,那你怎么塑造人物的,我的小王子老师? 王子虚说,贴着人物写。 秋歌笑道,这跟我高中语文老师说得一样。 王子虚说,那说明你的高中语文老师水平不低。我说的贴着人物写,是做到极致的那种,你会完全变成那个人物,不是作为上帝玩弄他的人生,而是沉浸到他的视角里观察整个世界。 做到最极端的时候,你甚至能感受到这个人在你身边,一颦一笑,栩栩如生。他会对你的每个行为作出反应,他说的话就好像真的凝聚了他的整个人生经历。 秋歌听得心驰神往,又有点担忧:“这样不会精神分裂吗?” “达尔文你听说过吧?”王子虚说,“人类在漫长的进化史上有无数的进化分肢,这些始祖的基因都潜伏在人类的基因中。因此,人类作为高级动物,是最灵活多变的。人类应该可以成为任何生物,也可以成为任何人。” 秋歌说:“你疯得让人着迷。” 王子虚又跟她说了一些灵机一动的情话,逗得秋歌又是迷醉又是痴狂又是高兴。王子虚也不是喜欢撩拨她。她开单是花了很多钱的。收人钱财与人消灾,这是王子虚的服务精神。 不知不觉就到了和林峰约定的时间,王子虚告别了秋歌,起身去“新荣记”,很快见到了林峰。 他在外面坐了一个多小时,脸堂被晒得通红。林峰跟他打了招呼,一边问上午的事,一边跟他一起去文协。 “其实吧,在体制内还是要不要脸一点。”林峰说,“越不要脸,越混得开,混上去了就有脸了。越要脸,越没脸,最后只有你自己觉得有脸,别人都觉得你丢脸。” 王子虚点头:“我早有体会。但是,我觉得那种活法不酷。” 林峰哈哈笑起来:“真羡慕你啊,这种书生意气,像我已经被生活压弯腰了。不过你可别辞职啊!” 王子虚说:“我暂时还没打算辞职。” 林峰说:“辞职干嘛呢?你领着工资搞搞创作,多好呢?你今天说的那一帮人,你以为他们无动于衷?他们也要脸,但是你觉得他们会辞职吗?不会的。他们都不辞,你一个仗义执言的反倒辞了,那这世道才叫奇怪呢。” 王子虚点头:“我先前确实太计较别人对我的看法了。” 林峰小声说:“而且事业编,管得又没那么严,你平时搞搞副业,赚点小钱,工作又轻松,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人活着不能给自己找罪受嘛。” 王子虚点头:“多谢林兄,我现在想清楚了。” 两人到了文协,林峰三步并两步上了楼,穿过一条颇有年代感的走廊,两人来到一扇挂着“《西河文艺》编辑部”牌子的门前,推门而入。 “将!哈哈哈……” 门内传来愉快的声音,桌子上坐着两张大屁股,当然,王子虚只能看到其中一张。正对着他的是一个戴眼镜斯斯文文的男生,背对着他的人头发稀疏。看到他们两人进来后,眼镜斯文男生拍了拍半秃男人的肩膀,两人默契地把棋盘收了起来。 “哟,林总!”半秃男人跳下桌子走过来,满脸笑容,“稀客啊!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木雨林风。” 林峰说了个很冷的笑话,王子虚在旁边发了一憷。 半秃男人哈哈笑起来,说:“这不快下班了嘛,咱们闹着玩儿。这新来的小艾。” 林峰说:“没关系的老陈,你们的工作作风,我一直都很清楚而且敬佩。” 旁边戴眼镜的斯文男生麻溜说:“我去倒水。”然后溜了。 林峰给王子虚介绍:“这是《西河文艺》的唯一指定责编老陈,陈乔升。” 陈乔升摆了摆手:“现在不是唯一责编了,这不小艾来了嘛。” 林峰又道:“这我朋友王子虚,他很有才华,我这次过来吧,就是想问问他的事。” 陈乔升脸色一变。林峰尽量婉转地把王子虚投稿没通过的事情说了,陈乔升抠着头道: “你确定没退稿?” 王子虚摇了摇头。 陈乔升说:“没有退稿,那就是通过了。” 王子虚说:“可是我的文章也没登上。” 陈乔升看了他一眼,走到一张桌子前。桌子上几张报纸,盖得鼓鼓囊囊的,像小山丘一样,不知放着什么杂物。 他伸手一掀,报纸落到地上,露出桌上物什,一摞又一摞,全是稿纸。 陈乔升拍在其中一摞上,说:“这一沓,是通过了在排队的。” 陈乔升又拍在另一摞上,说:“这一沓,是还没来得及看,还在审的。” 王子虚仰头看去,两摞稿纸都同样高耸,数量上令人心生敬畏。 陈乔升说:“如果不出意外,你的稿子就在这两摞里边儿了。你自己去找吧。” 王子虚和林峰对视一眼,同时感到撼山易,撼原稿难。 陈乔升说:“你们可以抱到地上翻,只不把两堆弄混了就行。” 王子虚叹了口气,忽然间,他看到办公室门口,如刀鞘般伸出来一截小腿。 小腿匀称结实,脚上穿着一只湖蓝色高跟鞋,鞋跟尖细且长,脚背雪白,血管的形状让王子虚感到颇为熟悉。 可能是注意到了王子虚的眼神,躲在门外的女人也不藏了,转身跳了出来,手背在身后,满身的青春洋溢。 “嘿!那个结了婚的!真巧啊!居然在这里碰见了!” 王子虚看到宁春宴的笑脸。 第60章 编辑部的故事(感谢盟主莫水明空) 王子虚低下头。他朦胧中抓住了一根线头,但他推理出的那个真相太过惊骇,他还没有在内心中完全接受,以至于不敢面对宁春宴。 宁春宴走到王子虚面前,低头看他眼睛:“咦,你怎么了?你不认识我啦?” 王子虚还是不敢抬头。他感觉这一幕有点像《大话西游》里紫霞第一次见至尊宝。他自卑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口,除非对方想进他重要的盘丝洞。 旁边林峰笑了:“宁才女,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你们认识啊?”林峰问她。 宁春宴笑着说:“是不是很吃惊?我也很惊讶,怎么我会认识他呢?” 她伸手在王子虚面前晃了晃:“那个结了婚的王子虚!你们在这里干嘛呢?” 王子虚把桌上的一摞稿子搬到地上,蹲下身说:“我想看看,我投过来的稿子为什么没有回音。” 宁春宴说:“哦,原来是这事呀。那我也帮你找找。” 说到这里,她自己又笑了。因为她发现,自己对这个王子虚未免也太了解,连他久投不中都知道。而他们只不过区区两面之缘而已。 她从一旁搬过来一把小凳子,并拢双腿在凳子上坐下,够着身子去取稿子,认真地把上面的作者署名念出来,确定不是王子虚就丢到一边。 王子虚张开腿很没形象地蹲在地上,头也不抬地低声说:“你没必要帮我找,伱又不知道我稿子长什么样。” 宁春宴说:“没关系呀,我闲着也是闲着,今天刚好心情好,待会儿找烦了我自己会走。” 林峰也在一旁坐下,帮忙递稿子:“宁才女今天怎么来文协了?” 宁春宴说:“我刚刚参加完这边一個会。” 林峰说:“哦对,今天确实有个会,我差点忘了。” 陈乔升在众人背后偷偷看了眼手表,计算着下班时间,在心中祈求王子虚快点找到自己的稿子。 宁春宴拿起一篇稿子,突然一乐:“看看这篇,这首现代诗。” 她清了清嗓子,用严肃的口吻、端庄的语气念道: “《心若菩提》 “心若菩提,人便无敌。 “一见伊人,心旷神怡。 “三日不见,载悲载喜。 “卸甲封刀,皆为了你……” 念完后,宁春宴又好气又好笑地说:“这什么乱七八糟的!难怪会被退稿!” 王子虚抬头看了她一眼:“这一摞是被采用了的,在排队。” 宁春宴一滞:“啊?” 陈乔升走过来,接过宁春宴手里的稿子,推起眼镜扫了一遍: “我们来稿里边儿诗歌这一类的很少,这篇稿子还算文从字顺,被退稿的那些看都没眼看呢。” 他指着稿子上的署名说:“而且你看,这来稿的是退休老同志了,人家这么大岁数了还对诗歌有热情,其实是很值得鼓励的。” 林峰问道:“这老同志多大年纪?” “人家86了。” 林峰点头:“那个年代的老同志大多都是上夜校出来的,你看这文字有雕琢痕迹,说明确实是想下功夫。水平嘛倒成了次要了。” 陈乔升摊开手:“对嘛!你说光凭人家这股子热情,是不是就应该给人刊登上去?而且还有件事儿……” 他小声说:“这老同志的家人来找过我们,说了,老同志岁数大了,有心脏病,生平最大的理想就是文学梦,如果因为被退稿,气出什么事情来,人家要过来找咱麻烦的。” 林峰和宁春宴听得啧啧称奇,王子虚默然无语。 林峰说:“我最佩服陈编的一点就是,他堪称过目不忘,对西河体制内的同志们的名字,扫一眼就能记得是谁,在哪个单位工作。” 陈乔升咧嘴一笑,讨饶似的说:“林总别抬举我了,我就一小办事的,都是逼出来的。在我这个位子,必须要有一收到来稿能认出来是谁的能力,不然每天加班到12点,事情都做不完。” 宁春宴又捡了一篇稿子,翻了翻,说:“这篇小说倒也正常,不过我有一个问题——” 她将最后一页翻开举起来:“为什么后面还附了一张作者的彩页照片啊!” 众人望过去,只见纸上女人身披白纱,面容恬淡,手捧鲜花,亭亭玉立地站着,竟是一张全身艺术照。 陈乔升接过稿子说:“这个嘛,是我们西河的美女作家,她每次投稿都会附带一张自己的照片。” 宁春宴说:“可是为什么呢!” 陈乔升无奈地说:“你可以理解为……人设吧。” 宁春宴道:“那你们怎么处理这张照片的呢?” 陈乔升说:“一并登到刊上呗。” 他转身从身后拿过来一期《西河文艺》,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翻开其中一页,展示给众人: “说实话,每次排版,最麻烦的就是她的文章。把她照片缩太小了吧,不好看,放太大了吧,占位置。而且彩色的要变成黑白的,每次都糊成一坨。” 众人看了一眼,认同了他的说法。彩照变成黑白的之后,效果就是不如不登。 王子虚说:“难怪我之前看你们《西河文艺》,看到她的照片还在奇怪,怎么你们要选一个艺术照登上去。我完全联想不到这是作者本人的照片。” 陈乔升尴尬一笑:“那下回我在照片下面加一行字,‘此为作者本人近照’。” 宁春宴觉得这件事荒诞中又透着一丝合理,拿起那张彩照,左右打量,却始终品不出“美女”的点。举起来问道: “她算是美女作家吗?” 王子虚抬头看了眼照片,又看了眼她,说:“没有你美。” 宁春宴猝不及防中又羞又急:“哎呀你个结了婚的,说什么呢!” 林峰也附和道:“确实没有宁才女漂亮。” 陈乔升一副“饶了我”的表情,道:“有几个搞文学的能像宁才女这样的?更别提咱们西河了。她已经算长得很漂亮了。” 众人继续找王子虚的稿子。王子虚蹲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因为宁春宴就在他正对面,离他不到一米远。 每次她俯下身子捡稿子时,王子虚都心惊胆战。 她今天穿着清凉的吊带白裙,领口比较宽松。王子虚毫不怀疑,如果在她俯身时,他不慎抬起头,自己的视线会被立刻吸进去,在天堂与地狱间的limbo里徘徊。就像掉到黑洞里的高way一样。 “找到了!”宁春宴忽然直起身子,双手捧着一份稿子,在空中扬了扬。 “《野有蔓草》,王子虚。这份稿子被夹在另一份稿子里面了。” 王子虚伸手想要去拿自己的稿子,却被宁春宴躲开了,她狡黠地眨了眨眼,冲他说:“我要拜读一下。” 陈乔升走过来说:“这是在通过的这一摞里面找到的吧?嗯,那就说明在排队,可能再过几期就登上了。” 王子虚忍不住道:“我四个月前就投稿了,莫非一直排队到现在?” 第61章 野有蔓草 陈乔升说:“四个月?那么久的啊?你等一下,我去找找,看看你的稿子被排到哪一期了,题目叫什么?《野有蔓草》是吧。” 林峰转头问王子虚:“《野有蔓草》,是诗经里面的吧?” 王子虚点头:“对,《国风》里的。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林峰一伸大拇指:“王兄的记忆力一直都这么惊人。为什么选这个典故?” 王子虚想了想该怎么解释,他发现很难,最后说:“你看了就知道了。” 宁春宴拿着稿纸细细地读。这篇小说讲了一个从爱情到婚姻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名校在读的大学生,暑期回家乡时,在花店邂逅了一位美丽的女员工,思想谈吐和他高度吻合,仿佛心有灵犀,他一瞬间就沉沦了。 在经历了爱恨纠缠、疯狂追求,又跨过了双方父母的阻力后,他们终于走到一起。可是在婚后他却发现,在生活的重压下,妻子变成了一個庸俗的家庭妇女,而他在妻子眼里,也成了个人生的失败者。婚姻扯碎了两人身上所有光环,消磨了激情,消解了美。 在结尾,主角眼中的妻子仍然美丽,但再也不是他初见她时,被鲜花簇拥着的清扬婉兮的形象了,鲜花凋谢了,荆棘开始生长,枯枝败叶,杂草丛生。而他也自觉形容丑陋,人生失败,难以配上她。 宁春宴在刚开始阅读时,期待值已被上两位的作品拉到极低,所以她是抱着轻松和指点江山的态度读这篇作品的,但阅读完开头,注意力已经被勾进去了。 王子虚的文笔清新且简洁干脆,看似没有警句金句,但每个字都炼得十分精当,读起来朗朗上口,脑海中画面感很强,是那种让人具体说不出哪里好的好。 他的文风让她联想到了很多名家的名字,比如海明威、纳博科夫、苏童和早期的余华。但细究起来,却又谁都不像,不同于她读过的任何文学作品。 总而言之,读完这个故事后,她对王子虚刮目相看。之前以为他只是个郁郁不得志的文青,没想到人不可貌相,他手底下竟然是有真功夫的。 不过,这就更让她觉得怪诞。这种级别的作品,却打算发表在《西河文艺》这样的刊物上,有种拳击手进幼儿园找对手的喜感。 宁春宴把稿子拍到王子虚胸口,说:“写得不错呀!你还写过别的没?” 王子虚说:“写过挺多的,但只投过几篇。而且都没上。” 宁春宴说:“多投一投啊,写出来了干嘛不投?” 王子虚说:“我只把最好的拿出来投杂志。” 宁春宴说:“你有点完美主义啊。你之前投的都是哪些文学杂志?” 王子虚说:“《获得》《九月》《西河文艺》。” 宁春宴说:“噗……” 她明白了,为什么第一次见王子虚时,他身上腾腾冒出那种怀才不遇、生不逢时感。 宁春宴耐心解释:“《获得》和《九月》那都是最顶级的文学杂志,伱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投给他们肯定是很难采用。你可以改改再投。” 王子虚摇头:“我写出来的每一篇在我这里都是完美的,没有改动空间,让我改,不如让我重新写一篇。” 宁春宴捂着额头:“所以你才一直投不上去。” 王子虚不置可否。 他不知道审稿的编辑是怎么运行思维的,但他用心写的每一篇小说(文暧的脚本不算),都是他掏空自己的灵魂创作出来的作品。没人知道他为了写那些作品付出了多大代价。 那些作品不被认可,就代表他的灵魂不被认可。如果他的发型被人嘲笑,他可以换一个理发师傅;如果他的衣品遭人诟病,他可以退掉重买。若他的灵魂不被认可,他什么都做不到。因为灵魂不可更改。 一个不被人喜欢的灵魂,只能等。等一个能欣赏它的人。 陈乔升走过来,捧着一本手写的记事本: “找到了,你这篇小说,被排在了下个月那一期。” 王子虚接过他的记事本,盯着上面自己的名字,有些茫然。 宁春宴提高音量:“这篇写得这么好,为什么排队排那么久?” 陈乔升说:“这当然是有特殊情况,你看,我们的杂志,小说版块这一块,每期只有三到四篇的空间,而且大家都是几千字的短篇小说,只有他这篇,高达三万字,都快接近中篇小说的篇幅了,不好排版啊。” 宁春宴说:“那就加几页呗。” 陈乔升为难地说:“我们的预算就这么多,加几页很麻烦的。” 林峰说:“你还是没解释为什么他排了这么久。” 陈乔升说:“唉,想往前面排早点来跟我说嘛!你们不知道这工作多么难做,个个都跑来打招呼,跟打扑克似的,到了最后都成了比大小王,我们也很难做啊!” 陈乔升说得满腹怨气,林峰拍着他的肩膀说:“好了好了,老陈,你也难做,我知道的。” 陈乔升皱着眉头:“是吧,这年头,大家都难做,但我保证,既然你们来了,二话不说,这个位置就给你定死了,谁来了都挪不动你。” 宁春宴皱眉盯着他。她不是很喜欢这个人。对文学一点尊重都没有。 “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呢?” 陈乔升抬头看王子虚:“什么?” “我稿子能上,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呢?”王子虚的头从记事本上抬起来,“应该跟我说一声的啊!” 陈乔升有点不知所措:“没退稿不就等于上了吗?这都多少年的惯例了。” 王子虚说:“可是如果你们告诉我一声,那该有多好。” 陈乔升拿起茶杯瞪着王子虚,他觉得这人可能有点毛病。 他不知道的是,《西河文艺》没过稿是击穿王子虚心理防线的最后一颗子弹。没有在《获得》和《九月》过稿只是理所当然,他还会再接再厉,没有在《西河文艺》过稿,才让他彻底破防。 可以说,就因为权力的几次小小任性,改变了王子虚的一生。如果当时有人告诉他“其实你在《西河文艺》过稿了”,他根本不会跑去写文暧脚本,也不会成为小王子。 林峰拍了拍他的肩膀:“王兄,算了。过去就过去了。今天其实是皆大欢喜的一件事,咱们晚上去宵个夜吧。” 王子虚把喉咙里的哽咽吞下去,吸了吸鼻子,把记事本还给陈乔升。 “宁才女!原来你在这里啊!” 门口传来一个轻浮的声音,王子虚抬头一看,正看到沈清风。 沈清风走进来,斜眼也看到了王子虚,笑道:“这不是林峰和菜名哥吗?怎么,林副会你是要带菜名哥来文协报菜名,展示一下你们的文学绝技是吧?” 第62章 幻想杀手 王子虚心情正差,攻击性极强,回眼杀气腾腾地瞪了一眼沈清风,说,想听菜名回家找你妈去,我说的是书名不是菜名,哦对不起我忘了,你没看过几本书。 以上是他准备说的。他其实还没来得及说。旁边林峰先一步站了出来: “沈清风,你对我有意见,用不着贬低王子虚兄弟,以后在文坛上,迟早有他一号人,你别瞧不起人。” 沈清风乐了:“文坛是你家开的呀?你林峰在哪个座儿啊我怎么瞧不见?不过啊伱爱来不来,不关我的事儿,我来找宁才女的。” 林峰鼻子都气歪了,他拳头握紧,但十分隐忍地拉住王子虚,小声说:“别冲动,其实他目标是我。” 王子虚:“……” 王子虚一点都不冲动,他就是有点郁闷。林峰刚才要是别说话就好了,他其实也可以c的。 宁春宴垮着脸(垮着脸也很好看),转头不想理沈清风,倒是沈清风像泰迪一样凑上来,低声下气地说: “宁才女,刚才会上听说,你想办一个文学杂志?” 宁春宴说:“对啊,怎么了?” 林峰和王子虚同时转头看她。 这么大的事,刚才宁春宴在这儿这么久,一句都没提过。 沈清风说:“怎么,你上头了吗?这年头实体书都快日薄西山了,你还往里面冲,是怎么想的?” 宁春宴双手平放在腿上,坐姿优雅,像在接受采访:“我就是想给那些徘徊在严肃文学边缘的作者一个发声的机会。” 沈清风眉毛一动:“你该不会想的是最近蹿红的那個什么小王子吧?” 听到这里,王子虚心脏“突”地狠狠一跳。 宁春宴不答,沈清风一低头:“给我说中了?” 宁春宴面色如常,眉眼如画:“现在我国的文学环境,要么高高在上不接地气,接地气的又商业意味太浓,一些跳脱的灵魂无处安放,我就是想提供一些容纳这种声音的平台。” 沈清风摇了摇头:“如果你是被小王子的事迹感染了,那我极不看好你这本杂志的未来。小王子只不过是意外爆火,本身戏剧性很强,所以引发了暂时性的网络狂欢,等这阵风过去了,谁都记不得他是谁。” 宁春宴梳理了一下鬓角的头发:“你也不是预言家,不是吗?” 沈清风转头提了提裤腰带,回过头来说:“我给你投70万,怎么样?” 宁春宴眼前一亮:“你不是不看好吗?” 沈清风笑嘻嘻地说:“不看好归不看好,宁才女的场我也要捧,我就提两个条件。” 宁春宴问:“哪两个条件?” 沈清风伸出手指:“其一,我来当你杂志的主编。你的想法有点飘,选稿用稿方面很有可能回不了本,我不能看你亏。其二,我想给你的称呼升级一下,叫你‘春宴’,如何?” 宁春宴脸色冷下来,但语气依然得体:“那免了吧。我心里已经有主编人选了。” 沈清风被当面拒绝,也不着恼,笑嘻嘻地说:“那我追加到80万?” 宁春宴摇了摇头:“这不是钱的事儿。” “这世界上没有事情不是钱的事儿。”沈清风掰着手指给她算,“你做不做全国发行?你做全国发行,多少钱都打不住。房租水电人工,哪一样不要钱?你有钱,可是你家底扛得住吗?” 宁春宴神情稍有犹豫:“我暂时还不考虑做全国发行,先省内吧。” 沈清风摇头道:“现在全国性的文学杂志都没什么影响力了,你只做省内,能走得出去吗?” 宁春宴说:“现在不急着考虑这件事,反正我也没打算现在就把杂志办起来。” 她虽然是这么说的,但是王子虚看到,她放在腿上的小拳头轻轻捏紧了。显然她有些紧张。 沈清风说:“等你什么时候回心转意,什么时候来找我吧。哥没别的,就是有钱!” 沈清风走了。宁春宴忧心忡忡,很快也走了。 王子虚的小说既然已经说好下个月就登《西河文艺》,他和林峰也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了。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文协。 等出了门,夕阳照在身上时他才想起,自己是第一次来文协。这也许是一件值得纪念的事。能够来文协,是他以前的梦寐以求,他渴望以作家的身份来到这里,人们礼貌注视,眼里有尊敬。但这次的初体验说不上很好。 他回头看了眼这幢略显破旧的建筑,它最初在自己眼中的光环消失了。就好似魔法失灵。很久后他才意识到,魔法失灵的原因,就是钱。这里也是一个靠钱支撑起来的地方,和婚姻一样。 钱就是能让一切魔法失灵的“幻想杀手”。 他和林峰并肩走着,两人双双无言,林峰忽然道:“没想到沈清风也想追求宁才女。” 王子虚猛然回头:“什么?他在追宁春宴吗?” “是啊,你没看出来?” 林峰回眼看他,眼神似乎在说“兄弟,你多少有点迟钝了”。 王子虚默然无语。难怪他刚才跟吃了苍蝇一样难受。原来根源在这里。 林峰叹了口气:“说实话,我也没什么立场去议论别人的情事,不过我多嘴一句吧,沈清风跟宁才女,是真不般配。” 王子虚踢开一颗石子:“他们走不到一起的。宁才女瞧不上沈清风的,他太油腻。” 林峰摇了摇头:“那可未必。沈清风那种行为,我们看着感觉挺油的,但在被讨好的女生眼里,一掷千金多豪爽。要是他们真能把这个杂志办起来,十有八九会走到一起。能走多长不知道,但肯定会走到一起。” 王子虚摇了摇头:“不会的。” 两人都有些唏嘘,想起了很多闺怨诗。不过转念一想,花自凋零水自流,这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都是结了婚的人了。不过是一种酸腐文人特有的伤春悲秋罢了。 “等会儿晚一点还是去吃宵夜,庆祝你踏出了迈向西河文坛的第一步。”林峰笑着说,“直接去还是先回家?” 王子虚说:“我先回家吧。” 林峰说:“也是,我也得回家安抚一下老婆情绪。” 两人在十字路口分别,王子虚转了一个弯,走到府办外头那条种满香樟的道路上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喂,那个结了婚的王子虚!” 王子虚回头,看到一辆保时捷卡宴缓缓驶来,笑了笑:“你也不用每次都拿这件事揶揄我吧?” 宁春宴说:“怎么不行?这个仇我打算记一辈子的。想让我不记仇了,要么我结婚,要么你离婚。” 说完她又很体贴地补充道:“当然,我也不是咒你离婚啦,你别离,跟你老婆好好过一辈子哈。” 第63章 春风沉醉的晚上 王子虚觉得宁春宴的脑回路不同寻常。但他是成熟的已婚男性。成熟的已婚男性不跟未婚的小女生一般见识。 “找我什么事?” “我就是想跟你说,你太举轻若重了,应该举重若轻。” 宁春宴身子靠在车窗前,头上戴着墨镜,发动机声音很响,她必须提高音量以盖过嘈杂声。 王子虚问:“什么意思?” “我刚才想了想你一直没有过稿的原因。你把文坛看得有点太神圣了,心理压力就很大。其实投稿是很轻松的事,你要跟玩儿似的,玩着玩着,就上了。我就是这么登上《九月》的。” 王子虚苦涩一笑,低声说:“可是,我人生里的一切事,从来没轻松过……” “你说啥?” “没什么。” 其实宁春宴听到了。她只是不能理解王子虚的不轻松是个什么概念。最后她说: “那只能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伱能被世界温柔以待了。” “别了。那还挺恶心的。” 可能是因为他是单亲家庭,世界从他幼年时起,在他眼里便是狰狞的。这么磕磕绊绊活到30岁了,突然说要对他温柔以待,当然挺恶心。 它还不如一直狰狞下去,冲他露出獠牙,涎水淋漓,丑陋又贪婪,这样他就能毫无心理负担地一拳把它鼻子来打扁。虽然只是在他幻想中。 王子虚转头看她:“你真想办杂志?” 宁春宴点了点头:“对。我想了好多天了。” “为什么突然想办杂志?” “大概就是,突然找到人生目标了吧。”宁春宴说,“‘小宁啊小宁,你不能再无所事事下去了’。类似这种想法。” 王子虚说:“小宁,你还是无所事事下去吧,你有所事事的话,很容易把自己折腾到破产。” “呵!” 宁春宴轻蔑一笑,扬起头冲他露出高傲光滑的脖颈,神态像天鹅:“是不是因为姐姐天天对你嘻嘻哈哈,你不知道姐姐的能耐了?姐姐在文坛还是有点号召力的!” “姐姐是谁?” “是我!” “我相信你的号召力,不相信你的经营能力。” “我能找到有经营能力的人就行。” 王子虚说:“我刚才听你说小王子,小王子又是谁?” 宁春宴骄傲地扭过头:“说了你也不懂。” “你说了我肯定能懂。” 可能是错觉,宁春宴脸上有点发红:“是我偶像!行了吧!” 王子虚问:“你想为你偶像办个杂志啊?” 宁春宴说:“追星不行啊?” 王子虚说:“你偶像会觉得你这种行为挺傻的。” “也不全是为了追星啦。只是我的理想被触动了。”宁春宴用很低的声音说。王子虚没听清。 她抬起头:“对了,你真把你那篇《野有蔓草》的底稿给删了呀?” “删了。” “那什么,”宁春宴挠了挠脸,“我不小心把你底稿给带身上了,忘了还给他们编辑部。” 王子虚猛然扭头:“你现在才说?” 宁春宴摆了摆手,说:“别急别急,我现在也懒得回去了,我回家帮你誊到电脑上,电子版发给他们。你以后还是留个底稿比较好,哪怕是电子版的。” 王子虚眼神温和起来,他感觉自己真的被世界温柔以待了。 宁春宴又问:“考虑投到别的杂志吗?” “不是说不让一稿多投吗?” “没事,你投给《西河文艺》这种发行量不过千的小杂志,影响不了什么的,”宁春宴说,“我建议你投给《山城》。要是能在《山城》登,你可以在西河横着走了。” 王子虚说:“好,我会考虑投一下试试的。不过,还是竖着走比较舒服。” 宁春宴加了一脚油,开到王子虚前方五米远时,伸出头对他说:“最近西河有個征文比赛,你留意一下。” 王子虚听说过。是“梦想”为题材的。委办宣传部和文协牵头的比赛,他嫌自己太负能量,感觉不太适合参加。 “你参加吗?”王子虚问她。 “参加啊,”宁春宴说,“我是评委。” 说完,发动机嗡鸣,保时捷绝尘而去。王子虚又想到第一天见她的场景,同样的街道同样的天气,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他对宁春宴其实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就好像《伊豆的舞女》和《春风沉醉的晚上》,故事里的男女主角萍水相逢,发生一段很美好的邂逅,但是仅止于此。 在这个世界上你知道,有些昙花一现的人这辈子都不会和你有更大交集,只是一期一会,然后相忘于江湖。多年以后也许你会回想起这个人,心中浮现如兰花般的淡淡怅惘,心里贪婪地想着怎么当时没有与他共度更多日子呢? 王子虚在地上发现了一根弯得恰到好处的树杈,可能是路旁香樟树上掉下来的,他捡起来,拔掉多余枝干,笔直一根,握在手里,如同握着一把备前长船的太刀。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成熟的已婚男性一边念白一边挥舞长刀,斩断了路旁一根杂草的茎,姿势潇洒利落,在被路人注意到之前,他把刀扔在地上溜了。 …… 晚上,宁春宴戴上了防蓝光的平光镜,她用兰花指,轻轻将眼镜推到鼻梁上。优雅至极。镜子里的人知性又美丽,她满意极了。 她把冷萃咖啡和王子虚的稿子放在办公桌上,稿子厚厚一沓,三万字还是有些分量。一字不漏地录到电脑上,可能得花上好几个小时。 肯为一个只见过两面的人花上人生中宝贵的几个小时,宁春宴觉得自己实在是太伟大了。她暗戳戳地想,那个结了婚的王子虚,你就为姐姐的大恩大德感动得痛哭流涕吧。 宁冰儒走进来,皱了皱眉:“大晚上喝什么咖啡?” 宁春宴捂着嘴小小打了个呵欠:“加个小班。” “写论文?” “……唔,论文容后再议。” 宁冰儒拿起她手旁的稿子,读了一段,眼前一亮:“这你写的?” “不是,别人写的。我觉得有意思,想帮忙投到《山城》去。” 她回头看父亲:“你觉得怎么样?” 宁冰儒点着头道:“我看了前几段,你这个朋友是科班出身吧?” 宁春宴摇了摇头:“野路子。记忆超强,天赋惊人。就是年纪有点大。” 宁冰儒把稿子放了回去:“你先誊,明天我再来看看吧。” 父亲出门后,房间恢复了沉默,宁春宴掰了掰手指,等电脑打开文字软件时,她刷了会儿手机。3分钟后,她才转头去拿稿子。 在手触碰到稿子的一刹那,她如同浑身过电一般,狠狠呆在那里,心跳速度一瞬间飙升到极高水平。 父亲将那稿子放下后,纸张交叠在一起,在作者署名的那一行,遮遮掩掩,露出“王子”的字样。 过了足有一分钟,宁春宴感觉灵魂才重新回到身体上,她将稿子拿起,被遮掩的部分露出来,显示出“王子虚”完整的名字。 宁春宴释然地笑了:“什么嘛!” 但是转念一想,她又皱起了眉头,手指划过稿子上黑白分明的字句,心中的忧虑不仅没有减少,反而增多了。 第64章 神的随波逐流 王子虚回家的时候,妻子还没有回家,也许是被花店工作给绊住了。对街超市的喇叭高呼着打折消息,昏暗空荡的室内吞吐着回声,从窗户泄进夕阳的最后一抹柔情。 他留了张字条,上面写“我出门应酬,回家给你带点”。临出门前,想到这样做事不周全,又从冰箱里取出蔬菜切好,把鸡肉拿出来解冻。 他和林峰约在“老村长”见面。这里是西河人心中的宵夜圣地。但它成为圣地原因,大家都忘了,只晓得这里的价格比别处贵15%。 王子虚高中毕业时就常和同学来这里宵夜,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林峰还是约在这里。生活的惯性在每个人身上平等地发挥着作用。 青黑色的天空标志着彻底入夜。初夏入夜迟,此时已是晚上七点多。街头热闹起来,摊贩们支起烤架和电扇,食肆间飘起阵阵青烟,动物油脂在炭火灼烧中迸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 两人在街头坐下,把自己置身于人间烟火之中,头顶青天。林峰点了几种串串、炒河粉、烤茄子、炸豆腐,又叫了一件啤酒。他请客。 菜上桌前,林峰又开始道歉:“今天沈清风那事儿,我回去左思右想,着实对不住你。他可能是把你当成‘我的人’了。” 王子虚拿啤酒瓶跟他浅碰一下:“你们的矛盾怎么闹到这地步的?只是因为争位子吗?” 林峰叹了口气,说:“上次没跟你说明白。今天就随便聊聊,算是就着事儿下酒了。” “嗯,随便聊聊。”两人碰了一下,各自喝酒下肚,多少随意。 林峰说:“这事儿跟马上要到来的文协换届有关。你知道吧?我老师,西河文协会长,李庭芳,下一届就不干了。” 听到这个名字,抱着酒瓶的王子虚一愣:“李庭芳?哪个李庭芳?是那個李庭芳吗?” 林峰张大嘴巴:“还有哪个李庭芳?就是那个李庭芳啊,伱竟然不知道?” 李庭芳这个名字,出没于现当代文学史的纸页间。她是现当代中国先锋文学代表作家,不止是文学,在影视、绘画等方面都颇有建树。文学史给她的评价是“奇女子”。 那毕竟是改革开放之初的事了,奇女子也有老去的一天。王子虚以为她老人家早已作古,没想到居然就在本地。 亲耳听到她的消息,让他惊讶万分,就如同万里外遥遥望见的雪山,一步之间到了眼前。 王子虚问道:“李庭芳这种级别的作家,为什么在我们这个小地方当文协会长?” 林峰叹了口气:“是啊,以我老师的作品、资历,别说是省作协,在全国作协,那也能排上一把交椅。可是老人家生性淡泊名利,根本不在乎这个。她在东海有房,但她住不惯,便搬回老家,就在此地安居。 “大领导沈剑秋跟她有故,你知道的,大领导这人重视文化教育,就把她请出山来坐镇文协,以作为西河文艺界的旗手和标杆,给我们西河做个文化榜样。老师也慷慨应允了。” 王子虚心生敬佩。他问道:“李老师多大岁数了?” 林峰道:“今年就七十了。她当了5年文协会长。你想想,这么大岁数,就算有心扛旗也扛不动了。” 王子虚点头:“所以下一任会长竞争激烈。” 林峰仰天叹道:“老师一卸任,西河的文坛气势恐怕要十去其五。” 王子虚问:“你是怎么认识李庭芳老师的?” 谈到这个话题,林峰脸上冒出红光: “我之前默默无闻在西河当个小吏,但是心中始终有个文学梦。我一直不停给《西河文艺》投稿,退了再投、退了再投,骚扰得他们编辑部不胜其烦。 “他们特地打电话给我说不要再投了,每个月一半的时间都在忙着给我退稿。我回他们说不用退稿,稿子不行直接扔到垃圾堆,我另外再投就是了。 “可能是热情感动了李老师。她上任之初,就把我叫过去,问我是不是对文学很有热情,愿不愿意多跟她学习学习。这我当然答应啊。于是我就成了李老师的关门弟子。” 王子虚衷心为他感到高兴,不由得在心中对比起自己,又感到自己性格太过矫情。也许他就是因为没有这种死缠烂打的精神,才一直没能等到属于自己的天明。 他举起酒瓶:“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敬林兄。” 林峰也举起酒瓶:“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子虚兄弟,你这么有才华,属于你的回响也一定会到来。” 两人痛饮一口,林峰打了个酒嗝。服务员端着盘子走过来,说菜上齐了,用拇指指甲在菜单上划了几道。 烤茄子油星点点,蒜蓉飘出富有侵略性的香味;豆腐炸至金黄,油润酥脆;羊肉串黑里透红,孜然包裹住膻味。两人一人抄起一根串,横放在嘴里,咀嚼起来酥脆弹牙,满口爆香。 林峰擦擦嘴道:“于是我跟着老师开始学习写作。以前我就像个抓瞎的没头苍蝇,凭自己感觉乱撞,老师一指点,就看到门道了。 “我没有什么天赋,我的天赋就是虚心好学,踏实肯干,老师让我读什么,我就读什么,慢慢有点文气了,老师就说你再投稿试试。 “然后我的文章就能上《西河文艺》了,十投十中,甚至还能登到更高级别的杂志上。老师说,你就算是学出来了。” 王子虚说:“你的精神和经历,都十分励志。干。” “干。” 两人喝完一瓶,双双又起了一瓶。 林峰说:“现在副会长的人选吧,基本就我和沈清风。论名望,我拍马都赶不上他,但论做事踏实,他还是不行。这几年的文协工作,很多都是我过手操办的,他基本不管事。” 王子虚说:“你谦虚了。沈清风起来也没几年,他也是突然蹿红,营销上投入很大。刨开随波逐流的那点流量,他其实没剩多少东西。” 林峰摇了摇头:“但谁能不在乎那些随波逐流的流量呢?” 聊的事情深,酒的劲就越大。两人不知不觉间已有醉意,正在王子虚认真思考着林峰和文坛的事时,身后传来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王子虚?是你吗?” …… 宁春宴手指有节奏地在键盘上敲击。 她将手机放在电脑旁。房间里只有电扇和键盘的声音。 她敲得入迷,嘴唇蠕动,念出纸上语句的同时,一串串字符也从键盘间流泻出来。 手机发出震动。宁春宴退出心流状态,俯身去看手机,看到屏幕上的名字,嘴角勾出一抹微笑。 第65章 社交网络 宁春宴伸出一根雪白手指,如同芭蕾舞者的足尖,轻轻在免提键上一点,随后按照固有的节奏回到键盘上,试图保持自己原有的输入节奏。 电话里传出一个堪称柔美的声音: “小春,你真打算办杂志啊?” 之所以说“堪称”柔美,因为这声音的主人并不想刻意追求柔美。她甚至带有一点规训的语气,但呈现出来的效果十分软糯。就好像把锐度阴影拉到最低去拍夕阳,结果拍出来张黑白的都带柔光,一点冷硬不起来。 宁春宴满不在乎,一边敲键盘一边说:“对啊,怎么了?” 那女声有点急:“现在纸媒什么行情你不知道啊?还硬着脖子往里扎,你那点钱不够你三个月糟践的。” 宁春宴邪魅一笑:“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我的主编是谁。” “你主编是谁?” “21世纪第一位才女,第24届新芽一等奖,第35届新锐作家奖得主,诗意世界的皇后,雨中世界的主宰……” “够了够了,”那女声的不耐烦像撒娇,“伱想让我来当你的杂志主编?别闹了,你知道我不喜欢冒险的。我先问你,你筹备得怎么样了?” 宁春宴抿嘴轻笑。 这世上不只有沈清风有那么多的头衔。她这位闺蜜也有。 区别在于,沈清风的那些头衔大多是营销团队帮他包装的,而这位闺蜜的头衔,则是媒体们强行给她安上去的。 她自己是完全不在乎这些虚名的。她的文风乖离妄想,汪洋恣肆,但她的性格沉稳谨慎,金钱至上,步步小心,一点没有电视里吹捧的那种才女风范。 某种意义上,她和她见过的某个“成熟已婚男性”十分相似。或许可说是同一类人。 宁春宴对那些头衔也并不满意,尤其不满意“才女”这個称呼。你也是才女,我也是才女,搞得好像才女烂大街一样。 如果让她出手,她会给这位闺蜜加冕这样的头衔:天才、财迷、妖孽级马甲线、看了就想狠狠捏脸。 宁春宴答她道:“我现在的状态基本上就是万事俱备只欠一个你。” “我不信。你办公地点在哪里?” “东海吧。我瞅了个好地段。”宁春宴伸了个懒腰,柔软的腰肢盈盈一握,“我打算鼓动我爸把三亚那套房给卖了,在东海买一套,要是亏了,说不定地产还能回本。” 那边的女声气笑了:“还没有开始办,就想着亏本的事是吧?” “还不是跟你学的。” 电话那头一本正经地认真说:“告诉我小春,你到底是被谁给触动了,才想要去办杂志的?” 宁春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我让你去看《小王子的情书》,你去看过没?” “那种爆火的东西我一般不会马上看,我会让它沉淀一段时间。” “我就知道。”宁春宴说,“你没有看过,你不懂。” “这就没有共同语言了是吧?”那边略带讥讽意味地说,“还好闺蜜呢,终究还是因为男人有了隔阂。” 两人嬉闹了一阵,宁春宴忽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对了青萝,我问你一个问题。” “问。” “如果你很崇拜很向往的一位偶像,有一天你突然发现,他有可能是一位已婚男性,但是又不是很确定,你会怎么办?” “呵,叫你追星,塌房了吧?”那边传来不屑的幸灾乐祸声,“你说的是谁?” …… “这不是王子虚吗?” 背后,传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的声音。王子虚感到背后一凉,僵硬地回头。 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眼前。谢聪,他记得这个名字。这是他的高中同学。当年和他交情不深,但时隔多年还能叫上名字,说明两人的缘分也不浅。 王子虚很多年没有碰到过故人了。他不爱上街走动,也从不到处应酬,再加之那些故旧大多远走他乡,没有机会碰上。多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碰到高中同学。 曾经有段时间他非常想重逢故友,但随着他越混越栽,他也越来越封闭。他担心听到过去同学的消息,尤其是那个人的消息,也不愿让他们得知自己的境遇。 这种小小的自矜是他给自己留下的最后的体面,更何况,他今天没洗头。 然而命运总是在人没洗头的时候开玩笑,就是在此时,他和自己的过去不期地撞了个满怀。 “还真是王子虚,”谢聪上下打量他,“胖了。” 王子虚硬着头皮道:“好久不见。” 谢聪一行好几个人,男女都有,人群中又有人喊起来:“这不是林峰吗?” 林峰望过去,却发现是文协的人。 到了这场面,两人就不得不站起身来厮见了。王子虚还是低估了小地方熟人网络的密集性。在西河,你见到的平均每三个人,就可能有一个人是你的熟人。 谢聪是回来参加同学婚礼的。他如今在东海从事广告业,手里有些资源,就在熟人牵线之下,攒了个局,出来吃吃聊聊。 王子虚和林峰都被新来的一桌给认领了,对方又盛情邀请,这下就不好意思不拼桌了。对方让林峰和王子虚坐了上方,谢聪紧挨着王子虚。 坐下后,对方第一句话就让他头皮发麻: “我前段时间刚听说,西河有个叫王子虚的,跟林峰林总搞什么文学接龙,结果喝倒了一桌子人,不会就是你吧,啊,老同学?” 迎着谢聪的目光,王子虚只得点了点头。谢聪兴奋得大力拍他肩膀:“那你现在怎么样?成了林总的心腹爱将了?” 林峰连忙摆手:“什么心腹爱将?这是我兄弟,子虚兄弟。” “哦。”谢聪不咸不淡地应了声,“前几年听说老王成事业编了,我们同学群里传沸沸扬扬的,我没怎么过问,现在还是事业编吗?” 王子虚心里头“咯噔”一声:“什么时候传得沸沸扬扬过?我怎么没看到?” 谢聪笑了笑:“都我们那个圈子私下因为别的事儿拉的一个小群,你应该不在里边儿。” 王子虚低头喝茶:“我现在还是事业编。” 谢聪说:“那你现在跟陈青萝还在联系吗?” 听到“陈青萝”这个名字,王子虚脑袋炸了,“嗡嗡”作响。 第66章 青萝拂行衣(祝高考学子们马到成功) 预备铃响起,三五个男生在门口挤成一坨,如同血管里拥塞的红细胞,随着一声呐喊,一股脑摔进门里。 “田子君你校服!”“扔过来!”红领巾飘扬到空中,又无力荡下来;高个子男生蹦到讲台前,抄起板擦在黑板前如同关刀般大开大合地挥舞。 “你要死啊!轻轻擦不行吗?”前桌一个女生捏着鼻子娇嗔。那男生面无表情走到女生跟前,如同举重运动员拍滑石粉似的猛地一拍手,女生低头直打喷嚏,打完喷嚏回过头打男生。 前桌一男一女挪动着一摞书,左边的往右边挪一厘米,右边的就往左边挪动两厘米,到最后女生急眼抓住男生的衣服把他左右挪来挪去。 明媚的阳光照进教室,微风将窗帘扬起,头顶的吊扇似永不疲倦地单调转着,就如同青春长得似永不终结。 王子虚脑门压在桌沿上,低头看地板。桌肚里塞了满满当当的书,最上面一层是《平凡的世界》,摊开放着,正好停留在孙少平向郝红梅借书那一段。上课时他会偷偷进行一個看。 他穿越了。他穿越回十七岁那年。当时他还在读高中。但是他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动哪怕一厘米,也不能让声带发出半点声音。他无法改变目之所及的一切,就正如青春无法更改。 “喂。”耳边传来一个动听的声音,王子虚感到左肋下方被戳了一记,“让。” 他抬起头,额头被桌沿压出一道杠。明媚的阳光将姑娘身周照出光晕,逆光下她的轮廓每一处转折皆美得浑然天成,只是看不清面孔。 “求我啊。”王子虚听到自己的声音说。 “你让不让?”女生努力让声音显得冰冷,但嗓音天然的禀赋让她听起来像在撒娇。她娃娃似的声线不管说什么内容都让人严肃不起来。 “答对我的问题就让。”王子虚听到自己说。 “问。” “说出三个法国作家。” 王子虚饶有兴致地听着自己和她说话。那时候他青涩、稚嫩、争强好胜,同时对于女生的心思一无所知。 “普鲁斯特、加缪、玛格丽特·杜拉斯。” 王子虚看到自己挥着手:“不算!故意的是吧?故意说一些我没读过的作家。” 女生说:“连《追忆似水年华》都没读完,还好意思考我?” “什么书?《追忆似水年华》是吧?明天就读完跟你讲。” 少女轻轻挥手:“去吧去吧,加油哦。” 王子虚大惭。30岁了,他依然没有读完这本书。 他想起来了。那时的少女,就有着令他望尘莫及的阅读量。至今他也只能遥遥望着她,如同地上狗望着天上月。 王子虚站起身,刚刚仰视的少女,此时矮了他一个头。只到王子虚胸口的少女头也不抬,盯着他的胸口说:“快让。” 王子虚张开双臂:“过啊。” 王子虚再次大惭。这种耍流氓的行径,也不知道当时的自己是怎么做出来的。 少女没有生气,对着他的胸口认真地问:“你这样我怎么过啊?” “怎么不能?”王子虚感到自己脸上扬起少年人才有的意气。 “我又不是四维虫子。”少女说。 那你是怎么爬进我心里的? 王子虚想起,当时的他差点将这句话脱口而出。 多年以后,写过十几万字文暧脚本的30岁的王子虚,只会觉得这句曾令他洋洋得意的骚话,只是一句不入流的土味情话。10%是幼稚男生才有的假机灵,剩下90%都是激素。 但在当时那个年纪,他被这句话堵得喉咙发疼,差点脱口而出。而如果脱口而出,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他的人生就毁了。17岁就是这样步步惊心的年纪。 他看到自己让开身子,少女抬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纳闷今天他怎么这么容易就放过自己,没有像往常那样说上两句骚话,漆黑的睫毛扇动着,如同蝴蝶摆动翅膀。 她侧着身子进去,距离王子虚身体最近时不超过一厘米,这个姿势接近拥抱,但两人始终没有发生任何肢体接触。最多衣服碰到了一起。 在他认识她以来的整个历史上,他都没有用身体碰到过她。那时候她几乎是他的女神,不可触碰、不可侵犯、不可亵渎。就如同仰韶人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他们的陶器一般。 17岁的王子虚坐下来,闷不吭声。他感到此时的自己有点泄气,于是在心中为这个幼稚的青年暗暗好笑。 女生坐下没多久,又被人叫了出来:“陈青萝,老师找伱有事。” “哦。” 王子虚这回没有为难她,安静地放她离开了。 但此时藏在他身体里30岁的王子虚,是多么希望能够拦住她啊! 这一天里,老师找陈青萝聊了参加“新芽”文学比赛的事,再然后,她便获奖了。再然后,她父母为她办了转校,去了更加重点的高中,之后是保送燕大。 他知道从这一刻开始,两人的人生就走上了不同的歧路,像两条永不交汇的直线,朝着各自的方向一骑绝尘。 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些关口和抉择,在发生之时,人们往往觉得只是寻常的浮生一日。当年懵懂的王子虚不谙离别之苦,甚至没有好好同她告别。多年后此情才成追忆,只是当时仍惘然。 是的。王子虚和陈青萝其实并没有多少交集,不过是同过一年的学,做过半个月的同桌。王子虚只是她人生中的过客,但她让王子虚毕生刻骨铭心。 她走后,他在图书馆发疯似的搜寻着各路作家的书籍,似乎想跟上陈青萝的足迹。他如饥似渴地阅读,很快接班了她留下的语文第一的宝座。 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王道乾翻译的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加缪的《局外人》……这些少女提过的名字,他都一一看过去。 这些作家还会为他带来更多作家。普鲁斯特为他带来詹姆斯·乔伊斯,王道乾为他带来了穆旦,加缪为他带来了萨特…… 而更多作家又带来了更更多的作家:托尔斯泰为他带来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他带来纳博科夫,为他带来福克纳,又为他带来海明威,然后他又有了聂鲁达、马尔克斯、博尔赫斯、略萨。 鲁迅为他带来太宰治,又为他带来大江健三郎、川端康成,然后为他带来村上春树,村上春树为他带来菲茨杰拉德和雷蒙德·钱德勒…… 他读过的书如同枝干般不停蔓延、生长、彼此交织,逐渐枝繁叶茂,开花结果。 但那个夏夜午后的最后一眼,就是他和陈青萝的最后一面。她离开了西河,从此他再也没有与她相见。 “喂,老王,怎么了?”谢聪推搡着王子虚,让他重新回到此时此刻此地。 “啊,没有。”王子虚摇了摇头,“我为什么会有她的联系方式?” 谢聪说:“你那时候不跟她玩得挺好吗?那时候班上都在传你俩谈恋爱。” 王子虚摇头:“无稽之谈。” 旁边林峰伸头过来问道:“你们说的哪个陈青萝?不会是西河双璧那位?” 谢聪笑了:“是啊,宁春宴,陈青萝,这俩都是我们西河的才女,但是也只有西河人才管她们叫西河双璧,知道她俩是同一个地方的估计很少。” 林峰转头诧异问道:“你俩同过学?” 王子虚简单点头:“对。” “他俩还同过桌呢!”谢聪笑着说,“陈青萝本来跟我同桌,后来换位子,跟他同桌去了,我当时气死了。” 王子虚喝水,没说话。 谢聪说的事,他完全没印象了。 相比起陈青萝,他17岁时的其余一切都显得那么不重要。 有些名字是一定是具有魔力的。其他人永远也不会知道,仅凭一个名字,就可以让他穿越到13年前的午后。 “陈青萝有没有照片上那么好看?”有人问。 “比那还好看。”谢聪说。 第67章 饮食男女 林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王子虚说:“对了我忘了给你介绍,这位是文联联络部马部长。” 一位微黑男性看着王子虚。 “这位是西河电视台杨导。” 一个中年女性冲王子虚含笑点头。 “这位是出版社邓……” 林峰挨个儿给王子虚一位一位介绍过去,全是西河文艺界声名赫赫的大人物,如今齐聚在这张桌子上,顿时将“老村长”撑出了水泊梁山忠义堂的风采。 谢聪伸出手摆摆:“林总,咱们今天来之前就说好了,是剥离了社会身份,单纯来回忆青春的,你介绍完,就别谢总谢总的叫了,怪生分。” 林峰说:“哦,难怪你们来到老村长这个充满了回忆的地方。” “对喽!不然以咱们的规格,不得找個私房菜?来这儿来就是,那句话叫什么来着?” “忆苦思甜!” “不——对!” “追忆青春!” 谢聪高举酒杯:“对!咱们来,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众人轰然举杯,气氛良好。 烧烤也恰到好处地上桌了,众人轰然吃起来。林峰冲王子虚挤眉弄眼,暗示他好好把握机会。 要是搁在以前,王子虚会觉得这是自己人生当中千载难逢的机会,在座的全是西河文艺界巨擘。如果此时天上掉下来一颗陨石精准命中老村长,西河的文艺界会立刻原地倒退五十年。 可是如今他完全被陈青萝的消息占去心神,有点儿魂不守舍。林峰刚介绍完,他就忘了旁边的人姓什么。再牛逼的某某某,相比起陈青萝,也只不过是甲乙丙,是那么不重要。 谢聪开始跟桌上的人讲陈青萝的事。这些事有的熟悉有的陌生,还有一些他根本无从知晓。而谢聪如数家珍。王子虚突然意识到,陈青萝并不只是自己一个人的青春。 谢聪说:“说起来,我之所以一个理科生来搞文化行业,也是由于陈青萝的带动作用。这么些年,也是盯着她的背影,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有人问:“难怪你现在都没结婚,是因为一直追逐着白月光?” “那倒不是。”谢聪摇头,“主要在东海买不起房,哈哈!” 一桌人都被戳中痛点,叫嚣起来:“东海那房价太离谱了,要么给房东打工半辈子,要么给银行打工半辈子。” 说到这个话题,林峰和王子虚都没有发言权。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西河人,压根儿没考虑过出去。桌上其他人还能考虑下买房的问题,他们连考虑的资格都没有。 谢聪说:“谁说不是呢?再一个不结婚没人管着多逍遥快活啊?我经常玩的还有两个大学生小妹妹,搞单双号,谁想不开去结婚啊?” 有人说:“细说单双号。” 谢聪说:“桌上还有女同志,这哪能细说?” 桌上唯一女性杨导举杯:“谢总也是性情中人啊。” 谢聪也举杯:“谈不上性情,饮食男女罢了。” 杨导说:“生活不能光有饮食,还是要有一点诗和远方的。” “远方太远,写诗太难。” “谢总自谦了,我看你也是才华横溢,脱口而出都是诗。” “都是接触的文化人太多,不由自主受的熏陶,我依旧不改我俗人底色。” 旁边一人说:“食色性也,不是俗是风流,搞文艺的就不风流了?搞文艺的都风流!激情出诗人,生活都没激情了,怎么让别人陶醉?” “说的是。” 林峰和王子虚都低头做乖宝宝状,大气都不敢出。他们俩都是本分人,失去搞文艺的资格了。 桌上一个王子虚不记得姓反正是西河文艺界大人物的人说: “要我说,现在这个时代是浪漫的,浪漫是因为足够自由。尤其是文艺界,自由才能带来新鲜空气。最近爆火的那个谁你们听说过没?那个叫什么……” 谢聪问:“伱说谁?” “就是那个靠撩妹泡妞火起来的。”那人抠脑袋。 王子虚歪头问道:“沈清风?” “不是沈清风。” 那人终于想起来名字,一拍手道:“小王子!” …… “你偶像是小王子?” 电话那头,女生的声音有点怪异,语气似是猜到了,又似是意外,带点忍俊不禁的意味。 宁春宴黑着脸:“别嘲笑我哈!是,没错,我确实用文暧了,我还是文暧的深度用户,怎么了?谁还没有个小众爱好了?” 女生说:“小众爱好常见,把小众爱好弄成自己偶像的,很稀有。” “稀有个鬼啦。” 宁春宴一边吐槽,手上敲字没停。 “那人家有老婆不是很正常么?能撩得动那么多人,肯定是有爱商的,凭什么不能英年早婚。” 宁春宴说:“不是,我其实还不是很确定。其实事情是这样的,我在意外中得到了一份手稿,我发现这份手稿在遣词造句上……不对,该怎么说,那种味道,跟小王子很像。” 电话那头漫不经心地说:“然后你这份手稿的主人结婚了是吧?” 宁春宴说:“青萝,你不愧是冰雪聪明。” “哪里哪里,西河双璧的你也差不到哪里去。” “咱们就不要商业互吹了。” 陈青萝蹲在沙发上,冰雪般洁白的脚丫活动着,手里拿着指甲钳。 “然后你想把那份手稿给我品一品,让我确定一下是不是一个味儿,是吧?” “冰雪聪明的青萝!” 陈青萝将剪下来的趾甲兜在卫生纸里,小心翼翼地包起来:“行啊,那你发给我。” “我还在敲。”宁春宴说,“我手里只有纸质版的手稿,我正在将它敲成电子版。” “你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你傻啊,干嘛不扫描?” “我就喜欢通过逐字逐句地重复创作它的段落,来体会作者小说的本意。” 陈青萝很好看地翻了个白眼,可惜没人看到:“手搓仙人是吧?工匠精神是吧?” “可以这么理解,所以你先去看看小王子嘛!” “到头来,还是安利。” “嘻嘻。” 陈青萝打开手机,一边挂着通话问道:“在哪儿看?” “等会儿我给你发个链接。” 陈青萝点了链接,努力保持耐心,让自己不要丧失动力:“其实你要敲不完,明天把原稿给我看看也行。” 宁春宴一惊:“你回西河了?” “对啊。”陈青萝起身,将卫生纸丢进垃圾桶,“我在老家呢。” 第68章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你在老家?你回西河了?你回来了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呢?”宁春宴难以置信。 “告诉你干嘛?”陈青萝光着脚在地上走来走去,耳朵上蓝牙耳机一闪一闪,“我又不想出门,每次回来都一堆人围着,什么事都做不了,烦都烦死了。” “确实。”宁春宴深有同感,“不过那你回来干嘛?” “你回来干嘛,我就回来干嘛。” “哦,原来伱也是以参加李庭芳老师70大寿为理由,逃回来避一避学业论文等等生活的挤压,给自己的人生透口气。” 陈青萝说:“那倒不是。我又没有学业。我每年都要回西河呆半个月左右,看一看乡土中国,让自己不至于脱离人民群众。” 宁春宴噗嗤一笑。陈青萝这话说得有怨气,她知道这怨气的由来。 陈青萝少年成名,早些年写的书不为一些老前辈接受,批评她水平不高思想不深,于是她考了南大的研究生又读了博。现在那些人不敢批评她水平了,毕竟那就等于诋毁南大以及她的师承,一转又批评她脱离人民群众。 陈青萝说:“说实话我还挺羡慕你的,你至少还能拥有学业的重量,我自从毕业之后,失去了全部压力,现在整个人都轻飘飘的,说实话有点迷茫。” 宁春宴说:“‘生命无法承受之轻’是吧?‘女人总渴望承受一个男性身体的重量。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成了最强盛生命力的影像’。” 陈青萝嗤之以鼻:“不要听米兰·昆德拉鬼扯。有没有另一個人的重量,我们都是这个世界上食物链的顶层。我需要的不是男人的重量,我需要的是钱的重量。我的钱还不够多。” 宁春宴说:“难怪他们说你的小说有些太无机质了,缺乏人类的情感。我真心希望小王子能够唤醒你心中对于爱情的幻想。” “想要唤醒我对于爱情的幻想,只需要给我打一针激素即可。”陈青萝说,“什么爱情,全是大脑和基因的恶作剧。” 宁春宴没有回答她,用指头单调地敲击着键盘。陈青萝很快阅读完一则《小王子情书》,对电话那头的人说: “我理解为什么你喜欢小王子了。” “是吧!” 宁春宴收起双手,很兴奋地拿起手机:“我就知道你也会欣赏他的!他真的很特别!” 陈青萝点评道:“他并不是在语疗,而是在创作。他的每一个字都能看出精心推敲和雕琢的痕迹,甚至修辞的节奏、语句的长短,我都能感觉到他本能地考虑过。” 宁春宴连连点头:“对,这就是我们推崇小王子的原因。我们很多人都认为,虽然这些都是语疗脚本,但其中的文学性不可否认。” 陈青萝有点感兴趣起来:“你看,他的第一句,‘我知道你工作很辛苦,作为你的朋友,我很心疼,但作为你的上司,我不能表现出来’,这句就很巧妙。 “他用一句没铺垫没背景的谈心谈话作为开头,看似没头没脑,其实这一句信息量巨大,同时点明了语疗双方的人设,水到渠成,还跟后文互文,有一丝丝小浪漫。” 宁春宴连连点头:“对,而且从第一句话就带来了身份和复杂人际关系的矛盾冲突,这个矛盾从开头这一句贯穿全文。” 陈青萝说:“他不是在语疗。他是在创作。实际上这不是脚本,而是一种题材特殊的小说。” “对。” “我敢保证,这个小王子,在生活中一点都不懂女人。” “为什么?” “因为他在创作这些脚本的时候,脑子里想的肯定不是‘我要征服这个女人’,而是‘我要爬上文学最高的山,这样这个女人一定能感受到我的牛逼’。他其实不懂怎么取悦女人,他只是笨拙地以为,自己在文学方面做得足够好,就一定能让对方感受到。” “可是女人们还是被取悦了。” “是的。因为你们这些女人们跟他一样,都是笨蛋。”陈青萝说。 “他就像一个诗人。你们只是他歌咏的对象,他托物言志。就好像古代咏梅咏雪的诗句一样,虽然写的是雪是梅,实际上想表达的还是自己。 “但是你们这些梅花和雪,居然傻傻地听进去了,觉得那个诗人浑身上下都发着光。他并没有取悦你们,你们也不在乎被他取悦了。你们只是,暗里着迷了。” 宁春宴非常不甘心,她狠狠地捏紧了小拳头,但是她无法反驳陈青萝说的。她的解读角度十分刻薄,但她是对的。 憋了好半天,她才想到一句反驳:“我觉得你把小王子说得太浅了。” “是啊,毕竟我只读了一章。”陈青萝说,“我觉得我还需要强调一点,虽然他是个满脑子想着怎么把诗吟得漂亮的臭诗人,但是他不刻奇。他一点都不刻奇。他不刻奇的原因是,他想赚钱。他没有骗自己自己多么高尚。” 中国人了解“刻奇”这个词大多也是通过《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这本书。这个词的意思如果通俗地解释,有点类似于“做作地故作高姿态,用低成本的行为让自己显得神圣与崇高”。 就比如“不转不是中国人”;加州山火烧死了几十人但是救出了一只猫,人们为这只猫祈福歌颂生命;今天是科比的诞辰大家都不要坐直升飞机……这些都是刻奇行为。 当然,也不乏有一些情感丰富者真的为这些事当中蕴含的意义所触动。反对刻奇并不是反对情感本身,而是反对虚伪的崇高和专横的刻奇。也就是说,大家都感动的时候,你必须允许有人感动不起来,同时当你没有感动的时候,你不必假装感动。 放在小王子身上,他一门心思想在语疗脚本里搞文学,但他并不是利用文学让自己保持心理优越感,他只是真心相信文字的力量,相信文学的感染力。他相信他能用文学赚钱。 陈青萝说:“综上所述。” “综上所述?” “综上所述,小王子没有结婚。”陈青萝斩钉截铁地说,“他是个一心只想着文学的铁直男,这样的人凭什么有老婆?” …… “小王子那种,就属于是把风流发挥到极致的文人。”席上,男人评论道,“说好听点是风流,说难听点是泡妞,泡妞泡出文学价值了。” 旁边杨导皱了皱鼻子:“泡妞就是泡妞,文学就是文学,风牛马不相及,泡妞怎能泡出文学价值?” 谢聪摆了摆手:“这您就不知道了,这年头泡妞都是技术活,那笑话怎么说的来着?毕业前父母说敢恋爱试试?毕业后父母催婚敢找不到对象试试? “我们国家关于爱的教育太缺乏了,好多年轻人出校门之前压根没有跟异性交往的经验,于是小王子这样一根情场老油条横空出世,应运而生了!” 那男人点头:“对!小王子就是我们当下这样一个畸形的文学市场的产物,粗俗、下流,但是登堂入室。” 旁边又有人说:“可是虽说下流吧,但是真管用,好多妹妹都吃这一套,我学了几句小王子金句,真能逗得妹子满心欢喜。” 男人哈哈大笑:“所以我说是畸形市场的产物啊!这年头管用就行,先火一把再说,谁管身后骂名!” 杨导摇了摇头:“我没看过哈,只有所耳闻。听你们说的,我觉得还是没什么内涵。” “本来就没内涵,”谢聪打了个酒嗝,“这年头要什么内涵?就都图一乐。文坛那些人也都是墙头草,谁火就捧谁,谁管文学的严肃性?早死咯!” 王子虚在一旁听得直皱眉。林峰凑过来小声问道:“兄弟你听说过小王子吗?” “没有。” “那怎么感觉你好像有话要说?” 王子虚沉默半晌,小声说:“我就是觉得他们有点儿刻奇。” “刻奇是什么意思?” “等会儿吃完了我再跟你说。” 第69章 从你的全世界路过 刚才两人一直插不上话,林峰舌头放在嘴巴里都发苦了。这会儿跟王子虚一聊起来,就不想放走他了,又说: “兄弟,我刚才其实一直在想你写的那个《野有蔓草》。写得是真的好。” 王子虚说:“过誉了。” 林峰说:“当时看的时候还没觉得,只觉得挺沉重,揪心得慌。实话告诉你吧,其实我刚看的时候很不喜欢,好几次都有扔下不看了的冲动。因为你写得太逼真了。中年人婚姻生活的不幸,爱情的消散,都太真实太沉重了。但是现在回味起来,竟然苦里开始回甘了。” 王子虚被夸得很开心,嘴角忍不住上扬:“我就是想写得更有悲剧性一点,这样冲击力更强。” “太强了。所以太苦涩。”林峰说,“你写这篇的时候,是不是借鉴了很多现实生活?” 王子虚说:“没有。” 其实有的。但是出于对妻子的保护,他不能承认。 小说中妻子形象的转变令人十分心痛,同时如果设身处地代入主角,会感受到严重的挤压感。这会让人滋生对妻子这个形象的反感。 他考虑到,小说发表后,势必会被认识的人读到。如果人们有意无意地将他妻子与小说中的妻子联系起来,肯定会对他妻子颇有微词。这是他绝对不愿意看到的。 林峰说:“其实我看到你小说里的妻子,无数次都能想起自家那个。唉,也不是她的错,就是,有苦难言,有口难开。” 王子虚举杯:“婚姻就是这样的,不仅是两個人的结合,也不仅是两个家庭的结合,更是两个人的终生绑定。这个制度深处有着更悲剧性的内容,来,走一个。” 林峰说:“走一个。不用多说,都是男人,都懂。” 两人喝完,发现谢聪转头看着他们:“怎么你俩自己整上了?来来来,一起啊。” 林峰和王子虚再次举杯,对于他俩游离于整张桌子外的行为有些不好意思。 谢聪扶着王子虚的肩膀说:“其实我顶佩服我这位同学,每次看到他就感觉安心。伱们猜为什么?” 旁边人很捧场地问为什么,王子虚也好奇地望着他,有些好奇。 谢聪说:“当年还在上高中的时候,我们同学之间互相谈理想谈抱负,我们几个讲的都是要考哪个大学,以后想从事什么工作,你们猜王子虚同志怎么说?” 旁边人问“王子虚怎么说”,谢聪笑了,说:“他说,他会活得和所有人不一样。” 杨导右手抚脸,微微皱眉:“什么意思?” 谢聪说:“就是与众不同啊!” 桌上没人说话,一时气氛有些尴尬,谢聪使劲拍着王子虚道: “反正我看到你现在还坚守在文学阵地上,守护着文人的底线,就感到特感动,特安心。” 王子虚尴尬一笑:“说白了不就是穷吗?” 席间顿时哈哈大笑,旁边一个男人大声鼓掌笑道:“谢聪,我懂你意思了,你这个朋友真是太有意思了!” 王子虚说:“文人的底线不该是穷酸。” 可惜他说话的声音被笑声盖过了,没人听到。 席上不知是谁说:“文人的上限也不该是让所有人都喜欢。” 王子虚望过去,却见到一个厚嘴唇戴眼镜的白人男性坐在人们当中,脖子上围着餐布,手里举着装满啤酒的杯子,正在向他致意。 是让-保罗·萨特。这位老人家不知道什么时候混到桌上来了,把啤酒喝出了红酒的感觉。 王子虚觉得自己一定是头脑发昏了,他决定不管萨特他老人家。不管萨特怎么撩拨他,他都不再言语。尽管他在谢聪身上感受到了强烈的攻击性和雄竞倾向,但他不打算怼回去。他最近已经得罪太多人了。 “波伏娃是个好女人啊。”这是王子虚在席上说的最后一句话。 “啊?”林峰转头看他。只有林峰听到了。 …… “我觉得你这个结论下得有点草率,论据论证全都一塌糊涂。你刚才还说人家爱商高有可能英年早婚。你甚至都没有听我的论点。” 宁春宴一口气说了很多话,语气很平淡,情绪很饱满。陈青萝听完,露出“你能奈我何”的表情。 “我又没保证我的结论一定正确。我只是站在一个专业人士的角度,给出一个正确率接近80%的判断,是否选择相信是你的事。” 她光着脚在屋里走来走去,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她说话的语气让宁春宴感觉很欠,活脱脱一个渣女。 宁春宴说:“青萝,这件事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你认真一点。” 陈青萝说:“重要的是你当下的情感,每一分每一秒的煎熬。站在终点看,人生并没有什么意义,有意义的只是此时此刻。” 宁春宴说:“你好懂。但是你又没恋爱过,说得倒是轻巧,等到你身上了,你会比我还纠结。” 陈青萝轻抚自己的胸口:“谁说我没恋爱过?” “你恋爱过?” “当然了。像我爱商这么高的人,没有结婚只是意外。” “抱歉,没看出来你爱商高。” 陈青萝觉得她可能很好奇自己的恋爱经历(其实宁春宴一点都不好奇),她用动情的语气说: “那是一个夏天,那年,我17岁,他,也17岁。” “你等会儿,”宁春宴,“你这个故事长吗?” “在我说完之前,我不知道长不长。” “你就说你们谈了多久。” “不知道。我们只认识了几个月,然后就分别了。” “好,那你讲吧。” 然后宁春宴就发现上当了。 陈青萝那如同朝露一般短暂的初恋在时间确实上没有什么分量,无非是青春期悸动那些事,按理说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完有关它的一切。但她加了很多自己的心理活动和侧面描写,连篇累牍的行为分析把一个微小说变成了中篇故事。 足足半个小时后,宁春宴才搞清楚,原来她和她那个所谓的初恋压根没有相互表白过,甚至连对方喜欢她也没有确凿的证据,陈青萝笃定两情相悦的理由只是“谁会不喜欢我呢?” 这个下头女。 “完了,我的时间全被你浪费了。”宁春宴说,“我稿子也没有誊完,小王子的事情也没搞清楚,全听你那段无关痛痒的恋爱史去了。” 陈青萝的脸黑下来:“人与人的悲欢毕竟不同,对于我来说天崩地裂海枯石烂的大事,于你只是无关痛痒的小事一桩。” “别下头了,你那个初恋知道你们谈恋爱了吗?”宁春宴说,“要不你出来吧,我跟你当面聊,我手机都没电了。” “我说了,不想让人知道我回来了。” “那你戴个口罩。” 两个女人出门碰头的时间是晚上八点半,天已经彻底黑下来,被人发现的概率不大。她们约在十字街路口碰头,那里距离“老村长”只有50米远。 王子虚那边刚刚散场,谢聪说要和其他人一起去打桥牌,他们就此分别了。陈青萝裹着风衣出现在路口的时候,王子虚刚刚经过,时间相差不到两分钟。 但是他们都没有看到对方,在夜幕的掩护下,他们在同一个路口错过。 人类不是四维虫子,无法在时间线上自由移动,所以人类永远发现不了自己错过了什么。造物主唯有这一点值得感恩。 第70章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其实就算见到又如何? 王子虚曾有过一段时间疯狂想要再见到陈青萝,那是在他结婚之前。每当听说陈青萝回西河的消息,他都会满城散步,寻遍西河的大小巷落人间烟火。 他没有和任何人相遇。收获的不过是微信运动上日均三万步以及高达五十多个点赞。没人知道他只是想和某人“偶遇”。 幸好没有和陈青萝“偶遇”。他后来想。 她不属于西河,就好比东海不属于他。他就算像博尔赫斯一样对着陈青萝吟咏一首“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压上西河全部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也只会输的一败涂地。 以前就没有理由见她,结婚后更没有脸面见她。他总不能痴痴望着陈青萝,然后触景伤情得潸然泪下,哭得像个林黛玉——他做不出这么刻奇的行为。 他也总不能伸出手上前说:“你好,我是结了婚的王子虚,很高兴再次见到你,你曾经在我的人生中落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也总不能自惭形秽得爆发出极强攻击性,对她说:“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是——人家压根儿就不记得他了。 当陈青萝看着他,和看着无数其他狂热粉丝的眼神并没有什么分别,并小心翼翼地对他说: “不好意思,看你有点儿眼熟,你叫什么名字?哦,王子虚啊,确实有印象,有有有很有印象……啊,我们坐过同桌吗?” 也许在两人出厂设置定好的那一刻,两人的人生就已经只剩命中注定。他没有陈青萝那样的才华,追不上她的步伐,只能气喘吁吁望着她消失在人海尽头。他停下来点一颗大丰收,使劲捶腿。不是放弃了,是接受现实了。 不如不见。 王子虚和林峰走出烧烤店,两人手里一人一瓶啤酒,蹲在路边像两条狗。 “早知道弄成这样,我们就不上他们桌了。”林峰兀自愤愤说道,“我以为伱那同学跟你关系挺好呢。没想到净听他处处挤兑你了。这事儿闹的。” 王子虚诧异道:“啊?有吗?” 他钝感力一直很强,对于谢聪的恶意他隐隐有感受到,但他觉得不至于让旁人都这么义愤填膺。 “有啊,他就差把‘你咋还这么穷’直接说出口了。那不是处处跟你比吗?这小子,一听就知道上学的时候成绩不好。” 王子虚说:“其实我觉得还好,老同学见面,要不是以前关系特好,肯定就是互相比工资比收入,再要么就是搞破鞋。” 林峰嗤笑起来:“说得也是。他妈的,上学的时候比分数,毕业了之后比收入,人啊,总是要用一个数字来作为自己的脚注。” 王子虚说:“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么无聊。你非得告诉他们,这是一栋十万法郎的房子,他们才会觉得这房子漂亮。” “这就是人性。走一個。” “慢慢喝,你随意。” 啤酒瓶在清冷的街头相撞,发出脆响。 “呐,”林峰指着他说,“你知道恭喜发财什么意思吗?恭喜发财的意思就是,赶紧有钱起来。下回见了谢聪,把这小子狠狠奚落一顿。什么君子固穷?赶紧恭喜发财。这简直是咱们中国人最美妙的祝福。” “那我也祝你恭喜发财。” “恭喜发财!” 王子虚喝着酒想到,确实该恭喜发财了。他打算明天就去找父亲,让他把文暧的合同签了,然后拿上一个月十万多的利润。届时他将短暂脱离苦海。 他没时间再悲伤地久久望着孤月了。他营字造句他与梦交易,他为了那50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机会不懈努力。而在此之前,他必须马上恭喜发财,以证明自己不是窝囊废。 …… 宁春宴见到陈青萝时,对方头戴遮阳帽,墨镜和口罩各遮住半张脸,身上被一件薄风衣裹得严严实实,脚上穿着球鞋,只有从露出的白生生的脚脖子能得以窥见她的皮肤状态。 但是宁春宴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她除了没有穿风衣,其他地方也是遮得密不透风。 “你穿这个不热吗?”宁春宴闷声闷气地问。 陈青萝语气里带点兴奋:“我们两个好像那种暴露狂啊,就那种深夜上街拦住一个人就是脱,里面什么都没穿那种。” “那是你像,我不像。” 两人躲到一家还亮着灯的24小时便利店,宁春宴掏出王子虚的稿子拍到桌上,说:“就这个。你帮我掌掌。” 陈青萝拿起来扫了一眼,不到十秒就说:“这不行啊。” “什么不行?” “上不了《获得》。”陈青萝说,“题材没选好,这种家长里短的,早就不吃香了。” 宁春宴无语:“没问你这个。” 陈青萝分析道:“这个作者在选题材的时候肯定考量过,这个主题现在确实写的人少,但是以前它多啊!它又没出轨又没偷情的,谁看啊?不过换个角度讲,这个作者能够不写出轨偷情,光凭写人物转变就牢牢抓住注意力,还是挺厉害的。” 宁春宴说:“那你觉得他跟小王子是同一个人吗?” 陈青萝又看了眼,道:“不好说,文风确实很像,但不是特别像。而且这篇小说没有小王子那种情趣。” 宁春宴眼睛一亮:“你也觉得小王子很有情趣是吧?” “不,不,我又没语疗过,我说的不是你想的那种情趣。” “你怎么知道我想的是哪种情趣?” 陈青萝翻开稿子第一页:“这谁写的?……王子虚?” 她愣了半天,宁春宴问:“你认识?” “这个王子虚是不是那个浓眉大眼,傻不愣登的王子虚?” 宁春宴忍不住一笑:“浓眉大眼这个形容太抽象了,但确实傻不愣登。” “是不是那个一直呆呆愣愣的,什么都不明白情商为负又犟又倔像头野猪一个劲往前冲只认死理的那个王子虚?” 宁春宴吃惊道:“你真认识他?” 陈青萝扔下稿纸:“就算以前认识,现在也不认识了。两个世界的人。” 她起身朝门外走去,宁春宴把稿子收起来跟在背后:“你这就走了?你还没告诉我他是不是小王子呢?” “不知道。看不出来。” 宁春宴心里稍微好受了一点,看不出来就等于不是。跟上她道:“这么说来,那个结了婚的王子虚确实跟你同龄,你不会真认识他吧?” 陈青萝看她:“为什么要强调结了婚?是不是在讽刺我单身?” 宁春宴流汗了,心说姐你有点敏感了:“我第一次见他要加他微信,他拒绝了说他结婚了。这我给他起的外号。” 陈青萝发出嘲讽的笑,笑完了说:“不在乎,不关心。两个世界的人。” 她快步朝前走去。她穿的是球鞋,宁春宴穿的是凉鞋,有点跟不上。 “那你现在去哪?” “跑步。” “这么晚跑步?”宁春宴惊讶道,“你失恋啦?” 她讲了一句《重庆森林》里面的台词,陈青萝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神经。” 她才想起来陈青萝不爱看电影。 半夜,宁春宴被一个电话吵醒了,是陈青萝的母亲,她问她们俩干嘛去了,怎么陈青萝还没回家。 她打开陈青萝的微信一看,才震惊地发现微信运动上她步数高达三万步,她的最新朋友圈下面全是夸她运动能力强的,谀词如潮。 第71章 重庆森林 电话接通了。 “喂,青萝,伯母问我,你怎么还没回家。” “我不是说了吗,我跑步。” 宁春宴看了一眼时间。 “跑步?现在这么晚了,你还在跑步?这样很不安全的呀,你为什么不让我跟你一起呢?” “你傻啊,跑步这么私人的事,怎么可以随便跑给别人看?” “你这不是看过《重庆森林》吗?伱还说你不喜欢看电影!” “什么《重庆森林》?” “……没什么,你注意膝盖。” “不用注意了,已经跑完了。” 陈青萝坐在操场旁的台阶上,身上只穿着一件短t,完全被汗水浸湿了,浑身上下都黏糊糊的。如果她竖着将手插到胸前山脉里再拔出来,一定能掏出一窝水。 她对着电话说:“快,我要去你家。” 宁春宴说:“你来我家干嘛?” “你家比较近。”陈青萝说,“我刚才一直在构思一个灵感,现在脑子里装着2万字的小说开头,我要赶紧把它们写下来免得忘了,快快快,我要去你家,你答不答应。” “啊?啊??你节奏慢一点,我有点跟不上……” “快点,少说两句,书写思维脑区和语言功能脑区是同一部分,你再多说两句,我刚才构思好的小说就要飞走了。” “好好好,你过来吧。我下来接你。” 宁春宴穿着小熊睡衣下楼,陈青萝杀气腾腾地走来,她也不敢问,也什么都不敢说,径直带她上了楼。 陈青萝跟土匪似的,冲进宁春宴房间把门上了锁,拖开凳子在她电脑前坐下,把王子虚的稿子扔到地上清空桌面,又一把将沾满汗水的上衣脱下来扔到王子虚的稿子上,露出高高隆起的白色文胸和纤细的腰肢,将双手放在宁春宴的键盘上。 宁春宴又是震惊,又敢怒不敢言,躺在床上看她创作。 陈青萝的手速快且流畅,那已经超越了敲字的范畴,那简直是在把装在她脑子里的词句向着电子计算机倾泻,她手指快得出现了残影,屏幕上的光标一直在移动没有带停的。 虽然看不到她写了什么,但她投入的神态和疯狂的输入速度,就能让人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对于作家来说,创作也是十分私人的事,是不能随便给别人看的。看到文字背后创作者的痴狂,很难保持阅读时的平常心。 但是陈青萝还是旁若无人地这么做了。她已经什么都管不了了。在她的痴狂背后,宁春宴仿佛看到一个默默饮泣的灵魂。 也可能是她的错觉。 宁春宴忍不住感叹道:“癫婆!癫婆!” 陈青萝压根不理她。 她知道,她已经完全进入了心流状态,现在哪怕地震她都不会感觉到。上次见到有人这么沉浸式地敲字,还是在梅汝成办公室里改稿子的王子虚。 陈青萝单调不变的输入声成为了最好的催眠神器,宁春宴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等到她再次睁开眼时时,窗外天空微微亮,陈青萝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一边搓揉着手指,短袖上衣回到了她身上。 宁春宴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你写好了?” “还没写完。”陈青萝说,“算是写了个开头。” “多少字啊?” 她从陈青萝的背后凑过去,看到右下角的字数后吓了一跳——一万五千多字。 “这都是你一晚上写的?”宁春宴醒了大半。 陈青萝点了点头:“你帮我看一下,我眯一会儿。” 宁春宴说:“我还没刷牙呢。” “刷牙重要还是我的小说重要?” “刷牙重要。因为牙长在我自己嘴巴里。” 宁春宴刷完牙,陈青萝很没有形象地躺在她床上,双眼紧闭人事不知,仿佛昏迷了一般。 她在电脑前坐下,滑动鼠标滚轮,翻到故事的最开始,慢慢往下看去。 然后她就沉进去了。 等看到故事中断的地方,她如同从水面下浮上来般大口喘着粗气。 这是什么?这是小说吗?这是陈青萝写的? 谁人打的太极拳?谁人使的狮子吼? 陈青萝什么时候有这等功力了? 她跳到床上,使劲摇晃陈青萝,但陈青萝依旧人事不知,她拍了拍她的小脸,她才悠悠醒转,用迷茫的眼神盯着她。 “你这個打算写多长?” “20万字。”陈青萝说。 宁春宴兴奋地说:“那我觉得今年的茅盾文学奖已经提前预定了呀!你是怎么突破的?照着这个开头一直写下去,你就不是什么才女,你是文坛大家了呀!赶紧写完!每天写一万五,下个月就发表,然后来当我主编,我坐等我们杂志一飞冲天!” 她话还没说到一半,陈青萝就已经又睡着了。 她爬回桌前,帮忙陈青萝把格式调好了,点击了打印,用曲别针夹好稿纸后,挥舞着冲出房间: “爸!你来看一下!青萝写的新作开头!” 宁冰儒刚起床,正盯着门口陌生的女鞋发愣,随后就被女儿把稿纸塞到怀里。 “青萝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别问了,快看!”宁春宴气喘吁吁,“看完我们再聊!” 宁冰儒回到自己房间,找出老花镜戴上,看完后,抬头问道:“她打算写多少字?” “20万。” 宁冰儒说:“那今年的茅盾文学奖有了呀。” “是吧?我也觉得。” 家里门被推开了,母亲提着菜进来,一边换鞋一边说:“青萝是不是来了啊?我昨天就看到她鞋了,看你门关着,没敢打扰。” 宁冰儒拿着稿子对妻子道:“你来看看青萝的新作。” 母亲盯着稿子道:“青萝有灵感啦?等一下我先洗个手。” 她擦干手后在沙发上坐下,拿着稿子阅读起来,读完后,抬头问道:“这是短篇还是长篇啊?” “长篇,她说她打算写20万字。” 母亲说:“那不是要奔着拿今年的茅盾文学奖去了?青萝这孩子,进步很大啊!” 陈青萝在床上翻了个身,紧闭的眼睑微微颤动,嘴唇喃喃蠕动,不知在做着什么梦;青色发丝粘到脸上,短袖上衣被她睡到翻起来,露出一段雪白腰身,显出一股妖异的美。 …… 第二天王子虚又没去上班。人一旦突破了自己的底线,滑坡便没有尽头。 现在他在自己单位是恶霸一样的存在,就算一天两天的没去,应该也不会有人敢说什么。 他哼着歌,将家里的水果打包起来,准备往父亲家里去一趟。去之前,他打算用稿费买些烟酒,算是对父亲的孝敬。 第72章 心物二元论者 早晨的西河总是灰蒙蒙的,空气中弥漫着苦涩的花香。在灰蒙蒙的空气中,太阳变得像个磨砂大灯泡。王子虚站在烟酒店门口,点燃了一颗大丰收。 那是他烟盒里的最后一颗大丰收。随着青烟缭绕着上升,他的嘴角也不由得上扬,勾出一抹微笑。他觉得自己很奸诈。 父亲住的地方离他家不远不近,每隔一个月,他就要去探望一次。每次他都欲捎带点什么东西过去,比如牛奶或者啤酒,妻子得知后,每次都会掏出账本给他算账。 妻子总是说,你看,以后你孩子出生了,扣除若干月的奶粉、尿不湿,咱们家的存款正好归零。你现在给你爸送一箱牛奶,将来我们孩子就要少一罐奶粉,你现在给你爸送一箱啤酒,将来我们孩子就要少几条尿不湿。伱也别往心里去,送吧送吧,等一年过后,你自己给你家孩子解释,怎么靠喝西北风活着。 为了避免将来对不起孩子,只好让爸受点委屈,好在父亲并不在意。但是今天的王子虚不同于往日,他现在光私房钱就有一万多,老婆的账本上更是有盈余。今天父亲不必受委屈。他的钱包就是他站在烟酒店前的底气。 当然,他站在这里,也不是全为了孝敬父亲。待会儿他要拿文暧公司的合同给父亲签,如果父亲多问两句,他就不得不硬着头皮告诉父亲,这是一家做什么的公司。 王子虚的父亲叫王建国。王建国同志虽然抽烟喝酒骂人,但他是个传统的好同志。要是王建国同志得知了这家公司的底细,势必会大发雷霆。 但如果他先陪王建国同志喝点小酒,以他的性格和酒量,别说签一個字,签十个都不在话下。王子虚就不用编瞎话哄骗他了。 孝敬父亲是好事,哄骗家长是恶事。做一件好事而免去做一件恶事,古时圣人也不过如此。所以王子虚觉得自己很奸诈,在那里一边抽烟一边贼兮兮地笑。 走进店里,琳琅满目,玻璃柜里的是烟,架子上是酒,玻璃柜和架子之间,是老板,黑黑瘦瘦的,鹰视狼顾地盯着他。 王子虚四处看了看,很谦虚地说:“我没抽过很多烟哈,这包利群什么档次?” 老板说:“比你嘴里抽的档次高一点。” 王子虚把嘴里的烟熄了,丢到烟灰缸里,又指着柜子里的哈德良问:“这个呢?” 老板说:“比你刚才熄的档次高一点。” 王子虚恼了,说,你够了,我抽的什么档次我不清楚吗?是个烟都比它档次高。你这样,先给我拿两瓶稻花香活力型,再配两条软中华,我再来选我自己抽的。 老板帮忙配好后,搓着手回来问:“请问您主要是商务式抽法还是口粮式抽法?” 王子虚问:“何为商务式抽法?何为口粮式抽法?” 老板说:“商务式抽法主要是抽给别人看,大家相互派烟品鉴,可以集中展现您的档次和品味。那么口粮式就是针对抽得比较凶的客户,更加注重性价比和口感。” 王子虚说,你两种都给我推荐一下。 老板说:“商务式这边我推荐两款,一款是黄鹤楼1916,这款烟是老牌百元档香烟了,有历史口碑地位光环加持,包装低调简约文青范,兼具历史厚重感,设计感、辨识度都是首屈一指,在烟民当中掏出来,您就是最亮的那一颗星; “另外我还推荐这款和天下,俗话说二十块钱的烟压不住心事,一百块的和天下可以。它的烟气,清澈纯粹,同价位销量全国前三,包装设计上深沉柔情,兼具浪子和硬汉特质。” 王子虚沉吟了一会儿,说:“你再给我推荐几款口粮吧。” 老板说:“口粮的话,如果您抽的是烟气,我推荐这款软云,如果您抽的是香味,我推荐这款软玉,如果您抽的是情怀,我推荐这款煊赫门。” 王子虚最终选了一盒煊赫门,提着大包小包出了门,骑到电动车上,他忽然想到,在这个时代,情怀都要20块,老婆要是知道了,怕是又要跟他算账。 于是,他把大丰收的空盒子掏出来,把煊赫门装进去,再把煊赫门的盒子扔掉。骑着车奔驰在路上,风扬起他的头发,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奸诈了,又贼兮兮地笑起来。 父亲住在城北的老旧小区。这里的小区一楼架高了半层,下面沉入地面半层,形成半坡式地下室。 设计最初的构想,是将这些地下室作为车库使用,但业主们纷纷很聪明地把这些地下室租出去,一个月租金只要三百块钱。 父亲只有微薄的养老金,为了给王子虚小两口腾地方,他搬出了老房子。王子虚觉得论理自己该承担父亲的房租,这个月租三百的半坡地下室,就是以他现在实力能找到最好的地方了。 王子虚骑着车穿行在小区间,一路上无数摇着蒲扇的老头老太太,他们都是这些半坡地下室的居民。地下室阴暗潮湿不通风,如果没有空调,在夏天居住起来简直是一场灾难。老人们不爱开空调,皆坐在院子里纳凉。 王子虚到了地方,发现一个裸着上半身的男人正在晾衣架上做引体向上,身材略微走形,但肌肉依然饱满。这位就是王建国同志。 王子虚在后面喊,爸,爸!王建国从衣架上跳下来,回头看到他,说,儿砸,你个屌东西今天不上班吗? 王子虚说,我昨天晚上加班了,领导让我上午补觉。我睡不着,过来看看你。 王建国走过来说:“我还以为你翘班了呢。你们领导对你这么好,工作还是要好好干,不要嫌工资低,你现在这工作,多少人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你看这边的小老头小老太,说起来不知道多羡慕我儿子吃公家饭。他们小辈那屄玩意儿,都在社会上混的货色,不知道遭多少毒打。” 王子虚点头称是,把车上放着的烟酒提下来,王建国老同志凑过来一扒拉,瞪着眼说:“你提的这屄玩意儿是啥?你小子抢银行啦?” 王子虚一笑,说:“最近赚了点稿费,这不端午节快到了嘛,给你提点礼品过来,让你过个好节。” 第73章 父与子 王建国同志发表意见:“端午节送鸡巴什么礼品,有节没节不都一样过,整花里胡哨的都是白瞎了钱。” 王子虚在背后替他给屈原先生道了歉,一转头看到王建国同志提着烟酒走出去五十米远,在他自己家门口迷路了。 隔壁半坡地下室里,飘出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 “老王!你提着什么好东西呢?” 王建国仰着头道:“你怎么知道我儿子过来看我,给我提了两条中华一提酒啊?” 那声音说:“那岂不是今天中午要喝顿大的?” 王建国呐喊道:“一起啊!” 那声音说:“好嘞!凉菜我包了!” 王子虚在后面痛苦地捂住了脸。 他忘记建国同志还是个极其烧包的性格。要是中午还带了朋友一起吃,那饭桌上很难顺理成章地开口说签字的事。 父亲提着烟酒回来,王子虚旁敲侧击:“我打算在你这儿凑合一顿,三个人吃,饭菜能够吗?” 王建国一挥手:“酒够菜就够!怕啥,你来这儿我还能给你饿着?” 王子虚头疼,又小声说:“我本来想来跟你谈点事儿来着。” 王建国同志也压低声说:“那老张,不是外人,跟我一起做过事的。” 王子虚还想说什么,建国同志急了,满口生殖器官地让他闭了嘴,提着烟酒进屋去了。 他无法可想,也只得跟着进屋。 建国同志今年五十出头,从年龄上讲,还远远没到退休年龄,但自打妻子跑了,后来又下了岗,之后便再没上过持续两個月以上的班。 好在王子虚的爷爷比较给力。老人家每个月退休工资大几千,建国便断断续续由老人接济着这么活。他偶尔自己也会打起精神去做几分零工,但都做不长。 王子虚爷爷对于大儿子的偏心式帮衬,引起过兄弟姐妹的几分不满,似乎闹过矛盾。但那是上一辈的事,王子虚管不了,也不想了解。 老王说要给小王露几手,弄几个菜。王子虚在地下室呆了几分钟,浑身都是汗,顿时理解老王为什么大上午的要光着上身。 他问老王为什么不开空调,老王也不答。他自己翻箱倒柜找到遥控器,才发现空调已坏。 等老王端了饭菜上桌,王子虚又说空调的事,老王才说:“坏了两个月啦!冬天一过就坏了,伱说是不是巧得很。” 王子虚说:“坏了跟我说啊,我让房东来修。” 老王说:“我跟房东说过,不知怎么的跟他吵起来了,就不了了之了。” 王子虚又感到一阵头疼,但是想到合同的事,头又不疼了:“买套房算了。” 老王瞪着他,王子虚说:“我公积金攒了能有七八万了,放在里面也取不出来,不如买套房。” 老王继续瞪着他:“你傻啊,谁都知道楼市泡沫要崩了,你这时候买什么房?” 王子虚哭笑不得:“你听谁说的?咱西河这六七千的均价,崩能崩到哪儿去?” 老王说:“反正肯定要崩。” 这时候隔壁老张端着凉菜进来了,说道:“来啊来啊,提的什么酒?” 父亲迎上去说:“稻花香活力型,他们公务员都喝这个档次的。” 老张笑道:“有个公务员儿子就是好啊,这小档次,跟着蹭蹭涨。” 父亲坐下来大大咧咧说:“请你老张不得用上公务接待规格啊?” 老张笑呵呵地说:“小王什么时候升个处长,我也享受一下被局长接待的规格啊?” 父亲说:“他升处长,你受哪门子的局长接待啊?” “你没听说过吗?科处局嘛,处长是科长的爸爸,局长是处长的爸爸!” 王子虚在一旁听得尴尬不已。他不知道老张是诚心刺他还是口无遮拦,他现在连个科级都不是,那不是等于说他在单位当孙子?到处都是他大爷。 好像也没错。 王子虚说:“叔,公务员都是人民的干部,不是跟封建那样,搞上下级人身依附。再说,我就是个事业编,不是公务员。” 王建国瞪了他一眼:“事业编怎么了?事业编也是吃公家饭的,不知道多少人巴着。你别瞧不起事业编,好好干。” 老张拖长声调:“事业编也吃公家饭,别拿豆包不当干粮!” 王子虚哭笑不得:“我没不拿豆包当干粮……” 三人坐下了。地下室空间小,折叠桌只起膝盖高,凳子更矮甚,三人坐在小凳子上好似蹲着,都猫着腰。好在都是男的,双腿岔开,倒也惬意,充满小市民生活情调。 老王“啪”地打开稻花香,先“嘶哈”地嗅了一口香气,再“突突突”地倒进纸杯子里,老张接过纸杯,如同捧着琼浆玉液,狠狠闻了两口,赞道: “不愧是公务接待档次。” “那可不。” 老张望向王子虚:“哪儿搞来的,报销的吗?” 王子虚说:“这哪能报销,这都我自己钱买的。” 老张说:“那你还没混出头,你什么时候混到能报销,就算混出头了。” 王子虚急道:“我混成哪样也不至于公款吃喝啊!” 老张说:“那你就不懂了,我儿子自己开了个公司,他每次拿烟拿酒,都是走公账报销。” 说完他贼兮兮地笑起来,充满小市民的奸诈。 王子虚无言以对。 王父道:“吃菜吃菜。” 吃菜。 桌上摆了三热三凉一碟花生。老张一边咀嚼一边盯着王子虚,用筷子一指:“你儿子结婚了吗?” 父亲不答,转头看王子虚,道:“对了,小倩最近怎么样?” 王子虚说:“还不就那样。” “小倩是个好姑娘啊,人品也俊,工作也好。”老王同志感叹道,“你可得好好对她。” 王子虚说:“我跟她感情挺好。” 老张粗着声音道:“搞对象,就是要赶紧造成既定事实!我儿媳就是先怀的崽,再结的婚。在家里对我儿子那是言听计从……” 王子虚打断他,举杯道:“咱们一起喝一杯吧。” “好,讲究。” 三人一起饮了一杯,老张和老王一杯下肚,就开始吹牛。 老王说自己当年在国企,连续三年拿先进标兵,年年戴大红花,现在恒盛的老板,当年是自己小弟。要没有老王同志激励,他没法娶上厂长的女儿,继而也没法在转企改制中得到整个厂。 老张说自己当年在南边,文能提笔写家书,武能飞檐又走壁,人称玉面金刚。当年那些战友,现在都星散各地,家大业大,一个比一个厉害,见了他也要尊称一声老班长。 两人正侃得起劲,忽然门口传来敲门声,三人回头望去,只见一个戴着红袖章的男人站在门口,左手抱着一本册子,右手拿着一支笔。刚才他就是用笔敲的门。 “你们仨是住这儿吗?” 老王同志举手说:“就我一个人住这儿,同志你有什么事吗?” 那个男人说:“那另外两个干嘛的?” “一个住隔壁,一个是我儿子过来看我的。我儿子也是体制内的。” 那个男人冷着脸说:“这是委部的命令哈,今年搞文明创建,全市一盘棋,不管你们哪儿的,地下室不能住人,因为不符合消防安全规定。” 老王同志说:“可我在这儿都住了两年了都。” 男人说:“那你前两年都不符合规定。” 三人面面相觑,男人说:“我这次只是上门通知,一周之内搬走。” 老王红着脖子说:“这屌东西的,一周哪搬得了啊?” 男人说:“你有气别冲我撒,我也是照章办事,今天我来也就说说,下次就是消防的来了。” 走之前,他最后提醒道:“早点搬走啊!” 老王回头看小王:“我没撒气啊?” 王子虚说:“我知道,你别再老是讲不文明用语了。人家同志说得没错,住这儿确实不安全。你先搬我那儿去吧。” 老王顿时气得满脸通红:“我不去,打死不去,都是老子给儿子腾地儿,哪有老子去占儿子地儿的?” 王子虚对老王同志的世界观已经习惯了,淡然道:“那我再给你找个合适的地方租着。” 老王不知道什么脾气上来了,说你再找个三百一个月的我就去住。 王子虚终于忍不住了,说:“我就直说了,我最近在跟朋友合伙搞个副业,收益还不错,一个月能赚个小几千,给你租间八百的正经屋子完全没问题。” 老王眼前一亮:“真的吗?” 王子虚说:“我就是来找你在紧急联络人上边儿签个字,你签了就一切ok。” 老王赶紧点头:“我签我签。” 老张伸手搡了他一把,说:“行啊老王,你是个享福的命啊!儿子有出息啊!” 老王笑得连连点头:“享福享福,说实话,我这辈子真没缺过钱,总是绝处逢生柳暗花明。对了,你怎么办?” 老张说:“我不怎么办,一楼也是我家的,我只是喜欢住在地下室。” 老王笑骂:“操!你个屌东西。” 老张和老王喝的酩酊大醉。老张自己摇摇晃晃地走了,老王被王子虚搬到床上。 在意识迷糊中,他给王子虚合同上签了字,还被拽着按了手印,给他擦完手上红印,王子虚才算松了口气。 迷糊之间,王建国忽然睁眼,摆着手对王子虚说:“儿子啊,你听着,钱并不一定能带来幸福。” 王子虚敷衍点头:“嗯嗯。” 王建国闭上眼,又说:“但它能减轻你的痛苦。” 王子虚一惊:“你这在哪儿学的?” 回答他的是响亮的鼾声。 王子虚骑车在回家的路上,风扬起他的发丝,他忽然感到眼眶一湿。 他停下车,蹲到路边马路沿子上,掏出大丰收包装的煊赫门,猛猛的抽。 他想起老父亲说自己是享福的命,就忍不住感到辛酸。 “都是享福的命,就我是受苦的命呗!” 他一只手叼着烟屁股,给左子良打了个电话: “喂,合同已经签了,你人在哪?” 左子良说:“你可算签了。我在公司。我跟叶澜都在。” 王子虚说:“你们准备一下,我想跟你们开个会。但是别暴露我。” 左子良问:“关于什么的会?” 王子虚说:“我有一个计划。赚钱的计划。” 第74章 商品拜物教 谢聪虽然不喜欢王子虚,但他有一件事情没有记错:王子虚高中时的理想,是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人,过上与众不同的人生。 当时他说出这个理想后,谢聪立即恨得牙根痒痒。后来一想起来,依然恨得牙根痒痒。因为他从来想不出这么装逼的话。就算他想得出来,也不好意思当众那么说。 但他不知道的是,对于王子虚来说,这句话其实并不是在装逼。相反其中蕴含着极大痛苦。 对于王子虚来说,他的人生,可以是光芒万丈立于人上,也可以是深陷泥涂中道崩殂——也就是说好坏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得与众不同。 为了获得那种人生,王子虚准备好了付出代价。甚至是巨大的代价。 他追求与众不同的原因只有一个——陈青萝与众不同。 他深知自己没有陈青萝那样的才华。陈青萝不费吹灰之力就与众不同了,而他想要一样与众不同,势必要做出巨大牺牲。他必须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追上陈青萝过去的步伐。 然而没想到的是,活到20岁上,他就再也没有为自己活一天。 父亲、女友、银行、领导……有形的无形的责任,沉重的压力,被推着走跟着生活流,想要活出自己的面孔都难。 他才知道,高中时的那個誓言有多么沉重。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多少人有资格成为自己。 王子虚第一次抽的烟就是煊赫门,那是事业编危机时和父亲蹲在厕所抽的,当时他光顾着咳痰去了,到30岁再次抽到这烟,才发现味儿太淡,没有大丰收那种剧烈痛切的击喉感,如同他充满野性的心灵与寡淡的生活空洞的躯壳形成鲜明对比。煊赫门装在大丰收的盒子里,连烟都不是它自己。 他意识到,人之所以想要成为自己,是因为人目前不是自己。他在目前身份里的任何循规蹈矩的尝试,都会在惯性作用下回归原貌。 如果他想要成为自己,他可以不必先成为自己,他可以先成为小王子。因为世上本无小王子,成为小王子远比成为自己要来得容易。 所以,他到屈臣氏买了一副遮面的黑色棉口罩,遮住了自己的半张脸。 走出店面,他在玻璃橱窗前看到自己的身影,上半身一件袖口磨得发白的格子衬衫,下半身灰不溜秋的工装裤,这是他多年来的惯用打扮,几乎已经跟他的形象绑定,快被他腌入味儿了。 他意识到,如果就这样走进文暧公司,依然会有被发现的可能性,于是他大踏步走进店里,指手画脚地对着店员说: “有没有那种,跟我身上这件完全不同风格的,很颠覆性的衣服啊?” 店员思考了一会儿,随后沉沉一点头:“有。” 她走到衣架旁,又回到王子虚面前,手里举着一条裙子。 王子虚说:“呃,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突破我的固有形象,不是想突破我的固有性别。我的意思你至少拿个男装吧?” 店员想了想,一拍手:“有了。” 过了会儿,她拿回来一件灰色的风衣。 王子虚摸了摸风衣材质,觉得也平平无奇,问道:“它的特别之处在哪里?” 店员说:“它特别贵。” “……” 店员又说:“你不是要颠覆形象吗?你这一身的地摊货,你买件贵的,比什么都颠覆!” 王子虚觉得,她话太伤人,但说得特别有道理。 二十分钟后,身披灰色长风衣,脚踏耐克运动鞋的王子虚走出店子,他上半边脸架着一副镀膜墨镜,下半张脸则被黑色口罩挡住,已经完全没有之前的穷酸模样。 其实这一身也没有很贵,加起来就两千,还没有提去父亲家的节礼值钱。但这么多年来,一口气给自己置办这么齐全的行头,他还是头一次。以前不是格子衬衫,就是格子衬衫。 看着橱窗里的自己,王子虚双手插兜,心中暗道:你不是被消费主义击败了,即使在层层叠叠的标签下,你的内核也依旧没有改变。 他给左子良打去一个电话,说自己距离公司还有1公里,马上就到。 …… 文暧公司,山雨欲来。 文暧公司里,中央空调上飘带摆动,办公间里只有咳嗽声、低语声,还有饮水机时不时发出的烧水声。 同事身子倾斜过来,小声问道:“伱说,小王子本尊会来吗?” 黄达看了一眼会议室:“会来吧。左总和叶经理俩人这么齐整,等了这么久了,除了小王子,还有谁这么大牌面?” 此时是中午,平时这时候员工都抓紧时间睡午觉,今天却有所不同。 也许是因为左子良和叶澜都没离开,也许是因为风闻某人要来,午觉相比起来也不是紧要事情了。 听了黄达的判断,同事点了点头,身子缩了回去。过了两分钟,又缓缓倾斜过来:“你说,小王子到底长啥样?” 黄达说:“我怎么知道?说实话,待会儿出现在门口的,不管是个大学教授还是个茅盾文学奖,我都不会感到意外。” 同事说:“小王子不能年纪很大吧?” 黄达说:“谁知道?越老越俏也是有的。人家那文笔那老辣程度,没十几二十年火候学不来的。” 旁边另一个同事加入了讨论:“是啊,谁说老人就泡不了妞了?比方说小李子,一任一任换过多少个女友了?不都是年轻小姐姐。年龄不重要,主要看气质。” “气质?我要是有小李子那钱,我也每任都找二十岁的。不,我找十八岁!” “你畜生啊,你找十八岁,十八岁还在上高中啊!” “十八都该上大学了吧?” “高三吧。你高三的妹子都泡。你是真畜生。” 黄达皱眉道:“又偏题又偏题!这是重点吗?” 同事们停止窃窃私语了,旁边的运营一缩脖子:“到底来不来?我急了。” 文暧公司外是一条走廊,正对着走廊是落地窗,平时为了保留隐私,落地窗的窗帘都会降下来,只露出下半截。 黄达等人看到,风衣的下摆在走廊上飘过,一双新鞋嘎吱作响,某人正快步而来。 “小王子来了。”黄达用手去捶同事,“小王子来了!” 办公间里的员工们都扬起头,从电脑上方探出脑袋,像一群《狮子王》里的丁满。 只见,一个脸上被墨镜和口罩挡得严严实实的瘦削男人出现在门口,双手插兜。 他双腿岔开站在门口,左右望望,似乎想开口问什么,但最终决定一言不发。这时候会议室的门打开了,左子良出现在门前,刚想伸手打招呼,定睛一看,又露出怀疑的目光。 倒是那个男人看到左子良后,拔腿就过去,走到半路上崴了一脚,最后一瘸一拐地逃难似的冲进了会议室,像是在逃避什么。 员工们目送那人进了会议室,黄达皱眉说:“今天谁把水洒在门口了?小王子都差点摔倒了!” 同事道:“那真是小王子吗?怎么感觉比想象中年轻很多啊?” “我穿耐克你们之前还笑我,小王子不也穿耐克吗?”一个同事伸出脚说。 …… 王子虚冲进会议室,摘下墨镜一阵大喘气。 本来前半段绷得挺好的,后面一紧张,左脚绊到右脚了,直接整段垮掉。 叶澜坐在沙发上,含笑盯着他:“你今天怎么穿成这样啊?穿这么帅,给谁看啊?” 王子虚不动声色地坐下,心里还是有点满足感,手在空中绕了绕:“就伪装一下,不是特意打扮。” 叶澜身子探过来,伸手摸了摸他的袖子:“长款风衣挺适合你的,就是颜色搭得一塌糊涂,你买件黑色的多好。” 左子良用圆珠笔敲了敲桌子说:“讨论衣品你们待会儿再讨论,现在是我们新董事会成立后第一次会议,我们要讲几个严肃的问题。” 王子虚正襟危坐,左子良压低声音说:“这个月,我们app的表现不是很好,危大于机。” 第75章 Money,its a gas 左子良说:“这个月,到目前为止,我们app的新增达到了32万,同比增长了450%,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 王子虚轻轻摇了摇头,左子良把旁边的白板拖过来,指着最上端的折线图: “我最开始找你的时候,我们app的用户总量是3万多,经过两个多月的努力,磕磕绊绊涨到了5万,然后,这一个月……” 他的手指随着折线图进行了一個凶猛的拉抬动作。 “我们的用户量一口气涨到了9.2万。这什么概念?这意味着,这一个月,我们app的新增下载量是原有用户基础的将近10倍,这一个月的用户增长量和我们app初创以来的全部增长量打平了!” 王子虚捏着自己的手关节:“是因为小王子的原因吗?” “基本上是。”左子良说。 王子虚说:“这不是好事吗?” 左子良叹了口气:“是好事不错,但我们之前盲目乐观了。在最初的火爆之后,我们就开始了扩张,增加带宽,服务器扩容,大规模招聘,投流宣传……但,我们最初一批新增用户的7日留存,只有6%……” 王子虚并不明白这个数字的具体意义,问道:“应该是多少?” 左子良说:“就这么说吧,如果留存做到15%,我们所有投入就能全部摊平,下个月纯利润保守估计能增长300%以上,并且还能连续增长。但是留存6%……我们还得倒欠钱。” 王子虚问:“这个月倒欠钱,还是下个月倒欠钱?” 左子良和叶澜对视一眼:“如果一直都是6%的留存,那每个月都得倒欠钱。” 王子虚不说话了。 左子良说:“不是为我们之前的决策辩护啊,你看数据,你最开始的那一波热度,往我们这边的引流率大概是8%左右,后来你又爆了一波,如果还按照8%来计算,我们这边服务器马上要被撑爆,人手、规模,全都不够,必须大刀阔斧地扩张……” 王子虚一摆手道:“不用解释了。我能理解。你只告诉我,接下来怎么办?” 左子良说:“要么拉高留存率,要么,裁员,减容,割肉。那就等于这一波流量我们没有接下来,一切回到原点。” 王子虚问:“怎么拉高留存率?” 左子良看了叶澜一眼,说:“这是伱的工作,你给他解释。” 叶澜将资料放在腿上道:“我们留存率低有很多方面的原因,最主要的两个,一是排队时间太长,二是脚本覆盖不够。 “在这一波流量之前,我们的接单排队时长是8.8秒,暴涨过后,这个时间拉到了两分半钟,很多新用户在这个过程中流失了。 “另外,你的脚本产出量是每天两篇,这个在之前用户量少、语疗员少的时候,是可以做到全天候覆盖的,但现在用户多了之后,脚本就覆盖不到了,很有可能发生用户一个脚本听了两三遍的情况。” 王子虚说:“反正意思就是,语疗员不够,脚本不够。那每天要多少脚本才够?” 叶澜伸出四根手指:“原则上,乘以五。实际上越多越好。随着以后用户数量增长,每天新脚本的数量自然是越多越好。” 王子虚喃喃道:“乘以五,两篇四千,十篇两万……” “做不到。”左子良一条腿架在茶几上,“这个数量已经超出人体极限了,数量弥补不了质量了。” 王子虚想了想,说:“那就再加四个脚本师。” 左子良和叶澜同时看向他,又对视一眼。 这是个颇为敏感的话题。王子虚的核心资产,就是他的脚本创作能力。大家现在还不算太熟,对于自己的地盘都搂得比较紧,防人之心不可无。 其实他俩开会唱这出双簧,意思就是想提高脚本产能,但谁都不好先开这个口,只能让王子虚自己提。 王子虚又说:“程醒那边,我到现在都没跟他沟通过。” 叶澜身体直起来:“哦,对了,我忘了告诉你,昨天程醒联系我了,他说最近接到很多相关小王子的商业合作,特别是一些出版商,想要出版你的脚本。” 王子虚盯着叶澜背后,视线却穿透了墙壁,望向遥远的地方。 以前如果得知自己的作品有出版可能,他会欣喜若狂,但不知怎的,今天听到这个消息,内心却毫无波澜,他想的完全是另外的事。 “说实话,程醒那边其实完全没有在宣传文暧app,这很可惜,”王子虚说,“能转化过来的流量其实还有很大潜力。” 左子良手放在嘴边,玩味地看着他:“你怎么想?” “我想利用一下这个机会。”王子虚说,“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 王子虚靠在沙发上:“我要多拿一成股份。” 叶澜脸色一变,道:“那这样的话,你的持股比例就跟我们几乎持平,你不觉得很不公平吗?整个app的框架都是我们搭起来的,资金投入、人员管理,也都是我们在做……” 左子良拉住了叶澜,说:“我跟她出去商量一下,等会儿再跟你谈,行不?” 王子虚点了点头。 左子良将愤愤不平的叶澜推出门,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很复杂。 王子虚觉得,他那眼神,却不像对狮子大开口的愤怒,也不是利益被触碰的贪婪。更多的是几分惊讶,惊讶于王子虚的转变。似乎是想说“你小子有点开窍了”。 王子虚也无法可想,兀自靠在沙发上思考问题。 左子良和叶澜很快回来了,叶澜一马当先说:“我们先听听你什么打算。” 王子虚说:“我需要四个人,四个可以全天候脱产学习文学的人,最好从语疗员里找。给我二十天时间,我就能让脚本产能达标甚至超过目标。” 左子良眨了眨眼:“然后呢?” 王子虚说:“我需要一个办公地点,最好私密一点,配齐电脑,可以同时满足吃、住、睡、写、阅读,还需要每日早中晚三餐供应。” 左子良说:“你想从零开始打造一个团队。” “是的。” 王子虚又说:“除此之外,我要亲自跟程醒联系。我要出版我的脚本,还要在书上印上文暧app的二维码。我会让他全力宣传我们的app。” 他的话似乎产生了一点效果,左子良和叶澜皆有些动容。 左子良说:“那我也交个底,如果下个月,我们的净利可以实现翻番,我和叶澜不介意各抽0.25成干股给你。” 第76章 《故乡》(4300字) 左子良说完,中央空调喘了长长的一口气,空气中漂浮着一种神秘的花果香,可能是叶澜身上身体乳的香味。 两人都抽0.25,和原本的加起来就是拿2.5成,25%的增长率。按月收入10万算,刚才左子良上下嘴唇一碰,他能每个月多出2万5的收入,恰好是身上这套新衣服价钱的十倍。 他在脑海里把几个数字过了一遍,人已开始发昏。但是他明白,这场谈判还没有结束。现在才刚刚开始。 从王子虚背后的黑暗中,一个戴着墨镜、口罩的漆黑身影浮现出来。漆黑人影将手放在王子虚肩头,开口道: “这個条件,我能否理解成,对赌?” 王子虚说:“这个条件,我能否理解成对赌?” 奇怪的是,左子良和叶澜都对这个黑色人影视而不见,也充耳不闻。但是这也不奇怪。因为这个黑色人影本来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他是小王子。 左子良说:“这不是对赌。这是投名状,这是试金石,这是验一验你的成色,看看你究竟有多高的价值。” 小王子说:“那如果成色不合格呢?” 王子虚说:“如果我的成色不合格,我会付出什么代价?” 左子良摊开双手说:“如果不合格,咱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亏的都是钱,我们不情愿,你肯定也不情愿。” 小王子转头看王子虚:“他微笑得很自然,声音没有颤抖,看上去不似在说谎。” 王子虚点头:“我喜欢打开天窗说亮化,但是刚才说的,真的是你们的全部的诚意了吗?” 叶澜说:“我们是商人,商人本不应该一上来就交底。我本来打算跟你签对赌协议。前期启动资金是我们提供的,承担亏损的也是我们,如果你做不到,本应该承担我们的损失。但是左子良拒绝了。” 叶澜眉宇间似乎有些怨气。小王子转过头对他说:“我看到她凉鞋里脚趾都抠紧了。她很紧张。她在尝试对伱施压。” 王子虚说:“我不是商人,我是文人,或者说,我拥有技术。我不喜欢商人的逻辑,因为资金需要技术,技术也需要资金,我的技术无法亏损,我的技术本身也无法盈利。如果你用这种逻辑跟我谈,我不会跟你谈。” 叶澜眉尖上挑。小王子说:“不要继续加压,她的情绪很脆弱。该释放压力了。” 王子虚翘起腿道:“我认为,文暧app是资金搭台技术唱戏,正如我刚才所说,技术需要资金。我的技术也青睐你们的资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们现在不是对手,而是合伙人。” 左子良说:“对,我正是把你当做合伙人,才会用这种方式跟你谈。另外,我还有补充一点,我们之所以愿意拿出这些,是因为我们选择相信你的技术。” 王子虚伸出手说:“那我希望我能不辱使命。” 左子良伸出手和他相握:“欢迎你加入。” 叶澜左右看了看两人,耸了耸肩,道:“我还能说什么呢?” 她将手放在了王、左两人手上。 小王子微微一笑,向后退去,消失在了阴影之中。 文暧公司新的领导团队正式诞生了。 叶澜抬头:“那,现在先怎么做?” 王子虚好生戴上口罩,又小心地在边缘处按紧,确保不漏风:“不管先做什么,我先要回去跟单位请个假。” 叶澜眨了眨眼:“你们事业单位倒是方便,想请就能请到假。” 王子虚又架上墨镜:“不是单位的问题。现在是我的问题。” 左子良翻看着资料:“你去吧。我这边要着手开始准备了,你那个……团队,有没有名字?” 王子虚想了想,说:“文暧俱乐部。” 离开会议室之前,王子虚忽然回头,对叶澜小声说:“你丝袜开线了,右脚脚趾的地方。” 叶澜脸上的红潮半天没褪下去。 …… 王子虚站在单位门前,忽有一种恍如隔世感。他逡巡良久,久久下不定决心踏进大门。 这几天发生了太多事,他的心境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面对单位时,总有些“近乡情怯”。 这个地方遍布着他失败过去的痕迹,而那些痕迹,又如同镜子一般,将他的现在照得狼狈不已。 单位一个老嫂子同事经过他身旁,手挽着包说:“王子虚,你愣着干嘛,进去啊?” 王子虚愕然,他一刹那间忽然有些疑惑,为何这位同事对于自己的忽然出现浑不在乎。过了两秒他才反应过来——对于他们来说,王子虚没有来上班的两天并没有那么波澜壮阔,只是很普通的日子。 他之前在这里上班九年,回想起来,那么长的时间尺度,从头拉到尾,也没有这两天的心境变化大,只是十年如一日。他的同事们也一样,只是停留在寻常的生活里,对于外面的跌宕起伏一无所知。 说不定,他们压根没发现王子虚这两天没上班。 释怀了的王子虚走进单位,刚刚上到二楼,就和抱着一堆材料的刁怡雯撞了个脸对脸。 “王、王哥,你来上班啦?” 女生说得彬彬有礼,乌黑齐刘海下方的眼睛忽闪忽闪,语气还有些羞怯。以平常心来看,她其实也是个讨人喜欢的女生。 “嗯。”王子虚点了点头。 他从刁怡雯身旁经过,又被刁怡雯叫住了,回过头,那女生结结巴巴地跟他道歉,但说得含糊,没听清楚。 王子虚非常善良地挥了挥手:“没事,你忙吧。加油。” 刁怡雯轻轻一点头,把稿子抱在怀里快步走了。此时宋应廉刚好上楼来,跟她打招呼,却被无视了。 许世超抱着茶缸走出办公室,正好看到王子虚,顿时眉开眼笑: “哟,小王,你调养结束啦?以前从没见你请假这么久。” 王子虚一愣。他根本就是旷班,哪里请假了?但转念一想,许主任这个台阶给得好啊,他本来还想了很多旷班理由的说辞,都不用费劲讲了。 “我回来打算再续几天假,感觉还是没调养好。”王子虚说。 许世超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说:“那是应该的,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没事,你办公室的活儿,都安排郭冉冉接手了,你不用担心,好好养身体。” 他伸手在王子虚肩膀上拍了拍。王子虚回到自己办公室门口,发现办公室门关着,心念一转,走到隔壁张苍年的办公室。 “老张。”王子虚笑着冲里面玩电脑的张苍年打了声招呼,张苍年转头一惊,又一喜,连忙站起身来。 “看看这是谁?王子虚回来了!怎么回来上班啊?” 张苍年喜气洋洋地拍着王子虚的胳膊,虽然力道过大了点,拍得他关节疼,但王子虚莫名安心。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回了办公室,同事们对他亲切则亲切,隐隐中却透着一股距离感。只有张苍年还跟往常一样,一点儿没变。 张苍年大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办公室的工作还等你主持大局咧!” 说罢,他跑去把门关上,又回来压低声音道:“你这两天哪儿去了?” 王子虚掏出了准备好的说辞:“压力有点大,在家里静了两天。” 张苍年露出孺子不可教的表情:“要静不能来单位静啊?无故旷班,哪怕你又再大的理,这在哪个单位也说不过去。要不是你背景大,这不就又有了把柄递到领导手上?” 王子虚惊讶:“我有什么背景?” 张苍年说:“大领导不是你的背景吗?” 王子虚很诚实地说:“我连见都没见过大领导。” 张苍年似乎有点不信,接着说:“那不管你见没见过,在我们单位,大领导就成你背景了。大家都以为大领导是你的背景。” “谁以为?” “大家都以为。” 王子虚稍微一想,就知道这当中有着一段极其曲折复杂的新闻传播史,办公室的消息渠道还是这么的离奇且高效。他叹了口气: “算了,随他们怎么想吧。” 张苍年说:“年轻人,心理包袱重点很正常,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脸皮薄。脸皮薄不要紧,磨啊磨啊,就厚了,但是心态一定要强,要能扛压。不然就悲剧了。” 王子虚说:“我这回不是回来上班的,我是打算找领导再请几天假。” 张苍年道:“你真扛不住啊?别想不开,单位没你想的那么复杂。” 王子虚摆了摆手:“跟这没关系,只不过恰好家里出了点事,要多请一段时间假,好把家里的事处理明白。” 张苍年听他这么说,也不好多问,摆手挥别他。王子虚回到自己办公室,打开门,却看到一脸憔悴的郭冉冉,正从电脑前抬起头。 “王、王科长,你回来了?” 王子虚回身关上门,看到郭冉冉,注意到她忽然改变的称呼,蓦然想起《故乡》里的原文:“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 王子虚说:“起来一下,我用下电脑。” 他要用打印机打请假条。 郭冉冉站起身,凳子拖开在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响声。王子虚在自己久违的工位上坐下,座椅上还残留着郭冉冉屁股的余温,这让他十分不适。他把屁股挪动到座椅边沿,顿时好受了许多。 郭冉冉不知从哪里抱出来一大段资料,“咚”地放到王子虚手边,王子虚斜了她一眼没说话,继续操作电脑。 郭冉冉说:“王科长,这两天你们科室来了好多活儿,我都收了整理了,放在这里。” 王子虚说:“哦。” 郭冉冉见他不接茬,又开口道:“你们科室的业务比较强,然后我又不是很懂。这一摞活儿我是按照紧急程度分的,比较急的放在面上。” 王子虚点了点头,继续填自己的请假单。 郭冉冉按捺不住,又道:“王科长,你觉得怎么样?” 王子虚问道:“你想表达什么?” “啊?” 王子虚看着她:“我问你想表达什么?” 郭冉冉咽了口唾沫,说:“就是,那你回来了的话,我就先回自己办公室了。” 王子虚说:“谁安排你来这儿的?” 郭冉冉说:“苟局长。” 王子虚说:“那你去跟苟局长说。” “好吧。我跟你一块儿去。” 王子虚点击了打印,请假单被打印机吐出来,郭冉冉殷勤地去接,看到上面的内容后,震惊得瞪大了眼。 王子虚接过请假单,往苟局办公室走,郭冉冉从后面叫住他:“王、王科长,你怎么还要请假啊?” 王子虚回头看了她一眼:“怎么,我还得给你报告啊?” 他敲响了苟局办公室的门,大步走了进去,把请假单放到他桌上,开门见山道:“我打算请十天的年假,再加上5天的事假和5天的病假,一共20天。” 苟局都没抬头看他,皱眉接过请假单认真地看,三张请假单都看过一遍后,才说:“你请这么长主要是怎么了?” 王子虚说:“我调养调养,我压力有点大。而且梅主任那边动不动把大领导的什么讲话稿、新闻稿甩过来给我,我又不好推,休息两天。” 苟局和颜悦色地说:“是的是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还年轻,以后还要做好长期拼搏的准备。” 他二话不说,刷刷在请假单上签了字。签完仔细盖上钢笔的笔帽,又将三张纸放在桌上磕齐整,和颜悦色地说: “小王啊,你的评优,我们讨论了,决定还是给你。” 王子虚不动声色:“嗯。” “然后你也别一直请,这个假期时间结束了,还是要来上班,我们明年考虑提拔你,考勤上面不能出明显问题。” 王子虚点头:“嗯。” 苟局郁闷。这么大的好事,王子虚的回答却是这么飘忽,就好似本来就该如此一般。这让他十分气馁。 王子虚捏着请假单,惬意地离开苟局办公室。没想到正打算开始摆烂,这个班竟然能上得如此之爽,果然是“以斗争求团结则团结存”,伟人诚不我欺。 回到自己办公室,他看到略带崩溃的郭冉冉,冲他喊道:“王科长,你请这么久的假,你科室的工作怎么办啊?” 王子虚轻松写意:“领导不是安排了你来接手吗?” 郭冉冉道:“可是我不会啊!” 王子虚温声说:“不会就好好学,多请教,多问,多汇报。你这么年轻,多学习一下各科室的工作,也是很好的锻炼。” 他说完,都被自己给逗笑了。以前领导拿来搪塞他的话,他竟然能说得如此顺口。 王子虚,你真是太奸诈了。 刁怡雯从门口探出头来,问道:“王哥,你要请长假啊?” 王子虚点头:“对。” 刁怡雯掏出手机:“我能加你个微信么?之前就想跟你多交流交流,一直没什么机会。” 王子虚爽快答应,掏出手机跟她扫码。 随后,在许多怨恨而崩溃的目光中,扬长而去了。 第77章 挪威的森林 叶澜的行动力很强。第二天,她就带王子虚来到了她给“文暧俱乐部”找的“基地”。还换了一双丝袜。 所谓“基地”,是一栋位于市郊的loft式公寓建筑。西河的市郊是个很大的概念,而这个地方的区位,即使在郊区,也是最远僻的那一档次。 王子虚坐在叶澜的奥迪副驾驶上,整整40分钟后才到达目的地,一下车,他就感受到夹着砂砾的风吹到脸际。他踩在一条如同划开世界的水泥公路上,公路两边净是无垠黄土,远方的城区缩成一团堆在视野尽头。吊车高高的吊斗成为天际线上唯一点缀。 公路左边,是一片无人看守的草莓大棚,大棚反射着惨淡的白光,塑料薄膜在风中颤抖。现在已过了草莓的季节,田梗上只有垂头丧气的草茎。更远的地方有一栋孤零零的看上去十分应付的茅厕,破落的红砖墙上,用粉笔写着“男”和“女”。 而公寓就藏在这样一片荒芜中,考究的浅绿色墙面、巴洛克式的廊柱、十分小资的院落,让它看上去很有档次,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叶澜说:“这地方是投资失败的产物。之前风传这一带要对接东海,打造成什么数字产业园。有人提前布局,在这里建了这么个东西,结果规划迟迟未批,就砸在这里了。进来吧。” 王子虚跟着她进屋。公寓是伪复式结构,开门见山,楼上挑高层八個单间,楼下有个面积很大的客厅可作为办公间,装修风格偏工业性冷淡风(像毛坯),但在软装方面十分考究,客厅里沙发、茶几、书架一应俱全,墙上甚至还挂着宽屏电视机。 王子虚很满意。 “怎么样?”叶澜问道,“这儿月租金才一千多,这么大的面积,拎包入住,很划算吧?我还请了个阿姨,一日三餐,包买菜做饭洗碗拖地,只要两千。就是离市中心太远了,周围荒郊野岭的,连个24小时便利店都没有。” 王子虚说:“这样更好。没有花花世界的浮华,能够减少心中乱七八糟的欲望,就有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到文学上。” 叶澜说:“主要是回家不太方便。” 王子虚说:“我不回家。到这儿来都不回家。这20天,没有留给回家的时间。要不然干嘛要求能包吃住?” 叶澜有点惊讶:“你20天不回家?你老婆没意见吗?” 王子虚说:“我跟她说,我单位组织了一批人去洪州开展为期20天的党性锻炼学习班,一般即将提拔的都要这样学习一次。她很欣喜地答应了。我丈母娘会去我家里照顾她。我就不用回家了。” 叶澜抱着双臂,对王子虚向妻子撒谎的行为不敢苟同。 “我感觉你和你老婆的相处方式有点奇怪。” 王子虚问:“奇怪吗?” 叶澜点头:“这种事情,直说不就好了,都是赚钱,又不是不体面,瞒着她干嘛?正常夫妻一般都是互相扶持,但感觉你们就是在互相内耗。” 王子虚问:“你结婚了没有?” 他本意是觉得叶澜对婚姻很有见地,于是下意识问了这个问题,但叶澜瞬间破防了,跺脚说: “没结婚怎么了?没结婚就不能发表对婚姻的看法啦?我也有结了婚的朋友!我见过的婚姻形态也很多!算了不跟伱说了,走了!” 她破防的风格,很像王子虚认识的某个才女。叶澜出了门,过了会儿又折返回来,这回语气平静了一点: “对了,有件事忘了说,我跟程醒联系过了。” 王子虚问:“他怎么说。” 叶澜挽了挽头发:“他说,他对你要做的这个文暧俱乐部,挺感兴趣的。他想加入。” 王子虚惊道:“这怎么行?” 叶澜眼睛微睁,瞪大乌黑的眼睛: “为什么不行?阅读量高、文字能力强、还对文暧有了解,不都符合你的要求么?人家搞实体出版的作者,跑来跟你写文暧脚本,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她掰着手指说完,王子虚默然无语。叶澜的话好像无法反驳,又感觉哪里不对。 王子虚说:“他这样实力的作者,恐怕我们留不住吧?我想要的不只是一时的激情,我想要的是长久的守候。” 叶澜说:“谁不是谁的消耗品?哪有人能厮守终生的?能留多久留多久,留多久,就有多久的产出。” 王子虚说:“想不到你也能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 叶澜高傲地一甩头发:“大惊小怪。那是你不了解我。” “好好好。” 王子虚发自内心地笑了。他笑完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后来他才猛然醒悟,自己前几年就好像《挪威的森林》里的渡边。周围总有很多力量在把他往“死”的方向拖。但是幸好身边有一些像绿子的人。绿子代表着“生”的力量。而他从水面以下浮起来后,更加能珍惜“生”的美好。 这也是力比多的召唤。是文学的功劳。 叶澜说:“那就这样,他那边收到的关于你的商业计划有一大堆,各路人都像狗一样蹲在流量的门口,想咬一块肉下来。等他来了,你亲自跟他商量吧,看看要怎么把这波流量转化成真金白银。” 王子虚点了点头。他伸手指了指书架:“我还需要你帮忙买一些书。” 叶澜说:“行,你报我写,我找支笔。” 王子虚在沙发上坐下来:“博尔赫斯全集,略萨的《酒吧长谈》,萨拉马戈的《失明症漫记》,加缪手记,张爱玲全集,汪曾祺的《大淖记事》,张贤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苏童的《黄雀记》,阎连科的《她们》……” 叶澜一笔一划地把这些写在纸上,碰到不会的字就问王子虚。写完后,她问道:“这都是你看过的书吗?” 王子虚内心挣扎了片刻,然后决定实话实说:“这都是我之前想买的,以及买不起的书。” 叶澜一言难尽地抬头望着他:“刚当上股东就学会薅公司羊毛了是吧?” 王子虚说:“我会叫个货拉拉,把我家的书都运过来。我制定了一张时间表,20天内,大概有一半的时间是在阅读。所以需要准备大量的书籍。” 叶澜没有揪着他薅羊毛的事情不放,直到王子虚口中那个货拉拉从那条孤单公路上气势汹汹而来,叶澜才知道王子虚有多么实诚——光是书籍,就几乎放满了那辆小卡的货仓。司机师傅搬了半个小时才把书搬完。 整面墙的书架都塞满了,还有不少书被放在地上。叶澜怀疑,这些书到底是怎么堆在王子虚家里的,他是不是去抢劫了一家图书馆? 王子虚并不觉·得·自己的书多,但是他知·道·自己的书多。他自掏腰包出了70块钱让司机卸货,就已经表明了他对这些书有多少分量心知肚明。 在这70块钱帮他争取来的半个小时里,他在调试客厅的音箱,尝试用音乐软件播放《挪威的森林》——是披头士的那一首,而不是伍佰的那一首。虽然歌单里也有伍佰的那首。 他做这种笨拙的事,是因为他想起了一件趣闻——披头士这首《挪威的森林》,实际上原本的名字是“我知道她愿意(跟我上床)”,但是唱片公司觉得太不雅了,于是他们把名字改成了谐音,从“knowingshewould”,变成了“norweigianwood”,一下子变得具有文艺范起来。 这件事像是个隐喻,隐喻着文暧某方面的精神内核。王子虚在内心觉得很有趣,但是讲出来估计叶澜听不懂。 第78章 波伏娃的奉献 宁春宴一直在等待陈青萝发现一个道理:突然之间无端住在别人家里,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 现在是陈青萝住在她家的第二天。陈青萝已经开始学会不用人叫就自己主动上桌吃饭了。 晚上陈青萝会和宁春宴在同一张床上睡觉,不过她一般是写累了才睡,而且她往往很晚才会累,爬上床时会把宁春宴弄醒。 但宁春宴不想直接跟陈青萝讲道理。因为直接讲,会显得特别不热情好客。而且她怀疑即使讲了,陈青萝也不会听。 这女人现在已入魔。除了创作,不管你跟她说什么,那些话先排着队走进她脑子,然后像水一样从她脑子里流出去。她完全不在意。 陈青萝住在她家是有理由的。因为陈青萝目前正在着手创作的小说开头就是在她家写的,所以在小说写完之前她要一直住在她家。 她声称,如果贸然改变创作环境,她的心境也会随之改变,心境改变了,写出来的文字,味道也会改变,这样不能形成一以贯之的创作风格,会导致小说全面崩盘。 宁春宴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回事,但她也不敢让一篇有资格冲击茅盾文学奖的作品,在这样荒谬的原因中折戟。所以她只能接纳,同时在心里祈求她能写快一点。 好在陈青萝的美貌,让一切看起来没有那么糟心。宁家很快接受了这位不速之客,宁妈还会打听陈青萝的口味,并且将她喜欢的菜式端上餐桌。 而陈青萝对这些好意无动于衷,每天嘀嘀咕咕、神神叨叨的,时而皱眉,时而发笑,时而念念有词,时而在屋里走来走去,还会反复做一些简单的动作。 宁妈很担心她的精神状态,几次想过问,都被宁春宴拦住了。 她告诉她,作家是这样的。因为创作,需要将自己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中,她看似在桌上吃饭、在地上行走,实际上却是在别的地方,做着别的事情。 也就是说,她的肉身还活在此时此刻,她的灵魂却栖息于遥远的某个可能性宇宙。这是创作者的特权。也是创作者的诅咒。 陈青萝每写出一批初稿,宁春宴就将它们打印出来,给父母传阅。宁爸和宁妈在忙完自己工作后,会专门抽出一段时间来阅读并研讨这個作品,还会提出一些问题和意见。 宁家三人成为了陈青萝这个故事的最初一批读者。 陈青萝的作品叫做《波伏娃的奉献》。波伏娃是让-保罗·萨特的灵魂伴侣,也是终生恋人。两人生活在一段奇妙的关系中。 波伏娃和萨特彼此相爱,但是两人都是不婚主义者。而且萨特还追求着激情,他向波伏娃提出,我们虽是彼此终生的灵魂伴侣,但我希望我能有其他的情人。 波伏娃提出,既然这样,那我也要有其他的情人。让她没想到的是,萨特答应了。 于是,两人都有了自己的情人。但两人又始终认为,彼此才是彼此的唯一。 波伏娃年老后说,我从来没有为这样的关系感到开心过。她始终只爱萨特一人,她像个传统女人一样,想和萨特两人彼此相守。 但是不管她情不情愿,因为她的风流韵事和混乱的关系,她在当时被人称为淫娃荡妇。 明明都是做着同样的事,她却比萨特承受了更多骂名。 后来,她出版了一些有关女权的书,被人们当做女权运动的先锋和旗手。而萨特的“凝视”理论,也引申出一个耳熟能详的、在未来被标签化泛用的词——男凝。 但是陈青萝这本书,既没有写波伏娃,也没有写萨特,更没有写男权女权。她写的只是一段爱情故事。用学术化的话讲,波伏娃只是一个象征,用通俗的话讲,就是挂羊头卖狗肉。 陈青萝的书中,男女主角是一对约定终生不婚的男女,两人柏拉图式恋爱,一直若即若离地保持联系。直到有一天,女主收到了男主婚礼的请柬——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女主感觉遭到了背叛,但她依然选择不婚。只不过,在男主婚前的不婚,与男主婚后的不婚,让她产生了截然相反的感受,她开始觉得,自己是在为男主保留自己的贞操,而不再是为了自己情愿。 所以,书名叫做《波伏娃的奉献》。 实际上,故事剧情并不是重点。陈青萝并不是一个通俗作家,或者说,她身上超越性的部分,远远大于通俗性。 作家的宝贵之处不在于能编出怎样的故事,而在于他们能提供一种独特的视角。解决问题是社会学家的工作,作家的工作是指出问题。而且,提出问题,有时远远比解决问题更难。 每天吃午饭时,宁家都会在餐桌上讨论陈青萝的作品。陈青萝也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但是她总是沉默地吃菜,完全没在听他们讲什么。有时还需要宁春宴提醒,才不会把菜吃到鼻子里去。 宁冰儒也看过了王子虚的《野有蔓草》,他对于这个中短篇也给出了较高评价,有时候甚至会把两篇小说相提并论。 “《野有蔓草》初看也有一种震撼,但是和青萝的比起来,会觉得站位低了点,或者说,鸡贼的部分有点多。你会看出,这位作者是冲着被认可去写的。” 宁春宴说:“可是《野有蔓草》也有社会价值,我觉得《波伏娃的奉献》像是在对这个作品进行回应。” “或者说两个作品彼此回应。”宁妈说。 宁冰儒说:“王子虚打算把《野有蔓草》投到哪里?” 宁春宴说:“他只想投到《西河文艺》,但是我想投去《山城》。” 宁冰儒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山城》的话,近两年水平其实有所下降,我建议投到《九月》。” 宁春宴皱眉:“《九月》会收吗?” 宁冰儒说:“水平肯定是够了,《九月》上有些稿子的质量,还不如这个。” 宁春宴说:“你不会在说我吧。” 宁爸“呵呵”一笑,没有回答。 宁妈说:“为什么不投《长江》?这是我们本省的刊物,水平也不差。这个王子虚初出茅庐,投本省的杂志,说不定对他发展更好一点呢?” 宁爸和宁春宴同时望向她,宁妈说:“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 “妈,你说得太对了,我怎么没想到呢?” 宁冰儒苦笑道:“主要是水平很高,我都忘了他是个新人。” 陈青萝忽然一仰头,发丝从嘴边滑落,瞪大眼睛,不知在和可能性宇宙中的谁对话,没头没尾: “你终究要回到妻子身旁,我也终究要和其他人的生活合流。自由时代已经结束。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庸俗。” …… 在距离此处40分钟车程的文暧小基地,上千本书籍已经各就各位,被选拔而来的语疗员也陆续到来了。 实际上,提出要组建一个脚本师团队时,群里所有语疗员都表现出极大热情,踊跃地向运营们投稿。 经过一晚上的筛选,左子良和王子虚挑出了10名入围者,最后又砍到五名,其中还包括程醒。 最终就是这站在王子虚眼前的这五个人了。 王子虚盯着左起第一位,眯着眼睛打量了这个身高一米八、浑身肌肉鼓囊囊的壮汉半天,才开口问道: “你就是阳光开朗小樱酱?” 壮汉咧嘴一笑:“我现在网名叫聪明机智小樱酱,伱们可以就叫我樱酱。” 王子虚点了点头,又看向旁边一位白白净净的男生:“你是小八?” 那男生怯生生地点了点头,似乎极为羞怯。双脚有点内八。 王子虚又看向一旁在嚼口香糖的女生,那女生一头粉色长发,皮肤白得像吸血鬼,脸上架着一副很大的墨镜,穿着皮衣,酷得很妖艳。 “你是有罪诗人?” 女生说:“现在是无罪诗人。就叫我诗人。” 王子虚看向一旁盯着自己的程醒,有些无奈。 这些人和他想象中有点点区别。 上架感言 钱钟书说,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要认识那只下蛋的母鸡呢?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钱钟书那年代没有互联网,如果有,他这只母鸡势必会被人扒得一干二净。 互联网时代没有秘密。刘慈欣可以在贴吧上骂人,小岛秀夫会在推特上到处安利自己的作品。名人们充满生活气息的行为展露在大众面前时,就会在部分人心中跌落神坛,沦为凡俗。 假如马克·吐温活在这个年代,说不定是个贴吧里的大喷子;萧伯纳说不定会为了原神跟人对线;陀思妥耶夫斯基没准会因为抽卡歪掉去借小贷。 这是個很有意思的时代。我很喜欢它。 在我的读者当中,有人是通过这本书认识我的,也有人是看《茶圣》《红颜群》了解到我的,也有人从我的回答贴一路看过来,还有人读过我发表在杂志、平台上的文章…… 我写过的东西太多太杂了。读者们各自持有我的片段,却发现像缺件的拼图一样拼不到一块儿。于是很疑惑。很多人都在问,是什么让一个写小白文的作者,跑来写了这样一本书? 是什么力量,把《把女上司拉进红颜群》的作者,变成了《我不是文豪》的作者? 其实我不介意让人了解我,我本就没什么秘密。那么这里我简单介绍一下,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是如何让我成长成为这样的面孔。 如果你不好奇,那就请保持着神秘感,跳过这一节吧。这是个很长的故事。 …… 【特别鸣谢】 静枫纸鸢、大门zzr、不是有意错字、泥白佛、流浪的蛤蟆、情何以甚、一片雪饼。感谢你们的推荐。 (一片雪饼的《我的超能力每周刷新》十分好看,链接挂在后面章说部分,点击可前往。) 【特别鸣谢】 ptik、墨笑璇、星空落泪妖、红尘往来皆如梦、是流动的波涛、反熊孩斗士。 【特别鸣谢】 影仙齐天、柒染qwq、文艺op、宁白明、入梦、魏武之世、纸条、芜香蛋来一个、醉剑长歌、大门zrr、加缪的迷弟、一位不愿暴露姓名的光大人、风翊、是流动的波涛、你晚上在家吗、易星河、道缘斋、群友自然醒、喔平凡心、独影群锋、梓昕且66、三寸年轮、群友风驴、二十三年风月、九黎、落花铭月、qcber、安子鱼、lc、雾冕、反熊孩斗士、温凉、hes、乾飯世紀fu音戰士、江畔、墨离哟、啧啧、不愿暴露姓名的乐大人、underwoodtan、不愿暴露姓名的哲大人、不愿暴露姓名的爱大人、我可不是那样的人、诗槐a、风云屯、难书、救救咸鱼、风暴指挥官、我就是文盲、岚。 …… 一直到20岁左右,我才终于下定决心开始写作。 在那之前,每当我表露出喜欢写作的倾向,就总有人劝我不要想不开。 他们告诉我,你可以把写作当爱好,但是还是得找个班上。这是为你好。然后给我转发名人名言“不要把爱好变成伱的职业”。 我上学的时候,父母曾鼓励我多看书,但是随着我看书的数量越来越多,远远超出了他们最乐观的想象后,他们开始恐惧。他们把我能摸到的都收了起来,让我专心于学习。 学习,学个屁,我偷着看。 但我是那种比较容易受影响的人。我没办法像韩寒一样率性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其实我觉得那些劝我的人确实是为我好,因为我也很怀疑,我自己成色究竟如何,是否真能靠写作维持一生。 我很恐惧。我不希望我喜欢的写作变成一件让我痛苦的事,因为我喜欢的事本就不多。如此内耗,一直到20岁,我才下定决心,就当是爱好,随便写写吧。 彼时回答平台刚刚开放注册,我也跑去注册了,在上面随便写写回答,大多是杂文,也有小说故事。 这一写,就写出了几万关注。 当时我隐秘写的东西,以为不会被人发现,谁曾想频频被转载到杂志或者一些有影响力的媒体。连我们系的教授都知道了,直到我毕业几年后,他还会对学弟学妹们提起我。 我做过新媒体,写过不少文案,也给漫画写过脚本。我还认识了一批作家朋友。 在我心里总有一种奇怪的观念:我认为小说和其他文字是不同的。小说更贵重,更令我着迷。我更希望成为一个写小说的,而不是一名输出观点的“意见家”。当然,两者可以兼而有之,但一定要创作小说。 这本小说的灵感,就萌生于那个时期。那大概是2015年。晚上八九点,我走在回家路上,跟徒弟打语音电话,讲了这个故事的雏形:一个落魄不得志的中年人,希望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将诺奖级作品全看了一遍,却意外在文爱行业大放异彩。 这个故事的名字叫做《文爱之王》。 当年我并没有想过要写网文,也没有想过要把这个故事变成网文。我本来打算发到纯文学杂志的。我和一些文学杂志的编辑们保持着联系,我把这个故事的开头发给他们,得到了一致好评。 然而这个故事终究没有写下去。我才二十郎当岁,让我写一个30岁的中年男人,实在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但我并不急。 王小波有他的《黄金时代》,我也有属于我的“黄金时代”,那时候,我觉得我无所不能。只要我想,随时可以写出10万+、万赞。就好像打乒乓球,高手能够随意控制球的落点和旋转幅度。那时候我写作就像在玩儿似的。我玩弄文字。 那时候我丝毫没想过,未来的我会成为一名网文作者。我那时不是很瞧得起网文。我在评价网文时一般会说,这是“在给人的灵魂撸管”。 后来,直到2017年,我才开始在起点写网文。而之所以开始写网文,也是由于一个比较离奇的原因。 我曾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名字叫《爆裂碗手》,现在去搜这个名字还搜得到。 这篇小说登顶了那一期网站的热门,被一些杂志转载了。是不告而转。直到有读者给我私信,我才知道我被纸媒转载了。 只有一家杂志社联系到我,许诺会给我200元的稿费。但是直到今天,我依然没有收到这笔稿费。 包括那家杂志社在内,一大票的杂志都甚至没有理我。后来我听人说,纸媒早就不行了,打款速度很慢。而且他们选用文章的方式,都是一群小编在网上到处找稿子,然后“荐稿”到编辑部,杂志会给他们发“荐稿费”。言之凿凿,听起来像是真的,但我没有途径去核实这是否是真的。 总之这件事给我留下一个很坏的印象,让我以为靠写纸媒赚钱是很难的事情。因为我同时还有写公众号的副业,早已赚得盆满钵满。对比下来,自然显得纸媒费拉不堪。 相比起小说,我其实更擅长写杂文、散文。但是在我心中,小说是不一样的。我总是觉得,小说比起输出观点更加“贵重”。因为形象大于思想。我无论如何都想成为一个写小说的。 然而毕业的压力在前,让人不得不为了钱考量。于是我想找到一个适合我创作小说的平台。 首要选择自然是有关注的平台“小透明”和“小有名气”之间。但当时没有其他变现手段,甚至于,写故事是一件人人喊打的事情。 我也不知道还有哪里还能容纳我的同时还有钱赚。剩下的生计,无非是考公。 要么就来写网文。 其实我的风格不太适合写网文。我读网文都算少的。囫囵看了一下榜上的小说,自己着手写了一篇网文,写的混乱不堪,既不是传统文学,又不像网文。 结果这一写,就上了三江。 在我连载那篇网文处女作期间,我爸妈以及所有亲戚都认为,写作是件不靠谱的事,人始终还是要有份工作。他们极力劝我去考公。 我内心是不想考公的,我的重心还是放在写作上,为了躲避父母的催促,我躲在朋友家里,一边写作一边敷衍备考。 结果这一考,就考上了。 考上了总不能不去吧?我就断更了,跑去上班,过了没多久,起点灵异区没了,我那本书也跟着一起没了。这就是我初次写网文的全过程。 第二次写网文,是3年后的事情。在这3年期间,发生了一些事,我几乎没怎么动笔写作。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我上本书的上架感言讲过,就不再像祥林嫂一样一直重复了。 我很想用一句很酷的话去形容我这沉寂的三年。比如“那一夜,风雨大作,我经历了属于我的龙场悟道”。但是并没有那样的夜晚,也没有那样的龙场。有的只是日复一日的平凡生活,我曾经那些光辉事迹,好像一夜之间不存在了。有的只是生与死的不断拉锯。我在这拉锯中被磨损得透彻。 总而言之,当我时隔三年再次回到人间时,我发现,三江没有之前那么好上了。我也没有以前那么擅长写作了。 要形容的话,就像是与世隔绝了三年,三年过后,忽然发现世界变得很陌生,穿越了似的。 平台们忽然多了什么写作等级,还有很多以前不认识的v,说着听不懂的话。 互联网上忽然多了很多听不懂的梗,一些我从没听过的梗甚至都已经成了烂梗。 写作突然也变得很陌生。不管是写小说,还是写杂文,写回答,我都力不从心,如同肌无力患者复健。 我走在路上,时常感到很彷徨,仿佛缺失了一块什么。 如果经历了一件自己很擅长的事忽然变得不擅长了,应该能体会到我的感受。 我突然变得很不自信。 但是我也总不至于在这伤春悲秋得潸然泪下吧? 等到以后老了,再跟不认识的年轻后生侃,说老子当年也有过文学梦。 我想做点什么,我想写点什么。 因为我真的很喜欢写小说。 于是,我捡起了这个很久没有打开过的起点账号。 我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什么在纸媒发表过文章的什么大佬来看待。我就像《飞驰2》里面的张弛,自我定位很清晰,我什么水平?我现在就是一个网文小扑街的水平。 网文小扑街该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当一个人掉到谷底的时候,应该做的是向上爬,而不是一直回头盯着自己掉下来的地方。眼神并不能帮你爬回去。 我开始从头开始扫榜,学习网文写作。 我曾经很纳闷,为什么那些文笔不通顺的小白文也可以那么火呢?我看了很多小白文,什么什么都市修仙,什么极品神医。很认真地看,逐字逐句,还会写很长的笔记,去分析它们,去解构它们。 我也很纳闷,那些书明明看上去很简单,为什么可以写到那么长呢?架构长篇小说的能力恰恰是我欠缺的。我就学它们。把它们掰开拆碎了研究。 我做得很认真。唯独在对小说上,我一向很认真。 在学习网文写作的过程中,那些网文理论和我之前读过的书呼应上了,我有时会发现,一些创作技巧有相通之处。哦,这个是略萨的“结构现实主义”,这个是“第三番来者”…… 我非常认真地研究着小白文,逐渐发现了它们的奇妙。它们能够火并不是偶然。 于是我就学会了。 我用总结出来的理论写了《红颜群》。其实《红颜群》也是个很炫技的小说,比如前15万字,小说主人公都没怎么登场。再比如它里面有十几个女主角。更基础的技巧是怎么拉扯情绪,怎么让人一瞬间生气,让人一瞬间爽到。 总之这本书是我从小白文里学到的技巧的集中展示。当然,也没人指望能从一本名字叫做《把女上司拉进红颜群,我被曝光了》的书里看出什么技巧来。人们只会在看到书名后扁扁嘴,说,这什么垃圾?就好像没人指望能在网文里看出文学性。 但是那些我都管不着。对于我来说,只要能赚钱的书,就是好书。 在写《红颜群》的过程中,我的经验逐渐丰富,我的市场嗅觉不断增强,我曾经的能力也在复健当中逐渐回到身上。而且我对网文越来越了解了。 在《红颜群》写到后期时,我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当那一章的标题想出来的那一刻,那一章会有多少追订,我就能大致估出来,是涨还是跌。我每次都估得很准。 一本小说,有骨,有肉,有灵魂。 骨是小说的结构,肉是小说的皮相,灵魂则是小说的精神内核。 《红颜群》骨是小白文的骨,肉是小白文的肉,唯独灵魂是我自己的灵魂。 所以写它的过程中,我一直有点痛苦。因为灵与肉不匹配。 我觉得这种痛苦是必要的。因为我就是网文小扑街的水平,在学习一个新技能的时候,往往就应该是痛苦的。 《红颜群》完结后,我打算以我自己的肉写一篇小说。这样能让我舒服点。但是那些肉我已经丢了很久了。 我开始翻我以前的草稿,然后找到了一个尘封已久的开头,只有6000字,很短。它曾经为登上严肃文学杂志预备着,预备了很多年。 “王子虚的单位离他家直线距离不超过800米,步行回家用不了10分钟……” 我对它说,我把你发到起点去,好不好吖? 它摇了摇身子,不好。 我说,有什么适合不适合的,我就一小白文写手的水平,你就是一个小白文写手以前写的破开头,怎么,你不上起点,难道还想上《收获》啊? 它又摇了摇身子,倔强地说,我不要。网文太浮躁,没人看得懂我。 我说,我管你要不要,我就想这么干。 我还有什么可倨傲的呢?在这个时代,刘慈欣会在网上喷人,我为什么不能在网上写《文爱之王》呢? 我知道人们不会指望在网上看到多有深度的小说,就好像人们不会指望在一本名叫《把女上司拉进红颜群》的小说里找到什么思想性和创作技巧。 但是深度其实不重要,我的目标是,让这篇小说上至大学教授,下至中学生,看过后都能心潮澎湃,雅俗共赏。 我把这个开头发给子良(是的我编辑叫子良),他感动坏了,一直在念叨文爱之王、文爱之王。我说,那要不然就写文爱之王吧。 他说,可以,但是前期数据会很惨淡。 我说,没事,前10万字不要看数据就好。 他还说,书里不能有文爱,这违规了。 我说,我改成陪聊。不影响。 然后我就轰轰烈烈地开始干了。 我刚开书,就有人把这本书的标题简介转到其他群里,被一众人嘲笑。人们说,“能看出来,他确实不是文豪”。 我在平台上宣传这本书时,也被各种批评。人们说,“看开头,一眼扑街味道,这种文青自嗨文势必会崩”。 人们说,“你说你这本书前面成绩不好,难道你以为后面成绩就会好吗?” 人们说,“读者根本不喜欢看这种书,你写这种就是太傲慢”。 我的成绩稍微有了点起色,有了很多自来水,人们说,我是关系户,我这本书的数据都是刷的,都是我自己开小号去推的。 人们说,写得太油腻,充满了一股中年男人的酸臭腐烂味道。 人们说,根本看不出文笔哪里好了,你们这些吹它的人也没吃过什么细糠。 我觉得,他们并不能理解我对网文的理解。他们也并不能看出来,这本书在写作时用了什么技巧。他们也不了解读者。 一直到这本书在都市分频的新书榜登顶,后来又上了三江,质疑的声音才小了一点。但我知道,依然有很多人不能理解。 今天中午12点,这本书要上架了。 《红颜群》的首订是4000,这本书的首订目标,我想定得稍微高一点,5000吧。 总不能输给以前的自己吧? 按照现在的写作进度看,这本书,才只刚刚写了一个序章。 后面的内容,大概还有两百多万字。目前只写了个零头。 我希望,这本沉淀了许久的书,能给网文带来一点不一样的东西。我希望我能够写到成绩很好,好到让人看到。 那时候,我就可以很光荣地对人们说: 你们知道吗? 其实小白文的结构很清晰,很适合用来学习写作技巧。 它们其实很棒。 我曾经很认真、很认真地研究那些排行榜上的、三江上的书。真的很认真。认真到我想起那时的自己就想哭。 现在,该轮到你们来研究我了。 …… 按照常理来讲,这里应该放一个加更规则。 但是,我没有存稿,怎么加?! 你们看着打吧,看到你们的心意,亮亮我会更努力码字的~ 第79章 哥斯拉 王子虚看着眼前高矮胖瘦五颜六色的家伙们,站在这一壁萧然工业性冷淡水泥风的地方熠熠生辉,就好像黑夜里的萤火虫,一时竟被冲击到无语凝噎。 粉毛少女诗人不停地嚼着口香糖,“吱吱”声在混凝土墙壁中间回荡着。没人说话。人都认真专注到甚至有些深情地盯着王子虚,期待他发号施令。 王子虚清了清嗓子,在内心深处召唤小王子登场接管局面,但迟迟得不到回应。几番尝试无果后,只能干瘪地说: “那什么,你们先依次来个自我介绍吧。” 人高马大的樱酱问道:“从谁先开始?” 王子虚说:“谁先准备好了谁先说吧。” 说完,他又补充道:“你们可以说说自己的学历、阅历、阅读量,以及创作成就,还可以说一说自己的性格,全方位展示。尽量讲详实一些,你们可以将这个当做……面试。” 众人面面相觑,最终一个短发男生向前一步: “都不好意思讲,那我抛砖引玉吧。我是迷途信者,你们可以叫我信者……对了,要说真名吗?” 王子虚摇头:“我们这里不说真名。” “哦。”信者接着说,“我是财大大四学生,以前在我们学校校报做编辑。” “财大。”旁边诗人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重复道,“是本地那个一本?是双非吗?” 信者说:“不是,我们学校是211。” “哦,你個211的学生,来做语疗员?” 信者有点汗颜:“这不是来赚点外快嘛。主要是实力不允许我不来,我日销榜常年前十,跟樱酱难兄难弟。诗人你也知道吧?” 虎背熊腰的樱酱笑道:“对,昨天他第七我第八,我俩很少掉出前十。” 两人在空中击了个掌。 诗人说:“我很久没关注前三开外的人了。” “气抖冷。你昨天第三是吧?被你给装上了。” “伱这是前三对我们的霸凌!” 王子虚觉得有必要把话题拉回来,问道:“信者你阅读量如何?” 信者说:“阅读量还行,估摸着也有上千本吧,不过网文居多。” 王子虚问道:“你读过托尔斯泰的书吗?” 信者摇头。 王子虚说:“好,我知道你水平了。下一位。” 信者说:“我问一下,我们怎么描述我们的阅读量?说字数吗?” 王子虚指着旁边的书架,说:“你们可以看一下书架上的书,算算读过几本。” 信者说:“那如果我读的书不在书架上呢?” 王子虚摇头:“那就说明用处不大。” “……” 孔武有力的樱酱说:“那我来说吧,我江大文学系研究生在读。我的创作经历的话,除了语疗,我写过更多的其实是论文。阅读量方面,这书架上的书我刚才扫了一眼,70%都看过,剩下的也都听说过。顺便一提,江大是985。” 他说完,王子虚感觉自己矮了一截。不过好消息是,他发现信者也矮了一截,于是心中产生了些许宽慰。 诗人嚼着口香糖说:“你985研究生来写脚本?” 气壮山河的樱酱说:“写脚本怎么了?像这样既能赚钱又能获得满足感的工作可不多!或者说,绝无仅有!” 诗人说:“你可以去做牛郎啊。” 五大三粗的樱酱说:“你以为我没试过?” “啊?” “来线下真实容易被逮到,逮到就全毁了,我还打算留校呢。” 信者说:“你是研究生?你不会是体育生吧?” 铜浇铁铸的樱酱扭头看他:“你见过哪个体育生跑去考研究生的?” “苏炳添。” “败给你了。我倒是想。健身是爱好,不是工作。” 王子虚看向粉色头发的诗人:“到你了。” 她语速很快:“我是南大的。读大一。我的笔名有冷夜长风、曲水袖、慕容盈、非天子……嗯,大概就这几个了,可能还有一些小平台的,记不得了。” 旁边众人都掏出手机开始查,信者率先叫出声:“我去!十万粉大v!” 樱酱说:“你查的是谁?我查的非天子,说是红袖钻石作者说是,一百万字的书有两本。” “我查的是慕容盈。我去,你知道吗?而且她还是情感博主。” 程醒表现得还算沉着冷静:“我听说过冷夜长风和非天子的名字,都是知名女频网文作者,没想到,居然是同一个人……” 王子虚问:“你为什么要开马甲?” 诗人嚼了会儿口香糖,说:“想开就开咯,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顿了顿,她又说:“因为我想写的几本书风格不一样,我想区分一下,另外也不想把老读者带到新坑去。” 王子虚点了点头,在场其他人都窒息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樱酱才开口说: “你不也是985的吗?你刚才还说我们!” 信者也回过味来:“是啊!你985的怎么还跑来写脚本啊?而且你还是个女的!你当语疗员的时候是什么心态啊到底?” 诗人甩了甩头发:“所以我那只是单纯好奇啊,我以为我挺无聊了,没想到还有人跟我一样无聊。我就问问你们的感想呗。 “还有,站在我的角度,我觉得你们都不懂女性,你们语疗的方法在我看来,挺粗糙的。只有女人才懂得怎么撩女人。” 信者和樱酱多少有点不服气。能够将语疗做到一定成绩的,心里多少都有傲气,但是诗人的履历太过强悍,光是随便一讲,就给了他们极大压迫感,让人不得不服。 搞文学的经常吵架,吵到最后,总是靠成绩说话。面对诗人这样的对手,就让人无从下手——她不管在语疗上、学历上、还是文学上,都无可挑剔。 天才少女无懈可击。 王子虚摆了摆手,示意跳过这个话题:“下一个下一个。” 接下来程醒发言,他看向王子虚:“我需要隐藏真名吗?我笔名跟真名一样。” 王子虚说:“你情况特殊,你就算了。” 程醒说:“好,那我就直接介绍我自己了。我是程醒,我也是南大的,不过毕业很久了,现在是全职作家。 “我在《月报》《南风》等杂志上发表过几十个短篇。长篇《僧行》已经出版。我获得过新芽二等奖、新锐三等奖。阅读量方面,不是很多,这个书架刚才扫了一眼,看过一半。” 其他人盯着他,如同看着真神降临。 才有人反应过来:“您就是程醒老师?真人吗?” “程醒老师,您怎么亲自过来写脚本了?” 程醒谦逊笑笑:“我纯粹是仰慕小王子老师,想亲眼过来见见他。哪怕我最终一分钱不赚,能够了解到小王子老师的创作理念,那也是值当的。” 众人无言。 王子虚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转头看最后那个沉默寡言的男生:“你呢?” 怯生生的男生说:“我叫小八……我跟大家比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如果说有,那就是我对我自己的自我认知定位是一只喷火机械哥斯拉。” 众人沉默。 王子虚说:“对不起,我没理解你的意思。” 小八说:“就是说,我每次在写作时,我都会产生我自己是一只哥斯拉的幻觉,我觉得我丑陋而狰狞,我雄壮而蛮横,我有着破坏一切的力量。我既讨厌这样的自己,又喜欢这样的自己。 “但是我情绪太强了,我嫉妒,我脆弱,我封闭自己,我用铁板拼凑自己的身躯,用嫉妒的火焰去点燃其他人。正因如此,我的文字经常让人受伤。我在日销榜上才排30多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被选中了。” 理解过后,才知其伟大。小八的发言,比听说一堆985研究生还令人震惊。众人长久深自缄默。 王子虚说:“不管你自我认知如何,你首先要接纳你自己。” “谢谢小王子老师。”小八说,“其实,我现在觉得很舒爽。我是第一次告诉别人我是哥斯拉,我人生中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谢谢小王子老师。” 樱酱幽幽说道:“可能,这就是小王子老师的魅力吧。” 王子虚让他们自由活动,先看看书。他自己溜去找到叶澜,小声问道: “我们选拔来的这些人,是不是都有些奇怪啊?” 叶澜彼时正在跟煮饭阿姨说话,告知她工作内容,听完王子虚的话,说道: “你好意思说别人怪?一个你,一个左子良,你俩都怪透了好吧?我每天跟你们合作都感觉压力很大的。你自己好好反省一下吧你。” 说完,她又道:“现在投入可是都进去了,他们都是千里迢迢过来的,人都是你和左子良选的,要是不满意,可别找我。但脚本任务要完成啊!你可是只有20天时间。” 王子虚说:“这个放心。” 他一回头,看到一个穿着漆黑风衣的人影,双手插兜,走向客厅。那是小王子。 于是,他放下心来,跟在小王子背后朝客厅走去。 第80章 搏击俱乐部(感谢lonely寂寞的白银盟) 除了阅读,看电影也是王子虚的人生爱好。和阅读了几乎所有诺贝尔文学奖作家的著作一样,他看了几乎全部奥斯卡奖提名电影。如饥似渴地看。 在众多佳片当中,如果要他推荐一部“最优秀”的电影,恐怕他会难以取舍;让他推荐一部“最喜欢”的电影,他的脑海中也会冒出许多个选择。 但假如你问他,假设地球马上要炸了,只能留下唯一一部电影装在火箭里发到宇宙中去漂流,你会选择哪一部? 他会毫不犹豫地说,我选《搏击俱乐部》。火箭快点火吧,要来不及了。 这里面也没有特别复杂的心理活动。就好比,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说他最爱的人是妻子;他也可以诚实坦率地回答,宁春宴是他见过最精彩最动人最有吸引力的女性。 但如果冰河世纪再次来临,人类全体冻成冰雕,他手里正好有唯一一个可以活下来的名额,他会选择把这个名额给陈青萝。尽管陈青萝可能不记得他是谁。 他不在乎陈青萝记不记得他,也不在乎她的感受。他可以和他所知道的任何人一起死。但是他无法接受一个没有陈青萝活着的世界。 偶尔他难过得想死的时候,他就会想,啊,这個世界上还有《搏击俱乐部》,我想看就可以去看,这实在是太美好了。于是他便不想死了。就好比他每当想起,陈青萝也在这个小小的世界上的某处生活着,他就感到这个世界还有一丝温度。他就是这样喜爱《搏击俱乐部》的。这就是人类的感情,和文学无关也和第八艺术无关,总是很难说清理由。 他紧紧跟在小王子身后。小王子身上穿着漆黑的风衣,脚下蹬着一双深褐色的麂皮皮靴,风衣下摆在空中飘荡着,他嘴里叼着雪茄——也可能是棒棒糖——面容深沉又严肃,和布拉德皮特一样酷。 《搏击俱乐部》里面的主角(爱德华·诺顿演的)也幻想了一个自己的分身,名字叫泰勒·德顿(布拉德·皮特演的)。他搜集整形医院里女人们身上抽出来的脂肪拿去做香皂,再卖回给女人们,是个无法无天的人物。而这些其实都是主角自己干的,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还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无法像泰勒·德顿一样酷。 王子虚和他的区别在于,爱德华·诺顿不知道泰勒·德顿就是他自己,但王子虚知道小王子就是他自己。 小王子就是他,他就是小王子,两人一心同体。小王子完全诞生于虚构,所以他是怎样,小王子便是怎样。但是小王子可以帮助他做一些他不擅长的事。 在他的构思中,小王子是个侵略性很强的人。如果侵略性不强,也不会迷倒那么多女人。所以小王子的行动模式就是在任何时候都能掌控全局。 王子虚在任何时候都掌控不了局面,他唯独只会在里写出一个能够掌控全局的人。那么转念一想,把这个人搬到现实里来又如何? 于是,现实世界成为了王子虚的。王子虚的精神世界和现实世界相互交融,小王子活过来了。他此时正背着手,威风凛凛地站在客厅里,扫视了一圈已经躺平的奇形怪状的脚本师预备役们,说: “都给我听好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沉稳坚定有力量,高矮胖瘦男女老少都将目光投了过来。 “听我说话的时候,要站在我面前,排成一排,”小王子说,“搞创作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对于你们的未来至关重要。” 众人感到他的气场有些不一样了,但是具体是哪里不一样又说不上来。人们顺从地走到他面前,不管是男的、女的,还是机械喷火哥斯拉,都乖乖站好,学着他背着手站成一排。 “我们这里个地方,叫做文暧俱乐部。”小王子说,“文暧俱乐部的第一条规则是:不允许讨论文暧俱乐部。” 他说完,人们眼神各异,他接着马上说道:“文暧俱乐部的第二条规则是:不允许讨论文暧俱乐部。” 樱酱动了一下,他想说什么,但没说出口。 “文暧俱乐部第三条规则是:文暧俱乐部没有姓名,只有代号。我不管你们是南大也好财大也好,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喷火机械哥斯拉也好,在这里都没有意义。 “在文暧俱乐部,你们都会成为没有身份的人,因为脚本师应该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因为没有身份,所以可以变成任何人。你们要兼容这世界上众生百态,海纳百川。 “文暧俱乐部第四条规则:来到这里,必须阅读。阅读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每天至少要读十万字书架上的书,而且必须是以前没有看过的书。 “文暧俱乐部第五条规则:来到这里,必须创作。每天至少创作四千字以上的合格脚本,不允许糊弄,不允许应付差事,必须呕出自己的灵魂,创作出此时此刻最满意的结晶。 “文暧俱乐部的第六条规则:我说的一切都是规则。在有关创作的问题上,我不容许质疑。你们创作的一切首先要满足我,然后再去满足用户。” 王子虚站在一旁,看着小王子,眼里满是欣赏。 实际上,站在那里的不是小王子,是他自己。那些话都是用他自己的嘴巴说的。只是他说的那些话不是他自己的话。只不过是那些话借用了他的嘴巴,从他嘴巴里钻出来。 每个人都拥有自我、本我和超我。现在他的自我是小王子,他的超我才是王子虚。他站在超我的视角,端详着自我,看得津津有味,如同在看电影。 小王子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接着说:“我们有20天时间,从现在开始,每天要严格执行作息。我不管你们之前的生活作风。从明天开始,每天上6点30起床,到外面晨跑5公里,然后回来阅读1个小时,接着开始上课。下午开始创作脚本,晚上对每个人的脚本进行审查,晚上10点30收手机,睡觉。” 没人敢抗议。小王子接着说:“现在是上课时间,我们到餐厅集合。” 程醒的目光变得兴奋又激动起来,他首先跟上,接着其他人也跟上。众人在餐桌前坐定后,王子虚把白板推了过来,上面已经写了一些文字了。 王子虚在上课之前,先把手伸到诗人面前:“上课时间需要安静,不允许嚼口香糖。吐掉。” 诗人一低头,粉红的舌头将口香糖顶出来,掉落在王子虚手心。 这不是王子虚的本意,但是他也没有计较,扔掉口香糖的尸体擦干手后,接着说: “我们这一课主要是讲诗性的语言,目的是告诉伱们如何把每一句话都变得富有诗意。” 程醒掏出了小本本,小八也从背包里掏出平板电脑,诗人左看看,右看看,发现就自己空着手。 王子虚说:“这一课理解比记笔记更重要。首先你们要记住的是,不应该有无聊的废话。或者说,无聊的、没有意义的、无法调动人类情绪的话,不应该从你们的嘴巴里说出来。” 诗人举手。王子虚点了她一下,她说:“那种过渡性的话怎么办呢?比如刚刚连上的时候,用户跟你打招呼,问你吃了吗,总不能一上来就很油腻地说‘想吃你’吧?有时候就是需要讲一些没意义的话啊。” 王子虚伸出手指:“好问题。不让你们讲无聊的话,目的不是为了‘不让讲’,而是怎样把无聊的话变得不无聊。这个就需要让你们的语句富有诗意。” “每句话都可以富有诗意吗?” “每句话都可以。” “我做不到。” “这就是我教你们的理由。”王子虚说,“我举个例子吧。你最喜欢吃什么水果?” 诗人想了想,说:“香蕉。” 王子虚说:“你先尝试用你的第一番来者,去组织一下语言,表达‘你最喜欢吃香蕉’这个信息。” 诗人说:“我最喜欢吃的水果是香蕉。” “对。”王子虚很满意,“诗化的第一个原则,冲突性。你为什么喜欢吃香蕉,不喜欢吃苹果?语句中必须具有冲突性。这是一种对比,在对比的过程中,撕裂并升华原本的句子。 “比如,你可以说,‘在所有水果中,我最喜欢吃的是香蕉。’” 诗人点了点头。这个句子明显比刚才单纯的直叙更有意思一点。 “诗化的第二个原则,陌生化,”王子虚说,“在句子中,能够不使用常用搭配的词,就不要使用常用搭配,比如‘所有水果’,这就很常用。要把它换成同义词。 “所以,这句话应该改成,‘在一切水果中,我最爱吃的是香蕉。’” 程醒和小八都张大嘴,他们感到神奇的事情正在发生。 “诗化的第三个原则,超越性。你先想出一个你最爱吃香蕉的理由。” 诗人歪了歪头:“因为……它的皮比较好剥?” 王子虚说:“这就是基于物品本身的属性,因为皮好剥,所以喜欢吃,这个理由,和‘因为好吃所以喜欢吃’这种无聊的话有什么区别?必须超越物品原有的属性,给出一个出人意料的理由。” 诗人说:“‘在一切水果中,我最喜欢吃的是香蕉。因为我和初恋分手的那天夜里,我妈买了一挂香蕉。’是这样吗?” 王子虚点头:“正确。那么这里就可以谈到诗化的第四个原则,回归性。不能一味超越,最终一定要回归现实,才不止于飘得太高。要用脚踏实地的现实和超越的感情形成反差。 “那么,这句话就变成了,‘在一切水果中,我最喜欢吃的是香蕉。因为我和初恋分手的那个黄昏,我妈买了一挂香蕉。当她回到家发现一整挂香蕉皮时,我理所当然地被揍了一顿。从那之后,我便报复性地爱上了香蕉。因为它们的皮实在太好剥了’……” 诗人面无表情不动声色双手放在两腿间规规矩矩地坐着,看似没有反应,但眼睛里明显有了更多光芒。 樱酱和信者对视一眼。他们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了震撼。他们突然灵光灌顶般地想到,也许选择来这里,会成为他们一生中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叶澜靠在餐厅门口,双臂抱在胸前,面带神秘微笑,静静听着王子虚讲课。 她悄悄把脚从高跟鞋中释放出来,弯曲着脚趾,舒缓一天来足弓的压力。雪白脚趾在黑色的丝袜中蠕动着,看上去十分神秘。 王子虚讲课时有他特有的魅力,完全看不出是个30岁结了婚的中年怂男。所以她不忍心打断。 然而她不得不在课后提醒他,今天文暧app的数据完全没涨,甚至还跌了一点。距离他的目标,越来越遥远了。 在个人层面,也许她对他有所改观,但在商业层面上,她不会改变。 第81章 曹雪芹与普鲁斯特(感谢盟主落花铭月) “哈嘶——哈嘶——哈嘶——” 迷途信者感觉自己的肺叶像一台风箱,吸气就是抽风,呼气就是鼓风,在这一吸一呼之间,每一次都带着声带发出嘶鸣音,十分惨烈。 他牙龈发酸,脚掌发疼,肋骨间如同被人捅了一刀。此时是上午7点,他踉跄着奔跑在城郊的孤单公路上,前方天际线尽头是渺小的城市建成区,在早晨朦胧的薄雾中漂浮。 “嘶——哈——” 信者半蹲下来,双手撑着膝盖,低头看着地面怀疑人生。水泥路面上有一条狭长的龟裂,从他的屁股后方穿过他的胯下,一直延伸到前方。 樱酱迈动着双腿,从后面跑过来,道:“怎么,不行了啊?” 他在说话的时候,步伐也没停,一路小跑。信者摆了摆手,滴下两滴口水,说: “太累了,歇一会儿。” 樱酱嗤笑道:“跑5公里都要歇,歇的时间都要赶上跑的时间了。” 信者喘着粗气道:“那是、你,你经常、锻炼,肯定、没事啊,我八百年、没跑过、步了,现在、感觉、十分、难受……” 樱酱说:“我主要是练力量的啊,其实我这个体重跑步很吃亏的。你看小八都在跑,喷火机械霸王龙都在跑,你怎么能歇?” 信者气喘吁吁地说:“人家、不是、霸王龙,人家、是、哥斯拉!” 铜头铁臂的樱酱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像小鸡一样提起来:“不能歇,歇了就再也跑不起来了。来,一起跑,一二一,一二一……” “别拽了,真不行了!” 尽管提着一个人,承受了他的大部分重量,樱酱表情游刃有余: “我觉得小王子老师的安排真的特别合理,昨天听课听得头昏脑涨,早晨跑步的过程中,那些知识全都消化了,我都不敢相信,这20天过后,我会变得有多强。” 迷途信者说:“这20天过后,我可能要死了。” 诗人穿着一件露肚脐的白色运动短t,粉色的头发被束成了高马尾,下半身穿着一条瑜伽裤。在这一群人中,她的装备是最符合情景的。程醒慢跑着从后面慢慢跟上来,和她并肩而行。 “昨天,”程醒打破沉默,开口道,“听了小王子老师的课,你有没有什么感想?” 诗人没有回答,好半天才调匀呼吸,道:“很新鲜。都是以前没听过的理论。” 程醒点头:“我学过创意写作,他讲的那些理论都很新颖,完全没听过,感觉像是野路子出来的。” “作家大多数都是野生动物。” 程醒问道:“你不好奇他的身份背景吗?” “我对他是哪里出来的不感兴趣,对他本身十分感兴趣。” 程醒说:“但是他的出身,本身就是构成他的一部分呀。而且你看到没有,我们都默认他是搞文学出身的,这其实就很有意思。” 诗人说:“搞文学的做这一行确实有点优势,我自己就证明了这一点,没什么好稀奇的。” 程醒说:“但是我从某个可靠的消息来源上得知,他以前从来没发表过作品,而且即使我把他的作品发到网上,他也没有急着出来认领,好像根本不在乎。这是我对他的身份产生猜测的原因。” 诗人问:“那你猜测出来什么了吗?” 程醒说:“我怀疑,他是一个像曹雪芹或者普鲁斯特那样的人物。” “伱指哪方面?” “他可能是出身于上流阶层,身边的交际圈都是上流阶层,他不方便抛头露脸,所以从来不发表作品。” “抱歉,我不懂上流阶层,为什么上流阶层就不能发表作品了?” 程醒说:“枪打出头鸟。有些圈子就是这样的,不能冒尖。” 诗人轻蹙娥眉:“那说不通他为什么会来写文暧脚本。” 程醒说:“要么是像曹雪芹那样家道中落,要么是像普鲁斯特那样幡然醒悟。” 诗人伸出一根洁白手指将鬓角一缕头发挽到耳后,轻声说:“我不知道。无法判断。” “很神秘。” “嗯。神秘。” 曹雪芹也很神秘。仅凭半本书,他就声震世间。一直到现在,世界上还流传着各個版本的红楼梦。但却没人能说清楚曹雪芹的身世到底如何,有的只是各种猜测。 普鲁斯特死后,他能够风光大葬,《追忆似水年华》如同天使的翅膀一般护送着他的棺椁。而相对的,曹雪芹只能在寒病凄楚中死去。《红楼梦》地位越是超然,越映衬得作者的悲凉。 这更加坚定了程醒的信念。不管小王子身世如何,他一定要协助他,让这种文字流传下去,并且获得于成就相称的收益。 作家不应该生来贫苦。 王子虚站在公寓门口,脚本师们已经跑得看不见踪影了。一辆奥迪停在门口,叶澜从车上下来,后备箱缓缓升起。 “你居然来得这么早。”王子虚抬手看了眼手表。 “我早上六点多就醒了。我睡眠质量一直很高。”叶澜下车后,径直钻进了后备箱,声音也变得朦胧起来。 等她从后备箱里出来,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塑料袋,里面装着拖鞋、漱口杯、数据线、蚊香液之类的杂物。 王子虚上前接过袋子:“我来提。” “给你。” 两人走进公寓,王子虚说:“我以为会是别人给送过来。” 叶澜说:“这个地方是保密的,这不都是你的要求吗?左子良又不会做这种事,只有我来当跑腿的咯。” 叶澜早上不仅是素颜,穿衣风格还发生了一点变化,身上简简单单套了身轻纱的半透明浅黄色连衣裙,里面是一件白色吊带,脚上穿着凉鞋,看上去十分居家,就好像是上午一醒就跑过来了。 叶澜抬起腿,放在他眼前晃一秒,说:“怎么,发现我今天没穿丝袜啦?很奇怪吗?” 王子虚不想大早上的就开始聊丝袜的话题:“没发现,我没注意。” “现在天越来越热了,穿丝袜吧,闷得难受,不穿吧,又显得不正式。唉你是不知道当女人多累。我这也就上午解放一下天性,等到了上班的时候,还得回去穿上。” 王子虚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大包小包,又看了一眼她两手空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点头道:“你说得对,但是你没必要穿丝袜,不穿也可以其实。” “我自己喜欢穿,我就穿我就穿。” 两人把杂物收拾好,叶澜在沙发上一屁股坐下,伸手对王子虚招了招:“过来。” “干嘛?” “你过来,在这儿坐着。”叶澜伸手在沙发上拍了拍,“就我给你看个东西。” 王子虚莫名其妙地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隔了比较远的距离。 叶澜说:“昨天晚上,有个语疗员跟我们运营发癫,闹得我都知道了,我把聊天记录给你看一下。” 王子虚接过她的手机,看到聊天框里,黄达传过来了许多张聊天记录截图。 仇泽:【不是说脚本是我们的福利吗?我不要福利,给我酬勤提一个档次行不行?】 黄达:【这个不能提。全勤和其他福利无关。】 仇泽:【但是你脚本根本没用啊,我都不用的,天天发天天发,你们有这个钱不如把钱发给我,我全勤多提一个档,还能多接几个单。】 黄达:【这个真不行……这不符合章程。】 仇泽: 黄达:【你这是在威胁吗?】 仇泽:【呵呵,我反正没那个意思,你爱怎么想是你的事。】 …… 看完聊天记录后,王子虚把手机还给叶澜。 “这个仇泽,业绩怎么样?” “nobody,业绩根本排不上号。”叶澜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我就是觉得挺有意思,给你看看。” 王子虚发现了她眼神中一抹狡黠。她肯定不止是觉得“有意思”才给自己看的。 第82章 白登之围(感谢盟主云轻先生) 叶澜眼睛里面水汪汪的咬着嘴唇偷看他表情,就差把“打起来打起来”写在脸上了。 她不是觉得“有意思”,她是想看乐子。 王子虚不想给她看乐子,只是平淡地说:“好的我知道了。而且我感觉不是很有意思。” 叶澜一脸失望:“你就真的一点脾气都没有?” “我发脾气的时候你没看到。何况我就算发脾气,也不会跟nobody发脾气。”王子虚说。 “哼。”叶澜发出了听起来有点傲娇的声音,“你现在是股东了,这个语疗员你有没有处理意见?要不要给他账号封掉?” 王子虚说:“封他干嘛?就这种认知,自己就把自己给淘汰掉了。” “看起来你挺有自信。” 王子虚说:“我们的第一批脚本已经出了,今天应该就能看到效果。” “你估计能提升多少?” “留存率之前是6%?我估计能提到10%吧。” 叶澜张开嘴:“你还真这么自信啊?一天干到10%的留存,你比那些顶尖运营还牛了。” 王子虚说:“其实我觉得能到15%。” 门外,准脚本师们陆续回来了,全都汗流浃背,在门外怨声载道。 叶澜嘴角扬起,似乎憋着什么坏主意,她说:“好啊,那要是今天没有到15%,怎么办?” “那就当我没说。” 见王子虚不上套,叶澜喊道:“嘁,没劲,没劲透了。” 王子虚起身去跟脚本师们开门。 这个仇泽出现的时机十分巧妙。文暧俱乐部刚刚成立,他就跳出来鼓吹脚本无用论。就好像三顾茅庐刚请来诸葛亮,夏侯惇就跑过来烧博望,示威似的。 王子虚知道像仇泽这样的人肯定不是独苗。语疗员团队那么庞大,最近左子良搞扩招还新增了一大批,素质良莠不齐,肯定不是所有人都服气他这个“小王子”。 其实他现在的处境也挺危险,有点像白登之围后的汉朝。他亟需一场霍去病闪击匈奴级别的胜利,来彻底确立自己的地位。立国之战要是打输了,人心就被打散了,日后在团队里说话就不好使了。 他回过头,对叶澜说:“如果我输了,我晚上请伱们吃宵夜。” 叶澜大喜:“好好好,我要去海鲜城吃波龙。” 王子虚说:“可惜我输不了。” 叶澜嘴角感觉快压不住了:“是吗?” 王子虚说:“那要是你输了呢?你输了不得上才艺啊?” 叶澜一口咬定:“可以。” 王子虚开始迷惑了。 他感觉叶澜答应得有点太爽快了。他怀疑叶澜是不是还有什么信息没告诉他。 他试探道:“你要是输了,你在年会上跳舞?” “可以可以。”叶澜满口答应。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说啊?”王子虚说。 他的担忧成真了,叶澜捧腹大笑起来:“哈哈哈你才发现啊?实话告诉你吧其实昨天我们app又小爆了一下,单日下载量史无前例达到了10万多,你要是能做到15%的留存,那就等于一天给我们拉了1万5个新,我跳舞算什么,我就算穿女仆装再穿一双网袜跳舞都无所谓的啊!关键你做不到啊哈哈哈……” 王子虚愣在原地。圈套原来在这儿等着。 …… 防盗门打开,露出一张清丽的脸蛋,宁春宴双手提着一盒燕窝站在门口,用甜丝丝的声音说道:“师公好!” “小春来了啊?进来进来,你过来玩还提东西干嘛?真是的这孩子……” 老人招呼宁春宴进了屋,宁春宴举止乖巧地进屋换了拖鞋,背着手往里屋走去。 门廊旁边架子上摆着青黑色的山石和扇面,门厅里一边一個乾隆黄的大花瓶,中间拱着一张八仙桌,太师椅分列两旁;墙上挂着一幅姚雪霁的字,狂草看不清写了什么;橱柜上面供着一个白玉的观世音菩萨,看规格显然是开过光。 老人手里把玩着两个文玩核桃,带宁春宴进了门,他正好看到林峰和李庭芳两人。李庭芳躺在躺椅上晒太阳,林峰在她背后帮她揉肩。 看到宁春宴,林峰喜道:“宁才女,你来看李老师了?” 宁春宴点了点头,对于这个不期而遇有些惊讶,但一想也不算奇怪。今天是星期六。 李庭芳作为文协会长,她的家可以说是西河市的文学界的地标建筑,老太太热情好客,每到周末,这里都热闹得跟文化沙龙似的,在这里见到任何人都正常。可以说李庭芳的家,就是西河版本的福楼拜的宿舍、林徽因的客厅,真真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今天只有林峰在这里,还算宁春宴来得早。 “小春来了啊。”老太太笑吟吟的,银发苍苍在阳光下泛着光,“你想不想当西河文协的会长啊?” 宁春宴顿时哭笑不得:“老师,我刚来你就跟我说这个,我都没做好心理准备呢!这么严肃的话题是可以这样讲的吗?” 李庭芳也不介意,笑呵呵的。她就是这样的性子,年轻时就直来直去,给水浒写了不少评传,鲁智深是她最喜欢的角色。从这一点可以侧面反映她的性格。 林峰说:“刚才我跟老师正在讨论这个问题,老师也有点发愁,正说到,如果宁才女愿意接手西河文协就好了,结果说曹操,曹操到。” 宁春宴一脸好奇:“怎么了这是?” 李庭芳说:“还不是文人间的这档子事?沈清风最近搞的动作很大。” 宁春宴在沙发上坐下:“我真搞不懂,他为什么就这么咄咄逼人呢?他那么忙,又没有时间处理协会的事物,为什么就非要争这个会长呢?” 李庭芳说:“他的书畅销是畅销,但始终难以登堂入室,如果给他一个会长的位子,相当于有了文学界官方背书,可能他觉得,这会让他的头衔更有含金量吧。” 宁春宴摇了摇头,她觉得这种行为很无聊。 李庭芳又小声说:“我还听到了一点风声,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沈清风最近在朝着综艺娱乐方向前进,需要把咖位抬一抬。他不光在谋这个位子,还打算再出一本新书。” 宁春宴说:“原来如此。” 林峰叹了口气:“还是怪我发表文章的数量太少了,没有名气,压不住他,也不能服众。要不然,老师就不用这么发愁了。” 李庭芳摇了摇头:“不怪你。你是写报告文学的,本来在名气这方面就很吃亏。但是你的作品很有社会意义。而且,这件事只和利益有关。哪怕是小春来,他肯定也要挖空心思打击对手的。” 林峰并不觉得对。他知道沈清风有意思追求宁春宴。如果让宁春宴当会长,以沈清风的风格,他说不定还会顺水推舟做个人情,顺便跟宁春宴谈上恋爱,既没丢了面子又有了里子,一举两得。 李庭芳感叹道:“我心中最佳的人选其实是陈青萝。只可惜那孩子看不上西河这巴掌大的地方。她的舞台也在更远的地方。让她接手我的位子,倒是牵绊住她了。” 她低头看宁春宴:“小春,你也不愿意来接手这个烫手山芋吗?” 宁春宴摇了摇头,李庭芳仰头道:“对了,之前林峰跟我提过那个王子虚。据说他也是个不错的苗子。听说,你在帮他改?” 第83章 雍也(感谢盟主ptik) 宁春宴连忙摆手,说没有没有我就是帮他抄书而已,他写得已经够好了内外一体浑然天成深得我家一致赞誉不需要我来改。 李庭芳眼睛里光芒一闪:“宁先生也觉得好?” 宁春宴说:“我爸说他完全不像个新人作者,肯定私底下练过。” 林峰加重了手法:“我那个兄弟确实有底子,看的书特别多,那可不只是练过,那是下过苦功夫。” 李庭芳又仰头靠回躺椅上,她对林峰的心性与水平心知肚明,林峰半路出家真野路子,人又比较老实敦厚,看谁都说厉害,也没太重视,只是说: “要得惊人艺,须下苦功夫。只是绝艺再惊人,也只是技的层面而已,想要凝聚成道,还需要真实的灵魂和不羁的心灵。这也是我相信你终究胜过沈清风的原因。 “沈清风过于强调修饰,以至于成为了伪饰,伪饰多了,与匪类何异哉?用孔夫子的话讲就是: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希望你说的那位王子虚,是个文质彬彬的君子。” “文胜质则史”这话是《论语·雍也》里的。这句话的意思不是装腔作势的人都是臭狗屎,“史”在这里是“假”的意思。李庭芳的意思主要是说,沈清风这人假得很。 林峰说:“老师,子虚兄确实是个君子。” “我的重点不在于他是不是君子。” “但是他确实是。他这個人绝对不会像林洛那样,跑去跟沈清风鬼混,怎么说呢?他有点风骨在身上的。” “……好了好了你别按了。” 宁春宴在一旁听得咧嘴偷笑。她主要觉得“君子”这个词和王子虚放在一起怎么显得那么不搭。 一见面就说自己有老婆,几乎把“害怕出轨”写在脸上。没错确实很君子。可是你要真是四大皆空,又怎么不敢看我?就算他是君子,也是个有色心没色胆的君子。 当然,如果要让王子虚知道她这么想,一定会在又羞又恼之余为自己辩护:君子论迹不论心。克己复礼为仁,什么叫“克己”?克住了就是君子,克不住就是小人。就算克得很艰难,那也主要是由于你魅力大。发乎于情止乎于礼,那也是先有情后有礼,孔夫子他老人家都不会怪我,我凭什么不是君子? 一想到这里,宁春宴就笑得更欢了。那家伙太逗了。当然,宁春宴这么妄想王子虚,不能说很贴合原貌,她的自恋在其中发挥了很大作用。 李庭芳数落林峰道:“你也别光顾着说别人,你的新稿子有在好好打磨吗?你但凡如果能登一次《长江》,我们协会里质疑的声音都会少很多,何至于现在要头疼于沈清风那匪类的事?” 林峰额头上冒汗,唯唯诺诺的。李庭芳脾气上来,开始掰着手指头数落西河文协的人: “西河双璧全跑到东海去了,那也就算了。副会里面一个伱一个沈清风,沈清风不好提起,你则是提不起来,好不容易冒出个年轻苗子林洛,结果也是个贪花好色的鼠辈,跑去跟沈清风鬼混……” 李庭芳年老德邵高山仰止,但并不是大家心目中那种慈眉善目的老奶奶。作为一个喜欢鲁智深的女人,她早年的语言风格只能用直抒胸臆开门见山来形容。 当年她骂起人来生动丰富,饱含抒情性,土鸡瓦狗飞禽走兽只是最低层次。等到年纪大了,激素水平消退,变得不太容易发脾气。对讨厌的人,只会相对温柔地呼为鼠辈或匪类。 好在当年那些有资格能跟她对骂的人,绝大多数都死了,剩下没死的,也骂不起来了。 宁春宴爱莫能助地看着这一切。等老太太稍微气消一点,开口道: “老师,我最近一直在筹划着办一个杂志……” 李庭芳摆了摆手,说:“我知道,我听说了。这个年头还愿意往纸媒扎,也算你有勇气。” 宁春宴腼腆笑了笑:“事在人为嘛。有些事总是需要有人去做。” 李庭芳点了点头,说:“勇气可嘉。你杂志社驻地选好址了没?” “还没有,只确定在东海。” “做不做全国发行?” “目前正在筹集资金。如果资金够,能做还是想做全国发行。” 李庭芳说:“你办吧。只要你资金够了,任何程序上的问题都不需要你费心,有问题找我。” 这句话的含金量极高。李庭芳轻易不会许诺,能说“不用费心”,那就意味着将会动用最高级别的关系和人脉。而只要她愿意动用关系,她说没问题,那就绝对不会有问题。 宁春宴连忙点头称谢。 “李老师,我还有一个请求,我的杂志创刊号,能否烦请您提笔,写一个卷首寄语呢?” 李庭芳说:“小春,我不是吝惜笔墨不肯帮你,但是我有个更适合给你写创刊寄语的人选。我推荐让余庆老师来承担这个光荣的使命。” 宁春宴一惊,坐直了身子。余庆和李庭芳是同一辈人,余庆也是能写进中国当代文学史里的那种,而且他的篇幅占比相当高,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绕不开的一位人物。 更妙的是,他是真正的长销书作者,不光当年炙手可热,当下也颇受年轻人追捧。实际上,宁春宴在想要办这个杂志时,最初想要找的就是他,只可惜以她的地位,根本联系不到人家。 “您能帮忙我拜托余庆老师吗?” 李庭芳笑吟吟道:“当然可以。不过,他那个人脾气比较认真,你最好选编好了第一期,拿着全本给他过目,他看完后,说不定会给你洋洋洒洒写很长一篇寄语,搞不好还给你投稿。你如果只是口头拜托,空对空,他说不定应酬性的写一句话就完事了。” 宁春宴顿时汗流浃背:“我拿给余老师看之前,能先拿给您过目吗?” 她已经打定主意要往杂志上刊小王子的文章,她不知道余庆老师看到小王子的文章堂而皇之地刊在上面会作何感想,不知道会不会一怒之下写一则阴阳怪气的东西出来。 毕竟现在文坛这个风向,小王子还算是狗肉上不了正席,难登大雅之堂。 李庭芳却不知道她心中所想,仍然笑吟吟道:“可以看是可以看,但是那毕竟是属于你的杂志,我最多也就看一眼,可别指望我帮你选稿。” 说完,她补充道:“选编杂志,代表着的是选编者的个人志趣。可以说主编就是杂志的灵魂。个别派头大的作家可能会提升杂志的销量,但真正留下读者的,还是灵魂。切不可丢失灵魂。” 宁春宴郑重点头,笑得腼腆。 …… 林峰和宁春宴是一起向老师告辞的,两人一起出门,聊了一些有关杂志、文协的事情,但是也不好聊深。 两人实在没有什么共同语言,话题不免偏向商业客套。而两人恰又是性情中人,不喜欢敷衍客套,所以难免陷入尴尬的沉默。 偏偏两人顺路的路程还挺长,走又走不脱,说又说不拢,正在局促之间,林峰忽然福灵心至,指着不远处的街角说: “宁才女,你知道吗?子虚兄弟的妻子,就在那边的花店工作。” 听到这个,宁春宴一下子来了兴趣:“你怎么知道?” 林峰说:“上次子虚兄弟跟我说的。他跟我提起,他的妻子就在这家花店,还说曾经跟我有过一面之缘,聊过许久。只可惜我俗务繁忙,实在想不起这件事,不知道他后来有没有跟他妻子谈起,说起来,我还得去打声招呼,免得给人留下不好印象。” 宁春宴说:“你倒真是文质彬彬的君子,考虑得真周到。” 林峰腼腆一笑。 说完,她忽然心念一动:“我跟你一起去看看如何?” 第84章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感谢盟主改個名字還要錢) 宁春宴写的是新文艺,思维很跳跃;林峰写的是报告文学,思维跳不起来。当一个写报告文学的听到一个十分新文艺的提议,下意识就觉得不太妥当。但是具体哪里不妥当,他又说不上来。 “这样不好吧?” 宁春宴说:“为什么不好?” 林峰说:“我只是过去跟他的老婆打声招呼,你去看的话,这说起来算什么呢?” 宁春宴说:“我作为王子虚的朋友,去探望一下友人的家眷,有什么不行?话说,你难道对他老婆长什么样不好奇?我超级好奇的我跟你讲。” “……” 说实话,林峰不好奇。他在内心觉得宁春宴对王子虚的关注,有点超过正常限度了,尤其是王子虚已经结婚了。他感觉宁春宴过度参与进他们夫妻俩的生活不太好。但是这话又怎么能明说呢?有点越界了。 林峰想了想,说:“那我们假装路过,就说是过来看看王子虚在不在,这样也许不至于那么冒昧。” 宁春宴虽然觉得多此一举,但还是答应了。两人一起走向花店。 现在是初夏,天气已十分闷热,花店门扉紧闭,隔着玻璃,能看到里面摆放着各色娇艳欲滴的鲜花。 宁春宴推开门,凉丝丝的风吹拂到脸上,走进花店,她如同走进了一处幽深的秘密花园,又如同置身于南美的热带雨林。两旁分别是滴水观音和富贵竹挺拔的身姿,蓬莱松毛绒绒的叶子轻拂到脸上,拨开眼前八角金盘垂下的巴掌大小的叶片,入眼是一排敦厚可爱的绣球菊,视线越过摆着满天星和勿忘我的柜台,在店子的最深处,一个女人坐在一片晚香玉和秘鲁百合之间,正神情恬淡地翻着一本书。 女人头上挽着发髻,身上穿着轻薄透凉的吊带衫,凸显出胸前一对硕乳,她鹅蛋脸,嘴唇偏厚,葫芦身材,体态丰腴。 空调的冷风吹得植物们摇摇晃晃,鹅黄浅白艳红碧绿交织在一起晕荡开满眼的生命力,而店子的女主人就坐在这一片呼吸着的植物当中,如同被拱卫的女皇。 林峰和宁春宴对视了一眼,两人同时想到了王子虚的作品《野有蔓草》。 两人都看过《野有蔓草》,在里,也有男主人公第一次见到女主角的场景描写,可以说,和他们此时眼前看到的景象如出一辙,就好比将书中描绘的原封不动搬到现实当中。 眼前的这位女店主,无疑就是中的女主角,她的神态和气质,与中如出一辙,就是年龄有点对不上。女店主看上去已经三十多了。 两人同时产生了震撼感。一是震撼于王子虚文笔的准确性和感染力,二是单纯地震撼于在现实中出现了里的场景。虚构和现实在此地交汇,让人被动地产生了“圣地巡礼”般的体验。 林峰和宁春宴对视一眼,低声说:“真像啊,是吧?” 宁春宴点了点头:“嗯。” “看来他的对现实生活取材了很多。” “嗯。” 宁春宴开始后悔跑过来了。她只是想来看热闹,却感觉她意外中窥破了朋友的隐私。《野有蔓草》里那个女主角可不算什么好形象,一旦把虚构中的女主和眼前这位对上号,她就没办法以平常心面对对方了。 花店女主人看到他们进来,放下书,柔声说:“想要什么自己看看哦。” 林峰没有宁春宴思虑那么重,径直走上前:“您好。我是林峰。” 女主人有些错愕,在她看来眼前的是一位古怪客人,没听说过买东西前还要先自我介绍的。 看到女主人表情,林峰补充道:“我们和您丈夫是朋友,今天是过来看看他在不在店里的。” 女主人抿嘴笑了,说:“你们来这儿找他算是缘木求鱼了,他从来不到店里来帮忙的。对了,你们是怎么认识我们家那口子的?” 林峰说:“我跟子虚兄弟是在应酬中认识的,他的文学功底很是让我钦佩,一来二去就成了朋友。” 女主人好像有点没听明白:“他还有文学功底啊?” 林峰连忙道:“对,子虚兄弟为人比较谦虚,内秀,他其实腹藏锦绣。” 女主人说:“他能有什么锦绣啊?唉不好意思,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啊?” 林峰和宁春宴面面相觑,问道:“您丈夫不是王子虚吗?” 女主人笑了:“我老公不姓王,也不叫子虚。你们果然是认错人了。” 闹了個大乌龙,两人脸上都有点挂不住。林峰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朋友说过他老婆在这家店工作,我下意识就觉得是你,搞错了,对不起对不起……” 话说清楚后,三人又是尴尬又是好笑,但是女主人做人很圆滑,三两句话就化解了尴尬,宁春宴都觉得等会儿不买捧花都不好意思了。 女主人道:“伱们刚才说的朋友的妻子,说的是不是别家店子啊?” 林峰坚定道:“不,他就是说的这家花店。” 这家花店的氛围和《野有蔓草》中描绘的一模一样,所以他坚信自己没有记错。绝对就是这家店。 女主人捧着脸:“那可就奇怪了。我们店里除了我,就一位老大爷,没有其他女员工哟。” 林峰皱起了眉头:“那是不是以前在这儿工作过?” 女主人浅浅笑了笑:“这家店开了10年了,也就是头一年,我表妹在这里帮过忙,她前几年结婚了,老公可不姓王。之后再没用过女员工。” 她又说:“别看花店摆得好看,其实也是个力气活,你看,光门口那盆滴水观音,就有50斤,每天搬进搬出的,女员工扛不住的。所以我都是请男员工。” 林峰和宁春宴对视一眼,看到宁春宴脸上的表情,林峰尴尬道:“我发誓,王子虚兄弟说的绝对是这里,我那天可没喝酒,就是有点儿宿醉。” 女主人皱起眉:“你说的王子虚,是不是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吃公家饭的看上去蛮精神的小伙子,对不对?” 宁春宴幽幽道:“除了蛮精神这一点,其他都很准确。” 女店主说:“哎呀,那就是他了。他前几年啊,几乎每一天都到我这里买一朵玫瑰花,每天一朵,从不间断,所以我跟他还聊过不少天,后来他就不来了。” 宁春宴和林峰听完,感觉又窥破了朋友身上的某个隐私,表情变得高深莫测起来,但是两人都不好意思戳破。 最后还是宁春宴实在按捺不住,问道:“王子虚是不是暗恋过你啊?” 女主人脸一红:“啊?没有吧,你是说,他因为暗恋我,才扯了个谎骗你们吗?我觉得不是。当时他有女朋友的。” 这就更令两人意外了。女店主接着道:“他当时每天买一朵玫瑰,每天一朵,买了一年多吧,就是为了送女友。我觉得吧,他是挺痴情一男人。” 宁春宴道:“那他们结婚了吗?” 女主人瞧了瞧店外,小声说:“既然你们这么好奇,那我悄悄说件事儿,别告诉他是我说的。王子虚那个女朋友,叫张倩,是宣传部的。可能是因为工作上出了什么问题,两人闹分手了,还在我们店门口吵过一架,后来他就不来买花了。” 宁春宴紧张道:“为什么分手?” “不知道,我只知道,后来张倩跟省里的某个人好上了,可能是结婚了,但好像没办婚礼。反正过后没半年就提拔了。” 宁春宴和林峰二人双双动容。 尤其是宁春宴,已经在心里想到了一出感情大戏。 今天吃瓜算是吃饱了。 林峰语气里有一丝幽怨,他仿佛遭受了最信任的好友的严重背叛: “那为什么他告诉我,他老婆在这家店里工作呢?” 女主人耸了耸肩:“那我就不知道了。” “他到底结婚没有?” “不知道。他分手过后,我基本上没见到过他了。可能也是情感受打击了吧。” 宁春宴选了一包满天星。林峰挑了一束康乃馨说要回去送夫人,在宁春宴和女店主的强烈干预下,换成了一束红玫瑰。 两人走出店门前,女店主说:“我猜他应该是结婚了。他条件还蛮好的,像他这样的要是不结婚,每天不知道多少人赶着给他介绍。” 宁春宴转头看了一眼女店主,在摇曳的鲜花枝叶当中,女店主的面孔变得似是而非,真相也捉摸不定起来。 她道了一声谢,然后走出店门。 第85章 当爱已成往事(感谢盟主伊丹十三) 刚走出店门,宁春宴就感到一股热浪扑面而来。这个季节也许正缺一场豪雨,将一切闷热冲刷掉。 大街上人们来来往往,林峰恍恍惚惚,手捧着一捧玫瑰花,突然感觉自己这样不成体统:“这事儿闹的,平白无故买了一束花,回去跟老婆怎么解释?” 宁春宴眨了眨眼:“这有什么不好解释的?浪漫呗,人王子虚更浪漫呢,每天一朵。” “人家那不是谈恋爱的时候嘛?我跟我老婆谈恋爱的时候也腻歪,现在多少年了。我现在给她买束花回去,不是说我浪费钱,要么就怀疑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 宁春宴听完,倒吸一口凉气:“结了婚后,生活这么窒息的吗?” 林峰做出了怀想的表情:“也不是。大多数时候还是很美好的,有一个人陪在自己身旁,那种感觉,真的很不一样,就像是既有了铠甲,又有了软肋……” 宁春宴想象不出来那是什么感觉。她还是觉得很恐怖。 “想不到王子虚这浓眉大眼的家伙,竟然也有这么懂浪漫的时候,每天买一支花,嘶,腻歪得我都有点反胃……但是那个女人也有点问题,怎么能连着收一年多的玫瑰呢?这是单纯喜欢花还是想看看人家诚意?要看诚意也不用看上一年多吧?也不嫌牙碜。王子虚那点小工资也不够她糟践的,分了也好。” 宁春宴说话老气横秋一点都不像二十来岁青春美少女,倒像个挑剔的婆婆,在为王子虚打抱不平。 林峰忽然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刚才老板娘说的,宣传部的张倩,我认识啊!” 宁春宴扭头看他:“是吗?她是什么样的人?” 林峰说:“我是因为之前一個什么什么巡查,跟张倩有过一面之缘,她有一件事特别出名,刚才老板娘那么一说,我就连起来了,但是我在想要不要跟你讲……” 宁春宴急了:“迂腐,人家王子虚的前女友都被你给扒出来了,还有什么不能讲的?” 林峰想了想,连声在心中暗呼“我操”,要是宁春宴不在这里,他就说出声了。但是宁春宴在这里,他不好爆粗,只能强压下去。 整理了一下情绪,他小声说: “大概是七八年前,有个人在广场摆了个鲜花阵,999朵红玫瑰,给张倩表白。之后张倩就跟人谈上了。当时这段还在我们西河传为佳话,我还觉得这人挺浪漫,但是刚才又听老板娘一讲,啪,这就连上了。” 林峰一拍手,宁春宴也瞪大眼,脸上面露惊恐。 “也就是说,那人是横刀夺爱?当时张倩的男朋友,是王子虚?!” 林峰抿着嘴小声说:“还有更可怕的你知道是什么吗?我在想,那人是不是知道子虚兄弟每天一朵玫瑰的事啊?所以他才故意送999朵示威。” “杀人诛心?” 两人同时站定了脚步。 这个故事太经典以至于有点老掉牙了,感觉就好像不走心的编剧从以前的老电影里硬抠一段安在现实里,荒谬中又透露着一丝蛮横,这操蛋剧情要上了院线肯定要有人喊退票。 但是两人作为王子虚新近相逢的知己,彻底代入了王子虚视角。他们想象不出999朵玫瑰的浪漫,他们想到的是每天一朵玫瑰的细水长流,终究不敌土豪力大砖飞的一哆嗦。 再结合故事最后的结局来看,张倩跟有钱人终成眷属,而王子虚埋没在滚滚红尘中。 “你说,”林峰一边说着,一边唏嘘不已,“这不是奔着彻底击垮人的自尊来的吗?” “太欺负人了。”宁春宴说。 林峰猛地抬头,他听出她声音里有点哭腔,一看之下果然发现她眼睛里噙了点泪水。 林峰有些诧异。心想果然不愧是搞新文艺的,情绪就是敏感,这么容易共情。 他安慰道:“张倩这样的女人,不适合王子虚兄弟。他要是真跟张倩结婚了,反倒对他来说是一种折磨。” 宁春宴没有被安慰到,眼里的泪水反而越蓄越多,鼻音很重地说:“关键很不平衡啊?凭什么啊,那人那么有钱,叫他把花钱还过来啊。那女人凭什么啊?怎么脸皮那么厚呢?” 林峰提示她小声,免得被有心人听到了得罪人。再说了,她要是真的还钱了,那不是更伤人自尊吗? 林峰说:“退一步讲,事情都过去了,子虚兄弟现在也结婚了,他也活得好好的,谁也没有被生活打倒,对不对?” 宁春宴平复了一会儿心情,扬起脸说:“那他老婆呢?他老婆到底在哪?这花店老板娘不是说没有吗?你确定你没记错?” “呃……” 说到这里,林峰又感觉背后一疼,就好像被背刺了一刀。他确信自己没有记错,他怀疑是王子虚骗了自己。但是他又有什么理由骗自己呢? 宁春宴说:“你干脆跟他打个电话问问呗。” 林峰一开始觉得,因为这事儿贸然打扰王子虚不太好,宁春宴提示了他几句该怎么说,林峰才安心拨通了电话。 那边很快接通了,林峰按了免提。 “喂,王兄,哈哈,上次喝完酒,好长时间不见了哈哈……” “是啊,有几天没见了。说起来上次还约定要恭喜发财。人啊,总免不了为钱权二字烦忧。” 王子虚那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温和坚定,和他平时的声音一样又不一样,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好像比往常更加坚定。 宁春宴在一旁无声地指手画脚,林峰不动声色地对着手机说: “我今天在外边儿散步,突然逛到你老婆工作的花店,心里想着去打声招呼……” 那边一听,没等他说完,就说:“伱是不是去的是广场拐角那家花店?” 林峰斜眼看了宁春宴一眼,点头说:“是啊。” “哦,那你去得不巧,我老婆这几天在家休息,没有去上班。” 林峰眉头一皱:“可是,老板娘说,他们没请过女员工啊?” 电话那头轻轻一笑:“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先提了我的名字,然后问的我老婆的事?” 林峰和宁春宴对视一眼:“算……是吧。” “那是她跟你开玩笑的。我跟她特别熟,她是个很喜欢开玩笑的人。另外,以前追求我老婆的人有点多,三天两头有过去打听的,所以她一概说查无此人,后来就养成习惯了。” 林峰和宁春宴听完,彻底迷茫了。他们直觉感觉哪里不对,但是具体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王子虚笑道:“你不信再去问她,她又是另一种说法。” 宁春宴几次想提张倩的事情,但狠狠地将这股冲动强压下去了。稍微想想就知道,张倩这件事肯定是王子虚心里一道不能揭开的疮疤,她如果贸然提起,就相当于用力撕开疮疤,会源源不绝地流出脓血。 她再好奇,也不该在他面前提起往事。 林峰语气有点僵硬:“呃,那,那我跟你说个事儿。” “嗯,你说。” “最近搞的那个征文比赛,马上要截稿了,你还是要重视一下,好好打磨一篇作品出来。这个比赛,不光我老师会担任评委,大领导也会出席颁奖仪式。你懂的……还是得重视。” “好。我其实有个灵感了,过几天就能写好。”王子虚那边果断回答道。 挂断电话后,宁春宴和林峰就带着疑惑,在广场的拐角分别了。 他们也不好意思真的再去问一边老板娘。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没有结果。这件事也一样。王子虚既然说得那么斩钉截铁理所当然,他们再去穷追究这件事,倒是他们不礼貌了? 也许,他就是不愿意让他们看到他老婆的真容呢? 宁春宴怀里抱着一捧满天星,双眼痴痴望着前方,太阳如同火炉,将地面烤得惨白一片,热气在鸟鸣声中上升。她感觉自己现在看起来肯定呆呆的,有点像《这个杀手不太冷》里13岁的娜塔莉·波特曼。 走到一处树荫下,她放下了怀里的满天星,划开手机屏幕,望着远方天际线,稍微认真地想了想,接着在手机上编辑: 【我今天走在街头,忽然觉得好孤独。我听人说,爱一个人,就像同时有了铠甲,又有了软肋。我体会不到这种心情。可能是我从来没有全身心投入地爱一个人。】 【我搜肠刮肚,能够想到最接近的情感,是痴痴的在雨水打湿的玻璃上写一个名字,是用枕头实验一个能梦到某人的形状,是孤零零走在街头时,明明毫不相干,却突然想起那个人的名字,然后自顾自地觉得很幸福。是明明听着别人的故事,却总是在想着那个人的事。】 【我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了。但它就像洪水,越克制,就越汹涌。我只好遵从内心的召唤,来直接找那个家伙讨要一个说法了——你说,这种仿佛心脏被剜去一块的空虚,是爱吗?小王子大人?】 第86章 《我的师承》 宁春宴回到家时,宁母躲在厨房探头探脑,宁父缩在自己卧室大门紧闭。只有陈青萝像支亭亭玉立的白玉兰,站在客厅里看上去有些孤单。 宁春宴看了眼扒门沿的妈,又望了眼客厅里的陈青萝,她拽了拽妈的袖子:“这是怎么了?” “青萝那孩子好像有点魔怔了。” “她什么时候不魔怔?” 宁春宴看向客厅里,发现陈青萝秋月般的脸庞上表情变幻,时而像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儿眼睛里倒映着星空,时而像个趾高气扬的领导眼神睥睨,时而咬牙切齿恨不得见一个杀一个然后挫骨扬灰。 她嘴里还念念叨叨的,说着一些听不懂的台词,诸如什么“我再也没法儿快乐地坐在你的嘟嘟车上”,或者“豪猪刺猬大猩猩,今天我是小馋猫”,又或者“你的脸蛋很蛋,我的足弓很弓,要不……” 总而言之,画面十分惊悚。但可以看出来,她脑海里一定是有一個非常磅礴复杂深刻的精神世界。 宁春宴妈妈担忧地问:“青萝没事吧?要不要送到医院去看看?” 宁春宴笑笑说:“妈,没事的,她这也就作家写作的正常状态。” 宁妈凝眉道:“可是我看她这症状有点不轻啊?你爸早上看书被她吓一跳,说什么也不敢出来了。” 宁春宴说:“不是,妈,真不用担心,青萝她是那种体验派的作家,她会在脑海里构想出中的角色,还会亲自扮演主角,然后跟书里的角色对话,推演故事接下来会怎么发展。 “就是你现在虽然看到客厅里就她一个人,但其实在她的世界里,客厅里挤满了人,桌子上坐着个家庭老师,沙发上躺着个芭蕾舞演员,地板上还蹲着条京巴,这都是很正常的。” 宁妈越听越觉得不正常,大热天的感觉寒意嗖嗖,鸡皮疙瘩都出来了:“那这不就是精神分裂吗?” 宁春宴笑了:“怎么会是精神分裂呢?她写完书就自己好了。” 宁妈怔怔地思考得入神,良久后问道:“那要是她写完书后出不了戏怎么办?” 宁春宴被她问住了,说:“应该不会吧?对了妈,家里有花瓶吗?我想给我手里这束满天星找个家。” 宁妈听完一喜:“谁给你送的这是?” 宁春宴说:“没人给我送,我自己给我自己买的。” 宁妈的脸瞬间垮了下来:“你身为我的女儿,怎么能这么丢脸呢?我年轻的时候,家里的花从来没断过,你看我何曾自己买过花?” 宁春宴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但又无法反驳,只能问道:“那我问你都是爸爸送的吗?还有谁送的?” 宁母顾左右而言他:“伱把青萝牵到你自己房间里去推演,客厅餐桌我要清好待会儿吃饭了。” 宁春宴对这个任务大感头疼。陈青萝虽然长得漂亮身材又好,即使同为女人她天天抱起来揉也不会腻,但她写的时候真是灾难性地令人难以忍受。在这个时候她根本不想靠近她。 但是不想靠近也必须把她牵走,不然她一直发癫全家都没有饭吃。正硬着头皮走到距离她三米远的地方,陈青萝忽然回头看她:“有水吗?” “啊?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这里除了你还有谁?”陈青萝认真地问。 听到她这么说,宁春宴就知道她退出创作状态了,把自己的运动水杯给了她,陈青萝接过去就是“吨吨吨”,看得出来她渴坏了。 陈青萝喝完说:“对了,家里一次性的水杯放哪儿?那家伙好像也有点渴,还是给他也倒一杯吧。” 看着她手指指向空无一物的餐桌,好像上面坐着一个人,宁春宴不寒而栗,抓住了她的手: “青萝你清醒一点,你别这样,我害怕。餐桌上没人哈!来,跟我进屋。” 陈青萝乖乖地任凭她把自己拽到卧室,宁春宴关上门,她才恢复了一点理智。 “你看肚子上肉肉都出来了,你床太软,又不能喝可乐,早上吃的粉条吃到一坨盐,但是你家餐桌也很结实……所以我刚才有点没走出来,不好意思,没把你吓着吧?” 宁春宴掏出手机说:“我没事,走出来就好走出来就好,对了你先帮我掌掌,我刚才一冲动,编辑了一条很长的消息,想发给小王子,你看我说的是不是有点太腻歪了?” 陈青萝扫了一眼:“没什么问题,嗯,挺深情的。” “会不会很没有文采?我写的时候没考虑炼字,头脑一热就写下来了。” 陈青萝接着喝水,一边说:“不需要文采,有感情就够了。只要感情足够充沛,人人都可以是诗人。” 她喝完水,用手背擦干白皙的下巴上滴下的一滴晶莹水珠,又说:“唯一确实有点腻歪的地方就是,你这个称呼,‘小王子大人’,怎么你什么时候染上这种癖好了?玩另类的是吧?” 宁春宴脸一红:“就是个称呼而已不要想太多!你看,叫‘小王子先生’太生分,叫‘小王子哥哥’又太绿茶,叫‘小王子大人’不是中庸之选吗?” “你对中庸的理解有点问题。”陈青萝一针见血地指出,“而且要说茶,你就差直接表白了,还问‘你说这是爱吗’,我都被你茶到要吐了。” “吐吐吐!谁给你喂的水?吐吧都吐了!” …… 小王子大人收到秋歌深情款款的来信后,默不作声地将手机揣回兜里。对于她的问题,既没有回答“是”,也没有回答“不是”。 秋歌的问题太简单了。就连世界上最迟钝的大傻子来了,也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从这个问题的难易程度上都可以看出来,她一定很爱小王子大人。 因为当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后,她是舍不得给他提出难题的。 但是王子虚突然变得比世界上最迟钝的大傻子还要迟钝。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文字看了两遍,将这段话好生保存在手机里,再好生把手机保存在裤兜里。心中暗暗觉得很暖。 如果让他知道,就在几分钟之前,女人还因为张倩的事气哭了,他心中一定会更暖。 他会笑着拍打她的背:好啦好啦,别哭啦,事情不是都过去了吗?张倩嫁给了她理想的人生,我也拥有了一个不嫌弃事业编的老婆,我们都有着光明美好的未来。 可惜他这辈子都不知道宁春宴曾因为这事哭过鼻子。 每当看到秋歌的id,他脑海里都会浮现出她发过来的那张足照——湖蓝色侧空高跟鞋面如陶瓷似的泛着冷光,衬托得羊脂白玉的足背与珍珠般精致小巧的脚趾愈发雪白。同时他还会想起那天在文协看到的宁春宴先声夺人的那条腿,修长且曲线优美如同曲项向天歌般洁白高傲。 多么好看的一只脚,多么亮眼的一条腿,这只脚不长在这条腿上,简直天理难容。 秋歌的真实身份其实已经呼之欲出了,他无法假装自己没发现。 秋歌就是宁春宴,宁春宴就是秋歌。 在他知道秋歌的真实身份之前,他可以笑吟吟地捧起她这本书,轻抚着封面,用指尖挑起每一片纸页,让纸张在空中微微颤抖;但在知道她就是宁春宴后,他再也无法风轻云淡地像阅读一本书一样阅读她了。那会让他产生巨大的道德压力。 而且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在下课之前,我想告诉你们最后一件事。” 基地里,准脚本师们散坐在沙发上,姿势各异,王子虚自己坐在餐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准脚本师们此时一个个都面泛红光,心情激动。因为刚刚在长达两个小时的时间里,他们听了无数干货,现在都觉得自己成长了,而且很强很强。 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开始创作脚本了。 “最后一个问题,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人类要读故事?谁先回答?” 樱酱说:“因为生活无聊?” 诗人说:“因为生活无趣。” 信者说:“因为想看猎奇。” 小八说:“因为想长见识?” 程醒说:“因为人不该只活此生此世,还应该拥有一个诗意的世界。” 王子虚看向了程醒:“喜欢王小波?” 程醒点头:“崇拜王小波。” 王子虚说:“那考考你,这句话出自哪里?” 程醒略迟疑地说:“反正肯定不是《沉默的大多数》,我猜一个……呃,《黄金时代》?” “猜错了。正确答案是《万寿寺》。在这本书的最后一节。” 程醒张大嘴:“你是怎么记得如此清楚的?” 王子虚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小八茫然张开嘴:“刚才你们在讲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信者说:“嗨呀,我还以为只有我是绝望的文盲!” 樱酱一声苦笑:“《万寿寺》,没看过。王小波的杂文倒是看得挺多。” 诗人嚼着口香糖:“那正确答案是什么呢?” 王子虚从餐桌上跳下来:“没有正确答案。你们的答案都不错。” 他对众人道:“创作在很多时候都是没有标准答案的,有时候这样写很棒,那样写也不错。 “你们可以按照自己的风格、自己的原则去创作,要时刻注意保有自己的灵魂。问你们这个问题,也是为了让你们看清自己的特点。 “我不是想把你们教成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小王子,我想让你们成为自己。大胆去写,放手去做。” 这句话说得众人心潮澎湃,嗷嗷叫着上楼码字去了。 目送众人离开后,王子虚感到头脑一阵晕眩。之前两个小时高强度输出,实际上他早已脑力使用过度,全凭一口肾上腺素吊着,现在肾上腺素过劲了,他就疲了。他走出公寓,坐在门廊下面休息。 太阳已过了最热烈的时刻,渐欲西垂。一望无际的平野上黄沙莽莽——那是建筑工地上大型吊机震出来的,午后闷热无风,弥漫在近地面散不开,如同王小波在《万寿寺》里描述的湘西的瘴气,又如一条蛰伏的土龙。 横穿了整个城郊的孤单公路笔直向着前方延伸,王子虚眯着眼,朝公路尽头望去,忽然发现,如果他变成一个二十八丈高的金光巨人,俯身看向地面,会看到这条长长的公路,就如同城市延伸出来的一条尾巴,公路两旁起伏的红色坡地,就如同剑龙脊背上的骨刺。而他此时就坐在剑龙尾巴上的一根刺上。 这么一想,这个尚且陌生的地方忽然变得熟悉起来,他从怀里掏出大丰收的盒子,从里面挑出一支煊赫门,幽幽点燃放在嘴边。吊机隆隆作响,他一边抽烟,一边欣赏这绝世风景。 一辆奥迪从黄沙对面穿过,闯进了王子虚吐出的烟圈里,之后“嘎吱”一声停在他面前,叶澜从车上下来了。 她换了身衣服,没有穿上午那套,腿上也裹着很端方的厚黑丝袜,又恢复了职业女性的标准形态。她手里又提着大包小包,看来这边的住户们又多了新的物质需求。 “你不上班了?”王子虚问。 叶澜走到门廊下,看上去十分高兴:“我的工作反正已经结束了,这不是还要来跟你开盘赌输赢嘛,我就提前过来了。我车上还有一箱啤酒,你待会儿搬一下。” 小王子可没有要求过啤酒。他们这群人没有喝酒的时间。但是叶澜可不管这些,她说晚上的赌局没点酒怎么精彩得起来?你输了你得当场炫一瓶。 王子虚的脸快要垮下来时,这女人又满不在乎地从袋子里掏出一盒八喜贴到他脸上,冰得他浑身一哆嗦:“来,吃雪糕。” 雪糕还是好吃的。这样也不好意思发脾气了。 王子虚说:“你下次来帮我带一包烟。牌子是大丰收。” “讨厌,我帮忙带东西只是顺带的,你真以为我很闲啊?” 王子虚将一勺雪糕放进嘴里:“好吧,那不麻烦你了。我戒烟。” 叶澜掏出手机,打开笔记:“你说罢,什么牌子?” 王子虚把手里的空盒子递给她看:“大丰收,三块钱一包。” 叶澜瞪着他:“你现在也算是王总了,就抽三块钱一包的烟?” “还是这个带劲。” 终于起风了,空气凉丝丝的,门廊下忽然变得很舒坦,叶澜更不想马上进去了,她用一张纸垫在屁股下面,挨在王子虚旁边坐着,修长的腿斜放在他腿边,逼得王子虚挪远半步。 她伸出长长的指甲,费劲地开了一罐啤酒,又撕开一包辣条,吃得手指上都是红油。 王子虚斜了她一眼,心想你也是叶总你在这吃辣条,连卫龙都不是,刚才还好意思说我。但是他太闷,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坐在那里想。倒是叶澜先憋不住了,一边吃吃喝喝一边聊。 “怎么样?你降得住这些脚本师们么?我看了资料,他们都是什么南大、财大的,他们能服你么?” 叶澜眼中的王子虚并没有小王子那层附魅,在她心中,他始终是那个“左子良随便找来的亲戚”。 王子虚郁闷道:“我大学说实话也不差啊……” 叶澜一边咬辣条一边说:“是啊,但是你读理科的啊。左子良跟我说你读理科的。你是读理科的吧?” 王子虚说:“这个跟文理无关,王小波也是读理科的,他还会编程呢。因为文学需要的是观察力和想象力,这些能力不分文理。” “王小波是谁?你哥?” “不是……” “那他怎么跟你同姓?” “……这是巧合,算了,你不知道算了。” 叶澜说:“我之前没看我们语疗员资料,这回一看吓了一跳,这个是中文系大神,那个是网文大佬,我以前还以为我们语疗员都是二流子呢,原来都是大神。哎,我跟你说个事儿……” 她凑上来小声对王子虚耳朵说:“你可千万别告诉他们你的真实身份,要是知道你身份不硬,他们可能就不服你了。” 王子虚无语:“我教的是干货,不管我有没有发表过作品,干货有没有用他们总能感受到。” 叶澜冷笑一声:“呵呵,你的想法太天真了,有时候世界没有这么简单,谁能力强就服谁,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罢了。” 多年来的经验教训让王子虚知道她是对的,但是他口头上不想承认,只是低头说:“就算不为服气的事儿,我都不能暴露我的身份。” “怕你老婆知道是吧?” “嗯。” 叶澜翘起小拇指在空气里指指点点:“我真的很好奇你老婆长啥样。真的。” 王子虚没说话。他突然有点困了。 叶澜吃完辣条,掏出卫生纸擦手,突然贼兮兮地笑:“想不想我告诉你,到目前为止,今天数据涨了多少?” 王子虚看到她得意洋洋的表情,就知道结果肯定不好,说:“没怎么涨吧?” 叶澜笑道:“算你有自知之明。” 王子虚说:“你也是公司股东,没涨你还这么高兴?” 叶澜说:“比例没涨,但是绝对值涨了呀,你这波热度带得好呀王总,我算了一下,我股份少了,但我这个月能多收好几万呢。” 王子虚摇了摇头:“才好几万……” “好几万不错了,就这么点流水,你还指望大富大贵啊?” 王子虚看远方:“让子弹飞一会儿。” “你说什么?” “让子弹飞一会儿。” 叶澜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得了吧你,老这么端着,搞这么帅给谁看啊?” 拍完她的手掌离开王子虚的肩膀,顿时身形一僵,两人目光齐齐看过去,肩膀衬衣上一抹小小的红印子,那是叶澜手上没擦干净的辣油。 “呃,不好意思。” …… 叶澜躺在沙发上玩手机的时候,脚本师们陆陆续续交稿了。王子虚就坐在餐厅,来一个他改一个,脚本师坐在旁边看,最后,五个人全围在他旁边。 王子虚改完一句话,樱酱如同看到神迹,瞪眼在旁边大呼小叫:“妙啊小王子老师,原来回归性原理是这么用的,我又学到了。” 信者瞪了他一眼:“玩《艾尔登法环》玩的。回归原理,没有‘性’。” 樱酱说:“我还以为这个梗没人能接呢。” 诗人冷冷看了他俩一眼:“妈的智障。你俩写的玩意儿改得最多,浪费最多时间。” 樱酱一脸坚定:“改得越多,上升潜力越高。” 信者充满信心:“上升潜力越高,以后实力越强。” “好了。”王子虚按下了ctrl+s保存文件,“改成这样可以交稿了,但是太慢了,明天我教你们怎么加快码字效率。” 众人眼前一亮,连连点头:“好好好。” 把几人打发走继续码字后,王子虚操作电脑,将脚本打包给黄达传过去。 叶澜揉着眼睛走过来:“你这就完事了?” 王子虚点头,躺在椅子上喘了口气,接着起身,新建了一个文档,打算开始构思征文比赛的。 叶澜将手放在他肩膀上:“其他什么都不用做?你还真打算只靠几个脚本,就把数据给抬起来?” “那不然呢?我只是个写手。” 王子虚有气无力,他感觉眼皮很重,困意十足。 叶澜说:“牛逼。我还以为你会利用他们的号召力,让他们几个去自己的粉丝群拉拉新呢。” “就算他们号召到粉丝了,又能顶多久?想要维持数据,始终是要靠内容创作。这是我存在的理由。” 叶澜按了按额头:“该说你是极度天真还是……极度自信呢?” 说完,她又开心起来,扶着桌子轻巧地转了一圈,手腕上的欧米茄腕表闪闪发光。 “那反正你输定了,要不要来提高赌注?光赌酒赌宵夜太没劲了,来点攒劲的节目,给年轻人嗨皮一下,也算团建了,来来来,怎么玩?” 王子虚大小眼地盯着她,狠狠打了个呵欠:“你想怎么攒劲?” 叶澜“嘿嘿”一笑。她知道很多过火的“破冰”,但是王子虚有老婆,雷点又太高,她怕一说他马上拒绝,那就不好玩了。 第87章 让子弹飞(感谢盟主小马pony) 叶澜一会儿没说话,眼睁睁看着王子虚的眼睛就这么安详地阖上了。头靠在椅子上,像个走了潮的枕头一样慢慢软下来。 “喂,喂。” 她把王子虚摇醒,王子虚响亮地抽了一下鼻子,迷迷糊糊抬眼看她,似乎认不出她是谁。 “难以置信,你居然一边跟人聊着天,一边睡着了!” “怎么了?” 叶澜声音稍微放柔和了一点,又说:“实在困得不行的话,你去睡会儿吧。” 王子虚摇了摇头,刚才短暂的失神,让他恢复了一点精神,他振作起来,转头对着电脑:“我还得写一篇征文呢。明天就没时间了。” 叶澜抱起了双臂,盯着王子虚敲字,长腿横胯斜倚在一旁,高跟鞋均匀敲击地面,过了会儿,她看到王子虚抬头盯着自己。 “干嘛?” “呃,你要不要去忙你的?” 叶澜一摊手:“我没什么忙的了啊,是真没事儿干。对了我今晚就在这儿住。” 王子虚一愣:“为什么?” “你们一群大男人,就诗人一个小姑娘睡这儿,能让人放心啊?何况传出去也不太好。” 王子虚想了想,说:“你考虑得很周到,但是我还是建议你去找个事做。” “为什么?” “你站在这儿影响我思路。” 叶澜捏着拳头:“难以置信,伱这样情商的人居然会有老婆。” 王子虚悲伤地想,为什么她们都这么说? 但是换个方向一想,说他的都没有结婚,这侧面证明了世界的运行规律是合乎逻辑的。 王子虚说:“但我就是有。” “再见!” …… 【你好。】 仇泽:【小姐姐你好!~】 even羽:【挥手.jpg】 仇泽:【我是你的忠实小狼狗,如果你愿意,我可以24小时守护你,可以说出最甜的情话给你听,如果你想,还可以做一些“嗯嗯”的事情,愿意和我共度一小时吗?】 even羽:【呃,好……】 仇泽:【小姐姐不是很积极呢,是不喜欢小狼狗这個形象吗?动动手指头,我随时可以转变成帅气公子或者蛮横的总裁。】 even羽:【你就……正常说话就行,我就是想找人说说话,你是我的第一单……】 仇泽操作鼠标,点开对方头像一看,vip经验值为0,顿时心下了然。 “原来是小白啊,难怪,刚才确实有点太刺激了。不过我开门红就在今天了,看我来手绝的!” 仇泽揉捏了一下指关节,在软件上输入: 【不好意思,刚才有些拿你当其他庸脂俗粉对待了,我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其实是西林国的王子,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对方已撤销开单,由于在15分钟内取消,为无责取消,本次语疗不计入消费。” 仇泽扔了鼠标,烦躁地靠在椅子上。 旁边同事探过头来:“怎么?又失败啦?” 仇泽脸涨得通红:“没有,我刚才主要就是走走流程,聊得有点随便,没有真正展示功力。” 同事笑了:“你的真实功力要是在对家展示出来,那不就成了资敌了吗?” “就是说啊!” 天星传媒是一家坐落在东海市的中型文化娱乐传媒公司,公司主要经营范围是网红孵化、广告策划、直播带货等方面。 而“轻言app”则是他们新近推出的一款“语疗”软件。 也就是说,和“文暧”是对家。 这两个月,两款软件正杀得难解难分——这么形容是抬举它了,其实“轻言”被杀得丢盔弃甲,毫无还手之力。 为了搞清楚对家的商业模式,同时搞搞破坏,“轻言”安插了一位卧底成为“文暧”的语疗员,打入敌人内部。 仇泽作为项目运营,有过语疗经验,自然成为了最合适的人选。他自信地接下了这个任务。 商战,往往没有那么高深莫测,它往往会以一种最朴素的形态进行。 仇泽的任务执行地异常顺利,昨晚,他鼓动几个开单量不行的语疗员,带了一波节奏,给运营们逼宫。 他本意是想打击一下对家的脚本版块,让对方自乱阵脚,再不济,动摇一些语疗员的信心也好。可惜没人上套。 而他自己也承受了后果,被移出了核心语疗员群。 为了证明自己,他今天接了几个单,结果不是被取消,就是被打差评,这让他十分泄气。 同事在一旁劝道:“你还是接着带节奏吧,昨天跟你节奏那几个语疗员都是小鱼小虾,你要是能说动他们头部几个语疗员闹事,甚至把他们挖过来,那就是泼天功劳。” 仇泽皱眉道:“不是,我现在不被信任了,只能联络到最扑街的语疗员,这些人就算鼓动起来也成不了事。而且他们要求语疗员必须在一定时间内完成一单好评,否则要降级,我这号再降,就要被取消语疗员资格了。” 同事说:“那你还是认真点吧,拿出你的真本事来。” 仇泽盯着电脑没说话,他脸上又涨得通红。其实他早已拿出真本事,只可惜不管用。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他有点怀疑人生。自己在“轻言”的时候明明聊得不错,到了“文暧”,却是南橘北枳,他都想不通为什么。 正此时,窗口弹出一个聊天框,他看到文暧的运营在敲他。 他连忙去看。 黄达:【你又被退单了,需要我帮你分析一下原因吗?】 仇泽在聊天框输入道:“你以为你是谁?你教我做事?” 输入了一半,他按下退格键把刚才打的字全删了。 因为他转念一想,自己不是真的在做语疗员,听一下他们运营的分析,了解一下他们软件的思路,也是极好的。 仇泽:【好。说来听听。】 黄达:【我后台调取你的语疗记录看了,你以前是不是在别家软件做过语疗啊?】 仇泽:【嗯,我之前在“魂歌”那边干过几天,不过时间不长。】 “魂歌”是另一家语疗软件的名字。他为了避嫌,故意扯了个幌子。 黄达:【那就对了。你的语疗套路都是别家的路数,我们的软件不同,我们的核心竞争力是小王子的脚本,你应该按照我们下发的脚本来。】 仇泽眼珠一翻,在屏幕上输入:“什么鸡掰小王子?” 旁边的同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了,正看他聊天套话,连忙拦住他:“你先别冲动,你这样不礼貌,人家看你态度差,要不跟你聊了。你多套套话。” 仇泽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就自我吐槽一下,没准备发给他。我肯定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啊。” 他把刚才的消息删掉了,又重新输入:“脚本我用过,不习惯。感觉很不接地气,用户不会喜欢的。” 黄达:【可是用户就是冲着小王子来的,如果你再不学习的话,退单多了,可能你的语疗员资格会被取消哦。】 “取消你妈……” 仇泽往后一仰,靠在办公椅上。 旁边的同事道:“他们整个app都很迷信小王子,从上到下,从运营到语疗员,都很迷信。” 仇泽语气冷硬地说:“是啊,他们不还炒作吗?投入那么多钱,那么多水军,帮忙炒红一个所谓‘脚本师’,简直不知所谓。” 旁边同事喝了口水:“可是你不得不承认,他们的数据确实很猛。” “数据可以做啊。”仇泽说,“不过没关系,他们的资产都拿去请水军了,我看他们还能撑多久。” …… “我快撑不住了。”黄达捂脸靠在椅子上,有点崩溃。 同事凑过来问:“怎么了?” 黄达说:“这个傻呗语疗员完全固执己见,我告诉他要按脚本来按脚本来,他偏不听。他还要带节奏。” 聊天软件提示音又响了,两人同时凑过去,看到对面发来的话: “文青用户没那么多的,有些用户就喜欢小狼狗、小奶狗那一套。何况只有一个脚本师,肯定做不大的。所以我不用脚本。” 黄达看完,脖子都红了,压抑着声音不让自己咆哮:“这是你一个语疗员该考虑的事吗?” 同事端着水杯,在一旁点了点头:“确实傻呗。” 黄达在聊天框上输入:“你这个开单量算是最差的那一档,用户喜欢什么就不用你考虑了,我们app是死是活也不需要你考虑,你就老老实实按照脚本来就行,哪怕你不自由发挥,都至少不会被退单……” “停停停!” 同事将黄达拦住,说:“你不要说这么多,你语气这么激动,被人截图出去带节奏怎么办?你就公事公办地跟他说。他要是还不听,账号被销了是他自己的事。” 每个冲动的人旁边总有一个冷静的家伙将他拦住,这就是“十步之内必有解药”。 黄达也不是冲动的人,长年的社畜生涯是人格最佳的磨刀石,他平复了一下心情,老老实实将刚才打的字全部删掉,重新输入道: 【亲,从我们的用户群体偏好和反馈来看,你最好还是用脚本呢。请继续再接再厉吧。】 黄达主动结束了对话,躺在椅子上对同事说: “就这种理解能力,之后接单还要被退,必被销号的。” 仇泽从椅子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转头对同事说: “他们还是迷信什么小王子,就这种运营水平,必垮掉的。” 王子虚坐在椅子上对着电脑输入: 老师告诉我,世上没有人生来伟大,也没有人生来平庸。但爸爸告诉我,我注定平庸。因为他是一个收贷人。一个收贷人绝对生不出一个伟大的儿子,除非我不是他的种。 接着,他就会想起来,我有可能还真不是他的种。于是他就会揍我。一直揍到我遍体鳞伤。 我也不是每次都被揍,因为我后来学会了跑。一开始我总是被他捉住,他会一边说“看你还跑不跑,看你还跑不跑”,然后下手更重地打我。他希望我能够领悟到,不跑,就不会挨更重的揍。如果不跑,老老实实充当一个沙包,他反而不会下手太重。 可惜的是,他嘴巴很笨,他既不会对我妈说“我爱你”,也不会对我说“以后别跑”。他行为里的微言大义,我直到很多年后才幡然醒悟。 我当年有点呆头呆脑的。 这也是我练就了一身长跑技术的原因。 我总是出门沿着王桥大街往河堤一直跑,跑到看见堤坝的后脑勺时,再拐向左方,一直沿着那条路跑到城市尽头的河岸,然后我躺在河岸的青草之间,数天上的云。那是我一天里最幸福的时刻。 我奔跑时,感到风轻抚着我的脸颊,楼房在视线内快速扫过,人们的声音从遥远变清晰,再从清晰变遥远。这一切都让我沉醉。 等我回家时,一般父亲会蹲在漆黑的房间里掩面哭泣,我会帮他把灯打开,然后说,爸我回来了。 他从来不回答。 有一天我又撒开腿从家里跑出来,我好像听到班主任在叫我的名字,但我没停。第二天班主任将我叫进办公室,我以为他要说提及尊师重道的事情,但他的话却让我感到意外: “你是个搞田径的好苗子,我们体校的教练对你很感兴趣,你愿不愿意去他那里练长跑?” 我犹豫了。 实际上,我很想答应他。我之所以犹豫,是因为一个人。 妈妈告诉我——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只要很爱很爱一个人,人生就会有救。后来我才知道,她爱的那个人并不是我爸。因此我爸也不爱我。我也不爱我爸。我们仇恨对方。 我妈以前也仇恨我爸,后来她爱上了别人,于是找到了解药,她走了,留下我和我爸相互仇恨。我不光仇恨我爸,我还仇恨秃顶的历史老师,我仇恨口臭的同桌,我平等地仇恨所有人。 我们是如此地无可救药,以至于我们相信有人生来注定是庸人,注定在无人注意的角落腐烂发臭。直到我在这个班级遇见了她。她也成为了我拒绝去体校的理由。 她的名字叫做陈青萝…… ……王子虚捂住了脸,使劲搓揉,才让自己回过神来。 他两眼惺忪地看向半明半暗的客厅,靠近茶几处影影绰绰站着个小孩的身影,身形酷似自己年幼时。他打开了灯,那个孩子便不见了。 他回到电脑前,先删掉了“陈青萝”三个字,接着,又将整段删掉。 晚,6时45分。 下班了。 下班时间后的5个小时,往往是“文暧”来量之时,最近三天新下载的用户,都会在此时决定最终是否能留存。这也是定夺胜负之时。 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他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等子弹飞到那个设定好的靶心。 第88章 紫藤萝瀑布 王子虚其实很不擅长写命题作文。他心中想写的那个故事往往像棵肆意生长的紫藤萝,它会朝着任何有阳光的地方蔓延,直到最后爬满你家阳台。 的主题往往是复杂的、多样的,有时候甚至是暧昧的、朦胧的。比如塞万提斯的《唐·吉诃德》,这部伟大的作品你既可以说它是讽刺骑士,又可以说它是在昂扬最后的骑士精神,还可以说它表达了理想与现实的矛盾。 总而言之,你读出来是什么,它就表达了什么。从某种意义上说,你不是在读这本书,你是在读你自己的人生。你在用塞万提斯的视角重新阐释你的人生。 这就是伟大作品之所以能够历久弥新的缘故——世上早已没有骑士,却依然存在许多唐吉诃德,他们勇猛地冲向命运的风车——四百年了,这本书依然闪烁着浪漫主义的光辉。 但是命题作文就不同了。命题会像只无形的巨手牢牢攥住伱,它相当于给你一根棍子,你只能沿着棍子往上爬。 紫藤萝只有一根藤就不是紫藤萝了,是某种景观植物。 针对这次的题目,王子虚想写这样一个荒诞的故事:一个单亲家庭的小男孩,因为总是被父亲殴打,所以练出了一身长跑本领,最后在某个比赛上夺冠了。 当然,他也可以不写长跑。这個故事也可以是:一个单亲家庭的小男孩,因为总是被父亲殴打,所以练出了一身搏击技术,最后在拳台上夺冠了。 当然,小男孩也可以骑着单车,一溜烟从家里跑出来,一路骑到城市尽头,最后他成为了自行车冠军; 小男孩也可以练习隐匿术,明明身在家中,父亲却哪儿也找不到他,最后他成为了忍者之神。 总而言之,最后故事会写成什么样,完全取决于王子虚的心情。 这些故事在王子虚眼中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分别。因为它们都是逆反于现实逻辑的。现实会发生的逻辑只能是—— 小男孩什么也没干,最后自卑自闭,变成了现在的王子虚。十多年来,还在孜孜不倦地尝试,试图证明自己不是个庸人。 不管王子虚怎么写,里总是会乱入一个陈青萝,成为主角最大的动力和阻碍——她总是写着写着就出现在他的笔下,他猛然惊觉,然后把她删掉。她不会存在于最终稿里。 初稿往往要改26次以上才能形成最终稿,最后,初稿上的文字会变得面目全非,陈青萝绝对不会存在于其中,只会化作一团淡淡的倩影,在字缝间凝望着读者。 “小王子老师怎么了?” “不知道,再观察观察。实在不行送医吧。” 叶澜等人围在餐桌前。王子虚坐在主位,手里拿着筷子,盯着一盘西红柿发愣。 诗人嘲讽地笑了:“你们真的是搞文学的吗?很显然,他现在还在构思他的呢。” 信者说:“你们搞文学的,在搞文学的时候,真的会这么的……奇怪吗?” 诗人说:“并不会。比如我,我入神的时候就不会显得奇怪,我只会显得可爱。” 她晃动了一下头,粉红的头发摇摇晃晃。 程醒说:“确实会沉浸,但一般只有在写的时候才会沉浸。小王子老师这种反应,说明他专注力极强,我真的很钦佩。” 程醒这话说得十分诚恳,看向王子虚的眼神也十分崇拜。他感觉自己越是靠近这颗火种,越是能理解,他写出那种文字的理由。 叶澜坐在王子虚身旁,双手放在下巴上,双腿紧紧并拢,先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接着又用筷子靠近他的脸,但没有戳下去。 她兴奋得像个捡到贝壳的孩子:“他还真的一动不动诶,他要是一头非洲大草原上的角马,肯定早就给吃了。” 诗人说:“可惜他不是角马,我们也不是狮子。” 樱酱拍了拍胸脯:“有我们保护小王子老师,他会没事的。” 叶澜叹了口气:“可惜他不是角马——啊不是,我的意思是,幸好他不是角马。” 说完,她看向众人:“吃啊?都愣着干嘛?你们怎么不吃啊?” “小王子老师都没动筷子呢。” 叶澜挥了挥手:“没事儿,你们吃吧。帮忙拿个盘子过来,我给他每样菜都夹一点。” 叶澜这女人平时有股生人勿进的气场,在公司谁都不敢在她面前造次,文暧俱乐部的各位第一次见她就知道她不好惹,也都不敢轻易跟她开玩笑。但她这时候又表现得很会照顾人,众人望着她,感觉挽着头发帮小王子夹菜的叶澜竟浑身散发着母性光辉。也有人因此产生了一点误解。 夹完了菜,叶澜招手:“来来,晚上你们还有事情,我们晚餐就不喝酒了,宵夜再庆祝。” 小八弱弱地问:“庆祝什么呀?” 叶澜笑了:“我跟小王子打了个赌,如果我们今天的数据超常发挥,那就庆祝他赢,如果数据还是跟昨天一样,那就我赢。” 众人面面相觑:“那不是取决于我们今天的脚本吗?” 叶澜点头:“对啊。” 樱酱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其他人:“那我们几个头部语疗员都坐这儿啥也没干,数据岂不是要垮一大截?” 信者拍着他的肩膀:“哥们儿,听到你这么重视我们,咱很高兴,但是哥们儿还是得说,我们也没那么重要。” 小八忽然硬气:“重不重要的,都是数据啊!这要是输了多丢脸啊?” 众人生怕他原地变身喷火机械哥斯拉,连忙道,对对对,咱们赶紧吃完赶紧上号,今天同时接10个单接到聊不动为止。 王子虚猛然从沉浸状态中醒来,低头到处找筷子,叶澜在旁边伸出手一指:“筷子在你手上呢。” 王子虚又低头找饭,叶澜推了个盘子过来:“吃这里面的。” 王子虚埋头就吃。 叶澜一只手撑脸颊在一旁很宠溺地笑了起来。她没有养过狗,但是她感觉找到了一种养狗的快乐。 语疗员们吃完匆匆上号去了,王子虚还坐在电脑前发呆。叶澜打开手机,给黄达发了个消息: “今天辛苦你们加加班,数据情况一出来了,马上通知我。” 黄达马上回消息了:“叶总,真神了。” 叶澜问:“怎么了?数据很好吗?” 黄达说:“数据现在还不清楚,毕竟高峰期还没到,但是你知道吗,今天的留存特别高!而且用户单日开单量快翻倍了!” 叶澜心中感觉不妙,同时又感觉很妙,问道:“什么原因?” 黄达说:“可能是因为脚本变多了。以前用户开一单就走了,但是今天续单的特别多。脚本量变大了,语疗员们更容易发挥啊!” 叶澜倒吸一口凉气,接着又去找左子良:“数据你盯了没?涨得高不高。” 左子良说:“我只知道,要是稳住今天这个表现,本月收益翻两倍都是小事。” “这就下断言了?你还是这么自大。” 左子良说:“我只能说,保守了。我说个数,335万,至少,好吧?” 叶澜在心中迅速计算了一下收益,随后狠狠咬住了嘴唇,身上有些发热,脸泛潮红,伸手一拽丝袜,丝袜回弹到腿上,发出“啪”的一声,脚心发痒,双脚悄悄从鞋里拿出来,隔着袜子相互磨蹭起来。 “就这么自信?”叶澜回复道。 “不是自信,”左子良说,“是相信小王子。” 叶澜回头看了一眼在笔记本电脑莹莹亮光前呆若木鸡的王子虚,心里还是没底。 …… 刁怡雯靠在露台的座位上,手里捧着一杯奶茶,冰凉的手机搁在冰凉的茶座上。 她打开手机,又关上。在手机亮起的那一瞬间,露出了“even羽”的名字。那是她在“文暧app”的昵称。 她是前不久才听说小王子的名字的,只是一直没有去看过。后来又听说了“文暧app”,感觉很有趣,就偷偷下载了一个。 以前她手机从来不上锁的,现在不仅有了开机密码,还有了隐藏文件夹,专门就用来藏这个软件。无论如何,她这样一位家教良好、身家清白、身世出众的少女,绝不能让人发现会用这样一个app。 所以她一直没敢打开。今天闲来无事,偷偷摸摸用了一次,对方一上来就很热情,热情到她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吓得马上关掉了。 此时她正在犹豫,要不要删掉它。 手机亮起,你有新的消息通知: “小刁,晚上出来喝酒啊。” 是宋应廉发来的。 她拿起手机,懒懒打开聊天软件,先是打了一段婉拒的话,又全部删掉,改成了一个猫猫摇头的表情。 宋应廉的心思她知道,但是她实在不想多跟对方接触。她一定会离开这个单位的,她怕分手的时候对方夹缠不清,所以一直对他若即若离。 但是要她彻底不搭理对方吧,有时候又感觉很空虚。要不跟单位同年龄同事们来往,她就没有朋友圈子了。她不是一个喜欢寂寞的人。 这时候她又开始后悔自己没有去留学。她熟悉的朋友都没有回家乡,她甚至找不到人聊天。 鬼使神差的,她又打开了文暧…… ……一个小时后,她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 天已经完全黑了。 她发誓,她没有沉迷,只是想随便看一眼。 结果她不光在这上面花了钱,还续了一次钟。 有点可怕。她都有点害怕自己了。 她决定删掉这个app。 想了想,她又点开刚才那位语疗员“无罪诗人”的头像,在旁边的打赏区把自己的余额都打赏过去了,并且留言: “感谢共享这段意义非凡的时光。” 这是刚才对方说的话,她感觉很有文采,心里很喜欢。 第89章 罪与罚2 入夜后,飞扬的尘土下降,凉气上升,剑龙沉睡了,在四下无人的旷野中,唯有文暧俱乐部的基地灯火辉煌。没人知道这座建筑此时正链接着天南地北多少春梦。 西河的远郊十分安静。只有蛐蛐儿在野地里蹦跶求偶,发出讨人厌的叫声;除了蛐蛐儿,还有癞蛤蟆趴在黄土里,“咕呱咕呱”地叫;除了癞蛤蟆,还有草莓园的塑料大棚,随着夏夜晚风摆动,在风中猎猎地响;除了塑料大棚,还有叶澜,她坐在公寓客厅里,时不时发出嗤嗤的笑声。 公寓里,叶澜盯着手机屏幕,一边吃水果,一边傻笑。身旁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你在看什么?” “啊!” 叶澜吓得一哆嗦,手里的黄桃差点掉到地上。 “你吓死我了。怎么,写完了?” “只完成了大概框架。” 王子虚捧起水杯,大口“吨吨吨”喝水。叶澜把手机递到他脸前:“我在看这个。” 王子虚定睛一看,叶澜的手机比他想象中要无趣,无趣得可怕——屏幕上是文暧app的日销榜。 “你刚才就是盯着这个乐不可支?” “那是你没看明白,你再仔细看看,就能品出味道来了。那个成语叫什么?……” 她仰头想了半天,最后蹦出一句:“回味无穷!” “你是想说意味深长吧?” “就是回味无穷。” 王子虚接过手机,看到屏幕上,榜一的名字赫然醒目: 樱酱。 再往下看去:有罪诗人、小八、迷途信者…… 全是熟悉的名字。 王子虚把手机还给叶澜,仰头看楼上:“他们在干嘛?” 楼上脚本师们的房间房门紧闭,安静得可怕,走廊没开灯,光线从门缝里泄露出来。 “看日销榜不就知道了?在疯狂接单帮你拉数据呢!” 正说话间,手机屏幕上飘过一個全频消息: “even羽打赏了【有罪诗人】一个2333点全球卫星!” 叶澜又乐不可支:“超了超了!现在诗人来到了第一名!樱酱区居其次……哎呀!信者又超过了小八来到第三名!……” 王子虚明白了。 她搁这云观赛呢。 “这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你就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吗?叮!咯哒咯哒、叮!咯哒咯哒……” 她盯着一脸迷茫的王子虚,搓了搓手指,做出数钱的动作: “是点钞机的声音啊!钱啊!伱是不知道刚才飘了多少全站打赏……” 叶澜面色桃红,在小夜灯下显得明艳动人。 果然,钱是最好的美容术,也是最好的兴奋剂。叶澜不是在为了日销榜欢呼,她脸上浮现的红潮不是血色,是“新车、鱼子酱和四星级的白日梦”。 王子虚在她身旁坐下:“你每天都盯着这个看吗?” “没有,今天是特殊情况。今天的日销榜特别疯狂。对了,我给你看个有意思的。” 她指着榜单最下方,第48名处,上面的名字王子虚既熟悉,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仇泽?这是谁,我认识吗?” “啧。” 叶澜一咂嘴,说:“你忘了?上次在群里带你节奏那个,说脚本无用要退钱那个。” 王子虚想起来了,说,哦,是他啊。 叶澜笑着说:“这货以前根本接不了几单,从来没上过日销榜,今天跟打通任督二脉似的,一下子跳到第48名。他以后再对你开火,分量可就不一样咯。小王子先生请问你现在有没有什么感想?” 王子虚说,没感想。不管他跳到第几名,都是给我赚钱。 “你心态倒是不错。”叶澜把桃核扔到垃圾桶里,擦干净手,挺起胸来,“今天你估计是要赢了,来吧,你可以开始构思惩罚环节了。” …… “……等会儿,我先捋捋你说的情况。” “好的领导。” 晚九点半,“轻言”工作室,总经理办公室内,仇泽正在给钟素素汇报工作。 钟素素是他的领导,人比较年轻,架子不大。听仇泽汇报完,身子靠在皮椅上,一根手指揉着太阳穴,闭眼深思半晌。 “小泽,你看哈……” “领导,叫我小仇就好,小泽听起来像个日本人的名字,我听不得这个。” 钟素素从善如流:“小仇,咱们的最终目标,是击败竞争对手,对吧?” “对。那是必然的。” “为了击败对手,我让你去摸清对家的单日营收。” “对。” “而你打算,走公司的帐,给你自己的语疗员账号打赏1000块钱。” 仇泽解释说:“他们有个日销榜,打完钱后看我排到第几名,就能估算出他们大概的日销收入了。” 钟素素深吸一口气:“所以,为了击败竞争对手,咱们必须给竞争对手打钱,你是这个意思吧?” 文暧的日销榜是实时刷新的,仇泽的意思是,打赏一千,日销就是一千,看在日销榜上排第多少名,再结合语疗员总体规模,以及群里套来的其他情报,基本可以估算出对方的营收。 听起来是个很好的办法,也不复杂,但总结一下讲出来,就显得有点无厘头。或者可以大声质问“像话吗像话吗像话吗?” 仇泽说:“领导,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现在想知道流水营收得在渠道商那边找关系,而这世上最贵的就是维护关系,一千块钱就能估个大概,性价比多高啊?” 钟素素抚住胸口:“你的点子确实很新颖,可是经费报销条子上又该写什么名目?又怎么过得了心里这关?” 仇泽心中暗暗一笑,心想女人就是麻烦,总是情绪大于理性,做不到在商言商。 “名目的话,填调研经费即可。何况这一千也不是都打到人家账上,文暧只抽一半,剩下五百不就回来了吗?花小钱,办大事,我看行。” 钟素素坐起身子来:“好,我看也行,那就从你的下个月工资里面预支吧,也是打到你的号里面,省得再返钱返到公账上。” 仇泽身形一僵:“领导,这不好吧?” 钟素素已经开始给财务打电话了:“有什么不好?就五百块钱的事儿。如果我们竞争赢了,你居功至伟,年终奖你多拿2个月工资好吧?” 仇泽急了:“领导,其实我有个同学就在渠道商那里工作,我看……” 钟素素说:“不必了,像你说的,这世上最贵的就是维护关系。何况今天对家的脚本输出模式不是有改革吗?要摸出他们底细,今天就是最好的机会。喂,财务吗?……” 仇泽心在滴血。他在心中痛斥,这不成了贴钱上班了吗?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荒谬的事?像话吗像话吗像话吗?这世界真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啊…… 钱到账了,钟素素问:“怎么操作,怎么打赏?” 仇泽说:“如果您方便的话,可以下载一个文暧app,注册一个账号,然后指名我……” 钟素素鼻子一皱:“恶心。” 仇泽连忙说:“领导我不是这个意思,都是这个流程。” 钟素素说:“我不是说点你恶心,我是说,让我下载对家app恶心。” 仇泽笑了:“那没办法,这件事至少得两个账号才能完成。忙完这事儿,您再把app给删了吧。” 钟素素说:“你帮我注册。” 两人一番操作,注册好了新账号,也成功进入了语疗界面。 仇泽在聊天框里输入:“你好小姐姐,我是你的忠实小狼狗……” 刚输入到一半,就收到新消息:你收到1000点粉钻打赏! 仇泽震惊抬头:“领导,我还一句话都没说呢,这样未免也太假了吧?” 钟素素不耐烦挥手:“快看日销榜,快算。” 仇泽连忙开始扫起日销榜,找了半天,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 钟素素看他:“怎么了?” “好像,没上榜。” “那这样能算得出来么?” “……至少我们知道了,对家前50名的日收入,都超过了1000块钱。” 钟素素揉了揉额头:“那再预支你一千块钱工资。” 仇泽咬住嘴唇:“领导,我看要不就这么算了吧。”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不然不是白打了1000块钱过去吗?喂,财务吗?再预支仇泽一千块钱工资……” 两人如此这般一番相同操作。仇泽翻着日销榜,翻到双目赤红。 “领导,坏消息,还是没有上榜。” 钟素素一拍桌子:“这是坏消息吗?这是坏中坏中坏消息好吧!” 她揉了揉手掌,手都拍疼了。 “再预支一千吧。” “领导!” 仇泽腿一软,快跪下了,他扶着办公桌,其声呜呜然:“我下个月还要交房租呢!” 钟素素咬了咬牙:“预支我的工资好吧!” “好的。” 在打赏了三千块钱后,仇泽终于上榜了。不过并没有得到什么好名次,只到第48名。 哪怕是按照最乐观的方式计算(从他们的角度),文暧公司今天的营收也绝对不会低于六位数。 仇泽还没算明白账,手机上又收到黄达的消息: “亲,我们不鼓励自己给自己刷流水哦!这样对于提升接单量没收益。” “我刷你妈……” 仇泽牙都快咬碎了。他感觉他从对面的话里听出了一点幸灾乐祸的成分。 最关键是他还不能反驳。他今天断送的不仅有下个月的工资,他的清白也从此断送了。 钟素素说:“我们轻言的48名日销才300块钱,都不是一个量级的,怎么跟人家比!” 仇泽不知道该想一个什么说辞挽尊,正在此时,又看到语疗员群里,黄达发了一个全体消息: 【恭喜今日日销榜一突破历史新高,创下单日销售20万的记录!】 仇泽沉默地把手机放到桌子上,钟素素凑过去看了一眼,抬头对他说: “你能联络到对面的脚本师么?想办法把他挖过来。” “啊?” …… 王子虚赢了。 他和叶澜赌的是留存率从6%拉到12%,结果做得有点过火。最终留存是16.1%,付费率也很高。 这就导致这一天成了文暧有史以来单日流水最高的一天。 当然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将来每一天的流水,都有可能超过这一天。 王子虚何止是赢,他是大赢特赢。他赢了两次。 叶澜在旁边嘚吧嘚吧给他算账:按这个收入,往高了算一个月到手80多万,往低了算也有50万,叶澜到手50万,王子虚起码能到手40万。40万可以再买一台车了,王子虚你不是没车吗?你想买什么车?保时捷?那算了,还是咬咬牙上小米su7吧…… 说到后面,王子虚人都晕了,因为听了太多“万”字,他都开始不理解“万”的意思了。 叶澜输了,但是她很高兴,她给所有人点了一桌子宵夜,有烧烤有海鲜有啤酒,生怕大家嘌呤太少不能得上痛风,但是大家依旧吃得很开心。 王子虚赢了,但是他不开心,一直板着脸坐着。他不开心不是因为数据不符合他预期。其实他只要单月能拿到手10万,他就已经很满足了,到手30万,他会开始不知所措,到手50万,他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超出生活所需之外的钱对他来说都是一种负担,会让他害怕。正如左子良所说,他是个地地道道的文人。 他突然很羡慕叶澜。这个女人简单而直白,要就是要喜欢就是喜欢,她毫不掩饰自己对金钱的渴望,也从不为了这些事情内耗。她在众人面前放肆的笑,对着瓶吹了三瓶啤酒,解开了胸前最上方的扣子,脱下了外衣,展示着漂亮腰臀曲线下的长腿,时不时傻笑着跟随音乐晃动身体。 在一片嘈杂中,程醒手里端着一杯酒,坐在王子虚身旁,小声说:“老师,我今天也尝试着做了一下语疗。” 王子虚说:“如何?” “我只接了一单,不是很习惯。但是表现应该算不错,对方给我打了五星好评,还写了很长的话。” 程醒说话一板一眼的,表现得很安静。王子虚突然感到很安心,至少,程醒也是个文人。 “挺好的。” “听说他们今天的成绩都很好。我们讨论了一下,大家都觉得,是您的功劳。” 王子虚没有表态,只说,哦。因为他不善社交,被夸了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程醒却肃然起敬。小王子一直都这么酷,轻描淡写的那种酷。 程醒又说:“您教的课,虽然讲的都是创作,但是将脚本和语疗本身结合起来了,大家都感觉自己比以前吃得更透了。以前拿着脚本不会用,现在不光会用,还会写,有时候还能临场发挥,就像开了天窗一样,所以今天表现才会这么好。” 王子虚点了点头,靠在沙发上喝了一口酒。 开天窗好啊。 “老师,我想请教一下,你是怎么做到,能在创作中描绘出那么真实的人物形象的啊?我感觉脚本里虽然没有人物,但处处都有人物,很真实让人身临其境的那种接地气的人物。” 看着程醒闪耀的目光,王子虚想了想,说:“莫泊桑曾经分享过一个写作技巧,就是观察行人。” “观察行人?” “对,他说,可以找某个人多的时间段,在最热闹的街角坐下,观察过往行人,尝试在笔记本上描述他们的长相,并且想象他们的过往。给他们写人物小传。” 程醒听得心驰神往:“这是个好办法。” 王子虚说:“我曾经这么做过。但是我在很长时间内,都想象不出人们的过往经历。长相是长相,穿着是穿着,人们的故事又不会写在脸上,如何去想象呢?” “是啊。”程醒说。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一个中年妇女。那天下着雨,很大的雨。我站在银行的门口躲雨。一个骑着破烂电动车的中年妇女把车停在银行的高高台阶下,跑过来避雨。 “她身上穿着颜色暗沉的淡粉色的呢子外套,下半身是一套黑色裤子,脚上穿着一双平跟鞋。那双鞋给了我很深的印象。 “那其实是一双做得很考究的鞋子,淡绿色亮漆面,正面有珍珠花,鞋跟处有金箔。但是它磨损了。绿色的漆面变得像狗屎,珍珠花掉了一般,黑一块白一块,鞋跟处还沾着泥。” 王子虚转头看向程醒:“那个妇女整体上看起来很落魄,很贫穷,很痛苦。她相当落魄,和她的鞋子一样落魄。但是我知道,那双鞋曾经漂亮过。她本人也是。 “就是那时,我看到了一些更多的东西——我看到她在鞋柜前认真挑选她的鞋子的模样,和店员讨论能否上脚试穿,再满脸笑容地买下它,从鞋店里跑出来,在家里换上鞋子,给老公看,给孩子瞧,其乐融融……那双鞋曾经很快乐。” 程醒叹了口气。 王子虚说:“就是从那时,我开始能看到人们背后的故事。但是总是一些很悲伤的故事。” 程醒端起酒杯说:“老师,‘一个思想开阔而又感情深沉的人,必然会有痛苦和烦恼,我认为,真正伟大的人物在世界上一定会感到巨大的悲伤。’我感觉这说的就是您,老师。” 王子虚揉着太阳穴说:“这是《罪与罚》里的吗?” “我不记得了,但是应该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的。” 王子虚说:“他说得好。” 他举起酒杯,在啤酒泡沫上方的玻璃杯壁扭曲着光线,印照着叶澜的身影,她裸露出肩膀,香汗淋漓地笑着,头发被汗水沾在脸颊上。 如果伟大的人注定悲伤,那是不是意味着“伟大”本身就是一种罪?可能是的。按王小波的话说,是犯了“伪饰”之罪。 他举杯,一饮而尽。 “……” 两个小时后,看着躺在沙发上的叶澜,王子虚叹了一口气。 这女人一口气灌了6瓶啤酒,终于自己把自己灌醉了。此时她躺在沙发上,身上只穿着一件黑色吊带和包臀裙,裹着丝袜的长腿就这么搁在沙发上毫无防备。 其他人全都心照不宣地溜了,只留下他来处理这个棘手的烂摊子。 正在他考虑如何把叶澜平安无事又不占腥膻地运到她自己房间去时,让-保罗·萨特忽然又在身后出现,幽幽在他耳边说:“如果你做那事,明天醒来她不会有意见。” 王子虚说:“闭嘴,你这个好色卑鄙的老流氓。” 萨特举起了双手:“我没有在鼓动你要去做什么,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这个事实就是——她不会有意见。” “我也是陈述一个事实,你是个老流氓。波伏娃看上你简直是瞎眼了。” “这不关波伏娃的事。” …… “《波伏娃的奉献》,写到多少字了?” 听着电话里传出的声音,宁春宴汗流浃背。 “老师,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 李庭芳的声音听起来又好气又好笑:“谁告诉我的就不说了,但是小春啊,青萝回西河了,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宁春宴扭头看了一眼在自己床边奋笔疾书的陈青萝——她又把衣服脱光了,这次甚至连胸衣都解开了,就那么挂在胳膊上,这让她自己显得像个晾衣架——她对李庭芳说: “老师,是我爸跟你讲的吧?” “别打听。我们先算你瞒着老师的账。” 宁春宴心中暗暗叫苦。 第90章 文学真实性 这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一个王子虚会想起陈青萝。实际上,陈青萝这个妖孽,走到哪里都会留下一堆的念想。 她隐姓埋名地回到西河是对的。如果她不这样做,在她回来的当天,应酬的晚宴就会一直排期排到她离开为止,请客的还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没法儿拒绝。 所以王子虚几乎永远不可能在西河的街头碰到她,别说是走三万步,走六万步也碰不到,除非他能一眼认出被口罩和墨镜裹得严严实实的陈青萝。他这样的呆瓜才会混迹在西河多年没人爱,陈青萝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一堆人愿意瓜分有关她的一切。 李庭芳说:“既然青萝回西河了,你一定要把她给看牢了,沈剑秋已经发话了,‘西河文会’上,一定要把她留下来撑场子。” 宁春宴快哭了:“怎么沈剑秋都知道这事儿了?” 李庭芳微笑道:“要不那小子是西河大领导呢?他消息灵通着呢。还是他告诉我青萝回来了。我找你爸妈一核实,果然,她在你家里。” 宁春宴在心里暗骂自家父母太好搞定,小声说:“现在是青萝的关键期,她不想有应酬。” 李庭芳的语气严肃起来: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听你爸妈讲完她的,就知道她这回的作品必将声震文坛。我听说后,马上就给沈剑秋打了电话,我说了,‘西河文会’她可以出来镇场子,但其他应酬以及一切人、事,都不可以拿去烦她,没有什么比她的重要!” 宁春宴心里暖暖的,高呼理解万岁:“那沈剑秋怎么说?” “他说如果发现有人骚扰青萝的创作,马上打电话给他汇报。他将青萝的创作视为最高级别的事件重视。” 宁春宴看向陈青萝,这女人此时正好伸了个懒腰,松松垮垮挂在她胳膊上的胸衣掉落到地上,她如同天鹅一般尽情舒张身体,白皙的脊背呈现出一道妖娆的曲线。 她对这个闺蜜又嫉妒又骄傲。她的作品在还没有诞生的时候,就可以让整個城市来保驾护航;当她的作品如同新生儿般刚刚来到世上发出第一声啼鸣,所有看过的人都说,这部作品终将声震世间。 写作者做到这个地步,已经人生圆满了。 宁春宴压低声音说:“西河文会上,是不是主要就是给征文活动的获奖作家们颁奖啊?沈剑秋也重视的话,是不是对文协的影响很大啊?” 李庭芳说:“对,所以林峰那小子压力特别大。他这次要是没拿上名次,文协里支持他的人可就更少了。” 宁春宴问:“沈清风应该不会亲自下场吧?” 李庭芳嗤笑:“他从来不参加任何征文、比赛类的活动,知道为什么吗?他怕漏了底。但是他有打手。” “打手是谁?” “上次跟你提到过。叫林洛。跟林峰同一个学校出来的。” 宁春宴能感觉到,李庭芳不太想谈林洛的事情,两人又聊了一会儿陈青萝的,便挂了电话。 宁春宴掀开被子,陈青萝背对着她,幽幽说道:“你没有保护好我。” 宁春宴泛委屈起来:“我还能怎么保护你?我就差每天扛着伱出门了,谁知道是谁泄露了你的行踪?说不定是因为你那天跑了三万步呢,来,给我起来!” 她从后面锁住陈青萝的胳膊,结果这凸显得她身上某个部位更加硕大,又嫉妒又生气地想把她拉到床上。 “不是的,我被你家养的蚊子给咬了。” “我家不养蚊子,只养了个吃闲饭的陈青萝。而且谁让你自己把衣服都脱了的?” “我没吃闲饭,我写给你全家看。” 陈青萝回过身,轻而易举地将宁春宴推倒在床上,宁春宴才想起来,这货不仅能创作出《波伏娃的奉献》,还能一口气跑三万步,她的体能也没得说。自己的小身板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她知道为什么陈青萝要把体能锻炼得这么强悍。她说过,写作会折磨精神,如果不相等地折磨肉体,精神与肉体两者就会长期不平衡,最后扭曲畸形。所以大作家要么抽烟,要么长跑。村上春树也是长跑爱好者。这都是摧残自己身体的一种形式。 她也知道为什么陈青萝为什么一定要脱掉上衣写作。因为她写作的时候不喜欢身上又任何束缚,“脱掉衣服更容易进入状态”,她这样说过。 这家伙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写作。她像个殉道者一般执着。宁春宴对她的执着既着迷又羡慕。因为她永远也做不到这样。 …… 林峰此时正蹲在家门口抽烟。 他最近疯狂地迷上了大丰收,三块钱一包。这个牌子是好兄弟王子虚推荐给他的,又燥又烈,就是抽多了容易头疼。他在心情比较亢奋时,就喜欢点一颗。 他为了征文创作的已经修改了七八遍了,今天拿给李庭芳看,又被训了一顿,说他写得还是太扁平了,里的人不像人,像机器。 晚上回来修改时,感觉自己越改越差,出来透了口气,抽了一支烟,盯着过滤嘴,又想起了推荐他这款烟的王子虚,紧接着又想起了王子虚写的《野有蔓草》,紧接着又想起花店那个女店主。 他越想越感觉叹为观止。他很好奇,王子虚是怎么做到把一个真实存在的人搬到里去的,还搬得那么栩栩如生。他在跟女店主聊天时,对方说的每一句话,都好像就是里那个妻子亲口说的。 或者说,里那个妻子说的每一句话,都好像就是那女店主会说的,就连女店主笑着提起她们家“那口子”时的神情,都和里描述的如出一辙。 他感觉这是一种极大的才能,就如同他惊人的记忆力一样。早在那次应酬过后,他就觉得王子虚这人必定不简单。可惜他一直被困在那个小单位,被周围的人糟蹋才华。简直焚琴煮鹤。 他掏出手机,打算给王子虚打个电话,让他帮忙看看自己的,看看是否能提一些有建设性的修改意见。结果电话没打通。他放下电话,正好看到沈清风的车驶进院子。 林峰吸了烟头,眯起眼。那确实是沈清风的车。还好他蹲在一棵老槐树下,身子隐藏在阴影当中,熄了烟头后,他身周连最后的光源都没有了,除了蚊子,谁也发现不了他。 他看到,林洛从车里探出头,一个挺有名的文协会员上了车,车驶出院子时,玻璃窗降下来,他又看到苟应彪的面孔一闪而过。 这样不伦不类的一群人聚到一起,让林峰大惑不解。但他知道,沈清风肯定有所图谋,这个图谋甚至可能和王子虚有关。 他又给王子虚打了个电话,依然打不通,接着他给李庭芳也打了个电话,语音提示正在通话中。于是他越来越焦急。 …… “在女性的所有情感需求中,被征服的欲望永远是压倒一切的。比起被取悦,她们更渴望被一个强大的个体所征服。” 让-保罗·萨特正对着王子虚侃侃而谈。王子虚抱着脑袋蹲在沙发上,承受着这个丑男人的说教。 “我也不是为自己做辩护。我认为一切自由的根源在于性自由,我们的存在来源于性,性不自由存在便不自由。 “我跟波伏娃无数次讨论过这个问题,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也会有迷茫和争吵,但是最后我们都接受了。因为她也认识到婚姻是统治阶级约束民众的道具。所以我们选择不结婚。 “你想想,我们对出轨的惩罚力度很大吗?只是镜花水月而已。婚姻并不是在约束对方,婚姻只是自己约束自己。如果约束不住自己,那就离婚。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叫做‘脱裤子放屁’。在我看来,婚姻就是最脱裤子放屁的事情。” 王子虚终于被他洗脑得烦起来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萨特说:“你说波伏娃看上我是眼瞎了属于无稽之谈。要知道,我们根本没结婚。” “那只是你在逃避你的责任而已。” “你们中国有句古话……” “你不要随便说我们中国的古话。你不球懂。” “……叫做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王子虚烦透他了。萨特这家伙就像《大话西游》里的唐僧一样。旁边的小王子坐在叶澜身旁,点燃了烟斗,高高翘着二郎腿,说道: “别听他的。你们中国还有句古话叫做兔子不吃窝边草。你要是真听了他的,就是埋下了一个永久性的地雷。” 萨特此时又开始装无辜,举起双手道:“我可什么也没建议。我只是在说一个事实。对了,从我的经验来说,如果她们给了你机会你却不抓住,可是会遭怨恨的。” 王子虚摇摇晃晃站起身说:“别啰嗦了,我们想办法把她弄上去吧。” 萨特和小王子同时摊手:“这就爱莫能助了,只有你亲自动手。” 这两个没用的家伙。精神果然永远赢不了物质。 王子虚盯着叶澜不设防的身体看了会儿,感觉无从下手。想了会儿,上楼敲响了诗人的房门。 过了会儿,门开了,粉毛少女出现在门边,问他要干嘛。 “能不能帮我搬运一下叶总,我一个人弄不动。” 诗人很玩味地盯着他。小王子老师可是很少展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的,何况今天他还脆弱得这么温柔。 王子虚感觉自己被看穿了——其实他并不是搬不动叶澜,只是他不想“单独”搬运叶澜。 而且最好协助他的是个女性。有女性在旁边做见证,就能够证明他什么都没干。萨特可以不结婚,他不能不要自己的清白。 “行吧。”诗人答应了。王子虚松了一口气。 两人一起将叶澜从沙发上扶起来,一人肩膀上扛一只手。叶澜哼哼唧唧的,半梦半醒,王子虚祈祷她不要吐出来。 叶澜身材很好,但他一点都没感觉到香艳。诗人隔着叶澜对他说: “大家都以为你跟叶总是那种关系呢。” 王子虚露出嫌弃的表情:“谁以为?” “大家。” “大家是谁?” “樱酱、信者、小八、程醒,还有帮我们做饭的阿姨。” 确实是大家。这也太离谱了。做饭的阿姨是怎么掺和进来的? 王子虚说:“断无此事。” 诗人说:“但是他们说,你跟叶总出去过,然后回来时,衣服上有她的口红印。” “谁说?” “他们。” “他们是谁?” “樱酱和信者。” 王子虚在心中给这两人暗暗记了一笔。决定第二天好好操练他们一番。 “不是口红印,是辣油。”王子虚解释道。 诗人问:“为什么会是辣油?” “因为我们在外面吃辣条。” 诗人想了会儿,摇了摇头,说:“比起你们俩坐在外面吃辣条,我还是更愿意相信你们俩坐在外面接吻。后者更具有文学真实性。” “……” 把叶澜送回她自己床上后,诗人冲王子虚摆了摆手:“接下来的交给我好了,我来料理她。” 王子虚由衷地说:“你人挺好的。我之前以为你很叛逆呢。” 诗人说:“你人也挺好的。我以前还以为你是个情场老手呢。” 两人都为之前的肤浅感到惭愧。走之前,王子虚回头叮嘱:“至少帮她把高跟鞋脱下来。” “为什么?” “因为如果穿一晚上高跟鞋,第二天醒来脚会肿。” “《重庆森林》?” “什么《重庆森林》?” 诗人没好气地冲他摆了摆手,王子虚带上了门。站在门前,萨特把脸卖萌似的搁在他肩膀上: “跟你打个赌,明天叶澜肯定会找你茬。” “别吵。我在思考。” 刚才诗人的一句话点醒了他。他脑海中隐约抓到了自身在写作上的某个缺陷。 他快速下楼,将客厅里所有灯都打开,接着迅速清空茶几,回头把书架上的数本书抱了过来,其中有《奇鸟行状录》《我的名字叫红》《绿房子》《包法利夫人》…… 萨特好奇地打量着他:“你干嘛?” “我发现,我过去的创作,都太过于‘循规蹈矩’了。”王子虚低头翻书,“宁春宴是对的,我把严肃看得太严肃了,总是在自我约束,总是想写出‘纯净’的东西。但其实这样是很吃亏的。” 他把书一本本拍在桌上:“你看,这些书里面,老婆出轨的、自己出轨的、出轨后谋杀亲夫的、讲妓院的、讲军妓的、讲情杀的……这些还都是诺奖级的作品,这些书里面都有一些、一些……” 他尝试组织语言,最后说:“一些很刺激的内容。这些内容都很具有文学真实性,或者说典型性。人们就喜欢看这些东西。但这些恰恰是之前的我所回避的。” 萨特点头道:“当然咯,《雷雨》里面讲兄妹奸情,《红楼梦》里面也有淫丧天香楼,我的《禁闭》里,区区三个人,故事也都十分精彩。” 小王子掰着手指头说:“《红与黑》讲了偷情通奸,《罪与罚》也是讲的谋杀和错杀。其实严肃并不缺乏感官上的刺激。” 王子虚越说越激动:“我在创作文暧脚本时,并没有这层心障,所以小王子创作出来的作品大受欢迎。人不应该自己束缚自己,需要的只是在中间找到平衡点。” 萨特和小王子对视一眼:“他悟了。” 第91章 基本上无害 陈青萝说过,王子虚在某些方面很聪明,但总体上是个笨蛋。 笨蛋并不是脑子不好使。笨蛋的脑子也可以很好使,不过别人轻而易举能想明白的事情,笨蛋要用半辈子才能想清楚。等他想清楚了,已经吃了半辈子的亏了。这不是笨蛋是什么? 王子虚就是一个这样的笨蛋。陈青萝上高中时就想明白的事情,他活到30岁上才想明白。想明白之后大彻大悟,觉得之前都白活了。 他以前总是觉得,做人要有风骨,写作也要有态度。比如让他构思“梦想”的征文,他就只能想到父亲的意志跟儿子的梦想这一个冲突,因为这个冲突最纯粹,最能体现主题。 如果让陈青萝来写,或者让宁春宴来写,甚至让沈清风来写,这個故事都绝不会这么简单。 陈青萝会让小男孩被车撞成残疾,装上义肢后在残运会上夺冠;宁春宴则会让小男孩见识到上流社会的纸醉金迷后迷茫一段时间,然后幡然醒悟;沈清风会写这个小男孩后来泡了许多妹子,认识了许多牛逼的人,最后解开谜底:这个小男孩就是他自己。 他们所写的故事不仅都是在他们擅长的领域内运行,还含有一些极端刺激情绪的部分,陈青萝是苦、宁春宴是贵、沈清风是傲,都很抓眼。 王子虚就抓不了眼。他写什么看起来都平平无奇,要仔细品味才能品出其中意蕴。这就很吃亏。 假如让余华来写这个故事,小男孩必定会在跑步上天赋异禀,跑第一个去给人献血,然后被无良医生活活抽死。这是他的《活着》。 假如让马尔克斯来写这个故事,小男孩会成为一个地下拳手,被打得鼻青脸肿还挣不到钱,饥饿中想偷点东西吃,被一个老妇人用左轮手枪打死了。这是《礼拜二午睡时刻》。 依据作者不同,这个故事还有可能变成《麦田里的守望者》《杀死一只知更鸟》甚至《龙族》。这世上有太多的故事里,都存在一个对未来怀有无限憧憬的倒霉孩子。 作家是一群极其狡猾的人,王子虚身上就欠缺这样一点狡猾劲。他这辈子做过最狡猾的事,无非就是把大丰收的烟装在煊赫门的盒子里面。 二楼挑高层,一扇房门被打开,暖黄色灯光倾泻出来,门缝里冒出一个头,是诗人,又冒出一个头,是叶澜。 “他还在写作啊?” “看来是的。” 两个女人唏嘘不已。叶澜说:“他今天已经工作12个小时了吧?” “17个小时。”诗人说,“他早上六点五十就起床了,不算跑步的时间,他也工作了17个小时。他没有睡午觉。” 叶澜说:“我们要不要去劝劝他?他要是熬废了怎么办?” 诗人说:“现在最好还是别打扰他。他正在渡劫。” 叶澜盯着诗人:“渡劫?” 诗人点头:“他正在变得更强。你能发现吗?认真的男人一般会变得很帅。他刚才突然一下变帅了。” 她说完之后,两个女人都觉得刚才的话很搞笑,于是两人同时傻兮兮地笑了起来。 笑完之后,叶澜好奇地问道:“他变强之前就能把6%的留存干到16%了,他要是还变强,那还得了?那得创造什么业界神话?” “不知道,神话总是要有人创造的嘛。当然,他明天累垮了从此一蹶不振也说不定。” 叶澜忧伤地叹了口气说:“明天干脆就让他一直睡吧。我不是心疼他哈,接下来可是还有19天要熬呢。” 诗人说:“我反正是没什么意见。我今天一天就赚了十万,扣掉税也还有七八万。接下来几天别说是让我白吃白住,我付房租也行啊。” 两人的头缩进了房间门。二楼门缝形状的暖光消失了。客厅里的王子虚还在埋头苦耕耘,丝毫没有察觉楼上的事。 诗人没有问叶澜为什么这么快就酒醒了,叶澜也没有问诗人为什么没有戳穿她。女人都是天生的作家,甚至比作家更加狡猾。 …… 林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沈清风的民宿。这里有个风雅的名字,叫做“清风居”。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二次来。 第一次他是被沈清风亲自请来的——那时候沈清风刚刚加入文协,把文协所有人都请来做客,林峰也在其中,后来林峰成了竞争对手,他就再也没有资格来这里了。 尽管林峰很讨厌沈清风趋炎附势、两面三刀的性格,但他不得不承认,沈清风很有经营头脑。 清风居落户西河的头一年,沈清风就邀请了西河所有的重要人物来这里住一晚。很快清风居变得生意兴隆,价格层层上涨,逐渐变成了让林峰高攀不起的样子。 清风居不只是房子,有院落、有凉亭、有餐厅、有池塘、有篝火、有麻将桌,有时候还会有许多小姐姐跳舞。来这里不仅可以见沈清风,还可以吃饭、打牌、钓鱼,运气好还能泡到小姐姐,所以大家都爱来这里。 西河人谈起这里,都觉得能来这里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 其中不包括林峰。 林峰坐在车里,看到苟应彪和沈清风一路大笑着迈进清风居,他咬着牙猛拍方向盘:“有辱斯文啊!真是有辱斯文!” 过了会儿,他鬼鬼祟祟地也下了车,昂首阔步走进清风居,身穿旗袍的迎宾小姐马上款款走来,长腿从裙摆下伸出来,光芒万丈的,刺得林峰快要睁不开眼。 他看了价目表之后,就更加睁不开眼了。他半眯着眼睛付了押金,跟着迎宾小姐上楼,又找了个借口溜掉,之后在民宿里流窜,到处寻找沈清风一行的踪迹。 最后他在泡脚房的门里听到了沈清风的声音,他装成丢手机的客人,绕着房间走了一圈,房间里却再也没传出一丝声音。他来到屋外,万幸窗户里飘出苟应彪洪钟般的声音,他大喜,猫在了灌木丛里,刚蹲下来,隐藏在暗处的蚊子们就如热情的站街女一般吻了上来,恨不得将他嘬成人干。 林峰忍受着痛苦,掏出手机,打开了录音,记录着窗户里飘出来的断断续续的声音,正好听得苟应彪庄严朗诵道: “西河文会人茫茫,才子佳人聚一堂。 “逸兴横飞书锦绣,才气纵横谱华章。 “文思泉涌赛井喷,诗情画意震四方。 “此会堪称千古绝,壮我西河永流芳!” “好!大赞!” “苟局长真是才气纵横!佩服佩服!” “想不到苟局长也有这样的才华,小小一个西河真的卧虎藏龙啊!” 房间里迸发出短暂的掌声,听得窗外的林峰牙碜。 苟应彪说:“我毕竟也是跟过梅主任的,多少还是学了两手。平时工作太忙,实在没时间打磨创作,我们单位还有些小年轻瞧不起我,哼,我也不跟他计较。” 林洛说:“苟局这首诗实在是才气纵横,尤其是‘逸兴横飞书锦绣,才气纵横谱华章’这一句,妙不可言,读来口舌生津,真是好诗。” 苟应彪说:“其实这一句是我们单位小刁帮我改的。我原本写的是‘各路领导坐镇瞧,老少爷们写文章’,怎么样?哪一句好一些?” 苟局满怀期待地看向林洛,林洛稍微犹疑了片刻,开口道: “原句颇为的……雄壮,虽然也是佳句,但个人风格太强,可能和我们文会的调性不符,只好这么妥协一下。” 苟局笑道:“是吧?我也觉得小刁这一句蛮不错的,就用了。” 沈清风说:“苟局是将帅之才,他会取舍删削就够了。” “对!苟局有容乃大!”林洛竖起了大拇指。 林峰在窗外听得又生气又好笑,连连摇头叹气,心中暗骂“有辱斯文”。 林洛是林峰的小学弟,颇有才华。还是林峰作为推荐人,将他引荐到文协的。结果这小子被沈清风一利诱,倒戈了,反手背刺林峰一刀,转头当了沈清风的小弟,日日鞍前马后,跟着沈清风学出了一身的油滑本领。 沈清风转头说:“林洛这孩子是真可以,这回换届,说实话,我想让他当副会。” 旁边一直不做声的作协资深会员刘仁松躺在椅子上开口道: “行啊,只要林洛这次文会给大领导留下个好印象,当副会不是轻而易举吗?” 沈清风歪着身子凑到他那边笑嘻嘻地说:“那还不是得刘老师支持?” 刘仁松懒洋洋地说:“大领导支持比什么都管用。” 沈清风在心里骂骂咧咧,心想他妈的这个刘仁松真是个拿腔拿调的臭文人,收了我的礼还扭扭捏捏连句表态的话都不愿意说,白请他了,还让这么年轻漂亮的技师给他服务——就该让最老最丑的老阿姨给他捏脚。 他转头语气冷硬地对林洛说:“林洛,听到没?这次征文必须拿第一证明你自己!” 林洛不紧不慢地说:“放心吧风哥,这回宁春宴、陈青萝不参加了,那就基本没有强劲对手,西河剩下碌碌,都不足为惧。” 沈清风说:“有自信是好事。但是你别忘了,你的目标是要拿第一,不是入围就行。你的老学长林峰,你有把握比得过?” 林洛不屑一笑:“他手底下那两下子我再清楚不过了。他能写出什么来?无非就是农村孩子进城打工,老板是个好人,老板娘最后成了寡妇……” 房间里传出哈哈大笑。 林峰在窗外猫着,牙齿“咯咯”作响。这世上总是最了解你的人伤害你最深。现在他才发现,林洛有多么了解他,同时他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敌人啊。 他写的确实是农村孩子进城打工不假,但他发誓最后老板娘没有变成寡妇。 沈清风又说:“这回还有个值得注意的人。说起来,这个人苟局长还认识。” “哦?是谁啊?”苟局长问道。 沈清风说:“是个表演性人格的人,很会宣传营销。上次林峰去伱们单位检查,那家伙不是趁机扬名了一把吗?” 苟应彪的语气也逐渐冰冷:“哦,你说的是王子虚。” “对,就是他。” 窗外,林峰的身体也逐渐冰冷。 他明白为什么苟应彪会出现在这里了。这场小型集会不仅是冲着他来的,也是冲着王子虚来的。 他开始自责起来。如果不是因为他,王子虚不会被卷进这长无妄之灾中。他手心里捏着一把汗,偷听沈清风想要怎么对付王子虚。 “我直说吧,这个王子虚,相当不对劲,”苟应彪说,“最近都敢跟我拍桌子了。” 沈清风声音抬高八度:“他居然敢跟您拍桌子?” “是啊。邪乎到家了,这王子虚……”苟应彪坐起来调整了一下姿势,“要形容的话,以前这王子虚老实巴交的,闷头闷脑,一声不吭,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也不跟人闹矛盾,自从上次林峰来了一趟,给他露了一手,他就拽起来了。” 林洛说:“那句话叫什么?小人得志便猖狂。” “嗯。” 苟应彪虽然点了点头,但心中还是大惑不解——毕竟单单一次林峰的出巡,并不能解释王子虚为何转变如此之大,他也没“得志”啊? 再说了,沈清风他们对王子虚第一印象就傲得不行,但苟应彪了解他,王子虚以前太老实了,老实得跟现在被夺舍了一样。 假如说王子虚这人能够登上百度百科,那么百科里关于他的记载,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概括他的前半生——基本上无害。 没那个本事害人,也不值得关注。假如你稍不注意,就略过了这个人的一生,仿佛从来没存在过。基本上、无害。 也不知道他是吃错什么药了,突然从无害变成了害虫,还如此得令人讨厌。简直让苟应彪摸不着头脑。 沈清风说:“苟局,他这么蹬鼻子上脸,你就不打算对付对付他?” 苟应彪面子上有点挂不住,挠了挠鼻子说:“我不跟他一般见识。” 沈清风说:“您这度量也太大了。” 苟局长说是不跟他一般见识,实则是因为他摸不清王子虚的底细。梅主任为什么会帮他站台?大领导又为什么会知道他的名字?在搞清楚这些之前,他不能对王子虚出手。 但是这些事情他就不打算跟沈清风倾诉了。不然会显得他特别没有本事。 苟应彪说:“他个人人品虽然低三下四不入流,但在工作上,至少是没有犯什么毛病,暂时抓不住他的把柄,公事公办,我也不好处理。” 沈清风仰头大笑:“苟局,你真是太心善了。您作为他的上司——我不是体制内的我瞎说两句——你想整他还不容易?” 苟应彪有些尴尬,问道:“怎么说?” 沈清风道:“我问你,这个王子虚,他结婚没有?” 第92章 消失的爱人 苟应彪道:“怎么说?” 沈清风说:“他要是结婚了,你就制造点花边新闻,多给他压压担子,让他加加班。安排女同事跟他一起加。装成不经意间泄露给他老婆,一周之内,他家里就要鸡犬不宁; “她老婆要是不安分,那就请她打牌,头两天先让她赢些钱,之后连本带利让她吐出来。再教她玩股票,使劲炒股。就算夫妻感情不破裂也够他头疼一阵,家破人亡也不是不可能; “他老婆要是安贫乐道不计荣辱得失,我做个东,你带你们单位上我这儿来,我把我车开过来奔驰宝马奥迪停一排,再叫几个俊男重点照顾一下,陪她打牌陪她钓鱼烧烤帮她串签子吃席帮她挡酒,晚上篝火舞会开香槟嗨皮一天,结账的时候把账单一亮一分钱不让付,她老婆就算是陶渊明转世,也要心理不平衡闹不安分; “他要是没结婚,你就给他介绍对象。不要介绍那种缺胳膊少腿一眼有问题的姑娘,你给他介绍那种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小姐身子丫鬟命的那种,最重要的是要漂亮,保准他心智摧残浑身零落,从此在单位不敢顶半句嘴,更是无心写字; “你也别担心找不到资源,这种姑娘我这里多得是!都是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的主,日进斗金都瞧不上。你给他包装成体制内钻石王老五往我这儿介绍,只要搭上线,保证他半个月之内得甲亢。 “要我说苟局你就是太心善,不会折腾人,伱是上司我有钱,想整垮一个小办事员还不容易?还能让人给气着了?要我说你这仇赶紧报了别隔夜,不然我心里刺挠。” 说到这里其实沈清风已经说漏了嘴,苟应彪在局里被王子虚拍桌子的事儿早已传得西河人尽皆知,沈清风前面都是在假装不知。但是苟应彪听得入神,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开口问道: “沈总,这些都是巧招、妙招、绝招,可是只能管一时,不一定能把他整垮啊?” 沈清风说:“顶一时还不够吗?我问你他王子虚仰仗的是什么?不就是大领导垂青吗?可你看他又不是大领导亲戚,大领导凭什么垂青?不就图他有点小才华吗?这次他西河文会上要是出了头,大领导岂不是更加看重他?你以后在单位还怎么压得住啊?” 苟应彪身上的鸡皮疙瘩先是从两边胳膊一路爬到脖子上,接着背后又麻麻痒痒起来,一层冷气一层热气,交叠着从尾椎骨往脑门子上冲。 是啊,他之前怎么没想到?要是这次征文让王子虚出了头那还得了?要是他写的东西在西河文会上入了围甚至拿個什么小奖,那不更显得自己没眼光了吗? 苟应彪说:“沈总,我想起来了,他最近刚好跟我请了个长假,算算日子,他回来上班那天,不正好就是西河文会那一天吗?” 沈清风一拍大腿:“这不就对了?他肯定是想闭关写作,打算全力以赴准备一篇文章,好在文会上大放异彩,说不定梅主任还给了任务要他拿名次。这是关键时期,你可千万要把握住啊!” 苟应彪额头上冷汗直冒:“沈总,我就跟您交个底了,我说句实话,这个王子虚,不是癣疥之疾,乃是我的心头大患。最近他很是令我寝食难安。他要是在西河文会上出彩了,我会很难做啊。” 沈清风笑了:“没事儿,彪哥尽管找我,你开了口,我大事儿帮不了你,一个办事员我还搞不定?” 苟应彪说:“就按您刚才说的。他是结了婚的,就从他枕边人开始下手。搞得他近期鸡犬不宁,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让他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最好在西河文会时偃旗息鼓,从此泯然众人矣。” 沈清风说:“对,他拿不出作品,不就自然萎靡了吗?到时候你就逮着这一点说他,说到他从此心灰意冷退出文坛,再也没有勇气提笔。而你只需给我一个电话号码,后面万事不用你操心。” 苟应彪说:“我们每年都要填个人事项,家人这栏是必填的,我找我们负责政工的胡晓萍,联系方式她手里肯定有。” 两人一拍即合。林峰在屋外,听得浑身发抖,背后直冒冷汗,大热天的,身上却凉飕飕。人心竟邪恶至此。 以前的他颇具钝感力,以为沈清风对他的针对,只是对事不对人,虽然在明面上针锋相对,私底下还是至少能保持郭沫若和鲁迅的关系。 没想到,他竟然不择手段至此。不仅在文坛上要毁人,更要毁了对方的生活。 如果不是自己在文坛有一定地位,又有李庭芳老师照看,他会不会也对自己出手?如果自己被这样搞,能不能挺过去?想来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他牢牢握紧手机,打算保留证据,等之后赶紧向王子虚夫妻汇报,千万不要中沈清风的奸计。 忽然他想起电视里,偷听总是会因为手机突然作响而暴露,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紧急把手机竖到跟前调音量,手机却始终黑屏纹丝不动,仔细一看,才发现早已没电了。 房间里电话已经拨通了,苟应彪对着电话道:“小胡啊我问你个事儿,你有王子虚家人联系方式吗?” 电话里胡晓萍说:“什么事儿啊?” 苟应彪说:“他最近不是请假20天吗?单位里还有点事儿想问他,联系不到他的人,想跟他老婆打个电话问问。” 沈清风在一旁悄悄冲他竖起了大拇指。 电话里胡晓萍说:“哎呀,那还不巧了,他个人事项上没写他老婆哦。” 苟应彪一愣:“为什么?” “前不久刚填过,我也问过他,他说他跟他老婆是先办婚礼,没领证,对外都是当结了婚,实际上没办结婚证呢,所以个人事项上没写他老婆名字。” 苟应彪听得疑窦丛生:“那不就等于是普通男女朋友了吗?” “不是啊,现在很多小年轻都这样,家长催得紧,但是又没做好心理准备呗,我有个亲戚也是没领证,都不稀奇。” 苟应彪和沈清风面面相觑,转头问道:“也没人知道他老婆哪个单位的?我们单位没人去参加过他的婚礼吗?” “没有,现在作风纪律管这么严,家里办事都不请同事了,我还有一堆份子钱没收回来呢。不过他结婚那天还到单位发喜糖了,还送了一人一个伴手礼,那杯子我到现在还用呢。” 苟应彪一想,好像确实有这回事。 他又对电话说:“那他家庭还有没有其他成员?” “没有了,他就一个爹,他爹跟他不住一起,你打他爹的电话,估计也还是联系不到人。” “好吧。” 一束灯光照来,林峰一回头,看到一个保安提着手电筒正往自己这边张望。他猫着腰,迅速从灌木丛里穿过,那保安吓了一跳,接着又追了上来,但花坛小径曲曲折折,没跟上。 林峰确定没人跟着后,钻到自己车里大口喘气,手抖着把手机插上电,接着倒车,连押金都没退,开着车一溜烟走了。 到了家楼下,手机总算是充上了电,他翻找录音记录,发现在手机没电之前,只录上了苟应彪诗朗诵表演的那一段,气得一拍方向盘。 他把空调吹风调大,心里的燥热才算消了一点,紧接着开始拨打王子虚的电话,拨了两次,电话才接通。 “子虚兄弟,我跟你说个事儿……” 电话刚接通,他便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刚才听到的全跟王子虚讲了。 王子虚听完,倒还算平静。 “这些人,简直阴险毒辣。” 林峰摇头叹气:“谁说不是呢?之前我还想着能不能通过沟通和平解决这个问题,现在他们不分青红皂白也开始对付你,我们不能再当鸵鸟假装不知道了。 “现在沈清风还只是个副会,要是被沈清风当上了文协会长,他能通过这个位子撬动更多资源。到时候恐怕我们的处境会更艰难。要么不在西河混,要么放弃写作。 “一定要跟他们对抗。他妈的,哪怕是输了,也得堂堂正正冲锋一回!” 林峰慷慨激昂,电话那头王子虚却显得很冷静: “西河文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力,能决定谁来当会长?” 林峰说:“文会是大领导亲自出场背书的活动,到时候不光西河文坛倾巢而出,还会联络到全国的一些作家名人过来与会。林洛要是拿了优胜,大领导亲自颁奖,不让他升副会都不合理,他一升副会,下一任会长肯定就是沈清风的了。” 王子虚说:“那就不让他拿头名。” 林峰笑了:“兄弟,这是个好办法,但你可别小瞧林洛……” 王子虚说:“他再强,这回他也拿不了头名。我会参赛。” 林峰被噎住了,但他觉得自信是好事,所以没再说什么,只竖了个王子虚看不见的大拇指。 “对了,我听他们说,你没跟你老婆办婚礼?” 电话那头王子虚说得轻描淡写:“对啊。之前我老婆的外婆病重,说想要在走之前瞧一眼她穿婚纱的样子。我老婆是外婆带大的,感情很深,所以跟我匆忙办了婚礼。” 林峰皱眉:“那为什么这么久没领证呢?” 王子虚苦笑:“我当时又穷又挫,还有房贷,我老婆说要不是为了外婆的事还不一定是我呢,她怕吹了之后留个离婚的记录,这毕竟对女人影响比较大,所以一直没跟我领证。” “……” 林峰觉得这样很难评,但对于他人的家事,他选择不予置评。 王子虚的声音变得温柔起来:“最近我俩已经开始备孕了,我打算过段时间再跟她提领证的事情。我们生活了这么些年,早就把彼此当唯一了。说不定她早就忘了结婚证的事儿了。” 林峰说:“祝你和你夫人和和美美,早日生个白白胖胖的孩子。” “谢谢。” 挂了电话,王子虚闭上眼长吁一口气。 王子虚,又被逼到绝路了呀。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但是没有关系。 他不仅拥有此生此世,他还拥有整个世界。 他闭上眼,在他的脑海意识境里,华丽繁复的建筑们层层叠叠地被构建出来,它们坚定地屹立在大地上,一眼望去,如同一座构造精巧的城池,富有生活色彩和真实性。而构筑出那些建筑的砖石,却是来源于虚构。 虚构的技术他已经掌握得炉火纯青,故事的龙脉也被他握在手心。 接下来,只需要驾驭奔马,跑到终点即可。 至于沈清风和苟应彪两三子的图谋,又怎足挂齿? 想到那些鬼蜮伎俩,王子虚差点笑出声。 他的妻子怎会被那点小手段给糊弄住?奔驰宝马奥迪停一排怎配让她抬眼? 起码停一辆保时捷吧。 此时,婚礼进行曲庄严肃穆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掌声、笑声、嗑瓜子声、孩子们的叫声,此起彼伏。被话筒放大了无数倍的声音隆隆作响: “……你愿意娶她为妻吗?” “我愿意。”王子虚说。 骤然间,铺着长长红毯的舞台在视野里拉长,人群也在迅速远离,他转过身,身旁竟空无一人。 他合上笔记本,将圆珠笔插回胸前口袋,朝门外走去。 第93章 不要想象粉红色大象 “陈青萝同学,你作文里写的都是真的吗?” “……真的。” “这么说,你真的有一个醉酒后被自行车压过脚掌伤口溃烂导致截肢后来刻苦攻读考上南大的农民工二舅?” “……王子虚同学。” 陈青萝转过身——一直到现在,他还记得她当时闪闪发光的眼睛,如夜幕般漆黑,如星辰般皎洁。 “怎么了?” “你是个笨蛋。” 故事的开头总有那么两个无所事事的年轻人,最好天气晴朗,风也很柔,一切看上去都那么鲜艳。 在王子虚幽深的记忆宫殿深处,就有那么一处十分鲜艳的地方——他和陈青萝一前一后走在操场的塑胶跑道上,塑胶跑道一片赤红,天空湛蓝如洗。 陈青萝穿着运动短袖,露出上衣外的手臂如同羊脂,下半身是蓝色校服长裤,脚踝细瘦可爱,高马尾在空中晃来晃去,这显得她有些天然呆。所以她说他是笨蛋,他也并不感觉生气。 “都告诉你写作文就是微型瞎编,写就是大型瞎编,名著就是超级瞎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问我有没有这样一个二舅,你这個笨蛋,难道你以为莫泊桑真的有个叔叔叫于勒吗?” “什么?于勒是假的吗?!” “……你赢了。” 两人走了一阵,离其他学生们远了一些,王子虚又问:“可是你写的东西感觉好真啊,简直就像真实发生过的一样,编出来的不可能那么真……” “为什么不可能?” “啊?” “我问伱为什么不可能?” 陈青萝转头看向王子虚,可能是看到他的表情显得十分呆瓜,她小脸一垮,伸出手,在他额头上轻轻拍了一记。 在她的指尖落到他额头上前,她已经收了力,所以在王子虚的感觉上,她只是摸了摸他的头。虽然摸得十分急促。 陈青萝说:“我问你,这世上存在粉红色的大象吗?” 王子虚说:“我想也许大概可能应该是没有吧。就算有,也肯定不是纯正的粉红色。” “那你能想象出一头纯正粉红色的大象吗?” “……能。” “你做过自己在天上飞翔的梦吗?” “做过。” “梦里你怎么飞的?” 王子虚张开双手,像一只燕子:“双手一挥,就可以在空中滑翔。” “现实里你这样干能飞起来吗?” “不能。” 陈青萝将鬓角的头发勾到耳后:“告诉你啊大笨蛋,人的想象力啊,可是很强大的,强大到足以无中生有。 “我没有二舅,假如我有一个二舅,他可能会在汽修配件厂上班,头发稀疏,患有肩周炎,手上布满老茧,指缝里老有黑色,总是浑身机油味。他喜欢吃肉,喜欢看球,喜欢下雨天…… “你看,只要你不断丰满他的细节,他迟早会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仿佛就生活在我们身边。这就是想象力的威力。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王子虚说,“可是,如果他有肩周炎,他不可能喜欢下雨天,因为下雨的时候,他肩膀会疼。” 陈青萝说:“我故意留个破绽考考你罢了,嗯,你过关了。” 王子虚说:“是吗?但我感觉你就是单纯没编好。” “我怎么可能没编好?就算我没编好,也不可能让你发现。你这个笨家伙,这都看不出来。你明明很聪明,但有时候怎么那么笨呢……” 陈青萝脸上的红色很淡,淡到在太阳下几乎瞧不见,粉粉的,很好看。 在这里,记忆出现了一个分支:其中一种说法是,王子虚看呆了,直到被陈青萝用眼睛狠狠一白才回过神;另一种说法是,王子虚并没有看呆,表面十分平静,但一直到晚自习做试卷时,还在琢磨她到底有没有脸红。 但不管哪种情况,陈青萝都没有真正地脸红。他可以想象出一头粉红色的大象,但他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一个脸红的陈青萝。 …… 王子虚睁开眼,首先看了眼手机,早上六点五十,比昨天稍晚一点。 他果断起床,迅速穿好衣服,依次敲响脚本师们的房门。 “赶紧起床锻炼,时间不等人。” 每敲响一个房门,门里都传出痛苦的呻吟声。很好玩。看来他们还没有适应这种高强度的生活,需要更多锻炼。 到了叶澜门前,他没有敲门,径直下楼做热身运动。 花了半个小时,人们才洗漱完毕,稀稀落落地到齐,浑身跟散架了似的没有形状。王子虚恶魔般的催促之下,他们才没精打采地朝远方跑去。 到了九点,叶澜也醒了,在房间里匆忙穿好衣服丝袜打粉底拍脸描眉烫头发,走出来时王子虚还在写他的征文。 叶澜一边给自己烤面包,一边掏出手机看新闻,王子虚的手在键盘上“啪啪”敲个不停。 她端着烤好的面包出来,在王子虚对面坐下,一边吃一边说:“哇,高速路又塌陷了,我都不敢走高速了。” 王子虚没有回答,她也没计较。清了清嗓子,接着播报:“西河本地新闻,陈青萝和宁春宴都要参加这次西河文会,担任评委。” 王子虚敲字的手一僵,悬在空中。 叶澜坏笑着看他:“怎么,心动啦?听说这两位都是文学界数一数二的大美女哦。要是你征文写得好,说不定还有机会跟她俩接触呢。” “哦。”王子虚低头接着敲字。 叶澜说:“你认识她们啊?” “不认识。” “那你就加油写征文吧,要是写得好,她们亲自给你颁奖,到时候整个西河文坛都得羡慕你。” “别跟我说话,我现在很忙。” 叶澜的鼻子皱了起来。 她将最后一片面包塞进嘴里,拍了拍手,走到王子虚身边,并指如刀,猛戳王子虚的肋骨。 “我还以为你今天要睡一天呢,你才睡了几个小时啊?怎么还这么有精神?” “睡了四个半小时。够用了。” 叶澜接着戳他:“昨天是不是你把我搬上楼的啊?” 王子虚说:“不是。是诗人把你抬上去的。” 叶澜说:“诗人说是你。” 萨特不知道什么时候跑过来了,在一旁幸灾乐祸地大笑:“哈哈我就说她会找你茬吧!” 王子虚没理他,对叶澜说:“诗人在说谎。” “瞎说,女人不骗女人。” 萨特坐下来,在他旁边告诉他:“她只是想找机会跟你说话而已。女人的情感需求就这么奇怪。” “我知道。” 叶澜问:“你知道什么?” 王子虚说:“我知道你昨天其实没醉。哪有人半箱啤酒就醉了?啤酒只撑肚子,醉不了。” 叶澜蹭地脸红了,拍了他后背一巴掌,小声说: “但是我是一口气吹的呀。而且我其实没什么酒量的。对了,别岔开话题,昨天是你把我抬上楼的吧?” 王子虚低头敲字,用脑容量的余量回答她:“诗人是个写的。” “是啊,所以呢?” “不要相信一个写的人的话。他们什么谎话张口就来的。” “你不也是写的吗?” 萨特提醒道:“你昨天表现太好,在她那里得分很高,这种程度的敷衍已经打发不了她了,你必须正面回应,不然她能缠你一整天。” 老萨特这句话倒是实话,王子虚终于放弃了挣扎,抬头看叶澜:“那我说实话吧,昨天我是跟诗人一起把你扶上楼的。” “早说不就得了,支支吾吾的。” “主要因为你很重。” “呸!你才重,你跟猪一样重!”叶澜气得满脸通红。 气了会儿,她又忽然不气了,说:“我又不是来找你麻烦的,你怕什么?其实吧,我想感谢你。” 顿了顿,她说:“我新买了一台特斯拉,老的那辆奥迪有点费油,不开了,你不是没车吗?等新车落地了,老的那辆可以借给你开。你有驾照吗?” “有。不过一直没怎么用,因为没车。”王子虚说,“谢谢。” 叶澜手抚着胸口说:“不用谢,谁让咱们现在是合作伙伴呢?” “哦。好的。”王子虚一点激情都没有,这让叶澜十分失望。 叶澜背着手,低头端详他半天,问道: “你才睡四个小时,真的没问题吗?接下来还有十几天要熬,你能顶得住吗?” 王子虚盯着屏幕,手上没停:“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心脏有点疼,还有耳鸣。但是不抓紧时间不行,我之前订的计划里没有写征文的安排,必须挤出时间来写。” “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是吧?可是你还是注意一下身体吧,我真怕你猝死在这儿。” 王子虚敲着键盘,忽然顿住了,皱起眉,似乎有一个令他十分不解的地方。 过了会儿,他回头看叶澜:“伸出手。” “干嘛?”叶澜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般的语气吓得退了一步。 “伸出来。” 叶澜伸出手,王子虚把手平放在她手上:“我手没有在抖?” 叶澜摇头:“没有。” “再伸出另一只手。” 叶澜呆呆地服从了。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听话。反正王子虚眼睛一盯着她,她就全无反抗念头。 王子虚伸出另一只手放在她手上:“这只呢?有没有在抖?” “没。” 王子虚的手温暖宽厚,叶澜的手冰冰凉凉。两人的手在空中对掌,保持了片刻。王子虚收回手掌。 “手没抖就说明还好。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不影响码字。” “你这是哪儿来的赤脚医生诊断方式?”叶澜白了他一眼,心脏咚咚狂跳。 “你还不去公司吗?你已经迟到了。” “没事儿,我就说你这边有事儿耽搁了。” “我会告诉左子良,我这里没有什么事。” “你这个狗东西!” 王子虚就差直接赶人了,叶澜又羞又恼,骂了一句后,落荒而逃,躲进自己的奥迪四驱里,坐在驾驶位上大口喘着粗气。 “栽了啊叶澜,栽了栽了……他肯定看出来了,现在正得意呢。” 她把后视镜对着自己,发现自己满脸通红,接着一脸埋怨地指着镜子说: “你说你招惹他干嘛?他是小王子啊你忘了?” 她平复了一下心情。因为王子虚的真人和形象反差太大,她时常忘记他其实很会。他是有当渣男的潜质的。 她心有余悸,并且有些庆幸地想到:幸好他结婚了。结婚相当于把这家伙给封印了。 不管他老婆如何,感谢他老婆对这个世界做出的贡献。 她发动车辆,汽车歪歪斜斜地如长虫般扭动,上了大路才走出直线。 路过跑步的脚本师们,樱酱他们纷纷冲车子打招呼。 叶澜降下车窗,人们满脸笑容地冲她喊:“叶总走了啊?” “啊,对。”叶澜说,“我得回去上班。” “晚上还来不?昨晚那家烧烤味道蛮不错。” 叶澜摆手:“不来了不来了,我这会儿宿醉还难受着呢,天天这么玩,身体有点受不了。” “哦……” 人们拖长声调,很是失望。 叶澜想了想,又说:“我今天晚上还过来睡觉。如果你们今天流水还能破记录,我还请你们吃宵夜。” “耶!”人们欢呼起来。 叶澜升起车窗,人们在后面喊:“叶总你安全带没扣!” …… 公寓里,王子虚在键盘上敲下:“……她云鬓微乱,眼中有光点闪动……” 萨特趴在桌上,说:“你有点过分了。” “怎么了?” “你写不出来满意的描写,直接上手撩身边的人做实验是吧?”萨特说,“撩出问题怎么办?” 萨特虽然渣,但他总是一针见血。 王子虚刚才写到一个关键地方,总没有思路,于是就对叶澜稍微出了出手。反应还比较令他满意。但这也说明,他的症状快要蔓延到现实中了。所以萨特才会替他担忧。 “我不是为自己辩解……主要是我在描写女人神态这一方面,确实很欠缺。陈青萝是错的,想象力是有极限的。我可以想象出一个很真实的男性,但我想象不出那么真实的女性。 “沈清风在这一点上就做得很好,他写女人真能写出心动的感觉,但是我就不行。我和年轻的异性打交道太少了。我麻木很久了,实在不知道心动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了。” 萨特表情严肃:“你再麻木,你也不能祸祸现实中的人找感觉啊?你小心变渣男你。” “就算我成了渣男,也轮不到你来说吧?” 萨特说:“而且你不能去酒吧找个不认识的人撩吗?兔子不吃窝边草你不懂啊?” “你又懂兔子不吃窝边草了。你昨天怎么说的你忘了?”王子虚说,“唉,别烦我,我现在是真没时间了。” 萨特说:“我就好心提醒你一声,写固然重要,但别把自己的生活玩进去了。” 王子虚说:“我不觉得这世上有比写更重要的事。包括我自己的生活。萨特,你变世俗了。” “牛逼。”萨特由衷感叹,“你真是个文学殉道者。希望你的结果,能够配得上你的疯魔程度。” 王子虚没说话。他从不觉得自己疯魔。只是生活所迫罢了。 萨特没说话了,世界刚安静没一会儿,王子虚手机又震动起来。 他一看屏幕,是单位胡晓萍打来的。 第94章 闲人胡大姐 胡晓萍很少跟王子虚打电话,可能这辈子也就打过一两次。但这回,王子虚基本能猜到是什么事儿。 “喂,小王啊,我是单位胡晓萍啊。” “知道,我存您电话了,怎么了?有事吗?” “苟局长说,单位要组织一次活动,增强一下凝聚力,要求所有40岁以下的同志们都要参加。” 王子虚说:“我请假了,去不了。” 胡晓萍压低声音说:“这次活动听说经费很足哦,钓鱼、打牌、吃烧烤,可以带家属,而且都是年轻同志们去,一分钱不用花,跟休假一样。你请假了也可以来玩啊。” 说完,她又说:“上次那事儿吧,姐没往心里去,你也别往心里去,同志们都知道什么情况,打工人不为难打工人。你也别躲着大家,总是要回来上班的,这次借这个机会重新破一下冰多好呢?你说是不是。” 胡晓萍的语气十分诚恳,如果不是昨天林峰给王子虚打了小报告,他今天肯定至少要心动一下。 不知道胡晓萍有没有参与苟局长的阴谋,如果她知情还这么说,那王子虚真要对人类失去信心了。 不过不管她是否知情,对于苟应彪把无关人牵扯进来打掩护的事儿,他都十分愤怒。 王子虚说:“胡姐,我对事不对人,气都是冲着苟应彪一个人撒的,发完火心里也舒坦多了,没对你们有意见。不过这回请假吧,是真家里有事儿。” 胡晓萍笑道:“我就知道你很理智。小年轻不知道你什么人,你老大姐我在这儿上了这么多年班,还不知道伱的脾气吗?你就一老实孩子,心思很单纯。你的事儿吧,换了谁都该心里有气,不过不该那么冲动,把矛盾都摆到明面上来,你看,现在处境尴尬了。” 王子虚很敷衍地点头,说您教训得是。 胡晓萍说:“我也不教育你了,你自己心里有主意。不过苟局还叮嘱我了,如果你不来,你老婆来也行。我估计他想跟你缓和缓和关系。你老婆要是没事儿,可以放心让她来,我带着她玩,还可以讲讲你的事儿,让她多心疼心疼你。说起来,我们单位还都没见过你老婆呢。” 王子虚说:“谢谢胡姐,我老婆也有事儿,她来不了。” 胡晓萍说:“那行吧,我的任务是完成了。你好好的啊。” 挂完电话,王子虚心忖苟应彪不会这么轻易罢手,果然,过了没一会儿,苟应彪就急不可耐地亲自打电话过来了。 王子虚接了电话,对面气势汹汹地说: “王子虚,你那么长的假我都给你批了,组织上有安排,你为什么不服从?‘若有战,召必回’的精神你丢哪儿去了?” 王子虚没跟他客气:“苟应彪,我不是退伍老兵,你也不是司令部,假是你批的字是你签的,我这边有正事,来不了就是来不了,你别烦我。” 苟应彪没想到他还能这么冲,语气软了几分,拖长声音打着官腔道:“那你来不了,让你媳妇儿代替你出席吧。她总没有事吧?你把她电话给我,我来跟她讲。” 王子虚不想忍了,直接挂了电话,拉黑了事。 电话那头苟应彪被挂了电话,又拨回去一直接不通,才意识到自己被拉黑了,顿时气得浑身哆嗦,过了好半天,才打内线电话:“叫小刁来一下。” 刁怡雯背着手,进了他办公室,亭亭玉立地站着。苟应彪又换上了一副和善面孔,说: “小刁啊,听说,这次西河文会,你也打算参加征文比赛?” 刁怡雯点了点头,苟应彪又说:“其实啊,我跟本市的大文豪沈清风有些交情,他很关心我们单位有才华的同志们,如果你写好了征文,可以交给他点评点评,他那儿有不少文协的大作家,可以给出很中肯的意见。” 刁怡雯人淡如菊地说:“不用了。” 苟应彪脸色一僵,说:“你可能有点误解我的意思,只需要把作品给他看看就行,他是真心实意想帮助你进步……” 刁怡雯说:“其实我的稿子已经写好了,家父也认识几位颇有名望的老师,都帮我斧正过,再交给别人改,可能不太礼貌。” 苟应彪一怔,再看她表情,才意识到自己会错意了。 人家不是不好意思,人家是早已有所准备。沈清风?抱歉,还不太够格。 联想到她的家庭条件,会请出什么级别的人来,苟应彪已经心中了然,也不再勉强,反正他的目的是狙击王子虚,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不需要他再操心,于是温言道: “有准备就好,祝你马到成功。” “谢谢苟局长。” 刁怡雯高冷地走出办公室。双手背在身后。 她虽然不知道苟应彪具体在打什么主意,但她知道,他想收拾王子虚,并且想拿她当枪使。 所以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接受这种示好。 这次西河文会,她确实是奔着拿名次去的。她父母发动关系,那种人脉都请来了,她不可能一点野心都没有。 她可以被动地压垮王子虚,但她不能作为苟应彪的枪,主动得罪王子虚。没好处还得罪人,谁干啊? 更何况,苟应彪抛出的那点筹码实在不算什么。 这回西河文会的对手,主要就是林洛、林峰。林洛背后有沈清风,林峰背后有李庭芳。但是李庭芳自矜名节,不会过分参与。 这回征文什么情况,她早都一清二楚。 沈清风听起来名头吓人,实际上远不是最大的对手。至少她就知道,有好几个背景比较深的,都摇动了一些名家老手出马。 这是只有在名流圈子内部流通的小道消息。 可怜林峰和林洛还自鸣得意,目无余子,以为胜券在握。 实际上,他们才是挑战者。 …… 叶澜很晚才到公司,一进公司,就发现氛围紧张得不像往日。 她刚坐下来,左子良就匆匆忙忙找过来了。 “基地那边运行得怎么样?一切正常吧?”左子良问道。 叶澜说:“正常啊,挺好的。大家都……还算有精神吧?” 左子良点头:“那就好。我跟小王子打电话。” 叶澜拦住他:“哎,等一下,怎么了这是?” “出了点小情况,”左子良说,“对家把我们的模式抄过去了,现在也开始用我们的脚本了。” 第95章 舞!舞!舞! “脚本又被盗了?” “是啊,又被盗了,不过这回不是我们内部有傻子给人亲手发过去的,而是对家派人卧底进来偷的。” 叶澜脸微微一红:“老说以前的事儿就没意思了哈!给我说说具体情况,对家是怎么操作的?什么卧底?” 风波的起源来自于“轻言”钟素素经理的一道乱命,她吩咐仇泽将王子虚挖过来。 苦逼的奔波儿灞打工人在琢磨一夜后,忽然龙场悟道:比起将对方的人请过来,把对方的作品弄过来不是要简单许多倍吗? 于是他就这么干了。他把小王子古往今来的脚本全都打包整理好,以学习资料的名义,发到“轻言”核心语疗员的群里,供他们参考。 叶澜银牙一咬:“把他们给告了!” 左子良苦笑:“已经在走法律程序了,不过,你可别抱太大期待。要认定他们剽窃有点困难,这可能是旷日持久的一场官司。” 叶澜说:“那卧底找着没?” “找是找着了,可就算消灭他一个,我们的语疗员注册是开放的,他们随时可以再塞一个进来。” 叶澜说:“那我们也只给核心语疗员发,脚本不公开了。” “没错,我们为了不让他们剽窃,先自己砍自己一刀。” “那怎么办嘛!”叶澜急了,“难道坐等他们抄袭山寨?等到以后,他们还要倒打一耙,说我们才是山寨呢!” 左子良盯了她一会儿,忽然没来由地笑了。 “你笑什么?” “实际上,他们已经在这么干了。你看我们app的最新评分。” 叶澜接过他的手机看了一眼,顿时胸闷气短,连乳腺都不通畅了。 【冲着“小王子”来的姐妹们避雷,内部消息“小王子”其实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团队,这個团队最近撕逼拆伙了,核心主笔出走到了隔壁家,所以两家语疗话术现在都一样了,姐妹们当心啊,不买山不看山,否则就是山的帮凶啊!】 评论回复:【谢谢姐妹排雷,对家说的是哪家啊?我好去支持正版。】 评论回复:【app商店推荐第一个就是,抱歉我不能说名字,否则会被系统判定为广告的。】 叶澜捶着自己的胸口,把手机还给左子良: “快!想个办法让轻言赶紧倒闭!我受不了啦!” 左子良摊开手:“我倒是想。” 叶澜躺在沙发上揉胸口,抬起头说:“我去维护一下社群,努力做好舆论,你去联系应用商店官方,看能不能把这个造谣的评论给删掉……你在给谁打电话?” 左子良说:“小王子。” 叶澜走过去把他电话给按了。 “你给他打电话干嘛?他在专心搞创作呢,你别打扰他。” 左子良抬头诧异地看她:“我打电话给他就是让他更加专心搞创作啊。轻言的渠道、资金都比我们多,在我们的官司打赢之前,想要在同样的打法中存活下来,就必须继续扩大产能,不停用新脚本去堆,否则我们真要活成山寨了!” 叶澜跺脚:“可是王子虚已经到极限了!” 左子良扬起眉毛:“叶澜,你之前可不是这样的。怎么,终于感受到小王子的魅力了?” 叶澜扭过头:“伱别乱讲。你去基地看过吗?就王子虚那状态,说他尿血了我都不会惊讶。还是保持原样吧,他身体要是垮了,我们全面完蛋。” 左子良抱起电话机到自己座位上,不为所动接着拨打电话: “你们能加深一点感情呢,也是好事,但是最好不要让感情影响工作。这事儿必须得告诉他。” “你这样压榨他真的好吗?” “创作者只有在压榨中才能获得新生。” “你的意思别是先把他给压榨致死吧?” “小王子比你想的要坚强。” …… 王子虚在电话里听左子良说完,面色平静,点头道:“……行,我知道……好。没问题。” 挂了电话,他扫了眼脚本师们:“我们今天要再提升一倍的脚本产量。以后也将如此。” “啊?”迷途信者张开了口。 王子虚说:“我知道你们要说什么,我也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但是不要问为什么,也别违背命令,否则只能淘汰了。” 诗人嚼着口香糖轻描淡写道:“昨天是四千字,今天就是八千字咯?小意思而已,我以前同时连载两本书的时候,比这更离谱的字数都写过。” “喂!”迷途信者转头看她,“那是你天赋异禀好吧!” 程醒低头用笔在笔记本上写字:“据说《生死疲劳》是以平均每天一万字的速度创作出来的,我们还有什么资格找借口呢?” 樱酱双拳对在一起:“意思就是说,既然有人天生天赋异禀,那为什么不能是我,对吧?” 小八点头:“文暧俱乐部第一条规则,小王子老师说的一切都是规则。别说了,我的机魂已经正在觉醒中了。” “那是第六条规则好吧?” 信者吐槽完,像鲁路修那样浅笑着闭眼,伸出手指抵在自己眉心,道: “呀咧呀咧,既然你们都打了鸡血,那我也不装了,只有拿出我的底力了。” 他话还没说完,众人便散了,樱酱拍着他的肩道:“知道你压力大,但是玩得太中二,就有点尬了兄弟。” “……” 王子虚回到自己电脑前,将之前设置好的目标字数从“4000字”调整到了“8000字”,在点下确定的那一秒,萨特又出现了。 “你这么给自己加压,西河文会的征文还来得及么?还只剩下……”萨特低头看了眼手表,“还有两天就截止征稿了哦!” 王子虚说:“照写。” “真玩儿命啊?” 小王子出现在餐桌对面:“有时候不得不玩儿命,你不玩儿命,命就玩儿你。” 萨特说:“关键是为谁玩啊?如果是为了别人的眼光玩儿自己的命,那不是受刑吗?” 小王子嗤笑一声,说:“只有你这种活在高福利社会的人才会在意这个。活在这里,活在西河,哪一天不是受刑? “张倩、苟应彪、沈清风,这些屄玩意儿,只要你稍微冒一点儿尖,他们就跑过来掐你。这回无非是又多了个对手而已。你能怎么办?你只有命啊!” 萨特不说话了,默默点燃自己的烟斗。 小王子却没打算停,接着说道:“你看过《圣斗士星矢》没?星矢趴在地上,快死了,跟雅典娜说女神我什么也做不到,我已经一无所有了。雅典娜说,你怎么会一无所有?你不是还有生命吗?” 小王子眼睛看向王子虚:“我们从来一无所有,生来只有烂命一条,我们能怎么办?” 萨特的脸陷入了烟雾中,说:“你们东亚人的内卷行为,总是令我感到困惑。” 小王子说:“你还有烟斗吗?我也想试试。” 萨特凭空变了一个到手里递给他。 两人相继在餐桌上吞云吐雾,你一口我一口,将餐厅熏得云蒸霞蔚、仙气飘飘。 王子虚说:“《挪威的森林》里面有个情节,我记得不太清楚了,你们帮我回忆下,就是渡边跟永泽分别的时候,永泽给渡边提了几个忠告,其中有一个是什么来着?” “‘不要同情自己,同情自己是懦夫的行为’。”小王子提示道,“是这句吗?” “是这句。” “你有什么值得同情的?”小王子说,“是因为你父母离异?还是因为你爹精神失常?还是因为你女朋友背刺你,或者九年评不了优?” 萨特说:“别说了,再说我要流泪了。” 小王子冲他一扬烟斗:“只有这种心灵柔软的老白男会同情你。谁在乎你啊?” 他把身子凑过来,烟气喷到王子虚脸上:“记住,一事无成的中年男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悲的生物,他们被男人视为竞争对手,被女人视为赚钱机器,既没有年轻人的犯错豁免权,又肩负着最沉重的责任,只要一步走错,就会变成天下的乐子。 “左子良是对的,你必须舞下去,因为你的舞姿本就无人欣赏。趁着还能压榨出汁水,赶紧压榨自己吧,这可能是你最后的机会……” “够了。”王子虚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小王子看了一眼萨特:“我刚才是不是说得有点太过火了?” “谁知道?我不懂你们东亚人的精神世界。你们不是有那个什么武士道吗?” “滚蛋,武士道是日本人的东西,老子是中国人。” 王子虚朝洗手间走去:“闭嘴,我去尿尿而已。” 说完,他转头一笑:“我怎么可能因为这点小事就自尊心受挫?你们以为我是谁?” 小王子和萨特双双盯着他。他们不知道他这次给自己一个什么定义。 “我是还有50次诺贝尔文学奖机会的男人。” “加油,”萨特说,“虽说那奖吧,我拒领了。” 小王子呼了他一巴掌:“你让他把逼好好装完不行吗?” 王子虚没跟他俩计较,兀自笑了笑,走进厕所,解开裤腰带,脑子里盘旋的,仍然是脚本和的事。 身体里的液体被排出,膀胱压被缓解,他松了一口气,但一低头,发现蓝色便池里,暗红一片。 他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第96章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王子虚醒来时,身处一片惨白当中。 周围影影幢幢,一切笼罩在一层惨白光晕之中,就好像有人在他眼前放了一块水汽密布的磨砂玻璃,他如同直升机一般悬浮在这片惨白中,只有头顶上空闪烁着暖黄色光芒,星星点点,让他幻觉自己身处仙境。 如果他身处仙境,那么他大抵确乎是死了。 想到死,王子虚反倒安心下来。 不用再考虑责任清单,也不用再考虑他人凝视的目光,更不用考虑,从今乃至将来50次诺贝尔文学奖的人选。 他希望仙境里有无限量供应的大丰收,其次至少有一台蹲力器——如果世界在这里走到尽头,时间到这里迎来终结,他至少拥有无限的自由,足以来得及造一头真正的剑龙。 就在他即将在这一片平安喜乐当中沉沦时,一个白衣女人破开虚空,冲这边喊道:“76号床家属,76号床家属在吗?” 身边有女人应道:“哎,来了!” 女人走过去,小声讨论着什么。王子虚的眼神开始对焦,他才发现,头顶闪烁着光芒的是吊瓶,里面还剩半瓶澄澈透明的液体。 空气里漂浮着橘子味、米饭味、消毒水味、含有生理盐水的尿液味。阳光斜斜照过来,在他手背上留下几道火红的线条,埋在皮肤里的针头上裹满胶布,葡萄糖药液静默流入体内,让手腕处一片冰凉。 “你醒啦?” 女人回来了。一只温暖柔软的手贴上他的脑门,试了试他的体温,不知道试出什么来了,女人一言不发地缩回手,坐回去接着玩手机。 他转头,看向这位“76号床家属”。 她坐在床边的天蓝色椅子上,包裹着黑色丝袜的长腿交叉斜放,挡住了包臀裙容易走光的区域,披散的黑发下方露出银色耳环,涂了口红的红唇在这一片惨白中格外显眼。 有一瞬间他还以为这是妻子,看仔细了才发现她是叶澜。王子虚盯了叶澜一会儿,才醒悟到,哦,原来我进了医院啊。 “我睡了多长时间?” “三、四个小时吧。”叶澜头也没抬,“我早跟左子良说不能再压榨你了,谁知道你们俩,一个敢说一个敢听,真是两头驴。两头倔驴,两头又臭又硬又蠢又拧的大倔驴……” 王子虚又问:“我得的是什么病?” 叶澜说:“缺乏睡眠、营养不良、低血糖、焦虑,可能还有点眼压过高。” 王子虚抬起头:“就这?” 叶澜瞪了他一眼:“什么叫‘就这’?医生说,把自己累到晕倒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王子虚问:“我为什么会便血?” “经大家讨论一致认为,可能是由于你中午吃了太多红苋菜。那不是血,是红色素。” “……” 王子虚如释重负。王子虚哭笑不得。王子虚又悄悄松了一口气。 他从不检查身体,他觉得毛病都是检查出来的,这种讳疾忌医的思想他自己都知道大错特错,但他知错而不改。所以看到便池里红色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终于遭了报应。于是很释怀地晕了。 谁知道,听起来一大堆毛病,一個能要人命的都没有。他的身体比他想象中要好很多。 “好险,我还以为没有机会了呢。” 叶澜看他:“什么机会?” “得诺贝尔奖的机会。” 他说完,注意到叶澜的表情更加疑惑,解释道: “诺贝尔文学奖不发给死人,死了就,没有得奖机会了。” “哈哈哈哈……这个笑话还可以,你还有精神开玩笑,看来不久就可以出院了。” 王子虚掀开被子:“我现在就可以出院。” 叶澜似乎早料到他会这样,反手把被子盖了回去,伸手按在他腿上:“你真不要命啦?医生说了,至少还要住院观察一天!” 王子虚有点儿虚,挣扎了一会儿没挣扎起来,躺回床上,颇感绝望。 今天已经浪费几个小时的时间了。 他本可以写完几千字的脚本,撰写完成西河文会的征稿,准备次日的课程……可惜这些时间都浪费了,接下来还将浪费一整天在该死的医院里。 他突然很后悔,为这辈子曾无所事事地度过的每一天而后悔,他恨不得向时间之神虔诚祈祷,只求再多借给他一天时间…… “哈哈,苏雪莲居然对米饭过敏,好可怜啊!”叶澜在旁边对着手机傻笑。 ……就借她的时间就好。 王子虚在病床上舒展身体。刚才他以为自己要死了,有一刹那竟然觉得很轻松,这让他感到羞愧——如果让海明威知道了,肯定要怒斥他没有硬汉精神。 如果他死了,苟应彪会假装悲痛地在他的葬礼上致辞,然后顺手将今年的优秀授予刁怡雯;如果他死了,轻言就真正和文暧站到了同一起跑线,仇泽的牙都要笑脱;如果他死了,诺贝尔文学奖会毫无波澜地颁发另外50个文学家,其中不会有他。 总而言之,如果他死了,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情,唯独对他自己来说不是很妙。即使是为了这一点,他也必须好好活下去。 在不被命运眷顾的时候,好好活着,就是对命运最大的抗争。 王子虚转头问道:“为什么是你在这里陪护?那些脚本师们呢?” 叶澜说:“本来应该是他们当中的某人陪护的,谁让我太积极了呢?还特地开车跑过来,搞得他们以为我很闲似的,就把我留下了呗。” 王子虚说:“谢谢你。” “不客气。” 叶澜侧对着他,看不清脸色。 叶澜说得轻描淡写。实际上当时的情况,有点类似于王小波的《黄金时代》里面一个情节。 书里,主角王二被人在腰上夯了一扁担,痛晕了过去,大家都说他腰断了,要死了。陈清扬听说后急急忙忙跑下山,在王二耳边喊,伱要是腰断了,我养你一辈子!——于是大家都以为他俩在搞破鞋。 叶澜接到电话后,把高跟鞋提在手里,光脚超速开车过来,闯进基地连声问人呢人呢人呢?然后帮忙扛着王子虚,用车子把他拖到医院。 因为表现得过于积极,大家都以为他们关系暧昧,心照不宣地集体离场了。叶澜发现只剩自己陪护时气急败坏,又不能丢下王子虚不管,只好坐在这里玩手机。 “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可以啊,只要不叫我端屎端尿,帮几个忙都行。” 王子虚不知道的是,叶澜其实也不想坐在医院玩手机。她之所以坐在这里,就是一直在等王子虚找她麻烦。她不怕麻烦,她怕的是自己没作用。 王子虚看不出她的心思,很单纯地说:“那你能帮我把我的笔记本电脑拿来吗?我要写。” 叶澜瞪眼:“还写啊?都这样了,还写什么啊?好好休息吧。” “……” 王子虚拿眼睛瞪着她。女人都是这样,一开始跟你说什么都愿意为你做,等到你真的提出什么倡议,她们又不高兴了。这就显得很不够意思。所以王子虚拿眼睛瞪她。 叶澜并不觉得自己不够意思,她觉得她是为了王子虚的身体着想。但是王子虚瞪着她,她也没有不高兴。 因为催产素的缘故,她觉得现在的王子虚很可怜——虽然已经30岁了,但还像个值得关怀的少年郎,需要爱的抱抱。当然,她并不是真的打算抱。这只是一种心理上的感觉。 最后叶澜语气软化了一点:“休息就好好休息,非要赶这个时间干什么呢?又不差这一两天。” “后天就是截稿日,今天不写,明天不写,之后就没必要写了。” 叶澜又觉得他可怜,说:“算了算了,真拿你没办法。我去拿就是了。” 叶澜朝门外走去,忽然又回过头来问:“你除了写,就没别的需求了?” 王子虚摇头:“我只需要写。写才是生活必需品。” 叶澜出去了。以前她就觉得王子虚是个怪人,她现在更加觉得他是个怪人。 等到叶澜回来,王子虚心满意足地把笔记本电脑放在腿上。 他的笔记本电脑是5年前买的lnv,笨重如牛,刚刚运行了没两分钟,就开始大声喘粗气,并且使出煎鸡蛋的劲儿发热。把他烫得龇牙咧嘴。 他只好把笔记本电脑尽量往前推,但在重力作用下,它又总是掉下来,砸向他的小腹。而且一活动,手上扎针的地方就肿成猪蹄。 叶澜满脸奇怪地盯着他扭曲的脸,越发觉得他很奇怪。但是这事儿能好意思跟她说吗?说了她就更该怪他不应该在医院搞形式主义了,比鸡娃还鸡。王子虚只能忍气吞声,先苦一苦自己。 他不无绝望地想,光是这种恶劣的写作环境,就已被拉开一大截差距,这样怎么跟林洛、沈清风竞争?他为什么总是在关键时刻这么倒霉? 从他这种想法我们可以知道,王子虚活到30岁还是有点幼稚在身上。如果他这样算倒霉,他是从投胎开始就倒霉了。 在他躺在医院被电脑烫得吱儿哇乱叫的时候,刁怡雯的作品正在被交给雁子山当面修改,告诉她哪里写得好,哪里写得不好,如果想要得奖,应该怎么写。 雁子山是国内知名作家,国内有几个作家常年登上诺贝尔文学奖赔率榜,他就是其中之一,赔率排第7。 幸好王子虚不知道这件事。如果他知道了,可能更加心灰意冷到连投稿都不敢了。 第97章 昆虫记 环境的变化会影响心境,心境的变化会影响创作。理论上,作家们都比较脆弱,对于环境的适应力比部分昆虫还差。 所以陈青萝坚决要在宁春宴家写完整本《波伏娃的奉献》,宁家也表示理解。宁春宴全家浸淫文学之道,对于作家的这点小怪癖心知肚明,对她相当宽宏大度。 卡夫卡在日记里讲,他写《变形记》时,因为一趟预料之外的出差,导致后半部分没有写好,这让他十分难过——卡夫卡都如此,更别提其他人了——尽管《变形记》已经十分完美,看不出那趟出差影响在哪。 但王子虚相信,假如时光倒转,让卡夫卡不要去出那次差,说不定他会对《变形记》更有自信。因为这本书已经无限逼近理念上最完美的了。比它还要完美的话,那简直就是之神亲自捉笔所写。 如果没有那趟出差,说不定卡夫卡会有自信将《变形记》投给报社,而后肯定会被刊登。卡夫卡一定会因此名噪一时,接下来一篇接一篇地发表——那样就不用等他死后才出名了。 只不过是一次出差,就影响了一个作家的一生,进而造成了文学史上一桩永远的悲剧。可见作家这种动物,究竟有多么地脆弱。 王子虚觉得,自己可能要步卡夫卡大师后尘了。 他的最后一部分是在医院完成的,他躺在白色的病床上,护士每隔几个小时就过来给他扎一针,手法相当粗暴;隔壁床睡着个老人,成天哼哼唧唧,动不动就咳痰。 这一切都让他很没有安全感。 他写的时候总有一种错觉,他总以为自己写完就能逃离这个地方,然后他蓦然回过神,发现他正在进行的创作和医院并没有直接关联,于是十分沮丧。倒是他必须在病好之前赶紧完成,否则他的状态又要被打断。 这种朝不保夕之感沁入了他的字里行间,让他整篇像是雪山上的莲花,随时有可能被冷风刮碎。 按理说,这势必会导致前后段气质发生割裂。但写完后,他回顾了六到七遍,始终觉得全文一气呵成,十分自然,甚至有一点完美。完全没发现割裂在哪。 这可能是因为,他的调性本身就是剑拔弩张的,他的这种状态,反而让更增添了几分焦虑感;但也有可能,是医院的环境影响了他的判断力,导致心态出了问题。 有创作经验的人都知道,对自己的作品一旦开始产生怀疑,就没個完,这种怀疑会像滚雪球一般不断扩大,最后压垮自己。 到截稿日期前,王子虚都快自暴自弃了。在26次修改校对后,他终于放弃了自我审查,心想扑就扑吧,总比错过截稿日期好。 这篇横竖是要发掉的。就算是死,他也要站着死。 他心一横,拨通了宁春宴的电话。 …… 宁春宴接到王子虚电话时,正在百无聊赖地用手指帮陈青萝梳头,而陈青萝一如既往地伏案搞创作。王子虚的声音从电话里飘出来时,陈青萝的肩膀明显一抖,但宁春宴没注意到。 “喂,王子虚吗?你居然会主动跟我打电话,真稀罕啊,找我什么事?” 王子虚说:“我听说,你是这次征文的评委。” 宁春宴点头:“是啊,等一下……你不会是来走后门打招呼的吧?事先声明,谢绝走后门找关系,审稿当天都是盲评,要糊名的,我帮不了你。” 王子虚连忙说:“不是……我主要想问你个事儿。” 宁春宴听了会儿,才弄明白他的诉求:王子虚的征文已经写好了,原则上,他应该把稿子发给单位,再由单位集体发给文协。 但如果把稿子交给单位,势必要从苟应彪那里过。王子虚跟苟应彪关系太僵,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暗中使什么绊子,所以求助于宁春宴,想问问有没有公众投稿渠道。 “公众投稿渠道肯定是有的,但是你投那儿去也麻烦,还容易被打回来,你直接把稿子发给我得了,我直接交给文协。” 王子虚斟酌了片刻语句后说:“这会不会留下什么把柄?” “拜托,有什么把柄?我直接把你稿子转给熟人就好了,我都不看的。” 宁春宴觉得,王子虚这种小心谨慎里面有种猥琐狡黠的劲儿,可能这是他的独特生存哲学,也不知道是被什么逼成这样的。 王子虚说:“那谢谢伱了。我本来打算找林峰兄的,但他可能忙于创作,就没敢打扰他。” “你怕打扰他,你就不怕打扰我?” “我感觉你应该比较闲……” “我感觉被你冒犯了。” “一定是你太敏感。” 宁春宴一边梳着陈青萝的头,一边说:“对了,你的《野有蔓草》,我已经帮你投给《长江》了。” 王子虚说:“哦。谢谢。” “你不问为什么是《长江》吗?” 王子虚还没回答,电话背景音里,传来了杀猪一般的叫声。 宁春宴道:“你那边在干嘛?” 王子虚说:“我在医院。我隔壁床在打针,好像出了点问题。我最近在住院。” 宁春宴梳着头的手指一顿:“你病啦?怎么住院了?” 王子虚说:“有点操劳过度了。” 宁春宴玩弄着陈青萝的头发:“你在哪个医院?我过来看看你。” “啊?不用了吧。” “你就说在哪家医院,几楼几号床?” 由于上一次“没有保护好陈青萝”,宁春宴这几天被迫跟她一起闭关,在家里憋得人都要发霉了。 借着探望王子虚这个由头,她可以心安理得地出门一趟,要不然她真的要得幽闭恐惧症了。 在她的强硬要求下,王子虚报上了自己的坐标。 “我过半个小时就到,你这半个小时先别出院。”宁春宴跟他开玩笑。 王子虚略带疲惫地说:“唉,我还得住一天。” 宁春宴哼着歌挂了电话,忽然发现,身前的陈青萝呆在电脑前,手指张牙舞爪虚悬在键盘上,一动不动,呆若木鸡。 “你怎么了?”宁春宴问,“你不会真认识王子虚吧?” “不认识。”陈青萝马上回答。她如同被拧了发条般,继续在键盘上敲字。 去探望病人不能不带水果,这是礼数。宁春宴从家里搜刮了一点橘子苹果,忽然想到,依王子虚的性格,与其给他带点吃的,不如带点精神食粮。正打算去书房找本书,忽然发现陈青萝趴在门沿上盯着她看。 “你干嘛?” 陈青萝身子缩到门里,只露出一只乌黑的眼睛:“你要去医院吗?” “对啊。” “哦。” 宁春宴感觉她欲言又止,忽然想到,以她的拧巴性格,说不定是在等自己邀请她一起去医院。 “要不跟我一块儿去吧。反正你现在也没写作状态了。” “谁说的?”陈青萝钻回了房间。 “……” 宁春宴耸了耸肩,下了楼。一举目,发现陈青萝正阴恻恻地站在阳台上盯着她。 她打了个寒噤:“搞什么啊这女人,好吓人啊!” 她将手笼在嘴前喊道:“下来吧!我等你!” 陈青萝从阳台上消失了,过了会儿,宁春宴收到一条短信:“我不去。” “……” 宁春宴又不是她男朋友,没精力猜她心思。她在路上一边走一边想,陈青萝这个怪人也不知道最后会嫁给谁。 不管会嫁给谁,她反正都挺可怜那个男人的。 王子虚挂了电话,呆呆盯着墙壁,笔记本放在一边。 昨天写完稿子后,他昏睡了整整12个小时,就好像把前两天欠的觉全攒下来一块儿睡了一般。 “哈啰,我给你带吃的来了。” 叶澜手里提着饭盒走进来。她今天穿着件水蓝色吊带长裙,她的身材将裙子撑得很满。 王子虚一愣。他没料到今天叶澜还会过来。 女人把饭盒放在他的小桌板上,呼哧一声在一旁坐下来,用手掌比了个小扇子,拉开衣服扣子扇风:“热死我了。” “不是说今天不过来吗?”王子虚问。 “本来是不打算过来的,”叶澜喝着水,“但是闲着也是闲着,何况,关怀一下我们公司的核心资产,也是我的工作之一。” “轻言那边如何?” 叶澜嗤笑道:“高估他们了。之前还搞得我们如临大敌,结果我们这边的数据反正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们那边数据也没怎么涨。” 王子虚眉头一皱:“不应该啊。” “为什么不应该?”叶澜诧异转头。 “他们既用了我的脚本,不该不涨数据的。”王子虚认真地说,“一定是他们用错了。” 叶澜一阵无语。她实在理解不了这个怪人的世界。 “王子虚,我来看你了……” 门口飘来的柔声细语如同棉絮,直往耳朵里挠,叫人心里发痒,又叫人舒服。 两人同时抬头,只见一个苗条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边,及腰的长发倾泻下来,如同漆黑的瀑布。夕阳中,宁春宴浑身如同发着光。 宁春宴看到王子虚身旁的叶澜,满脸春风般的笑容瞬间收敛了,变得腼腆起来,小步走过来把水果放到他身旁的桌上,又把一本书放在了他面前的小桌板上。 “你文学方面的书都看过吧?这本书你应该没看过,我就给你带过来了。” 王子虚拿起书一看,是法布尔的《昆虫记》。 “这不是中学生必读的书吗?”王子虚翻看道。 宁春宴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样,拘谨地在他床边坐下,一边道:“那你中学的时候读过没?” “没有。那时候这本书对于我来说太贵了。” “你没读过就好。” 宁春宴和叶澜两个女人,一个坐在床这边,一个坐在另一边,中间隔了个王子虚,两个女人互相注视着,沉默无言。 此时,她们心中的想法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想不到,王子虚的老婆长得还挺漂亮的。 不如说有点太漂亮了。 ……不是,他凭什么啊? 第98章 分成两半的子虚 宁春宴问王子虚有没有看过《昆虫记》,王子虚脱口而出,说这本书是中小学生必读书目,还说这本书很贵。 宁春宴觉得这本书并不贵,她听过就算了。她不知道的是,王子虚之所以对这本书印象如此深刻,是因为关于这本书,他也有一个故事。 在王子虚还是中小学生时,有一天小王子虚忽然找到王建国同志,跟他说,爸,我想看书。然后把语文课本后面的必读书目翻给他看。除了《昆虫记》,还有繁星、春水、飞鸟集等等。 王建国同志很高兴,因为他觉得儿子居然会主动要书看,这说明他长大以后必定有出息。 他把他高高举起,让他骑在自己脖子上,说,走,爸爸带你去书店。 王建国同志小时候不爱读书,他一直认为,自己这辈子就是吃了不爱读书的亏。如果他爱读书,他就会考上大专,那么在后来的转企改制中,他就不会下岗,王子虚他妈也不会跟他离婚。 总而言之,他失败人生的根源就在于他不爱读书。王子虚爱读书,这说明他不会走父辈的老路,所以王建国很开心。 王建国同志有个缺点,他一开心就容易上头,一上头就会得意忘形。他带着王子虚去书店的路上,前所未有地给儿子说了很多好听的话:你喜欢看故事书吧?买!那种有很多图画的书,也给你买!买最新的! 王子虚记得,当时年幼的自己因为这些诺言异常兴奋,那是他童年中最快活的一段记忆。他还记得那天是夏天,就如今天一般是个好天气,太阳十分耀眼,绿得发亮的行道树上,知了没命地叫…… 等到了书店,王建国同志挑了本图画最多的书——也就是这本《昆虫记》——问店员多少钱,店员报出价格后,他吃了一惊,书掉到了地上。 具体是多少钱,王子虚并不记得了。他只记得那天他们什么也没有买。王建国同志将他拉出书店,一言不发,他也一言不发地跟着,心中一片阴霾。天上的太阳很刺眼,刺眼得发黑。 时隔多年,王子虚第二次拿起《昆虫记》这本书时,已经是30岁年纪。他拿到书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书翻过来,看封底的推荐定价。 79元。 确实很贵。 这一刻,他终于和多年前的王建国同志和解。王建国老同志当年没有给儿子买书,王子虚小同志如今也没有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大家都没有活成对方期待的样子。 就在王子虚怔怔盯着《昆虫记》发呆时,他床边的两個女人似有若无地打量着对方。 叶澜和宁春宴是两个很不同的女人,她们身上的共同点不多。如果说有,那就是她们都对王子虚说过“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老婆”。 除此之外,她们都有点同情王子虚。不然也不会跑来医院探望他。 叶澜是典型的职业女性,口红很浓,丝袜质地很考究,眼神凌厉,嘴唇薄薄两片,似乎训斥的话随时要脱口而出;而宁春宴是非典型的文学少女,双目如星,皮肤白皙,表情没有烟火气,两条长腿腿型匀称,半点瑕疵都没有。 两人互相打量着对方,越看越觉得奇怪。两位女性如此优秀的外在条件,哪怕去当个模特或者做个明星,都完全足够。王子虚这样老实巴交又没有情调的男人,是怎么搞定这样的女人的? 于是她们一点儿都不同情王子虚了,并且觉得他倒的那些霉都是活该。谁让他娶了个这么漂亮的老婆的? 叶澜这两天跟王子虚交往甚密,甚至还发生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暧昧,没有见到他“妻子”时,心里并没有多少愧疚感,毕竟那时还没见面。现下见了面,心里倒突然有了做贼心虚的感觉。 宁春宴也是,她平时喜欢拿王子虚开涮,一直叫他“结了婚的王子虚”,现如今“真”见到了对方的结婚对象,才突然自责起来,后悔之前自己不该拿人家开涮。 两人都不由自主跟王子虚离远了几寸距离。 叶澜咬着嘴唇欠身问宁春宴:“你怎么过来了?” 她的意思是,小王子想要隐藏身份,没有向妻子透露自己的行踪,所以她本来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但是问完后,叶澜就觉得有些不妥。因为这显得像是在质问她这个原配,好像她才应该守在这里似的。这何其冒犯啊?她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叶澜你逾矩了! 宁春宴却觉得,她问得有理。 “我出来主要是打算随便逛逛街,本来没打算来看他的。后来觉得,他怪辛苦的,才想着还是过来看看吧。如果知道你在这里,我就不来了。” 宁春宴的意思是跟王子虚划清关系,免得叶澜误会。但是在叶澜听来,却十分的不是滋味—— 什么叫知道我在就不来了?这是示威还是阴阳怪气?一上来就这样,是王子虚跟她说了我昨天的小花招了吗? 叶澜连忙开始鼓吹他们伉俪情深,以显示自己没有染指的想法:“我也是本来没想过来的,今天以为你不会过来才来看看他,哈哈。其实我觉得伱跟他真的很般配,连他没看过的书都知道,我以为他什么书都看过呢。” 宁春宴听了却以为叶澜生气了,顿时花容失色,连忙摆手道:“没有没有,我就随便带了本书过来。你跟他相处才是很和谐,我进来看到你坐在他床边,感觉你俩的气氛挺温馨的,嗯,非常温馨。” 叶澜听完感觉五雷轰顶,忙说:“哪有啊!你看错了吧?我跟他完全是两路人,你的气质倒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和他一样,都是很有文化的人。” “哈哈,您说笑了,他都30了,我这么年轻,跟他都有代沟了,怎么会是一路人……” “嗯……其实只要有共同爱好,年龄不是什么问题……” “……” 叶澜和宁春宴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该怎么聊下去了。 两人各自蜷缩在椅子上自闭了。她们都觉得对方说话夹枪带棒、阴阳怪气,两人都没有经历过什么复杂的感情纠葛,不知道该怎么应付眼前的场景。 叶澜暗戳戳地想:王子虚已经够怪了,没想到他老婆更怪,她吃醋的方式好奇怪啊! 宁春宴则按着头默念:真不应该来医院看王子虚。搞得好像他很抢手似的,真是的,莫名其妙就掺和进别人的夫妻关系里了。 王子虚为自己的童年默哀了十分钟,错过了前面几段精彩的对话,只听到个尾巴,越听越怪,于是抬头茫然地看向她们俩,疑惑地问:“你们在说啥啊?” 叶澜和宁春宴都用略带怨怼的眼神盯着他。王子虚才反应过来,说: “哦,我忘了给你们介绍了,这是叶澜,最近我在尝试办公司,搞搞兼职,她是我的合伙人。这是宁春宴,是我们西河的才女,是我的朋友。” 两个女人看了眼对方,又看了看王子虚。 叶澜问:“那你老婆呢?” “什么老婆?”王子虚说完才反应过来,“哦,我老婆没来啊?你问她干嘛?” “没什么。” 叶澜表面轻描淡写,如果仔细看,会发现她双脚脚趾猛烈地抓紧,似乎想把高跟鞋捅穿,黑色丝袜趾尖部位都被扯得发白了。 宁春宴表情依然不带半分烟火气,但如果看她背面,会发现她的玉手正大力撕扯着自己的腰带,可怜的布质腰带发出细微的“咔咔”响声,那是缝针处脱线的声音。 “我出去一下。” “我也出去一下。” 两个女人双双出门了,过了会儿,又一起挽着手进来了,都笑得很甜。 “我跟你说他这人贼逗。他成天只知道写,呆得很,我说他这么呆居然能有老婆,他说,‘可我就是有啊!’你说气不气人?” “是啊,他有个老婆就拽得跟什么似的。我跟你说我第一次见他,要他微信,他上来就跟我说,‘我结婚了’,我说,我加你微信又不是看上你了。你说他这人怎么这么自恋呢?” 叶澜看向王子虚说:“喂,王子虚,我加你微信的时候,你怎么没告诉我你有老婆?” 王子虚呆呆地说:“你不是一直知道吗?” 宁春宴拉着叶澜说:“他自恋呗!他觉得我肯定是看上他了才想加他,所以用结婚了来警告我。叶总不可能看上他,他就不说了。真是可恶啊这家伙。” 叶澜撇嘴道:“才不是,他分明是对宁才女狠狠动心了,才会刻意强调自己结婚了,他不是跟你说的,他是对自己说的,怂得很这个人。” 宁春宴冲王子虚指指点点:“王子虚你有点不老实哈!你既然结了婚,就该老老实实的。” “是啊,你要老老实实的。” 王子虚郁闷地问:“我哪里不老实了?” 宁春宴说:“你要是老实,怎么不跟叶总强调你结婚了?” 叶澜说:“你要是老实,为什么要跟宁才女强调你结婚了?” 王子虚感觉自己裂开了,看到他的表情,两女乐得哈哈大笑。两人的行为,让王子虚想起了中学时嘲笑他的女生小团体。 于是他又有点委屈地问:“你们是不是有点不礼貌了?” 他说完,两个女人笑得更大声了。 …… 宁春宴是和叶澜一起离开医院的,两人一人开奥迪,一人开保时捷,看到对方的车后,在心里估算了一番王子虚朋友圈的价值,于是更加不同情他了。 宁春宴开车行驶在回家的路上,一开始心情很好,过了会儿,心情变得一般。 因为她今天拿王子虚开涮虽然很开心,但王子虚毕竟是真有个老婆的,如果被他老婆知道自己老公被捉弄,肯定有点伤心。 她回了家,刚打开门,陈青萝就如同鬼魅般贴了上来,吓了她一跳。 “你怎么了?你不是在写吗?” “差不多写完了。就差收个尾。”陈青萝说。 “谢天谢地,”宁春宴说,“还差多少字收尾?写完后可以回你自己家了吧?” “嗯,还差10万字。” “这叫收尾?” “前面一半是开头,后面一半是收尾啊。” 陈青萝拿了个苹果放在嘴里吃。 宁春宴擦了把头上的汗:“那你腰呢?” 陈青萝掀起自己的上衣:“这儿呢。” 宁春宴伸手去挠她痒痒:“让你现。你腰细了不起啊?” 陈青萝笑靥如花地左右躲闪。 “对了,我今天差点碰到王子虚的老婆了。” 陈青萝手里的苹果掉到了地上。 宁春宴抬头看她:“你怎么了?” 陈青萝捡起苹果说:“他老婆长什么样?” 宁春宴看她拿着苹果要往嘴里放,连忙夺了下来,斥道:“你呆啊?掉了就别吃了啊!” 陈青萝又问:“长得跟我像不像?” 宁春宴翻了个白眼:“我又没见到。我去那儿的时候,他一女性朋友在陪床,我以为那是他的老婆。实际上不是。” 陈青萝说:“所以,你根本没有见到他老婆。” “对。所以我说‘差点见到’。” 陈青萝露出了然的表情,又好似一瞬间轻松起来,伸了个懒腰,眯着眼睛又问: “陪床是个什么姿势,具体怎样的陪法?” 宁春宴满脸无语地离开了:“我不跟你这种满脑子黄色废料的人说话。” “他还有女性朋友?” 宁春宴对着镜子戴上发箍:“对啊。我不也是他的女性友人吗?那个人看起来呆呆的,其实挺有趣的,自有吸引人的地方。” 身后忽然“咚”的一响,宁春宴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发现是陈青萝一拳捶在了餐桌上。 “你干嘛?” “我去写了,今天不要跟我说话。” 看着她气呼呼进屋的背影,宁春宴感到莫名其妙:“这疯女人,又是生的哪门子的气嘛!” 宁春宴转念一想,突然拍着额头懊恼起来: “我应该问一下王子虚认不认识这个疯女人的……” 天气太热,很容易把人热糊涂,宁春宴这么一拍,又把自己拍清醒了,她掏出了手机。 现在问也可以啊。 她给王子虚发去信息:“你认识陈青萝吗?” 过了很久,大概足足一个小时,宁春宴差点忘了这事儿时,对方才回消息: “不认识。” 宁春宴当时刚做完瑜伽,看到这条消息,感觉两个人怪得如出一辙,带着点火气发语音消息: “西河最大的才女你都不认识啊?她也是这次文会的邀请嘉宾哦!” 过了会儿,王子虚又发过来一条消息。 宁春宴点开一看,上面赫然还是三个大字: “不认识。” 第99章 白鹿原 王子虚坐在医院的床上,窗外的天空从湛蓝到深紫。《昆虫记》也逐渐进入尾声。 “……它俩用尾巴温情地撩拨一番,然后往前走去。雄蝎用每把钳子牢牢攥住雌蝎对应的双指,并努力夹紧,除非它松开钳子,否则雌蝎无法挣脱。雌蝎成为了俘虏,勾引者为它戴上指拷……” 天可怜见,他看完蝎子们是怎样谈恋爱的,深深感受到了自卑。他居然可以因为一个猝不及防的名字抑郁整整一小时。他都不够蝎子洒脱。 他抄起手机,在宁春宴的聊天框上回复: “不认识。” 总的来说,王子虚是个很诚实的人。或者他自认为自己很诚实。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他当下由衷相信的大实话。 他说他不认识陈青萝,其实并没有在说谎。他只是没说出真相的全貌。如果他更加诚实一点,会告诉宁春宴:“我曾经认识过陈青萝。” 王子虚曾经认识的那个陈青萝,总是扎着马尾辫,生气的时候会故意甩头将发梢扬到他脸上;会用流利的英文问路,还会神不知鬼不觉地翘掉体育课;篮球比赛时会坐在树荫下,撑着脸颊帮他数篮板。 而后来王子虚见到的陈青萝,有着截然不同的形象。 她在《面对面》上一脸冷傲,露出仿佛遭到整个世界背叛的表情;她在杂志上穿着露背长裙,露出白璧无瑕的背影;她藏在书封后面的扉页上,照片里若隐若现、仙气飘飘,令人遐想无限。 这個陈青萝就是那个陈青萝。但这个陈青萝不像那个陈青萝。在看到那个陈青萝时,他每每尝试将两种形象结合起来,却就像分开太久的断瓷,无法安到一起。 那时他才沮丧地想到:也许,他从来没认识过陈青萝。 陈青萝已经注定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此生或许无法再见,比起辨析“认识”还是“曾经认识”,王子虚更关心一些现实上的问题。 王子虚给宁春宴发消息:“《昆虫记》看完了。” 宁春宴抬头看了眼钟,又趴回瑜伽垫上,给他回消息:“看得真快。” 王子虚说:“要看的书太多,不得不快。不说这个,你家里有没有那种,国内作家的,语言特别有风格的作品?” 宁春宴说:“我家里的作品语言都很有风格。” 王子虚说:“那你如果明天过来的话,挑几本跟我文笔差别比较大的书吧,我总觉得,我还缺乏一点触类旁通。” 宁春宴读完,整个人直了起来,回复道:“谁说我明天要过来!” “啊?那你不把《昆虫记》拿回去吗?” “不要了不要了!” “79块钱呢。” “你别蹬鼻子上脸哦,今天给你送书不过是顺手,没代表我明天还会来哦!” 王子虚没回复了。宁春宴得意一哼。 想来他是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西河文协都不敢指使我送书!王子虚怎么这么大的脸! 但是过了会儿,王子虚还不回她,她就开始觉得对方有点可怜了。宁春宴在手机上抠字: “算了算了,我明天刚好要去编辑部监督审稿,路过你那儿顺便给你带吧。带哪本你就看哪本,不许挑!” 王子虚秒回复道:“谢谢伱,你真是个好人。” “……” 宁春宴怀疑他根本没有愧疚。他只是拿自己当送书的工具人。 但都已经答应了,她也只好履行诺言。她起身回到自己房间。陈青萝正盯着电脑发呆。 她在陈青萝周围转来转去,挑选书柜里的书,终于引发了对方的不满:“你不要像个苍蝇一样。” 宁春宴大怒:“你才像个苍蝇!你堂而皇之坐在别人家卧室,对别人家主人说的这是什么话呢!” “你在干什么?” 宁春宴仰头看书柜:“那哥们儿求我给他带书过去看呢。” “你那个哥们儿是你今天去医院看的那个吗?就是那个……叫什么来着?” “王子虚。” “哦。”陈青萝面无表情地说,“你还挺体贴的。” 宁春宴叉腰:“那是。我主打一个仗义。” 说完,她又低头找书:“他说要跟他文风相差比较大的。话说,他到底什么文风?” “这本。” 陈青萝起身,从书架上摘下一本《白鹿原》,递给了宁春宴。 宁春宴皱眉:“这本书他不可能没看过吧?” “这本跟他文笔差异大。”陈青萝若无其事地玩弄着鬓角头发。 “你不是不认识他吗?” “不好意思,”陈青萝指了指电脑,“他给你发的新稿子,我又看了。” 宁春宴问:“写得怎么样?” “还行吧。” 宁春宴露出狐疑的眼神。她感觉陈青萝表情有点傲娇。陈青萝平等地瞧不起所有人,她从来不说别人还行。 如果她说别人还行,那往往对方的真实水平要比“还行”要超出许多倍。 “还行是有多行?” “他很特别。” 宁春宴看着她。她感觉陈青萝说这句话时,表情格外认真。 “你是说王子虚特别,还是王子虚的作品特别?”宁春宴问道。 “你自己看。” “看呢。我明天就去看看他哪里特别。要不,明天,你跟我一起去见见?” 陈青萝将《白鹿原》塞到宁春宴怀里:“带书去。别烦我。” …… 宁春宴将《白鹿原》扔到王子虚的小桌板上。 “某人说,这本书跟你文笔差异很大。所以我就带来了。除此之外,我还带了本王朔的《动物凶猛》,跟你文笔差异也很大。” “谢谢。” 刚刚得到《白鹿原》,王子虚就低头埋进了书里。就好像跳水运动员一头扎进游泳池。 他并不知道,他手指捏着的地方,曾留下过陈青萝的指温。 “你还真没看过《白鹿原》啊?”宁春宴吃惊地盯着他。 她吃惊的地方在于:那可是《白鹿原》啊。王子虚怎么可能没看过? 但王子虚确实没看过。他也有些不好意思。 “没有。书太多了,来不及看。我承认我的阅读量有些偏。” 宁春宴想起他赖以成名的“报菜名”,说道:“你也是有盲区的嘛。” 王子虚直言不讳:“是的。所以我现在正在努力补,但是书太多,补也补不完。” 他叹了口气,仿佛一个渔翁第一次见到海洋,望洋兴叹。学海无涯,书总是越读越多。 宁春宴背着手:“对了,我接收你的稿子《前路无恙》后,没忍住,还是打出来看了。” “怎么样?” 宁春宴嘴角撇出一抹微笑:“我是评委,我就不提前发表意见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爸妈,还有某人,都觉得你这一篇写得很精彩,甚至进步很大。” 王子虚终于注意她话里的盲点:“‘某人’是谁?” “不告诉你。” 宁春宴也没有说全部的真相。 实际上,根据宁家以及陈青萝的判断,王子虚这篇文章最后拿个名次都不在话下。拿第一可能还需要一些运气,但拿前五肯定是手到擒来。 但她不想让王子虚过早地抱太大的期待,让他保持平常心就好。何况她现在是官方的身份,有些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就不一样了。 王子虚如饥似渴地阅读了一会儿陈忠实的文字,他敏锐地意识到,这本书很适合他,特别是很适合此时此刻的他。这些文字如同一些小小的拼图,正好能嵌合上他所缺失的部分。 如果,能在征文前读到这本书就好了。王子虚贪心地想。 读了会儿,他忽然回过神来,看向宁春宴,发现她一直笑吟吟地盯着自己,他意识到自己将她冷落了,略有歉意地问道: “你的杂志筹备得怎么样了?” 宁春宴用招呼一条狗吃饭的语气说:“不用假装关心我的杂志,你快看吧快看吧。” “我真的关心。” “可以这么说:除了钱,其他一切都不是问题。”宁春宴将《昆虫记》塞进自己的包包里。 “那你准备怎么解决钱的问题?”王子虚问道。 宁春宴叹了口气,并没有回答。 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钱永远是世间的终极问题。 “我要去文协了。” “祝你前路无恙。”王子虚在身后幽幽道。 宁春宴回过头来:“光是无恙可还不够。” “那祝你的杂志办得顺利。” …… 宁春宴将包包挂在座椅靠背上,长桌排开,一道绿布铺平桌上,她座位前的立牌上,楷体字工整写着“宁春宴”。 除了她,长桌上还有几位颇有名望的作者,在西河文坛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除了文学界,宣传部、文旅局、文协的领导都端坐在桌上。电视台的摄像机被推进来,闪光灯时不时响起。 宁春宴腰背挺直,下颌收紧,努力显得体态端庄。每次照片里她总是会出现在紧要位置,她不想留下个黑历史。 正对着她的方向,写着“沈清风”三字的立牌对面,油头粉面的男人满脸笑容地冲她打了声招呼。 “宁才女,记得我那天跟你说的吗?”沈清风说,“承诺一直有效,终生质保。” 宁春宴双臂环绕在胸前,优雅地说:“感谢质保,但是这边暂时没有购买意向。” “只是‘暂时’。你迟早有一天会用上的,而且会爱上我的产品。” 李庭芳走进屋内,敲了敲桌子:“安静。” 宁春宴松了口气。赞美李庭芳老师!去油效果一级棒。 李庭芳在主位上坐下,银发在空中摇晃。调试好话筒后,她的声音响彻全场: “各位领导、各位作家朋友,西河文会有着悠久的历史,我一共主持了5届,今年可能是我主持的最后一届了……” 众人正襟危坐,宁春宴的眼皮却忍不住开始耷拉。 她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 我果然……还是不适合开会…… “咔嚓。” 眼前一白,轻微的响声,她赶紧直起身,视线越过沈清风的肩膀,看到远处正对着自己的黑洞洞的镜头。 宁春宴伸手轻轻捂住自己的嘴巴,乌黑的眸子微微瞪大。 沈清风本来正在把玩着一支施耐德钢笔,看到她这副楚楚可怜的表情,手一个不稳,钢笔掉到了桌上,发出“啪嗒”一响。 宁春宴却一门心思地想:刚才抓拍的这张,应该不至于登报吧? …… 手指划过报纸上的照片,黑底照片上,微微垂着眸子的宁春宴看上去十分可爱。 刁怡雯暗暗想到:在文学方面,真的很少见真正意义上的大美女,宁春宴可以算一个。不知道这次文会过后,自己能不能也算一个? 她姿势端方地捧起茶杯,恭敬地端到红木茶几对面的人手旁。那男人看上去四十五岁上下,身穿一件宽松的米白色中式外套,头发乌黑浓密,但刁怡雯怀疑那是假发。 茶室内窗明几净,加湿器熏蒸着水雾,袅绕盘旋而上,刁怡雯坐在某种树根做成的茶台上,刚刚露了一手点茶手艺,获得了一致称赞。茶台对面是一张红木方桌,父亲和男人坐在太师椅上,神情悠哉。身穿红色旗袍双腿很长的服务员侍立一旁。 她的目光集中在父亲身旁的男人脸上,毫不掩饰眼中的崇拜意味。这男人是雁子山,这个名字的含金量,在西河整个文坛,除了李庭芳,无人有资格评论。 甚至坊间有这样的评价:雁子山比起李庭芳,恐怕就只剩下年龄没有超越了。 刁怡雯父亲拍着腿说:“毕竟是李庭芳主持的最后一届,排场是上去了,连雁子山老师都请来了,足以说明重视程度。有雁子山老师坐镇,文会上其他的嘉宾都要黯然失色啊!” 雁子山低头喝茶,眼睑微垂,对于这直白的马屁,他没有给出任何评价,也没有谦虚,只是说: “你不要低估沈剑秋的人脉。我也是冲着他的关系才过来的。他如果肯再放下一点身段,恐怕还有更恐怖的存在都会被请过来。” 刁父一愣:“沈剑秋关系这么广?那他为什么还没升上去呢?” 雁子山说:“我不是混官场的。但是据我所知,他是自己不愿意上去的。可能是没有更好的位置吧。另外,他也多少有点情怀。” 刁父小声说:“他在西河呆得有点久了,感情肯定是有的,但是在任何一个地方呆久了,风险都会很大啊。” 雁子山说:“是有风险。但是他在西河的这些年,从文化、旅游入手,盘活了西河的经济,现在正是西河文化产业的冲刺期,你让他丢手去别的地方,他肯定舍不得。换个人过来,未必搞得有他好。” 刁父点头,叹道:“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两人聊的都是刁怡雯无法涉足的领域,她努力想把话题拉回到自己切身相关的事情上: “雁老师,宁春宴这个人,是怎样的文风,偏好什么风格?” 雁子山抬了抬手:“不用在意。宁春宴也好,陈青萝也好,评委可以很多,但是最终决定文章档位的,只有李庭芳一人。她这个人的作风,我清楚得很。一言堂,霸道,有限民主。你看着评委很多,最后决定文章名次的就她一人。” 刁怡雯说:“那我的文章……” 刁父插嘴道:“怡雯你就不用担心了,有雁老师操刀斧正,你的文章还怕什么?” 雁子山摇头道:“我只是在她原有的底子上修改,没说一定能拿名次。我之前也说了,这次能进前5就行。能进前5,就能被沈剑秋看到、关注。” 刁父道:“对,能被他看到,目的其实就已经达到了。” 雁子山伸出手指:“比赛就三轮,初选、甄选、排名。到第三轮,只留10份稿子,10取其5,我可以说,你的肯定在里面。” 说完,他猛然起身,离开了房间。 好在这两天几次相处下来,刁怡雯已经习惯他的行事风格了。他总是这样,不打招呼,断崖似的离开,留下一句未完的话。等到他回来,会重新换一个话题。 刁父走过来,拉着刁怡雯的手道:“怡雯,雁子山老师虽然说得比较隐晦,但实际上从他手里过了手的文章,他都不会掉以轻心的,他那么说,只是因为这种等级的人,都不会把话说得太满。” 刁怡雯摇了摇头:“我没有担心我文章的名次问题。” “那你是在担心什么?担心规则?女儿,告诉你一个道理,规则是强者为弱者制定的。你不要总看着那些弱者,你的对手,永远是那些和你一样,有着自己一套游戏规则的强者。” 刁父说完,冷冷一笑,又道:“难道,你以为李庭芳、沈清风他们,就会好好遵守规则吗?” 刁怡雯摇了摇头。她也不是在担心这个。具体她自己在担心什么,她自己都弄不清楚。 最后,她轻轻说道:“明天,入围成绩就出来了。” “不用担心,”刁父说,“有雁子山老师在,前面这两轮,都和你没关系。你只用在乎第三轮。” …… 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 白色的床单上,王子虚反复咂摸这句话,越品越嫉妒。 他嫉妒陈忠实的才华,也嫉妒陈忠实的直觉,身为作家的直觉。 《白鹿原》的故事很庞大,白鹿原也很大,或许和马孔多一样大。 《百年孤独》用一块冰开始了整个故事,《白鹿原》则是用一条带毒的钩子。 这条钩子带走了白嘉轩的女人们,也揭开了时代的大幕,开启了这块土地的风云变幻。 这条钩子堪称伟大,毒汁四溢,牢牢钉在白鹿原的原野上。 这就是作家的直觉。作家应该敏锐地觉察到,什么才是最好的切入时机,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段落,最大程度地激发出听众的兴趣。 王子虚读完一半《白鹿原》后,回过头研究自己的文暧脚本,又发觉自己还有很多地方可以改进。 或者说,不是他自己可以改进,是他可以让语疗员们改进。 他最近一直在想一件事:轻言也用了他的脚本,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增长。叶澜觉得这是一件幸运的事,他却觉察出了危机。 这说明他的脚本距离所有人来说,还有一层门槛。他现在不知道这层门槛在哪里,但一旦解决了这个技术问题,语疗员们的水平会突飞猛进。 他相信,只要自己读完《白鹿原》,一定会获得一些新的灵感。 他会创造出更多浓厚稠密、汁水淋漓、浆液迸裂的力比多。 他感到一股力量在心头涌动。以前他一直是个不自信的人,或者说他不敢自信。埋头在《白鹿原》里时,他突然感觉自己身处一片广袤无际的原野之上,他看到了连绵群峰——那是过往闪耀在文学史长河上的先驱们。回过神来,自己也已然成为一座山峰。 “叮。” 手机响起,王子虚敲醒手机,提示收到了一条新短信。 他才蓦然想起,今天就是征文初选出结果的日子。 手机短信如此写道: 【感谢您的参与,西河文会·梦想征文初选已结束,您的稿件没有入围,请再接再厉。】 第100章 病名为爱 叶澜是在自己车上发现王子虚有点不对劲的。 他这几天做了脑ct、核磁共振,还趴在x光机上拍了胸片,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都没有。于是叶澜开车来接他出院。 本该是欢天喜地的一件事,王子虚却格外沉默。 叶澜一开始没有奇怪。王子虚一直是个沉默者。但今天他的沉默有所不同。 以前他沉默是由于他脑海里总是装着别的事,今天他的沉默好似体内有一条巨蛇耶梦加得在凌空翻滚。他的脸色比进医院那天看起来还要憔悴。 “你怎么啦?是不是还是有点不舒服?” 王子虚摇了摇头。 “如果还不舒服,可以再住一天。文暧俱乐部那边不着急的,我们这几天的数据还在涨,你猜涨了多少?” 王子虚说:“不要提起文暧俱乐部。” “好好,不提。那你怎么了嘛?” “我没怎么啊。” “你明明看起来有怎么。” “我真的没怎么。” 叶澜很少关心人,好不容易关心一次,却被王子虚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给伤到了。她很想问王子虚“有没有人提起过你很难相处”,但是她忍住了。因为很有可能很多人都说过,但他也没改。 要是换个人这么对她说话,她肯定把车停下来发脾气疯狂嘴臭。她都不知道自己今天为什么这么温柔。可能是因为王子虚刚出院吧。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她这样告诫自己。 忽然一道灵光如同流星般划过她的脑海,叶澜问:“你的征文比赛怎么样了?” 王子虚叹了口气:“没入围。” 叶澜说:“好嘛,敢情是因为这个。” 她转头看他。王子虚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孤单地看向窗外。叶澜心里暗暗发笑。 她现在明白了。王子虚就像一个保险箱。他不是刻意要保密,他不说话的时候只是单纯不想说话,但是你输对了密码,他什么都能告诉你。 “为什么会没入围呢?就这么個征文,有这么难吗?” 王子虚说:“可能还是那天尿血的乌龙产生了影响,我的最后一部分是在医院写的,有点仓促,而且环境也不是特别好,对我的判断力产生了影响。现在想来,收尾部分还可以做得更好……” 他开始喋喋不休讲起有关创作方面的心得体会。叶澜听得云里雾里,最后说:“我想,可能不是因为这些原因。” “那伱觉得是因为什么?” 叶澜一边开车,一边说:“你想啊,征文诶,肯定有成百上千篇稿子投过去吧?” 王子虚说:“这次一共有351篇稿子投过去。他们选100篇入围。” 叶澜说:“对啊,选100篇稿子,肯定不会是因为你刚才说的那么‘高深’的理由把你刷下去了,你写的东西是不是有什么硬伤啊?” 王子虚摇头:“没有。我已经很注意这次征稿的要求了,不可能……” 话没有说完,就像半截裸露的电线垂在空中。毫无疑问,他自己也并不是十分确定。 叶澜又说:“放平心态,你稿子没入围,可能有很多种原因啊,比如,你有可能得罪了什么人,被人搞鬼了;也有可能审你稿子的人刚好不喜欢你的某句话;甚至有可能只是你的稿子被放错了位置。一切皆有可能。” 一切皆有可能,这句话可以解释很多事情,但是不足以解释王子虚十年来的落魄。 从莫欺少年穷到大器晚成,王子虚一直在心里给自己期许,甚至用五十次诺贝尔文学奖的机会鼓舞自己。有机会拿诺贝尔文学奖的作者,可不会连西河征文都入不了围。 王子虚忽然感觉累了,像驮了两倍体重的老驴忽然衰老,发现自己根本撑不起他背负的责任。 “可能没有那么多可能,可能,我在创作上,真的没什么才华。” 说完这句话,他好像卸下了多年的负担,神经质地笑了一声,接着又笑了一声。 “其实要不是生活实在没盼头,谁愿意一直写呢?写很累的,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团糟,写出来的东西,别人一句话就给否了,努力全白费。 “其实只是自己死不放手罢了。只是自己不愿意承认罢了。谢谢你安慰我,我没事,我觉得承认自己没才华之后好多了,老想着自己怀才不遇是病,得治,我的病已经好了。我现在很轻松。 “征文没入围是好事,给我一棒子敲醒了,什么诺贝尔文学奖,什么才子佳人。我没有那个水平。我就这个水平,应该本分一点,踏踏实实过日子。” 叶澜“吱”的一声把车停了下来,转头盯着他的脸: “王子虚,你什么水平?你是能把6%的留存率做到16%的水平啊,你知道我跟姐妹们谈你的事迹时人家什么反应吗?不过就是个西河征文而已,至于伤春悲秋成这样吗!” 她看着王子虚有气无力的表情忽然很来气,很想抓着他的双肩用力摇撼,把他脑子里的水摇出来为止。完成这个业界神话的人是你啊,你到底明不明白啊? 王子虚看着她的眼睛笑了笑:“伤春悲秋这个成语用得很妙嘛。” 叶澜脸一红:“你小子够了,少瞧不起我,而且这是重点吗?” 王子虚笑着说:“我知道了,谢谢你。我们去基地吧,我接下来专心搞脚本的事得了。少一件要操心的,其实心里很舒坦。” 叶澜狐疑地看着他。她的安慰奏效了吗?看上去好像奏效了,但她始终觉得,王子虚并不对劲。与其说是释怀了,不如说是自暴自弃了。 车程很快。奥迪停在基地门前,两人下车,脚本师们纷纷出来迎接。为了小王子的出院,他们精心准备了一场接风宴。 但是这场接风宴却开得沉闷至极。王子虚脸上一直带着轻松惬意的笑容,对每个人都很温和,接人待物堪称与人为善,也不再愣头愣脑地发呆了,情商一夜之间提高了一大截。 诗人悄悄拉着叶澜到一边,小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小王子看上去有点怪。” 叶澜瞪眼:“是吧!你也觉得他很怪。” 程醒耳朵甚尖,听到了两人的议论,也加入了这场对话,笼着嘴小声道:“叶总,您和小王子老师发生了什么吗?他看上去有种破碎感。” “破碎感是什么?好奇怪,但是感觉好贴切。” 叶澜想了想,说:“我就跟你俩说,你俩别对外讲:他参加了一个征文比赛,结果没入围。” 这回换程醒和诗人两人瞪眼了。两人对视一眼后,双双道: “什么征文比赛?什么级别的征文比赛,连小王子老师都能刷下去?” 叶澜将西河文会征文的事掐头去尾隐去信息大略讲了讲。两人听完点头。 三百多篇稿子取一百篇,都能把他给刷下去,这件事太离谱了,换谁来都接受不了。 程醒思考一阵子后,断言道:“这绝不可能。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诗人也说:“别的不说,就算直接拿脚本去参加征文,都不可能入围给刷下来。” 叶澜回头看了一眼远处喝酒的王子虚,小声说:“对啊,所以对他的打击才大啊。回来的路上,他跟我说他以前有病,现在病好了,因为他放下了。” 程醒略带几分痛心的摇头:“小王子老师的的稿子没入围,不是他的问题,是征文比赛的问题。就好像有些作家没有得诺贝尔文学奖,是那个奖有问题。” 叶澜略带几分担忧地看了一眼王子虚。从回来的路上,她就一直觉得他有点怪,现在她终于找到古怪的来源了:王子虚说他病好了,可是她觉得,那个有病的王子虚,才是真正的王子虚。 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没病的王子虚。 王子虚的手机响起,他低头一看,是林峰。 在文暧基地,他的手机一直是静音,这是为了防止他的真实身份暴露。但是他现在是一了百了的心态,没想着隐藏身份,当着众人的面接通了电话: “喂,林兄,没错,入围通知是发了,你入围了?……恭喜,我就知道你一定能入围。恭喜恭喜,你一定能击败沈清风。” “我?我没入围。对。通知上这么写的。我看看,说‘感谢您的参与,您的稿件没有入围,再接再厉’,对,说得很清楚嘛。我没入围,要我再接再厉说是。” “不是,不是发挥失常。我想了想,其实我写的自己很满意。就是单纯的水平不够……没有。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厉害,我就这水平。我就是一很普通的文学爱好者的水平。” “不用担心。真不用担心。我没事,我现在挺好的……嗯,下次再约吧,我最近有点事。下次再一起吃宵夜。庆祝你征文拔得头筹。” 挂了电话,所有人都安静地看着他,他伸手一挥:“吃啊?都看我干嘛?我脸上又没菜,哈哈。” 王子虚有了几分醉意,脸上有一抹红晕。程醒走到他身旁,很真诚地说:“小王子老师,你不用怀疑自己,不是你的问题。是他们无权为你加冕。” 王子虚大大地摆手:“算了算了,你这么夸就有点捧杀了。加什么冕啊?我能混口饭吃就够了,挺好的。” 程醒急道:“您不要自暴自弃,迟早有一天,你的才华会得到世界认可的!” 王子虚摇了摇头:“没有自暴自弃。地球上80亿人口,起码79亿都在混饭吃,我混口饭吃有什么错?我跟大家一块儿,都是一样的,我挺光荣的我觉得。” 程醒抿了抿嘴,伸出酒杯道:“小王子老师,您心里有主意,我不知道该怎么劝您,都在酒里了,我干了。” 王子虚拍着他肩膀说:“不用劝,以后咱们该干嘛还是干嘛,听叶总说,我不在这几天数据也挺好的,大家都是好样的,咱们好好赚钱,不寒碜。” 他跟程醒一块儿干了,两人都有点晕。其他人纷纷开了酒,搂一块儿互相喝起来。 叶澜的电话响了,她看了一眼,却是前不久刚刚认识的宁春宴,她走到没人的地方,接通了电话。 刚接通,那边宁春宴就急道:“我听林峰说,王子虚这次的稿子没有入围?到底什么情况?我打他电话,他也不接,他现在怎么样了?” 叶澜看了满脸通红的王子虚一眼,说:“他没事,就是人彻底不对劲了。” “他不是一直不对劲吗?” “更不对劲了。”叶澜换了个手拿手机,“反正他就是没入围,说他就这个水平。” 宁春宴道:“他不可能没入围的呀!他那个水平,我给我爸妈,还有一些作家看了,都说写得好,他那篇要是没入围,那就真没天理!” 叶澜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其实我也觉得奇怪,为什么他会没入围。” “你在哪?” “啊?” “你和王子虚现在在哪?” …… 沈清风正在西河的后山打高尔夫,手机忽然响了,他接通了电话,电话那头是语气兴奋的苟应彪: “沈总,绝了!昨天不是征文初选结果出来吗?您猜怎么着?王子虚没入围!” 沈清风抬眼道:“昨天初选结果出来吗?我都没关注这件事。难道不是只要写了就能入围吗?” “王子虚他就没入围。沈总,您这手真是绝了!” 沈清风连忙摆手道:“我可没有出什么手啊,你别赖我。我都没空管这个王子虚,他是凭他自己的实力没入围的。” 电话那头苟应彪的语气有些疑惑:“真的吗?” “我至于在这事儿上隐晦什么不成?我要是真对付他,还用得着藏着掖着?反正我肯定是没打招呼,林洛,是不是你小子打招呼了?” 林洛坐在他对面的阳伞下,摊开双手无辜道: “沈老师,我都不认识那个人,说实话我都没拿他当对手。再说了,负责初选的是宣传部,我要是有这个关系,我干脆直接让他们对林峰下手呗。” 沈清风对苟应彪说:“你听到了。林洛不关注他是对的。” 苟应彪欢天喜地:“那行,还是谢谢沈总关心,反正我解决一个心头大患了我。” 苟应彪昂首阔步走进会议室,在众人面前坐下,敲了敲桌子,道: “今天,啊,我们还是简单开个会,啊,首先表扬一下前段时间征文投稿的同志,啊,这个小刁,初选入围了!大家鼓掌。” 会议室马上被一阵掌声填满,宋应廉和郭冉冉鼓得尤为起劲。刁怡雯抿着嘴唇,礼貌地冲向她投来目光的同事一一点头致意。 苟应彪又道:“我们的王子虚同志!啊,很遗憾,啊,没有过初选,就是没入围……” 他刚说完,台下就响起一声响亮的笑声。 郭冉冉表情夸张地跟宋应廉对视,接着又看向刁怡雯,用口型说:“没入围?” 苟应彪接着道:“他的精神还是可嘉的,希望他继续努力,啊,但是要戒骄戒躁,啊,不能恃才傲物,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说实话,要不是同事、领导们,悉心关怀他,包容他,他能这么有脾气?我在这里也跟各位同志们提个醒,不要有点冒尖就毛毛躁躁,觉得老子天下第一,跳得越高摔得越惨,有个性不是什么好话……啊,可惜王子虚今天没来……” 散会后,郭冉冉跑到刁怡雯身旁,兴奋地说:“小刁,报了一箭之仇了!那家伙还真没入围,哈哈,真想看看他脸上的表情……” 宋应廉走过来,皱眉道:“你别幸灾乐祸的,小心得罪人。” 郭冉冉压低声音,道:“怕啥,他现在人又不在。” “总有人传话的。你没吸取教训吗?” “你别说这些扫兴的。”郭冉冉转头看刁怡雯,“怎么样,是不是很爽?” 刁怡雯摇了摇头,说:“我没觉得跟他有仇。” “唉。” 身后,传来一声幽幽长叹。三人转过头,却没找到是谁。 …… “啵。” 最后一瓶红酒被打开,王子虚抱着瓶子,说:“今天反正都已经这样了,大家就一起放纵一下,基地里有什么酒,干脆一口气全喝了算了。” “喝!”樱酱率先举杯,伸手在桌上拍了拍,像猩猩一样要酒喝。他已经醉了。 王子虚打了个酒嗝,晕晕乎乎地把酒瓶递过去,但瓶口对不准酒杯口。 正在此时,大门被敲响了。 他扬起头:“谁啊?” 叶澜跑过去开了门,宁春宴如同一台战争兵器一样出现在门口。 她气势汹汹地走进来,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王子虚!”宁春宴走过来,拽住晕乎乎的王子虚的胳膊,“你跟我走一趟。” “干嘛?”王子虚惊讶道。 “肯定是去问情况啊!”宁春宴说,“你的稿子不可能入不了围,肯定搞错了,不去查一查稿子怎么行?” 王子虚摆了摆手:“算啦,不说扫兴话,查了又怎么样?” “跟我走!”宁春宴紧了紧他的胳膊。 王子虚推开她,说:“你听我说,我已经想好了,以后我横竖是专心耕耘我的副业了,我搞不来文学,太难了……” “别废话!跟我走!”宁春宴横眉瞪着他,“你不知道吗?这次负责入围的单位,是宣传部。肯定有人在背后作祟。” 王子虚大摇其头:“宣传部怎么了,巧合罢了。这都不挨着。” 宁春宴瞪眼看他:“宣传部!宣传部!你还没想到什么吗?还打算否认吗?” 她深吸一口气,说出一个名字:“张倩!” 第101章 秦香莲(感谢盟主徽羽林夕) “张倩”是一个泛用性很强的名字。站在西河街头大声呐喊“张倩”,起码有三个人要转过头来看你。 在大部分人的人生当中,或多或少都会出现一到两个“张倩”。而王子虚的那个张倩,和他的交集相当轰动。轰动到连宁春宴都听过这段故事。 他们的故事以1支玫瑰花开头,以999朵玫瑰结束。张倩构成了馥郁花香,那個富二代构成了花团锦簇的纷繁,而王子虚则是那被剃了一地零碎的玫瑰花刺。 故事里的张倩并没有如童话里王子公主一般下落不明。她就在宣传部,而且担任要职,至今仍堂而皇之地和王子虚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 而昨天,王子虚的稿子从她手里过了,同时诡异地没有入围。宁春宴完全有理由相信,这女人有很大概率从中作梗。 如果张倩飞黄腾达后,还要反过头来一而再、再而三地狠踩前任,让他永世不得翻身,那也太令人作呕了,简直现代陈世美。 王子虚的稿子完全有资格进入第三轮,如果因为私人感情被毙掉,绝对不能令人信服。于私于公,宁春宴都要管一管这件事。 她满心以为这个名字会如当头棒喝般让王子虚清醒,但王子虚并没有像她以为的那样露出惊讶的表情,他甚至没有太大情绪波动,好像只是听到了一个许久未出现的故人的名字。 最后他睁开酒酣的双目,问:“你是在哪儿知道张倩这个名字的?” 宁春宴像人力车夫提起车把一样夹住了王子虚的胳膊:“你跟我出来一趟,我们到车里说。” 王子虚白的和啤的混着喝了一斤,脚步虚浮而四肢绵软,精神包裹在鲜活的恍惚之中,宁春宴一拽就拽走了。 程醒和樱酱趴到门边,眼睁睁看着宁春宴把王子虚塞到保时捷里。 樱酱小声感叹道:“至少在车这方面,叶总输了一筹啊。” “啊?”程醒回过头看他。他不明白他的脑回路。 诗人挤在角落小声道:“但是叶总已经领先很多了。” “啊?” 宁春宴的车里有股香甜的柑橘气息。王子虚被塞到车后座,宁春宴则挤在他旁边,小声说: “我虽然没有插手过初选,但我知道初选的情况,你们的稿子被分了三档,第一档文笔优美、结构完整,第二档结构不完整,但文从字顺,第三档错字错句多,文字缺乏美感。 “听到没有?初选其实不考察作品的思想性和多么深刻内涵,只是这么简单大致地分一分。第三档直接淘汰,剩下的两档大概还有一百多篇,就从第二档中取比较优秀的筛进去,最后形成一百篇的规模。” 王子虚头脑发胀:“也就是说,我的作品连文从字顺都做不到呗。” 宁春宴给了他肩窝一拳:“你傻啊!你的文章任谁来看了都肯定是第一档,无论如何是不可能把你淘汰的!” 王子虚稍微清醒了一点,说:“所以,你觉得是张倩从中作梗?但是她没有理由这么做啊?” 宁春宴说:“我奉劝伱不要恋爱脑,不要觉得人家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就会心生愧疚,有些人阴毒得很,越是对不起你越要打压你,让你永远出不了头,生怕你出名后报复他们……” 王子虚苦笑着打断她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误解?张倩哪里有做对不起我的事了?” “啊?”宁春宴大脑一时没转过来。 王子虚拍了拍脸,让自己清醒了一点,坐直身体道:“我和张倩是父母的朋友介绍认识的,我们只在一起交往了一年不到,后来发现性格不合,就和平分手了。” 宁春宴扬起眉毛:“可是花店老板说,你每天送她一朵玫瑰,连送了一年多……” 王子虚笑着摇摇头,说:“与其说是我送花给她,不如说是送给我爸看的。” “你爸?” “我爸这人吧,说好听点是大男子主义,说不好听点,他这人很霸道,他一直觉得,体制内的工作才算工作,所以给我立了军令状,一定要我把张倩拿下。” “这……”宁春宴觉得这很难评。 王子虚笑道:“要是让他知道我跟张倩吹了,还娶了一个花店的女员工,他第二天能直接杀到我单位,把我桌子给掀了,拔出我筋做成皮鞭给我抽成陀螺。” 宁春宴感到世界观被颠覆了,呆然道:“那你们现在……” “所以我结婚了都是隐婚呀,压根没敢告诉他,他到现在都以为我还在跟张倩谈恋爱呢。” 宁春宴捶了捶自己的脑袋:“不对……不对、不对。” “什么不对?” 宁春宴抬起头:“我被你说混乱了,不管你跟张倩到底是什么关系,但这事儿,她必须给个说法,你给张倩打电话,约出来见面。” 王子虚露出犹豫的表情:“可是,我妻子要是知道我跟前女友见面,恐怕会不高兴……” “那你不让她知道不就行了?” 两人互相盯着对方眼睛,好半天,王子虚终于告败,掏出手机:“行吧,我打电话给她,你一听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 宁春宴抱起双臂,屏气凝神听着王子虚给张倩打电话。 电话接通了,手机里传出一个温柔朦胧的声音: “喂?王子虚,你居然会跟我打电话,很少见呀。” 宁春宴眉头一动。 这声音语气自然,语调平静,一点都不像是分手了的前任,倒像是普通朋友。 她开始有点相信他们真是和平分手的了。 王子虚踌躇了一会儿,他刚才喝多了,电话通了才觉得这事儿有点难以启齿。跟张倩谈稿子的事,有点走后门嫌疑,或许在宁春宴看来这不算什么,但他自己特别瞧不起这种行为。还容易在前女友面前显得丢人。 “怎么了吗?说话啊。” 宁春宴牢牢瞪着他。王子虚知道,如果他现在挂了电话,就会在宁才女面前丢人。总之今天必在一个女人面前丢人,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已经翻篇的故事。 “张倩,好久不见。其实吧,打电话之前我也犹豫了好久,这事儿我不知道该不该说。既然打了我就开门见山地问了,这次西河文会的征文,我的稿子交过去却没入围,你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没有入围啊?” 张倩声音变得虚浮起来:“啊?这么多年了,你还在坚持写作吗?” 王子虚觉得这个问题难以回答。他不知道怎么去言说自己曾为了那50次机会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好在这一切都将要过去了。 “嗯,我还在写。” “征文还投了稿是吧?” “对。” “唉,你总是在写,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就一直在写,劝都劝不动。你等会儿,我帮你查查哈!” “好。” 王子虚拿着电话没有挂,手机那头响起了模糊的声音,过了几分钟,张倩又说话了: “你的稿子是我们组织的研究生来审的稿哦,他们说你的稿子是第二类,被刷下去了,不好意思哦!” 王子虚像一个皮球一样泄了气,既没了信心,又变得松弛起来。宁春宴却眉头一皱。 宁春宴觉得张倩的声音没有刚才那么踏实了,有股伪饰的意味在里面。要问她是怎么判断的,她只能回答是女人的直觉。 她对王子虚做口型:“她在撒谎。” 王子虚读不懂唇语,他只听得懂自己稿子没过,对电话声音略微颤抖地重复:“那就是说,单纯没写好,被筛走了……” “是啊,不然呢?你以为我筛的啊?哈哈,我跟你谈过是谈过,可不会一直惦记到现在的。” 王子虚苍白地笑了:“我没这意思,真的,就纯好奇,因为我吧,其实最近写的还可以,也算小有成绩,如果最后没有拿名次,倒也正常,但没入围就……” 他说得有点逞强,有点在前女友面前维护仅存尊严的感觉。其实有那么一刹那,他很想说自己以小王子身份做下的那些事,但终于还是没能开口。他其实有资格证明自己,但他开不了口。 张倩似乎对他的自我抒发失去耐心了,打断了他的话头问道: “王子虚,你觉得,入围了但没有拿到名次,跟一开始就没有入围,谁更丢人现眼?” 王子虚一怔,道:“倒也不存在丢不丢人,名次其实我真的无所谓,我就想知道我差在哪里……” 电话里叹了口气。张倩笑了两声,可能是苦笑,也可能是嘲讽的笑,隔着一道电话线,不好判断她的情绪,因为她的声线大体上是温柔的。 “王子虚,你知不知道,就现在,府办大楼外边儿,挤着50多个人,等着讨说法,你知道他们是为什么来的吗?” 顿了顿,张倩揭晓了答案:“跟你一样,都是来问为什么他们稿子没有入围的。每次征文,都必定来这么一出。不知道的还以为群访呢。” 王子虚沉默。 张倩说:“自以为怀才不遇的人太多了,身上有点小才华,就觉得自己能大放异彩。其实就是一场集体幻觉。你们是有才华,但别人的才华更大。你差就差在,你没有自知之明。” 王子虚的手慢慢垂下去,脸上挤出了一个很难看的笑容,好半天才开口道:“我其实也不觉得我有什么才华,就想找你问问而已,纯好、好奇……” “就这么说吧王子虚,”电话那头张倩说,“你跟那些人没什么区别,如果你们不盯着自己身上那点小才华,而是踏踏实实做点儿事,会比现在成功得多。” 王子虚说:“算了,就当我没问过。” 他正准备挂电话,宁春宴劈手把电话抢了过去,对电话说: “张倩,王子虚的我看了,你没有看过。他有没有才华,你说了不算。” 张倩纳闷道:“你是谁?” “我是宁春宴。” 电话那头沉默许久,好半天,张倩才开口道:“王子虚,你厉害了,连宁才女都请来了?” 宁春宴对着手机说:“我不是他请来的。我看过王子虚的稿子,他的稿子绝对不应该入围就被刷下去,我需要你给我一个理由。” 张倩又沉默了良久,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许久后,她才说: “下班后,大兴街鹿角咖啡店,我们在那儿当面聊。” 第102章 陈世美 张倩很会挑地方。这家咖啡店距离府办大院很遥远,且位置偏僻。环境可以用幽深来形容,不容易惹人耳目。 对于他们这种尴尬的身份,无疑在这里碰头最好。 宁春宴和王子虚点了两杯咖啡,坐在位子上等待。没有多久,提着包包的张倩就出现了。 宁春宴辗转从多人口中听过张倩的故事,又听过她的声音,直到现在才见到张倩本人。见到她后,却稍微感到有些失望。 这个被999朵玫瑰深情告白的女人,长相只能说中等偏上,即使最会夸人的男人来了,也绝说不出她是什么绝世大美人。但是她很会打扮。 她的头发染成了低调奢华的暗金色,鬓角耳际的发丝精心烫成卷。据宁春宴所知,这手做头发的技术在西河本地没有美容院能做到,她一定是定期去东海保养。 她穿着一件阿玛尼的淡灰色披肩外套,里面是深棕色的masion收腰上衣,腰间系着一根hermes腰带,手上提着腰带同品牌且同色系的包包。 总之,她给宁春宴的印象就是,她十分“昂贵”。哪怕她脸上泛着的光泽,都凝聚着钞票的味道,那是一小瓶六千的超保水护肤品的功劳。 只是第一眼,宁春宴就知道,她为什么和王子虚走不到一起。 张倩把手提包放在桌上,坐下道:“久等了。我时间不多,也没几句话要说,过来纯粹就是给自己一个交代,说完就走。” 宁春宴盯着她,语气不善:“你还应该给我一个交代,给王子虚一个交代,给王子虚的一個交代。” 张倩不在意地一笑,用手拢了拢头发:“我就直说了,王子虚的稿子,就是我毙的。我没看他的内容,直接毙了。” 宁春宴瞪大眼,似乎下一秒就要开喷,张倩却马上打断了她: “但是你们以为是我记恨他故意找他的茬吗?不是的,我是为他好。宁才女,你有没有想过,你给他希望反而是在害他?” 宁春宴皱眉:“谁才是在害他?” “你见过他写作的样子吗?”张倩突然问,“我跟他同居过,你要是见过他写作的样子你就知道了。” 宁春宴想到自己家里的陈青萝,冷冷一笑:“他怎么了?” 张倩微微皱眉:“他写作是在自残。” “什么自残?” “就是字面意思,”张倩说,“他如果接着那么写下去,不出十年,要么会疯掉,要么会死。” 宁春宴说:“你的意思是,伱把他稿子毙了,是为了保护他?” 张倩翘起腿:“不然呢?我是想让他死了这条心,以后不要再走写作这条路。世上条条大路千千万,为什么非要在一个不赚钱的树上吊死?” 宁春宴无力地闭上了眼:“就为了这种荒谬的理由……” 张倩提高音量:“什么荒谬的理由?宁才女,我不知道你们俩是什么关系,但我可以很肯定地说,你绝对没有我了解他。你要是知道他是怎么写作的,一定会支持我的做法。” “咚!” 咖啡店里,寥寥不多的数人目光都望向了这边。 宁春宴的手掌拍在桌上,好像有点用力过猛,此时正在火辣辣地发疼。她强忍着火气道:“王子虚是个成年人,他用不着别人来摆布他的人生。” 张倩被宁春宴的突然发怒吓了一记,心里有点发慌,伸手将自己的包包挡在身前,小声说: “初选名单已经交上去了,征文比赛也进入了下一个流程,如果你们是来找我更改成绩的,那抱歉,我现在已经说了不算了。” 宁春宴提高音量:“那你就这么毁了他,然后来这儿大放厥词,再然后不负责任地走掉?” 张倩振振有词道:“在我看来,你们这些夸他有才华,劝他努力的,才会毁了他。” 从张倩进来为止,王子虚一直默不作声,背后像插了一根钢筋一般坐得笔直,脑子完全没跟上两个女人的对话节奏,听到这里,才开口问道: “也就是说,我的稿子被毙掉,不是因为我写得有问题?” 张倩哑然转头看向他,他又急切问道:“你没看过我的就毙了?你没看内容是吧?不是我写的有问题就好。” 女人的嘴巴蠕动良久,最后才吐出一句话:“你没救了。” 她抓起自己的包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什么人嘛这是!”宁春宴仰头,喝了一大杯咖啡,喝完还是怒气冲冲。 如果不是王子虚在这儿坐着,她早就破口大骂了。她会用上自己这辈子知道的最恶毒的词汇,打包成砖头,朝张倩的背影砸过去。 但王子虚却乐呵呵地坐在那里,像个菩萨,让她看了来气。 “你为什么能一点都不生气啊?” 王子虚摇了摇头:“我生气。” “你生气你骂她啊!我靠,亏我在这里帮你说话,我都快气出病了!”宁春宴一边说一边揉着胸口。 王子虚叹了口气:“其实她也没坏心思,以前她就这样了。我改变不了她,她也改变不了我,所以才分手了。我虽然生气,却骂不出口。要骂的话,我爸,还有生活中的很多人,都做过类似的事儿,骂也骂不过来。还能怎么办?就当是我上辈子欠他们的吧。” 宁春宴一把拉住王子虚的衣领,恶狠狠地指着他说:“王子虚你给我记住,你有脾气得表达,谁对你不好,你就咬谁,谁让你不高兴,你就大大方方的发脾气,你不表达,他们永远不理解,他们还以为你很喜欢这样呢!” 王子虚点头:“我知道,我就是……” 他话说到一半,不知该如何表达,最后看向窗外,长叹一声:“被欺负习惯了。” …… “那后来呢?”陈青萝表情严肃地问道,“他就这么认命了?” 宁春宴摇头:“他知道自己写得没问题就兴高采烈的,好像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他说反正征文也不差这一次,以后还有机会,他准备把文章投给其他杂志。” 陈青萝说:“这次征文的规格这么大,参会的大牛这么多,如果他用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旅程,以后会很遗憾的。” “是啊!”宁春宴提高音量说,“所以他认我不认。我说要把他这篇稿子弄进正赛,就一定要做到。” “真就一点关系都找不到?把稿子交给李庭芳老师,她老人家发话了应该能通融一下吧?只要看了他的稿子,谁都知道肯定不该淘汰。” 宁春宴说:“我跟老师打电话说过了,但是流程上初选一敲定,就不可能改了,她也不好帮忙。初选结果已经敲定了,无数只眼睛盯着,把结果推翻了重来,不知道会惹出什么风波。” 陈青萝低眉凝思:“也就是说,初选结果不可更改。” “我也给梅主任打了电话,他也知道了这件事,他也是这个意思,”宁春宴说,“他跟我说,初选结果不可更改,除非直接让王子虚参加第二轮,否则他都没法帮忙。” 两人双双陷入沉默。 规则虽然是强者为弱者制定的,但一旦定下,即使制定规则的人也要遵守,否则即使强者,也会失去公信力。 尤其是征文比赛,本身就是几个部门联合举办,人多嘴杂,再加上落选的人心里也不平衡,如果推翻初选结果,强行塞进去第一百零一篇稿子,小事件也会酿成大风波。如果发酵成舆论、丑闻,这么多年李庭芳老师的努力就白费了。 宁春宴烦躁地挠了挠头:“都怪那女人,自以为是,她一个不着边际的想法,不知道惹出了多大的麻烦。” 陈青萝冷笑:“别再提那女人了。她就是个臭婊子。” 宁春宴目瞪口呆,张大嘴瞪着陈青萝。 她怀疑,陈青萝这辈子是第一次说这个词。 太罕见了。 但是听着感觉好爽。 陈青萝又说:“其实梅主任已经暗示得很明显了,是你自己没悟到。” “怎么说?” “直接让王子虚参加第二轮。”陈青萝说,“还真能做到。” 第103章 获胜的龙虾不低头 “直接让王子虚参加第二轮,还真能做到。” “如何做到?” 陈青萝说:“你仔细看过征文须知没?” 宁春宴抓狂:“哎呀不要用问题回答我的问题!你直接说答案就好了!” 宁春宴心急如焚,陈青萝也不卖关子了: “西河市文旅和南大是手拉手友好文化交流对口单位,这次文会,还给了南大几个特邀名额参赛,因为是特邀,所以不参与初选,直接进第二轮。” 宁春宴脑子转了半天,才明白她在想什么:“你的意思是,让王子虚的稿子以南大特邀稿件的身份,直接去参加第二轮评选?” “嗯。” 宁春宴深吸一口气。 “青萝,我承认你的想法很大胆,但是你有没有想过,王子虚他又不是南大的!” 陈青萝振振有词:“可是我们是南大的啊,这难道还不够吗?” “这哪里够了?”宁春宴用看笨蛋的眼神看着她。 陈青萝说:“你仔细看一眼章程,规则上没有说南大特邀稿子必须是南大在校学生写的。” “是吗?可王子虚他也不是离校大学生啊!” “规则上也没说必须是离校大学生写的。” “可是他连南大的校门往哪边开都不知道!” “巧了,规则上也没说特邀稿件作者必须知道南大校门往哪边开。” 宁春宴深吸一口气道:“我承认你的想法天马行空,可你知道伱自己在说什么吗?一个毫无南大背景及出身经历的人,你把他的稿子拿去给南大,说,‘你好,我们觉得这篇稿子写得很好,请务必把它加入特邀稿件当中,谢谢了!’难道你以为人家就会答应你吗?” 陈青萝说:“如果你不这样做,那你就只能拿着那谁的稿子跑到第二轮征文评审委员会去,挥舞着稿件对他们说‘我是宁春宴,我觉得这个稿子被判错了,我要你们推翻宣传部上一轮的结果,把这篇稿子直接加入第二轮当中’,你觉得哪样成功率高一些?” 宁春宴咬起了手指头。 张倩确实是个臭婊子没错,她以十分荒唐的理由淘汰了王子虚的稿子。但是那也是一個既定事实,是有权力机关作为背书的审稿结果。 不管她毙掉王子虚的理由为何,都是宣传部和组委会经过审核把关一致裁定的结果,一旦形成,就不可更改。当结果公布的那一刻,那就不是她个人的意见了,而是宣传部集体决策的结果。 第二轮的审稿组委会也是西河文官系统的一部分,她不可能让人家自己推翻自己上一轮的结果。那不是推翻张倩一个人的裁决,那是在跟西河的整个文官系统作对。 张倩的毙稿理由再荒谬,那也代表了组委会的意见,只要不形成强大到能迫使西河市整个文官系统屈服的舆论压力,她们都拿她没办法。 归根结底,第一轮的审稿结果不可变更,指望系统自我纠偏是不可能的,想要让王子虚的稿子打赢复活赛,必须败中取胜,死里求活。 这么想来,陈青萝的方法,很可能就是那个唯一解。 宁春宴冷静下来,严肃地问道:“青萝,你确定规则上没有写吗?规则上难道没有写,‘南大特邀稿件必须有南大教育经历’?” 陈青萝想了想,转身打开电脑上的网页,进入西河文协官网,点击查看文会征文须知,片刻后,转身说:“没有写。” “难道上面也没有写,南大特邀稿件的人必须沾亲带故和南大有那么一丢丢的关系哪怕是亲妈在南大扫过地都行?” “没有。其实规则很简单,一言以蔽之,南大代表觉得稿子质量可以就行。南大是选送方,而不是出品方。”陈青萝说。 宁春宴无言以对,低头陷入了沉思。 陈青萝语重心长地道:“这事儿没你想的那么难,南大那边负责征稿的教授我们都认识,无非是说服他给特邀稿件队伍里捎带着加一个王子虚的稿子,这事儿就成了。梅主任不是已经说了,王子虚的稿子进入第二轮,他是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宁春宴沉默片刻后,问道:“南大负责征稿的教授是谁?” “钟俊民。” 宁春宴脑海中闪过一个古板的黑框眼镜老教授,正在唾沫横飞地痛斥小王子,顿时捂着头叫道: “怎么偏偏是他啊!他最难说话了!” 陈青萝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事在人为嘛。你不是保证过要让那谁的稿子进入第三轮吗?” “可是青萝啊,这个方法太过于离谱了,不管做成了还是做不成,后果都会很严重啊!” 就不谈钟俊民听到她们这个要求后会是什么表情了,退一万步,假如钟教授真的稀里糊涂地答应了,而之后王子虚又顺利挺进第三轮,那会是个什么结果? 到时候南大的莘莘学子们围观征文,共同瞻仰本校特邀作者的大作,一看作者,王子虚,谁啊?不认识,哪个系的? 答曰:乃是北理的。 他们那时会是什么表情? 又或者王子虚的妻子及家人们,在得知王子虚荣获征文三轮入围时,看到他稿子上面特殊标注的“南大特邀稿件”时,他们会是什么想法?你小子什么时候跑南大去了? 想到这里,宁春宴一个哆嗦。这场面又喜感又滑稽又荒诞甚至还挺刺激,她都不敢接着想下去。 偏偏此时,陈青萝蛊惑色彩极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好吧,如果你不愿意,那也随你,毕竟那个谁是你的朋友,又不是我的朋友。而他如何被嘲如何骂声盈街,最后不堪受辱从10楼跳下去,那也不关我的事,反正我不在乎。” 宁春宴咬了咬牙:“那就试试吧,事在人为。” 陈青萝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 “你跟我一起去。” 宁春宴说完,陈青萝又露出困扰的表情。 “我要写。” “你总不可能让我一个人去吧?”宁春宴说,“你不是说你这个南大校友要为王子虚坚强背书吗?” 陈青萝内心经历了一番严重挣扎后,终于艰难点头:“好。” 宁春宴倒有些诧异她答应得这么轻易:“你怎么对这事这么上心啊?你居然会为了自己不相干的人这么积极,很少见呐!” 陈青萝一滞,呆了会儿才说: “因为我讨厌臭婊子。 “这个世界交给谁都行,就是不能让给臭婊子。” 宁春宴由衷道:“你说得对。” …… 文暧俱乐部今天的午餐是油焖龙虾。他们请的阿姨来自潜江,这个中部的不太知名小城市以两样东西闻名遐迩:一是它乃“鲁郭茅巴老曹”当中曹禺的故乡,二是它们的小龙虾行销国内。 阿姨对于自己油焖龙虾手艺相当自豪,众人饭毕后还特地来桌前检查虾剩几只,以此作为验收自己厨艺的凭证。 验收结果是,一大盆里基本只剩汤汤水水和辣椒调料,虾嘛,只剩一只。 就是王子虚现在眼前这只。 擐甲操戈,通体鲜亮,呈现出威武的红色,两只长钳高举,顾盼生威。它生前一定是只骄傲的虾,然而骄傲已随着它成为盘中餐而作古。 龙虾黑不溜秋的两颗眼珠死死盯着王子虚,忽然张开嘴道:“你现在的生存状态是不健康的。” 王子虚浅笑着摇摇头,他觉得他自己一定是疯了。他知道自己不健康,但无论如何,一定比眼前这只虾子健康。 龙虾又说:“垂头丧气,缺乏攻击性,你体内的血清素严重不足,这会影响你的幸福指数。” 之前是萨特,现在又是龙虾,王子虚感觉自己开始习惯了,问道:“你是谁?” 龙虾在桌上朝他鞠了一躬:“我是乔丹·龙虾·彼得森,你的居家龙虾博士。” 王子虚说:“你好,龙虾博士,我哪里不健康?” 龙虾在桌上朝他爬近了一点:“我是一名龙虾生活习性研究者,你知道吗?龙虾的攻击行为很有趣。” “攻击行为?” “对,龙虾的群体和你们人类相差不多,都采取残酷的赢家通吃的不平等分配制度。只有在战斗中获胜的虾,才有资格分配到最好的领地。” 王子虚说:“我们人类并不是赢家通吃。” 龙虾勾了勾双钳:“是的,表面上是这样,但是实际上如何,大家都懂的,对吧?你们不过只是让败者维持生存,好让他们接受继续被剥削的命运。 “就比如,你没有拿到优秀,仍然在单位勤勤恳恳做事,只为了保持你的地位和工资,然后你就忘了你其实是在白费劲。不得不承认,在这个方面,人类做得比龙虾聪明多了,对吧?” 王子虚不想和一只龙虾谈人类社会的运行方式:“你接着说龙虾的攻击行为。” “龙虾会为了争夺地盘而发生争斗,经过我的研究发现,获胜的龙虾体内的血清素水平会急剧飙升,落败的龙虾则相反,血清素急剧下降。 “获胜的龙虾往往会耀武扬威,败者则往往垂头丧气,仿佛受了极大打击,在数天之内,都会拒绝再次争斗。失败的阴影让它们的虾钳沉重。 “失败的龙虾在失去领地后,一夜之间地位从帝王降格为草民,血清素的降低,就是在协助它们调整自己的心态,让它们适应败者的身份。” 王子虚听懂了:“你在暗示我。” 龙虾诡异地笑了,它不存在“嘴”,但王子虚仿佛能看到它的笑容: “我并不是在说你,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要像个失败者。如果你垂头丧气,畏畏缩缩,不敢争自己应得的那一份,对于其他同类来说,你就是给自己上了一个‘弱者标记’。 “其他同类会本能地认为,你是一个失败的龙虾,在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争端中,他们会更倾向于优先牺牲你的利益。所以你会被欺负得越来越惨。” 王子虚说:“那失败的龙虾会被欺负得越来越惨吗?” 龙虾博士挠了挠头:“呃,这个我倒没研究过。” 一只手出现在王子虚面前:“这只龙虾你还吃吗?” 王子虚摇摇头:“不吃了。” “那我吃了。” 王子虚看着龙虾博士消失在叶澜的唇齿之间,细弱的声音从她的嘴里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不要……像个……弱者。” “可是,为什么龙虾要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保留这个特性呢?”王子虚道。 “啊?”叶澜纳闷地看着他。 “没什么。” 叶澜在他身旁坐下来:“你的事,我听宁春宴说了。你也不要太丧气。” 王子虚冷静地笑了笑,说:“刚才那只龙虾已经告诉我了。谢谢。不过,我看起来真的很丧气吗?” 叶澜狐疑地盯着他,感觉他不太正常。但是由于王子虚一向都不正常,所以她也并没有觉得有多奇怪,接着道: “你看上去倒还好,但是,是吧,被前女友这样搞,想想心里都会有火。” 王子虚摇了摇头,靠在了椅子上:“我能说,在听到宁春宴说第一轮是宣传部负责的时候,我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吗?” 叶澜问道:“什么意思?” “我当时就猜到,可能是张倩搞鬼,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她还这样。” 叶澜趴在他旁边问:“她以前也这样过?” 王子虚说:“我和她谈恋爱的时候,曾把我很自信的作品交给她,让她帮我投稿,结果却杳无音信。以前我以为是我水平太差了,现在想来,可能也是她做了手脚。只是没有证据。” 叶澜愤激起来:“她这人怎么这样啊?她这不是有病吗?她这样对她有什么好处?” 王子虚摇摇头:“她是那种性格,假如一条路上塞满了车,她会动用自己的车技,想尽办法加塞到另一条道去,然后换个地方堵。但她会觉得自己领先了一个车位,很满足。她就是这种人。” 叶澜倒吸一口气:“也就是说,她帮不到你,宁可拖你后腿?” “对。但是她不认为是在拖我后腿。她觉得不让我写作是为我好,因为她觉得写作不赚钱。只是没想到,分手这么多年,她还是这样。说实话,听她说她是为我身体着想时,我感不感动都只能沉默。” 叶澜说:“都这样了,你居然还能风轻云淡的,我真的佩服你的涵养。” 王子虚说:“不风轻云淡有什么用?她是宣传部领导,我是小办事员,我再生气,难道能学宋江,一刀把阎婆惜给捅了?” “那倒也不必……” “根据我对她的了解,”王子虚说,“她现在一定拉着她的男朋友,或者是其他单位的什么领导,在添油加醋地数落宁春宴,给她招黑。” 叶澜皱眉:“她敢惹宁才女?” “不敢正面惹,但在背后吹吹小风,使点绊子,你拿她也没办法,”王子虚说,“我不是不生气,我生气了也没用,我怕我生气了,反而连累了宁春宴,让她帮我背锅。我巴不得她别再管我的事。” 叶澜揉了揉额头:“那你以后,还打算写作不?” “写啊,不过我不能再呆在西河了,得想个办法离开这儿,”王子虚说,“人类和龙虾的不同之处在于,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叶澜微微张嘴:“文暧公司你不做了?” “做,而且还要做大,”王子虚说,“其实,我又有了一个计划……” 第104章 他乡遇故知 漆黑的施坦威钢琴流线型的躯体上,如同水面映照出华丽的大型水晶吊灯,暖黄色的灯光照射到深色香槟酒瓶上,在瓶内澄澈的液体中激荡开。墙上挂着一位俄罗斯油画家的风景画,乡村绿色的山水喷薄出无限生命力,冲破画框的束缚,蔓延到绿色的有着繁复花纹的墙布上。 张倩躺在太妃椅上,身前如镜子般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丢了许多白色的纸团,里面包裹着她已经干涸的眼泪,她身后是一个巨大的水族箱,箱内几只烤漆火焰虾悠闲的摆动着尾肢和步足。这些虾十分地道,并不会变成能说话的龙虾博士。而她横在龙虾和卫生纸中间,像一条分割线。 从她闺蜜的这个角度望过去,这个构图十分有意思。 张倩已经抽抽嗒嗒半个小时了,翻来覆去地讲她前任那点破事,更多则是对宁春宴的控诉,即使是最好的朋友,此时也已经打了5個呵欠,平均6分钟一次。 “他怎么这么恶心啊?不知怎么的被个才女捧一下,就自信爆炸了,我真的看到他那副模样我都感觉恶心!” 闺蜜又偷偷打了个呵欠,终于忍不住道:“明知道会恶心,你不去不就行了?去了不仅弄得心情不好,还给人留下个把柄。” 张倩说:“可我真的好奇他是不是真的勾搭上宁春宴了。” “那不就得了?是你自己找恶心的。” 张倩愤愤不平:“我想不明白。他到底怎么勾搭上宁春宴的?还能找人过来为自己撑腰。” 闺蜜支起身子:“这两个人有奸情。” 张倩又抽了一张卫生纸擤了擤鼻子:“除了奸情,想不出还有其他理由了。” “对。这种什么文人才女狗屁的,都是互相吹捧。不过能勾搭上宁春宴你这个前男友还蛮厉害的。” “难道不是宁春宴下贱?”张倩转头问道。 闺蜜理智地说:“如果真有奸情,那也只能算是谈恋爱,说不上下贱。” 张倩瞪了她一眼:“你到底是谁闺蜜?” 闺蜜连忙哄她:“我站你这边。” 张倩低头:“任何跟王子虚谈恋爱的人,都下贱。” 闺蜜不想嘴贱但忍不住:“你不是也跟他谈过?” 张倩说:“我那不算谈,只能算相亲接触了一段时间。我要是真投入感情了,还能这么平和地跟他见面?” 闺蜜由衷道:“说得也是。” 说完,闺蜜又问道:“不过,那个人的稿子水平是不是真的还行啊?连宁春宴都肯站台了,起码能进第二轮吧?” 张倩摇头:“能多高的水平?他什么水平我还不清楚?进了第二轮也是马上被刷下来。何况宁春宴水平也不行。” 闺蜜咋舌:“宁春宴水平都不行了吗?” “我听那谁说的,她水平不行,不如陈青萝,”张倩说,“下回文会,我高低要说两句,不能再让她当评委了。” “换陈青萝。”闺蜜叫嚣。 “嗯。换陈青萝。” …… 陈青萝坐在宁春宴的副驾驶上,像看着一个因为第一次上幼儿园而发抖的孩子一样,看着驾驶位上的宁春宴,眼神里有几分疑惑,还有几分好奇,还有几分欢乐。 “你开车的水平有点不够。你的手在抖诶。”陈青萝说。 宁春宴丢了方向盘:“那伱来。” 陈青萝说:“我还没拿驾照呢。” “那你好意思说我!” “我科三挂了三次。” “科三?多练练不是很容易过吗?” “心灰意冷了。不想练了。” “你没救了。” 宁春宴把车停在校园门口,满园绿色关不住,生命力从校园院子铁栅栏间伸出来,街上车水马龙莺莺燕燕,仍是旧时风景。 当然,对于宁春宴来说也不算多旧,她才离校不到一星期。 “你有多久没有回母校了?”宁春宴问。 陈青萝想了想,说:“很久了吧,我不计算那种时间。” 宁春宴说:“你为什么这么不紧张啊?” 陈青萝说:“不紧张不需要理由,紧张才需要理由。所以,你为什么这么紧张啊?” “要是被拒绝了怎么办啊!?” 陈青萝耸了耸肩:“那也是王子虚更丢脸。” 两人下了车,在校门口磨蹭了一会儿,很快有个不认识的学生小跑过来,穿着干净白衬衫,笑得十分阳光: “是宁学姐吗?” “啊,呃……” “我是您的粉丝!你能给我签个名吗?” “不好意思,我没带笔……'' 宁春宴状况窘迫,陈青萝幸灾乐祸地在一旁围观,等她好不容易在男生衣服上签完名,陈青萝在一旁幽幽道: “你说,我倒卖你的签名,能不能发家致富啊?宁大才女。” 宁春宴幽怨地瞪了她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忽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请问是陈青萝学姐吗?我是你的粉丝,您能给我签个名吗?” 陈青萝像提线木偶一般转过了身,结结巴巴道:“我、我没、没带笔。” “我有。” 宁春宴凑到陈青萝耳边说:“你先倒卖你自己的吧。” 两人今天穿着都比较清凉,宁春宴穿着一件无袖外套下半身是牛仔短裤,陈青萝则穿着一套学院风短袖衬衣加过膝裙,因为身材的缘故站在一起很扎眼,也难怪会被人多瞧上两眼。 宁春宴说:“我突然想起来,我们还没跟王子虚说过这件事呢。” 陈青萝说:“他没有知道的必要。他要是知道了我们在帮他忙,反而显得有点怪了。” “但是总得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吧?” 陈青萝同意她给王子虚打个电话,电话接通后,王子虚只是沉默地听着宁春宴说话,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最后,王子虚说:“非常谢谢你为我做这么多。” 宁春宴大大咧咧地说:“大恩不言谢,你小子好好记在心里就好,也不指望你能报答,以后也能保持这种对文学的纯粹就好。” 王子虚说:“如果最后没有成功,那你就尽早抽身,不要再管这件事,就当什么也没发生,以免对你自己产生影响。” 宁春宴说:“谢谢,不过你还是考虑考虑到时候你自己的处境吧。” “无非是换个环境写作而已。” 挂了电话,陈青萝撇了撇嘴:“装什么酷啊。” 宁春宴挑战地看着她:“你的意思是我很酷对吧?” “我说他。” …… 王子虚挂了电话,叶澜在副驾驶上问道:“宁才女到南大了?也就是说,她此刻正在东海?” “是的。” 叶澜说:“那你怎么没告诉她,我们也在东海呢?说不定还能碰上呢!” 王子虚转动方向盘:“即使都在同一座城市,我们和她也最少相距十公里,东海是很大的,大到他乡不成乡,故知也迷失其中。” 叶澜听得懵懵懂懂:“虽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待会儿我们带诗人回南大拿东西,说不定真会在路上碰到,要不一起约个饭?” 王子虚说:“不了,虽然我认识的人说巧不巧一堆南大的,但我不太喜欢自己的两个圈子交汇在一起。” 诗人在车后嚼着口香糖:“你有没有问过你两个圈子的意见啊?说不定他们想交汇一下呢?” “不,你们不想。” 车上四人,王子虚、叶澜、程醒、无罪诗人,正在开往东海的路上。他们要去办一件推迟已久的事——商量《小王子情书》的实体书出版事宜。 王子虚开着叶澜的车。本来王子虚不想亲自到场,那样会增加小王子身份曝光的概率,但他本人不到场,让程醒代为传话,很多事情都不好商量,所以他这次亲自过来了。 叶澜和程醒来是为他做个证明,证明他确实是小王子本人——毕竟现在这颗星球上,能够证明小王子本人是谁的寥寥无几。 而诗人则纯粹是捎带脚。她今年还在读大一,现在按理说还没到放假时间,她打算回学校打声招呼,处理一些事。 程醒说:“南大确实有一些文学基因,宁才女也是南大出身,还有诗人、我,我们都不约而同地走上了文学道路。” 诗人问:“小王子是哪个大学毕业的?” 王子虚开车,装没听到。 其实他刚才听到程醒的话,思绪就飞到了某个人身上。那个人也是南大出身,也走上了文学的道路,而且比所有人走得都远。他庆幸程醒没有直接提那个人的名字。 车辙印在道路上交错而过,留下草蛇灰线淡不可查的痕迹,如同命运暗中牵扯的丝线,非具极大智慧的人不可察觉其隐约去路。 …… 宁春宴和陈青萝转眼就坐在了教职工办公室里。说是教职工办公室,不如把里面的“教”去掉。教授们成天忙忙碌碌的,上课踩点到,下课就闪人,极少呆在这里,不会像高中老师那样忙于备课批改作业,顶多课间到这里来吹吹空调。 看在“西河双璧”的份上,钟俊民教授倒是很容易就约出来了。他坐在两女对面,喝着满满一杯苦荞茶,身后站着状似他学生的一个青年,背着手,拿眼睛盯着她们。 第105章 中国当代文学崇高的缺失——以小王子的爆火为例 钟俊民教授好整以暇,端着茶杯的手十分稳定,“那么,请详细对小王子爆火这一文学现象的成因及由此引发的对当代文学现状的思考谈谈你的看法,不少于800字。” “呃……钟教授,这是您期末试卷的考题吗?” “不是,这是我临时给你们出的主观题,请限时作答。” 说实话,宁春宴并不知道怎么突然就绕到了小王子这个她最不愿意触碰(尤其不愿意在钟俊民面前触碰)的话题上。她只是过来略微提了一下西河文会征文,连“王子虚”这个当事人还没有说,话题就以德国闪击波兰的速度来了一个中国大返还,迅雷不及掩耳地转进到这个话题上了。 她本来是抱着治病救人的心态来到这里的,想象中她将如同孔明过江东一般来当说客,没想到,钟教授施施然把她推进了考场,面前各路教授一字排开,犹如答辩现场。钟教授及背后男生都直勾勾盯着自己,让她瘆得慌。 “教授,我们来这里其实有别的事情要说……” 钟俊民打断她:“我知道,但是先不谈你那事,先谈我这事。” 宁春宴说:“可是我那事也挺重要的,要不咱们先确定個意向,再具体谈谈您这事……” 钟俊民瞪了她一眼:“难道小王子就不重要吗?” “小王子固然重要,但是……” “重要就够了,那就一件件、一桩桩来,先谈我这事。”钟俊民武断地说,作风极不民主,“先说小王子。对了,青萝先说。小宁的想法我已经略有耳闻。” 宁春宴大汗,陈青萝本来只是过来打酱油陪她壮胆的,忽然就成了答辩主力了,她本来坐在一旁神游,双眼都没对焦,听到提自己的名字,才微微张口,小声道:“啊?” “不用我重复一遍问题吧?”钟俊民坐直了身子,“今天必须先把学术上的文学问题讲清楚了,再来聊聊现实上中的文学问题。” 看钟俊民教授一脸认真,宁春宴终于信了他是来真的。 在群里混迹这么久,她早已知道钟教授乃是铁杆小王子黑。在小王子爆火的这段时间里,他和黄星火教授在群里几乎每隔两天都要吵上这么一段,群里其他人早已见怪不怪。而且观点从最初的“文以载道”到后来不断迭代,现在已经进入了她完全理解不了的高深领域。 昨天她偷偷看了眼聊天记录,顿时头昏脑涨,马上将手机关了,那些名词,他们援引的作者,已经越来越向着“冷、偏、硬”发展,光是看上一眼就能感受到学识上的被碾压。这还只是在群里吵的,不知道他和黄教授在线下的对线有没有激扬出一些新东西。 宁春宴偷偷看向陈青萝,想要提示她,尽量多说说小王子的坏话,争取赢得钟教授的好感,只要在学术上把钟教授哄开心了,世俗的问题上他肯定能更好说话一些。 陈青萝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开口慢悠悠地说道:“我感觉,小王子应该是一个秃顶的40岁男人。” 听到这句话,宁春宴顿时感到头部十分炸裂,但没想到的是,面前的钟教授和那位男生对视一眼后,双双眼冒金光,男生掏出一小册笔记本在对面坐下,作势欲写点什么。 钟教授说:“很有趣的新观点!你具体展开来讲讲!” 陈青萝说:“抱歉,容我先捋一捋,我是个作家,众所周知,作家大多不善言辞,因为语言脑区长期被占用,不太会用语言表达。” 钟教授说:“没关系,你慢慢说,我慢慢听,如果有必要,我可以给你提供手写录入条件。” 宁春宴咬着嘴唇,伸出小手拉了拉陈青萝的衣角,二重二轻,暗示她功过对半开,不要说一些让钟教授不想听的,但不知道陈青萝有没有理解到。 陈青萝伸出白皙的手梳理了一下鬓角头发,乌黑明媚的眼睛忽闪两下,十分真诚地开了口: “我是从两个方面看待小王子这个问题的,一个是互联网普及后多元文化彻底破产,转型成为‘断裂’文化的第三次文化转型大背景下的不特殊孤例角度,另一个则是从女性主义、女性写作、女性本文出发,通过两性当中的对立面来看待小王子这个男性本文…… “……前者发轫于消费主义的蔚然成观,小王子的文学首先是一种消费文学,诞生于某种商业运作,也就是说,它被看不见的手操弄,而小王子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在这只看不见的手上翩然起舞,并且对其发起了挑战。在这场两性的盛大消费庆典中,他坦然地、如同一个社会学家般精准地指出了欲望的存在,并且朝着敏感的症结点猛攻,利用他深厚的积淀,引领了一场公众狂欢…… “……另外一方面是以我自身作为视角出发点,作为一名女性,在剥离了性别身份的前提下,用超然视角审视这些文本,也能获得一定乐趣,小王子的文本是不折不扣的男性本文,但他在引领内心冲动时的遣词造句是诗意的、纯粹的、虔诚的,并不是对客体(即女性)虔诚,更多是对文学上的虔诚,这一定程度上反抗了肉欲和金钱对于性灵的蚕食……” 宁春宴听晕了。 陈青萝不愧是文学博士,把张口就来这个技能点满了。宁春宴心知肚明,自己这位好闺蜜压根儿就没看过多少《小王子情书》,在自己死缠烂打的分享下,她才勉强看了几章,最后得出的结论仅仅只是“这家伙肯定没结婚,连女朋友都不配有”,此时面对钟俊民教授,居然能侃侃而谈说出这么大一堆。 她先是从时代大背景入题,狠狠展现了一下当代科班作家优秀宏伟的视野,接着又从时代大背景过度到文学中背景,从文学中背景推进到文本小背景,最后从这个小背景曲径通幽地走进了作者内心,剖析其人其心,最后得出结论: “此人乃是一个秃顶、发油、微胖,40来岁的中年胖子一枚是也。” 听完之后,宁春宴看钟俊民教授的表情,好像快要鼓掌了。 “非常好,”说完,钟教授将目光转向了宁春宴,“小宁,你也来谈一谈。” “我……” 宁春宴一个气短,战术后仰后站起来道:“教授,您能不能先介绍一下这位男生啊?” 钟教授转头看了一眼操着笔杆奋笔疾书的男青年,说:“他不重要。” “但是我被他盯得发毛。平静不下来。” “哦,他是我的研究生,赵沛霖,他准备的论文标题是《中国当代文学崇高的缺失——以小王子的爆火为例》。” 宁春宴一滞,忽然酝酿好了感情,双手放在桌上,用演讲家的口吻道: “钟教授,不管小王子是否象征了当代文学崇高的缺失,但他已经得到了市场的认可,早已赚得盆满钵满,现在更值得我们关注的,是岌岌可危的严肃文学!严肃文学需要我们的搭救!” 钟教授终于抬头:“怎么说?” 宁春宴正在想一个切入点,身旁的陈青萝忽然从包里掏出一沓稿子,哗哗啦啦地摁在桌上,推到钟教授面前。 “这是……” “请您看一看,”陈青萝斩钉截铁地说,“看一看就知道了。” 她递过去的正是王子虚参加征文的稿子。 …… “歪,苟局长,您好您好,这回参加征文的王子虚,是不是你们单位的?” 苟应彪换了个手接电话,以示重视:“是宣传部的张部长吗?您好您好。王子虚是我们单位的,有什么事吗?” 张倩竹筒倒豆子一般说道:“您知道的,西河文会的征文从来都不是什么轻松活,更别说是征文初选,非常得罪人,每一年都要筛上百篇稿子下去,这不是上百篇稿子,这是上百个作者啊,毙了他们的稿子,就相当于得罪了上百号人,偏偏每一年的这个工作都有我们参与,您说我这身上压力多大?” 苟局长陪着笑脸道:“也只有您这样说一不二、铁面无私的干将,才能撑好这张桌子,保证初选入围第一轮的有序进行。我理解您的难处,佩服您的魄力,领导肯定也是信任伱们,才把这个工作交给你们。那么请问这跟王子虚有什么关系呢?” “你们单位的王子虚挺能干的哦。别的落选者,好的在家里发发牢骚就算了,差一点的到我们单位来闹事,王子虚呢,找了个大人物跑来跟我施压,非要我更改初选结果,我说初选结果一旦敲定不可更改,他偏不听……” 苟应彪听着话筒里张倩的声音,神色由担忧变为舒缓,由舒缓变为狂喜,把电话机抱到自己腿上,用煲电话粥的姿势听。 委屈这种情绪,不像其他的情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消散,对于有些人来说尤其是这样。委屈就像是酒,时间越久,越酿得满巷飘香,散逸出来,要叫街坊邻居都闻到,捂着鼻子路过。 张倩的委屈就属于这种,跟闺蜜说完气也没消,反而越酿越醇厚了,于是挨个儿给每个同王子虚和宁春宴有关的人打电话过去声讨之,不日之内,便闹得沸沸扬扬。 苟应彪和她通完话,将办公室主任许世超叫进来,表情严肃,跟他谈了三点看法。 其一,这次西河文会是领导重视项目,到了文会当天,单位全体都要参加活动,观看表彰仪式,还要尽可能参加活动,把气氛搞得热热闹闹的; 其二,对于征文落选的同志,要做好工作,严禁落选了心中不服,跑到组委部门去闹事,去上访,简直丢单位的脸,一经发现,严肃处理; 其三,对于已经去闹了的王子虚同志,要作为典型案例,通报全单位批评学习。 听完领导说的之后,许世超汗流浃背地走出了办公室,跟迎面而来的张苍年打了个招呼。 照领导这个想法来做,不光他自己感觉甚是得罪人,在执行领导意图和照顾关怀同志上难以把握尺度,以及王子虚同志还能不能照常回来上班这个问题上要打上问号。 另外,这日子是越来越不好过了。尤其是对于王子虚而言。他不在的这段时间,江湖上处处都是他的传说,而且是很糟糕的那种传说。 人言可畏,只希望他能暂避风头,在文会之后再来上班吧。丢人是丢人了点,但好过当面被人指着鼻子嘲笑。 第106章 黎明将至 红色的奥迪奔行在g101高速上,车轮滚过顿挫的减速带,攀上高耸交错的立交,平坦的冲积平原便展现在眼底,湛蓝的天空像个倒扣的碗,将这一方天地罩在其中,碗底上漂浮着羊群般的白云。 导航已经数次提醒超速了,码表指针始终徘徊在120左右。王子虚不喜欢开快车,但今天的他不知何以总是十分焦虑,焦虑让人更钟意高速,于是他越开越快。 他感到有什么黑色的东西在侵袭着他的生活,如同黑森林般密集的黑色手臂破土而出,逐渐在他身周合拢。在被漆黑联合绞杀之前,他首先要做的是驶向这条高速公路的出口。 “说起来,你是怎么走上文学道路的?明明你是个理科生,结果你现在做什么都想往文学上面靠,就连现在我们要做的事,都是在指望你的文学功底发威。你连思考方式都文学化了。” 身旁的叶澜害怕他疲劳驾驶,一直在试图找话题跟他聊天。王子虚很感激她这种体贴。 但是不得不说有时候她提出的问题太深刻了,深刻到需要认真去想,会影响油离配合。 “如果说一定要有一个原因的话,应该是我见识过文字的力量吧。”王子虚说。 顿了顿,他又将一个同样棘手的问题抛给叶澜:“你相信文字的力量吗?” 叶澜露出了忧愁的表情:“怎样算是文字的力量?上学的时候背《出师表》背得吐了,这算文字的力量吗?” 车后座上的程醒有些感兴趣这個话题,凑到前面来说:“老师,我相信文字的力量。我大学时出的书为我挣到了第一桶金,毕业后很逍遥地奖励了自己一年gapyear,然后一直到现在都没找到工作。” 诗人说:“我也相信,我赚了百万稿费后,买了套期房,烂尾了,一直到现在都被套着。” “文字的力量很强,金钱的力量更强,但资本的力量强中强属于是。” 王子虚摇头:“你们说的那种力量很强大,但是那不是文字的错,谁让你去买期房了?我说的那种力量,比靠文字赚钱要来得深刻得多。” 程醒问道:“老师所说的力量是怎样一种力量?” “在我尚且年幼的时候,我曾亲眼见到过,一封不到500字的信,是怎样在一瞬间毁掉一个男人。”王子虚说。 与其说是一封信,不如说是一张纸,在母亲永久性地离开家门的那天,那张纸就那样被安放在餐桌上平时放汤盆的位置,像是某种替代。 那个时候王子虚就知道了文字的神奇功能:它能在一个人不在的时候,将他想说的话告诉伱,即使相隔万里,即使相距千年。 仔细想想,这不是跟魔法一样吗? 在历史上有过某个时期,内地一位勤劳的工人起早贪黑工作一天下来,只能赚到个位数的人民币,而在汇率作用下,其他地区的随便一个卡车司机来到内地,都能如同仙官下凡一般掏出令勤劳工人无法想象数量的钞票。 经过长期的经济交流,这条经济鸿沟被逐渐填平了,现在的年轻人已经难以想象当年内地人的自卑,只剩下一些令人不解的优越感的余音。 这条鸿沟显性上是经过一代人的贸易顺差逆差及通货膨胀加之市场无形的大手上下抚摸许多年才逐渐填平的,但隐性的,很多人在这个过程中没了老婆。王建国同志就是其一。 塑造这个悲剧的归根究底是经济。但真正摧毁一个男人的还是那封不到500字的信。将人生的失败归结为金钱固然没错,但真正击垮一个人意志、绞杀其灵魂的,是一些能够诛心的东西。 王子虚这么多年了一直在想这件事,经过多年沉淀,已经成了无法言说的故事,不足为外人道,他当然不会告诉其他人那是一种怎样的力量,最后只说: “生活教会了我文字可以怎样摧枯拉朽地摧毁一个人,并没有教给我如何去拯救,但我还是希望,能够写出一些拯救人的东西。”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当年笼罩在王建国同志头上,将要绞杀他生活的那种力量,岂不是和现在自己正在面对的黑暗如出一辙?但奇怪的是,当年的王建国同志竟然毫无察觉。他甚至来不及去用一张假钞买一把假枪保卫他的生活。 其实很多人像王建国同志一样,来不及发现敌人,就已经遭遇了大厦崩塌,就好像每天会走的路上忽然地质塌陷出现一口天坑,一不留神就踩了进去。二战已经过去了,这个时代再也没有法西斯那样旗帜鲜明的恶人组织,能够发现环绕在四周的豺与狼反而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王子虚用力踩下油门,驶向高速路的出口。 …… 宁春宴和陈青萝靠在办公室门口的墙上,像两个不良学生。 “青萝,我不是在批评你,你有没有觉得,刚才稍微有点孟浪了?” 陈青萝看了宁春宴一眼:“你这不就是在批评吗?” “没有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完全可以用更婉转的方式来让钟教授理解你……” 陈青萝理直气壮地说:“再婉转下去,他就要被师娘叫回家吃晚饭了,你难道还能坐到他家饭桌上,缠着他继续兜售那谁的吗?” 宁春宴揉了揉额头:“但是他好像生气了……” 就在20分钟之前,宁春宴正在和钟俊民教授拉扯,根据她的预想,她会将话题努力从小王子拉到严肃文学上,然后顺势推出文坛新星王子虚,以给钟教授留下一个良好的第一印象,接着再循序渐进地掏出王子虚的稿子请他斧正。 结果陈青萝狼奔豕突地直接掏出稿子怼脸,气势汹汹地让钟俊民看,当时在场的人都吓呆了,陈青萝的态度不像个文人,倒像个文匪。 钟教授可不是什么普通老师,他能被约出来首先还是看在宁冰儒的面子上,接着才是看“西河双璧”的面子。直接这么掏出一个不知到哪里冒出来的人的稿子请他看,是很不礼貌的行为。 这个人要是南大在校学生尚且有情可原,但这人不仅不是南大的,甚至不是学生,而是一个三十岁在郊区城市的不知名单位任职的不知名办事员,陈青萝这么鲁莽堪称冒天下之大不韪,两人仅仅只是被赶出来只能算钟教授学养厚。 陈青萝伸手放在宁春宴肩上:“你相信文字的力量吗?” “你别以为用这种搞传销的鸡汤就能给我糊弄过去,何况你糊弄我也没用,你得糊弄过钟教授。” 陈青萝郑重其事道:“我是如此深信着。既然大家都是搞文学的,一定是会被文学所吸引、所感召。” 宁春宴把她的手从肩上拉下来:“热,别摸。青萝,我相信文字的力量,可是文字的力量也是要分场合的,这么兵荒马乱地让钟教授看,他也未必能认同文字的力量。” “至少他看了。如果那谁知道自己的稿子过了这么多人的目,哪怕最后什么都捞不着,也该瞑目了。” “你这个底线思维也太底线了。” 就在此时,旁边的门开了,赵沛霖走出来说:“钟教授请你们进去。” 宁春宴感觉到胃部越来越沉重。现在是接受审判的时候了。往好处想,钟教授至少用了“请”这个字,比刚才赶她们出来的时候好多了。 陈青萝率先走了进去,宁春宴跟在她身后。房间里一如刚才离开时的原样,区别只是钟教授面前放着一摞王子虚的稿子。除此之外,他还戴上了眼镜。 敏锐的宁春宴发现,他镜框下的眼睛,有点略微发红,就好像刚刚哭过。 “稿子我看完了。”钟教授说话带了点鼻音,“我多少有点能够理解你们的心情了。” 宁春宴和陈青萝对视一眼,然后陈青萝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说:“钟教授,你哭了?” 赵沛霖面无表情地在旁边解释:“钟教授看得十分投入,众所周知,当情绪十分投入的时候,往往容易受感动……” “你别说话。” “哦。” 钟教授教训完弟子,转过头说:“我其实对现当代文学了解不多,很惭愧,我始终认为,经历了时间大浪淘沙仍能历久弥新的文字,才是真正厚重的文字。在短时间内给予人强烈冲击的文字难免受到有时代、文化、思潮等多方面影响,会让人难以判断其价值。” 长长一段话一口气说完,他又说:“可是有些作品的价值确实有其意义,就比如你们给我看的这一篇,我感受到了震撼。当然,我现当代文学看得不多,其实我说的也不算权威。” 钟教授说的这是自谦之词,他所说的“不多”,是和那些专研现当代文学的学者相比。要是真以为他在这方面不行,那就是愚者的自负了。 但是陈青萝说话毫不客气:“没事儿教授,我看得够多,如果这篇作品没有达到文学的那根金线,我们也不好意思拿着它过来找您。” 钟俊民翻开稿子叹了口气:“其实吧,我先前并没有很重视西河文会这件事,我很感谢你们把这篇文章带过来给我看,也算是内举不避亲,看过这篇文章,我倒是相信小宁刚才说的了,倒真是振兴严肃文学身有其责。可是这就叫我难办了。” 陈青萝追问:“如何难办?” “虽然章程上没有规定特邀稿件的数量,但是按照历年来我们和西河那边的默契,我们都只会选送一篇特邀稿件,因为看在我们南大的招牌上,他们是肯定会把我们选过去的稿子留到最后一轮的,能不能拿名次另说。今年也没有再加一篇的理由,如果真加了,人家还会打电话过来问情况的。” 宁春宴问道:“那今年选送的稿子定了吗?” “定了。只是还没发过去。你们来得很及时,我明天就要把稿件选过去了。” “能透露下是哪一篇稿子吗?” 赵沛霖在一旁推了推眼镜:“正是区区不才。” “……” 钟俊民想了想,然后道:“那干脆把小赵的稿子下了,换这篇上去吧。” “钟教授!”赵沛霖在一旁喊道,声音如泣如诉。 钟俊民喝了口茶,又道:“……若真换下来吧,那咱们今年选过去的稿子,就是一个外校人士的稿子了,我是无所谓,但是被有心人发现了,恐怕影响不会好。” 宁春宴能理解他的纠结。 这个屋子里的人可以光风霁月,但这种事情免不了碰上一些人产生狭隘的想法。 比如说,若真的今年送过去一篇王子虚的稿子,那就会有人想,宁选校外不选校内,是不是说明今年学校里一个值得看的都没有?就算学校内没人这么想,学校外也会有人这么想。煽风点火之下,很容易酿成事故。 南大文学系也有着历史悠久的惹事传统,这群人虽然是搞文学的,但不可忘记都是一群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体内都揣着荷尔蒙炸弹,一旦炸响了,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 想到这里,宁春宴也犯了难,她真不好意思再开口劝钟教授了,毕竟身上背负责任的是他,冒风险的也是他。 陈青萝忽然说:“这个人现在虽然不是南大的人,但将来会成为南大的人。” 钟教授抬头看她:“哦?” 陈青萝郑重其事地说:“他心中一直对南大异常神往,之所以本科没有报南大,只是因为分数不够,遗憾地与我校失之交臂,但他一直筹划着考一个我校的研究生,以弥补自己曾经的遗憾。” 钟教授想了想,微笑着点点头:“其心可嘉。他年纪多大了?” “30了。” “这么大了?” 陈青萝挥着手:“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钟教授喝了口茶,思考了半天,跟她说:“那让他快点补吧。” “您的意思是?” “小赵,你的稿子就先下了,换这篇上去。”钟教授说。 “教授!”赵沛霖的眼眶中顿时盈满泪水,“我还指望这回去西河露一脸呢!” “带你去就是了。” …… 宁春宴和陈青萝驱车离开南大校园时,日头尚且高悬,现在回西河,还能赶得上吃晚饭。 宁春宴坐在车上,都难以相信事情竟然会如此顺利,一路在内心连声暗呼“卧槽”。 冷静下来后,宁春宴问道:“话说,你怎么知道王子虚想要上南大的?” 陈青萝说:“我胡诌的。我又不认识他。” 宁春宴瞪眼:“啊?你撒谎真是不打草稿啊!我都信了!钟教授肯定也信了,那以后怎么办?” 陈青萝说:“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宁春宴揉头发:“以后再说,以后要炸了还以后再说。再过一个星期就是西河文会了,等到那天人们发现‘南大特邀作者,贷款研究生王子虚’的时候,我们该怎么办啊!” 陈青萝叹了口气:“是啊。怎么办啊。” 过了会儿,她又说:“但是,不是‘我们怎么办’,去掉‘们’。我又不认识他,不关我的事。” “啊啊啊啊!我杀了你!……坏了,出校门是左转还是右转来着?都怪你,没听到导航!来不及了,我已经上右转道了。” “哼,路痴。” “没有驾照的人不配说我!” 在打打闹闹中,很惹眼的保时捷就这样右转了,朝着错误的方向走了两公里,才掉头走回正路上。 就在她们纠偏的这个过程中,红色奥迪缓缓驶入了南大校园,如果保时捷没开错,奥迪和保时捷就能正对脸地会车。 车上,粉红色头发的诗人一边嚼口香糖,一边指路: “左转、左转,再左转,右转,对了,咱们南大有趣就有趣在没有一条路是直的,亏你第一次来还没开错。” 王子虚停下车,带上了驻车制动,说:“我在认路这方面还是很强的。” “谁跟诗人上楼拿下东西?”叶澜问。 王子虚松开安全带,说:“我去抽根烟,反正不是我。” 30岁的人了,还跑到女生宿舍去,会被赶出来的。 他以没有预料到的方式回到了曾经熟悉的校园生活,但是早已过了会为了有机会去女生宿舍观摩而兴奋的年龄,不如坐在马路牙子上抽大丰收来得惬意。 坐在路边花坛上,看着天上一层一层的白云,阳光从裂隙里照射出来,远处操场响起的人声、鸟声,王子虚感到了几分亲切,又有几分陌生。亲切的是这种氛围,陌生的是这个环境。 其实现在想来,以当时他的分数是足以报南大的某些专业的,可惜在父亲的固执之中,他还是报了北理。 如果当初坚持自己,现在的命运会不会有所不同?最起码当时有机会和陈青萝在这所校园里相遇吧? 过去经不起揣测。没有发生过的过去是永远笼罩在黑洞里的谜团,可怜的三维人类无法跨越高维去了解从未存在的可能性。 天空就像一个倒扣的碗,将坐在花坛上抽烟的王子虚罩在里面,天高日暖,风也很柔,很容易让人丧失警惕,以为自己并不是劳碌奔波的蚂蚁,无力对抗命运。 李白说,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杜甫说,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王子虚知道,自己不能像王建国同志一样,陷入生活的井底。他必须保卫自己的生活,用文学这把“假枪”。这是他人生仅存的火力。 “从今往后,不能再允许有人随便支配个人的命运。”烟雾上升,王子虚看着碧蓝如洗的天空想到,“人与人之间当互不隶属且相互平等,共存自由平等之灵魂。” “我不居于任何人之上,亦无任何人可居于我之上;我不损人以利己,亦不可有人损我以利他。我将以任何形式的武器保卫我的生活,击溃任何妄图踩在我身上的人,一直抗争,直至胜利。” 看着湛蓝的天空,他忽然发现天空有些发黑。但他没有害怕,人有了自己的武器后就不应该再怕,他的武器便是对文字的自信。时代的灰尘要么变成山再压他五百年,要么将他炼成一个压不垮的硬汉。不管是上世纪的黑暗也好,还是眼前的黑暗也罢,都将再也追不上他。 因为黎明将至。 …… 5月4日,青年节。 农历上属丙辰月、壬戊日。黄历上说冲龙煞北,财神在东。宜祭祀、洒扫,忌结婚。 西河文会就在这一天开幕。 三枚硬币掷下,记卦,再摇,再记……如是六次,最后得乾卦。 乾卦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值此之际,当一飞冲天,自在龙游,再无拘束,以成九五至尊。 人民广场,红旗招展。 郭冉冉用手在额头上搭了个凉棚,望向被太阳暴晒的花草,道:“王子虚还在请假啊?” “你这么关心他干嘛?”宋应廉说。 “他不来的话,这么热闹的场合,不可惜了么?这几天,通报批评,集中学习,三次会,两次都在拿他当错误典型,他不来接受教育怎么行?”郭冉冉掰着手指头说。 宋应廉说:“应该要来的吧?那天到清风居去玩他都不来,今天这么大的场面还不来,就真不像话了。为了接待来宾,我们这回全单位的同志们都上阵了呢,你看,连张老都出马了。” 张苍年在凉棚下面鼓捣半天,总算把饮水机给弄通电了,他显然听到了身后年轻人们的对话,直起身子“呵呵”一笑。 笑完,他又眯着眼睛,有点忧心地看远方。 这回的西河文会,绝对是有史以来最大场面,全市107个市直、参公单位,数千人的队伍,全都组织起来,到文会现场来搞服务,但是撒到广场上,如同水消失在海里,根本瞧不见。 只因为人太多了。 广场上摆摊设点各色小吃,还有低价啤酒和免费舞台表演,二线明星都请来了好几个,广场那头的河岸边还有舞龙舞狮、猜灯谜、对联、打铁花表演。不光全市居民过来了,周边城市包括东海都有不少游客过来。 当然,文会的重头戏还是“文”。广场中央最大的舞台留给了西河文坛新星们。此时舞台上空无一人,但大红大绿的座位已经一字排开。 据说这回的嘉宾阵容堪称强悍,李庭芳自不必说,还有西河双璧,沈清风这行走的荷尔蒙也会到场,甚至还请来了闻名遐迩的雁子山。 能够在这种场合登台,那岂止是露脸,是露大脸。 当然同样的,丢脸也是丢大脸。 “小王啊,你还是别来了。”张苍年喃喃道。 “小刁!” 宋应廉在一旁招手,众人目光看过去,正好看到盛装打扮的刁怡雯款款而来,众人都是眼前一亮。 第107章 大闹五台山(感谢盟主书友2021022718194211) 刁怡雯身穿一件淡蓝色长裙,摆动着身体走来。烫直了的黑色长发披散在背后,如同刚刚出浴一般泛着光泽。她以前从未穿过高跟鞋,这次脚上也穿上了一双银色的粗跟玛丽珍。她似乎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极大变化,让宋应廉看直了眼。 郭冉冉笑道:“小刁今天好漂亮啊,穿上这身,搞不好别人还以为她是女主持人,要给选手们颁奖咧!” 宋应廉看了一眼口无遮拦的郭冉冉,冷静地说:“小刁不是来颁奖的,她是来领奖的。” 刁怡雯微微一笑,说:“现在还不敢说一定能领到奖。” 因为打扮不俗,她连气质都显得跟以前不同,仿佛格外清冷。 宋应廉说:“已经进入最后一轮了吧?只要能进入最后一轮,都能获奖。” 郭冉冉问:“奖项怎么分配的啊?有奖金吗?” 刁怡雯点头:“有,不过不多。” 宋应廉扬起眉毛:“不愧是刁大小姐,奖金一共有20万呢!” 郭冉冉没料到有这么多,眼馋起来:“这么多啊?第一名多少钱?” “第一名10万,第二名5万,第三名3万,四、五名1万,其余没有。一共20万。” 郭冉冉捶着手两眼失神:“啊,原来这么多啊,早知道我也去参加了。” 宋应廉笑道:“你要是参加,奖金一分都拿不到,还要倒贴电费打印费。” “嘁,你瞧不起我!” 刁怡雯温和地微笑着看着两位友人拌嘴。就像看着两个单纯的小孩。 这次征文前5名她势在必得,绝不是为了那些奖金。 如果谈钱,父亲对雁子山的接待她历历在目,尽管父亲没有透露具体花费了多少,但每一餐她都在旁陪酒。雁子山喜欢海鲜,于是波龙、鱼翅、鲍鱼……这些昂贵食材没命价地上,生怕他有一顿吃得不开心。喝的酒也是五花八门,从xo到波尔多,叫得上来名字叫不上来名字的酒起码用掉一箱。光这几天的餐饮费就抵得上征文第二名的奖金。 更别提饭后他们还有余兴项目,洗浴、足疗、游山玩水,路途中刁怡雯没有陪伴,但料想也不会少花钱。可每次回家时父亲仍然神采奕奕。不计成本地做这些事,只要能达到目的,花的钱就不冤枉。 刁怡雯毫不怀疑自己能够拿到征文名次。当然,第一名她没有想过。这一点雁子山跟她强调过——他动笔仅限于在刁怡雯原有的框架上修改,但并没有改掉整个框架,所以最多只能拿到第二名,到不了第一。 言下之意,就是刁怡雯的这个稿子怎么改都只能拿第二,想要拿第一,除非抛开重写。 雁子山言之凿凿,对于结果的预测自信得好像文会是他家开的。但刁怡雯通过这几天的接触已经对这位文坛巨佬的经验技术心悦诚服,他自有自己的一套价值判断体系。他说最多只能拿第二,那应该十之八九就拿不了第一。 尽管她对于自己的文章被贬低并不服气。可不服气也并不能怎么样。而且能够拿第二,她已经十分知足。 张苍年从一旁笑吟吟地走来,上下打量着刁怡雯,道:“小刁,这是已经准备好拿奖啦?提前打扮得这么漂亮,到时候上新闻肯定很上相。” 刁怡雯拨动了一下头发,不卑不亢地说:“不是为了领奖才打扮的,毕竟已经稳稳前十,家父说什么都要我穿着正式一点,因为可能要见领导。” 宋应廉帮着她说话:“可惜小刁平时生活作风太艰苦朴素,要是天天能穿这么好看就好了。” 一阵强劲地风吹来,众人回头望去,只见隔壁府办的接待点架起了一台大功率电风扇,强风的尾巴扫到了他们这边。 郭冉冉羡慕道:“要是我们单位也有这样的电风扇就好了。” 张苍年一笑:“只有实力强的单位才有这样的待遇,咱们单位还不行呢。” 许世超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要是这次小刁进入前五,那咱们单位也跟着有面子了,毕竟……” 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听说府办这次一個进入前十的都没有。” 众人围上去,小声问道:“府办怎么会没有一个前十呢?” 许世超说:“梅主任办公室的为了避嫌,都没有参赛,结果参赛的几个人结果都不是很理想。” 张苍年挥着手示意他小声,压低声音说:“你小点声儿,别给别人听到了,我们单位可得罪不起府办啊!” 许世超笑着把食指放在嘴唇上,比了个“小声”的手势,低声道:“你信不信,他们现在也在说我们呢,说不定就在说小刁的事。” 张苍年道:“小刁,你现在算是我们单位的招牌了,你今天要在我们的服务点多坐一会儿,让往来的大家都看看,给我们单位长长面子。” 郭冉冉在一旁感到与有荣焉,挺起胸膛:“是一块美丽的招牌。” 正在此时,许世超忽然站直了身子,大踏步地穿过众人迎上一辆停在路边黑色轿车,众人很快就明白为什么他这么积极了——车门打开,苟局长从车里走下来。 众人赶忙装出严肃齐整的样子,挺直腰背守在凉棚下。苟局长背着手走过来,扫视众人一圈后道: “同志们都辛苦了,天气太热,条件有限,大家克服一下。” 许世超忙说:“同志们都毫无怨言,坚守岗位。” “世超同志可以去买点冰镇西瓜、饮料之类的,过来犒劳一下同志们。我们的经费就在那里,该花还得花,不能在广场上装满空调,给同志们解解暑还是可以的。” 同志们齐声赞颂起领导英明,还有被领导逗得哈哈大笑的,一时气氛格外轻松活泼。 苟应彪看向盛装打扮的刁怡雯,眼中露出几分赞许,道:“小刁真不错,进入前十了,我跟其他几个单位的领导还提起过你,果然我眼光没看错,年轻有为有才华,人还谦虚。” 说罢,他背着手叹了口气,道:“也幸好你们今年来到了我们单位,如果伱们这些年轻同志不来,那我们今年参加比赛的就只剩一个王子虚,还在入围被刷下去了,你说丢不丢人?” 对于领导隔三差五的打压,张苍年和许世超很谨慎地闭上了嘴,没有接话。郭冉冉听了倒是很兴奋,但她不知道怎么接话。 苟局长一转头,道:“王子虚呢?还没有来吗?” 许世超小声说:“可能他今天不会来。” “哼,这个王子虚。” 苟应彪脸色很不好看,背着手又说:“他的假条呢?回去看看,我印象中,他请假只到昨天为止,今天应该给他算旷到。” 许世超喃喃点头。苟应彪走到凉棚中间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抓起桌上的折扇给自己摇起来。 领导坐镇,众人都有些尴尬,就好像班主任在堂的自习课上的学生。 但是很快,众人就又明白为什么苟局长甘愿冒着暑气坚守了,因为不远处,一群压迫感十足的西装领导们从广场另一头巡视过来,很快来到了他们的凉棚前。 为首之人,正是梅汝成。 这群人是多个单位的领导组成,负责在文会期间监督各单位志愿服务情况,防止出现消极怠工、怠慢群众的现象。苟局长显然是接到了小道消息,知道他们要来现场巡视,于是提前驾车来到这里坐镇,以显示自己的踏实肯干。 梅汝成走到凉棚前,大声道:“怎么,苟局长,亲自坐镇指挥吗?” “梅主任!”苟应彪喜气洋洋地站起来,双手放在身前,一副恭聆圣训的模样。 梅主任指着刁怡雯对身后其他单位的人道:“这位小刁,这次进入了前十。” 众人传出一阵赞叹,有人道:“一路走过来,前十基本都是出自文协那边,或者还有群众投稿,我们行政单位内的少之又少。” “不错,是个好苗子,年纪轻轻就这么有才华,要是能拿到前五名次,就更好了。文协那边恐怕要跑着来请你入会。” 刁怡雯连忙自谦:“我哪有什么才华?都是苟局长培养得好。” 有人道:“苟局长肯定是慧眼识珠,嗯,很不错的年轻人。苟局长好好培养。以后说不定还能接你的班。” 苟局长被夸得心花怒放。一阵简单吹捧后,送走了各位领导。 梅汝成始终冷着脸,没有表现出高兴,也没有表现出不高兴。但苟应彪心中暗中得意,因为梅主任都没提王子虚。 在他看来,两人关系那么融洽,梅主任俨然一副王子虚靠山的样子,他不可能不提一句。既然没提,那显然是扶不上墙的王子虚令他大失所望,提都不好意思提了。 等梅主任的队伍彻底走远,苟应彪回头说:“几位年轻同志表现不错,可以去文会上玩一玩了,这里我们让单位几位同志换着守。小刁,你可以多去书刊亭啊、书店摊点转转。那里文协的人多。” 刁怡雯本来想强调自己坚守阵地的决心,但转念一想,多到别的地方转转将知名度扩大化对自己更有利,于是轻轻点了点头。 苟局长正欲离开,一辆红色的奥迪车一个急弯转过来,紧贴着他的黑色轿车停在了路边。 车门打开,一个戴着墨镜,身穿白色t恤的身影下了车,双手插在兜里,关上了车门,四处张望了一圈,然后朝他们的凉棚走来。 看到这个人,苟应彪的脸色马上低沉了下去,甚是难看。 而刁怡雯、宋应廉等人看到此人,都微微扬眉,似乎是不相信他会出现在这里。 郭冉冉登时瞪大了眼睛,死死盯住他。 张苍年却遗憾地闭上了眼,心中暗叹他还是来了。 而且是在最糟糕的时候来了。 哪怕晚一点,等苟局长走了都好。偏偏他现在来了。 大踏步朝着这边走来的人,正是众人阔别许久的王子虚。 和众人的印象不同,他脸上毫无入围落选后的失落和自惭形秽,连先前在单位老好人容易欺负的那一面都似乎有些变化。 此时的他嚼着口香糖,一脸无所谓甚至是桀骜地走了过来。 等他走到近处,众人才看清他的装束,t恤上什么logo都没印,下半身是一条灰不溜秋的工装裤。走到凉棚下,他把墨镜往上一推,就挂在了头发上。穿着打扮不说和刁怡雯比,就算跟其他人比也太过格格不入。如果不认识他,肯定要把他当成过来观光的游客。 苟应彪马上皱起了鼻子,用最冷硬的语气说道:“王子虚,你怎么现在才来?虽然今天是文会开幕,但我们依然要按照上班时间来啊。” 王子虚说:“我刚才一直在单位呢,处理了一下遗留的事情。” 他这句话中含有一点双关的成分,苟应彪却没觉察出来,只觉得他是在说请长假前遗留的事,接着批评道: “还有什么事?什么事比文会重要?今天文会就是最大的事。你不要因为你自己的稿子入围落选了,就不把今天当回事。” 说完,郭冉冉在一旁没出声地笑了,捂住嘴巴。王子虚脸上表情却一点都没变化,还在嚼口香糖。 苟应彪转头,又看了眼他开过来的奥迪,憋住了没问出口,实则内心十分好奇。 实际上,刚才王子虚到场后,不少人都注意到了他的座驾。懂行情的人知道,那台车落地起码30万以上;不懂行情的人也能看出来,光以外观而论,都不是他们这样的工薪阶层能开得起的车。 苟应彪很想问问王子虚是发财了还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买得起这种档次的车了,但因为离题太远,终究没有问出口,而是接着穷追猛打: “王子虚你知不知道,在你离开的这段时间,我们召开了专题学习会,点名批评过你。你也不要不服气。你看看我们小刁,你知道吗?这次她的稿子进入了征文前十,刚才梅主任都过来夸了她,不少领导都对她赞不绝口,可是她一点都没有飘,始终都很谦虚。你需要学习这种心态……” 王子虚自然不会听他教训,而是迅速地进入了神游状态。他虽然可以把旁边桌上开了封的矿泉水朝苟应彪脸上浇去,但他没必要这么做。他双手插兜,望着远方文会布置,只见一幡子上写着一偈语,相当耐人寻味: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他很好奇,文会的领导们究竟是出于怎样的心态,才在这样的场合布置这首偈语,他不知道李庭芳喜欢鲁智深,如果他知道,自然会猜到,这是林峰的老师的手笔。但总之他觉得十分有意思。杀人放火,好耶。 只不过,相对于现实生活,总是顿开了金绳又来银绳,扯断了玉锁还有铜锁,总也没个完。 不过,这一次,不管他想不想,恐怕都要像鲁智深那样大闹一场了。 想着想着,王子虚一笑,他这一笑,却让苟应彪以为是在挑衅自己,大怒道:“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王兄弟。”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王子虚回头,却见身穿西装,热得满头大汗的林峰一步一顿地朝这边走过来。 见到林峰,苟应彪连忙起身,脸上表情变幻了一下,又回归冷硬作风。之前迎检,他对林峰阿谀倍至,但现在他搭上了更有势力的线,和林峰关系就转冷了。 “林总怎么到我们这里来了?”苟应彪问道。 林峰气喘吁吁地走过来,走进凉棚拍着王子虚的肩,喘匀了气才说: “我第一时间收到消息,就赶紧跑来了,王兄弟,你已经够资格申请文协会员了,你一定要让我做你的推荐人。” 众人一愣。先前其他单位某领导所说的“跑着来请你入会”言犹在耳,只不过,这对象却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偏差。 王子虚问道:“我有稿子登杂志了吗?是哪一篇?” 林峰说:“《野有蔓草》,登的是《长江》!” 第108章 批判的武器 “你《野有蔓草》登上了《长江》,3万多字啊!”林峰说。 说到“3万多字”的时候,他两眼瞪圆。林峰惊讶的点,除了王子虚之外的人都不甚理解——杂志版面紧张,王子虚作为新人,第一次上杂志就霸占了3万多字的版面,用“壮举”来形容毫不夸张。 要知道,当年《灵与肉》发表的时候,杂志的编辑们都因为其字数原因纠结了好几天。后来《灵与肉》一经刊登,即大受好评,之后更是拿到了优秀短篇奖,再之后被改编为了知名电影《牧马人》——而《灵与肉》才不到两万字。 林峰顿了顿,又说:“现在消息还没传出去,传出去了,肯定有人要抢着当你推荐人。你到时候就说,我已经当你推荐人了,好不?” 王子虚点头:“那是自然,我们不是一个月前就说好了吗?” 林峰憨厚地笑了。王子虚说的是之前两人蹲在公园花坛前面抽烟时随口许的诺,他很高兴王子虚还记得当时的约定,这代表他们两人说话算话,都是好样的。 张苍年提高了声音问道:“《长江》是个什么级别的杂志啊?文协来招人还要用抢的啊?” 林峰回答道:“《长江》可以说是本省地位最高的文学期刊了。文协入会标准,在期刊上发表字数超过10万即可推荐入会,如果是核心期刊,字数可以降低到3万。王兄弟一篇就达到标准了,真的厉害。” 张苍年乐大了:“苟局,您真是慧眼识珠啊,我们单位不光小刁要被文协抢人,现在又多了个王子虚也遭抢了。我们单位文风很盛啊!” 他看热闹不嫌事大,丝毫不在意苟应彪的五官已经扭曲得四分五裂了。苟应彪有没有“慧眼识珠”,他自己心里有数。偏生他还得笑着应承以展示气度。 王子虚一点没看苟应彪的表情,反打听起了林峰的事:“你的作品进入最后一轮了吗?” 林峰道:“进了。不过……林洛也进了。” 他后半句话是用只有王子虚才能听到的音量说的。说完,又拍了拍王子虚的肩膀,道:“你这回征文比赛没有进,很可惜,但是《长江》相比起文会名次来说也不差,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 王子虚当着其他人的面,不太好向林峰透露自己的稿子成了南大特邀稿件的事,顾左右而言他:“你穿这么厚的西装,不热吗?” 林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今天这大场面,就算拿不到好名次,也得穿得体面一点,好歹撑撑气势。其实你也应该穿好一点,今天有不少名人要来,要是能给人家留个好印象多好?” 王子虚道:“我无所谓了。我又不用跟那些名人们见面,就算见了面,以后也不一定有交集。” 林峰也不劝他。他还有别的事情忙,跟其他人打过招呼后,就要离开,离开之前,宋应廉鼓起勇气道: “林老师,我们小刁这回也进入第三轮了,您能当她进入文协的推荐人吗?” “哎!” 刁怡雯发出短促的一声。想拦宋应廉已经来不及了,他已经说出口了。刁怡雯捂住了半张脸,表情痛苦。 林峰回过头,惊讶地看了一眼刁怡雯,然后笑道:“进入第三轮了?我有听说。这個年纪能得到这个成绩很不错,但是加入文协有发表字数要求,光进入第十名还不行,以后多多写作,多多发表,会有机会加入的。” 宋应廉讨了个没趣,表情有些讪讪。刁怡雯在一旁埋怨地瞪了他一眼。刚才林峰把入文协的门槛都说了一遍了,这不是帮自己自取其辱吗? 林峰走了两步,忽然想到什么,又折回来,对王子虚说:“《长江》不会给登了文的作家回寄样刊,伱有时间可以买一本留作纪念。那边的书刊亭就有。” 林峰离开后,凉棚下良久没人说话。苟应彪刚才对王子虚的大批判才进行到一半,刚说到“没有才华”这一点,林峰这一来,算是彻彻底底被打断了,接下来的论证全都没办法继续下去。苟应彪不说话,其他人就更没话说,只能干瞪眼。 张苍年难得经历这种乐子。这种时候只有他这种濒临退休的老同志拥有免沉默权,拍了拍王子虚的胸口道:“小王啊,你登上了《长江》,怎么感觉一点都不激动啊?” 王子虚说:“没什么好激动的,只是登了一篇而已。我都这么大年纪了,也该登一篇了。” 张苍年拍着他肩膀说“挺好”接着又转头看苟应彪:“苟局长,刚才不是说让年轻同志们多去文会上转转吗?要不放王子虚去书刊亭买份《长江》,激励一下单位同志们?” 苟应彪也不好拒绝,何况现在王子虚又说不得,越看他越心烦,满脸嫌弃地摆了摆手,示意让他们走。 这也正中王子虚下怀,他看苟应彪也挺烦的,招呼都没打,转身就走。 走了十米远,一回头,发现刁怡雯的竞选小团队也跟在身后。 他笑了笑,没在意,径直往书刊亭走去。 后方不远,宋应廉小声道:“小刁,你打算跟着他去看看吗?” 刁怡雯点头:“本来也打算去书刊亭的。” 郭冉冉小声道:“我也觉得要去看看,之前他不是一直被退稿吗?怎么突然就登上《长江》了?里边儿说不定有点误会。” 刁怡雯没接话,只是闷不吭声跟在王子虚后面。郭冉冉也不是死犟,她性格就是这样,她自己的人生可以不成功,但王子虚的人生必须失败,否则她就过不好日子。 宋应廉低声说:“他这么多天去做什么了?怎么突然买了辆那么贵的车?” 郭冉冉问道:“什么车?” “你没看到吗?他开的奥迪,没三四十万办不下来的。” “那么贵?” “你以为?” 郭冉冉瞠目结舌半天,忽然觉得很丧气。宋应廉则是冥思苦想,他不在乎王子虚登上了长江还是黄河,他倒是很眼红那台车。 一时间,三人各怀鬼胎。 文会上的书刊亭和书店摊位是紧挨在一起的,由市内几家书店联合承包,用蓝色彩塑瓦在广场中央罩出了两百多平米的棚区,墙壁由透明塑料构成,装配了四台临时空调,因此成了广场上人口最密集的一块区域。 东西南北四道门,推开门帘进入,映入眼帘的是高达两米的书架迷宫,数道“书柱”螺旋着排列上升,经史子集,古今中外,什么书都有。书架高矮交错,层层掩映,曲径通幽,满室油墨幽香。 王子虚在书籍组成的森林中穿行,好不容易才找到报刊的地点,在一众杂志间找了半天,才终于找到《长江》,正准备伸手去拿,郭冉冉从刺斜里杀出来,抢先一步夺了过去。 “我看看。” 她翻开杂志,堪称粗暴地翻了半天,最终在目录后的第一页找到了《野有蔓草》这一篇,下方小小的“王子虚”三个字,印证了她的失败。她顿时目眦欲裂,双手用力扣紧。 王子虚欲言又止,最终俯身去找有没有其他没被揉皱的《长江》。就像林峰所说,这本杂志值得纪念。 正在此时,他忽然发现了一本《文艺界》,在封面上,印着《小王子献给世界的情书》几个字,会心一笑,从书架上把它抽了出来。 正在此时,耳边响起一个暌违许久的熟悉声音: “王子虚?真巧啊,你也在呢?” 王子虚一抬头,正好见到宁春宴。 第109章 小马过河 宁春宴在王子虚的记忆里,一直以文学的缪斯女神形象示人。她初登场的第一面过于惊艳,哪怕她之后穿牛仔短裤穿格子裙穿过膝袜,都没有失掉他初见她第一面时就为之震惊的那被书卷香气酿出的气质。她眉眼间的风致和韵味,哪怕闭上眼也能鲜明地呈现在眼前。 然而今天见面,她的书卷气被穿着更加地具象化了:她今天身穿一袭典雅庄重的汉服,云鬓钗横金步摇,手把轻罗小扇,襦裙飘飘,纤秾有度。 看到王子虚的视线,宁春宴眯眼笑了,用小扇朝他脸上一挥:“就这么好看?” 王子虚诚实地说:“很适合你。” 汉服在这年头已不算什么大逆不道的奇装异服了。王子虚见过很多姑娘穿汉服。但必须承认,汉服并不适合所有人。汉服不太显腰身,有些姑娘体型偏大,穿起来不好看。然而宁春宴的身材苗条,她穿就再合适不过。 宁春宴的苗条不同于古人云的“弱柳扶风”那种病态美。她美得十分健康。乃至于她的妆容,也并没有完全泥古,她将现代的自信、自强、大气,有机地融入了这身古风装扮中,效果竟然绝佳,甚至颇有几分盛唐气象。 宁春宴笑道:“我们这次参加文会,李庭芳老师特地说了,要让我们有条件的尽量都穿汉服。李庭芳老师自己也穿了汉服,很有意思,等到颁奖的时候,你就能看到了。另外,本次嘉宾当中还有一个大美人,你到时候也能一饱眼福。” 王子虚摇头:“看你就够饱了。” “瞎说什么大实话呢?你个结了婚的王子虚!对了,你知道自己的登上《长江》了么?” 王子虚点头:“知道,我就是过来买一本《长江》的。” “你看吧,我就说你能上《长江》。” 王子虚由衷道:“谢谢。伱帮我太多。” “那是。加起来得欠我一百顿饭了。” 刁怡雯从王子虚身后挤到前面来,语气谦虚,眼神热切:“请问是宁才女吗?” “是我,您是?” 刁怡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是您的粉丝,您能帮我签个名吗?” 她递出一本不知什么时候从书架上取的《青丝染雪时再言别离》。宁春宴出的书不多,这是她的实体书处女作,是个短篇集。她才刚露面,刁怡雯手上就刚好有这本书,可见她千真万确是她粉丝。 宁春宴扬起嘴角,露出一個营业性质很强的微笑,问道:“你们一起的啊?” 王子虚说:“不是一起的。” 顿了顿,他又说:“他们是我同事。” 宁春宴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也不知道她悟了什么),问道:“我该给你签什么?” 刁怡雯说:“您随便签就好。” 刁怡雯双手在身前并拢,拘谨地站在王子虚身旁,没转头看他,表情有些尴尬。身后宋应廉和郭冉冉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 他们在西河工作这么久,都知道宁才女是谁。就算不知道长什么样,刁怡雯说了,也就知道了。他们惊讶的是,为什么宁春宴和王子虚表现得这么熟络?或者说,为什么王子虚有资格和她这么熟络? 他们对王子虚的印象还停留在20天前,是在会议上挨批也闷着头不敢吱声的王子虚,是发狠也只能拍桌子狂怒没处找人的王子虚。20天后,这个王子虚忽然就开上了他们买不起的车,还跟他们难以想象的人物谈天说地,状若老友。 20天也不过一个月不到,连工资都只够发一次,更别提是在十年如一日的机关单位,他们对时间没有感知度。王子虚在这前后的差别,大得仿佛数年的时间挤在这极短的20天里,偷偷在他身上汹涌流逝了。 宁春宴将书本还给刁怡雯。刁怡雯抱着书说了声谢谢,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们……之前就认识吗?” “咳咳,呃……”宁春宴清了清嗓子,眼睛不住地瞟着王子虚。 她因为不清楚两人的关系,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不知道该不该回答。王子虚看出了她的窘境,说:“是啊,我和宁才女都认识快两个月了,是老熟人了。” “才认识两个月不到,谁跟你是老熟人啊?” 这么说完,刁怡雯三人就更摸不清他们的关系了。王子虚不在乎他们怎么想,只是将手中的杂志交给宁春宴道: “这本杂志你留着吧,有纪念价值。” 宁春宴瞪着他:“改行做推销员了是吧?” 她低头一看书封,上面“小王子”三个字醒目,顿时惊讶道:“还真是!你怎么知道我欣赏小王子啊?” 王子虚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无声地冲她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宁春宴道:“这个我收下了,不过你过来,给你看看这个……” 她带着王子虚绕过书架与书架间形成的小路,步伐不带停。如果让王子虚来评价,这里的路线堪称错综复杂,但宁春宴仿佛背过版,对路线了然于胸。刁怡雯等人一直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好不容易才没跟丢。 “到了。” 宁春宴忽然停在一个拐角处,郑重其事地缓缓回头,像节目主持人一般慢慢倒退步伐,伸出手,指向王子虚的视角看不到的身后: “当当,敬请欣赏!” 王子虚看过去,只见一大群人围在一个方台前,方台上自不必说摆着书,至于是什么书,因为那真的是很大一群人,将台子围得水泄不通,完全看不清里面的内容。 他说:“我今天已经看过很多人群了。” 宁春宴有些泄气:“不是让你看人,你挤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末了,她又补充一句:“刚才还没这么多人的。” 她语气有些埋怨,但既不是在埋怨王子虚,也不是在埋怨看热闹的人。 王子虚走近人群密集出,才发觉这群人的一个特点:绝大多数都是女性。 仅有的几个男人,看模样,也是陪女伴来的,袖手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不愿意挤到人群里来,没有伸手的积极性。除此之外就是自己。他这副作势往里挤的样子,倒有一些咸猪手之嫌。 其实看到这副场景,王子虚心里就已有了猜测,看到台子上摆满同一本书,更是一锤定音,他抓起一本就退了出来,没有像其他顾客那样看得入神。 王子虚回头对着宁春宴扬起手中的书,道:“弄了半天,你就让我看这个?” 那本书上,用烫金的字体,赫然印着一个王子虚无比熟悉的书名:《小王子献给世界的情书》。 宁春宴背着手道:“如何?这个是不是也挺有纪念价值的?我跟你说,想到把这本书摆满一整个展台的一定是个销售鬼才。” 刁怡雯凑过来:“这个小王子,是文……是最近很有名的那个小王子吗?” 宁春宴点头:“是的。他终于出书了,而且据说首印就有10万册!” 她双手十指交叉,比了个“十”。她很想说,十万册,什么概念啊? 这个数字放在业界只有三种情况,要么作者疯了,要么出版商疯了,要么一个出版界传奇要诞生了。 实体书行业的逻辑没有互联网时代这么数据膨胀,哪怕许多名流,印书也只印上个500册意思意思。一个新人,首印能印上1万册,那都是相当不错了。当年哪怕《哈利波特》刚引进进来,首印都只有1000册,是反响好才不断加印。 小王子初出茅庐第一本就印这么多,出版方可能已经把裤衩子押出去了。但是就连区区西河都能迎来如此盛况,恐怕出版方又乐开了花。 可惜,在场的众人中只有她深谙出版界的门道,对于10万册这个数字没有表露出丝毫惊讶之色。 王子虚看刁怡雯跃跃欲试地想去那边,随手将手里的书塞给了她:“你看这本吧,不用挤那边了。” 刁怡雯红着脸小声道:“谢谢。” 宁春宴却大失所望:“你不买一本?你买一本吧,学一学人家的文笔,你也能爆火我跟你说。” 王子虚说:“我就算了。” 他家里有一大堆呢。要作纪念,留几本就是了。其他的书准备作送to签用。 他又装作漫不经心地说:“听说这书风评不是很好。” 宁春宴翻了个白眼:“我借用周总理一句话‘人民群众喜闻乐见,你算老几?’我不是说你啊。一本书好不好不用别人来指导。 “看书是件很私人的事儿,就是小马过河,你自己看了觉得有益,那就对你有好处。这个年代资讯爆炸,早就不需要灵魂导师来教育了。文字工作者这么多,要个个都是灵魂导师还得了? “再说了人民群众也用不着文字工作者教育,他们都看短视频去了,谁稀罕看文字啊?要承担教育义务也不该文字工作者发挥作用。实体书嘛,能留一个读者是一个。你看看这展台,你知道多少年没有出现过这么多人为了文字而疯狂的场面了吗?” 王子虚其实被说得浑身都舒服,但他还要装得忧心忡忡,拧着眉毛颤声道:“实在是江河日下,人心不古!” 宁春宴气得跺脚:“我跟你没有共同语言。” 说完,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清了清嗓子,小声说:“对了,我刚才有件事忘了跟你说,你还是得到南大代表团那边去一趟。” 王子虚真的忧心忡忡起来:“嗯?” 宁春宴舔了舔嘴唇,有点心虚:“那什么,毕竟因为那事……对吧!总之钟教授为了你,那么大的风险都……对吧!你不去他那边就实在不合适了。” 说完,她如同蝴蝶般跑了,只留下一句话:“你赶紧去,不然别怪我没提醒你。” 王子虚想了想,转头对刁怡雯说:“麻烦你们等会儿回我们的志愿点时,如果遇上了苟局长或其他人问起来,就说我有事要去其他代表团那里搞接待,不能回去了。” 刁怡雯道:“搞接待?” 她疑惑的是,为什么要让王子虚去搞接待?宁才女刚才说的那番话,又是什么意思? 但是她来不及问,因为王子虚也没打算向他们解释。他手里从郭冉冉手里拿过最后一本《长江》,和《文艺界》夹在一起,去付了款,然后消失在门外阳光灿烂的地方。 第110章 寒冬夜行人 刁怡雯等人追出去的时候,王子虚已经朝着广场酒店走了上百米了。 只见他腋下夹着书,肩膀收紧,微微含胸,低着头,大步流星,旁若无人。炎炎夏日,走出了寒冬夜行人的气势。 郭冉冉说:“他真的去广场酒店吗?” 宋应廉说:“看来是的。” 郭冉冉说:“管他去不去呢。领导问起来,我们就说不知道。” 刁怡雯转头看自己这位好友,默然不语。 如果王子虚真的在乎领导的看法,他完全可以自己打个电话,跟领导把情况说清楚。请他们来传话,就等于是听天由命,有敷衍了事之嫌。 他似乎笃定领导即使发脾气也并不能拿他怎样,主打一个漫不经心。所以就算他们不传话,王子虚也肯定不会在乎。 当然,郭冉冉也不在乎。她在乎的是,王子虚是否真的要去广场酒店。 她目光一直紧盯着王子虚的背影,在她的监督下,王子虚的路线自始至终没有偏移。这结果让她有些丧气。 文会的主要举办场地是人民广场,人民广场旁有个广场酒店。这里古早时本是西河最早的招待所,后来被私人承包改制,重修扩建改名,成了一所准五星级酒店。逢重要活动时,这里一定会被用于接待外地要员。 这次文会,请来了一大批各界名流,全都被安顿在广场酒店里。宣传部、文旅、文联等多个单位全体出动接待,安保部门24小时执勤盯梢防止出现意外。 在这种强度的监护下,西河人民对于名流们隐私的好奇心可能会诱发的疯狂行为被扼杀在了摇篮里。 在那個地方,哪怕一个接待陪同人员都可能是位副处级的干部。郭冉冉曾兴致勃勃地想去要张签名,在看到酒店门口接待人员凌厉的目光后,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如果没有受到邀请,王子虚这等小办事员是没有资格入内的。如果他进去了,就说明确实“发生了什么”。尽管这发生了的“什么”不过是今天一连串不和谐音调当中的一个。 但总之,如果王子虚进去了,会让郭冉冉心里更不痛快。 她终究没有看出王子虚有没有进去。她这里距离广场酒店之间有太多视线遮挡,王子虚就像一只狡猾的野猫一样,很快就消失在视线里。 郭冉冉心急如焚地一挥手,似乎想学刘备送徐庶时以鞭指曰吾欲尽伐此处树木。可惜她没有那么有文化,不知道“伐树望徐”的成语,因此对这个典故没有产生共时性体验。 王子虚不知道自己受到了孤帆远影碧空尽级别的目送待遇。走在路上的时候只觉得阳光好毒,天气好热。 他不是个政治动物,对广场酒店的接待规格一无所知,他只模糊的知道,如果钟教授来了,那肯定就住在这里。这可以说是西河人民的常识。王子虚是个不折不扣的西河人,所以他径直跑到这边来了。 到了门口,他看到两条长长的红线拉成弧形,拱卫在门口,像两条机械臂。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站在红线外的阳伞下,王子虚走过来时,他的目光一直放在他身上。 王子虚走过来,那人伸手将他拦下:“你来干什么的?” “我找人。” “你找谁?” “我找南大的钟教授。” “南大的钟教授?” 那个男人似乎有疑问,但并没有要咨询王子虚的意思。他继续伸手拦着他,说:“你等一下。” 他对着对讲机说了些什么,是西河周边地带的口音,乡音很重,王子虚听得半懂不懂,又像是在说南大钟教授的事,又好像不是。 过了会儿,他转头问王子虚:“你的邀请函麻烦给我看一下。” 王子虚说:“什么邀请函?” “就是邀请函啊!” 男人的样子有些生气,倒好像王子虚早该拿出邀请函了,不知道邀请函是什么完全是王子虚的责任。但是王子虚确实不知道什么邀请函。 王子虚只能说:“是钟教授请我来见他的。您就麻烦问问,钟教授在不在。” 就在王子虚和人夹缠时,广场酒店大厅里走出来两个女人,一个穿着红色连衣长裙,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短裙。看到那个红色女人时,王子虚犹豫了片刻要不要打招呼,因为那个女人是张倩。 然后他选择继续辩论邀请函的事情。 “我这里没有客房电话,你要找前台。” “那麻烦你让我进去一下。” “请你出示邀请函。” “我没有邀请函,是钟教授让我来的。麻烦您问一下钟教授。” “我这里没有客房电话,你要找前台。” “……” 张倩也看到了王子虚,转头对闺蜜说:“我们侧边走。” 闺蜜敏锐地察觉到了她态度有变化,问道:“怎么了,伱认识?” 张倩没有回答,只是撇了撇嘴,带头从侧边下去。 她很厌烦。 这次的不期而遇并没有陈奕迅唱的那么缱绻动人,她只觉得厌烦。 她厌烦王子虚跟保安死缠烂打的纠缠,她厌烦王子虚如同木头脑瓜一样的耿直和执着,她厌烦王子虚的球鞋磨得太旧。 总而言之,她此时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当年鬼迷心窍跟王子虚谈了那么久。 她拉着闺蜜走出去三十多米,过了会儿,她一回头,发现王子虚走进大厅的背影。 她又拉着闺蜜道:“来,我们去看看。” 闺蜜微微张嘴:“你真认识啊?” “他就是王子虚。” “他就是王子虚啊?” 张倩抿紧嘴唇。闺蜜用小小手掌前段捂住嘴。 她明白为什么张倩跟她吐槽得那么激烈了。而且她也完全能理解为什么张倩说着“没有人比我更在乎他”的同时还能毅然决然地分手并且再也不考虑复合哪怕她当时哭诉得声泪俱下。 那个在太阳底下夹着两本杂志穿地摊衬衣工装裤的男人,衬衣因为太阳暴晒流汗黑了一片贴在胸前,头发乱蓬蓬的全无打理痕迹,仅凭一眼就可知这个男人和张倩纯属两路人。她完全不理解为什么这两人曾走到一起过。他们竟然能走到一起过。 简直不可思议。 两人进门时,看到王子虚站在前台,张倩提高音量道:“王子虚!你来这儿干嘛?” 张倩瞪着他,神情不依不饶。 如今回头再审视此人,就好像刚才,她站在广场酒店高高的台阶上,向下俯视,而王子虚在台阶下方跟一个保安大费口舌,削尖脑袋想要进来。这个人本不值得自己那么关心。 王子虚回头伸了伸手,比了个道歉的姿势:“抱歉,我有点事。” 说罢,他转头跟前台说:“就说我是王子虚。” 前台小妹点了点头,继续接电话。张倩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 “你还不死心啊?跟你说了,你不要再在这个方面下功夫了。你认识宁才女也好,认识陈才女也罢,都改变不了你的命运,你这人为什么这么的……喜欢钻营呢?” 第111章 基督山伯爵 王子虚和张倩分手的原因众说纷纭,官方给出的解释是两人“性格不合”。实际上,两人对于更具体的原因始终无法达成一致,以至于各执一词。 张倩的说法是,王子虚“不求上进”,执迷于创作,忽视了生活、社交以及张倩。这让张倩十分焦躁。她看到自己有限的未来将会被王子虚无限地拖累,何况当时她已经发现自己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王子虚并不认同她的看法。但是他对于自己没有尽力去挽回这段感情的原因讳莫如深。最后两人只在“性格不合”这一点上达成了共识,于是这就成了公之于众的分手的最终原因。 实际上,王子虚从来没有说过的是,真正导致他们分手,让他对张倩失望的原因是,她的狭隘浅薄。 张倩难以置信的狭隘浅薄。 作为本科大学毕业,在宣传部任职的公务员,她不知道桃园结义的三人是刘备、关羽、张飞,不知道莎士比亚是个人名,不知道哥本哈根是个地名,不知道月球的光线来自于反射太阳光,不知道两个重量不同的铁球同时松手会同时落地。 王子虚在发现她是如此的浅薄时,内心是十分惊讶的——张倩的学校虽然说不上多么出名,但好歹也是本科毕业,她怎么会连这种知识都不知道? 随着了解更深,他才理解到,张倩是有知识的。但是她的知识只局限在被灌输的那一部分知识,她绝对不会主动去探究界限之外的知识。她有知识,但没文化。 其实没文化也并不影响什么,这些知识不知道也罢。让王子虚无法忍受的是她的毫无求知欲。她极度缺乏好奇心。 每当王子虚想谈起刘关张千年的浪漫时,她会一脸厌烦地拉开话题,聊起包包和香水品牌。她并不认为两千年前死掉的三个人对她的人生有什么影响,也不觉得不知道这三個人是值得羞耻的事。 在得知刘关张三兄弟最后的结局后,她更是对三人嗤之以鼻,不理解王子虚为什么一定要将这个失败的故事推销给她。在她的世界,没钱和失败才是唯一的羞耻。 另外,她对于王子虚的爱好也毫无兴趣。或者说,她憎恨王子虚一切与她无关的爱好。在王子虚伏案写作时,她会无休止地拿一些无关的小事让他分心。她不允许王子虚进入她不存在的内心世界。 她没有幽默感,不会为了语言开心,能逗她笑的,唯有占了什么便宜或者别人倒了什么霉。她的语言惊人地乏味,她试图将一切标注上价码,哪怕是别人家刚出生的婴儿,都要试图计算他将来能赚多少钱。 在王子虚认识到她狭隘至极的内里之前,她的外表是毫无破绽的。哪怕在最严酷的环境下,她也会将自己打扮得光彩照人,只有和她真正一起生活过,才会知道她的真实面目。 真正让王子虚彻底和她决裂的是一次闲聊。王子虚突然说起,这个世界上存在“枪手”这种职业。大牌作家靠笼络一批人来代笔,开工作室,让别人为自己写,就能够赚得盆满钵满。 那是在谈及写作话题时,张倩眼中第一次闪烁起光芒。 “你为什么不这样干呢?”张倩说,“这是个好点子啊。这样不比你自己一个人写字投稿赚钱得多?” 王子虚听到她这样说,登时震惊了:“你不觉得这样做是不道德的吗?” 张倩说:“哪里不道德?” “文字写出来就应该属于那个人自己,找代笔不是侮辱文学吗?你好歹也是个公务员,怎么会推崇这种不正经的生意?” 张倩脸色一沉:“你写字投稿才是不正经生意好吧!开公司批量写赚钱,这才是正经生意!” 王子虚感觉到自己在和另外一个世界的人谈话,两人针锋相对地吵了很久,他才理解她的观点。 张倩之所以认为找枪手开工作室才算正经营生,是因为这符合资本的最基本运行逻辑——有分工、有组织、有序扩张。 这无疑是通过写作最有把握轻松赚钱的形式,所以这才是正经营生。最起码它可以以单位形式购买五险一金。 相反,通过写作投稿来赚钱,不仅费时费力、回报不稳定,更没有五险一金。 如果按照王子虚所说,每一次写作都是在“掏空自己的灵魂”——人的灵魂没有多少可以掏的,掏完就没了——它还不可持续。 如此高的投入,如此低的产出,还不可持续,那“通过写作赚钱”这个想法,就是这个世界上最荒谬滑稽的妄想。这不是最不正经的营生,那还有什么是? 王子虚被张倩说得哑口无言。因为他即使不情愿,他也不能不认同:张倩的话里有一部分是对的。 因为历史上有一个人就靠找枪请代笔开工作室的方式赚得盆满钵满,还赢得身前身后名。 这个人就是大仲马。 大仲马来钱的方式,就是靠请代笔,以自己的名义发表。挂在他名下的有上千本,绝大多数都是代笔。因此,他被称为“工厂厂长”。 而他生前以“基督山伯爵”自居,斥巨资给自己盖了一座“基督山城堡”,每天高朋满座;他有情妇无数,这些情妇给他生了无数个私生子,小仲马就是其中之一;在2002年,他的尸骨更是被移葬入了法国先贤祠,这是只有在法国历史上做出崇高贡献的名人才能有的待遇。 作为一个雄性,他拥有名声、地位、权力、女人、荣耀……他拥有让其他雄性羡慕嫉妒的一切。 但王子虚认为,真正让大仲马永远留在历史上熠熠生辉的,只有他自己写的那寥寥几本作品,而绝对不是其他代笔生产的“产品”。 王子虚当时才二十来岁,和现在不同,他尚且有几分自傲。他对工作室不屑一顾的根本原因是,他认为他迟早有一天会发光。 他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些故事是只有他能讲的,有一些灵魂深处特殊的慰藉,是只有他能提供的,代笔怎可能代替他? 何况站在读者的角度,代笔就是一种可恨的欺诈。他在成为一名作者之前,是一名忠实且热情的读者。他瞧不上任何请代笔的人,包括大仲马在内。 而恰好张倩并不这样认为。这个世界离开王子虚的作品也能转,但王子虚离开了钱就什么也不是。她并不认为代笔是什么大不了的罪过。 她看待文学的方式,和看待一件衣服、一个包包并没有什么区别——代笔无非就是代工嘛,只要不把假货卖给我就行。 这是两个人的核心分歧。于是两人最终分道扬镳。 分道扬镳后,两人各自实现了自己当初的坚持——张倩执着于钱,于是她变得有钱了;王子虚认为有些事情贫贱不能移,于是他依然贫贱。 但在刚刚分手后,王子虚仿佛溺水许久的人重新获得了空气,很是自在了一段时间。其间张倩还找过他几次,但他一旦重获自由,就不再眷恋被绑架的日子,因此对张倩并没有假以辞色。 这就坏了事儿了。 多年后,王子虚经过社会的打磨,性格也变得圆润了不少。 他时常回想当年。他觉得自己当年有很多事其实都可以处理得更好。比如和张倩分手这件事。 他并不认为当初不应该分手,只是当初那场分手,是他先提出来的,而他并没有想好后路,也低估了一个嫉妒的女人能有多么强大的破坏力。 虽然最后统一口径是和平分手,但实际上,跟他甩了张倩没有区别——张倩给机会他挽回,他却没有试图挽回,这就是不要张倩的面子。于是张倩气急败坏,将这个仇记在了心里。 后来,张倩在各种场合强调自己条件优越;她让新男友布置了一场浪漫到震惊西河全体人民的表白现场,用999朵玫瑰和豪车羞辱王子虚……这一切实际上都是在报复当初她感受到的耻辱。 王子虚一开始还会试图跟人解释,其实并不是张倩甩的他,两人只是和平分手。而一旦他这话传到张倩耳朵里,她就会变本加厉地报复他一次,弄得他苦不堪言。 再后来王子虚就学聪明了,他学会了缄口不语。在他的默认当中,每个人都逐渐觉得是张倩甩了他。对于公众的误读,他也缄口不语。 在他逆来顺受的妥协下,张倩总算消停了。除了上次把他的稿子踢出去。当然,她坚称那是在为王子虚好。 总而言之,张倩是个王子虚惹不起但躲得起的人,就像如今在广场酒店的大厅里,王子虚看着张倩,只能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温和微笑,不敢稍有得罪。 “你说话啊?”张倩抱着双臂道。 王子虚伸出双手道:“不好意思,我有事。” 张倩说:“你来找宁春宴是吧?” 王子虚说:“不是。我有正事。” 张倩问:“你找宁春宴不是为了正事?” 王子虚说:“我现在有更正的正事。” 前台小姐姐放下电话:“钟教授说可以。” 王子虚说:“他在哪个房间?” 前台说:“608号房。” 王子虚说:“谢谢。” 张倩在身后叫道“等一下”,但王子虚理都没理她,撒腿就溜了。 闺蜜在一旁幽幽道:“伱这个前男友,嗯,挺有个性的。” 张倩正在烦躁,没有理她,将怒火全都发泄到了前台身上: “谁让你告诉他房号的?这个人又没有邀请函,你怎么随便让人往里进?” 前台无辜地说:“可是钟教授确实说了他是客人。” “哪个钟教授?” “南大的钟俊民教授。” “南大?” 张倩皱起眉,她不懂王子虚怎么又跟南大扯上边了。以她的了解,王子虚应该跟南大完全没有交集才对。 她转头问闺蜜:“王子虚怎么会认识钟教授?你有什么头绪吗?” 闺蜜用手指绕着鬓角:“我又跟钟教授不熟,我怎么知道?” “可你是教育厅的呀!” 闺蜜翻了个白眼:“你把教育厅想得有点太万能了,东海这么多大学,难道我个个学校的教授都认识?何况以南大这个规格,人家理都不用理我好吧。” 说完,她又道:“你也不用奇怪,你在进步你前男友也在进步,搭上谁的线有了关系了呗。” 张倩皱眉:“他家里那条件不可能有关系好吧。” 她对王子虚家里的情况知根知底。老王家三代穷根,从王子虚这辈往上挖,一直刨到祖坟都刨不出一个大人物。 但凡他有点条件,至于这么多年来被踩成这样一声不吭吗?活到30岁上什么也没做,不可能突然就有关系了。这不符合常理。 王子虚刚从一头跑上楼,另一头的电梯口,身穿汉服的李庭芳就和宣传部郭敬宗部长出来了,一边走一边聊道: “……然后就是要注意到场嘉宾情况,他们都入住了吗?” 郭部长说:“只有个别几个没有入住,有特殊情况,比如陈青萝,她说自己在西河有房,不愿意住酒店,我们就没有要求她入住,只跟她通知了时间。” 李庭芳表情凝重起来:“这个陈青萝你尤其要盯好了,她的性格最是难以捉摸,最好安排一个专员把她盯紧了,让她按时参会。” 郭敬宗道:“我回头安排。” 李庭芳笑道:“这些文人啊,有时候很可爱,但是有时候又很可恨,可以说无组织无纪律惯了,一个比一个有个性。” 郭敬宗心说最有个性的就是您了,谁会在广场上立那么个“杀人放火”的幡子啊?不过他嘴上还是说: “知道了李老师,我们会妥善协调好这次颁奖典礼。” 两人走出大厅,郭敬宗看到了张倩,招了招手道:“小张,你忙吗?有个事情要安排下去。” 张倩收敛了脸上表情,一路小跑过来,道:“您请讲。” “这次文会进入前三轮的《西河文艺·特刊》已经印刷好了,马上要送一部分到酒店来,你安排一下,让专人负责把特刊送到我们请来的各位嘉宾老师的手上,点对点送到位。” 张倩恭敬点头:“好的。” 进入第三轮前十名的稿件,就有资格登上《西河文艺》的年度特刊了。每次文会,都会编纂这么一册特刊。 一般这册特刊的销量都会相当高。不仅各单位人手一本,前来参会的嘉宾也会被赠送一本,还有不少会免费赠送给群众或游客,就是为了让更多人感受到这次文会骄子骄女们的才华。 安排工作时,张倩闺蜜为了避嫌,故意离得远远的。领导前脚走,后脚特刊就送到酒店前台了,闺蜜也凑了上来,取了一本道: “这就是这回文会前十?还挺厚的。” 张倩一边点数一边道:“是啊,个个都挺能扯,一个文章写上万字,十个加起来就是十万字,肯定会厚啊。” 她点完数便打电话叫人过来发特刊。这种事她自然不用亲自动手。正坐在沙发上等候时,身旁的闺蜜忽然扯了扯她的袖子,把杂志递到了她眼前。 “你看你看,这个作者。” 那是特刊上最后一篇第三轮入围,的页眉上印着“南大特邀稿件”几个字,而看到标题右方作者名的那一刻,张倩瞳孔放大,浑身的血液仿佛结了冰不再流动。 她呼吸骤停了片刻,反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后,抢过了闺蜜手上的稿子,干笑了一声,回头用怀疑人生的语气道: “王子虚?” 她转头看闺蜜意见,闺蜜却笑道:“跟你前男友同名耶!” 张倩的表情却殊无笑意。不久,闺蜜脸上的笑意也消失了。 “这是你前男友写的?”闺蜜问,“不是说入围赛被淘汰了吗?” 张倩茫然地摇了摇头,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最乐观地想,或许确实如闺蜜所讲,只不过是同名而已。可是世界上会有这么巧的事吗?何况,刚才王子虚说过,他是去找南大钟俊民的。 闺蜜皱眉道:“你前男友是南大的?” 张倩摇头:“不是。他是北理的。” 闺蜜松了口气:“那就不可能是他了。这上面写了,南大特邀稿件。” 张倩的眉头依然紧锁:“可是他又说去找钟教授。钟教授就是这次特邀稿件的负责人。” 闺蜜问:“那他真跟钟教授有关系?” “不可能有关系啊?” 闺蜜用杂志挡住脸:“或者是,有关系的关系?” 张倩灵光一闪:“对了,他跟宁春宴有关系啊!宁春宴是南大的!” 闺蜜一拍手道:“你看,症结找到了吧!” 张倩皱眉:“他跟宁春宴的关系好到这个程度上了?不像啊?” 闺蜜偷笑:“要真是这样的话,那我只能说,宁春宴看男人的眼光有点差。” 张倩心里有些酸溜溜的。她本来没往那方面想,但闺蜜说的确实是一种可能。 她倒不是在乎王子虚有了新欢,他们谈恋爱都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在她心里已经完全没有感觉了。她心里的酸,只是单纯的嫉妒。 以前她觉得自己男友比王子虚有钱,比他有地位,所以她有心里优势,但她自己还是知道自己比不上人家宁春宴。心理优势没了之后,她头一次知道这感觉竟如此窒息。任何前任都不可能看得惯前任的新欢比自己好。 张倩摇头:“不,王子虚跟南大八竿子打不着,他不可能走特邀稿件上的。而且,就算他上了,也顶多就上一次这个特刊而已,什么也捞不着。” 闺蜜用狐疑的目光盯着她:“你可是入围就把他毙了,他上了前十,不会拿你毙掉他稿子的事做文章吗?” 张倩不屑一笑:“你想多了。前十又如何?你记得去年文会的前十有谁吗?除了冠军,没有人会记得。 “他找了这么多关系,用尽人脉,只为了混一个前十的名额,正是他目光短浅。就算上了特刊又如何?只是满足他那无聊的文人梦,过过作家瘾罢了。” 闺蜜“啧啧”两声:“这么想来,宁春宴也挺可怜。” 她转头又问:“但是他进了前十,就有机会进评选了啊,如果真给他拿了个奖会如何?” 张倩抿着嘴唇道:“你当那些评委都是摆设啊?这回文会的最终评审,是交叉审稿,打总分计名次,还要去掉最高分和最低分。 “他找一个两个关系,进个第三轮,自娱自乐一下还行,回去他那个小单位装装逼。他还能把关系找到天上去不成?” 第112章 尼各马可伦理学(9820) 王子虚敲响房门,没过片刻,甚至可以说几乎是同一瞬间,门就被打开了。 门内却不是钟教授——王子虚不认识钟教授,也不知其长相,但他确定眼前的人不是钟教授——那是个头发很短,脸上架着一副眼镜,年龄看上去二十岁多一点的男生。 男生开口就迫不及待地问:“你就是王子虚?” “是我。” “进来。” 他二话不说拉着王子虚进屋,迅速地将门在他身后关上。 这是王子虚第一次进入广场酒店的客房。该说不愧是是“准五星级酒店”,室内陈设十分气派。 正对着门的水族箱发散着莹莹光芒,内里红色和黄色不知名小鱼仿佛在空气中游动,窗帘敞开,窗户外视野开阔,正好能看到广场对面的府办大楼,在一张选材考究的黄梨木椅上,钟教授坐于其上,腿上摊开放着一本书。 他的皮肤泛着古铜色,脸上沟壑纵横,身体纹丝不动,宛如一尊雕像。 男生防患于未然地转头,冲他竖起一根手指,做出“噤声”手势:“钟教授现在正在阅读,你先不要跟他说话,稍微等一等。” 王子虚看了一眼钟教授,他视线放在自己腿上摊开的书上,神情专注而认真。好像压根没注意到室内多了一个人似的。这种专注力让他显得异常严肃。 王子虚很佩服这种专注力很强的人。因为他自己就是这种人。 男生向他自我介绍:“我叫赵沛霖,南大研究生。你的师兄。” “师兄?” “哎,师弟你好。” “……” 王子虚有些纳闷。 他的年纪肉眼可见比自己小,何况他是南大的研究生,自己北理本科毕业,无论如何,他都论不上是师兄。 但他也不像是随便占便宜。他语气很自信,自信到简直笃定王子虚将来要考上南大的研究生。 他越自信,王子虚就越迷茫。 之前宁春宴在电话里说过,为了让他的稿件成为南大特邀稿件,她使用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方法。具体是什么方法,她没有明说。 但她告诉王子虚:见了钟俊民的面,不要乱说话,多听少说,不管他说什么,一口气答应下来即可,无论如何不要惊讶。 所以王子虚略过了这一节,自我介绍道:“我是王子虚,你知道我的名字了。” 赵沛霖朝他伸出手:“你好你好,你的我也拜读了,我承认比我的要好上那么一点。” “过奖。” “我的文学主阵地是《新月》,如果伱以后想要写诗、学诗,都可以来找我讨论,当然,这需要你考上南大之后。” 王子虚肃然起敬。 《新月》是国内一流文学月刊,能够登上《新月》,可见这位也非同小可。于是他也伸出手和他握了握,然后问道:“钟教授每次读书时都这样吗?” 赵沛霖笑了笑:“是的。每次都这样。别误会,钟教授不是怠慢你,而是他每天都要保证一定时间的绝对专注状态,而他一旦进入这个状态,你就最好别打扰他,不然后果自负。” 王子虚点头:“我知道。心流状态一旦进入,强行中断会十分不舒服。” 赵沛霖脸上露出了欣赏的表情:“你居然还知道心流?” “嗯。一种极高专注力的精神状态,也被称为最佳体验。是幸福心理学的一个研究成果。” 赵沛霖脸上露出看到《新华字典》上出现了意想不到的知识点的表情:“不错。我认可你了。” “……谢谢。” 王子虚不太需要这种程度的认可,但是被认可的感觉不坏。他环顾四周一圈,小声道: “我们这样聊天,不会影响到钟教授吗?要不我出去等?” “不用,你低估钟教授的心流状态了,他进入这個状态后,只要不是直接对他说话,在他身边发生的一切都无法扰动他,哪怕在他身旁做早操他都不会被影响。” 王子虚露出了钦佩之色:“了不起。” “是啊,不过,说起做早操……” 赵沛霖一边说,一边在王子虚震惊的目光中,趴到了地上,开始做起了俯卧撑。 这个人做了15个标准俯卧撑后,站起来,当着王子虚的脸拍拍手,表情轻松,倒好像是王子虚大惊小怪了: “钟教授常说,对于自己的训练和雕刻应该是每时每刻的任务。如果肉体不够坚韧,则无法承受过于高迈超逸的精神。” 王子虚回过神,同意了他的看法:“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 “对,身为咱们南大人,必定要这般。怎么样?你能做多少个?” “一口气吗?大概55个吧。” 赵沛霖露出惊讶的眼神:“你确定?我说的是那种标准的俯卧撑,不是那种蜻蜓点水式的。你能一口气做55个?” “可以。” 王建国同志没有留给他什么传家之宝或者祖宗家训,他给他为数不多的好习惯就是坚持锻炼身体。王子虚唯独在身体上比较有自信。 赵沛霖一脸不相信的表情道:“那你做给我看看,要标准的那种,腰不能塌,双臂要收紧,脚尖要掂起来,身躯要呈一条直线。我帮你数着,不标准不算数。” 王子虚看了一眼地面,确认地上没有烟灰、脚印、狗屎之后,稍稍犹豫了一会儿点头道:“行。” 他趴下去,驾轻就熟地做起来,头20个非常轻松,赵沛霖大声帮他数着;做到30个稍微有些难度,做到第40个的时候速度终于慢下来,但最终还是将55个俯卧撑一个不漏地做下来了。 他站起身,有些力竭,双臂微感沉重,拍了拍手道:“如何?” “可以。” 赵沛霖沉吟片刻,才开口道:“现在,我开始有点欣赏你了。” “……谢谢。” 王子虚也不需要这种程度的欣赏,但是被欣赏的感觉不坏。 “你对每个第一次见面的人,都会突然要求做俯卧撑吗?做完了才会认可之?”他问道。 “那倒不是。认可是多维的,不一定非要局限在俯卧撑上,”赵沛霖解释道,“放轻松,我也不是想刁难你,主要吧,这回文会,本来应该是我来露脸的。” 后半句话他说得颇有怨念,接着又说: “我肯定能拿名次,说不定碰到一个两个文学少女,一段美好的爱情就开始了,结果你半路杀出来,把我的稿子给顶掉了,我的幸福没了。” “不好意思。” “没事。正如我之前所说,我读过你的,你写的确实比我的要好那么一点。” 王子虚知道自己顶掉了某人的稿子,现在他才知道自己顶掉的是谁的稿子。赵沛霖的脸在他眼中一瞬间变得可爱起来。 王子虚说:“稿子如何姑且不谈,恋爱这种事情,即使不在比赛上拿名次,也可以直接谈的。” “可是那感觉是不一样啊,当女生对你有了崇拜之情,恋爱就好谈多了。比如我在南大,就老也找不到对象,大家都是南大的,身上没光环啊。” 虽然他长吁短叹,但这话说得颇有南大人特有的骄傲。他说的也确实是实情。南大的跑到西河来,就是降维打击,绝对会被高看一眼。 不过王子虚觉得,恋爱应该没他想的这么复杂。如果他在南大找不到对象,不应该把责任推到光环的问题上。 正在此时,钟教授终于说话了:“你别听他的,祥林嫂一样,他的稿子选上去,还不一定能拿名次呢。” 两人赶紧肃立,身旁钟教授终于合上书本站起身,阔步走过来,上下打量了王子虚半天,然后点了点头: “王子虚?” “是的。” 王子虚被他审视的目光看得有些忐忑,钟俊民用不客气的口吻,开门见山地问道: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会同意让你一个毫无南大教育经历的人,以南大特邀作者的身份来参加这场文会?” 来了,王子虚心中对自己说。 手臂上的肌肉还在微微发疼,刚才的55个俯卧撑在提醒他,这也是一场考验。钟教授在这个问题上应该等了他很久。他的回答将决定某些问题的处理方式。 “师兄”的认可容易获得,教授的认可恐怕没那么简单。 斟酌了一会儿,王子虚说:“我想过这个问题,也想过各种理由,但是无法说服我自己。” 钟教授在位子上坐了下来:“我这几天也想过好几次这个问题,也无法说服我自己。” 他的回答让王子虚的心往下一沉,紧接着钟教授又说: “一方面,她们说,你对南大一直心有憧憬,一直尝试考南大的研究生。冲着这方面,我可以说服自己网开一面。另一方面嘛……” 他用复述的口吻念道:“‘一切艺术、一切希求,以及一切行动与探索,都可以看做是以某种善为目标。因此,可以从事物追求的目标出发,来正确地界定善。’” 王子虚安静地听他说完,低声说:“亚里士多德。” 钟教授眼前一亮:“你读过?” “嗯。《尼各马可伦理学》。” “不错。你怎么看这句话?” “有一种古典的美,”王子虚说,“中国古代的先哲也有类似的话。” “哪一句?” “‘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同样讲的是从原初出发点的‘善''来进行价值判断,不过孟子更多是从统治者的角度出发来进行论述的。” 钟教授脸上露出了笑容。 “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 “北理。”王子虚如实回答。 钟教授问:“北理?你读的文科还是理科?” “工科。” 钟俊民想了想,道:“你读工科还读这么多书,进行了这么多思考。我现在相信,你真的是一个心怀南大梦想的人了。” 王子虚选择沉默不语。 尽管过程十分曲折,也比较复杂,但至少钟教授的结论是对的。 钟教授道:“我愿意促成这件事,因为我认为这是对美的追求,而美即是善。为了你这件事,很多人都违背了规则,包括我。我希望在将来,面临善恶抉择时,你能保持清明,不要忘掉今日别人为你做的一切。” 王子虚重重点头。 “听说,你在这儿的一个小单位上班?”钟教授又问。 “嗯。” “待会儿参加文会颁奖,你坐在我旁边。”钟教授说,“我既然给了你南大特邀稿件的身份,你自然要在我们南大的阵营里面。” 王子虚点头:“好。” 钟教授又说:“如果你的最后拿到了名次,恐怕对于很多人都是极大的讽刺。既然讽刺了人家,就不要指望别人不来报复,你得顶住压力。” 王子虚道:“我会的。” “最后,”钟教授说,“如果你将来考南大汉语言文学专业,可以选我做导师。” 这是一句很有分量的话,王子虚郑重点头:“好。” “我说完了,你可以走了。记得跟赵沛霖交换联系方式,准时来参加颁奖典礼。” 王子虚出门前,赵沛霖对他说:“钟教授认可你了。” “嗯。” “我想通了,这回你来露脸也是一样的,不过你要早日考上南大,你社会经历丰富,等你考上了,一定能带来许多妹子资源,这样不光是我,我们南大的好多兄弟说不定都有救了。” 他天真得王子虚都不忍心告诉他残酷的现实,他有什么妹子资源?难道把郭冉冉介绍给他? 这个时候的气氛不宜说丧气话,他只是沉重地点头,然后对着赵沛霖的一脸天真说,好。 无论如何,他这样就算过关了。出门后,王子虚拨通了宁春宴的电话。 “喂,我刚才见到钟教授了。” 宁春宴惊喜道:“怎么样怎么样?你们说了什么?” “我见了钟教授和他的学生赵沛霖。我们做了俯卧撑,还聊了亚里士多德。” “听起来挺融洽的。” “其实很严肃。”王子虚说,“钟教授给我的感觉是个很严肃的人,或者说,是个很纯粹的人。” 宁春宴说:“是吗?你跟我有同感。你给我的感觉也是个很纯粹的人,我之前还在想,你们两个这么有追求的人撞到一起,会不会闹矛盾。” 王子虚说:“那倒没有。钟教授让我颁奖的时候坐在他旁边。” 宁春宴的语气听上去有点惊讶:“那就是认可你了呀。钟教授这人可重视门户了,如果对你不满意,巴不得你离得远远的。” 王子虚说:“可喜可贺。” 宁春宴又道:“对了,我跟你说个事。” “你说。”王子虚脸上带笑。他等着她告诉他,当时她到底是怎么说服钟教授的。 “我马上要去给你们的稿子打分了。”宁春宴笑嘻嘻地说。 王子虚说:“你这种玩世不恭的心态,真的能做好打分这么严肃的工作吗?” “谁说的,我很严肃!” “既然严肃,就不要把这种事向参赛选手透露了。”王子虚说,“避嫌要紧。” “哼哼。你倒是刚正不阿。” 宁春宴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王子虚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出人意料地难讲话。她本来还打算逗逗他,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倒不好开口了。 宁春宴语气真的严肃起来,提醒道:“不过我跟你说哦,这次征文比赛,可不止你一个人有熟人。评委也好,参赛选手也好,可不全都是你这样刚正不阿的人。” 王子虚说:“我知道。但是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我不想日后回想起来,发觉自己做了亏心事。那会给我留下一个永恒的容易击溃的弱点。” 宁春宴笑了。 虽然他迂腐得可怕,但他也令人安心得可怕。 王子虚顿了顿,又说:“另外,我好像发现你是怎么把我的稿子推销到南大的了。” “呃……”宁春宴挠了挠脸颊,“气氛这么好的时候聊这个话题,真的好吗……” “你是不是跟钟教授说,我将来一定会考南大的研究生?” 宁春宴的声音带着几分心虚:“不是我说的。” “那就是说了。” “但不是我说的。” “那是谁说的?” …… “陈青萝老师,您能说说,您是如何走上创作这条路的吗?”记者问道。 陈青萝一脸厌倦地坐在酒店会客厅沙发上,双手放在腿上,状态如同在受审。 在宁春宴家躲了这么多天,始终还是躲不过这一遭。即使她的闪避技能点满,也躲不过无孔不入的记者。 好在她的《波伏娃的奉献》已经写完,要不然今天这么被采而访之一套组合拳下来,再好的状态也要灰飞烟灭。 “陈青萝老师?”记者提高音调催促道。 陈青萝回过神,用小学生背课文般没有感情的语调说:“从我小的时候起,就一直怀揣着一个文学梦想……” “咳咳,”记者轻轻咳嗽了两声,“陈老师,您说点更加真实、更接地气的吧,我们这个报道是面向小朋友和家长的,您的经历可以给他们树立一个好榜样。” 这位记者是个穿黑丝的美女姐姐,大热天身上还一丝不苟地穿着西装,热得额头上都冒出细汗,脸上也卡了粉。总之看上去楚楚可怜,让人不忍心拒绝。 陈青萝叹了口气,说:“我参加了个比赛,一下子赢了好多钱,后面就一直写了。” “呃……” 陈青萝把一个堂堂正正的文学比赛说得好似赌博,听上去十分地不和谐,此处在形成稿件时,势必要进行一定的修改润色。记者姐姐在心中记下后,继续问道: “您家境贫寒吗?” “不贫寒。” “那……您的动力只有钱吗?” 陈青萝握住双手反问:“如果你上班不发工资,你还有多少动力上这个班?” “呃……我想应该不多。但是陈老师,我不大能理解其中的逻辑。” “我刚好在17岁的时候写赚了一大笔钱,所以我就去写了。如果没有这笔钱,我毕业之后就得找个班上,但是有了这笔钱,我哪怕想去找个班上,他们都不让了。也就是说,我走上文学创作这条路,纯属迫不得已。” 记者表情十分窘迫:“陈老师,您还是尽量说一些我能写到报道上的吧?” 陈青萝叹了口气,用小学生背课文般毫无感情的语调说:“从我小的时候起,就一直怀揣着一个文学梦想……” 结束采访后,陈青萝走出门,看到一个女人朝自己鞠了一躬: “陈老师,我是宣传部的张倩,马上要进行颁奖典礼了,我来带您去会场。” “你就是宣传部的张倩?” “对,您认识我?”张倩有几分惊喜。 “臭婊子。” “啊?”张倩以为自己听错了。 陈青萝一言不发,气呼呼地走到前面。张倩怀疑自己真的听错了。但她明显能感觉到,陈青萝对自己相当不待见。 张倩小步跑追了上去,双手的手指头偷偷绞在一起。听说过陈青萝很难相处,没听说过这么难伺候啊!可是接待陈青萝是政治任务,万不可搞砸,她一点脾气都没有。 “陈老师,请走这边。” 陈青萝眼神如同北风,砭人肌骨地扫了她一眼,看得张倩心头发寒。 “臭女人……” 张倩背后流汗:“您说什么?” “没什么。带路,走。” …… “李老师,我该走了。”林峰对李庭芳道。 “嗯。”李庭芳睁开眼。忙了一整天,她已感到有些吃力,刚才闭目养神了片刻,在夕阳的照耀下,她昏昏欲睡。年纪上来后,什么时候困便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 但她不能再睡,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去做。 她将主持征文比赛最后一轮的评定工作,这将决定奖项最终花落谁家。 林峰扶她站起来,李庭芳收回手,道:“85分。” “嗯?” 李庭芳说:“我会给你打85分。” “嗯……” 林峰心中有些极微小的失望,但是他太了解李庭芳,对这个结果早有心理准备,所以也并没有特别失望。 “这是一个公允的分数。是多少分,就给多少分。我的身份,也不好偏心。”李庭芳说。 林峰低头:“我知道。” “沈清风绝对会给林洛打一个很高的分,给你打一个很低的分。本次比赛会去掉最高分和最低分,这个赛制就是为了规避他这种情况,但还是会有影响。这对你来说不公平,但没有办法,世界上本来就不存在绝对的公平。” 林峰点头:“我懂。” “你只能把自己做到最好,做到无可指摘,才能闯过去。这次你用心了,如果最终没有闯过去,那就说明还欠打磨,那就明年再来。” 李庭芳想了想,道:“就如同海明威所说的,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 林峰声音坚定了几分:“嗯!” “时间差不多了,”李庭芳看了眼手表,“我该去会场了。” …… “我该去会场了。”沈清风对林洛说,“不用再算了,怎么算都是第一。” 林洛趴在桌子上,面前白纸上布满笔记,有人名,也有算术的式子,十分凌乱。 林洛表情十分紧张:“最后再算一次吧,您加刘老师,还有樊老师,刘老师可以打出95分,您给90分,这样的话,只要樊老师能够稍微高抬贵手……” 沈清风不耐烦道:“只要李庭芳不给你打到60分以下,你的均分就一定在90以上。” 林洛说:“主要还是取决于樊老师。可惜他个无耻之徒,澡也泡了礼也收了,最后来一句会公平打分。” 沈清风说:“总是有这样的古板货色。不用再想了,钱能做的毕竟有限,你能花钱,别人也能花钱。何况我们要的又不是拿第一,只要压住林峰就好。” 林洛抿紧了嘴唇。 压制林峰是沈清风的愿望,但并不是他林洛的愿望。 这一次,天时地利人和,一切都站在他这边,如果他想要在文会上拿第一名,这次可能就是最好的机会。 如果拿不到第一,那始终会有一些遗憾。 沈清风也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思,但也不点破。 其实评委里面的樊老师已经松口了,他能看出来,如果再加把劲,极有可能把他的分也拿下。 但是,那对于他来说没有意义。 林峰对于沈清风来说是对手,林洛又何尝不是威胁?林洛能够背刺林峰一刀,难道就不能背刺他? 他没想过一定要让林洛拿第一。至于林洛最后能不能拿第一,那要看他自己的造化和运气。 沈清风抓起了桌上的皮包,夹在腋下,道:“我走了。” “沈老师慢走。我送你。” …… “就送到这里了。”雁子山回头对刁怡雯的父亲道。 不远处,印着“公务用车”的010号黑色轿车停在路边,那位公务员站在车外,恭敬地等候雁子山大驾。 刁父点了点头,低声说:“雁老师,既然小女已经进了第三轮,其实已经能够满足了,但如果能够拿到名次,就少了一点遗憾……” 雁子山没有表态,面无表情地说:“我知道。” 刁父伸出一手指头,比了一个很小的距离:“如果能够拿上好那么一点点的名次,那对她来说就可谓是圆满,今后……” “不用说了。” 雁子山转身就走。他说的都是废话。雁子山自己改出来的稿子,他怎么可能给自己打低分?他又不是那种死板的榆木脑瓜子。他自己写出来的东西,他从来都给自己的评分是满分。 他决定给刁怡雯的稿子打98分,一分是扣在不完全是自己写的,另一分是出于谦虚。如果要去掉最高分,就去掉自己的打分吧。 他既然说了刁怡雯的稿子能拿第二,刁怡雯就一定会拿第二,既不会拿第一,也不会拿第三。 他有这种自信。因为他是雁子山。 …… “我没有拿第一的自信。我前几天才知道,这次其他人都准备得多充分,有些人提前半年就开始写了。我只花了几天才把稿子赶出来,结尾部分还被送去医院了。” 王子虚蹲在花坛上,对着夕阳点了一颗烟,一边对着电话那头的叶澜说道。 他一边说,一边笑,只不过笑容有些发苦。他感觉自己有点越来越被生活给架住了。何况花坛边的蚊子是真多。 叶澜“呼呼”笑着说:“你也不用太过妄自菲薄,别忘了,你是一天把6%的留存做到16%留存的人,在你身上发生任何奇迹,我都不会惊讶。” “毕竟那是两回事。即使赚再多钱,也不一定会被所有人认可。你看,世界首富也有一堆人骂。” “那倒也是。”叶澜说,“不过如果我成了首富,我不介意别人骂我。” “难受的就是你穷的时候都有一堆人过来指着鼻子骂你。” 叶澜“哈哈”大笑起来,但王子虚没有笑。因为他说的是亲身经历,亲身经历再滑稽,也让人笑不出来。 叶澜说:“你猜猜看,我现在在哪里?” 王子虚说:“你不会也来文会现场了吧?” “嗯哼。”叶澜语气轻盈,“左子良也来了。我们都来看你。” 王子虚挡住了脸:“公司怎么办?不赚钱啦?这破文会有什么好看的?” “这么热闹,哪里破了?今天是你的大日子,我们肯定得来啊。” 王子虚苦涩地说:“你们这样我压力很大。我又不一定能拿名次。” “如果你拿不了名次,我们就当来看热闹呗!”叶澜说。 说完,她又道:“哎,你对自己的期望是多少名啊?” “我没期望。” 说完,他觉得这也未免太过虚伪,又改口道:“我希望能至少拿个第5。如果能拿第5,既能给南大一个交代,又能给宁春宴一个交代,等回到单位了,也不至于那么丢脸。” “那你自己呢?” “嗯?” 叶澜问:“你觉得拿第5,对得起你自己的努力和付出吗?” 这是个好问题。 王子虚考虑了宁春宴和南大的面子,也考虑了单位的龃龉,他什么都考虑了。唯独没考虑他自己的想法。 叶澜能够在这种情况下关注到他本人,让他十分感动。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关心王子虚的想法了。 他沉默良久,才说:“很多时候不是努力就一定有回报的。” “但你要永远相信好事一定会发生。” “希望吧。” “那你觉得以你的努力,能够拿多少名?” “第5。” “切,没出息。”叶澜嗤之以鼻,“你好好在文暧赚钱吧,至少你的赚钱能力,无须别人来打分。” 挂断了电话,王子虚还是觉得喝不下叶澜的鸡汤。在过往30年的人生里,他几乎没有碰上多少算“好事”的事情。 试想想,这次如果没有宁春宴帮把手,他会如何呢?他无论如何都进不去第三轮。这跟努力有什么关系呢?他当年怎么会知道,因为他没有努力谈恋爱,导致今天的征文失败。他怎么可能算到这个? 如果强行让自己相信鸡汤,恐怕大概率会失望吧。 但如果这句话改成“要努力撑到好事终于发生”,那就比较对味了,因为他就是这么做的。 他遇到的好事集中在这几个月的时间内,左子良、宁春宴、叶澜……如果不是不停地从地上爬起来最终练出了一身铜头铁臂,也撑不到遇到他们。王子虚觉得自己总体上还算幸福,至少上帝没让他一直撑到六十岁。 至于在30岁之前遇到的那些“坏事”,他很想说出一句史铁生式的宣言:要是有些事我没说,你别以为我忘了。我什么也没忘。有些事只适合收藏,不能说,也不能想,却又不能忘。 他会把这些“坏事”默默记着,一笔一划,等到关键时刻,再翻出来看看,哦,你这里还欠着账呢。 广场上,白色的大灯次第亮起,“咔、咔、咔”,发出清脆的响声。王子虚脚下出现了数个交叉的影子。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 他丢下烟头,朝会场走去。 “都让让,今天豌豆要来打人了。” …… 广场上已是人山人海,观礼区分内外场,内场可以坐着,一半是机关单位,旁边用立牌标注哪个单位坐在哪儿。王子虚路过自己单位时,有人看到了他。 “王子虚!这边这边!” 王子虚转头看了眼,只是微微一笑,脚步没带停。 宋应廉皱眉:“他上哪儿去?” 郭冉冉站起了身:“他坐到前三排去了!” 听到这话,许多同事都站了起来,够着脑袋去看。 前三排是本市领导和特邀嘉宾们坐的位子,王子虚没有邀请怎会坐到那里去?简直荒谬。刁怡雯心中暗自鄙夷,却也忍不住伸起了脖子去看。 “快看快看,他真的坐到第三排了!” “怎么回事?”身后,苟应彪鼻音很重的声音响起。 “苟局长,王子虚坐到第三排去了!” …… “钟教授。” 第三排,钟俊民冲他招了招手,言简意赅:“坐。” 王子虚侧着身子进去,在钟俊民身旁坐下。钟俊民一言不发,王子虚却耐不住,左右看了一眼,又吓得赶紧缩回视线。 不愧是前三排,个个都是电视上出现过的人物,有些人上的是本地新闻,有些人上的是全国新闻。 “师弟,师弟!”隔着个位子,赵沛霖低着身子冲他喊,“加油啊!” 王子虚低着身子道:“现在已不是我加油就能改变什么的时候了。” “我知道,但是加油是一种人生态度。” “好,那你也加油。” 钟教授低头看了眼他们俩:“要不我们换个位子,你俩好聊聊。” 王子虚说:“不好意思钟教授。” 赵沛霖说:“谢谢钟教授。” 钟教授跟赵沛霖换了位子,赵沛霖坐到他旁边:“听说,西河出美女。” “在这种场合,就不要聊这种档次的话题了吧?” “也行。” 远远的,郭冉冉还在望,探头探脑,转头又通报情况:“王子虚真的坐下了,还在跟人聊天!” 苟应彪脸色不好看:“你们给他打电话啊!” 许世超举着手机:“打了,打不通。” “人太多,信号不好。” 张苍年坐在椅子上,神情安逸:“算啦,他有位子坐就成,人家又没赶他走。” 郭冉冉转头问:“可他凭什么坐在第三排呢?” “是啊,凭什么呢?”张苍年笑出了声。小年轻有些事还是容易看不穿。 正在郭冉冉兀自愤愤不平时,却听到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声音。 这欢呼声是从外围开始扩散的,王子虚和赵沛霖正在讨论该聊什么档次的话题,才能显得既不猥琐又能打发时间,正此时听到了这欢呼声。 于是他抬起了头,这一刻,灵魂附体般,他第一时间就看向了正确的方向,看到了诱发欢呼的源头,随后浑身一震。 那是一种灵光灌顶的感觉,无崖子给虚竹灌顶前,先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废了他的武功。王子虚就如同虚竹一般挨了一巴掌,鼻青脸肿晕晕乎乎,顿时不知东南西北。 铜豌豆在世上闯荡许多年,本以为刀枪不入,正在自信心爆棚时,忽然又看到了自己的初心。钢铁般的皮肤一戳就破,钻石般的意志溃不成军。 一个人再怎么防备,也防备不了心脏最柔软处发起的攻击。 时隔12年3个月零5天,王子虚再次见到了活生生的陈青萝。 第113章 中山狼(8063) 王子虚说不清自己再次见到陈青萝是什么感情,就好像李白说不清举头望明月为什么会让他低头思故乡。 幸运的是,这世上并没有人需要他有关重逢的答案,人们的视线都集中明月身上,没人注意到阴影里坐着一个内心苦涩的人。 也幸好没人注意。王子虚不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那种喜欢给自己加戏的人,他不会在交往了622个情人之后,还依然坚信自己在等待费尔明娜·达萨。 这些年,他按部就班地生活,该结的婚也结了,该上的班也上了,这些都和陈青萝无关。两人各在天边,各自生活。他们只不过是过客罢了,他们也应该只是过客。他严守自己过客的身份,将内心强烈的波动按捺在心底。 但是他仍然忍不住想要感叹:陈青萝长大了。她的身高一如既往,和高中时期没有太大分别,但容貌发生了细微的变化,西河有句老话用来形容这种状况,叫“长开了”。 她的五官没有大的变动,但脸上的稚气消失不见,整个人的韵味变得成熟而有风致,也更加动人。身躯上该丰满的地方,也变得挺翘了,该凸出的地方都变得更有弧线。 从她顾盼之间,还是能找到往日的影子。她慵懒地眯起眼,好似没有睡醒般,乜斜地看着某人,这种时常让人觉得她很高冷,但不至于让人讨厌。以前她总是用这目光盯着王子虚,让他心虚地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 她穿着一件和宁春宴同款但不同色的汉服,她从气质上更加适合这套衣服。这也是刚才台下发生欢呼的原因。她初登场时,很容易会让不了解她的人以为是什么明星。 “哇哦。”坐在王子虚身旁的赵沛霖摇着头,口中发出赞叹,“她穿这套衣服真好看,完全让人联想不起之前咄咄逼人的样子。” “咄咄逼人?”王子虚转头疑惑道。 “是啊,先前把稿子拍到钟教授的面前的时候,简直就像一头母狮子。”赵沛霖转过头笑道,“你跟她很熟吧?” 听到这个问题,王子虚心中五味杂陈,苦笑道:“我不认识她。” 赵沛霖没有料到这個回答,瞪大眼道:“你还装,你怎么可能不认识她?” “为什么你觉得我会认识她?” “你以为她那副母狮子的样子是为了谁?不就是为了你吗?” 王子虚感到周围的空间发生着扭曲,舞台浮华的背景在飞速地离他远去。 “为了我?” “对啊,之前你的稿子落选了,她跟宁春宴千里迢迢跑来找钟教授,要把你的稿子硬塞进来,要不是她一力坚持,说不定伱还不会坐在这里呢。” 赵沛霖开始喋喋不休地给他讲那天发生了什么。他说起那天自己本来在给钟教授看论文,宁春宴和陈青萝忽然杀来,就像长坂坡的张翼德和赵子龙,一个据水断桥,一个七进七出,打得一手好配合,而他就像来夏侯恩,跑过来送了把青釭剑,好不容易写出来的稿子为王子虚做了嫁衣裳。 听到一半,王子虚就开始神游,或者说对于他来说,语言不再具有现实意义。就好像有人在他心脏深处打碎了一个鸡蛋,冰冰凉凉的蛋液从心脏流向四肢,在这炎炎夏夜,人也十分舒爽。他此时的大脑完全被暧昧难明的情绪填充。 宁春宴并没有告诉王子虚,在她们的行动中,还有一个陈青萝存在。她本来是想讲的。但是陈青萝说她不认识王子虚,王子虚也说他不认识陈青萝。于是宁春宴心想那干脆不告诉他了。两人迟早会见面,等到他们见了面再介绍彼此吧。于是,王子虚便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得知了这个消息。 夏夜晚风轻抚脸颊,他心中产生丝丝缕缕难以压抑的悸动。12年前横穿操场的那阵风,终于吹回到他脸上。 他看向舞台,看向舞台上慵懒坐在椅子上,双腿伸直无所事事的陈青萝,工作人员在她身边走来走去,筹备着一场访谈。 他忽然想到,她会不会发现自己? 王子虚身高一米八,又坐在前三排,如果她的视线看向这边,一定能注意到王子虚。 他没有自信陈青萝能否一眼认出自己,毕竟他也“长开了”。但他在心中祈祷,希望陈青萝至少能往这边看一眼,哪怕只有一次,让视线交汇。 可是陈青萝坐在明亮的舞台上,在寥廓的夜幕中,那是唯一的光源,如同明月高悬。王子虚混迹在台下芸芸众生当中。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看向这边。 …… “现在开始本次西河文会征文的第三轮考察评分。这也是最后一次评分。这次评分的结果,将决定这次文会征文的名次,希望各位评委老师能本着公平、公正、真诚、包容的态度,郑重地给出自己的分数。 “评分方式采取0~100的百分制,一共7位评委,最终得分会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取平均得分计入总分。根据总分来排名次。 “第一名获得文会一等奖。其他名次一个二等奖、一个三等奖、两个优秀奖。 “评分顺序抽签依次进行,由在场老师阅读后给出得分,在全部得分形成之前,各位评委老师不得透露自己的打分,以免影响其他老师判断。全部评分产生后,再统一计算得分。一旦评分形成,便不可更改。 “本次评分将在评委会和观察团的联合监督下进行,确保评分过程公平公正。” 工作人员念完评分章程,李庭芳挥了挥手,对长桌上的众评委道:“这次为了保证文会评比的公正性,我们还请到了雁子山老师加入评委会,但是雁老师的评分权重和大家都是一样的,所以,愿所有人审慎对待,严肃对待自己的打分。” 所有人目光都看向李庭芳侧边的雁子山,雁子山伸出手,算是给各位简单打了个招呼。沈清风冲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却被他无视了。 李庭芳又说:“10篇稿子,加起来要花很长时间,大家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尽快开始吧。最后我再强调一遍,大家打分的时候,一定要客观公正,尤其要排除文·学·以·外·的因素。” 听到这话,评委刘老师眯起了眼,樊老师不动声色,雁子山抱着双臂一言不发,宁春宴斜目看沈清风,沈清风打了个呵欠。 工作人员拿起桌上的签筒,在众目睽睽之下,摇晃了起来。 最后,竹签从签筒中掉落出来,工作人员捡了起来,用播音腔念道: “南大特邀稿件,《前路无恙》,作者:王子虚。” 听到这个名字,沈清风脸色微微一变,宁春宴则心里打起了鼓。工作人员动作麻利地将稿件发给所有人。 沈清风拿着稿子,语气中有几分怀疑:“这是南大特邀稿件?” 他觉得这个作者的名字甚是耳熟,不如说,熟得厉害,如果是他认识的那个王子虚,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他望向宁春宴,目光狐疑,却只看到她低头用手盘弄着头发,表情无异。 李庭芳道:“这也是第三轮中篇幅最长的稿件,甚至是文会所有征文中篇幅最长的稿件。” 刘老师苦笑着举起稿子:“三万字的篇幅,打在a4纸上都这么厚,一开始就是攻坚战。” “但是一开始就攻坚,总好过头晕眼花时再攻。我都难以想象,如果最后评审这一篇,到时候会有多累。” “尽快开始吧。” 宁春宴心中暗暗叫苦。 王子虚这家伙总是有点倒霉在身上。十分之一的概率,他都能抽到第一个,运气着实有点差。 一般来说,这种比赛抽到第一个,都会有点吃亏。评委们在看到第一篇稿子时,脑子里对这次文会的稿件水平还没有形成基本概念,打分的时候会很飘忽,所以他们往往会下意识地压一点分。 王子虚这篇稿子在宁春宴看来,水平是极高的,即使再拿去《长江》投稿,也一样能登上去。文会征文毕竟是面向全民的,水平参差不齐,只有少数几个已经成名的老手可以媲美其质量。 偏偏他的稿子抽到第一个,评委们就算给他压了分,之后也不能改了,这样很容易炮灰掉。 长桌上很安静,所有人都在安静地看着稿子,房间里只有翻页声。 宁春宴之前已经看过了,不用再看了,她只是象征性地翻着页,心思却不在稿件上面。她在琢磨,自己要不要适当地给王子虚提一点分。 正在此时,她斜眼看到,坐在她旁边的沈清风已经开始在手边的便签纸上写得分了。 60。 沈清风给《前路无恙》的打分是60分。 宁春宴当即气坏了。 历届的文会征文第一名,稿件平均分都在90分以上,60分几乎属于是最差的那一档了。王子虚的稿子再怎么差,也不可能给他打到60分去。 宁春宴心里一急,就想在便签纸上写下“100”。但冷静下来想一想,这也太假了。这次的评分不是不记名的,等回头查起来,她给出100分,必定要说明理由,到时候怎么解释? 难道她要说,这是为了对抗沈清风的不公正,给王子虚拉一拉平均分? 不能这样。她甚至不能给王子虚打太高的分。 为了让他的稿子进入终选,她已经做了太多越轨的事,如果硬着头皮一味地捧,事后要是有人拿这个做文章,不仅对她相当不利,对于王子虚来说也会是一个大麻烦,好事可能还会变坏事。 王子虚也不需要拿第一,只要他能进前五,就已经证明了自己。相反,他还不能太冒尖,冒尖反而容易被人盯上,枪打出头鸟。 她深呼吸一口气,最终还是没有写下100,犹豫再三,在纸上写下了“91”。 这个数字挺好,有零有整,就算事后有人问起来,她也可以振振有词地说,这个得分就是我心中应有的得分,不算特别高吧? 在座的都是资深作家,阅读速度很快。二十分钟,所有人都已打分完毕,工作人员过来收走了所有人的便签纸。 随后,一个人唱票,一个人计分,在众人面前的白板上,去掉最高分和最低分(沈清风的60分果然被去掉了)。 最后得出得分,88.6分。 这个得分比宁春宴预想的要稍微低一点。她内心有些忐忑。 按照以往文会的得分来看,第一名得分大致都在95左右,最低的时候91。第五名得分则大多在85分左右。 从经验上看,王子虚进入前五的机会很大。但也保不齐会出现意外。 得分公布后,紧张的气氛一缓,众人交头接耳起来,还有人站起来活动。 李庭芳道:“这篇稿子只得了88分?你们的打分是不是有点偏低了?” 众人一愣,没人接话。 李庭芳说:“我心理预期这篇稿子应该得95分以上,但我的打分估计被当做最高分去掉了。哦,也对,毕竟是第一篇稿子。” 雁子山说:“我给了89分。这个质量确实还不错。但是不太清楚这次文会整体是个什么水平,给分比较偏保守。” 李庭芳点头:“是的,你们都没有参加第二轮,没有接触过文会征文的整体水平。” 工作人员是个小姑娘,犹豫地问道:“李老师,要重新评分吗?” 李庭芳摇头:“之前章程不是说了吗?评分一旦得出来,就不允许更改。” 雁子山说:“我有一个提议。” “你请说。” “接下来的打分,就以这篇稿子为基准吧。比它好的就打分高一点,比它差的就打低一点。” 旁边有人点头:“对,等第二篇、第三篇看完,形成一个区间,大致就能形成比较准确的分数了。” 宁春宴在心中默想,希望下一篇稿子,能抽到一篇差距比较大的吧,这样对王子虚更加有利,说不定能拉低所有稿件的总体评分。 评分继续进行,工作人员接着抽签,第二支签掉出来,工作人员念道: “《茅屋里的较量》,作者:林洛。” …… “借过一下。” 林洛一脸冷淡地从林峰座位前方路过,在隔了他几米远的位置上坐下。 林峰努力克制自己的表情变化,让自己显得漠然处之,但心中还是泛起了一些波澜。 如果是在两年前,问他最好的兄弟是谁,他会说,是林洛。 两个人刚好都姓林,就像亲兄弟一样。那时候他们成天出双入对,甚至有人真以为他们是兄弟。 林峰是在一次讲座上认识林洛的。当时他受邀到一所大学做讲座,讲报告文学的创作。那时候有个学生在讲座后过来问了他几个问题,十分好学。 当时林峰初出茅庐没多久,尽管在不少人眼中已经成了知名的青年作者,但自我认知上有些时候还是颇为惶恐,甚至害怕露怯。当时的讲座上座率也不高,学生们也不太积极,大多都是应付差事,林洛的好学倒反向激发了他的兴趣。他十分热情地跟林洛谈了很久,之后更是加上了联系方式。 再后面,林洛写了几篇给他参研,一来二去,两人就聊得很熟了。林洛毕业时在择业问题上,都是林峰帮他参谋的。 再后来林洛就来了西河,在一家机关单位上班。林峰在那一时期经常和他在一起,讨论文学,晚上出去宵夜。林峰的妻子为此跟他犯过好几次嘀咕,说他好为人师,有些幼稚。自己的事情没怎么整明白,倒先帮起了别人。 林峰却不以为然。他觉得,自己的起势是乘上了李庭芳老师的东风,如果没有李庭芳老师这位贵人,他不可能有今天。现在时移世易,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同样热爱文学的苗子,这回换他来做贵人。 那时候林洛一直“峰哥、峰哥”地叫着。当时他毫不怀疑林洛的为人,直到后来才知道,很多事情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他愿意做别人的贵人,可林洛却未必真把他当“贵人”。 在他的提携下,林洛在西河扎了根,又进入了文协,接下来自然想要更进一步。可是到这个地步,林峰就不太能帮得上忙了。 林峰无论是在行政上还是文学上,都还没到一把手的位子,有些事他不敢答应,也说不上话。林洛也发现了他的外强中干,有几个事情没帮上忙,便明显开始跟他走动得少了。 当时林峰的妻子跟他讲,你看,这小子其实是个趋炎附势的人,林峰还不信。直到后来不知怎么林洛搭上了沈清风的线,两人情好日密,林洛鞍前马后跟当初对林峰一样,也是“风哥、风哥”地叫,后来更是毫不犹豫扎了林峰一刀。林峰这才意识到,妻子是对的。 那段时间林峰相当痛苦,倒不是因为痛恨林洛,而是懊恼自己容易轻信别人。中山狼,中山狼,得志便猖狂,更可怕的是这狼还是他亲手养的。他不怪狼坏,只怪自己蠢,分不清人与狼。 正在此时,隔着几个座位的林洛忽然转头,脸上挂着戏谑的笑:“第一篇稿子得分出来了,88分。” 林峰脸部抽动了一下,过了片刻才转头说:“你怎么知道的?最终结果还没出来,这不合规吧?” 林洛笑道:“得了吧林总,你要是想知道,肯定也有渠道。” 林峰摇头:“我不想知道,也没有渠道。” 林洛戏谑笑着摇了摇头:“那我就没什么好说了。要我说林总,今年你还非要参赛干嘛呢?以你的资历,应该去当评委的。” 林峰没有说话,林洛接着说道:“虽说你之前文会没有拿什么好成绩,有点遗憾吧,那资历摆在这里,也该稍微让让了,不然我们年轻后辈才好出头啊。” 林峰抿紧嘴唇,随后道:“我还没给你让吗?你要不要去请沈清风给你让让?” 林洛扬起头:“说沈老师就没意思了。哦,对了,下一篇就是我,现下他们应该正在打分。” 林峰略带讥讽之意道:“那祝你拿下一个满意的好成绩吧。” “哟,那谢谢林总了。我成绩稍微比林总高一点即可,也不用高很多。” 林峰暗暗捏紧拳头。他默念,中山狼,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再厉害的狼也要被猎人打死,只不过他现在真没有打死这条狼的信心。因为这条狼是他自己养的,膘肥体壮,连自己都难以对付。 林洛拍着手,叹道:“难捱啊,快一点出评分就好了。想看西河双璧,都只能看一个。” 林峰目光移向台上,舞台上,陈青萝双手放在腿上,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看上去很安静。 他忽然想,不知何日,自己也能光芒万丈地坐在那舞台上? …… “算了吧,王子虚爱坐哪儿坐哪儿,说不定是因为他登上了《长江》,才跟人家有了私交呢?”宋应廉说。 “也可能是因为他跟人家有了私交,才能登上《长江》。”郭冉冉暗戳戳地说。 刁怡雯拨弄了一下头发,没有如他们这般揣测别人,也没有兴趣揣测别人。她今天是来领奖的,仅此而已,没有精力花在其他人身上。 因为王子虚跑到前三排引起的骚乱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很快平息下来。他们单位本来是个边缘单位,虽然能坐在内场,却也只能坐在距离舞台比较遥远的位置。 俗话说眼不见心不烦,看不到王子虚的动向,自然也就没什么好讨论的。但两人这一来一回,却让旁边的张苍年捕捉到了别样的信息。 “之前你们去书报亭,有没有看到《长江》啊?真的登上去了么?” 对于老同志的问题,也不好不回答,郭冉冉拘谨道:“看到了。” “真登上《长江》啦?” “嗯……” 苟应彪转头看了他们一眼,皱着眉头,有些心烦。本来王子虚没入围,已经是稳定出局的局面,就因为一个《长江》,事情可能又起了一些变数,他现在烦得不行,不想听到这个话题。 张苍年道:“王子虚是登在《长江》的哪个版?多不多?是只登了一个小豆腐块,还是大长篇啊?我有个亲戚说,新人登文章,大多都只能登一个小豆腐块。” 郭冉冉道:“当时没仔细看,《长江》当时在货架上只剩一本了,被王子虚买了,小刁后来又找到一本,她买了。” 刁怡雯翻开自己的手提包,很知趣地将杂志掏了出来,递给了张苍年,张苍年翻了翻,一乐,道:“这还是头版头条咧!” 许世超凑着脑袋在他身旁看,提醒他道:“这是文学杂志,没有头版头条一说。” “可是他文章放在第一个,挺有牌面的啊!” 张苍年翻了翻,翻到结尾,道:“你看,这里还有编者案,说这篇是最近收到最优秀的新人作品。” “我看看。” 许世超接过杂志,仔细研究了一道,说:“好像还真是,人家杂志编辑还专门给了评语,其他的都没给评语,就他的给了。” 胡大姐在一旁嗑着瓜子,一边说:“小王写这么多年了,上班一闲下来就写,我看他也蛮用功的,坚持这么久,能够发上去是正常的。” 张苍年感叹道:“想不到啊,咱们身边居然出了一位作家了,这感觉好厉害啊。” 许世超笑着把杂志还给刁怡雯,说:“是啊,回头咱早点找他要签名,留下来说不定以后会很有价值。” 苟应彪终于听不下去了,道:“够了够了,上班时间拿去写,难道是件很荣耀的事情吗?” 苟局长发话,顿时所有人不敢再言语。 苟应彪接着又说:“另外你们也说了,写了这么多年,上了一篇稿子,人家给个安慰奖,有什么好吹嘘的?你们写你们也能上。人家小刁这么年轻,一写就入围第三轮了,王子虚呢?入围都没进去。” 说完,他嘟囔一声:“安静看节目,不要再讨论了。” 苟局长说完,气氛陷入了一阵沉闷,宋应廉耍宝似的道:“那我得赶紧找小刁签名,以后投资回报肯定更大!” 郭冉冉笑道:“以后小刁要是真成大作家了,难道就不会给你签名了?她肯定还会记着我们这些老朋友的,对吧小刁?” 刁怡雯腼腆地说:“那是自然。” 宋应廉心里暖暖的,望着刁怡雯不住地笑。 音响里传出一阵短促的爆鸣音后,很快恢复正常,调试了许久的舞台终于开始发挥作用,台上,主持人终于开始采访已经百无聊赖坐了十分钟的陈青萝,音响里传出了断断续续的声音。 “……今天……有幸请到……嘉宾……陈青萝小姐。”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舞台上,陈青萝手握话筒,头顶上的舞台灯打下来,照得她像个精致的洋娃娃。 等到音响恢复正常后,陈青萝举起话筒: “给你个机会,你把问题再问一遍吧。大家刚才许是没有听到。不过开场白就不用说了,挺折磨耳朵的。” 舞台上浓妆艳抹的主持人尴尬一笑,道:“陈青萝小姐总是这么直白而犀利,和她的文风一样。” 陈青萝说:“犀利吗?装的。” 台下发出一阵哄笑。 主持人额头上冷汗直流,好在陈青萝没有给她提供太多救场的契机,接着说: “很多人说文如其人,其实是假的。我见到的大多数作家都文不如其人,也有人不如其文的。至少在我自己来说,我的文风和我的人差别可大了。只不过站在舞台上、镜头前,必须给大家一个交代,不然读者可能会失望。” 主持人道:“陈青萝老师倒是很诚实。” 台下又是一阵哄笑。 陈青萝说:“必须诚实。诚实是作家最难能可贵的品质之一。” 主持人道:“那么陈老师,你觉得,作家最重要的能力是什么?” 陈青萝说:“说谎。” 台下反应快的人一阵笑声。 主持人花容失色:“可是您刚才不是说最难能可贵的品质是诚实吗?” 陈青萝面无表情地说:“所以我说,作家最重要的能力是说谎。” 台下一阵大笑。 身形高挑的叶澜刚刚踏上广场的台阶,踩着华伦天奴的高跟鞋依然步伐稳健,听到远处音响里的采访,叶澜被逗得直乐: “妈呀我喜欢她,满嘴跑火车,原来作家都这么有趣吗?” 她身旁的左子良说:“是谁给了你作家不有趣的错觉?” “王子虚。”叶澜秒答。 左子良说:“王子虚听到你这话会伤心的。” 叶澜说:“不过,他同时还是小王子这事儿,想想其实特别有意思。” 左子良警惕地看了眼四周:“这事儿不要在外面说。” 叶澜捂住了嘴。她也意识到自己刚才不该随便说这话。 随着小王子的声名越来越响(在可预见的未来会更非同小可),王子虚的真实身份也越发要保密了。 舞台上,主持人道:“其实我想问问您,陈老师,作为一个西河人,你对西河的印象是什么?” 陈青萝说:“西河的鸭血粉比东海要好吃。” 台下观众都快笑累了,有人大声喊“我同意!”主持人抿嘴笑道:“这个见仁见智吧,我们这次文会也有不少东海游客。不过陈老师对西河的印象只有鸭血粉丝吗?” 她暗中给陈青萝使眼色,想要让她把话题拉到正轨上去。实际上这次采访也有台本,最终是要烘托出西河文旅这个主题,而她刚才问的那个问题是个关键问题,必须要陈青萝接对正确的话,但是陈青萝上台后坐了十分钟,发了十分钟的呆,已经全忘了台本的事了。她只感觉肚子有点饿。 陈青萝扬起脸,微微张嘴,露出了认真思索的表情。她这个时候显得呆呆的有些可爱,过了一会儿,给出了一个主持人觉得完全不可爱的回答: “只有鸭血粉丝。” 在台下的大笑声中、主持人闪烁的目光中,陈青萝的眼神变得迷离起来,她临时改口,对着话筒又说: “其实不止鸭血粉丝。还有一个人。” 第114章 《悲歌》 “其实不止鸭血粉丝。还有一个人。” 陈青萝说到这里时眼神迷离起来,就好像坐在酒吧里时发现对面喝蓝色魅影的龙纹身女孩的手提包里露出了一本《海边的卡夫卡》。 在旁人眼里她的气质变得更加莫测高深了,她黑色的眸子如同一汪幽深的湖水,目之所及,是遥远的过往。 人们都说陈青萝天生丽质,因为她的样貌和才华,不少人还是十分关心她的情感生活的。虽然不至于有狗仔蹲点她每日的行程,有没有偷偷跟异性幽会。但每当陈青萝身上曝光了点疑似感情经历的新闻,都会立马成为西河的头条。 西河人是如此怜惜这位西河出身的天骄少女,人们会嫉妒她挑选的夫婿,人们也会为她迟迟不谈恋爱而发愁。 主持人心情惊恐和惊喜参半,她没想到有台本的一场采访竟然会变成如此走向,难道陈青萝终于想通,要借着今天这个场合公开自己的恋情?她谨慎期待着陈青萝能够多透露出一点什么。场下的观众们也和她是同样的感情。 除了王子虚。 王子虚此时心中惊涛骇浪疾风骤雨,如同身迷幽谷大雾满天。他全身发抖。 有一瞬间他想过,陈青萝口中所说那个让她难忘的人,会不会是我?但是这个念头他只想了一瞬间。因为答案不可能是他。 只要陈青萝愿意,在这12年里,她有一万种方法可以联系到王子虚。他们的班群她还没有退,班群没有禁止私聊,如果她想找他,点击他的头像就可以做到;他与她交换过的那個邮箱账号十年没有变过,里面已经塞满了各类垃圾广告,但他仍然会定期登录一次检查有无新邮件,以防邮箱被冻结。 如果她想要找他,不费吹灰之力。他没有联系她是因为自卑,她又有什么理由不来找他呢? 他不是那个令陈青萝难忘的人。让她心心念念记挂住的另有其人。 王子虚早知道会有这一天,陈青萝会宣布自己爱上某个人,然后结婚,生子,在某个地方生活下去,度过王子虚一无所知的精彩人生。 他早知如此,但听到这个消息时还是会受不了。这种微妙的情感就如同小林一茶的俳句:我知她终究与我的人生无关,然而、然而…… 又或者,他想起了自己大学时期读过的海涅的一首诗,全诗如下: 我流连异国, 等着心爱的姑娘, 直等到在教堂看她披上婚纱。 妈的,我不是新郎!! 她是娇艳的紫罗兰, 在我记忆中熠熠生辉。 这轻狂的姑娘!我竟未染指! 妈的,我好不后悔!! ……这首诗是王小波翻译的,诗的标题是《悲歌》。但当时王子虚读的时候并没有觉得悲,反而觉得十分欢脱,尤其是看到海涅急得骂街。 直到10年之后的今天,他再次想起这首诗,才咂摸出悲的意味。他体会到骂街的背后有多少心灰意冷,他甚至比海涅更悲——这轻狂的少女,他根本不配染指。 王子虚的心情乱糟糟的,他觉得自己很矫情。这么多年了,该结的婚都结了,该过的日子也过了,你他妈还在念念不忘个什么?他讨厌这样的自己。就在此时,坐在旁边的男人打量他半天后,突然说: “哥们儿,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王子虚吓了一跳,回头看这人。这人是个地中海发型,头发稀疏得让人心疼,但确实煞是眼熟,王子虚回忆了会儿,倒是那人先想起来了: “哦,我想起来了,你不是谢聪那个同学吗?” 王子虚一愣,他也想起来了——上次和林峰在“老村长”吃烤串,偶遇了谢聪,当时一桌子不是名导就是名记、名编,这位老兄也在其中,至于姓什么叫什么名字,王子虚已然完全忘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伸出手,那人说:“谢聪也来了,要不我跟他换个位子,让你们俩聊聊。” 王子虚连忙摆手,说不了不了,用不着这么客气。那人却没管他的客气,回过头小声叫:谢聪,谢聪! 正在此时,舞台上主持人开口说话了,那男人停了嘴,和王子虚同时扭头看舞台上。 主持人道:“陈老师,您说的那个人,是谁呢?” 陈青萝沉默良久,没有立刻回答她。她似乎想入了神。 陈青萝进入了记忆的空间:她现在不坐在西河文会最耀眼的灯光下,而是站在高中时篮球场旁的树荫下;此时也不是黄昏刚过,此时是下午第二节课后,第三节课的铃声还未响起;太阳高悬在空中,势头正凶猛,风一起,热浪便排山倒海地卷过来。 陈青萝眉峰如墨,檀口朱红,穿着校服短袖,露出在外的两条胳膊白得晃眼,坐在花坛上,一条腿搭着,脚尖勾起,而她面前,恭恭敬敬地站着一个短发女生,双手抱着一瓶矿泉水。 头顶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远处时不时传来篮球击篮板声和人群的欢呼声。空气里浸润着泥土的气息。 “我听说,你打算给王子虚同学递水?” 短发女生低头:“这不是我打算的呀,这不是班会上讨论决定的吗?这次球赛,我负责他的后勤。” 身后传来同学们的一阵欢呼,陈青萝和短发女生转头,只见王子虚握着拳头,气喘吁吁地比了个“加油”的手势,有人拍了拍他的背。刚才好像是他抢到篮板上篮得分了。 陈青萝转过头来,继续她的议题:“班会我没去,但我听说,是你自告奋勇要求的?” 短发女生有几分愤慨:“谁说的?” “反正是有人这么说。”陈青萝放低声音,“高中阶段,这样不好啊。” 短发女生红了脸:“哪样啊?” 陈青萝拨弄了一下头发:“老师们可能会误会,等哪天找你去办公室聊聊,到时候说也说不清。” 短发女生用哀求的语气说:“别告诉老师。” “我肯定不会告诉老师啊,你看我平时除了收作业,还哪里跟老师说过话?” “我真的只是递个水而已,我又不喜欢他。” “谁说你喜欢他了?” 短发女生将矿泉水递给陈青萝:“要不伱给他递吧。” 陈青萝拧开水自己喝了:“他这么大的人了,要喝水还不会自己喝?干嘛非要给他递?” “打气助威嘛,提升士气。这是班会上大家讨论的,你当时不在。” 陈青萝喝完水,用手背擦了擦洁白的下巴:“那快去给他加油吧。主要是给男生递水太暧昧了,容易被人在背后讲。大家都在加油,就无所谓了。” “你不去吗?” “太晒。” 短发女生背着手走了两步,忽然回头小声问:“你是不是对他有意思啊?” 陈青萝拧上瓶盖:“谁说的?” “不然你怎么不管其他男生?” 陈青萝说:“他是我同桌啊。” “……是这样吗?”短发女生眼神意味深长。 陈青萝翻了个白眼:“不然呢?别想多了。快去快去。” ……晚自习,王子虚趴在桌上,浑身散发着汗臭。陈青萝皱了皱鼻尖,在他旁边坐下,用书本当扇子往他身上扇风。 王子虚回过头,感动道:“谢谢。你怎么知道我热?” “不知道。我是觉得你身上味道太大了。” “哦。好的。”王子虚抖动自己的衣服,味道更大了。 陈青萝更用力地扇风,不经意地问:“不是赢了吗?怎么看着这么沮丧啊?” 其实她能猜到为什么。全班所有男生在比赛间隙都有人帮忙递水,就他没有。他肯定以为自己被排挤了。赢了球比输了还还难受。 但王子虚没有告诉陈青萝为什么,他不好意思讲,只说:“有点累了。” 陈青萝停下手,乌黑的眼珠一转,长长的睫毛忽闪两下:“要不……” “怎么?” “没什么。” 她想说要不下次让她来帮他递水,但此时突兀地提这个,有点太僵硬了,显得特别的不纯洁。 陈青萝轻咳了两声,转过身,掏出了书本。 就是下次球赛还要劝说不知道哪位女生放弃给他递水,想想都很麻烦。 …… 陈青萝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段经历,其实每逢她想起这段黑历史,晚上睡觉前都会把自己裹在被子里,蹂躏自己的枕头。 主持人再次提醒她:“陈老师?” “嗯?”陈青萝如梦初醒。 “您刚才说到,您在西河有一位难忘的人。” 主持人的语气八卦意味很浓,陈青萝低头,再抬起头时,刚才星眸里流动的波光已经消失了,就好像突然发现酒吧里那个读《海边的卡夫卡》的女孩喝的不是蓝色魅影,而是鸭血粉丝汤。 “我难忘的那个人,就是我以前高中门口那个卖鸭血粉丝的老大娘,后来我吃到的鸭血粉丝,再也没有她做的那么好。” 主持人道:“那这次回来后,有没有再去故地重游,再喝一碗呢?” “这么多年了,老大娘早就不做了。” 台下,王子虚身旁的男人干笑两声:“她真幽默。” 王子虚没说话。他终于不发抖了。 男人说:“我还是把谢聪喊过来。” 王子虚难以阻挡他,谢聪还是坐过来了。两位老同学简单打了个招呼,谢聪感叹道: “刚才我紧张死了,我还以为陈青萝要说我们班的人呢!” 王子虚在黑暗中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紧张个什么劲?你觉得陈青萝难忘的人还有可能是你不成?” 谢聪“嘶”地吸了一口气,说:“还真没准!” “她跟你同桌了多久?有两个月没有?后来人家去另外一个高中,还跟老同学联系过没有?怎么可能是说你?哥们儿你有点自作多情了。” 谢聪涨红了脸:“开个玩笑,你这么激动干嘛?” “我激动了吗?我没激动啊?说的不都实话吗?” 王子虚很少这么犀利地吐槽别人。或者说他不是在数落谢聪,他是在数落一分钟前的自己。 谢聪面子上有点挂不住,忽然一愣问道:“对了,你怎么坐这儿来了?” “怎么我不能坐这儿?” 谢聪回头一指:“我刚才看到你们单位的立牌,不是在后面吗?” 赵沛霖从王子虚的另一边探出头:“他是今天征文比赛颁奖典礼的种子选手,待会儿要上台领奖的。” 赵沛霖一愣:“你也参赛了?入围最后一轮了吗?” 王子虚轻轻点了点头。他入围最后一轮的过程有些波折,当然这不足为外人道。 谢聪干笑了两声,说:“我也参赛了,可惜第二轮的时候淘汰了。你居然能进第三轮,不错啊。” 王子虚不想理他。他觉得自从看到陈青萝后,心情就莫名烦躁。 …… 刁怡雯今晚第15次看手机,心情些许烦躁。 她跟父亲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等出分了告诉你”这一条上。半个小时过去了,对方迟迟没有回应。 虽说就算提前知道了结果如何也不能怎么样,不管多大的能量,也不可能更改结果,但她还是想要提前知道,至少能让躁动的心安宁下来。 身旁,郭冉冉凑了过来:“怡雯,你很紧张吗?” 刁怡雯摇了摇头:“还好。” “别紧张,你肯定行的。”郭冉冉说,“而且都已经进前十了,你已经证明自己了。” “谢谢。” 刁怡雯握着手机的手格外紧绷,关节处有些发白。 都已经请到了雁子山,光进前十可不够啊。 …… 林洛咬着牙,盯着手机。 他和沈清风的聊天记录,止步于十分钟前他问沈清风得分情况,更上面一条,则是沈清风告诉了他第一篇稿子的得分。 评奖现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个“什么”导致沈清风迟迟没有发消息。难道是他们的小动作被发现了?还是评奖暂停了?林洛心里有些打鼓。 或者更糟糕的,自己的成绩不理想,沈清风不高兴到懒得理他。 陈青萝的采访过后,又是对另外一位名人的采访,接着是一段歌舞表演,紧接着,领导们又在百忙之中抽空前来,上台打招呼过后,坐到第一排。 等待十分漫长,一些人已经开始开小差。王子虚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他一直盯着陈青萝,不愿意错过任何一个她看向自己的可能性。 可惜她始终没有注意到自己。台下光线太昏暗了,舞台上又很亮,她无法在黑暗中分辨出一个已经阔别12年多的老同学。 “出来了!出来了!” 众人猛然抬头,终于看到,评委会的几位评委,从舞台后方走上台前,沈清风正走在第一个。 舞台上新的流程引发了台下的欢呼,特别是沈清风登场时,引发了台下一阵欢呼。他似乎有很多粉丝来到了现场,他笑着冲台下打招呼。 但从他的表情上看,他有些疲倦。实际上,所有评委脸上都写满了疲惫。包括他身后的宁春宴。宁春宴的脚步都有些不稳了,摇摇欲坠,坐下前,跟旁边的陈青萝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在众人身后的是雁子山,这位知名作家在所有人当中显得精力最为旺盛,但他表情一脸严肃,略有几分黝黑的脸庞上看不出丝毫情感色彩。 李庭芳是最后一个登台的。这位老太太显然已经达到了身体的极限,脸上的疲倦之意是所有人当中最浓的。 林洛急切地盯着沈清风,想要从他脸上找到答案,甚至想从他脸上得知这次的排名情况,但他自然什么也瞧不出来。他甚至想质问,为什么不回自己消息。 刁怡雯也急迫地盯着雁子山。自己的作品最终排名如何,她想从雁子山脸上找到答案。雁子山的表情越严肃,她内心就越慌张,因为那篇稿子也是雁子山的手笔,他的表情却不像是自己的稿子得了什么好名次的表情。 林峰也急迫地盯着李庭芳。在评选过程中,他保持了最大程度的克制,始终没有去探听自己的成绩,因为他的老师不喜欢这一套。但到了最后关头,他反而撑不住了。 每个人都盯着自己的灵魂导师,想从评委们脸上瞧出花来,在所有人之中,只有王子虚盯着陈青萝,然后他发现,她已经开起了小差,躲在所有人的角落里玩自己的手指。 李庭芳登上中央的讲台,对着话筒道: “现在开始本次文会征文的颁奖环节。 “本次文会征文的最后一轮评选流程,是历届文会以来,评委班底最雄厚,评分流程最公正、最严格,监督最全面的一次。 “本次评分最终结果,经过了评委会的反复磋商和一致公认。那么,请主持人宣读最终结果吧。” 说罢,李庭芳似乎终于到了极限,在一旁坐了下来,长长舒了一口气。 身穿红色旗袍的女主持挂着标准笑容登台,在发表了一串优雅至极的串场词后道: “下面,公布本次比赛的优秀奖得主:林洛、崔贤!” 说完,她又补充道:“请获奖者上台领奖,请我们的特邀嘉宾为他们颁奖!” 第115章 前路无恙 “本次比赛的优秀奖得主:林洛、崔贤!请获奖者上台领奖,请我们的特邀嘉宾为他们颁奖!”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小步跑上了舞台,坑坑洼洼的面孔笑得像花儿一样,伸出双手猛烈地向台下挥舞着,可能是在跟他的家人或朋友打招呼,他拼命想要把喜悦的心情分享给台下的人。 然而林洛木然坐在座位上,看到那男人笑得阳光,不仅没分享到喜悦,只觉得他甚是碍眼。 旁边的人提醒:“林洛!上台领奖啊?叫你呢!” “哈哈,激动坏了吧?人都发懵了。” 林洛在推搡中慢慢站起来,表情恍惚,如梦初醒,迟迟无法迈动脚步。 林峰看着他,面无表情。 在一圈为林洛庆祝的人当中,只有林峰知道,他不是高兴,而是失落。 有时候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是你的敌人。 叶澜问:“怎么有两个人啊?” 左子良说:“因为这个奖不是一等奖,这是第四名和第五名。” 叶澜说:“哦,类似于安慰奖是吧?” 左子良说:“也不是,你想想,几百篇稿子挑前五名,还是挺不错的。” 叶澜说:“哦,那就是‘再接再厉’。” 左子良说:“……还有一万块钱奖金。” 叶澜眼睛一亮:“挺大方啊!不过这也不多吧?咱们家王子虚随便写写脚本,几天就赚到一万了。” 左子良伸手指台上:“但是这一万是雁子山亲手交给你的,你想想,这是多么大的荣耀?” “一万就是一万,是用户给的也好,还是雁子山给的也好,都是一万块钱,不会多也不会少。另外,雁子山是谁?” “当我没说。” “哦哦,是不是个挺有名的作家?啧,你别这么傲慢行不行?我不懂嘛!” 左子良仰头望天。但他也不能说不羡慕叶澜活得通透。 林洛慢慢朝着舞台移动,短短几十米的距离却格外漫长。舞台上灯光十分晃眼,盯着看两秒,世界就变得白茫茫一片,一切都像是银子做的。 灯光下,那個满脸笑容的男人温和地看着他,眼神似乎在鼓励他快些上台来。林洛不认识他,听刚才主持人的介绍,他好像叫崔贤。林洛突然很讨厌此人,不,他痛恨此人。 为什么要笑?为什么要这么高兴?为什么要用眼神鼓励他?他以为他是谁? 林洛觉得这个男人脸上的笑容令人恶心。他的手都在发抖,他很想冲到台上,对着他那恶心的笑脸来一拳,把他的肉脸打得凹陷下去,把他肥厚的嘴唇给他撕烂。 凭什么?凭什么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大头蒜能够跟自己领同一个奖?他配吗?他不觉得自惭形秽吗?他不认为他拉低了这个舞台的档次,影响了他林洛的风评吗? 为了这一天,他林洛花了钱,请了客,获得了多个评委的鼎力支持,这个连文协的门都不知道往哪边开的男人,却和自己站到了同一座领奖台上,还在这里傻乐,他凭什么? 紧接着袭击他心脏的又是一股浓烈的绝望感。因为他看到了沈清风的眼睛。沈清风和他对视了片刻,挪开了视线,似乎也对他感到十分失望。 换句话说,钱也花了,客也请了,沈清风还用了自己的人情,结果只得到了一个安慰奖。林洛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面对他。 百般磨蹭,林洛终于走上了舞台,十分不情愿地和那个叫崔贤的男人并肩站着,迎着面前如潮水般的观众。林洛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橱窗里、展柜上的普通商品。 许世超问:“这两个是哪个单位的?” 张苍年说:“林洛是融媒体的,崔贤不知道,可能就是民间高手。” 许世超笑道:“你看他们两个,一个笑得跟花似的,一个苦着脸。” 宋应廉问道:“哪个是林洛?哪个是崔贤?” “那个花是崔贤,那个苦的是林洛。” “他干嘛苦着脸?” “不知道。” 舞台的灯光很亮,亮得能照出来每个人的表情,但没人愿意深究舞台上人们的内心,林洛喜也好,悲也罢,都不与观众们屌相干。只要不做那个扫人雅兴的家伙,得第四第五名也很受欢迎。 至少在众位看客眼中,满脸笑容的崔贤看上去比林洛要有亲和力得多。 郭冉冉忧心忡忡道:“第四名第五名已经没了,小刁能够获奖吗?” 宋应廉道:“肯定能,小刁肯定是前三。” 刁怡雯小声道:“别说了,我都没伱们自信。” “自信还是要有的,”郭冉冉说,“保底前三!” 宋应廉说:“说不定下一个就是小刁。” 刁怡雯咬着嘴唇挪开视线。所以她不喜欢宋应廉。虽然他舔得很用心,但有时候确实不大有情商。既然都已经开舔了,为什么不说她第一呢?她要是真拿了第三,回头父亲得骂死她。 雁子山可是说她要拿第二的。 …… 优秀奖的奖品是一方证书,被装在一面硬壳封面里,用红色的丝带固定上。证书被放在托盘里,礼仪小姐恭恭敬敬地端上来后,恭恭敬敬地递到雁子山身旁。 雁子山拿起证书,翻开看了一眼,问:“崔贤?” 那个笑靥如花的男人连忙举手:“是我!” 雁子山把证书交给他。随后,把剩下的另一本递给林洛,连他的名字都没问。 旁边礼仪小姐小声提醒:“笑一笑,好拍照。” 林洛笑得更惨烈了。雁子山站在他身旁,依然是面无表情。他的地位可以让他不用笑。 这样就算颁奖完毕了。台下象征性地响起一阵掌声,并没有持续很久。 林洛站在台上,身旁那个男人还在快乐地朝着台下挥手。他又觉得开始迷茫,将证书夹在腋下,不知道该下台,还是继续在台上站着。 好在礼仪小姐过来解了围,她让他们俩往旁边稍稍,好给之后上台领奖的人腾位子。 台下,赵沛霖扒拉了两下王子虚的胳膊,小声说:“很好,这下你保底前三了。” 谢聪听到了,一乐,转头问道:“怎么就保底前三了?这颁奖的是第四第五吧?这里面什么逻辑关系?” 赵沛霖一拍王子虚的背:“第四第五出来了,他不就只能得前三名了吗?” 谢聪扬起眉:“这么自信?” “能够让……唔,反正他的稿子不可能前五都捞不到。” 赵沛霖想说,能够让西河双璧同时撑腰的稿子,怎么可能连前五都没有?但他意识到这话不好跟外人讲,咽了下去。 谢聪瞅了眼王子虚,道:“老同学,你有拿前三的自信么?” 王子虚没有理他。 他现在大部分的心思在陈青萝身上,小部分的心思奖项名次上。只有极小的心思用于理解周围人的谈话,更没有多余脑区分配给回话上。 他其实对自己的心理定位是第五。正如之前跟叶澜所说,能够拿第五就已经能给大家一个交代了。 听到第四第五没有他的名字,他好像踩空了一般,十分难受,又十分渴望赵沛霖所说的美好愿望成真。 谢聪等了许久,没有等到王子虚回话,心里有些犯嘀咕。 舞台上,四五名的林洛崔贤像完成拍卖的商品一样站在一边,主持人接着宣布: “本次征文比赛三等奖的作品是《太阳运动》,作者:林峰。” “好!”文协的一班人带头鼓掌起来。林峰在文协还算颇有人望,掌声比林洛要热烈一些。林峰不好意思地在人堆里站起来,笑着说今天的西服好歹没穿错。 听到林峰的名字,王子虚心里松了口气,接着又有点空落落的。他抬起手,为林峰鼓起掌来。 林峰拿第三属于实至名归,得偿所愿,他衷心为这个老好人感到高兴。但同时,他也不免为自己的前途感到担忧—— 如果前五名真没有自己,那该如何面对宁春宴……和陈青萝? 林峰坦然走上舞台,坦然地站在林洛身旁,坦然地面对舞台下观众们,然后微笑。 没能拿到更高的名次,他只感到略微遗憾,并没有感到失望。 林洛站在他身边,有些怨毒地盯着他。他知道,此时林洛一定满腹牢骚,并且在琢磨一个攻击他的话术。 “看看,这个人妄称文协副会长,也不过只是比自己高上区区一名嘛,也不过只能拿三等奖嘛!” ——林峰料定时候林洛会这么说。 可惜的是林洛毋庸置疑地败了。他既没有实现拿第一的夙愿,又没能将林峰挤下去。他和沈清风百般筹划,最终全部落空。日后自然会有人跟他算账。 林峰也没有实现自己的夙愿,但他相当平静。王子虚向他极力推荐过海明威。海明威的大多数书他都看不懂,他只从《老人与海》里读出了一些内容—— 真正的强者不应该寄希望于别人的失败。强者,首先应该相信自己。 林洛千方百计想要压垮他,想要耍各种花招使出各种小手段让林峰失败以烘托自己的优越,指望各种外部力量却并不从心底里相信自己。 他不是强者。 林峰经历过许多事,对这个浑浊的世道也有些许了解,但他依然相信李庭芳在很久之前告诉他的一句话: “或许有人通过歪门邪道拿了第二,但只有强者才能拿第一。” 林峰知道自己不是强者。只是他比过去的自己强一点,也比现在的林洛要强一点。 强一点就够了。 两人就好像两枚落在红心外的飞镖,落点相差并不大,可两人心境不同。心境致使两人有了截然不同的心情。 “本次征文比赛二等奖作品是,《西行的路上》。作者:刁怡雯。” 人群中发出一阵欢呼,人们望向欢声的源头,刁怡雯一脸腼腆地站起来,在她身旁,宋应廉用力鼓掌,掌心通红,郭冉冉则大呼小叫。 苟应彪轻轻拍着手,转头中气十足地道:“不错,小刁!”他巴不得摇旗呐喊,让周围的人都知道小刁是他手下。 刁怡雯笑不露齿地点了点头,迈开腿朝台上走去,心中却暗自叹了口气。 果然是第二名。 雁子山言之凿凿地说过她会得第二名。其实她在心里有暗暗想过,那万一不止第二呢?那可是雁子山啊! 她也猜测过是不是雁子山自矜身份,不愿把话说得太满,故意抛出一个第二名来,还强调刁怡雯的框架有问题,这样事后即使名次不好,他面子上也过得去。 刁怡雯还想过,假使自己拿了第一,就可以抱着证书笑吟吟地对雁子山道:我的框架确实拖累你发挥了,但也没有拖累很多,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嘛! 但事实证明,雁子山不愧是雁子山,他没有看走眼。他也不是自矜名节爱面子才不把话说得太满。他眼光毒辣到了一定程度。他说会得第二名,果然就得了第二名。 这是他浸淫文字之道多年培养出的敏锐性。 四人站到台上,各怀心事。 林洛懊恼,刁怡雯遗憾,林峰无喜无悲。 结果真正发自内心地高兴的,只有崔贤一个。 那么接下来就是等候这场比赛真正且唯一的赢家登场了。 坐在第一排的沈剑秋伸出手指,点兵点将,将四人挨个儿数了一遍,然后道: “生面孔很多,也有熟面孔,一半一半!” 他旁边的梅汝成靠过来:“是的,本届比赛,新人是主力。” 沈剑秋叹了口气:“时代车轮滚滚向前,一代新人总要换旧人。只不过,我看这回最有希望得奖的两个种子选手都已经上去了,那得第一名的是谁呢?” 梅汝成道:“您是指林峰和林洛?是的。也不能说他们这次发挥失常,只能说,这次有黑马,还不止一匹。” 沈剑秋笑了笑:“那让我看看剩下的那匹黑马是谁。” 梅汝成笑了笑:“我预感肯定会相当惊喜。” 叶澜抓着左子良的领口摇晃起来:“还没有念到王子虚的名字啊!他又要栽了!” 左子良道:“这不是还有第一名没公布吗?” “你觉得他有可能拿第一名吗?” “人没有必要活在别人的视线里,站在台上何尝不是被凝视?能闷起来自己赚几个钱,过上丰衣足食的小日子就够了。” 叶澜说:“那你的意思就是,他拿不了第一咯?” “我没有那样说过。” “你都开始提前找借口了!” 左子良整理了一下被抓皱的衣领,皱眉道:“即使拿了第一,我也这么说。” “那到底能不能拿第一嘛?” “干嘛问我?我又不是神仙。” …… 谢聪说:“老同学,就剩下一个一等奖了,怎么说?” 王子虚还是不说话。他听到了,但他不知道说什么。 谢聪冷笑。他的表情如同看到要下到火锅里的龙虾在努力朝他挥舞着钳子——老朋友,你难道还能拿第一不成? 他盯着赵沛霖,语气轻佻:“这下是不是要保底第一了?” 第四五名出来了保底前三,第三名出来了就保底前二。赵沛霖越来越乐观,但在谢聪眼里,他们是退无可退。 赵沛霖也看着他,沉默良久。他虽然是自来熟,但在学校外面的地界,特别是面对谢聪这种人,显得有点不善言辞。 钟俊民乜斜着看了他一眼:“怎么,不敢预测了?” 赵沛霖抿了抿嘴,侧过身子,小声对王子虚说: “上台捧起属于你的奖杯吧。” 钟俊民一笑,乐了:“对,就是该嘴硬到底。虽千万人吾往矣!” 舞台上,陈青萝终于有点坐不住了,隔空看向宁春宴,用口型问她前五里边儿到底有没有王子虚。 她一开始自信满满,到现在也开始有点慌了。实际上,她知道王子虚就在台下,她甚至知道他座位的大致方位,可她一眼都没搜索过他的身影,就等着他上台来再装出惊讶的样子,好像才发现他一样,让他小小得意一番。 结果宁春宴用两根食指比了个“叉”,然后用口型说了一句什么。陈青萝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完了,没戏了。 陈青萝慌乱中用眼神去找那个身影,结果台下黑压压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主持人低头看了会儿手上的提词卡片,开口念道: “‘梦想这个词是美妙的,然而对于有些人来说,它也是一种诅咒。’ “这篇作品据悉是本次征文比赛篇幅最长的作品,但没有一句话可以删掉,获得了几乎所有评委老师的一致好评。 “本次征文比赛一等奖作品是,《前路无恙》。作者:王子虚。” 对于多数人来讲,这是个较为陌生的名字。对于少数人来讲,这个名字意义非凡。 林峰瞪大了眼,伸长了脖子,嘴巴张大。 梅汝成冲沈剑秋一摊手:“您看,惊喜。” 叶澜猛烈摇晃左子良,压抑着声音道:“哇!10万奖金!” 左子良被晃得七荤八素:“也不过只是半个月的收入……” “回头让他请吃饭!” 郭冉冉茫然四顾:“王子虚?不是说没入围吗?” 宋应廉道:“同名吧?” 赵沛霖高高地举起双手,然后在空中用力地鼓掌起来,转头用骄矜目光看着满脸通红的谢聪:“我的预测,稳如老狗。” 陈青萝用眼睛很凶地瞪宁春宴,宁春宴小声道:“我刚才说的是noproblem!noproblem!没问题啊!” 礼仪小姐走到陈青萝身边,小声道:“请陈老师为第一名颁奖。” 陈青萝猝不及防间脸涨得通红,慌乱中站了起来。 她的目光终于转向台下,奇怪的是,刚才找不见,现在却一瞬间就找见了。她看到了一个同样在猝不及防中呆呆站起来的身影,那个傻大个儿。 她和他终于视线交汇。 第116章 你长高了 然后他被这视线一触即溃。 陈青萝的眼神还是那样,没有夸张眼影,没有华丽美瞳,她看着他,就像一个高中女生看向自己的同桌,不矫揉造作,不故作深沉,就这么呆呆看着,失去全部头衔地看着,没有任何意味地看着,就只是陈青萝看王子虚。 明明已经过去12年3个月零5日外加一个白天,她的一个眼神却让他重临那年夏天。他才发现有关她的琐碎小事是如此顽固,那么多人生大事滚滚流过,记忆都已黯淡模糊,唯独对她的视线念念不忘,交汇的那一刻甚至想说,我回来了。 不知不觉间,王子虚已呆立太久,主持人亲切地重复了一遍:“请王子虚上台领奖。” 有些人以为他腼腆,在台下为他鼓起掌来,有人犯嘀咕,这人怎么这么拿腔拿调,嫌排场还不够大是吧?也有人看笑话,说这人被天降大奖给砸晕了。还有人说,这些奖不都是内定的吗?装什么? 最惊讶和激动的还是认识王子虚的那些人。尤其是他原单位的那些同事们,叽叽喳喳吵吵嚷嚷,都快把那一块给掀了。但无论他们怎么吵,都改变不了那個得第一名的王子虚就是大家认识的那个王子虚的事实。 有些议论声的一部分传到王子虚的耳朵里,他却并不在乎。在这一刻,这些事情都没了意义。文会一等奖甚至都在他这里失去了现实意义。 他朝舞台走去,迎着陈青萝的目光。他想努力显得游刃有余,就好像对自己拿一等奖这件事早已算到。这样他在陈青萝眼里能酷一点,至少不会显得那么笨拙。 但回想起来,他活到30岁的年纪,还在西河这个小地方打转,让以前的高中同学来给自己发奖,本身就已经非常不酷了。他又很沮丧,想撒腿就跑,可惜不能跑。 他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换上一件稍微体面点的衣服。他的衣服皱巴巴的,不成样子,简直像刚参加完一场篮球赛。 陈青萝站在台上,偷偷用牙齿撕扯着自己的下嘴唇。眼睛里有王子虚。 她努力想摆出符合特邀嘉宾身份的威严姿态,脸上挂起端正笑容,嘴角尽量不要扬起太高,但不一会儿脸上的肌肉就僵了。 她不知道该把双手放在身前还是背后,不知道该把重心放在左脚还是右脚,不知等王子虚走到面前后该作何反应,不知该不该跟他说话。 总之她大脑一片空白,只感觉自己看上去一定很傻,再过一会儿保准要在王子虚那儿露馅。王子虚你快上来吧,我要急死了。 两人间的距离唯独在两人的世界里显得十分漫长,在看客的眼中一晃而过,王子虚终于站在了舞台上,跟陈青萝面对面。他不穿鞋身高一米七九,穿上鞋一米八以上,而陈青萝身高一米六,她只能仰着头看他。 王子虚木讷地微微张嘴,正想打个招呼,告诉她自己没有忘了她,同时打探一下她有没有忘了自己,但他感觉自己喉咙好似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陈青萝也盯着他,一言不发。两人也许都在等对方先说话。旁边礼仪小姐恰到好处地走过来,拉着王子虚的胳膊把他轻轻推到镜头感比较好的位置,小声告诉他站在这里就好。 王子虚失落地回头看了眼陈青萝。发现她也用相似的目光看自己,两人的视线再次交汇。王子虚感觉自己的心脏慢跳了半拍。 他很想知道:她还记得我吗? 赵沛霖说陈青萝为了他的稿子朝钟教授拍过桌子,从这一点上推断她应该是还记得他的。但是她拍过桌子后,也没有跟他打过电话,明明只需要借宁春宴的手机一用就好,她没有打来电话。从这一点上来看,她又不一定记得他。 她理应是不记得他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又没有过着他这种十年如一日黯淡无光的生活,她的生活那么丰富多彩,什么样的痴人,才会对只做过两个月同桌的高中同学念念不忘十二年……她一定是不记得了。 但是说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大可能,她应该还是多少记得一点,只是肯定没有他记忆里的这么多、这么丰富。 他还记得和她数次在操场上散步,她整齐的鬓角、洁白的脖颈,都鲜明地印在脑海里。他甚至能准确说出那天的气温是冷是热,迎面吹来的风带着何种气味的花香。当时老师刚上过哪一堂课,课上讲了些什么,他在字里行间写了一句什么,逗得她笑了,尽管只笑了0.5秒…… 曾经他以为,这些没有凝聚在相册里的回忆会被渐渐淡忘,没想到30了,人生最难忘的还是这些琐碎小事。这些事情比他想象中要坚固,已经构成了他这人的底层代码,是他的由来,也是他所奔赴。 有时候太在意一个人就会变得癫癫的。也许他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时候,就已经癫了。正常来讲,谁赚600万元要靠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啊?他筹划多年,也许只是为了和她重逢的时候笑着提起,你知道吗?我们都还有50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机会。这是他站在这里的理由。 可惜时移世易,他已没机会说出“我想你”。 主持人打断了他的思绪:“请我们的嘉宾为作者颁奖。” 礼仪小姐端着一方托盘款款走来,里面躺着一枚奖章,银色的,不知什么材质,有着鲜红的绶带。 陈青萝从托盘里取出奖章,两只手各攥带子上一个头,抬头看着铁塔般的王子虚,犯了一会儿难,旁边礼仪小姐想上来帮忙,被她给瞪了回去。 她走到王子虚面前,踮起了脚,王子虚很配合地低下头,她两只手放在他肩上,像给他打上领带一样,双手在他脖子后面合拢。 这是他们俩这么多年来离得最近的一次,也是多年来为数不多的身体接触。他贪恋她呼吸的温度,想让这一刻永远停留,然后蓦然听到她的细语: “你长高了。” 王子虚身体一震。 “但是你长这么高做什么?麻烦死了。” 王子虚还以为自己幻听了,他震惊地转过头,看到陈青萝流转的眼波,眼睛里只有自己。迎上他的视线,她马上冲他翻了个白眼。 陈青萝迅速退开,又恢复到面无表情的状态,平静得像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他的幻觉。只剩下王子虚胸前挂得不偏不倚的奖章。 “……” 两人的小动作控制得很有分寸,尽管现场有千万道视线盯着他们,他们之间的眼神交流却没被第三个人发现。 王子虚回过头,看到宁春宴也在看自己,朝他挥了挥拳头以表祝贺。接着他又看到林峰,这老哥正用万分惊讶的目光盯着自己,眼神似乎在问“为什么不早告诉我”,王子虚回了一个略带歉意的目光,打算事后再向他解释。 当然,目光最诧异的是他身旁的刁怡雯。这女生满脸通红,似乎对输给自己难以接受,她看着王子虚的眼神有几分奇妙的意味,颇耐人寻味,但王子虚懒得去寻味。 李庭芳走到主席台前,开始发表讲话。主持人走到王子虚身旁,小声道:“做好发言准备?” 王子虚一愣:“什么发言?” 主持人说:“等会儿是大领导发言,大领导讲完,我跟你要做个简单的访谈。” 王子虚问:“主要是哪些方面?” 主持人笑着说:“主要是一些大家想知道的事情,比如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写作的呀,写作了多少年啦,得到奖金后打算用来干什么之类的。我会一直掌控话题节奏,不要说一些敏感话题,也不要把话题带得太歪。” 说完,她回头看了眼陈青萝,那位就是典型的反面教材。 王子虚点了点头,显得十分乖巧。 沈剑秋的发言并不冗长。主持人所说的访谈马上开始了,舞台被交给了他,他的座位被摆在了灯光下最显眼的地方,一低头就能看到第一排的地方大员的脑门。 这还是王子虚第一次在这么大的场面下讲话,一想到自己穿着皱巴巴的衣服站在这里,让整个严肃场面变得如此不严肃,他就有点想笑。 他看到第二排,张倩正表情复杂的瞪着自己。这个女人也许还在琢磨着一些可怕的事,但他不在乎了。他心情忽然变得很好,不再惧怕任何事,也不再仇恨任何人,更不会诅咒这个世界。 主持人道:“你好王子虚,伱今天获得了西河文会的一等奖,大家都很想了解你,请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写作的呢?” 王子虚说:“三年级。” 主持人问:“那么早就开始尝试写作了吗?” “老师逼的。要写作文。不是主动尝试的。” 台下发出一阵哄笑。主持人瞪着他,你认真的吗? 刚才说好的不要太离谱呢? “那你主动开始尝试写作,进行一些严肃向的写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十二年三个月零五天之前。” 台下传来一阵大笑。 主持人道:“这么精确?” 王子虚说:“精确是文笔的首要要求。” 主持人额头上汗下来了,问道:“是什么动力在推动你去写作呢?” 王子虚说:“稿费。” 又是一阵大笑。 主持人道:“除了稿费之外呢?” “应该还有点别的原因,但是不能光明正大地说,不过主要是稿费。” 台下又是一阵大笑。主持人头皮发麻,干巴巴地说:“至少您听起来很诚实。” “诚实是作家最难能可贵的品质之一。” 王子虚说完,宁春宴都捂嘴笑了。这句话和之前陈青萝采访时说的如出一辙,主持人不敢再问了,再顺着话问下去,又是一个陈青萝级别的直播灾难。 “评委老师们评价你文笔犀利如刀,雅致如画,请问你在提升文笔上有什么独门秘诀呢?” 王子虚想了想,说:“失恋。” “试炼?” “失、恋。” 台下发出一阵哄笑。 主持人说:“您说的是哪个失恋?” “就是那个失恋,”王子虚说,“最好是谈恋爱,然后被甩了。” “为什么?”主持人这次是真的好奇。 “因为,文学主要是一种面向失败的人的艺术作品。” 他说完,台下观众都不笑了。 王子虚又说:“我们国家最伟大的作家、诗人,他们都过得很失败,屈原、李白、杜甫、曹雪芹……他们的作品当中有得意、豪放时的欢喜,但总体上是悲凉的,他们自己的人生是凄苦的。 “人总是在凄苦中才能提炼出一点东西,然后把这些东西表达出来,传达给其他人,这种靠失败凝聚起来的感情,就好像粮食发酵后生成的酒,会形成精神层面上的强烈的力量。 “而人生总是充满了失败。即使那些成功人士,也有过许多失败的至暗时刻,甚至比常人要更多。文学当中蕴含的内容,可以让他们反复激荡自己曾经经历过的情感,这种体验是只有文学才能提供的。 “当然我不是说只有失败的人才会去读文学作品,在座的都是文学爱好者,我祝福大家都能成功,都能过上自己理想的生活。我的意思是,每个人都会经历失败,这是人生的一部分。 “大家都是想要成功的,但成功和失败,一体两面,很难把失败切割出去,不一定是杜甫那样国破家亡的失败,但每个人都会经历一些痛苦,文学正是治疗这一部分的良药,它让我们从痛苦中能沉淀出一些东西来,这些东西能支撑我们的精神。 “世界上有很多种类的书,有工具书、成功学、技术书籍、教辅资料……但是文学,从童话到诗词,从《卖火柴的小女孩》到《三国演义》,其中打动人心的是永恒的失败。这些是能塑造我们灵魂的内容。只有理解它们,才能知道什么是幸福。” 主持人若有所思,道:“那为什么是失恋……” “因为在现代社会,失恋往往是大家遭受的最初的失败。”王子虚说,“我敢说失恋之前,好多人都读不懂语文教材上那些文章。” 主持人道:“我竟然觉得你说的有几分道理。” “本来就有道理。” …… 采访很快结束了,王子虚回到边缘角落,一直偷偷去瞧陈青萝,但总是勾来她身旁宁春宴的目光,这阳光活泼的女生很开朗地跟他互动,让王子虚很不好意思。 但陈青萝一眼都没看他。 颁奖典礼结束后,大领导撤了,主持人让他和几位获奖选手去府办会客厅等候,说是大领导要和他们见面聊聊。 到了会客厅,他才有机会跟林峰聊聊自己的事,刁怡雯却率先过来找他说话了。 第117章 小拳拳捶你胸口 尽管从前发生过各种各样的事,但王子虚对刁怡雯本人并没有太大的恶感——当然,也不存在什么好感。 但他知道嫉妒的力量会使一个人充满恶意,这种恶意足以扭曲一切。所以刁怡雯朝他走来时,王子虚提起了几分精神来应对。 “没想到,你居然是第一名。”刁怡雯说,“你的稿子真的是你自己写的吗?” 王子虚一愣,反问道:“你的稿子是你自己写的吗?” 刁怡雯整个人僵住了。 王子虚感觉她的反应有些奇怪,接着说:“你也是搞文学的,你应该知道这句话问出来有多么不礼貌。这个问题我拒绝回答。你自己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刁怡雯目光黯淡下来。 林峰从门外走来,大声道:“王兄,伱瞒得我好苦啊,你的稿件明明入围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啊?你知不知道我刚才在台上有多尴尬?” 他一直以为王子虚发挥失常没有入围,先前还安慰过他,现在回想起来,自己的行为竟成小丑——三等奖安慰一等奖不要伤心。 王子虚拍了拍他的肩膀:“抱歉,我也是迫不得已,我的情况有些特殊,当时我不能跟你讲原因。” 林峰失望的表情溢于言表:“什么原因,我也信不过吗?” 正在此时,王子虚看到门外张倩的身影正朝这边走来,心中“咯噔”一声。转头说: “我的稿件没有入围,是因为初赛有人在从中作梗,把我的稿子踢出去了,为了防止那人再次针对我,所以我没有把稿件再次入围的事情到处宣扬。” 林峰的表情严肃下来:“这事儿你跟评委会反映过吗?” 王子虚苦笑:“针对我的人就是来自评委会,你说我跟他们反映有用吗?” 张倩走进门来,刚才两人的对话她都听到了,带了些咄咄逼人的气势:“王子虚,你对评委会的评审结果有意见,要按照正常渠道反映啊!明明是入围被我们筛掉的稿子,你自己通过人脉关系,弄到了南大特邀稿件的名额,重新投稿进来,这是违反规程的!” 王子虚冷笑一声:“如果按照规程,我的稿子应该在入围就被淘汰掉吗?” 张倩提高几分音量:“那要按照你说的,入围淘汰掉的稿子个個都觉得自己不该被淘汰,他们要都学你去找关系,那我们的文会成什么体统?” 张倩声音嘹亮,许多无关人都被她吸引了注意力,竖起耳朵听这边的争吵。 王子虚忽然意识到自己掉入了张倩的圈套,她反复强调自己“找关系”,就是想把这个罪名在他头上按死。 听在那些不知内情的人耳里,他们会觉得王子虚的成绩都是通过找关系得来的。 想通了这一层,王子虚又生气又止不住地想要冷笑。这么多年了,张倩的机灵劲儿还是用在整人这方面。 “张倩,你的意思是说,王某这个第一名,是跑关系跑来的?倒是你这个连桃园三结义都不知道的人,一句话毙了我的稿子,是公正的评判?” 张倩伸手指着王子虚的脸:“你别血口喷人,你的稿子是我们初选的评审会集体评判决定毙掉的,怎么你说得好像是我一个人毙的?你有证据吗?” “有啊!” 宁春宴和陈青萝手挽着手,从门外走进来,大声道:“我和王子虚去找过你,你亲口承认,就是你把他的稿子毙掉的。你是他前女友,分手后怀恨在心,借用职务之便故意毙他稿子,你嘴里讲的事一句可信的都没有。” 张倩慌乱起来,本来只是跟王子虚对线,却变成了众人对她群起而攻之,大声道:“谁怀恨在心了?陈芝麻烂谷子多少年前的事了,我对他有什么可恨的?而且宁才女你还不是因为跟他谈恋爱才帮他出头,这次你担任评委,谁知道你给你男朋友打了多少感情分?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宁春宴攻高防低,听到这话,登时满脸通红,说话都结巴起来:“谁跟他谈恋爱了?人家王子虚有老婆的好不好?你不要在这里造谣,不然我告你恶意诽谤!” “他有老婆?”张倩脸上先是浮现出疑惑的表情,接着又冷笑道,“那你敢发誓,你在最终评分阶段没有给他打高分吗?” “我敢啊!我反正给他打的分不是全场最高分。倒是你敢发誓不是你越过评委会亲手毙了他的稿子吗?” 两人吵架的内容越来越向着私生活的方向发展,林峰无奈地看向王子虚,眼神似乎在说,兄弟,你感情生活够精彩的。 王子虚感觉自己很无辜。我感情生活哪里精彩了?我自己怎么不知道啊? 这里是府办,在场的不是公务员,就是文艺界有头有脸的人物,此时因为王子虚私生活上的事情,都竖起耳朵认真听。得奖的刁怡雯、崔贤等,都是一脸吃瓜表情。 王子虚意识到,这样下去,自己的名声会越来越败坏,逐渐滑向谷底,说不定还会影响家庭生活,甚至连累宁春宴的风评也败坏。连忙出声道: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张倩,我没有你在入围毙掉我稿子的证据,也不打算去告你;如果你对我以南大特邀稿件的资格入围的事有意见,你也可以通过正当途径去申诉,而不是在这里胡搅蛮缠。” 张倩正欲出言怼他,转念一想,对方现在人多,吵架未必能占上风,领导马上要来,如果继续吵下去,说不定还会影响自己在领导心中的形象。不如先退一步息事宁人。等到日后,自然能找到一批对王子虚得奖不满的人,到时候再声讨他也不迟。 张倩不做声后,王子虚总算松了口气,现场的气氛也缓和下来。一无所知的崔贤咧开嘴笑了笑:“看来这回评选,内幕挺多哈!我还以为作家只要文章写得好就行呢。” 王子虚听到这话,心中泛起一丝苦涩。他以前也何尝不是这样认为的?即使到现在,他也是这样认为的。但是,为什么自己竟成了别人口中的“内幕”? 正在此时,陈青萝忽然挣开宁春宴的胳膊,朝他走过来。 王子虚心跳开始加快。 从刚才陈青萝进屋起,他就避免和她视线接触。他怕自己一旦看到她的眼神又会举止失态。但陈青萝直直朝他走来,目标明确,最后站定在他身前,高高举起了拳头,然后…… “哈!” 陈青萝的拳头直直捅在了王子虚心口。 她身高只有一米六,人也很瘦,手腕纤细。她的姿势看上去十分认真,从眼神看,她也是很认真地想给王子虚一拳,但两人身高和体重的差距,导致这认真一拳并不严肃,倒像是“小拳拳捶你胸口”。 不过,她这突如其来的一拳,还是让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连王子虚都愣在原地。 陈青萝抬眼看他:“你怎么缩了?” “我……我没有啊?” “你就是缩了,她都这样对你了,你都没脾气吗?” “我……”王子虚先是苦笑,接着又收起表情,“我又不能拿她如何。” “谁说的?”陈青萝说,“你可以骂她。” “骂人不太好吧……” 陈青萝大大地摇头,就好似听到了一个完全错误的学术观点:“骂人很好。” 王子虚转头看向微张着嘴的张倩,嘴巴动了动,似乎在考虑该说什么,最后,下定决心一般,说: “臭婊子。” “对咯。”陈青萝收起小拳拳,脸上的表情在说她终于满意了。 王子虚似乎是受到了鼓励,鼓起勇气:“你这个臭婊子。” “说一千道一万,任你怎么舌灿莲花信口雌黄,你都是个臭婊子。这一点是我一直想说的。” 说完后,王子虚感觉舒服多了。 张倩的脸如同开水壶一样从下红到上,她终于受不了这样的羞辱,歇斯底里地朝陈青萝冲过来,王子虚自然不能让陈青萝受到攻击,拦在了两人之间。 至于陈青萝,在发现张倩情绪不对时,已经做好逃跑准备了,等她冲过来时早就溜了。 沈剑秋站在会客厅门外,表情十分玩味,他身后跟着一群人,身旁站着李庭芳和钟俊民。但是他背着手站着不动,谁也不会比他先动。 “看来,我们西河文坛又来了一个有个性的家伙。”李庭芳说。 秘书问:“要不要我进去先维持一下秩序?” 沈剑秋说:“有什么好维持秩序的?他们还能把房子给掀了不成?” 语毕,他大踏步走进去。 …… 文会的余兴节目也结束了,观众们开始离场,当然也有许多人选择留下,喝啤酒,吃烤串,唠一唠文坛上那些事儿。 苟应彪打了好几次沈清风的电话,都提示忙线中,忧心忡忡之下先走了。但排开领导的因素,他们单位在文会中也是最大赢家,一个单位里出了文会冠亚军,不停地有其他单位的人跑过来祝贺。 单位的老同事们都是懂享受的,组了个局,在广场晒月亮、吃烧烤,碰到认识的,就拿文会包揽冠亚军的事跟他们吹牛。 但是郭冉冉和宋应廉等小团体的人却如丧考妣。比起刁怡雯的胜利,假想敌的成功更令他们感到挫败。 许世超把《西河文艺·特刊》往桌上一拍,大马金刀坐下:“我把特刊买来了,刚才在书店里看了一会儿,王子虚写的确实好,明显比其他文章要高一个档次。” 胡晓萍调笑道:“老许你成文艺评论家啦?都能欣赏文学作品了?” 许世超一仰头:“基本的语文教育还是有的。你看他这个文笔,明显跟其他人都不是一个规格。” 说罢,他又赶紧补充:“当然,小刁的作品也很不错。” 张苍年笑了:“俩人都不在,你这时候就不用想着端水了。” 胡晓萍吃着花生:“我说小王这人平时真看不出来他有这本事。有点儿深藏不露。其实我知道他平时没事会写,但他还总是瞒着不说,有点太害羞了这孩子。” 许世超说:“他写的事儿大家应该都知道。投了那么多年不中,还被人拿出来说,肯定还是得藏一藏,其实可以理解。” 胡晓萍又说:“我以为他不是很会说话,平时闷不吭声的,没想到,这次到了采访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也能侃侃而谈,挺厉害的。” 有人说:“那看来他不是不爱说话,是不爱跟我们说话。” 众人聊了一阵,普遍都觉得王子虚有点太孤僻了。许世超叹了口气,他的想法和其他人不同,但具体如何,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无法形成语言。 他想起王子虚说的,“文学是属于失败者的”云云,忽然觉得有几分道理。有些话在单位里没人说,只能拿到纸上写。王子虚的个人经历和他的只言片语连起来,倒让他有几分理解了。 也许有些人注定孤独。王子虚就是那种人。换句话说,他注定是个文学家。 张苍年看宋应廉表情不好,拍了拍他的背,说:“小刁拿了第二,应该高兴啊?怎么看起来这么沮丧啊?” 宋应廉勉强笑了笑:“也没有沮丧吧,就是有点想不清楚,之前不是说王哥没入围吗?怎么突然又入围了,还拿了第一。” 张苍年顾左右而言他:“你知道小刁的爸爸是干嘛的吗?” 宋应廉一怔:“不知道。” “她爸爸是隔壁长乐县的副县长。很牛的。”张苍年说。 宋应廉说:“您怎么这么了解?” 张苍年道:“你家里父母应该是做老师的吧?” “对……” 张苍年笑道:“到了我这个年纪,其实很多事儿都能看出来。小刁那言谈举止,那待人接物,一看就是标准公务员家庭出来的孩子,地道得很。” 宋应廉问:“我家里的情况,您也是看出来的吗?” 张苍年说:“嗯。你身上有种老师家庭的孩子带着的那股味儿,明显得很。” 宋应廉感觉很神奇,他很想让张苍年教教他,但是说不出口。 张苍年却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等你在行政上混久了,不用人教,自己看着看着就会了。但是你得知道一点,是什么呢?每个人的家庭背景、能力水平,都千差万别,千万不要自以为是,不要以己度人。” 说完,张苍年叹了口气:“不以己度人,这话说起来简单,但是谈何容易,这世上没人不以己度人啊。” 宋应廉终于回过神,举起啤酒:“张科长,我敬你一杯。” 两人喝完,张苍年又道: “你也不用觉得小刁拿了第二就怎么怎么样,王子虚拿了第一就如何。小刁拿个第二名对她来说就足够了。拿了第一,说不定还对她不好。王子虚拿了第一,你也不用觉得奇怪,都不是一个层面的,你没必要也代入进去跟人比。” 宋应廉觉得这话颇为值得玩味,歪着头陷入了思考。 有些事不是他说一两句就能解开梁子的,他只是单纯不吐不快。其实张苍年还有句话憋着没说:王子虚这人,一看就不是池中物。拿他当假想敌,属于是搞错了对象。 这个单位本来不是他该呆的地方。 …… 会客厅里的闹剧总算消弭于无形,王子虚等获奖代表终于能安静坐下来。 沈剑秋也坐在了沙发上,翘着腿。他的存在让房间里所有人身上都压力巨大。几个组委部门的一把手都站在一旁,梅主任跑到门外去抽烟。 沈剑秋看上去似笑非笑,盯着王子虚半天,才开口道:“王子虚,我听过你的名字。” 第118章 春宴花间,青萝绕枝 “我听到‘王子虚’这个名字时,就想起来,之前听说过你,一问梅汝成,果然,你不就是那个‘暮雪满前村’嘛!” 众人的目光看向王子虚。重提这件事,让王子虚有些窘迫,因为这事儿的起因来自一场不该误会的误会,要不是他自作聪明,也不会有“暮雪满前村”。他双手放在膝盖上搓揉一番,最终却说不出什么话。 梅汝成掐灭了烟走进来:“那次过后,我时常还聊起‘暮雪前村王子虚’,我还以为他要埋没了,没想到这小子,抓住机会又冒了一次尖。可能这就是锥处囊中、其端立见吧。” 钟俊民问:“什么‘暮雪前村’?” 大领导谈兴上来了,翘起腿靠在沙发上: “这事说来有趣,当时,我在开一个现场会,因为突发状况,手头定好的发言稿要改,而当时距离开会只有一个多小时了。 “说实话,我没指望稿子能准时改好。梅汝成急急忙忙赶来时,我都已经做好脱稿讲话的准备了。当然凡事要做两手准备,我还是要求他马上写。 “简单对了一下要求,他改出個花脸稿,除了他自己没人看得懂。刚好现场出了个突发状况,我又要带着他去处理,中途我跟他说,算了,理出个思路就行了,稿子不用出了。 “因为我知道,他们改这个稿子,校对、排版,还得开车送过来,窗口期只有不到十分钟。十分钟改一篇稿子,不能保证质量,还不如我自己脱稿讲。勉强弄一篇出来,反而影响我自己的思路。” 该说不愧是大领导,记忆力惊人,这个故事说来有条有理。 在场的人有喜欢王子虚的,也有讨厌王子虚的,但因为讲话的是大领导,没人敢显得对这个故事没兴趣。所有人都屏气听着,尤其是刁怡雯。 刁怡雯一直不知道,王子虚是如何搭上梅汝成这条线的。大领导这个故事为她补充了一条重要信息。比她更认真的是张倩,只不过脸色不太好看。 故事里的王子虚,和她们印象中都不太相同,两人心思各异,但相同的是,她们都蓦然发现,自己可能从来没了解过王子虚。 王子虚也听得很认真。或者说至少表面看起来很认真。 这是他亲身经历的故事,站在沈剑秋的视角讲来,这个故事却是这副模样。 情节上大体相似,但两人视角的不同,让故事的内涵悄然发生了流变。 这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 这让他想起了那种“复调”,又让他想起威廉·福克纳、村上春树等作家。 不同的人物、不同的视角、不同的观点,相互交织、相互勾连、又相互碰撞。 王子虚想,如果自己要写一部长篇,要不要采取这种体制呢?他感觉十分富有挑战性。 要知道,哪怕是举世闻名的家,也会觉得这样写很有难度。 但有难度不是一件坏事。 如果让妻子知道王子虚在大领导讲话时,还在开着小差思考写的事,肯定会暴跳如雷骂他愚蠢。王子虚自己倒不觉得自己愚蠢,主要领导并没有留给他插嘴的余地。 他已经进化到可以随时进入神游状态思考技巧的地步了。 冥冥之中,他感到有股视线朝自己投来,他马上抬眼,下意识去寻陈青萝的身影,却看到她目光专注地盯着沈剑秋,没有看过自己的迹象。这让他产生了几分自嘲情绪。 沈剑秋接着说道:“……过了半个小时,稿子准时送到我手上,我一看,就跟梅汝成说,这不是你们研究室的水平。他说是的,因为这稿子是某个路过研究室的人写的。” 李庭芳好奇地指着王子虚:“那个路过的人就是他?” “对。就是这小子。” 众人的目光飘向王子虚。 沈剑秋喝了口水:“最令我诧异的是,这篇稿子还把我的诗给改了,关键改得还别开生面。我一算,考虑到他还要改稿、校对、排版,改诗的时间大概不超过一分钟。我说这是哪儿来的诗才,怎么我在西河这么多年,都没听说过这人呢?” 钟俊民点头道:“这就是‘暮雪满前村’啊。” “对。”梅汝成补充道,“我问了他们,王子虚改这句诗,虽然是自作聪明,但可堪说一句才思敏捷,前后只花了十几秒就写出来了。” 沈剑秋笑吟吟地望向他:“别人都说你是一匹黑马,因为你的名字在西河文坛无人知晓,可我听到你的名字,就知道你是凭实力拿下这个一等奖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沈剑秋这话说得不动声色,站在一旁的张倩却通体冰凉。 大领导看似只在讲故事,但他最后这句话,意思已经昭然若揭。他明明是在回应刚才那场闹剧。 钟俊民道:“这句诗本身并不算特别出彩,但考虑到创作时间,确实可说是有诗才。” 梅汝成道:“不过,也不排除这小子是提前打磨好了句子硬凑上去的。” 大领导笑了:“那要不再刁难刁难他?” 钟俊民说:“再刁难一下他吧。他写的当代文学我没法置喙,诗才方面,我还是可以品评一番的。” 沈剑秋说:“既然大家都这么说了,那梅汝成,你出题,考考他。” 发觉有乐子可看,宁春宴马上来劲了,她看向一脸茫然的王子虚,不知为何很想发笑,扭曲着嘴角撇过头去,发现陈青萝正直勾勾盯着王子虚。 其他人表情各异,林峰额头上有汗,一方面是穿的衣服太厚,热的,另一方面是因为紧张,他看上去仿佛比王子虚还要紧张。而崔贤跃跃欲试,似乎也想被考较一番诗才。 梅汝成沉吟一番,道:“今天也不刁难伱,你以这次的文会为题,作一首诗吧。大领导时间有限,最多给你3分钟。” 崔贤刚才还跃跃欲试,听到这个时间限制,登时息了竞争心。林洛的表情似笑非笑,似等着看王子虚出洋相。 宁春宴倒不担心王子虚出什么洋相,他在文会上当之无愧拿了第一,即使写不出来,也不会有人质疑他,就是他自己会有些没面子。 王子虚问道:“能给我纸笔吗?” 马上有人帮他拿来纸笔,搁在了王子虚面前的茶几上了。 王子虚呆然看着前方。他没料到今天会有人考作诗,压根没做好心理准备,不过古人在诗词上已经把意象用尽,无非只是把已有的句子重新拼接成新气象罢了。 对他来说,倒也不难。 梅汝成掐了个表,说:“你们其他人,如果想要一展才华,也都可以试试。” 秘书给其他人发下白纸,多数人都婉言谢绝了。七步成诗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接下白纸最后一句都写不出来,也只是自取其辱。 “给我一张。”林峰举起手。 林峰颇讲义气。他虽然不会写诗,但想到王子虚都写了,他不妨陪一个。到时候他写不出来,也不显得难看。 宁春宴咬着嘴唇,对王子虚半嗔道:“你盯着我干嘛?你快写啊!” 王子虚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一直盯着前方,而宁春宴刚好坐在他前面。实际上他没有看她,只不过是在思考问题时,双眼没有对焦,他其实什么也没看。 倒是宁春宴这一嗔,让他有了一点灵感,提笔在纸上开始写起来。 梅汝成一看表,才过了20秒,道:“这么快就想好了?你还有两分半钟,” 王子虚不答,低头只管写,众人凑上去看。 他文不加点,写起来几乎没有停顿,没一会儿,一首五言诗已经成形了。 “好了。”王子虚把笔拍在茶几上。 “一分钟。”梅汝成叹道,“虽然还没看你的诗写得如何,但我现在是真相信你小子之前那句诗是临场改的了。” 林峰在纸上刚写了两个字,又用斜杠尽数划掉,苦笑着扔下笔,看向王子虚那边。 他总是能在文学这方面,一再突破人们的想象。 沈剑秋一言不发,径直取走茶几上王子虚的稿纸,念道: “春宴花间会,新绿满城妆。 白云随步转,青萝绕枝香。 翰墨醇酽短,诗心馥郁长。 不须愁日暮,明月共长光。” 沈剑秋读完,脸上笑意甚浓,道:“有些意思。”说罢将稿子递给钟俊民。 钟俊民看完,也微微一笑,道:“你小子,自己给自己上难度,好好一首诗,要是不花这么多心思在嵌这两个名字上,岂不是能打磨得更好?有些字,俗了。” 梅汝成道:“为了格式板正,拗得太过了一点,但仍不失为匠心之作,当然,说来容易,这么短的时间里写出这首诗,谁也没资格说三道四。” “对。”钟俊民摘下眼镜,长叹一声,“像我年轻的时候,也做过七步成诗的事,但没有你作得这么流畅,也无法作出这样一首律诗。我不如你。” 钟教授能够这么直白地坦言不如人,相当令人震惊。这是极高的评价了。 钟俊民将稿子交给宁春宴道:“两位才女该评鉴一番。” 宁春宴红着脸接过稿子。刚才沈剑秋念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王子虚把自己的名字给嵌进诗里了。读完眼前一亮,道: “这写得不错啊!” 沈剑秋抿了抿嘴:“岂止不错?可以当一句‘真他妈的好’了。” 李庭芳伸手:“我来看看。” 她读完后,眼睛一亮,抬头看王子虚:“王子虚,先前听到题目,我还觉得是在刁难你,结果你特地挑了个最难的方式,用这种别开生面的手段来告诉我们,你的诗才惊人是吧?” 王子虚舔了舔嘴唇:“我没那个意思,只是自然流露。” 李庭芳一笑:“我承认被你惊到了。只可惜时间太仓促,这首诗还欠打磨,等回头改好了,我们文会后还要出一本集子,你这首诗可放扉页。” 沈剑秋笑着点头:“我赞同。” 李庭芳说完,眼睛里笑意浓浓地看了他一眼,又扭头看了眼脸上粉红的宁春宴,心道,这人怕是很容易逗到小姑娘,回头得提醒宁冰儒一声。 宁春宴俯身在陈青萝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陈青萝脸色木然,没有什么表情,却让王子虚有些紧张起来。 他一时上头,就把她们俩的名字嵌进去了。当时没觉得有什么,只是感觉文会没什么切入点,带上两人名字,可以显得更加有西河特色一点。 现在想来,颇有一些心虚。为什么只带她们两人的名字?为什么不带个“庭芳”“清风”? 只不过是为了把陈青萝的名字塞进去罢了。把宁春宴的名字塞进去,是为了不显得动机太明显。 说白了还是想在年少喜欢的人面前露一手。 王子虚自惭形秽,并打算晚上回家裹在被子里捶床。 李庭芳清了清嗓子,道:“我能不能讲两句?” 沈剑秋道:“李老师您讲。” “这次文会的最终阶段评分,确实竞争得十分激烈,最后还出现了两部作品同分的情况。” 刁怡雯猛地抬头,目光闪动。 李庭芳说:“王子虚的稿子和刁怡雯的稿子同分了,最后进行了举手表决,二选一,票数多的获一等奖,票数少的获二等奖。 “最终的票型是六比一。王子虚的作品拿了六票,刁怡雯的那一票,是沈清风投的,他现在不在这儿。除了他,所有人都投了王子虚。” 刁怡雯震惊地看向雁子山,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 她的稿子是雁子山操刀修改的,结果这个人,连自己的作品都没有给投票吗?他到底怎么想的? 雁子山坐在一旁,面沉如水,没有回应刁怡雯的眼神,也没有想要解释什么的意图,让人完全看不清想法。 李庭芳又道: “以往每次文会,对于最后的评定结果,都会产生或多或少的争议,有人说奖项内定,也有说评委不公正。但,没有哪一次是闹到快要打起来的! “这一届文会,我们不光评委人数最多,最权威,尤其是第一名的决定还经过了反复拉锯。我敢说,以往历届文会,没有哪一次的头名有这一届这么有含金量!为什么还会出现组委的人和选手闹的现象呢?我们有些同志要好好反思反思。” 沈剑秋说:“李老师的意见,也是我的意见。” 沈剑秋又说:“这次见到了不少新面孔,我有种看到了西河文坛未来的感觉。希望大家今后再接再厉,更创佳绩。” 说完,他站起身,指了指手表:“我为会见预留的时间是20分钟,现在已经超时了,本来还想多跟大家交流交流,时间有限,希望你们能以西河这片热土作为基地,创作更多优秀作品,最好多登报、登杂志,我工作之余,也会看一些文学作品,通过你们的作品,我会更加了解你们。” 他说完,王子虚终于从游离状态中清醒了,羞耻心也减少了许多。 沈剑秋和李庭芳一唱一和,帮忙他破除了张倩对他的无端诽谤。但看势头,大领导似乎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领导们日理万机,当然不会为了这点小事淘神费力。但如果此时不进取一下,日后谁知道张倩会不会再反击? “大领导。”王子虚站起来,“我想跟您反应点事。” 沈剑秋下意识回头问道:“什么事?” “有关张倩的事。”王子虚说。 沈剑秋“呵呵”一笑,转身说:“她在入围阶段把你的稿子淘汰了是吧?这件事我心里有数。但是这是任命不当的问题,我可以跟你说,下一届文会,她不会负责这块工作。” 张倩脸色煞白,但王子虚没有往她那边看。他态度坚决地朝着沈剑秋:“不是稿子的事,是有关她违规提拔的事情。” 第119章 gone with the wind “王子虚!”梅汝成大声呵斥,随后声音转低,“大领导有别的安排,时间很紧张,你有什么事,可以通过正当渠道反映。” 王子虚踏前一步:“这件事无法通过正常渠道反映。” “不能通过正常渠道,那就憋着!”梅汝成提高音量。 梅汝成目光锐利地盯着他,宽胖的脸堂看上去神似一头多毛的老鹰,眼神里的警告意味十分浓: 你小子不要以为得了个一等奖,又秀了一把小才华,就有提条件的资格了,你的奖在手里还没有捂热乎呢! 王子虚知道他不是在冲他耍官威。 这个世界上,为你鼓掌的不一定是你的朋友,呵斥你的也不一定是你的敌人。 这番看似呵斥,实则是把他当成了自己人身份对待。刚刚拿奖就着急反攻倒算,这会给领导留下多坏的印象? 他反映的那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如果力求影响最小化,会让张倩一个人今后升迁无望,如果往大了操作,拔出萝卜带出泥,足以在西河掀起一场风暴。 到时候作为导火索,王子虚会被人怎么看?他到时候在西河政坛、文坛该如何自处? 梅汝成用眼神警告他:大好前途不要自己断送了! 林峰擦了一把头上的汗,左右望了望,低声劝道:“王兄,别冲动,理智一点……今天还等着跟你宵夜呢。” 宁春宴抚着自己的手臂,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她不是体制内的,不清楚王子虚说的问题严不严重、有多严重,她不知道此时该不该劝王子虚先偃旗息鼓,以后再从长计议。因为她觉得王子虚的表情很认真,不像是能被劝得动的。 张倩手指捏着衣角,一会儿揉皱一会儿松开,似乎在权衡自己如果出言跟王子虚说话,会不会让他冷静下来,放自己一马。她不经意间一抬眼,却看到陈青萝正冷冷的盯着自己,那眼神让她吓了一跳。 室内的空气一瞬间凝滞了,因为一句话,所有人都被调动起来,摆出严阵以待的阵仗。 王子虚闭眼,然后睁眼。 从理性上考虑,他此时确实不应该轻举妄动。或者他永远不应该轻举妄动。 他已经拿了文会头名,过几天,张倩想明白了,说不定还会来巴结他,沈清风也没了对付自己的刀,苟局长说不定从此宽和地任由他在局里横着走。 过往的那些小事,写在纸上,撕成碎片,丢在风里,gonewiththewind,从此逍遥自在,滚滚浊流横渡,沧浪之水任鱼游。 不过,如果真这样,他心里不痛快。 不痛快就是不痛快,这个没法骗自己。哪怕从今往后日子都过得很好,想起这件事,心里也还是不痛快。也许到了死前,一想到当年没有报这一箭之仇,他会懊恼不已。 经历了这许多事情,他就像软管里的牙膏一样,内芯里有些东西变硬了,再也挤不出来,非要把管子切开,把里面的东西剜出来,才能一吐为快。 王子虚说:“我憋不住,今日就想说。如果错过这個机会,以后可能再也没法说了。” 秘书脸色不善,想要上前来说他,却被大领导拦住了。 “我要赶个场子,有什么事,在路上说吧,我听听伱是什么情况不能通过正常渠道反映。” 大领导脸上仍有微笑,一旁张倩却面如死灰。 “走。” 大领导说走就走,王子虚犹豫了片刻,才明白过来,这是要让自己跟上,到车上说。 车上是个私密的空间,不至于当众闹出什么影响,可进可退,视王子虚反映问题的波及范围而定。 王子虚并不反对沈剑秋的政治智慧。他没有含糊,径自在后跟上。 “……” 沈剑秋和王子虚走后,屋内好似被抽走了灵魂,安静了半晌。 崔贤咧开嘴笑了笑,半是自言自语道:“这回文会的这个头名,确实是个很有个性的人呐!” 众人都朝他投去视线,看得他有些惶恐。 在场的人除了他,几乎都认识王子虚,即使不认识,也对他有所耳闻,只有他对此一无所知。 他本意是想勾起几人聊天,却发现没人想谈这个话题,不由得心里犯嘀咕起来。 “我们也走吧。”陈青萝站起身,“我接下来还得改《波伏娃的奉献》。” 宁春宴一愣:“不是已经改好了吗?” “《获得》的编辑说,还有些地方可以改改。” 李庭芳笑吟吟地抬头看向她:“青萝又有新作吗?准备发到《获得》?” “嗯。” “多长的篇幅?” “10万多字。” “这么长?”李庭芳有些惊讶,“这几天闷不吭声,原来是在家里憋大作,看来这次很有获奖的希望啊!” 陈青萝没有说多余的话,只是极轻微地点头:“嗯。” 说罢,她坚决地朝门外走去,宁春宴快步跟上她。 众人有些敬畏地替她们让开路,宁春宴拉着她的胳膊小声问:“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获得》的编辑是什么时候联系你的?” 陈青萝说:“大概就是那人说‘臭婊子’的时候。” “那不就是刚刚吗?”宁春宴压抑着声音,“他们过稿了没?那可是10万字啊!他们编辑怎么说的?” “他们说,”陈青萝拨开肩头的黑发,“这次要拿茅盾文学奖了。” 李庭芳目光睿智地目送两女离去,转头对林峰说:“王子虚应该早点邀请进文协来的。” 林峰连忙道:“今天他的作品一在《长江》发表,我就说我做他的推荐人,谁都别跟我抢。” 李庭芳说:“最近不是刚好要空出一个副会的席位吗?我看他完全有资格当个副会。” 林峰一滞,李庭芳瞥眼看他:“又是文会一等奖,又在《长江》发表了文章,我听说《长江》那边还准备给他个最佳新人奖,这事你知道不?” 林峰讶异:“我不知道,老师,这个消息您是从哪里得到的?” 李庭芳“呵呵”一笑:“我消息灵通得很呢。好了,该回家休息了,今天已经累坏了……” 林峰把李庭芳搀出去时,林洛在他们身后已目眦欲裂。 雁子山一言不发地站起身,谢绝了文协的邀请,孤身一人往外走去,双手插在兜里。 刁怡雯只犹豫了片刻,就追着他的背影往外走去,为了避嫌,特地等出了电梯,在夜幕的掩护之下,才鼓起勇气冲到他身旁。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先不要问。”雁子山双手依然插在兜里,而且看上去没有要拿出来的想法。 在夜幕的掩盖下,刁怡雯既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也不清楚他双手是紧紧握拳还是宽容地摊开,这让她心里有些紧张。 雁子山毫无征兆地问:“你跟这次的那个一等奖,是不是在一个地方?” 这个问题多少让刁怡雯有些摸不着头脑。在一个地方?不管时间空间还是家世,他们都不在一个“地方”。但很快她理解了这个问题,回答道: “我们在一个单位上班。” 雁子山“嗯”了一声,说:“等你上班了,帮我给他带句话。” 停顿片刻,他说:“到东海去。” 刁怡雯沉默半天,但他没有解释这句话的意思,于是用强调式的语气反问:“到东海去?” “嗯。” “就这一句吗?” “他会懂。” “……” 刁怡雯又沉默片刻,说:“请问我能问我的问题了吗?” 雁子山说:“你不够极端。” “嗯?” “你不够极端,所以你只能得第二名。”雁子山说。 刁怡雯终于忍不住了,问道:“可是,刚才他们说,您自己都没有给您自己投票,这是因为……” “这是因为你不够极端。”雁子山说,“如果你够极端,你应该让我直接操刀,从头到尾,全权负责来写这篇稿子。这也是一种极端方式。” 刁怡雯想了想,眼珠一转,道:“您的意思是,王子虚那篇稿子也是由别人代笔的吗?” 雁子山嘲讽地笑了:“不是。我投他,是因为他够极端。” 刁怡雯呆然站立。极端?极端是什么啊,到底。 “文学归根结底,最有趣的部分是作者本人的情怀、态度、视野。而你作品的这一部分,恰好是我没有触碰的。我的修改,只能修正你的表达、修辞、语感,但那终究只是表层,最核心的部分没法改,所以我说,你只能得第二名。因为这样的作品是不配得第一的。” 说完,雁子山自己摇了摇头:“你完全不是这边的人。所以你不能理解。我不足跟你说任何文学上的事,因为那对于你来说都是天书。” 刁怡雯感到了羞辱,同时也感到委屈。雁子山这话说得傲慢至极,但他的语气却全无傲慢,反而看似是在发自肺腑地、极其诚恳地陈述一个事实。 但这样就让她感到更屈辱了。 父亲发来消息,内容很简单,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桌好菜,香槟摆在显眼位置,下方附了一句话:要把雁子山老师请来。 刁怡雯举目四望,雁子山说完便飘然无踪,现在已经不知去向。请是肯定请不到了。 她拨通了父亲的电话,小声道: “爸,我想辞职了。” 刁父惊讶道:“你怎么了?怎么哭了?受什么委屈了?不是得了第二吗?应该高高兴兴的啊。” 刁怡雯擦掉淌到腮上的眼泪,说:“我想拿第一。” 她站在石桥上打电话时,林洛正从酒店里出来,一路小跑,去迎站在门口等的沈清风。 “沈老师,我让您失望了。” 沈清风一脸厌烦地盯着他:“你还有脸见我?” 林洛头上冒汗:“这次有点意外……” 沈清风表情十分可怕,但一转头,又换上了一副喜庆面孔,小跑着过去:“宁才女,宁才女!” 宁春宴拽紧了陈青萝:“快走!” 两人加快步伐,趁着沈清风缠上来之前,快步躲进了车里,才轻轻松了口气。 陈青萝说:“你干嘛不听他打算说些什么?” “总不是那些事?” 宁春宴想用个形容词来修辞沈清风的企图,但她失败了,只是吐出舌头,做了个“呕”的表情。 陈青萝说:“你现在缺钱,应该先想办法把他的钱榨出来。” 宁春宴翻了个白眼:“姐姐,你以为他的钱是那么好拿的啊?命运的一切都已被标上了价码,我拿了钱,肯定是要付出代价的,你知不知道啊?” 陈青萝皱起脸,似乎有担忧的神色,她歪着头想了很久,才问道:“那我骂人臭婊子,是不是也有价码?” “噗。” 宁春宴说:“‘臭婊子’本身就是张倩做的那些事的价码。” 陈青萝很信服她这个回答,由衷点头:“原来如此。” 宁春宴道:“嗳,你说,王子虚在大领导车上,会讲些什么?” 陈青萝默然。 “他会不会又搞出什么乱子?我有点担心啊。” 陈青萝将头平平移向她:“你担心个什么劲?人家都结婚了,轮得着你担心吗?” 宁春宴用受伤的表情说:“你干嘛这么刻薄?我就作为朋友担心一下怎么了?你不担心吗?他那简直是自杀袭击啊。” “不担心。我跟那人又不熟。” “就算不熟,好歹也是当场为你写了一首诗的,啊,青萝绕枝,你没触动?” 陈青萝战术后仰:“哦,原来是因为他为你写诗这样,被撩到了是吧?啊,春宴花间,你倒是挺会春心萌动的。” 宁春宴大怒:“你才春心!你才萌动!” “好好开车,不要怒路。” …… 王子虚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11点了。 两三个小时。 他和沈剑秋聊天的时间,比预想的要长。 妻子还在娘家,本来打算今天去接她回来,看来今天是不成了。 如果现在去接她,小别胜新婚的待遇是别想了,她反而会尖啸着责怪他,为什么这么晚要把她吵醒。 想到这里,王子虚嘴角不由得浮现出一抹笑容。这种生活化的场景,尽管充斥着将他过往溺死于其中的苟且,此时却如同地心引力一般,让他的双脚牢牢站在地面上,反而叫他安心。 他回小区时,院子门口年老的保安忽然叫住他,道:“有个人来找过你。” 王子虚问道:“谁?” 保安说:“一个女人,在这里等了你好久咧!” 王子虚说:“那应该是张倩吧?” 保安说:“对对,叫张倩。” 王子虚说:“她找我干什么?” “不知道,反正她等你好久咧,一直等到刚才,一两个小时咧。” 保安摇头,啧啧称奇。现如今智能手机时代,很少见到等人等这么久的桥段了。 老保安用别有用意的目光盯着王子虚——如果王子虚不是对人家负有情债,就一定是欠了那个女人很多钱。 王子虚想问张倩怎么不打自己电话,又回想起来,自己应该是把她的联系方式都拉黑了。 回到家,长久没有人来访的家里,散发出一股混合着灰尘与树叶的气味。他没有开灯,坐在黑暗之中的沙发上,玩了会儿手机,才拨通张倩的电话。 “喂。” “没有说什么。” “如果你想见面,那明天见个面,把话说清楚。” “还是在那个咖啡厅。” 挂断电话,王子虚很嚣张地翘起腿,手指抵在脸颊上。 张倩终于怕了,想要他放她一马。 但有些事永远也不可能gonewiththewind,或者说,不能以平淡收尾。 第120章 何以前倨后恭 “违规提拔”的后面一般跟着半句“带病上岗”。出乎大众印象的是,你如果举报某人任人唯亲、排除异己,一般是很难有调查结果的。因为这种空有帽子缺乏实际内容的举报极难取证,没有证据的控告与捕风捉影没什么两样。 捕风捉影的举报有关部门每天都要收到一打,如果事事都认真调查刨根问底,不仅得罪人,连日常工作都没办法开展。但违规提拔就不一样,规定就是规定,违规提拔的内容往往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白纸黑字地写在人事档案上,明眼人只需一扫,即可看出问题所在。 张倩的违规提拔就属于这类问题。 张倩当年在搭上某个“圈内”大佬顺风车后的三年内,经历了从区到市、职级晋升、重点培养、进班子等火箭般的提拔。 根据规定,提拔后在某职务上必须任职若干年份才能进行下一次提拔,初被某单位录取后也需要一定时间的服务年限。拿出张倩的档案,会发现她的任职经历堪称争先恐后,每一次提拔都踩在上一次提拔的底线上,每到规定时限过后她就能迎来提拔。 然而问题出在张倩初次提拔,也就是她从区到市这一道槛上。规定上写得清楚,张倩的条件不能在当年度录用到市里,除非她具有研究生学历。 她确实有研究生学历,不过是在那次提拔的半年后。她当时在读在职研究生,只差半年就能拿到学历,严格抠规定的话,她是不具备录用条件的,但她的门路让她绕过了这一硬性要求,提前一年被录用上了。 就是这么一提前,她才赶上了权力最后的窗口期,一步登天,那之后,她的门路就调任了,她也开始了原地踏步。 单从人事档案上看,张倩的履历上只有这么一个“小瑕疵”。她的门路相当清楚规程,将她的各种资质准备得整整齐齐,也打通了一切应该打通的关系,这背后的运作是否合规姑且不谈,至少反映在纸面上是合规的。 除了硕士研究生毕业时间对不上这么一个“小瑕疵”。 王子虚跟大领导反映的,也就是这个“小瑕疵”。 当然,他和沈剑秋还聊了很多其他问题。不然也不至于花上两個小时。 道理很绕。在老地方的咖啡厅,王子虚坐在熟悉的座位上,跟宁春宴解释了半个小时,她才稍微跟上王子虚的思路。 “所以,你搞得那么复杂,弄得那么不愉快,顶着那么大的压力,最后你反映的问题,就只是张倩提前了半年说自己硕士毕业?” 宁春宴看着王子虚,眼神似乎在说,兄弟,这也不值当啊。 王子虚木然喝了口黑咖啡:“嗯。我能反映的也只有这了。” 宁春宴将细瘦的胳膊放在桌上:“你是不是手下留情了呀?” 王子虚摇头。 “我掌握的,就只有这一个证据。其他没有证据的事,没法说。” 说完,他停顿片刻,又道:“而且,只反映这一个瑕疵,我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 王子虚眼睛直视前方,不动声色地又喝了一口黑咖啡,味道极苦。 宁春宴盯着他的脸,盯了一会儿,放弃了问他达到了什么目的,以及他想要达到什么目的。 她拢了拢头发,坐端正身子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我陪同了。” 王子虚转头看她,脸上第一次有了情绪:“为什么?” 宁春宴认真地说:“以壮声威。” 她又说:“如果今天只有你一个人来,怕是要又被张倩给欺负死。没事,今天咱是顺风局,不要像上次那样了哈,精神点。” “……” 王子虚并没有尝试纠正她的想法,只是默默偏开了头。 没有等多久,张倩就来了。气势汹汹地来了。 这次她换了个香奈儿的手提包,紧紧夹在腋下,直奔两人而来,到了眼前,将包示威般地重重往桌上一放: “王子虚,你到底想干什么?” 王子虚抬头装傻:“不是你要跟我见面的吗?” “我问伱昨天晚上是想干什么?” 这话单听起来有些歧义,远处服务生的面孔转了过来看这边,张倩伸手将包间的帘子拉上了。 “还有,她为什么也在这里?” 张倩很不礼貌地伸手指着宁春宴。 宁春宴霸气打开自己的蔻驰包包,从里面掏出一支发夹,把头发在脑后扎起来。 生气,但我什么也不说。气势不能落下。 何况我的包包比你的贵。 王子虚说:“她是我朋友,我昨天就约好跟她见面有事要说,见你只是顺带的。你要有什么事,说完赶紧走。” 张倩抱着双臂冷笑。同样的舞台同样的演员,不就是为了在同样的地方把面子找回来吗?那点小心思当谁不知道? 其实她这样想还真想错了。王子虚并不是想把面子找回来。他昨天已经把该干的都干了。张倩的面子能值几个钱,有什么好找的? 宁春宴凑过来,用只有他听得到的声音咬着牙说:“好样的,就这样怼她,你要再像上次那样怂了,我乳腺都要被你气堵了。” 王子虚有点郁闷,因为他觉得上次他没怂。他怂的时候宁春宴都没见过。而且说什么也轮不到他来为她的乳腺负责。他指着座位对张倩说:“坐。” 张倩冷着脸:“我不喜欢你用这种命令的语气跟我说话。” 王子虚不耐烦起来:“你爱坐不坐,不坐就站着说。” 张倩咬了咬牙,坐了下来低声道:“王子虚,你昨天冲动做的那事儿,有没有考虑自己的下场?你知道你得罪了多少人吗?” 她又说:“你不要以为文会上出了一次风头就算赢下所有,我告诉你人们忘性是很大的,你的作品没有你想的那么重要,别以为能够被人传诵上千年,人们每天要忙的柴米油盐太多根本没有空余功夫在脑子里塞下一个你,过几天你的风头过去了大领导也不在乎你了。你再想想你现在的行为会后悔的。” 张倩的话很多,王子虚只是默默听着,听完后,他只用一句话,就击破了张倩好不容易绷起来的防线: “张倩,我要辞职了。” 张倩努力凝合起即将四分五裂的五官:“你要辞职了?你干嘛要辞职?你现在已经够混吃等死了,这么大的人了连婚也没结,为了赌气,连现在的生活都不要了吗?你文会奖金也就10万,你不会以为你真能靠稿费活着吧?” 张倩说完,宁春宴用有些哀悯的目光看着她:口口声声说自己了解王子虚,却连王子虚早已结婚了都不知道。活在自己世界里不见天日的是她才对吧? 王子虚说:“你别误会,我只是觉得这份工作不太适合我,我的精力也不太能支撑我同时做太多事。至于我的生活嘛不用你操心。” 张倩有些走音:“你还有什么事?” “考研啊。”王子虚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说的时候甚至想笑,“我得赶紧考上南大,否则,有人要来找我算账了。” 张倩不明白他话里的逻辑,她感觉昏昏沉沉,身体摇摇欲坠,唯一吸收进大脑皮层的信息,只有王子虚将要辞职这一点而已。 “你真以为你拿辞职来说事,你就没有软肋了吗,我告诉你……” 王子虚打断她说:“张倩,你搞错了一点,今天是你要来找我说话,不是我要找你说什么。对你,我无话可说。收起你在官场上学的那套色厉内荏的东西吧,对我没用,我都是要走的人了,你想聊就聊几句,不想聊就走,不然都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张倩的脸色几经变换,最后才冷着脸道:“你跟大领导究竟说了什么?” 王子虚喝了口黑咖啡,慢悠悠地说:“大领导昨天已经和我达成了共识,那就是你不适合担任任何领导职务。” 在张倩动摇的目光中,他说:“哦,可能再过不久,会把你调到某个开发区乡镇或者某个偏僻单位吧,到我们单位来跟我们局长当同事也是有可能的。” 张倩的表情终于惊恐起来,她的脸色逐渐变得像死人一样惨白,嘴唇也失去了颜色。 “为什么?” 王子虚说:“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领导会这样觉得啊?!”张倩有些歇斯底里,“我今年就该提拔为副处了啊!” 王子虚眨了眨眼:“因为你不适合担任领导职务啊。” 看着张倩目瞪口呆的表情,王子虚说:“其实只是这样就不错了,因为照我看来,你不光不适合担任领导职务,你连当公务员都不适合。 “你喜欢奢侈品,脱离群众,没有服务人民的意识,你做公务员,不仅和你的人生信念相悖,不利于你自身发展,也不利于你做好工作。把你下放到基层也挺好的啊,可以磨砺你的精神和道德情操,对你是有好处的。” 张倩一拍桌子站起来,口水差点喷到王子虚脸上:“你在跟我开什么玩笑?我当了这么多年公务员,论级别我比你高得多,你凭什么在大领导面前这么说?你懂什么?” 黑咖啡已快见底,王子虚一边喝,一边直勾勾地盯着她,似在看什么笑话:“反正我已经跟大领导这么说了,大领导也连夜打电话把处理意见告知组织部了。接下来你跟我发脾气也没用,你要找,你就去找大领导吧。” 宁春宴在一旁憋笑到快要憋出内伤了。 之前张倩说是为了王子虚好才把他稿子给毙了,如今王子虚也说是为了张倩好才跟大领导吹的风。他甚至连回应都如出一辙:反正我已经这么干了,你要找就去找上面吧。 王子虚说他不记仇,宁春宴当时竟然还真信了他不记仇。他明明记仇得很,眼前这一幕,不就是原封不动复刻当天发生的情形吗?只不过双方已然身份互换。 宁春宴通体舒泰,那天被气出来的乳腺拥堵仿佛一瞬间通畅了。王子虚不用再为这个负责了。 王子虚站起身,不好意思地对宁春宴说:“咱们走吧。我看她也不像想善罢甘休的样子,我接下来还有事要单独跟你谈。” 宁春宴抓起包,昂然抬起头,从张倩身旁经过,跟着王子虚走了没两步,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扑通”一声,她转过头,顿时吓了一大跳:张倩跪在了地上。 她穿着没过膝的短裙,圆滚滚的膝盖直接接触地面,那声“扑通”尤为清脆。 “王子虚,”张倩两眼发红,“我错了,你能不能去跟大领导求求情,我真的不想去基层,我会死的。” 王子虚很郑重地回过头,严肃地对她说:“张倩同志,我可以以我的切身经历向你担保,在基层工作不会死。” 张倩啜泣起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承认之前跟你沟通少了,发生了一点误会,你要怎么才肯原谅我啊?” 王子虚叹了口气:“我从来没怪过你啊,你之前三番五次找我茬,我也没说什么。我只是……” 他伸手做了一个车轮滚滚前行的手势,仿佛一切都将随风而逝:“我只是突然想通了。” “你想通了什么?” 王子虚看着她:“我和你都是人,为什么我难为我自己,而不难为难为你呢?” 说完,他拉着宁春宴转身就走,留下张倩在原地悲切。 宁春宴低声道:“她一开始来势汹汹,现在倒是知错了。” 王子虚摇了摇头:“她哪里是知错了?她不过是知道怕了。她以前在核心部门当领导当惯了,不管碰到什么问题,摆摆架子,甩一甩脸色,着急的自然是别人,久而久之形成习惯了,不管碰到什么问题都是这幅臭毛病,碰到不惯着她的,她才开始急,已经晚了。” 他说得也有几分惋惜,因为张倩以前真不这样。物质生活和畸形的权力欲会导致一个人彻底改变,连气质都发生变化。对于张倩的转变他念及故人之情有几分伤感,不过对于张倩的遭遇他并不惋惜,会演变成这样她自己也有问题,不然何必前倨后恭? 宁春宴忧心忡忡地问:“大领导真的保证了要处理她吗?” 王子虚小声跟她说:“真的。而且我不只是跟大领导说了这些,我还把张倩的提拔材料都搜集起来,投到有关部门邮箱里了,就算大领导不查,回头这件事暴雷了,也会查到张倩头上,哪怕是为了自保,也没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袒护她了。” 这一套小连招环环相扣,将张倩周围的关系全瓦解了。但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王子虚的隐忍。 他的材料肯定不是一朝一夕收集起来的,他掌握的证据可大可小,早几年举报可能无法取得良好结果,反而会遭到打击报复。忍到现在才拿出来,做足充分准备,才算给张倩的棺材板钉上最后一枚钉子。 宁春宴在心里打了个寒战。 要不怎么说了解你的人一旦成为敌人,将是最可怕的敌人呢? 对于王子虚来说,最了解他的张倩可说是喷火哥斯拉级别的敌人;而对于张倩,王子虚又何尝不是一只丧尸暴龙兽? 只可惜张倩以前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两人坐到宁春宴的保时捷里,宁春宴舒服地叹了口气。她好像刚刚打了一场胜仗,现在是总结、庆功、篝火晚会、愉快后日谈的环节。 “总算是报了一箭之仇,你有什么感想吗?” 宁春宴斜眼看他,王子虚却还是那副表情:“也没有十分特别的感想,至少没有大仇得报的感觉。其实我一直在想……” “想什么?” “以前有人跟我说过一句话,”王子虚说,“‘生活中的一切都和性有关,除了性,性有关权力。’” 宁春宴眼睛闪动一下:“那你和张倩这事……也和性有关吗?归根结底,你想睡她或者她想睡你?” 宁春宴在他面前越来越放得开了,王子虚没有吐槽这一点,说道:“肯定不是。我现在觉得那句话很狭隘。就比如这件事,就和性毫无关系。自始至终只和权力有关,之前她用一句话就支配了我的生活,现在我也用一番话支配了她。” 宁春宴说:“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 “所以如果要更正的话,这句话应该改为,生活中的大部分事情都和性有关,另外一部分事情和权力有关,其中包括性。” 宁春宴窃笑:“你倒是严谨。” “不断扬弃自己,日以寸进嘛。”王子虚坦然说。 宁春宴说:“我不求大的长进,今天这件事也没感觉受到什么教育,反正看到她吃瘪就很爽,今天我是爽了,感谢你带我看了一场好戏。” 王子虚说:“那我建议你早日摆脱这种低级趣味吧,因为接下来我要跟你说的事情,会更爽。” 说罢,他将一张银行卡放在她车的中控上,缓缓推过去。 宁春宴眼睛盯着那张卡,问道:“干什么?” “你不是要办杂志,正缺资金吗?”王子虚说,“这卡里面有80万,借给你,作为朋友,还款期限和利率都好商量。” 宁春宴瞪大眼睛:“这这这这是什么意思?我已经落魄到脸上都写了缺钱了吗?” 王子虚忍不住笑了,这是他今天以来第一次笑:“我能说其实我一开始就觉得你的杂志是个好项目吗?我是奔着赚钱才借给你的。” 宁春宴目光惊疑不定地盯着他,纠结了半晌,皱着眉头说: “我承认,我距离我的计划,确实还差不少钱,我本来打算卖掉我爸的房子,但不幸的是我最近才得知,由于几年前的投资失误,我爸妈俩早已把那边的房子给卖了只是瞒着我。但我也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实在不行我还可以卖车呀……” 王子虚说:“别卖车,你这辆车我还挺喜欢的。” 宁春宴瞪他:“你喜欢没用哦,我的车不外借。”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把它留着,不仅不用外借,更不用学秦琼卖坐骑。你这车我是柏拉图式的喜欢,不用自己开,只看着就挺愉悦。” 宁春宴内心挣扎半天,把银行卡推得远远的:“不行我不能要你的钱,你赚钱也不容易,这些钱肯定是你的全部积蓄吧?我要是拿走了,你怎么办呢?而且你接下来还要辞职,还要考研……” 王子虚说:“呃,我没你想的那么栽,我其实有经济收入来源,我在写、写那个,写网文。” “写网文?” “对,赚了点小钱。” 宁春宴不信。但现实由不得她不信,不然这些钱是哪里来的?西河办事员的工资还没高到能攒下这么多钱。何况以王子虚的功底,写出赚钱的网文好像也没啥好奇怪的? 王子虚将银行卡又推给她:“如果你要是实在拿着烫手,你把我当股东也行,每年给我分红就行。不过我不干涉工作。” 宁春宴咽了口唾沫:“真的可以吗?你认真的吗?不是在开玩笑等着看我笑话吧?” “生活已经给我开了够多玩笑了,我已经失去了开玩笑的能力。” “不要说得这么沉重,我信你就是了。” 宁春宴心脏“咚咚”跳着拿起卡片,心虚地笑着问:“我还是有点懵啊,就当是我开玩笑,容我问问,你这样做,参照你刚才那句话,是和性有关呢?还是和权力有关?” 和性有关就是想泡她,和权力有关就是想拉拉关系,王子虚摇头否定,以上两者皆不是。 “可以说和情怀有关。” 宁春宴将银行卡在手中轻轻晃了晃:“好兄弟,我是愿意相信你的,那你的句子又可以更改喽?” “明天再改吧,留一点进步空间。” 王子虚下车前,宁春宴挣扎半天,突然道:“嗳,我问问你,你愿意来我们杂志当兼职编辑吗?” 王子虚道:“我?我够资格吗?” “够啊,你现在好歹也算《长江》出道的新人作者,还拿下了西河文会的头名,也算号人物了,录你当编辑不算辱没师门,”宁春宴说着说着骄傲起来双手叉腰,“何况只是当个小编而已。” 王子虚有点犹豫,宁春宴又劝导起来:“你接下来不是要辞职吗?还要去南大读研,我们杂志办起来后大概也是在南大附近,你上学兼职上班,不是很合适吗?” 王子虚有点心动了。 宁春宴接着蛊惑:“而且你知道吗?我们主编还是陈青萝哦!告诉你她很厉害的,接下来她的必得茅盾文学奖,你跟着她打打下手,没准还能学不少东西。” 王子虚的心脏不争气地跳得厉害,内心翻江倒海半天,才干巴巴地说:“我考虑考虑。” “啊?还考虑什么?” 王子虚推门下车:“我考虑考虑,你等我消息!” 说罢,他飞也似地跑了。 宁春宴捶着方向盘说:“可恶,那不应该是招聘方的台词吗?!” 第121章 首先我们应该善良(7200) 王子虚又在意想不到的时机被“陈青萝”这个名字袭击了。 他感觉很不好。所以他逃了。逃走后才想起来,找宁春宴还有事没做完。 但是他又不想就这样回去,他走在路边踢着石子,跟自己僵持住了。 今天是他戒烟的第五天,但这种情况下不得不抽。不是他给自己破戒找借口,如果这辈子只有一天可以抽烟,他会选择今天;如果这辈子只有一支烟可以抽,他会选择现在。 他撞进路边一家小小的便利店,告诉老板来一盒大丰收。 老板将烟盒拍在桌上:“6块。” “6块?!”王子虚扶住了柜台,“不是3块吗?” “涨价了。”老板言简意赅。 “哪有翻一倍这样涨的?” 老板拍了下烟盒子:“哪能这样算?从绝对值上看,不也就涨了3块钱吗?利群以前14块,现在19,还有红塔山,以前8块,现在卖13。哪个涨得不比大丰收多?再说现在你拿着6块钱,能买得到啥烟?” 王子虚不得不承认老板是对的,于是他让老板拿了一盒,获得老板同意后,当场点了一根,然后当场咳出声,盯着手里的烟惊疑不定—— 涨价了尚可接受,烟味变了如何能忍!连小小一颗烟都不能坚持自我,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 老板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眯眼笑道: “味儿变了是吧?跟你说他们技术升级了。” 王子虚犹豫着又抽了一口,皱眉难以置信:“可是不能变得这么的……这么的没有个性啊?” 老板笑了,似乎能理解他的心情:“我也是老烟民,告诉你吧其实烟味一直都在变,抗议也没有用,而且烟味这东西一旦变了,就永远也变不回来了,哪怕他们用原厂的原机器做出来的味道还是会不一样。没必要懊恼了,要怪只能怪自己,谁让当初喜欢的时候不多抽几口呢?” “有烟堪抽直须抽,莫待变味空烦忧。” 王子虚哑然无言。他妈的,区区一家便利店的老板,竟然也能说出这么富有哲理的话,着实非同小可。 随后,老板紧接着的一句话就让他收回了自己的敬佩:“当然,退是不能退的,你都抽了一根了。” 王子虚叼着烟走出店门,回头一看,这家店招牌上的名字竟是“白月光超市”。 他一不留神,嘴里的烟掉落在地,懊恼中用脚碾熄了,捡起来丢进门口垃圾桶。 区区一家10平米的便利店,连冷鲜柜都没有,叫什么“白月光超市”是何苦来哉?不过这样他就理解为什么老板说话是那个调调了。“白月光超市”,哼,他是个有故事的小超市老板。 阳光透过门口的树梢洒向地面,他看着门口婆娑树影,想起老板那番话,在这个时刻他忽然意识到,昨晚已经永远地过去了。 逝者如斯夫,良时不再至。还会有那样的星辰那样的月,但永远不会再有那样一个如梦似幻的夜晚。 他会记住李庭芳留下的那张幡子,也会记住宁春宴好看的汉服,当然最要紧的是,他会记住那夜陈青萝和他说的为数不多的话。 你长高了。 但是你长这么高做什么? 王子虚将手掌放在头顶,压扁发型。 长高也不是他的错,是基因和营养问题,这话听起来好没道理的。 但他一整夜脑海里都在反复回荡这句话,导致他惨烈地失眠。 相比起高中时,他确实是长高了一点。还记得那时候,陈青萝尚能平视他的鼻梁,现在则只能盯着他的喉结。 无论如何,她很少抬头看他,似乎在她的世界里,王子虚就该跟她长得一样高,所以她倔强地不肯抬起头,平视着自己想象中王子虚双眼的位置。 他的身高已经很多年没变过,曾经和陈青萝身高差距还小的时候双眼所看到的世界嘛,肯定与今日不同,那时候体验如何早已忘记。 她只需一句话,就将他拉回了许多年前。 这样就再也忘不了。 他会永远记得,陈青萝在旷别12年3个月之后,见到他的第一句话是:你长高了。 正如他还记得12年3个月之前,陈青萝和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最要紧的是,首先我们应该善良,其次要诚实。答应我,一辈子都要做到,明白吗?” 王子虚轻轻点头,说我明白。其实他不明白,那时候他还没有读《卡拉马佐夫兄弟》。 直到多年以后的某天,他在淋浴时突然想起这一幕,才惊觉陈青萝的意思。那时候他已经读过《卡拉马佐夫兄弟》很久了。他是突然将二者联系起来的。他顿时呆立原地,任由淋浴的水珠划过脸颊。 陈青萝的那句话出自《卡拉马佐夫兄弟》,原句是: “最要紧的是,首先我们应该善良,其次要诚实,再其次是,我们永远不要相互遗忘。” 是的,这也是陈青萝小姐的惯用伎俩,打哑谜。 谁都不知道她平视着王子虚的喉结时,在琢磨着一些什么不为人知的小心思。 好在尽管他当时并没有猜破这个哑谜,但他依然全都做到了。他没有将她遗忘。 可是就算做到了,又怎样? 后来他每每重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读到最后一个章节时,总是忍不住热泪盈眶。 “所以首先,我们要一辈子记住他。即使以后我们忙于办重要的大事,有了显赫的地位,或者陷入某种巨大的不幸——无论如何不要忘记,我们曾经在这里,感到多么美好。 “一段美好的回忆,是世上最高尚、最强烈、最健康,而且对未来生活最有益处的东西。如果一个人能把这样美好、神圣的回忆带到生活里去,他就会一辈子得救。 “一个好的回忆留在我们心里,也许在某个瞬间,它能成为拯救我们的手段。也许我们无可避免会变成坏人,但只要我们一想到他的事,想到我们怎样爱他,这段回忆就会出来,阻止我们做出最坏的事。” “陈青萝,记得吗?最要紧的是,首先我们应该善良,其次要诚实,再其次是,我们永远不要相互遗忘。” 他分不清自己是为陀翁的笔调所感动,还是为了自己放在心里的那段美好回忆而感动。有关陈青萝的那些回忆,确实是这个世界上最高尚、最强烈、最健康的东西。它拯救了他不止一次。 他没有遗忘。她也有做到吗? 保时捷慢慢滑行过来,车窗降下,露出宁春宴的戴着墨镜的脸: “喂!那个有钱人王子虚,你跑这么慌张干嘛?你待会儿不是要去送钟教授去高铁站吗?你打算自己走着去啊?” 王子虚收拾起了自己的心情,一言不发地,老老实实地重新坐上副驾驶,规规矩矩地系上了安全带。 宁春宴本来还想揶揄他两句,但看到他这么乖觉,又说不出什么了,只是又好气又好笑地埋怨道: “怎么每次听到文坛大佬的名字,第一反应都是撒腿就跑呢?怎么,你社恐啊?” 王子虚说:“从通常意义上讲,我应该有些社恐。但从我个人角度来讲,我只是不擅长社交。而我恐惧一切我不擅长的事情。” “你倒是挺诚实。” “我还很善良。” 宁春宴给了脚油:“看在你借钱给我的份上,我同意你善良啦。不过你刚才说你要辞职,真的想好了吗?你这个年龄辞了职,当真不要紧?我是可以保证只要杂志不倒闭,就可以一直给你发工资,可我没办法保证等你七老八十了我的杂志社还不倒闭哦!” 王子虚说:“我还没答应上你那儿去呢。” 宁春宴瞪眼:“别傲娇了,死社恐!等你以后成名成家了,总是要认识很多文坛大佬的,到那时候怎么办?” 宁春宴以为他对陈青萝的回避是由于对先进同行的畏惧。不是她太笨猜不到陈青萝和王子虚是旧相识,主要是陈青萝和王子虚双方都坚称不认识对方,以她的性格实在想不到世上居然有此等性格的人,居然还有俩。 王子虚摇了摇头,岔开话题道:“我们先去我单位一趟吧,我有些东西要拿。” 今天是美妙的周六,休息日,单位不上班,想必碰不到什么人,又刚好是顺路,他觉得趁机回去处理一下私人物品正好。 结果等他到了单位,却发现单位里除了值班的二三子,一大堆人都在,和他幻想中的光景大为不同。等他发现如此热闹时已经晚了,刁怡雯坐在办公室里,跟他视线相交,逮了个正着。 那姑娘表情一愣,显然是没想到他会来办公室,但什么也没说。王子虚自忖,此时掉头就走,未免要被人给瞧扁了,遂昂首阔步继续向前,路过局长办公室时,门刚好打开,苟应彪拿着水杯从里面出来,两人撞了个正脸。 一时间苟应彪十分尴尬,王子虚倒还好。他只稍稍一停顿,便接着昂首阔步从他身旁经过。他现在已经失去跟他打招呼的必要了,五斗米都不要了,自然无需折腰。 苟应彪却喜笑颜开地主动跟他打了个招呼,态度还甚是恭敬:“王子虚,今天还来上班啊?今天不是休息日吗?” “嗯。” 王子虚点了点头,转头就走。 别人既然给他打了招呼,他下意识就回了个招呼。回到自己办公室刚坐下就后悔了。他感觉自己太客气了。 苟应彪在背后阴招频出,两面三刀之辈,有什么好搭理的?竟然还回了他一个“嗯”。本来一个字都该欠奉的。 他越想越气,有股指着苟应彪的鼻子再把他骂一顿的冲动。但一来上次已经骂过了,所谓罪不二罚,这次算师出无名;二来苟应彪没主动找事,这次要是骂了,传出去倒是他的不对。 他只好顺顺自己的毛,告诫自己“首先我们应该善良”。 “王子虚。” 正在他收拾东西时,苟应彪阴魂不散地出现在他门口,又巴巴地主动过来跟他说话。 “这次你拿了文会第一,恭喜啊。” 苟应彪见风使舵的本领他算是见识到了。王子虚低头接着收拾东西: “哪里哪里,我就是个入围赛被刷下来的水平,还要开全单位批斗大会做检讨呢。这次只是侥幸拿了第一而已,苟局不用谬赞了。” 苟应彪这么当面被揶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但很罕见的一点没发火,低声道:“哪里哪里,你谦虚了,我问了很多人,打听了一下那天评分现场的情况,都说你的第一来得当之无愧。他们都说,你极有才华。” 王子虚心念一动,知道肯定是沈清风又给他通风报信了。这小老头现在忧惧难安,生怕自己得到了大领导更多的赏识,在背后告他一状。 王子虚提高音量:“我哪里比得上您苟局长的才华啊?您发在群里那些诗才是天下无双、世上罕有。您的惊人之才在单位这么多年都没发现我这颗假宝玉有什么才华,别人的言论肯定只是逢场作戏而已,我是不信的。” 王子虚特意用上了大音量,飘荡在走廊的议论声都停下了,似乎是有人出来探听这边的情况,苟应彪心里发慌,生怕王子虚又失控了给他一顿乱骂。 不过他也会给自己找台阶下,呵呵一笑道:“看来你今天心情不太好,我换个时候再跟你好好谈谈心。” 王子虚挥挥手:“苟局日理万机,我的心理辅导就不用劳烦您来做了,我打算近期就提交辞职报告,麻烦你们提早开会审议。” 苟应彪脸色一白:“你要辞职?” “嗯。” “为什么?” 王子虚没有说话。他本来就不必说缘由。 苟应彪咬了咬牙,压低声音道:“王子虚,我听说,那天夜里你跟大领导私聊了很久,你跟他说了些什么内容?” 王子虚知道他刚才打了半天太极,就是为了问这一句,冷笑道:“谈天说地,聊了不少。” 苟应彪说:“我就直接问了,你有没有跟领导讲有关我的什么事?” 王子虚抬眼看他:“我跟领导讲了什么,领导想什么,这都不是你应该考虑的事,苟应彪。” 苟应彪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这时王子虚才发现,他脸上的皱纹似乎多了不少,这是思虑过重和心力损耗导致的,他的状态看上去很差,也许昨晚根本没睡着。 苟应彪露出了告饶的表情:“王子虚,你兴许是对我有些误解,我其实是对你是很宽容的。你过去那些损失,以后工作上慢慢给你补偿,有必要非要弄得鱼死网破吗?” 王子虚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你宽容?你哪里宽容?你只是拿我没办法罢了。” 他又说:“苟应彪,你以为你的小动作,我不知道?你在背后筹划拿我老婆当棋子对付我,你以为真的神不知鬼不觉? “苟应彪,我没有见过比你更恶心下作、蠢笨如猪的人。鱼死不死不知道,网反正是一定要破的,你敬请期待吧。” 苟应彪背后发凉:“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是谁跟你说的?” 王子虚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个道理,你不应该不懂吧?” 苟应彪慌张起来。其他的手段倒好,都是摆在明面上的,唯独这件事,传出去了对他的名声是最坏的打击。 他开始在心中排查到底是谁出卖了他,排查来排查去,却发现当日在场的人,都有嫌疑。甚至连沈清风都有嫌疑。 正在此时,刁怡雯推门进来,让苟应彪悚然一惊。 “进来之前不会敲门吗?” 刁怡雯被苟应彪疾言厉色说得一愣,但很快恢复了神情淡漠。这让苟应彪十分奇怪。尽管刁怡雯背景不小,可她平时处事不会像王子虚一样生硬,甚至麻木。 “苟局长,”刁怡雯递过来一张纸,“这是我的辞职报告。” 她的话让两人都是一惊,苟应彪叫出声来:“你怎么也要辞职?” “也”? 刁怡雯注意到苟局话里的细节,看了王子虚一眼,说:“我对我的职业规划另有打算。” 苟应彪压低声音,说:“小刁,你别突然做决定,你跟你爸妈商量过没有?你可是还有服务期在身上的。” 刁怡雯说:“我现在试用期还没过,所以请您加快进度,再过一个月,我试用期就该过了。” 苟应彪忽然紧张起来,他突然发现,现在的形势对自己很不利。 文会第一、二名,刚刚颁奖第二天,就来办公室里集体要求辞职,这传出去了影响多不好?尤其是对他来说,会不会给领导留下一个“用人不善”的印象? 当然,还有更棘手的,王子虚还指不定给领导吹了什么风。要是他俩都在这个关头辞职,自己不是问题也成问题了。 王子虚坐看苟应彪急得头上冒汗,只是微微一笑,站起身赶人:“两位出去聊吧,今天是休息日,我办公室要关门了。” 离开前,他深深看了自己的工位最后一眼,然后锁门离开。 辞职流程没有那么快,现在还不是诀别的时候。 下楼后,宁春宴等在车里,问道:“怎么这么慢?” “上楼碰到了点人。” 他刚刚坐到副驾驶里,刁怡雯从后面赶了上来,站到他窗前道:“我有话要跟你说。” 王子虚降下车窗:“跟我?” 刁怡雯点头,然后说:“雁子山托我给你带句话,他说,到东海去。” “到东海去?” 王子虚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随后跟宁春宴面面相觑。 宁春宴看他:“你还认识雁子山?” 王子虚摇头。这位国内的前辈作家,他连作品都没怎么看过。因为他不在“获得过诺贝尔奖的作家名单”里,在“有机会获得诺贝尔奖的作家名单”中,他也不是第一梯队。 刁怡雯说:“他说,你会明白的。” 王子虚一脸茫然。他觉得雁子山可能高估他了。 刁怡雯盯了王子虚一会儿,忽然对他一无所知的表情感到有些愤怒。 她很想大声宣布:你知不知道你在文会上击败了谁?是雁子山!你的作品甚至压过雁子山拿了头名! 但是,她是不会说的。王子虚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他还有过这样的荣誉。除了她和雁子山自己,谁都不会知道。 王子虚看她表情有些奇怪:“你还好吗?” 刁怡雯摇了摇头,一回头,甩开辫子走了。 宁春宴表情奇怪地盯着他:“你怎么人家了?” 王子虚道:“我没怎么啊!” “你没怎么的话,这么激动干嘛?” “我被冤枉了,还不许我激动一下吗?” “我又没说你怎么了,你怎么被冤枉了?你看,心虚了不是?” “我心虚,我心虚。” “你可得记住,”宁春宴摇晃着手指,“你可是结了婚的,不能随便对人小姑娘出手。” 王子虚憋得胸口发闷,一言不发在副驾驶上cos大佛。宁春宴偷笑,这人太好拿捏了。 结果她开出去五十米,王子虚突然憋出一句:“对大姑娘就能随便出手了吗?” 宁春宴差点一脚踩到刹车上:“你刚才憋了半天,就想到这么一句?” “不是,我一开始就想到了,但是没脸说。” “现在怎么又有脸说了?” “我实在憋不住了。” 他没说实话。不是他憋不住了,而是他通过自己老道的察言观色能力,观察出宁春宴打算放过他,才敢杠上加杠。 其次我们应该诚实。但想来这么一点小小的谎言应该不算不诚实。 宁春宴果然放过他了。开了会儿,她问道:“‘到东海去’是什么意思啊?” 王子虚说:“我不知道。” 宁春宴说:“雁子山不是说你知道吗?” 王子虚说:“我跟他又不熟。” 说完,他又说:“我也在想这是什么意思。这个句式,我能想到两个典故。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一个。” “哪两个?” “一个是伍尔芙的《到灯塔去》。” “哦!对,到灯塔去。”宁春宴点头,接着露出为难的表情,“你看过吗?” “说实话,不大好懂。”王子虚说,“她的这种意识流有点别具一格,我不是很能理解。所以如果雁子山这句话是蕴含了这个意思,我可能就不太能明白。” 王子虚说得很诚实,一般聊文学的人是不敢说自己不懂伍尔芙的。意识流都不懂,还好意思聊文学?一般聊起文学,如果说不懂意识流,那就处于鄙视链低端了,随时有被鄙视的风险。 所以大家一般都会说自己很懂。普鲁斯特、福克纳、伍尔芙、乔伊斯,越难懂的作家越是要轻蔑一笑不屑一顾,然后幽幽道,太简单了,都这么大众化的作者了,你都没看过? 王子虚是为数不多在宁春宴面前坦诚自己不太懂伍尔芙,同时阅读量又确实极高的人,所以他说自己不懂,宁春宴听得心头发暖,感动极了,说: “说实话我也不太懂。我研究生课题还做过残雪的研读,也让我真是头大,光看书都感觉快要死了。” 王子虚心悦诚服地点头:“残雪确实也难懂,相比起来,康德都显得简单起来了。” 宁春宴转头:“等等,怎么扯到康德去了?” 王子虚说:“残雪的哥哥是邓晓芒啊。” 而邓晓芒是国内知名的康德哲学研究者。 王子虚思维一发散,就让人难以跟上了。宁春宴勉强能跟上一点,这种聊天还在她舒适区之内,她甚至觉得这样聊起来很爽。 “对了,你刚才说这种句式你能想到两个典故,还有一个呢?” 王子虚说:“还有一个是《罪与罚》里面的‘到美国去’。这个就更耐人寻味了。因为‘到美国去’在书里象征着堕落,是自杀的隐语。” “《罪与罚》我看过。陀思妥耶夫斯基很爱国,他认为‘到美国去’是背叛自己的俄罗斯母亲,美国象征着一个孵化邪恶的堕落之地。从这个角度看,难道雁子山认为东海是个孵化堕落的地方吗?嗯……也有可能,毕竟东海是那么的纸醉金迷。” 王子虚说:“但是雁子山自己也长居东海吧。” 宁春宴点头:“是的。都不太像。” 王子虚闭上嘴。其实如果仅从字面意思上分析,雁子山这句话有点谶语的感觉了。因为他接下来一段生活的核心,确实是“到东海去”。 这段时间文暧那边正在筹划一件大事,很快将会搬到东海去,届时,不管他的工作还是生活,都将完成“到东海去”。 但是雁子山肯定不知道这些,他为什么又要让自己“到东海去”呢? 难解。 宁春宴停到一个陌生小区门口,王子虚左右看了看,问道: “钟教授不是在广场酒店吗?” “是啊。” “这里应该不是广场酒店吧?” “当然不是,谁说这里是了?”宁春宴说,“这里是我家。” 王子虚小心地问:“我能不能冒昧问一下,我们来你家干嘛?” “啧。”宁春宴冲他扬起脸,“谁会请你个结了婚的王子虚上我家来啊?” “哦,那是我自作多情了。但是,我们来你家的小区干嘛呢?” 宁春宴没有跟他解释的意思,她解开安全带,在架势座上伸了个懒腰,发出舒服的声音,猫一样地弓起腰。纤细的腰肢弯曲出一个年轻的弧线,看得王子虚触目惊心。他连忙挪开目光。 伸完懒腰,宁春宴说:“咱们俩把钟教授给请来了,也该咱们俩把他们送回去,这就叫做,有始有终。” “咱们俩?” 王子虚发出疑惑的声音,很快,他就发现她说的“咱们俩”并不包括他自己,而是另有其人。 因为他看到,远远的,面无表情的陈青萝正在朝这边快速移动。 大姑娘真的来了。 第122章 十八岁出门远行 大姑娘今天穿着一件浅绿色的无袖衬衣,下半身是一条牛仔短裤,没有化妆,也没有佩戴任何首饰。头发长而直,一双眼睛十分明亮,目光很认真,并不是认真在看着世界,而是向内注视着自己的精神世界,她在思考着什么。随着她逐渐走近,王子虚感到胸口隐隐作痛。 宁春宴欣赏着手足无措的王子虚,觉得不提前告诉他真是太棒了。热锅上的蚂蚁可不是每天都有机会能看到的。 陈青萝走到车身前才注意到副驾驶里有人,她向内注视着自己的眼睛终于开始投向身体以外的世界,然后发现车里坐着王子虚,她木然站在原地,伸手揉了揉眼睛。 宁春宴降下王子虚那边的车窗:“愣着干嘛?上车啊?” 她没有告诉王子虚车上即将到来一个陈青萝,也没有告诉陈青萝车上会刷新一只王子虚,于是热锅上不止王子虚一只蚂蚁了。 陈青萝低着头,小碎步快步走到后座,打开车门,站着思考几秒钟,又关上车门,来到副驾驶门前,如同杀鸡前打开鸡笼一般把副驾驶的车门给打开了。 “出来。” 王子虚缩在座位上,看着陈青萝洁白的脖子发呆。 宁春宴问:“你要干嘛?” “我要坐副驾驶。” 王子虚一声不吭地下车来,目送陈青萝钻进车,帮她关好门后,然后自觉坐到后座上。 宁春宴眼睁睁看着两人沉默到显得竟有几分默契的行为,道:“你干嘛要把他赶下来?你坐后座去不就行了?” 陈青萝目视前方:“我要坐副驾驶。” 宁春宴说:“你又不跟我聊天,我还想跟他聊天解闷呢。” 陈青萝重申立场:“我要坐副驾驶。” 宁春宴说:“对了,我给你介绍下,这个人就是《前路无恙》的作者,你不是很喜欢这部作品吗?你还为这部作品据理力争过。你刚才赶到后座去的那个人就是伱昨天颁奖的那位作者,你们俩应该是神交已久吧?今天终于正式见面了。” 陈青萝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然后说: “我要坐副驾驶。” “已经没人在说这个话题了,谢谢。” 宁春宴对陈青萝的油盐不进大感意外。她先前可是为了王子虚出头不少次,献计献策又献力,按照她的性格,今天见了面高低要敲诈一顿饭出来才算合理,结果她竟然无动于衷。 宁春宴又回头看王子虚:“我也给你介绍一下,这位任性妄为刚愎自用只考虑自己不考虑别人的大小姐似的人物,就是陈青萝。你的稿子之所以能够入围,就是她想出来的点子。她昨天还给你颁奖了,今天见了她,什么心情?” 王子虚弱弱地说:“让她坐副驾驶吧。” “好了不用说了,让她坐副驾驶吧。坐坐坐。真是够了。” 宁春宴发动了车子。开了会儿,车内载着三個人,却异样地沉默,只能听到发动机的声音。 就在宁春宴觉得气氛越来越诡异之时,陈青萝开口说道: “《前路无恙》那篇稿子虽然还行,不过从结构上看有点保守了,技法很传统,只是其他地方打磨得比较到位,才勉强可说还行。” 宁春宴露出为难的神色:“青萝,人家作者就坐在后面呢,你这么跟我讨论,是不是有点奇怪?” 陈青萝却不为所动,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一般,接着说:“所以我很疑惑,难道那位作者没有涉猎过任何现代的家吗?难道没有读过卡夫卡、福克纳?” 宁春宴甚是无语,说:“王子虚,听到没?陈青萝老师说你没有读过卡夫卡和福克纳。你读过没?” 王子虚说:“读过。当然读过。其实这个问题,我最初考虑过写得新潮一点,我试着写过一版,拿给我一个朋友读过后,她说看不懂。考虑到比赛性质和读者口味,我怕稿子过不了,所以改成了现在的样子,叙事方式更传统。但也因此篇幅变得更长了。” 宁春宴转头对陈青萝道:“嗯。作者本人是这么说的。” 陈青萝发出一声很酷的“哼”,说:“如果那个作者是这样考虑的,也不能算错。余华以前写《十八岁出门远行》时,也被当做先锋作家,但他后面写的东西却一点都不先锋,但每一本都比《十八岁出门远行》更加出名。但那位作者应该注意一点,不要太过,杂念太多,是会影响创作的。” 宁春宴对王子虚说:“听到没?陈青萝老师的教诲。” 王子虚说:“我觉得,我可能是太自卑了,一直在尝试,一直没有结果,所以杂念越来越多,越来越沮丧。当然这不是在自怨自艾。请帮我谢谢陈青萝老师,我会记住这一点的。” 宁春宴对他说:“你直接谢她啊?她不就坐在这儿吗?” 陈青萝又对宁春宴说:“我觉得其实就是万事开头难。他这次短篇获得了一些荣誉,听说又登上了《长江》,接下来其实可以尝试一下长篇创作了,长篇创作才能奠定一个作者的地位。” 宁春宴想要双手抓头:“不是,你们为什么都要让我来传话,你们自己聊啊!” 两人明明都坐在同一辆车上,却都在对她说话。要不是现实中没有拉黑屏蔽功能,她都要以为这两人看不见对方了。 她原以为,只有王子虚一个自闭症,没想到,陈青萝竟然也自闭如斯。 她简直都要怀疑这两人是不是都是30岁的人,两人这种隔空传话的幼稚举动,青涩得跟刚满十八岁似的。 王子虚说:“我下一篇打算写长篇。” 他既没有回答宁春宴,又不像是在对陈青萝说话,倒像是在自言自语。陈青萝也没有发表意见,车内的空气再次陷入诡异的沉默。 好半天,陈青萝才清了清嗓子,目视前方,语调变得忽高忽低:“至少,发表一篇15万字以上的作品,才算正式踏入创作门槛。” 她就像经过一系列康复运动后,总算能够自己下地慢慢行走的病人,正扶着墙小心翼翼地往前挪步。她在尝试跟王子虚建立直接对话。 王子虚何尝不紧张,他简直难以相信自己时隔12年后,还能和陈青萝直接对话。由于中间隔着的这么漫长的时间,他找不准双方的立场,也拿捏不好对话的分寸。他的康复运动也没有做好。 宁春宴是车上唯一没有心机的人,她放弃给两人传话了,他们爱聊不聊,自顾自开了个新话题:“对了,王子虚,你昨天拿了西河文会头名,你老婆去看了没?怎么没见到你老婆?” 这话刚说出口,宁春宴感觉自己右侧温度骤降。王子虚说道:“她没有去。” “你拿奖的画面你妻子都没看到?啊呀呀,那可是在全市人民面前露脸,没看到的话,岂不是很可惜?” 王子虚说:“还好吧。我跟她打电话说了,她平时对文坛不熟,对文学也距离比较远,她知道有这回事就够了,对这些不是很在意。” 宁春宴说:“怎么会不在意呢?你一定没好好跟你老婆解释这个一等奖的含金量。” 王子虚木然道:“我确实没怎么解释。但是我告诉她有十万元奖金之后,她很兴奋。” 宁春宴听完后心中一凛,她想到王子虚借给自己钱的事,料想王子虚的妻子如此看重奖金,家里生活一定不算阔绰,问道: “哟,你拿八十万借给我的事跟你老婆商量过没?要不我把那八十万还给你吧?” 王子虚说:“放心,我家还有足够多的存款。现在银行利率不行,投资又没有门路,这么多钱放在手里,都不知道怎么办,就算不借给你,也是买一些乱七八糟的理财产品。你放心好了。” 经过这段时间的运营,王子虚在文暧以及的版税上,狠狠地赚了一笔。 除了借给宁春宴的80万,他现在手头还有将近30多万存款。这都够多了,如果以稿费的名义按时打给妻子,能够打很久很久。 不借给宁春宴,这么笔钱躺在账上,要是被妻子发现了,他还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宁春宴还是有些担心:“可是我对我的杂志的盈利状况没有什么信心。” 王子虚说:“总要试一下才知道,如果亏得太厉害,及时退出来不做就好了。以你的收入,应该不至于还不起钱。” 宁春宴道:“那肯定。你的钱我说什么也得还。” “不用着急。能帮到你就好。” 宁春宴由衷道:“你是个好人。” “谢谢。你也是个好人。” 陈青萝干咳了好几声,用干燥的声音说:“那谁……借给你钱了吗?” “怎么变‘那谁’了?那是王子虚,我的好兄弟。” 陈青萝冲车顶翻了个白眼:“有钱便是好兄弟的家伙。” “如果你来当我们杂志的主编,你也是我的好姐妹。” “不稀罕。” 宁春宴转头对王子虚说:“不过还好,西河电视台应该有对昨天颁奖的重播,你也上了本地新闻,你妻子一定能看到。” 陈青萝说:“嗯,能看到一堆人酸他。” “什么?” 陈青萝掏出手机:“你没有看新闻评论吗?公众号发的。底下一堆人阴阳怪气。” “是吗?” 王子虚默默掏出手机,打开了西河的公众号,果然看到了昨天文会颁奖的新闻。 点开来一看评论,却发现还好,没有陈青萝说的那么夸张,大多数评论都是没有营养的“好”“赞”“支持”。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讨论昨天热闹场面的,祝福西河未来发展的,研究陈青萝和宁春宴谁更漂亮的。 至于阴阳怪气自己获奖、声称奖项内定的评论,确实存在,不过数量不多,一眼就能看出,是其他那些投稿却落选的人。 王子虚抬头看了眼陈青萝,在椅背遮挡下,只能看到她极为有限的侧脸,她鬓角发丝垂下,头发直得跟用尺子量出来的一般,耳朵微微发红,十分小巧玲珑。 看不清她的表情。 她居然会特意去看这样的新闻,还会在意这样的评论。陈青萝原本遥远的身影,突然在他心中变得接地气起来。 很快车子到了广场酒店,三人下车上楼,一路上,见到了不少西河社会各界人士,对三人组纷纷侧目。 文会刚过,他们三人获得了很大程度的曝光。“西河双璧”的两位才女自不必说,王子虚现在也趁着这股热度成为了名人,不少人都开始对他脸熟。 他们三人能一起行走在广场酒店,自然也成了难得一见的佳景。尤其是王子虚,不少人对他投来艳羡目光。 他原本不名一文,只因为获得了一等奖,就能得到两位大美女的环绕,着实令人嫉妒。 进了钟俊民教授的房间,钟教授和赵沛霖两人都已收拾好行李。三人恭恭敬敬地打了招呼,赵沛霖甚是惊诧地把王子虚拉到一边: “师弟,让你带美女过来,你把西河双璧带来了,你是不是有点高估师兄我了?” 王子虚说:“不是我带她们过来的,是她们带我过来的。” “牛逼。我要是你就好了,能有如此艳遇。” “这是艳遇吗?我只是恰好和她们同路而已。你是不是有点高估我了?” “成天跟西河双璧在一起,还怕没有艳遇?” 王子虚还没理清这其中的逻辑关系,就被钟教授叫过去了。 “昨晚,我跟其他不少人讨论过你的,也讨论过参赛的其他作品,”钟俊民说,“这些人当中有评委,也有文协的资深会员,还有一些其他各界的名人。” 顿了顿,他又说:“我发现大家的意见都不相同,各式各样的都有,但是所有人的统一意见,就是你的作品,要比除了二等奖那一篇之外的其他所有作品,都要高一个层次。” 说完,他总结道:“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优秀作品。” 王子虚低头谦虚了几句。 钟俊民又说:“但是,不可骄傲自满。我见过很多少年得志后,又因为过于自满,中道而衰,泯然众人的人。我希望你不要步他们后尘。” 宁春宴说:“钟教授,你不了解他,王子虚怎么会自满?他这人自闭得不行,今天我们开车过来的时候,一路上他还做了不少检讨呢。只要别人数落他不对,甭管对不对,他都信。” 陈青萝抱着双臂看墙壁。数落王子虚的就是她,她装和自己无关。 钟俊民说:“当然,也不要自闭。南大卧虎藏龙,人才辈出,你现在的成绩嘛,放在其中也算‘人才’那一类,我提醒你的意思就是戒骄戒躁,不然心态容易出问题。” 赵沛霖表情严肃地补充道:“钟教授的意思是,因为你刚刚崭露头角,接下来是一段进取期,需要好好打磨作品,并且迅速写出更多有分量的作品,好巩固你在文坛的地位。所以心态很重要。是不是这样钟教授?” 钟教授挥开他:“不要曲解我的意思。要冲着什么地位、名利去写作就落入下乘了,要始终牢记文以载道。当然,赵沛霖说的,在世俗意义上也有道理,你也可以兼听兼信。” 第123章 只要有家可回,一切都会得救 钟俊民说完大家都开始尬笑。又要人排除杂念,又要人注意谋身,未免也太难为人了些。 钟俊民自己也觉得自己说得老学究气太重,极其拧巴,估计年轻人们不爱听,叹了口气给自己往回找补: “其实吧,最近这段时间,我天天跟黄星火吵,也有些动摇了。现在我们的学生,满口都是小王子语录,一开始我很鄙夷,后来听多了,感觉这人确实有点水平。但是他那种写法,就算再有水平,也永远上不得台面,我就是不希望你沦落到这样。” 王子虚万万想不到,话题忽然转进,一下子飞到了八竿子打不着的小王子身上。虽然小王子也还是他,但他确实没有料到,有一刹那还以为自己身份暴露了。 王子虚说:“教授,这一点上您不用担心。” 因为已经沦落成这样了。 钟俊民点头:“那就好,那就好。‘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即使太史公司马迁,当年也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危机,但是最终历史给了他应有的地位,光焰万古。不要因为一时一地的得失就放弃自己的道路,你肯定是因为某些信念才选择了文学,你要坚持自己,相信文字的力量。” 王子虚郑重点头,不无悲凉地说:“好,我会的。” 听到小王子这个名字,敏感的不止王子虚一个。宁春宴插嘴问道:“钟教授,您还是认为小王子不入流吗?” 钟俊民大摇其头:“不入流不入流,他那样没法入流。写得再好,也是明珠暗投,不能成为真正的大家。” 王子虚听得十分受打击,但宁春宴却眼前一亮:“这么说,您也觉得小王子写得还算好的?” 钟俊民面色铁青:“谁说了?” “您刚才说他‘写得再好也不能成大家’,也就是说他现在起码能当得上一句好咯?” 钟俊民气得拍椅子扶手:“我不是说他写得好,我是说好文学和坏文学之间存在一条分野,他的一部分处于那道分野的上端,但是那部分是文学当中最不重要的一部分,除了那一部分,其他的甚至谈不上文学,所以不能说他好。” 宁春宴很知趣地闭上嘴。她不同意钟教授的观点,但没必要在这件事上惹怒教授。 她喜欢小王子,但这种喜欢更适合藏在心底,自己心里清楚就行,不宜宣之于口。 钟教授说完还是很不悦,铁青着脸转头看王子虚:“你的文笔也不错,我感觉不比所谓的小王子差。有些部分可能欠缺了点,但不要灰心,更不用眼红他的成就。他的爆火只是喧闹一时,而成为不废江河才是每个作者应有的追求。” 面对着教授期待的目光,王子虚无言以对,只能缓缓点头:“……好。” “不比小王子差”那是肯定,“有些部分欠缺”应该不可能,“眼红他的成就”更是无从谈起。 因为他就是小王子。当然,这话自己心里清楚就行,不宜宣之于口。 他很庆幸自己当初决定不公开自己小王子的身份,不然现在能有这么多人帮助他吗?他很珍惜这些缘分,以后要时刻注意保密,万万不可透露小王子的身份。 提起小王子,钟教授的话匣子算是打开了,对着众人一顿输出。 小王子如何王子虚倒不在乎,他更在乎陈青萝。现在,他好像已经渐渐开始习惯和陈青萝身处同一个空间中了。和陈青萝相隔不到几米,他也能不举止失措、引喻失义,这是了不起的进步。 令他遗憾的是,陈青萝自始至终没有看他哪怕一眼。他偷偷看了她很多眼,她一次都没有看他。 王子虚有些丧气。不是因为她没看他,而是因为明知道她不会看他,他还忍不住要一遍又一遍地确认。他知道没结果,他就是忍不住。 明明陈青萝没有把他给忘了,两人也许还能试着如从前那样对话,即使距离无法再接近,只是做对朋友也是极好的。可是陈青萝并没有这样的意思。 为什么她要在别人面前装作不认识自己呢?她一定有自己的理由,也许她不想让别人窥见她的青年时期曾和他有一段这样的关系,也许她觉得王子虚过得太失败跟他关系好会丢份。陈青萝的想法深不可测,谁能猜到呢? 也许她不看他倒是件好事。他可以了却念想,不再凝视着无法靠近的她,徒增烦恼。就好比诗人们对月兴叹,无法接近,只能想象。 正在教授对小王子大加批判,王子虚低头沉思时,陈青萝忽然开口说话了,把王子虚吓了一跳。 “为什么小王子要叫小王子?” “什么?” 陈青萝说:“我的意思是,谁会给自己起笔名叫‘小王子’啊?感觉有点……恕我直言,有点自恋。感觉像是個很矫情的人。” 陈青萝的关注点一贯地奇特 王子虚感到深受打击。 刚才钟教授输出了十分钟,都比不上陈青萝这一句话对他的打击大。 宁春宴连忙说:“不是,小王子只是简称,他的账号昵称的全名叫,小王子倒拔猴面包树。” “叫什么?”陈青萝扬起眉毛。 “小王子倒拔猴面包树。” 陈青萝身形一阵晃动,捂住嘴,转身背着身子朝向所有人,肩膀不住颤抖。 “……噗,呼呼、呼呼……” 王子虚有十多年没有看到这么情绪化的陈青萝了。 她在跟自己做着高强度对抗,努力让自己不要笑出来,但她那双弯成月牙的眼睛出卖了她,双颊也变得粉红。 宁春宴瞪眼看她:“你笑什么?不会是被小王子倒拔猴面包树给戳中笑点了吧?” 陈青萝的肩膀抖得更凶了。 “啊?真的有人会被这个昵称戳笑点啊?你笑点真的好怪。” 陈青萝笑个不停,都没办法反驳她,宁春宴跑过去看她正脸,并且开始使坏: “不就是小王子倒拔猴面包树吗?小王子倒拔猴面包树很好笑吗?小王子就不能倒拔猴面包树了吗?” 陈青萝“嘤”的一声蹲了下来,把脸埋进了手掌,发出类似猫咪的声音。 王子虚又感觉心情大好。 小王子倒拔猴面包树这个名字是怎么想出来的?太棒了。至少我在起名这方面很有才华嘛! 差不多到了时间,他们送钟教授去车站。一路上钟教授都在诉说作家应有的文学坚持。 王子虚一开始担心跟钟教授相处不好,人家身份地位资历摆在这里。但交流下来,除了对文学意见不一致,他倒没有架子。 可能读书多了之后,人也变得广博宽容。钟教授没有自居权威,像是个可爱的小老头,即使意见不一致,也能相处融洽。 到了高铁站,离别之际,赵沛霖跟他讲了不少有用的。 比如研究生报名一般是在九月底,初试紧随其后不久,满打满算,他只剩下三个多月的复习时间。 到了三十岁,体力和脑力有所下降,跟一帮年轻人同台竞争,还未必能考上。如果考不上,现在说的这些都属于提前开香槟,什么师兄师弟的,全白搭。 赵沛霖说要给他提供复习资料和笔记,他考研时准备的那些资料、笔记,各类教材教辅,统统送给他,不管是他去拿也好寄给他也好,随他方便。 王子虚连连感谢。 送走钟教授后,宁春宴问道:“那,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王子虚说:“我跟一个朋友约了见面,然后打算回家带老婆吃顿好的。” “我没问你,我问青萝。” 陈青萝在为小王子和猴面包树的事笑过后心情阳光了一阵,现在不知为何又闷闷不乐起来,声音低沉地说: “我要回家躺着。” 宁春宴语气格外温柔:“青萝,那不算安排,只能算无奈。” “那我除了无奈,没有其他安排。” 宁春宴给了她一个爱的抱抱:“太可怜了,跟我回家吧,我让我妈给伱做好吃的。” “我不要。”陈青萝说完,又补了一句,“饭点再叫我。” “你有点过分嗷!” 王子虚在一旁默默听着,想到陈青萝一个人躺在自己家里,突然莫名感到十分心酸。 原来天才也会孤独吗? 心酸完了转念一想,我有什么资格为陈青萝心酸?先顾好自己吧,傻瓜。 王子虚没有机会再和陈青萝说话,给林峰打了电话,开车过去接他,一见面,林峰就说: “你瞒得我好苦啊!” 林峰说是这样说,但看上去没有生气,反而笑眯眯。真心为自己朋友感到高兴的人,不会因为这种事真的生气,王子虚内心一阵感动。 王子虚说:“抱歉,不是故意想隐瞒你。敌人太过阴险,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分风险。” “敌人确实很阴险。” 林峰自从偷听到沈清风和林洛的谋划后,就放弃了对他们的一切幻想。他能理解王子虚的做法。 他们找了个地方,王子虚把自己被张倩刷下来后发生的事跟他讲了一遍,令林峰唏嘘不已。他尤其羡慕王子虚能够得到宁春宴和陈青萝两位才女的联袂推荐,能够被人如此赏识,即使最后没有得到一等奖,也足以自慰了。 听到王子虚打算辞职后,他也表达了自己的担忧。在这个年龄上辞职,可以说相当危险,除了体制内的工作,一般企业看到他这个年龄时就打起了退堂鼓,一旦辞职,很难再找到更好的工作。 不过王子虚心意已定,他也没有多劝,只问道:“你跟你妻子商量过这件事吗?” “还没有。我打算今晚跟她好好谈谈。” 林峰皱起了眉头。 “确实得好点谈谈,辞职这事,没有家人支持是不行的。” 说完,他又感叹道:“我其实也想像你一样,奔往自由,有时候妻子给我压力很大,我也会想,我干嘛要结婚啊?但平静下来,看到妻子和孩子其乐融融地生活场景,之前的那些烦恼,一瞬间全都消失了。 “对我来说,家是幸福的港湾。我在外面漂泊,受过多少罪,吃了多少苦,看了多少脸色,回到家中,你看到妻子和孩子的那种温馨,让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只要有家可回,就一定能得救。” 王子虚说,嗯。 林峰是个很地道地生活着的人,世界上像他这样正常的人应该多些。然而,他却无法体会到林峰说的那种情感。 从他有记忆开始,他的家庭里就不存在什么温馨画面。他父母离婚前,生活就已经一地鸡毛了,离婚后,更是不存在治愈的生活场景,只有王建国同志骂骂咧咧地走来走去。 他知道这不是正常的生活。不只是因为学校里同学们经常围着他发笑:我们都有妈妈,你没有妈妈,哈哈哈哈……那个时候他也没生气,只是想我没有妈妈又不是我的错,更没跟王建国同志诉苦——那时候他自己都够烦的了,没空管一个小孩子的心理问题。 可能是那时落下了病根,导致他后来对婚姻生活一直持有怀疑态度。这种怀疑态度逐渐蔓延开来,让他对一切意义上的亲密关系十分抗拒,这让他显得有些反复无常。 往往每当跟某个人关系变得有了亲近的苗头,他就会拒人于千里之外,让人十分受伤。在他的学生生涯中,不少人都着过他的道,并因此很生他的气。唯一例外的,只有陈青萝。陈青萝对他来说是特别的。 那个时候他很冰冷,冷得没有人类的情感,他无法共情其他人的悲伤与喜悦。他这种冰冷的态度再加上高大的身材,某种意义上很酷,他也被不少女生追过,但最终都不了了之。直到大学时一个学妹当面指出他性格上的问题,他才醒悟过来,他这样也是不正常的。 和妻子一起生活了3年多过后,他的症状才减轻一点,逐渐有了正常人类应有的情感,人也变得温和了不少。这是他能够坐在这里和林峰把酒言欢的根本原因。 “我会跟妻子好好聊聊的,我会尽力争取她的支持,如果她不愿意,那我就放弃现在的想法,”王子虚露出笑容,“毕竟家庭为重。” 林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是还没跟你妻子领证吗?早点领证吧,争取早日生个孩子。有了一家三口之后,人生就进入了新阶段,一切都会变得很不一样。” 王子虚并不期待人生的新阶段,但活到这个岁数,也不会再畏惧它了。他坚定地点了点头。 林峰之后又跟他讲了有关林洛和沈清风的事,两人因为文会上的失利,最近十分倒霉,做事都变得低调了不少,林洛更是每天失魂落魄。林峰对此有几分幸灾乐祸,但也有些担忧沈清风会不会又憋出什么坏水。 他们约好,过几天一起去文协登记,邀请王子虚正式成为文协会员,林峰向他暗示,他如果再发表一篇重磅,很有可能一步登天,成为文协副会。 告别林峰后,王子虚回到家。出乎他意料的是,妻子并不在家,门口没有她的鞋子,家里也没有开灯。 他走到餐桌前,捡起桌上一张纸条,只见上面用小巧而冷硬的笔迹写着: “我走了。不要来找我。不要联络我。 妻留。” 第124章 寻羊冒险记 王子虚把这张纸条重复读了五六遍,然后颓然坐下,身体倒在了柔软的沙发上。 他读纸条的时候是在餐厅,沙发在客厅。从他读完纸条到在沙发上坐下,他完全没有这之间的记忆,就好像一段胶片,有人精心地裁去其中一截,将两头拼接起来。 实际上,在读到那张纸条后,他对时间的感知变得支离破碎了。上一秒他还看到窗外是亮的,下一秒就发现天黑了;明明他还手持那张纸条,下一秒那张纸条就不翼而飞。他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生活的逻辑被完全打乱。 妻子走了,留下话说不要找她,也不要联络。 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走?走到哪里去?接下来的日子将在哪里生活?他接下来又该如何生活? 一切问题都让他感到困惑且无力。 这一幕让他想起自己还是一个小孩子时,王建国同志回家看到母亲留下的纸条的崩溃时刻。没想到多年之后,他自己也置身其中,并且变换了角色,成为主演。 这可能就是尼采所说的“永恒回归”。宇宙就是一个巨大的转子。 身为旁观者和身为亲历者,在面对同一件事时,感受是截然不同的。在他还是一个孩子时,母亲的离去并没有在他心里掀起特别巨大的轩然大波,实际上当时的他无法理解这件事的内涵,直到后来才慢慢被生活教会“母亲走了”代表着什么。 然而当他成为被抛弃的对象时,他才感受到其毁灭性的力量:那是如同铅块一般笼罩在头顶的黑雾,仿佛随时要降下来吞没他。妻子的离去不仅意义不明,更是对他整个人乃至整段人生的否定。 王子虚到洗手间洗了把脸,在黑暗的沙发上坐着休息,又过了良久,他才恍惚间回过神来,开始认真思考这件事。 他首先想到的是:妻子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母亲当年离家出走的原因很简单,而且摆在明面上:她忍受不了和王建国同志的生活,并且有了更好的选择。 在最终引爆整段故事的那张纸条出现前,这個结局已经有了冗长的铺垫。当时王子虚记得自己的父母没日没夜的吵架,家庭关系本已处于破裂边缘,即使隔壁邻居都看得出这个家庭岌岌可危。 然而王子虚妻子的突然离去却毫无征兆,甚至显得莫名其妙。在前一天,他们还其乐融融。 他还记得,自己开着叶澜的那台奥迪去接妻子,让妻子惊讶不已,有些薄怒地问他为什么不过问自己就买了一台车。 他(不无洋洋自得地)告诉她,这台车是朋友借他开的,这次特意开过来给妻子看看,如果喜欢,不买保时捷,奥迪也凑合,岂不是能省下一大笔钱?妻子便上了车,之后果然很是欢喜。 当然,他隐瞒了自己那位朋友的性别。叶澜车上的香氛、挂在前挡上亮晶晶的挂坠、绑在座椅上的可爱熊玩偶……这些昭示车主人性别的装饰物,已经都被他提前给收起来了。 他们讨论晚餐该吃海鲜还是烧烤。王子虚主张吃海鲜,因为他最近小赚了一笔,值得豪奢一顿。妻子则认为近来日本核污水排海,一切海鲜都不值得信任。何况她在备孕,是最需要信任的时候。 王子虚说,如果海鲜不值得信任,那烧烤也不值得信任。真正应该怀疑的是日本人,鱼虾们是无辜的。因为他的反对意见,妻子和他闹了一会儿脾气,最终两人达成一致,去吃泰国菜。 妻子又问他,刚才你说小赚了一笔,到底是多少钱?王子虚隐去了那80万,告诉妻子自己一口气赚了十多万,其中十万是奖金。妻子捂着嘴惊讶了半天,令他十分满足。 总而言之,衣食住行,还包含备孕,他们都讨论过了,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面发展,妻子没有理由消失。 尽管这么分析下来他发现,自己的确在许多方面对妻子有了秘密,可他是为了家庭的和谐稳定,才会选择向妻子隐瞒的,他问心无愧。 如果告诉妻子,自己的车是女人借的,而且也把钱借给了女人,同时自己的一百多万都是从女人身上赚的,妻子一定会大发雷霆,就算不生气,也会产生怀疑。怀疑会谋杀婚姻。 纵使妻子窥破了这些秘密,她也不至于一言不发地离开,从此告别他的生活,连辩解的机会都不给他。他罪不至此。 “很简单,她出轨了。” 萨特的身影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嘴里叼着他的小烟斗,冲他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 王子虚瞧了他一眼,对他的结论打从心里不认同,对他本人也没有面对老友般的热情。 萨特说:“当然,用‘出轨’这个词并不是很确切,你和你妻子的关系,有点类似于我和波伏娃,并没有法律上的契约关系。用你们中国人的话来讲,她‘变心’了。” 王子虚说:“不可能。” 萨特嘬了一口烟,说:“如果你是出于男性的尊严才否认这唯一的可能,我想我的经历大概能够帮助到你:我一直认为,婚姻制度并不神圣,它只是一种制度。既然是制度,就有立法通行的那一天,也有终止实行的那一天。石柱法典今犹在,不见当年巴比伦。 “我和波伏娃就是这样做的。我同意她有很多个其他伴侣,对应的她也同意我这样做。她被不少人公然评价为‘荡妇’,我也毫不介意,仍然视她为我终生仅有的唯一灵魂伴侣。 “激情归激情,陪伴归陪伴,我将这两样分得很开。我要提醒你,性吸引力的花期十分短暂,随着年龄增大,很快就要消失了。你嘛,这个年龄,刚好是最富有吸引力的黄金年龄,正是有花堪折的阶段。 “没有时间好消沉了,赶紧打扮一番,梳好头,换上一身干净整齐的衣裳,现在就出门,挑一个长相心仪的妹子,跟她开启一段新生活。走掉的人就让她走掉吧,伱要随时做好准备迎接新人到来。只要你的节奏够快,生活的悲伤就永远追不上你。” 王子虚转向他,冲他摊开手:“我觉得你特别不地道。而我是个很地道的人。如果我知道波伏娃是因为我背负上那样的骂名,我根本不好意思说,赶紧和她结婚才是正理。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一直要缠着我,我跟你不是一路人。我本来就很烦,你搞得我更烦了!” 小王子说:“你让他冷静一点吧。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你那套理论的。” 得,这位又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 萨特说:“可能我的步子迈大了,不过我的心是好的,目的是为了让他在内心崩塌的边缘得到拯救。” 小王子说:“得了吧,哲学从来无法拯救人。理性是情感的敌人,在内心有创伤的情况下,越是理性思考越容易伤害自己。他这种情况,能够真正治愈内心的,只能是来自异性的一个温暖的抱抱。” 萨特摊手:“那不好意思,我是个男的,我从生理功能上,并不具备这种能力。” 这两人在王子虚的家里聊开了。王子虚双手的手指伸进头发里,他的思绪很乱,他集中注意力,才理清了一小部分思路。 首先最明确的一点是,他的妻子走了。就和他的母亲当年离开父亲一样。理由不清,原因不明。就是走了。 妻子留下了字条,也就是说她的消失是出于自愿。她还说,不要找她,不要联络她。 王子虚掏出手机,想要给妻子打去电话,却被提醒是空号。他也尝试联络了岳丈和岳母,没有人接电话。没人愿意站出来给他一个解释。 但是往好处想,他的工资和积蓄的一部分存在妻子的银行账户里,她自己的存款也包括在内。既然她有钱,自然不必担心她,她会照顾好自己。 唯一的问题就是,自己被抛下独自一人罢了。 王子虚苦笑。该死的,这不是跟村上春树的寻妻文学一样吗? 村上春树的好几本书,都是打一开头妻子便出走了,然后主角开始了自己的冒险。如果以此为经历,他或许也可以写出一本《奇鸟行状录》或者《刺杀骑士团长》。 当然,如果形成,妻子的出走只能算一个动机,重点是接下来的冒险。他产生了一个点子:他可以让主角沿着妻子留下的生活痕迹走一遍,让他寻访妻子的过去,不断接近妻子这个人的核心(同时也是婚姻的核心),在主角的路途中,将中国20年的变迁串联起来。 书名嘛,暂定《寻妻冒险记》。这个名字听上去很土,实际上也的确很土。它是在向村上的《寻羊冒险记》致敬。“寻羊”和“冒险记”配合起来蛮有语言陌生化的味道,“寻妻”嘛就满不是那回事。所以这只是个暂定的名字,以后肯定会改。 他浅浅估算了一下字数,如果收敛一点,可以写到20万字,如果再精简,可以删到15万,但那样势必会提升阅读门槛。这样书就不好卖了。 王子虚回过神来,忽然苦涩一笑,妻子都走掉了,他还在这里思考该怎么写,要是让妻子知道了,她会怎么想?他狠狠抽了自己一嘴巴。 电话响了,赶紧接起来,却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是左子良。 “你在干什么?怎么给你发了好多条消息都不回?今天晚上是改条款前的最后一次直播,你定的时间,你忘了?” 王子虚背后一凉:“我这就过来。” 他站起身,感到一阵眩晕,又躺回了沙发上。 “不行,我今天可能来不了了。我这边遇到了一个突发状况。我老婆离家出走了。”王子虚躺在沙发上苦笑。 “你老婆离家出走了?” 左子良甚是震惊,随后镇定下来道:“你报警没?” “她给我留了字条,让我不要找她,也不要联络她。”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然后左子良说:“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完全不知道。一点头绪都没有。” “出轨?” “不大可能,我从来没见过她有其他异性交往。” “她有没有带走你的财产?” “我的资产大头都在我自己手里。” 左子良思考了一会儿,说:“那你应该过来。” “什么?” “今天是对轻言app的最后一击,你必须亲自过来,”左子良说,“老婆走了这种事,不重要,她自己想走,又不是你逼她走的,如果你真想找她,之后再找也行,但今天晚上最后一场直播,要是错过了,你承受得起吗?” 王子虚感到简直难以置信。以前他觉得,左子良这人只是太过于死理性派了一点,本性并不坏。该压榨人的时候压榨,该让利放权的时候又可以放手,是个干大事的性格。但他没想到,他竟然能说出这种话。 别人的老婆走了,他竟然能坦然地说“不重要”。如果这都不重要,还有什么事情重要? “你知道吗?如果不是因为我妻子,我根本不会认识你,也不会成为脚本师,更不会选择成为小王子。我有个朋友说家庭是生活的避风港,之前我不理解,直到老婆走了我才能感受到一点。你这个人怎么毫无同理心呢?” 左子良说:“狗屁,家庭是什么狗屁避风港?你不想当脚本师,你以为我就想当商人了吗?如果不是被家庭逼的,七大姑八大姨,各路亲戚,要不是一群嗷嗷叫的废物压着你,你愿意努力往前奔吗?你现在避风港塌了,又如何?就算你妻子跑到天涯海角去,你也死不了!” 王子虚挂断了他的电话,在沙发上静坐。 萨特说:“你知道吗?他是对的。” 王子虚说:“你闭嘴。” 过了半个小时,左子良来到了他家楼下,在院子里鸣笛,大喊: “小王子!你给我下来!” 王子虚急忙跑到阳台,冲着楼下的左子良做了个嘘的手势,让他不要吵闹,左子良冷冷一笑,随后上了楼,敲响了他家的房门。 他知道今天横竖是清净不了了,开门放了左子良进来。这光头穿着一件皮衣,一进门,就捏住了鼻子: “这什么味儿啊?” “别废话,快进,我不想让街坊邻居看到你站在我家门口。” 左子良的外貌就突出一个形迹可疑,如果王子虚明天起来,邻居问他小王子是谁,他连杀人的心都能有。 左子良踱步走进来,背着手:“灯在哪儿?你家里怎么不开灯啊?我还以为你不在家。” 他随手摁开了旁边的开关,看清楚屋内的场景后,倒吸一口凉气。 第125章 圆圆的外星蛋 左子良看到了一间寂寞的屋子。门廊外的餐厅环堵萧然,除了一张餐桌一无所有(甚至连椅子也没有),餐桌上搁着一坨黑乎乎的东西。空气中漂浮着一股带灰尘的树叶和橘子皮的气味,并不臭,但是混合起来让人感觉这气味奇妙,不想多呆。 整个门廊凌乱得如同凶案现场,几只鞋散乱放置,地板上布满错综复杂的黑色脚印,一路延伸到屋内客厅黑黢黢的地方。墙壁倒是十分干净,但干净得令人感觉不适,左子良花了会儿才找到不适的来源:墙壁上没有任何装饰,连幅糊弄人事的挂画都没有。 他很难想象王子虚在这间屋子里生活。 “你家里这是遭贼了?” 王子虚说:“上次请货拉拉到家里来搬书,把地上踩脏了,一直没来得及拖。” 他也有点不好意思,进洗手间拿拖把。 左子良打开大门旁的鞋柜,一股陈腐的鞋油味扑面而来,鞋柜里只有两只磨得快没毛的拖鞋,显然不适合这个季节,犹豫再三,他最终没有换鞋。 他走进屋左右瞧瞧,客厅也贯彻了和餐厅一样的极简主义风格,除了一架破皮的沙发,墙角堆着一堆沾满灰尘的大包小包,别无他物,连台电视机都没有。 左子良没想到有一天会用到“空旷这个词来形容别人家,但王子虚家确实很空旷。他估计自己说话都会带回声。 “你们家真的遭贼了吧?连家具都被搬空了。” 真的有回声。如同金属般冷硬的共鸣声在耳边盘旋。 王子虚拄着拖把出来,尴尬一笑:“本来就没有什么家具。以前家里穷,有些家具能省就省,后来也就这么一直过下来,感觉也不影响生活,就一直这样了。” 这间屋子久未有客人造访,王子虚和屋子本身都没有做好准备。他想要给左子良倒杯水,但连一次性的茶杯都找不到。 左子良说:“你以前事业编,工资不高,但在工薪阶层也算是中等收入了吧?家里就没点积蓄?你看你这屋子,跟被炸过一样。” “我的钱,一半都拿去买书了。”王子虚指着客厅说,“你现在看到的不是这个家原本的样子,之前家里真不空,到处都堆着书,这不是都拿去基地去了吗?” “那你倒是舍得为公司奉献。” “我已经把买书的钱赚回来了,还有余。” “另一半呢?” 王子虚说:“另外一半,拿去给我爸治病去了。” “什么病?” 王子虚没有回答,认真拖地。 左子良说:“能去你卧室看看吗?” 王子虚说:“请便。” 左子良去了一会儿,又回来了,说:“伱的衣柜里,只有你自己的衣服。” “她把衣服都带走了。我检查过,她把自己的东西,什么都带走了。”王子虚说。 “一件不剩?” “一件不剩。” 说完,王子虚叹了口气,转身到洗手间,从洗脸盆上拿起一枚发卡,递给左子良:“或许只剩这一件吧。” 左子良接过发卡,那是一枚闪闪发亮的十分精致的发卡,但也仅此而已,并不是什么名贵货。 左子良回到餐厅,王子虚将拖把还回洗手间:“地上刚拖,有水,小心滑。” “情况我大概知道是個什么情况了,我没有什么要问你的,除了一个问题: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王子虚看到左子良掩着鼻子,指着餐桌上一团椭圆形的黑色物质道。 “什么?” “这个。”左子良用力伸了伸手指,仿佛给他的这句话加上着重号。 他指着的餐桌上的那东西灰不溜秋,坑坑洼洼,呈椭圆状,看上去十分邪恶。房间里有股淡淡的气味,就是从这东西身上散发出来的。 王子虚顿时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良久后,才说: “这看上去像是个外星人下的蛋。” 左子良说:“你家里来了个外星人,在你家餐桌上下了个蛋,你竟然毫无察觉吗?” “如果是那样我肯定会察觉的,我只是说像是个外星人的蛋。它一定不是个外星人的蛋。” 左子良盯着那东西看了半天,说:“如果你说这的确是个外星人下的蛋,我也会信的。” 王子虚说:“哦,我想起来了,这应该是个柚子。” “柚子?” 左子良盯着桌上那东西,沉默良久。 如果这真的是个柚子,那将是左子良此生见过的最可悲的柚子。 “你为什么会想到将一颗文物级的柚子,当做餐桌摆件?” 左子良有时候说话有点刻薄。 王子虚找了个垃圾袋出来,说:“我买它回来是为了观摩它,后来放时间长了,就忘记它的存在了。” “观摩是什么意思?观摩?” 左子良脸上的表情仿佛看到了疯狂科学家,在用他熟悉的词汇讲他完全不理解的概念。 王子虚挥手:“帮我过来撑一下袋子。” 左子良帮他撑开垃圾袋,看着他双手抱起软趴趴的黑色柚子扔进去。餐桌上留下一滩恶心的液体。他别过脸,屏住呼吸。 王子虚说:“我那篇里面有一段,写的是那个妻子质问丈夫为什么柚子烂了放桌上不扔。我想看看一颗柚子放多久会烂,于是买了一只带回家观摩。” 左子良问:“写需要考虑这么多吗?” “对啊,需要考虑的问题,比你以为的要多得多。” 王子虚将垃圾袋接到手中,认认真真地扎紧,不让腐败的气味漏出来。谈起,王子虚似乎忘记他老婆丢了这事: “就比如说,我那一句话最开始写的是苹果。因为苹果是生活中最常见的水果。但是写完之后回头一看,觉得这缺乏文学真实性,一看就感觉是编的。” “文学真实性?”左子良重复了一遍这个短语。 王子虚说:“如果我说桌子上有个水果,你第一时间想到什么水果?” “苹果。” “对嘛,”王子虚说,“所以一看就是编的。” 左子良感觉自己大概懂了:“所以你想要观摩柚子,和它建立感情联结?” 王子虚说:“倒不是感情联结这种东西,我具体想看看柚子放多久后会腐烂,腐烂的过程中会不会太臭。如果柚子腐烂的气味跟抹香鲸爆炸的气味一样臭,那就不成,那样都还不丢掉,男主角就有点太过分了。” 左子良缓慢点头:“我大概了解你对的付出了。不过即使是柚子,你的男主角也太过分了。” 王子虚伸出手:“我去洗手。” 等待他洗手时,左子良坐在椅子上思考。他思考得很认真,光头下方的额头紧锁,仿佛一个发皱的卤蛋。 王子虚洗手也很认真。柚子的汁液有股淡淡的汽油味,留在手上后残留下被酸腐蚀过的质感。他花了很久才把这种质感搓掉,等洗完手,他又变得阴郁起来,因为他想起自己老婆离开了。 他走出来,左子良对他说:“有些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讲。” “你姑且先讲讲。” 左子良说:“我先不讲,我先问问,你老婆给你留的纸条上面,具体说什么了?” 王子虚把纸条找给他,左子良看完后说:“既然她这么说了,那我便不跟你讲了。你听她的就好了。” “听什么?” “别找她,也别联系她。”左子良说,“她是对的。” 王子虚一头雾水:“然后呢?” “没有然后。”左子良说,“找到了又怎样?” “找到了,就……” 王子虚也迷茫了。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妻子离开后,他觉得内心空落落的,仿佛失去了一部分灵魂。 他只觉得自己应该去找,找到之后该怎么办,可以找到之后再想。但左子良问他后,他忽然觉得这个问题找到之后也未必想得出来。 难道他要敬个礼,握握手,然后问她,你好,为什么你要走呢?我哪里让你不满意吗? 得到答案后,他再敬个礼,挥挥手,说,感谢你的反馈,我们下次再见。 好像确实不太合适。 左子良说:“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就是试图挽回一个变了心的女人。你越是努力,就越暴露了自己的弱小和廉价。女人是不会把自己交给一个人弱小且廉价的男人的。记得我说的吗?不要尝试抓住流水,你要变成流水。” 萨特站在左子良的背后:“他说的有道理。自由既是天堂。” 王子虚没有理萨特:“我没有想挽回她,我只是不想什么都不做。” “什么都不做,也是一种抉择。甚至有时候是最正确的抉择。”左子良说。 王子虚陷入了沉默。 左子良又说:“你能把你和你妻子的结婚证给我看看吗?” 王子虚说:“我们没有领证。” 王子虚好像看到左子良脸上露出了“果然不出我所料”的表情。 “那不就更简单了?”左子良说,“在法律意义上,你们甚至不是夫妻。你只需要换把门锁,就一切ok。” 王子虚还在忧心忡忡,左子良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放平心态,她离开你能活得好好的,你离开她之后,也要活得好好的。你们谁也不寄生在谁的身上,谁也不欠谁的。你孑然而来,现在不过恢复孑然一身,又有什么好悲伤的?” 小王子说:“他说得对。” 连小王子也这么说了。 王子虚说:“那我今天……” “你今天要参加直播。”左子良用不容分说的态度道,“跟我走。能开车吗?” “恐怕开不了。” “那坐我的车。” 上车前,左子良忽然问道:“你观摩的结果,柚子多久会彻底烂掉?” “很久。”王子虚说,“而且它会悄悄的烂掉。你很难发现。” …… 王子虚站在文暧公司的楼下,仿佛第一次呼吸到新鲜空气,大脑仍然感到微微眩晕。 他摇晃了一下脑袋,将多余的想法赶跑。 “精神点。”左子良说,“今天是重要的日子,就看你发挥了。” “放心。” 王子虚刚到公司,叶澜就蹦蹦跳跳地跑到他前面,给了他胸口一巴掌。 “大驾光临啊大作家!但是你怎么现在才来?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也能迟到?” 叶澜今天穿着王子虚以前从没见过的衣服。外面是粉色长袖薄纱外套,里面是一条细肩带连衣短裙,小腿上裹着很考究的白色短袜。 可能是现在严格意义上算非工作时间,她的穿着也不是平时职业装扮。不追求最大限度地展示出自己的身材,但尽可能地将身体的优势部分露出来,看上去健康而有活力。 王子虚冲她笑了笑,想要说什么,但最终没说出口,一旁黄达一脸崇拜地走过来,怀里抱着文件夹: “小王子,这是我们近几天的数据报表。还有,出版社那边的编辑想联系您。” 王子虚振奋起精神:“出版社那边怎么了?” 王子虚跟着黄达走了,叶澜用狐疑的目光打量着他的背影,转头问左子良: “他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他怎么感觉精神状态不太对?” “这你都能看出来?” “只要长了眼睛就能看出来好吧?” 左子良光头下颇有压迫力的面孔居然难得浮现出了犹豫的神色。他此时就像个想要彻底躺平的经纪人,想要透露给媒体有关明星的惊天大秘密,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打官腔。 “他老婆走了。” “什么?他老婆走了?走哪儿去了?”叶澜瞪眼。 左子良说:“你小声点。他老婆不是走哪儿去了,就是走了,下落不明,告别了。” 叶澜瞠目结舌,随后又问:“他们吵架啦?” “不知道。”左子良说,“他自己说没吵。而且看来不只是吵架那么简单。” 叶澜把他拉到办公室,拍着沙发说:“坐下说坐下说,详细说说到底什么情况?” 左子良说:“都已经开始直播了,最后要改签约合同,这么重大的事情,哪管得了这个?” 叶澜说:“那又不关你的事,都已经安排好的既定事项,照着做就行。” 左子良说,我得盯反馈啊。 说是这么说,但他还是把这事简明扼要地跟叶澜说了一遍。最后叮嘱她千万不要透露出去。 叶澜听完唏嘘不已。然后说我怎么会透露出去?这种事情肯定不能跟任何人说啊。说罢,她跑去找王子虚。 文暧最近正在忙一件大事。 自从文暧俱乐部成立后,文暧app的流水节节攀升,这是王子虚训练出来的脚本的功劳,但脚本也流到了对家,轻言也开始模仿这种模式。 针对轻言的卑鄙招数,王子虚想到一个更卑鄙的反制措施。准备了半个月,今天就是收网之日。 如果措施成功,目前文暧的所有堵点都会全部疏通,语疗员不足的问题也将尽数解决。 王子虚坐在办公室看报表,叶澜跑过来说:“王子虚,怎么回事啊,我听左子良说,你老婆跑了?” “老婆跑了”这个说法有点刺痛他。王子虚抬头欲言又止:“我现在很忙。” 叶澜说:“我不烦你,我就问一个事:那你现在岂不是没有老婆了?你以后怎么办呀?” 她是在关心他,但听在王子虚耳里,却好似幸灾乐祸。王子虚懒得理她,转过椅子继续看数据。 叶澜在他身后大声唏嘘啧啧称奇,很是感叹了一阵子,接着又跑出去,掏出手机给宁春宴发微信: 【宁才女,你最近见过王子虚没?】 没过多久宁春宴就回消息了:【见过啊,今天才见过。】 【你有没有发现他很奇怪?】 【他不是一直都很奇怪吗?】 叶澜想了想,笑了,笑完又觉得自己笑得不应该,她的好朋友王子虚现在正在遭受痛苦的煎熬,她不应该笑。 她在手机上输入:【确实一直很怪。但看来你还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就刚刚,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第126章 亚历山大大图书馆 刚刚收到叶澜消息的时候,宁春宴并不十分上心。 因为她当时正收到另一条惊天消息:小王子要直播。 更早一些的时候,宁春宴同王子虚告别,跟陈青萝玩了一下午,晚上跟着她去了她家。 明面上的理由,她声称前几日陈青萝一直在她家里骚扰她让她不胜其烦,她要骚扰回来同态复仇。其实深层原因是,她也想多和陈青萝一起呆呆,不想那么早别离。 这次回西河,发生了太多事情。有些让她气到冒烟,也有些让她心生欢喜。她认识了一些以前从未想过会认识的朋友,做了一些以前绝不会做的决定,正打算迈向人生的下一个阶段。 然而文会结束了,陈青萝的小说也已写完,西河的一切故事都已完结,她们马上要告别这里,回到东海去。 其实内心还是有一些小小的寂寞。 所以她跟着陈青萝回了家。但她马上就后悔了。 陈青萝家巨无聊。 自打陈青萝赚到第一个400万,就举家搬去了东海,老房子空在这里许多年,还没有卖是想等拆迁。他们走的时候把该带走的都带走了,只剩下一间五脏六腑被掏空的房子。 目之所及,尽是雪白墙壁,客厅正当中放着一条沙发一张茶几,沙发背上搭着陈青萝的胸罩和内裤,茶几上有袜子。角落里猫着一台矮墩墩的电冰箱。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连电视机都没有。 宁春宴进屋后沉默良久,随后对着客厅大喊了一声:“啊!” 陈青萝一边脱衣服一边转头看她:“你干嘛?” 宁春宴说:“我看看你家里有没有回声,有没有回声。” 陈青萝已经脱光了衣服,按开了大电扇:“不要制造噪音。如果你今晚要在我家睡,我建议你跟我一起把衣服脱了,赶紧洗掉,因为没有换洗衣服。” “天呐,你的生活简直难以置信,难怪你要赖在我家,赖在我家。” 陈青萝双手叉腰非常豪迈地直面电风扇制造的风,转头看她:“你干嘛要重复?” “我没有重复,没有重复,那是回声,是回声。” 陈青萝不想搭理她,宁春宴又说:“你既然要临时在这边小住,多少让家里像样一点啊,这叙利亚风格的屋子住久了伱人不会抑郁吗?” 陈青萝说:“谁说我家是叙利亚风格?我告诉你,我们家以前啊,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你站的地方,都堆满了书,是亚历山大大图书馆的风格。” “亚历山大大图书馆……” 陈青萝看上去还甚是骄傲。宁春宴颇感无语地重复了一遍,特意用了比较搞笑的断句方式。 可惜陈青萝很没有幽默感地去洗澡了,洗完澡就回卧室躺着,不一会儿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 这些天来她一直在高强度写作,每天写一万字,接着又是高强度的修改。小说结束后,她每天要睡12个小时,说是要把之前亏损的睡眠给补回来。 她还说,超标的睡眠是为了清理大脑内存。她在写小说时,创造了太多人物,那些人物和故事还印在她脑子里,如果不去管,就会弄假成真。 “清理内存是顶重要的。”陈青萝一字一句地认真对她说。 宁春宴去她卧室看了一眼,见陈青萝躺在床上,侧着头,眼珠在眼皮下面颤动。 她浑身一丝不挂,身材丰满,肌肤像雪一样白。30岁了,还好似能捏出水。宁春宴有些气馁。她不知道自己30岁时能否保养得这么好。 宁春宴给她平坦的肚子盖上小被被,回到沙发上蹲着,把电风扇摇头对着自己吹,忽然她的私密群里嚷了一嗓子: “姐妹们,今天小王子要直播!” 宁春宴心头一悚,赶紧爬楼,正在此时,叶澜的消息来了。 她一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叶澜聊,直到叶澜说: 【你知不知道就刚刚,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宁春宴微微皱了皱眉头。也许是错觉,她觉得这关子卖得有一丝优越感了,不咸不淡地回复: 【哦。怎么了?】 宁春宴回完就继续去爬楼,正要看到关键信息,结果叶澜那边直接打电话过来了,语速极快: “我刚才打字又删了打字太费劲了我直接电话跟你说,你知道吗?王子虚的老婆走了!” “走了?上哪儿去了?”宁春宴茫然得和叶澜刚听到这个消息时反应一样。 “就是走了!抛弃他了!”叶澜说。 “啊?”宁春宴捂住嘴,“为什么呀?” 她一瞬间将小王子的事忘到脑后了。 叶澜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也觉得按理说不应该啊。反正是离家出走了,不回来了,俩人掰了。” 宁春宴咬着嘴唇,心里暗暗想:不会是因为我吧? 她将手伸进皮包,捏住了那张包含80万现金的银行卡。心中泛起层层愧疚。 “那那那那……那他老婆是怎么走的?他老婆走的时候说了什么吗?” 叶澜鬼鬼祟祟地抱着手机躲到楼梯间:“他老婆走的时候只留下了一张纸条。” “纸条。” “上面写着,别去找她。” “别去找她。”宁春宴被她弄得紧张兮兮,“然后?” “没了。” “就这?” 叶澜说:“所以才很诡异啊。他的老婆真的好奇怪啊,会跟王子虚在一起就够奇怪了,还离家出走了,走得也很奇怪。” 宁春宴松了口气,说:“也就是说,不是因为我是吧?” 叶澜听完一愣:“因为你?怎么会?难道你跟他……” 她产生了一些误解,这些误解让她感觉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宁春宴连忙冲着空气摆手:“误会了误会了,我之前文会的时候不是为他打抱不平吗?后来有几次跟他单独讨论过问题,我在想会不会被他妻子误会,导致他们闹了家庭矛盾。” 说完她突然感觉自己这话听起来有点茶,而且她确实避重就轻瞒了80万的小问题没说。其实她觉得自己光风霁月,收下这80万不过商业行为没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结果被王子虚弄得有点做贼心虚的感觉。现在人老婆还跑了,这真是裤裆里面抹黄泥。 王子虚你真该死啊。 叶澜听了也松了口气,脸上微微发红:“哦,不好意思,我刚才,嘿嘿……嗯,应该不会是因为这个,王子虚没说他跟妻子吵过架,她是悄无声息地走的。” 叶澜想扇自己两嘴巴。刚才她那个误会也太失礼了。宁才女怎么可能会和王子虚有一腿呢?那小子何德何能啊! “不好意思,刚才脑子一抽,把话听茬了,别介意,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叶澜再次道歉。 宁春宴大度一挥手:“没事没事,我不介意。我上午看到他还好好的,晚上就听到这事,感觉有点震惊。对了,他们夫妻有没有离婚啊?” 叶澜说:“别说没有离婚,他们甚至没有结婚。” “什么?!” 她从沙发上爬起来,跪在沙发垫上。 “这怎么一回事啊?” 叶澜小声说:“你不要跟别人说哦!” “嗯嗯。” 其实还不到三分钟前,叶澜才对左子良承诺过不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结果转头就告诉了宁春宴。 不是因为她忘了。她没忘,只不过她当时的承诺理所当然地不包括宁春宴。她嘴上说不会跟任何人讲,但在心里自动将宁春宴排除在外。 拜托,那可是我们的好朋友王子虚啊,他那个没有任何人见过的老婆走掉了诶!这么大的事,怎么能只让左子良知道? 按照那俩大男人的性格,恐怕这事得等到70年后才能大白于天下——70年后王子虚躺在床上,临终关怀的人过来,他突然想开了,轻轻放下自己的倔强,凑在别人耳边小声说:你知道吗,其实我老婆跑了。 以叶澜对他的了解,他就是这么个人。如果你不问,他就不说,他能一直憋到死。 大家作为朋友,知道这事后还能张罗着帮帮他,能够趁年轻的时候关怀一下,就不要等到临终再关怀吧。 她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刚才从左子良那里听来的内容全讲给宁春宴听了,宁春宴听完后心生悲悯: “那他现在状态怎么样?” 叶澜抱着手机,慢慢踱步到办公室前,隔着玻璃看里面王子虚的工作状态: “不怎么样……不,我不是说他在哭,他也没抑郁……其实我们公司今天晚上有个活动,他现在正在做准备工作。” 宁春宴说:“现在还在工作?你们对他也太狠了点吧?” “哪有,是他自己要工作的。” 宁春宴现在相信王子虚赚的钱远超80万了。老婆跑了当晚还能加班,这是什么精神?不过,叶澜他们到底什么公司,兼职也能弄得这么拼命吗? 叶澜透过玻璃看向办公室内,只见王子虚低头看报表,表情十分认真。认真严肃且孤独,像个瘦长的狮子,趴在高高的草丛里,看似很安静,实则随时都在养精蓄锐。 叶澜内心深处觉得这男人有时候还是有点帅在身上。有专注力的男性其实很有魅力,何况王子虚身上还出现了重大变故?山崩于前面不改色,情绪稳定也很吸引人。但她表面不愿意承认。 她跟宁春宴说:“他在用工作麻痹自己。” 宁春宴摇头:“我过几天要回东海了,明天请他吃顿饭吧,安慰安慰他。” 叶澜说:“行啊,我请客。一起。” 挂了电话,宁春宴还是有几分担心。她还是觉得王子虚的家庭情况是那80万引起的。她决定事后跟王子虚打个电话慰问一下,实在不行把那80万还给他,自己再想办法筹钱。 正在此时一个白生生的身影从卧室里出来,吓了她一跳。 “你在跟谁打电话呢?” 陈青萝揉着眼打着呵欠,冲她问道。 宁春宴脱口而出:“你知不知道……” 她话说一半,张着嘴,犹豫了。她想告诉陈青萝王子虚的事,但转念一想,这事可能罪魁祸首就是自己,她还大言不惭地跟人讲,是不是太过分了。 陈青萝露出疑惑的表情:“知道什么?” “你怎么醒了?”宁春宴改了口,“你不是一睡就要睡到大天亮的吗?” 陈青萝转身走了:“尿尿。” “嘁,小孩子一样。” 说完,她忽然想起,自己好似遗忘了什么,连忙打开刚才的群聊,才发现群里已经盖了上千楼了。她以前从来没发现这帮群友这么能聊。 每个人都在讨论小王子直播的事情。 翻了半天记录也没找到直播链接,她只能在群里发出微弱的声音,卑微小宁在线求助: “姐妹们,有没有地址啊?分享一个好不好,求求了。” …… “设备都调试好了,”黄达转身对王子虚说,“待会儿点开这个按钮,您说的话直播间里就能听见了。” 王子虚说:“摄像头……” “摄像头不会开启,这个可以放心。”黄达说,“实在不放心我把它给拔了。嗯,拔了吧。” 黄达做事很殷勤,说拔就拔。这次是小王子本人的首次直播,虽然不露脸,但那可是小王子!必须十二分慎重地对待。 王子虚又指着桌子前方一块黑色屏幕道:“那块屏幕是……” “哦,那块是弹幕屏,”黄达说,“实时同步观众弹幕,可以调滚动速度。” “哦。” 王子虚盯着那块屏幕,弹幕滚动速度飞快,他眼睛都追不上。 黄达解释道:“滚屏速度已经调到最慢了,但是因为知道您要参与直播,语疗员们都很激动,直播间里……人数很多。” 王子虚问:“语疗员现在,有这么多了吗?” 黄达有些不好意思:“也不都是语疗员,总有一些用户通过各种方式,绕开了我们直播间的验证,进来了。” 王子虚点头:“理解了,理解了,不用解释了。” 因为在黄达告诉他之前,他就看到了一些措辞激烈、令人面红耳赤的弹幕。一看就知道是狂热粉丝发言。 王子虚不知道黄达有没有看到。他装作不动声色。如果黄达看到那些令人害臊的弹幕,心里要怎么想? 但是他转念一想,黄达作为运营,肯定什么样的言论都看过了,这事儿已经没法遮掩,不是害臊的时节了。 黄达走之前,很诚恳地对王子虚说:“小王子,我们运营们,还有全体语疗员,其实都很崇拜你。” “崇拜我?”王子虚抬头。 “对,偶像级的崇拜。”黄达伸手握拳,“加油。您的决策一定能成功。” 他走后,王子虚张开嘴,有些茫然地注视着门框。 偶像级的崇拜? 真的假的? 直播间画面里,废柴信者正在发表最后的结语: “那么今天的公开课就到此为止,请各位语疗员不要离开,接下来,将由小王子本人来宣布一个重要决定,相信我,真的很重要,请各位语疗员千万、千万不要走开。哦,那些小王子粉丝可以走,你们弹幕太……” 他话说一半,直播流就被掐掉了,黄达在门外向王子虚招手,示意他接通直播。 (本章完) 第127章 山月记 王子虚往耳朵里塞上了耳麦,“喂”了两声,耳麦里传出叶澜的声音: “小王子加油!不要被生活打倒!你是最棒的!” 王子虚愕然:“怎么是你?” 叶澜说:“我借用一下频道给你打打气。我想了一个口号,‘干死轻言,文暧永存’,你觉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甚至都不押韵。” “那你想一个。” 左子良的声音插进来道:“别闹了,你马上要接通了,最后提醒你一下:即使你被全世界遗忘,也不要做一颗悄悄腐烂的柚子。” 王子虚知道他在说暗语,提醒自己不要被妻子的事情影响。王子虚无声一笑,这个光头有着与外表不相衬的细腻。 “什么柚子啊?” 相比起来,叶澜粗枝大叶得多。 “好了好了,重申一下,伱只需要宣布我们的新合同就行,”左子良说,“你也可以自我发挥一下,利用一下你的偶像级号召力。” “我懂。” “该开始了。”左子良说。 “干翻轻言,文暧永存!”叶澜在一旁呐喊。 左子良终于嫌弃叶澜毫无文学素养的口号,盖过她的声音道:“打蛇七寸,一招制敌。” 随即,频道里一阵寂静。 王子虚深吸一口气。 …… 半个月前,文暧app遭遇了自创立以来最恶心的对手,轻言。 轻言在面对来势汹汹的脚本团队时,采用了一种古老且行之有效的战术,一言以蔽之:盗版。 他们组织了若干轻言团队里的头部语疗员,组团到文暧注册账号。 小王子的脚本是批量分发给所有业绩语疗员的,这些语疗员前脚收到脚本,后脚转头就在轻言开聊。 轻言对这批语疗员有流量扶持,他们在轻言能够得到更多推广,对于他们来说,在轻言可以两头吃,而对于轻言来说,相当于虎口抢食。 不止如此,轻言还派出小编没日没夜地挖墙脚,只要上过榜的文暧语疗员,都被挖过,许诺只要你们过来什么流量扶持、日销推广全给安排,赚得比在文暧多得多。 发展到最近几天,轻言那边的日销榜上前20名里,至少有15個在用小王子的脚本。而且这些人在文暧也有号,在文暧同时接单,跟开网约车一样,一台车几个平台换着接单。 真实的商战就这么朴实无华。不光轻言这样做,几个新入场的语疗软件都有样学样,小王子的脚本成了行业内的圣经。 那段时间左子良和叶澜核算了一下收益,发现轻言的净利润都快跟他们一样高了。因为成本全都摊给文暧了。 也就是说,他们辛辛苦苦培养语疗员、养脚本团队,结果利润大头被轻言给拿了。 这谁受得了? 关键这种行为还难以防住。如果文暧不给全体语疗员们发脚本,那他们的核心竞争优势就丢了;如果花时间去甄别谁是真的文暧忠臣,谁又是间谍,那又会耗费许多人力,人事支出又得提高。 而轻言那边搞盗版几乎是无成本的:哪怕只有一个间谍摸进来,就能得到当天的所有脚本,电子时代的文字是廉价的,人家眨眼间就能转发得人手一份。 轻言现在变成了一个趴在文暧身上吸血的脓肿,今天是时候把它给挑破了。 王子虚想到的反制措施也很简单:把现有的语疗员合同升升级。 他们拟了一份新的制式合同,原本的合同为“a级签约”,而新合同命名为“s级签约”。 即日起,只有“s签”的语疗员才能拿到新脚本,并且有资格接受培训,平台流量资源也将向s签语疗员倾斜。 s签合同对于语疗员的要求更高,除了月销必须高于1200以外(这个数字是经过核算的,并不算太高,但利润足以覆盖脚本支出),s签的语疗员不得签约其他同类公司,否则将赔偿高昂违约金。 同时,小王子的脚本将作为内部资料流通,自带保密条款。如果转发泄露,一旦查实,将面临诉讼官司。 这一招,釜底抽薪,蛇打七寸,一招制敌。 新合同并没有直接解决“盗版”的问题。只要轻言绞尽脑汁,或许也能培养出一个拿到s签的语疗员。让这个语疗员去文暧盗火,也能造福轻言千万家。 但这个语疗员必须具有以下特点:对轻言足够忠诚,甘愿为了轻言吃官司,同时还能面对文暧s签的流量扶持无动于衷,宁可只吃低保,也要为了轻言大业付出牺牲,把独家脚本无偿发给其他人。 资本社会,如果轻言能够找到这样忠心耿耿的人,那王子虚和左子良无话可说,只能反手起诉对方了。 而且,就算世界上还有一个程醒这样毫不利己专门为人的盗火者,对于大局也于事无补。因为新合同是排除竞业的,除了轻言那几个已经霸占巅峰的头部语疗员,广大中下层语疗员没有继续呆在轻言的理由了。 没有语疗员,光有脚本有什么用? 在轻言想到应对方式之前,他们就会进入缺少语疗员导致流量下降、流量下降导致语疗员流失的恶性循环。 当然,这种方式说起来容易,实施起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如果是以前,文暧体量较小时,他们根本没有资格出这么一个s签的合同。出这样一个合同对于没有声量的小公司来说简直是自寻死路,谁会想不开给自己找麻烦?他们会遭到行业内所有语疗员的抵制。 但这半个月以来,文暧公司的情况已然天翻地覆。小王子的新作上市,文暧app的流量也节节攀升,现在他们的情况只愁语疗员不够,不愁流量不足。 这种情况下,傻子才不签s签。抵制可能也会有,但只要文暧流量不下滑,抵制就于事无补。 左子良特地要请王子虚亲自来宣布这个决定的原因就在这:为了将语疗员们的情绪最小化,请小王子本人来说,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信者掐断了频道后,兴致勃勃地下来对其他人道: “我讲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樱酱说,“尤其是最后一句,特别多余。” 信者恼羞成怒:“那些弹幕是很离谱啊!难道不该仗义执言?” 没人理他。 小八说:“不谈这个,马上要宣布新合同了,你们要不要签s签?” 众人沉默了一阵子。 作为文暧俱乐部的成员,几位语疗员是最早知道新合同的消息的,他们甚至还针对合同提出了一些意见。 樱酱说:“签啊,我又不去其他软件,条款对我没影响。” 信者说:“我也打算签。” 小八说:“但是,这样日后会不会被公司拿捏?……”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公司有公司的考虑,s签各项扶持虽然诱人,但必须考虑以后不能轻易挪窝的问题,谁也不想官司缠身。 诗人说:“我研究过。合同只有1年期限,到期后可以自由决定是否续签。” “1年。还等得起吧。”小八说。 信者说:“听小王子怎么说。” 小王子尽管也属于公司高层,但他总给人一种感觉——比起管理层,他更像是语疗员这一边的。 王子虚盯着眼前的稿子,上面简单写着发言要点以及各项数据。 这些内容是他要求黄达准备的,他自己也润色过,但此时面对着眼前弹幕屏,看着上面滚动的文字,他忽然改变主意了。 他合上了文件夹。 玻璃幕墙外,黄达身形一僵。 “大家好,我是……小王子。”王子虚说,“接下来由我发言。” 他的声音经过压缩后转化为电磁信号,以光速传播到各个终端。 宁春宴从沙发上坐直了身子。 “本来我准备了一个简短的发言稿,上面写了一些相当重要的话,有关钱、收入、流量、合同的,一些商业上的。但是在说那些话之前,我打算先说一些不重要的话。 “这些话跟大家无关,只有关我自己。 “在文暧公司的老板左子良找到我的时候,是我人生中最绝望的一段时光。” 在后台,另一个工作间,叶澜和左子良对视一眼。 叶澜的眼神里浮现出深深的惶恐。 他在说什么?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而且,小王子怎么可以绝望? 似乎是在回应她,王子虚接着说:“很抱歉向你们展示出我脆弱的一面,但是我答应过一个人一定要诚实。所以我在这里告诉你们,我在写下所谓的《小王子情书》之前,曾经极端地绝望过。 “我生活在一个很狭小的地方,中国很大,地球也很大,但我的生活范围很狭窄,比小王子居住的b612号星球大不了多少,只需要一颗不长眼的猴面包树,就足以摧毁掉整颗星球。 “日本有个作家叫中岛敦,他写过一篇短文叫《山月记》,那个故事里的主角因为想要靠诗词扬名天下却始终未能得偿所愿,最后嫉妒得发了疯变成了老虎。 “‘我深怕自己并非美玉,故而不敢加以刻苦琢磨,却又半信自己是块美玉,故又不肯庸庸碌碌,与瓦砾为伍。于是我渐渐地脱离凡尘,疏远世人,结果便是一任愤懑与羞恨日益助长内心那怯弱的自尊心。’这便是我那时候的状态。 “可若是一个人从未成功过,叫他如何相信自己是块美玉?如果不被任何人理解,又如何让自尊不变成脆弱的窗纸?如果这个世界本就是猴面包树构成,除了生活在树上,我们还有什么其他选择? “那时候我分裂成了十几个我,相互攻击,相互批评,我希望在与自己的激烈搏斗中,脱颖而出一个胜者,让赢家来决定一切。然而活下来的只有遥不可及的理想,和无法剥离的欲望。 “理想牵引着我的脊梁,现实拖拽着我的翅膀,我要么匍匐在地,要么直着身躯沉没,在两股力量中扭曲。这就是我绝望的原因。那时候支撑着我走下去的,是无比渺茫的希望,而且即使是希望,也像是在骗自己。我不知道不骗自己能否活下去,但我知道我也曾差点化身老虎。 “可是即使在最绝望的时候,我也没有化身为寄生虫。骑上驽马,拿风车当敌人固然可笑,可趴在别人身上吸血就是可悲了。 “说这些并不是忆苦思甜。我想说的是,有些人在盗用我的作品,非法地挪作它用。不管我的作品是好是坏,都是经过一系列痛苦才凝练出来的东西,是我的一部分,我不希望有人继续盗用。 “你可以不相信自己,但不要扭曲他人,那不善良。我不知道我这番话能否唤起那些盗用脚本的人心中的善意,但我知道白纸黑字的契约可能更加管用。 “这就是第二个话题,是那件重要一点的事:我们要推出一份新合同……” 听到这里,叶澜才松了一口气。 “好险,话题终于拉回来了,我还以为他要暴走了。” 她拍着胸脯,转头看向左子良,却发现他双目闪光。 “太棒了。”左子良说,“这个比干巴巴地照本宣科读稿子棒多了。” “啊?” 叶澜转头看向黄达,却发现他也甚是雀跃:“不知道有没有用,我反正是被鼓舞到了。” “啊?” 左子良说:“我们最大的风险是,语疗员们不满意新合同,效果平平。这样一来,我想哪怕是一点,也能让语疗员们更倾向我们这边一点。” 说罢,他转过头看叶澜:“商业的本质不是单纯的金钱往来,更重要的是信任和信心。” “呃……”叶澜露出难言的表情。 她不是不相信左子良的话,她是觉得,这话从左子良嘴里说出来,听起来味道不对。 她才不信王子虚也是他这么想的。怎么看都像是左子良在利用单纯的王子虚卖惨造势嘛! 当然,效果确实不坏就是了。 卑微小宁的手机上,直播弹幕滚动绵延如同江水不绝,双开的分屏上还有群聊,消息也是滚动不断。 “这是我理想中的小王子。” “听着好心疼。” “呜呜,小王子快接我的单吧,我要给你打钱!” “……”宁春宴双目怔怔,有些迷茫。 她心里也是一块石头落了地:虽然依然不知道小王子的真身是何许人也,有多大年纪,是否婚配,相貌是否英俊……但至少,他是个男的。 不是同性对她来说就够了。 只是…… 宁春宴揉了揉眼睛。 怎么听着这声音,还有这说话的方式,经常跳戏到某个熟悉的人身上呢? 第128章 高山下的花环 与此同时的轻言app项目中心,尽管不是工作时间,办公室里也济济一堂。 所有员工都对着直播旁听。 小王子说完,仇泽一脸愤恨地捶了桌子一记: “骂谁是吸血的寄生虫呢!” 旁边同事盯着他不动。仇泽默默收回拳头,悄悄揉了揉。 “最符合‘石砸狗叫’的一集。” “靠!”仇泽骂道,“你非要说出口吗?” 同事幽幽道:“抱歉,实在憋不住。” 仇泽说:“这个小王子,我看粉丝都这么狂热,我还以为是境界多么高的一个人呢,我听了他说话也就这水平。四条腿的运营不好找,会写字的写手还不好找吗?跑到那些网文网站写手群,嗷一嗓子能扑上来一大堆,本来做的就是没有技术护城河的事情,还指望自己能一直遥遥领先呢?我说实话你开始动笔的那一刻就应该做好被人抄袭的准备,就算不做好这个准备,也要做好被人把话术学走的准备。矫情啥呢?恶心。” 同事听完他的牢骚,又说:“你上学的时候,作文成绩一定不是特别好吧?” 仇泽转头看她:“我语文老师不喜欢我,老给我打低分,后来我压根就不学了。怎么了?跟这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 直播里小王子接着说合同的事,仇泽闭上嘴,安静听完后,又用力一拍桌子。 “靠!他们玩阴的!” “这应该叫阳谋。”旁边同事若有所思。 仇泽一开始只觉得这招没想到,后面越想越怕:“不是吧,他们真敢弄这种合同?他们怎么敢的啊?他们不怕语疗员们集体起节奏吗?” 说完,他灵机一动:“对,趁现在赶快带一波节奏。” 他打开“轻言核心语疗员内群”,这个群他是群主,群里有70来個轻言中高层语疗员,是他挑出来打入文暧内部盗脚本的,都有流量扶持。 他在群里发言道:“友友们,看了文暧小王子的直播吗?他们敢出那种合同,怎么样,你们有没有什么想法?【斜眼笑】” 没人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一个语疗员才发过来一个“抠鼻”的表情。 仇泽有点急,接着敲字道:“我们去文暧群里带一波节奏,官方应该听到语疗员们的意见,搞个语疗还要签竞业协议,钱没赚到违约金都要赔死。” 他说完半天都没人回应,又补充了一句:“兄弟们,我们必须要为争取我们的利益,如果我们不联合起来去跟官方对抗,等拳头砸下来,可就真的没得选了。” 说完,终于有了消息提示,打开一看,有个人退群了,群里少了一个。 仇泽心里一急,没有看到退群的是谁,再一看退群记录没了,这时候群里才终于有人跟了一句话: “支持!” 仇泽颇受鼓舞,定睛一看,这个应声的是群里业绩倒数第二的存在(倒数第一是他自己),顿时心气又消了一大半。 消息提示再次响起,不声不响又退群了一个。 仇泽紧张兮兮地站起来,旁边同事问道:“你不带节奏了吗?” “还带什么节奏?先想办法保住今年的业绩吧!” 他冲进经理的办公室。此时钟素素正在刷短视频,仇泽面色铁青,但也说不出什么来。 谁都知道这位身后有背景,人家愿意陪着他们加班就已经仁至义尽,还指望她能做点什么出来吗? “钟经理,您看了刚才小王子的直播吗?” “嗯。” 钟素素摇晃着鼠标,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声音,不仔细听还听不到。 仇泽接着说:“钟经理,文暧那边要出新合同,他们要搞竞业协议,以后语疗员不能同时在两边干了,我群里已经有语疗员退群了,我担心这样下去是不是会导致我们流失一批语疗员啊?” “嗯。” 相比起上一个“嗯”,这个“嗯”的肯定意味要浓一些,这是个好兆头。 仇泽说:“我觉得,我们是不是得做点反制措施啊?我们要给对面一点压力,不能无动于衷,不然我们这边很被动啊。” 钟素素响亮地吸了吸鼻子,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你觉得怎么操作?” 仇泽说:“我们给语疗员们增加一点……” 他想说“增加一点福利”,可转念一想,他们项目组好不容易做出了客观的纯利润,加福利的话,那不是白做了吗? 仇泽又说:“我们制造一个议题,给水军……” 他想说“给水军花点钱”,可转念一想,那不是还是得摊薄利润吗? 钟素素抱起了双臂:“你到底想说什么?” 仇泽挤出一个笑容:“今年的年终奖我真的能多拿两个月工资吗?” 钟素素盯着他不说话。仇泽连忙肃容道:“钟经理,上个月我可是每天工作12个小时以上呕心沥血鞠躬尽瘁,才换来我们轻言的好成绩,我存款还都为了工作给垫进去了下个月房租还没着落,您之前说的话可是我奋斗的动力,您给句准话的话我心里面更踏实点工作也更昂扬有斗志一些啊。” 钟素素玩弄了一下头发,小动作不断,似乎在思考该怎么回复,最后下定决心一般开口道: “其实这个情况的话今年的年终奖能不能如常发下来还是个未知数,不过你的情况的话我一定会告知给我的继任者,这个伱尽管放心。” 仇泽十分错愕:“继任者?什么继任者?您的意思我不是很明白!” “我近期岗位会有所变动,会回到总部去,”钟素素说,“再过一段时间任免通知就下来了,届时我会正式办理交接手续。” 仇泽感觉天都要塌了。 临阵换将,关系户出逃,这是什么兆头?这是要出事的兆头! 他真的很想指天骂地把世上一切关系户全都怒斥一遍。以前他看《高山下的花环》还笑连长和靳开来不懂给自己留后路,须知天下是他们的但最终是他们的,处好了关系未来才有发展。什么精神什么荣耀,不都是忽悠人们去送死的吗?自不量力。 现在他才发现,《高山下的花环》简直是神作啊!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把兄弟们当什么了?再说了你来镀金就早说你要走啊!我这段时间这么卖力表现给谁看啊? 仇泽嘴唇翕动脸堂发红,最终还是被现实的引力拽下了尘土,略带几分泄气地问: “钟经理,您看我在总部有什么适合的岗位吗?”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经理办公室的,只记得回到自己工位的时候,邻座的同事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坏消息,很坏、很坏的消息,”仇泽小声说,“我们经理可能要调回总部去了。” “哦。”同事十分冷漠,“就这个吗?” “还有比这个更坏的消息吗?”仇泽抬头看她。 “无所谓啦!”同事突然发自内心地笑了,“我在别家公司的面试已经通过了,下个月就过去上班。人家给我双倍工资呢!” “啊??” 仇泽发出一声惨叫。他此时猛然发觉:原来已经到了这个阶段了吗?难道我竟是最后一只发觉船要沉的耗子? 仇泽站起来追问:“你面的是哪家公司?” 同事脸上浮现出一个神秘的微笑,仇泽心中诞生了一个最差劲的念头: “难道,是文暧?!” 同事咬着嘴唇说:“我回家。” 仇泽心中闪过数十道念头,当场骂了出来:“我靠,你手上有那么多的语疗员资源,跳槽过去这尼玛违反职业道德啊!那边还有岗位吗?我手里也有很多资源。” 同事手点下巴露出天真的表情:“嗯……很难的啦!他们也用不着那么多人,而且你的名字不都在人家那儿挂号了吗?带头搞节奏的。” 仇泽顿时如遭雷击,愣在当场。 “我回家啦,拜拜!~” 仇泽忽然发现,工作就好像谈恋爱,谁投入得最多,谁就最受伤。他此时就成为了这栋楼里最悲伤的人。 …… 直播结束后,整个公司都陷入了狂欢状态,嘈杂得如同菜市场,每个人要大声喊着才能听到对方说话。 后台各项数据像是听到发令枪响一般,随着直播结束随即开始节节攀升。最引人注目的是后台申请s签的人数,每个人都围在电脑前实时监控数据增长情况,每15分钟刷新一次。 不到半个小时,胜局已定。数据增长的情况几乎将“爆发”二字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员工们唯一懊恼的是没有提前买好香槟。 有人撕了桌上废弃材料,将纸片扬道空中,高呼“小王子万岁”,其他人纷纷有样学样。 黄达因为打赌输了,在地上做起了蹩脚的托马斯回旋,引起哄堂大笑。 左子良不喜欢太吵闹,但也没有管员工们释放情绪,只是坐在自己办公室里点燃一根烟,随时监控数据。 叶澜抱着材料钻进办公室找王子虚,看一眼报表看一眼他,笑意快从眼睛里漾出来了。 她说:“还得是小王子!” 她又说:“刚刚直播完一个小时,申请s签的就有700多个,一大半符合条件的都来了,提前完成月度任务,齐活儿!”她又说。 最后她说:“就是接下来不知道语疗员能新增多少,只要能把轻言那边的语疗员吸三分之一过来,我们在行业内就奠定龙头地位了。” 王子虚淡然一笑,脸色带点苍白。一句话也没回答。 叶澜知道他心里有事,轻抚他后背道:“走,晚上跟我们一起去宵夜,算是庆功了。” 王子虚说:“不了。我累了。” “来嘛!” 叶澜推开了办公室的门,外面的欢呼声汹涌进来,填充了办公室的角落。 “看看大家多高兴啊!” 王子虚摇头。 叶澜有几分失望:“来嘛,老这么自闭,人会抑郁的。” 王子虚摇了摇头:“我喜欢孤独,不会自闭。” 叶澜依然不死心:“当真不来?” “下次吧。” 他走出办公室,又引起了员工们新一波的欢呼,所有人都在朝他说话,有人在大声呐喊,有人小声赞叹,人群如同长有数十只手脚的怪物,有人拍着他的肩,有人搂抱着他,有人跟他握手。 王子虚告别了众人后,独自叫了个车回家了。 他感觉自己有点广场综合征,人一多,就不知道自己该干嘛了,大脑一片空白。可能他这样的人就适合一个人呆着。 他回到五脏六腑被掏空的房子里,情不自禁地咳嗽一声。 墙壁将他的声音迅速还给了他,用一种空灵的语气。 他慢慢脱了衣服,慢慢躺在凌乱的床上,慢慢将薄毯盖到自己肩膀以上。 他孤独地蜷缩在床上,仿佛自己拥抱自己。 ……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已经11点多濒临中午,屋子里空荡荡的,他才想起妻子已经离开。奇怪的是并没有觉得多么不习惯。 打开手机,立时弹出了一堆未读消息。条以上,左子良给他打了1个电话,宁春宴给他打了1个,叶澜给他打了3个,还有两个不知名的陌生号码。 他大口打了个呵欠,在床上呆坐一会儿,才理清自己的思绪。 浑身筋骨如同散架后又重组一般,酸痛不已。嘴巴里有股苦味。一边鼻子还不通气。 他想可能终究是老了,明明昨晚什么放纵的事情都没有做,早晨醒来还感觉这么糟糕。他洗漱后,让嗓音显得不那么像刚起床,先回拨了叶澜的电话。 “天呐,你终于醒了。”叶澜一接通电话就说。 “嗯。怎么了?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 “没事不会给我打三个电话。” 叶澜说:“不是我找你,是出版社那边找你。那边的编辑想跟你聊聊书的事。” 王子虚问:“关于书的什么事?” “谁知道?什么加印啦,什么签售会啦,什么活动啊,我都不懂。” “签售会?” 王子虚有几分诧异。我怎么可能搞什么签售会?我搞签售会那还得了? 叶澜说:“不知道啦,我把对方手机给你,你自己去聊。” 第129章 我不是文豪 挂断叶澜的电话后王子虚还在想,签售会? 在作家的所有行为中,签售会属于他比较反感的一件事。不是因为他不想暴露自己小王子的身份,而是因为高中时有作家到他学校来办过签售会。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那位作家叫谢东宇,是位童书作者。他的故事风格偏传统保守,多以动物为主角,有些寓言色彩,可读性强。比起受到读者的喜爱,更受到老师、家长的欢迎。 实际上学生们更爱读的是市场表现更好的另外几位童书作家,而那几位有些描写过于大胆,在家长眼里娱乐成分更多,教育意义不足。而谢东宇的作品毕竟比那些老掉牙的古板东西好太多,因此在童书界,他这位中庸之选反而成为了名望最高的一位。 那时候王子虚刚上高一,签售会在操场举行。与其说是签售会,倒不如说是卖书。学生们只要不坐在教室里,哪怕在操场下晒太阳也心甘情愿。王子虚跟着同学们嘻嘻哈哈上了操场。当时谢东宇在演讲,王子虚的注意力却逐渐移到身旁的女生身上。 “声带应该是作家的盲肠,有这个时间喋喋不休骗学生们的钱,不如回家多打磨打磨文笔,不要再搞抄袭的事了……” 王子虚饶有兴致地看过去,只见那女生梳着个马尾,将手掌放在额头上搭一个凉棚,睫毛细密如帘,不管是手臂还是修长的脖子,皮肤都白得如雪,在阳光下分外耀眼。 他在心里想,也难怪她看起来这么不高兴。这么白的皮肤,要是晒黑了,即使是他也会感到可惜。 “喂,喂。”王子虚冲那女生搭话,“你说他抄袭?” 那女生转头用凌厉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怎么了?他是你偶像,你要捍卫你偶像吗?他就是抄袭怎么了?” 王子虚说:“不是,我就是对他抄袭这事比较感兴趣,他抄袭谁了?” “迪特洛夫·莱西的《黄金鼠》。他的《机灵鼠》几乎照搬了那本书的结构。”那女生说。 王子虚说:“完全没听说过。” “呵呵。”女生笑了两声,就转过头去不和他说话了,大概是嫌他太孤陋寡闻。 王子虚内心也不平静。他觉得这女生有点高冷,而且攻击性有点强。 过了会儿,他听到那女生小声说:“很多老一辈的作家,都仗着自己阅读量比较广,同时又欺负国内市场比较封闭,尽情地抄袭外国那些成熟市场已经成名的作品,在国内赚得盆满钵满,我就是很看不惯这种行为。”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王子虚说话。他不确定。虽然他认定了这女生很高冷,打算冷漠以对,也让她尝尝闭门羹,但终究还是没忍住,转头说:“你看上去读书很多的样子,你也可以抄啊。” 那女生冲他翻了个白眼:“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王子虚缄口不语。对不起,我不认识你。 过了会儿,王子虚说:“我觉得对前辈作家们还是尊重一点吧,人家大老远跑过来给我们演讲,也不容易。” 那女生嗤笑道:“什么演讲?伱以为做慈善呢?他是过来卖书的!” 她又说:“你看,这操场上有多少学生?5000人是有的吧?你看到操场旁那辆货车没?待会儿他就把他的老书搬上去卖,一本39,你算算能卖多少钱?” 王子虚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这不是都行业潜规则吗?” 王子虚在心里算了算,如果学生们人手一本,那就是接近20万的收入。他暗暗惊叹一声。在他这個年纪,20万对于他来说可以说是一笔巨款了。 女孩说:“待会儿如果要我们上去买书,你就说你没带钱。” 王子虚说:“你呢?” “我也没带钱。” 王子虚沉默了会儿,说:“迪特洛夫·莱西是吧?我改天去看看。” 女生扬起脸,用眼睛的下半部分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写满不相信。 后来王子虚才知道她的用意。原来她不是跟他一见投缘,想帮他省钱。她鼓动王子虚不买书主要是因为,她怕只有她一个人不买,会被老师骂。 果然,后来班上就他们俩没买书。老师批评的火力却全集中在王子虚一个人身上,而她安然无恙。 当然,事后她老实承认了这一点,王子虚也原谅了她。不过,王子虚还是宁愿相信她是跟自己一见投缘才鼓动自己别买书的。 那是王子虚第一次跟陈青萝说话。 …… 他抹了把脸,跳下床来,双脚在地上摸索拖鞋,一边打开手机上的音乐软件,随机播放一首歌曲,去洗手间刷牙。 手机里流泻出美国摇滚乐队ivan&alyosha的《thefold》。王子虚用脚打着节拍,直到嘴里满是牙膏沫。 这个乐队的名字,翻译成中文的话叫做“伊凡和阿廖沙”,无疑是出自《卡拉马佐夫兄弟》。那个俄国作家的乳汁依旧在哺乳着世人,不管是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国人,还是这厢的王子虚。 美国人在手机里唱着“don''tyoufold”,那是俚语,大概意思是“别抛弃、别放弃、别退缩”。fold是折叠的意思。所以用比较接地气的方式翻译应该是:你得支棱起来啊。 “你得支棱起来啊。” 金发碧眼的美国人忽然变成了操着东北乡音的马大帅,本土化工作完成得堪称完美,王子虚想到这里贼笑起来,为自己的惊世才华而感到自豪。 如果他的英文再好一点,他就可以一边写作,一边搞翻译,就像村上春树那样。可惜他的外语水平令人沮丧地差劲。陈青萝的英语倒是十分好,每次考试都在140分左右徘徊。为了她担任英语课代表还是语文课代表的事,两位老师几乎要打起来。 刷完牙,他盯着手机上宁春宴和左子良各打来的一个电话,犹豫着该给谁先回过去。 最终他选择了左子良。并不是因为他对光头有着什么特别的偏好,而是如果先打给宁春宴,会有种重色轻友的负罪感。 “喂,你现在才醒啊?” 王子虚说:“我这个月平均睡眠时长可是只有4个小时啊,我一天睡24个小时都补不回来。” 那边笑了:“说得也是。话说回来,你知不知道自我、本我和超我?” “啊?” 王子虚刚睡醒,他正打算去厨房打个鸡蛋,给自己摊一张蛋饼。这个时候聊自我、本我、超我实在非他所能料。 “是精神分析的概念吧?本我是个体最原始的动物性冲动,超我则是崇高道德与理想信念的追求,自我则是在两者拉锯之间形成的自我意识。” 左子良感叹道:“你看的书真多。比我想的解释还要好。” 王子虚敲开一个鸡蛋,有点受宠若惊:“谢谢。不过你问这个干什么?” 左子良说:“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到了这个。” 莫名其妙。 左子良又说:“你应该找个女人抱抱。” 王子虚说:“喂喂,你在说什么?更加莫名其妙了。我的妻子昨天才离家出走,你就跟我说这种事,你到底在想什么啊?我不是那种抱了女人就能忘掉所有烦恼的人。” “知道知道,你的超我异常强大。不过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电话那头左子良似乎在因为一些难以启齿的事情烦恼,好半天才开口说:“我看过你的《野有蔓草》。” 王子虚感到现在话题才回归正轨:“那就从《野有蔓草》开始说起,不要那么跳脱,说点我能懂的。” “不知道你自己有没有发现,”左子良说,“你的这个故事里,你的主角从来没有抱过他的老婆。在面对婚姻内的压力时,总是一个人自我消化。” 说起,王子虚语气弱了几分:“只是生活的艺术化断面,并不一定能反映生活的全部真实,也不一定能反映所有人的所有真实。” 左子良说:“是的,但是能一定程度上反映你的潜意识。” 王子虚不说话了。 左子良说:“我是真·正·结过婚的人。尽管你描写的那种婚姻的确让人感到密不透风喘不过气来,在某些方面真实得让人战栗,但婚姻中也偶尔有比较闪光的地方。比如,有些问题靠一个抱抱就能解决。” 王子虚心不在焉地应道:“嗯,温暖的港湾。” “所以,试着去尝试拥抱吧。”左子良说,“你是我见过最好的语疗员。你比谁都更深刻地理解孤独,所以你能疗愈许多人。不过你也需要疗愈一下自己的暗伤,这方面务必注意。” 王子虚陷入了沉默。他始终感觉左子良意有所指,话也没有说透。他似乎在隐瞒什么。 与其说是暗伤,不如说,他在暗示王子虚的视野中存在一个盲区,一个他自己都无法发现的盲区。那个盲区在那五十次诺贝尔文学奖的耀目光芒下遁形。 左子良又说:“对了。还有件事要说。出版社那边的编辑在找你。” “这个叶澜跟我说了。她说,要开什么签售会?” 左子良说:“她不懂乱讲。” 王子虚松了口气:“我说呢,劳什子签售会我怎么可能会去?” “重点不是签售会的事,重点是,你被架在火上烤着了,你去也难,不去也难,总而言之,这都是文豪该承受的。” 王子虚一脸茫然:“我什么文豪?你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 左子良的语气倒像是他孤陋寡闻了,王子虚带点脾气:“我该知道什么?我早上刚起来刷完牙,现在正在摊鸡蛋饼,就听到你跟我谈本我超我什么的,我该知道什么?” 左子良不无遗憾地说:“你还是看一看新闻吧,尤其是跟自己相关的。” 左子良说完挂了电话,因为这通电话,音乐声也停了。王子虚茫然地停留在一片安静中。 跟自己相关的新闻? 王子虚用最快的速度给自己摊了一张蛋饼,随后奔向餐桌,拿起手机浏览新闻。 很快他就找到了左子良所指的那个新闻——不用认真搜,朋友圈里就有,热度很高,都被顶到了门户网站的前排了。 《绝望的文豪:神秘艳情作家与新锐美女作者交汇的命运之叹》。 文章叫这么个名字。王子虚似乎已经猜到为什么会走红了。 神秘艳情作家是什么?是我吗? 新锐美女作者又是谁? 王子虚心跳有点加快,点进文章一目十行地扫过去。 文章以王子虚昨天在直播中吐露心声“很绝望”那一段为开头,引出了小王子的走红故事,接着又穿插写中岛敦其人。 再往下,引出了文章的第二个主角:萧梦吟。 文章里说,这是一位新近成名的青年新锐作家,最近刚刚获得翡仕·岁寒文学奖。 王子虚还看到了一些眼熟的名字,“……雁子山评价道:她是本年度最让我感到惊喜的作者……”还有“戴晋华:如坚冰中见火焰……”“苏非:我今年读书名单上的第一位……” 这些名字大多如雷贯耳,他们都不吝溢美之词地给予了这位“新锐青年女作家”鼓励。王子虚看到这里,当即退出阅读模式,在当当上下单了她的获奖作品,原价39拿下,连满减都没有凑。 他打开页面接着看下去,文章后面将小王子和萧梦吟放在一起对比,两人都谈过自己的“绝望”,两人的绝望有相异和相通的部分。王子虚昨天谈的“绝望”更加具体,而萧梦吟的“绝望”则更加宏大,在境界上高了一层。 尽管这篇文章写得尽量客观,且每一句都有据可循,但王子虚读来,始终如鲠在喉。文章对于两人并没有做褒贬,但对比之下,未免显得王子虚这厢有些卑猥。他赚得有点太多了。 读完后,王子虚看了眼文章发布时间,是在凌晨12点,距离自己的直播过去不到4个小时,王子虚怀疑,这篇文章是早就写好用来吹捧那位新锐女作家萧梦吟的,自己只是拉过来当靶子蹭热度的流量担当。 王子虚终于明白为什么刚才自己读得那么难受——他感觉自己被碰瓷了。 正在他发愣之际,新闻页面显示“本话题有新动态”。点开一看,正好看到萧梦吟新发的微博截图。 “萧梦吟:感觉被碰瓷了……【吃瓜.jpg】” 王子虚微微张嘴。 这不是恶人先告状吗? 关键他还不能生气。人家的微博没有点名道姓也没有指着谁的鼻子,只是在这个时间点发了这么一个意有所指的微博,是在影射什么人尽皆知。 而且站在她的角度,貌似真的是她被碰瓷了,毕竟,小王子只是个“艳情作家”。 他专门下载了微博,搜索,点进萧梦吟的微博,打眼看到了她的几张照片。 从作家的角度来讲无可挑剔。王子虚的个人意见是,不如陈青萝好看。 接着他点进那条微博的评论区,发现阅读量已经达到10万以上。 底下的评论说什么的都有,有宽慰她的,有赞美她的,有骂小王子的,还有跟那些骂小王子的对骂的……总之热闹极了,大家好像都对这件事很有主见,简直好像每个人都是熟知圈内秘闻的圈内人。 王子虚感觉有点上头。 文章的署名作者,是碣石出版社的责编。这家出版社出版了《小王子情书》。萧梦吟的获奖作品也同样是由他们出品的(盘到这里,王子虚领悟到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篇文章了)。 点开叶澜的微信,收下她发过来的出版社编辑联系方式,加上了对方。 他本来气势汹汹,是打算问罪的,没想到对方一上来却格外热情,消息接连弹出来: 【小王子老师!】 【终于加上您了!】 【我特别荣幸!】 【您的书已经卖出去一多半了,您看了今天火出圈的那篇文章吗?可能加印的日子不远了!】 王子虚揉了揉脑袋,发消息过去道: 【那篇文章是你们写的吗?】 那边回复道:【是的,我们主编亲自操刀写的,没想到效果这么好。我看完之后感觉,您真的是太厉害了!】 我厉害吗? 王子虚茫然敲字:【可是,跟实际情况不是很相符啊。】 那边道:【您不满意吗?哪里和实际情况不符呀?】 王子虚想了半天,道:【首先,我不是文豪。】 那边敲字敲了半天。 【您谦虚了。】 【这年头,谁敢说自己是文豪啊?比烂的年代,大家都憋着坏水想骂人,谁敢出头就骂谁。】 【可是别人说就另当别论了。】 【在我心里,您就是文豪!】 第130章 小王子点秋歌 王子虚刚打通宁春宴的电话就感觉她情绪不对,她的那声“喂”,就如同掺了乌龙茶的棒打柠檬水,酸溜溜的内侧透着精心掩饰的心不在焉。 王子虚问:“你找我?” 宁春宴说:“嗯,好像是找过。” 王子虚问:“有什么事吗?” 宁春宴说:“我想想。” 王子虚等待着,电话那头传来她均匀地呼吸声,过了好久她才说: “你说,如果我是一本书……” 宁春宴拖长声调,显得有几分慵懒,但王子虚如同闪电穿过了他的脊髓,头皮发麻炸炸地疼。 这番话乃是当初王子虚身为小王子和秋歌调情时所作的一则比喻。他当时对这个比喻颇有自信,毕竟那时他信手拈来文不加点,得了柳永周邦彦的风致又乐而不淫,但是从宁春宴嘴里亲口向他说出来意味又相当惊悚。 他首先想到的可能性是:坏了,我暴露了。 不过他的这张嘴也极硬,硬到他死后全身都可以火化就只有这张嘴值得做成标本,就算他暴露了他也坚决不会承认,将装傻充愣进行到底: “啊?你是什么书?” 宁春宴的语气让王子虚隔着手机都仿佛能看到她那充满狐疑的杏眼:“别打岔,我问你,认真点回答我,如果我是一本书,你打算怎么怎么读我?” 王子虚苦着脸。他认识的人一个两个这都是什么德行?大早上的,不是问他自我本我超我,就是讲自己是一本书。 “那取决于你是一本什么书。” “你觉得我是什么书?” “我不太清楚啊,毕竟我才认识你没多久。” “伱这么讲就让我伤心了。” 王子虚说:“我只是认为,这样随便把人比作无机物的行为有点物化人的嫌疑。只有很轻浮的人才会作这种比喻。我不愿意把你比喻成书,一点都不愿意。” 宁春宴急了:“你这人怎么浪漫绝缘啊?一个比喻而已你上纲上线做什么?” 王子虚说:“好,我不随意评判别人,那我收回前言,订正一下,‘我不愿意把你比作一本书,因为那会让我觉得自己很轻浮’。” 宁春宴不耐烦道:“算了算了,这個话题先放一边。你接下来重复一遍我下面说的话,‘我深怕自己并非美玉,故而不敢加以刻苦琢磨,却又半信自己是块美玉,故又不肯庸庸碌碌,与瓦砾为伍。’你把这句话重复一遍。” 听到这里,王子虚全明白了。既明白宁春宴是怎么怀疑上自己的,又明白自己是怎么泄露的,心中暗悔。 “这句话怎么了?这句话是一个短篇里面的吧?好像是……中岛敦写的?”王子虚说。 “你别管那个,”宁春宴语气蛮横起来,“你重复一遍。” “我深怕自己并非美玉……哎,只听了一遍哪记得?你再说一遍。” “算了算了,”宁春宴顿时兴致全无,语气有些不乐,“就当我是多心了。” 王子虚貌似天真:“发生什么了呀?” “没什么。” 宁春宴语气不善。女人的话不可信,尤其是“没什么”,如果真信了“没什么”,那事情可就大了。王子虚经验毕竟不算丰富,他就狠狠上了一当,误以为自己安全了,小心翼翼地问:“那我挂了?” 这句话终于引爆了宁春宴的情绪,她的抱怨如同洪水般倾斜而出: “我就是感觉自己被愚弄了,有点怀疑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朋友。我什么傻傻地跟你说了,就像一只袜子一样连脚底板的脏东西都翻出来底朝天地给你看了,你却什么都不告诉我,是不是我太主动太廉价让你觉得我不重要了啊?如果是这样那以后别联系了,对不起我也有我的矜持的。” 王子虚背后冷汗直冒:“哎哎哎,你在说什么?” “哼,我说什么有的人心里清楚。” 王子虚紧急开动脑筋。 按照他的经验,如果是妻子发了脾气,只需要在恰当的时间给她打一笔不多不少的钱即可,可这招对付宁春宴绝对不管用,甚至有可能更加激怒她让她大发雷霆:从来只有我保时捷车主小宁给别人打钱,什么时候轮到区区王子虚拿钱来收买我了? 除了这一招外,他实无什么哄女孩的绝技。就算有,也不好在宁春宴身上用。如果他真的用僭越手段去哄她,不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小王子吗? 就在无计可施之间,王子虚灵机一动,一边通话一边打开文嗳app,果不其然,在诸多邀请中,他一眼就看到了宁春宴昨晚发过来的郑重其事的新消息: 【这次是有严肃且重要的事商量,这真的是最后一次跟你聊天了,请务必同意。】 一袭黑色风衣的小王子从厨房里走出来,大踏步地从他手里接过了手机,说道: “没有时间犹豫了,你来负责和她说话,我来负责跟她聊天。” 这话听起来十分超现实主义,但在这个情境下竟然十分合理。王子虚苦笑着点头,小王子伸出双手,在空中比出一个画框: “对,就保持这种状态,哭笑不得且十分软弱,接着用这种状态跟她聊。” 王子虚看到小王子点开宁春宴的对话框,在上面雷厉风行地输入道: 【不是说过不要再说“最后一次”吗?我很不喜欢,只要你没死,我没死,永远别说什么“最后一次”。但是你姑且先说说你有什么严肃的事情要讲吧。如果那件事是世界末日,我倒可能会原谅你。】 王子虚看着小王子输入消息,一眨眼间胳膊上已经布满了鸡皮疙瘩,有时候他还是很佩服这个人,轻浮到极致便是另一种真情。他张嘴对宁春宴说道: “你哪里廉价了啊?交到你这样的朋友是我三生有幸,我什么都不敢瞒着你,就是你今天突然跟我说这些,让我感觉挺糊涂的,你到底在说什么?……” 宁春宴在电话那头冷笑:“哼,装,接着装。我又不是傻子,哪能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等一下。” 小王子已经点击了发送。文嗳app在邀请同意后会发送震动提醒,宁春宴终于发现了小王子的回复,此时电话那头一阵慌乱,她应该是在查看消息。 王子虚趁热打铁继续装傻:“喂,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宁春宴的语气变得细弱且急迫,隐隐还透着几分羞怯: “你先等等……” 不一会儿,小王子那边收到了一条新消息: 【那你这么久都没有理我,还说什么“不要说最后一次”。】 这条消息看上去没有标点符号,却仿佛能从这句话上看到宁春宴那张宜喜宜嗔的脸。 小王子飞快输入道:【这么久没有联系确实是我不对。但是容我辩解:我有繁重的创作计划,在工作之余,实在没有多余时间能抽出来为你服务。如果可以,我希望尽可能以最好的状态面对每个用户。当然,目前为止,我面对过的用户只有你一人而已。】 这么长长的一段话,小王子飞快地敲完了,发过去后,估计宁春宴读进去了,电话那头呼吸声都变得急促了。 王子虚对着电话道:“喂喂,你还在吗?” “呃……”电话那头传来了宁春宴心不在焉的声音,“不好意思,刚才说到哪儿了?” “说到我愚弄你,觉得你傻傻的,觉得你廉价……诸如此类闻所未闻的暴行,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宁春宴说:“呃……你先想想。” “想什么?” “想想你是不是哪里错了,你先说,说完我再告诉你。” 她的语气明显比刚才变得疏远和敷衍多了。不一会儿,秋歌那里回过来一条长长的消息: 【你不用当做工作来做啊,你这样说让我好自责啊,我不希望耽误你的时间,也不希望被看作是影响你的人。你答应我,以后跟我说话不用那么端着,就当是平常聊天就好,不用耗费能量,如果不想聊了,随时退出就好。我绝对不怪你。】 王子虚看完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女人,你的名字叫双标。她嘴上说让王子虚交代问题,手上小心翼翼敲这么多字,实际上根本没在乎他说了什么吧? 王子虚说:“喂喂,我说完了,你听到没?” 宁春宴说:“嗯嗯,听到了听到了。我知道了。” 王子虚说:“你听到了什么?然后呢?” 宁春宴说:“唔,看来我们之间是有一点小误会,那这样,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吃顿饭,算是化干戈为玉帛,以后还是好朋友。” 小王子那边还在埋头孜孜不倦地输出: 【你是说让我不要用职业态度面对你?你在玩火。把工作关系处成私人关系可是大忌。】 【说是工作关系,但是你接我一个人的单,让我怎么把这段关系只当成工作关系?嗯嗯,我懂,怪我太爱幻想。】 【我的意思是,我陪你玩火也无妨。只是对我来说略有不公平。】 秋歌果然上当:【哪里不公平了?】 小王子:【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客户,你却有很多朋友。当然不公平。】 秋歌:【我已经好久没点过别人了!】 小王子:【但是主动权在你手上不是吗?】 隔着电话王子虚都能听出那头宁春宴呼吸凌乱,他说道:“歪歪,你又好久不说话了,我觉得你跟朋友说话有点心不在焉,伤到了。” 宁春宴气急败坏地说:“说什么呢?我只是在想事情而已。” “那不就是心不在焉吗?” 电话那头,宁春宴发出了进攻性的母猫的声音。 王子虚忽然又觉得,自己和小王子两个大老爷们儿合起伙来捉弄她,有点太坏了。 …… 下午,王子虚骑车去城北父亲那儿。 自从上次红袖章通知他们换地方住之后,王子虚一直在帮父亲留意新租住处。不过不是很顺利。 父亲是个看似粗疏,在莫名其妙的方面会非常计较的人。 比如租房,他不认为住在地下室里多么凄惨,但他认为房租超过500,便是脑子有包。不是因为钱花多了难受,他单纯是觉得“房东那屌东西啥也不干凭什么坐着收这么多钱?” 他对自己人生的失败无动于衷,但对于房东的不劳而获嫉恶如仇。他在人生的各个方面都很拧巴,这并不是唯一一例。 其实他坚决不搬走,主要还是因为心里藏着一丝侥幸。他总觉得执法力度不至于严苛到那个地步,只要默不作声,自然可以把这段风波混过去。若硬是要搬,他到时候再高举义旗,一定有和他一样诉求的人迎风而从。 他就是这种性格。不然也不至于过得如此失败。 也幸好王子虚已经找到退路,若是父亲这事闹将起来,准会被当做苟应彪拿捏他的手段。 王子虚到的时候父亲在床上躺着,看到王子虚一个鲤鱼打挺,但没有成功起来。 “来了啊?” 父亲扶着腰走出来,王子虚停了车,说:“这次来是跟你说个事儿。” “啥事儿啊?” “我们单位上次不是安排我出去学习了半个月吗?”王子虚说,“我被府办看中,被抽调过去搞什么作风纪律小组,要异地工作半年。” 父亲大声道:“异地?这得跟领导多诉诉苦,离家这么久,多不方便啊?回来不得火线提拔你?” 王子虚道:“有外地出差补贴的。” “那还差不多。” 王子虚说:“那,我们房子搁着半年都没人住,家里没人气太久也不好,你要不回去住?” 听到这话,王建国同志的脸色瞬间变了。 “回去干鸡毛?妈了个巴子的回那地方干嘛?不去不去,我看到那地方都恶心。” 王建国同志顿时满嘴骂骂咧咧,脸涨的通红。王子虚苦笑。 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那地方凝结着王建国同志痛苦的回忆,提起那里,便是触动了他的脓疮,疼得他龇牙咧嘴。这样的对话不止发生过一次,王子虚也没想着要劝说他听从。 “早料到你这么说,来,你看看。”王子虚甩过去一张报纸。 第131章 相见不相识 报纸递过去老王没接,旧日记忆的阴霾还在追他,他在生闷气。 王子虚用报纸卷戳他:“看看。” “什么屄玩意儿?” “你看了就知道了。” “我懒得看,你总结一下。” 王子虚不耐:“你看一下!” 这张报纸是西河本地新闻,内容嘛说来也平平无奇,头版无非是西河文会胜利闭幕,王子虚拿到了区区头名而已。版头上还挂着王子虚领奖时的照片。 西河文会已经过去一天了,但王子虚很肯定,老头必然不知道自己儿子拿了头名。因为他对这些属于屄玩意儿范畴的内容从来没有兴趣,他身边也没有相应朋友圈,这件事如果王子虚自己不说,他大概一辈子都不知道。 不过得奖不重要,就算拿了诺贝尔文学奖,老头也不会理解这些屄玩意儿有什么好屌的。他主要是想给他看看报纸上小黑字儿印着的奖金:10万元人民币。 有了这奖金做铺垫,自然能把老头给唬住,接着,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告诉他,自己用奖金和公积金在市医院附近买了一套二手房。 那套房子他考察过,地段位于医院附近,人流车流都大,对于正常上班族来说不堪其扰,但对于王建国这样的老同志来说却是刚好。 而且这套房子不怕贬值。旁边就是医院,医院会产生住宿需求,如果以后老王不住了,他还能把房子租出去,懒得管理的话还可以托管给二房东,总之不会亏。就算王建国同志反对,他也会买。以后要是文嗳干不下去了,他至少还有可以增值的不动产。 老王虽然相信房价必然崩盘,但他其实内心深处很想要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王子虚特地亲自来跟他讲这件事,是想送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然而今天王建国同志不知道什么牛劲上来了,脾气特别大。王子虚让他看报纸,他就是不看,搞得惊喜变成了僵持。就在两人拉锯之时,后面楼道探出一个人的脑袋,却是邻居老张。 “老王!你儿子来啦!” 老王脸上的阴霾转眼就褪去了,仿佛没事人似的回头跟老张打招呼。 老张脸上洋溢着笑容,发自肺腑的笑容,简直如同新婚当日。王子虚不懂是什么让他如此快乐,好在很快他就知道原因了。 老张一甩胳膊,用命令式的语气道:“刚好撞上了,老王,你们父子俩,今天晚上必须在我家吃顿饭。” 说完,他又补充道:“别拒绝啊!上次端午节你们让我不至于独守空房,今天我说什么也得请回来。” 王建国回头看王子虚:“他儿子女儿今天回来看他了。” “对,我儿子女儿今天终于回家了,今儿个高兴!我毕竟不像你啊,儿子就在身边,回来看也方便,像我家这样,子女回来一趟跟过年似的。” 王建国笑道:“但是你家子女出息啊,在外面都赚大钱来的。” “唉,赚那么多钱干什么呢?虽然儿子开的是40万的奔驰,女儿开的是30万的宝马,可是不把车开回来看看我这个老子,又有什么用呢?伱看你儿子虽然天天骑电动车,但他三天两头过来看你,我还羡慕你咧!” 王建国强笑道:“有得三四十万的车坐就不错了,我还羡慕咧!” “唉,有什么好羡慕的?已经在东海安家啦!首付240万的房子,上個月刚办下来,以后要长居东海咯!回来肯定越来越少了。” 王建国呼吸急促:“你儿子干什么工作的啊?怎么赚这么多?” “他是做图书推广的,这几年经济下行,已经赚得不多了,前几年赚得那才叫多!那时候国内但凡出版一本什么书,都要给他寄一本,不然卖不出去!” 老张的凡尔赛水平不上档次,但对于王建国来说效果拔群。他发出疑惑的声音:“搞这屄……搞这个玩意儿能赚这么多钱?” “那肯定不是人人都能赚这么多,得是其中顶尖的才能赚。跟你说,全国的作家,就没有他不认识的,他还跟莫言余华一起吃过饭呢!” 王建国不知道莫言余华是何人有何能耐,但他听懂了首付340万。咽了口唾沫,又问道:“那你女儿呢?” “走,上去说上去说。” 王建国同志投来求助的目光,想让王子虚和他一起上楼。 王子虚大概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老王同志平时臭嘚瑟,老在老张面前拿儿子说事儿,现在人家子女杀过来了,正是秋后算账的时候,料想他来之前,王建国同志就吃了人家一套技能,已经残血,所以刚才才会那么暴躁。现在又吃了一套凡尔赛连段,把他打浮空了,现在人很懵。 “别人家的孩子”这招对父母永远管用。 王子虚指了指手腕:“我得回家赶稿子,时间上来不及,就不去了。” “赶什么稿子?工作材料吗?” 王子虚声音低了几分:“。” 王建国脸色顿时一黑。旁边老张凑过来道:“小王也写作啊?唉,老王你怎么不告诉我,小王他也写作?” 王建国黑着脸不说话。在他心里,写这些“屄玩意儿”纯属玩物丧志,有那个时间去研究一下领导喜欢才是有正事。何况人家儿子已经牛逼哄哄地说到这里了,还提自己写作的事,这不是往人家枪口上撞吗? 老张过来打圆场道:“小王不方便的话,不吃饭也行,到我家里坐坐也是好的,你们爷俩上次陪叔过端午,叔不请你去家里坐坐心里过意不去。”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王子虚只能答应下来。 跟着老张上楼前,老张一伸手,头也不回,往身后快速地一指: “那个就是我儿子的车。” 王子虚回头看了一眼,奔驰车标寒光一闪。 老张想显出漫不经心的感觉,但他松松垮垮的步伐还是暴露了他的得意。王建国同志如同小弟似的,在一旁适时咋咋呼呼地捧哏:“就这车要四十万吗?” “对,看着像吗?” “像。很像。” 王建国脸上挂着不加掩饰的羡慕表情,嘴里啧啧称奇。 王子虚在心里替王建国同志感到遗憾,又怪他太卑微,不过是奔驰,区区一台车而已,有什么好羡慕的? 他这个月光花出去的钱就够买三台这车了。 可惜这事儿没法说。 王子虚装出一副惊讶的表情,极大地满足了老张的虚荣心,接着揣着报纸上楼,走在最后。 进了老张家门,王子虚四处看了眼,相比起崭新的奔驰车,老张家有些狭窄,毕竟是老旧小区,当年的户型设计十分保守,但装修甚是堂皇,电视机是曲面大屏,摆在客厅中央的沙发充满暴发户气质。 老张冲王建国说:“张玮昨天没睡好,在房间里睡觉,我去叫他。” 张玮是老张儿子的名字。 王建国忙说孩子要休息就让他休息,不用吵醒。但老张执意显摆,进卧室去了。 王子虚尿意颇浓,扔了报纸在茶几上,去洗手间门口,刚握上门把手,门就自动开了,下一秒,他跟一个女人差点撞个满怀。 女人睫毛很长,长相气质颇为文静,服装风格却形成强烈反差,她头上戴着一顶红色贝雷帽,上半身是一件雪纺白色长袖,下半身裙子短到仿佛失踪,身上有股葵花的香味。 最要命的是她很高。王子虚身高接近一米八已经很高了,这女生起码一米七六,比他只小一号,因此两人眼神接触,直直地对视住了。 这时候老张也带着张玮出来了,喊道:“曦溪,这是你爸的朋友,这是你王叔,这是小王,你打声招呼。” 王子虚看向那女生,“张曦溪”? 老张的命名趣味有点东西。 张曦溪没有跟他打招呼,只是拿眼睛盯着他,王子虚连忙侧身让开,张曦溪迈开长腿跟他擦身而过。老张的基因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怎样神奇的变化,一米七六的身高看上去有一米二都是腿。 老王同志没料到老友居然有这么好看的女儿,干巴巴地说:“这孩子长得真漂亮,气质也好,一看就是搞文艺的。” “这你没说对,她不是搞文艺的,她本来上的个二本嘛,后来考研,考到了南大。这孩子刻苦,很会学,现在就是准备在南大找个行政班的工作上。女孩嘛,安稳就好。” 此时老张的儿子张玮刚好打着呵欠从卧室出来,蓄着长发,还绑个小辫子,鼻子下面留一小撮胡子,这个才看上去有文艺范,不过王建国老同志对这种奇异装扮不是很感冒。 “爸,家里来客了?” 老张介绍道:“这是老王,你们王叔,我住楼下地下室的邻居,之前端午节他们陪我过的,我今天让他们上来大家聚聚。” 王建国同志尴尬搓手赔笑。之前他肏天日地,住在地下室不觉得有什么,现在被人介绍起来,“住楼下地下室”几个字显得格外扎耳朵。 老张又指着王子虚介绍道:“这是我们跟你们提到过的小王,事业编,对西河官场那是熟得不行。小玮你不是想采访这次西河文会的情况吗?你找他说不定能搭上线。” 张玮听到“事业编”三字就知道老张是在扯淡,不咸不淡地哼哼唧唧两声,算是打了招呼。 王建国笑得更难看了。 尽管老张说的都是实情,甚至还帮他夸大了几分,但在面对实力上的特大落差时,不需要刻意羞辱,真相已经成了最伤人的快刀。王建国同志越来越像个闷葫芦,陪笑陪弯腰陪应声,已经成了社交意义上的三陪。 王子虚短叹一声,躲进洗手间释放。 撒尿时,他盯着蹲便器,心想要是这泡尿能一直撒下去就好了,这样就不用出去面对那尴尬的场合了。 然而天长地久有时尽,这泡尿积蓄再厚,也不能助他遁形。王子虚回到客厅,他坐下的时候,张玮跟张曦溪聊得火热,他正好听到张玮的话尾巴: “……所以还是想采访一下这次的头名,可惜一直约不到。” 张曦溪说:“他们叫哥你回来帮忙家乡宣传,却连电话号码都不给一个?” 张玮说:“给了,文旅给了他们单位的电话,我跟人家联系,结果人家态度很差,说不知道。” 张曦溪说:“是那个人授意他们单位这么说的吧?” 张玮说:“有可能。” 张曦溪说:“那个人刚得奖就这么大架子啊?连哥你的面子都不给了?” 张玮嗤笑一声。张曦溪伶牙俐齿地又说:“那哥你何必上赶着帮人宣传?随便写篇稿子交差得了呗。” 张玮说:“那可不行。其实我们这个公众号起源于西河,我们家毕竟都是西河人,这次难得领导这么重视,这是个机会,好好做好这次,真正做出一点推广效果,不说让本地的领导们记了这个人情,给领导留下一个好印象也是好事啊。” 老张一副深沉的模样点评道:“小玮的想法是对的,曦溪你站位要高一点。做人不能忘本,更要有乡土情怀。而且,你怎么知道日后没有用到这些人脉的时候?别说是以后你们加个什么协会,就是以后你们爹我住个院,打个电话,走走关系,连床位都好安排一下啊。” 王子虚在一旁越听越不对劲。 他怎么感觉,这好像是在说我呢? 但是这真的是在说我吗? 我架子不大啊?也没人说要采访我啊? 而且,我这么大个人,就坐在你面前,你认不出我吗? 王子虚不知道的第一点是,自从他得奖后,有不少采访都纷至沓来。 只不过,他这两天因为妻子离去的事情神伤,陌生电话都没接。有一部分打到他们单位去了。 没错,都是苟应彪接的。 他不知道的第二点是,他那天上台只领了个奖,配合做了一段简单的访谈。而他那天穿得比较随便,在高亮打灯下,面部有所失真。他流传比较广的照片,调焦更是灾难级别,连他自己都要靠体态来分辨谁是自己。 王子虚转头小声问父亲:“他们是在聊文会的事儿吗?” 王建国瞥了他一眼:“你别吵,认真听,好好学。” 第132章 十月之歌(卷一完) 谁终将声震人间,必长久深自缄默;谁终将点燃闪电,必长久如云漂泊。 王建国老同志虽然没有读过尼采,但他今天的人生功课学会了隐忍。 现在是老张的主场,豪车、新房、儿女双全。他只能退避三舍。 不过,只要以后老张接不到东海去,他儿子王子虚反正是一直在西河,复仇的机会一直都在。 年纪大了,总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老张总会明白:子女没出息乃是一种福分,飞得再高再远做鲲鹏对老人有什么用?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 王建国面沉如水,打算徐徐图之。 看着王建国老同志一脸严肃,王子虚给急坏了。 张玮压根没留意这父子俩的表情,跟妹妹说:“听说头名那位跟南大钟教授关系很好,你在南大有关系,你帮忙打个电话问问,吱个声呗。” 张曦溪磕着瓜子撇嘴道:“你以为教授是班主任老师呢?打个招呼就能让我找他帮忙?你怎么不干脆让我找大领导呢?” “你要找得到大领导也行啊。” “别闹!” 刚才王子虚还在担心自己自作多情,现在他确定了,说的就是西河文会头名。他们要找的就是自己。 他不禁……俏脸一红。 王子虚皱眉琢磨:该怎么体面又不至于显得傲慢地向他们坦白自己的身份,既能让他们重视,又不显得太咄咄逼人呢?……通俗地说,就是“该如何体面地装逼”。 在这方面,他极其缺乏经验。 “咳咳,那個……”王子虚的手在裤子上搓了搓,“西河文会……” 张家兄妹的注意力根本没在他身上,张曦溪侧头跟哥哥说:“头名采访不到,你干脆采访一下第二名算了。” 张玮一乐:“你知道吗?真巧,头名跟第二名还是一个单位的。” “是吗?” “对啊,而且你怎么知道我没采访第二名?”张玮摇了摇头,“她的访谈我发回公司让人整理去了,但我觉得,效果不太好。我还是想采访一下那个头名。” 两人聊得上进,把王子虚的声音盖过去了。他越说声越小,最后干脆翻着白眼抬头看天花板。 装逼好难。 何时才能自然而然的仰天大笑出门去?为什么李白的装逼就能如此信手拈来羚羊挂角? 张曦溪问:“那伱怎么知道采访头名能就能出稿呢?” 张玮说:“这个我当然知道。那天在舞台上有一段精彩采访你记得吗?我当时听完感觉印象很深,只可惜当时没录下来,后来电视台也没回放。” 张曦溪说:“说的什么?” 张玮皱眉思索,用手指揉着额头,嘴里发出“嘶”的声音,好一会儿才说: “大致意思大概是说,文学是失败的人才会看的作品。” 张曦溪贼贼地笑了:“难怪我看不进去文学作品,因为我太成功了。” “不是这个意思,”王子虚说,“文学不是专供给失败者,应该说,文学是背靠失败,朝向胜利。失败和胜利并不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事物,而是同一件东西的两个方面。” “我那番话也并不全都是我自己的思考。鲁迅先生在一次演讲中就说过,‘文学文学,是最不中用的,没有力量的人讲得;有实力的人并不开口,就杀人,被压迫的人讲几句话,写几个字,就要被杀;即使幸而不被杀,但天天呐喊,叫苦,鸣不平,而有实力的人仍然压迫、虐待、杀戮,没有方法对付他们’。 “这说的是革命时期的文学。但革命胜利后的文学又怎样呢?人们不看你的思想对不对,不去思考你作品的价值,就看你赚了多少钱。如果你赚的钱多你就是对的,如果别人赚的钱更多,那别人就更对。 “如果把思想开口说出来,人家就要怀疑你别有用心,是不是想出名,赚更多钱。所以只能讲故事,让看的人自己去想。只希望总有一部分能够从中看出一些什么来,能够在关键时刻,死中求活,败里求胜。” 奇怪的是,一说起文学事情,王子虚就来精神了,装逼那些小事尽数被他抛到脑后,能够给他永恒乐趣的永远是文学。 他说完长长一段,才发现众人都拿眼睛盯着他,他才醒悟过来自己刚才的话缺了些必要信息,于是补充道: “你们要采访的就是我。我就是西河文会头名。” “啊?”张曦溪发出疑惑的声音。 王子虚干脆说:“我叫王子虚。” 一旁王建国同志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啧,人家聊正事,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你什么头名?” 听到王建国这么说,众人才意识到王子虚刚才是在开玩笑,纷纷松了一口气,紧绷的弦松了下来。他要真是西河文会头名不至于他父亲都不知道,可接下来,众人刚松下来的一口气又提了起来。 “可我就是西河文会头名啊?” 他伸手掏裤腰,想潇洒地甩出证据,却摸了个空,僵在原地。 我报纸呢? 看他的样子,王建国越发觉得儿子在犯蠢,满脸不耐烦:“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报纸呢?” 王子虚想起来自己把报纸扔茶几上了,连忙跑去客厅,却发现茶几上光溜溜的,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他一低头,在旁边的垃圾桶里发现了那卷报纸。 王子虚拿着报纸回到众人面前,将头版那一页亮出来,对着中间的位子点了点。 “喏。这就是我。区区王子虚,没有冒充的必要吧?” 报纸上,那站在中间的身影无疑就是王子虚,个头高出两边的人一大截。 可惜照片没有把陈青箩拍进去,不然王子虚一定会剪下来珍藏。 王建国老同志连忙把报纸拿过去看。张曦溪低头看报纸,又抬头看他,又低头看报纸,再抬头看他,手指在空中遥指,却说不出话,最后捂住了嘴,倒吸一口凉气。 敢情他们在这里讨论半天,又是研究又是出主意的,正主就坐在自己家? 天下竟有如此巧的事? 张玮怔了半天,猛然站起身:“您就是这次西河文会的首奖,被集体推举的第一名?” 王子虚摆手:“是的,不过我认为,作家的名声应该在于他的作品,而不在于他获得的奖项。” 张玮连忙跑过来握住他的手: “您就是头名,您早说啊!我还刚才在这……我这你这我这弄得,真是不好意思,咳!” 张玮的脸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害得王子虚都代替他尴尬起来。 他背地里抹了把汗。 好好一个逼,竟能装得如此零零碎碎,除了他也没别人了。 如果能重来,他一定要学李白,豪放大气一点。 “你个屌东西,你这么大的事今天才跟我说?”一旁王建国如同蛤蟆一般瞪着眼珠子嚷嚷,“你得了这个什么奖,你连你爹都不说了是吧?你小子,要不是为了你的面子,我真要脱了鞋用鞋底板揍你!” 王子虚说:“我这不是通报来了吗?” 王建国说:“都前天的事了,我今天才知道!全西河人民都知道了,你才跟我说!” 王子虚心想不是你平时老瞧不上我搞写作吗?老头子现在倒委屈上了。 他说:“这点小事,也不值得咋咋呼呼的。” 王建国倒先急了:“什么叫咋咋呼呼的?西河文会第一,那等于是整个西河排第一个会写文章的啊!这么光宗耀祖的事情,搁别人家都要在祖坟前放鞭炮了!怎么叫咋咋呼呼的!?” 他低头又看了眼报纸,满眼热切地说:“这上面说还有十万块钱的奖金,是真的吗?” 王子虚喝水:“是真的。我用这钱,给你买了套房子,面积不大,凑合住。” 王建国顿时眼睛闪闪发光起来,胸挺起来了,腰杆直起来了,神采奕奕的,看上去像是瞬间年轻了十岁。 他昂扬地看向老张:“听到没,这小子还是懂点事,拿到奖金,给我买房了!” 老张如同小鸡啄米一般点头,声音弱弱地说:“好好,真孝顺。” 扳回一局的老王扬眉吐气,人变得开朗不少,或者说开朗过头了,又指点江山满口胡话起来。 王子虚摇了摇头。又轻轻一笑。 和解了。 王子虚接下来有个十万火急的灵感要写下来,婉拒了老张的留客。他跟张玮留了联系方式,答应他改天约时间做一期访谈。 临出门前,张家兄妹还嫌不周到,执意要开车送他回去,王子虚看张玮态度坚决,就答应了,坐到了奔驰的副驾驶上。 感觉还是保时捷的座椅舒服。 张玮问道:“你是读文科的还是读理科的?” “理科。” “感觉你不太像啊?哈哈,别介意,我读过你的,感觉到特别细腻,尤其是人物,写得好像真实存在一样,这不太像理科生的思维啊。” 王子虚说:“其实文科生也好理科生也好,思维上没有本质的区别,理科需要文科的想象力,文科也需要理科的逻辑和严谨,不能以知识来区分定义自己。” 张玮深呼吸道:“你说的对,高,真的高。你这次得奖爆冷,把很多发表过许多文章的老手都击败了,除了文会上得奖的这篇作品,你还写过其他作品吗?” 王子虚说:“写过,我前不久刚在《长江》上发表了一篇。” “真的吗?《长江》是本省的龙头文学杂志啊!” “嗯,就是最近这一期,在《长江》上第一篇就是。”王子虚微笑,“我可是等了好久才等到过稿的消息。” 张玮惊讶道:“第一篇?那看来人家很重视你啊,一般《长江》的第一篇都是给比较有分量的长篇连载的,要么就是重量级的新人。” “还有这种说法?” “有的。”张玮点头,“你很厉害啊,有考虑过参加翡仕的新锐作家征文吗?” “翡仕?” 不知怎的,王子虚感觉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翡仕不是个珠宝品牌吗?”车后排的张曦溪凑过来问道。 张玮说:“对,是个珠宝品牌。这个品牌方为了彰显品牌价值,掏钱办了个文学比赛,最高奖金100万。” 听到这个数字,王子虚已经被震住了。后排的张曦溪倒是还好,问道:“这种文学奖是不是铜臭味太重了?” 张玮扶着方向盘沉吟道:“怎么说呢,品牌方的出发点肯定是想赚钱,但是如果没有他们出钱,也办不起来这么有吸引力的赛事,他们请的评委可都是业内的大腕,什么苏非、雁子山,都是可以争诺贝尔文学奖的角色。” 张曦溪道:“那听起来还行哦。他们之前举办过吗?” “举办过,上一届得奖的是萧梦吟。” 说到这个名字,王子虚就彻底想起来了。 这不是那个碰瓷的女人获得的奖吗? 后排的张曦溪却瞬间叫了起来:“哇!萧梦吟,她写的书很不错!” 张玮笑着转头:“你不是不爱看文学吗?” “她写的东西很戳心窝!我完全被戳中了!而且她也很敢说,我很喜欢她的性格。话说,最近她是不是很火?” “对,是很火。”张玮说,“是因为那个……小王子是吧?” “对,小王子也火。为什么那么火啊?好奇怪哦。” 王子虚静静听着。 这已经是今天第二次了。 已经是第二次这两兄妹在自己面前说自己了。 “王老师,”张玮转头看他,“您真的可以参加一下这个征文,怎么说呢,这个征文很适合你……你有长篇作品吗?” 王子虚摇头:“打算写,但还没有。” “那最好,他们的征文还有半年才截止,”张玮跟他分析道,“其实像您这样刚刚崭露头角的作者,很难得到出版机会,但让你靠投稿专职写作,又太难生活下去。毕竟稿费太少了。所以只能熬。但是这个文学奖,会围绕获奖作者打造一系列出版作品,只要能入围决选名单,以后出版机会就不用发愁了。” 王子虚请教道:“人人都可以投稿吗?有没有其他的要求?比如字数有没有要求?” “没有,一般获奖的字数都是十几二十万,刚好一本书的分量,因为入围决选后肯定是可以出版的,所以字数越多越好。” 王子虚了然于心。 一路上,他又跟张玮请教了不少事情。张玮搞图书推广,对文学圈子里的事情了如指掌,王子虚跟他聊了一阵,感到受益匪浅。两人约好了下次见面的时间。 下车后,张曦溪特地开了车门,迈动着长腿跑过来,气吁吁地说:“王老师,你光跟我哥加微信,忘了跟我加微信了。” 王子虚有点受宠若惊,道:“不好意思,其实我打算回头找你哥要你的联系方式的。” 张曦溪笑道:“不好意思的是我才对,今天我们才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 顿了顿,王子虚又道:“你在南大工作吗?其实我打算考明年南大的研究生,之后说不定在南大还能碰见。” “真的吗?学姐也是硬考上南大的研,留地址,我把我用过的笔记寄给你。” 王子虚连忙道谢。 就是这个马上以学姐自居的作风,让他想起了某个学长。 告别张家兄妹后,王子虚去了宁春宴的饭局,等他到那儿的时候,宁春宴和叶澜都在烧烤摊等着他。 两女身材苗条,目光动人。叶澜红唇鲜艳,丝袜饱满;宁春宴腰细可握,长发垂腰,看他来了,都高高举起啤酒杯。 他眼睛四处张望一阵,寻找着某个人的身影,最终有些失望。 宁春宴促狭地问道:“找谁呢找谁呢?有我们两个陪着你借酒浇愁还不够吗?你还期待谁过来呢?” 叶澜慵懒地剥开花生放进自己嘴里:“如果是找左子良,他陪他老婆过生日去了,不能过来。” 王子虚有一刹那有些恍惚,那个人居然有老婆? 但转念一想,左子良也是那个年纪了,有老婆很正常。 宁春宴道:“陈青萝回去了。” 王子虚抬头:“回哪儿去了?” “回东海去了。”宁春宴说,“我本来打算跟她一起回去的,但她走得太匆忙了,我还想赖两天。” 王子虚问:“为什么她走得匆忙?” “回去忙她发表的事。”宁春宴说。 顿了顿,她又说:“如果不出意外,今年,你们就能在茅盾文学奖名单上看到她。” 叶澜道:“这么牛?” “嗯。很强。” 王子虚低下头。 这么多年忙忙碌碌,最近总算取得了一点小进展,可是怎么觉得,他跟陈青萝的距离依然没有缩短呢? 宁春宴低下头看他的脸:“你刚才真期待陈青萝也过来啊?怎么,对她有意思?” “没有,我刚才找左子良。” 叶澜在一旁好奇地问:“对谁有意思啊?” 宁春宴举杯:“算了算了,不逗他了,那今天大家举杯,一起,为了我们的朋友王子虚的老婆走了,干杯!” 叶澜道:“这有点奇怪吧?” 宁春宴想了想:“好像确实。” “不用好像。你确实伤到我了。”王子虚说。 宁春宴嘻嘻一笑。她今天和小王子进行了更私人的交流,现在整个人都处于飘飘忽忽的状态,无论如何严肃不起来。她这个状态最起码还要持续三天。 当然,她不会知道,自己是被王子虚和小王子联手合起伙来骗闷了。 宁春宴道:“好好,那我订正一下,同时也为了王子虚的西河文会头名;为了我的杂志顺利办成,举杯!” 叶澜也举杯,斜眼看了眼王子虚,大声道:“为了我们的公司蒸蒸日上!” “干杯!” 众人齐声道。 到这里,王子虚想起了王小波特别推崇的一句诗:“朝雾初升,落叶飘零/让我们把美酒满斟!” 王子虚特地去读过这首名为《十月之歌》的诗,确实不错。 金秋十月。对于他来说,十月有着别的意义。十月一般是诺贝尔文学奖颁奖的月份。 朝雾初升,落叶飘零 让我们把美酒满斟! 我们要把这灰色的日子 镀一镀金,镀一镀金! 秋天确已到来,可是请君少待 只要少待片该时光 春天就要到来,苍天就要含笑 世界就要充满紫罗兰的芳香! 蔚蓝的日子接踵而至 趁它还没有消逝的日子 我勇敢的朋友,我们要 享乐一场,享乐一场! …… 转眼秋天来了。 这段时间,王子虚很忙。忙着学习,忙着写作。 他忙得很少有时间出门看一眼。所以等他有一天出门,突然看到树上黄叶时,狠狠地呆住了。 他端着腾腾冒热气的茶杯,跺了跺发麻的右脚,打开手机,看到“村上春树再次陪跑”的字样,顿时知道,又到十月了。 他还剩下49次机会。 (卷一完) 我回来了·卷一标题里的文学梗 首先要说的自然是,我回来了,虽然不能说活蹦乱跳,但可以构思情节了,也可以坐在椅子上码字了。 在医院这几天,我没法码字,看了一下读者们对这本书的评论,结果发现了一些令我啼笑皆非的误解: 有些读者说,我这本书个别标题起得莫名其妙,完全不知道和章节内容有什么关系;还有一些读者说,扫了一遍各章节标题,这主角抄书抄这么猛吗?隔几章就抄一本书,那节奏得多快;还有一些读者说,光看这标题就文青味太重,这书要扑。 ……大多数读者都应该看出来了,这些章节名实际上绝大多数都是文学梗,还有一部分音乐、电影、动画梗。 梗这种东西,读者能够自己读出来,会心一笑,自然是最好的。如果你恰好读过那本书,知道那些梗,就能够体会到那种微妙的联系,跟作者搭上电波,那种感觉是很爽的。我自己也是读者,所以我知道。 虽然梗这种东西自己说出来就不酷了,可是被人误解的感觉毕竟不太好。而且有些读者很热切地想要我提供一些书单,想知道这些梗背后都是什么书。那么我把这些章节名整理一下放在下面,罗列出处,有兴趣可以一观,没兴趣可直接跳过。 总共只有两千多字,页数并不多。 另外,肯定会有聪明的读者说:你都写这么多字了,不如多更新一点正文。 解释一下,我现在还处在复健阶段,脑子一团浆糊。我写这个,一是在写的过程中整理一下思路,二是恢复一下码字状态。 实际上评论区精华置顶帖就说了章节名出处了,有些地方写的比我还详细。但我必须得写这个。我每次间隔时间长了不码字,总会写出几千字这样的东西,用来梳理思路,然后删掉。 昨天有读者说,我其实没必要删,发出来给大家看看也好。我虽然跟他说不该给人看的就该删。但其实也不是所有都该删,比如这個,就可以不删。那我索性发出来吧。 如果顺利,今天晚上就可以开始更新第二卷了。 ----------------- 1、一场事先张扬的谋杀 《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南美作家马尔克斯的小说。这部小说讲述了一桩凶杀案有无数次机会可以避免,却在人们的一次次漠视中堂皇发生了。本文里王子虚觉得“不让这个孩子出生近似于一场谋杀”,打从一开始他就不信自己会有孩子。 2、他人即地狱 萨特提出的概念。王子虚在单位工作时刻顾忌同事的目光,对于萨特来说,此即炼狱。 3、月亮与六便士 毛姆的小说。 4、笔杆子、画笔和毒药 王尔德的作品。作品中的主角具有非凡艺术才华,同时也是一个恶债累累的杀人犯。就如同王子虚表面老实,背地里写文暧。 5、复乐园 约翰·弥尔顿的长诗,同时也是渡边淳一的小说。 6、到了胃疼的季节 《白色相簿2》里的名梗。 7、罪与罚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 8、脚本不能停 电影《年会不能停》。这部电影还蛮有意思的,被名字给耽误了。 9、潜龙勿用 乾卦上九,潜龙勿用。 10、小王子 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的短篇小说。也是王子虚永远喜欢的故事。 11、冰山理论 海明威对于创作提出的理论。 12、悲剧的诞生 尼采的成名作。尼采希望这部作品在古典学领域获得承认,结果遭到了古典学界的一致批判和全盘否定,让他在古典学界的名声一落千丈,一位才华横溢的古典学教授消失了,但一位伟大的哲学家诞生了。这和王子虚的早期经历不无相似之处。 13、太阳照常升起 海明威小说。 14、单位里来了个年轻人 《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王蒙。 17、流动的盛宴 海明威作品。 18、九三年 雨果小说。 19、人间喜剧 巴尔扎克的作品集。 20、伊豆的舞女 川端康成短篇小说。 21、这条小鱼在乎 一个颇有名的微型故事。 22、集体无意识 精神分析学派的概念。 23、单向度的楼 《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马尔库塞的知名作品。 24、小公务员之活儿 《小公务员之死》契诃夫。 25、唐·吉诃德 塞万提斯的伟大小说。 26、行路难 李白。 30、论“他妈的” 鲁迅的杂文。 31、背影 朱自清。 32、迈向死亡的生命都在热烈生长 《巨人的陨落》的卷首语。 33、情感教育 福楼拜的小说。 34、麦田外的守望者 《麦田里的守望者》塞林格的小说。这个标题本来不叫这个名字,是群友提供的。 35、卢沟桥的狮子 知名课文。 36、新鸳鸯蝴蝶牌 民国时期的一个文学流派。 37、思无邪 出自孔子对诗经的评价。 38、小径分叉的花园 这是博尔赫斯的小说。我不明白为什么审核把这一章的标题给我删了。 39、《啊》——李白 刘慈欣小说《诗云》里的梗。 40、拿破仑一世加冕大典 珍藏于卢浮宫的一副世界名画。 41、凝视即奴役 同样是萨特的概念。 42、牧羊少年的奇幻之旅 保罗·科埃略的小说。 43、动物凶猛 王朔的小说。 44、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尼采的作品。 45、乞力马扎罗的雪 海明威的短篇小说。 46、跑吧!梅洛斯 太宰治的小说。 47、沧浪之水 闫真的小说。 48、人性的枷锁 毛姆的小说。 49、竞选州长 马克吐温短篇小说。 50、绥靖政策 二战前英法贯彻的政策。 51、十年磨一剑 贾岛诗句。 52、传金陵副将 《雍正王朝》里的名场面。 53、半泽子虚 《半泽直树》堺雅人主演日剧。 54、欧里庇得斯 古希腊知名悲剧作家。 55、海瑞罢官 在历史教科书上必定会提到的一部历史剧。 56、过把瘾就死 王朔小说。 57、没有人给他打电话的上校 马尔克斯小说。 58、没有色彩的王子虚 《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村上春树作品。 59、物种起源 达尔文。 60、编辑部的故事 知名电视剧。 61、野有蔓草 《诗经》里的一首诗。 62、幻想杀手 《魔法禁书目录》里上条当麻的绝招。 63、春风沉醉的晚上 郁达夫小说。 64、神的随波逐流 2014年发布的一首vocaloid歌曲。 65、社交网络 一部讲述扎克伯格发迹史的电影。 66、青萝拂行衣 出自李白的《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 67、饮食男女 李安的电影。 68、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米兰昆德拉的长篇小说。 69、从你的全世界路过 张嘉佳作品。 70、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博尔赫斯著名情诗。 71、重庆森林 王家卫电影。 72、心物二元论者 笛卡尔提出的概念。 73、父与子 屠格涅夫长篇小说。 74、商品拜物教 马克思经济学里的概念。 75、money,it''sagas 平克弗洛伊德专辑《月之暗面》里歌曲《money》的第一句歌词。 76、《故乡》 鲁迅作品。 77、挪威的森林 村上春树作品。 78、波伏娃的奉献 陈青萝作品。 79、哥斯拉 电影。 80、搏击俱乐部 大卫芬奇的电影。 83、雍也 论语中的一篇。 84、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科幻小说。 85、当爱已成往事 李宗盛歌曲。《霸王别姬》主题曲。 86、《我的师承》 王小波随笔。 87、让子弹飞 申遗。 88、紫藤萝瀑布 宗璞作品。 91、基本上无害 《银河系漫游指南》系列中的一部。这句话是银河大百科中对人类的描述,人类只有这一句话。 92、消失的爱人 电影。 93、不要想象粉红色大象 心理学中的知名实验。 94、闲人胡大姐 《闲人马大姐》,情景喜剧。 95、舞!舞!舞! 村上春树长篇小说。 96、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村上春树唱片小说。 97、昆虫记 法布尔作品。 98、分成两半的子虚 《分成两半的子爵》卡尔维诺中篇小说。 99、白鹿原 陈忠实长篇小说。 100、病名为爱 2017年发布的vocaloid歌曲。 101、102、秦香莲与陈世美 知名戏剧人物。 103、获胜的龙虾不低头 出自《人生十二法则》。 107、大闹五台山 《水浒传》中知名情节。 108、批判的武器 “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 109、小马过河 知名寓言。 110、寒冬夜行人 卡尔维诺作品。 111、基督山伯爵 大仲马小说。 112、尼各马可伦理学 亚里士多德作品。 113、中山狼 知名寓言故事。 114、《悲歌》 海涅诗。 119、gonewiththewind 一般译作《飘》。 121、首先我们应该善良 《卡拉马佐夫兄弟》里最后部分的句子。 122、十八岁出门远行 余华成名作。 124、寻羊冒险记 村上春树作品。 125、圆圆的外星蛋 《圆圆的肥皂泡》刘慈欣短篇小说。 127、山月记 中岛敦作品。 128、高山下的花环 知名电影。 129、我不是文豪 野亮所著的长篇小说。 130、小王子点秋歌 《唐伯虎点秋香》。 132、十月之歌 theodorstorm的诗歌。 第1章 有人将至(8000字) 银色的车身如同利箭,划破漂浮在g112号高速上的晨雾,电机模拟出的声浪低沉悦耳,160时速模糊了光影和背景。快就是美吗?快就是美。 王子虚手扶方向盘,车内演奏着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圆舞曲。螺旋上升的曲调,让他爬升在高架时仿佛踏上登神长阶,宏大、壮美、悲怆,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臂,随着曲调摇晃。 阳光的波纹在车身上流动,映耀出火红的纹路,乐曲进行到第二部分第三个小节时,车载音响里传出人类的声音,和谐的旋律中插入了不和谐的部分,让王子虚感到恼火。 “那么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也是出炉了,最终赢家是来自挪威的剧作家约翰·福瑟,对于这个人,我们国内的读者恐怕很多都不大熟悉吧?” “是的。约翰·福瑟出身于挪威西海岸的海于格松,擅长使用新挪威语也就是尼诺斯克语写作,他涉猎广泛,创作体裁包括戏剧、、散文、诗、儿童文学。” “看来这是一位十分‘冷’的作家哈,不仅生活的地方冷,知名程度也十分冷门,在听到这个名字时,我的第一反应是,谁?” “没错,对于我国读者来说,相比起大家津津乐道陪跑的村上春树等作家,这位来自挪威的剧作家的名字十分陌生,实际上,近几年来除了鲍勃·迪伦,诺贝尔文学奖的得主大多都比较‘冷门’……” 王子虚脸上露出鄙夷:“扯淡。约翰·福瑟也能算冷门?人家还没得诺奖时就已经是在世的剧作家当中数一数二的了好不?” 音频里弥漫着沙沙声,给嘉宾的声音罩上一层朦胧色彩:“老师我其实一直不是很懂,为什么说村上春树陪跑了诺奖呢?是他每次都会被提名吗?” “实际上,诺奖并没有‘提名’一说。也并不存在候选人。说村上春树‘陪跑’,大概是因为,每一年他都会出现在民间流传的所谓‘诺奖作者赔率榜’上。” “哦,那个我知道,好像我国的几位作家也登上过这份赔率榜,包括残雪、阎连科、余华、雁子山……” “对,但是只当做娱乐消遣即可,不用太过于较真。就连写《哈利波特》的jk罗琳都在那张榜上,你就可以知道那张所谓的赔率榜含金量如何了。” 王子虚又笑道:“谁说的?14年的莫迪亚诺,16年的鲍勃·迪伦,19年的汉德克,去年的安妮·艾尔诺,都是赔率榜高位人选,后来也获奖了,那张榜单每年估得虽不中也亦不远,含金量比你高多了。” 他的声音自然传达不到那边,音响里声音继续道: “另外,尽管村上春树是我国文艺青年们的心头热,但他从来都不可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因为他太畅销了。诺奖的评审口味更加地‘严肃’,他们会认为,过于畅销的作家会丢失严肃性,所以,他基本上没有机会获得诺奖……” “扯淡扯淡扯淡扯淡!”王子虚说,“马尔克斯在得奖前就是千万级别的畅销作者了好吧?一知半解,胡言乱语,看得太少,讲话太多。” 接着他忽而沉默下来,因为他想起来,车里只有自己。只有一个人,他的声音传不到任何地方去。 在距离今天起往前数四个月里,他的生活异常具有规律:早晨起来先写四千字的文暧脚本,下午处理一些日常杂务,晚上从六点起开始写作,一直写到晚上十二点,雷打不动。 公司的业务逐渐走上正轨,已经不太有需要他出面的事务。他特地叮嘱左子良和叶澜少打扰他,在他的刻意规避下,人际交往变得越来越简单,他也越来越孤独。 他把自己小心藏在那座房子里,孤独地面对着电脑屏幕,就像世界只剩下这小小的一隅。 他想象自己的房子坐落在青灰色的礁石上,门外就是黑色的海洋和白色的浪花,当风乍起,吹透墙壁,吹过他的鬓角,呼啸着卷向空无一物的地方去。 如此一来,他就感觉浑身发冷,朝不保夕,从心理上逼迫自己尽快写作。同时也染上了自言自语的毛病。 在最后一个月,他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堪忧,最严重的时候,他每天要写上一万二千字,等倒在床上时,说话已经支离破碎、词不达意,拿起电话让对面的人驾驶高速旋转机械给中国输送液体,惹得送水的人摸不着头脑。 把自己逼到精神出问题的作家,王子虚不是第一个。 据后人统计,在世界上有三位作家写作时偏好光着身子。其一是雨果,其二是海明威,其三是陈青萝。 雨果光着身子是因为他有严重的拖延症,他为了压抑自己的玩咖性格,让佣人把衣服藏起来,这样他便没法出门;海明威则是因为不想被衣服这种俗物束缚了思想,用这种行为挣脱世俗眼光的镣铐和枷锁,成为地球上最自由的创作者。 陈青萝的理由和后者差相仿佛。当她全身心投入,进入忘我状态后,身上的衣服便不知不觉间一件件消失了。她创作时是全封闭的,大门紧锁,只有宁春宴目睹了这个神奇的过程。 作家多多少少都有各种怪癖,尽管各有各的理由,但共同指向了有关创作的一个事实:写作是一件折磨人的事,会让人的行为变得畸形,令寻常人等难以理解。 写作当中蕴藏着巨大的痛苦。如果不写出来,这种痛苦就会作用于精神,折磨得你寝食难安;如果写出来,这种痛苦会投射到肉身,让你根本难以寝食。 王子虚就经受了这等折磨,好在折磨并不是没有成果,在漫长的夏末过去后,王子虚生产出了长达50万字的。 这部以篇幅来说,无论是投给翡仕·岁寒征文,还是投给杂志,还是自己找出版社印发,都很棘手。太长了。所以他现在正在进行痛苦的校订初稿环节,目标是把50万字删到30万字以下。 音响里的访谈进入了尾声,主持人说道: “那么,对于国内观众,老师还有哪些优秀作家值得推荐呢?” “现在年轻一辈的作家都成长起来了,陈青萝自不必说,还有萧梦吟、小池、顾藻,都很值得关注。” “哦,我听说过萧梦吟,她真的是很有个性的一位女子,最近我看了她的一些访谈,说话也很有哲理。” “是的。她很有个性。她的作品和她本人一样,也充满诡谲的特殊感,让人读起来欲罢不能。” 听到熟悉的名字,王子虚心中泛起一丝酸涩,但很快他悄无声息地抹去心头这片刻的情绪,回归到冷静当中。 自从上次惊鸿一瞥式的一面后,他没有再见到过陈青萝。 谢聪在班级群里发了一个陈青萝给王子虚颁奖的视频,引起了班群的轰动。人们先是认出了颁奖嘉宾盛装打扮的陈青萝,惊叹她的容颜,接着又发现被颁奖的人是王子虚,一时间无数人的消息如同雪片般飞来。 王子虚怀揣着秘密的欣喜窥视了半天班群,也不见陈青萝出来冒泡,最后失望地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退群了。 因为这件事,他更猜不准陈青萝的心意,不敢与她联络。 他无数次尝试写一封想要寄给陈青萝的信,他用毕生的文字功底,写出了各种风格迥异的开头,有热情洋溢的,有深沉冷静的,但无一例外最后都成了废纸,被他缝缝补补塞到文暧的脚本中。 不是他写得不好。他那段时间的脚本获得了从语疗员到客户的一致好评(叶澜评价他越老越妖)。是他没有寄出去的勇气。 他怀疑自己会不会像马尔克斯写的那些一样,他的爱情故事最后拥有了一个壮烈的结尾——很多年后,他老得不成样子了,忽然提起行李,徒步走了许多公里,来到陈青萝家门前敲响房门,说:听说,你丈夫死了。 王子虚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从脑海中赶出去,用正常的语调重复另一个名字: “萧梦吟。” 王子虚毫不费力地回想起了听到过的有关这个女人的所有传闻。 他知道她是上一届翡仕·岁寒文学奖的得主,也读过她的新书。通过她的作品他了解到:她和他一样是90后,甚至比他小两岁。 每每想到这一点,都让王子虚感到忧心忡忡。 诺贝尔文学奖确实有短时间内不把奖发给同一个地区的作家的倾向。比如南美作者马尔克斯和略萨,两人明明几乎是同一时期的作家,可马尔克斯得奖后,略萨整整30年后才得到这个荣誉。 也就是说,王子虚如果想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对他威胁最大的竞争者实际上来自国内,和他的年龄相差在三十岁之间。如果一位国内和他同年龄段的作者得了奖,很可能会报废掉他二三十多次机会。 当今赔率榜上比较热门的几位作家大多都在这个区间以外。在区间内的几位,他也有自信在有生之年能够超过他们。萧梦吟的出现让他感受到了一些压力。不多,但确实有。 不过让他压力最大的,果然还是陈青萝。 “喂,老王,你到了吗?” 车载音响将电话里林峰的声音放大,送到他的耳朵里,王子虚说:“还没呢,你到了吗?” 林峰说:“我快到了。你出发比我还早怎么还没到啊?” 王子虚说:“南大比江大远。” “哦对对,是的。” 今天是研究生考试线下审验材料的日子,王子虚正在出发赶往南大,递交自己的各项资料。 在这段时间内,林峰也打算考一个在职的研究生,不过他畏惧南大的分数线,选择了江大。 “王兄,你真的要考全日制的研究生吗?你想好了吗?你以后确定不考公了吗?” 王子虚沉默了一会儿:“我想不到无意仕途的情况下,去读在职的理由。倒是你,你不是一直对南大有梦想吗?为什么不考南大?” 林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过了嘛,我这边迫切需要一个文凭好提拔。南大确实是我的梦想,但人不能靠梦想活着啊。” 原来人不能靠梦想活着吗? 林峰又说:“对了,南大今天有个作家交流会,很多名人都在那边,听说雁子山也在。” “是吗?” “你能不能去帮我找雁子山要张照片啊?我上次太激动,忘了找他要。” 王子虚本不打算去凑这个热闹,但听林峰说得恳切,便答应了他。 说起来,雁子山要他“到东海去”。他已经到了东海,不知道雁子山接下来会说什么? 终于到得南大校园,这是他第二次进入这里,却发现比上次要热闹不少,各地汇聚到此处的车辆在门口排起长龙,一个保安模样的人走过来冲他挥手: “不用进了,停车场满了。” 王子虚把头伸出窗外:“满了吗?” “满了。掉头掉头。” 王子虚只好把车开到马路边。 东海是个精致的地方,王子虚不知道路边让不让停车,但路边已经停了一排车了,他便也有样学样。 刚下车,就有三个女生跑过来,对着他的车子指指点点。 “是保时米耶!” “对啊,是保时米。” 三个女生模样装束各异,一个面容并不十分特殊,但睫毛极长;或穿着波点状t恤,胸部很大;或头发披肩,经过精心染烫,呈张扬的波浪状。 她们看上去像是站在路边勤工俭学发传单的学生,但是她们手里拿着的并不是传单。 王子虚揣起自己报名用的资料,径自往学校走去,三个女生却从背后赶上来,冲他打招呼: “请问你是南大的吗?” 王子虚不知该怎么回答这句话,只能摇头:“还不是。” 三个女生叽叽喳喳地说:“我们是中文系的大二学生,现在正在做一项课题研究。请问您能抽出一点时间来,配合我们做一个问卷调查吗?” “可以。” 其中睫毛很长的女生掏出一张稿纸,垫在笔记本上:“请问您的学历是?” “本科。” “您是本科在读还是毕业?”长睫毛女生抬起眼睛。 王子虚说:“我毕业很多年了。” “那您现在去南大是……”长睫毛女生问。 “研究生报名。”王子虚扬起手里的资料道。 三个女生互相小声讨论:“对,今天确实是研究生报名的日子。” 波点衣服的大胸脯女生抬起头,表情奇怪地问道:“恕我冒昧,您多大年纪啊?” 王子虚并不讳言:“三十。” 三个女生彼此对视一眼,随后道:“哦,在职研究生。” “全日制的。” “三十岁还来报名研究生?还是全日制研究生?”那女生瞪大了眼睛。 王子虚道:“金庸八十岁都读研究生呢。” “这倒也是。”波点衣服大胸脯女生心悦诚服地说,“我想表达的意思是大叔毅力可嘉。” 王子虚感到有几分气短:“我也就比你们大七、八、九岁吧?不至于成了大叔吧?” 波点衣服大胸脯女生一吐舌头:“但是感觉30岁是很遥远的年纪了啊。” 王子虚心里恶狠狠地想,等再过五年,你也要开始慌了,时间之神是公平的。 “这不是重点,请不要岔开话题。”长睫毛女生制止了话题肆意发散,“我们这个调查的主题是一般民众对诺贝尔文学奖的热衷程度。我们想问一下,您知道诺贝尔文学奖最近公布了吗?” “太知道了。” 王子虚还没从刚才的挫折中回味过来,长睫毛女生笑着点头,又问: “那你知道这次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奖人选吗?” “约翰·福瑟,挪威作家。” 三个女生眼睛亮起来,彼此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对王子虚大加赞赏:“这是今天第一个能准确答对名字和国籍的。” “哦。” 王子虚现在想到,可能自己并不能算一般民众。 一般民众会拥有49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机会吗? 不过在世俗的评价体系中,他一个30岁来考非在职研究生的无业游民,就算不是一般民众,也是比一般民众要低上那么一个档次的。就好比大丰收之于黄鹤楼。 “你对他的作品了解多少?” 王子虚说:“读过他的《有人将至》的集子,里面一共有好几篇剧本,其他的诸如散文、诗歌,我都没看过。我看得不算多。” 这个回答出乎三个女生的意料,她们对视一眼,齐齐陷入沉默。 最后波点衣服女生心直口快地说:“昨天刚颁奖,今天就读过了,怎么这么快?你家是住在书店的旁边吗?” “约翰·福瑟又不是发了诺奖才有这个人的。我在今年的诺奖公布之前,就读过他的书了。” 波浪头女生微微张开嘴,杏子形状的眼睛充满怀疑态度地凝视着他,就好像在诚恳地说:大叔,现在靠装文青来泡妞这套已经过时了。 王子虚忍不住开始辩解:“他早已是挪威知名的剧作家,也是世界一流的剧作家,看过他的书不算什么稀奇吧?” 对于几个女生的不信任,他也并不生气。当年他购买约翰·福瑟作品时,发现网上这书的销量居然有10,顿时感到颇为意外:在中国竟然有10个人也想要追求诺贝尔文学奖吗? 除了这个,他想不出其他人要去读这个挪威剧作家极简主义剧本的理由。 波点衣服女生挥了挥手,似乎想要快速跳过这个话题:“下一个问题。” 长睫毛女生猛然翻了几页稿纸,问道:“你对这次诺贝尔文学奖的结果有意见吗?” 王子虚站定脚步:“我凭什么有意见?” 长睫毛女生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我的意思是,如果让你来选,你会选谁来拿这个奖?” 王子虚脑海中飘过了很多姓名,最后说:“还是约翰·福瑟吧。他应得的。” 顿了顿,他又说:“如果说可以选,那我提名托马斯·品钦、米兰·昆德拉、唐·德里罗……” 长睫毛女生叫起来:“等一下等一下……麻烦你说慢一点。” 王子虚教她那几个字该怎么写:“托马斯·品钦,品是小品的品,钦是钦佩的钦……怎么回事?中文系的学生,怎么连托马斯·品钦都不知道?” 长睫毛女生被训得眼睛里波光粼粼,王子虚可管不了那些,接着说: “如果能够让死人活过来领奖,我还会把奖发给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卡尔维诺、纳博科夫、菲利普·罗斯……哦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死的时候还没有诺奖,那只能麻烦诺贝尔老先生早点死…… “没听清?好,我说慢一点,托马斯·品钦、唐·德里罗、米兰·昆德拉属于要尽快给他们颁奖的,再不颁他们可能要死了,死了就来不及了。菲利普·罗斯已经够惨了,18年死的,只活了85,上面几位也跟他年纪差不多,要是死了,那将会是诺奖的遗憾……” 王子虚的喋喋不休越是衬托地场面诡异的安静。三个女生面面相觑,显然这番连珠炮让她们颇为不平静。 波点衣服女生举起手打断他:“我问一下,你要报的是那个专业的研究生?” “中文系。” 三个女生这才释然了,胸口郁结的闷气一扫而空:“原来是师兄啊。” 看着女生们弹冠相庆,王子虚这才明白过来,刚才她们诡异的沉默是因为他的表现太超出预期了,女生们被他报菜名的行为打击到了,感到颇为妒忌。 “师兄是本校的还是外校跨考啊?” “我本科是北理。” “……北理有中文系?” “我不是中文系的,我学的是工科。” 看着三个女生脸上的表情,王子虚语重心长道:“并不是只有中文系的人才读书,也并不是中文系的学生读的书一定比别人多。要让所学专业为自己添翼,而不是让专业成为固化自己的模具。” 他说完,感觉这句话有几分伟大在里面了,听者的反应却不尽人意,三个女生没一个应声,王子虚顿时觉得有点气馁,怀疑自己刚才的说教是不是爹味有点重。 这也体现了这些年以来学生精神面貌的变迁。现在的学生更自信了。如果是以前,陈青萝说“你居然连xx都没有读过”的时候,王子虚的反应只有点头哈腰“我无知我有罪”,恭送陈青萝大驾后回家偷偷熬夜看书。 但现在就不会这样了。王子虚不自觉中端起了昔日陈青萝的架子,和当年她教训自己时的神态如出一辙:什么?你居然连托马斯·品钦都不知道?在世的传说,美国最伟大的严肃作家之一,《万有引力之虹》,这都不知道,你居然还敢在中文系呆着? 但是三个女生无动于衷,王子虚开始反省自己:也许不知道托马斯·品钦也并不是什么罪过。 但是最后击穿王子虚防线的却是波浪头女生一句无所谓的话:“你说的几个人里面就米兰·昆德拉我听过,不过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王子虚怔在原地:“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不久的事儿啊,当时好多新闻,你不知道吗?” 王子虚连忙开始搜索。这几个月他闷头在自己家里搞创作,压根没看新闻,搜到“米兰·昆德拉离世”的消息后,他双手抱头,在原地呆了好久。 随后,他失魂落魄地说:“你们问完了吗?” “嗯,完了。” 王子虚告辞了。弗一离开,三个女生之间就爆发了激烈的讨论: “他是真懂还是在吹啊?” “我不知道啊,我才大二,你问我?” “铁文青……不对,文中。文学中年人。” “唉,怎么来中文系的尽是这种怪人?” “不怪你也记不住啊。” “唉,我觉得不用在乎那么多,人家一看就是热爱文学,怀揣梦想过来的,不用嘲笑人家我觉得。” 她们并不是对王子虚有什么意见,只是单纯用审视的目光评估着王子虚的斤两与价值,随后发现很难将这个30岁开着小米su7跑到南大来考中文系研究生(还是跨考)的人套入任何一个现有的社会框架当中,于是她们觉得迷茫。 王子虚的迷茫则是一种人生危机:米兰·昆德拉也死了,终究是没能得到诺贝尔文学奖。 在此之前,菲利普·罗斯已经死了。 很快,托马斯·品钦也要死,唐·德里罗也要死,赛斯·诺特博姆也要死,阿多尼斯也要死,年轻一点的,说不定村上春树也排上了日程。 死在得奖之前的大作家何止他们?卡尔维诺也没有得奖。谁知道他会死得那么早? 博尔赫斯也没得奖,这该找谁说理去? 加缪倒是得奖了,四十四岁就得了奖,然后他四十七岁就死了。简直就好像算到他短命,所以提前给他发奖。 如果加缪没有死,诺奖早一点发给卡尔维诺,历史会不会改变? 如果连那些人都没能捞到这个奖,他真的能做到吗? 王子虚抬头,看向南大的新图书馆,太阳照耀在蓝色的玻璃幕墙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这个世界会记住他来过吗? ……会不会记住他不知道,但总之,他记不住崇文楼在哪儿了。 王子虚回过头,找到那三个女生,小声问道:“你们知道崇文楼在哪边吗?” “从前面直走左拐第二排房子前面进去……” 三个女生倒是热情,一顿叽叽喳喳过后,波浪头女生说: “算了,我们带你去吧。” 王子虚顿时感到受宠若惊。 这又是王子虚当年和现在的学生又一个不相同之处:现在的学生比起那时候更加自信,也更热衷于管闲事,所以对于一些龃龉,说揭过去就揭过去了,一码归一码。 王子虚这才注意到三个女生身上更具体的位置,比如长睫毛女生的妆容比两外两位要稍微厚一些,波点衣服女生的衣服更加宽松,或许正是为了掩盖她的胸部,波浪头的女生嘴唇丰润,头发还做了挑染。 无论如何,这个年纪的女生总是美的,无论怎么打扮都美。长久地混迹其间可能不觉得,比如当年王子虚上学时就从未对身边女生的颜值有何感想,但如今拖着三十岁的躯体来到这里,才突然发现年轻有活力的身体的美。 年轻的肉体们带着王子虚穿过小路到了宿舍楼下,他看到一大群人围在宿舍楼间的草坪上,波浪头女生顿时垮下脸: “怎么还在啊?” 王子虚颇为好奇地伸手指了指:“这是在干嘛?” “表白啊?看不到吗?” 王子虚放眼望去,只感觉人山人海,围住中间不知道在做什么,有人在喧嚷,也有人鼓噪,久远的记忆被敲醒了。 “弄了快一上午了吧!杜可竹怎么不出来?哪怕给句话,让人死了这条心也好啊。” 波点衣服的女生语气颇为不满,似乎对那个名叫“杜可竹”的女生有意见。 “就是说啊,同意还是不同意给句话就行,搞成这样堵在这里,走路都没法走了。” 长睫毛女生眨巴眨巴眼说:“也不能怪竹竹,又不是她让人过来表白的。三天两头都有人给她表白,她也很烦啊。” “那谁让她自己张扬的?她开奔驰e系来学校,谁不知道她家里是富二代?” “不是吧?我听说她不是富二代,自己在外面创业,钱都是自己赚的。” “不对啊,不是说她写吗?” 三个女生面面相觑,波浪头女生最后吐槽道:“什么凤傲天文学?你们谁给她打个电话,让她下来处理一下。” 王子虚伸出手表,想说时间不早,我先告辞,接着听到身旁长睫毛女生幽幽道:“不用打电话了,她已经下来了。” 接着,王子虚便在人群之中,看到一头绿毛飘然而至,人潮如同摩西分海一般应声而开。 他看清楚那绿头发女生面孔后,才哑然失笑,什么杜可竹,什么凤傲天。 这不是无罪诗人吗? 接着,诗人脚步不带停,快步冲向王子虚,就仿佛早已料到他在这里一般,在三个女生讶异的目光中,一只手钢钳一般地箍住了他的胳膊。 “走。” “去哪?”王子虚惊慌失措。 “总之先走。”诗人低头压根不看他,“而且,现在不是无罪诗人,现在是永罪诗人。” 第2章 蝙蝠侠与小丑 人是会变的。就比如阳光开朗小樱酱,最近他把自己的网名改成了“沉郁顿挫小樱酱”。因为他说写论文太费脑,费到现在他已经不再阳光开朗,也不再聪明机智,他剩下的只有沉淀。 诗人也变了。她不仅变成了永罪诗人,头发还从粉色变成了绿色。她说这样会显得她比较阳光健康。 大家说,健康确实挺健康,但是如果想要阳光,最好里面再加上一些明黄色,那样才比较像向日葵。 诗人生气了,把大家骂了一顿。 诗人的头发也不全是柳树枝那样的绿色,她是挑染的绿色。一大片银色头发中间,几抹欲言又止的绿,飘摇其中,十分地张扬。 除此之外,她还开奔驰e级,这就更张扬了。这就难怪她会吸引到男生公然在她楼下开表白大会。 然而再张扬,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拉着王子虚的胳膊出奔,也是会引发舆论哗然的。诗人拽着王子虚走掉的时候,背后鼓噪一片,跟被炸了似的。 一个男生跌跌撞撞地从人群中冲出来,冲着两人的背影声嘶力竭: “连跟我说一句话的耐心都没有吗?杜可竹,你没有心!” 他举目遥望,却只看到,一男一女的背影步伐生风,腿脚快得出了残影,小碎步转过拐角不见了,只留下半地的黄叶被风吹得打转。 男生涨红脸道:“杜可竹,我喜欢你!不管你怎样,我要你知道,我喜欢你!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 旁边一男生伸手拍在他肩膀上:“别喊了,再喊下去,蝙蝠侠都要被你喊来了。” 旁边有人好奇地问:“蝙蝠侠为什么要来?” “因为觉得他像小丑啊。” 另一个男生忽然发现盲区,双手叉腰: “不对啊,何杨雨潇,你们怎么带了个人过来把杜可竹拐跑了啊?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啊?” 这突如其来的指责让三个女生措手不及,但围观群众顿时群情激愤,都支持那哥们儿是仗义执言。 长睫毛女生人晕了。 “不是我带过来的人啊!” “怎么不是你带过来的?就是你带过来的,大家都看到了!” “对对,我们都看到了!”大家纷纷认同。群众们的眼睛是雪亮的。 何杨雨潇大感冤枉,连忙解释道:“人确实是我们带过来的,但我们不是带他过来抢亲的,我们只是帮他带路!” 一个女生义愤填膺:“好啊,带路党!带路党就没责任吗?带路党罪加一等!” “我们是带路,但不是带的那个路!” 另一个女生凑过来好奇地问:“那个人是哪个系的啊?从来没见过。” 波点衣服大胸脯女生说:“那个人不是我们学校的。他是来报名的。我们不认识他。” 众人震惊了,还是个社会人士。 “你确定是校外的没被骗?杜可竹不认识那人怎么会拉着那人一起走?我们都亲眼看见了!” 学生们讲得激烈,三个女生都感到头大,长睫毛女生伸出手,用领导的架势道:“大家冷静,稍安勿躁,我们目前也不清楚情况,为什么杜可竹会和那个人一起走,目前有待调查。” 宿舍楼下又炸了一片,三个女生七嘴八舌,费口水将刚才发生的事解释了一遍又一遍,也不知有没有消除一点误会。 但无论如何,那个男生的表白终归是失败了。在半年之后,他悟到了“表白不是冲锋的号角,而是胜利的钟声”的真谛。当然那是后话,现在他被众人搂着去喝酒了。 随着人群散去,这件事也如同长脚般飞速在南大校园里传播,很快被传出了七八种版本。 …… 王子虚和诗人走出去将近八百米,诗人才开口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王子虚说:“我还想问你呢。” “我在这里上学啊。” “我也想在这里上学。” 王子虚心想自己以后在南大读研,看到她的机会肯定不会少,索性交代了自己想在这里读研的事情。 诗人眨了眨眼睛,乌黑幽深的眼珠牢牢盯着他:“小王子还用得着上学吗?” “学习是终生的事,还有,在这里不要叫那个名字。” 诗人脸色一变,随后正儿八经地说:“在这里也不要提永罪诗人的名字。” “我没提,不是你自己提的吗?” “我知道。我只是想说一次这句话,感觉听起来很酷。” 以前诗人混迹于那帮怪胎当中,倒没显得有多么怪,现在王子虚才发现,她其实病得不比机械喷火哥斯拉轻。 王子虚问:“你拽我过来是想干嘛?” 诗人用手指点了点前方:“我在楼上看到你了,就利用一下。一上午了,他们都在下面堵我,我想吃饭啊。饿死了。” 王子虚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发现前方有食堂。 “我才刚到你就看到我了?” “实际上,你和我那三个室友一起从那条路上走过来的时候我就看到了。我一直猫在楼上,看那人什么时候走。” 王子虚纳闷道:“那三个是你室友?” 诗人幽幽叹了口气:“对的,是我那集体做课题唯独不带我的室友。” 王子虚感觉这里面有一段幽邃的故事,但他不打算问。 “你经常被表白?” “也没有经常,一个月一两次吧。” “……” 一个月一两次,也已经突破王子虚见过的最受欢迎的女生范畴,进入凤傲天文学领域了。但是凤傲天会被表白的人堵在楼上饿到肚子疼吗? 诗人看出他的怀疑,解释道:“也不是都这样大张旗鼓,大多数都是递个纸条啊,在手机上发条信息之类的表白。那种不走心的表白我随便拒了也就拒了,不会有人说什么,但今天这种情况,把人给拒了之后,会被人在背后叨很久。” 王子虚说:“不是很懂。” “那个男生是学生会的,人缘很好,你下楼把人家拒了,总得给个理由吧?太敷衍的话人家会觉得你不尊重人,太庄重的话,其他人又觉得你太装。总之就是很麻烦。” 王子虚点头表示理解。但他没法共情。原来这个年龄段的女生会为了这种无聊的事情烦忧,王子虚感觉自己老了。失去了青春感。 两人走在铺满黄叶的小道上。阳光时不时从枝叶间钻出来,对着眼睛刺一下,随即迅速躲到叶背后面。空气中浮动着木槿花和青草被切开的气味。 诗人说:“原计划是,我拉着你走掉,事后别人问起来,我就说我领小王子参观我们校园呢。这样所有人就都没话说了。” 王子虚面色铁青:“不能……” “不能在这里提那个名字是吧?我知道。”诗人满不在乎地撩开头发,“所以说是原计划啊,现在我得另外再想一个说辞了,解释为什么我会拉着一个陌生的男人走掉。” 王子虚问道:“这其中区别在哪?” 诗人惊讶地瞪起眼睛:“这还用说?” 王子虚大惑不解。 诗人说:“你可是小王子啊,文学先锋,文化传奇,少男偶像,少女杀手。在南大不知道你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只要说跟你一起,谁敢有什么意见?搞不好以后就没人敢找我表白了。” 王子虚张开嘴,站定脚步。 诗人也站定脚步,盯着他认真说:“这里可是南大,是小王子的大本营,如果说世界上只剩下三百平方公里的土地会支持小王子,那绝对就是这里。你以为我为什么会翘课20天跑到上百公里外的小城市跟一群大老爷们儿住在一起?当然是冲着小王子这个名字。” 就在此时,两人身旁路过一群激烈争论的男生,其中一句话格外耀眼地钻进两人耳朵:“小王子说过……” 诗人看向他,一耸肩,表情似乎在说,你看。 王子虚沉默了会儿,诗人又说:“其实,我那三个室友还天天念叨小王子呢,也不知道要是她们知道跟你同路走了这么久,会是什么感受。” 王子虚仰头望天:“好嘛。托马斯·品钦不知道,倒知道小王子。” 诗人说:“看你的表情,你居然不知道吗?我还以为你是知道这一点才选择南大的。” 王子虚说:“在你之前从来没人跟我说过,我在南大有这么强的……附魅。” “这不是附魅,这是名望。”诗人说,“欢迎回到b-612星球,小王子殿下。” 风乍起,叶片滚动,发出簌簌声。诗人用上了华丽的口吻,期待王子虚给个帅气的反应,结果王子虚在仰头望天几秒钟后,低头问道: “你知道崇文楼在哪里吗?” 诗人伸手指指点点:“你去崇文楼要可以到前面宿舍楼之后再往前走再右拐接着左拐,或者从左边的小路穿过小树林后右拐再左拐……算了,南大没一条直路,你自己摸瞎去肯定要迷路,要不我饿着肚子带你去吧。” 都已经饿着肚子了,王子虚自然不好意思麻烦她,很谦虚地推辞掉。但诗人似乎执意要他承这个人情,一边肚子咕咕叫一边带他去崇文楼。王子虚再三推辞,最后决定等诗人去吃个早餐,结果诗人去而复返,食堂不提供早餐了,她只能饿着肚子带路。 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并肩而行,一路上路过不少南大学子,时不时有人频频侧目。 王子虚今日特意穿得比较庄重,上身一件西装夹克,脚下穿着新皮鞋,虽然颇有派头,却与校园风格不入,身边伴着个冰肌玉骨的少女走着,本身就有点不成体统,何况她在校内还算是个名人。 王子虚说:“你话比以前多了。” “你讨厌吗?” “没。我只是陈述这个事实。” 顿了顿之后,王子虚又说:“人也比以前活泼了。” 这也是陈述事实。王子虚想说的是,诗人的形象不一样了。如果是文暧俱乐部基地里的她,会冷酷的嚼着口香糖,嗤笑一声,并且不置一词,但现在她笑容和煦,脸上还粉扑扑。 “当然了,在学校里是一般学生模式。之前在基地里,周围太多陌生人了,总得警惕性高一点,现在可以稍微松懈一点。” 听到这里王子虚觉得有些歉意。站在诗人的视角——她身高一米六五——基地里一帮大老爷们儿环伺,不仅有举铁的壮汉,还有猥琐的宅男,还有喷火机械霸王龙,还有个少女杀手——也就是王子虚自己。她当然应该警惕性高一点。 说完,诗人又转头问:“我以前在你心中是什么形象?” 王子虚说:“比较高冷。” 诗人噗嗤笑了。很开心。 好在他们没撞见刚才表白的那一行人,一路有惊无险到了崇文楼。 据说这里是南大最老的几栋楼之一,方方正正如同火柴盒的楼房,一楼往里看是个室内篮球场。门口放着一块白色的牌子,上面写着“研究生报名点入口”。 诗人往里只瞧了一眼,回头道:“我就不进去了,陆清璇在里面。” “谁?” “你只需要知道她是个一无所知的有钱人家的小姐就行。” 王子虚听得一头雾水,正在此时,从楼里出来一个东张西望的男生,小步跑过来道: “杜可竹,陆清璇让你进去。” 诗人白了那男生一眼,理都没理他,径自走了。 王子虚感叹道,这种态度才对味。 那个男生摸着头,冲着王子虚有点不好意思,小声道:“你跟杜可竹是一起的吗?待会儿陆清璇问起来了,你能解释一下吗?” 王子虚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人可以被别人当做工具,但万万不可自己把自己也当成工具。 随后在那男生呆滞的目光中走进崇文楼。 一楼篮球场被几个硕大的纸箱子一分为二,外面的是排队的人,里面则是负责研究生报名的工作人员——说是工作人员,实际上都是被使唤过来帮忙的大学生,以学生会成员为主,天然的免费劳动力,王子虚以前也干过这活儿,所以他清楚。 走进屋里,正当中坐着一个容貌清秀的女生,乌黑的秀发如云,上半身着一件letmoe的外套,下半身百褶裙搭配巴黎世家的微透肤厚黑色连裤袜,眉眼冷峻,顾盼生寒。 “杜可竹呢?杜可竹没有来吗?” 那女生盯着王子虚,王子虚摇了摇头。那女生便伸手招了招道:“那你先进来吧,先审查你的。” 第3章 三生万物 “你先过来审查吧。” 王子虚看了一眼正在排队的人,这些人大多都是应届生,一脸人畜无害,对那女生的颐指气使也没有丝毫反抗欲望。 “过来啊,怎么了?不敢吗?” 王子虚说:“我排队。” 陆清璇说:“我这里是抽审席,你不用管其他人,过来就行。” 王子虚不懂什么是抽审,但他还是走过去。那女生用手指勾了一下发梢,接过他递来的文件袋,手指灵动地绕开封口线。 “非应届生身份,报中文系,1993年出生。” 陆清璇扬起眉毛,看了王子虚一眼:“你30岁?” 这已经是今天第二次被人拿年龄说事了,王子虚还算冷静:“怎么了?” 陆清璇短促地说了声“没什么”,接着继续低头看资料。 “不服从调剂?你这个情况,我建议你最好还是服从调剂比较好哦。”陆清璇说。 王子虚说:“谢谢,不过没那个必要。” 他要是调剂了,不用钟教授出手,赵沛霖能先掐死他。 陆清璇抬起乌黑的眼睛:“你是非本专业跨考吧?我可得提醒你一下,本校的中文系研究生招生考试是自主命题,非常注重文学积累,绝不照本宣科,在考研界,一向被跨考的学生称为灾难级难度。最近5年来,非本专业的录取率只有5%。 “你已经30岁了,从年龄上考虑,时间很紧迫吧?如果只是想混张文凭,江大其实是最好的选择。历年来江大的分数线都比我校低一档,如果调剂的话,考不上我校,也有机会去那边,我建议你还是调剂一下。” 陆清璇眼睛里有光,牢牢盯住他,眉头微蹙,像漂亮女警花在盯住一个犯人。 她讲的话对于一般人来说的确是正论,不仅是正论,还有理有据,伶牙俐齿,甚至声音都很温柔。 问题是不适合王子虚。 “不好意思,我不调剂。” 王子虚这么说了,于是女生表情看上去十分不高兴,就似刚才的口舌全白费了。她沉默地整理剩下的资料,手法比刚才更用力。 “把这些归档。” 那个工具人男生走过来,接过陆清璇手里的资料,低声对王子虚说:“这位是陆清璇,我们中文系的头名,高考状元,她的话听一下比较好哦,人家费力说了这么多,是吧,你还不领情。” 王子虚仰头想了想,接着低头看向陆清璇:“南大的考研,要积累到什么地步,才能算稳过?” 陆清璇轻笑一声:“南大的考研没有稳过一说。至于要积累哪些内容,只能说,古今中外,无所不包。” 王子虚说:“如果只是古今中外的话,那我应该能稳过。” 陆清璇稍稍一愣,接着浅笑道:“不好意思,这大概是你们理科生不太能理解的领域,我说的古今中外,不是大家耳熟能详的那些东西。 “不光要读《论语》,还要读《四书章句集注》;不光要读《楚辞》,还要读《楚辞补注》;不光要读《诗经》,还得读《毛诗草木鸟兽鱼疏》。 “《文心雕龙》《李太白全集》《杜诗详注》《玉溪生诗集笺注》等等只能算入门级,庾子山、姜白石、吴梦窗这些寻常文青都不了解的名字都要做到通读通览。以上还只是古今中外的‘古’字领域。” 陆清璇一口气说完,直勾勾盯着王子虚,嘴角浅笑,想看看他有没有被吓到,却失望地没有在他脸上找到任何表情。 王子虚说:“哦,还好,今中外还有哪些东西?” 陆清璇脸上浮现出奇妙的表情。旁边的工具人男生大为惊愕。其他审查的研究生预备役们都竖起耳朵围到这边。 他们当中也有不少是跨考的。不管是跨考还是非跨考,能多听一些信息总是好的。队伍逐渐越发加长,人流开始停滞。 陆清璇声音脆生生的:“外国的话,不说莎士比亚全集,古希腊三大悲剧作家、古希腊三大哲人,他们的作品总得都读过吧?除此之外还有阿里斯托芬、维吉尔、但丁。《堂吉诃德》说都不用说,歌德、拜伦、雪莱、普希金、波德莱尔,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肖洛霍夫、帕斯捷尔纳克,总得都读过吧? “文青最喜欢拿来装逼的加缪、萨特、尼采,你都读过没?还有你们不熟悉的福克纳、乔伊斯、卡尔维诺,不知道回去查查。不求把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品都看完,其中重要作品看个大概,总没问题吧?” 陆清璇说完,王子虚还没什么反应,其他排队的人额头上先开始冒汗了。 有人掏出手账本刷刷记下,更有聪明的直接掏出手机录音。然而大部分只能跟到30%的部分,到50%的地方大多都败退了。 陆清璇语速极快,越快劝退效果越强,不少人本来意满志得哪怕之前在各路交流群听过多少人叫难都没带怕的,现在却是怕了。 更有甚者还没递交材料直接走人。笑死,趁着还有机会,改成其他专业吧。 陆清璇扬起脸看向王子虚,王子虚岿然不动。 “你自己把这些都看过了吗?”王子虚好奇地问。 “那是自然。我高中的时候就都看过一大半了,大学后无非是补充了一些延伸阅读。”陆清璇说,“我跟不少大学教授关系都蛮好,已经考虑好读本校的研了。” 旁边工具人男生趁机说:“清璇很厉害,马上要保研了。” 陆清璇翻了个白眼:“香槟不要提前开。” 工具人男生可怜兮兮地闭上嘴巴。 陆清璇转头又道:“你如果只读过其中的50%,或者是有些名字连听都没听过,就不建议你报本校的本专业了,绝对考不上的。” “没事,我看过120%。”王子虚淡淡微笑。 陆清璇陷入了沉默。旁边工具人男生又嘀咕起来:“吹牛谁不会啊。” “没有吹牛,我听刚才她说的,也都只是入门级。”王子虚微笑着说,“当年有个小姑娘,天天在我耳边叨叨这些,我高中时就读过一大半了。” 陆清璇盯了他半天(这个女生很喜欢盯着人看),然后忽然笑了。 “你知道吗,你怎么吹牛说自己都无所谓,但你不应该跟我比,我起竞争心了。” 王子虚正在纳闷自己哪里跟她比,又听得她说: “行,那来考一考呗,你说你都读过,一些粗浅的文学常识总该懂吧?” 王子虚点头:“大概吧。” “那来‘三’字接龙。”陆清璇说。 “怎么个接法?” “说一说古文里带‘三’的词条,不仅要带‘三’,还要说出具体是哪三个。谁10秒内想不出来谁输。”陆清璇说。 “好哇。”王子虚说。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了。其他队列负责审核的人都停下了手脚。 陆清璇说:“那让你一手,我先来吧,三才天地人。” “三光日月星?” “对,就这样。”陆清璇嘴角浅笑,“三纲君臣义。” “三事赋比兴。”王子虚说。 陆清璇说:“三教儒道释。” 王子虚说:“三国魏蜀吴。” “三吏《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 “三别《新婚别》《无家别》《垂老别》。” 王子虚说完,叹了口气,嘀咕一声:“这得说到什么时候?” 陆清璇斜眼看他:“这么说你库存很多咯?” “多得漫无际涯,浩浩荡荡。” “哼,少废话。三皇尧舜禹。” “三代夏商周。” “三公,太师、太傅、太保。” “三司,司徒、司马、司空。” “三省,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 “三辅,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 “三山,黄山、庐山、雁荡。” “三峡,瞿塘、西陵、巫峡。” “三岛,蓬莱、瀛洲、方丈。” “三吴,吴郡、吴兴、会稽。” 陆清璇依然用不平的目光看着王子虚,这回眼神里却有些凝重了。 工具人男生大气不敢出。他们说的当中至少有一半他是知道的,另外一半,即使知道,也无法做到像他们这样秒答。 陆清璇接着说:“三江,长江、黄河、澜沧。” 王子虚说:“三元,解元、会元、状元。” “三传,左传、谷梁、公羊。” “三礼,周礼、仪礼、礼记。” “三曹,曹操、曹丕、曹植。” “三苏,苏洵、苏轼、苏辙。” “三袁,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 “三谢,谢灵运、谢惠连、谢朓。” 陆清璇的表情愈发凝重,喘气也有些不均匀起来。 她不知道王子虚的库存还有多少,看他游刃有余的样子,可能还有很多。但她的库存着实不多了。 “三清玉清、上清、太清。” 王子虚说:“道教和佛教的‘三’可多了。确定要说这个?” 陆清璇有些迷茫,她可不记得道教佛教有许多“三”,三才、三光、三清,这大概差不多就是她所知的全部了。 但说都说了,露怯是不可能的,何况她怎么知道对面不是在装? 陆清璇冷冷地说:“你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直说,十秒钟快过了哦。” 王子虚说:“三气玄、元、始。三生耳、目、心。三清天清微天、禹馀天、大赤天。” 陆清璇急道:“你破坏规则了!你一口气说这么多,是以为我接不上来了吗?” 王子虚笑了笑:“没有,我是怕自己忘了,一口气都说了。” 陆清璇红着脸说:“那也不能算三个,只能算一个。你把人家知道的抢答了怎么办?只能算一个。” 王子虚笑容更盛了。他知道,女生开始耍赖,就说明她觉得自己要输了。 于是他很大度地说:“行行,只算一个。” 陆清璇有了一点灵感,接着道:“三毒贪嗔痴。” 王子虚说:“三学戒定慧。” 他果然把她会的抢答了。陆清璇头上微微冒汗,咬着嘴唇,正准备开口,此时外面忽然爆发出一阵掌声。 “好!” 不知道是谁叫了一声,两人才发现围观的群众此时聚得越来越多,已经把门都堵死了。 陆清璇小脸一板,转过身子冲着门内看客门道:“你们干什么?后面要进来报名,你们把门堵着,他们怎么进来啊?还有你们,赶紧审查啊,资料审查完赶紧催人走,在这里站着做什么?” 王子虚说:“是我们表现得有点太张扬了,也不怪别人看热闹。考较完了吗?我的功底应该还可以吧?今天要不就这么算了?” 陆清璇撅起嘴:“这是比试,不是考较。怎么,你库存掏空了,想逃了?” 王子虚说:“还多得很呢。” “呵,”陆清璇轻蔑一笑,现在她是真不信了,“分了胜负再撤也不迟,看来花不了多长时间了。” “行,随你,我奉陪。不过刚才到你了。” 陆清璇脸一红,连忙说道:“三宝,佛、法、僧。” 王子虚说:“三藏,经、律、论。” 陆清璇说:“三身,法身、报身、化身。” 王子虚说:“三界,欲界、色界、无色界。” “……” 陆清璇眼珠滴溜溜转起来,额头上的汗珠已隐隐可见,发丝贴在脸颊上,呼吸也彻底凌乱。能看出来,她已经到极限了。 王子虚低头:“10秒快到了。” “三、三……三尸……” 陆清璇说到这里,卡住了壳。 她想起“三尸”便开口了,却没想到是哪三尸。 王子虚微微一笑:“三尸踞、踬、蹻。这个算你答上了。” “……”陆清璇厚着脸皮,“到你了。” 王子虚低头想了几秒。陆清璇见机马上道:“怎么,你终于也弹尽粮绝了?” 王子虚抬头:“刚才是你先说的,要赢你的话,我得比你多说一个吧?” 陆清璇说:“那是自然,不过只怕你一个都说不上来。还有,你这是在拖时间,10秒已经到了。鉴于刚才我也超过了一次10秒,便网开一面,放过你,再给你10秒钟。” 王子虚也不废话:“三洞,洞真、洞玄、洞神。三识,真识、现识、分别事识。三报,现世报、来世报、后世报。三法印,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三大喜,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他乡遇故知。三大悲,少年丧父、中年丧夫、老年丧子。” 说完,王子虚看着目瞪口呆的陆清璇,道:“我还有一万个没说,还要接着比吗?” 陆清璇嘴角抽搐,扭捏半天,一句“你赢了”却迟迟说不出口。 旁边工具人男生看看她,又看看王子虚。这正是一个英雄救美的时候,他多想要站出来接手挑战,帮陆清璇挽尊,却苦于他的水平远远比不过,连一个新的“三”都想不出来。 正在此时,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掌声。 “不愧是西河文会头名王子虚,不过陆清璇啊,我好不容易把人拉过来,你为难他做什么?” 第4章 你也配姓赵 赵沛霖飘然而至,身穿一件小道袍,表情洒然,眼睛微眯,一副高人做派。 他愿意大家把他想象成高人。实际上许多人也确实是这么认为的。在门口排队的人群自动退开,在惊惧的目光中为他让出一条道路来。 只有陆清璇老实又茫然地问:“不好意思,你是哪位?” 赵沛霖顿时有点灰头土脸:“我是你师兄啊!你忘记了?上次你去找钟教授问问题,我就在旁边啊,我还指点了你两句。我姓赵,‘你也配姓赵’的‘赵’,想起来了没?” 陆清璇点头:“哦,我想起来了。” 她其实没想起来。她脸上茫然之色一点没消,旁观者如王子虚看她表情都知道她肯定没想起来。 旁边工具人男生走过来小声提醒:“赵沛霖师兄是钟老师的弟子,是我们上上届的学生会主席。之前迎新会上还参加过的。” 陆清璇这回真想起来了,眼神坚定地说:“我想起来了。” 赵沛霖走过来搂住王子虚的肩膀:“介绍一下,这位,今年西河文会头名,李庭芳雁子山陈青萝宁春宴等老师共同评选,含金量最高的一届,同时他的作品也是我们南大的特邀稿件,现在还在图书馆四楼挂着呢。” 旁边一学生会的女生霍然站起身:“就是他?那个不是南大的南大特邀稿作者?原来就是他??” 听到她的话,半个篮球场都嘈杂起来。 “就是他把我们南大中文系的特邀名额给抢了?” “原来是他啊!我说怎么底蕴这么厚,原来是带艺投师来的。” “难怪这么自信,跟陆清璇过招一点不带怵的。得,又来一个大牛。” “妈呀,这种级别的也要来考试,还是跟我们一起考?真的假的?” 前来报名的学生们一部分深知此事纷纷吐槽,一部分不明觉厉,用看天外大牛眼神看着王子虚。 看牛的人心里怎么想不知道,但牛反正是被看虚了。 王子虚转头对赵沛霖小声嘀咕:“这么高调干嘛?现在人家以为我有萝卜坑了。” 赵沛霖转身对王子虚小声嘟囔:“有的时候,该装还是得装一下,会省很多麻烦。” “那你怎么不说一下我还在《长江》拿了新人头版的事?” “日后再说,装逼也是要讲究细水长流的。” 虽说比赛前赵沛霖就以师兄的身份告诫过王子虚:以南大特邀稿件身份参赛这事儿,要拿了名次没人记得你,要没拿名次,不好意思,一万个人会冒出来指责你。 事实证明,在对于人民群众的记忆力问题上,赵沛霖有些过于悲观了。几个月过去,文会的事情并没有随着时间烟消云散,现在提起来,学生们竟然历历在目,还能群情激愤。 而在人民群众的心态问题上,赵沛霖又有些过于乐观了,他以为拿了名次就没人说了,实际上,即使王子虚拿了头名,依然有人为这事儿耿耿于怀。只不过因为王子虚拿的是一等奖,这些人即使心中嫉恨,也没法表现在脸上。剩下酸味从嘴巴里冒出来了,小声在一旁切切察察。 赵沛霖又拍了拍王子虚的肩膀,大声道:“这个人,我跟着钟教授去西河挖来的,可以说是教授指名了要他来南大,不来面子上都挂不住,负责审核的兄弟姐妹们,就不要为难他了。” 说完,他顿了顿,视线睥睨,又道:“还有,占南大名额之类的话,我不希望再听到。要说占,那也是占了我的名额,我都没说什么,你们有什么可抱怨的?” 王子虚感激地看向赵沛霖,心中头一次生出了对师兄一般的敬仰之情。 陆清璇按着裙子站起来,面容清冷:“原来是你。” 她坐着的时候还好,一站起来王子虚才发现,这女生腿真长。 陆清璇又说:“《前路无恙》是你写的?” 王子虚说:“你看过了?” “嗯。这一届的都看过了。” 王子虚笑:“想不到西河文会还挺有影响力的。” 陆清璇一脸认真:“你怎么不说呢?早说是你,我就不会提调剂的建议了,如果你没考上南大调剂去了别的学校,别说钟教授,我都要瞧不起。” 王子虚又笑:“我又不知道你们知道我。” 陆清璇叹道:“白弄了一场比试,倒显得我像是笑柄了。” 王子虚连忙道:“不至于不至于,刚才你来我往其实挺精彩的,我也是用了些小手段才能赢。” “挽尊的话就不必说了。” 陆清璇语气有几分倔强,说罢,又小声嘀咕道:“刚才我也玩得挺……爽。” 王子虚一时有些讷讷。高冷脸的女生他不陌生能应付,人家突然转了脸语气热情起来了,他就只能束手。抓起桌上自己的资料道:“那这就算报名完了是吧?我可以走了吗?” 陆清璇说:“没有。” 她坐下来,一边整理资料一边说:“留一个姓名和联系方式,一周内到网站上交报名费,并且打印准考证,还有这个,扫一下。” 陆清璇伸出手机,屏幕上是个二维码,王子虚一边掏手机一边问:“这个是什么?” “这是我的微信,加个好友。” “所有来报名的都要加吗?” “当然不是。” 陆清璇眸子如星地盯着他,仿佛许多话藏住。王子虚摸进裤兜里的手一僵,下意识地说:“但是我有对象了。” 旁边工具男当即面露惊骇。 陆清璇先是一本正经盯着他,随后脸部逐渐变得通红。王子虚想,坏菜了。 他好像把当初面对宁春宴的操作又重蹈了一遍覆辙。 陆清璇默默把资料装袋,一把拍在他胸前,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只能让他听到: “你今天羞辱了我两次,我记住了。我至少会记住你三个月零八天,希望你那之后能够考过来吧。” 三个月零八天,刚好就是今天距离考研考试的时间。 王子虚感到不寒而栗。这还是他人生中头一次被比自己小七八岁的女性威胁。 如果说这算是威胁的话。 王子虚和赵沛霖走后,陆清璇虽依然面无表情,却任谁都能看出她的火气。 工具人男生走过来,摸着后脑勺,忸怩半天才开口: “要不说中年男的油腻呢,清璇你只是想跟他交流一下文学,他不知道想哪儿去了。” 他本意是想安慰,结果恰好踩到雷点,陆清璇一痛,转脸金刚怒目,吓了工具男生一跳。 他又弱弱开口:“清璇你也别生气了,他还不一定能考过来呢。都30了,我听学长说研究生考试有很多记忆部分,过了28岁记忆力衰退,就很难再考得上了。” 陆清璇却好似没听到他说话似的,心烦意乱地理着头发:“没什么啊,我觉得挺好的,不浪费彼此时间。可能社会人士的社交都是这样的吧。” 工具人男生再次大惊失色。 正在此时一个有些沉闷的声音响起:“交材料。” 陆清璇接过递过来的印着卡通图案的文件袋,再抬起头,看到一个容貌清秀的女生,顿时收拾了心情,礼貌道:“请稍等。” 她掏出来资料,念道: “刁怡雯,非应届生,1999年出生……你也是先工作过再来考研的吗?” 刁怡雯点头:“是的。” “考虑调剂吗?” “不考虑。”刁怡雯犹豫了片刻,随后道,“之前我参加西河文会,拿了个第二,有人说我文学底子差了点,我就稍微自学了一下,过来考这个只是玩一玩,考得上就读,考不上就算了。” 她说这话带了几分从容,语气谦虚,实则也是凡尔赛。她才不是考着玩的,她一直认真备考到现在。 听到她这话,陆清璇露出惊讶目光,刁怡雯有些疑惑:“怎么了?” 陆清璇还没回答,周围的人已经围过来议论开了: “今天真是稀奇了,西河文会的头名刚走,又来了个第二,这届考研党要遭重啊,跟这么多大神挤一块儿了。” 刁怡雯有些惊讶:“他刚才来过了?” 陆清璇点头:“刚走。” 刁怡雯自言自语:“他来也是正常的。他又不上班了,肯定是要来读研的。” 陆清璇扬起眉毛:“你认识?” 刁怡雯点头:“之前跟我一个单位的。” …… “下午有什么安排?” “下午不是有个文学沙龙吗?我想去听听,你们的食堂有面向外客的吧?我中午在这里吃一顿。” “那正好,我带你逛逛校园吧,算是提前熟悉一下环境,也介绍介绍我们南大。” “甚好。” 赵沛霖带王子虚走在曲折的小路上,展开双臂,在空中划了个圈,似乎想尽力将整个校园囊括进去,但他失败了。 南大太大。 “你知道,为什么南大在我国所有高等学府当中,中文系是最首屈一指,同时也在文坛具有最大影响力的吗?” 王子虚若有所思:“我以前只是感觉,说起中文专业,就是南大,跟北大齐名。在文坛具有多少影响力,我还不是很清楚。” 赵沛霖摇晃手指道:“nonono,在民间,南大的中文和北大的中文确实齐名,但实际上学术上不是这样的。北大的中文系出了一些文化名人,但在论文的数量和质量上,以及教授体系上,还是比南大要欠缺不少滴。” 王子虚点头:“所以民间会认为两者齐名,只有本校学生才知道深浅。” “对滴。” “那么,北大那边会不会也是同样的想法呢?他们会不会觉得他们那边才是首屈一指呢?” 赵沛霖撇了撇嘴:“他们那是夜郎自大,井底之蛙,沐猴而冠,蚍蜉撼树……” 王子虚伸手:“好了好了,情况我大概了解了。咱们推进一下话题。” 赵沛霖摇头:“不,你还没了解,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就知道了。” 王子虚一头雾水地跟着赵沛霖走,一直走了20分钟,两人才来到一处僻静之地。 这是一处花园般的地方,石头铺成的小径曲曲折折,蜿蜒着穿过鲜花草地,在路边耸立着许多青黑色的半身像。 王子虚道:“文化角?” 赵沛霖目视前方:“校友榜。” 他带着王子虚踏上青石板,一路走了十八块石头,最后在一个外国人相貌的半身像前停下脚步。 王子虚看向那半身像下方的石板: “傅思退。” “出生于瑞典林雪平,一座薄雾浓云的城市。” “相信爱、相信美、相信好品味、相信人类,如此恪守一生。” 看到那个名字时,王子虚就激动起来。 “傅思退也是校友?” 赵沛霖点头:“这位是诺贝尔文学奖十八位终生评委之一,莫言就是他提名后获奖的。老人家特别喜欢南大,说曾在这里留下了鲜花般的回忆。本来是要求把自己的骨灰埋在校园下面的,但不符合规定,最后只能立这样一座雕像,遥寄哀思。” 说完,他叹了口气:“十八罗汉啊。不知道补他缺的会是谁。” 王子虚看向那个青铜铸造的老头像,越看越觉得可爱。以前他虽然用自己拥有的诺贝尔文学奖机会鼓励自己,但从未感到过如此触手可及。 赵沛霖接着说:“想得诺奖,首先得有人提名。傅思退是终生评委当中唯一一位汉学家,如果没有他,人家瑞典皇家文学院根本接触不到国内的作家,就算能接触到,也始终隔着一层。而这位老人家,是咱们南大的校友。我们南大,才是中文系的圣地,北大做得到吗?” 赵沛霖昂首挺胸,甚是骄傲。他带王子虚来本意是为了证明南大的特殊地位,但没想到对于王子虚来说这里面还有更深层次的意义。 “现在诺奖评委里面还有汉学家吗?”王子虚问道。 赵沛霖说:“傅思退大师还有一位弟子,叫乔司礼,也在瑞典皇家文学院任职,不过这位没有当上终生评委。瑞典人有没有在关注我国的文学界,不好说。” 王子虚看得入迷,赵沛霖接着道:“不过也不必太看重外国人的想法,我们国内的文学金字塔,当然是国人自己说了算。走,我带你去看国内文坛的半壁江山。” 第5章 共时性(10000字) 赵沛霖所谓的“半壁江山”,就是南大的图书馆。 去图书馆可以抄近道,穿过小树林爬上璃伽山,从山脊上直插过去,就到了南大图书馆。如果不是有赵沛霖这个土著带路,王子虚不可能知道这条小路。 璃伽山也是个历史文化胜地。一路上赵沛霖给王子虚指指点点,这里是郭沫若故居,这里是郁达夫旧园,这里是闻一多小筑。 两人走到山顶,不由自主同时停下脚步,四周老树枯藤,林间松风,抬头可见天空被层层叠叠的针林割开,像一方圆井,井口天空碧蓝如海,澄明似镜。在层林掩映之间,山下琉璃彩色瓦顶的校舍时隐时现。 王子虚不由得感叹道:“人杰地灵。” 赵沛霖目光傲然:“地灵人杰。” 王子虚说:“自是人间风流场。” 赵沛霖说:“肯纵我辈恣轻狂。” 两人相视一笑,紧接着,王子虚一低头,看到在某块大石头的夹缝之间,赫赫然躺着一只用过的安全套。 一时间,气氛变得有些安静,两人双双汗下。 “贵校的校风颇为……自由。很有……呃,很有先秦时期的风气。” “咳咳……本校游客颇多,来赏花的人素质参差不齐……” 赵沛霖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干净利落地把锅甩给了游客,旋即顾左右而言他: “来,看这边,这是我文学院首任院长闻一多题字的……” 十来岁青少年的心脏得跟公共厕所一样,胡天胡地什么都能做出来,两人均觉晦气,一时间感觉上这一片儿的落叶都不干净了,快步离开。 到这里王子虚曾经的记忆也苏醒了:每个大学里总有那么一片小树林承担了幽会圣地的职能,日复一日地吸纳校内空闲荷尔蒙,接待一对又一对野鸳鸯。而璃伽山显然担纲了此重任。 ……尽管这里有郭沫若、郁达夫旧园、闻一多小筑,也拦不住野鸳鸯坐在野地的石头上玩花样。 王子虚有些后悔,自己不该走那么快,应该把那玩意儿捡走,还给先贤们曾住过的山头一片纯洁。 赵沛霖又说,这是蒋光头之前的指挥部,闻一多辞职去北平后,他就住这儿。 王子虚说,哦。 想到这里,王子虚的心情总算好受了一点。那玩意儿丢在蒋光头家门口,总比丢在闻一多家门口让人好受一点。 赵沛霖又说,后来东海沦陷,日本人又把蒋光头赶走了,拿这里当指挥部。 王子虚说,哦。 王子虚回头看山上,蒋光头也好日本人也罢,都已经成为了历史的灰烬,抵挡不住正在这里汹涌澎湃着的力比多。 长江后浪推前浪,那一只小小的安全套,可能就是人类繁衍生生不息历史流变的脚注。 不过,他还是希望这些人注意点,哪怕出去开个房呢? 两人走下山,穿过香积道,一座黄色的建筑沉默地矗立在阳光热烈的地方。 乍看起来,这栋建筑平平无奇,和上世纪大多数其他上世纪的建筑一样,体型板正,对比起新时代的建筑有些狭小了。可细看下来别有味道:窗棂错落有致,像无数只向外求索的眼,外墙被岁月轻柔地抚摸过,石砖间浸透了沧桑。 王子虚说:“这就是你说的半壁江山?” 赵沛霖道:“对。” “每个大学都有图书馆。” “没有图书馆就不叫大学。” “中国有很多大学。” “数不胜数。” 王子虚问:“那南大图书馆的特别之处,在哪里呢?” 赵沛霖说:“每年南大图书馆都会发布两张榜单。” 王子虚说:“哦,知道,一张是馆藏图书借阅榜,一张是馆藏图书好评榜。” 也不知是谁规定的,每年的冬至前,媒体都会发布南大和北大的图书馆书单,标题配上一些故作惊人语的词汇,变成圆角方框的链接,在各个群里面流通,哪怕是王子虚单位工作群这样和文学无关的群里,也会有好事者转发。 人们简称这两张榜单为“南北榜”。 王子虚很好奇人们知不知道这个词在历史上代表着什么,但人们就任性地这样叫了,他也无法可想。对于北大、南大这样的学校,民众们心中都是有不少附魅的,两座高校的学子在看什么,大家伙儿都很关心。 这里提到了“附魅”这个词,先前他还对诗人提到过“祛魅”。“附魅”和“祛魅”,正是意思相对的一组词。 附魅大致可理解为人们在对某样事物带有崇高滤镜,这种滤镜来源于不了解。一旦了解了,用系统化的方式解构了,便“祛魅”了。 王子虚一开始对“南北榜”也具有极强的附魅心理,直到看到借阅榜上沈清风的名字也赫然在列,就顺其自然地祛魅了。 南北两大高校的学生们,在高中时大多都没有多少时间读闲书杂书,到了大学疯狂找补文化上丢失的这块儿,借阅榜头部通常是《思想录》《理想国》,类名列前茅的则是莫言、马尔克斯、刘慈欣这样名气响亮的书籍。 这些书王子虚高中时就已看过了,姑且不提,沈清风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上面,和那些伟大的名字并列,让他很是有些酸。后来便不看“南北榜”了。 王子虚摊手问道:“这两张榜,不都是媒体炒作出来的吗?” 赵沛霖说:“有媒体炒作的成分,但如果不是邪门到家,媒体又怎么会过来炒作?” “哪里邪门?” 赵沛霖说:“你知道各大书商售书都有销售榜吧?前辈们通过计算销量发现,只要是出现在借阅榜上的书,不出两周,必定会出现在畅销图书行列,概无例外。同样,掉出借阅榜的书,不出一个月,必定从畅销图书行列消失。” 赵沛霖说完,表情耐人寻味地盯着他:“邪门吧?” 王子虚默然,随后道:“你的意思是,这张借阅榜,就像是畅销图书的风向标?” “对的。”赵沛霖说,“到后来,但凡有新书发售,总会有一堆人乌央乌央跑过来查我们图书馆借阅,各大书商,从小到大,什么汗青、博涵,都在南大有眼线。久而久之,这件事被媒体发现了,后来才炒作出这两张榜单。” 王子虚说:“这就是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了。” “对。” 想了想,王子虚又不甘心地问道:“就真这么精准,没有例外?” 赵沛霖说:“如果有例外,就说明销售排行榜错了。” 在王子虚异样的目光中,赵沛霖解释道: “有个别书,借阅榜查无此书,却在市面上炒得火热,学生们顺藤摸瓜去查,这一查,就查到了那书刷销售的证据。曝光之后很是闹了一场风波。” 王子虚感叹道:“那这还真是销售榜错了。” “难道我会诓你?” 王子虚怀了几分期待问道:“我打听打听,沈清风的畅销成绩是真实的吗?他在借阅榜上名次高不高?” 赵沛霖面露难色:“突然提那个装逼犯做什么?” “纯好奇。” 赵沛霖说:“虽然我很不喜欢他,而且他也确实有营销成分,但他是实打实的火。我以前和你一样也在心里质疑那些畅销作者,所以查过他的记录。当年在他爆火之前,他在借阅榜上已经有排名了,增长曲线也比较正常。” 在王子虚失望的眼神中,他作出结论:“沈清风的畅销我不能说百分百是干净的,但肯定实力占比居多。” 王子虚只沮丧了片刻,就又振作起来。他想,沈清风是实打实火起来的,那反而是件好事,如果这家伙是纯靠营销就能在西河混成镇关西一样的人物,曾把自己逼得那么狼狈,那才真叫让人绝望。 他沈清风的地位,未必不可取而代之。 “你对沈清风这么关注,和他有私交?”赵沛霖问道。 王子虚苦笑:“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私交,负面的那种。他和我算是同乡,在本地开了个清风居,是地头蛇一样的人物。” 赵沛霖说:“了然了然。那你运气不太好,这家伙虽然口碑不好,从来没上过南大图书馆推荐榜,但他很有钱。他一共12本书,本本畅销榜,我们算过他的收入,光版税,起码都有八百多个。” 说到这里,赵沛霖带点咬牙切齿的神情:“我们中文系这些学生,表面上大家都风轻云淡,杖藜徐步转斜阳的,实际上,比谁都想要上一次借阅榜,给什么来换都行。沈清风那样的都能上榜,为何我不行?老天爷啊,我这辈子做梦都想上一次借阅榜,哪怕只够到沈清风那个位置……” 王子虚默然。 赵沛霖这种心态,外人听了恐怕要嗤笑。但他又何尝没有同样的心态? 他记得自己曾多么渴望一次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后来他获得了西河文会的头名,让他在如同泥潭一般的生活里稍微浮起一点,而举目四望,四周是更大的泥沼。 对于赵沛霖来说,借阅榜就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 “那现在沈清风还在借阅榜上吗?” 赵沛霖笑道:“早就不在了。他已经两年没有出新书了吧?借阅榜的竞争可是很激烈的。除非那种真神,一年不出书,江湖上就算没你这号人了。他的重心大概都转移到民宿经营上了。不过他也赚够了。” 王子虚说:“我有小道消息,他近期可能会再次出书。不过,他好像写不动了。” 赵沛霖先是有些惊讶,接着坦然道:“也该到了写不动的年龄了。一个作家的黄金创作年龄就那么几年,一松懈下来,再捡起笔就难咯!” “那现在榜上都有哪些人呢?” 赵沛霖想了想,道:“霸主地位的永远都是那几个,彻底取代沈清风生态位的倒是没有,近几年男作家除了个写青春文学的龙甲,还有写悬疑的金童,再一个是写脑洞的祥瑞亲王,其他就没有新面孔了。女作家,倒是出了个萧梦吟。” 王子虚在心里记笔记,听到熟悉的名字,扬起了眉毛:“萧梦吟?” “怎么了?” “今天起码第三次听到她的名字了。” “毕竟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嘛。”赵沛霖道,“人长得漂亮,又善于营销,书还他妈的写得好。” 说到最后半句,赵沛霖总算是绷不住了,口水差点喷出来,最后半是自弃半是自嘲地摇头:“人比人气死人啊!” “人比人气死人。”王子虚苦笑。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不知不觉已到图书馆门口。 王子虚说:“你还没说另外一张榜呢,图书馆推荐榜是什么榜?” “那是综合我文学院意见,由几位教授票选推荐,综合读者意见,形成的一张榜单。说它是文坛指导不为过。” 王子虚肃然起敬。 赵沛霖说:“推荐评委不仅有我们文学院的院长,还有几位资深教授,除了钟教授,还有黄星火、宁冰儒、秦苏……” 这几个名字让王子虚愈发尊敬:“宁冰儒,宁春宴的爸爸?” “没错。” 王子虚道:“那这张推荐榜极有含金量啊!” 赵沛霖娇笑一声:“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说罢,他眼神热切地望向图书馆大门:“作为一个作家,借阅榜代表着利的巅峰,推荐榜则是名的顶点,师弟,你写作,是为了求利,还是求名?” 王子虚张开嘴,也开始问自己这个问题,我是求利还是求名呢? 赵沛霖一笑:“不用回答。我知道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心中有自己的答案就好。但是我会告诉你,如果可以选,我希望名利双收,别给我玩虚伪,没有写作者不愿意这样。” 赵沛霖推开图书馆的大门:“来,我带你膜拜一番,从榜上汲取一些精神力量。” 对于赵沛霖的诚实和坦率,王子虚十分感动,他跟着赵沛霖肃然地踏入图书馆,顿时,呼吸声,咳嗽声,翻页声,捏手指关节声,笔掉在地上声,椅子的钢腿发出的“咔咔”声,从四面八方而来。这里十分安静。这些声音在安静中汹涌。 馆里多的是考研党,桌子前每一个空档都被塞满。看来即使是南大学生,也都奔驰在各自的人生道路上。也不知是为了求名,还是为了求利。 赵沛霖带他走到一面电子显示屏前,空白的屏幕上发出神秘的白光。 “这就是南北榜当中的南榜的数据来源了。”赵沛霖肃然说。 “可是上面什么也没有。”王子虚抬头看向屏幕,感到那屏幕巍峨高耸。 “因为它这几天坏了。它没坏的时候,会实时显示借阅数据。”赵沛霖伸手放在上面,“来,跟我一起抚摸它。” 王子虚将手放在上面。 他本以为屏幕会触感冰凉,却意外地发现屏幕十分温暖。显示屏发出的白光产生了热量。手掌心接触的地方触感粗粝,若有灰尘,浮在表层浅浅一片,眼睛看不清。 赵沛霖问:“感受到它澎湃的召唤了吗?” 王子虚说:“好像感受到了。” 赵沛霖说:“再用力感受一下!” 王子虚点头:“嗯,感受到了!” 赵沛霖说:“我也感受到了。这就是一种预兆,昭示着我们是被选中者,在这条充满荆棘的路上,我们必然前路无恙。” 王子虚说:“有没有可能是漏电了?” “咳咳!” 两人被吓得耸然一惊,一回头,原来是图书馆保安看两人鬼鬼祟祟的,背着手踱步到这边,清嗓子提醒两人,同时用凌厉的目光扫视他们。 王子虚和赵沛霖肃然沉默着走了。 离开图书馆,两人同时呼出一口清气,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他们好像感受到了这片热土上伟大英灵们的召唤。 赵沛霖面露微笑:“你心中也燃起和我一样的火焰了吗?” “是的。” “那么今后就是对手了。” “不分高下,不诀生死,只想看看自己的成色。” “当一个人有目标后,生命就是有意义的。” “共勉。” “共勉。” 王子虚看着远方湛蓝天空良久,视线才逐步恢复正常,问道:“现在借阅榜上,排名最高的是谁?” 赵沛霖说完,又道:“那还用讲?肯定是小王子啊。” “啊?” “小王子已经占领借阅榜几个月了,不仅超过了《三体》,更是超过了《思想录》,我看,今年的南北榜上,他要排第一了。” 王子虚:“……” 生命意义何在? 赵沛霖拍着王子虚的肩膀,深情道:“加油磨砺吧,只要能达到他那个水平,就能实现梦想了。” 王子虚被夸得舒坦,但还是不自然地扬起声音:“小王子的水平,未见得非常高吧?” 赵沛霖面露异色:“师弟何时口气变得如此大了耶?” “钟教授不是说过吗?根基太浅,内涵不足……” “咳咳……” 赵沛霖咳嗽两声,面露尴尬,低声道:“师弟啊,钟教授对小王子的褒贬,是他的个人偏好,咱们不用当做唯一标度……” 王子虚说:“我觉得钟教授说得很对啊,在我看来,都是游戏之作罢了,不少地方确实还欠了些火候,须待打磨。” 赵沛霖左右看看,表情紧张:“师弟啊,这些话私底下就咱俩吧,说说得了,可千万不要拿到外面去说,尤其不要在南大校内讲……” 王子虚道:“南大这么大,还容不下一点小小的褒贬?哪怕是小王子本人,都不至于听不得批评吧……” 赵沛霖满头大汗之时,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哟,是谁要批评小王子啊?” 两人转过头,却见到一张笑吟吟的脸,一个微胖穿吊带裙,怀里抱着一件外套的女生正站在两人身后。 赵沛霖冲她一笑:“徐蓉蓉,你怎么在这?” 徐蓉蓉笑道:“我怎么不能在这?刚才我在里面坐着复习,就看到你们两个鬼鬼祟祟地走过来走过去,怎么,又带学弟来朝圣啊?” 赵沛霖笑道:“你还用复习?你不是都保研了吗?” 徐蓉蓉说:“可是我心中依然躁动啊,我还在想要不要到北大去,换个更适合就业一点的专业……” 赵沛霖说:“佩服。” 徐蓉蓉望着王子虚,笑着说:“给我介绍一下这位学弟呗?” 赵沛霖赶紧给双方做了介绍。 徐蓉蓉是中文系大四的学生,据赵沛霖介绍,她是他这辈子见过最狂热的证书爱好者(徐蓉蓉笑骂你是我见过最贫的),一年365天,她不是在考级考证就是在去复习考级考证的路上。 赵沛霖介绍完王子虚后,徐蓉蓉睁大眼睛道:“王子虚?你就是那个拒绝了我们学生会主席陆清璇的交友邀请,差点把人家惹哭了的那个铁直男?” 王子虚和赵沛霖面面相觑,赵沛霖道:“我靠,这刚发生的事情,你怎么就知道了?” “这是刚发生的吗?群里头都聊爆了呢。” 赵沛霖转头看向王子虚:“这就是我不建议你再谈小王子的理由。你还没来呢,已经通过陆清璇惹到全系85%的男生了,再公开发表两句看低小王子的意见,还得惹到全系85%的女生。你还没来上学呢,全系人都被你得罪光了。” 王子虚震惊:“有这么严重吗?” “你以为?陆清璇在咱系还是很受欢迎的。之前就想提醒你来着,一直没敢说。” “我不是说陆清璇,我是说小王子。” “那当然。”徐蓉蓉撇嘴道,“南大哪个女生不喜欢小王子?” 徐蓉蓉又说:“咱们南大中文系从来都不缺轻狂高傲的才子佳人,大家刚进校园的时候都是眼睛长在脑门上,结果大家都被打击得一个比一个重,就是因为咱们院里卧虎藏龙,天才比比皆是,多大的天才进来了,也会发现自己啥也不是。 “王子虚你在我们院里算这一届最高调的一个了,不过我好心提醒你一下,别之后挫了锐气就一蹶不振哦!这可是有先例的。” 王子虚哭笑不得,指着自己鼻子:“我高调?” “你还不高调?我就没见过比你锋芒更盛的学子了。” 王子虚感到颇为恍惚。 过去在他单位,大家都说王子虚闷头闷脑的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有时候还会忘记他的存在,像个透明人一样。那个时候他也觉得颇为无辜——他并没有想变成透明人,只是大家愿意那么认为罢了。 结果到了南大,人们又说他锋芒为此届最盛,高调得不像话——这也不是他故意的,他觉得自己并不高调啊。 这个世界太大,大得足够让一个人活出好几副面孔。王子虚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赶场的演员。刚结束西河剧组的戏,现在又接到了东海拍摄的新戏——戏里要求他扮演一个高调的人。 徐蓉蓉将头发挽过鬓角:“你为什么瞧不上小王子?是嫉妒人家受女性欢迎吗?” 王子虚连忙摇头:“瞧不上不至于,就是觉得……呃,怎么说?言过其实。纯从文学的角度。” 徐蓉蓉一急:“哪里言过其实了?知道你西河文会代表南大拿了头名,可你也不能这么狂妄啊!” 王子虚愕然。 徐蓉蓉说:“你的我也看过了,虽然跟小王子不属于同一个领域,但我得说,小王子的作品要有趣多了。你想向严肃向的文坛靠拢,但恕我直言,你这个水平恐怕很难指望这个吃饱饭……” 赵沛霖转头看王子虚,眼神颇为无奈,好像在说:“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王子虚犯不着去跟她为了自己的风评争,点头道,对对,你说的是。 徐蓉蓉又说:“虽然说评价冰箱用不着会制冷,可你也是舞文弄墨的,你自己达不到相应高度,你的评价也不足以取信于人吧?所以我就很不高兴你说小王子言过其实。因为你的实力首先没能说服我,我自然不会相信你对小王子实力的评价。” 王子虚再点头,对对,你说的有道理。 赵沛霖捂住额头叹了口气。这就是他刚才拦王子虚的原因,所谓祸从口出,这就是后果。他知道不让徐蓉蓉说个爽,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只能先苦一苦王子虚师弟了。谁让他锋芒太盛呢? 但他不知道的是,王子虚并没有苦到,反而给他听爽了。他脸上一直浮现出一股怪异的表情,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徐蓉蓉语气放缓了一点,又说:“而且同样是西河文会出来的,萧梦吟的产量高多了好吧,人家在文会拿奖之前,就已经出了一篇短篇集了,拿奖之后没到半年,又出了一个中篇,在《长江》连载,今年更是通过一部长篇直接拿了翡仕文学奖……” “等一等等一等……”王子虚伸手拦住了她再次说下去,话题扯到别人身上,他就没法淡定了,“萧梦吟也参加过西河文会?她也是西河人?” 这下,连赵沛霖都吃惊地看着他:“不是啊,萧梦吟和你一样,也是以特邀稿件的身份参加西河文会的呀。” 王子虚惊了:“她是南大人?” 徐蓉蓉吃惊道:“你不知道?” “真不知道。其实我最近才听说她。对她不是很了解。” 王子虚回想了一下,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还是她在微博上碰瓷小王子吧? 徐蓉蓉一副夏虫不可语冰的表情:“你看,人家萧梦吟也挑衅过小王子,但大家都没说什么,小王子也没说什么。因为人家有实力啊。你也没比萧梦吟年轻吧?如果你有人家那个成就,再点评小王子我保准不说什么,做人还是要谦虚一点,谦虚使人进步……” 赵沛霖连忙过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咱不提这个,文无第一,争起来容易吵架,而且人家王师弟本来就很谦虚,不是你想的那样。” 徐蓉蓉对这一点保留意见,抱着双臂不说话,赵沛霖说:“你下午没事,要不我们一起去掼蛋?” 听到这个,她马上改了态度:“好啊,我感觉自己神经有点紧绷了,是得放松下。三缺一叫谁?” “到了地方随便抓个人。在这儿连路边的狗都会掼蛋。” “还是去宇宙尽头的餐馆?” “嗯,去宇宙尽头的餐馆。” 王子虚一头雾水,既不懂掼蛋是什么,也不懂宇宙尽头在哪里,但赵沛霖拍着他的肩膀说,你既然考了研,迟早要学会如何掼蛋,今天跟我们掼两把就会了。学无止境啊。 赵沛霖似乎对徐蓉蓉有点那个意思,跟她说话时人模狗样多了,也无趣多了。王子虚有一搭没一搭听着他俩聊天,跟在后方掏出手机,看到一个熟悉的头像跳跃,聊天记录上写着: “嘟嘟嘟。” “嘟嘟嘟”是他们的暗号,代表想跟你说话了。王子虚切出小号,给那个猫咪头像的女孩发去消息: “在呢。” 秋歌:“在干嘛?” 小王子:“和朋友在一起。” 这几个月,王子虚除了写作,做得最多的事就是以小王子的身份,和宁春宴聊天。 他们加上微信号是两个月之前的事。那时候他们已经在文暧聊出了数万字的文本信息量了,考虑到文暧的语疗会在后台产生记录,何况此时还坚持不产生私交属于极致嘴硬行为,他私下加了秋歌小姐为好友,后来一直在软件上聊。 “是男性的朋友,还是女性的朋友?” 王子虚抬头看了眼前方:“有男性朋友,也有女性朋友,怎么了?” 那边不置可否,输过来轻飘飘一个字:“哼。” 王子虚抠字:“我发现你是越来越有占有欲了,或许加上好友是个错误。” 秋歌:“别啊,什么占有欲,我只是表达被冷落放置一天的不满罢了。你跟男性朋友掼蛋也好,跟女性朋友滚床单也好,都不关我的事。” 王子虚一愣:“你怎么知道?我正准备去呢。” 过了半天,那边才发过来消息:“不想说话。” 小王子:“我是说掼蛋,不是滚床单。滚什么床单,我在当电灯泡呢。你怎么知道掼蛋?你会掼蛋?” 听说不打算滚床单,宁春宴又开心了,发消息过来: “嘻嘻。我爸教我的。过节在家跟亲戚玩。” 小王子:“听上去很幸福。” 秋歌:“确实挺幸福。不过我的手太小了,捏不住牌,总是掉。” 她说完,就给王子虚发过来一张照片,是她自己的手,王子虚注意到,新做了美甲。 王子虚怀疑,她就是为了给他发这张照片,让他夸一夸美甲,才会提起掼蛋这个话题。 如她所愿夸完美甲后,王子虚发过去消息:“你听说过‘共时性’吗?” 秋歌:“听说过啊。荣格提出的吧?” 小王子:“最近在我首次听到某个概念时,会在极短的一段时间里,反复在无关联的场合里重复听到这个概念。可能是某个人的名字,也可能是掼蛋。你有过类似的经历吗?” 秋歌:“有有有!非常有!而且经常有!这就是共时性吗?” 小王子:“不知道。但我觉得有点像,可以用共时性来形容吧?” 秋歌:“可以用命运大数据来形容。你在生活里经历了一些什么,这些什么就开始反复出现,因为命运猜你喜欢。” 小王子:“这个好。命运监视着所有人。不过突然提起掼蛋的是你,根据奥卡姆剃刀原则,不会监视我的是你吧?” 秋歌:“对对对,你小心着点。老大哥在盯着你。” 隔着屏幕,王子虚似乎能看到宁春宴那张宜喜宜嗔的脸,冲他一边眨眼一边戳戳点点着白玉似的手指头,露出狡黠的表情。 他有些惴惴不安地将手机揣进怀里。 自从私下加上了她,他变得越来越没有职业操守了,跟秋歌聊天也早已脱离“文暧”的范畴,多数是聊一些家长里短,聊那些只有朋友以上级别的感情才会聊的无聊小事。 或许可以把“文暧”那个“文”字给去掉,就是纯粹的“暧”,暧昧的暧。 他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厘定自己和她的关系,她也可能出于某种考虑,从未提过这方面的话题。两人在网上的距离小心翼翼地维持原状。 王子虚幻想了一下,假如某天自己小王子的身份暴露,不知宁春宴会如何反应。 每每想到这里,他都感觉浑身战栗,秋老虎正猛的时候,都感到手脚冰凉。 女生左摇右晃地在前方走着,像一台醉酒驾驶的失控车辆,走之字形,还一边走一边玩着手机,嘴里“呼呼”地笑。百褶短裙下面,露出两条洁白的长腿。 宁妈皱眉看女儿,小声跟旁边的宁冰儒道:“感觉小春最近有些不安分啊。” 宁冰儒叹了口气:“毕竟到了这个年龄了啊……” “什么时候让她把对象领回来看看,让我们给把把关。她老这样,不是很放心啊。” 宁冰儒叹了口气,没说话。他也不放心,但他作风比较开明,女儿提之前,他不想主动提。毕竟这是女儿自己的事。 忽然一个穿着小洋裙的身影拦住去路,宁春宴从手机上抬起头,看到那个撑着华丽洋伞的女生正皮笑肉不笑的看着自己。 “小春妹妹,好久不见,真巧啊。” 宁春宴不太想跟这人打招呼,但怼脸撞见了,不打招呼又不行,在内心挣扎一番后,最终她还是妥协了,道: “萧梦吟,你怎么在这里?” 身穿黑裙的女生将手中洋伞转了一圈,洋伞边缘的蕾丝花边飘荡起来。 “我来是为了见一个很早之前就想见却没见的人,结果却见到了许久未重逢的你,这奇妙的缘分不知是该叫人愉快还是忧伤?” 宁春宴被这造作的语调膈应得龇牙咧嘴,想要用父母做借口遁掉,宁冰儒却不懂女儿心思,走上前来说: “梦吟,恭喜你获奖。” 萧梦吟欠身施了个贵族礼:“谢谢宁老师。您看了我的新作吗?” 宁冰儒笑道:“还没来得及看。” “我哪里还有签名本,如果您方便,回头我邮给您。” “不用了,我已经买了,只是还没看。” 宁冰儒转头对宁春宴说:“小春你和朋友多交流交流,我们先走了。” 宁春宴无力地伸出手,却挽留不住他们的背影。 萧梦吟依然皮笑肉不笑:“说起来,你打算参加下一届的翡仕文学奖吗?” 宁春宴无奈地转头看向她。 她和萧梦吟小时候是在一个院子里长大的,可以算是青梅竹马。 她之所以不愿意和这位青梅竹马说话,一方面是这家伙胜负心太重,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先前在微博上蹭过小王子的流量。 宁春宴记仇。 “比起创作,我更喜欢欣赏。我不会去参加什么文学奖的。你呢?你还打算参加下一届吗?”宁春宴说。 “呵呵呵呵……” 萧梦吟夸张地笑了,说:“我和你一样,其实我也更喜欢欣赏。不过,我不去参加翡仕倒不是因为写不出来,我下次再出现在翡仕那边,就是以评委的身份了。因为我已经得过了,机会就让给别人吧。” “呃……” 宁春宴感觉自己被挤兑了,但是又寻不住话柄。这体验十分恶心。 萧梦吟又说:“我倒是有个很看好的人选,他将要参加下次翡仕文学奖,这不,我今天过来,就是为了来瞧瞧他。” 宁春宴脑海中闪过王子虚的身影,说道:“这不巧了吗?我也有个很看好的人选,他也将要参加下次翡仕文学奖。” 萧梦吟凑过身子来问:“谁呀?” “你不认识。”宁春宴将手一挥,“你呢?你说的是谁?” 萧梦吟又是“呵呵”一笑:“你也不认识。” 说完,她似乎忍不住,又开口说道:“是个挺有才华的学弟。据说人长得还挺帅。” 宁春宴露出嫌恶的表情:“你这样好油腻啊。” “切,你别说你不喜欢小学弟。虚伪。” 而共时性原则以其强大的力量正发挥着作用:此时此刻,萧梦吟提及的那个男生,正走进篮球场构成的临时报名点,迎着正襟危坐的陆清璇走去。 第6章 宇宙尽头的餐馆 alibra的白色球鞋踏入篮球场后,如同君临自己领土般发出张扬的声音。一旁的女生看到那双鞋的主人,疯狂拍打身旁的闺蜜,伸手捂住嘴巴。 球鞋网上是两条毛茸茸的腿,肤色偏黑,小腿较细,肌肉线条可以看出锻炼痕迹,再往上是23号的黑色红边运动短裤。 每个人的学生时代可能身边都会有一个这样的家伙:只要他出现在现场,就总是如同主角一样夺走最多注意力,女生们会花痴地喊着好帅好帅,就连老师提起他的名字都会脸上带笑。 如果你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想好好上学,等到多年以后的同学会,你可能会发现自己错过了许多剧情。女生们会将一群人和那个人之间发生的爱恨情仇聊上一天,其曲折离奇程度堪比上世纪最狗血的恋爱偶像剧。 你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真的和他们共有同一个青春吗?然后你看到人群哗然,个别女生开始热泪盈眶,多年过去同样的一幕再次上演——原来是那个家伙终于出现,推开门满脸洋溢着自信笑容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这个男生就是那种人。 长发垂下来,在脑后扎一个小辫,看上去很有艺术家气质,露在篮球衫外的胳膊十分刻意地宣示着肌肉线条。 “清璇,听说,你今天跟一个报名研究生的考生,小小地较量了一下,还较量输了?” 陆清璇斜眼看了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男生手按在她桌上,轻轻一跃,屁股坐上了她的桌子:“我都在论坛里面看到了。说你们比试了一场,比了些什么内容?” 陆清璇说:“你是来鞭尸的吗?” 男生笑了:“你怎么能把我想得这么坏呢?我是那种人吗?我肯定是来安慰你的啊。” 陆清璇说:“谢了,不过不用了。我是成年人,会自我调节,用不着你安慰。” “你看你,总是冷冰冰的,不要急着拒人于千里之外嘛,听我说完你再拒绝呗。那个人叫王子虚是吧?” 男生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条:“王子虚,男,30岁,西河文协会员,目前发表作品……” 陆清璇起了点兴趣,直起身子道:“你说啊。” 男生一笑,说:“你看,我就说你肯定会感兴趣的。” “快说啊!” “目前就在《长江》发表了一篇短篇,在西河文会上发表了一个中篇。一共两篇文章,没了。”男生收起纸条。 陆清璇说:“那他是怎么进入文协的?各地文协的硬指标,好像都是至少公开发表10万字吧?” 男生说:“因为他在西河文会拿了头名,按照他们那里的文协规则,可以无视发表字数进入文协了。” 说完,男生从桌上跳下来:“你看,其实对方也菜得很,连个长篇都没有傍身,装得咧,你再想想跟人家怄气是不是不值——我本来打算是这么说的,但现在看来你没怄气,就不用了。” 陆清璇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还不是说了?” 陆清璇说完,又说:“这些消息你都是从哪里来的?” 男生语气变得幽深起来:“怎么说,我也是国家文协会员啊,这点信息渠道总是有的呀……” …… “什么,他是文协会员?” 徐蓉蓉回过头,看了王子虚一眼,眼睛里有些惊异。 赵沛霖说:“对啊,怎么了?人家西河文会头名,难道值不当一个文协会员?” 赵沛霖在前面跟徐蓉蓉聊天,不知怎么的又聊到王子虚身上,赵沛霖适时地把这个消息抛出来,帮王子虚浅装了一下。 徐蓉蓉想加入文协很久了,但发表的文章量至今还未达标。听到王子虚这个工科生还没入校就已经进了文协,顿时心里有点儿不平衡了。 “是省级文协还是东海文协?” 王子虚说:“是西河文协。” 徐蓉蓉拍了拍胸口:“吓死了,我还以为是省文协呢。地方文协很好进的。” 王子虚点头:“确实。” 王子虚自然能看出她心里的那点儿不平衡,所以顺着她说了。而且西河文协对他来说就是很好进。 可惜赵沛霖马上补刀:“地方文协确实好进,但他是西河文协的副主席。” 徐蓉蓉停下脚步,僵在原地。 从她的表情就能看出她世界观遭受了严重冲击,脖子僵硬的转向王子虚:“你是西河文协副主席?” 王子虚有几分怜悯地点头:“嗯,刚选举当上的。” 换届后,林洛心灰意冷,以李庭芳为首的西河文坛众人顺理成章地把王子虚推上去了。虽然至今王子虚还没体会到这个副主席有什么作用,但他的的确确是副主席。 徐蓉蓉艰难吞咽口水,强笑着问:“西河文协没什么特别拿得出手的有名人物吧?” 王子虚说:“主席是李庭芳老师。” 赵沛霖说:“副主席里面还有个沈清风。” 徐蓉蓉粗粗喘了口气,好半天才做好了心理建设:“文协副主席也没啥,你都三十了,我们这届大四还有个国家级的文协会员呢。” 国家级文协的含金量和地方上文协不可同日而语,王子虚扬起眉毛:“谁?” …… 宁春宴说:“你说的小帅有才华的学弟,到底是谁啊?” 萧梦吟将伞靠在肩膀上,语气轻巧:“你不用问得太细,反正有我这位前得主认证,他的作品这次拿奖是肯定拿定了。” 宁春宴扬起眉毛,她一开始以为萧梦吟是在跑火车,但看她的表情,居然好像是认真的。 “你作为上一任的金奖得主,应该知道评奖过程中什么意外都可能会出现吧?和你同届参赛的还有小丙,人家是成名已久的老作者了,这次写的作品也不差,结果给你当了垫脚石,你这次凭什么对别人这么自信?” 说完,宁春宴脑子一转,没好气地道:“不会是你跟人评委老师打了招呼吧?” 萧梦吟扬起眉毛:“评委老师们都何许人也,我哪够资格跟人打招呼?更何况,人家需要我去打招呼么?” 宁春宴道:“你什么意思?” 萧梦吟道:“听说过石漱秋这个名字吗?” …… 陆清璇说:“石漱秋,我管你是来安慰我的还是来显摆你的成就的,先从我桌上下来。” 石漱秋纵身一跃从桌上下来,脸上仍然挂着不变的淡淡微笑:“要不要我帮忙你报这一箭之仇?” 陆清璇扬起眉毛:“你不是号称从来不读书的吗?你知道的典故恐怕还没我多。” 石漱秋很不屑地笑了:“谁比那玩意儿?那东西除了比谁死记硬背脑瓜子更轴,除此之外还能说明什么?要比就比谁的作品更好。” 陆清璇听着有点不服气:“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辛弃疾也喜欢用典掉书袋,难道他是死记硬背吗?” 石漱秋挥了挥手:“古往今来读书破万卷的读书人多了去了,能够像辛弃疾一样青史留名的能有几人?辛弃疾掉书袋还常被人诟病呢,他要是不掉书袋,艺术成就恐怕还要更高,辛弃疾是天才,你以为读书多就是天才吗?” 陆清璇说:“读书多不一定是天才,但天才一定多读书。” 石漱秋一笑:“我就不读书。” “你是天才吗?” “那还用说?”石漱秋扬起眉毛,“像我这样完美的天才,整个南大,我至今没有找到第二个。” 他说完场上不少人都笑了,这说明众人的注意力都在两人这边的对话上。 陆清璇嗤之以鼻:“自恋。” 石漱秋用手指点了点太阳穴:“作家的武器是大脑,大脑不是用来死记硬背的,死记硬背只能消耗脑细胞,做题家解开再多道题,也不如不做题的问对一个正确的问题。要不然为什么我已经出版了诗集,并且加入了中国文协,而其他人不行呢?” 陆清璇嘴上不服气,其实心里是服气的,毕竟石漱秋的成绩有目共睹,但她嘴上不愿服输:“那你觉得天才是靠什么才能成为天才呢?” “我不知道别的天才是如何的,但我的创作来自我肿胀的灵魂灵光一闪的喷薄,就好像小王子的力比多,我的创作灵感也是发源于下半身的涓涓细流,流经全身到达大脑时,已经变成长江黄河。热爱生命,热爱姑娘,在肿胀的岁月里用诗意的方式消费荷尔蒙,这就是我的天赋。” 陆清璇听得咋舌不下,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小王子的创作才不是发源于下半身!” 石漱秋一挑眉:“谁知道呢?” 旁边的女生小声跟另外一名女生嘀咕:“石漱秋好酷哦。” “酷?你不觉得他下流吗?” “大雅既大俗,当坦然面对自己的下流时,就成了闪光的高尚的人。” “我怎么觉得你只是冲着他的颜才这么评价的呢?要换一个油腻大叔,你还会这么说吗?” “关键是,石漱秋的颜就摆在那里啊,那就是一个客观存在啊,我们无法剥离他的颜去看他的内在,就如同硬币无法去掉背面只留正面啊!” …… 宁春宴说:“石漱秋?不是没听过,是完全没听过。” 萧梦吟面露惊讶:“石漱秋你都没听过?那你听过石同河吗?” 宁春宴翻了个白眼:“谁没听说过石同河?你瞧不起我吗?” 石同河,茅盾文学奖得主,而且是早期几届最老资格的那种,在当年毫无争议。现在人家是某省文协主席。 中国文坛最顶级的那一批,数来数去也就一个巴掌的数,石同河就算其中之一。所以宁春宴觉得萧梦吟阴阳怪气。 萧梦吟笑道:“还没懂?” 宁春宴倒吸一口凉气:“石同河,石漱秋,你的意思是……” 萧梦吟说:“石漱秋就是我说的那位学弟,怎么样,知道为什么我说这次翡仕文学奖,我那位学弟势在必得了吧?” “文二代?!” 宁春宴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声音有点大,低声道:“你在唬我对吧?石同河都出来了,评委们要么是他的朋友要么是他同僚,这让别的人怎么玩?不是不公平吗?” 萧梦吟说:“那总不能逼人家孩子不写不投稿吧?人家的爸爸是石同河又不是他的错。其他人?其他人只好请等下一届再来咯,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宁春宴震惊完,在心中向王子虚擦了一把同情的眼泪。 老婆跑了的王子虚,你的运气实在是太差了。 萧梦吟说:“对了,你刚才说你看好的是谁?” “说了你不认识。”宁春宴脸有点红。 萧梦吟坏笑:“不认识说出来我就认识了啊?是不是也是学弟?别不好意思啊!” 宁春宴闭口不言,一边心想:王子虚,为什么你爸爸不是茅盾文学奖得主?你让我在朋友面前丢脸了! 萧梦吟撑起伞转身,黑色蕾丝边的裙摆飘动起来:“走了,我要去宇宙尽头的餐馆重温学生时光。” 宁春宴终于忍不住了:“你能不能不要老是穿洛丽塔装嫩?你这个人设根本就不搭,你印在书上的定妆照也不是这个风格啊!” “你这是嫉妒。” “我嫉妒你大爷!” …… “她说的应该是石漱秋。”赵沛霖说。 王子虚不熟悉这个陌生名字,听完也无表情,只轻轻“哦”了一声。 赵沛霖转头道:“你说起石漱秋我想起来了,人家石漱秋入学的时候也很张扬吧?怎么没见你批判?” 徐蓉蓉理直气壮:“是啊,当时大家也都觉得他很张扬啊,可是人家证明自己了不是吗?” 赵沛霖转头看王子虚:“听到没?你也赶紧证明自己。这气谁受得了?” 宇宙尽头的餐馆坐落在南大图书馆对面的食堂二楼。是个私营餐厅,提供小菜小酒。 南大的教授和学生都喜欢在晚上泡酒吧,这有点类似德国的小酒馆文化。宇宙尽头的餐馆就成了大家不约而同的选择。 这家餐馆的得天独厚之处在于它的空间比较大,还提供桌游,所以无论教职员还是博士、硕士,都爱跑到这里来。说是碰撞思想,实际上更多是掼蛋。 餐厅老板是个科幻爱好者,将餐厅装修成了太空风格。不是科幻爱好者也不会给自家餐厅起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来源于英国科幻作家道格拉斯亚当斯的《银河系漫游指南》五部曲当中的第二部,《宇宙尽头的餐馆》。 王子虚小声问赵沛霖,为什么这位科幻迷的老板会认为南大是“宇宙尽头”? 赵沛霖跺了跺脚,说,南大不是,这里是。地球是宇宙尽头,你听说过费米悖论没?我们至今没有遇到过外星人,说明地球就是宇宙尽头,不然怎么遇不到外星人。 王子虚思考了半天,觉得这理论竟无懈可击,点头说,合理。但是,这样一来,地球上的餐馆岂不是都可以叫做宇宙尽头的餐馆? 赵沛霖不答。三人一起进去了。 一进门,赵沛霖的热情就全都转移到了掼蛋上。 “掼蛋,是一种四个人或者六个人,两人一组进行的扑克游戏。四个人玩两副牌,六个人玩三副牌。一般是四个人,我们这里就只讲四人的规则。” 赵沛霖带两人坐下后,新拆了两副扑克,一边拆一边讲规则: “在桌上你会有一个搭档,这位搭档将是你在游戏中最亲密的伙伴,你们的配合与默契,将直接影响游戏结果,一位好的搭档,千金难寻。人们常说,易求有情郎,难求知心掼蛋搭档。” 王子虚愕然:“你确定说的是掼蛋,不是桥牌?” 赵沛霖说:“虽然是不同的游戏,但同样重要的是搭档关系。” 王子虚说:“三缺一,怎么搭。” 赵沛霖说:“那还不简单?在这里,每个人都是潜在的牌手。你看我随便去捞一个回来。” 说完,他消失了一分钟,然后,领回来一个妹子。 王子虚抬头看那妹子,身穿黑色洛丽塔风格纱裙小洋服,手里拄着把黑色蕾丝边小洋伞,头饰也很复杂,脸上妆比较浓。 他特别震惊。赵沛霖这小子成天求他介绍妹子,他还以为这小子是那种跟女生对话脸能红一天的纯情小直男,结果这小子随便都能带个妹子回来,这还用得着他介绍妹子吗? 后来他跟赵沛霖提了这一点,赵沛霖很震惊,说,你有没有想过兔子为什么不吃窝边草?生活交集越大,就越感觉在跟自己谈恋爱,我能碰到的全是同类,怎么可能产生恋爱感情? 王子虚另外震惊的一点是,一看到那女生,他感觉仿佛在哪里见过,眼熟得很。 并不是贾宝玉那种上辈子有缘的见过,而是他真·感觉他在哪里见过。 那女生按着裙子坐下:“四人吗?” 赵沛霖切牌:“对,你有多擅长掼蛋?” 女生说:“老手了。” 赵沛霖指着王子虚:“他是纯新手,我水平中等,徐蓉蓉打过三四把,那我们老带新,我跟徐蓉蓉一组,你跟他一组吧。” 女生很爽快:“行。” 赵沛霖对另外两人说:“这个女生是我在那边随便薅的,我看她一个人,就请她过来一起玩了。” 徐蓉蓉笑着说:“玩一盘就认识了。” 女生很礼貌地点头:“是的。” 王子虚心里纳闷。女生看了他一眼,没有任何反应。如果他真的见过,女生应该也见过他。他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记错了。 赵沛霖说:“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南大路边的狗都会掼蛋。随便找个人都会掼蛋,妹子你是大几的?” 妹子浅笑:“我是游客,过来参观的。” 赵沛霖有几分猝不及防:“游客都会掼蛋?” “不会掼蛋怎么出社会啊?”妹子笑了。 赵沛霖一边跟王子虚讲规则,一边来了一轮。这是王子虚见过最杂糅的扑克游戏,很多规则都有既视感,同时极为复杂,计分、升级、主牌、进贡……光记术语都很费脑子,但意外地好上手。 来了两轮,王子虚就能顺利融入游戏了。 打牌的时候赵沛霖开始聊闲篇:“师弟,说起来,你当的这个文协副主席,具体有什么工作啊?” 旁边妹子抬头看了王子虚一眼,随后又低头看手里的牌。 王子虚说:“主要就是组织一些活动,服务一下会员……当然这是官面上的话,我最近一直闷头写作,没有参与文协的活动,好在各位前辈们对我还比较照顾,让我以创作为重,没有难为我。” 赵沛霖说:“你的新作品是准备冲击翡仕文学奖的对吧?想好发表在哪里了吗?” 旁边妹子又抬头看了王子虚一眼,这回盯住他不动了。 王子虚说:“翡仕文学奖不是征文吗?” 赵沛霖笑了:“是啊,翡仕文学奖是选拔已发表作品,不是选拔未发表作品。” 徐蓉蓉插嘴道:“这我都知道。翡仕文学奖的投稿作品包括杂志发表作品、出版作络作品,只要是在本年度发表的都可以投征文。你不知道?” 王子虚按住额头:“我还真没认真看征文细则。不过就算看了现在也没法投稿,我还没定稿呢。” 赵沛霖笑道:“没事,还有几个月,你只要能在这之前连载完就行。你写了多少字啊?” 王子虚说:“目前写了五十万。” 他说完,场上安静了,众人牌都不打了。 徐蓉蓉吐槽道:“五十万?历年来拿奖的就没有超过三十万字的,你写这么多真不怕到时候投不上也出版不了?” 王子虚说:“我打算在定稿时尽量缩减……” 旁边一直没出声的洛丽塔妹子开口说话了:“翡仕文学奖从来不拒绝大长篇作品,之所以没有50万字的获奖作品,不是因为规则不让,主要是太长在评选中会有几个劣势,导致竞争不过稍短一点的作品。” 王子虚转头问道:“什么劣势?” “其一,篇幅太长,除非是已经成名的作家,否则很难找到愿意连载和出版的平台。翡仕文学奖虽说不计较出版刊物是什么,但至少还是有个门槛的,别人的作品发在一流文学杂志上,你发在八流地方杂志上,给评委的第一印象就不好。” 王子虚点头,那妹子接着又说:“其二是,长篇的阅读流程拉到太长,光读完就需要很长一段时间,这期间评委还有其他的作品要读,无法留下深刻印象点的话,很容易被筛掉。而且,这东西,一写长就不好掌控。” 王子虚再次点头。赵沛霖道:“妹子,你好像挺专业啊。” 妹子点头:“略懂而已,我参加过上一届的翡仕文学奖。” 赵沛霖惊讶道:“进入提名没有?” 妹子似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抬起白生生的手腕,看了一眼手表,说:“咱们加快进度吧,我一个小时后有点事,这一局不一定打得完。” 赵沛霖精神抖擞:“好!” 掼蛋一整局要打好几个小局才能打完,而且确定最终胜者的条件十分苛刻,有时候两边势均力敌,厮杀一整夜都有可能打不完一局。 王子虚听了那妹子的说法后,心中焦虑起来,频频失手,弄得妹子左支右绌地救场,她时常抬起眼,用嗔怪的目光看他。 打了几轮下来,王子虚用眼睛的余光觑到一个熟人——刁怡雯正坐在邻座,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久,有可能已经看到了他。 他不打算去打招呼。不过也因为这个,手里出牌开始变得不专心起来。 正在此时,门口走进来一人,他跟对方视线相接,两人都是一震。 却是陆清璇。 那女生在原地犹豫片刻,好似下定决心一般,终于还是走了过来。 王子虚正要以为她想跟自己打招呼时,陆清璇却扯了扯他身旁那洛丽塔妹子的衣袖,小声说: “姐,你怎么在这儿?” 三人齐齐抬头。 第7章 阳光开朗大男孩 陆清璇拉了拉王子虚身旁女生的衣袖:“姐,你怎么在这?你跟他们认识?” 洛丽塔女生缓慢地将手牌正面朝下盖在桌上,双手放在膝盖上:“不认识,掼蛋呢,碰巧凑在一起玩的牌搭子。” 陆清璇看了王子虚一眼:“我还以为你们认识呢!” 洛丽塔女生抬头看她:“你认识?” 赵沛霖这时才反应过来,瞪眼道:“陆清璇,你还有个姐?” 陆清璇说:“嗯,这是我表姐。” 赵沛霖赶紧挪位子:“来,坐,这是何等的缘分啊?我刚才真的随便给王子虚拉了个搭档,没想到竟是你表姐,宇宙尽头真小啊。” 陆清璇隔着桌子跟王子虚面对面坐下,一脸认真地盯着他。 王子虚被盯得有点发毛,转头说:“陆姑娘会掼蛋吗?要不我让个位子,让你和你表姐一起玩,我正好不是特别擅长,我可以在一旁观战。” 没想到身旁的姑娘异常坚定地拒绝了:“这怎么行?都赛点局了,好不容易培养出一点默契,这个时候换手,不是要被对家翻盘吗?” 王子虚说:“我跟你的默契未见得比令妹要高。” 身旁姑娘低沉一笑:“自信点,你菜虽然菜了点,至少在这局游戏上,你逐渐开始有大局意识了,你要相信自己啊。” 王子虚感觉她话里有话,稍微想了想,便心领神会,当机立断把对面给炸了,接着过了一张牌给她,身旁姑娘见机走出去好几张牌。 赵沛霖急了:“哎哎哎哎!现在不是战略阶段哈!你们讨论的内容犯规了!” 洛丽塔女孩说:“这怎么是犯规呢?我认为这是一种默契。” 陆清璇幽幽地说:“不愧是梦梦姐,这么快就跟陌生人培养好了默契,我连微信号都要不来呢。” 这个话题聊下去会很被动,王子虚用求救的目光看向赵沛霖,赵沛霖很知趣地帮他打起了掩护:“陆清璇你表姐是做什么的?我们刚才聊了会儿,她好像对翡仕文学奖这块很懂啊。” 陆清璇表情看上去略无语:“她当然很懂啊,你们不知道她是谁吗?” 赵沛霖一愣,拱手问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洛丽塔女生捂嘴笑了:“我乃中文系老油子一枚,姓名不足挂齿。” 赵沛霖摇头:“不不不,以你对翡仕的了解程度,来历绝对不简单。我和我这师弟,这次都想挑战一下翡仕,还想找你取取经呢。” 洛丽塔女生浅笑:“你们这次想拿奖是不成啦!如果实力到位,混个提名还是有机会的。不过这次提了名,下次评奖有debuff。” 赵沛霖和王子虚听完都是一愣,两人都是表面随和心中隐隐骄傲的人,对她断言拿不到首奖感到不服气。 赵沛霖说:“你还没有看过我们俩的作品,怎么确定我们拿不到奖呢?” 洛丽塔女生窃笑:“不是说你们水平不够,这次有个很厉害的家伙已经霸占了首奖位置,你们不可能超过他的啦!我这次过来就是想跟他碰面。” “谁?” “石漱秋,认识吗?” 赵沛霖和王子虚面面相觑。 “这不是认识不认识的问题,来这儿之前我们还在聊他呢。” 陆清璇挽过鬓角:“我刚刚才甩开他,一直缠着我聊天。” 女生说:“好啊,主意打到我表妹身上来了。” 徐蓉蓉一拍桌子:“看吧,我之前就说这次翡仕他势在必得,这个小学弟的才华非同小可。” 赵沛霖挺起胸膛,傲然道:“究竟谁势在必得,得掏出作品看看才知道。” 女生低下头,刘海将眼睛挡住:“我的专业眼光告诉我,不用看。这一次的翡仕,你们注定拿不了首奖。” 赵沛霖问道:“你是翡仕的工作人员?” 听到这里陆清璇终于忍不住了,清了清嗓子,低声说: “我表姐有个笔名,叫做萧梦吟。” 三人齐齐转头看她。 萧梦吟撇了撇嘴:“这么早说干嘛?我还想多玩会儿呢。” 她一伸手,将手里的牌放在桌上,一套顺子。 “我跑了。你快点吧,还有炸吧?” 王子虚默默丢了个炸,接着将最后一张牌放在桌上。 掼蛋规则需要在赛点局同队的队友分列一二名,否则不能算赢。萧梦吟站起来,扬起脸宣布:“我赢了。不对,我们赢了。” 赵沛霖颓然地放下牌,若有所失,感觉不止输了一局。 萧梦吟偏头看自己的表妹:“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准备去找石漱秋玩,你一起吗?” 陆清璇摇头。 “萧梦吟。”王子虚忽然说。 “怎么了?” “我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注定。就好像掼蛋一样,不是牌好就一定能先走。” 萧梦吟耸了耸肩:“可能是的吧,但是我要先走了。我该去见小学弟了。” “还有一件事。” 萧梦吟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王子虚说:“你认为,你的绝望,真的比小王子的绝望要更加宏大吗?” 萧梦吟瞪起眼睛,显得有几分吃惊:王子虚这个问题,是先前出版社那篇宣传文章的命题,也是王子虚第一次听到她名字的契机。 “你看过那篇报道吗?我不喜欢那篇报道,我觉得,我不应该被和小王子放在一起比较。” 说完,她又说:“对此我只能说这些,如果以后有缘再见了,再多谈谈吧。” …… 黑裙的女生走到阳光下,撑起了洋伞,身影在日光下拉长,影子像一只奇形怪状的蝴蝶。她漫步走了许久,遇到了树一样站着的石漱秋。 那男生双手插兜,看着她只是笑,很温暖温柔地笑。 何等的阳光开朗大男孩。 “梦梦姐,好久不见。” 萧梦吟伸出手,在他额头上比了比,又在自己头上比了比,惊呼道:“你长高好多!” 石漱秋双手插兜:“不长高点怎么追你?” 萧梦吟撇了撇嘴:“拉倒,你不追我表妹了?” “也追也追。” “你就这样追女生?谁被你这渣男追到谁就脑子有包。” 石漱秋笑了:“那脑子有包的女生还挺多。” 萧梦吟严肃脸说:“翡仕的征文快截止了,你作品发表平台找好没?” 石漱秋说:“想发《获得》,《获得》觉得篇幅太长。” 萧梦吟骂道:“你脑子秀逗了?《获得》是什么级别的杂志?你要是能在上面发十万字以上,那都不用去争翡仕文学奖了。” 石漱秋说:“所以我打算发《新风》。我爸跟那边主编关系挺好的,人家已经同意了。” 萧梦吟点头:“《新风》也不错。” 石漱秋得意道:“在《新风》上面发个二十万字,是不是也足够奠定文坛地位了?” 萧梦吟嗤笑:“别想太多。” 说完,她又说:“你的稿子有没有给令尊看过?他有没有说什么?” 石漱秋说:“他忙,没看,我也不想给他看。我给他看什么都是好好好,说不出个什么有用意见。我给翁叔叔、刘叔叔看过。” 他没有说具体姓名,萧梦吟眼睛却明亮了几分。她知道他说的都是文坛上赫赫有名的人。 “他们怎么说?” “他们评价道:完美。” 萧梦吟看他笑容得意,压了压他的期待值: “不要觉得这就拿下了。你不知道竞争有多激烈。我在南大走了一圈,十个人里面至少八个都想去争一争这个奖。” 石漱秋不屑地笑了起来:“都是文学系的同学们吧?放心啦,目前的中文系,我放眼望去,遗憾的是并没有看到水平实力超过我的存在。” 萧梦吟感觉他说话的反派意味太浓了,不过知道他自信得有道理,何况他的自信也挺讨人喜欢:“有功夫再打磨打磨。” 石漱秋说:“已经完美的作品,该如何打磨?” 萧梦吟转头朝相反方向走去。石漱秋跟了上来。 “梦梦姐,你去哪儿?” “走了啊,”萧梦吟说,“我是来看你的,看完就该走了。” 石漱秋说:“好不容易见一面,不坐下来喝杯茶,聊聊天吗?” 萧梦吟说:“我一次只做一件事。不喜欢拖泥带水。想跟我喝茶,下次早些约我。” …… 萧梦吟走后,席间的气氛莫名变得有些悲凉。 这悲凉百分之八十都是被徐蓉蓉给烘托起来的。因为这个女人觉得他们应当感到悲凉。毕竟两个人都雄心勃勃地想要冲击翡仕文学奖,结果被上一届的首奖如此斩钉截铁地决定了命运,两人不应该不悲凉。 王子虚其实觉得还好。他主要实在没想到自己曾当做诺奖劲敌的对手竟然是个穿黑色蕾丝的萝娘。 至于翡仕文学奖,萧梦吟的三两句话还不至于打消他的自信心,至少在他看来,他的作品比上一届的得奖作品要好。 但是这个世界上最歪打正着的事就是没情商的人硬装温柔。赵沛霖本来也还好,被徐蓉蓉宽慰过后,整个人都不好了。他叫了两瓶啤酒,眼眶开始发红,对他们说,我们出去走走。 于是大家走到外面阳光充沛的地方,赵沛霖开始说起他曾经有个女朋友。 “我真傻,真的,”赵沛霖脸红红的,“你炽热的坚守对于她来说,不过是缺乏性吸引力的一种表现,你傻傻地指望自己每天不辞劳苦的嘘寒问暖能够让她有安全感,实际上却是杯水车薪,冰凉的夜里自然有温暖的怀抱给她靠。女人最会给自己的移情别恋找理由,你却拼命说服自己坚守,活该输得一塌糊涂。” 徐蓉蓉在一旁急了:“什么叫女人最会给自己移情别恋找理由?劈腿的男人还少吗?世界上是包二奶的多还是包二爷的多?你碰到坏女人怎么能够以偏概全污蔑全体女性呢?” 赵沛霖说:“那要怪只能怪全体女性不给力咯!我怎么就只遇到过劈腿的女性没有遇到坚贞的女性?” 徐蓉蓉说:“你谈过几次恋爱啊?” “一次。” 徐蓉蓉说:“那不是怪你自己识人不明?谁让你喜欢找渣女的?我也是女的我怎么没劈腿?” 赵沛霖嗤笑喝了口啤酒:“我就没把你当女的。” 徐蓉蓉急了,用力掐他胳膊:“你说谁不像女的?你再说一遍?!” 两人聊得激动,王子虚和陆清璇双双落到了后面。陆清璇拽了拽王子虚的衣袖,小声说: “你有没有觉得他们两个有点那个?” 王子虚说:“是有点那个。” “那我们岂不是很像两个电灯泡?” “有点。” “那我们走吧?” “好。” 两人偷偷开溜了。 于是情形急转而上,莫名变成了王子虚和陆清璇单独散步。 刚成年的女生腰肢柔软皮肤细腻,步态如同弱柳扶风,王子虚走在一旁感觉自己像头鹅,横竖不习惯,想再找个借口开溜。 但是陆清璇率先说话了,声音微小:“我表姐是个特别自信的人,或者说自信过头了,有时候有点自负,你不用太迷信她的判断。她不一定永远是对的。” 王子虚一时间不知道她在说哪个话题,“哦”了一声。 陆清璇转头看他:“你打算去参加翡仕文学奖?” 王子虚又“哦”了一声,他知道在说哪个话题了。然后他说是啊,我五十万字的稿子都写好了。 陆清璇问:“你读过很多书?” 王子虚说:“对比大多数人来说,算比较多。” 陆清璇皱起眉,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对比大多数人来说算比较多’,你知道吗,你和我表姐也像是一类人,说话都很自负。” 王子虚说:“啊?” 王子虚发现自己经常面临这种情况:他认为自己是某种性格,但旁观者往往认为他是相反的性格。 比如他认为自己谦虚谨慎,但听的人会说你真自大;以前他在单位认为自己勤勉踏实,但领导认为他包藏祸心。 到了后来,他觉得自己痴情专一,好几个女的说你简直是个花心大萝卜。 王子虚他看书的理念有无穷级数的特点:既有发散性又有收敛性。发散性是无穷地发散式读书,只要看到某本书的名字就会去读;收敛则是始终将阅读面维持在“具有人文内涵的书籍大类之中”,像“职场上人际交往的48个小阴招”“掌控你老板的28个好办法”等等一眼而知是垃圾的书籍,他就不会去读。 但即使这样,他读过的书也塞满了他家的房子和电纸书平板,卖过几次废品依然无法解决问题。所以他看书比大多数人多是个不带感情色彩的事实。但站在陆清璇的角度,她只觉得他自负。 王子虚说:“那我换个方式说吧,我不知道谁读的书比我多。” 陆清璇撇嘴:“你没有见过中文系那些教授和学长们,他们读书都是论书架的,扫荡式读书。” 王子虚说:“那应该也是我读得多。当然,读书多没什么值得骄傲的。我只是说这个客观事实。” 这句话在旁人耳朵里听来同样自大,但陆清璇没有继续纠结这个问题。 “有个人跟我说,真正的天才都不怎么读书。读别人的书只会禁锢自己的思想。你觉得对吗?” 王子虚说:“根据我的经验,大多数人的思想本身都很贫瘠,并不需要特意去禁锢。读书可以接触新的思想,能够让思维更加广阔而不是相反。至于天才需不需要读书,我也不知道,毕竟我不是天才。” 陆清璇说:“怎么突然变谦虚了?” 王子虚说:“我一直很谦虚。我确实不是天才。所以才不停地读书。” 陆清璇饶有趣味地扬起脸看他:“难道不应该是反过来吗?” 王子虚苦笑:“对于我来说就是这样。我以前投稿总是不过,我不知道是因为我写得不好,还是因为我不懂文坛的规矩,还是没有关系后门。 “这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失败且不知道失败的原因,这样就需要不断试错,一直试到正确为止,在那之前,会浪费很多时间,碰无数次壁。 “而那时候我唯一知道的是,只要我写得足够好,其他问题都不是问题。而提升写作的方法就是多读多写,所以我的目标就是:读得比所有人都多,同时写得比所有人都多。” 陆清璇听完,若有所思,说:“你果然不是天才。实际上,我最近在犹豫是应该复习专业知识还是提升阅读面。所以想找一个阅读量很大的人取取经。你觉得,你读书对自己写作的提升用处大吗?” 王子虚看向前方:“我不知道。我感觉自己像个篮子,那些书是水,我读完它们后,水穿过篮子,流走了。” 陆清璇扬起眉:“什么也没有留下?” “不,”王子虚说,“只留下了一样东西,那就是干净。灰尘被冲走了。” 陆清璇默然。 王子虚说:“读书的好处,从我的感受来说,大概只有这个。” 两人很是沉默了一会儿,不远处响起了掌声。 “经常在世界上最顶级的活水中徜徉,不断荡涤自己的内心,这怎么能说是毫无作用呢?” 两人转头望去,树荫下,白色的百褶短裙如同莲花,裙下洁白长腿如玉藕。少女站在那里,眉眼如画,生动的脸上却满是揶揄神色。 “不过不善社交的王子虚,你挺厉害的,怎么每次见到你,身旁都有不同的漂亮妹子呢?” 王子虚看到她就笑了,快步走上去,挥手:“宁春宴,好久不见。” “呵呵,是挺久。” 等王子虚走近了,宁春宴悄悄冲他翻了个白眼,小声说:“我杂志社已经装修得差不多了,待会儿跟我过去看看,顺便面试。” 王子虚指着自己:“我还用面试?” “本来不用的,现在用了。”宁春宴打量了一眼陆清璇。 第8章 百年孤独 王子虚赶紧给她介绍:“这位是陆清璇学妹。她是萧梦吟的表妹。” “我知道。我认识她比认识你早多了。”宁春宴没好气地说。 陆清璇走上前来:“小春姐。” 她双腿并拢亭亭玉立,脸上淡然微笑玉面生辉,王子虚忽然间恍然大悟:难怪他先前觉得这女生的气质似曾相识,貌似是哪里的大家闺秀。上流社会是个大点的圈子,原来她和宁春宴本就相互认识,也本该相互认识。 宁春宴跟陆清璇打了声招呼,指了指他们俩:“你俩是怎么认识的。” 陆清璇说:“他来研究生报名,我是这次报名的审查员,出了点小误会,就……就认识了。” 宁春宴一脸好奇:“什么误会啊?” “这个嘛……”陆清璇有点脸红。 老舍说,少女的脸红胜过大段告白。19岁的陆清璇一脸红,人显得更好看了,26岁的宁春宴感受到了胶原蛋白的压迫感,心中更加不忿,用手指戳王子虚的胳膊: “老婆跑了的王子虚,你到底又做了什么啊?” 王子虚大感冤枉:“说了是误会,眼下你对我更是误会,我根本什么也没做。” 陆清璇张大嘴:“你有老婆了啊?” 宁春宴说:“也可以说没有。不过人家都三十了,你管他有没有。你快跟我说说是怎么个事?” 陆清璇把她拉到一边,小声简单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宁春宴笑得直打颠: “终于有人能理解我的感受了!我也曾是受害者啊!” 她当即叽叽呱呱地把当初跟王子虚的初见跟陆清璇说了一遍,陆清璇听完表情奇妙,不过心里好受多了,转头问道:“那你们后来是怎么加上好友的?” 宁春宴说:“对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呗……呸,这样说怎么感觉我好像在死缠烂打?我当时告诉他这样对女生说话是不礼貌的,然后接受了他的道歉。” 说完,宁春宴转向他又问道:“你这次怎么又故态复萌了咧?” 王子虚说:“我本不想拒绝,但我的潜意识帮我出手了。” 宁春宴说:“不是什么锅都可以甩给潜意识的!” “真的,”王子虚说,“我和她年龄相差这么多,生活又没有多少交集,加上好友后,可能刚开始会打几个招呼,聊上两句,但各自被生活推着,度过精彩或平淡的生活,逐渐将对方遗忘,最后成为彼此消息列表上一个沉默的存在。 “有时候可能会忽然想起,但又想到久未联系,贸然说上两句,可能会打扰了对方的生活,便把那念头抛去。多年以后再次得知对方的消息,就是人生中的重大时刻,结婚,或者生娃。那个时候才终于再次打上招呼,小心厘定对方和自己的关系,该送上怎样的祝福,该不该随份子。 “午夜梦回之时可能会想到,对方有可能和自己蛮投缘,如果当初多聊几句就好了。可是多聊几句又如何?只是留下更多怅惘罢了。所以,没有必要的理由,我是不会随便加对方为好友的。” 王子虚说完,宁春宴和陆清璇都面露大惊恐,良久后,宁春宴才说:“你想得真多。没想到,和你成为好友竟然让你背上了如此沉重的负担。要不我们互删算了。” 陆清璇沉思片刻,伸出手指道:“回避型人格障碍。他这个有点回避型人格障碍的感觉。” 宁春宴一想,说:“好像是有点,我跟你说,他之前还有个前女友……” 宁春宴一边走,一边把王子虚那点故事都讲出来了,两人在距离本人不远处嘀嘀咕咕,一会儿一笑,时不时还撇过头看他一眼。陆清璇脸上时而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王子虚心想,以宁春宴的性格,他的这点事迟早传得整个南大都是。 他问道:“你这是要带着我们去哪儿?” “杂志社啊,”宁春宴说,“我的杂志社已经就位了,你不想参观一下吗?” “想。” “那不就得了?跟姐姐走就是了。” 王子虚心想,姐姐? 陆清璇问:“小春姐打算给杂志起什么名字?” 宁春宴说:“新赏。新闻的新,打赏的赏。” 陆清璇默念一遍这名字:“听上去很有性格。” “是吧!”宁春宴叉腰,“我的目标,是让《新赏》成为全国范围内最有个性的文学杂志!” 王子虚为她的理想加油,但觉得她的理想听起来不太能赚钱的样子。 宁春宴的“新赏杂志社”离南大很近,不如说简直和南大连成一体。王子虚感觉自己还没有出校门,就进了杂志社的门。 这是一栋颇有年代感的建筑,蜡黄色的墙皮剥落了一半,门口铁栅栏锈迹斑斑,仿佛随时都会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蓬头垢面的民国风装束男人,手舞足蹈地讲《诗经》。 宁春宴用一把小钥匙拧开栅栏门上的u型锁,将卷帘门升起,又把铁钩放在门边的伞桶里。带两人从狭窄的小楼梯上二楼,推开办公室的门,用毛巾掸桌上灰尘,招呼两人坐下。 她做这些很有轻车熟路的感觉。王子虚以前对她的印象是十分精致的富家小姐,难以想象她亲手劳动的场景。如今看到她在一片破败中忙碌就像个家境困难的人妻,忽然意识到,这次宁春宴是真心想做一番事业。 “那么,”宁春宴在王子虚对面坐下,“现在开始面试。王子虚同学,你这几个月,都干嘛去了?” 王子虚说:“这是面试该问的问题吗?” 宁春宴猛地合上桌前的笔记本,状似凶狠:“面试问什么我说了算!” 王子虚心想杂志社才光杆司令一个就开始摆谱,这要是以后家大业大了,不得上天啊? 可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待在家里写作。” 宁春宴说:“你看,这体现了你性格不诚恳,不细心。咱们上次一别过后已经好几个月,你除了写作,难道什么都不干?没跟单位同事吃饭聊天?也没跟叶澜打牌喝酒?” 王子虚郁闷:“这些跟面试有关系吗?” 宁春宴说:“当然有关系了,咱们杂志社人手这么少,招一个责编进来说不定就影响企业文化了,我不得多了解了解啊?” 王子虚说:“我这几个月,基本上除了在家里写作没干什么,三天出门一次,买菜。买菜的时候顺便观察人类,取材。上午回家写两个小时,下午花两个小时整理大纲,修改前文,然后再写1个小时,接着做饭……” 宁春宴拦住他接着说下去,问道:“就没有任何人际交往?” “没有。”王子虚摇头。 宁春宴略带几分怜悯地看着他:“你也太惨了。是不是写作都得这么惨?” 写作并不是都这么惨,只不过王子虚要写的东西特别多。除了投翡仕文学奖的稿子,他每天还得写两篇脚本。所以他每天不是在写字就是在准备写字,根本停不下来。 宁春宴又问:“那你写的稿子,带来了吗?” 王子虚说,带来了。转身从包里掏出厚厚一沓的档案袋,扔到宁春宴面前。 宁春宴接过稿子:“叫什么名字?” 王子虚挠挠头:“叫什么名字还没想好。我这次想讲一个‘永恒轮回’的故事。” 陆清璇走过来围观。宁春宴一边拆封档案袋,一边问道:“尼采那个永恒轮回?” “对。历史是一系列无限的循环,我想在一个比较微观的尺度将它表现出来。” 宁春宴歪头问道:“你要怎么表现?” “1900年的1月1日,第一代男、女主角出生在我国东部沿海的一座小乡村里,男主的父亲本是女主家里的佃户,参加了义和团运动,在八国联军侵华时惨死。男主后被女主家收养,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辛亥革命后,女主的父亲办起了工厂,男主成为他们家的学徒工……” “等一等,”宁春宴打断了他,“‘第一代男女主,’你要写不止一代人的故事?” 王子虚点头:“对,打算写四代人,一直从1900年写到2020年。” 宁春宴深吸一口气:“乖乖,中国版《百年孤独》?!” 王子虚说:“别打岔。这还只刚开了个头,我接着讲……” 宁春宴和陆清璇在瞠目结舌之中,听到了一个野心最为雄伟庞大的故事。 第一代男女主双双长大,女主成为了燕京大学的女大学生,男主在女主父亲家的工厂做工人。男主因参加了罢工运动,被女主父亲逐出家门,而女主则以学生身份参加了五四运动。 男主流落他乡,被拉了壮丁,随后在战斗中被俘,之后辗转成为红军。而女主则被国党的机关干部看上,被疯狂追求,却因为心中始终牵挂男主,从未答应。 男主之后加入特科,成为地下工作者,被派往老家,伪造身份潜伏,在那里,他和女主再次相遇。而彼时,组织给男主分配了一名假妻子,女主发现后,愤然嫁给了追求她的国党干部,而男主在伤心之下和假妻子假戏真做。之后两人各自诞下一子一女,而且又是同一日出生。 7·7事变后,男女主所在的城市沦陷,女主一家拟向西逃亡,男主选择将自己的妻女托付给女主,扛枪留下来守城,之后力战而亡。男女主幼小的子女在战火纷飞中长大,他们便是第二代男女主。 随着新中国成立,第二代男女主也长大了。第一代女主家的儿子因为家庭成分问题,被下放到了农村,而第一代男主的女儿则选择去贫困地区支扶,刚好被分配到第二代男主的村子,成为了村干部。 两人身份悬殊,经历了许多纠葛,最终也没有走到一起,各自成家后,又在同年同月同日各自诞下一子一女。 之后,第二代男主在洪灾中救了半个村的人,自己也力竭而亡,死后终于洗净了自己“成分不好”的原罪。女主则按照家族传统,收养了男主家的儿子,和自己的女儿一起养大。这便是第三代男女主。 第三代男女主成长于同一个家庭却有着不同的三观,男主希望扎根乡土贡献祖国,女主却一心想出国留学拿美国绿卡。两人也是爱得最死去活来的一对。 男主有一把子力气勤劳肯干,女主哪怕要天上的月亮他都会做出攒钱计划算算怎么才能把月亮买下来。可因为理想不同,两人一直分分合合。女主为了能够获得出国的机会,劈腿,当三,什么都做,男主则被一学妹倒追,最后男主在社会压力下匆忙成家,女主则意外怀孕。 在男主妻子临产的日子,女主召唤男主到身边陪产,诞下一女,同日,男主妻子也诞下一子。 第三代女主出月子后,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获得了出国的机会,她将儿子留给了第三代男主,自己偷偷出国,而男主为报答她家的收养之恩,决定将她儿子养大。也因此与妻子感情破裂,离婚了。 十年后,女主荣归故里,此时已获得美国绿卡,并嫁给了老外,可惜不再有生育能力,于是回国将女儿接到美国。又过了十年,第四代男女主也长大了。 第四代女主成为知名演奏家,回中国发展,而男主则利用互联网大赚一笔,成为隐形富豪,两人在一次演出中重逢,却相见不相识。 这两个家族之间仿佛萦绕着某种宿命,彼此收养各自的子女,也彼此苦恋,却因为思维方式、理想信念的分歧,始终没走到一起。第四代男女主终于打破这宿命,经过一系列纠葛后,走到了一起,终结了这段绵延上百年的家族史。 宁春宴听完王子虚的讲述,良久都没有调匀呼吸。 王子虚的这个故事,横跨120年,要素包括历史、谍战、恋爱、战争、伦理、都市、婚姻、犯罪……四代人的爱恨情仇,始终和国家命运牢牢结合。 如果他真能将这本书写出很高的完成度,别说是区区翡仕文学奖,拿诺贝尔文学奖也有可能啊! 但写作难度也是诺奖级的就是了! 宁春宴拿起他的稿子:“你这个构想堪称宏伟,史诗级构思,就是不知道写出来的完成度怎样。” 王子虚说:“已经写了50万字,就差一个收尾,不过,萧梦吟说字数太多有些吃亏,所以我现在正在犹豫,要不要删减。” 宁春宴说:“先别急,我先看看你的开头。” 在创作这方面,构思是一回事,真动笔写又是另一回事。 那些想法天马行空的大有人在,跟你侃侃而谈自己的想法能说上一天,听起来十分有意思,等真动笔写下来,就会发现其实是一坨屎。 宁春宴看过王子虚的两篇,知道他绝不是那种对创作一窍不通的小白,但她也知道,篇幅越长,元素越多,作家就越容易露怯。 比如《平凡的世界》,也就只有区区一对兄弟的故事,短短十年的跨度,作家路遥写它几乎耗尽精力:他广泛阅读政治、经济、哲学、历史、宗教、农业、气象、税务等方面著作,并且逐年逐月查阅5种报纸近10年合订本,筹备3年,才写出了这么一本书。 就这,《平凡的世界》还不遭主流文学界的待见,屡屡被拒稿。第一部在《花城》发表后,座谈会上评论家们对这篇作品言论非常尖酸刻薄,几乎全盘否定其价值。在创作第二部时,路遥本人贫病交加,又碰上了《花城》杂志社内部权斗,第二部被拒稿了,也未曾发表。第三部发表在一个比较边缘的杂志上。 直到1988年,央广将这部作品作为长篇节目广播,在读者中引起了轰动,听众高达三亿,此书才一炮而红。在1991年,此书荣获茅盾文学奖。 一年后,路遥去世。 宁春宴为王子虚的野心感到惊叹,为他这不输于《百年孤独》的构想而感到佩服,但这野心究竟是厚积薄发,还是不自量力?宁春宴心里也没底。 带着几分忐忑,宁春宴翻开了王子虚的第一页。 陆清璇安静地凑了过来。 第9章 伟大的友谊 宁春宴第一眼就被吸住了。 王子虚的文笔如坚冰似烈火,光看文字就能把眼睛勾住。读完第一段,宁春宴仿佛回到当初第一次阅读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时候。 但他的文风又不像马尔克斯。他的风格更像鲁迅和汪曾祺的结合体,冷冽、老辣、讲究句式和韵律,还有一些俏皮。 刚才王子虚实际上已经给她剧透完了,但显然王子虚的梗概是抽象到极致的总结,给人的印象和故事本身完全不同。 读故事不能只读梗概,如果把历史上的名著梗概悉数摆成一排,一眼望去也不过只是狗血剧情开会罢了。 “狗血”的情节,恰恰是脱胎于“经典”,“经典”看多了,便成了“狗血”。用学术一点的话来讲,“经典”实质上是全人类都能共情的一种故事框架范式,太因循这种框架而缺乏名著本身的灵韵细节,就会化作“狗血”。 就比如“双生子”这个文学上的经典母题。兄弟二人由于性格不同,最终走上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余华的《兄弟》如此,《平凡的世界》也如此。《射雕英雄传》里的郭靖和杨康,《绝代双骄》里的小鱼儿与花无缺,都是对这一母题的延展。如果只是概括一下,内容本质都是一样的。 梗概就仿佛远观一片汪洋,表面上看去只是蔚蓝一片。而阅读正文,就仿佛潜入汪洋之底,看到色彩斑斓的珊瑚,看到洄游的鱼群,看到嶙峋的大陆架,看到远方深黑之中突然出现的海龟——这些瑰丽的景象,远远不是用一句“蔚蓝的大海”就可以概括的。的价值在此处,而不在那片蔚蓝之上。 王子虚的就给了宁春宴潜水的错觉:海洋生物一个接一个冒出来,目不暇接,还都是她不认识的种类。 他里的登场的人物十分特别,又让她感觉十分亲切,有血有肉,仿佛身边见过的人,但又跟具体的人对不上号。 不止第一代男女主,出场的其他人物比如私塾老师、长工、父母、放牛娃,都令人印象深刻。一直到读完第一章,宁春宴都想不出,这个故事是如何进展到后文的抗日、战争、谍战剧情的。 因此,即使她已经被剧透了,也丝毫没影响她的阅读冲动,越读越想读。 陆清璇神情专注地坐在她身边,两只乌黑的眼睛紧紧盯着稿纸,就好像高中时和同桌共看同一篇文的学生,有时候宁春宴翻页快了,她还会接过纸页低下头倒着看。 ……王子虚走出门外,点了一支烟。 这是他第一次将这部作品给别人看。因为他读过自己的作品太多次,已经丧失了对作品好坏的判断力,此时又被萧梦吟影响了心态,急切想要听到读者的评价。 但他又害怕听到读者的评价。如果宁春宴读完对他的作品有负面看法,他很有可能会大删大削,甚至删掉四代主角的设定,只留下其中一代——那样或许更对评委们的胃口,字数也更少。 王子虚兀自站在门外紧张,良久,屋里宁春宴和陆清璇终于读完手头稿纸了。 他刚走进门,宁春宴就抬头死死盯着他:“只有8万字,后面的呢?” 王子虚说:“这一部分是修改稿,改过12遍,后面的还没怎么改过,在我电脑里存着,没打出来。” 宁春宴眨了眨眼睛:“改过12遍??难怪我读着感觉特别精炼!你打算总共要改多少遍啊?” “起码20遍吧。” “别改了别改了,我怕你把精髓给改没了。” 王子虚问:“你觉得这部分怎么样?” 宁春宴喝了口水,翻开稿子第一页,语速很快: “仅就这一部分来说,可以说,完美。一字不可删,情节环环相扣,角色无一句废话,剧情始终有张力,我实在不知道还能怎么改了。” “问题就出在这儿。” 王子虚叹了口气,坐了下来:“120年的时间写4代人,其实还是稀疏了点,其实我原本打算写5代人,第四代实际上是两个儿子,他们成为了情敌,直到第五代,才最终走到一起。这样更能比较全面地展示这一段120年的历史,也能让剧情更紧凑,始终绵延着蓬勃、年轻的希望……” 宁春宴愕然:“那为什么不这样写呢?感觉这样有趣也更合理一点。” “太长了啊。”王子虚说,“我写到第三代的时候,就知道刹不住车了,写到第五代,字数可能奔着60万去了。只好删掉一代。” “别删!”宁春宴一拍桌子,“多好的点子,删了多可惜啊?这么好一部作品,你忍心让它变得不完美吗?” 王子虚说:“可是,字数太长的话,翡仕文学奖……” “别管翡仕文学奖了!” 宁春宴一挥手,拉住了他的手,情真意切地说:“翡仕文学奖每年都会评选一次,每年都会有得奖者,但你这个构思,在全世界从今以后所有历史中都只能出现一次。你写过就定稿了,等到许多年之后,即使你想改写,也不一定有今天的雄心壮志和精力。你现在不把这个构思写到完美,就永远都无法弥补这个缺憾了。” 王子虚陷入了沉思,良久后,开口说道:“这样的话,再写10万字,就得奔着60万字去了,已经是《百年孤独》的两倍还要多了。” 宁春宴说:“没关系,你这样想,即使你写到60万字,也只够五分之一本《追忆似水年华》。” “我的意思是,我写60万字,有谁能给发啊?” 宁春宴挺起胸膛,伸手在胸口拍了拍:“你忘了我是干嘛的?” 王子虚说:“你是说,发在《新赏》杂志上?我想过,不行的。你看,我在这里当责编,自己登自己的稿子,会惹人闲话的。” 宁春宴说:“你的作品质量放在这里,谁能说闲话?” 王子虚感叹她毕竟还年轻,对世道人心的凶险没有敏感性:“人家真要刁难你,不需要事实真相,他们只会相信网上的小作文。哪怕我写得再好,别人也不会来看,就算看了,也只会说,这人写得很好,但是人品不行。你还没法为自己辩解,越辩解人品越不行。” 陆清璇在一旁幽幽道:“小春姐,《新赏》杂志创刊号,其实很关键,不管怎么说,登一篇60万字的长篇连载,都太冒险了,不仅对你的杂志来说冒险,对这部作品来说也很冒险。” 宁春宴忧郁起来:“这倒也是。我的《新赏》能不能混进一流杂志还是个问题呢,要是办砸了,名声没准会臭掉,还会拉着你的垫背。” 王子虚笑了:“这我倒没担心过,你的杂志肯定能成为一流。你不是请了陈青萝当主编吗?” 说到“陈青萝”三个字,他的声音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抖,好在他掩饰得不错。接着,他装作若无其事地问: “怎么陈青萝不在?” 宁春宴头也没抬:“她现在又在闭关呢。近段时间不能来上班了,就挂个名,杂志发行的头两个月,咱们顶一顶。” 陆清璇偏头看了她一眼。刚刚还气势汹汹要面试呐,现在就“咱们”了,小春姐还真是一点城府都没啊。 王子虚也没再多问,宁春宴又说:“60万字确实听着有点太多了,要不你想办法压一压,哪怕压到59万字,或者49万字,给人的感觉都不一样。” 王子虚面露难色:“其实我第一版就写得够精炼了,删得很少。按照这八万字的改法,最多从六十多万压到六十万。” 宁春宴说:“那你别管发表的问题了。你那边不是有《长江》编辑的电话吗?最好是能在《长江》发,他们会把你当成自己培养起来的作家来呵护。如果发不了,我再帮你联络其他家的杂志。” 宁春宴话说得很满,让王子虚一切放心。王子虚没法放心。这个问题不能多想,又不能不多想。想多了心就乱,打起字来就会迟疑,小迟疑会在一个字一个字里面连绵,最后酿成大祸端,让整个掉档次。 宁春宴说得对。这个构思对于他来说一生一次,一锤定音,现在写不好,以后没法弥补。 目前中国文学史上还没有规模如此庞大的复调:地域上从东部沿海到西北荒漠,从城市到农村;时代上从百年前八国联军侵华到百年后漫展穿jk跳舞;微观上有给牛接生卖螺丝致富炒a股被套,宏观上有家国情怀舍身赴死革故鼎新。 这些世情如此自然地塞进同一本,各种思潮,无数样人,剧烈变动的时代,不用故弄玄虚,自然而然便出了魔幻现实主义的味儿,想想都令人兴奋。 老一辈的作家没法写,他们的视野看不到当下;年轻一点的又太嫩。只有他能写。他要是写出来,他就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后来者都属于跟风。没法复制。 其实他本不敢动手的。这构思很早就存在他脑子里了,他一直觉得自己阅历不够,要不是为了翡仕文学奖,鼓着一股劲儿冲到了50万字,否则他起码10年内不敢动手。现在已经动手了,就不能退,退就是败。 王子虚收回目光,说:“那我先不想刊发的事,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先把这部作品写到完美。” 宁春宴很兴奋,对咯,就该这样。拿不了翡仕,我们拿茅盾去。 王子虚想让自己好不容易给心头打的这一针鸡血能保温时间长一点,故意拉开话题问:“你给创刊号准备了几篇?准备什么时候发?” 宁春宴说别人容易,说起自己的事顿时怏怏,说:“一篇都无。” “啊?” “不对,至少有一篇吧。”她说,“凭我的人脉,至少能拉到小王子的一篇稿子。” “哦?”一旁的陆清璇直起身子,“小春姐你认识小王子?” “神交已久。”宁春宴故作高深地说。 王子虚内心暗忖她用词错误,神交是指两个人没有交流却彼此相知,她连自己的私照都发过好几张每天汇报生活琐事连她的丝袜款式他都了如指掌了是哪门子的神交? 为了伪装得像一点,他装模作样地说:“小王子是写语疗的,你准备登他的什么?骚话合集?” 宁春宴对他的不屑有些恼火,愤愤然道:“什么叫骚话?你这种对小王子的认知错误要严厉批评,这不符合我们杂志的调性。我办这个杂志就是为了小王子,你不要影响我的思路。” 王子虚在心中感叹追星族惹不起。嘴上说:“那他会交什么样的稿子过来?你们讨论了吗?” 宁春宴不说有也不说没有,只是说:“看他想写什么咯,如果他能给我一篇正儿八经的就最好,如果不能,拿一篇散文也行。” 王子虚说:“那要是他随便给你一篇脚本糊弄让你自己看着办怎么办?” 宁春宴语气坚定:“他不会的。” …… 她猜得很准,王子虚确实不会。 他是那种别人对他有一分好,会转过头十倍百倍回馈的人。但他不会宣之于口,只会付诸行动。他希望用行动来证明自己的真心实意。就好比《黄金时代》里王二所说的“伟大的友谊”。 如果他说了“你先对我好我以后百倍奉还”,你这么说就有种利益交换的感觉,那还是“伟大的友谊”吗?伟大的友谊应该是无私的。伟大的友谊来源于伟大的默契。 去南大演讲厅的路上,王子虚满脑子都在构思,该给宁春宴一篇什么样的?既要有趣,又要展现实力,最好还要能够奠定这本杂志的整体风格。 “王子虚!” 他回过头,看到徐蓉蓉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我叫你半天你怎么不答应啊?你有没有看到赵沛霖?” 王子虚说:“没有啊。” “我跟他吵了一架,他说都怪我害把你搞不见了,他去找你去了。你没看到吗?” “他没带手机?” “他手机没电了。” 王子虚看了眼手表:“他一定要去听座谈会,你如果要找他,去那里等就好。” 徐蓉蓉皱着脸说:“谁要找他啊?那个人嘴臭又没品,在校外天天要妹子联系方式,在校内就装正人君子,我都不爱跟他玩儿。要不是看在他以前帮我考研复习参谋过的份上我都不想理他。” 王子虚说:“你不是保送了吗?” “但是保送之前他帮我参谋过啊。” 王子虚心想,可能这也是“伟大友谊”的一种另类表现形式。 他又看了眼手表:“那我自己去了。再见。” 徐蓉蓉锲而不舍地跟了上来:“我也要去听座谈会。” “你也对当代文学感兴趣?” “我也是中文系的。我估计整个中文系的学生都会去。那可是雁子山啊,没有中文系的学生会对胆敢放任自己缺席见雁子山的机会。” 第10章 未来主义 王子虚听完肃然起敬,但是他走进会堂,并没有找到那个显眼的绿色头发的身影。料想以诗人的性格,应该不仅“胆敢放任”错过亲眼见雁子山的机会,她甚至压根可以不在乎。 “你看到赵沛霖没?” “没。”徐蓉蓉说话的时候眼睛还在望。 王子虚说:“先找位子坐吧。他可能还没到。” 他找到一个空位,正准备把屁股挪上去,旁边的女生按住座位:“不好意思,这儿有人了。” 这排座椅尽头有个女生冲这边挥手:“蓉蓉,过来过来,我给你占了位置!” 徐蓉蓉问:“你占了几个?” “就一个。” 面对徐蓉蓉略带歉意的目光,王子虚说:“你去吧。我再找位子。” 结果他找的几个空座全都“有人”。学生们一个个摸着空座说有人,颇有点中式恐怖的意思,放在文学里是魔幻现实主义,实际上是未来主义——这些人说的“有人”都是未来时态,未来这里将有人,所以你现在不能坐。 但是王子虚免不了在心里泛嘀咕,拿未来的剑斩现在的官未免有些不道德了吧?尤其是放眼望去这会堂里座位稀疏,却个个有人。 都是未来战士。 他找到最后一排时,看到了熟面孔:那三个给他带路的女生,按原封不动的顺序坐在最后一排,见到他也是一愣。 波点衣服女生撅起丰润的唇:“你也来了啊?难怪座位难找,不是南大的学生也进来听了。” 王子虚心道你这有点小山头主义了,但没说出口,只是指着她旁边的位子问:“有人吗?” “有人有人。我们给同学占的。” 长睫毛女生抢先说:“你去第一排坐吧。我们之前也是这样问过来的,基本上都是给人占座的。” 王子虚说:“第一排不是给领导准备的?” “没有没有,只是大家单纯不爱坐第一排。” 王子虚想起自己上高中时,那个以尖酸刻薄著称的班主任最喜欢说的一段贯口就是:你看看你们,每次到会堂找位子都喜欢往后面坐,我告诉你们名校的学生都是抢前排位子坐,高校课堂前排就没有空过…… 他略带郁闷地坐在第一排边缘,感觉台上的灯光温度都比后面要高,照了会儿就开始犯困。 一身休闲西装、看上去颇为雅痞的男生大摇大摆走进来,抬屁股在王子虚旁边大大方方坐下,只看了满脸倦容的王子虚一眼,便挪开了视线。 王子虚眯着眼,对男生观感并不好,让他联想起古代相书的经典评价“筋不束骨,脉不制肉”……好在他不知道,这男生就是刚刚换好衣服过来的石漱秋。 石漱秋重视仪表,到操场要换球服,到礼堂就换西装,半点都不马虎,这是他讨许多女生喜欢的诀窍之一。看到他在王子虚身旁坐下,蜂鸣声席卷了整个会场。 “看到没看到没?” “看到了。” “听说陆清璇那事没?” “嗯。石漱秋不会跟这人交锋吧?” “看起来他们并不认识。” 后排女生们眼神交换,说的话十分简约,不熟悉背景的人会一头雾水。 每个班上都有一个秘密电台般的存在,这个存在会以固定的频率将各路秘闻传说以最快速度扩散到全班。最后排女生们就是这样的存在。她们的见解和看问题的视角将极大程度上影响舆论。 王子虚这个外来者就显然不理解其中生态,假如他有写日记的习惯,今日归宅后只会总结陈词:今日见到了一个老朋友诗人,她名字原来叫杜可竹;今日认识了一个新朋友陆清璇。 他不知道的是,杜可竹和陆清璇在舆论场中可并不是他所见面孔那么单一,经过秘密电台加工,陆清璇、杜可竹、石漱秋还有等等一系列风云人物之间,都存在着极其生动精彩的纠葛。 王子虚这颗突然冒出来的大头蒜,在电台眼中是一个乱入的搅局者,遗憾的是,他年龄太大了,如果他也风华正茂,参与到这段多角恋情当中,恐怕会让秘密电台更加兴奋,看点层次更丰富。 波点衣服女生发表社评:“别急,我们看乐子,只要石漱秋发现他的身份,就有好戏看了。” 不能不说她有些幸灾乐祸,可惜她们等了很久,期待中的乐子都没有发生。王子虚已经玩起了手机。 宁春宴说,她会请小王子出马的。说这话的时候表情严肃,目光坚定。但在王子虚手机里,她撒娇卖萌无所不用其极。王子虚反倒觉得轻易答应她太便宜她了,拿她当电子宠物逗。 礼堂里蜂鸣声逐渐减小,王子虚左右看了一眼,收起手机,身旁的西装男生轻咳一声,立起身子。 雁子山来了。 这个人仿佛是裹挟着威望一起走进礼堂的,人群感受到了他携带的磅礴之势,反响十分强烈。雁子山大踏步走进来,低头看了一眼,脚步突然停顿。 身后的人问道:“雁老师,怎么了?” 雁子山墨镜后的眼睛在王子虚身上看了一圈,轻声说:“没什么。” 他冲王子虚点了点头。 王子虚想到他让刁怡雯带的话,那个颇有点谜的“到东海去”。 怎么样?现在我来了。 他也冲他回了个点头礼。 石漱秋躁动起来,放在膝盖上的手搓揉着,眼神也很热切,嘴唇张开,似想说些什么,最终却没出声。他把雁子山的点头当成是在跟他打招呼了。 趁着访谈还没开始,王子虚掏出手机,林峰发来了消息: “搞定了。” 接着,对方又发来消息:“你那边怎么样?要到雁子山签名没有?” 王子虚对着台上拍了个照片,然后发过去一段话:“正在开座谈会。” “听完了给我讲讲谈了些什么。我赶不过来了,好遗憾啊!” 王子虚说:“行。” 然后他就后悔了。雁子山的座谈面向的对象以学生为主,组织的几个环节也都充斥着学生提问和互动,说的都是一些比较浅的话题,对他来说完全没营养,才过了十分钟,他就再次昏昏欲睡。 第11章 我不是来演讲的 “小春姐,我走了。”陆清璇按着裙子站在门口,“座谈会已经开始了。” “嗯,去吧。” 宁春宴头也没抬,一门心思盯着手机。小王子已经5分钟没有回她消息了。 陆清璇迟疑片刻,开口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什么时候过来上班。” 宁春宴抬头,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说:“你放学后过来就行,弹性工作制。反正近几天先这样……毕竟我们手头还没有多少稿子。” 陆清璇说:“需要我在院里号召一下吗?我可以让学生们多往杂志社投一投。” 宁春宴说:“可以,不过我不想把杂志的调性弄成了南大的校园杂志,懂吧?学生们的质量也是参差不齐,若是收上来一大堆废稿,也还是得费你心思审。” 陆清璇点头:“我会尽量用严厉一点的口吻,让他们有点自知之明。” 对于她的认真宁春宴由衷高兴,但对于她的天真宁春宴不忍批评——她以前当过杂志编辑,见识过“雪片般飞来的稿件”是怎样的场景。 大多数热情的写作者们根本没有自知之明这种东西。宁春宴当编辑那段时间身心被荼毒无数道。不干后偶然拿起以前兴致缺缺的那些“名家作品”,一读起来简直如饮甘澧一发不可收拾,原来这些人竟然写得这么好,是我以前有眼无珠了。 陆清璇背后响起脚步声,她回头,看到一个颇为眼熟的面孔出现在楼道,是个女生。 “这里是《新赏》杂志社吗?”那女生手里拿着手机问道。 陆清璇回忆了一下:“刁怡雯?” 刁怡雯摘下头顶的墨镜:“听说这里在招兼职编辑,你这是……” 陆清璇让开门洞:“请进。我也是来应聘兼职的。小……宁主编就在里面。” 刁怡雯走进屋内,见了宁春宴抬起手挥了挥:“好久不见,宁才女。” 宁春宴放下手机坐直身体:“好久不见。” 刁怡雯在她对面坐下:“我想来应聘编辑。” “你有编辑证吗?” “有,我有初级编辑证。” 刁怡雯双手将小红本递上去,宁春宴看了眼日期:“刚考的?” “对,毕竟辞职后这几个月除了在家复习,就是考这个证了。” 宁春宴抬眼看她:“你也辞职了?怎么,受王子虚带动了?” 刁怡雯字斟句酌:“怎么说呢?算是受了一点影响吧。他30岁一人了,他都有那种破釜沉舟的勇气,我想,我这么年轻,不至于还不如他。” 宁春宴闪着眼睛:“那你为什么想要辞职呢?” 刁怡雯思考一阵子,抬起眼睛:“我不希望自己变成一个平庸的人。” “不辞职也可以变成一个不平庸的人啊。” 刁怡雯摇头:“不,我在那个单位,单位里年纪大的都哄着我,同辈都巴着我,刚开始觉得很惬意,后来我突然发觉,那是因为他们都不如我。不如我,所以我才会舒服。如果我想成长,必须去一个让我感觉不舒服的地方。 “那里就像一潭温润的泥沼,把人往里面吸,久而久之,你就被同化了。先前我也没察觉,后来王子虚在单位里发飙,我才突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是和单位那些人同一副面孔了。我不想这样。” 宁春宴喝了口水:“你给我的印象和之前完全不同。” “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变得有自我意识了。”宁春宴说,“有想做的事情的人才是完整的人,但是说不好是变好还是变坏,因为那件事也有可能毁了你。” 刁怡雯说:“谢谢你。我希望变完整,所以对我来说是好的。” 陆清璇本来是想去听讲座的,但脚不知道为什么生了根挪不动了,干脆坐在一旁听两人谈话。 宁春宴面露好奇:“你们单位领导后来怎么样了?张倩后来怎么样了?” 刁怡雯说:“王子虚刚走,两个人就都被调查了。苟局长双开进去了;张倩给了个什么处分,请了长假,后来听说在单位歇斯底里砸东西,精神好像出了点问题,于是把她调到一个很边缘的单位去了。再后来我就走了,没怎么了解。” 宁春宴拍手笑道:“活该!不过张倩感觉轻了,她那人那么可恶,居然还能好好地在体制内任职,不痛不痒。” 刁怡雯说:“对于她来说,政治生命被终结,等于她整个人生失去意义了。大家私底下还说,一个事业编辞职前能拉两个人级别这么高的下水,已经是奇闻了,很赚。” 宁春宴撇了撇嘴:“很赚?他这属于自爆。搞自杀袭击一换一,能说赚吗?王子虚的编制也是编制啊!无非就是他们瞧不起王子虚吧?等着看吧,再过几年,他们就知道他们那点小池子只够养鳖,飞出来的才是蛟龙。” 刁怡雯微微一笑,问道:“王子虚也来应聘了吗?” 宁春宴点头:“他刚走。实际上我让他这几个月专攻他的作品,好好冲击一下翡仕文学奖,可能他会比较少来上班。” 刁怡雯有些惊讶:“他还在打算冲击翡仕文学奖?你没有告诉他吗?他的对手石漱秋可是石同河的儿子哦。” 宁春宴表情犹豫,说:“你也知道?我不打算跟他说,怕影响他的心态。” 陆清璇直起身子。石漱秋是石同河的儿子?她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个炸裂的新闻。 刁怡雯说:“如果我是他,我这次肯定就不参加了,作品留着等下次。你知道行政岗位有萝卜坑吗?这次也是萝卜坑,明知道是萝卜坑,还往里面跳,这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宁春宴陷入了纠结。从理智上看刁怡雯是对的,从情感上她却不愿那样做。 在她看来,知道石漱秋来头的情况下仍然将稿子投过去,最后即使没有拿到首奖,这也不算失败;避了石漱秋锋芒把稿子留到之后才发,这才是真正的失败。 是该懦弱的逃掉,还是该愚蠢地死掉?人类在这两者之间永远做不好选择。 …… 座谈会进展到了提问环节。 王子虚还在睡。 坐在最后排的女生们早已开始走神,波浪头的女生问:“前排现在战况怎么样?” “别问。没乐子。” 齐刘海女生掏出手机说:“有个外院女生在前排坐着,我问问。” 过了会儿,她抬头说:“王子虚一直在睡觉。” 后排女生中顿时浮起一阵嗤笑,长睫毛女生小声说:“幸好老章不在,不然说不定还要批我们作风纪律不良。” 老章是她们的带班辅导员,嘴特碎,每周班会都能嚼他们两个小时。 长睫毛女生手撑腮:“没意思,陆清璇也没来,我还以为石漱秋要表演了呢。” 旁边女生赶紧拍她:“小声小声,看,石漱秋要起来了。” 主持人点到第一排这边,石漱秋站了起来,对着话筒说:“雁子山老师,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雁子山轻轻点头。石同河他熟,但没见过石漱秋,没认出来。 石漱秋说:“我其实是特不自信一人……” 他说到这里,在场不少学生都笑了。 雁子山莫名看着学生们,不明白笑点在哪。在场的大多是中文系学生,都认识石漱秋,他说自己不自信,相当于奥尼尔说自己不太会投篮,这是独属于小圈子的笑点。 石漱秋接着说:“我写过不少,可能是敝帚自珍的心理,总觉得自己的东西最棒,拿给朋友看也都说好,可是具体能不能进到读者心里,我自己判断不出来,也没把握。我想问您也有同样的经历或者感受吗?怎样才能确定自己是写作这块料呢?” 王子虚被声音惊醒,闭着的眼睛稍微睁开一条缝,旋即又闭上了。 雁子山思索片刻,说: “你的意思大概是,你不自信,你不知道自己写的东西好不好,对吧?” 石漱秋点头,雁子山接着说:“你拿给别人看,如果别人说好,看得如痴如醉,不是恭维也不是客套,就是看到心里去了,那就是好。” 石漱秋对着话筒说:“雁子山老师,我刚才没说清楚,其实我还是有一点小小的野心,想在文学上面写出点名堂来,让人们都记住我。那我怎么知道我能比别人写的更好呢?如果文学权威说我写得好,大众却说我写得不好,该听谁的呢?” 主持人说:“这位同学想问有关文学价值标度的问题。” 石漱秋捏起手指:“不仅是文学价值标度,我是想问一问,身为一个作家,该如何面对自己的作品和价值?我创作许多作品,但发现我很容易陷入一种虚无主义当中。” 主持人问:“这位同学写过不少作品?” 石漱秋点头:“嗯,我目前是中国文协会员。” 主持人目露惊讶,在场不少学生都移动目光看着他。 石漱秋挺起胸膛。 雁子山认真看了一眼他,但令石漱秋遗憾的是,他并没有问他的名字。主要雁子山顺带看到了石漱秋旁边的王子虚,这才猛然发现,他正坐在那里睡觉呢。 雁子山心中带点郁闷:“我是这样想的。不同的人对文学有不同的取向,大家小时候都看童书,长大就不看了,这不代表童书不好。 “我的意见是,你的作品,如果能写到一个人的心里去,对于那个人来说,你的作品就是最棒的。如果你能写到10个人的心里去,就是那10个人的宝藏。 “如果你写的东西谁都不看好,只有你自己能懂,那至少那个故事是你自己完美的故事,它能满足你自己,它就有价值。” 掌声。 王子虚如梦初醒,迷迷瞪瞪地看了台上一眼,接着又看了眼旁边的石漱秋,赶紧坐直了身体。 石漱秋接着追问:“那这样说的话,那些文学奖项,岂不是都没有意义?” 雁子山说:“文学奖项当然是有自己的取向和趣味的,包括杂志。他们的任务更多是引导,引导读者去看对于他们来说值得看的作品。 “我之前担任过一个文学奖项的评委,若干个评委,意见不统一,在一二名之间拉锯了很久,甚至为了评出一二名,单独重新开了一次评审。其实我到现在,也不觉得第二名比第一名的作品明显地差……” 说到这里,他深深地看了眼台下的王子虚: “但是最后我还是把票投给了第一。因为平心而论,我认为第一名更应该被更多人看到。” 主持人问道:“您说的是上一届翡仕吗?” 雁子山摇头:“实际上,那个文学比赛的头名……” 他本来准备说那个比赛的头名就搁第一排那坐着呢,那货就是个活生生的作者标本,如果都按照他那样莽劲去写,不要考虑什么文坛地位之类,也许人生会幸福许多。 只是话说到一半,他看了一眼台下的头名,发现他还迷迷瞪瞪的没醒,唉声叹气地摇头:“算了。” 石漱秋就站在王子虚旁边,被雁子山这么一瞪,还以为是在看他自己,顿时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主持人示意交换球权,话筒被传给了别人,石漱秋憋着一肚子郁闷坐下来,把旁边的王子虚吓醒了。 王子虚问:“结束了吗?” 石漱秋语气森寒:“没有。” 王子虚揉了揉鼻子,头一歪,眼睛又闭上了。 另一个学生站起来说: “雁子山老师,刚才石漱秋同学的问题也是我想问的,就是我没有自信,特别是在被退稿很多次后,我的自信被摧毁了,连该怎么写都忘了。我想问问,您有遭遇过退稿吗?您被退稿之后,是怎么做的呢?” 雁子山说:“当然被退稿过,那多了去了。我是草根出身,没啥背景,父母别说当作家当编辑,连看书都不看,他们对文学的理解就是识字就够用了。如果不是我拿稿费回家交给他们,他们还会一直认为我不务正业。 “我一开始投稿的时候,一直被退。我一开始很不平,因为我觉得我写得跟那些杂志上的一样好,凭什么登他们的不登我的?我一度还很怀疑自己的眼光是不是有问题。 “后来我才想通了,不是我有问题。是我没关系。如果我跟他们写得一样好,那凭什么登我的不登他们的?我必须要写得比他们还要好,才有机会登上去。 “所有人都会不自信,除非你有关系,如果你没有,那你身上必须具有一种鲁直——不管写得好不好,有没有回报,就一直写,像巴尔扎克一样。不断地写不断地投,直到你写得比别人更好。” 又是掌声。 王子虚转头问石漱秋:“还有多久结束?” 石漱秋咬牙切齿:“我怎么知道?” 王子虚揉了一把脸,用僵尸一样的表情盯着地板。椅子不行,睡得人太难受了。 主持人宣布结束时,许多学生们都还意犹未尽,只有王子虚如蒙大赦。 石漱秋霍然起身,冲向主席台,很快雁子山就被热情的学生们包围了。问答环节虽然结束,但他们还有问题。 长睫毛女生转头说:“我们也去听听。” 齐刘海女生:“走。” 礼堂是个扇形结构,中间的圆心是演讲台,雁子山站在台上,此时被围得水泄不通。 王子虚抱着个笔记本,站在圈外探头探脑。 “嗨。” 波浪头女生拍了拍他的后背,王子虚回过头,认出了她来。 女生略带几分打趣味道说道:“刚才雁子山老师讲课的时候,你一直在睡觉?” 王子虚一尬:“被很多人看到了吗?” 女生说:“怎么不听,听不懂吗?” 王子虚哑然,随后洒然点头:“对,听不太懂。” 女生说:“刚才坐在你旁边那个人,你知道是谁吗?” 王子虚还没来得及问,那边工作人员出来维持秩序:“同学们,雁子山老师接下来还有日程安排,不能再留了,大家请疏散,让老师离开!” 学生们一听,顿时嚷得更起劲了,王子虚受林峰之托要签名,不能放跑他,泥鳅一般挤了进去。 “雁子山老师,麻烦给我签个名吧!” 雁子山本来都夹起了包,回过头看到王子虚,步伐一顿,转过了身。 旁边工作人员提醒:“雁子山老师,那边已经在等了。” 雁子山说:“没事,我就给他签个名。” 说罢,他抬眼看王子虚,道:“你也会要我的签名?” 石漱秋一愣,转头看王子虚。听他的语气,雁子山认识这个打瞌睡的家伙? 王子虚知道雁子山误会了,说:“那我要两个签名。” 雁子山冷哼一声,掏出笔,说:“你果然来东海了?” 王子虚说:“对,我来了。” 雁子山给王子虚很是写了一段话,并且在最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王子虚还没来得及看他写了什么,连声说: “我还有个朋友也托我找您要个签名,就是上次西河文会第3名那个,叫林峰,他想找您要个签名。” 雁子山点头,又随便签了几笔。 旁边有学生马上呐喊:“老师,也给我签个名吧!” 余众马上附和。 雁子山拿起笔,将笔帽轻轻盖在笔尖上,将笔放进自己胸前的口袋,表示就此打住。 “雁子山老师!” 雁子山没有刚才讲话时那么亲切,到了台下,他整个人都往外冒冷漠的气息,转身从人群中径自挤过去。 王子虚正准备把笔记本收回去,忽然被身后的女生三人组拍了一记:“雁子山老师给你签了什么?” 他翻开笔记本,给她们看了几秒,随后收了回去,也匆匆出了礼堂门。 石漱秋问:“写了什么?” 女生们一时相顾无言,眼睛里有震惊,没有回答他。 雁子山的签名写着:只要坚信自己,你将扫除眼前一切障碍。 第12章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王子虚问:“感觉怎么样?” 叶澜说:“唔……” 王子虚问:“不够爽吗?” 叶澜说:“唔……让我缓缓先。” 王子虚说:“没事,不用保留,有意见尽管说,我受得了。” 叶澜把稿纸往桌上一扔:“我这还是头一次看这么长的文学,你让我怎么评嘛!我又不懂!” 王子虚耐心地说:“我要找的就是你这样的素人,你只需要凭借本能告诉我,好看还是不好看,想不想接着看?” 叶澜面露迷茫:“我不知道好不好看,我还是第一次看这种文学书,其实刚开始好半天都看不懂,但莫名地居然坚持下来一直看了这么多,所以你问我好不好看……我觉得应该是好看的吧?” 这天王子虚说约叶澜见面,她兴冲冲地跑来了,特地穿上了平时没穿过的白色短袖针织衫套一件黑色的波点连衣裙,腿上裹着灰色丝袜,脚下一双坡跟皮鞋。 等到了约好的咖啡厅见了面,王子虚转身掏出一摞大到让她昏厥的稿纸出来,说是让她鉴赏。叶澜看到稿纸上密密麻麻的字,顿时多年义务教育给她留下的惊恐症犯了,王子虚劝说了半天许以重诺,她才一口气看了几万字。 叶澜抱怨道:“我是真不懂啦,为什么要找我看?你不是有很多搞文学的朋友吗?你请他们看嘛。” 王子虚说:“我这本书不缺乏专业的意见,我更希望它能够让广大普通读者甚至不读书的人也能看得愉快。就好比白居易每次写完诗,都要拿去给老妪看,他给自己的要求是‘老妪可解’。” 叶澜好奇地问:“老妪是什么?” “就是老大妈。” 叶澜火了:“你说我是老大妈?” “这是一个比喻,比喻,”王子虚连忙解释,“而且,我早就拿给他们看过了。” 叶澜问:“都看过了?宁才女,林峰,他们都看过了吗?” “对。” 叶澜提高音量:“也就是说最后才拿给我?” “也不排除之后还有新认识的合适人选,我也会拿给人看。” 叶澜大口喝咖啡,重重放下杯子:“好气啊!” 王子虚完全不懂她生的哪门子的气,有些莫名。 王子虚给自己的“中国版《百年孤独》”准备了一个修改笔记本,每拿给朋友看一次,就要在上面记上缺漏错误宜修改之处,现在,已经记了上百页。 先前拿给林峰看时,他捧着稿纸,眉头紧锁久不开,沉吟良久才说: “前面这改过的看着很完美,到了谍战这一部分,就感觉怪怪的。” 王子虚心里一紧:“哪里怪?” 林峰说:“这个沈辞,他的动机是什么?为什么一直要阻挠主角?虽然很精彩,但一细想,发现经不起推敲,就感觉整个故事很飘,没有前面精彩。” 王子虚沉默一会儿,说:“我之前写过,沈辞他个人有一段剧情,后来删了,因为字数太多了。” 林峰说:“我觉得还是加着吧,不然总感觉这个人物立不起来,不如干脆不写。” 王子虚说:“这后面还有一段很重要的转折和这个人有关,还真不能不写。” 林峰说:“那还是加上吧。” 王子虚在笔记本上记下来,一边说:“得,越改字反倒越多了。” 林峰说:“别想字数的问题,你这本书,我一口气读下来觉得很不错,很振奋,我觉得这就是我们中国的《百年孤独》。说怪怪的那是吹毛求疵,因为这部分情节特紧凑,但经不住细想,细想就会觉得假。我觉得宁可字数多一点,也要打磨得好一点。” 王子虚严肃道:“我追求这本书成为不止能看一遍的书,所以这个问题一定刚要解决。但关键是,这段剧情即使加上去,我也不确定能否达到我想要的效果。” 林峰说:“别急,现在还有时间,你先改,我一有时间就会帮你看。” 王子虚问:“你不准备冲一下翡仕文学奖吗?” 林峰苦笑:“我之前尝试了一下长篇,写得一团糟,都不好意思拿出来,我还是更适合报告文学。过不久报告学会文学奖也要公布了,我打算冲一下这个奖。” 王子虚感到可惜,但也理解他的选择,拍了拍他的肩膀:“你钻研的这一道也很有意义。” 林峰说:“不,我的作品比不上你的作品有意义,你的作品更广阔,能够更加深刻地触及社会更深层次的问题。” 说完他又感叹道:“你一定要把这部作品好好地完成,我有预感,这部作品不仅仅是对于你个人,还会对整个社会都产生巨大的影响。” 王子虚笑道:“承你吉言,希望是正面影响。” 林峰说:“对了,你也可以发给宁才女帮忙看看呗。” 提起宁春宴,王子虚大感头疼,林峰见他不说话,问道:“怎么了?你们拌嘴了?” 王子虚惊讶道:“拌嘴?” 他和宁春宴是关系好到可以“拌嘴”的程度吗?在林峰眼里,他们的关系原来这么亲密吗? 这让他感到十分震惊。 林峰神秘地笑了笑:“没什么。你给她看看,她的意见肯定比我更专业。” 王子虚说:“我给她看过。她的评价还可以……” 他欲言又止。他头疼的不是这篇稿子,他是在为小王子那篇要交给《新赏》杂志的稿子头疼。 那篇稿子已经快写出来了,但他不知该交给何人提意见。 宁春宴是肯定不会提任何意见的。她有滤镜,只要是小王子交上来的稿子她都是“好好好”。先前在杂志社她都说了,哪怕交上来的是骚话合集,她也能当成散文来登。 除了她之外,他也可以把稿子交给程醒或诗人,但他们也有滤镜。何况他不想跟他们聊工作之外的事,那会增加暴露风险。 那么,剩下的人选就十分有限了。 于是,他将一沓新的稿纸放在了叶澜面前。 叶澜瞪眼:“这是什么?” “另一篇,你再帮我看看,”王子虚说,“这一篇不长,只有一两万字,而且十分轻松,你看完给我点意见。” 叶澜暴怒:“一两万字还算不长?我看500字的语文阅读理解材料都觉得长!” 王子虚宽慰道:“这个不需要你做阅读理解,只需去感受即可,然后把你的感想告诉我。” 叶澜扭开头。 王子虚凑过去低声下气:“我请你喝奶茶。” “我不喝,人都喝胖了。” “那你想要什么,随便提,只要我买得起,都送你作为报答。” 叶澜高兴起来:“这可是你说的啊!我有只圣罗兰的口红心仪很久了,你给我买。” 王子虚连忙点头,行行行。叶澜这才拿起他的稿子。 这篇稿子和上一篇的基调,果然完全不一样。 故事背景发生在大学校园里。男主角是个浑浑噩噩、满口谎话、性格别扭、自恋又自卑的年轻人。 他人很聪明,想法跳脱,才华横溢,读过很多书,明白很多道理,指点江山,不可一世。但他怯懦、懒惰,从来没有贯彻一个想法坚持下去,因此被问起有何成就时,常常哑口无言。就如同许多年轻大学生一样。 有一天,他遇到了一个女生。 这个女生强大、真诚、毫不造作与媚俗。她懂他的一切幽默和内心的孤傲和怯懦。如果他读过一千本书,那么她就读过两千本;如果他看过一千部电影,那么她就看过两千部;如果他装一个常人难以理解的逼,她会装一个更难懂的。 有大约三十多个人追过她,她和其中两个谈过恋爱,但持续时间不超过一个星期。她最大的爱好是读诗,但不会自作聪明地去写;她最大的烦恼是自己只有b罩杯;她最期待的是出现一个不俗的人能够理解她的世界。 叶澜翻页。 看到这里,她大概猜到接下来的剧情了:这应该是个校园恋爱故事,这个男生一定会去追这个女生,然后碰得满头大包。 尽管猜到接下来的剧情,她还是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推动着接着读下去。男女主人设都很好,她感觉很有代入感。 然而这个故事不是一个普通的恋爱喜剧,接下来是令叶澜瞠目结舌的超展开: 男主角在彻底搞砸了一次活动,眼看要失去女主后,他发动了自己的超能力,回到了过去。 男主角拥有回到过去的能力。他曾尝试利用这个能力度过完美人生,但很快他发现,世界太复杂,有时候看上去的完美,往往是伪装得很漂亮的陷阱,他为此必须不断回溯,直到最后记忆错乱。然后有一天他突然发现,自己在衰老。 所以他躺平了,与其让有限的一生耗费在复杂的世界里,不如一直停留在学校。所以他不断回溯,每四年就换一所学校读,直到遇到女主角。 叶澜接着读下去。 果然,男主的算盘不出意料的出意外了,他以为自己拥有上帝的权柄,获得一个女孩的芳心轻而易举,可没想到却一次次搞砸。 最后他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这个女生很巧的是,她也拥有超能力。 女主角实际上是出生于100多年前的人,她的能力是,能够像吞掉自己尾巴的蛇一样,删除过去的存在,挤出来的时间,能让她的肉体永远年轻。 不过,如果她删除了自己的过去,她会不记得过去发生了什么。 所以,只有过去没有未来的男主角,爱上了没有过去只有未来的女主。 故事到这里就陷入了僵局:如果女主角选择和男主角生活下去,那她会用完自己的时间,衰老然后死去。 为了不让她死去,男主角只好不断回到过去,重新认识女主角,重温发生过的一次次生离死别。 如果女主角选择活下去,最好的办法就是永久性地删除掉有关男主角记忆,她会像列车一般继续驶向未来,男主角则将停留在过去,再也不会相遇。 叶澜再次翻页。 “全文完。”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叶澜把稿纸摔了。 王子虚惊道:“你干嘛?” 叶澜发狂道:“后面呢?后面怎么没了?男主到底怎么了?女主到底死没死?你给我写完啊!” 王子虚郁闷道:“已经写完了啊。” “哪有!”叶澜抓住了他的衣领,咬牙切齿,“我不要圣罗兰的口红了,你给我把它写完,立刻,马上!” 王子虚掰开她的手,说:“是这样的,我想表达的内容,这个故事已经全部写完了,所以到这里就该结束了,接下来的内容,也无非是给大家看个乐呵,其实是有损于我的表达的……” 叶澜摇晃着他的肩膀:“我不管!我就要看个乐呵!你给我把它写完啊啊啊啊……” 花了大概半个小时,叶澜才冷静下来。王子虚给她点了一杯奶茶,叶澜打算跟他好好聊聊。 “这真的是你写的吗?”叶澜问,“我感觉跟你给我的第一篇不一样啊,这篇我看得更投入一些。当然也不是说第一篇不好,但是我看第二篇很入神,感觉剧情可以超越那些狗血电视剧了。” 王子虚说:“嗯,你感觉得没错,第一篇是我写的,第二篇是小王子写的。” 叶澜想了想,说:“哦,懂了,第二篇你是以小王子的名义写作和发表对吧?真好真好,这个肯定会大卖的,改编成电影也说不定。” 王子虚说:“那我倒是没想过。” 他想的是,能够给宁春宴那边交差就行。 叶澜用打桩机的气势重重把奶茶磕在桌上,拧眉道:“你必须想,我告诉你,看到这个故事前面有多投入,看到后面‘全文完’的时候我人就有多炸裂,你要是不想被读者们喷炸,就给我把它写完!” 王子虚头疼:“有这么严重吗?可是我后面怎么写都没想好。” “那就想啊!快点想,想好了第一时间告诉我,最好在今天晚上之前,我今天晚上想睡个好觉。” 说完这个话题,叶澜不由分说地将话题扯到现实中来:“我在东海看了个房子,80平,离公司近,拎包入住,落地170万,我一个人有点负担不过来,我在想,你反正也要搬去的,我们俩一起买,房贷一起还,产权一人一半。” 王子虚听完有点发愣:“这能行吗?我俩这非亲非故的,能一起买房吗?” 叶澜翻了个白眼:“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我们不是合伙人吗?我还怕你跑了不成?你想想你租房一个月五六千,房贷也是一个月五六千,租房你钱都上供给房东了,还完房贷还能落手上一套房,这么好的事上哪儿找?” 王子虚说:“我就是怕住一起不方便。” 叶澜急:“我都没嫌弃你!” 王子虚说考虑考虑,两人约好有时间一起去看房。走之前叶澜再三强调,一定要把那篇“没有未来的男人和没有过去的女人”写完,写一个让她满意的大团圆结尾,否则晚上她要是睡不着就来吵他。王子虚茫然地答应了。 结果回家路上,他突然想起来,考研的复习才开了个头,“中国版《百年孤独》”还有一大半没改,本来想交给宁春宴一个短篇交差算了,现在又平白增加一大堆工作量。 接下来如何是好? 第13章 故事策略 所有强者在分享心灵鸡汤时,都会不约而同地提到一招人生的成功秘诀,那就是制定每日计划。 制定计划然后完成它,会刺激多巴胺和内啡肽分泌,给予人极大的成就感,让人变得更自信,长久以来可以建立起良好的身心环境。 王子虚也试过,试过之后他发现,确实这是属于强者的绝招,因为只有强者才能保证每日计划都顺利实现。强者从来不会告诉你,如果每日计划完不成怎么办。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每日计划都迟早会有完不成的一天。到那个时候,每日计划不仅不能促进多巴胺内啡肽力比多,还会耽误吃饭睡觉,一天天积压下来,最终成为让人摆烂的核心压力源。 比如王子虚现在就是这种情况——他给自己制定了严密的每日计划,截止到考试前一天,他的改文和复习大计刚好可以完成全部任务。 然后他就卡文了。 卡文是每个作家的必然经历,同时也是最可怕的写作拦路虎之一。 写不出来,究极性地写不出来。 每日计划上规定的是从上午7点写到中午11点,吃完早餐喝完咖啡精神抖擞,对着屏幕上一片空白,看一眼手表已经8点了,此时还剩3个小时,尚能宽慰自己时间还多。 等到9点,人便开始如坐针毡;到了10点,王子虚陷入绝望,但心里还存一丝侥幸——如果从此时此刻开始爆种,1个小时内或可完成任务。 结果直到12点,看着屏幕上“爆种”写出来的200字作品,通览一遍顿觉得如咽狗屎,自信全毁,一怒之下全部删掉,顺便把昨天写的300字也给删了。 码字4小时,一顿操作倒欠300字,就是这么来的。 而王子虚连卡5天后,明白不能再这么下去了,立马加急订单购买了一堆创作理论。什么《故事》《故事策略》《救猫咪》《故事工程》《你的剧本逊毙了》……以前他瞧不起这些书,认为是“样板间装修法”,现在他极其渴望这些曾经看不起的书能够给自己带来灵感。 等书到家,他迫不及待地一本本拆开看,越看越绝望。没一本有收获。每当看到一页毫无帮助的内容,他就撕下一页,最后飘飞的白色纸张铺满了他家地板,如雪白花瓣覆盖坟茔,电脑屏幕的幽幽光芒状似鬼火。 又是没有完成每日计划的一天。 到了约好看房的日子,叶澜见到他吓了一跳:只见这人浑身浮肿,走路飘忽,发量稀疏,眼眶下面是熊猫般的眼袋,嘴角饿纹横生还发青,满脸写着半死不活。 叶澜惊讶道:“你怎么了?肾虚?” 王子虚说:“不是。昨天没睡觉。” “为什么没睡?” “饿的。” “那你吃饭呀!” “那个没写完。” 叶澜略感心疼地说:“没写完人也要吃饭呀!有必要那么赶吗?对了你写到哪儿了?” 王子虚说:“就是因为一丁点儿都没写。” “为啥?” “卡文了。” “什么是卡文?” 王子虚给她解释了什么是卡文,叶澜听得不明所以,但大体上理解了是一种悲剧。她不由得感叹道:“幸好我没搞创作,原来搞创作这么辛苦。” 王子虚说:“你想搞也没那积淀啊。” “哎!我可是在安慰你,你会不会说话?”叶澜指着他的鼻子。 …… 站在叶澜看好的房子里,王子虚意外地感觉还行。三室两厅的构造,主卧有独立卫生间,晾晒区也有两个,两户人共住也不会发生太多摩擦。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南北通透的休息室,叶澜说可以给他当工作间用。 王子虚在那个休息室里规划了书架和工作台的位置后,发现空间大小正好在他的舒适区之内,狠狠地心动了。 唯一的缺点是有点贵。付完首付,这段时间王子虚存下来的钱又归零了。 站在客厅,王子虚掏出手机,给宁春宴发去了一条消息: 【在吗?】 很快,那边回复过来了: 【在。在等你呢。】 小王子:【稿子写好了一半,现在有两个结局,一个结局幸福但是平淡,另一个结局具有冲击性但十分悲伤,我想不好该怎么写,想请你帮我选一选。】 秋歌说:【你写的是怎样的故事?】 小王子:【要不我发给你看下吧。】 …… 石漱秋:【要不,我发给你看下?】 萧梦吟:【嗯,发过来看看。】 放下手机,萧梦吟往柔软的沙发椅中更加深陷了下去。 空调温度24,壁炉里燃着虚假火焰,萧梦吟躺在她最喜欢的黑金色蕾丝边棉枕头上,腿上搭着哥特风格的白黑色条纹毛毯。 身旁,玄色衣服的女生坐在她身旁,略带不满地说: “这样的话这种奖项还有什么意义?直接发给文二代不就好了?” 萧梦吟看了她一眼,笑了。 玄色衣服女生说:“怎么,我说得不对?翡仕这个奖,只拿一个提名,对那些没出头的新人来说喜大普奔,我们这样的拿在手里嫌丢人,你不觉得不公平?” 萧梦吟说:“我没有觉得公平,我也没有觉得不公平,如果你想要公平,就别来参加文学奖,让作品的价值保留在读者和自己心里。” 玄色衣服女生噘着嘴说:“话是这样说,可终归这个奖属于他们。” 玄色衣服女生名叫段小桑,当然,这也是笔名。她以这个名字出道,最初是新派武侠代表人物,因笔调清新自然而知名,后来到杂志社当编辑。 近几年她的名声在文坛不甚响亮了,因为久没有出新作。她现在的战场在幕后:版权运营。 这是一个比写作能赚更多钱的工作。 萧梦吟说:“现在的玩法不同了,也没有那么赤裸裸,文二代虽然有优势,但仅限于写得好的文二代。 “或者可以这么说,如果在一群写得差不多的人当中,你是文二代,凭什么不选你?如果在一群文二代当中,他写得最好,凭什么不选他?” 段小桑道:“那意思就是,写文好的里面他最有关系,有关系的人里面他写文最好?” 萧梦吟喝红茶:“是咯!现在都是这样玩的,大家也都是好面子的人。论关系,哪个圈子没有?至少文坛是最收敛的。” 喝完,她放下茶杯,接着道:“你算算,文坛上面的各路大佬,光《当代文学史》上面还活着的,起码得有二位数吧?差一线登上文学史的大佬们,身居高位的,搞研究的,加起来怎么都有三位数了吧?这么多文二代,大多都是给个文协的职务玩玩算了,为什么只有石漱秋来参加翡仕?” 段小桑说:“因为,他在文二代当中是写得比较好的?” 萧梦吟加重语气:“是写得相当好的。” 说完,她打开了石漱秋发来的文件。 看了没一会儿,就感叹道:“你看看,这风格,跟他爸一脉相承,文笔扎实,情节也超现实,都是评委最喜欢的那味儿,就凭他这年纪,给他个首奖都不过分。” 段小桑叹了口气:“名声啊,终究是如浮云一般,这世上最公平的,只有钱呐。” 萧梦吟笑道:“看淡了是吧?我还期待过你复出,给文坛一个惊喜呢。” “惊喜是不可能有了,惊吓还差不多,”段小桑自嘲地摇头,“对了,那这种情况,你今年冲不冲茅盾啊?” 萧梦吟说:“当然要冲啊。他这水平能拿个翡仕首奖,石同河还能不满意?他要是真能手眼通天到影响茅奖,那我也服气了。” 段小桑笑道:“世上的事情总是这样,永远是越重要的地方越公平。” 萧梦吟说:“但也从来没有绝对的公平。” “今年你的对手,恐怕不少吧?” 萧梦吟眼神沉下来:“不少,但我眼里只有陈青萝。” 段小桑撇了撇嘴:“陈青萝有那么厉害?我怎么总觉得她声名不显啊?” 萧梦吟说:“你觉得她声名不显,是因为现在新锐奖不行了,她那个时候新锐奖还是很有含金量的。再加上她出道实在太早了,她出道五六年,翡仕这个奖才创立,更重量级的奖已经拿了,也就不需要翡仕了。” 段小桑说:“别怕,你也不赖,谁还不是个少年天才了?” 萧梦吟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虽然没有回答,她内心却小小地扬起了一丝骄傲与野心。是啊,谁还不是少年天才了? 大家都是天之娇女,来比比咯? …… 宁春宴一定看得很认真,王子虚等了很久,她才回过来消息。 秋歌:【我看完了,很感动,还流了几滴眼泪,要知道我不是那种容易感动的人。我也很期待结局。】 王子虚问:【你期待什么样的结局?】 秋歌:【什么样的结局都期待,只要是你给的。】 小王子:【我就怕这个回答。】 秋歌:【哼哼,那我任性一点,我作为一个崇拜你的小读者,在我心中你是英雄,英雄应该总是能既要又要,做到两全其美。我就想要一个这样的结局。】 王子虚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既要又要,又不是多维宇宙,世间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呢? 科幻家说在多维宇宙里有许多根时间维度,所以理论上一个人可以同时做出很多种选择,多种可能性的世界同时存在。 王子虚想象不出那是什么场景,但在无聊的四维宇宙里,他故事里的男女主角即使能够(没有任何科学逻辑地)操纵时间线,却可悲地无法同时拥有彼此。两人想要在一起,代价必须是某一人的生命无可救药地走向终结。 想要一个两全其美的结局,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英雄总是能够做到不可能的事,因为他们是英雄。” 王子虚脑海里蓦然想起这句话。 好像是陈青萝跟他说的。在什么上下文之间出现的这句话他已记不清,但陈青萝说过的每一句意义深刻的话,他都会像珍藏照片一样牢牢记下来。 他故事里的那个女主角何尝没有陈青萝的影子?即使两人相隔那么遥远,她也总是最了解他的那个人。 即使两人的灵魂如此契合,她笔直向前,从不回头;而他则和男主角一样踟蹰不前,在自卑和懦弱中空度岁月。 这样的两个人要如何才能在一起?要如何欺骗自己,才能给两人一个完美的结局? 王子虚颓然地坐下,忽然觉得悲从中来。 “叶澜啊,”他说,“爱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叶澜说:“啊?你突然问我这个,我也不知道啊。” “如果你爱的那个人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才能在一起,该怎么办?” 叶澜说:“那就付出呗。” “如果甚至是要付出生命呢?” “那就付出生命呗?” “……” 看着王子虚一脸疑惑的表情,叶澜支支吾吾地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嘛。” 王子虚顿时一脸震惊:“你居然还知道这句话?” 叶澜脸红了:“这是名言啊,我为什么不知道?我靠,我小时候是看琼瑶剧长大的,都是这种三观好不好?女人幼稚点怎么了?本来就早熟……” 王子虚摆了摆手:“谢谢你,我知道该怎么写结局了。” 叶澜眨了眨眼:“什么结局?你是说你那个很好看的故事?” 王子虚点头:“爱情的本质,就是幼稚。” …… 过了一个月,天气渐寒。秋老虎渐行渐远,坐在家里已不必时时打开空调。 王子虚摘下防蓝光眼镜,将稿纸归拢,放在桌前。 这是他在东海住所的工作间,桌上放满各类笔记、专业课本、草稿纸、答题卡、试卷,塞得满满当当,这种满满当当,也自有一股充实的意味在其中。 王子虚打开手机,看到了宁春宴的消息,抱起手机正准备回消息,在按下“发送”按钮的最后关头,他才意识到:对面的发信人是“宁春宴”而不是“秋歌”,他现在的身份是“王子虚”而不是“小王子”。 他删掉刚才的消息,改变口吻:“什么事?” 宁春宴问:“明天有时间吗?杂志社最近有点太忙了。” 第14章 失空斩 王子虚感到十分意外。 最近他非常忙,宁春宴是个很体贴的人,也考虑到他忙,所以很少打扰他,今天居然破例来找他,可见她那边是真的非常忙。 他如梦初醒般地问道:“《新赏》创刊号收到足够多的稿子了吗?要发行了吗?” 身为杂志社的一员,现在才问这个问题多少有点王徽之当官的感觉,好在宁春宴貌似没在意,她那边声音极为嘈杂: “哎呀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说什么呀?……对5万册,还有礼堂麻烦给我约到下午2点,教授那边我会去说……哎就耽误你半天时间好吗?我这边真的忙得不可开交,陆清璇那孩子都翘课了。” “行,什么时候过来?” “明天上午。唉那个不是我们的加印,我们是先排的……” 王子虚说:“那你忙吧。我明天过来。” 宁春宴说:“封面老师的钱我已经给了,老师要样稿?这种事还要问我……直接给她寄过去呗。什么我们办公室里一册都不剩了吗……” 挂断电话,王子虚感到有点茫然。宁春宴烦恼杂志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如今杂志都已经如火如荼地发行了吗? 今夕何夕? 他推门走出工作间,抱着茶杯站在阳台上,忽觉肩头微凉。 纵目望去,千里清秋,水随天去,门前一条沿河公路,和玉带似的江水贴面拥抱着蜿蜒向东,车流和水流一般滔滔不绝。 逝者如斯夫。 他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这不舍昼夜的江水在酝酿着什么呢?如此努力地奔流,总有一个目的吧?总不可能是为了流到海里蒸发到空中再乘着云朵飘回来吧?王子虚瞥眼看向低垂着头的白云,忽然想到还真有这个可能,变成云多好啊,他想变成云还没这门子呢。做江水多好,受了人的鸟气,还能变成台风刮回来。 如此胡思乱想一阵子后,王子虚意识到,并不是江水不舍昼夜累糊涂了,是他自己累糊涂了。于是赶紧回到工作间把草稿纸都归拢又整理一遍,保存文档后将电脑关机。 他出来的时候,叶澜刚刚进门,左手腕上挂着一杯奶茶,翘起小腿右手指正勾下高跟鞋。 她今天穿着白色的衬衫,里面是个吊带短裙,腿上没穿丝袜,上下皆白。看到王子虚,笑道:“你昨天又熬夜啦?看着傻不愣登的。” 王子虚打了个呵欠:“今天就可以不熬夜了。” “写完了?” “差不多了。”王子虚又打了个呵欠,“就是复习没搞好。” 叶澜说:“你先睡好再说吧!” 她穿上拖鞋走进厨房,王子虚问:“你今天下班这么早?” 厨房里传出叶澜的声音:“我真是怕了左子良那家伙了,现在他满脑子都想着扩张,一见了我就要拉着讨论这事,我烦死了,就找了个借口回来了。” 王子虚说:“不应该扩张吗?” 叶澜的脸从厨房门口冒出来,满脸惊讶:“你天天闷头写写稿,就能月入几十万,还不满足吗?再扩张下去,就得扩大公司架构,融资,稀释股权,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找上门来,你受得了吗?” 王子虚说:“资本主义制度的根本逻辑就是扩张。我只是说理论上应该扩张,并不代表我支持扩张。” 叶澜像盯着奇物一般盯着他的脸:“你真的好奇怪耶!” 王子虚耸了耸肩:“别理我。我现在脑子很混乱,不用管我说了什么。” “放心,我没管。” 叶澜扯开话题道:“但是我现在好无聊,总不能在家里看一下午电视吧?你写稿写完了打算干嘛?” 王子虚说:“我打算去南大。” 叶澜兴奋起来:“好啊好啊!我也想去南大散步。” 王子虚说:“我是有事才要去的。” “我没事,我要去散步。” 尽管答应宁春宴明天上午再去帮忙,但通过一通电话,他就能一窥那边究竟有多忙。他也不好意思再佯装自己不知情安然置身事外。他决定过去搭一把手看看情况。 毕竟这个杂志要是没有自己撺掇,也办不起来。 叶澜非要一起去,那也只好带上她。叶澜坐在他的车上,兴奋得跟个要去春游的小学生一样,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说,我觉得你那个故事写得真的好,到底是怎么想到那个结局的? 王子虚不答。 好在住处离南大不算远,车程不到20分钟。他把车停在校外,刚打开车门,一辆载人电动车就从车门边呼啸而过,车上撂下来一句话搁在风中: “哥们儿你挡着报刊亭进货了!” 王子虚还没确定这话是不是说给自己的,但路边确实有一座报刊亭无疑。一转头,看到一群学生朝这边汹汹而来,为首一人,竟然是赵沛霖。 赵沛霖第一时间还没看到王子虚,他撸起袖子,流里流气的,指着那报刊亭老板道: “说好给我们中文系留一批,怎么一册都不留?我告诉你你要失去我这个老顾客了!你这样做生意是不能长久的!” 老板说:“学生娃你消消气,我就算做不长久,我也已经做了10年了。你们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没有就是没有,卖得太快,我留不住啊!” 赵沛霖带着的五六个学生都是男生,血气方刚的,一听都嚷嚷起来,分贝大了起来,顿时场面有点失控。 王子虚上前拍了拍赵沛霖的肩膀,他一回头,顿时喜笑颜开: “嘿,王子虚!好久不见,你来的正好!……” 他正说话间,叶澜抱着奶茶往王子虚身旁一站,赵沛霖当场变哑巴,嘴唇一张一合发不出声音,盯着叶澜直哆嗦。 叶澜樱唇粉嫩香腮似雪明眸皓齿,穿着露锁骨的吊带甚是清凉,再加上成熟气质能对少男造成成吨杀伤力。她一脸奇怪地望向王子虚问道: “你朋友怎么了?” “他被你震住了。” 赵沛霖把王子虚拉到一边:“有这样的资源怎么不早介绍啊?” 王子虚说:“别想了,你把握不住。” 说罢,他又问:“你刚才说我来得正好,你们这是干嘛啊这是?” “对对对,你来得正好,”赵沛霖说,“你不是《新赏》杂志社的员工吗?你有内部渠道,能不能给我带几本创刊杂志?要新的那种。” 赵沛霖话音刚落,原本围在报刊亭的几个学生又围到王子虚身边来了。 “有内部员工?老赵你怎么不早说啊?” “给我也带几本,好多人都找我要!” “我已经夸下海口给女朋友弄一册了,看在同学的份上,拉兄弟一把!” 王子虚给他们的热情泼了一盆凉水:“首先,我不是内部员工。” 顿了顿,他说:“我是责编。” 说完,群情更加激愤,他又说:“可就算我是责编,我也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我这个月在家复习,压根没来过杂志社,我也是刚知道《新赏》杂志创刊号刚发了。” 他说完,一群学生顿时大感失望,赵沛霖更是很伤人地说:“要你何用?” “到底怎么了这是?怎么还抢上了?”王子虚问。 赵沛霖说:“你难道当真不知道?” “知道什么?” 《新赏》杂志在网上爆火了。 准确的说,不是杂志爆火了,是小王子的首篇爆火了。 消息是一周前泄露的,杂志是5天前发行的。因此很多人提前知道,小王子的首篇将在《新赏》杂志首次刊登。很多人都在蹲点。 对于大家来说不管是小王子的粉丝还是黑子,像这种事情都算是盛况空前。 毕竟小王子从来没有写过。他写的东西即使冠以“情书”之名,在大众眼里更像是一种“类文学”。所以有种言论甚嚣尘上:小王子其实没有写正儿八经文学的实力。 现在人家写了一篇正儿八经的出来,而且还在正儿八经的杂志上由陈青萝和宁春宴两位正儿八经的才女联袂推出,这件事的出圈程度就和郑重其事的程度并驾齐驱了。 有关注就有热度,有热度就有媒体。网上几个小编把套路话一编就是病毒式传播,小媒体开枪炒热话题后大媒体入场,大媒体入场后小媒体又跟进,很快各路消息纷纷从朋友圈外溢,搞得全世界人尽皆知小王子写了。 于是乎《新赏》杂志就爆了。 王子虚听完还懵懵懂懂,旁边叶澜一听,大乐,笑嘻嘻道:“《失空斩》?那不就是你……” 王子虚连忙捂住她的嘴,叶澜好半天才挣扎开,对着空中呐喊:“是小王子!小王子的作品!” “对咯,我听说过。”王子虚装成没事人一样放手,转头装模作样地问赵沛霖,“他写得怎么样?” 赵沛霖一听又急了:“我这不是没买到吗?!” 他嗓门震得王子虚耳朵有点发疼,连忙安慰道:“我马上去杂志社,我帮你问问。” “你赶快问问。” 说完,赵沛霖抱着他的胳膊说:“我听看过的人讨论过,小王子的那篇《失空斩》相当牛逼。” “是吗?”王子虚的声音有点飘忽。 “是的。相当牛逼。不然我为嘛这么急?还有,你车子挡住报刊亭进货的地方了。” 叶澜在一旁又是“噗嗤”一笑,但想到刚才王子虚的行为,怒上心头,攥起拳头给了他腰眼一拳,他在猝不及防之中疼得龇牙咧嘴。 他上车挪车,叶澜在一旁小声道:“你那篇火了啊?我就说能火,我是第一个看到的,嘻嘻。” “对对。”王子虚随口敷衍,心中依然感觉难以置信。 严格意义上来说,他没有体验过“火”的感受。 他和“火”最沾边的一次,就是西河文会那次,他站上了头名领奖台,但当时他的幸福感全被陈青萝亲手给他颁奖夺取了,压根没注意到人们的视线。 他的颁奖视频还被转发到班级群里过,包括谢聪在内的大多同学都不会好好说话,热情到浮夸地把他不知道是褒了一通还是损了一顿。 至于小王子的“火”,他没有什么切身感受。因为他自我认知只是写了一些脚本。脚本是服务语疗员的,不应该直接面向读者,他认为那是一个错误。 这就是王子虚关于“火”的体验。 所以现在听到人们议论起他的作品,他正儿八经地有些高兴。 他低头跟叶澜说:“再次重申一遍,你别把我身份给我捅出去了。你今天哪怕憋死了,也别说我是小王子。” 叶澜说:“得了得了,你还没完了你还,我不说就是了。对了,你那的名字《失空斩》是什么意思啊?你跟我说过但我忘了。” 失空斩没什么意思。失空斩是“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这一折戏的合称,是知名剧目。 王子虚写的那个故事,刚好也是三幕结构,三个部分的标题,刚好可以用“失、空、斩”三个字来概括,所以他很骚气地用了这三个字。听起来在不明觉厉中还有几分中二气质。 这个名字他只是随手为之,没有想过会有什么后果,但现在在大街上听到人们满嘴“失空斩失空斩”的,他感到有点始料未及,并且开始惶恐起来。 走进校门,王子虚对“爆火”更有了几分切身体会,他路过了好几个人,有情侣有单身,有青年有老人,竟然全都在谈《新赏》和小王子的《失空斩》。 一个小摩托“突突”着从两人背后刺斜里杀过来,路过王子虚身旁时,坐在车后座的那个男生手里高举着一本黑色封面的杂志,如同举着旗帜,高声呐喊: “我抢到杂志啦!最后一本!哈哈哈哈……” 他瞠目结舌地看着小摩托喷吐着黑烟吃力地甩尾过十字路口消失不见。 叶澜转头,与有荣焉地看向王子虚:“看到自己的作品这么受欢迎,什么感受?” “你低调一点。我预感不太好。我得马上去杂志社一趟。” …… 刚走进杂志社,他就感到一股热浪袭来。小小一间杂志社,竟然挤了无数人,本来破门破窗,现在显得更加不堪一击。 在一群人当中,陆清璇探出头来,见到是王子虚,如蒙大赦般跑过来: “你是来帮忙的吗?可算来了!我快忙死了!” 在边缘角落,刁怡雯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了一眼,接着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继续做手头的工作,似乎已被重复劳动逼成行尸走肉。 王子虚问:“行,怎么帮?” 陆清璇指着身后的一群学生中为首的男生道:“你先帮我把这家伙请走!我这正忙着,他快把我烦死了!” 第15章 我是你爸爸 “你先帮我把这家伙请走!我这正忙着,他快把我烦死了!” 王子虚抬头一看那男生,瘦高个,穿着黑色便服,额间碎发精心打理过,左耳垂上钉着颗耳钉,还是个认识的。 那天雁子山讲座,他坐王子虚身旁,叫石漱秋。 石漱秋举起双手,情真意切地走到陆清璇身旁说:“清璇,你听我说,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他一连说了三个“你听我说”,陆清璇才终于抬头看他,但眼睛里带着几分薄愠之色:“我听你说没用!” “你先听我说,眼前是一个机会,是一个让南大学生和世界分享知识、见解的机会,你的一念之差,可能影响到新生代文学人的成长。” 陆清璇苦着脸一指王子虚:“你去找王子虚吧,他是这里的正式责编,我只是个兼职,我说了找我没用。” 石漱秋转头,奇道:“你就是王子虚?我听说过你。你是上次那个跟陆清璇接龙把她赢了的那个人?你竟然成了陆清璇的同事?” 陆清璇说:“能不能别提那事儿了?” 石漱秋指着他道:“他说话管用不?我找他能够达成我的诉求么?” 王子虚给自己拖过来一把椅子:“我说话管不管用取决于你的诉求有没有道理。到底什么情况?陆清璇你给我解释一下,杂志社里这么多人都是干嘛的?” 他手在空中划了个圈,将包括石漱秋在内的许多人都囊括进去,其中石漱秋像个情圣一样矗立着,背后两个跟班在玩石头剪刀布,一个颇为眼熟的女生攥着包包咬嘴唇,两个嘴唇焦枯的年轻男生蹲在空调下面盯着这边,门外满头大汗的精瘦少年一根接一根地吸着烟。 陆清璇挽过鬓角头发,低声说:“明天,黄星火老师要在礼堂开一场直播公开课,专题研讨《失空斩》,我们现在正在协助做筹备工作,但这货说要把课后讨论环节变得隆重一点,自己要站上去讲。” 石漱秋在一旁补了一句:“我ppt都做好了。” 王子虚先震惊了:教授?直播?专题研讨? 在自己闷头写作的这段时间又发生了什么?宁春宴怎么不声不响搞出了这么大的动作? 陆清璇又说:“本来性质比较单纯,只有黄教授参加,结果直播预约人数超了10万,还被央广网报道了,所以学校突然变得非常重视,扩大规模了,连一些校领导都要参加,我们又要重新跟会场和直播流那边对接。” 王子虚再次震惊:10万?央广网? 这已经不是等闲大动作可以概括的了。 他问道:“我们的杂志印数怎么样?” 他怕现在的所谓爆火只是假火。在网上爆得一塌糊涂,实际上一册也卖不出去,那就说明观众根本不在乎,只是看热闹。 陆清璇的回答却令他汗下:“我们的杂志出得有点保守,最开始只印了1万份,结果马上脱销,马上又印了1万,再次脱销,现在已经印了第5轮了,好多地方还在催单,我从前两天一直忙到现在都没怎么歇过。” 她看向王子虚,眼神幽怨,似乎在说,都怪你这个正式员工不来做事。 王子虚心怀愧疚,轻咳一声,拍了拍手,对外面众人说:“你们有事的都到我这边来处理,我是责编,我会给你们一个答复。” 他拖了张桌子过来,掸干净上面的灰尘,那群闲散人等很快拢了上来。 叶澜在一旁搬了把椅子,坐在陆清璇身后看,说:“都是些直活儿,倒也好做。” 陆清璇回头看了这漂亮女人一眼,有些好奇她的身份,但没开口问。 石漱秋走过来:“如果你说话管用,麻烦跟宁主编打个电话,如果无法阐明重要性,可以让我来说……” 王子虚抬头看了他一眼,打断道:“礼堂租借是有时限的,环节安排也是有时间限制的,超时了要多扣预算。你说要加环节,不是不能加,待会儿我来审查你的发言稿,根据长度再来定好吧?我先听听别人有什么事。” 王子虚一进入工作状态,浑身气场都变了。他工作多年,不是这些还在学校的大学生能比的,石漱秋虽然跋扈惯了,但竟被王子虚压了一头,说不出话来。 那个颇为眼熟的女生走过来,拍了拍王子虚的肩膀,说:“还记得我么?” 王子虚抬头看她:“你叫……” “何杨雨潇。之前你来报名的时候有过一面之缘,”那女生说,“长话短说,我是南大学生会的,关于明天的公开课,我们官微准备发一条帮宣,你们杂志社有没有《失空斩》的内部推介文字?我希望能够让没有接触过的读者更全面地了解这部作品的内容。” 那头陆清璇说:“没有。如果要推介词,我觉得最好让宁主编写一个,她最有权威性,可惜她现在太忙了。” 王子虚抬头:“要不你等会儿?” 何杨雨潇说:“再晚就超过最佳宣发时限了。人不急事儿急啊。” 王子虚说:“那我写一个吧。” 他说罢,从旁边捞过来一个笔记本,刷刷在纸上写起来。旁边陆清璇本来在工作,一听马上站起来,连忙拦道: “你自己能写吗?你看过《失空斩》吗?” 王子虚有些不知所措:“看过啊。” “你这几天又没有来社里,审稿的时候你也不在,你也没有拿到过杂志,你在哪里看过了?” 这倒把王子虚给问住了,背后微微冒冷汗。叶澜在一旁捂嘴偷笑。陆清璇一脸狐疑地盯着他。 其实她倒没有往那个方面想。她只是担心王子虚不懂装懂,糊弄了事,随便搞了篇推介词交过去,这会影响学校官微声誉的。 王子虚说:“我在网上看过。” “网上啊。” 多亏了万能的互联网,这个说法打消了陆清璇的一丝怀疑。 陆清璇说:“那你写得有气势一点,有传播性一点。” 王子虚已经写完了,“刷”地从笔记本上撕下来,递给何杨雨潇。 何杨雨潇接过去念道: “小王子的首部作品。以恣肆且迷人的笔调,讲述了一个另类青春故事。相爱、拯救,还是相忘于江湖?……” 念完后,何杨雨潇抬起头,发出细长的声音:“嘶……” 王子虚有些脸红:“怎么了?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 “不,不够夸张。” “啊?” “不如说,你这也太含蓄了,你到底看过没有啊?”何杨雨潇抱怨道,“这样写不就像个普通恋爱一样吗?” “啊?” 叶澜在一旁顿时乐不可支,但王子虚之前警告她不得泄露身份,所以只能偷着乐。 另外几个旁观者也加入了话题,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对啊,这样太普通了,感觉不就跟那些言情一个格调?完全体现不出《失空斩》的艺术性啊!” “要强调小王子首部作品这一点,加个词,‘重磅推出’。” “然后前面还要写上‘突破你对青春的理解,本世纪最棒的校园科幻’。” 王子虚连忙伸手拦住他们:“喂喂喂,等一下,怎么说这样也太过分了吧?本世纪才过去了四分之一,怎么就最棒了?” 那男生扬起脸傲然道:“到目前为止最棒啊,怎么了不可以吗?这才哪到哪,外面的那些腰封一个比一个吓人,恨不得个个都是不世出的杰作,小王子这篇真正的杰作要是不嚣张一点,谦虚给谁看啊? “而且是校园科幻,什么叫校园科幻?这是小王子独创的题材。小王子在自己独创的题材拿个最棒的称号,无可厚非吧?” 王子虚怔住了。 我什么时候又独创一个题材了? 旁边另一个女生说:“还有还有,要加上‘杰作般的文笔,连南大教授都赞不绝口’‘沉浸式地3小时阅读体验’‘读完后仿佛经历一生’,要加上这样的才有味道啊!” 何杨雨潇认认真真地把他们的意见都写下来:“嗯,这样整挺好。” 王子虚忍无可忍:“这真的有点太过了吧?这样自吹自擂真的好吗?” 何杨雨潇冲他翻了个白眼:“怎么自吹自擂了?人家小王子受得起。《失空斩》现在反响就是很好嘛,你自己去网上看评价啊。” 石漱秋摇了摇头:“王编,恕我直言,你这样端着架子颇有古学究气质,但你这样在现在这个时代是办不好杂志的。你再看不上小王子,他也是受广大年轻人欢迎的作家,你的偏见无法影响这一点。” 王子虚指着自己:“啊?我偏见?” 他看向其他学生,发现他们脸上大多带着不以为然,似乎都认同石漱秋。 显然,在南大,小王子作为一个精神图腾是不容随意诋毁贬损的,哪怕是他本人来了都不行,何况大家还不知道王子虚是本人。 但是天可怜见,王子虚就算不愿意坦白身份,他也是挺看得起自己的,有一说一,他也觉得《失空斩》很牛逼,只是他不好意思把自己吹过头了。 但是吹逼不彻底就是彻底不吹逼,学生们都因此对他有了意见,以为他看不上小王子。 于是现在的情况就变得有点搞笑,叶澜在一旁跟看小品似的,幽默由内而外地生出来,要不是王子虚有禁令不能暴露身份,她都快乐得要打鸣了。 王子虚无奈地摇头:“那随便你们吧。” “那到我了。”石漱秋走上来,给笔记本电脑上插了u盘,一边打开一边讲,“我的讲话时长不固定,取决于临场发挥和现场答疑,先给你看看我的ppt。” 王子虚有些头疼:“你的时长最好固定一下。如果不固定,那我没法同意。” “你别急,你先听听我的结论,你就知道有必要让我上台讲讲。根据我的研究,小王子极有可能是个女性。” “啊??” 王子虚今天“啊?”的次数,比他今年加起来都多。 石漱秋道:“从《失空斩》这本的行文逻辑可以看出,作者本身更偏爱女主角,对于女主角刻画非常令人印象深刻,笔触也很细腻,再加上小王子很擅长捕捉女性的敏感情绪,所以我认为他极有可能是个女的。” 说到这里,陆清璇都忍不住抬起头来:“不太可能吧?小王子是女的怎么可能去做文暧?” 石漱秋振振有词:“谁说女的就不能做文暧?” “不能排除有这个可能,”何杨雨潇扶住下巴点头,“因为他文笔太好了。文笔好的一般是女的。” 王子虚真的忍不了了,开口道:“这是偏见,并不是文笔好就一定是女性,普鲁斯特也好曹雪芹也好,文笔都异常细腻,卡夫卡更是十分敏感,但他们都是男性,这个跟性别没有关系,而且,研究这个有意义吗?他是男的还是女的重要吗?” 石漱秋说:“怎么不重要?小王子的身份问题一直都是热搜上居高不下的流量热点,我揭秘出了她的性别,直播热度很有可能一飞冲天,这是多好的宣传契机啊?” 王子虚表情如同便秘。刚才石漱秋无比自信要求发言还让他以为必有高论,没想到竟说出如此粗鄙之语——他要是当着教授和直播观众的面说出这个结论,但凡某个人点了头给他背书,那他不就性别错乱了吗? 旁边刁怡雯默然无语地站起身,冲他挥了挥手:“你过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什么话?” “这边来说。” 刁怡雯把王子虚带到门外,确定没人听到后,才低声说: “我建议你还是答应他,让他有机会上台发言。” 王子虚问:“为什么?你也觉得这是个很好的炒作的机会?” “不是。因为他的爸爸是石同河。” 刁怡雯说完,王子虚还反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石同河?” “对。”刁怡雯认真点头,“他上台发言的话,不仅是他能够露脸,一方面,也是代表传统的老牌文坛大佬们点头认可,对我们的杂志声誉有好处。” “这……” 这件事非同小可。王子虚头一次知道那男生的父亲是石同河,理性上他知道刁怡雯是对的,但本能上抗拒这档子事。 想了很久,他才开口道:“那你觉得,让他上台去讲一通小王子的性别,就能够让我们杂志获得传统文学界的认可了?” 刁怡雯轻轻皱了皱眉:“你怎么这么哏?重要的不是他讲什么,重要的是他讲。” 她的前半句重音在“讲”上,后半句的重音则在“他”上。重要的不是他讲什么,重要的是石漱秋本身。 或者说,重要的是石同河的儿子。 王子虚问:“什么意思?” 刁怡雯说:“你想想啊,为什么他突然要求公开发言研讨小王子?” “为什么?” “这是在公开向新兴文学势力示好啊,”刁怡雯皱眉说,表情似乎觉得他太幼稚,“学校花这么大气力组织这么一个活动,如果捧的人只是那个虚无缥缈的小王子,那不是白瞎了那些流量?这场秀的落脚点肯定是要落在本校的一个具体的人身上,那么这个人是谁呢?” 王子虚想了想:“石同河的儿子?” 刁怡雯反问:“还有比他更好的人选吗?” 第16章 黑神话:唐僧 刁怡雯又说:“你想想,小王子是我们杂志主推的作家,但他一直没能得到传统文坛的认同。石漱秋如果能够站台发言,那石同河的态度会不会软化一点?石同河都改变态度了,传统文坛会不会进而认可小王子?” 要不怎么说女人天生是政治的动物。刁怡雯说的这些事,再给王子虚十年八年,他也想不到。或者就算他能想到,他也不认为石同河的儿子就应该有权力宣布他是女的。 王子虚刚上初中时第一回收作业,十分热心地代替课代表把作业搬到老师办公室,结果引得课代表大发雷霆。这让他一头雾水。后来他才知道课代表认为他抢了自己表现的机会。 他曾一度嗤之以鼻认为这是小孩子把戏,后来参加工作后,才发现身边人人都是课代表。工作是大家一起干的,可领导只认最后跟他汇报的那个。学生时代的伎俩到了管理层面都大有作为,足以见得学校管理理念之先进。 石漱秋这件事也是同样的逻辑,如果学校非要选一个代表来继承小王子的流量和口碑,那么这个人应该是石漱秋。他说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站在公众面前。 小王子这个名号在石漱秋眼里,恐怕就是孙行者。齐天大圣即使会72般变化铜头铁臂火眼金睛再有本事,也不是自己人。而金蝉子一出生就是自己人,取经队伍的领导人只能是金蝉子。 当孙行者将金蝉子保送到西天后,行者或可以分润到第二等的好处,给个佛位坐一坐,洗白早期的编外经历;而金蝉子可以名正言顺地保送到应有的地位上,哪怕他什么都没做,可谁让他才是取经团队的领导人呢? 齐天大圣也用不着自怨自艾埋怨世道不公,如果没有金蝉子,这个局都不一定能做起来,如果不是金蝉子恰好需要一只猴子,他可能永远没机会从五指山下面翻身。 现在金蝉子送上门来了,还不赶紧纳下投名状谢恩,等什么呢? 这就是刁怡雯的意思。 说完,刁怡雯深吸一口气:“大局为重啊!” 王子虚沉默片刻,然后说:“好。” 刁怡雯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对嘛。我知道你清高,你有文人傲骨,但在这件事上,你只需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行,石少爷开心了,咱们也能开心。” 王子虚有点郁闷,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说:“好。” 刁怡雯说:“待会儿你回去了,就保持这态度就行,不卑不亢,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给他答应了,本来是个顺水人情,别做砸了。” 王子虚苦笑:“我好歹也是上了这么多年班,这点江湖规矩我难道不懂?” 刁怡雯眼睛转了转盯着他:“是吗?我怕你不懂。” 说这话的时候,她脑海里想的全是王子虚大闹苟应彪办公室的场面。 她觉得有时候很难把握王子虚的情商。有时候他十分执拗,有时候又很圆滑懂得变通。 两人回到办公室,王子虚端正坐下,一副不苟言笑的表情对石漱秋说: “如果你的发言时长控制在15分钟以内,我们加一个单独发言环节也不是不行。” 旁边陆清璇一听,站起身来,快步走到他身边,小声道: “没事吧?我们租用礼堂的时间最多只有3个小时,流程已经排满了,上哪儿再给他掏出15分钟来?” 王子虚低声说:“我再想办法。” 石漱秋意气风发道:“行,15分钟对我来说有点难度,不过我可以稍微控制一下。” “嗯。”王子虚装模作样地点头,接着又说,“然后就是内容上的问题,我认为,最好还是不要把‘小王子是女性’这个话题当做核心来讲。” 石漱秋眉头微皱,他还没说什么,刁怡雯先急了,在一旁暗暗跺脚,脸上眉飞色舞暗示王子虚不要多嘴。 王子虚却不动声色地接着道:“不是说不聊这个,这个可以聊,当做一个有趣的观点可以打开话题,但是毕竟要发言15分钟,如果只有这么一个观点,恐怕太单薄了些。” 石漱秋豁然开朗道:“你的意思是,‘小王子是女的’只是一个噱头,等大家听进去了,我们再聊一些比较有深度的内容?” “对的。”王子虚莫名感到有点屈辱。 “妙啊!”石漱秋越想越觉得合理,“其实我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就你们陆清璇一直不让我讲,我都做好只讲5分钟发言的准备了,没想过要讲那么长。” 王子虚点头:“讲长一点,多认真准备准备,我听说直播预约人数都10万了。” “现在都12万了。”陆清璇在一旁没好气地补了一句,“而且还在不断上涨中。” 王子虚把u盘还给他,石漱秋认真地接了过去,郑重其事地道:“谢谢你们,我回去一定好好准备。” 说罢,他转身欲走,走之前目光怪异地扫了眼叶澜。 这位美女此时正翘着白生生的腿端庄坐在角落的椅子上,露出迷人的笑容,玩味地盯着他。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心想今天的发型难道有问题? 走到门口的时候接通了电话,开口道:“喂,爸……” 随后,他的声音和人一起消失在门口。 王子虚和刁怡雯讳莫如深地对视一眼。 果不其然,过了不久,宁春宴打来了电话。 “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陆清璇说:“您还是先说坏消息吧,让我至少有点心理准备。” “又要调整会场租借安排了,前面第一排要空些位置出来。” 陆清璇说:“那还好,本来也要调整。” 宁春宴语气很兴奋:“这不重要,好消息是,有一位大人物也要来参会。” 陆清璇把座机按着免提,王子虚在一旁抬高音量:“不会是石同河吧?” “诶?你在啊?”电话那头宁春宴的声音传来,“你怎么知道?就是石同河要来。” 王子虚和刁怡雯同时身躯一震。 宁春宴浑然不觉,美滋滋地说:“因为石同河要过来,院长都亲自打电话过来关切我们了,说我们杂志刚创办就有巨匠级别的作家过来为我们站台,好大的面子。 “我说不是我面子大,是小王子面子大。这样一个有流量有深度有文笔有内涵的作家,才能吸引这么多目光引起这么大的话题性,我嘛只不过是慧眼识珠外加死缠烂打,从他那里敲诈出了一篇还不错的而已。也就是做了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小小的贡献。 “嗳我说,我觉得我们可以更加有野心一点,趁着创刊号火了,再多印两万份。只要运营得当,咱们杂志以后也不是不能力争成为全国销量前三的杂志。” 王子虚没有打扰她做梦,只是含笑听着,像在听自家小孩畅谈梦想的老父亲。忽然身旁一个冷不丁出现的声音吓了他一跳: “哼,‘巨匠级别的作家’,很了不起吗?我也是巨匠级别的作家啊。” 王子虚转头望去,只见许久不见的萨特正端着一杯红酒,手插兜若无其事地站在叶澜和陆清璇之间。 王子虚知道萨特只是自己脑海里的幻觉,不动声色地说:“你又不是我们中国的巨匠,你是法国的巨匠,而且法国的巨匠多了去了,已经不稀罕了。” 萨特笑道:“我不是说自己,我是帮你说的。” 王子虚不想理他。 萨特蹬鼻子上脸:“你们中国有个神话叫《西游记》,里面每个妖怪都想要吃唐僧。现在,小王子这个名号就如同唐僧一样,吃了能够长生不老,连‘巨匠’都想要来吃上一口。” 王子虚笑着说:“我以为我是孙悟空,你却觉得我是唐僧。” 萨特扬起眉毛:“孙悟空有花果山可以回,你若是不高兴了,能够回到哪里去?” 王子虚被问住了,低头喃喃道:“你对我们中国的神话还挺了解。” 萨特把红酒杯放在他的桌上:“我认真问你,你觉得,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的区别在哪里?” 王子虚说:“严肃文学只说真话,通俗文学说被修饰润色的话。” “你觉得你刚才算真诚吗?” 王子虚有点恼火:“文学写真话,又不代表作家一直得说真话,作家也要交社保,作家的孩子也要上学。为了生活,就是得做一些不情愿做的事情,要是作家只能说真话,那当作家多累啊?谁能当得起作家啊? “人家鲁迅多么冷峻深刻,为了不寒大家的心,也必须深深地将那些最黑暗的想法藏在心里,这导致他自始至终没有产出最伟大的作品,尽管他有那个能力。鲁迅不是一个纯粹的作家,但是他是个好人。 “人家石同河的儿子要表现,那就让他表现。就算他说了,我也不会变成女的,就算他不说,他也依然是石同河的儿子。我反对有什么用?我反对了他就不是石同河的儿子了吗?大家可以不做纯粹的作家的,为什么轮到我,就非要我来当一个纯粹的作家?” 萨特笑嘻了:“你看你,又急,我有说你做的不对吗?我有说你不配当作家吗?没有吧?没事没事,你开心就好。没有人能当圣人。” 他这么说完,王子虚才消了点火,但萨特用难以捕捉的音量嘀咕道: “但是你开心吗?” “《新赏》杂志社是这儿吗?” 门口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王子虚抬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着高开叉牛仔裙的年轻女人站在那里,脸还甚是眼熟。 她敲门的声音颇为急迫,语气也没好气,似是来兴师问罪的。 王子虚想了会儿,才想起来她是哪位: “张曦溪?” 那女人看到王子虚,眼前一亮,叫道:“哎!巧了,你怎么在这儿?” 她语气甚是激动。 王子虚的爸爸之前住在地下室,有个邻居叫老张,老张有一儿一女,女儿就是这位张曦溪,是在南大做行政工作的。上次王子虚回家,跟她有过一面之缘,还加了微信,只不过一直没怎么聊天。 张曦溪走过来笑眯眯地说:“我还说来拷打一下你们杂志社呢,结果有你这么个熟人,那就拷打不成了,你怎么在这儿啊?” 王子虚说,我是这儿的责编,我当然在这儿。你呢?你为什么在这儿? 张曦溪亮了亮胸前的工牌:“知道吗?我是负责学校礼堂的,据说你们租借礼堂的时间又要延长,延长到一整天?我们下午还有别的活动,你这让我情何以堪啊?” 王子虚刚刚还在头疼这事,连忙用上多年工作磨练出来的情商赔笑:“这不是特殊情况吗?大名鼎鼎的石同河突然要来参加,这节目不得做得隆重点?要是规格不够,不是在外人面前露怯了?” 张曦溪扬起脸:“石同河怎么了?石同河也要讲究先来后到啊?不能说你石同河一来,咱们工管系的团组织生活会就不开了呀?人家上百号学生呢!” 萨特在背后为她喝彩鼓掌:“说得好!” 听说是团组织生活会,王子虚心里有底气了,说:“哎哟,这确实有点麻烦,要不我去跟他们系学生会沟通沟通,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推迟一两天?” 张曦溪摆摆手:“那要是别人我就让他去了,但跟你这层关系是吧,不好意思说那话了。我可以帮你跟他们沟通一下,不过你们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王子虚心道,你就是在这儿等着呢。嘴上问道:“什么条件?” “能不能帮我安排一个小王子的专访?” 听到这个要求,杂志社里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一直忙碌的刁怡雯和陆清璇两人都抬起了头。 王子虚说:“你知道,小王子的身份谁都不知道,他也谁都不见。” 张曦溪笑嘻嘻地说:“知道啊,但你们肯定有他联系方式吧?要是容易,肯定不会拜托你呀!” 陆清璇放下手里的稿子,挠了挠耳朵,想要说什么,却表情难言,开不了口,正在踌躇间,却听得王子虚说道: “行啊,可以安排。” 第17章 过度解读 陆清璇一听,当即皱眉直起身子,冲王子虚不停比划着打手势,王子虚却置若罔闻。 张曦溪高兴坏了,道:“呐,说好了啊!不能反悔,回头要是不认账,我就到学校告白墙公布你言而无信的证据!” 王子虚问:“告白墙是什么?” “是个除了告白什么都能说的地方。” 王子虚还是不明所以。他本科读的理工类学校,女生没几个,很可怜,没见过那玩意儿。也许他学校有,但他没留意。 “我事先声明,不是当面采访,也不接受视频,所以只能做一个文字采访。” 王子虚说完,张曦溪的热情劲消磨了一大截,沮丧道:“见不到人的话,那访谈的话题性大打折扣啊!” 王子虚说:“小王子并没有打算公布自己的身份,如果让你见到面了,就不只是访谈了。” 张曦溪也没有沮丧太久,她过来提要求本就是抱着能敲一笔是一笔的态度,现在已经赚到。于是拍了拍王子虚的胳膊: “那就这样说定了,麻烦你帮忙转达,尽量快一点哦!” 张曦溪一走,陆清璇又凑过来了,表情不忿:“你知道小王子绝对不会接受采访的,你怎么能这样答应她?”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 陆清璇一时语滞,说:“好吧,你不太了解小王子。” “噗嗤。” 她转头疑惑地看了一眼发出声音的叶澜,接着又对王子虚说: “那只能拜托宁主编跟小王子好好沟通一下了,对方不一定会答应,你要做好被挂墙上的心理准备。” 王子虚憋着笑说:“没事的,我好好跟小王子求求情,他也不至于那么不通情达理。” 陆清璇对他这种自信相当疑惑。王子虚看上去如此不紧张,跟玩儿似的。这种态度让她有些错愕,她紧盯着他的脸,眼珠子转了转,随即战术后仰: “你不会是打算假扮成小王子跟她访谈吧?可不能做这种事情啊!” “哈哈哈……”叶澜终于憋不住,捧腹放声大笑起来,“你怎么知道?他肯定就是这么打算的。” 王子虚按着额头说:“你的想法很不错,但是下次别想了。” …… 王子虚一直帮忙到了晚上七点,好在叶澜早就嫌无聊自己走了。他工作经验丰富,做事效率极高,为此陆清璇对他态度很是缓和了些,但依然不直他轻易答应让小王子接受采访的事。 直到下班也是宁春宴电话通知的,据说她还要在外应酬,结果一整天都没见到她的人。王子虚在电话里答应她第二天会去礼堂帮忙放ppt,然后他推门走出杂志社。 在被金色射灯烫出彩晕的夜色中,对面的璃伽山和cbd高楼的峥嵘浮现出来。 刁怡雯走上来,跟他并排,哈出一口气,说:“起风了。” 王子虚说:“对,天气要彻底凉下来了。” 刁怡雯说:“上次我跟宁春宴说到,哦,对,也是石漱秋的事情。” 她顿了顿,然后说:“石漱秋也要参加这次的翡仕文学奖,据说志在必得。” 王子虚不期听到这个女人说出他已有预感却不愿去触碰的消息,骤然得知后身体一颤,但还是认命似的说:“好吧。” 刁怡雯说:“所以我跟她说,如果我是你,我就先把稿子压下,等到明年的比赛再发。” 王子虚没说话,她转过头看他:“你怎么打算?一定要今年发吗?” 他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为什么非要今年发?我听宁春宴说,你的书写得挺好,有机会搏一搏首奖,今年明知要撞车,干嘛还往上冲?” 王子虚苦笑一声:“箭在弦上。” 刁怡雯叹了口气,说:“那就有点可惜了,你得知道,拿到过首奖和没拿到首奖的作者,那是两个待遇。 “拿到首奖的作者,再出新书就等于有兜底,首印无论如何不会低于五万。出去开签售会,都会印上翡仕首奖作家。 “但是如果只拿到提名,不管距离首奖多么接近,也不会获得很公平的待遇,出版新书和普通作家相比没有多少优待,宣传方面,也只会很寒碜地印上一个‘青年作家’。” 王子虚惊讶道:“你竟然会这么了解?” 刁怡雯认真道:“我一个做出版的朋友跟我讲的。另外只要追踪一下历年获奖的信息就知道了。而且,我是真心想走写作这条路,所以这些我都下了功夫研究。” 王子虚转头看她:“你研究得不错,我永远都打探不到这么多消息,但是我问你。” “嗯?” “如果明年又有一个什么石漱春、石漱夏、石漱冬,也是文二代,也要参加翡仕,怎么办?” 刁怡雯一时语滞。王子虚盯着她的眼睛又问:“接着让吗?再把作品留到后年发?” 刁怡雯良久后,才说:“行,我知道了。你确实一直是这个行事风格。上次跟苟应彪闹矛盾,你也是选择硬扛,可是,这次的对手和西河那个小池塘不一样,你这次未必能赢。” 王子虚耸了耸肩说:“你知道吗?我以前啊,连一篇稿子都发不出去,差点以为自己不是写作这块料,不光单位的人嘲笑我被退稿,家里人也埋怨我不上进,他们认为的上进就是搞关系,走后门,钻营提拔。” 刁怡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个。 王子虚笑着又说:“所以,我那个时候做梦都想名片上被印上‘青年作家’的头衔。对我来说,只要被承认是作家就心满意足了。” 他又说:“我觉得,写作这种事,有时候杂念太多是做不好的,还是需要一点纯粹的。” 他跟萨特说没有纯粹的作家,跟刁怡雯又说作家还是要一点纯粹,说完自己都笑了,他感觉自己太矛盾了。好在刁怡雯没有见过萨特,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不明所以地拿眼睛看着他,略带几分羞恼。她以为他在讽刺自己算不上一个作家。 …… 第二天,王子虚大清早开车去了南大,在礼堂的门口,见到了宁春宴。她盛装打扮过,脸颊绯红,玲珑而悬直的鼻子,搭配丰盈小巧嘴唇,不知品牌的唇膏让它显得滋润光泽。眉眼仔细描过,睫毛如同漆黑的扇子一般,细长而弯曲。 她穿着无肩带的礼服,从脖子往下,胸前雪白一片全都露出来,在乌黑的头发衬托下,显得更加白得耀眼,如同月光洒在白雪覆盖的地面一般。 “喂,别看了,眼睛都看直了,”宁春宴笑道,“快帮我把电脑提一下。” 王子虚说:“谁看了?” 说完,伸手去接她手里的电脑包。还挺沉。 宁春宴双手提着裙子,小声说:“真奇怪,定的时候感觉裙子没有这么长的,现在都快拖到地面了。” 王子虚说:“是不是你的鞋的原因?” 宁春宴一愣:“对哦!那怎么办?马上要开始了,现在也没时间换鞋了。难不成我今天一整天都得提着裙子走来走去?” “那多好啊,像中世纪的贵妇。” “贵妇,贵妇!”宁春宴说了两句,就用手指头狠狠戳了他两下,“我是少女。” 她尖利地瞪了他一眼,背转身走到前面去了。 王子虚跟在后面,盯着她后面鲜红的裙摆,但感到那个眼神依然在他眼睛里闪耀。 进了礼堂,宁春宴交代他要帮忙的事,好在不需要跟人打交道,主要是后台工作。 后面的人陆续来礼堂了,他看到了黄星火,随后是学校直播频道的人扛着摄像机进来,倒是没看到其他校领导。陆续有学生进来。 王子虚坐在投影仪前,时不时摆弄一下机器,完美融入了背景,没人注意到他,仿佛不存在。 只有赵沛霖来礼堂后先扫了一眼会场,看到王子虚后,笑嘻嘻地走过来给了他一拳。 “你果然在啊,这么苦逼,要放灯光音响?” 王子虚说:“我没那么专业,只能帮忙放一下ppt。” 赵沛霖说:“那你可得藏好了,别让钟教授知道你干这事儿了。” 王子虚一紧张:“钟教授会来吗?” “想多了,这种小王子的胜利大会他怎么可能会过来?” 王子虚有几分好奇:“钟教授看过《失空斩》没?评价如何?” “看过一点就扔了,他说年轻人的东西看不懂。” 徐蓉蓉走过来拍了他一巴掌:“还不快点去占个好位子?” 赵沛霖说:“还早。” 说完又回头对王子虚说:“看来我们学校的学弟学妹们还没有经验啊,这种一眼火爆的课,居然不早点来占座。” 王子虚纳闷道:“有那么多人来听吗?” “你等着瞧吧。” 说完,他早早和徐蓉蓉去占座了。果然,一到九点,发令枪响一般,成群结队的学生走进来,越来越多,远远超出他的预料,最后满坑满谷,挤得整个礼堂热气腾腾。 石同河的座位和其他几位校领导一起,被安排在了第一排,他们人还没有到,所以后来的学生看到空座,纷纷要上前去占。一个辅导老师必须守在座位前,告诉学生们不要占第一排的座位。学生们涌到过道,又挡住了摄影机的拍摄角度。 总而言之就是水泄不通。 宁春宴跟教授聊了半天,抽空又跑到王子虚身旁,双手紧握,低声说: “石同河那老家伙还没来,再不来要开始了。” 王子虚说:“毕竟大人物,忙嘛。” 宁春宴说:“我话都说出去了,就怕他放我鸽子。” 王子虚没说话,他想说不至于吧,但转念一想,人家要真放了他们鸽子,也没什么办法。 宁春宴交握着手,袅娜地走了。张曦溪紧接着跑过来: “你看着跟宁春宴关系不一般啊,很熟吗?” “那不然呢?” 张曦溪再次小声提醒:“记得约好的采访,早点安排哈!” 王子虚给她比了个ok。张曦溪离开了,从此便没人再和他说话。 时间到,开堂。 第一排中央,属于石同河和几位校领导的位置依然空着。 黄星火的课讲得非常好。昨天王子虚拿到他的ppt时,就觉得条目大纲十分清晰,今天他现场讲课,激情澎湃,段子层出不穷。王子虚这个原作者都被他折服,觉得他说到心坎里了。 经常有段子讲原作者做自己文章的阅读理解被难倒,以此抨击过度解读。过度解读确实存在,质量好的解读有时固然超出作者预计,但作者自己听了也会觉得好,这便不算过度,算适度解读。黄星火的就属于适度解读。 尤其是讲到结尾的地方,男女主角终于和自己的执念和解,生了一个孩子,结果这个孩子也有超能力,他的超能力是能够感知时空的扭曲,并且能窥探扭曲的时空里曾发生过什么。 因此,这个孩子将男女主二人的能力弥合在一起,只要一家人相互守着,就不会把对方搞丢。 王子虚当初在想到这个结尾时,曾想过如此大团圆的结尾会不会让人感到恶心?但他自己亲手写下结尾时,泪流满面。他不是那种黑暗冷峻的性格,他喜欢幸福圆满的结局,即使给别人送去幸福,也令他感到由衷的开心。 对这个结尾,黄星火的解读是,小王子终于拥抱了自己的缺憾、不舍和梦想,勇敢地迈向了人生新篇章。 这个解读超出了王子虚本人的预料,但令他由衷愉悦。也许自己的潜意识深处,也存在他说的那种勇气。 黄星火的课快讲完时,石同河和几位校领导才姗姗来迟,直播摄像机顿时对焦到石同河的脸上,一顿颜摄,王子虚看到,直播平台弹幕上飘过去一群666。 但是非常遗憾,鸽掉了一大半精彩讲话,还在最后关头打断黄星火思路的石同河,此时已经得不到王子虚的崇敬了。 他只觉得吵闹,甚至对弹幕感到愤恨:刚才黄星火那么6的讲课,你们不刷6,石同河跑过来露了个脸,你们倒刷起6了,只敬衣衫不敬人竟也弥漫到这里来了么? 不过黄星火十分有涵养,十分得体地结束了讲话,到了后面的互动环节,满脸笑容的石漱秋如愿上台,发表了他的伟论:小王子乃是个女的。 弹幕又飘过去一堆“666”。 摄制组扛着摄像机,绕到第一排,又对着石同河和几位校领导一顿颜摄,王子虚盯着手机的直播画面,心中突然有所明悟: 石同河之所以迟迟才来,不光是因为忙,而是不想卖黄星火这个面子。按咖位,他不需要听黄星火来给他上课。如果他不摆架子早一点来听课,那日后人们说起来,黄星火竟也给石同河上过课,这位次就乱了。 正在王子虚出神间,宁春宴摸到他身旁,小声道: “晚上有时间吗?我晚餐要跟石同河他们应酬,你也陪我一起。” 顿了顿,又说:“帮我挡酒。” 第18章 站着如喽啰 宁春宴说话声音细细小小的,往耳朵里直钻,王子虚忍不住打了个冷噤。 他还想再问,宁春宴却没给他拒绝的机会,笑吟吟地去了石同河旁边坐下。 王子虚如鲠在喉,思考待会儿散场了要怎么跟宁春宴讲: 或许他可以把外套脱下来丢在她面前,拍一拍自己的大腿,用张麻子的语气说,我当初就是腿脚不利索,跪不下去,才在这山上落草……不对,辞职; 或者他也可以谦逊温和地看她很久,然后语气温柔地反问她,你觉得,我当初为什么毫不留情地要辞职?领导为什么毫不留恋地放人了? 或者他也可以老老实实地跟她说,喝酒应酬拉关系是一种技能,挡酒更是一门高深的学问,你要挡酒,你就不能只说酒,你要指天说地引经据典把人给哄好,才能挡下一杯酒,我资质鲁钝,学不会。 当初就是不会这个,才以至于一门心思走上文学这条不归路。因为当年他以为搞文学用不着拉关系。 当然,这都是借口。 宁春宴很久以前就跟他围绕这个话题谈过一番话,当初还说了,知道文学圈里这些腌臜一样不少,你还愿意进来吗? 他回答的可是“我愿意”。 王子虚叹了口气。退一万步他也没法拒绝宁春宴。小小一个《新赏》杂志社就他一个男丁,宁春宴人脉遍天下,堪破外表内在也不过是个比他小很多的少女。难道他能临阵脱逃? 这就好比蜀汉四十年,能够拎出来的就一个廖化,他也只能担纲先锋,舍他其谁。 他得以抽空好生端详一番石同河:石同河五短身材,方形脸堂,发量不多,但为数不多的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眼睛的形状是较为风骚的杏眼,和石漱秋如出一辙。嘴唇略带焦黑,且有很多皱纹,这是长年抽烟留下的痕迹。 他正比划着手势,低声跟身旁的人说着什么。宁春宴坐在隔他一个座位远的地方,眨巴着眼睛认真听着,时不时点两下头,露出一派天真的模样。 通过他们的唇形,王子虚大致能判断出他们在聊什么,有关经济、学术、南大,是一些宏大的命题,很适合在这个场合讨论——但总之与小王子无关。 “谢谢各位老师,我的发言完毕。” 石漱秋在台上深深鞠躬,台下响起热烈掌声。石漱秋脸上洋溢着笑意走下台,路过王子虚这边时,咬着嘴唇小声说: “哥们儿你ppt放得也太糙了,好多节奏都没跟上。” 说完他就走了。王子虚如梦初醒般退出u盘,站起身,刚好跟正在喝水的黄星火教授四目相对。 黄教授放下水杯,笑着跟他点了点头,他也回以点头,正想走上前和他讨论一下《失空斩》,刁怡雯快速走了过来,低声对他说: “快去石同河那边。” “什么?” “快去!” 王子虚几乎是被半推着去了石同河那边。然而石同河一行已经站起身,在众人的围绕下,快步朝礼堂外走去,似是为了躲避要赶来签名的狂热粉丝。他连他儿子都没看一眼。 “石老!” 一个后排的学生站起身,望眼欲穿地朝前呼唤,手里高高举起一本书:“给我签个名吧!” 他的声音让礼堂内安静了片刻,随机更大的声浪奔腾袭来: “给我们签个名吧!” “石老留步!” 石同河已经走出了礼堂,一个西装男人双手高举过头顶,在空中合十,大声说:“同学们,石老师接下来还有重要的安排,不能留了,希望大家多多包涵!” 说罢,他一个潇洒转身,走出门外。 赵沛霖放下手里高举的书本,转头看向徐蓉蓉: “他怎么连自己儿子都不看一眼?” 徐蓉蓉说:“他肯定还不想暴露这层关系啊。” 赵沛霖接着转头,正好看到王子虚脚步匆匆跟出去的背影。 他想跟上去,忽然被旁边一个女人拉住: “请问你是钟俊民教授的弟子赵沛霖吗?” 赵沛霖一愣,低头看到她伸过来的手,赶紧伸手跟她握了握。 “对,请问你是……” “我叫段小桑。” “段小桑?!”赵沛霖一惊,“您是那位传奇的新派武侠作家吗?” 段小桑笑了笑:“过誉了,我现在只是个普通的图书编辑而已。” 徐蓉蓉从赵沛霖背后探出脑袋,露出狐疑的眼神盯着她。 她又说:“我听说你在中文系交友很广,认识很多人。” “好说,从本科到研究生,只要是在校学生我基本都能要到联系方式。” “我想向你打听个人,不知道可不可以?” “如果不会打扰到当事人的生活,我可以帮忙你牵线。” 段小桑眨了眨眼,看着他说:“我想打听的是一个一年级的学生,名字叫杜可竹…… “经过我的调查,她有好几个笔名,非天子、慕容盈,还有一个是,无罪诗人。” …… 王子虚跟在人群身后如同喽啰。人们形成了一堵墙,包围着石同河前进,水泼不进,让人联想起抱团成球漂流的红火蚁。 现在是个和石同河打好关系的好机会,刁怡雯推他过来,显然是要他好好把握这个机会。如果有机会跟石同河说上两句话,或者能帮宁春宴打打助攻,也是极好的。 可惜他现在怀疑自己的表现是否有些过于笨拙了,他跟在人群后面,没人赶他走,也没人让他能和石同河搭上话,石同河甚至都没发现有这么一个他跟在身后走。 石同河一路上一直在跟校领导谈事情,嘴没有停过,根本没有其他人能够插嘴的机会,别说是王子虚,连宁春宴也只能像花瓶一样跟在一旁不近不远处,露出得体微笑。 正在王子虚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在冒傻气时,宁春宴回头看到他,冲他嫣然一笑,没有说话,迅速转回头,露出专心听石同河讲话的表情。王子虚感觉心中稍微舒坦了一些。 众人走了一路,一直到一辆加长型的轿车前,石同河才停下脚步,拉着校领导的手说: “就送到这里吧,晚上我们再深入探讨。” “好的好的。”领导满脸堆笑。 石同河又指向宁春宴:“晚上的活动,你也要来参加哦!” 宁春宴如春风般微笑:“那是当然。对了石老师,我能不能带我们杂志社的一位成员一起去?” 石同河说:“可以啊!这有什么不行?你把你们杂志社全带上,还有那个小王子,也带上,我见见。” 宁春宴低声急促说:“石老师,小王子是个自由作家,他的身份至今没有曝光,我也只是有他的联系方式,从来没见过他本人。” 石同河一时间好像没理解她的意思,他不理解宁春宴说的跟自己说的有什么关联,只是面无表情地说:“哦。” 旁边校领导说:“石老师,那您先忙,这次没能聆听您讲课,我们甚是遗憾呐。” 石同河大笑着坐上车后座:“南大的水平高得很,我这个老头子还能教什么呢?” “下次能否来我们学校开一堂课呢?” “有机会一定。” 车门关上了,众人站在车尾依依不舍地高举双手打招呼,汽车扬长而去。 宁春宴留下来跟校领导又聊了两句,校领导深刻肯定了宁春宴杂志的大获成功,宁春宴谦虚了几句,又高度赞扬校领导的支持和南大优良氛围的帮助。 寒暄了半天,两边人马才正式告别,王子虚走在宁春宴身后,一起跟校方众人挥手,校领导周围一圈人这才领悟到他原来是杂志社那边的人。 当然,也没人问王子虚叫什么名字,这么不尴不尬地再次挥手告别。 宁春宴沉默不言,顺着图书馆前路地走了半天,确定周围没有人后,才把手里的包丢给王子虚,开始撒火: “他还不如不来呢!” 王子虚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安慰道:“他哪怕只是来一分钟,都是给了这个面子了,已经很不错了。” 宁春宴恼火道:“这样的做法很滑头的呀,来了吗?来了,但只来了一会儿,如来,谁都不得罪。” 王子虚苦笑。 石同河说要来,宁春宴肯定是抱了幻想,希望他能够从头跟到尾,最好还能上台发言两句,帮小王子站站台,哪怕随便点评两句都行。 可是石同河只来这边站了不到半个小时不说,连话也没有说一句,甚至他唯一一次提到小王子的名字,竟然是让他过来吃饭,这就暴露出他对小王子毫不了解。 王子虚说:“其实你刚才有句话说得不好,石同河要小王子过来吃饭,你那么回答,会显得好像在帮小王子拿架子,他不了解小王子,回味起来,会觉得不太舒服的。” 宁春宴白了他一眼:“他不舒服?我还不舒服呢!他一点都没存心思了解小王子,也对他的作品不感兴趣,只想见他真人,见了人再说话,不就是看人下菜吗?” 王子虚说:“这个时代,哪怕是拿了诺贝尔文学奖,都有可能性。他这么做也可以理解。” 宁春宴傲然道:“那我不管。他不承认,有的是读者承认。小王子以后会被越来越多的读者喜欢的,他呢?他还写得出东西来吗?哼,傲慢的家伙,以后迟早有他后悔的一天。” 王子虚从骨头爽到皮,浑身麻了一半,但表情依然严肃:“这话可别跟任何人讲。” “我当然知道!这不是跟自己人私底下吐槽嘛。” 说完,宁春宴又分析道:“他今天故意迟到,又没有真正给到什么实质性的评价,一句都没发言,只是人来了,对于我们这边,好,他算给到面子了,没得罪人; “但以后要是小王子被人攻击,拿出这件事来,他也可以置身事外,他可以说,‘我虽然去了,但是我本人是不感冒的,也没怎么了解过,所以不评价’。这样既拿了好处,又不落什么话柄,做法油得嘛我不想评价。” 王子虚点了点头:“确实。他来主要是为了流量,给他儿子站台,带人气。” “他还捂着他儿子的这层关系呢。”宁春宴不满道,“你说这不是滑头是什么?” “老奸巨猾。”王子虚叹道。 不过,这种手段,在行政上多了去了,他见识过挺多的,这还不算太过分。他见过的某些做法能恶心人小半年。 宁春宴说:“对了,你有正装吗?” 王子虚一愣,说:“我有套很老的西装,还是之前公务员面试的时候穿的。晚上要穿正装吗?” “当然要穿的,虽然人家老奸巨猾,但我们这边一定要给出十二分的尊重,把事情办好,细节不能轻忽。” “你还挺有经验的。” “嘿,我爸教的。” 王子虚说:“反正是有正装,但是穿到晚宴的场合,可能有点不伦不类。” 宁春宴脸色一变:“像卖保险的?” “我的气质不至于吧……”王子虚也变了脸色。说实话他有点受打击。 他构想了一下自己穿回那套多年没有穿的西装的场景,脑海中剪切了一下素材,却拼不出成型的印象。 宁春宴紧张道:“走,去你家看看,要是不行的话,下午去买一件。” 王子虚惊道:“不至于吧?” “至于,今天下午就办这事了。”宁春宴说,“今天白天被鸽了,晚上至少要把场子找回来。” 王子虚欲言又止。 他想说,都知道人家老奸巨猾了,以他们俩这点微末道行,真能找会场子吗? 不被灌趴下丑态百出就算胜利吧。 想到这里他又紧张了:石同河强调要拉宁春宴去晚宴是什么意思?对于某些油腻的老男人来说,像她这种长得漂亮的文学少女就是席间最好吃的一盘下酒菜,指不定憋着什么心思呢。 王子虚心里开始打鼓,不知道是退堂鼓还是升堂鼓,反正今天他这个护花使者是肯定要当的,就看发挥得怎么样。 他带宁春宴坐上了自己的车,宁春宴才想起来问:“你家在哪?” “不远。” 王子虚指了位置,宁春宴惊道:“你才来东海多久啊,就能在那个地方买房了??” 王子虚一惊,他差点露了底细,连忙道:“我之前不是跟朋友合伙做生意嘛,赚了点,跟叶澜合伙买的一套房,两个人一起还贷。” “还有这种操作??”宁春宴又被震惊了。 “对,我一开始知道还能这样也很吃惊。但是试下来感觉,还挺香的。” 宁春宴表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那你现在等于是跟叶澜在同居?” 王子虚扶着方向盘的手一僵,转头看她表情一脸严肃,顿时感觉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第19章 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宁春宴盯着他表情无比认真。 “你刚才说挺香的,具体是指什么香?” 眼看宁春宴的思绪越来越飞扬飘出天际,王子虚连忙把她拉回来。 “你别太离谱,我跟她只是室友关系。” “哦。” 宁春宴想了想,又回过味来:“你才离谱,哪有跟异性合伙买房还同居的?这不迟早擦出点什么火花来吗?” “啊?我倒是觉得没什么。” “你个占便宜的当然觉得没什么。某神国天天侵占邻居的地盘几十年了有说过什么吗?被邻居揍了才跑到国际上哭哭啼啼。这叫得了便宜卖乖。” 宁春宴没有跟别人合住过,她看过的文艺作品导致她对“同居”这个题材的全部想象,充斥着意外走光、擦枪走火、日久生情,因此脸红红的感觉特别难以接受。 王子虚伸出双手打住她的话头:“我说停停,你解读这件事的视角和事实情况完全不一样。” “那事实情况是怎么样的?” “事实情况就是,我刚刚大学毕业那会儿,不是留在天京半年吗?随便找了个工作上着。” “嗯?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你听我说完。” “好,继续。” “那时候我就住在别人改出来的房子里,一间商品房隔出了8个房间,每个房间只有巴掌大一点,只够放一张床,住了十几个人,有男有女。 “整个房子里只有两个厕所,一个有淋浴一个没淋浴只能解手,每天晚上8点过后,就得抱着自己的盆去抢卫生间,男男女女一起排队,隔着半透明玻璃都能看到里面人的模糊轮廓,当然什么都看不清。 “大门口是一条阳台,所有人的衣服都晒在那里,连内衣都晒在那里,出门的时候紫色的粉色的肉色的文胸内裤就在头顶上晃悠,还滴水,有时候风大了还会糊到脸上。” 说完,王子虚长长停顿,说:“这算同居吗?” 宁春宴犹豫道:“不……算吧?” “那我跟叶澜当室友,交集比这还少呢,平时很少能见到人,都是在自己的房间,连卫生间阳台都是分开的,平时如果不是凑巧,经常一天都碰不到人。大家都是成年人,很注意分寸的。” 王子虚说完,宁春宴居然感觉被说服了一点,她还是感觉膈应,但不知道哪里膈应。 “你以前生活条件那么差啊?” 王子虚自嘲地笑道:“这个年代的应届生去北上广漂着的,不都是这样吗?我那个条件还算不错的,更多人只能住地下室。” “我就没这样。” “你不一样。” 宁春宴露出嫌恶的表情:“把内衣晒在外面不太对劲吧?碰到那种变态怎么办?” “不晒在外面,别的没地方晒啊,房间就巴掌大那么一点,连个窗户都没有,晒在屋里,阴干了一股臭味,如果不想穿着臭气熏天的内衣走来走去,就只能把内衣晒在外面。没钱就是这样的,体面是奢侈品。” “……算了,开车吧。” 两人到了王子虚家,谢天谢地叶澜不在。一进门,宁春宴就提起警觉性,冲进家里,鼻头如同狗狗般跳动(也不知道她打算闻到什么),四处搜索。 “你干嘛?” 宁春宴也不答,在各个房间转了一圈后,眉头紧锁地回来,但没说什么。 这个家空旷得可以,客厅连电视都没有,自然没有什么共同生活痕迹,宁春宴当然找不出什么有力证据。 王子虚往自己房间里去,在箱子里一顿找,终于从压箱底的地方掏出一套皱巴巴的西装,举起来给宁春宴看: “就是这套了。” 宁春宴看完,马上大摇其头:“这个不行,这个太学生款了,你穿到那种场合要被嘲笑的。” 王子虚放下衣服:“那种场合的人也会这么肤浅刻薄?” “人都肤浅刻薄。就算明面上不笑你,心里也会笑你。” 王子虚把衣服扔到床上:“他人即地狱,凝视即奴役。” 宁春宴猛然打开了他的衣柜:“现在不是计较奴役不奴役的时候了,你没钱没地位当然要在乎别人的眼光,等你做成了业界头部杂志的首席主编,你穿大裤衩子也没人管你,不在乎他人的眼光是上位者才拥有的权力。你有白衬衣吗?领带呢?” 宁春宴轻而易举地用一句话戳破了萨特观点的小资本质,王子虚不是很服气,又不得不服气。宁春宴的生存哲学是圆融自冾脚踏实地的。他帮忙她一起翻衣柜。 宁春宴说:“我突然感觉这有点像……” “像什么?” “没什么。” “咔哒、吱呀。”房间外,大门响了。 王子虚还在想,这间房哪里都好,就是防盗门是开发商统一安装低端货,每次开门关门都响声大作,实在讨厌。接下来他才反应过来,是叶澜回来了。 他赶忙走出去,叶澜正蹲在门口换鞋,看到王子虚,马上说: “你在家啊?上午的研讨会开得怎么样?” 王子虚双手在衣服下摆上面搓:“还行,晚上还有个活动,回来换衣服。” “搞这么郑重?要见大人物了?” “算是吧。” 王子虚手心里的汗搓不干净。他想让宁春宴主动出来跟叶澜打声招呼,他自己要主动说,总觉得有点尴尬。可宁春宴一直在屋里打定主意似的一声不吭,也不出来。 “你有正装吗?要不要我帮你搭配一下?”叶澜走过来。 “不用不用……” 叶澜促狭地笑道:“就你这直男品味,能搭好衣服?你上次那套风衣倒是还不错,正装你恐怕只有那种应届生才会穿的西服吧?” 王子虚听到“那套风衣”,吓得冷汗都冒出来了。“那套风衣”是小王子的风衣,如果叶澜说出了“小王子”三个字,那就什么都完了,幸好她没说。 他干脆大大方方地说:“宁春宴过来了,她正在帮我搭衣服。” “宁春宴?” 叶澜顿时脸上变色。她走到门前,正好看到宁春宴站在屋里,手里提着一件衬衣,冲她不尴不尬地打了声招呼: “嗨。” “你们这是……” “晚上我跟他都要去参加晚宴,作为我们杂志社的代表。”宁春宴语速很快。 “这样啊。”叶澜稍微放松了一点。 “当然了,不然我怎么会帮他搭衣服?我又不是他什么人。” “说的也是。他这种挫男挫下去就好了,穿那么好给谁看啊?” “对啊,能干活就行。” “哈哈哈……” “呵呵呵……” 两个女人轻松地笑起来,达成了和解。只有王子虚莫名觉得有点屈辱。 笑完过后宁春宴沮丧地垂下手,说:“关键问题是他太挫了,衣柜里一件够资格穿出去的都没有。” 叶澜说:“理工类的男生是这样的,特别直。我们公司的程序员也是这样,一套衣服打天下,夏天t恤冬天冲锋衣,从来没见精神过。” 宁春宴说:“那只能现买了。” 叶澜说:“好啊好啊,我帮你们一块儿去买。我知道一家卖成品西装的。” 宁春宴说:“不用了吧?你下午不工作吗?” “唉没事儿,我工作不忙。” 于是状况就变成了宁春宴和叶澜两个人带着王子虚去买衣服。 叶澜没有说谎,她真的知道卖成品西装的店,就在宣和路交叉口的银河城一楼,从一条羊肠小道穿过去,能到达东海规模最大的a货集散中心,站在仓库二楼还能远眺南大和华理。 这里虽然大多都是a货,也有一部分跳蚤市场,由于靠近两个大学校区,不少学生图便宜,也会到这里来购物,商品鱼龙混杂应有尽有。 在这种地方,身旁一左一右两位美女拱卫的王子虚,就显得十分扎眼。他一路走过去,注意到好几个人偷偷回头打量他。 到得店里,从挑衣服到讲价,全都由两位女生一手包办,宁春宴品味独特、选搭合衬,叶澜牙尖嘴利、气势逼人,两个人组合起来形成了1+1>2的效果,这导致王子虚全程插不上话,只能站在一旁当模特。 两女一番商量后,从外套到西裤到领带、衬衣、腰带、马甲,一共四五套,全都一股脑塞到他怀里,让他去试。 西装衣服注重版型,如同盔甲般将肌肉束缚起来,这样便能让腰背胸膛显得挺括笔直。结果就是散漫惯了的王子虚穿好衣服后,感到浑身不自在。 但他走出试衣间,能明显看出宁春宴和叶澜两女的眼睛如同明星般亮了,两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上下看了半晌,看得他都有点发毛。 “你们说句话啊?” “不错,很不错。”叶澜先说话了,不住点头,“人模狗样的。” 宁春宴掸了掸他胸前的戗驳领:“像那么回事儿,今天的场合带出去,见大人物反正是够格了,不会被人给比下去。” 叶澜问:“见什么大人物啊?” 宁春宴没回答,指着王子虚说:“你以后来杂志社上班只能穿这套。” 王子虚说:“饶了我吧。” 叶澜转了转眼珠,她也想立这样一个规定。 可惜她现在管不住他了。 王子虚转过身照了照镜子,他一米八以上的身材,再加上长期锻炼,身体底子好,穿上正装确实一改先前风采。再加之出门照了照阳光,一扫写不出来的颓势,看上去仿佛年轻五六岁。 服装店的老板娘走过来,满脸慈母色彩地帮王子虚整理领带,一边说: “真帅啊,这套衣服真的很适合他,他长得又高,穿这个真合身。他是你们哪位的……” 宁春宴说:“朋友。” “男朋友?” 宁春宴黑着脸说:“不是男朋友,就是朋友。” 老板娘很有情商地说:“你们朋友穿上这个这么帅,肯定会很受欢迎。” 叶澜说:“老板娘你给打个折吧?” 老板娘马上露出为难表情:“哎哟,我们店里卖的都是成本价,没有赚多少钱的。” 接下来就是考验口才情商的时刻了,叶澜和宁春宴两人一顿砍价,最终王子虚去付了款,2800拿下全套,比他想象中要便宜许多。 走出店里,王子虚身上还穿着那一套,只是吊牌被剪掉了。宁春宴让他不用换下来,反正今天也洗不了。 车停在银河城的地下车库,这样就需要穿过银河城的一楼,走到自动扶梯旁的时候,宁春宴忽然停下了脚步。 不远处,一个服装风格比王子虚更高调的女生从对面走过来,看到宁春宴,伸手用公式化的微笑打了个招呼: “小春姐,恭喜呀!” 宁春宴略带尴尬地挥了挥手:“萧梦吟,你怎么在这儿?” 这个问题让萧梦吟的脸颊莫名染上几分血色,但随即很快消失不见,她避开了这个问题,说: “恭喜你的杂志第一期就大获成功呀!好羡慕你能去参加石同河老师的饭局呢,我都没机会去吃一次。” 宁春宴紧张起来:“谁告诉你我要参加石同河的饭局了?” 萧梦吟抿嘴一笑:“自然是我的小兄弟。” “石漱秋?” 宁春宴明白过来,又说:“你小兄弟真是什么都跟你说。” 萧梦吟说:“我小兄弟可把你一顿夸,说你长得太漂亮了,随便一打扮就颠倒众生。” 宁春宴不信:“不是你杜撰的吧?当着我的面他都没这么说过,怎么背后夸人呢?” 萧梦吟说:“真的,他真是这么说的,我可嫉妒了。” 说完,她转头看到王子虚和叶澜。王子虚身形高大,她仰起头颇费了些力气才看清他的脸,问道:“这是你找的男朋友?” 宁春宴再次黑着脸:“这是我杂志社的责编啊,你忘啦?” 萧梦吟点头:“哦哦,怪不得这么眼熟。” 王子虚想说,她之所以会眼熟,是因为他们一起玩过掼蛋,还赢了。但是想来她肯定是忘了,所以他也懒得提。 提了肯定能跟她攀上关系,给她留个印象,但他懒得提。 “有机会的话,帮我要个石同河老师的签名,走了。” 此时的银河城二楼,南大学生会一行走过舷梯。 陆清璇眼尖,一偏头,马上凑到栏杆前,小声叫道: “宁主编!” 旁边一男生护过来:“你动作轻点,小心掉下去。” “这有栏杆怎么掉下去?” “谁知道栏杆结不结实?” 旁边几个女生起哄起来:“萧楚南你护花心切啊!” 男生涨红脸争辩起来。这些声音没有传入陆清璇耳里,她在想要不要去跟宁春宴打声招呼,又忽然瞥见她身旁的王子虚。 “那是王子虚?怎么穿成那样?” 接下来,她看着一男二女三人下了负一楼,紧锁起眉头。 “他们在干嘛?” 王子虚本来不紧张,被萧梦吟一渲染,突然就开始紧张起来。 他这才意识到,他接下来是要跟文坛的一座高山一起吃饭。 放在一年前,他绝对想不到短短一年后,他就能从一文不名到能亲自坐在石同河的桌上。哪怕放在半年前他也想不到。 他想起当初占到的那一卦乾卦。 乾卦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第20章 色即是空 “你得记住,我就三杯的量,三杯一过,必定醉得稀里哗啦大笑大哭满地打滚然后就地昏倒人事不知,千万别让我喝到三杯以上。” “我听说不是长得漂亮的女生酒量都很大吗?” “你觉得我长得漂亮?” “不是,这不重要。你真的就三杯的量?我喝酒经验很少,你知道的,我在单位混得不是很好,没什么锻炼的机会。” 于是宁春宴就显得不是很高兴:“我反正就三杯的量,你要是让我喝到超过3杯,那就是你的责任。” 王子虚说:“那简单,待会儿你一上桌,就说,各位大佬,小女子刚刚吃了头孢,以茶代酒,望大家宽恕则个。现在立法这么严,大家都不敢硬劝,不然得负责任的。” 宁春宴翻了个白眼:“你以为我不知道啊?但是你想想,人家为什么要让我来?” 王子虚问:“为什么?为了看你喝酒?” “某种意义上可以这么说,”宁春宴说,“你知道他们下午干嘛去了吗?石同河跟我们李院还有其他几个打麻将去了,一晚上输赢好几万那种。” 王子虚愕然:“打这么大?利益输送?” “不,这对于他们来说都是小钱,只不过是一种社交手段,就跟掼蛋一样。他们不来钱不痛快。” 宁春宴说完,冲他眨巴眨巴眼,又说: “石同河的儿子在南大上了这么久的学,但他们这个父子关系到今天才在校方这里公开一点,为什么呢?一个是文人清高,以前拉不下脸来找到机会跟我们学校搭上线……” 王子虚打岔:“现在怎么又不清高了呢?” “你等我说完,现在不清高肯定也是有原因的呀,石漱秋大三了,接下来要出国、保研还是别的什么,他爸爸肯定要提前为他铺好路。上台演讲也好,争夺翡仕文学奖也好,都是攒履历嘛。” “哦……” 王子虚的脑海中飘荡起了一个熟悉的旋律:我有一个——好爸爸!好爸爸! 宁春宴接着说:“今天这个局是什么意思呢?咱们只是个引子,其实咱们不重要,石同河只是借这个机会跟学校领导搭上关系。让我们去参加,也是顺理成章,活跃气氛,主角是石同河。” 王子虚有些恍然:“我们是润滑剂?” “对,你是润滑剂,我是花瓶。花瓶你懂吗?”宁春宴冷静得像人工智能,“我要是不喝,他们能开心吗?” 王子虚有些心疼她:“你的自我认知也太现实了。” 宁春宴说:“那当然。” “但是不对啊,”王子虚又说,“你又没什么要求他办事的,何苦这么拼?如果是想让他为小王子站台,这也肯定不是喝一顿酒就能做成的事,不用费这个力吧?” 宁春宴说:“我当然不是为了小王子,我是为了你啊。” “啊?” “你的新作不是正愁找不到地方发表吗?”宁春宴说,“这次在酒桌上给石同河留下个好印象,让他帮忙,他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吗?” 王子虚深受感动:“谢谢。” “不客气,”宁春宴说完狡黠一笑,“你这个本杂志社的正式责编,光一个西河文会的头名可压不住,名气得好好提起来,我们杂志的名声才能水涨船高啊!” 宁春宴笑得贼兮兮地,小算盘打得“叭叭”响,但王子虚还是很感动,并且决定为她赴汤蹈火,士为知己者死,就算上当也他妈认了。 两人做好心理建设,勇敢地迈步朝着酒店而去。 踏进私房酒店大门,王子虚尽管已经努力保持镇定,还是被这里的奢华吓了一跳:从地板到天空都密布着玄奥深刻的线条和花纹,既像阿拉伯高超手工艺人的细密画,又好似后现代结构主义大师的手笔,烫金的字体漂浮在墙布上,空气里弥漫着郁金香的芬芳,能看出这里的主人花重金将这里打造成很昂贵的样子,接着花费了更重的重金让你看不出这里的布置具体有多少价格。 王子虚凑到宁春宴身边小声问:“这顿饭谁买单?” “我不知道,反正不是我,如果让我a,我当场死掉。”宁春宴说话很没出息,但是让王子虚很好受。 石漱秋站在楼梯口,看到两人,满面笑容地迎了上来: “宁才女,你来啦?” 宁春宴看着他面带得体微笑:“哟,石公子亲自在这里迎客呀?” 石漱秋不好意思地笑道:“谈‘亲自’这话就太抬举我了,来的各位都是我的师长前辈,我这个小辈在之类候着是应该的,我爸也让我多向各位学习。” 宁春宴问:“学习?可我听萧梦吟说,你在背后夸我长得漂亮,是真的还是假的?” 石漱秋更不好意思了:“这……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啊!” 宁春宴说:“我是问这个吗?啊,你说没说?” 石漱秋歪头装傻:“梦吟姐小题大做了,小题大做了。这事不值得专门跟宁才女说的。” 宁春宴“哼”了一声,笑着放过他:“行了,我先上去了。” “好嘞。后面也没别人了,我跟你们一起。” 宁春宴心情很好走在前面上了楼。进了包间,王子虚看到一群西装革履的人坐在茶座而不是餐桌前,气氛肃穆得像是某种仪式。 石同河坐在最上首的那张太师椅上,手边放着一盏茶,穿旗袍的小妹用轻柔的手法坐在旁边熁盏;李院长、黄星火等等各位大佬分作两列。 宁春宴猫着腰上去,小心翼翼地坐在最下方的沙发上,剩下一个王子虚没有座位,只能原地站着。 “……刚好小宁来了,我们刚才正说到,国内年轻一辈的作家有哪些还不错,这不,小宁就是一个呀。” 宁春宴连忙摆手:“我哪里算得上啊?我写的东西体量不够,哪里敢代表年轻一辈作家。” 石同河摇头说:“我一般从不夸那些年轻作家,哪位年轻作家若是得了我一个夸奖,恐怕要天天拿出去跟人说,身价一瞬间要抬起来好几个档。但是我觉得,你是值得一夸的。” 宁春宴惶恐:“不敢当。” “小宁你的作品我看过,我评价是,不说人话,不做人事,不钻研难懂,不学深难喜。” 宁春宴的表情有点小垮,刚才酝酿半天,她都准备好接受夸赞了,可是您这是夸我吗?我怎么听着像阴阳怪气呢? 她满脸疑惑地看向石同河,却发现他老人家脸上笑吟吟的,一点异色都没有,一时间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要说是表扬吧,话听着不是好话;要说是批评吧,他笑得又十分温和;要说是在开玩笑吧,他语气又太认真。 宁春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王子虚说:“也就是说宁主编写的文章,学术性较强。” 石同河点头:“对。” 宁春宴放下一口气。有点感激地朝救场成功的王子虚投去眼神。 石同河问道:“你这位是?” 宁春宴抢着介绍:“这位是我们杂志社的责编,王子虚。” 说完,她又补充道:“他也是新生代的作家,他的作品获得过西河……” 她话说到一半,旗袍小妹跟李院长说了一句什么,李院长说:“人已经到齐,菜也备好,大家入席聊吧?” 石同河“呵呵”一笑,把挂在胸前的眼镜架到了脸上:“我本来都不打算留下来吃晚饭,我这个年纪,已经不习惯大鱼大肉,只想吃点粗茶淡饭,果腹而已。” 有人过来端起他的胳膊,扶他慢慢站起来: “石老还是要保重身体呀,您就好像那文坛的定海神针,看到您身体康健,我这心里就有主心骨。你的身体不知道有多少人牵挂。” 石同河又一笑:“老骨头了,该出问题都得出问题,倒是近来习练《金刚经》,偶有心得,试过茹素,感觉身体变轻许多,眼睛也看清楚了,推荐给你们。” 众人入座,王子虚坐在靠下面的位置,右边是黄星火,左边是宁春宴。黄星火一直闭口不言,但比起其他人,王子虚对他的印象好多了,对这个座位安排,他稍微松了口气。 李院长问道:“石老在学佛?” 石同河道:“释学博大精深,是中华文化根脉所在,不学不行。” 李院长点头:“确实。” 石同河道:“佛教有三大经之说,说起三大经,黄教授,你知道是哪三大经吗?” 黄星火正低头等饭,突然被cue,有点不知所措,抬头道:“呃,我对佛学不甚了解。” 他主攻的是现代文学方向,要是换了钟俊民教授过来,肯定能说出个一二三四五六,但是他不行。 见把南大教授给考倒了,石同河不禁有点得意,接着又转头问李院长:“李院长知道吗?” 李院长也面露难色,道:“《心经》《金刚经》……” “不对不对。”石同河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全错。” 李院长“哈哈”干笑两声:“这要是钟教授在这里就好了,他肯定知道。” “钟教授是?” “钟俊民教授,是我院研究古代文学的。”石漱秋在一旁介绍。 “哦!”石同河高高仰头,“正如我刚才所说,释学也是中华文化的根哪,研究文学,也得研究一下佛学经典。” 王子虚偷看王星火表情,觉得他心里应该是不以为然的,但是在这种场合,肯定不好拂了石同河的面子,都纷纷点头附和。 石同河说:“唉,满座都是高士,竟然都不知道佛教的三大经是哪三大经吗?” 宁春宴偷眼瞥向王子虚,眼神交流:“你知道不?” 王子虚也偷偷看她:“我肯定知道啊。” “你知道你说啊!” 宁春宴眼神媚得很,王子虚不知道她是不是他理解的意思,但是,他真知道。 “三大经是《华严经》、《法华经》、《楞严经》。” 圆桌似乎分成了两部分,上半部分是石同河为首的大佬们,下半部分是宁春宴为首的闷葫芦,上半部分显然要热闹许多。王子虚这句话,让沉寂已久的下半张桌子有点一鸣惊人的味道。 石同河看向他:“你知道?” 王子虚点头:“知道一点。” “你对佛学有涉猎?” “只知道一点点。” 宁春宴忽然拍着王子虚的胳膊说:“他今年准备考我们南大的研究生呢。” 李院长眼睛一亮:“真的?考我们中文系?” “对。” 李院长看向王子虚:“没想到是应考生啊,你是本校的吗?” “不是,我本科是北理的,毕业挺多年了。” 王子虚这也算帮南大扳回一城,李院长挺高兴的:“认识我们南大的导师吗?喜欢哪个方向?要不要帮忙介绍?” 王子虚说:“多谢李院长,我已经准备好报钟教授的研了。” 石同河闷头搁自己的筷子碗筷。他本来打算顺着佛学往下说,王子虚这么一说,把他给打断了。王子虚有点惴惴起来。 这个逼本来是该石同河自己来装的,前戏都铺垫好了,结果被王子虚给抢着装了,虽然是帮李院长长脸了,但这不符合他们此行的目的啊。 李院长对石同河说:“您看,我们南大中文系,兼容并包,不乏饱学之士,各种方向都有,令公子要是想继续深造,不用担心,就在我们本校就行。” 王子虚心中暗暗为李院长喝彩,不愧是院长,这圆润的把话题拉到正轨的能力,着实让人佩服。 石同河叹了口气,说:“我近来潜心修行,还没有做到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地步,唯有这个老来得子啊,甚是挂怀。” 李院长正色道:“令公子在学校的成绩,还有表现,我都关注过,很出色,您不用担心。” “长江后浪推前浪。” “不,是前浪劈开破浪,后浪声势汹汹,都甚是伟大!” 石同河扬起头:“酒呢?酒来!” 看着服务生小妹往桌上摆放上足足四五瓶高度数白酒,王子虚踩空似的心里一虚。 第21章 烟锁池塘柳 上桌的酒,瓶身奇型,琼浆清冽,比王子虚平常见识的公务接待用酒高两个档次。高两个档次表达了对石老师的重视,只高两个档次表达了文人的风骨。 石同河看到那酒,几秒钟估出了价值,脸上表情宽和许多。王子虚捕捉到这一点,意识到他是个爱喝酒的人。 而且还能喝。 酒桌上主客的酒量到底有多少,摸清楚这个信息是制胜的关键。如果你跟对方喝了三轮还估不出来,那说明你自己就要被灌醉了。 以前王子虚还参与单位活动时,每次应酬,领导必问的便是对方单位带过来的人马有多少酒量,再则根据对方人马水平来排兵布阵。 有的人能聊,有的人能喝,如果能喝的量够把对面喝好,能聊的就可以多带一个。主场作战,优势就在这里。 这是在系统内,相互都认识,交锋已久,知道对方的量,是熟人的喝法。 怕的是碰到生客。 王子虚记得有一次招商引资,对方是合资企业,带了两个俄罗斯壮汉过来,他们单位这边被两人喝得全军覆没。怎么喝都探不到对方的底,越喝越绝望,气势上就输了。 所以找准主客的酒量十分重要,既要把对方喝好,又不能把对方喝倒。如果自己酒量好,就要打主攻多喝一点,如果酒量差,那就在大哥的掩护下协同进攻。 都是张苍年教他的小把戏。 想到张苍年,王子虚微微一笑,紧接着又开始发苦:今天这场合三方混战,自家这边只能自己来打主攻了。 这一桌是南大的主场,桌上南大的人最多,王子虚希望南大能够将主攻力量放在石同河父子身上,这样他和宁春宴两人就能少分担一些火力。 可惜事与愿违,南大这次似乎打定主意把桌上所有人都照顾到位,两头出击,一面给石同河敬酒,一面劝宁春宴干杯。没吃几筷子菜,宁春宴的杯中已经添了两次酒了。 偏生桌上还有个愣头青。宁春宴刚跟石同河干了半杯,石漱秋又举起杯子大踏步走过来,对她道: “小春姐,我敬你一杯。” 宁春宴还没吃口菜,放下筷子问道:“你跟谁学的这么叫我?” “啊?不应该叫小春姐吗?” “行吧行吧,随便你,”宁春宴微蹙眉打量他,“你多吃菜啊,给我敬酒干嘛,你不怕喝醉啊?” 石漱秋“嘿嘿”一笑:“小春姐关心我了。上了桌就不怕喝醉,就怕喝不醉。” 宁春宴好气又好笑:“谁关心你?我是关心我自己,我已经喝不下了。” 石漱秋“呵呵”一笑:“怕什么?这儿离南大近,都是自家人,还怕没人照顾吗?” 宁春宴苦笑:“谁照顾啊?” “小春姐还没男朋友?” “这个是秘密,不透露,”宁春宴举杯,“我随意啊。” “别。”石漱秋拦住她,“小春姐,你看,我们初次见面,一见如故,这么好的机会,今日得以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啊,小春姐你也该放下一点防备心理。” 宁春宴道:“我真喝不了!我只有三杯的量。” 石漱秋不听她的:“这样,我喝两杯,你喝一杯,怎么样?你看我分酒器都带过来了。” 他把手里的分酒器一举,里面起码还有半斤。 宁春宴顿时语滞。石漱秋打定主意要来灌她,这个时候就需要有人拉着了。 王子虚站起来说:“石公子,宁主编她量就只有这么点,要不这样,我代她喝一杯,我俩干了,如何?” 石漱秋不太高兴:“我两杯,她一杯。” “不不不,你干我就干。” 宁春宴说:“要不你俩喝一杯,我喝这么多。你一个人敬两个人,已经很划算了,可以吧?” 石漱秋犟起来:“那我非得喝两杯了。” 他二话不说,仰头把手里的一杯喝完,说:“一杯。” 说完,又添了一杯酒,正打算喝,王子虚抓住他的手:“别,慢点喝。” 石漱秋说:“你撒开。” 王子虚说:“这样,我也喝两杯。” 说罢,他举杯直接喝了两杯。 两杯酒下肚,世界顿时变得光怪陆离起来。 他也没看清石漱秋表情,只注意到他回座位大口吃菜,宁春宴凑过来小声问:“没事吧?” 王子虚摇头,也大口吃菜,吃完小声问:“我脸红了吗?” 宁春宴盯着他看了两眼,摇头:“没有。你酒量还挺大。” “我喝酒是不容易上脸那种。但是酒量不大。现在快感觉不行了。” “感觉没有啊?你不是在扮猪吃老虎吧?” 王子虚哪有扮猪吃老虎,实际上,他都不能盯着圆桌上的转盘看,转盘旋转,他晕。 桌上的热气蒸腾起来,和空调的冷风在中高空交汇,增加了房间的湿度,他仿佛置身一片雨林,柔软的座椅,如同身陷休伊直升机的座位,螺旋桨带动座位震颤,他穿过一棵又一棵大树,鼓点,电吉他……有人生来就是为了挥舞旗帜,红的蓝的和白的…… “你打算考钟教授的研是吧?” 身旁的大树说话了。 王子虚定睛一看,原来不是越共,是黄星火。 王子虚点头:“对。” “对古代文学感兴趣吗?” “嗯,我感觉我在这方面理解得不太足,想补一补。” 黄星火笑着说:“你这个思路不对啊,你的意思是,你在现当代文学方面,了解得比古代文学要更充分咯?” 王子虚一愣:“嗯,要更充分一点。” “那你应该选择现代文学方向啊,”黄星火说,“研究生阶段就不是通识教育了,不应该按照补齐短板的方式去学,应该往深处钻。” 王子虚带着几分醉意说:“主要我觉得,现当代文学方面……” “没什么兴趣?” “不,没什么好钻的了。”王子虚说,“主要我自己也是搞写作的,我去钻研现当代的时候总感觉有种……近亲繁殖的感觉。” 黄星火哈哈大笑。 王子虚又说:“黄教授,你对于小王子的解读,我觉得非常好。” 顿了顿,他又说:“跟我的想法不谋而合,甚至还有超越。” 他这个评价,对于评论人来说可以说是至高评价了,但可惜的是,大家不知道他就是小王子。宁春宴在一旁道: “那不是当然的吗?黄教授研究小王子好久了,从小王子爆火他就开始研究了,超过你的理解不是正常吗?你别当了编辑就嘚瑟,以为自己在研究小王子的问题上是权威了,这方面你还得多学习几个。” 王子虚一时语塞,然后说:“对不起,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 黄教授笑着看他:“你觉得哪部分说得好?” “我觉得您说的结尾这部分意识流的技巧方面,说到了我以前没有听过的内容,回去拿书对照着看,确实如您所说……” 王子虚和黄星火聊得甚是投入。黄星火学识渊博,他的见解总是能让王子虚开眼界,知道更多解读方法,而王子虚的问题又刚好能搔到黄星火的痒处,他能籍此拓展开来,讲出更多新鲜有趣的观点。 回过神来的时候,王子虚突然发现,一会儿没看着,宁春宴不知什么时候跑去石同河身旁了,手里还端着酒杯,似是要敬酒。 他暗道不好,连忙跑过去,凑近了听他们在讲什么。 原来刚才两杯酒下肚,王子虚已经有些迷糊了,宁春宴却还记着来此的目的,想找石同河帮王子虚要一两个人脉,跑去跟石同河单独敬了一杯,却又被石漱秋给缠上了。 石同河说:“纪晓岚说过,世间书籍中语,无不可成偶者。意思就是只要功夫深,只要有对,就一定可以对上。可是偏偏世间就有许多对子对不上。漱秋你自诩才学无敌,能够对上世界所有的对子我就服你。” 石漱秋笑而不答,石同河又问,他才笑道:“纪晓岚能够有那个自信对上,我如何没有自信答应?” 旁边李院长说:“石公子的意思,你才学已经可以媲美纪晓岚了?” 石漱秋说:“不是媲美,是超过。” 众人一惊,随后壮之。 石漱秋说:“纪晓岚这话就是对不上对子就是看书不够多,只要看书够多,就一定能对上,以前文人无聊只能玩文字游戏,现在是信息时代了,什么书找不到?超过纪晓岚那种古文人不算什么,我觉得。” 宁春宴忍不住说:“信息时代的资讯确实发达,但那也是建立在能够妥善运用信息优势的前提上,如果只是一味徜徉在碎片信息里,那见识是广博了,可功夫未必能够有古代文人深呐,更何况是纪晓岚那种聪明人。” 石漱秋玩着手里的杯子,打了个响指:“刚好,刚才就想敬小春姐一杯,被人给搅了,要不我们现在打个赌,小春姐你随便出个‘绝对’,我要是能对上,你就喝一杯,我要是对不上,我自罚三杯,怎么样?” 宁春宴顿时后悔自己不该多嘴,但此时周围的人一听都轰然叫好。 石同河也笑着说:“这个有意思,不过人家宁主编是个小女孩子,不能让人家干喝,你要是对上了,你也陪一杯。” 石漱秋说:“行,小春姐,就当是我答上了才有资格敬你一杯,行不?” 这就算是被架住了,宁春宴忙说:“不至于不至于,不是不跟你喝,我酒量是真不行,就当是玩游戏了。” 石漱秋一叉腰:“行,你尽管考。” 宁春宴表面上退了一步,实际上心里已经盘算好了,她要出一个真·绝对,对死他,让他喝上三杯,之后他肯定不敢再来劝酒了。 于是她装模作样地沉吟片刻,抬头道:“那我出上联,‘烟锁池塘柳’。” 听到这个上联,王子虚顿时心一沉,果然,石漱秋眉开眼笑。 底下的众人却是纷纷叫不公平: “宁主编出手太狠了,一开口就是个千古绝对,这下石公子怎么对啊?” “烟锁池塘柳”,相传是乾隆皇帝出的名联,号称千古绝对。因为这简单五个字,偏旁包括了“火、金、水、土、木”五行,同时又勾画出一派优美朦胧景致,浑然天成。 想要对上,下联也必须带有五行偏旁,或者其他五个可并列又能形成偏旁部首的事物,比如“五音”。同时还要合辙押韵字性相同,难度极高,所以被称为千古绝对,无人可以对上下联。 然而实际上,这对子并非绝对,也并非乾隆出的。 这对子出自《中洲草堂遗集》,作者是明代人陈子升,光是那本书中,作者自己就拟了三个对子对上。 这上联流传多年,无数文人挑战,早已找到了诸多下联,到了现在,更是有不少网友对出了下联,搞怪的诸如: 烟锁池塘柳,柯洁炸地球,深圳铁板烧,火锅涮培根,油炸金柯垃,板城烧锅酒,汉城柴锅灶,锅煲野菜汤…… 只不过,这对子虽然有名,来历却不甚有名,下联对上了的事,又更是不有名。所以宁春宴只知道这是“绝对”,却不知道这“绝对”其实不绝。 石漱秋一笑,道:“呐,小春姐,刚才说好了哈,如果对上了,你得跟我喝一杯。” 宁春宴听他这么一说,看他自信满满,顿时就不自信了。 石漱秋又说:“难度这么高的对子,我光这样跟你喝,好划不来啊,要不喝个交杯?” 旁边的人鼓噪起来:“喝交杯!喝交杯!” 李院长甚是尴尬,石同河一言不发,坐在下首的黄星火撇过头去,显然对这种瞎鼓噪不甚以为然。 宁春宴脸上大臊:“你先对上了再说!” 石漱秋不慌不忙,说:“这一联,烟锁池塘柳,上联偏旁中含有‘金木水火土’五行,所以,下联的偏旁也要带五行。 “所以,下联,我对‘炮镇海城楼’,同样含有五星偏旁,词性还相同,完美。 “但是还不止,我还可以对上一个,‘灯洒锦绣城’,每个字里也都藏了‘金木水火土’。” 石漱秋端着酒杯,玩味地看宁春宴:“怎么样?来吧?” 宁春宴咬着嘴唇,大感后悔,王子虚挤上来,帮她说道:“宁主编是真的酒量不行,让她干杯,肯定会醉倒的。” 石漱秋有点醉了,兴奋道:“不行不行,刚才都说好了!” 王子虚说:“要不这样吧,我代她喝。” 石漱秋扬起下巴:“你什么人?你凭什么代她?你有什么资格?” 说完,场面有些冷,他想到这么说有些失言,又补充道:“这是我跟小春姐的赌局,不干闲人事,走开走开。” 李院长说:“别这样说,他也是护花心切。” 石漱秋说:“噢哟,那我倒成辣手摧花了,小春姐,没事的,你要是喝醉了,我包你安安全全回到家,大家都可以作证。” 王子虚还准备再说点什么,宁春宴夺过他手里的分酒器,说:“不就是两杯酒吗?干就干,谁怕谁?” 说罢,她一仰头,一饮而尽,顿时脸上通红,喉头滚动数下,才又给自己斟满一杯,又仰头一饮而尽。 顿时众皆喝彩,席上热气腾腾。 石漱秋原本想跟她喝交杯的,宁春宴喝得快,倒是不好意思开口逼她了。宁春宴喝完,脸色越来越差,告了声醉,就跑到洗手间了。 王子虚脸色相当难看。 众人又讨论了一阵这两联对子,正打算回座,王子虚拿起宁春宴留下的酒杯,走到石漱秋座位后,轻声细语道: “石公子。” 石漱秋以为他要跟自己敬酒,回头道:“等我先吃口菜。” 他刚才陪了一杯,也有点晕。 王子虚说:“石公子,你刚才对宁主编那两联,我不是很服气啊。” “怎么?”石漱秋放下了筷子,石同河也转过头来看他。 “炮镇海城楼,灯洒锦绣城,这两个下联,都是流传已久的下联,不是你自己对的吧?” 石漱秋抿嘴:“对上了就是对上了。” “那这样,我来接力一下,”王子虚说,“我代替宁主编接着跟你玩,不知道石公子敢不敢答应啊?” 石漱秋将手搭在椅背上:“你想做什么?” “刚才宁主编在这儿,我不好说,你刚才说我不够资格跟你喝酒,我们好像也确实没喝过,现在她不在这儿,我这场子当然得我自己找回来咯?” 王子虚笑了笑,又说:“还是这个联,不算你刚才对的,我要是对上一个,你就喝一杯,如何?” 石漱秋擦了擦嘴:“我凭什么跟你玩?” “那这样,我对上两个,你喝一杯。”王子虚说。 石漱秋撇了撇嘴。 “还不敢啊?”王子虚说,“那我对上三个,你喝一杯。我要是对不上两个,我喝三杯。” 李院长挥手:“算了算了,别喝斗气酒,伤身体。” 王子虚还在笑:“没斗气啊,就普通切磋嘛,石公子才高八斗艺压纪晓岚,怎么会怕这个?” 石漱秋酒劲也上来了,杯子往桌上一放:“行啊,那你对,这个上联总共都没三个下联,你能说三个出来?” 第22章 无情对 说完,石漱秋连忙又补充道:“别玩文字游戏,我刚才已经说了的两个下联,炮镇海城楼和灯洒锦绣城,这两联都已经说了啊!你不能重复!” 王子虚一笑:“你那两联又不是什么宝贝,有什么好重复的?” 石漱秋说:“行,那你对,你对上了,我喝。不能在网上查,也不能用太长时间。对了,他刚才在网上查没查?” 旁的人立刻说:“他刚才没查。” 石漱秋说:“把他手机收了。” 王子虚轻蔑一笑,将手机稳稳放在桌上,就放在石同河手边,石同河斜眼看了一眼,随后若无其事地抬起头。 王子虚伸出食指,在酒杯里沾了点水,道: “那没问题的话,我就开始了。第一个下联,‘桃燃锦江堤’。”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上的酒水写在桌上。红木的桌子将酒水化开,留下半透明的痕迹。 石漱秋凑过来,眼睛一大一小,仔细盯着这一联瞧了半天。 确实偏旁都带有“金木水火土”五行不错。从字面意思上,可以理解为“桃花在锦江堤上开得绚烂欲燃”,意境景色皆美。 “第二个下联,‘灯镶深寺桐’。” 石同河从胸前拿起眼镜戴上,也开始仔细打量桌上的字。 这一联意境上稍差,但同样对得巧妙。 “第三个,‘枫铺满地秋’。” 王子虚抬手在桌上写完,李院长一拍手,叫了一声:“好!” 黄星火说:“好工整啊。” 旁边南大一个姓俞的老师说:“第三句不太能说得通。满地秋,满地秋是什么?感觉像是为了凑字硬填的。” 黄星火说:“这个满地秋是虚指,就好比‘烟锁池塘柳’,这个‘锁’字也是虚指,满地枫叶堆积,秋风起,满地红叶乱滚,一地萧瑟,很有情景。如果钟老师在这里一定能给出古诗中类似的用法。” 李院长点头:“这三句都对得很巧。哎呀,没想到这一个‘绝对’,都能凑出三句下联,加上刚才石公子的那两句,已经有五句了吧?” “哼。” 石漱秋冷笑一声,举起酒杯:“还能凑出三个对子,算你博闻强识,愿赌服输,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喝就是了。” 俞老师伸出大拇指:“石公子雅量!石公子海量!既雅量且海量,出个上联如何对下联?” 旁的人哈哈大笑,都道,这又是个绝对。 在欢笑声中,石漱秋正举起酒杯,却遭王子虚拦住: “别急,刚才说了,我每写三句你就喝一杯,我还没写完呢。” 石漱秋放下酒杯,脸上表情变幻:“还有?” 旁边人顿时都不做声了。 王子虚用手指沾了点酒,接着一边写一边念道: “第四句,灯垂锦槛波。” “第五句,烽销极塞鸿。” “第六句,钟沉臺榭灯。” 这三句都是《中洲草堂遗集》当中的句子,分别出自三首诗。对仗比前三句更为工整,字品也更加古风,尤其是第二句“烽销极塞鸿”,意境比上联更为辽阔。 王子虚特地留了个心眼,知道越到后面,石漱秋越有可能耍赖,越容易在字眼上挑毛病,所以特地将这三句留到后面。 果然,石漱秋和其他几位图着讨好石同河的人们凑过来,对着桌上的酒渍研究半天,想要找出破绽,硬是没有琢磨出来。 三句都各自念了两遍,石漱秋才不甘心地坐回自己位子,摇头不语好半天,才看向他说:“你不会是为了这一下,刚才专门在底下查过了吧?不然哪来这么多下联?” 众人看向王子虚,和他疑惑一致。“烟锁池塘柳”这上半句,哪怕对出一个下联都要绞尽脑汁,要不是突击补习过,很难解释一个人临场能写出这么多。 有人道:“要是刚才偷偷查手机,就为了特地过来搞石公子一下,那就没意思了啊。” 黄星火连忙说:“刚才我一直在跟小王聊天,他没有查过手机。” 众人望向黄星火,黄星火补充道:“我用我的人格担保,他绝对没有查过手机。” 李院长一笑,说:“黄教授可是我院副教授,你说了大家都会信,‘用人格担保’就有点小题大做了,黄教授,以后别说这种话,不然要被小辈看轻了。” 他明面上是批评黄教授小题大做,实际上隐隐地站在了黄教授这一边,潜台词便是:我院副教授都说了,甚至拿人格担保了,你们还有什么不信的? 这下没人说话了,石漱秋终于说:“算我栽了,刚才灌了宁春宴两杯,我还你场子,也喝两杯,行吧?” 王子虚摇头:“我还没说结束了。” 李院长瞪起眼睛:“难道还有?” 俞老师伸手,皱眉道:“哎,那个谁,小王是吧?你够了,差不多就行了。” 李院长伸手打住他:“别,我真想看看他还能不能写出来三句。小王,你写三句出来一句不能少哈!少一句你喝一杯,敢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王子虚嘴角勾起一笑。 石漱秋灌了宁春宴两杯酒,怎么可以这样轻松放过? 他要他加倍奉还。 他一边念,一边在桌上写道: “第7句,杆钓墨江秋。” “第8句,楼衔塞湖秋。” “第9句,河鉴野村秋。” 俞老师瞪眼道:“全都是‘秋’?你故意的吧?” 黄星火说:“都是秋字结尾,也说不得什么,毕竟不是写诗。” 王子虚冲石漱秋竖起三根手指头,晃了晃,只见他脸色发白。 “知道了,三杯,”石漱秋说完,看他表情,脸色一变,“难道还有?” “有啊。”王子虚说。 说了加倍奉还,少一杯都不算加倍奉还。 王子虚一边说着,一边写道:“锈堵油烟机……” 看到这一句,众人稍微一寻思,随即哈哈大笑。 “烟锁池塘柳,锈堵油烟机。”虽然文字粗俗,但确实五行俱全,“烟”对“锈”,“锁”对“堵”,“池塘柳”对“油烟机”。按照“无情对”的讲法,也能说得过去。 “无情对”是只求字性相对,不讲词实际指代的物。比如“仙人洞”对“凡士林”,“东坡肉”对“西班牙”,“安非他命”对“如是我闻”。 这个无情对,王子虚写下时也甚是无情,拿来绝杀石漱秋。刚才他写出9个对子石漱秋都没破防,这个“锈堵油烟机”终于让他破防了,也不管接下来王子虚还打算写什么,抓起杯子站起来,声音粗粗地道: “够了够了,别写了,写再多,我就只能喝三杯的量,我只喝三杯,比刚才还多一杯,场子还给你,行了吧?” 王子虚听了,也不接着写了,在餐布上擦了擦手指,表示就此罢手。 刚才石漱秋灌宁春宴,他想反过来让他也体验一下被人灌酒的滋味,一报还一报。只不过石漱秋输得有点气急败坏,失风度了。 石同河摘下眼镜,发话道:“这小兄弟写了这么多,倒是有趣,不过如果一意为了赌酒,就显得心胸有点不宽阔了,我看,要不,算了吧。” 王子虚脸色微变。 算了?什么算了? 李院长伸手对王子虚道:“算啦算啦,听石老师的,你跟石公子握手言和,今天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 场间气氛稍微和缓一点,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烟消云散,马上有人站起身来,积极敬酒。 李院长冲他眨了眨眼。石同河依旧不动声色地坐在上位,看也不看王子虚。 石漱秋松了口气,顺势放下了酒杯,重新坐回自己座位,脸上慢慢浮现尴尬的微笑。 王子虚这才理解过来,石同河说的“算了”,竟是连刚才那三杯也算了。 李院长眼神飘忽,暗示他回座位。 他这眼神是私下里暗示的,不是以势压人,也不是为了讨好石同河。王子虚知道,他这是在提点他。得饶人处且饶人,石同河都发话了,就该给面子,不要把石同河得罪死了。 穷寇莫追,占了石漱秋一顿便宜,也到了该息事宁人拿好处的时机了。 只是,王子虚有些不甘心。 “刚才是谁说说话算数来着?” 石漱秋刚放下酒杯,手臂一滞。 王子虚又上前一步:“刚才我要替宁主编喝,是谁说愿赌服输,说话算数来着?敢情别人喝的时候说话得算数,到自己就可以不算了是吧?” 石同河眉头大皱,抬头看他欲言又止:“哎你……” 话中途而顿,随即连连摇头。 李院长脸上笑意更浓了,心想宁春宴找的这责编,做人未免太莽了,非要当着这么多人面把场子找回来,让石同河下不来台。 他刚才的意思就是暗示王子虚高抬贵手,放石漱秋一马,之后要是能结交上石家,会有多少人跪地上都求不到的好处,尤其是对于他这种中文系、还混出版行业的。 结果他就是没懂。 王子虚不是没懂,他什么都懂,他只是不想懂。 你石同河心疼宝贝儿子,就可以把好不容易劝来的三杯酒一笔勾销,刚才怎么不让我代宁春宴喝酒?不喝也是不给面子,劝你喝也是不给面子,敢情你石同河面子大过天是吧? 石漱秋仗着身份能到台上去说小王子是女的,他还得亲手批准。他王子虚被人欺负惯了,给你随便欺负没脾气,宁春宴还能随便给人欺负了? 他不答应。 他歪头看着石漱秋:“石公子不会言而无信吧?” 石漱秋站起来,表情跟方才宁春宴一样,斟满手中酒杯,高高举起,举到他脸前,道: “一杯。” 说罢,满饮。 “两杯。” 又满饮。 倒第三杯的时候,他的手已经在晃了,人都有些站不稳,旁边人过来扶他:“算了算了。”被他一把推开,酒泼了一地。 “三……杯。” 石漱秋一仰头,喉咙滚动,第三杯艰难咽下去。王子虚紧盯着他杯中酒全空,才功成身退似的回到自己座位上,捏筷子吃菜。 “呕……” 石漱秋坐下没多久旋即吐了一地,马上有人起身喊服务员。 王子虚也没心情吃菜了,忽然想到宁春宴还在洗手间,许久都没动静,不知道是在躲酒还是真躺里面了,赶紧过去敲门。 敲了几声也没人应,伸手一推,好在门没槛上,进去一看,发现情况比自己想象中更糟糕,一向爱干净的宁春宴抱着马桶,双腿呈弓步状坐在地上,头侧靠在马桶垫上,双目紧闭,也不知道是睡是醒。 王子虚关上门,连忙上前扶起她,宁春宴的身子柔弱无骨,头一歪靠在他肩上,嘴角还沾着食物残渣。 王子虚拍了拍她的脸,没发现动静,心想莫不是酒精中毒了,也顾不得避嫌,脱了衣服披在她身上,扛起她就往外冲。 简单跟席间人说了两句,那些人都在照顾石漱秋,也没人管他,王子虚匆匆踢门离开,叫了个出租车,往附近的医院去。 在外面等车时,凉风一吹,宁春宴幽幽有些醒转了,等王子虚把她扛进车,她便彻底醒了。 “你干嘛?” 王子虚一脸惊喜:“你没事了?” “你不要我了吗?” 王子虚坐上车,对前排司机说:“去医院。” 宁春宴大怒:“连你这样的卡皮巴拉都不要我了,我活着还有什么用?既然如此那我也不装了,去洛克王国!” 司机疑惑地回头:“去哪儿?” “去医院。” 宁春宴倒在王子虚身上哭了,用手使劲捏他的大腿根,银牙紧咬:“我恨!” 司机总算发动车子往医院方向去了,王子虚在后排疼得龇牙咧嘴,好半天才把她的手掰开,结果她身子一歪,直接躺到他腿上,粉拳在空中乱挥,其中两下正中他的下巴,让他眼冒金星。 “只愿得一人心,白刃不相饶,说得比唱得好听,你有什么资格让我青丝成霜?没时间了,快带我去洛克王国!” 司机师傅说:“吐车上200啊。” 王子虚最终带宁春宴去医院看了,医生判断不太需要打针,就算要打针,她也不配合,最后开了点醒酒药。于是王子虚又带她回她自己家。 凭着一时激愤,场子是帮宁春宴找回来了,但至此,宁春宴的计划全部告吹。这场酒宴不仅没能把王子虚推介出去,给他搞来两个杂志的人脉能让他发稿,还把人石同河给得罪了。王子虚不知道该怎么跟宁春宴交代。 但王子虚得罪的人多了后,就变得债多不愁起来。他自有一套方法论宽慰自己:石同河这种人,蹭起小王子的关系来毫无障碍,托人办事不给好处,连来一趟都感觉赏了天大的脸,结果灌了他儿子三杯酒都心疼不已,他要是真毛了要小心眼的报复,那说明这人难取悦而易得罪,离远点是最好的,不然以后有的是苦头吃。 王子虚不知道等宁春宴醒来后该怎么跟她解释,但明天的事自然交给明天去烦恼,今天姑且先睡个好觉。 好在王子虚是知道她家位置的。宁春宴在东海有一栋70平小房子,是她独居的地方。等真的把人扛到楼下,他又有些犹豫了。 这个世界对男人总会设置着各式各样的陷阱,比如裤裆上的拉链、皮带上的铜头、还有肩上扛着的酥香无骨醉酒大美女。 当然,其中第三者在日常生活中并不经常能见到,至少裤裆上的拉链的风险是时刻伴随男人一生的:如果你把小和尚从这东西里掏出来上厕所,那么根据墨菲定律,迟早有一天你会被这玩意儿夹得吱哇乱叫。这是属于男人的人生陷阱。 所以王子虚站在楼下时也有过一瞬间的犹豫:我把宁春宴送上楼究竟该做到什么阶段抽身而走呢? 以她现在的状态,把人往沙发上一扔就走肯定是不适合的,那样潇洒是潇洒了,可第二天也许就会有新闻说某女作家被自己吐出来的东西呛死在家中。 把她扶上楼洗脸接水端盆子,等她恢复一点神智再走,显然更加稳妥,但她什么时候才能恢复神智呢?也许这一呆就是一晚上,等到明天,他还在她家蹲着,事情就说不清了。 宁春宴伸手拽着他的脸颊:“卡皮巴拉,你说,爱情的意义是什么?” 王子虚把她的胳膊往肩上稍稍,说:“我们去洛克王国。” 宁春宴眼睛一亮,不说话了,老老实实跟着他走。 他也没想好待会儿该怎么办,他在《小窗幽记》里读过一则令他钦佩不已的对子:交友须带三分侠气,做人要存一点素心。他现在只能凭着一股纯粹的冲动,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上楼。 他把宁春宴的胳膊放在自己肩上,一只手抓着手腕,另一只手箍在她腰上。他尽力不让自己两只手乱摸,这样的后果是宁春宴难受他也难受。 她今天用了一点香水,不知名的香调和她常用的护肤品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再加上她呼吸间的酒气,混合成一种奇妙的味道,柔软皮肤上出了细汗,粉扑扑的,看得见血管。 如果不是她的高跟鞋踩了他脚趾一下,现在的场合也许更美好。 好不容易掏出钥匙,打开了门,将宁春宴运进房内。此时她倒乖巧,一声不吭,王子虚稍得轻松。 但他突然注意到,宁春宴家灯火通明,客厅的灯都是开着的。 “当当!” 客厅传来一个声音,一个肤白如雪的女人从旁边房间转出来,站在他面前,跟他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王子虚仿佛回到了多年之前。 她是陈青萝,他是王子虚。 如果陈青萝身上除了内衣还穿着别的衣服,此时重逢的场景或许会更加美好。 第23章 羽加迪姆勒维奥萨 “你想干嘛?”陈青萝问。 “你想干嘛?”王子虚加重语气,把问题抛了回去。 陈青萝以为他没听懂,咬字很重:“你带着她回来是想干嘛?” 王子虚反问:“你穿成这样是想干嘛?” 两人同时惊怒交加,王子虚主要是“惊”,陈青萝主要是“怒”。 但王子虚还算有点理智,给我们的陈青萝小姐保留了最后一丝体面——他问的是“你穿成这样想干嘛”而不是“你没穿是想干嘛”。 陈青萝终于意识到自己现在十分不成体统,轻轻“哦”了一声,走回了房间,过了会儿,上半身裹着一团被子出来了——但下半身依然如故。整体上像个被子精。 然后,她叉开双腿气势汹汹地问:“你想干嘛?” 陈青萝所问的“你想干嘛”,并不只是字面意义上的意思,而是包含了时间、空间、人生、世界观,诸多问题浓缩打包在一起凝聚而成的一问。 她刚从闭关状态中恢复,重回老友家中,却见到王子虚拥着好友从外面回来了。 自己闭关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何等翻天覆地、扭转乾坤、不知廉耻、低俗下流的情节桥段? 幸好自己这是回来了,要是没回来,还得被瞒多久?这两人拉拉扯扯的,搞不好还要一起吃小小酥,试想想,这还得了? “呃。”宁春宴在王子虚怀里适时打了个嗝。 王子虚这才反应过来,意识到她误会什么了,说:“她喝醉了,我送她回家。” 陈青萝说:“你不灌她怎会醉?” “不是我灌的,是别人灌的。” “是你朋友灌的?” “不是,是迫不得已的应酬。” “你有没有多少存着一点她喝醉了好占她便宜的心思?” “绝对没有,我还带她去看医生了,你看我还有发票。” “那就是她自己想醉。” “她不想,她什么都不想,她只想去洛克王国。” “但是你们事实上就是在一起贴贴嘛!”陈青萝发出被欺负了似的声音。 说完她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了,改口道:“我是觉得你占了便宜自然能够这么轻松,你看某神国遥控人家bp机爆炸,屁都不放一个,被人谴责了就跑到国际上大喊委屈。shameonyou!” 这话怎么这么耳熟?感觉好像在哪里听过。 王子虚解释道:“我向天保证,我绝对没有歹意,是迫不得已才把她扛回来的,把她扛回来,没法不身体接触,这是不可抗力。 “你看,如果我有湘西赶尸的技能,我肯定掐个法决让她自己跳回来,但是我没有;我也没有《哈利波特》里面的飞来咒,不能让她自己在空中飘回来。其实我也不想啊,我也有牺牲的。” 他说得情真意切,陈青萝稍微平复了一点,但依然不高兴:“让人在空中飘的不是飞来咒,是飘浮咒,你个白痴。” 王子虚眉头一皱:“哪里有漂浮咒?” “就是漂浮咒,是他们打败巨怪那个咒语。” “那个不叫漂浮咒,叫‘羽加迪姆勒维奥萨’!” 陈青萝振振有词:“对啊,那不就是我说的,不是飞来咒,你个白痴。” 王子虚说:“你也记错了。” “白痴白痴白痴。” 对喷完,陈青萝心情倒好了,语气恢复冰冷:“呐,那我问你,我要是不在这儿,今天是不是就得发生点什么了?” 王子虚说:“我们不能让现在为未来没有发生的事情买单。” “但是未来可能发生的事足以决定现在,或者说,每一个选择都是被未来提前决定的。” “如果我说不会发生什么,你会信吗?” “会信啊,你说,我就会信。” “不会发生什么。” “我不信。” 王子虚急:“你看你?” 陈青萝说:“你说的方式不对,你应该说,你和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为什么她醉了你没醉,为什么由你来送她回家,以前发生过这类事情没有,接下来你打算怎么收尾……只有讲清楚这些才算说了啊,光说一句‘不会发生什么’,那只不过是考验别人对你的信任度罢了。” “我要去洛克王国……” 两人同时看向宁春宴。最后那句话是她说的。 …… 于是两人把她安顿到沙发上——说是两个人,实际上只有王子虚一个人,陈青萝主要是在旁边看着——王子虚给宁春宴喂了水,又让她侧躺,还给她准备了接呕吐物用的水盆。 在这个期间,陈青萝终于换上了正常人类的衣服——上半身加了一件宽敞的t恤,下半身依然不穿,只是用衣服下摆挡住,但至少是人类的衣服——王子虚做完一切,陈青萝在他身旁坐下,给自己泡了一杯红茶。 做完一切,王子虚带着一身疲惫,窝在了沙发里,跟陈青萝四目相对。 “现在继续刚才的话题吧。”陈青萝说。 “刚才讲到哪里了?羽加迪姆勒维奥萨?” “不是那里,是你们今天的奇妙冒险。” 王子虚顿了顿,然后开始跟她讲。 他讲,他们的杂志创刊号如何大获成功,小王子的研讨会因何召开,石漱秋如何要上台演讲,石同河又如何放了他们鸽子。 他又讲,他自己的如何找不到地方发表,他们因此带着目的性去赴宴,宴会上宁春宴如何被灌醉,他又如何找回场子,最后如何把宁春宴抬回来。 在这个过程中,陈青萝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手撑在侧脸静静听着,坐姿优美,听他说话时,眼睛时不时眨巴两下。 王子虚慢慢意识到,误打误撞中,他好像,终于和陈青萝正常地对上话了。 这还是十年来的头一遭。 自打和她重逢,已过去了4个月14天,他和她短暂的几次面对面,都没能建立起有效的对话,不是隔空传话,就是顾左右而言他。 他不敢表现出对她感兴趣,几次小心试探都无疾而终。要不是这次因为这场乌龙,他恐怕很久都没法直接跟她目光相触地说话。 听完王子虚的故事,陈青萝发表意见道:“所以,你把石同河给得罪了?” 王子虚说:“也不能说是得罪了……只不过是酒桌上把他儿子灌了几杯而已,石同河的心眼没这么小吧?” 陈青萝深深叹了口气:“你完了。石同河他心眼很小的。” 王子虚开始坐立不安:“真的吗?” “真的,”陈青萝双臂环在胸部下方,斜眼看窗外,露出回想的神情,“我19岁的时候第一次参加新锐奖颁奖,因为致谢辞的时候把我高中语文老师放在他的名字前面了,他后来发言时故意念错我名字,还念错了三次。” 王子虚皱眉:“有没有可能,他真的记错你的名字?” “没有可能。”陈青萝说,“纠正了两次他都执意念错,明显就是故意的。” “你怎么知道是因为你把他名字放在后面了?” “我当时不知道啊!”陈青萝说,“后来我是碰了不少壁,才慢慢想清楚这件事的,我反思过很多次,之前没得罪过他,如果说哪里让他不爽了,也就是这一点。说实话,想清楚这一节时,我也很震惊。” 王子虚也很震惊。他以前从未想过石同河心眼这么小,甚至连传言都没有听到过。 在他以往听过的宣传中,石同河一直是那个如椽之笔写尽世间疾苦的国之栋梁。 陈青萝表情有点抑郁:“我当时才19岁啊,哪里懂这些?偏偏他把其他人的名字都念对了,就把我的名字念错了,还念错三次,还是在那么重要的场合,我当时心情真的……不堪回首。好在后来媒体报道时把我名字写对了。” 王子虚看着陈青萝,她从未如此近,近得连睫毛的颤动都能数清,但王子虚觉得她又如此遥远。 19岁的时候他在干什么?在大学宿舍里躺着打飞机吧?那个时候陈青萝在参加有石同河参加的颁奖典礼。 王子虚有些心疼地说:“没想到你以前受了这么多委屈。” 陈青萝说:“也没事啦,所以我现在都不跟他们玩。” 说罢,她的一双美目看向他:“你比我得罪得更狠,打算怎么办?” 王子虚说:“不怎么办。” 顿了顿,他又说:“我之前还感觉有些冒昧,有些忐忑,现在看来,他居然还欺负过19岁的你,那看来他确实是个大坏蛋,我心里也没什么负担了。” 陈青萝抿紧嘴,努力不让笑意浮现出来:“谁是大坏蛋了?人家文人傲气就是这样的。” 王子虚点头:“对对对,都是好人,没有坏蛋。” 笑完,王子虚终于想到了那个关键的问题:“你为什么在这里?还有,为什么你刚才什么都不穿?” 问完这个问题,好不容易建立起的正常氛围又降到冰点。 陈青萝狠狠瞪着他,说话声音却很小:“我有穿内衣。” “你为什么在别人家只穿内衣?” “第一,这不是别人家,我有钥匙就不是别人家。” 王子虚听得目瞪口呆:“昂?第二呢?” 陈青萝说:“你把宁春宴抬到床上去吧,她总不能在沙发上睡一夜啊。” 一看她开始顾左右而言他,王子虚就知道,她肯定没想好“第二”有什么。就算想好了,她也没好意思说。他也没好意思猜。 王子虚站起身:“既然你在她家,我也就放心了,接下来就由你来照顾她吧。” 他转身,衣服下摆被陈青萝攥住,攥得紧紧的。 “我不要,我不会照顾。” 王子虚转身:“你只要别让她吐到地上就行。” 陈青萝鼻子都皱了起来:“还会吐吗?” “有可能。” “你把她运到卧室去,不要放在客厅。” “不行啊,我要是把她扶过去,又回有身体接触了,我又不会羽加迪姆勒维奥萨。” “你去学一个啊!” …… 第二天,声音里满是疲倦的宁春宴给王子虚打来电话,问道: “昨天是你把我送回家的吗?” 王子虚说:“呃,是啊。” “谢谢啊。” “不用谢。那个……陈青萝没告诉你什么吗?” “你怎么知道她在我家?哦,她是昨天来的啊,唔,头好晕。” 王子虚安慰她道:“你好好休息,别想太多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慵懒呼吸沉重,像是还睡在床上:“没法不想太多啊,刚才石同河联系我了。” “什么?” “他说,他帮你找了《古城》杂志的编辑,人家答应看看你的稿,如果有条件会发。” “啊?” 王子虚听完,心里开始打鼓。《古城》也属于一线杂志,如果能发在《古城》,甚至比《长江》要更好。 但是石同河这又是唱的哪一出?他学佛学得心眼不小了? 王子虚问:“你记得昨天被灌醉后发生了什么吗?” “不记得了。”宁春宴声音很茫然,“我就记得做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梦,什么翡仕奖、梦百合什么的……我昨天喝醉了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王子虚想了想,说:“没有。” “那就好。” “昨天我其实把石同河给得罪了。”王子虚坦白。 “啊?” 王子虚跟她讲了昨天他怎么帮她打抱不平,怎么硬把石漱秋灌了三杯酒当场吐一地,给她找回了场子。 听完,宁春宴声音清醒不少:“你昨天这么帅啊?难怪今天石漱秋死活不回消息,看来是比我醉得厉害。” 王子虚问:“你不生气?”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我还觉得挺解气呢,哈哈,活该。”宁春宴幸灾乐祸,“确实有点冲动了。但归根结底,还是我的问题,我就不该觉着一顿饭就能求人帮忙办事,人家又不是做慈善的。” 王子虚摊手:“那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他指的是石同河帮忙介绍人脉。 宁春宴沉吟良久:“这我就不知道了,但人家都介绍了,你就去见见吧,那万一人家编辑人很好看中了你的稿子呢?” 王子虚要到了那位编辑的联系方式,约了线下见面。第二天,他带着几分忐忑,提前在餐厅定好位置。等了20分钟,人终于来了。 第24章 黄金时代 王子虚定的餐厅在滨海路,这是一个让人想起郭敬明在他的成名作里夸张描述的地方——迷宫般的都会、高谈阔论的白皮肤外国人、眼花缭乱的奢侈品、高冷的店员,以及停满法拉利、兰博基尼、柯尼塞格等优雅跑车的街道。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昂贵的射灯金光四射,将一身a货西装的他点石成金地照出高档商品氛围感。 一个老态龙钟的婆婆从窗前走过,蓦然回首,和他隔窗对望,这一眼竟望出了阶级隔阂、身份鸿沟的意境,如果此时找好角度“咔嚓”拍一张照,一定能引发人们心中强烈共鸣。 王子虚觉得,这个世界究竟如何,其实取决于你怎么去看待它。就好比他和这位老太太,当世人皆向这副画面投以悲悯目光,发出这物欲横流的小时代之叹时,谁知道那位老太太是不是家住滨海路附近,拆迁补了20套房子? 说不定王子虚这个乡毋宁才是值得同情的那个。 老太太的身世究竟如何,王子虚无从知晓。对于其他人来说,坐在这金碧辉煌的橱窗里的王子虚的身世,同样也无从知晓。 世事究竟如何,乃是实然,除了实然之外,都是猜测。猜测即是虚构,人们的品评人物陟罚臧否多半都建立在心中虚构之上。 同情老太太也好,同情王子虚也好,都只是在脑海中虚构了他们一个需要同情的理由,强行将自己的滥情赋予他们身上罢了。 两人都同情,进而同情全人类,觉得众生皆苦,是佛;两人都不同情,进而不同情任何生物,是魔。这两者都是坚定不动摇的,不会轻易被外物所影响。 人类极难成佛也极难成魔,多是在两者间徘徊颠簸,将自己有限的感情投射给小部分人,所以易喜易悲。 当某件事让人心情糟糕时,换一个角度去看,可能会获得完全不一样的感受。因为虚构的部分不一样了。人类是一种时时刻刻都在进行虚构创作的动物。 王子虚是贩卖虚构的人。写也好,假扮成小王子制造力比多也好,都是将自己感受到的东西暗度陈仓地伪装成实然,兜售给愿意买单的人。当然,他尽量只说真话,这是严肃作家的责任。 只不过,真实也是具有主观性的,对于此时此刻此地的他来说,透过窗户可以看到路旁种满高大的法国梧桐是真的,这条街道晚间可以感受到扑面而来海风也是真的,路边停着的车他没一辆可以买得起也是真的。 这些杂乱无章的真实共同构成了一个复杂且无意义的世界。人类用自己的目光给这个世界赋予了意义。他将这些真实提炼出来,组合成某种形状,再送到人们眼前,这就是他的工作。 从这个意义上讲,他感到自己责任重大。 王子虚发呆时就会思考,一思考,就会想到这些东西,这些思想让他容易变得冰冷且不幸福。 就在王子虚的思想越发飘飞到天际之时,那位编辑终于款款到来,他看上去40岁上下,表情一脸严肃,身穿褐色衬衣,袖子很整齐地挽上去,露出一块老式腕表。 王子虚对他的第一印象是,他为人十分正派。 编辑走到桌前跟他面对面坐下,把公文包放在旁边的椅子上:“我姓郝,你可以叫我郝编,你可能没听过我的名字,但你肯定听过我手底下过的稿子,雁子山,萧梦吟的作品,都是我过的。” 这个开场白嚣张且震撼,王子虚第一秒就被震住了。连忙伸手跟他握住:“你好你好。” 郝编又说:“那你的情况呢,石主席跟我讲了,我也知道你的顾虑,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对了,可以上菜了,时间有限,我们边吃边说。” 王子虚说:“菜还没点,等着您过来点呢。服务员!” 郝编接过菜单,嘴角嘲讽似的笑了笑:“你点菜就好了嘛……我点一个古法葱烧海参,一个淮扬金品狮子头,一个盐水乳鸽,一个蒜焗东海小黄鱼,然后是和牛拌饭。就这些。” 这几道菜都不便宜,显然这位没有考虑帮王子虚节约钱,他将菜单递给王子虚,王子虚肉痛地接过来,胡乱点了两道凉菜了事。 郝编喝了口水:“对了,刚才说到哪儿了?你是石主席介绍的,我就直说了……你稿子带来了吗?” 王子虚连忙掏原稿:“带了。” 郝编接过稿子,扫了两眼,又抬头说:“我就直说了,你这个肯定就是,你懂的。我能把稿子带回去吧?” 他说得含混,其实王子虚不懂,很想问清楚,但看郝编表情严肃,他又不敢问太仔细,怕惹怒了对方,只是忙点头问:“能。您的意思是,可以过稿发表吗?” 郝编嗤笑起来,既没有说能也没有说不能,只说:“石主席推荐的,你还担心发表的问题?” 王子虚心中的石头半落了地,突然对账单也没有那么肉痛了。 郝编翻了翻厚厚的原稿,抬头说:“你简单说下你的思路吧,你这篇这么厚,光审稿就得一个月,你说一下思路,我回去好整理。” 王子虚便将自己的大纲和想法给他说了一遍,说得十分细致。郝编倒没打断他,时不时点点头,说一句“嗯”。 讲完后,郝编抬起头说:“很行啊!” “是吗?” “这个想法很可以。”郝编低头吃菜,“行,我知道了,你这个,我个人觉得蛮不错的。” 王子虚松了口气:“谢谢您了。” 郝编用筷子扒开狮子头,再换铁勺舀起肉糜,沾上一点盘底汤汁送进口中;又用翻动和牛肉片,让肉汁和米饭充分混合,夹起一根海参,放在饭上,一起用勺子送入口中。 王子虚一拍腿:“哟,我忘了点饮料。” 郝编一边大嚼一边说:“不用,我不喝含糖的饮料,血脂有点高了。” 他用刀叉切开乳鸽,将葱烧汁淋到肉上,抄起一条腿咀嚼起来,声音酥脆。 转眼,海参和乳鸽的两条腿都被他吃完了,王子虚只能夹一点凉菜,他也无心饮食,问道:“郝编,给你们的投稿多吗?” “多,特别多,雪片似的。”郝编一边嚼一边说,“都堆成山了。我们那儿实习生的首要任务,就是去审稿件山,天天上班就坐那儿看,什么时候实习期过了,就不用看了。” “实习生啊。”王子虚听了有点失望,“那水平质量高的稿件多不多?” 郝编放下了碗筷,嘴唇上还有油。 “我这么跟你说,我们杂志的主要稿件来源,是约稿。我们也有投稿渠道,但是基本上不用投稿来的稿件。” “为什么?” 郝编被问得一愣:“为什么?当然是因为质量太差了。投稿的大多都是一些老干部,退休后闲在家里没事突然回忆起文学梦了,写一点东西寄过来,根本不能看。” 王子虚回想起在《西河文艺》编辑部的见闻,感叹到原来各处都一样。 郝编又说:“我们约稿主要是面对一些成名的作者,他们写的东西质量可控,审核起来也比较方便。在大众投稿里面找稿子,那属于是屎海淘金。” 王子虚小心翼翼地问道:“那约稿的稿件不够怎么办?” “怎么会不够?”郝编笑了,“我们的稿件数量相当充沛,版面都不够用。” 王子虚问:“那我这篇这么长,能不能登上去呢?” 郝编停顿了一下,似是在斟酌词句:“你这篇确实有麻烦,如果要登的话,我们要给你专门开一个长篇栏位。我们杂志的长篇栏位可不多,一般只有名家才有资格开长篇哦!” 王子虚听完心里更加忐忑:“那……那麻烦您了。” 说完,他坐在座位上怅然。以前他到处投稿子不中,原因大概可以想到了。如果不是石同河一句话,他还没条件坐在这里跟编辑直接说话,这样一想,他倒像是个走后门的,有些如坐针毡起来。 吃完结账,两人一共3800,还包括百分之五的服务费,王子虚付钱时龇牙咧嘴,店员还以为他牙疼,问他需不需要温水,王子虚说不用。他需要的是计算器。 一顿饭就吃去了将近四千,一篇稿子稿费都赚不了这么多,真是倒贴钱登杂志,王子虚越想越觉得自己冤大头。 这地方不是他选的,是左子良选的,左子良知道一点内情,选位子时跟他说,既然你担心把人得罪了,那就挑一个当别人要害你时,想起这顿饭,能高抬贵手的地方。于是王子虚就定了这里。 现在想来,3800元里面起码有3000是得罪石同河导致的公关支出。 石同河,你真贵啊! 幸好他有钱。 王子虚付完账心想,得亏他写文暧。要不是文暧赚钱,他连投稿的资格都没有。难怪樱酱那样的高材生也跑去写文暧。 告别前,他加了郝编微信,回家后,他给人发过去一个表情,对面也发过来一个表情。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聊,也怕打扰对方,王子虚就没继续讲,揣着希望等了下去。 如此一过就是5天。郝编那边杳无音信。 王子虚在洗手间的马桶上抽完烟,打开排气扇,洗了手,往洗手间窗户望去,半边是楼宇,半边是青天。 眼看南大研究生考试将近,翡仕的征文截止日期也一步步逼近了。 他站起身,收拾好衣服,出发去南大。 他昨天联系过郝编一次,那边让他等消息,他也不好意思催,但翡仕的临期让他着实有些心急了。 如果过稿时间拖得太久,错过了今年的征文,明年的征文又赶不上,那会相当尴尬。 将车停在杂志社门口,下车上楼。王子虚掏钥匙开门。 最近他每天到杂志社上工,他不算一个喜欢早起的人,但相较于另外几个来说,他倒算是勤快的了,每天都是他第一个到且第一个开门。 这导致最近他开关卷帘门的动作越发熟练了。 拖地,开窗通风,整理桌椅,倒掉昨天遗留下来的茶叶残渣,做好内务工作后,窗外的乌鸫开始鸣叫。他坐在窗台下,开始审稿。 自己做起编辑工作后,他倒逐渐有些理解郝编了。每天都有新的稿子寄过来,有的是信件,更多是在邮箱里,一不留神,就会攒下一大堆,最终形成一座稿件山。 稿子越是堆成山,就越是不想审,最后干脆丢给实习生,那些凝结着心血和希望的稿子躺在那里,静静等待临幸,最后被扔进垃圾桶——为了避免出现这种情况,王子虚坚持每天把存下的稿子审完。 哪怕最后还是会把那些稿子毙到一篇不留,他也宁愿看过之后再毙,至少那些稿子会拥有一位读者。 处理完积攒的数篇稿件后,王子虚起身活动身体,却看到宁春宴桌上的一沓稿纸,他左右看了看,确定这篇稿子并不在毙掉的稿件里,也不在录用稿件当中,难道是待审稿件漏了一篇? 他拿起那沓稿纸,开始阅读起来,只一眼,就被吸引住了目光。 这篇稿件的文字质感和他刚才看过的那些新手作品完全不同,肉眼可见作者的文字掌控天赋。就连文中的标点符号,都能看出笔者那纤细敏锐的灵魂。 王子虚在自己座位上坐下,倒了一杯茶,期间目光没有离开手中稿子。 这应该算是个爱情故事,或者说是个《呼啸山庄》式的悲剧式爱情故事。王子虚认为,《呼啸山庄》诞生的那个年代属于创作的黄金年代,遍地是蓝海,世上还有那么多故事都没被创作出来,那时候的家极其幸福,他们有无数种崭新的题材有待探索。 而到了这个年代,所有的故事都被写过,所有的题材都已被探索,绞尽脑汁创作出来的故事,也难免成为拾人牙慧或者老调重弹。 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人们再也难以获得当初的震撼。 而他手上的这篇稿件,明明是现代作品,却给予他一种黄金时代才有的灵魂触动。老派扎实的作风,加上灵性生动的文字,王子虚觉得,这篇稿子别说是刊登在《新赏》杂志上,哪怕去拿一个什么文学奖都有可能。 他翻遍稿子,没有找到作者的联系方式,只能看到书名。门口传来响动,王子虚激动地朝门口喊道: “宁春宴,宁春宴!我给咱们杂志找到一篇未来的文学新人奖作品!你桌上这篇《波伏娃的奉献》是谁寄来的?作者是谁?” “咔嚓”一声轻响,门被打开了,一副和宁春宴全然不同的冰冷脸孔出现在门口。 “别叫了,那是我的稿子,作者是我。” 第25章 多少事,从来急 这猝不及防的面对面,让王子虚头脑一时发晕,他感到血气涌上面孔。 意外的是,门口的陈青萝脸同样红红的,两人对视着,时间凝固了足足十秒,王子虚才如梦初醒。 “啊,是你啊。” “嗯。”陈青萝用很小的声音从鼻腔里发出,“让我进去啊,好狗不挡道。” 王子虚忽然回溯到十年前,置身于那间熙熙攘攘的教室中,双腿岔开,如同防洪坝一般,将两张桌子间的距离堵得满满当当。 “好狗不挡道,让我进去!” 那时候,陈青萝也是这么说的。 他接下来会说,你厉害,从我头上跳过去。 于是陈青萝说,我又不是刘翔,怎么跳过去?来,头低下来我踩着过去。 红尘颠倒,光阴倒转,王子虚又回到灰扑扑的杂志社,站在陈青萝面前发不出一丝声音。 如果还年少,他倒是能毫不羞耻地说出挑逗她的话,然现在已是而立之身,说出那些话就显得太幼稚了些。 他笨笨拙拙地挪开身子,陈青萝高傲地从他身边走过。 王子虚伸出手中的稿子:“你的新作?” “嗯。” 陈青萝接过原稿,捋平裙子在主编桌前坐下,腰背挺得过分笔直。 “写得很好啊。”王子虚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我还没看出来,你的文风这么好认,按理说我应该一眼看出来的。” 陈青萝望向他:“你看过多少我的书就能认我的文风了?” “全看过。” “嗯?” “你发表过的都看过啊,”王子虚说,“也可能有一些短篇发表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了没看,长篇和短篇集,只要出了书的都看过。” 陈青萝抿嘴想笑:“那劳你破费了,怎么不早说,早说我给你寄to签书啊。” 王子虚说:“早些时候,我也不知道你还记得我啊。” 说完他就后悔了。陈青萝不说话了,他也不说话了。 对于他俩来说,这是不能碰的话题。 陈青萝颇有腔调地清了半天嗓子,似是在掩饰自己的尴尬,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我好像听说有那么回事儿,也不是很确定——最近你又写过一篇新的作品,准备拿去参加一个什么比赛?” 王子虚点头:“对,准备拿去参加翡仕文学奖。” “哦,我成名的时候还没这个奖,没什么印象。” 王子虚:“……” 陈青萝斜了他一眼:“我稍微有点兴趣,你把稿子给我看看呗。” 王子虚说:“原稿太多太重,我没带纸质的。你明天还来吗?如果你明天还来,我拿过来给你。” “不用,电子版总带来了吧?” “哦,带来了。” “拿来。”陈青萝伸手,向他展示可爱的掌纹。 王子虚把稿子用邮件发过去,陈青萝二话不说就下载下来读起来,王子虚顿时汗下—— 他以为陈青萝说要看只是客气一下,没想到她雷厉风行当即问斩,这让他有点被公开处刑的微痛。 陈青萝目光扫射,很认真很认真地读着。房间里只闻鸟声,不闻人语。 王子虚呆呆坐着,忽然觉得很幸福,又忽然想到,这好像还是他此生头一次和陈青萝单独待在一个空间里。 他品味了没一会儿这安逸时光,门口响动,宁春宴推门进来,第一眼看到他,说:“哇,你又来得这么早。”接着第二眼看到陈青萝,更大声地说:“哇!你居然也来了!” 宁春宴走过来,小鸟依人地站在陈青萝身旁,柔声问:“你在看谁的稿子?” 陈青萝自然是一言不发,王子虚很好心地帮她回答:“看我的稿子。” “她在看你的那个中国版的《百年孤独》?” “嗯。” “对了对了,你的稿子交给《古城》的编辑了没?怎么这么长时间也没个音信?” 宁春宴这句无心的话激发了王子虚心中的忧虑:“我交过去了,一直跟我说还在审,要么就说让我等消息。唉。” 王子虚叹了口气,宁春宴也连带着焦虑起来,皱眉道:“坏了,该不会这真是石同河下的套吧?” 王子虚摇头:“我一开始也这么想,但跟我对接的那位郝编我后来查过,真的是知名编辑,他拍胸脯保证能发表了。石同河专门发动这个等级的人脉,就为了搞我一下,他有病吗?传出去不让人笑话?” 宁春宴说:“郝编我也认识,确实很有名。不过,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 王子虚又说:“而且他把我的稿子压着又有什么用呢?行规也不过一个月内不能一稿多投,等他没回信我再投别家,我也有理。” 宁春宴说:“可是真要过了一个月,你翡仕的截稿期就快到了,时间会非常紧。” “当然,这只是最坏的打算,我也不可能真的傻傻等上一个月。” 宁春宴皱眉想了会儿,掰着手指头道:“可是这也说不通,你看,石同河发话,如果他是真心推荐,《古城》干嘛要走这么久的流程不给句准话?” 王子虚抬头一想,确实。横竖都搞不清他们想干什么。 宁春宴一拍大腿:“坏了,他们不会是拿到你的原稿想抄袭吧?” “他们敢!”一直认真看书的陈青萝忽然说话了,“现在版权这么严格,敢抄袭就法庭见,让他们身败名裂。” 王子虚说:“我稿子的三个版本,都标上了封签邮寄给自己,电子邮件也有往来,有时间戳,如果他们要抄袭,我手里是有足够证据的。” 宁春宴稍微放下一点心:“想不到你还是有点自我保护意识的。” “防人之心不可无。” 陈青萝终于从电脑屏幕上挣脱出来,皱眉冲他们道: “我看完第一个部分了,这种质量上个《古城》还是绰绰有余,不可能这么迟都没有回音。他们那边肯定是有场外因素卡住了。” 宁春宴看向陈青萝,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每当这种场合,陈青萝总是能斩钉截铁地给出自己的意见,而且她的意见永远是从文学自身质量角度出发,十分有说服力。 陈青萝用命令的口吻对王子虚说:“你把你跟郝编见面的时候发生的事,详细地跟我说一遍,说过什么话,他是什么表情,细节都仔仔细细地告诉我。” 王子虚回想了一会儿,然后开始讲。 若是要他干别的,他还真做不到,他唯独记性比较好,于是将那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道来。 他先从郝编迟到开始讲起,讲到他点菜如何(陈青萝撇嘴鄙夷,这好吃佬撑死算了),又讲到他看完自己的稿子是如何发言的。 讲到这里,陈青萝皱眉:“他说的是‘你还担心发表的问题’,你确定他用的是反问句?” 王子虚说:“是啊,怎么了?” 陈青萝说:“这不还是没个准话吗?” 王子虚说:“我当时问他能不能登,他当时说的是,‘石主席推荐的你还担心发表问题吗’,从语境上看,就是保证了呀。” 陈青萝叹了口气,似是嫌弃他天真: “以后再碰到类似情况,但凡对方用反问、暗示、旁敲侧击的方式回你,你都要追问一句,到底如何,一定要逼到他用陈述句保证,否则都不算数的。” 王子虚一愣一愣的:“有这么严重吗?” “就有这么严重,”陈青萝摇头叹息,“这都是我自己吃的亏,总结的血泪教训。算了,不说了。” 王子虚很想问问她身上发生过什么,但此时不是时候,闭上了嘴。 “总而言之,他这个不算保证了你能发表,至少这一点是存疑的,你接着讲。” 王子虚又讲到他们聊天的内容,陈青萝再次皱眉,道:“这样来看,《古城》的情况也是每况愈下啊。” 王子虚问:“何以见得?” “他说,他们现在一般不采用投稿,都是约稿,”陈青萝说,“这是杂志社不健康的表现啊!” “为什么?” “文学杂志需要编辑和读者建立血肉联系,有情感沟通。作者投稿也是一种交流。他们不看投稿,说是因为投稿质量太差,这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们登的稿子没有触动到他们的读者,双向循环没建立起来。他们这样斩断了跟读者的联系,全是约稿,怎么可能健康运行?” 王子虚点头:“可他们的约稿也挺多,可能版面确实紧张。” 陈青萝依然摇头:“版面紧张不是不看投稿的理由。而且全是约稿,短期来看文章质量是高了,可长此以往会让读者群越来越萎缩,最后被读者束之高阁,自我封闭。” 说完,陈青萝盯着王子虚说:“无人欣赏的文学是可悲的。只有人们喜欢看,文学才有生命力。” 王子虚坐到椅子更深处:“那现在,我跟郝编再打个电话问问?要不跟他摊牌?” 陈青萝掏出手机:“我来问。” 宁春宴有点担心:“你掺和进来好吗?” “没事。我来问。我对付他们有经验。” 陈青萝本身就有郝编的电话,拨通后,那头很快就就接了。 “喂,嗯,是我,你好你好……听说您儿子过生日,特地打电话问候一下,什么?您儿子半年前的生日?什么?您生的不是儿子是女儿?哦那看来是我搞错了……啊没事没事。约稿?我手头暂时还没有稿子……” 王子虚和宁春宴默默在一旁听着,听到这里,两人同时捂脸。 就在他们以为陈青萝就要失败时,她忽然话锋一转: “对了,我想问问我一个熟人的事,我听说他最近往你们那儿投了篇稿子,嗳,我想打听一下他稿子写得怎么样?” 说到这里,陈青萝悄悄放下手机,点开了免提。电话那头郝编的声音传来: “您哪位朋友啊?” 陈青萝说:“嗐,不是朋友,就是一认识的人。我听说他的稿子在小圈子里评价挺高的,但死活看不到,就想问问您呗。” 郝编的声音有些警惕性:“我们最近稿子挺多的,叫什么名字啊?” “王子虚。” “哦,他啊。”电话那头郝编发出恍然的声音,“原来您还认识他?他不是刚刚出头的一作者吗?值得您这么关心?” 陈青萝说:“这跟资历没关系,他那篇稿子确实不少我认识的人都说好。所以产生了一点好奇心。” 郝编说:“那篇稿子我们还在审呢。” 陈青萝问道:“还在审?我听说不是石同河老师都推荐过吗?怎么审这么久呢?” 郝编说:“谁告诉您的石同河老师推荐了呢?” 陈青萝和两人对视一眼:“他亲口讲的呀。” 郝编叹了口气:“事情比较复杂。这个稿子确实是石同河老师推荐过来的,但我将稿子拿到手里后,他又说了,这份稿子要严格审查,不要看他的情面。审得越细越好。所以稿子现在还不好发啊。” 陈青萝眉头拧得十分紧:“还审啊?那篇稿子要赶在翡仕结束前登出来,能不能过你还是给人一个准话吧,不然多耽误事儿啊?” 郝编声音怀疑起来:“陈老师,不会是王子虚托您来打探的吧?” 陈青萝坐直身子:“郝编,我觉得你还是跟人作者多沟通沟通,哪里要改点出来,让他赶紧改,长期拖下去,很影响别人节奏的。” 郝编声音变得冷硬起来:“陈老师,不知道是不是王子虚托您来问的,但不管是他还是您,我都得说,我们有自己的工作流程。” 陈青萝说:“可是,你们的工作流程,也是为了更好地帮助作者写出更好作品服务的呀!” 郝编干脆说:“陈老师,如果这样的话,那我们只能拒稿了。” 王子虚和宁春宴紧张地盯着她。 陈青萝沉吟片刻后说:“郝编,如果你要拒稿的话,需要给人一个合理的理由吧?” 郝编说:“王子虚的这篇稿子我们编辑部很多人都看过,也都在读,篇幅很长,还有很多人没读完。我告诉您我们的反馈吧。 “我们的反馈是,这篇稿子没有征服我们所有人,引起了很大的争议,有人说好,也有人不认同。” 王子虚心头发紧。 陈青萝表情十分不服气:“那您自己的判断呢?” “我的判断是,还没能达到长篇刊登的标准,”郝编说,“要让它上的话,十分勉强。” 陈青萝一急:“你会不会看书啊?” 第26章 编辑部的故事其二 说完,陈青萝意识到自己有点失言,改口道: “我那个小圈子可是有不少知名作家,他们都给予了这篇稿子好评的。” 郝编说:“陈老师,您也应该知道的,作家的视角和编辑的视角是不同的。” “再不同也要讲究基本法啊……” 郝编说:“陈老师,您听我说,您听我说。我们审稿要看的不仅是作品是否精彩,也要看它的独创性、对文学的拓展、以及社会影响。 “这篇作品更是特殊,我们还要考虑到,它这么长的篇幅,如果真的决定连载,会占用多少版面?它的价值是否对得起它占用的版面?它连载到末期,会不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 陈青萝冷笑:“说白了,无非是石同河先前发话保证了,现在他又不担保了,你们犹豫了。” 陈青萝说话从来犀利直接,郝编有点受不了,顿了会儿声音苍白地说:“您这么想的话我们没办法。” 陈青萝说:“行,既然要退稿的话,那现在这篇稿子可以投给其他刊物了吧?不影响行规吧?” 郝编语气生硬地说:“请便。” “麻烦把稿子早日寄还给作者。” “我们会按照流程寄到付的。” 陈青萝大拇指用力按下挂断键,转头望向王子虚:“有眼无珠,他们不配。我们投别家杂志去。” 虽然结局十分惨烈,可王子虚不仅没觉得遗憾,反而还感觉有些暗爽。 尤其是陈青萝说“他们不配”,王子虚觉得,简直享受。 他从来没指望它能引起万万人的共鸣。万万人中陈青萝喜欢就已足够,一切付出都已获得回报。 陈青萝盯着他,问道:“那,你现在是什么心情?” “什么什么心情?” “被退稿了呀,”陈青萝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人家说,你的稿子的价值不值得长篇连载,‘没有征服所有人’……你没被打击到吧?” 陈青萝一笑,又说:“虽然我没有退稿过,不过你可不要受打击哦!我听说,很多知名作家在成名前都被无数次退稿,被退稿没什么的!~” 陈青萝安慰人的水平令人发指地拙劣,但王子虚从一开始就没觉得什么,笑道:“不用担心我,我没事。” “真没事?被人否定作品的滋味不好受,你有事我也理解的,你别硬撑,说出来会好受一些,来,说罢,我好嘲笑你。” 王子虚摇头:“很遗憾,让你失望了,我完全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相反还觉得十分欣喜。” 陈青萝眯眼:“你不会是变态吧?” “我很高兴有人能够指出我的问题。我之前对我的太自信了,本来计划改26遍,改到第20遍的时候就觉得无敌了,现在看来还不是特别无敌,我回去就接着改。” 宁春宴失声叫道:“还改啊?” 陈青萝说:“有没有可能你只是被针对了,并不是你稿子本身的问题?” “那我就把稿子改到无法被针对。” 陈青萝扬起眉毛:“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只会暴力破解。” 王子虚说:“对不起,已经形成路径依赖了,我不像你那么有天赋,我只知道一切问题都可以通过暴力破解解决,如果解决不了,那说明不够暴力。” 他想起雁子山给他笔记本上写的那句话——只要坚信自己,你将扫除眼前一切障碍。 “你果然是个变态。” “你要这么想那就当变态好了。” 陈青萝抿嘴,努力克制嘴角上扬:“不过,我喜欢……呃,我的意思是,我还蛮喜欢这种性格的。” 王子虚说:“我知道。” 两人的眼神刚刚相触,宁春宴就黑着脸插进来: “抱歉打扰到你们两个人叙旧了,但是容我跟她说句话。” 说完,她把陈青萝拉到一边,小声在她耳边嘀咕了两句。 说完,陈青萝脸色变了:“不至于这么恶心吧?” 宁春宴瞅她:“你觉得呢?” 陈青萝肉眼可见地慌张起来,咬起手指:“我觉得先赶紧试一试,很多杂志不是跟他们一个系,未必会管。” 王子虚问:“到底怎么了?” 宁春宴和陈青萝对视一眼,两人表情都相当严肃。 “怎么了,说啊?”王子虚也忍不住不淡定起来。 陈青萝说:“你有比较熟悉的编辑吗?在他手上发过稿子那种?” 王子虚说只有《长江》的编辑,姓杨。 陈青萝说:“那就在他那里发,事不宜迟,越快越好。” 王子虚问:“我不改了吗?” 宁春宴说:“先争取过稿,相信我,这很重要。” 王子虚心里其实有改文的具体方向了,这意味着这部作品有了跃升成为更好作品的潜力,如果不改直接投,那对他来说相当遗憾。 但是陈青萝和宁春宴都十分严肃,催他先过稿再说,却不告诉他原因。他也无法可想。 …… 郝成梁挂断电话,翻手腕看了眼腕表,抽完最后几口,将烟屁股扔到铁皮垃圾桶,从疏散通道返回办公室。 他第一时间板着脸,回到自己座位,开始整理原稿。放在桌上磕整齐后,又抬头犹豫起来。 做好心理准备后,他起身走向总编办公室。 近段时间,《古城》杂志社内部出了点问题,一年内换了三任社长,其中两个是因为经济问题。 总编又因为私生活问题在网上引发了一场小小风波,虽然舆情很快平息,但老总编脸皮薄,引咎辞职了。然而新换上来的总编是个权斗高手,在社内搞小团体,把社长给架空了,还把自己的红颜知己提拔成副编委。 该红颜业务能力全无,技能全点到办公室政治上,凡是要跟她沟通对接的事都会变得相当头疼。 总而言之,这半年来社内故事相当精彩,写成剧本够拍三十集,定能获得不少收视率。可惜他身处其中,被旋涡裹挟,每日过得苦不堪言。吃别人的瓜固然有趣,自己住在瓜田里可不是一件幸福的事。 走进总编办公室,黄总编正在打电话,看到他来了,很快挂断,把手机扔到桌上。 “总编,上次石同河石主席提过的那个稿子,我们最终还是压不住了,决定给他退稿。” 黄贵平皱眉:“不是说放两天再看看吗?” 一开始石同河是直接联系的黄贵平,说起要推荐一篇稿子过来,黄贵平当即答应,甚至求之不得。石同河的人脉资历,是值得刻意维护的。何况石同河能够推荐的文章,质量一定不会差到哪里去。 他以为那稿子了不起是数万字的中短篇,谁料到拿到手里,竟然是煌煌六十万言的巨幅大长篇,顿时有点后悔当初答应得太早。 《古城》也不是不能刊登长篇,只是很久没有登过这么大篇幅的长篇。而他新官上任,总编的位置没有坐稳,社长表面甩手,实际上引而不发,他也不是没有弱点。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不宜有什么太大的动作。 连载这样一个长篇,就属于大动作。 试想想,若是被人逮住他跟石同河的私下联系做文章,说他为了维护个人关系,破格在杂志连载这样一篇超大篇幅长篇,损公肥私,拉低杂志格局,必然会影响他的地位。 好在事后石同河又打电话过来,一改先前态度,说要严格审查,一时让他云里雾里,却又是正中下怀。 于是他马上召开选稿会,让各编辑讨论那篇稿子,最后他拍板定调,稿件不符合长篇刊发标准,但有亮点,不宜草率退稿。由于篇幅太长,他给郝成梁三个月,让他仔细审核,三个月后再开会研讨。 黄贵平给了郝成梁三个月来审稿,实际上他没审。他知道石同河才是关键人物,也揣摩出了总编意图:他是想摸清楚石同河的态度再处置稿子。所以他干脆把稿子放那儿供着。 黄贵平想得比郝成梁更深一节:等这段时间过了,他总编的位子坐稳了,这篇稿子或许可以作为一张牌来打。 所以郝成梁突然跟黄贵平说要退稿,打乱了黄的计划,让他很是生气。 郝成梁说:“陈青萝刚刚给我打电话,打听那篇稿子的事情。” “陈青萝?”黄贵平坐直身体,“陈青萝的关系要好好维护啊!她有什么事找你,逼你退稿?” 郝成梁苦笑:“不是,听她的话,是帮王子虚来兴师问罪的。” 黄贵平瞪眼:“她想干嘛?” “她的意思是,这篇稿子是要参加翡仕文学奖的,她想让我们尽早刊发,如果不能发,也请我们早点讲明白,要是拖过了时间,就参加不成了。” “哦!” 黄贵平恍然大悟,坐回了椅子,闭目思考起来。 郝成梁说:“对方态度比较强硬,当时话说僵了,她当场就要问清楚。我心想稿子肯定是不能发的,所以跟她说了要退稿。是不是太草率了些?如果您不同意,我再回去道歉。” 黄贵平思考良久,终于睁开眼,摇了摇头:“不,这样正好,这样正好。” 他坐起来,敲着桌子说:“你说这篇稿子是要参加翡仕,我顿时就明白了。你知道吗?石同河的儿子石漱秋,也要参加翡仕文学奖。” 郝成梁扬起眉毛,他感觉黄贵平在他面前推开一扇门,顿时豁然开朗:“原来如此!” “这个作者能够让陈青萝来当说客,肯定是有点人脉的,说不定还是石同河的亲戚。他肯定是托了石同河帮忙,石同河不想帮忙,但抹不开面子,所以才前后两套说辞。他是既想把这个忙帮了,又不想让稿子真的发表,以免跟他儿子形成竞争。” 郝成梁竖起大拇指:“总编真是料事如神。” 黄贵平挥挥手:“现在说这个还早,你看,我给石同河打个电话,咨询一下他的意见,如果他表现得很寻常,那就说明我料对了。” 他当即拨通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喂,石主席,打扰了打扰了,您现在忙吗?对,我跟您说个事儿,有关前段时间您推荐的那篇稿子……” 电话那头石同河声音大起来:“怎么了?” 黄贵平说:“是这样的,我们按您指示,认真审核了那篇稿件,经过我们编辑部讨论分析,都觉得那篇稿子很有亮点,但可惜的是,它篇幅太长,同时风格不太适合我刊,我们要发的话,恐怕不太适合。” 却听得电话那头松了口气:“这样啊?好,我知道了,那还真是挺遗憾,不过也没有办法,不能发说明那篇稿子火候还不够,水平不行。不行就要多改,千万不要看在我的面子上硬发,那对你们对他都不好。” 黄贵平和郝成梁相视一笑。 石同河接着说:“那也请你们退稿的时候写清楚拒稿缘由,最好跟作者多分析分析,他哪里写的不好,该批评就批评,不要留情面,这样才能成长。” 黄贵平在连连点头中,挂断了电话。 郝成梁再次伸出大拇指:“黄总编真乃料事如神啊!” 黄贵平挥了挥手:“行,你去办吧。以后记住,跟作者沟通不要冲动,多想想,多汇报,免得打脸。对了,跟陈青萝的关系可以多维护维护,能约到稿是最好,可以让小赵去。” 郝成梁点头离开总编办公室。刚出门,他抱着那堆厚厚的稿子,忽然想到,这就要把稿子退回去了,可他和总编都还没看过呢。 他想,是不是该问问总编,要不要看一下稿子? 接着他又摇摇头,心道,想什么呢?六十万字的稿子,哪里看得过来? 他回到自己座位,同事问道:“怎么了?这篇稿子又有什么新动向了?” 他这堆稿件放在桌上有一段时间了,因为篇幅特长,在编辑部内可谓人尽皆知,平时几位编辑都会跑来看一眼,都比较关注它的情况。 郝成梁说:“要退稿了,写退稿信。” 同事一惊:“退稿?不是说放几天吗?” “情况又有了变化。” 同事摇头叹道:“果然还是因为篇幅太长了是吧?唉,这么好的一篇稿子,说实话,真的很不错,不能在我们杂志发可惜了。” 郝成梁冷笑一声:“呵,审稿会上不说,现在又说可惜。当了这么多年编辑,退过的可惜的稿子还少了?” 同事大声说:“我一直都是很支持这篇稿子的好吧?审稿会上我就说了,实力不俗。” 郝成梁歪了歪头,审稿会过去几天,过目的稿子有点多,他有点没印象了。 “你支持吗?我怎么记得,当时会上很多人都批这稿子不行啊?” 坐在前面的另外一位同事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转过头来说:“当时大部分人都是赞扬的吧?这篇稿子要退稿那真是可惜了。” 郝成梁皱眉:“我怎么记得当时听到很多批评啊?是我记错了?” 同事压低声音:“什么批评,都是见风使舵,顺着总编的意思讲而已。” 说完,他便不言语了。俗话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话说多了,容易遭人记恨。 听到他这么说,郝成梁恍然大悟,明白为什么自己印象中记得这篇稿子很有争议了。 编辑部内诞生了小团体,那就不免会拿出些封建的名堂来,是有一些见风使舵的人,开会不发表自己意见,只揣摩总编意图。总编往哪儿指,他们就往哪儿说。 想到这里,郝成梁拿着手中稿子,再次萌生了要不要读一读的想法。 迟疑片刻,他摇了摇头,将稿子艰难塞入信封。 太长了。没时间看。 第27章 盛大的死亡 “大丰收”的烟气袅袅升起,灯罩将之套住,把光线酿成了复古风格。窗外细雨朦胧凄迷,视线望不断秋浓,想来应是一池萍碎,窗玻璃也跟着一起哭,哭得泫然。 下雨天,又是周末,他把自己囚在室内,给改了22道的作品做最后的抛光。 隐约雷鸣。他起身,把百叶窗拉上,仿佛有用似的。接着又揉着额头坐回电脑前,手指悬在键盘上沉吟。 ——他跋山涉水,不知老之将至,十年后,风霜沾上发鬓,肚子也放了肉,总而言之活得越来越不成样子。十年里他写了3700封邮件,全都存在邮箱里没有发出去,信件极尽他所有才华,写满了他体内的炽热情欲和悲怆,收件人是同一个,十年前手托红莲笑着看他的那个少女。 祖奶奶死了,死在一把摇椅上,据最后看到她的人说,她像往常享受着午后阳光,金色的脸庞上露出笑容,直到傍晚时才有人发现她已死去。她下葬那天,来了五千多号人为她送行,把那个娇小的村子填得满坑满谷。 工作人员死活不信她出生在1900年,“那她今年都125岁了!”他坚定地回答:“是的,她就是出生在1900年。” 在他的坚持下,她的碑上刻下了这样一行字:“这里埋葬着一段鲜活而真实的历史。” 然后,时隔十年,他终于再次见到那位少女。她已变了样子,而且他发现,很难将她和十年前那个形象重叠起来,但看她眉眼,他又无比确定那就是她,因为蛰伏在他血液里的离愁一齐发作,在他心脏的所有室腔内鼓噪。他永远会记得她,因为他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她,在云雷激荡的阴天他会听见她的呼吸。他闭上眼,再睁开,是她。无疑是她。 姜白石说,人间别久就不成悲了。问题是多久算久?125年一定很久,来自1900年的记忆才刚下葬,有些故事还没有冰凉,如同那柄义和团的黄旗还垫在祖奶奶的骨灰盒下方。10年等待没有把酒散成水,酿出了更多悲伤,他只是站在那里,在人群中,孤独地看着她。 可她一眼就看到了他,并且径直向他走来,说,这十年来,我一直在想你。 他人生中头一次体验到了心想事成。可他无法表达自己的激动,只能哆嗦着嘴唇说,我也是。 “我认为,应当庆祝。”她说。“如何庆祝呢?” 他说:“那我们做爱吧。” 于是她拿眼睛瞪着他,说,你就是这样想的吗?今天?在这里?我觉得,在祖奶奶的墓碑前讨论这种事,不好吧? 长达十年的叩问已经让他变成了哲学家,一切问题都难不倒他。他说,我无数次想过为什么曾经会失去你,也许是因为07年的股灾,也许是因为15年的房价,还有可能是这个时代的各种机遇和危机。但那都不是真正的原因。我曾经想成为一个料事如神的人,我的谋划滴水不漏,可唯独没有考虑过自己内心真实的声音。我从来没有说过我爱你。 所以这十年里我都在学习如何成为一个蠢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只为了自己而活。我告诉自己,如果再见到你,再也不要对你说谎了,也永远不要欺骗自己。在我最蠢的时候,蠢得不可救药的时候,我终于再见到你。 她呆呆地看他,说,那好吧。我道歉,其实你的想法和我不谋而合。 温和的黑夜笼罩了大地,盘旋在这片土地上的历史没有消逝,也永不消逝,它的一部分深埋在土地中,另一部分跟随着光波飞向天际。这光携着无数人类存在过的证据,穿越幽冥,直达宇宙尽头。 …… 读到这里,王子虚停了下来,使劲揉了揉眼睛。 他不擅长结尾。他能够想到的结尾方式,总是一场盛大的死亡,比如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死亡将一切一视同仁地埋葬。他比较慈爱,给结尾添上了一场盛大的性爱。他能想到的结尾无外乎如此了。 纠结良久,他终于一拍键盘:“他妈的,不改了!就这样!谁爱改谁改!” 保存,重命名,打包,发送。 做完这些,他瘫坐在椅子上,仿佛被抽空了灵魂。 最终,他只改了22遍,尽管已臻完美,但距离他心中“最极致”的那种还差了一点点。 就是这一点点,让他心中空落落的。就如同他的孩子,他以前的崽子们哭天喊地都是不想上学,他仿佛一个恶魔家长逼着崽子一点点学好。他一点点挖空心思修改,哄着骗着想让那故事更圆满一点。 但这篇不一样。这篇底子就是神童,不用人催,它自己就想学。他这次不是鸡娃的恶魔家长,而是被娃拖着走。他动手修改这部作品的时候,几乎能听到该作品在无声地向他呐喊:接着改,我还能变得更好! “对不起。” 他对着电脑上文件名为“最终定稿(22)”的文件说。 “没有让你达到极致。对不起。” 他感到十分内疚。 聊天消息通知杨编接收了文件,王子虚斟酌了一下词句,在聊天框输入: “杨编,您看看,这是我之前跟您说的那个新作。” 杨编那边回复了一个ok的表情。 王子虚搓了搓手,又输入道:“字数稍微有点多。” 那边好半天才回复:“你这可不是‘有点’。” 王子虚说:“如果您哪儿觉得不满意,我改,如果字数太多实在发不了,也请早些告诉我。” 杨编回复:“没事,我刚刚扫了一眼,可以说眼前一亮。字数确实会影响发表,但老实说,只要质量到位,什么都好说。” 他又说:“我们会认真对待你这篇稿子,我自己先过一遍,如果确实不错,我会跟主编申请,给你开一个长篇连载。” 王子虚仰头无声呐喊。这他妈才叫专业编辑说的话嘛!之前那都是什么牛鬼蛇神?他全方位体验了一把什么叫沟通顺畅,什么叫坦诚交流。都是编辑,怎么差距这么大呢? 他呐喊完输入:“那辛苦您了。” “没事儿,我先看看,看完肯定是不可能,先看一部分。我争取今天跟你回消息。” 王子虚再次无声呐喊。他又爽了一把。 接下来四五个小时,他又体验了什么叫坐立不安,什么叫瞻前顾后。他想复习考研,却完全集中不了注意力,完全学不进去。干脆关了电脑,动身去南大。 …… 杨胤盯着电脑屏幕,脸上浮现出笑容,接着整理了文档内容,调整了一下格式,将前面几章打印出来。 装订好,他将稿子拿在手里,忍不住又看了一遍,接着起身,走向主编室。 “申主编,这里有篇稿子我想请你看一下。” 申主编结果稿子,眯眼道:“谁的稿子?” “王子虚。” 见申主编面露疑惑,杨胤补充道:“就是上次那个发头版的新人,《野有蔓草》。” “哦。” 申主编的表情明朗起来,他对这个人印象很深刻:“那篇稿子3万字,第一次发表,就搞个大短篇出来,还在头版,势头很猛啊。听说他后来还得了个什么奖?” 杨胤点头:“对,他拿了西河文会的头名,李庭芳给他颁的奖。这也算我们杂志培养起来的作者。” 申主编问:“他年纪多大了?” “有30了吧好像。” “90后。”申主编点头,“可惜,要是00后就好了,不过90后也不错,我们文坛现在新生代的作家有断档,90后的作者数量极少。” 杨胤赞同。申主编的考虑维度十分高,他不仅考虑本杂志的发展,还会站位整个文坛考虑新老交替的问题。 申主编戴上眼镜,说:“你先放在这儿吧,我一会儿就看。” 杨胤说:“要不您现在就看看吧,关于这篇稿子我还有点事儿要说。” “那你说。” “您看完之后,我才能说得出口。” 申主编看着他“呵呵”一乐:“你小子,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杨胤闭口不语,眼珠直转。他自然有他的道理。 申主编低头读起来,一开始看得比较快,越看到后面速度越慢,到最后甚至逐字逐句反复地读。 杨胤嘴角勾出笑容,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他没有把王子虚的稿子全部打出来,只打了前面的两万字多一点。因此申主编很快读完了。读完后抬头问道: “这就是全部了?后面还没写完?” 杨胤说:“写完了,字数有点多,我只打了一小部分出来,先给您看看。” “看完了。很不错。”申主编摘下眼镜,“这个作者真不错!” 说到后面半句,他忍不住扬起语调。他很少这样直白地夸人。 他似乎意犹未尽地看向杨胤:“这篇稿子不要放到别家杂志,就留在我们家。这次,我们要让文坛震一震。” 杨胤说:“我看完也是这个想法,这样的作品就应该留在我们家,何况还是我们自家的作者,更是不应该放走。” 申主编抬头看他微嗔:“既然你这样想,那就应该直接提交到审稿会,还来找我干嘛?” 杨胤嬉笑着道:“主要是这篇稿子,它字数有点多。” 申主编说:“全文写完了吗?” “写完了。” “那不是更好?”申主编说,“3万字发得,5万字也发得,要是太多,那就分上下,还不行,就分上中下,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稿子多少字?” 杨胤说:“60万字。” “60万字?!”申主编炸了,“你收了本《堂吉诃德》回来?” 《堂吉诃德》也是60万字。 杨胤挤出一个苦笑。他刚才铺垫那么久,就是料到会有这么一炸。 “申主编,我今天才收到稿子,还没全看完,后面我粗粗扫了一眼,文字质量一直在线。因为作者是个新人,在审稿会上提很有可能被否,所以我想提前跟您讨论下。” 申主编沉默了。他认真想了想,说:“再多打几章。” “好。” “我拿去给总编看看。” “啊?” 杨胤紧张起来。这是要一杆子捅到天上去啊。 总编是编辑部的老大,一般不负责具体参与某篇稿子刊登与否的定夺,除非该篇稿子十分重要,重要到能够影响大局。申主编直接去找总编,说明他心底比杨胤还要重视这篇稿子。 编辑部有申、吴、罗、王、许一共5位主编,也不是申主编一个人说了算。他显然觉得自己一个人定夺不够慎重,到了审稿会上还不一定能保住这篇稿子,所以才会直接找总编。 杨胤知道这其中轻重,赶紧动手打印,整理好交给申主编后,目送申主编进了总编室。 过了大概20分钟,申主编从总编室探出头来,把吴主编叫进去了。 看到吴主编,杨胤顿时冒出一丝不详的预感。 这家伙出了名的苛刻,毙起稿子来毫不手软,怎么好巧不巧,这篇稿子撞到吴主编枪口上了呢? 又过了大约20分钟,杨胤开始感到煎熬时,吴主编从里面探出头: “杨胤!进来!” 杨胤连忙起身,朝总编室走去。 刚进总编室,杨胤就感到一股压迫感迎面而来。 总编坐在座位上,他刚打出来的稿子摊开放在桌前,纸张散乱,看来是经过了仔细阅读。 杨胤点了个头,唯唯诺诺站到一边,总编开口了: “杨胤,这个作者王子虚,是直接跟你投稿的是吧?” 杨胤连忙点头:“是的。他上一篇作品《野有蔓草》是在我手上过的稿。” “说说你的看法。”总编靠到椅子上,双手合拢。 杨胤大脑宕机了一会儿,随即说:“这篇稿子,我第一时间觉得十分不错,应该留在我们杂志,所以就跟申主编讲了,他看过后,也觉得不错……” “我没问你这个。”总编说,“我是问你,王子虚这个作者,他这个人怎么样。” “呃……” 杨胤一时语塞,感到背后出汗。 “他这个作者……很踏实,也很认真。” 他心中暗叫:这是什么问题?他跟作者又不熟,他怎么知道作者是个怎么样的人? 总编却似乎对他的答案很满意:“踏实好啊,就怕不踏实。” 旁边吴主编说:“总编问你这个,归根结底,还是字数问题,杨胤你拿着一篇60万的新人作品找过来,挺够胆的,我问问你,你哪来的勇气?” 第28章 好久不见 吴主编讲话劈头盖脸,杨胤还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勇气拿这篇稿子过来,先被他训得有脾气了。 “吴主编,这篇稿子质量真的很高……” 吴主编说:“质量高?60万字,你看完没?” “没……” “没看完你就敢说质量高?” 杨胤有苦难言。60万字,审稿会开完了他都看不完。他要是有时间看完,那还用得着提前跟申主编打招呼吗? 吴主编又说:“我一听60万字就觉得蹊跷,什么文得写到60万字?又不是写网文,我们社的稿费标准在业界属于一流标准,这60你确定从头到尾无一赘笔?你确定这个作者没有骗稿费的成分?” 申主编终于坐不住了:“吴主编,你说的这都是莫须有的事情!” 吴主编倒是没有接着杠,马上说:“好,那我不谈莫须有的事情,就说实际问题。杨胤我问你,60万字如果拿来连载,需要多少期才能出完?” 杨胤说:“如果每期两万,需要就是30期,如果每期三万字,那就是20期。” “要多久?” “两到三年。” 吴主编问:“我们杂志每期的额定页数是多少?” “100页到150页。” “每页多少字?” “一千到一千五百字。” “每页的印刷成本是多少?” 杨胤沉默了一会儿:“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吴主任说:“我告诉你吧,每页的成本是一毛二分五厘。我们杂志的发行量是8万册。如果按照你说的每期登三万字,那就是20页,每个月,这篇稿子的印刷成本就是20万!接下来两年里,每个月都是20万! “这就是我们很少给新人连载机会的原因,不可控因素太多了。每期总共就那一百页,你上得多了,别人上得就少了,每期都连载你的,多容易出问题?何况你还要连载两年,这中间多少出岔子的空间?” 吴主编说完,连杨胤都动摇了。他知道吴主编说的是正确的,他自己的反对就证明了到时候会有多少阻力。 申主编开口了:“吴主编,你这是只算小账,没有算大账。” 吴主编明显不服:“那你说说你的大账是什么?” “其一,王子虚虽说现在还是新人,但只要他这篇作品发表了,他就不是新人了。” 吴主编马上抗议:“你这是抬杠!” “听我说完。”申主编举起手打断他,“我看过这部作品的开头,我能看出来,这是一部十分有野心的作品。它的潜力可能大到我们难以想象,一旦发表,这位作者肯定能够堂堂正正地走进文坛视野,你刚才顾虑他是新人,我觉得没必要。” 吴主编冷笑:“这是其一,其二其三呢?” “其二,如果我们不发他这篇稿子,他会拿到别的杂志发,如果是在规模比较小的杂志发表,影响力肯定就不大了,甚至有可能会被埋没。你应该知道《平凡的世界》的事吧?” 吴主编反对:“这只是对那个作者的好处,对我们自己呢?对我们的杂志有什么好处?” 申主编说:“你这话就太狭隘了。这是一个我们自己培养出来的作者,如果他这部作品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能够鼓舞多少和他一样的作者?我们能够吸引到更多优秀作者的投稿,建立更健康的创作土壤,这是润物细无声的好处。” 吴主编不停地摇头,显然申主编并没有说服他: “你畅想的这一切的前提,就是这部作品真的能够如你所说,获得巨大的成功,如果是反过来呢?我们会引起诟病的!甚至如果只是反响平平,我们都落不到好,还会被人嚼舌头根子。” “够了。” 旁听两人吵了半天,总编终于发话了。 “吴主编是对的,但是,申主编也是对的。” 总编前半句话出来,杨胤差点心脏骤停,等听到后半句才好一点。但还是满脸疑惑。 总编又道:“这部作品会获得怎样的成果,应不应该登上长篇连载,取决于它本身的质量。我看了开头,不错,但后文是否也一样不错,是我们需要研究的。 “长篇连载毕竟是持久战,和一口气登出来不一样。必须每况愈高,才能让读者服气。后文如果没有更胜于前文,哪怕质量保持一致,读者都会审美疲劳,时间一久,前文都忘记讲什么了,最终口碑一泻千里。” 申主编有点紧张:“那您的意思是?” 总编站起身来:“那就审完它再决定要不要登。把目前没有出外勤的编辑都叫过来,手里的活儿先放一放,集体来看这部作品!我们争取一周之内看完,到时候再来讨论,要不要刊登这部作品!” 申主编的表情明朗起来,兴致勃勃地应道:“好!我这就去叫!杨胤,去拉个讨论组,把稿子集体发下去讨论!” 吴主编抿紧嘴唇,一言不发,看上去十分难受,却没法说什么。 杨胤走出总编室时心率依然居高不下,组好讨论组,把60万字的稿子打包甩到组里,聊天框上马上热闹起来。 “好久都没有集体研讨稿子了,这次又是谁的稿子?” “哇,杨编又接到一个现象级的稿子,要起飞了。” “你们可以打开压缩包看一下,我只能说,顺利登上杂志的可能没什么特别的,但上会专题研讨的一定都有点东西。” 这条消息是社里资历最老的候编辑发的,同事们看到后,纷纷打开杨胤传过去的文件,一时间群里一片沉寂。 过了一会儿,群里聊天消息又爆了。 “60万字的稿子,而且还是全文直发?真牛啊!” “现在的年轻作者一个比一个猛……” 杨胤忍不住嘴角扬起,他掏出手机,斟酌了一下词句,给王子虚发了个消息: 【已上报给主编,引起了社里重视,只要集体审核通过,有望发表。】 他用词特意比较保守,只说“有望发表”。其实他感觉已经十拿九稳了。 但事情没办成之前,话最好不要说得太满,要是出了变故,容易招怨。 良久,那边发回来一条消息:【恭候佳音。】 杨胤放下手机,打开稿子没有看的部分,正准备接着读下去,吴主编忽然从办公室前经过。 “哎哎,你们,先别审了,等一会儿。” 杨胤看着他,不知道他又搞什么幺蛾子,半是烦躁半是冷笑,表面上客客气气的:“可是我已经把稿子发下去了” “唉!”吴主编叹了口气,快马加鞭赶往总编室,抱着手机,仿佛如获至宝一般,要去跟总编汇报什么。 …… 王子虚上午将稿子发给杨胤后,就带上雨伞出了门。 周末撞上这样细雨连绵的日子,总是叫人烦躁。他到了南大,才想起钥匙给了刁怡雯,今天杂志社应该没人在,准备打道回府,却心想着来都来了,徒劳地去了社里。 出乎他意料的是,社里有人在。陈青萝在。 灰黄的雨幕做水彩,将房间的窗户绘成了几幅格调阴郁的画。那少女独身一人坐在房间中央,一桌一椅,手上捧着一册薄薄的书,场景也如画。 王子虚屏住呼吸,怕惊动画中人。 陈青萝还是注意到他了,慢慢将头从书中抬起来,又低下去,仿佛拂去肩上灰尘一般地看了他一眼。 王子虚油然而生地觉得自己的存在无足轻重,踌躇一番后,在门口的架子上放了伞,在门外磕干鞋子上的水,走进了室内。 陈青萝安静看书。时钟嘀嗒,雨水淅沥,书页时而切嚓作响。这时候王子虚才想起应该跟陈青萝打招呼,可此时已经错过机会了。他在椅子上坐了会儿,体验好似坐牢。 “我最近知道了一个特别冷知识的冷知识,”王子虚终于说了进屋后的第一句话,“下雨的时候,鞋子总是湿的。” “嚓——” 书页轻响,在房间里显得响亮,陈青萝毫不给面子地翻开下一页。 王子虚意识到自己是破坏环境的人,知趣的闭上了嘴。 结果陈青萝不淡定了,放下了书:“你接着说啊?” “哎,你不是在看书吗?” “下雨的时候鞋子怎么了?” “下雨的时候,不管伞打得多么靠前,鞋子总是会湿,而且总是鞋尖到脚背部分。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陈青萝眨了眨眼睛:“首先排除是腿太长。” 她一边说,一边在桌下伸直长腿。王子虚假装没看到。 “正确答案是,鞋底的水,走路的时候甩到空中,落到鞋尖上了。”王子虚说。 “……” 过了好半天,陈青萝才说:“好无聊。” 王子虚深受打击。 陈青萝伸了个懒腰,腰肢弯曲起来,衣服被顶上去,露出弯弯腰线。她打了个呵欠,转头说:“好无聊,我们去掼蛋吧。” “怎么你也掼蛋?” “你听说过那句话,‘在南大,连狗都会掼蛋’吧?” 王子虚点头:“听说过。” 他想起来陈青萝也曾是南大的学生。 陈青萝说:“这个风气就是我带起来的。” 王子虚无语了。 他想过自己考到南大,有点那个浪漫的意思,“我来到你的城市,走过你来时的路”。但他没想到的是,陈青萝遗留在南大,蛰伏绵延数年,最终准确命中他的那个东西,竟然是掼蛋。 于是他跟陈青萝去宇宙尽头的餐馆掼蛋。 掼蛋需要四个人,他和陈青萝加起来只有两个,再加上萨特都不够。他给赵沛霖打电话,赵沛霖在电话里说,什么,掼蛋?我早就不掼了。我现在在准备冲击翡仕·岁寒文学奖。你不是也在准备吗?你真他妈懈怠啊。 过了会儿,他跟王子虚和陈青萝在餐馆门口碰了面,不好意思地摸着头,说,我最后打一把告别赛吧,不然我心里不踏实。 那么现在是三缺一的局面,赵沛霖想叫徐蓉蓉,但徐蓉蓉跟闺蜜看电影去了,还在电话里说谁周末还困在学校里?三个人听完面面相觑,这一句话把他们都骂了。 好在得益于陈青萝带起来的风气,南大是条狗都会掼蛋。三人就这么随便走进餐馆,王子虚进门找洗手间,路过一张单人桌,一瞥眼看到萧梦吟独自坐在那里喝咖啡。 “嗳!嗳!嗳!” 王子虚一边指萧梦吟,一边朝赵沛霖那边挥手。 萧梦吟很不高兴,把茶杯往桌上一放说:“你在逛动物园吗?” 王子虚说:“掼蛋来不来?我们三缺一。” “你谁啊,不认识。” 王子虚伸手比划:“都见过两面了,你怎么还不认识?” 萧梦吟眼珠子转了一圈,陈青萝此时走到王子虚身后,萧梦吟把她盯住,脸上浮现困惑之色。 “行吧,不过就一局。” 赵沛霖见到萧梦吟有几分兴奋,又有几分傲然。上次见面,萧梦吟斩钉截铁地断定他们拿不了翡仕的首奖,这让他很不服气,这段时间在家发愤图强,也是为了争这口气。不过萧梦吟似乎全然忘了这回事,她对此完全不在乎。 四人落座后,她盯着陈青萝,问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陈青萝言简意赅地说:“不认识。” 王子虚暗暗一笑,他有点怀疑这是陈青萝在帮自己报一箭之仇。但也有可能只是巧合。 赵沛霖抽出四张牌,两张红桃两张黑桃,背朝上洗了一遍,放在桌上:“来,分组。” 萧梦吟说:“不用分啊,我上次的搭档是他,就按上次的来呗。” 王子虚心想,你这不是记得吗? 陈青萝说:“什么上次?我不知道。我是跟他一起来的,我跟他搭档。” 萧梦吟说:“你们三个不是一起的吗?等一下,不会是做局吧?你们有阴谋。” “又不是赌钱,做什么局?” “虽然不赌钱,但是会从我身上赢得快感。” “说的什么下流话?那样你自己也会爽到,你怕什么?” “你……你才下流好吧!” 眼见越说越离谱,赵沛霖连忙伸手制止了她们:“听我的,还是分搭档吧,这样公平一点。” 王子虚举双手赞同。 结果还是王子虚和萧梦吟一组。 王子虚感觉陈青萝的视线有点吓人,这时候他手机响了,接起来一看,正好收到杨胤的消息。 他狠狠一握拳,旁边赵沛霖问:“怎么了?碰到什么好事了?” “没什么。” 赵沛霖想起来了,说:“你的稿子不是投到《古城》了吗?过了没?” 王子虚摇头:“被拒了。” “呵。” 萧梦吟冷冷一笑:“你们还想着拿奖啊?” 第29章 从来如此,便对么(5k) 赵沛霖无视了萧梦吟的风凉话,安慰道:“说实话,我觉得《古城》不适合你。《古城》那边好像更偏自由主义一点,还大张旗鼓主推过那种糖水文,跟你的调性压根不搭,也不知道为什么你要投这本杂志。” 投这本杂志当然是因为石同河。当然这话不好说,王子虚只问:“糖水文是什么?” “就是那种十分小资、十分表面、十分流行、十分迎合小市民的视野狭隘的文。” 王子虚视线慢慢移向萧梦吟,身穿黑色蕾丝半透贴肤还是山的萝娘萧梦吟显然符合上述全部描述。萧梦吟发觉了他的视线,顿时觉得格外受辱。 赵沛霖也看了眼萧梦吟,当即笑道:“别误会,她不是写糖水文的。别看她这样,其实她的文硬得一批,是铁锈带老工业风的,写出来的故事都是惨绝人寰那种,看了她的文没人料到她本人是这个德行。” “呵呵。”萧梦吟再次冷笑,还翻了个白眼。 王子虚问:“不怕得罪人的话,能不能举个例子?” 赵沛霖说:“如果非要举例子……呃,沈清风。” 赵沛霖补充道:“别误会,《古城》没有登过沈清风的稿子,虽然没登过,但他们捧起来有几位作者就是沈清风型的,甚至还没有沈清风出名。” 王子虚说:“你这么说,那我就了然了。” 赵沛霖笑道:“所以被拒稿了也没事儿,即使大作家也被拒稿过,拒那么一两次又如何?我辈虽是会思考的苇草,却应该坚韧不拔,而非一碰就折。” 王子虚说:“这你可以放心,我也是属铜豌豆的。” 两人相视一笑,还没笑完,萧梦吟说: “为了防止有人自我安慰,我说一个冷知识:市面上认为大作家普遍被拒稿很多次最终一鸣惊人的说法是错的。高斯十来岁就已经是数学神童,莫扎特4岁作曲7岁在皇宫演奏12岁写歌剧,毕加索13岁的画就已经能秒杀一众大师。 “写作这门艺术和其他学科没有根本性的区别,都是天才的游戏,勤能补拙,但无论如何都补不成天才,何况天才比你更努力,被退稿好几次就不要安慰世上总有怀才不遇了,那些闪烁在星空中的文豪除非性格原因,都是一出手便十分的……炸。” 王子虚听得一愣一愣的,乍一听感觉是她对自己的极尽羞辱,等到听到最后那个“炸”,突然心领神会,果断甩出一个炸弹,把上家陈青萝给炸得一愣。 赵沛霖忍无可忍:“谁说勤不能补拙?巴尔扎克不就是屡次投稿不中的文豪吗?还有普鲁斯特,他还是自费出版呢!而且你们这样传递消息是违规的!王子虚你也是真炸,你的尊严呢?” 王子虚说:“这里炸得妙啊。” 萧梦吟用牌捂嘴偷笑:“我又没让他炸,我只是说文豪们一出手就很炸。他怎么理解是他的事。” 赵沛霖一脸严肃:“南大规则其十三,席间聊天不能涉及打牌,不能以模糊性、暗示性的词语提示队友,如果对手质询有效,可以多过一张牌。” 说罢,他就华丽丽的多过了一张牌。 萧梦吟愕然挥手:“等等等等,你这是哪来的村规?我都从来没听说过!” “这是那个女人定的,在南大论坛置顶,不信你看啊。” 他当即掏出手机,打开页面给王子虚和萧梦吟过目,确实如他所说,一字不差。 而且这张规则的第一条赫然写着: “凡在南大掼蛋,必须遵守此规则。即使日后国际掼蛋赛事在南大召开,也必须遵守南大的掼蛋规则。” 萧梦吟瞪大眼睛:“难以置信,我们学校竟然把掼蛋的规则置顶了,而且居然还是这种奇葩规则,而且你居然还背下了!” “哼,这都是那个女人留下的传统,你这种耍小聪明的牌手哪里会懂?” 那个女人?王子虚抬头,看向陈青萝方向,这才注意到她小脸黑得可怕,吓了一跳。 因为多过了一张没用的牌,赵沛霖优势尽显,一边打一边道:“继续刚才的话题,你的稿子另投没有?” 王子虚低声说:“《长江》。” “《长江》好啊,就投长江。”赵沛霖也压低声音,“你知道不,上一届翡仕文学奖的首奖的稿子,就是在《长江》发的。” 王子虚说:“上一届?那岂不就是萧梦吟?” “除了她还有谁?” “我在这儿坐着呢,你们能不能不要当面聊别人?”萧梦吟出了一张牌,“我当时发《长江》是为了快速过稿,我那篇的上限不是长江。考虑到你们拿不到首奖,建议不用这么着急,再找找吧。” 萧梦吟一口一个“拿不到奖”,终于把赵沛霖惹毛了,他愤愤不平地出牌:“你等着吧,我一定会拿下首奖的。” “首奖可只有一个。” “师弟要是差我那么一点点,那就对不住他了,只能怪技不如人。” “恕我直言,你俩都没机会。” “梦梦姐?” 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呼,众人望过去,却看到石漱秋带着一帮哥们儿正在找座位。 萧梦吟小声说:“有机会的来了。” 石漱秋看到王子虚,被灌醉的记忆瞬间复苏,表情有些僵硬,似乎还心有余悸。 接着,他视线又晃到陈青萝脸上,眼前一亮,但看到她的表情,又感觉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太好接近。他在隔了一米远的座位坐下。 “上次桌上是马失前蹄,看走了眼。我后来去查了那个对子,网上多得很,我没想到还会有人特地去记这个。” 石漱秋还在为这事耿耿于怀,王子虚发觉他心性的幼稚。因为《古城》的事,他也不想再哄着少爷玩,只是淡淡说: “我不是特地去记的,只是扫过一眼。只要按照规律,临场对出来还是很轻松的。当然,结果都一样,所以你可以怎么高兴就怎么想。” 石漱秋第二讨厌的人是装逼的人,最讨厌的是比他还能装逼的人。所以表情一瞬间变得不太好看。 他的两位哥们儿对视一眼,双双也在一旁坐下,哥们儿之一说:“听说,石漱秋把你推荐给了《古城》,结果你被退稿了?” 赵沛霖眉头一皱:“石漱秋推荐的?” 王子虚也是眉头一皱:“你怎么知道我被退稿了?” …… 吴主编进了总编室十分钟,杨编就在忐忑中度过了十分钟。 此期间他不断催促同组编辑们快审稿,恨不得在吴主编出来前把稿子审完通过。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王子虚的这篇稿子60万字,放在任何地方都能算大部头了,一个星期都未必能看完,更别说还得审了。 同组的编辑一边看,一边唏嘘不已,转过头来感叹道: “我靠,强啊杨编,这个王子虚有点东西。” 另外一个编辑也加入了话题:“上次他那个《野有蔓草》就写得很不错,听说也是给其他杂志投了没人要,转投的我们,结果捡漏捡到宝了,没想到他还有这么牛逼的货,杨编,我有时候真的羡慕你的狗运。” 编辑之一问:“他投什么杂志被拒了啊?” “他当时是新人,不知道规矩,跑去投的《获得》和《现代》。” 那位编辑一吐舌头:“那确实是萌新操作。也幸好投的是这俩杂志,要是次一点的,我们也不好收了。” “所以说是捡到大漏了呀!” 杨编低声说:“知道是捡漏就快点审,免得夜长梦多,这篇稿子我们还不一定能拿下呢?” 同事手捧着他的草稿道:“光看这个开头就初见端倪了,怎么,部里有阻力?” 杨编小声说:“太长了。” 同事低头又看了眼,也压低声音:“长确实是个问题,不过我们也不能老是停留在舒适区,就因为长而拒绝这么好的稿子,太保守了吧?” “说得对!” 两人身后忽然响起申主编的声音,把他们吓了一跳,他们回头,发现申主编眉头紧锁。 “我们的杂志以前号称‘文艺先锋’,发掘了那么多新锐,因为那件事,竟然一转而变得越来越保守。” 杨胤和同事均是默然。申主编说的那件事,差点害得一位如日中天的作家陨落,也让杂志风格越来越保守,所以那事一直是部里的伤疤,平时很少有人提起。 终于,总编室的门开了,吴主编趾高气昂地走出来。 他面无表情,眼神闪烁,杨胤却总觉得他没憋着什么好屁,心里有些玄虚。 “申主编,还有杨胤,总编请你们进去。”吴主编走过来说。 杨胤忐忑不安地跟在申主编身后走进总编室,吴主编没进门,帮他们把门给关上了,刚站定,总编就说: “那篇稿子,先暂停组稿程序,从其他编辑那里收回来,不要扩散。” “为什么?”申主编失声道。他知道总编这样一说,这篇稿子刊载的希望,十分里便少了八分。 总编说:“吴主编刚刚收到消息,这篇稿子不是第一个投给我们的,先投给了《古城》,被拒稿了,才投给我们。” 杨胤沉默,申主编摊开双手:“这不是很正常吗?” 总编说:“作者在各个杂志之间投来投去确实很正常,我们又不是封建专制,不搞人身依附,但是你要知道,《古城》跟我们杂志是同等级的杂志,他们把这个稿子拒了,一定有其理由。” 申主编问道:“那是什么理由?” 总编摇头。退稿这种事,本来就不好传出去,在文学杂志领域属于忌讳。能够知道这个消息就已经算出格了。 申主编道:“我干了20年的编辑工作,亲历过的退稿风波也有好几次,有不少后来的名作被退掉,对编辑对作者,结局都不算好,更别提还有路遥和《平凡的世界》这样堪称结局惨烈的。 “总编,不管别人家退不退稿,如果我们也跟着退,那就相当于这篇稿子的首投和本家杂志社都退稿了,要是也传出去,对作者还有这篇稿子的打击都会相当沉重,甚至有可能埋没。您想想,这可是60万字的稿子啊,作者费过多少心血?” 总编有几分不耐:“你是个理想主义者,你总是天真烂漫地想要你好我好大家好,但是现实情况就是,这篇稿子首投《古城》,然后被退掉。你一片赤诚想要收,甚至都没看完,你也要注意考虑影响啊!” 申主编说:“我不知道能有什么影响。我只知道,如果我们不收这篇稿子,把当年《平凡的世界》的遭遇重复一遍,会十分不好。” 总编说:“谁会想重复当年路遥的悲剧?谁不知道退稿会给作者很大的打击?但是当年的悲剧能够怪那个新人编辑吗?退稿是每个编辑的权利,哪个作家没被退过稿?路遥被退稿后遭受的打击,有没有他自己的原因?” 申主编实在忍不了:“可我们退稿的理由不应该是‘《古城》也退了’!那干脆我们不要审稿了,交给《古城》的编辑审算了!” 总编大怒拍桌:“申敏行,你逾矩了!” 骂完,他自觉有些失态,压低一点声音:“我也没说我们要退,我说,你们先把稿子收回来,不要让太多人审,不要扩大影响,这样对我们更好,对作者也更好,明白?” 申主编铁青着脸道了歉,转身出了总编室,走远了才摇着头对杨胤说:“太可笑了。” 杨胤低头道:“各杂志社收稿,都会参考其他杂志社的退稿情况,这也算是个惯例了。” 申主编转头看他:“从来如此,便对么?” 杨胤无言以对。 申主编又说:“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无非是觉得,大家都是同一档次的杂志,你退了不要的东西我收了,显得我没面子。这种想法是可笑的。” 杨胤说:“谁也不敢这么说。” “是啊,不好意思拿到台面上说的事,大家却都是这么做的,你说可不可笑?” …… “我从小就生活在书香世家,家里来往的都是文坛名家、前辈。这并不是我自己的选择,而是我的无可奈何。所以我无可奈何地认识了许多作家、编辑。许多知名杂志,比如《现代》《九月》,他们的编辑我都称呼其为叔叔伯伯,所以,你懂的,有些消息,我总是能最快知道。” 石漱秋朝王子虚耸了耸肩,似乎意思是,我就算知道你被退稿了又怎样呢? 王子虚确实不能怎样,他低头说:“你的无可奈何,是别人的梦寐以求。” 此时正在进行上供,陈青萝盯着自己手牌看了半天,听到这句话,眉毛一挑,随手摘了张牌递给他。 赵沛霖惊讶道:“这也是暗示?”接着转头向陈青萝:“你投敌了?” 陈青萝说:“简直可笑,不值一驳。质询失败,我多过一张牌。” “我反对!”萧梦吟马上拍桌,“你们同队哪有这种规则!” “哦,原来我们是同队。” 石漱秋又问:“你被退稿后,又投哪里去了?” 王子虚和赵沛霖对视一眼,十分有默契的闭口不答,一旁的萧梦吟却替他说了:“《长江》。” 石漱秋一拍腿:“哎呀,那八成也要被退。” 王子虚突然萌生了想掐死他的想法,就用萧梦吟的颈环。 石漱秋说:“我事先声明哈,不是我要搞鬼,免得你以后误会了怪我从中作梗。《长江》和《古城》是同一系的杂志,彼此交流很多,你的稿子刚在《古城》被退,《长江》知道了,恐怕也会退。” 赵沛霖瞪眼:“这是为何?” “没有为何,惯例如此,你可以理解为潜规则。”石漱秋喝了口茶。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潜规则?” “那当然是有原因的。具体原因我不知道,但是肯定有原因。” 石漱秋说完,看向王子虚摇头:“可惜了。” “退了就再投,这种事没什么所谓的。” 王子虚说罢往桌上甩了一炸,陈青萝又被炸得一哆嗦。 石漱秋眯眼笑了:“你倒是看得开。行,我之前以为你喜欢显摆装逼,是我狭隘了,你也有书生的一面,上次酒桌上的事过去了,我们也是不打不相识,和解了。” 王子虚双手持牌,看向他伸过来的手,开始怀疑起来:《古城》退稿的腌臜事到底是石同河的个人行为还是他的主意?他到底知不知情?他是不知道退稿给自己带来了多大的困扰,还是压根就不在乎?他伸过来的手,到底是真心想和解,还是带了几分施舍意味? 无论如何,他都觉得略感恶心。 “抱歉,你不该在一个牌手打牌的时候提出和解。” 石漱秋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了。 “那你要是被退稿了,下次准备投哪里?”石漱秋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没人说话,席间一片沉默。 赵沛霖偷偷抬眼看王子虚和石漱秋。即使他再大大咧咧,此时也发现不对劲了。 在一片沉默中,陈青萝忽然出声了:“投《获得》。” “嚯!”石漱秋惊讶地瞪大眼,“妹妹,你知不知道《获得》是什么级别的杂志。” “知道啊。” 石漱秋说:“那你还说投《获得》?《古城》都退稿了,怎么投得上呢?” “因为是我说的。”陈青萝说。 第30章 平凡的世界 “因为是我说的。”陈青萝如是说道。 如果嚣张分等级,王子虚只能勉强跟上将潘凤打个平手;陈青萝却说得理所当然,薄唇微勾眸光闪动,充满“天下英雄唯王子虚与萝也”的霸王气质,是冠绝一世的嚣张人物。 曹操当年在袁绍袁术刘表刘璋还活着的时候,就从心理上给他们判了死刑;陈青萝坐在南大这张小小的掼蛋牌桌上,竟可以遥控《获得》这个声震全国影响力首屈一指杂志,其气概可以和曹操一时瑜亮。 为什么能?因为是我说的。 “我”是谁,仿佛不必多言。反正“我”已经这么说了。因为是“我”说的,所以大家不必怀疑,尽信即可。 王子虚想起多年前她就是这样——当年她在班上作自我介绍,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我是整个西河作文写得最好的高中生。不是因为我分数高,是因为根据我目测,没人比我作文写得好。 说完她便款款走下讲台来,朝王子虚走来,看都没看他一眼。人生中值得铭记的事情有很多,唯独这一幕王子虚想忘都忘不掉。 此时陈青萝的身影投射在他的眼睛里,唤起了潜伏在记忆深处的记忆,那个遥远的身影和眼前的身影一齐激荡起来。王子虚的感情也热烈沸腾起来。 王子虚当年还是个新人愣头青,扫射过所有诺奖作品,那是他最嚣张的年代。即使那时候他也没有敢给《获得》投稿。但是今天他忽然相信自己能够投上。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只因为是她说的。 大家都被震住了。 人们被震住的原因不是因为陈青萝虎躯一震散发出了王霸之气,而是因为在桌旁坐着的石漱秋也不敢说能够让《获得》发稿,他们看陈青萝体貌端方气质不俗,都开始猜测她的身份,到底是东海大财团还是京圈小公主。 萧梦吟比较理性,她敢吱声,张嘴问道:“你哪位?”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文坛只有一处不是石漱秋说的那种近亲繁殖的腌臜地方,那个地方应该是《获得》编辑部。我不是因为我是谁才断定《获得》会登他的稿子,我正是确信,不管我是谁,《获得》收不收他的稿子都不会因为我而受影响,所以我才说《获得》一定会收他的稿子,明白? “萧梦吟你刚才说有天赋的大作家一定都很少被退稿,这是错的,有天赋的大作家被退稿的多了去了,而那些从来没有被退稿过的作家,你往上数,不是有个当教授的爸就是有个当文学编辑的妈。每个人对文学都会有好恶取舍,编辑也不例外,但凡投稿多撞上一个对不上脑波的编辑就是容易被退稿,这一点对于再大的作家来说也是一样。 “作者投稿就是个试错的过程,不被拒上一两次怎么试的出来自己的成色?除非是极有天赋的同时,还对各大期刊杂志编辑喜好研究得十分透彻,就比如我,才不会被拒稿,可是天底下又有几个我呢? “被拒稿一点都不可怕,可怕的是碰上那些近亲繁殖扭曲畸形的制度。没错,我说的就是你,石漱秋,因为《古城》拒稿了所以《长江》也要拒稿,这对于你来说可能没什么好奇怪的,可你有没有想过,不是所有作者都有一个当作家的爹,国内杂志都办成这样连体婴一样的畸形物种,普通作者要怎么才能保护自己的作品?要多走多少弯路才能让自己得到恰如其分的尊重? “20年前文学杂志迎来了它们的辉煌,发行量一度超过百万册,现在呢?各家杂志社不都是靠机关高校订阅半死不活地撑着,发行量能有个三四万都算能够糊口,前段时间让网红带货一期发行量过了十万,整个杂志社都要弹冠相庆了。 “是,你们人说那是因为互联网新媒体冲击,可是同样都是面临冲击,为什么邻国日本韩国的纸质出版做得有声有色?文学变成了一小撮人自娱自乐的东西,然后还搞近亲繁殖,市场不萎缩才是稀奇。 “我话就放在这里了,他的这篇稿子被退稿了不丢脸,还得感谢他们退稿了,因为它的质量就是能够上《获得》,应该多谢你们打磨催逼。不光要上《获得》,还要拿首奖,到时候谁退的稿谁尴尬,我就这么说了。” 陈青萝说完,场面顿时变得荡然无声,好一会儿,赵沛霖才擦了把汗,小声道:“他妈的,骂得真痛快!” 石漱秋灰头土脸。他人生中第一次体验了什么叫狗血淋头。面前的女人骂的句句都是文坛、杂志,可他却觉得字字是刀,把把都戳向自己的心窝子,好似自己该为现如今文坛的荼蘼场面负责似的。 萧梦吟十分艰难地开口道:“你说的内容我很难理解,我也是普通家庭普通作者,我是没有体会到你说的内容。哦,对了,你可能不知道,我是上一届翡仕文学奖的首奖获得者,我说你们拿不了首奖。” 陈青萝脸上浮现出一丝戏谑笑容:“我不是什么狗屁首奖获得者,我是第七届新锐文学奖、全国优秀中短篇奖、鲁迅文学奖、杰出青年奖获得者陈青萝,我说拿得了。” 说完,她一甩头发:“报菜名,谁不会?” “陈青萝?” 在略带震惊的疑问声中,旁边哥们儿之二忽然从椅子上掉到地上。 他上半身趴在桌上,衣服被翻起来露出肚皮,如同一只表情惊恐的老鳌。 “陈青萝?”萧梦吟站起身,语气逐渐激动,“你是陈青萝?” 这“嗷”的一嗓子,惊动了餐馆里不少人,陈青萝扔了手上牌,拽住王子虚,小声道:“快走。” 于是两人匆匆离去,也没时间打量留下的烂摊子。 王子虚小声问:“就这么走了合适吗?” “装完逼不走,难道等拆穿吗?” 王子虚疑惑地看着她:“你说的都是实情啊,你确实拿过那么多奖。” 陈青萝轻咬嘴唇:“我说的是你!你难道以为你真能登上《获得》啊?” “不能吗?”王子虚顿时大失所望。 “当然不能了,如果可以的话,我干嘛不让你直接去投《获得》?” 王子虚像一条脱了水的黄瓜,整个人都蔫了。他刚才还以为陈青萝认真的,还欢欣鼓舞了老半天。 陈青萝清了清嗓子:“现在不能,但是如果你从现在开始,在一个月之内从头到尾把改完,或许可以。” “这样吗?” 王子虚表情忽然严肃起来。 一个月以内改完,听起来好像不太可能。但从某种角度说,却正合他的心意。王子虚性格当中有些自毁的部分,也许陈青萝提出的这个要求正迎合了这部分。 但是他早就想把那篇作品改好一些了。不如说,不改好就算过了稿也是遗憾,若是改好了,即使不过稿,他也能够满足。就是这样一种单纯且天真的想法。 王子虚突然问:“话说,你之前是不是知道我会被《长江》退稿啊?石漱秋说的那种潜规则,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他回想起来,先前陈青萝鼓动他投《长江》时,就和宁春宴鬼鬼祟祟的,只催他快投,问为什么时却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又联想起石漱秋说的“惯例”,王子虚揣度,恐怕她们两位老手对这种业内规则了如指掌,对现在的局面已经有了预料。 陈青萝的脸垮下来:“先前我还不肯定,如果知道投不上,干嘛还让你投? “这种业内潜规则是有的,但现在更潜的潜规则是,绝对不曝出来自家拒过谁的投稿,尤其是有名人士的。” 顿了顿,她又说:“路遥和《平凡的世界》的事情你知道吧?” “知道,被退稿了。”王子虚点头。 “知道被谁退稿了吗?” 王子虚摇头。他只知道《平凡的世界》的成神之路十分艰难,但具体被退稿多少次、被谁退稿,他不太清楚。 陈青萝说:“很多人以为,《平凡的世界》是路遥的处女成名作,其实不是的,路遥在那之前就写过《人生》,已经是文坛大家了,他当时在他们当地任作协副主席,和贾平凹各撑起半边天。他不是公众印象当中穷困潦倒的小作者,他是炙手可热的大作家。” 这确是王子虚不知道的,他睁大眼睛:“那他也会被退稿?” “是的,”陈青萝严肃点头,“当时《现代》杂志派遣一位年轻的实习编辑去他们那里组稿。路遥这种等级的作者,按理说他是接触不到的。 “知名作者的稿子从来不会轻易交给杂志社,他们会直接给杂志社打电话,咨询他们有无兴趣,确定意向后才会交出稿子。 “那位实习编辑是矿工子弟,路遥可能是看中了那位实习编辑的身世,认为他一定能欣赏自己的作品,所以把稿子交给了他。结果那位实习编辑都没看完,就退稿了。 “按理说路遥那种等级的作者,实习生是不配退稿的,但他就是退了,路遥也认了,杂志社也认了。这件事对路遥的打击相当大,后来开文学评析会,评论家们对这本书有不少尖酸刻薄之语。于是路遥的咖位一落千丈。 “到后来,他的《平凡的世界》三部都没有完整发表过。还是央广电台发现了这本书,播出后,才让这本书爆火,后来获得了茅盾文学奖。 “《平凡的世界》在销量方面,和《活着》是同一级别的,可以预想,如果不是广播电台的偶然发现和偶然播出,这本书极有可能永远不见天日。 “《平凡的世界》算是回到自己应有的位置了,可路遥本人没有。他生前始终穷困拮据,还要花钱治病,获茅盾文学奖后,连去领奖的钱都难掏出来,还是找人借的。” 陈青萝看着王子虚:“他被退稿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一直到今天都会有人说起。在路遥得奖前,人们赞同那位实习编辑目光如炬,敢于挑战权威;在路遥得奖后,人人都笑杂志社有眼无珠。” 王子虚沉默了半晌。 陈青萝似乎想旁敲侧击点他,但她没有把关键的话说出口。王子虚此时也无暇去想。 “所以,如果公开退稿,就等于杂志社和作家站到对立面,一方的成功,代表另一方的失败,反之亦然,”王子虚说,“所以他们不公开退稿?” “嗯。这是一方面的原因。”陈青萝点头,忽而一笑,“你挺聪明的嘛。” “我不是一直很聪明吗?” “没看出来。” 两人走了一段,陈青萝收敛笑容:“一个月改到能够百分百投上《获得》,很难吧?你还要考研。” “那就少睡一点觉。”说完,王子虚忽然变得跃跃欲试起来。他喜欢挑战。 “加油。”她侧过脸,看不到表情。 王子虚忽然站住脚步。 “如果我改完后,没能发到《获得》,或者错过了翡仕文学奖,那该怎么办?” “怎么办?” 陈青萝转头盯着他瞧了半天,忽然灿然一笑:“那我就装逼失败了呗!还能怎么办。” “哈哈。” 王子虚释怀了。 力足以至而不至,于人为可讥,而在己为有悔;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 如果最后办不成,可以肯定,一定有人会讥笑,而且是连同陈青萝一起讥笑,可直到他三十岁这一年,哪一年被人笑得少过了,他依然笨拙而吃力地前行,又能怎样呢? “喂,”陈青萝忽然叫他,“别让我装逼失败。” 她用的是命令的语气。 王子虚点了点头。 …… 两天后,杨编和王子虚约了见面,老远打车过来,还要请他吃饭。 这令他受宠若惊:之前是他请编辑吃饭,没想到还能有一天倒反天罡,让编辑请自己来吃饭。后来编辑说用了组稿经费,他才心安理得地接受。 地方是杨胤找的,档次远远及不上滨海路的豪华餐厅,但饭菜口味不错清淡适宜,服务员也面目可亲。见了面,杨胤却表现得有几分闷闷不乐,叫了两瓶啤酒,什么话也没说,先灌了自己两杯。 勘误 上面几章写赵沛霖没有见过陈青萝,得知陈青萝身份后惊呆了——这段剧情写错了。 先前宁春宴和陈青萝杀到钟教授那里,赵沛霖就站在旁边,所以他不应该不认识陈青萝。 但是听我说:虽然写错了作者要负99%的责任,你们读者就没有1%的责任吗? 这个锅你们真的要背。 根据我原本的大纲上的记载,这里跟着一起来的是一个很有趣的哥们儿——他在赵沛霖带王子虚游南大时出场——他没见过陈青萝,捧哏的应该是他。 那么为什么这个人变成了赵沛霖呢?先前读者老是吐槽我情节推进慢(其实不是推进慢,是更得少),导致我很焦虑,我一焦虑就改大纲,我发现这个角色太拖节奏了,就把他的戏份砍了。 这一砍,就砍出了这个bug。 会出这个bug我深刻检讨,都是因为我记忆力下降了,最近总是把一件事嫁接到另一件事上,又老是从大纲上跑偏,但是你们真的要背1%的锅,真的,甚至是2%。 如今,这个bug已经改掉了,大家无视就好,大家就当无事发生,但是我们关起门来私下检讨,给你们分3%的锅,没问题吧? 说真的,不是我抱怨你们,要不是你们这4%的责任,我就算写错,也不会错得这么离谱。不过算了,你们只不过犯了所有读者都会犯的错,我就原谅你们这5%的小问题了。毕竟,你们是最好的读者,而我也是一个还不错的作者。 今天晚上晚一些更新。 《我不是文豪》勘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1章 发扬主观战斗精神 二话不说上来就灌自己酒的,要么是有人做了对不起他的事,要么是他做了对不起别人的事。对于杨胤,王子虚分析研判是后者。 在杨胤要喝第三杯前,他拽住了他的胳膊:“先别灌了,有事说事,你把自己灌醉了,也不能解决问题啊不是吗?” 杨胤眼眶有点发红:“我对不住你。” 果然。 王子虚先前有石漱秋和陈青萝打底,对自己被拒稿的命运已经八九分坦然了,但此时心情还是免不了有些苦闷,瘫坐在椅子上道:“说罢,我被退稿了是不是?” 杨胤垂下头,沉默。 王子虚也给自己开了瓶啤酒,没用杯,直接对瓶吹。 杨胤说:“我说一句话你别生气,其实,你的特别好,完全符合刊登标准,退稿是没道理的。” “我为什么要生气?” “所以意思就是,你被退稿不是你作品本身质量的原因。” 王子虚说:“那是什么原因?” 杨胤摇头:“我不好说。” 王子虚跟他碰了一个:“你不说我也知道,是因为我被《古城》退稿过,对吧?” 杨胤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听说是惯例。” “什么惯例,劣根,劣根!”杨胤重重放下酒杯,“我想过怎么在审稿会上推销你的,字数多这一点我都想好怎么帮你圆了,结果他们却拿出了这么一个荒诞不经的理由把你的稿子给否了,我能说什么?” “杨哥,消消气,”王子虚说完感觉好笑,竟然是由自己来安慰他别生气,“我看开了,稿子拿去《古城》被莫名退掉,就已经看开了。” 杨胤紧张起来:“你可别自暴自弃,你稿子打算怎么办?不发表了?” “那倒没有,我说的看开,是革命乐观主义的看开,接下来还要继续发扬主观战斗精神,接着投。” 杨胤稍微放心了点,跟他碰杯:“希望你能成功。别在东海这一系的杂志里面投了,沆瀣一气,我给你推荐几个名声不错的杂志。” 王子虚放下酒瓶:“杨哥,我问你个事儿。” “你说。” “你以职业编辑的眼光来看,我这本,如果要登上国内一流的杂志,还有哪些欠缺?” 杨胤忽然再次陷入了沉默。 王子虚略焦灼地说:“杨哥,你不用怕打击我,有什么问题直说就行,我就想听尖锐的批评。” 杨胤抿嘴想了想,冲他一笑:“别误会,我不是怕打击人,只是你问哪里欠缺,我一时确实还没想到。 “这两天我看完了你作品的前12万字,我觉得唯一的问题是,缺一个响亮的书名。” 王子虚笑了:“我确实不会起名字。” “如果非要说还有什么问题,就是我在看的过程中会感觉到,你是不是为了追求文学性,刻意将每处情节都用上了有些炫技的叙事方式?” 王子虚点头:“对对,我还选择用了多种不同的叙事技法,我觉得主流文学界会更喜欢,这样不好吗?” 杨胤摇头:“这样确实更有文学性了,但我作为一个普通读者的角度来讲,这样过多的叙事技巧反而让我丢失了重点,容易破坏阅读体验。” 王子虚说:“那你的意思是……” “我觉得你这部是能够做到雅俗共赏的,为什么不用更加朴实晓畅的语言来写呢?当然我也不是要你把所有的叙事技巧都去掉,只是想去掉那些刻意的部分,更加自然一点就好。” 王子虚紧急掏出胸前衣兜里的笔记本,掏出笔记下来:“去掉刻意的炫技……” 杨胤摆手:“不用记,我就是提一个个人意见,我还怕影响你的思路呢。” “不,得记,我本来就打算再改一遍,还有别的问题吗?” 杨胤想了想,说:“还真有一个,你的人物对话……” 两人一直从晚上7点聊到12点,问题越说越多,王子虚的小本子上记满了20多页。等到两人各自回家后,王子虚躺在床上,心中反倒涌现出奇妙的情感——他不在乎被退稿,反倒感谢他们给了他让这本完美的机会。 再过一个月,便是南大研究生笔试,接下来再过半个月,征文就截止了。所以他无论如何都必须在这有限的时间内将一切搞定。 更别提每天还得提供足量的文暧脚本。 他做了一个时间规划,绝望的发现,这不是“少睡一点”能够解决的问题。 甚至“少睡很多”都未必能解决。 他先打电话给宁春宴请了长假,宁春宴表示理解,接着他给父亲账上打了一笔钱,又给林峰打了个电话,拜托他给自己推荐一些好用的复习资料。他还在客厅写了一张便条,大意是闭门写作,让叶澜不要打扰自己。叶澜看到这张便条后气疯了,当然这是后话。 做完这一切,他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陷入了文字当中,仿佛踏入时间机器,回溯到100年前。 在创作这部前,他收集了很多民国时期的旧报纸,在改到第13遍时,他才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报纸已经旧了,纸张泛黄页片翘曲,但那个年代未必泛黄。100年前并不是一个如同褪色老相片一般泛着黄色的时代。 那时候的中国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业国,轻工业只在沿海城市和江边兴建,为数不少办在内地埠头的是张之洞主持的兵工厂,空气中不会飘起黑色的滚滚烟雾,但同样城市绿化无从谈起,城墙根下那棵老桂树就是东城区整个绿化。 早晨的时候人们要围在树下卖早点,蒸馒头煮稀饭,水蒸气飘起来,被笼在叶子底下,时间一长,树枝就被熏枯了。到了秋天,为了防止落叶,人们预先把叶子都打下来,树就秃了。 城里的路面都由香灰似的青黑细土覆盖,靠人力用重物夯平。但是细土无法永久性的平整,放上一两天,再一下雨,就会变成泥,被车轮碾出一道道的车辙印,太阳出来后再一晒,这些泥又变成土,区别是车辙印子半永久性地停留在了路面上。 牛马很自然地参与着城市交通,它们甚至比人更忙,除了有时忙里偷闲一甩尾巴,落下一坨粪便。一般要避让着走,不仅是为了防止被撞到,还有必要防止踩上一脚屎。牛马的屎只会被其他牛马踩到,再用车轮碾过去,就完美地融合进了泥里。 上街的人多了,空中会漂浮起神秘的灰色烟尘,这些烟尘往往臭烘烘的,因为里面浸了屎,在里面走上一两里路,人就会变成煤球。 那时候裹在人们身上的不是细布或呢子,皮草是只有王爷和大官才能穿的高档衣服。人们把烂棉絮和碎布织在一起,勉强蔽体而已,有时候全家只有那么一件衣服,谁上街谁穿,身材长大了,连扣子都扣不上,只能敞开,大方地露出排骨。 越是书写,王子虚就越融入那个时代,或者说,他本就是那个时代。他所写的事情原本就存放在他体内,他用某种方式将它写下来,那些活过的人,发生过的历史,都是以他的血肉为养料重现于世,再次阅读,他不过是重新审视自己的血肉。越是沉浸,那个世界就越完善,最终代替了他存在着的这个世界。 两个世界的连接点,就是他所处的这个房间,狭窄逼仄,正对着的窗户是万年不变的风景。为了节省时间,他从不做饭,只点外卖,有时叶澜会帮他带到门口,这样一来他就更加不出门,现实世界离他越来越遥远,而一百年前的世界则如同行星一般逼近。 到最后,他甚至连拉尿的时间都想省去——每天一泡屎已经很经济了,但无数泡的尿毕竟还是恼人,尤其有时候会碰上出门的叶澜,叶澜怕他跟社会脱节,会拉着他聊上一会儿,于她虽是好心,于他却十分影响思路。 某天半夜,他被尿憋醒后,突然灵光一现般地掏出手机,下单了30条成人纸尿裤,然后放下手机接着睡。第二天货就到了,他当天穿上了,第一泡尿他花了4个小时才排出来,因为穿着裤子撒尿的一大难点是心理这关,而排出来后,接下来便越来越顺畅,第二天,他已经练成了一遍修改对话,一边撒尿的绝学。 …… “王子虚已经快三个星期没来上班了。”刁怡雯突然说。 陆清璇抬起了头。 宁春宴的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几秒:“他请假了。” 陆清璇又低下头。 10月,气候变得凉飕飕的,人们纷纷换上了秋装。 宁春宴穿着一件白色风衣,内搭一件高领针织毛衣,看上去十分知性,除此之外,她小巧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平光的防蓝光眼镜。 好消息是,《新赏》第一期的火爆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更加出圈的是小王子的,里面有部分句子已经流传得铺天盖地,有些微博用户也是玩上了梗。 坏消息是,小王子的时间似乎变得十分紧张,约不出稿子。可以预见,第二期的销量恐怕要腰斩。 但好消息是,投稿多了不少,也可以用“雪片般飞来”形容了。 但坏消息是,来稿大多质量不行,偶尔也有好的,但归根结底还是不行。 对于一个新杂志社来说,约稿很难,来稿没有挑拣的权力,宁春宴制定了一个制度,让编辑和质量还行的作者亲自联系,沟通修改事宜。 这个做法大有成效,甚至因此找到了几名悟性还不错的新人作者,坏消息是,人手变得十分不够用。 和作者沟通需要提出恰如其分的意见,每个人的想法都不同,某种意义上,错误的指导比本身写得不好更致命。 陆清璇还是个在校大学生,刁怡雯也是个半路出家的二把刀,她们顶多给出作者遣词造句上的意见,对于整体很难给出关键性意见,这就导致草台班子的底色时常露出来。 所以,宁春宴开始想念王子虚。 刁怡雯心里揣着不服气,这几天工作不太安分,终于到这个节点提起他来,不单是关心同事,还有点别的意思。 刁怡雯说:“他请假好久啊。中间虽然跨了个国庆,但也有两个星期了吧?” 宁春宴默然不语。王子虚可是投了80万启动资金的金主,还能真催他过来上班怎地? 陆清璇伸了个懒腰:“他不会是在请假备考吧?” 第一次见面,她就说了希望他能考上不然她记忆短暂可记不住他,转眼两人就成了同事,虽然是兼职的,但也挺讽刺,她暗地里希望王子虚永远不要想起来这件事。 宁春宴说:“不光是备考,他还要对进行最后的打磨。” “他还没放弃啊?”刁怡雯轻微睁大眼睛,“我听说他不都被拒稿两次了吗?还要争翡仕文学奖啊?” “是啊。”宁春宴叹了口气。 她叹气是感叹王子虚不容易,刁怡雯却理解为了她对王子虚自不量力的感叹,说道:“征文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如果他下次稿子还没通过,希望他能清醒一点吧。” 陆清璇插话道:“原来他一直在准备文学奖,难怪我表姐对他十分不爽,背后对他阴阳怪气好久。” 陆清璇的表姐是萧梦吟,宁春宴望向她,好奇地问:“你见到你表姐了?她说了什么?” “她国庆节出国旅游了,回来后在我家玩了一天,大家说起杂志社的情况,我说我们老板是宁春宴,总编是陈青萝,还有个王子虚编辑,她说王子虚我认识,然后絮絮叨叨,说了好多关于他性格哏,不自量力之类的话。” 宁春宴扶额:“多大仇啊,不就是有过一次小摩擦。” “可能不止一次。” 门外,陈青萝打着呵欠进来了。 陈青萝也是个神人,凭心情来上班。众人纷纷跟她打招呼。她点头回道:“早。” 宁春宴看了眼表:“不早了,都快下班了好吧姐姐。” “但是在萝国,现在是早上。” 陈青萝坐下来,从自己抽屉里掏出一袋小零食,一边吃一边说:“上次我跟王子虚出去掼蛋也碰到过一次,我是第一次见到萧梦吟,这妹子好嚣张啊。” 宁春宴说:“估计在她眼里你更嚣张。” “我怎么说也是前辈,现在的小年轻都嚣张。” 陆清璇看着陈青萝,目光有些羞赧,为表姐的事情汗颜。 “说起来,”陈青萝忽然说,“王子虚是不是这些天连个音信都没有。” “是啊,他请假前叮嘱我不要打扰他写作。” “我觉得还是打扰一下吧,要不然他死那儿了都没人知道。” “……应该不能吧?他跟叶澜住一起,死了的话,叶澜会发现的。” “什么?!”陈青萝坐着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第32章 薛宝钗的猫 “什么?!”陈青萝坐着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你反应这么大干什么?”宁春宴问。 “我反应大吗?我反应哪里大了?我有什么反应?” 陈青萝露了法相一般凶巴巴的,问得宁春宴不敢说话了。 她转头问陆清璇:“她反应大不大?” 陆清璇有些犹豫:“有……有点。” 陈青萝说:“你怎么可以放任自己的员工跟异性非法同居?而且还是婚内出轨?你怎么一点都没有起到民营企业主应有的监督职能?” 宁春宴的声调扬起来,有些虚浮:“我有这个职能吗?” “你有啊,很有啊。家风建设是作风建设的一环啊,家风不正怎么能够在四个现代化建设的大背景下搞好自我革命?放任员工堕落怎么能够让企业成为积极参与构建和谐社会的基本单位?异性同居你都不管了以后他要是当汉奸你是不是也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停停停,越说越没边了。”宁春宴终于听不下去了,“不是同居,他们是合买了一套房,所以暂时住在一起。” 陈青萝瞪大眼睛:“天呐,性质甚至比同居更加恶劣!死刑!炮决!立即执行!” “不用那么严重吧?” 宁春宴给她详细解释了一遍——基本就是把王子虚给她的解释原封不动照搬了过来,陈青萝听完情绪稳定,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是不是听完这个感觉好接受一些了?”宁春宴问。 良久,陈青萝点了点头。 宁春宴笑:“我刚开始听到也跟你差不多的反应。” 陈青萝说:“怎么了,我没什么反应啊?” “好好,随你怎么说。” 陆清璇在一旁目睹了这一切,惊讶地说:“不是吧,你们也太好哄了点吧?” 两人同时将目光移向她,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局面又焦灼起来。 陆清璇说:“我打个比方,这个解释就如同某老板发财后想要换老婆,金屋藏娇却意外被发现,于是临场现编出来了一套连自己都不信的说辞,就差指洛水为誓了。” “为什么你举例这么具体?” 陆清璇捶着桌子痛心疾首:“青萝姐姐还有小春姐,我发现你俩太单纯了,别人说什么都敢信。你们想想,都同居了,那能安分得了吗?” 刁怡雯也参与了进来:“是啊,你们这样以后谈恋爱会被骗得团团转的。” 宁春宴和陈青萝面面相觑,她们万万想不到,竟然会被比自己小的女生训得张不开嘴。 “我觉得我们也没有那么单纯吧?” “不,单纯,很单纯,”陆清璇说,“这都是因为你们太诚实了,不会怀疑别人,要是碰到不诚实的,一定会吃大亏。我觉得,我们不如给他同居的那个女人打个电话,了解一下情况。” 这个点子一提出来,就无比具有诱惑力。 宁春宴虽然当即非常洒脱地摆手,说不用不用,虽然说我们杂志社非常重视四个现代化建设背景下的家风建设,但王子虚也是个成年人了,他有能力安排好自己的生活,我们既要给同志们足够的关怀,又要给他们足够的空间。 说完她和陈青萝沉默地在位子上坐了一会儿,陈青萝回头说,他要是真的死了怎么办?谁来审稿? 宁春宴觉得有道理,最终兜兜转转,还是在陆清璇略带鄙夷的目光中拨通了叶澜的电话,非常礼貌且有距离感地询问王子虚近况。 没想到叶澜却说,你们把我问住了,虽然我和他住在一起,但这三个星期我几乎没有见过他的面,唯一能够确定的事就是他还活着。 宁春宴看了眼陈青萝,问道:“你们住在一起,怎么可能没见到?” 叶澜说:“你是不是觉得不可能?我也觉得不可能,但是现实就是如此,说出来我自己也不信。他工作间里面有个小床,所以晚上我估计他就睡在里面,但里面是没有厕所的,我却从来没有见过他出来上厕所或者是洗澡,我有一次实在担心隔着门问了问他到底什么情况,第二天他就在门上贴了条子,温馨提示我不要打扰,你们说气不气人?” “不会真出啥事了吧?”宁春宴紧张起来。 “应该没有,他每天也会按时给公司发脚本,而且每天吃完的外卖包装会扔在门外边儿,还是我帮忙带走扔掉的。应该是没死。” “脚本?什么脚本?”宁春宴问。 叶澜意识到自己失言,马上扯开话题:“反正他人是活着,但是究竟是以一种什么形态活着,不打开门永远发现不了,就像那个什么来着?那个薛宝钗的猫。” “是薛定谔的猫。”宁春宴礼貌地纠正。 “对的,就是这样,你们要不来过来探视一下?” 挂断电话,她们又觉得叶澜提出的这个建议同样诱人。大家都很好奇猫到底怎么样了。 陆清璇问:“他不会是自闭了吧?” 宁春宴转头看她:“为什么要自闭?” 陆清璇没有回答。最近她听到了一些风声——王子虚因为南大特邀稿件的事情,在学校内有一定的知名度(尽管非常低,其知名度在文学院内介于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和斯韦特兰娜·亚历山德罗夫娜·阿列克谢耶维奇之间),也就是因为这么指甲盖大小的知名度,再加上和石漱秋的矛盾,在院内有针对其的不好风评。 这就导致,知道他稿子被退稿两次的人,比知道他是谁的人更多。 所以想来想去,陆清璇觉得他真的有理由自闭。 但是她没有说这些,只是说:“不自闭的话为什么要把自己关在屋里?” “是啊,为什么?” 陈青萝觉得这甚至不是个问题,因为她经常把自己关在屋里。她不光把自己关在屋里,甚至还把自己关在厕所里一个星期。因为家里有排气扇,她甚至没有觉得臭过。 最终她们还是决定去探视一番,免得杂志社的中坚力量真的死在家里,刁怡雯留守编辑部,宁、陈、陆三人出发去往王子虚家,路上还买了点水果和小零食,到了王子虚家,他们得到了叶澜的热情接待。 陈青萝自从进屋以来就福尔摩斯附体,用锐利的目光搜查着四处生活痕迹,哪怕是掉落在地板上的一根毛都力求寻出来历,可惜地板上没有毛,宁春宴也不是华生,没有跟嫌疑人保持距离,反而还聊得起劲。 叶澜把她们带到王子虚的工作间门前,指着房门说:“这几天他这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倒是每天按点叫外卖,每次都是我帮忙扔他房间门口,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拿进去的。反正,看不到人,很神秘。” 门是步阳的防盗门,虽然是基础款的,可也大而厚重,将这个房间从这个家里隔绝开来,充满划清界限的冷漠意味。确实如叶澜所说,在这道门的隔绝之下,王子虚要是死在里面也没人知道。 宁春宴径直上手拍门:“王子虚!你在里面吗?开开门,是我呀!” 敲了会儿门里没反应,宁春宴回头问道:“他一直都这样吗?” 叶澜皱眉:“这种情况倒是少见。敲门一般他都会应声的。” 陆清璇忧心忡忡地把果篮放在地上:“不会真自闭了吧?” “你有没有备用钥匙?” “我得找找。” 众人麇集在门外时,在门背面,幽暗的室内,王子虚半裸着身子,躺在行军床上,眼睛迷迷瞪瞪,窗帘缝隙间的光线打在他脸上,形成一道白色的杠。 毛毯扭成麻花状半搭在他肚子上,电脑屏幕停留在文档页面,页面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形成了整齐的队列,一排排地,破屏而出,在房间里举行大阅兵,紧箍咒一般令人头疼欲裂。 不行了,改不动了,我做不到。 你真的做不到吗? 某人在黑暗中低下头,挡住他脸上的光线。轻声细语,声音却震耳欲聋: 你相信自己还有49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机会,却不相信改不好眼前的这句话?你真虚伪。 虚伪的最高境界,就是对自己虚伪——不善良却认为自己是一个义人,不坚定却认为自己是个强者。当自己的行为说服不了自己的意志时,就开始扭曲世界,扭曲事实,活成蛆虫一般的角色。这就是伪人。 记得那个年轻热血的爱国青年吗?他在网上批判人们不愿无偿加班,缺乏奉献奋斗精神,不愿意放弃小我成就大我牺牲自己利益为企业添砖加瓦,等到他毕业后却惨遭老板多重剥削,因为薪水问题在网上痛斥这个国家烂透了,言必称外国的月亮都是圆的想要逃到国外去。 这就是伪人。这个世界既不好也不坏,烂掉的是你自己。很多事情本身的模样取决于你是怎样告诉自己的:你告诉你自己能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如果你不去努力,最后没有得到,你要怎么办?抱怨这个世界吗? 王子虚的眼神重新开始对焦,眼前那个模糊的声音如同晨雾一般消失在空气中。他对着空房间说,我能。这很难,但是我能。 下一秒,他的视角腾空而起,得以俯瞰大地。他看到东海、西河,都覆盖着绵绵愁苦的雨。奶茶店的小妹穿着挂着笑脸褐色围裙一脸麻木,穿着太极服的老头子在成人用品店门口移动缓慢,穿格子衬衫的男青年因为一辆共享单车和路人大打出手。 他飘过去,飘到西河上空,似看到许多熟悉的身影,有苟应彪,有林峰,还有沈清风,他没有为这些熟人停留,一路向西,到内比都,到吉隆坡,到斯里巴加湾,再到加德满都、德里、科隆坡、马尔代夫、塔什干、杜尚别、喀布尔、德黑兰、大马士革…… 他发现世界各地他都有熟人,在塔基亚,他看到阿多尼斯,垂垂老朽如同活化石般在自家藤椅上端坐;在开普敦,约翰·马克斯维尔·库切抬起他清澈的眼睛;在巴黎,这里可热闹,佩雷克、莫迪亚诺和克莱齐奥向他打招呼,王子虚回礼后想起来,佩雷克已经死了…… 大门吱吱呀呀地响起,更多的光线争先恐后涌入房间,悬浮在空气中的灰尘飞扬起来,王子虚眯了眯眼,想要起身,却没有力气。 “什么味儿?”某人说。说完后,几只鼻子齐齐耸动。 “啊!他没穿衣服!”某人尖叫。 “冷静点,感觉像真死了。”某人说。 “嗯,是纸尿裤的气味。” 陈·福尔摩斯·青萝蹲下身子,检查了现场后,宣布真相,陆清璇冲出了房间,叶澜很及时地给众人递过来口罩。 “难怪没看到他上厕所来着,看来是真疯了。” 人总是在看不见时会萌生对当事人的同情,但目击现场后,难免会生出嫌恶之心,更何况王子虚现在的惨状堪称人厌狗嫌,头发虬结皮肤苍白,看上去营养不良且有些脱水。 宁春宴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脸:“喂,你还好吗?” 王子虚的灵魂此时正绕过好望角,他快速划过布宜诺斯艾利斯和利马,跟博尔赫斯和略萨打过招呼后,回到了东海自己的身体上。 “唔,想喝水。” 宁春宴从塑料袋里掏出一只橘子在他眼前晃了晃:“没有水,有橘子,你要不要?” 王子虚点了点头。 于是宁春宴给他掰开橘子,一瓣一瓣地塞进他嘴里,其间大乐,抬头惊喜道:“我感受到喂猫的乐趣了!” 陈青萝没有管她,宁春宴以后要养薛宝钗的猫也好还是要当神奇宝贝训练大师也罢,都不关她的事。她此时坐在王子虚的电脑前,正在审视他修改过的。 她拖动鼠标看了几页,说:“都已经快改完了,进展很顺利嘛,闭关真的有用。” 宁春宴把剩下的半拉橘子都塞进王子虚嘴里(王子虚当场被卡住),转身去看稿子,随后发表评论:“改了多少?没把灵韵给改没吧?” 陈青萝小声说:“改得很好。” 宁春宴小声问:“你觉得,够资格上《获得》了吗?” 陈青萝没说话。 陆清璇鼓起勇气重新进房间,小声提醒:“你们好歹给他把被子盖上再聊天吧?我真看不得这个、这个、这个男人的裸体。” 叶澜抱了若干瓶矿泉水进来,放到王子虚的桌上,喊道:“起来了狗东西,你居然还穿上纸尿裤了,你这样使用这间房子是要给我付折旧费的。” 说着她想把王子虚弄起来,陈青萝却厉声道:“别管他!” 叶澜吓了一跳,转身看她。 “别管他,”陈青萝说,“就这样,别打扰,他现在正在渡劫,改完就好了。” 叶澜局促道:“可是……” “没可是,我们走吧。” 说罢,陈青萝带头走出了门外,房内众人面面相觑,宁春宴犹豫之下,又往房间里多搬了几瓶水,才跟叶澜一起“呀呀”关上房门。 宁春宴不知道,她的这口橘子和几瓶水救了王子虚的命。王子虚回过神来,将橘子全部吃完,抹去流淌在下巴上的汁水,重新回到电脑前,开始奋笔疾书。 距离研究生考试还有一个星期。 —— 推书:《不死的我速通灵异游戏》 第33章 无间道(6000字) 距离宁春宴给陆清璇下达最严封口令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研究生考试的日子也如期来临。 南大的考点就在本校崇文楼,陆清璇因为有学生会主席的身份,应聘上了监考官一职(监考一天可领480元津贴)。 但此时她却在为另一件事操心。 先不谈那件事,先说所谓“最严封口令”:自打她们目睹了当代作者创作时的惨状后,本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原则,宁春宴敬告同去的同仁们,千万不要将这事说出去,大家自肃封口,诀不外传。 陈青萝自然是不可能说出去的,所以这封口令只针对陆清璇一人。陆清璇自然也不想提起这事,她甚至想让时间如瀑布般冲刷掉自己的记忆。 然而午夜梦回,穿着成人纸尿裤的裸男画面依然时常在眼前浮现,她总是起身在床上呆坐良久,心中难以平静。 不过,她此时头疼的主要是另外一件事,一件有关杜可竹的事。 杜可竹的知名度相当高,其在文学院内知名度,大致上介于村上春树和鲍勃·迪伦之间。 她最出名的事迹是在大一开学典礼顶着一头粉毛做了优秀学生代表讲话,此后据不完全统计有26名以上的男生公开向她表白,非公开表白则不计其数。 陆清璇一向视她为对手。 这个对手并不是情场上的对手,也不涉及具体的任何一方面的竞争。“视某人为对手”,是陆清璇的一种生存方式。 她在广义的“优秀”意义上视杜可竹为值得超越的对手。从初中开始,她就一直以这种方式来鞭策自己。换句话说,杜可竹是她的磨刀石。 她对待历任对手的心态十分微妙:她既不希望对手过于优秀,使她无从追赶;又不希望对手一触即溃,让她丧失追赶的乐趣。她总是和对手们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飞鸟青鱼,春树暮云。 最关键的是:一旦决定对手,就不可随意变更。 改变对手就好比游戏作弊,会毁掉游戏的所有规则和乐趣,让自己过去的坚持成为没有意义的执迷。她只在“战胜”对手后才会更换对手。 杜可竹作为她的第8任对手,前段时间有滑向让她失望那端的倾向——先是丧失了学习态度,又是因为不明原因请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正以为这个对手的保质期所剩无几,一个晴天霹雳让她的这场游戏濒于崩塌。 前几天,在赵沛霖的介绍下,她跟段小桑见了面。 段小桑是知名图书编辑和策划营销人,她的名声和臭名同样昭著,她制造热点话题的能力和引战能力同样惊人,并且和陆清璇的表姐一直保持着良好关系。 赵沛霖找到她时对她说,段小桑向他提出了一件很诱人但是他不愿意做的事,于是他把有能力做这件事的人——也就是她——推荐给了段小桑。 而陆清璇在听完段小桑的开场白后大吃一惊: “杜可竹就是非天子?!” 她以前还捧着非天子的书如痴如醉地看,也幻想过作者是什么样的人,没想到竟然是自己的同学,而且还是杜可竹。 “重点是后面这个名字。”段小桑用手指敲击着桌面,“无罪诗人,这是她在文暧使用的id。” 陆清璇皱起眉头:“文暧?我印象中,那不是一个……聊骚的软件吗?” “是的。” “女生也可以做?” “为什么不能?” 陆清璇紧张地补了一句:“这件事千万不可让校内同学知道。” 段小桑一笑:“我对让一个学生身败名裂没有兴趣,我在乎的是她背后的人,小王子。” 陆清璇露出不解的目光,段小桑说:“小王子是文暧的幕后脚本作者,也就是说,杜可竹作为文暧头部语疗员,一定认识小王子。” 陆清璇问:“你想干嘛?” “我想认识一下小王子。” 陆清璇歪头想了想,心说,难怪赵沛霖不愿意插手这件事。光是去跟杜可竹坦白文暧的事,都十分艰难,更别提让她供出小王子了。 “如果你想跟小王子约访谈或者什么的,你可以找我们杂志社啊。我们的宁春宴主编就认识他,还有我们杂志社的王子虚编辑,也能联系上人。” 段小桑笑她天真:“这种事情怎么能透露给你们杂志社呢?你是萧梦吟的表妹,我就跟你坦白说吧,我想把小王子拉到我们公司,把他打造成新一代的畅销作者。” “这不好吧?小王子本身不愿意暴露真实身份。” “这没关系,这个设定挺好的,也可以围绕这个设定打造一批热点,关键是我们要跟他对接上,签合同,定协议,只要建立了合作,具体怎么包装,是之后的事。” 陆清璇又说:“非要找小王子合作吗?为什么舍近求远,直接跟非天子合作不行吗?” 段小桑说:“她确实也是一个值得挖掘的人才,但我跟她本人接触过,她的过往作品版权都在平台手里,她的文风也不适合走实体出版,潜力有限,真正的大鱼还是小王子。” 陆清璇心率有点加速,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听说,非天子一本书的版权就卖了80万,是真的吗?” 段小桑笑了:“80万算什么?如果小王子跟我们公司签合同,版权卖到800万都不在话下。他的《失空斩》你看过没?已经有不下三家制作方跟我打听版权了。” 陆清璇说:“《失空斩》的版权归小王子本人所有,我们杂志只负责发表。” “我知道。不然,坐在你位子上的就应该是宁春宴了。”段小桑说完,又压低声音,“我们判断《失空斩》的版权可以卖到150万。” “那可只是个3万字不到的短篇啊!” “没错,就这个短篇。有人是这么出价的。” 陆清璇顿生高山仰止之感。 段小桑又说:“我听小梦说,你也想要走出版路线?” 陆清璇表情有点悲愤。学文学的谁没有个出版梦?她当然也想。但是在得知杜可竹就是非天子之后,她顿时感觉自己的这个梦是笑话。 她的对手都已经扎扎实实靠写作成名成家了,她的梦还只是梦而已。段小桑问这话对她来说形同羞辱。 段小桑看她表情心中有了数,微微一笑:“如果你这次帮了我,你以后的作品,我可以帮你推荐给杂志发表。” 陆清璇脑海中闪过一个穿着成人纸尿裤的身影:“真的吗?我们杂志社就有一个编辑,石同河帮他推荐杂志,都被退稿了。” 段小桑笑了:“你是说那个姓王的作者吗?他是被坑了,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我给你的保证,就是保证你不会出现这种尴尬情况。你看,被退稿了两次有多伤?直接导致今年的翡仕没希望了,甚至都找不到杂志发表。” 陆清璇出于保护自己人的原则嘴硬道:“那也未必。” 段小桑又说:“你桑姐我在业内还是有一定人脉的,我的这个保证还是很有含金量的,只要你能帮我这个忙,不管成没成,我都能保证你能在核心期刊发一篇稿子,要是我联系上小王子了,我还能保证你在一流的核心期刊发稿子。” 说完,她又冲她眨了眨眼:“而且,你真的对小王子的身份一点都不好奇?” 陆清璇沉默。 关于这个问题,答案是好奇。她非常好奇。 尽管她一直表现得高冷似冰梅如寒月欺霜雪,又如乞力马扎罗山顶玉龙万古不变。但是她内心的好奇如烈火。 人们说起她的工作常常羡慕地问,你在《新赏》杂志社工作,一定能见到小王子吧? 她总是浅浅一笑地答道,并不能。不仅不能,甚至连话都说不上。 “但是至少你有机会和对方沟通稿子。”人们说。 人们羡慕她在这个世界上最接近小王子的地方工作,又敬佩她对于这一特权的冷静。其实她怎么可能一点都不好奇? 身为南大文学院学生会长,她可以轻而易举争取到去《九月》《现代》杂志社实习的机会,但她选择了《新赏》,某方面来说有部分理由是因为小王子。 陆清璇答应段小桑考虑考虑,段小桑要她抓紧考虑,不然她只能去找别人。 这个决定对陆清璇来说十分艰难。 她总觉得把小王子的消息供出去有点对不起宁春宴,毕竟小王子是本社的头牌作者,要是被人挖走了,给本社供稿的精力可能就减少了。 段小桑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宁可绕开宁春宴,从杜可竹身上入手。 但是她最后还是说服了自己:如果她成功了,她可以无害地联系上小王子。她可以告诉小王子段小桑向他抛出橄榄枝,是否愿意接受,可以由他自己决定。 如果他不愿意,她绝不会出卖他的联系方式。 等待数日后,她等到了一个好机会。研究生考试一般在本校进行,一个教室三名考官,本校教职工报名人数不够,学生也有机会顶上,她手上就有几个名额。 她在院里为杜可竹游说争取到了一个监考的机会(这可不容易,毕竟老师们对她头顶的粉色记忆犹新),又以学院的名义,强行要求杜可竹参加这次监考(这也不容易,毕竟她性格超级离经叛道)。 经过一番运作,事情竟然成了。她特意把杜可竹安排到跟自己一个考场。创造出独处机会,她有更大把握从她嘴里套出一点东西。 到了考试前一天,刁怡雯给她打来了电话: “小陆,你在学校吗?能不能帮我看一下考场。” 陆清璇热情回应:“行,我帮你和王子虚哥都看一下。” 刁怡雯说:“麻烦你了。不过,你能联系上王子虚吗?” “呃……”陆清璇无言以对。 她确实不能。大家甚至都担心他就这样死了,但陈青萝不让任何人打扰他闭关。 她说,这是属于作家的涅槃。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陆清璇不是很懂。 刁怡雯语气里有点抱怨:“他魔怔了。今年形势都已经这么劣了,放弃掉等明年不好吗?就非要今年把稿子发出来?要是他没复习好,再考砸掉,我看他怎么办。” 陆清璇弱弱地说:“总编很相信他。” “陈青萝当然信他,我一直怀疑……”刁怡雯脑海里闪过西河文会时,陈青萝挡在王子虚面前的画面,“算了。没什么。” 陆清璇说:“我觉得他会考上的。虽然他是跨考,但是他底子很好,文学常识比我都清楚。” 刁怡雯说:“希望他能顺利吧。” 这是场面话。 她语气里的敷衍连陆清璇家的边牧都能听得出来。 反正她感觉王子虚接下来是顺不了一点了。她都能想到接下来他的处境: 如果他没考上,他在院内会沦为石漱秋那伙人的笑柄;如果他考上,也会沦为笑柄——因为他的稿子被连退两次没能得到翡仕的提名。自古以来西河文会的头名还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屈辱。 挂了电话,陆清璇出门帮刁怡雯看考场。在崇文楼门口的座号牌前,看到一尊绿色的头顶飘了过来。 “杜……杜可竹。”陆清璇有些尴尬地跟她打招呼,“好巧啊。” “嗯。” 在得知杜可竹的马甲后,陆清璇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和她相处了,但因为明天的计划,她又不得不跟她打好关系。 杜可竹没有在乎她的异样,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走到座号公示牌前,抬头盯着看。 “你也是来帮忙看考场的?”陆清璇扬起眉毛问道。 “嗯。” “你也有朋友明天考研?” 杜可竹回头看她,眼睛里露出疑惑的光芒。 陆清璇对她的眼神感到很奇怪,她不明白自己说错什么了。 但实际上,杜可竹只是在衡量自己和小王子的关系,究竟算不算“朋友”。 如何界定他们的关系呢?师生?上下级?主从?? “算是吧。”杜可竹最后简单地说。 “你明天跟我一个考场,别迟到哦。”陆清璇道,接着她回头看告示牌,“啊,好巧,怡雯姐跟我同考场……” “……啊,王子虚也同考场。” 杜可竹转头用奇怪的目光盯着她,看得她心虚起来。 “怎、怎么了?”陆清璇有些磕磕巴巴地问。 杜可竹只是很奇怪:为什么王子虚宁愿拜托她来帮自己看考场,也不拜托这么好用的陆清璇呢? 杜可竹直球地问:“你对王子虚,了解多少?” “呃,了解一点……大概……确切地说,我对他的了解仅限于表面,你问我多表面?大概是衣服以下、成人纸尿裤以上的那层吧……” 在杜可竹咄咄逼人的目光中,陆清璇最终承认:“大概介于对奥尔罕·帕穆克和韩江的了解之间吧。” “那就是完全不了解。” “也不能这么说……好吧,也差不多。”陆清璇说,“你问这个干嘛?” “竟然连你都没说。” “说什么?”陆清璇奇怪地问。 杜可竹漆黑的眸子闪烁出异样光泽,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拜读过《失空斩》。她原本以为,《新赏》杂志刊登了小王子的作品,陆清璇这个临时编辑身在其中(甚至就坐在王子虚本人旁边),应该也是知情人士。 但看她的表现,似乎是完全不知情。 一个人呆在如此狂热的环境中,究竟要多有定力,才能瞒得住自己就是小王子的事实? 她越想越觉得,小王子此人坚韧得可怕。 同时,她也很好奇,当小王子身份暴露的那一天,到底会是什么景象。想到这里,杜可竹的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在不解的目光中,她飘然而去。 …… 第二天。 研究生笔试日。 《新赏》杂志社内,冷冷清清。 宁春宴问:“今天是考试日。” “嗯。”陈青萝哼了一声。 “小王和小刁都考试去了。” “嗯。” “小陆去监考去了。” “唔。” “我们是不是该再招几个人了?” “招。”陈青萝言简意赅。 但这塞不住宁春宴的嘴。她又说:“你说是不是去看看他们?” “不去。” 宁春宴说:“我的意思是去打打气,要是王子虚没考上怎么办?” “要是没考上,就把他给辞了吧。丢不起这个人。” 宁春宴花容失色道:“他可是给我投了80万的,我怎么敢辞他?” “还给他。” “我哪有钱!” “想办法。”陈青萝说,“总之如果他要是没考上,就不跟他玩了,必须辞而退之,丢不起这个人。” 说完,她用笔在稿纸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石漱秋收了笔,将笔记本还给眼前妹子,接着做拉伸。 室友夹着双臂跑过来:“老石,今天据说是研究生考试日。” “知道啊,怎么了?” “肠哥不是今天考试?” 石漱秋听完一笑。 “肠哥”是他们给王子虚起的外号。因为那天在席间王子虚用十来个对子把石漱秋给喝趴了,他们就叫他“对穿肠”,时间久了便简化成了“肠哥”。 “他考试又怎么了?” “我可以去查查他们考室监考老师是谁,说不定能打声招呼,让盯紧点。” “得了吧。”石漱秋说,“就算你不说,考官就不盯了?” “这不是防止肠哥作弊嘛。” 石漱秋摇摇头,其一他不担心王子虚作弊。其二,就算他考进来又如何? 他的稿子已经登在《现代》上了,反响很好,几乎已经预定了提名。 人们都知道王子虚落了他的面子,但一边是翡仕提名甚至首奖,另一边接连被退稿两次,都没有入围。 他还巴不得王子虚考进来。他接下来越成功,走得越远,就越显得对方是小丑。 “时间差不多了。” 陆清璇看了眼腕表,对着镜子最后检查了一遍发型,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扎上了马尾。 一路上跟无数人打了招呼,到了宿舍楼下,撞上了睡眼惺忪的杜可竹。 “嗨!” 她伸手打了个招呼,顺势跟她并肩而行。两人同一间考场,没有理由不一起走。但杜可竹看上去不太习惯,浑身别扭。 沉默了好一会儿,陆清璇心想必须说点什么打开局面,清了清嗓子,用闲聊的口吻道: “你读过小王子的《失空斩》没?” 杜可竹一愣,道:“读过啊。” “写得很好吧?”陆清璇笑道,“我们杂志第一期销量现在都达到25万了,位居当月全国杂志发行量首位,全都是托小王子的福啊。” “恭喜。”杜可竹说得不咸不淡。 “你跟小王子熟吗?”陆清璇冷不丁问道。 杜可竹一惊,转头看她,好一会儿,道:“他告诉你的?” “他?” 陆清璇一愣,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我哪里跟小王子说得上话。” 说完,她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笑容,好家伙,总算露了口风吧?逮到了。 她不知道的是,她以为的“他”是指小王子,而实际上,杜可竹嘴里的“他”是指王子虚。 杜可竹皱眉,惊疑不定的,下意识跟她保持了一定距离。到得崇文楼前,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王子虚!”陆清璇伸手打招呼。 那背影刻骨铭心,已经和纸尿裤永垂不朽,在陆清璇的记忆里闪耀,所以她一眼就认出来了,哪怕略有变化——天气凉了,衣服没换,头发倒是长了不少,身形清瘦不少。 背影主人缓缓转身,陆清璇吓了一跳,王子虚堪称形销骨立,相比起一个月前,他可瘦多了。 重新屹立在南大校园中的王子虚气质沉稳不少,之前仿佛锋刃磨平了的玄铁剑,现在如玄铁剑归了鞘,脸上甚是温和,似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只有眼神里时不时闪过一道光芒。 “你还好吧?”陆清璇小心翼翼地问。 王子虚点了点头:“还行。稿子今天早上刚送出去。” 陆清璇倒吸一口气:“投的《获得》?” 王子虚点点头。 说到这里,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不少。陆清璇使劲晃了晃头,说:“我不是说稿子,今天是什么日子了都,你复习得没问题吧?” “应该没问题。” “行,我监考你。” “你还能监考?”王子虚张嘴,有些惊讶。 “你有点不礼貌了,我是学生会主席,怎么不能监考?”陆清璇十分不满。 说完,她催促王子虚快去考场门口候着,她要去准备监考了。 临走前,她敏锐捕捉到,王子虚跟杜可竹互相打了个招呼。 “你们认识?”陆清璇问道,接着皱起眉头,“你们怎么会认识的?” 第34章 石中火,梦中身 陆清璇诧异:“你们怎么会认识?” 杜可竹眨巴半天眼睛,最后说:“史书上讲,通过7个人,就可以和世界上任何一个人认识。” “史书上没说过这种事,而且这个理论跟我刚才说的有什么关系?” 杜可竹的眼睛眨得更厉害了,就好像一只想要采蜜的蝴蝶眼花落在某人的假发上,尴尬地扑闪着翅膀飞走了。 最后她说:“你日常生活中一直都像考试一样严肃吗?” “啊?” “感觉好讨厌哦。” 杜可竹说完,快步走开。 “呃!”陆清璇感到胸口中枪,一只手捂着胸口,另一只手在空中无助地挥舞了数下。 她还从来没遭受过如此真诚又屈辱的打击,真诚到难以反驳,屈辱到不愿承认。 她快步跟了上去,小声而急促地说:“我这不是严肃,我是认真,我一直都很认真,我认真不好吗?哪里讨厌了?” 杜可竹冲她很臭屁地翻了个白眼:“我只是单纯讨厌这么认真不行吗?” “不行,你得说出原因来,毫无理由地朝别人倾泻敌意是一种霸凌行为。” 杜可竹叹了口气:“行,别在意,我不是讨厌你,我是平等地讨厌所有人,我自己最令人讨厌,我都讨厌我自己,你别纠缠这个问题了行不?” “不行,你哪里讨厌了?你那么受欢迎,院里那么多同学都喜欢你,你这只是为了逃避我的问题而进行的自我贬低。” 杜可竹捧住了自己的一颗脑袋,她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难缠的人。 “我不讨厌你,行了吧,我刚才说讨厌你只是想让你闭嘴然后赶紧溜掉好吧?” 陆清璇满意点头:“嗯,这还差不多……” 说到一半,她又意识到不对:“等一下,我哪里得罪你了吗?你就想摆脱我,你这人有点不友好。” 杜可竹说:“你才知道我不友好啊?我性格出了名的恶劣,拳打幼儿园脚踢敬老院,抢小孩棒棒糖占残疾人座位,我坏透了我跟你说。” 陆清璇摇头:“我觉得你不是这样的,我觉得你应该有一颗善良的心。” 杜可竹倒吸一口凉气:“你别这样肉麻,我、我受不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声传入王子虚耳朵,他不禁感叹道,少女之间的友情真好啊。 …… 研究生考试科目分四门,分别是思政、外语以及两门专业课。 王子虚报考的是古代文学,两门专业课分别是中国古代文学和中外文学基础。头一天只考思政和外语。 上午八点,已经有黑压压的人群站在考场外蹲点了,沿路不少机构散发着考研文件袋和小册子。人们面容整肃又安静,一部分人坐在花坛的沿子上临时抱佛脚,更多的人则是面无表情地等待。 王子虚混入人群中,站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完全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在即将到来的考试上,他的心潮此起彼伏,勾连在刚刚发给《获得》编辑的稿子上无法自拔。 稿子是凌晨3点才正式定稿,定稿前纠结了整整5个小时。 这样一个鸿篇巨制最后定格在59万8千字,每个字包括标点符号都雕琢了二十多遍以上。看着这部作品就仿佛看着一个新生儿,只感到它拥有无限可能,又怕自己教育不当,糟蹋了它的潜力。 它的书名在最后一遍修改的过程中已经逐渐清晰,最后在文件名上修改时,他的手几乎颤抖。 原本打算起名叫做《东方白》,虽然他更喜欢这三个字的出典,但这三个字政治意味太浓,很多人都会理解得过于浅近,斟酌很久后,他最后定名为《石中火》。 典出自白居易《对酒》“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苏轼《行香子·述怀》中有“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写完这本书后重新审视,百年光阴,指捻翻页,倏忽而过,一阵清风,既充满了一段历史的厚重,也让他感叹一个人的渺小与生命的短暂,就如同石头中迸发的星火般。 一些人穷尽一生,心中有翻天覆地的念头,行事惊世骇俗,最终落在纸上,不过只如同石头磨过发出的火星,区别只是这个人的火星亮一些,另外那些人则暗一些,更多的人微不可查,湮没在烟尘中。 然而决不能说人生是无意义的,无数火星明灭,终于一片浩荡,闪烁成广袤银河。 他将原来那个名字出典的那首词写在了作品的首页上: 人猿相揖别。 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 铜铁炉中翻火焰,为问何时猜得?不过几千寒热。 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 流遍了, 郊原血。 一篇读罢头飞雪, 但记得斑斑点点,几行陈迹。 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有多少风流人物? 盗跖庄蹻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 歌未竟, 东方白。 …… 陆清璇站在考场门口,板着脸,一个个提醒交出手机,王子虚把身上的东西一股脑丢到教室前面,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除了陆清璇和杜可竹,还有一个年龄略大一点的男性老师站在前面,用浑厚的声音道: “请各位同学仔细核对自己的考号和座位,将考试无关的书籍、资料等物品寄存在讲台前,不要交头接耳,不要四处走动。现在开始宣读考场纪律。第一条,考生应提前进入考场,开考十分钟后不得进入考场。第二条……” 他说的大致意思就是除了发呆什么都不能做。于是王子虚发呆。 他坐在靠后的位子,阶梯教室,放眼望去,都是充满精神与活力的肉体,坐在这群人当中他也不免产生年龄焦虑。窗外的风吹进来,让窗帘鼓胀。 杜可竹走进教室,头戴一顶棒球帽,帽子下面伸出几缕绿色的头发,这已经是她给予考场规则最大的敬意。 有几个学生盯着她使劲揉眼再盯着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王子虚低下头,心中暗想不要像他们一样注意力不集中。 挂在墙壁中间的时钟一分一秒走着,王子虚感觉到时间越来越难捱。因为他发现,他状态十分糟糕,他甚至完全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到接下来的考试上。 自从凌晨定稿,早上八点三十整将稿子发给《获得》的编辑后,他就一直在检查手机,到了八点四十五分,消息显示对方接收了文件,但是没有回话。 一直到刚才上交手机之前,他最后检查了一遍,依然没有回复。他在心里安慰自己,他的《石中火》可是足足60万字的作品,即使粗略的看,也要看上好几天,编辑肯定不会这么快回话。 虽然是这么个事儿,可他还是抑制不住地想要一遍又一遍地检查手机消息,上交手机后,他感到身上空落落的,好像失去了什么。 他知道自己这种表现叫做刻板行为,就好像动物园里的棕熊一遍又一遍地转圈,或者是黑猩猩来回跑跳。他就像被文学奴役的动物,他的写作历程接连不断地失败,已经让他丧失了一切自信,他很想让《获得》的编辑给他的这部心血作品盖棺定论,究竟是行还是不行,如果行,他即使死也没有遗憾了,如果不行,也算是给他一个痛快。 “下面开始下发答题卡,请各位同学提前填写好姓名和考号,注意不要填错。” 王子虚在心里想,如果最终不行,他稿子就投到西河文艺去吧,在西河文艺上连载。自从拿了西河文会的头名,又荣任西河文协的副主席,已经没人敢拖着他的稿子了,西河文艺肯定会全文发表。 西河文艺发行量只有一两千份,没人看就算了,让西河的大家伙儿们乐呵乐呵,看看文协副主席斤两便罢了。 陆清璇的素手在眼前一晃而过,将答题卡轻轻送到他面前。尽管她跟他已经很熟,却一点没表现出来两人认识。不愧是大学生,连动作都这么温柔。王子虚打开笔,开始填答题卡。 “下面开始发试卷,请大家检查密封袋是否完整。” 他没有抬头检查,接着想,等作品在西河文艺上面发表过后,他就不写作了,把东海的房子租出去,出去环球旅行,骑自行车从东海出发一路到喀什去,穿过广袤的无人区到德黑兰途径大马士革一路向西直到阿姆斯特丹,然后弃车登船,穿过好望角一路往东越过印度洋,最后留在萨德满都建设尼泊尔。 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才突然发现,自己的试卷上已经答了好几题了,他大惊,回头检查,竟发现都答得没什么问题。 今年的思政考题比较刁钻,尤其是后面的材料分析,考上了几个新提出的概念,又跟时政结合得甚是紧密,折磨得本届考生几乎要发疯。 刁怡雯坐在考场里,正是抓耳挠腮的一员。她明明记得那些内容似是而非像在脑子里又雾里看花,好像在肖秀荣那里看到过却始终抓不住踪迹。 她写到后面心态有些崩溃起来,开始后悔:为什么当初要在西河找个劳什子单位上班?如果自己没有这空出来的一年时间,而是像周围许多学生一样以应届生的身份考试,一点空档期都没有保持学习态度到永久,至于现在头疼吗? 当然这些都是王子虚后来才知道的。 彼时他思绪抽离出来,环顾考场,发现考生们抓耳挠腮,接着又低下头,笔尖抖动,答案自然地流泻出来。 尽管题目刁钻,可这些概念放在西河市研究室里都不算什么,甚至还是梅汝成写的。政治本身就是同一套东西,梅汝成的材料还拆开了揉碎了写得明明白白,所以对于别人是新概念,对于他来说是老观点。 王子虚在单位里呆了九年,每年的党建、汇报材料,都是他帮忙起草整理,当时自然是折腾得人苦不堪言,但也因此磨出了他的笔杆子功夫,让他这个理科生有了一身政治功底。 如果换做几年前,他只觉得写材料都是瞎忙活,白费工,八股文,纯粹地浪费时间。他当时万万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考研,还会把这些都用上。 只要念念不忘,生命中的一切经历,都会在某个时刻,以某种形式回馈到你身上,让你去过你想要的人生。 …… 下午,考场里的考生肉眼可见少了几个,陆清璇干脆利落地撤下了座位上的草稿纸。 逃兵。哼。她如此想到。然后在签名表上填了缺考。 不过今年的考题确实很偏,她有点担心那俩同事。 作为监考,她会在考场上转来转去,有时候会特意转到刁怡雯和王子虚附近,看看他们考得怎么样。 但她又怕影响两个人的心态,所以刻意站在两人后面一两排的位置——这导致两人后两排的哥们儿压力巨大——从两人的答题状态上看,王子虚写得快,但是不清楚对不对,刁怡雯做题仔细一些,但看上去不是很自信。 两天的时间一晃而过,可能是考虑到王子虚在考试,怕影响他心态,所有人都默契地没有跟他联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连《获得》的编辑都没有跟他联系。 他投过去的稿子如同石沉大海,别说是反馈,连个“收到”都没有回过来。这让他的心一天天消沉下去。 最后一门考试考完,考生们终于解脱了,陆清璇也解脱了,不用假装不认识,收完试卷后,向刁怡雯和王子虚问道: “考得怎么样?” 刁怡雯沉着脸,心烦意乱:“一塌糊涂。今天的两门自我感觉还行,昨天考的两门简直了,差点今天都不想来。” 陆清璇问:“你有没有对过答案?” “没对,怕影响心态。” “算了,不说这些了,考完了放松一下,”陆清璇说,“小春姐跟我说,今天晚上请你们俩吃饭,好好犒劳一下你们。” 刁怡雯问:“都有谁?就我们杂志社几个吗?” “对,听说她连陈总编也要叫着。” “行,我要去。” “我就不去了,”王子虚眼睛盯着手机,背起书包,“我有点事儿。” 陆清璇央求道:“有什么事儿比吃饭还重要吗?” “大事。”王子虚眼睛死死瞪着手机屏幕,“帮我跟陈青萝和宁春宴说一声,我稿子有希望过了。” 手机屏幕上,赫然是《获得》编辑发过来的消息: “稿子不错,有没有兴趣见一面?” 第35章 文人的矜持 文化人,说话都比较含蓄。含蓄不仅是为了风度,为了面子,也是为了保护自己。 王子虚被退稿后,改稿的这段时间,看过某个知名编辑的回忆录,那位编辑在文中写道: 但凡有名气的作家投稿,都不会直接把稿子寄给编辑部,而是给编辑挂个电话,在电话里说,我有一篇稿子,贵社有兴趣吗? 把稿子直接寄过去,就是投稿,哪怕事先说好了,那也是投。投稿跟编辑主动过来要是不一样的。世人对主动送到嘴边的东西总是不大珍惜,稿子也是一样。 不是文人自傲。苦哈哈投稿的文字新人们太多了,跟他们混杂在一起投过去,别人就不重视你了。厉害一点的作者,总是认识几个编辑,直接跟编辑联系,是他们的特权,有这个特权不用,那是对自己不自信,不尊重自己的劳动成果,编辑也会觉得,处生分了。 所以作家会说,我有一篇稿子,你们有无兴趣?如果有兴趣,那就得上门来要,那就是主动请稿;如果无兴趣,那说明你们不看重我,既然你们不重视,那我便无需自讨没趣。 在出版文学比较辉煌的年代,各家杂志社组稿都靠抢,偷梁换柱暗度陈仓无所不用其极。 譬如专差美女编辑坐火车奔赴千里游说作者,结果没争过别家,因为对家的女编辑更漂亮;传说更有编辑提一公文箱单刀赴会,见了作家的面把箱子打开全是钞票,说老师您的稿子就交给我们吧。 还有请作家改稿,专门开一间宾馆每天好吃好喝供着,让作家心无旁骛地改一直改到定稿,其间花销全都由杂志社负责,这也是基本操作。 这样就叫重视。 这种事对于王子虚来说如同天方夜谭,看完后,他惊为天人,忽觉今是而昨非。 他以前纯草根,稿子被退了也不觉得丢份,退他的稿子也不用有什么心理负担,从来没考虑过文人还需要矜持,也从来没想过文人的矜持是对自己的保护,也不觉得自己有资格矜持。 总而言之,《获得》的编辑问他有没有兴趣见面。问有没有兴趣,意思就是想跟他见面。对方还给了台阶,说他太忙就算了,在网上聊就行。这样一来,就把投稿变成了主动邀稿。 他还哪里矜持得下去。 “绝对有兴趣,我去哪里跟您见面?” 对面编辑回复道:“我们来见你。” 王子虚说:“你们不是在天京?” 编辑说:“我们坐火车过来。” 王子虚小心翼翼地抠字:“我这篇稿子能发表吗?” 屏幕上断断续续显示“对方输入中”,这种情况一般是对方输入了又删掉重新输入,过了会儿,对方才回道: “您对发表没有什么额外要求吧?” “什么要求?” 王子虚疑惑,输入道:“没要求。” 说完他就后悔了。 按照文人的矜持,他应该提几个优雅的要求出来,这样可以自抬身价,另一方面也给对方拒绝的台阶,这样就算被退稿了,面子上也好看点。 对方说:“有几个地方想跟你讨论一下,也不是有意见,是我们编辑部想更清楚地把握你的思路。” 王子虚问:“只要能发表,怎么改都行,我没意见。” 对面编辑呆了片刻才回复:“不不不,也不是要改,是想结合你的思路改,我们还是很重视作者本人的表达的。而且不管改不改,这篇作品我们已经确定要发表了,就是还有些问题有待商榷。” 王子虚感觉到两边都很焦灼,主要他没受到过这么热情的接待,那边也没料到他脾气这么好,两边都有些受宠若惊,没对上频道。 就在王子虚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有很好地执行文人的矜持时,他不知道的是,对方编辑实际上对他的好脾气感到意外,并且留下了优良印象。 那位编辑看过他的稿子后,惊为天人。一口气掏出60万这种质量的稿子,要么敏感得惊人,要么自大得可怕,王子虚这么好说话,已经超出预期了。 …… “干杯!” 众人喝完轰然坐下,宁春宴吨吨吨喝完啤酒,抹嘴问旁边的陆清璇:“他真说有希望登《获得》?” 陆清璇点头:“我看他的样子,好像很有希望。” “不能高兴太早,不能高兴太早。《获得》在国内杂志里属于最顶尖那一批,小心观望,谨慎期待。” 话是这么说,宁春宴嘴角已经压不住了,像是翩舞少女在风中压不住的裙角。 刁怡雯语气有点酸溜溜地:“没想到他居然这么早就能登上《获得》了,而且还是这么长的长篇,属实让人有些……意外。” 陈青萝冷冷看了她一眼:“他那么努力,这不是他应得的吗?” 刁怡雯摆手道:“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他第一篇稿子发了《长江》头版,第二篇稿子拿了西河文会首奖,第三篇稿子登上《获得》,有点一鸣惊人的感觉,谁想得到,他以前只是个籍籍无名的中年人?” 陈青萝说:“这只是浮名而已。没有名气的30岁中年男性也好,一举成名的大作家大文豪也好,对我来说,王子虚只是王子虚而已,没有什么分别。 “是非荣辱总是伴随着人的一生,有时候前一秒还名满天下,下一秒就人人喊打。记住自己是谁,记住自己最初想要什么,时时回顾来路,是自我救赎的关键。要像石头一样,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 说罢,她闷闷地举起酒杯:“我话多了,我喝酒。” 刁怡雯有些尴尬地赔笑,不知该说什么。宁春宴转头,看向看向一旁的绿毛少女:“同学,你是陆清璇的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杜可竹。我不是陆清璇的朋友。” “啊?”宁春宴有些尴尬。 “是朋友,是朋友,她嘴硬。”陆清璇说,“她非说一起吃饭不算朋友。” 杜可竹翻了个白眼:“只是一起吃个饭就算朋友吗?那你以后毕业了,工作了,出去应酬吃个饭,一桌子人,项目老张,司机老李,程序小王,接待小刘,都是你朋友了?” “你只是个大学生而已,为什么举的例子这么社会?” 宁春宴借机问道:“杜可竹,你有兴趣来当我们社的编辑吗?薪酬很丰厚哦!” “没有。”杜可竹吃烤串,“我有副业了,太忙,不好意思。” 宁春宴有些失望:“我们现在严重缺人,如果你有爱好文学最好有一定审美能力的朋友,请务必介绍给我们。” 刁怡雯说:“老板,我们要不还是招几个男性吧?光王子虚一个男的,他还不来上班,我们换个水都费劲。” 宁春宴沉思:“你说得对,确实,确实应该招几个男的。” 陆清璇开口:“那个……算了。” “怎么了?” “没什么。” “你说呀!急死了!” 陆清璇说:“前天石漱秋找过我,说他想来应聘编辑,问过我来着。” 宁春宴一脸嫌恶:“别吧,这段时间院里讽刺王子虚被退稿都快成梗了,源头就是他吧?感觉他有点假。” 陆清璇说:“所以我刚才不想说,就是因为想到了这一点。” 陈青萝一愣:“什么梗?” 众人对视一眼。 以她们对陈青萝脾气的了解,要是她知道了石漱秋是怎么带节奏造梗的,肯定会大发雷霆。 陈青萝眼神一凛,用最后的晚餐的语气说道:“你们有事瞒着我。” 宁春宴说:“青萝,不是我们不告诉你,你要保证,你知道后不要发脾气乱骂人。” 陈青萝说:“你认识我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见到我发脾气乱骂人过?” “那还不少。” “我太失望了,你认识我这么多年,对我却一点都不了解。” 宁春宴抓住她的手:“青萝,听我说,你虽然是一个很优秀的作家,但是你对自己的认知非常失调。我也不是嫌弃你,但是我要是给你看了那些论坛上的东西,你肯定会当场乱骂‘狗东西’,声音还很大,惹得路上的人都往我们这里看。” 陈青萝说:“我保证不这样,你给我看看吧。” 宁春宴决定相信她,郑重地将手机递过来,打开了南大校内论坛。 杜可竹也好奇地凑了上来。 只见论坛页面上,精华主题帖赫然写着: 《心平气和来观摩一下肠哥的作品,他的实力究竟配不配他的脾气》 陈青萝抬头:“肠哥是谁?” “王子虚。” “为什么叫他肠哥?” “不知道,我知道的时候也感觉很莫名。” “噗。”陈青萝幸灾乐祸地笑出声,“继续看。” 她接着看下去,后面的内容,开始不堪入目起来。 帖子一开始放出了王子虚刊登在《长江》上的稿子,进行了一些文学上的分析,显得十分正常,并且还科普了一下新人能够在《长江》头条刊登作品多么难得。 但接下来话锋一转,提问到“那么,为什么肠哥的新作,被如此器重他的《长江》给退稿了呢?接下来我们进行合理分析……” 陈青萝读完,一拍桌:“狗东西!” 宁春宴指她:“嗳嗳嗳,你跟我说好的,不发脾气。” 陈青萝喝酒。喝完压低声音说:“这种抛开文本不谈,对本人各种剖析指桑骂槐的行为,看起来有点像饭圈手段。” 宁春宴说:“是啊,这篇文章只是起因,后来其他酸的学生造梗流传挺广,我甚至听说一些教授都知道‘肠哥’这个称呼了,就是不知道说的是王子虚。” 杜可竹突然提问:“我能不能问一下,为什么这些学生这么讨厌他,他得罪人家了么?” 陆清璇说:“一方面,石漱秋在院里人缘比较好,估计是他说了些什么,另一方面,王子虚头条登上了《长江》,还用南大特邀稿件的身份拿了西河文会的首奖,让不少人十分眼红,所以都吃了柠檬嘴很酸。” “哦。” 杜可竹自己成绩斐然,她完全不能理解这些酸的人的世界。 宁春宴展颜道:“不过无所谓了,等到王子虚登上了《获得》,这些都不叫事儿了。不是说《长江》退稿吗?郝成梁不是言之凿凿说稿子质量不行吗?不是都端着架子吗?《获得》都登了,到时候看看到底是稿子没质量,还是他们没度量。” 刁怡雯忙说:“冷静,冷静,不宜提前开香槟。还没确定能登上《获得》呢。” 宁春宴赶紧收敛:“对对,还没确定,先冷静。” 陈青萝还在翻论坛,越看越气,一拍桌子道:“我离开南大中文系好几年了,怎么现在的学生都这么个品格?溜须拍马两面三刀落井下石,都是唯权威论捧石同河的臭脚,妈的,怎么南大成了这个样子?” 宁春宴不无悲哀地说:“你那个时候又何尝不是这样?一直如此,要不然世道怎么会变成这样?只不过你那个时候光环满身,看不到阴暗角落里那些蛆虫罢了。” 陈青萝痛饮啤酒:“等到王子虚登上《获得》了,我看石同河怎么说,老登多少年不发作品了,仗着自己的人脉在圈子里兴风作浪,把他的这层面子给戳破了,我看他到时候老脸挂不挂得住。” 宁春宴忙说:“冷静,冷静,还没确定能登上呢。” “对对,还没确定。不能提前开香槟。” …… 《获得》的编辑说:“我们打算这样:全文将近60万字,我们分成3期,每期约20万字左右,上中下,这样的形式发表你看可不可以?” 王子虚晕晕乎乎地输入:“可以。” 对方又发来消息:“这样说有点说不清楚,把你的手机号发给我一下。” 王子虚把手机号发过去后,对方的电话很快打过来了,出乎他意料的是,竟然是个女声。 “喂,请问是王子虚吗?” 王子虚接电话:“是我。” 电话那头温柔的女声说:“是这样的呃,我们的稿费标准是千字千元,但是对于长篇稿件,是千字结算一次,超出部分不算,能理解吗?” 王子虚说:“就是一千九算一千字?” “对,就是这样,您真有悟性,”对方听起来很开心,“然后因为是分三部分发,所以稿费也是分三次给,您的作品虽然是59万八千字,但不一定稿费是59万8千,能理解我的意思吧?” 王子虚被这等高额的稿费给砸晕了,说:“能理解。” 对方马不停蹄地又道:“所以具体稿费,要看到时候具体核算成什么样,总之会比59万8千少,您看能接受吗?” “能。” “那就这样,今天时间也不早了,明天见面后,我们再聊一些稿子本身的相关问题。” 挂断电话后,王子虚躺在小床上看天花板,双手枕在脑后,思考人生。 他发现,有时候世界上很多事情,做得成就做得成,做不成就做不成。 做不成的,求爷爷告奶奶费尽心思也做不成,做得成的,不用你动,顺顺利利就做成了。 很多人一再受挫,极有可能是一开始就找错了路子。 比如那些追女神百折不挠的人,结果备胎当到老。真正对的人,不需要拼命靠近,会自己向你跑来。 —— 推书:《阴间玩意是会相互吸引的》 第36章 绝命写手 “昨天那个姚端阳那个老、老登还说,说《新赏》是年轻人喜欢的流行杂志,明、明褒暗贬,以为我听、听不出来,他是想说,我们没深度,只有年轻人喜欢,风口过了,屁都不是。” “嗯,你聪明。” “不就是南国排第一的杂志吗,等、等着吧,迟早有一天,我们《新赏》拳打《古城》,脚踩《长江》,甚至超、超过《现代》。” “过了。” “青萝,你、你有点不太谦虚了,我们现在还超不过《现代》,这一点我心知肚明。” “我也心知肚明,因为我的意思是……算了,你喝多了,不跟你计较。” “我没喝多,你看,我还能转、转圈。” 王子虚的叮嘱是对的,宁春宴确实只有三杯的量,喝啤酒也能醉。 陆清璇看宁春宴表演了一个圆周运动后圆润地躺在地上,担心地问陈青萝要不要帮忙,陈青萝说不用。 她很熟练地扛起宁春宴,并且在没有碰到她的头的前提下把她塞进车里。 如果单看外表,一定想不到陈青萝小小的身躯居然体力活干得这么利落。 她提着宁春宴的手机去买了单,这就宣告着酒席结束,大家要分道扬镳了。 陆清璇在车窗外问道:“真的不要我帮忙吗?” “不用,”陈青萝发动了车子,“你回去晚了会错过学校的门禁时间,那就只能睡她家沙发了。” “好吧。” 目送车子离开后,陆清璇对杜可竹说:“只剩我们俩了。” “回学校吧。” “嗳,现在宿舍门都关了吧?待会儿你有把握说服宿管来给我们开门吗?” “没有。” “咦,伱应该很有经验吧?” “……是什么让你产生了我经常晚归的错觉?” “你的头发。” 绿色的头发在路灯下飘动,颜色和质地有些类似磷叶石。 杜可竹说:“我还以为你是学生会主席,有随时叫宿管开门的特权呢。” “没有。” “没有吗。” “对不起,学生会让你失望了。” 两人走了一阵,陆清璇终于鼓起勇气:“你刚才说,你在做兼职?” “我说过吗?” “嗯,刚才小春姐邀请你来杂志社的时候,你说的,”陆清璇深吸一口气,“其实我知道你在做什么。” 杜可竹仍然一副吊儿郎当若无其事的样子:“什么。” “我也是意外发现的,不是因为关心你才特地去打探,就是碰巧知道了……”陆清璇盯着她,“无罪诗人,是吧?” 杜可竹停住了脚步。 陆清璇有点紧张:“我没有拿你做的事来要挟你的意思,就只是闲聊,你懂吧,只是想聊聊而已。” “你从哪儿得知的?” 陆清璇呼吸骤停。因为杜可竹的声音突然变得冷若冰霜,她如同感受到秋天第一缕风的蚱蜢般噤若寒蝉。 杜可竹转头看向她,漆黑的眼睛灿若明星,11点过后的深黑街道,烤炉内炭火渐凉,污水沿着路边沟渠缓缓流动,摊贩们打烊发出金铁之声。 “你从谁那里听到的?” 陆清璇被逼近一步,背部感到一滴冰凉的液体,她后退半步,眼神闪烁: “从谁那里听说不重要啦!我又不会告诉别人,不过我好奇的是,你为什么要做那个呢,你又不像是缺钱的人。” 杜可竹眨了眨眼睛,似乎她说出了一句很蠢的话。 “是什么让你产生了我不缺钱的错觉?” 陆清璇看了一眼她的头发,音调不由自主地扬起: “我的意思是钱当然不嫌多,但是有些东西的价值并不是钱能够衡量的,尤其是对于南大学生来说,我的意思是,你的这份‘兼职’,一定需要放弃一些东西,比如自尊啊,诚信啊,什么的,我并不觉得你缺钱到需要抛弃那些,因为在我眼里,你一直是……” “够了。” 话语如同一把冰刀打断了陆清璇的热情陈述,无罪诗人双手放在她的双肩,接着,她就感到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传来,她踉跄着被推到街边的小巷里,背部靠在墙壁上。 “直说吧,谁跟你讲的?” 陆清璇结结巴巴地说:“道听途说……” “是·谁·跟你讲的?” “我答应过别人……” “我不管你答应过谁,我只要名字。” 陆清璇在她咄咄逼人的目光中,终于泄气般地妥协了: “段小桑。” 杜可竹皱起了眉头。 “段小桑是知名图书营销……” “我知道。”杜可竹说,“她为什么会知道我的id?而且,你和她到底想干什么?” 陆清璇咽了口口水,语速极快地说:“前几天她找到我,说她知道你在网上的马甲,也知道你在文暧是头部大v,所以她推测你一定知道小王子。她以一個非常诱人的条件让我帮她从你这儿套小王子的消息,说实话,我对那个条件完全不感冒,我倒是很好奇小王子的真实身份,不过我更好奇的是,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 杜可竹眨巴了半天眼睛,问:“你刚才说她想干什么?” “她想通过你知道小王子的真实身份。” 一阵幽风吹过,陆清璇下意识按了按裙摆。 杜可竹眉头皱了又舒,最终用怀疑人生的语气问道:“你没在开玩笑?” “没有啊,这种事情有什么好开玩笑的?” 杜可竹盯着她看了半天,像是在端详一件珍奇物品。 那位小王子的身份说来平平无奇,本尊就坐在她们办公室,平时跟陆清璇的距离不超过3米。 而她居然舍近求远,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折返跑一般全力朝自己奔来想求个答案。 站在她的视角,无论如何,这件事都挺滑稽的。滑稽过头了。 但就是这样滑稽的理由,导致她被开了盒,还是在线下。想想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杜可竹放弃似地说:“你真是个傻妞。” “what?!” 陆清璇的脸逐渐涨红,一转眼,杜可竹已经在四五米开外。 “杜可竹,你得给我一个理由!” 陆清璇追出了巷子,却只能看到对手毅然而去的背影。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陆清璇再次徒然地对着杜可竹的背影喊,街旁不少路人的目光都被引向这边。 她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鼎鼎大名的“非天子”要去当“无罪诗人”,或许她真的是在作诗,但她真的“无罪”吗? 至少在大众眼光中,她不是无罪。 诗人不答,兀自消失在夜幕中。 …… 诗人回到宿舍,某位室友咕哝着抱怨了一声,翻个身继续睡了。诗人轻轻掩上门,接着白色的月光,在电脑前坐下。 她轻手轻脚地将床帘放下来,又将台灯打开,调到最低亮度。她们的宿舍是四人间,上床下桌。为了避免夜间工作的灯光影响室友们睡眠,她购买了遮光床帘,但不可避免还是会听到室友的抱怨。 没到这个时候,在校外租房就成了一个十分诱人的选项,可每次她核算一下收入支出后,都会打消这个想法。 掏出手机,她注意到两条未读消息的红点,是来自自己母亲的。做了会儿心理建设,她才点开。 马上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医院的诊断单,她点了开来,只见上面写着: “两肺纹理清晰,右肺尖可见一小结节样致密影:右肺中叶及左肺上叶可见斑片状、片状密度增高影……” 杜可竹抿紧嘴唇,努力压制着心中的不耐烦,在手机上输入: “怎么了?” 那边很快回复了: “去医院检查了,情况比较严重,不敢耽误你学习,发给你看看。” 杜可竹说:“这上面的诊断意见是说可能有炎症,如果只是炎症,那就还好。” 母亲:“哪里好?我怕影响你学习不敢跟你说,我这几天感觉喘不上气。” 过了会儿,那边又发过来消息: “我一个人住在医院没人管,钱越花越多,想想活着也没意思,不如回家等死。” 杜可竹憋着一口气:“你老公呢?” “他工作忙,要赚钱,本来就穷,还不赚钱,我们都喝西北风吗?” 杜可竹的亲生父亲死后一年,母亲就找了个男友。穿衣风格甚是不三不四,自称在货运公司工作,后来母女两人发现他其实无业。 同居一年后,两人领了证,偷偷领的,因为杜可竹一直反对。后来杜可竹在家里找到了两人的结婚证,母亲才正式向她承认。 继父说,女孩子不用太高学历,学历太高反而不好嫁,杜可竹这么漂亮,应该趁年轻多认识一些人,早早嫁了,读完书出来,都老了。 母亲说,你爸爸说得对,你读书出来能够赚几个钱呢,赚的钱要多少年才能填平家里的开销?高中读完就不读了吧。 杜可竹并不这样认为,她觉得自从母亲嫁人后,脑子里就塞满了狗屎,家里的钱都拿去跟那个男人花天酒地,却嫌自己学业负担不起。 于是她写作,读书,赚钱,考南大。 一开始对于她写作,家里人都持负面态度,认为写作不可能赚到钱,她是在白费工。直到那一天她将稿费装到行李袋里,丢到家里的餐桌上。 当时确实是爽了,但那也成了她最后悔的一件事,从那过后,家里人三天两头找她要钱,为此,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得更换马甲。 要不是她急于脱离家庭,也不会急着去买房,要不是她急着买房,也不会因为功课做少了买到烂尾楼。 要不是因为买到烂尾楼,她也不必去做文暧。 杜可竹回复道:“你就直说吧,你想怎样?” “我要住院治疗的话,就得请护工,还有营养费、药品费、氧气费……” “多少钱?” “怎么也得5万吧。” 转账过去后,对方顿时没了声音,良夜归于沉静。 耳边又回响起陆清璇的话“你的这份‘兼职’,一定需要放弃一些东西,比如自尊啊,诚信啊,什么的,我并不觉得你缺钱到需要抛弃那些……” 杜可竹苦笑。 不好意思,她不觉得赚钱需要抛弃自尊。 如果她真的需要抛弃自尊才能赚到钱,那她一开始就没有自尊。 如果她赚不到钱,她才会失去自尊。 …… “你好,我是《石中火》的作者,王子虚……不行,有点干瘪。” “你好,我是王子虚,《石中火》就是我写的……怪怪的。” “……你好,我就是王子虚,写《石中火》的那个……唔……” 对着镜子,王子虚演练了数遍,效果都不尽人意,总觉得怪怪的。 他看了眼手表,上午八点零八分,距离约定好的见面,还差两个小时,他又对着镜子说道: “你好,我是王子虚,《石中火》是我写的……不,感谢拙作《石中火》让我们有了见面的机会……呕……” 他对着洗脸盆干呕起来,呕不出什么东西,胃袋里如同装着一袋石块,相互碰撞着“咯咯嗒嗒”作响。 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他打了个寒噤。 这段时间的遭遇已经让他杯弓蛇影了,尽管昨天电话里他得到了意想不到的美好承诺,但他总觉得如临深渊,仿佛下一步就要踩空。 转眼到了约好的时间,王子虚在火车站外等了许久,在焦灼的等待中接到电话,编辑却说她已经出站坐上出租车了,让他到某家咖啡店去见面。 王子虚匆匆赶到,一进店门,就看到一个女人站起身,高高举手朝他挥舞。 女人中短发,化了淡妆,脸部有些婴儿肥,看上去有种可爱之感。看到王子虚后,她嘴角浮现出笑意: “果然是你,看到你的名字,我就想会不会是你,结果真的是你。” 王子虚盯着她,结结巴巴,嘴巴张了半天,她的名字都到嘴边了,却就是叫不出口。 “濮雨阳,还记得吗?老同学啊。” 女人伸出手,主动跟他握了,王子虚才终于说出口:“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 女人是他的高中同学,高中时有些许交集,不过自从大学后就没了联系,两人均没想到能在这里相遇,而且还是以这种形式。 王子虚在她对面坐下,身后坐着个穿着考究喝咖啡的老人,老是往他这边靠,不过他没太在意。两人聊起从前,都感到甚是唏嘘。 “你还记得肖飞吗?老是考第一名那个,听说他考到了南财,现在已经自己当上老板了。还有叶婷,中经毕业后去美国留学,回来后在做外贸……还有还有,谢聪,你跟他不是很熟吗?” 濮雨阳说起之前上学时的事,王子虚有些讷讷。他跟同学的交际断绝已久,说起那些事,他感觉恍如隔世,越听越觉得自己活了30年一事无成。好在很快濮雨阳回归了正题。 “昨天我跟你打电话的时候就在想,你这个名字好眼熟,到底是不是你,但是看文风,又感觉不太像你以前给我的印象,怕是重名,不敢跟你相认。没想到你居然走到文学这条路上了,还写得这么好,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我记得你当时是考的理工类学校吧?” 王子虚点头:“读的北理。话说,你记得所有同学考的什么大学吗?” 濮雨阳笑了:“有些印象比较深刻的同学就记得。” 王子虚暗自感叹,这真是一种天赋。 “你怎么会到《获得》当编辑了?”王子虚问。 “怎么,当不得吗?”濮雨阳笑道,“我喜欢文学,大学也念的中文系,不考公的话,就只有来当编辑了。” 王子虚对她的经历甚是羡慕,点头道:“真好。” “说回正题,”濮雨阳从自己包里掏出他的《石中火》稿子,“你的作品,我们编辑部很多编辑都读过了,都惊为天人,但是我们有个问题。” 王子虚紧张起来:“你问。” “我注意到,你这篇稿子一开始并没有投给我们《获得》,而是投给了《古城》,我能不能冒昧问一下,为啥呢?”濮雨阳小心翼翼地凑过来问道。 第37章 我胆小如鼠(感谢盟主Doclamur) 听到这个问题,王子虚心里说,来了。 这问题他在心里头过了许多道,演练了许多体面的回答方式,可终究说服不了自己。 总之,不太好回答,更不能不回答。 濮雨阳手指玩弄着纸杯里的搅拌棒,目光玩味地盯着他。 “别人投稿都是从高往低投,你却从低往高投。我觉得,我们杂志比《古城》不说强多少吧,名声、发行量,全都稍微高那么一点点。”濮雨阳一边说一边比着手势,让这本书痛失韩国市场,“你为什么要反着来呢?” 王子虚说:“我知道这么做有点奇怪。” “不是,我不是说你奇怪,”濮雨阳说,“我就是有点不太理解,纯好奇,就当是聊聊,你能不能……解释解释?” 濮雨阳这个人很有意思,她说她不觉得王子虚奇怪。但如果王子虚不奇怪,那他的行为就只有一个解释:他瞧不起《获得》。 王子虚连连摆手:“误会了,其实能够在《获得》过稿,是我的梦想。” “那为什么没有一开始就给你的梦想插上翅膀?” “因为我……折翼了。” “噗。” 濮雨阳笑出声,接着正襟危坐,双手像小学生一样平放在桌面上: “你正经一点,我这个问题很严肃,根据你的回答,我们甚至有可能撤回昨天的条件。” “别,”王子虚说,“我以为《获得》只看稿子质量。” “稿子质量是第一位的,但是我们也很关注作者本人的想法。”说完,可能是也意识到自己说法有点打官腔,她干脆摆明车马道: “实话跟你说了吧,昨天后半夜我才听说你的稿子投过《古城》,别人没要,才投给我们,当时我形容一下我的感受:心肺骤停。” 王子虚抿嘴问:“是谁告知你们这件事的?” 濮雨阳表情略有犹豫,然后道:“这你别管,我们编辑之间自有沟通渠道。一般这种情况我们是不会跟作者沟通的,但是因为我认识你,对你还有那么点了解,所以才特地想拿出这件事开诚布公地聊聊。 “你记得吗?当年我们谈人生谈理想,你说你想当一个纯粹的作家,我至今言犹在耳,感到十分佩服,但是如今的你,还有当初的赤诚吗?” 王子虚抿紧嘴唇。 聊过往是中老年人的特有权力,聊将来却是年轻人的优势区间。十年前,那是陈青萝离开后的事,他和几个同学们自习间聚在一起,聊起了将来。 其他同学都说了心仪的专业、大学、工作,乃至跟什么样的对象结婚,生几个娃,只有王子虚特别超然。 他说,在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知其踪,我不改其乐,一辈子写,我之愿也。 这话在某些人耳里十分装逼,谢聪就恨得牙痒痒,由此结下了长达十年的梁子。濮雨阳当时也在场,说王子虚你好厉害啊,有自己的梦想真好,我就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如今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的人却坐在了《获得》编辑部里,掌握着“不改其乐”的生杀大权。怎么说都有点讽刺。 濮雨阳歪头问道:“是原因不太方便说吗?” 王子虚摇头。 “不管原因是什么,你至少给我一个解释吧,”濮雨阳压低声音说,“我大老远跑到这里来,你应该相信,我们对你非常重视,不希望因为这件事发生龃龉。” 王子虚知道,濮雨阳千里迢迢乘火车南下,预热良久才把气氛烘托到这儿,肯定不止是为了跟他谈人生谈理想。 他们编辑部应该是误会他什么了。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想他的,也不想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在投稿这方面,总是有着各种各样的潜规则和细细的红线,他已经厌烦了。 他决定,实话实说。 “实际上,”斟酌了一下语句后,他才开口,“我寄给《古城》的版本和当前的版本不同,有过大刀阔斧的修改。” 濮雨阳喝咖啡:“嗯,有责任感的作者确实应该如此。你这个解释就……” “我一共改过23次。” “23次?!”濮雨阳一口咖啡差点呛住,剧烈地咳嗽出声。 好半天,她的咳嗽才平息下来,拍着胸脯失声道:“60万字,你改了23次?不是全文性的那种修改吧。” “全文性的修改改了23次,局部修改不计其数。” 濮雨阳目瞪口呆:“是《古城》那边给你提出的修改意见吗?” 王子虚接着说:“他们并没有给我提供什么修改意见,我本身已经修改过14遍,被《古城》退稿后,我又修改了6遍,又被《长江》退稿,接着,我再次修改3遍后,投给了你们。稿子各个版本我都有保存下来,可以给你看看差别。” “不用了不用了,我相信你。”濮雨阳连忙说,接着又问道,“你为什么要修改这么多遍?” “因为……我胆小如鼠。” “啊?” “濮雨阳我得向你承认,我没有做到在陋巷一箪食一瓢饮只顾写作,实际上,我和普通人一样,找了份稳定的工作,恋爱,结婚,承担社会责任。 “我不敢特立独行地去过和大多数人不一样的生活,生存的巨大不确定性笼罩着我,我只敢沿着父辈和周围人的轨迹生活,因为,我胆小如鼠。 “但是为什么我这么胆小?因为我的努力没有回报。你还记得我们学校高二举办的那次征文比赛吗?我熬了三个通宵,写出来的作文没有得到任何奖项,最后得一等奖的是年级主任的儿子。 “我以前给《获得》投过稿,我给很多知名杂志投过稿,都没有回音。我只能归因于自己不够努力,所以我读了更多的书,熬了更多个通宵,改3遍不够就改5遍,5遍不够就改10遍。我胆小如鼠的同时,我还倔强如驴。” 濮雨阳沉默良久,说:“王子虚,相信我,你的心情我十分、完全、彻底地理解,每个作家或多或少都有类似的想法。文学一路贵在坚持,等以后……” 王子虚说:“所以石同河推荐我给《古城》投稿,我就投他们了。” “啊?”濮雨阳再次目瞪口呆,“是石同河推荐你去的?” 王子虚豁出去了,说:“我坦白,我可能得罪石同河了,他使了点小小的手段,导致我这篇稿子在《古城》那里碰了壁,《长江》也不收了。我担心你们考虑到石同河的影响不收我的稿子,所以之前不想说。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实情我都说了,你可以重新考虑我的稿子了。” “你低估我们《获得》了,一个石同河,还不至于影响我们采稿。”一道声音从背后传来。 …… 陆清璇第二天见到段小桑时,对方脸上仿佛有一道神仙水和遮瑕膏修饰不住的精致绝望。 “所以就是,失败了?” “嗯。” “等了两三天,就这么干脆地失败了?” “不然怎么办。”陆清璇小熊摊手。 段小桑揉了揉额头:“你们是同学,还有见面机会,不要这么轻言放弃吧?” “我已经跟她摊牌了,她有了提防,以后也很难套出点什么了。”陆清璇撒了谎。 昨夜她试探性地给杜可竹发了一条消息,本以为得不到回复了,没想到她不仅回她了,还说了挺长一段。看来她们的友谊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甚至关系还隐隐更亲近了些。 陆清璇这么说,只是不想段小桑再从杜可竹那边下手,让她难办。 段小桑叹了口气:“那看来只能再从另外一个方向下手了。前段时间《书涯漫谈》出了一期小王子的专访,那个账号主叫张玮,在出版圈还蛮有名,从他那里入手,也许能找到点什么线索。” 听到“专访”两个字,陆清璇仿佛被触动了某些记忆,但具体又想不起来。 她问:“小桑姐,你为什么这么执着地要找小王子呢?世界上优秀作者那么多,你慧眼识珠一定能发掘出很多,为什么一定要找虚无缥缈的小王子呢?” 段小桑叹了口气:“你还问我?归根结底,还不是为了你表姐。” “我表姐?萧梦吟?她和小王子不是不对付吗?” 陆清璇歪头表示不解。萧梦吟上次因为一篇和小王子对比的爆款文章刷屏后,她的回应不咸不淡,意思就是不希望被人拉来比较,文学圈的评价实际上对她相当有利。 在人们眼里,小王子再火,也永远是媚俗的,比不上萧梦吟这样写纯文学的。所以小王子粉丝虽多,在舆论上却远远比不过对萧梦吟的支持。 这种情况比较敏感,小王子的粉丝肯定憋着一股气。如果两家粉丝吵起来,指不定会引发什么风波。萧梦吟应该避着点小王子,保持自己人设的超然性,尽量不沾边,不碰火药桶。 段小桑说:“表面上,确实不对付,但实际上,正是因为不对付,所以才更是要建立私交,免得……算了,这都是大人的事,你小孩子不用管这些。” 陆清璇撅起嘴。 突然,她灵光一闪,道:“我想起来了,你为什么不找王子虚呢?” “谁?” “王子虚,我们杂志社的王子虚。”陆清璇说,“我想起来了,上次有人找他要小王子的联系方式,想约一个专访,他满口答应了。虽然不知道后来有没有兑现,但他可能确实有小王子的联系方式。” 段小桑皱眉,道:“你说的王子虚,就是那个最近有名的肠哥吗?” 陆清璇瞪眼:“这不是我们南大文学系的梗吗?怎么连你都知道?” 段小桑嗤嗤笑了:“我经常逛论坛的呀。别低估你们水贴的影响力。” 陆清璇一想,确实。南大图书馆的两张榜单甚是出名,段小桑从事这行业的肯定会保持关注。 段小桑说:“谢谢你的提醒。我还是先去找张玮吧。如果实在没有线索,我会试试去找肠……王子虚。” 陆清璇点头:“不过你最近不要找他。他最近忙着打磨稿子冲击翡仕,很废寝忘食。” “他?冲击翡仕?”段小桑惊讶,“他不是被退了两次稿了,还没放弃?” “你怎么对他这么清楚?” “名梗了。不解释。” …… 陆清璇回到社里,发现有点群情激愤,宁春宴和刁怡雯正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打过招呼后才被告知,今天翡仕文学奖的预热已经开始了,并且公布了第一位旗帜作者。 竟然是石漱秋。 陆清璇连忙坐下来,围观翡仕主办方的微博,上面是这么写的: 【石漱秋的《昨日星》,带我们走进了一场人生的迷人宴游。现实与虚幻,物质世界与诗意世界,阅读这部作品,一副瑰丽画卷仿佛徐徐在眼前展开,带给我们入梦与梦醒般的徜徉体验……】 陆清璇读完,抬头道:“评价颇高啊。” “岂止是颇高。”刁怡雯说,“石漱秋要乐坏了吧?” 宁春宴说:“一般翡仕拿来开场的都是重量级作品,石漱秋这篇连十万字都没有,好像只有八万字,能看出来是够给石同河面子了。” 陆清璇默然。 这不是真正的提名。翡仕文学奖按照流程,会经历入围、提名、评出首奖三个阶段,目前还在入围阶段。给石漱秋的作品发博宣传,一方面是为了预热,另一方面也是给优秀作品更多展示空间。 当然,不是所有参赛作品都能得到这种待遇,基本上能够在入围阶段展示出来的作品,就已经等于提前进入提名了,极少有例外。 去年,萧梦吟的作品也是第一个放出来展示预热的。 宁春宴握紧拳头。她都能想到萧梦吟会怎么说了——看吧,我就说首奖只会是石漱秋的——她肯定会这么说,然后抬起眼睛,用下半部分看人,露出欠揍的表情。 陆清璇打开手机看论坛,倒吸一口气,接着把屏幕展示给所有人: “文协和学校决定给石漱秋的《昨日星》开研讨会。” “我看看。”宁春宴抢过手机,看了一眼,还给了她。 “研讨会是什么意思啊?”陆清璇问。 宁春宴说:“就是凑一堆文学评论家,坐一块儿开个会,把作品夸夸。” 说完,她又道:“当然,也不全是夸,肯定也有不同的声音。但既然决定开了,肯定主要是夸夸。” 陆清璇小心地问:“一般是不是只有知名的作者,才会开研讨会啊?” 宁春宴苦笑:“岂止。” 作品到能够开研讨会地步的,那起码是省文协主席、副主席这一级别的了,某个组织官方背书,帮忙给新作撑腰,开上这么一个研讨会; 又或者是作品引起了巨大的社会反响,社会讨论度极高,文学圈到了不得不回应这波热度的地步,要给出属于专业人士的态度,所以开一个研讨会; 又或者是作品本身质量极高,而阅读学习的渠道比较窄,为了扩圈需要,号召作者、文学评论人都来阅读赏析,为此而开研讨会。 石漱秋这三种情况都不沾边,可想而知是什么人在背后推动。宁春宴心想,当初那顿饭局毕竟没有白请,还是发挥了一些作用。 当然,石漱秋能够获得这种待遇,一方面也和他自己争气有关。他的作品也不是水货,能够在数位老师手上通过,并且争取到第一个公开推广,肯定本身质量也不差。 名人富人的孩子,努力一分,能获得两分回报,所以他们总是能在自己擅长的领域越走越远。 “王子虚怎么还没回消息啊,”宁春宴低头看手机,“跟他说好通过了跟我回消息,一直到现在都没声。” “不会是黄了,然后不敢跟你说吧。”刁怡雯马上用底线思维做出了最差推理。 “小春姐你之前说,如果《获得》也过不了,他怎么办?”陆清璇问。 宁春宴摇头:“我不知道。” …… “你低估我们《获得》了,一个石同河,还不至于影响我们采稿。” 声音是从背后传来的,不是面前的濮雨阳说的。濮雨阳端着咖啡杯,望着王子虚的表情十分复杂,却一声不吭。 王子虚回过头,看到一位穿着考究的老者按着桌子站起身,并且朝他伸出了手。 “介绍一下,”濮雨阳下位子道,“这位是我们编辑部的主编,李闵扬。” 王子虚站起身,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笨拙地伸出手,跟他握了握。 李闵扬走下位子,来到王子虚桌子对面坐下,双手放在桌面上,笑眯眯地道: “不好意思,稍微考验了你一下。” 第38章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考、考验?” 王子虚背后的汗珠爆出来,被吸到西装衬衣里,毛孔又缩了回去,衬衣贴上来,冰冰凉。 他刚才一番慷慨陈词有多热烈,现在心里就有多后怕。关键是没做好被考验的心理准备。 “考、考验什么?” 濮雨阳在一旁嘀咕了一声:“李老师比较喜欢这种比较戏剧性的出场方式。” “啧。” 濮雨阳说:“本来就是嘛,特地提前找家咖啡厅见面,就是为了假装不认识嘛,我说多此一举……” “啧!” 李闵扬比起刚才更加严厉地“啧”了一声,眉毛扬起来,乜斜着眼睛,眼中精光一闪,濮雨阳缩起来不敢说话了。 李闵扬说:“你懂什么?单独面对熟人的时候,才是一个人最放松的状态,才能看出更多的东西。” 濮雨阳问:“您看出什么来了?” “早上还没吃东西,胃有点不舒服,这儿有包子吗?” “李老师,这里是咖啡店。” 濮雨阳转头对王子虚道:“不好意思,这位李老师在我们编辑部人称老顽童,风格比较……跳脱。” 王子虚违心而礼貌地道:“我最喜欢的角色就是老顽童。” 李闵扬眼中精光一闪:“老顽童和瑛姑偷情那事可不真诚,虚伪得很,金庸写的侠徒有其表。” 王子虚马上改口:“我喜欢的是《快乐星球》里面的那个老顽童。” 李闵扬欠着身子凑过来,放低声音对王子虚说: “我把《石中火》读完了。” “读完了?”王子虚重复了一遍。 算算时间,从他把稿子发过去不到一个星期,读完60万字平均每天超过10万字。 “当然,是粗读,我之后还要精读一遍,”李闵扬喝了口咖啡,“可以说是手不释卷。” 王子虚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他有自信,只要认真读完《石中火》,任何人都会认同这本书。 “你的作品很不错,所以我们在拿到手的第一天,就决定了要刊载这部作品,第二天,几乎所有人都认同要进行全文刊载,唯一的问题只是稿费问题。” 李闵扬慢条斯理地又说: “昨天有人很艰难地通过认识的人给我们编辑部传递消息,告知我们你的稿子存在被退稿上的问题,刚才听你说过之后,我也明白了,原因无他,就是你得罪了石同河。” 王子虚感到一脚踩空。 “不用担心,”似乎料到他的反应,李闵扬接着说道,“对于你得罪了石同河这个问题,我有三句话,要对你说。” 王子虚坐直身子:“请讲。” “第一句话,自古文人相轻,相互看不惯的作者多了去了,其中不乏一些知名作家。鲁迅瞧不上冰心,毛姆瞧不上巴尔扎克,纳博科夫瞧不上陀思妥耶夫斯基……” “伍尔芙瞧不上乔伊斯,王尔德瞧不上普鲁斯特,福克纳瞧不上海明威……”王子虚接着他的话往下说道。 “对。对。”李闵扬点头,“文人之间的矛盾很多,我们杂志就刊登过不少相互有矛盾的作家的作品,有时候甚至刊登在同一期上,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火药味极浓,而读者们并不知道。你和任何人的矛盾,都与我们没关系。我们只看作品质量。” 王子虚点头。正应该如此。 “第二句话,”李闵扬说,“你把我们《获得》想得太差了。” 王子虚如小学生一般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石同河又不是老虎,他还能蹿到我们编辑部来,把我们一个个咬死吗?干嘛要这么谈之色变呢?如果我们登了你的稿子,他不高兴,那便让他去不高兴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能怎样?” 李闵扬说得起劲,大口喝完咖啡,道:“第三句话,身为一个作家,你要有属于自己的骄傲。” 王子虚欠身:“您具体是指……” “你觉得自己写得好吗?” “还可以。” “这不行。”李闵扬说,“你要写得很好才行,你要认为你自己独一无二天下无双,我们登你的稿子才心安理得。如果你自己都不相信,要别人怎么才相信你呢?” 王子虚点头,改口道:“我觉得我的《石中火》已经改无可改。” 李闵扬点头笑道:“对,就应该这样。哪怕一些写得不咋地的新手,都对自己的作品敝帚自珍,写出来后拽得跟什么似的,你对自己的作品一点脾气都没有是不行的,以后的稿子都投《获得》,退了稿再说。没这个勇气就一开始都别写。” “好。” 濮雨阳抓狂起来:“李老师,你这样我很难开展后续工作啊!接下来还要跟他讨论改稿问题,你把他自信心给催膨胀了,我接下来怎么跟他交流啊!” 李闵扬呵呵一乐:“你负责拯救这篇稿子,我负责拯救他的整个作家生涯。” 这过后,三人开了间商务房,坐在一起改稿。 王子虚相信濮雨阳认真准备了,60万字的稿子,便签贴了两本,平均每两页就有划线的地方,连标点符号的错误都标出来了。 在改稿的间隙,王子虚起身活动,到外阳台点了根烟,濮雨阳从后面跟了过来。 “其实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得罪石同河的。” 王子虚回头看她,濮雨阳举起双手道:“只是好奇,如果你不想说,也没必要告诉我。” 王子虚有点抑郁,往墙角抖了点烟灰:“我不是不想说,主要我也不知道怎么得罪他了。” 濮雨阳认真盯了他半天,说:“你应该这样想,其实他也没针对你做什么,如果他真要是全力对付你,那事情可没有李老师说的那么简单。” 王子虚点头,对,他大概只用了指甲盖那么大小的力气对付我。 濮雨阳笑了:“说不定比那还少,大概就指甲盖减下来一个半月牙那么大小的力气对付你。” 说完,她趴在栏杆上,又说:“其实我挺佩服你的。” “佩服什么,佩服我没工作,还是佩服我等着稿费开锅?” 濮雨阳转头看他:“佩服你有梦想。” “听起来挺俗。” “不是,不是的。”她说,“我真的很羡慕你,能够有明确爱好和动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大多数人都是随波逐流,你不光主动去做,还做出了一定成就。像我,哪怕我想得罪石同河都没处得罪去。” 王子虚说:“下回见了石同河,我打电话叫你,你对着他吐口水,绝对能得罪他。” 濮雨阳“咯咯”笑了:“别抬杠。唔唔,不过我感觉你现在倒和我印象中那个王子虚接近一点了,之前太沉闷了,以前挺阳光开朗的我记得。” 王子虚吸了口烟:“是吧。” 如果他现在路过17岁的自己身边,一定要会当成无趣且无聊的成年人给无视掉。 但是变成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就好像铁,一锤锤下去迟早变成完全不认识的模样。 只有少数人会被丢到炉子里,升高炉温,淬打锻炼,然后,变成钢。 “我突然想起来,”濮雨阳忽然笑道,“陈青萝之前还在我们班呆过,你还记得吗?” “怎么可能不记得,”王子虚说,“我们还坐过同桌。” “你们居然坐过同桌?”濮雨阳对这方面是真不记得了,“我就记得当时谢聪跟她坐过同桌,他可喜欢她了,一直想追,但追不到。当时班上好多男生都暗恋她。” 王子虚抿紧嘴巴,感觉有点苦涩:“其实,她……” “咋了?” “刚才想说什么来着?忘了。算了,肯定是不重要的事。”王子虚拙劣地掩饰。 他本来想说自己跟陈青萝在同一个办公室上班,但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要透露多余的消息,免得濮雨阳传到班上老同学耳里又增添骚乱。 “一直到现在,我们班语文老师每年都跟新一届学生吹牛,说他教过陈青萝,”濮雨阳说,“希望你能够突破目前的困境,像陈青萝那样,也成为能够让我们骄傲的大作家。” “谢谢。” 王子虚又想到李闵扬刚才的话。 “石同河!”王子虚冲着对面楼喊道,“我会踩着你拿奖的!” 说完,他一回头,看到濮雨阳站在旁边,表情难言地瞅他。 “刚才李老师说要有点属于自己的骄傲,但我感觉的话,是不是有点太嚣张了些?” “是有点。”濮雨阳缓慢点头,“如果你当着他的面说的话,是有点。对着无机物喊就还好。” 回到房间,李闵扬放下稿子。这个老人扬起脸,在午后阳光下,白发泛着银光。 “我刚才考虑了一下,”李闵扬说,“你的这篇稿子,阅读门槛太高,光刊载出来,不知道影响力能不能达到预期效果。” 濮雨阳问道:“您的意思是,要刊到头版?下一期的头版不是已经预定给顾藻了吗?” 顾藻是最近炙手可热的青年作家,比王子虚出道早一些,年纪跟他差不多。 濮雨阳转头问王子虚:“你介意再等一期,到下下期再刊发你的稿子吗?那个时候也许可以争取一个头版。” 王子虚摇头:“我想尽快发出来。” 要争取翡仕·岁寒文学奖的话,再等一个月就太晚了。 李闵扬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在想……嗯,等第一期发出来,看看社会反响吧。 “如果反响还不错,我想,要不要联系文协,办一个研讨会,推介一下这部作品。” 第39章 被侮辱与被损害的 宁春宴脱了衣服,在柔软的真空棉被褥里躺下,打开床头小夜灯,打算入睡前最后刷几分钟小手机。 半个小时后,手机屏幕突然变黑,映出宁春宴傻乐的脸,屏幕上显示王子虚来电。 她颇感意外。 “喂?” “我跟你说个事。” 电话那头声音神神叨叨的,宁春宴一撑床,坐直身子,床垫嘎吱作响。 “什么事?” “你旁边没人吧?” “大半夜的哪有什么人?” 电话里王子虚咽了口唾沫:“登了。” “真的?!”宁春宴激动得床垫弹簧嘎嘣响。 “确定了。” “登了”不是别的什么,自然是稿子登了。登的地方,自然是《获得》。两人心知肚明无需多言。一句登了,就足够宁春宴疯狂。 “那可是《获得》啊,你居然真的登了,简直难以置信!”宁春宴压抑着声音尖叫,像个见到偶像的小女生。 其实,在他打电话过来时,她就对这个消息有所预判,但得知登上《获得》还是心潮澎湃过于激动。宁春宴手指按住太阳穴,告诉自己要冷静。 “我也感觉在做梦。”王子虚说,“昨天还跟《获得》的编辑见了面,跟他们的李闵扬主编聊了不少。” “不是吧,李主编亲自过来见你了?!”宁春宴更吃惊了,“高规格待遇!” 顿了顿,宁春宴又问:“是全文刊发吗?60万字,全都发?” “对,预计分三期发,一期20万字。” “哇塞!” 宁春宴爆出一個很土的口头禅,但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嗓子里憋着一口气:“一期20万字,这是要逆天啊!” “我也很吃惊。而且他们说,第二期的头版给我,第一期头版给顾藻了,我的放在最后一篇压轴。不过目录的抬头写的是我。” 杂志目录不一定按照页码顺序排,一般最重量级的作品,都会放在目录最上方。《石中火》就享受到了这个待遇。 听到这里,宁春宴就已经被砸晕了,嘴里喋喋不休,说起了车轱辘话,赞叹不已。 王子虚本来还想说说研讨会的事,一来考虑到这事八字没有一撇,二来看她已经晕了,就没跟她分享。 宁春宴说:“王子虚,等下一期《获得》一发,你真的有希望争夺翡仕文学奖了,哪怕对手是石同河的儿子!” 王子虚听完,面无表情,轻轻一点头:“嗯。” 宁春宴攥紧粉拳拼命打空气。 翡仕文学奖首奖固然是莫大荣誉,但登上《获得》又何尝不是一种荣誉? 迄今为止萧梦吟也没能在《获得》上发一篇稿子呢。 60万字能够全文刊登到《获得》上,就算是一锤定音地在文坛上奠定自己地位了,就像一根楔子牢牢地扎在华夏文化土壤上,多年过去人们说不定会忘记翡仕文学奖的首奖,但一定能记得他这篇作品。 翡仕首奖要是不发给他又如何?不发给他那就是有眼无珠,石同河可以靠自己的威望和人脉影响不少评委,但人们迟早发现石漱秋是他的儿子,评委会要脸的话,都会再慎重考虑首奖的评选。 所以只要王子虚能够登上《获得》,这场被萧梦吟斩钉截铁预言为必输的仗就已经出现变数了。 想到这里,宁春宴一个激灵,倒皱起眉头。 “王子虚,我忽然想,你这事儿,最好不要告诉别人。” “我本来也不打算告诉别人。”王子虚说。 “你都不应该告诉我们。”宁春宴说,“你前天跟陆清璇她们说了,我们还专门吃了顿饭私底下庆祝。我虽然告诉她们不要走漏风声,难保她们说漏嘴。” 王子虚想了想,觉得也不能怪自己嘴上没把门的。那天头昏脑涨压抑到极点,再不宣泄一下,他真的要崩溃了。 宁春宴问:“伱除了跟我打电话以外,没跟其他人说吧?” “没有,第一个跟你打的电话。” “行,没关系,接下来不要告诉任何人你过稿了。”宁春宴说,“谁也别讲,憋着,闷着,什么也不说,打死也不说。” “嗯。”王子虚在电话那边点头,过了会儿又道,“连陈青……陈总编也不讲吗?” “不讲。”宁春宴说,“跟你说王子虚,你的稿子在《获得》上面印出来、装订成册、正式发行、全国人民都看到之前,这个消息你都不要给任何人讲。” “嗯。”王子虚语气坚定。 拍板定好的事儿能反悔,印出来也能收回销毁。吃一堑长一智,两人都是心有余悸。 挂断电话,他坐在工作间的行军床上,没开灯,明月也懂孤独滋味,轻柔地从窗户闯进来,印在他胸前。 他手里盘弄着手机,屏幕上停留在陈青萝的联系人界面。通话历史记录是空白,也就是说,自从加上这个号码,他们之间就没有互通过电话。 宁春宴说这个消息不要告诉任何人——他也是这样想的,但是辗转反侧失眠半夜,总算是憋不住了。他想告诉陈青萝这个消息,却又不敢。 退而求其次,他拨通了宁春宴的电话,想打个样,接下来再告诉陈青萝,却又被宁春宴那句“别告诉任何人”给阻了手脚。 倒不是他不信任陈青萝。如果他成了全世界的逃犯,只能去找一个人,他会去找陈青萝,即使被举报也要死在她手里。只是他还是不敢跟她说。他发现自己无法像普通朋友一样向她分享自己的快乐。 宁春宴那句话给了他退缩的借口,他便干脆地退缩了。扔了手机,上床睡觉。 …… 笔试考完,兼之稿子已发,日子突然变得轻松起来,王子虚的感受就好比出狱——虽然他没有坐过牢,但想必一定是类似感受——突然从严格把时间划成小块过活变到无所事事,诞生了忽然放空的彷徨。 王子虚回杂志社上班。 十月过了一半,气温便骤降,再不是长袖单衣能撑过一整天的时节。他披了件以前在西河穿的外套,穿上热脱了冷。 进了社里,陈青萝一如既往地不在,陆清璇和刁怡雯只抬头看了他一眼便低头干活,宁春宴倒是跟他有几秒钟眼神交流。过了会儿叫他过去,说是安排他审稿工作。 借着桌上堆成山的稿子打掩护,宁春宴凑过来,低声道:“昨天你给我打过电话是吧?不是我做梦是吧?” “不是做梦。” “记住,别告诉别人。” “嗯。” “昨天忘了跟你说,”宁春宴说,“石同河现在没拿你当回事,但如果他觉得你能威胁到他儿子的首奖,他对付你可不是现在这种程度了。” 王子虚点头:“我知道。” 端着稿子回到自己座位上,审了一会儿,心思始终不定,忽然瞥眼看到刁怡雯老冲着自己这边偷瞄,跟他眼神接触后,对方干脆大大方方地走过来,在他旁边坐下了。 “情况如何?” 王子虚揣着明白装糊涂:“什么情况?” 刁怡雯问:“你前天不是说了很有希望吗?” “确实很有希望通过笔试。”王子虚说,“那些题都是复习过的。” 刁怡雯一急:“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获得》的事儿。” 陆清璇忽然停了手上的工作,把耳朵撇了过来。 王子虚摇了摇头:“不好说。” “失败了吗?”刁怡雯问。 “那边还没回消息。” 刁怡雯撇嘴:“那你之前说有希望?” 王子虚说:“就不许我自己有点自信?” 刁怡雯纳闷:“退没退稿,总有个说法吧?” 王子虚故意含糊其辞:“他们那边估计还要接着审稿吧。” 看刁怡雯一脸不相信,王子虚补充了一句:“我那稿子接近六十万字,要审完也不是一两天的事,说不定审完都到下个月了,不急。” 刁怡雯瞪眼问道:“那你翡仕的征文怎么办?” “如果登不上就放弃呗,现在对我来说,只要稿子能发了就没事了。” 刁怡雯一脸失望地离开,又转过头说:“我还以为你真的会坚持自己,打破头也要去参加翡仕,看来你还是没有我以为的那么纯粹。” 陆清璇清了清嗓子,对这边道:“怡雯姐,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你,能不能过来一下?” 刁怡雯过去,陆清璇却把她拉出门外。 “怎么了?” 陆清璇小声道:“你干嘛那么刺激他啊?” “刺激他什么了?是他自己没干劲啊,《获得》被退了就该接着投,拿什么要审稿来搪塞,他自己丧失勇气了,只会害了他自己。” 陆清璇问:“你怎么知道他被《获得》退稿了呀?” “肯定就是被退了,”刁怡雯说,“他之前看手机,很明显是《获得》的编辑联系他了,能被编辑联系,要么是过了,要么没过,要么人家有修改意见,让他改稿,哪有什么还在审?” 陆清璇小心翼翼地说:“其实吧,就算他被退稿了,我觉得也没什么,毕竟那是《获得》。其他的杂志投不了,那也是被石同河逼的,不能怪他实力不够。” 刁怡雯说:“也没人怪他啊!是他自己老端着,之前把话说太满了,现在嫌丢脸,又瞒着不说。” 陆清璇说:“算了算了,别说他了,他现在自己应该也难受。” 刁怡雯冷哼一声,没有接着说下去,忽然看到楼道里,石漱秋意气风发,满面春风地走过来了。 “石公子,你亲自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啊?”刁怡雯马上道。 石漱秋脸上挂着淡淡笑容:“陈总编和宁主编在吗?” “宁主编在里面,陈主编没来。有什么事吗?” 石漱秋脸上笑容不变:“鄙人最近的作品《昨日星》,刚刚登上了翡仕·岁寒文学奖的首页展示,本院将会围绕这部作品开一场研讨会。” 刁怡雯挥挥手:“知道知道,院里早就传遍了,都说石公子大才。” “我这次过来,是特地来邀请陈、宁二位,来参加研讨会的。” 刁怡雯眼神流动,浮现一丝诡异。陈、宁那二位对石漱秋的印象可不算好,邀请她们两位参会,等于当面挑衅。更何况王子虚也在里面。 有好戏看了。 刁怡雯说:“宁主编就在里面,您请进吧。” 推门带石漱秋进去,石漱秋看到王子虚,微微一愣,接着无视了他,缓步走到宁春宴跟前,把来意又说了一遍。 宁春宴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接过邀请函看了两眼,说:“院长帮了我不少忙,又是我母校召开的研讨会,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去参加。” 石漱秋喜上眉梢:“这么说是答应了?” “但是我恐怕作不了什么发言,我们杂志社最近工作比较繁忙,还没有工夫看你的作品。” 石漱秋心道我的作品只有几万字而已,速度快几十分钟就看完了,宁春宴这么说就是明着不待见。但他也没表现出来,接着微笑。毕竟会上谁发言都已经定好了,轮不到宁春宴来说话。 “陈总编这边,她大概什么时候来?我亲自把邀请函给她。” “不用,你放这儿吧,我到时候帮你跟她说。” “好的,谢谢宁主编。” “没事。” “那我就等那天恭候宁主编对我的作品批评斧正了。” 说罢,石漱秋转身出门,接着,步伐一转,略有表演色彩地转过身,朝王子虚这边走过来。 “这个……王哥。”石漱秋站在王子虚身边道。 “不是肠哥?”王子虚低头没看他。 “王哥,”石漱秋说,“您好像是西河文协的会员吧?” 刁怡雯在旁边说:“他是副主席。” “哦哦,失敬。”石漱秋说,“你看,要不你也来参加我们的研讨会吧?” 王子虚顿了顿,抬头看他。 石漱秋说:“你可以坐在旁听席。我邀请函没带,到时候给你寄过来。” 王子虚想了想,说:“行啊。” 石漱秋笑出声,点头道:“好,那我也欢迎你到时候光临。” 石漱秋走后,刁怡雯终于忍不住跑到王子虚旁边道:“他有点过分了吧?这你都答应?” “怎么了?”王子虚问。 “他这不是当面羞辱你吗?你就这么甘心去参加他的研讨会,去听别人怎么吹他的?” “没事,去听听他们怎么吹也挺有意思。”王子虚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让刁怡雯龇牙不止。 她转头对宁春宴道:“主编,你说说他?” 宁春宴假装事不关己:“他愿意去就去呗。都没啥事。” 刁怡雯说:“可是,王子虚登不上稿子,就是他害的啊,你们不是一直忍不了吗?要搁我身上,我肯定受不了。清璇你说是不是?” “嗯……嗯嗯。”陆清璇点头。 趁着她们吵闹,王子虚走过去,抓起宁春宴桌上的邀请函,偷偷看了一眼研讨会召开的日子,接着迅速合上,高深莫测地抬起头。 好家伙。 这不是跟下一期《获得》发行上市在同一天吗? 第40章 夜晚的潜水艇 从考完笔试之后,到《获得》最新一期发行,这两件事之间的日子,仿佛暴风眼中心的位置,异常地平静。 除了宁春宴,王子虚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在《获得》过了稿。一些知道他要投《获得》的友人打电话过来关心过他,听他说过后,都毫不掩饰地表达了惋惜。 “我已经投了《山行》。你也是,要不别较劲了,投一个规模小一点的杂志,能够入围再说。”赵沛霖对他说。 王子虚问:“《山行》是什么杂志?” “是个很小的杂志,说了你也不知道。” 林峰则笑着安慰说,他的李庭芳老师点评了他的新作,认为很有希望拿全国报告文学奖,以后若是成了,肯定好好提携他。 “李庭芳老师很关心你,问过我很多次,你半年没有出新作品,到底什么情况,”林峰说,“你的新作快发表吧,哪怕是发表在一个小杂志也行,你好歹是西河文协副主席啊,时间久了没有新作发表,会有人嘀咕的。” 王子虚苦笑。赵沛霖和林峰两人天南地北互不相识,居然给出了同样的建议。他们的建议固然是出于好心,王子虚却不能采纳,只能讷讷以对。 不过,其他人态度就算不上友善了。尤其是在石漱秋“无意中”披露了研讨会参加人员名单之后。 某一天王子虚坐在“宇宙尽头的餐馆”吃饭,当天宁春宴和陆清璇都不在,他独自一人吃饭。刷手机的中途他抬头看了一眼,正好和对面几张桌子的徐蓉蓉视线交接。 他点了点头,接着继续低头吃饭。以前他也在餐馆里见到一两次徐蓉蓉,都只是点头就算打了招呼。这次徐蓉蓉却端着自己的餐盘坐到他桌子对面了。 “你最近有没有上论坛看看?”她问。 王子虚摇头:“我最近一直在避免接触网络消息。” “明智的选择。”徐蓉蓉说,“你最好还是不要看的比较好,他们把伱说得很……很过。” 王子虚低头吃饭。石漱秋这段时间忙于宣传造势,团结自己小团体的最好方式,就是树立一个共同的敌人。王子虚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这個人选。 对于王子虚来说,这是小孩子把戏;对于他们来说,王子虚这个敌人弱得有点滑稽。两边都不满意,但相较下来,还是王子虚更应该回避。所以他不看论坛。 “你真打算去参加研讨会啊?”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神经挺钢铁的。” “这是什么形容?” 徐蓉蓉面上笑嘻嘻,掩饰着眼底的尴尬。 “你去参加研讨会,该不会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是想蹭热度吧?” 徐蓉蓉这个人很有意思,刚才还说王子虚不要去看论坛比较好,接着就把论坛上别人怎么说的告诉他了。 王子虚有几分震惊:“去参加个研讨会而已,有什么热度可蹭?” 徐蓉蓉说:“据说这次去的都是大咖,连雁子山都准备参加。” 王子虚问:“石同河参加吗?” “他还不至于露骨到那个地步。有雁子山参加,这次研讨会的规格就已经很高了。” 徐蓉蓉又说:“你知道吗?雁子山和石同河都是西北人,俩人是老乡。石同河提拔了雁子山不少,雁子山肯定会不遗余力地支持石漱秋的。” 听徐蓉蓉的语气,好似大家都已知道石同河是石漱秋的爹。但他们对这件事是什么态度呢?他好像没有听说有人在声讨“子承父业”的事。所以他感觉有点奇怪。 王子虚问:“石漱秋是石同河儿子这事儿,院里同学没意见?” “有什么意见?” 王子虚不语盯着她,徐蓉蓉明白了他的意思,略带几分讥讽地说:“你爸爸是你爸爸,别人知道了有意见吗?” 徐蓉蓉走后,王子虚心想,别人有没有意见不知道,反正他妈肯定有意见的。他妈和他爸吵得最凶的那段时间,她经常没来由地掐他。如果可以选,她应该是不希望他是他爸的儿子。 其他人对王子虚的误解尚且好过,子曰,人不知而不愠,对于“不知我者”,王子虚已经可以视若无睹。唯独陈青萝的目光难熬。 他那天正常上班,陈青萝却不正常地也来到了杂志社,看到他第一眼,便径直朝他走来,站在他的办公桌面前道: “怎么样?” 宁春宴漆黑的眼睛从废稿堆上探出来,用警示性的目光盯着王子虚。 王子虚装傻:“什么怎么样?” “投稿啊。”陈青萝语气有点急促,似乎嫌他笨。 王子虚摇头。 陈青萝问:“摇头是什么意思。” 王子虚心虚不语。 陈青萝伸出手,猛猛拍在他桌前:“摇头是什么意思?说啊!” 她的语气如同病人家属般急促,倒像是摇头的不是王子虚,而是急诊室里走出来的医生。 王子虚朝宁春宴投去了求助的目光,宁春宴却很没责任感地缩回了视线。陈青萝打量他们两人一眼,随后冷若冰霜地回到自己位子上。 陈青萝的手背白皙,手指甲上没有涂指甲油,却也十分有光泽。她的手离开很久,桌上仿佛还残留着微不可闻的幽香。 那天陈青萝没有再跟王子虚说话,虽然以前她也不跟王子虚说话,但以往她跟他说话,是单纯因为不想说话;而这次不跟他说话,是因为不想跟·他·说话。她貌似很·不高兴,众人也不敢打扰她。还没到下班时间,她就告辞离开了。 王子虚就像一艘航行在黑色海洋深处的潜水艇,进入了静默模式,忍耐着一切孤独,只有他自己知晓自己的使命。这个使命哪怕连陈青萝也不能告知,他只能独自忍受。 另外一件称得上是小插曲的事情,是杂志社开始对外招聘员工了,王子虚也帮忙面试。令他意外的是,有一位熟人也过来应聘编辑——竟然是林洛。 林洛自从上次西河文会惨败后,似是彻底被沈清风放弃了,后来他主动退出了西河文协。林峰说,他像是从西河消失了一般。王子虚见了他一问才知,他转到东海来发展了。 面试完后,林洛把王子虚单独拉了出去,低声问道:“听说你的新作打算投《获得》?” 王子虚道:“怎么连你也知道?” 林洛嬉笑着拍了他一把,说:“你可是我们西河文会头名啊!你的动向自然得多关注关注啊,也好跟进文坛最新风向。” 王子虚感到无语,此人溜须拍马的功夫羚羊挂角。要不是那天,林峰在清风居外偷听到两人密谋着用各种阴招对付王子虚,他知道林洛是个阴险小人,否则差点就要被他迷惑了。 “投过去了。但是没有回音。” 林洛诧异:“投过去多久了,还没有回音?” “一个月了。” 林洛试探地问道:“那怕是没有机会了吧?我听说《获得》不退底稿。” “嗯,应该是没机会了。”王子虚点头。 林洛脸上终于展露出释然般的由衷笑容:“这样啊,那有点遗憾了。不过你的水平确实也还不够,那毕竟是《获得》,还得历练几年,大概才有机会登上去。” 王子虚点头:“嗯。” 林洛离开后,王子虚问宁春宴是否要录取他,宁春宴诧异地盯着他:“录取他?我记得他不是不待见你么?” 王子虚说,这人虽然不待见,但他的水平还不错,他愿意来当责编,可以帮我们不少忙。 宁春宴厌烦地摆了摆手:“算了吧,我们用人坚持以德为先。而且我看见他就烦,你别逼我。” 王子虚没有劝她,不如说,有这样一个凭喜好办事且喜好跟自己完全一样的领导还挺爽的。 转眼到了研讨会前一天,是个阳光温和的星期日。王子虚的心情难以平复,在腋下夹了本书,往杂志社去了。 走在路上时他还在想,上次也是这样一个休息日,他意外在办公室见到了陈青萝。结果他推门进去,果然见到了陈青萝。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西装礼服,头发垂到脸颊上,在斜透过玻璃的阳光下,有种令人心悸的美。 王子虚怔在门口好一会儿,才动身朝自己位子走去。因为这几天陈青萝不跟他说话,他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先跟她说话。 没料到陈青萝却主动说话了:“算了,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放平心态是最重要的。” 王子虚问:“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这里除了你还有别人吗?”陈青萝没好气地说。 王子虚拿着书在自己座位上坐下,愧疚感越发浓厚。陈青萝嘀咕了一声:“傻子。” 王子虚忽然看向她,陈青萝被看乱了。他说:“我明天有件事要告诉你。” 陈青萝的脸莫名变得绯红起来:“什么事?” “总之是惊喜的事。” “那你别告诉我。” 王子虚问:“为什么?” 他打算明天就向陈青萝坦白自己登上了《获得》的事,这样算是个惊喜吧?但陈青萝的回答让他摸不着头脑。 “你拿到了翡仕文学奖再告诉我。” 王子虚觉得可能是自己的错觉:她好像有点生气。 “拿到翡仕文学奖再告诉你就迟了。”他说。 她抬头看他:“这么说,你还有信心拿那个奖?” “有是有,但我的主要意思是,那就迟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她又高兴起来。 “什么书?”她问? 王子虚举起手里的书,把封面对着她:“川端康成的《千只鹤》。准确的说,还包括《波千鸟》。” 陈青萝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不是吧,你连这个都没看过?” 又来了,萝式质问。 王子虚有些脸红:“我觉得我看过——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的经历,你明明记得你看过一本书,但一点关于这本书内容的记忆都没有。” 陈青萝呆呆地说:“没有。” “反正我就是这样。”王子虚翻了一页,“这本书的内容对于我来说,特别具有惊奇性,如果我看过,我一定会有印象,但是我确实没印象。” 陈青萝说:“毕竟有很多出轨、乱伦、情与欲之类的内容。” “嗯。我明明记得我看过,你看,书缝里都有灰,这本书在我家放了好久了,但内容一点印象都没有……” 陈青萝说:“买完书就当看过了。这种事也是有的。” 王子虚想反驳她,但止住了话语,因为他看到,书页上,有一句台词的下方被划上了横线。 那是一句有关丈夫出轨后心态转变的话。王子虚确信,自己绝对没有给这句话划线的记忆,以他的性格,绝不可能看到这里并在这句话上划下着重记号,更不可能画过记号却毫无印象。 书是放在家里的,如果要解释,那只有一个除了自己之外的人能够碰到这本书。 是妻子。 王子虚皱起眉头。 她在他记忆里,绝对不是会看川端康成的书,并且认真划线的女人。 更何况,她何以要在这句话下方划线呢? 难道,她那个时候,就已有所打算了吗? “苦恼一旦过去,就不会留下痕迹吗?” “一旦过去,有时还会令人怀念呢。” 那是妻子划过线的两句话。 妻子怀念的是哪种苦恼?这两句是她随手一划,还是拥有着什么隐喻?王子虚无从了解。 因为话题戛然而止,王子虚没能继续跟陈青萝聊下去。那之后,他拼命翻页,想要引起她的注意,让她再说些什么。可惜直到她离开,她都没有再同他说话。 …… 石漱秋作品的研讨会,对于整个南大文学院来说,逐渐变成了一件越发隆重的活动。 文学院内也不是铁板一块,并不是所有人都站在石漱秋那边。 一些性格高傲的学生,不免也觉得石漱秋此人有些高调,对所谓研讨会颇为不屑。可随着研讨会信息逐渐披露,这些声音还没来得及泛起波澜就消弭无踪。 要来参加研讨会的人,一个比一个厉害,文学院的学生再看不上石漱秋的作品,在听到自己偶像也要来捧石漱秋时,也不免丧失了信心。 而相比起来,支持石漱秋的那批学生日渐骄纵。他们拟组成一个文学社团,为了声援石漱秋,办了不少活动。他们统一穿着白色衬衫,或集体在校内骑行,或在校门口诗朗诵,弄得甚有声势。 研讨会将于下午在礼堂召开,上午8点,王子虚便起了床,早早地去了报刊亭,反复询问《获得》是否到货,到了10点,他终于买到一册。 《石中火》的名字,以斩钉截铁的姿态高居目录第一行。 他揣着杂志,又赶去了校图书馆。在文学类当期报刊书架上,《获得》被摆在相当显眼的位置。 看过之后,他总算稍微放心些了,但相比起来,自己的社交网络却很沉默。除了濮雨阳给他发消息提醒杂志发售了,竟没有其他人发现他的作品登上《获得》的事。 这想来也正常:毕竟《获得》属于纸媒,传播即时性不如网络,不会一登上杂志,就天雷勾地火引发惊天动地的波澜。 但他也知道,这绝不意味着没有波澜。在黑色海水底部,有着更汹涌的波涛在酝酿着,正在坚定地聚集着势能。 第41章 (感谢盟主痴梦说与山鬼听) 编辑部的工作除了审稿等业务性工作占大头,学习提升自己也是重要一环。对于杨胤这样年轻的责编来说尤甚。 在纸媒市场逐渐萎缩的状态下,考虑到未来职业发展,越是需要不断思考、总结,努力让自己不要成为二八定理当中的那批“八”。 杨胤略带幸灾乐祸地把某本杂志上的一处不明显错字下方划了道横线,接着将杂志合上,放到一边。他手边的笔记本上,已经记满了一页的新词和佳句,他低头又整理一遍后,才拿起另一摞书堆顶层的《获得》。 研读其他杂志,就是学习的一环。好的要看,坏的也要看,主打一个兼收并蓄,像《获得》这样的业界顶流,更是需要仔细研读。 排版、装帧这些,倒是学习的末事,最要紧的是要学别人的择稿眼光,还要给自己的作者库多积累一些名字。 中国能用笔杆子的一抓一大把,但真能把字写明白的,如同九牛之一毛。国内现在的文学界,居于顶层的就那么几个,几家杂志社都是抢着要稿。 作为责编,杨胤最头疼的并不是审稿改错字做水磨工夫,而是组稿。想要组到好稿子,如同摘山煮海——摘莽莽群山中之一珍,取茫茫沧海中之一粟。 所以,他必须发掘出更多能写的人,来填充自己的作者储备库。 光审来稿是不够的,更多还需要主动出击,去跟那些作者邀稿。而其他杂志就是了解作者的一种渠道。 杨胤翻开了《获得》杂志。 打开《获得》,第一件事就是翻开目录。杨胤将目光定格在作者那一列,从下到上,先扫视一遍。这是他的工作习惯。 他这种工作习惯也有缘由——看《获得》先看作者,是为了找到有没有新名字,这样就可以第一时间得知首要目标。而新登上《获得》杂志的作者,一般都会排在靠后的位置,所以从后往前看,是效率最高的方式。 单雪涛、毕飞羽,嗯,这是名家了,不用问;徐浩风、阿亿……这也都是老面孔;顾藻,遗憾,失之交臂…… 其实,在《获得》找新作者是一件极没有性价比的事情。因为它上面刊载的极少有非名家作品。名家投稿的作品都要排队等,更何况是新作者? 不过杨胤也没考虑过真的从《获得》里找新作者就是了。 即使不从工作方面考虑,他也乐于去看《获得》。不如说,他选择这个投入高、回报低、为他人做嫁衣的工作,就是看中了在这里可以尽情地读别人的作品。看《获得》既是他的任务,也是他的福利。 读完目录,杨胤正打算翻开第二页,翻了一半,忽然眉头一皱,又把页面给翻了回去。 他定睛看着目录最上方,揉了揉眼睛,又使劲瞪去,像是要把白纸看出花来。 在目录最上方,堂皇而不由分说地印着一行字: 《石中火》——王子虚。 杨胤都还没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什么,他的心跳就已经开始加速了,热血止不住地往头上涌,意识回归时,他发现,自己已经按着桌子站起来了。 “怎么了?”旁边的同事问。 杨胤拿着《获得》在手中挥舞,却半天憋不出一个字来。好一会儿他才把杂志扔到同事桌上,用力指着目录的第一行,向同事展示。 同事不解地看了他两眼,接着顺着他的手指念道: “《石中火》,王子虚……嘶,我去!这不是你收的稿子吗?!” 杨胤还在失语状态,同事拍了拍他的胳膊道:“是不是同一個人,同一篇稿?你倒是快翻开看看啊!” 他提醒了杨胤。杨胤连忙翻开目录的页数,翻的过程中手不受控制地抖动。动作略粗暴地翻到页数后,映入眼帘的,是那个熟悉的开头。 “是他,是他……”杨胤颓然坐下,手里捧着《获得》欲哭无泪。 “哎呀!”同事懊悔地大叫,“你把《获得》头条给放跑了!” 同事嗷的一嗓子,把身后几个其他的同事也惊动了,探头朝这边望过来。 “怎么了?” 杨胤恼火地说:“不管怎么样,话要说清楚,王子虚可不是我放跑的!到底怎么回事,大家心里有数!” 同事说:“你别急,现在不是清算的时候,先看看他的稿子,改没改?是不是全文刊载?” 杨胤翻了几页,抬头道:“改了,改了不少,不是拿过来的原稿了。” 同事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如果他改了,那就还好,这不是跟之前拿到我们社里的稿子一样了,这样的话丢了稿的责任小点。” 杨胤提高音量道:“他改出了能上《获得》的作品,说明这作品再打磨打磨,在我们《长江》也能大放异彩,我只恨为什么让他改的不是我?为什么我们杂志没有给他这个舞台?” 同事说:“你看你,又急!现在是想这个的时候吗?” 几个同事都围了上来,也都听清了原委,顿时神态各异,有的焦虑,有的唏嘘,有的幸灾乐祸。 杨胤加速翻页,越翻越快,直到翻到最后一页,他将《石中火》的第一页和最后一页之间的所有内容捏在手指间,厚厚一沓,几乎占了整本《获得》的二分之一。 “这么多的内容,二十万字,《获得》把王子虚的作品登了足足二十万字!” 杨胤说着说着,脸部渐渐涨红了。 他想起先前部里拒稿的各种意见,也是提过“字数太多”。 想到这里他就来气,字数太多字数太多,再多,人家《获得》一口气登了20万,相当于给人出了一本书!人家《获得》什么地位,他们都有这种魄力,不知道他们还在瞻前顾后什么! 之前退稿还有一个理由便是“《古城》也退稿了”。《古城》退稿又如何,《长江》退稿又如何?《获得》不是照登不误?以后人们只会记得是《获得》登了这篇《石中火》,《古城》和《长江》二位退稿的,只会被当做笑谈提起! 杨胤完全出离愤怒了。他现在既对吴主编失望,又对总编失望,对编辑部失望,对自己也失望。 不是因为自家的作者跑到别家去了。作者到处给稿子是常态,他愤恨的是,这篇作品本来有机会留下来的,自己亲手拿它打了个转,没有保住,流走了。这种滋味比什么都难受。 想到这儿,他一怒之下拿起《获得》,抬步朝办公室走去。 “你要干嘛?”同事问道。 “我拿给申主编看看。” 杨胤推开主编室门时,申主编还笑容可掬,他刚邀了一篇稿子,正心情愉悦,看到杨胤怨气冲天地走进来,诧异道:“怎么了?” 杨胤把《获得》直接拍在了桌上:“王子虚的《石中火》,登上《获得》了。” 申主编表情凝重起来,从桌子里掏出眼镜戴上了。 “《石中火》是上次拿过来的那篇稿子?” “是。全文有改动,不过的确是同一个作品。” “60万字,怎么登的?” “第一期登了20万字,应该是分三期。” “你退稿后跟王子虚说没?伱知道他投《获得》了吗?” 杨胤苦笑:“都用那种理由退稿了,我还哪有脸去找他?他只说想改,我给了几点意见,后来他就很长时间没消息了,我问过他也没回我。” 申主编深深叹了口气,眼睛盯着《石中火》,看了良久,杨胤也不敢打扰他。然后申主编起身,说: “走,我们去跟总编汇报。” 申主编带着杨胤,把《获得》摊开放在总编面前,几乎是原封不动的把刚才杨胤说的重复了一遍。 总编听完不动声色,双手拿起《获得》,看了好一会儿,接着放下杂志,拿起桌上的座机拨了一通电话。 “叫吴主编到我办公室来!” 很快吴主编就敲门进来了:“总编,您找我?” 总编伸手点着《获得》道:“我只说一件事,你听着。王子虚的《石中火》登上《获得》了,还是发的头条文章,全文刊载,第一期就登了20万字。” 吴主编愣愣地听总编说完,才问道: “总编,不好意思,我能不能问问,王子虚是谁?” 听到他这话,办公室里三个人都绷不住了,杨胤尤其恼火,大声道:“就是上次投到我手上,《古城》退稿过的那篇稿子,记得不?” 他虽然生气,但毕竟还能控制情绪,没有当面说“就是你上次力主退掉的那篇稿子!” 吴主编额角上冒出微汗:“那篇稿子?哦,那篇稿子登上《获得》了?怎么登上的?杨胤你有什么消息吗?” 总编挥了挥手,说:“你们出去,吴主编留下。” 申主编和杨胤出去后带上了门,很快,怒骂声从办公室里传出来。 “我已经很多年没听到总编这样发脾气了。”申主编说。 杨胤觉着他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 “这篇稿子差点就保下来了,要不是吴主编……唉。”杨胤深深叹了口气。他还在为稿子丢了惋惜。 申主编小声道:“骂吧。这时候骂两句不伤涵养。我都想骂他。” 杨胤终于忍不住偷笑了一声,但随即又陷入了深深的懊恼。 过了会儿,办公室里总算没了动静。吴主编哆哆嗦嗦地出来给两人开了门,示意他们进来。 总编对三人道:“我就一个要求,王子虚的下一篇稿子,一定要争取到我们这里来。人怎么弄丢的,就怎么弄回来。听到没吴主编?” 吴主编哆哆嗦嗦点头。总编视线看向杨胤,杨胤却冷着脸直起腰道:“有点难度。” “怎么?” “上次退稿,我明说了有部分原因是《古城》退稿,王子虚对我社很是失望。” 吴主编在一旁马上道:“这怎么能说呢?你真是的,这怎么能直说呢?” 杨胤冷着脸看他:“那不然怎么说,给什么理由?难道要说是他写的不好?” 吴主编说:“现在退稿不都是静默退稿吗?为什么要给理由?这传出去多难听?杨胤你不给自己留面子,你也不知道给社里留点余地吗?” 杨胤怒道:“王子虚当时就已经很颓丧了,如果真静默退稿了,说不定《石中火》这部作品就没了,就登不上《获得》了!” 吴主编想说那不是正好,但终究没说出口。 总编板着脸道:“别吵了。” 杨胤瞪了吴主编一眼,别过头作罢。 “还是我说的,怎么弄丢的,怎么弄回来,你们亲自登门也好,赔礼道歉也好,总之要把人下一篇稿子给要回来!” …… 总编要把王子虚下一篇稿子留下来,自然有其用意。 《石中火》丢了,丢得毫无体面,说起原因,足以让人颜面尽失,因为是他们主动不要的。 然而《石中火》发了《获得》,说不定会引起轰动,要是说起来,王子虚这个《长江》出道的作者没有投《长江》倒不是问题,投了《长江》却被《长江》退稿,被人知道了,恐怕要引起业界集体嘲笑。 所以总编想让王子虚把下一篇稿子发过来,哪怕是小小一个豆腐块,一个不重要的文章,只要在《长江》发了,那就说明没伤和气,情分还在。把《石中火》给退了,就显得没有那么愚蠢了。 至于始作俑者《古城》,一开始就没把《石中火》当回事,显然已无法挽回,只能祝它顺利! 杨胤从吴主编那里得知,退了《石中火》的是郝成梁,而且竟是他自作主张。他认识郝成梁,知道这事后只是默默冷笑,没打算跟他报信。他打算先打电话祝贺王子虚。 杨胤的电话打来前,王子虚正在南大南门口“观仪仗”。 说是仪仗有些过火,是夸张的说法。此日《昨日星》研讨会要在南大召开,不少大人物要过来,许多学生跑到门口数车子,看看哪位的业界大佬,又是谁的偶像会来捧场。 赵沛霖就是其中之一。也是他把王子虚给拖过来的。 其实王子虚自己觉得这事儿十分无聊,他自己是不会过来的,但赵沛霖充当导游,某某车过来,他便介绍“这是《现代》的主编”“这是这届翡仕的评委”“这是上上届优秀奖的得主”,如此听来,就不无聊了。 最后,石同河那台熟悉黑车缓缓驶入。 “他还是来了。”王子虚说。 赵沛霖眯眼望去:“众星拱月啊。” “他不参加研讨会,以什么身份来这里呢?” 王子虚感到疑惑。他扪心自问,异地而处,绝对做不到石同河这样厚脸皮,几乎都把为儿子铺路明牌打了。 第42章 钝感力 王子虚又在以己度人,听完王子虚的感叹,赵沛霖表情微动,良久才说: “师弟啊,你得知道,这个世界啊,对于成功者,是很宽容的,而相反,对于失败者,相当苛刻。 “小仲马成就斐然,他是大仲马的儿子这件事,只会被传为佳话;反之……算了,别反之了。总之这个世界就是很残酷。” 王子虚说:“我知道,我知道。我知这世界如弱肉强食般残酷,然而,然而……” “然而总是希望大人物们能讲点道理是吧?”赵沛霖苦笑。 “那只能希望你们混成大人物后,能够改变这一切咯。” 徐蓉蓉略高亢的声音从两人背后传来,两人齐齐回头。 徐蓉蓉身穿紫色长裙,跟一个白裙姑娘一齐走来。 紫裙妖娆,白裙清丽,两人脸上都化了妆,在初秋的季节,显出了一股脱俗又妩媚的氛围,仿佛身周都浮着芳香。 徐蓉蓉脸有点大,但身材十分好,化妆后气质颜值顿时提升了两个档次,性张力一瞬间高了起来。赵沛霖讶异惊诧地道: “何惺惺然做小女儿态耶?!” 徐蓉蓉给了他一拳:“今天是什么日子?也只有你们直男癌随便穿穿就跑出来了。” 两人低头看了眼身上,赵沛霖穿着件黑色的马褂,王子虚穿着件褐色的休闲西装,两人均觉得自己的穿着没问题。 “今天是什么日子?” 徐蓉蓉翻了個白眼,不想跟他们说话,她身旁声音温温柔柔的女生开口对他们说: “今天会来很多记者呢。现在就已经有人开始说了,石漱秋同学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年轻就成名的作家。” “这么夸张?他多大了?他难道比张爱玲还厉害?” 徐蓉蓉说:“其一,张爱玲是新中国成立以前的作家,其二,他20岁,张爱玲的成名作是23岁写的。” 赵沛霖震惊了两次,一次是震惊于媒体的大惊小怪,一次则是震惊于石漱秋比感觉上还年轻。 “刚才还说大人物得要点脸,怎么他们炒作起来真不要脸了啊?还最年轻成名的作家,怎么有脸说这话啊?” 赵沛霖有些忿忿起来,王子虚无语地看他。刚才他一副仙风道骨看透世情的表情,没想到该破防还是要破防。 徐蓉蓉脸上微红,显然不认同师兄的说法,反驳道:“赵沛霖你不要刻意贬低你的学弟,你要雄竞是找错了对手。” “我怎么雄竞了?你是觉得我嫉妒他?我不是针对石漱秋个人,我是出于对媒体带偏了文学价值导向的义愤才生气好吧!当然,如果是他炒作的,那我就连带他一起骂。” “你就是嫉妒,”徐蓉蓉尖锐地指出,“伱看学弟太优秀,比你优秀,你自己吃味了。” 赵沛霖冷笑:“徐蓉蓉你把我看低了,我问你,石漱秋哪里称得上是‘成名作家’了?” 徐蓉蓉身旁的白裙女生说话了:“石漱秋是中文协的会员,从12岁开始写作,发表了很多,《昨日星》刚刚登上了《现代》。” 徐蓉蓉说:“听见没?听见没?人家都能开上研讨会了。炒作怎么了,炒作也是要有价值才能炒起来啊,你看王子虚,他能炒热吗?” 王子虚感觉就好像路过,啥也没干,被莫名其妙鄙视了一顿,委屈极了。 赵沛霖伸出双手:“好,我们排除爹的影响,也不说研讨会里面有多少人情上的事儿,我们就假定人家扎扎实实开了个研讨会,且讨论出了一点东西,但我问你,石漱秋登上过《获得》没有?” 徐蓉蓉不说话了。 赵沛霖又问:“他除了《当代》上的那篇《昨日星》,还有什么能说得出口的代表作吗?” 徐蓉蓉翻包:“肯定有,不然中文协是那么好进的?” “别找了,你一口说不上来还要找就是没代表作,王子虚还有个《野有蔓草》呢,我再过十年都记得。我就问一句,登没登《获得》,没登你说个鸡儿的成名作家。” 王子虚又中枪了,不过这一把是好枪。 “他《昨日星》你看了没?写得确实有水平。” “他没登《获得》。” “连顾教授都在课堂上表扬了说确实好!” “他没登《获得》。” “那你举一个00后的知名青年作家嘛!除了他有别人吗?” “他没登《获得》。” 徐蓉蓉恼了:“你是不是只会说《获得》?” 赵沛霖一脸无谓:“但是他就是没登《获得》啊。” 徐蓉蓉说:“没登《获得》怎么了,《获得》是那么好登的啊?宁春宴主编也没登《获得》,她也不是成名作家?” 赵沛霖说:“你别抬杠,拿认识的出来压人是吧?宁姐就真不能说是成名作家,她以后的战场在编辑行业。” “你怎么知道石漱秋以后登不了《获得》?” “难道我以后登不了《获得》?你怎么知道王子虚以后登不了《获得》?你怎么知道你自己以后登不了《获得》?没登就是没登,别贷款吹自己是知名作家就行。” 又中一枪。 王子虚觉得有必要制止他们无休止地吵下去,道: “不讨论这个话题了,你们只是对成名作家的定义不同而已,吵不出什么来的。而且研讨会还没开呢,说这些都没意义。” “对,我也觉得。”白裙女生投票。 两人这才罢兵,目送石同河的车进校园后,徐蓉蓉打趣道: “王子虚你不是还要去参加研讨会吗?到时候人家拍新闻照片,你在全国人民面前穿得破破烂烂的像什么话?” “别人石漱秋的研讨会,我穿得那么华丽干嘛?我又不是主角。” 赵沛霖马上附和:“是啊,人家秋雅结婚,你夏洛在这儿又唱又跳的,干嘛啊?” “你没完了是吧!” 徐蓉蓉被他戳得大怒(因为她打扮了),两人在空中一顿猴拳动起手来,旁边的女生捂嘴笑了。 “肠哥。”女生很贤淑地站过来,站在他旁边小声说。 “我不叫肠哥。” “哦,他们说太多,弄得我都不知道你真名叫什么了。” “王子虚。” “子虚哥,”女生说,“好羡慕你被邀去参加研讨会啊。” 王子虚错愕之余,又释然地笑了,说:“是啊,我也是出息了,都有资格被邀请去参加石漱秋的研讨会了。” 女生眨巴眨巴眼,一脸茫然,完全没有听出他话里的讽刺意味,这让王子虚有种精妙一拳却打到空气的脱力感。 “能不能请你帮个忙,”女生从包里掏出一张表格,“我们校报准备写个新闻报道,我们统计了一些来参会的名人,但是可能还不够全,你进去的时候能不能帮忙留意一下,没在表格上的帮忙填上去。” 王子虚这才想起来,这个女生是记者团的,之前见过一面,名字叫韩菲。 “你不能去找石漱秋吗?他知道的肯定全一些。”王子虚说。 “他今天肯定很忙,未必有空。” 韩菲说完,眨眨眼,又补了一句:“有稿费的。” “稿费?”王子虚现在不比以前,听到有稿费就会上头,他问,“你们校报的稿费什么标准?” “千字两百,一篇通讯稿一百。” 王子虚婉拒了她的要求。 他不是嫌稿费低——当然稿费低也是一个原因,如果稿费和《获得》一样高,他会考虑更久——他觉得,如果在研讨会现场,他跑来跑去到处看名人,会显得十分土包子,他做不来这种事。 韩菲的表情相当失望。 看了眼手表,差不多快到时候了,王子虚还没有想出该怎么跟陈青萝开口,转头说:“我该去了。” 赵沛霖眼尖,看到他公文包里露出《获得》的一角,说:“行,你去吧。对了,今天新一期《获得》发了?你看完借我看一下。” 听到“获得”两个字,徐蓉蓉应激似的一哆嗦,用警惕的目光盯着赵沛霖。 “干嘛?我不能看《获得》了?” 徐蓉蓉说:“还想吵架是吧?” “不想。” “不想就别逼逼,”徐蓉蓉说,“你什么时候投一篇稿子登上《获得》,你才能让我瞧得起你。” 赵沛霖知道这很难,但他也不在意,说:“行啊,什么时候石漱秋能登上《获得》,我就瞧得起他。” 徐蓉蓉冷笑:“哼,我记住了,等过个七八年他真的登上《获得》,我再来找你算账,你到时候别装不记得就行。” “行,如果十七八年后你还记得的话。” 徐蓉蓉跟赵沛霖吵成这样,她也只敢说“七八年后”,白裙女生有点好奇,忍不住问道:“《获得》有这么难登吗?” “嗯,就有这么难。” “真有这么难吗?”王子虚问。 “不然呢,你以为?”徐蓉蓉看他。 “……” 王子虚忍了片刻,觉得这个时候说自己已经登上《获得》的事儿,可能连带着把师兄的脸也给打了,他怎么忍心做这种事呢,于是干脆从公文包里掏出《获得》,递给了赵沛霖。 “干嘛?不急,你看完再借我就行,图书馆里也有,我找你借主要是图方便。” “没事的师兄,我用不着了,你拿着就行,收藏好。” “收藏?” “嗯,可收藏。” 赵沛霖觉得王子虚又在说些莫名其妙的怪话,他却飘然远去。 “哎我们也别在这里晃了,去活动中心那边看看。”徐蓉蓉对白裙女生提出倡议,当然她没有在邀请赵沛霖。 两位女生达成一致后,还没走出几步,忽然听得背后传来一阵怪声,扭过头去,却看到赵沛霖捧着杂志,一阵龇牙咧嘴后,发出了尖锐爆鸣声。 “王子虚!你他妈的!” “你干嘛呀?”徐蓉蓉喊道。 “你过来看!” …… 如果说王子虚有什么弱点,那就是他始终学不会风轻云淡地装逼。 他觉得自己可能需要一种钝感力,既能增强自己的脸皮厚度(至少不被石同河那种行为给伤到),又能降低装逼时的攻击力,就好比敲闷棍的时候在棍子上裹层布,至少不会因为装逼弄到没朋友。 不管怎样,他比起先前还是有进步的,他反正把《获得》给赵沛霖了,他要不要跟徐蓉蓉讲,决定权交给了他,王子虚也不想欣赏徐蓉蓉带妆震惊的表情。 走在路上,王子虚瞥到,距离自己不远处的人行道上,又有一位颇为眼熟的女生,甚至比刚才那位白裙女生更为眼熟。 她穿着黑色的西装裙,上半身是学院风的女士西装夹克,裁剪得十分合身,显出了清瘦的身材,双腿裹着肉色丝袜,小腿十分匀称无赘肉。 于是王子虚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就是这多看的两眼,跟对方视线接上了,王子虚生生看到,对方的眼神从迷惑发展到震怒,接着气势汹汹地朝自己这边走来。 在王子虚找摄像头时,那女生已经冲到了跟前。 “那真的是你吗?” “啊?” 听到她的声音,王子虚才认出她来。 “萧梦吟?” 她的形象相比之前,做了颠覆性改动,头发没带蕾丝发花,没夹乱七八糟的发饰,没穿花里胡哨的小裙子,看上去竟如此正常。 “真的是你吗?”萧梦吟没管他的震惊,逼近了一步。 “你指什么?” “《石中火》啊!真是你写的?”萧梦吟说,“我看了今天的《获得》,看到目录,上面有你的名字。” “是我,怎么了?” “真是你啊?我惊了!” “怎么了?”王子虚头一昂,简简单单地说,有些挑战的味道。 “你竟然登上《获得》了,难以置信,难以置信!我都还没登上过呢!” 萧梦吟双手攥着他的衣服,一边喟叹地说着时,双腿微曲,快蹲地上了。她靠得很近,王子虚都能嗅到她头上的香波气味。 这个女人的不甘心和震惊,都快从身上毛孔中溢出来,回想起她之前斩钉截铁地断言王子虚拿不了翡仕,有一说一,还是挺爽的。 王子虚虚情假意地安慰道:“没事,你努努力,也能登上《获得》的。” 萧梦吟用了好一会儿才喘匀气,抬起头来,松开了他的衣服,整理了一下情绪,问: “你还没放弃投翡仕吗?你这篇稿子是投翡仕的那一篇吗?几万字?应该没多长吧?不,你只是个新人,《获得》应该不会连载你特别长的稿子。” 王子虚好奇地道:“你没看《石中火》的内容吗?” 萧梦吟说:“我只扫了一眼,早上时间匆忙,我……我又有点心乱,没仔细看。” “我发了20万字。” 萧梦吟有一瞬间呼吸停顿了,王子虚接着说:“一共60万字,他们打算分三期发,这是第一期。” 第43章 某种熟悉的陈青萝 “6、60万字?”萧梦吟呼吸有些紊乱,仿佛在路上嬉戏时被汽车鸣笛吓到的野猫。 王子虚笑笑,说:“可惜没有占到头版,要是能发头版就好了。” 萧梦吟憋着一口气说:“你还想上头版??你知道《获得》的头版是什么概念吗?” “咦,这一期顾藻不就登的是头版吗?”王子虚故作惊讶且一脸无辜。 又是过了足足一个月,楚林峰终于转醒,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混沌试炼世界内的七星巨塔终于平静了下来。 回去的路上赵明花挽着许英的胳膊,许英又和她说了不少话,赵明花连连点头。 许英其实很多时间很好说话,不关她的事的时间,她很平静,但许英有个毛病,她挺护短的,不能伤害她身边的人。 所以臣的第二个办法,就是想办法,通过引导也好,政策法律也好,各种方法也好,让这些掌握大量财富的少数人,多分出一些财富给广大的百姓。 至于林天此刻在里面,林天陷入沉思,他没想到这梦夫人脸皮这么厚,直到他察觉到暗处有两股气息前来,他立马藏了起来,分身也收了起来。 许英看看店面的名字,就叫“锅包肉”。看来这家的锅包肉确实应该不错。 现在在都畿道地区,在声望上,唯一能与萧去病比肩的就是李倓了,而作为这一地区的实际总管理者——李岘,反倒不那么出名,声望自然是有,却远远不及萧去病何李倓两人。 他的身上终于穿上了一套破破烂烂的铠甲,仿佛是从垃圾堆里拾掇出来的一般,但是那宽大的身躯渐渐散发出了一种不易察觉的光芒,手中毫无特点的骑枪也仿佛被一层气雾笼罩。 包大亭告知沈凡,此地最顶级的商铺是高山楼之后,一溜烟的消失不见了。 帝国皇城禁地内,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缓缓睁开双眼,叹了一口气,消失在原地。 不过好在王战也知道自己恐怕是没救了,他想要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他们。 穆熠宸一副你赶紧给我滚的表情,钦慕渐渐地也受不了了,本来想好好跟他说,可是他回来看到她的手上没有戒指就开始压着火,她一解释,他就彻底发火了。 既然那些人不会是龙家的保镖,龙翊卿也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人,也不能找其他人,那么就只能说这些人是自己的人,而手下有这样的人的又和龙家有关联的,姜宸能想到的就是轩辕奕了。 反正那人就是那个怪脾气,但是没办法,谁让她就喜欢这个怪脾气的人呢。 强大的精神自吕天明的泥丸宫中爆发而出,横在头顶上的金色法剑所爆发出来的光芒也更加璀璨了。 那里,已经被混沌钟打的天无白光,把光亮都打的扭曲,宛如永恒的放逐般。 岳人居然在低空打出了月返,这连冰帝众人都是第一次看见,因此大家在那一瞬间都有一些傻眼。 所以夜祭是肯定不可能离开别墅的,也就是说,等会儿他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来对抗这些鬼魂,或者他能够想到一个办法,让这些人留下来帮他。 简爱的情绪又激动了,若不是大宝用力的拉住了她的手,她恐怕又暴走了。 当卫国听到,娜娜意外怀孕,并且还想把孩子给生下来的时候,卫国当即不淡定了。 周清雅脑海中一想,便将这个想法抛到九霄云外,这个时候就不能这样去想。 第44章 无比芜杂的心绪 “《获得》?” 看到王子虚没反应,陈青萝又重复了一遍这个词,露出询问的眼神。 她的视线在他脸上肆意搜索,如同翻书一般找着答案。 “王子虚登上《获得》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你大惊小怪个什么?”宁春宴对萧梦吟说。 萧梦吟说:“我没有大惊小怪呀,恭喜一下而已。” 宁春宴说:“不 “这次可是多亏了张师侄力挽狂澜了,否则鬼王与那个欧阳先生说不定,还真能把我们全部击杀在这里。”普空道。 只等敌军攻城的时候再射。庞德知道,敌军不可能在自己人攻城的时候,还射出箭矢。 “秦奋我可跟你说实话了。”家猫说这句话的时候,明显语气都在颤抖。 刚才的尴尬消失全无,两人一路上聊的也比较开心。就好像知心知底的好朋友一般。只是一路走来路上的人总是会朝这边看。范思思的脸很自然的变的通红。 看到秦伦这样的实力,王二黑内心终于是有些忌惮了。如果真的在这茴香部落里一战,这个秦伦,估计他的人,没有一个会是秦伦的对手。 “来人,给我拿下蒲津关,取了他的头颅。”杨谅被气的恼羞成怒,当即失去了理智,直接下令攻城。 秦宇缓慢走上前,看着撞击的巨山,看着窟窿里昏死过去的余江,脸上透着一份满意之色。 可是,这样的一个要求,这片大陆之上,又有谁敢说自己比得上魔君呢? 那长生立即松开孙潜,慌乱躲避,只感觉到周围的空气似乎阻碍自己的行动,根本就没有办法移动半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东皇太一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了赤红巨影之内,一旦动手,法身便是能够形成最完美的保护,将其护在其中。 二人就这么你来我往的打了两百多个回合,直到王甫因为体力不支而露出破绽,二人才“既分胜负,也决生死”。 “这是我国自行研制的重型坦克,重达50多吨,在对苏作战时期,先锋军凭借着它,把敌人一次次的挡在国门之外!”解说员的声音传来了。 想着,刘轩一个箭步冲向了鬼将,手中九齿沉魂斧闪烁着阴气,劈向鬼将的脑袋。 元岚儿冷漠的眼神看向他,陡然抬手,一束九彩神光,朝着君子修飞去,所过之处,一片片恐怖的空间裂缝出现。 他虽然不知道魏易修为实力具体如何,但是魏易能够成为一峰核心弟子,实力显然非同一般。 参军以后的陈援武,有了英气,思维缜密,足智多谋,尤其是在军校进修回来之后,又多了几分狠戾之气,更具备大将之风。 苏越唇角一勾,却是明白殷崇这番用意。也没有多说,只是脸上挂着礼貌的笑容,然后从容的走进了会场。 谢飞天张开嘴巴要哭,大的便挟起余下的那一块,往她嘴里一塞。谢飞天把‘肉’咽下喉,接着嚎啕大哭起来。 眼前古朴的大门之中雕刻的尽是一些蛇类妖兽,雕的栩栩如生宛如活物一般,使人望之都有一种将要被吸进去的错觉。 掀袍在石凳上坐下,拿了新杯子倒了杯茶,却没有喝,只是拿在手里看着杯中的茶水。 “呵呵,这次我们兑门可扬眉吐气了!”这是所有兑门人的想法。 虽然在模拟训练中看过很多次敌人战斗机械人的造型和战斗力。但是当外星人引以为傲的主要战斗力量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出现在电脑屏幕上时,所有人的呼吸都不由得为之一顿。 第45章 少年游 石同河的黑色轿车缓缓驶入校园。他侧目看向窗外,山连着楼,楼连着山,在湛蓝天空下起伏。 “停车!” 他挥手对司机道,轿车“吱”地停在路上,他按下车窗,对着车尾后挥手。 后面一辆车跟了上来,停在他车旁。 “瀚霖兄,别来无恙!” 对面的车窗也降了下来,露出一张笑容可掬的脸:“ 王安石惊讶的转过头,能在这里听到字正腔圆的大宋话,真是太难得了。 轩辕凌本来是不打算去的,加之他脸上的伤还没伤,不能再戴人皮面具,根本不宜出‘门’。 南宫宸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背,那是刚刚被购物车划伤的,伤口有好几厘米长,不过并不是很深,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疼。这会被白慕晴这么一问,才拿正眼瞧了它一眼。 它的嘴里发出腥臭的气息,并且吐出一团团的毒物,翅膀也开始扇出凌冽的风刃。 当初她也是笑着找到她,贴心地安排了她们母子三人的生活,还大发善心地将她有着先天性心脏病的弟弟送出国外去治疗。 他的身影只是在大唐皇宫传送阵台上闪现了一下,立马就又传送离开了,不仅连周王府都没有去一趟,就连近在咫尺的皇宫内院也没有进。 被他这么一威胁,潘豹顿时吓的又是一哆嗦,刚才还想悄悄把人绑了讨好三皇子,没想到竟然被玉晓天识破了。 做完这个必要的准备后,杜龙再度开始动手了,灵魂力高度集中,暗暗将玄阳刀法双叠浪的攻击方法与二级攻击阵纹之间进行比较,感觉无误后,大量灵魂力再度动了起来。 两夫妻齐齐咽了口唾沫,不敢再问下去了。若是在采访之前,他说出这样的话,陈东只会当成笑话来听,这样的牛皮,我一天能吹十几个,你以为在我还没出名之前,我是怎么把老婆骗到手的? “血有什么可怕的?有可能是猫在屋顶上抓老鼠,老鼠血碰巧滴在你手上了。”男仆虽然是这么说着,脸色却也是惨白一片,目光不时地往她手臂上的血滴上扫视。 灵魂状态下的袁帅直接飞在半空中俯视下方寻找黑‘色’的身影,鲜红的世界中想要寻找到一抹黑‘色’其实并不容易,好在袁帅是在灵魂状态下搜寻的,因此它的视力、听觉等各个触觉都有着质的突破。 “所以你就踏上了瑶池圣山,要夺取圣山的九窍石人,从而完成你的一己私欲,对吗?”叶枫说道。 渐渐地,当她逐渐长大,也当叶枫突然间消失了三年的时候,她心中对叶枫的那种依赖并不会随着叶枫离开三年而有所减少,反而是变得越加的强烈。 好在黑毛山魈反应灵敏,它身为动物的第六感告诉它背后有危险袭来,于是黑毛山魈不得已只好放弃手中已经奄奄一息的蛇妖向一旁躲去。 不过已经没有脑袋的死尸又为何偏偏出现在袁帅他们的背后呢,“诈尸!”袁帅脑子里猛然想到了这个词汇,不过还没等袁帅做任何动作,这具没有头的尸体已经率先向袁帅扑了过去。 因为梦月云至始至终都是一脚解决对手的,所以基本上都没有什么看头。这也是会惹的擂台下的众人嘘声一片的原因。 讲到这里众人才终于了解了茅山邪教和茅山正派之间的瓜葛和恩怨,而至于南宫铁心为什么又带着茅山邪教再度复出呢,这点众人就不得而知了。 第46章 保持存在 “能够登上《获得》,你这个西河副会长已经算是实至名归了。我今天把这一期的《获得》拿给沈清风看,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哈哈!” 林峰笑得贼兮兮的,像个法国大革命时期看包税官被吊死的小市民,充满了发自内心的喜乐。 王子虚感觉很久都没有听说沈清风这个名字了,迅速地偷瞄了宁春宴一眼,小声问: 黎尘在介绍聂唯给黎家人认识的时候,黎家人就知道聂唯和黎尘一样,都拥有着特殊的能力。 看到她拎着水果篮来到绝色时,还管那么多做什么?老马一张老脸都露出了挤眉弄眼的神色,何况我一个大男人? 为什么?自己的成全还不能让他开心吗?为什么短短几个月他会变得那么憔悴!他过得不好吗? 在所有人惊悚的目光之下,李知时显然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一举动给他们造成了多么大的心理阴影,而是等到剑锋已经划破了他颈部的表皮之时,手才堪堪停了下来。 扑通,武松为人爽直,既然没有了之前的羁绊,立刻跪下,潘金莲也是羞涩的盈盈下跪,二人为武大郎敬了茶,算是得到长辈认可了。 二人本以为聂唯他们钓不到鱼,毕竟这河里的鱼也不好钓,没想到二人一回来,就发他聂唯他们收获满满。 “胡说什么呢,你不为你自己想也要为你妈妈想想,你忍心看着你妈因为你而难过吗?”钱亮对儿子说。 第二天一早,武松便跟刘太公告辞,刘太公再三挽留,也是留不住,只得令人送了一人三十两银子,武松也没有推迟。 “是妈的错是妈的错,来咱们喝汤。”李春杏虽然对外人凶恶不讲理,对唯一的儿子那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 那鬼魂是个七八十岁,头发花白的老大爷,估计是牛栏村谁家的长辈。 “对我来说,一切皆有可能!”林辰面色骤冷,以雷魂真体为引,将四方失控的邪雷,强行吸引冲聚入修罗的体内。 龙吟声响起,白落的体表,生长出了细密的鳞片,背后,巨大的蝠翼展开,重合着一对儿七彩的光翼。 不过应该是笑的居多一点,有一个神秘的背景,对于他现在来说也是有一件好事。 基地距离机场很近,国内第一次看到伊尔-76这样的运输机,运十团队的人那是方方面面都想了解清楚,可时间太短了,只能了解个大概,才在催促中恋恋不舍地下了飞机。 但沈星楼总有一种感觉,这次事情和萧晋有关系。因为夏晗沫无论出于哪个角度都没必要去举报纪凌。何况,他也相信纪凌并没有开挂。 而且很多看似幼稚的思路,却取得了很好的效果,而且逻辑上也没有任何的错误。 征天下赢得简简单单随随便便!惊了,人们迟迟没从那种震惊的状态回过神来。他们一度怀疑这是不是职业联赛的半决赛? 原来,他就是当日的中年人,也就是说,他就是当年的星河之主!这一切,都是因为当日的对碰而产生的。 岑青青想到既然收下了那副价值千万的画也不在乎这一顿饭了,也就答应下来了,其实只是为想吃好吃的找个借口罢了。 “不会吧?”陈果有些不信,40多秒就击败自己打不过的强敌,这样的人只有一个没级的新号,那水平是怎么练出来的? 第47章 野次小峥嵘,幽篁相倚绿 “他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呀。”韩菲睁着水汪汪的眼睛,很有职业道德地帮石漱秋隐瞒。 “没说啥为啥神秘兮兮的?”徐蓉蓉一脸狐疑。 “总得让人有点小秘密吧?” “石漱秋和你的小秘密?” “听起来好怪啊!” 三人走出咖啡店,趁徐蓉蓉在前面没注意,赵沛霖把韩菲拉到一 在行动之前,苏游绝对有必要再观察一次对方的情况。尽管绝对领域的时间很是重要,但是该用的还得用,绝对不能省。他可不想关键的时候,在阴沟里翻了船。 冈特几乎是一字一顿,一步一步地走向长袍如雪,道貌岸然的伊扎克,那仿若实质的杀意冲天而起,令人的心脏都不禁停滞了一瞬间。 奎托斯根本不敢停留,他不断催动气血,将灰狮鹫飞行的速度提升到极致,眨眼间就飞到了极远的高空之上。 到此,张夜也算是服了紫衣,认可了她的话。果然,艰苦的背后是成。 尽管许罗斯磅礴血气被阿吕邦德击溃,但毕竟他的力量也达到了2000马力,并且拧成一股,力量的性质更加凝炼,哪怕因为遭到克制而不敌对方,也依然保存了全身而退的能力。 就这样乱哄哄地闹了一阵子,忽然王应坤的几个手下看到王应坤回来了。 “好!我就先暂且收下,将来如果你有需要我再还给了。”靳云也不矫情,所谓大恩不言谢,星辰之心现在刚好可以解开他的燃眉之急。 砰砰砰张岩的血量直线下降,突然间张岩的身体动,放出层层的火焰,魔怒头盔中封印的技能被彻底的激发了出来。 今天是开学典礼,学校装扮的也很漂亮。很多学生模样的人在到处忙碌着,看样子是高二高三的学长们被抓来当苦力了。 “开枪!”卡西佐佐木忍着胸口的伤痛吼了一声,就算是叶天躲在车子内也要把他打车刺猬,以接心头之恨。 “不敢想象。这是就是鬼才也不能拿來称赞了。只有魔才了。”符老这时候也说道。 第二天一早吃过早饭,我们所有集训队员开始收拾自己来时带来的东西,等待接我们回原单位的车。 也就是说,在剩余的二十分钟之内,专家们要全力排查出五颗定时炸弹,而且将其拆除。这根本就是不可思议的事,但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么一博了。 叶天屏住呼吸,也开了十枪,然后站在旁边大口的呼吸,狙击射击这玩意不但讲究准头,还要讲究风速湿度等等因素,所以x因素很多的。 众人明白,这定是那男子已经消去了众人的记忆,那个灵魂又陷入了沉睡。 这个时候已经是半夜,警局里加班的人已经都走光了,只剩下局长办公室的灯还亮着。叶无痕正拿着手机,一脸恭敬的不知道在跟谁打电话。 虽然“秦风”组织非常庞大,但是面对叶天他们的暗杀,应付起来也会相当吃力。这就是叶天他们的计划。 张夜有些好,悄悄的潜伏了过去埋伏在周围,感应施放了进去,看她们在捣鼓什么? 而且因为我早些年就提议过一些建议,族老们照做之后,赵家在大周的影响力虽然缩水了很多,但还不至于伤筋动骨。 真是够疯狂的,汤刚的胸口处赫然出现了一个大洞,本就被叶匡捅穿,二次伤害后直接将伤口的面积翻了一倍。 第48章 父与子2 门扉洞开着,阳光从门外倾泻进来,陈青萝和宁春宴站在光里,如同将这个小世界撕开一个裂口。 麂皮短靴,笔直长腿,飒爽的裙摆,瀑布似的长发,两人眉梢眼角满是不屑与睥睨,这样的女人足以调动起男人狮子般的征服欲。石同河和房瀚霖同时扬起眉毛。 就在此时王子虚在两人身后探头探脑地出现,就如同一首交响乐 “还有六天的时间,不过对于你来说,掌握一套心诀,应该不成问题吧?”叶媚问道。 袁秋华说:真有能耐,到戛纳电影节去走!我这只有红泥巴,鸡毛掸,搓衣板。 袁秋华说:我把青春喂了狗,不喂这条,喂那条,总归要喂一条。 这种料理是张烨见过最恶心的食物,虽说前世看过贝爷的“嘎嘣脆,鸡肉味”,但是正常人也不可能真的去吃这么恶心的虫子,软趴趴的,而且还有不少虫子在碗中盘子中蠕动。 "看来阿尔卡兹死定了,艾丽蒂娅我们要不要去帮他?"卡姆看着那远处的天启舰队,笑着对旁边的艾丽蒂娅问道。 虚空之刃,划出一道神奇的星轨,仿佛划破星辰空间,蠕动而来,看似缓慢,实际上突破了时空极限,如岁月的刀痕,可以铭刻在任何坚硬的物质上。 蒋光头也是兴奋的不得了,这几天连续的出席了大量的宴会邀请,天天都是红着脸大醉。 谢清源的妻子弯腰抱起他:乖孙嘞,奶奶带你去吃糖果,好不好? 机械蜘蛛的激光虽然可怕,但是毕竟只是一个十人级的存在,想要伤到一个百人级或许还有可能,但是在璎珞这个千万人级面前,想要伤到叶幻,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半空之中,团战中的应龙看到两名魔王在追杀一名仙人,脸上亦是露出担忧的神色。 上泉正宗顿时错愕地看着他,眼睛瞪得老大,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一伙人在平阳养了几日伤,见到苏凌筱能行动了,才开始回返,这时候苏凌筱不能露面,杨旭也怕被何崇涣盯上,买了几辆马车悄悄的返回乡宁。 片刻后,他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疑惑地朝着她看去,却发现辉夜正在脱衣服。 “哈?我才不要吃一点咸味都没有的健康便当,炒面面包在学校里有多受欢迎你知道么?我费了多大的劲儿才抢到的你知道么?”北条玉介一边吃着面包,一边低头看着手机上的番剧视频,头也不抬地说着。 一个铁汉不到十棍子,就得屎尿横飞,打到二十几棍子,林鹏已经没了声响,只有棍子,“噗噗”的下落声,打完板子,杨旭压根没正眼瞧,让衙役把人枷带出去。 可他可没想到远坂凉音居然是自己辖区学校的学生,偏偏还在他的辖区出事了。 于是于锦堂将四周的火把全部熄灭,连苏妙婧牢房旁边的那只火把也灭了。 国娱乐圈并不像华夏娱乐圈如此能圈钱,那么之前所有的训练,都是要钱的,都是欠给公司的,出道以后绝大多的收入全部都进入到公司的手里了。 於楠筱和毛东亚在白生鹤那、得了眼光的隐晦的喻示,不说二话,忙手忙脚的便将艾峰拖直接摁住了软软的超长款沙发上。 别人都欺到头上了,那么就算明知道不敌,吴杰也决定坚决给予反击,即便不能正面硬捍,起码也要让龙轩恶心一下,这是吴杰当初从龙轩等人手中救下布鲁赫等人的初衷。 第49章 心有灵犀一点通 “哦,我是列席。”王子虚很坦荡地站起身。 女老师推眼镜点头:“哦哦……” 她虽然点头,却没太理解自己听到了什么。 列席?刚才看他不是很受编辑们欢迎吗?这帮搞文学的编辑们可不是市井间呼朋唤友的热情好客人士,他们会费心思拉拢的不是知名作者就是赞助商——他怎么会仅仅只是列席? 列席 使出全力劈开的木剑兜头砸下,泥猴眼前一花失去了暂时灵的身影。 玩家们,你一言,我一语的,那叫一个热闹,直听的黄忠,眉头频频皱起,而后便是两眼,精光大盛。 “好!麟前辈!”受到卫亦麟的感染,桃城也变得自信起来,伸手臂和卫亦麟的重重撞到了一起。 “没问题。”卫亦麟道,除了牵手,拥抱,他可没怎么特别的对待樱乃。 只要他不随便弹,他自然也就乐意他在上面演奏,毕竟颁布告示那么久都没有人来,实在是有些尴尬。 “难道他真的找到了麟的弱点?”乾在一旁静静的看着,总觉得有些奇怪,但是看卫亦麟的样子,确实不像假的。 此时此刻,如果有人从外界观看,就会发现,悬浮在天空的“悬空岛”,跟之前的“悬空岛”根本就是一模一样,丝毫没有没什么异常的地方。 加朵看见赵谦并没有直接就将自己的纸条丢掉,内心十分的开心,跟赵谦说了一句“欢迎下次再来!”便转身回餐厅了。 “帮我将能够找到的强者尸体全部运来,还有斑。”带土一把夺过绝手中的玻璃瓶,神情中带着几分阴郁,紧紧盯着绝的面庞。 何皇后还有刘辩是刺激董卓,让董卓变的丧心病狂的关键,如果他们两人挂掉,董卓之乱这个历史剧情,同样会被影响到。 把整件事情一分析,苏煜阳已然有了决定:在不确定凌秒父亲是否知道两人关系以前,一律当做不知道对待。 大祭司让两位长老退下,我扶着大祭司去了另外一间石屋,大祭司刚坐下,就又吐了一口血,看来他的伤并不是嘴上说的那么轻松。 战斗还在继续,独龙族的族人四下逃窜,但苗寨的人不断追杀,一个个的族人倒下,我作为一个旁人,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他想找个听上去合情合理的借口,阻止三方联合探索队伍在这座教堂里进行挖掘,将这处可能存在的巨大宝藏抢下来,由埃塞俄比亚政府来探索。 蕾娜听到能够立功,就二话不说,把丹尼尔·怀特霍尔给出卖了,同时把丹尼尔·怀特霍尔的位置清楚的说了出来。 “嗷呜~”苏煜阳发出凄厉的叫声,“嗷呜~”一声声惨叫,听得凌秒于心不忍,可是他又觉得不给苏煜阳一个教训,苏煜阳总想着对他做那档子事,为了自己局部地区的安全,他只能对不起苏煜阳大腿的肉了。 走进病房,左屹森坐在病房上发呆,看着他安然无恙,我突然就笑了,笑的好心酸。 在整片东荒大地上,除却荒塔这种与世同存的至宝外,古镜与妖帝圣兵绝对是最顶级的圣物。 敢称一代大帝为道友,此人若不是得了失心疯,就是有真有其事,而无论哪样,再结合刚刚从空中被震落下去的经历,都说明了此人极不好惹,即便是他们荒古姬家的身份。 完成这些,凌秒才板着一张脸去开门,那表情,分明就是在告诉别人“你他妈的坏我好事”。 我很失望! 我昨天断更了一天,今天惊讶的发现,居然没有人骂我! 你们为什么不骂呢?难道是因为我三天两头断更吗?难道你们懒得骂了吗? 作者不更新,你们只需要骂就好了,作者却要承受良心的折磨!很辛苦! 可是你们连骂作者都做不到!我很失望! 你们这样只会惯坏我的! 你们看,现在我就被惯坏了! 我今天再请假一天! ----------------- 其实我昨天晚上一晚上没睡,感觉自己写得不好,睡不着,日更压力太大,白天天没亮就在外面到处走,找灵感,累到身心俱疲。回家后,稿子写出来感觉还行,但是我怕是因为我太累,审美降级了,所以打算休息好了,恢复一下san值,明天改改再发。 对不起了大家,不想找借口,伱们骂骂吧,确实写得慢,确实拖沓,作为网文体验很差,我自己都受不了。我想改,这需要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如果骂骂我可以获取情绪价值,就骂骂吧,但希望等等我。 《我不是文豪》我很失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50章 现代性与无意义 石漱秋找到房瀚霖和纪少飞的时候,纪少飞刚刚脱口而出这样一句大不敬的话。 纪少飞说完才看到石漱秋,正推着自行车,穿过金桔树的灌木丛来到他身旁,车链发出细碎的声音宣告他的到来。 一般人碰到这种情况,都会假装自己刚才没有说过这种话,这样就可以减轻尴尬;纪少飞不是一般人,他直接假装石漱秋没有听到 仿佛开水煮沸的声音响起,虚空不停的破碎,修复,修复再破碎。 反正一晃眼到现在整整七年,牧彤也没听到他们翻身成功的消息。 陆凌开来的车是他在来机场接卤蛋的路上捎带手买的,连牌照都是临牌。原因无他,陆凌本身不是很喜欢出门,就算出门活动区域不出意外也是在家或者从宠物店附近这种步行就足够的地方。 克扣乐手薪水,削减日常开支,导致员工埋怨声不断,好乐手更是接连离去,等到赵平安看着歌剧演员效益一年不如一年,这才后悔莫及。 话得从半个月前说起,当生产大队长的牧老爹机缘巧合之间救了男主童木的父亲,又是送医院、又是垫药费的。 他如今身上的钱并没有多少,有的只是些金币,白银之类的,这如果去兑换的话,还需要时间,而且,没有身份证也是个大问题,只能今后再说了。 这二人自称是武当派的人,一人是武当派护法,另一人是武当派执事。 片刻之后,教堂之中就传出了,阵阵惊呼声。显然是隐藏在教堂中的神秘人,听见了杂乱的动静,从秘密的地方出来察看情况。 可目前来看,最坏的结果还是出来了,他还没有达到灵皇星境肉体修为,侯羽直接就来了这里。 乔若水的力量很大,她在跟他比力气,尽量让廖远感受到自己的暴力。 黑隆街道的夜晚比起别的地方,显然要漫长的多,这里久久不见光明的照耀。 聂震权端坐厅上首位,见到吴道两人进来,眼底略过一抹寒色,随即又热络的笑脸相迎。 东方玉卿一把夺过手机,看着发送记录,默了半晌,然后狠狠的攥着手机,转头再看东方野望时,眼底已是一片寒色。 虽然外臣内见皇后,对于皇后的名声不利,东汉出现太多的临朝听政的例子,但刘封乃是皇室中人,倒少了不少的忌讳。 “李知秋,醒醒!”吴道见人已经没了意识,只能将人先拖进宿舍。 只是,有一点高轩所不明白的,那就是既然这些人都拥有了如此强大的势力,那他们为什么还要恪守区区一个平允大陆呢? 于靖奕这才神秘兮兮道“口诀很重要,一定要记住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说完这些,他做出请的手势。 忽的,黄金蟒扬起三角脑袋发出一声怪啸,巨大身躯一震一挺,郑少冬三人明知结果但也不能束手待毙,振作精神,提聚真气,准备与巨蟒天蝎全力一博。 李凌峰话才刚出口,便听到一声沉闷的钟响,转眼看去,只见攻击东皇钟的,正是一只被金光灼得腐烂不堪的僵尸手。 年心也不再劝,她本就只是玩笑的话,并非是真的要给燕皎皎找男人。 叶不凡十分的无语,这个准姑爷这态度,简直是太特么嚣张了,但是没办法,叶不凡就喜欢这个嚣张劲儿。 他连续玩了几天输了两千多万,如果不是捉鬼的佣金足够多,他恐怕连裤衩都穿不起了。 第51章 尾生抱柱与榆木脑袋 “几次了几次了几次了!”宁春宴刚到王子虚跟前,就用粉拳猛戳他的肋骨,“这是今天第几次了?” “就两次吧。” “天呐!你难道还想有第三次?说了叫你不要跟萧梦吟玩!” 今天是第二次被宁春宴当场抓到和萧梦吟说话。他今天总共和萧梦吟说了两次话,两次都被逮到。总之这是一个客观事实,他陈述了一 “她现在连引气入体都不懂好吗?日后怎么样还不好说呢。”谢从楠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薛娇娇点头,那个魔尊心思当真是深沉,将修仙界搅得流言四起。 三个同龄人说说笑笑,祁楚楚在不远处看着,也觉得他们很和谐。 虞可可耸了耸肩,无所谓,反正段凌姗是不会相信缠人的不是她而是段莫深。 原本祁楚楚是想要慢慢和唐煜疏远的,可是偏偏战事来的突然,中间又出了山田玖下的事。 杨志又带着武直在二龙山转了一圈,没想到这后山竟然还别有洞天。 其中一幕场景是,一头浑身萦绕着五彩神光的玉麒麟,踏破虚空而来,和一条五爪金龙大战在一起。 周辰相信,用不了多久,自己就可以将龙国,恢复回往昔的大好风景。 一股源源不断的热量从腹部传递到四肢百骸,乃至于每一处血肉细胞。 李大牛心中想着愚昧,这病死的和城隍有什么关系,这样就把自己的性命给丢掉了,那岂不是真的很傻。 “你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或是……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人出现过?”汪萌萌问米可。 她真是笨,陆丹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会对这种莫名其妙的痛感,和根本不属于他的情绪没有任何感觉? 果然,整个正月,王爷几乎就没回过王府。不是这家王府宴请,就是那位公主宴请。大周和大魏也经常设宴款待墨景桓。就连正月十五,宫中宴请,他也是带着容彬去,晚宴后,还陪着容彬去赏了灯。 林大明本来刚刚调转了车头,一看这边也被人堵住了,他立刻又再一次的调转了车头。 顾晓看着明月的脸色从诧异到疏离,她的心犹如被人浇了一盆冷水。 即便这玄武身上有好东西,他们看着这令人头皮发麻的画面也不敢动手去翻找,实在是太过恶心。 雨实在是太大,进山的道路,除了用几个护栏拦了起来之外,看守的人员也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避雨去了?林景浩很容易地就冲了过去。 “能伺候您,是奴才的福气。”大公公一边说着,一边动手调颜料。 “你们这是……”方戟凑上前问大汉,而阿大阿二拉住那年轻男子。 两人倚同在一株万载榕树的枝丫上,将那壶酒,一个喝过一口,便递给对方。 “我是史基大人的得力助手,船医、科学家,英迪哥。”英迪哥转身,严肃的朝威尔示意。 所以,面度传说中的密宗活佛,即便知道对方不怀好意,苏楚心中也没有什么畏惧之意,只不过暗中将精神提升到顶点,以防眼前这位活佛突然出手即可。 叶奕枭双唇微抿,他知道叶一的本事,不然他也不会从那么多人之中将他选出来放在楚楚身边,现在连他都没发现不妥之处,这件事情还真是有些诡异。 如果不是傅云中想到要去领结婚证,及时刹住车,两人差点就擦枪走火了。 第52章 一切都刚刚好 “记不住的话,那就饿死罢!”王子虚摊开双手。 萧梦吟赶紧抓住他的胳膊:“虽然记不住,但这份恩情,将会化为绵绵江水,细水长流,潜移默化地改变我们之间的关系,虽然无以为报,但善恶到头终有报……” 最终,王子虚还是决定带她去吃麻辣烫。不是图回报,是看她说话语无伦次,怕她真的冻死在南大这11月的 任何一个玩家村镇的兵力,都远不是羌人的对手,被羌骑兵铁蹄洪流一踏就会不见踪影。就算整个西平郡玩家村镇的全部的兵力集合起来,面对羌人十万高级骑兵,恐怕也要胆颤心惊,腿肚发抖。 “本源九法,代表的,是这天地间至高无上的九道法则……”说道这里,通天祖巫突然顿了一下,目光落在丁言身上。 战斗开始的算不上多么突然,而结束的却绝对称得上相当的迅速。 “那么你呢,你叫什么,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张硕’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嘴角带着一丝冷笑看着徐驰。 形意门上上下下都知道李天骄与叶天云之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那些原本还有勇气的追求都像泄气的皮球。叶天云的修为和年纪,满武林中找不出第二人!这个鸿沟不是一点半点儿,只能死了这份心。 夏桀则为大战争的准备而终日奔波,同时还要从其手下力量中确定合适团队,再加上搜集各种情报,遴选出后告知华玉夜,力保在大战争中不会发生任何意外造成严重危害。 弱势的熊形多变斗兽及鳄鱼形巨力斗兽一方,虽完全处在被动挨打的局面,但凭借彼此默契非常的配合,倒也一时间并无太大危险,一板一眼防守得尚算安全。 “启尊让我告诉你,吴氏永远不会断了和郑氏的合作关系。”这句话让郑雨晴喜笑颜开,能留住吴氏,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不是你利用乾坤法则所为么?”一道幽影扭曲了一下,像似猜到了什么。 从视频播放画面消失一刻开始计时,初期的二十分钟定时炸弹爆炸作为一个时间节点赔率七点二到七点五,未知烟雾作为闯关失败的第二标志。 她拉住了想要说话的程妙语,程妙语性子直爽,最是仗义,就算是刚刚认识傅佳,可是在她的心里,已经把她当做了朋友,怎么能让朋友受欺负呢。 2:对手发动怪兽的效果时可以发动。使这张卡返回持有者的手牌,从自己的墓地选1只「黑魔导」特殊召唤,使那个发动的效果无效。 即便是现在,他已经回到了寝室,却还仍旧关心着白珊珊的安全。 洪熙淇比陶幽早上去好一会儿,抢到了一个靠中上的位置,兴冲冲地朝陶幽招手。 她眉头一蹙,非常不喜欢这种心有牵挂的感觉,看来原主到死都无法放下她的母亲。 但是第二个事情还一直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缠着,并没有开始行动。 谁知道,眼前的男子却是恨铁不成钢的拿起一旁的金算盘重重的敲了下他的脑门。 谢寒衍微怔,看着她冷淡的身影消失,脸色阴沉,冷郁的气息惹人窒息。 谢寒衍漆黑的瞳孔倒映着她的身影,眉眼露出温柔,低低的笑了声。 在游戏制定的战术下,由法老王完美执行,艾莉开局就被压制的死死。 所幸的是。在马来西亚大奖赛之后,各支车队迎来了为期四周的长时间休假。这对于处于漩涡中的叶枫来讲无疑是一个宝贵的喘息。 第53章 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 “没有,可能是知道我最近比较紧要,不愿让我分神吧。”白云飞淡淡的摇了摇头,轻声说道。 木胜与云无影沉默,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五圣总坛如今的情况,诚如安安所言,在与水月府的战力对比上,他们五圣总坛早已远远落后。 而后,李麟昊又说了一句:“放心,她没事,而且你也会没事。灵芸,你应该去找寻属于自己的幸福”。麟昊现在的说话,再也波澜不惊了。 神秘无比的葛丹王,世人只知道他姓葛,也不知道他来自哪里,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报着必死之意,蛇七突然爆发,刹那间带走的狼牙军性命比之早已陷入疯狂中的岭山七狼还要为甚。 驱车抵达陋室居的时候,叶飞进去之后,直接在前台拍着桌子要廖尘的联系方式。 放下洛曦的事情,顾墨尘探出脑袋,往尹修月与问傲天那边看了看,顿时引起一众苗人的警觉,可他也只是看看而已,末了无奈之下也只得暗自喝骂。 “你居然连空间之眼都得到了,凭什么?”血衍不甘心,发出怒吼。 “叶龙联合警察打了你们?好大的胆子,怎么回事?”李会长在电话里语气有些阴沉的说道。 杨逸演唱这首歌,并没有使用戴荃的那种分辨度很高的声音,而是选择了完完全全用自己的声音歌唱,歌声清亮婉转,无形之中还夹杂着些许淡淡的不甘之情。 爱丽打的手开始有些发酸了,旋既停了下来,大喘着粗气,直接坐下拿起水便开始喝了起来。 方余生跟顾玺也吃过挺多次饭的,加上之前也有跟苏无双接触过,他们确实对吃的都不怎么挑,点了什么就吃什么,也知道顾玺不喜欢吃什么东西也便开始忽略过了一些,然后点了20多个菜。 卫骁觉得他俩很多问题真的是不公开造成的,明明是正儿八经的情侣,却跟地下情似的。 秦陌殇脸上露出一抹可惜的神色,又趁机捏了两下,随即乖乖放手了。 陛下都封了富海伯,查灏就只能姓查,查家剩她一个,有一个儿子挺好。 淮真这才略显不舍离开窗户,坐在大方桌前,将课本一本本掏出来,决定从英法战争那本开始啃起来。 以前,她偶尔不想起床的时候,都是他把她从床上抱起来,等着她磨蹭的洗漱完,又看着她吃了早餐,他会把她又抱回床上睡。 席澈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好像做席氏总裁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这个主意好,想当年在部队里,我可是有神枪手之称,胜男,怎样,比一比呗。”为了兄弟,他拼了,就算被虐死也得死撑住。 不过,她刚进去就见了专门的医疗团队,寒宴说从她肚子开始痛的时候,团队就已经待命了,会一直照顾到她出月子。 “这大字报我们不认!”王春兰见没人给她一个说法,撕啦一声将那大字报给撕了,恶狠狠的冲到村委会里,将其往桌子上一拍。 “哈哈,掌门还是随老夫一同前去拜见陛下吧,这样还能免去吃些苦头。”墨白洒然一笑,抬手向霓千丈抓去。 楚向琬知道静初没说错,伤了的脚腕要是再强行走回来,那骨与骨之间会磨坏……只是刚才她又把救脚恩人又给得罪了呢……男人心、海底针,好难侍候的未来王爷,她怎么就这么狗s运气给撞上了呢? “一剑诛绝!”长生天尊手中的仙剑呼啸而出,一剑斩出,天地失色,如同开天辟匹地。 不过张怡然是有自知之明的人,知道自己不是唐浩的对手,眼珠一转之后,对着唐浩露出一张笑脸。 而上台之后的爱丽丝,尽情的享受着众人的欢呼,显然她已经熟悉了这种热情,简单的鞠躬行礼之后,她便来到了舞台中央。 司机转脸看了他一眼,骂道:“哪里来的神棍乞丐,赶紧给我滚,要不然老子要你好看”。 “同志,你看看我儿子都被他们带成什么样了!”王春兰挤出一泡泪,还想继续纠缠。 “再说上班的时候也方便,我们找你有事情,几分钟就到了!我看,您还是搬过去好了!”我很郑重的对李叔叔说,我真的没想到,爸爸竟然会有这样的安排。 “他何止有几分本事”邰半仙假笑道:“他的本事可是大得很,要不然怎么能从我的手里跑出去”。 那些欧洲特有的装饰物竟与希腊式的阳光和颜色搭配的如此和谐。 “他娘的,如果让我抓到他,一定让他偿偿本大爷的厉害。”杜辰知道,对方的威胁可不是随便说说的,搞不好自己家人还真的会中那无法解的索命符。 第54章 太太家的客厅 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王子虚会回想起宁春宴带他去见识才媛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如果用《百年孤独》式的语言来描述的话,这件事应该是这个风格的开头。可惜多年以后王子虚并没有被行刑,导致这个开头减弱了大量文学性。 王子虚对于“才媛”的理解,并不比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对冰块的理解更深。也 巨鲸持续下潜,在经过一大段的距离后,下方海水中猛然出现光亮,一个个光点闪耀,让下方如同星空一般,战士们关掉探照灯,下方的景象看的更清楚了。 洛方自语,随后给鬼谷子打出了一道玉简,一个计划已经在他的脑海中形成。 “他是罪犯,你带他去哪!”吴队因为愤怒,竟一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林沐嘿嘿一笑,将这根近两米长的口器背在了背上,让红翼继续朝着大山飞行。 随即就有“嗤嗤嗤嗤!”的密集声响响起,更有一道又一道的实质般的光芒从邪傲的体内迸发而出。 林沐抽出战刀不断将水晶簇切割下来,他曾在野外捡过很多水晶,可这般直接开采却是第一次,林沐兴奋的竟一时停不下来,直到脚边堆了好大一堆时,林沐才意犹未尽的停手。 “好,没想到精灵族现在也变的如此不要脸,既然你如此说,那我也就不客气啦。都出来吧,给他们看看咱们吸尸族为了这场盛宴等了许久啦。”吸尸族头领举起手喝道。 感受到领悟出来的太极刀意,叶无双兴奋不已,最终将注意力放在虚空刀意和星辰刀意上面。 看着中年人有些生气,东昊吓的连话都不敢说了,向着一旁的紫衣少年拼命的眨眼睛。 皇甫家的家主脸上露出一丝冷笑,他们两家关系向来不好,现在有这样的好事,自然不愿意端木空参与。 凌恒咽下最后一口桂花糕,笑着应和了一声,随后夹了一筷子粉条吃了起来,之后又与唐卫军一起慢慢的喝着酒。 其实王建城并不是洛羽想象的那样,只是不知怎么的,王建城总感觉看洛羽很是亲切,或许是救人一命的原因,而且在接下来了的对话中更加满意,好感度可以刷爆。 余昌海也跟余震道别后,余震便将任立伟和李东辰交给了闻钟。随后踏上飞剑开始了全球的飞行考察。 “天华,立即去准备,今晚子时我们出发,去取呼伦大汗的狗头!”侯爷兴奋的叫道。 尤其是天道佣兵的出现,更是打破了原来的阶级实力的绝对不对等。 陈默和林巧儿一路到了一片荒凉的沙滩上,四周没有人家,也没有建筑物。正好可以作为两人的战场。陈默倒是无所谓。 听到朱诺贤者学院这几个字时,星痕嘴角一抽,他突然想起了巴风特扔给自己的那张毕业证。 洛羽缓了缓情绪继续开始了他的游戏,两人对视了一眼,很有默契的后退,准备离开,到决赛圈见。 轩辕泷儿又是一刀斩下,真实伤害,打出了恐怖的200多万伤害,直接将蒙面蜘蛛秒杀。 “切,有啥本事呀。有本事家里咋不盖楼房呢。”姑父也鄙夷了一句。 圣盟一瞬间的转变,几乎是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然而更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圣盟此时所爆发出来的气息。 陈酬倒没大注意,他三下五除二地扒拉几口,便丢下碗筷往前头酒肆去。 第55章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安幼南身上的气味还在往鼻子里钻,遗憾的是,王子虚并不是高贵不堪的浊世佳公子,否则随口便能说出这是欧珑的柑橘味精醇古龙我喜欢这个尾调,恰好配合此时氛围。 安幼南依然热情洋溢:“老师说,他本来很烦你的作品抢了头条,但是看完之后,又觉得抢得合理,你要知道,老师平时傲气得很,可不是这种会在嘴上认输的人 苏欢含泪点头,此人真是太太太太懂她了,人生得这一知己,她愿意拿她这辈子最爱吃的铁板鱿鱼换。 “没事,当面说也一样。”御言笑安抚苏欢,拥着她坐进轿车副驾驶座之后,自己才坐上驾驶座。 或许是淋太久雨,并且在池水中泡太长时间,着凉了吧!温茵并没有太在意,反而是蹙紧了眉心,脑海里停留于冷璟天在她身上肆虐,发狂的行径。 温茵的头颅被甩开很大的弧度,依旧不肯痛哼出一声,许久,才不疾不徐的转过头来,再次对上冷璟天的双眼。 于是在这风和日丽的下午,一场棋艺的较量在这亭子下悄悄的展开了。 差不多半柱香的时间,诸葛辰就送来了南宫亦儿需要的东西,她上前检查了一遍,满意的点点头,准备得丝毫不差!这时舞月也带着烧水的丫环把水送进来了。 阮兴国并不理会阿仑的喊叫,他知道姜无为既然来了就不会轻易离开,所以表情平静但是眼睛却目不转睛地望着无为,嘴角露出一丝得意洋洋的微笑,仿佛看到一百万元的钞票朝自己涌来。 陈天一坐在车里,看着安末和苏乐并肩离开,他掏出一只烟点燃,缓缓吐出烟雾。胸口突然变得闷闷的,只能大口大口的吸着烟,任由烟雾一圈一圈将他围住。 雪倾城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但是他知道这件事对于南宫亦儿一定非常重要,这要不眠不休的赶两天路,他怎么看得下去!在南宫亦儿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雪倾城突然点了她的睡穴,然后把她扶好躺在床上。 所以现在的她必须要开始自保了,而她最想学的自然是逃跑的轻功凌波微步了,命保住了才有机会找到穿越回去的水晶钥匙,南宫亦儿笃定的想着。 胡恩双眼被白色的光芒覆盖,大步流星走到了飞艇的驾驶舱,对黑索说道。 进入秘境之海后王琨开始进行修炼,在系统商城大肆购买,同样也用了一些敬仰值对战舰进行了修复,能修复一点是一点,虽然自己也会炼器,但是那种东西太麻烦。 范锦华一步一步走到他们面前:“丧魔你要是想开枪就在我来到你面前开,如果你不开,我只能履行公司的命令,不过你应该知道,如果你开枪的后果。”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前靠。 还有这发型,这典型的刘海,特别是这件衣服,是江晓东买给马月梅的,是马月梅最喜欢穿的衣服之一。 一个惨叫声响起,平头捂着脚,疼死我了,这是什么东西,竟然这么硬。 虽然不能光明正大的邀请人来参加婚礼,但他还是想给叶宁补一个。就算跟别人的不一样,也有他们自己的默契在。 他为人非常凶狠,能够用拳头解决的事情,绝对不会给对方任何说话的余地。 “昂!”一道声音突兀响起,剧烈无边,震动了整个李府,搅乱了九霄云天。 接下来,他也没准备再耽误时间了,粗略跟直播间里的众人讲解了一番剧情之后,张伟蹦蹦跳跳着推开了隔壁套间的门。 第56章 窃听风云 说完对蒋梦瑶的处置后,安幼南的脸色迅速多云转晴,按着裙子一屁股在王子虚身旁坐下。 这女生坐得太近,身上的香味又开始对着王子虚的鼻子发起进攻,他上半身不由自主地后仰。 “王子虚老师,我给您准备了一个见面礼,时间仓促,准备得不甚充分,请您见谅。” 只见安幼南勾了勾手指,一个方方正正的小 随后直接上前将杨戬给扶了站了起来!!然后又将毒龙和恶虎依序扶了起来!杨戬直接从自己兜里也取出来一个仙桃递给了姜子牙!!这也是我的师叔,12金仙之一的玉鼎真人师兄送给你的,他们怎么会有他们? 马上又有人指着宁昊说道,这些人都一脸的正气,好像宁昊对梦欣儿干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一样。 由于他的精神力一直被佛牌的事情所困扰,急于想要脱手,才会有了神秘人向他索要佛牌后消失的“梦境”。 若是,他们和她来自华国,同一个年代,她是不是可以问问汐儿。 而作为九星斗尊级别的张恒父亲,从始至终都没有发现自己被下毒了,可想而知他对自己身边的人是多么的信任。 刚才的异瞳已经消失,恢复成了正常瞳孔,但在眼窝的下方,却是一片青色。 我问他既然死了为什么不转世投胎,又是谁做的法,让他寄宿在肯帕的身体里。 关于陈望春的消息越传越远,连在县城的徐朝阳老师都知道了,开始,他很激动,他有近二十年没有见陈望春了,他这次回来,肯定要来拜访他这个启蒙老师的。 秦腔戏中,板胡是主奏,最近几台戏,很明显姚师在给常贵出难题,姚师起的调比平常高,常贵眼看着上不去,要破了嗓子,频频给姚师示意,但姚师充耳不闻,闭着眼,假装沉醉在婉转的旋律中。 “哼,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擒下萧炎,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你们并不能改变什么,也好,就先拿你们热热身。”唐府的大统领冷声说道。 渐行渐远。一切都模糊了起来,无论是那掩藏于云中的月,还是那浓雾弥漫的密林,或是艳丽似燃的曼珠沙华。 如今站在监狱中,想起之前的事情,赵敢不禁又是一阵唏嘘感叹,没来由的产生一股莫名的厌恶之感。而远处的牢房就像是一个狰狞的巨兽,自己总有冲动要把他一拳捣烂。 “梦竹,别生气了,待我将前线的事稍作处理,我们就回云州去,我要办一场别开生面的婚礼迎娶你,好不好?”司徒萧将遮在她脸上的头发绕到耳后,扳过她的肩柔声说,她斜他一眼,又背过身去。 周围授旗呐喊的学员一听这话,全都傻了,再也不发一声,他们全都用一种陌生的眼光看着童岳,有的表示疑惑,有的表示同情,还有的干脆用幸灾乐祸地表情不时打量着瘦狼和童岳两人,生怕两人不动手。 叶承轩瞥了一眼夏海桐,她的脸依旧酡红,嘴里依旧喃喃地在说些什么。 更可怕的是,它有一股吸力,将所有触碰它的东西吸了进入。所有人都不例外,简单的使用飞行也没有用,这股吸力太大了。 只要那位刺客自己不主动交代,保罗也不会知道自己是幕后黑手的事情泄露出去了,估计他还在那里偷笑呢吧? 她终于知道,她的哥哥并不似她一贯所想的那样,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第57章 抉择 房间内传出的敲背声变成了指甲在肌肤上的刮擦声。宁春宴额头枕在手臂上,趴在按摩床上,看不清脸上表情。 安幼南侧身盯着她,似乎在等待刚才那句颇为冒犯的话的回响结束。良久宁春宴没反应,她才抓起放在一旁的高脚杯,饮了一口里面猩红的液体。 房间里香薰袅袅,加湿器喷薄出来的水雾将这里熏蒸得如同三月的 第二遍修炼完后,菜菜再度闭目回顾,自己这次踏出的步伐位置,随后又和卷轴上的内容加以对照,找出其中细微的差距,这才又进入新一轮的修炼。 “猪呢?在哪里?”玄铃在她家,并没有看见猪圈,也没有看见其他豢养的动物。 若换作是个流量明星,眼下这形势还说得过去,可唐棠不过是一个制片人,在普通大众视野里,可说出镜率实在不高。 姬有命看着刘信嘉,脸色瞬间铁青起来,目光泛着冷意,恨不得直接将他给掐死,他都已经说的这么明白了,他还往这边走,找死是吗? 刘信嘉死死的咬着牙齿,面目早已经狰狞起来,双眼无比沉重,好像他要倒下了! 公孙昊天三人找了十五年的凶手,突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而且这人还是怂恿公孙壮、公孙志毒杀自己父亲之人。 说完就动手,身形一闪便出现在了赵长安身边,一手向脖子掐去,赵长安扭头躲开后,被一掌拍在了石壁上。 方玉憋了一肚子气,却又无处撒去,只得闷闷不乐地大步离去了。 苏蜜话的时候并不轻松,大蜘蛛俨然是在翻山越岭,在它背上颠簸就算了,还要提防前面时不时出现的树枝,一路上可谓十分惊险。 刘信嘉看着他,被掐着脖子话很难说出来,可那嘴型却能看出来什么。 第二天天才朦朦亮,风千一行人吃过早餐,就驾驶着马车继续赶路。 洪舟山真的有些点不明白,但是想不明白却又无可奈何,他这次输了,却不仅仅是输了一个亿和一个烟水湾水道,还有气势人心,日后杜青峰对他的打压,他只能有苦往肚里咽,却没办法跟人诉说。 台下围满了形形色色的观众,只见他们神色激动,歇斯底里的高声喝彩着,宛如兴奋的赌徒。 “嘿嘿,咱们和秦教授可不能比,秦教授是高人,研究的是怎么让人进化成‘超人’,咱们是俗人,只懂得研究怎么让人不生病。”有人在一旁说怪话。 因为目力敏锐,他们倒是看得更清楚一些,知道是三个做山民打扮的人。 无论怎样,菲娜的好感度是肯定要刷的,不仅是为了满足他的好奇心,不仅是为了解锁更多宠物栏位,更是为了满足菲娜的心愿。 康自健是第一次来大明,很多的话听不得不很明白,需要人不时在旁边解释一下。 这段时间,夏亦也住的习惯了,除了晚上和清晨有些冷外,大多数时候,气温还是宜人的,不知道是不是他接触红宝石,身体有了些许变化,很少有蚊虫近身,以至于买来的驱虫剂、蚊香都没了用处。 八十八号包厢退出竞价,目前就只有二十七号包厢中的洪婉儿一人。 冯轩正想让张子安如此指示飞玛斯,没想到飞玛斯却像猜透他的心思一样,不禁啧啧称奇。 而且,张铃兰不愿意看到,那种儿孙在外地工作,留家里的老人在家里,让老人在家里,日复一复地等待和思念。 第58章 哲学与诗与精油开背揉面艺术 王子虚用手指挑起帘幕。 女人身上盖着条浅黄色的毛巾,锁骨以上裸露在外;她躺在床上,姿势比太行山躺在华北平原上还舒服。 正如王子虚所料,她戴着眼罩。要不然他也不敢挑开帘子窥探。 目前而言他还未到必死的境地,没到乌江自刎,还在四面楚歌阶段,还有自救余地。 “动作快点。”安幼南催促 “要的要的,江大师,今天时间已经很晚了,要不我先送你回去休息。 “去吧,我在这很安全,用不着保护着我。”张力摆了摆手,示意二人离去。 突然,易清菱舌头中,射出一根银针,瞬间刺在中年人胸口的穴位上。 “陛下谦逊,老臣练了一辈子字,也不过勉强能入目罢了,可以说是天赋极差的了。”说着,陈远思引着叶倾怀往后院去。 旋即,他摆了摆手,脸上挂起了一番笑意,看向陈儒之的眼里带着一抹担忧。 1只晶胶魔虫必不可少,另外5个契约名额,必然都是蛇类灵兽。 拖延了它这么一会,张超也终于将体内混乱的真气压下,将真气催动到极致,身形一动,来到爆炎虎面前,长刀上不断发出巨大的红色刀气。 培安星的建筑,大体是以圆椎形状为主,外面贴着一块块亮晶晶的材料,在桃红色的培希大星的照耀下,闪着如迷梦一般的光辉。 冯芷榕点了点头,没再说话,而鱼竹便向那照料火盆的宫婢递了个眼色,那宫婢便乖乖地退了出去,还顺便把门给带上。 江凡虽然心理素质不错,最近一年也是经常和死尸打交道的,但是看这个视频的时候,在某些画面,也是选择了微微转头回避。 一个月后,暮夜率其十万大军前往玛尔帝国,不费一兵一卒,将自己为兰吉那恩?泰格的后代这身份公布之后,也得到人民的认可,毕竟暮夜是与星尊战斗的人之一,最终成为了玛尔帝国的国王。 “你们神火盟竟然受人之托直接找到我这里,你们就是这么保护客人的秘密的么?”黎明破大为不满,却打开了密室的门。门外是那条鲤鱼精。 杨浩目的已经达到,委婉推却了杨昭的好意,只是提醒他别忘了对右军烟花厂优惠课税的承诺。 眼睛睁开,黑暗中一双分外明亮的眸子与他对视着。两人靠在一起的身体,气息有些灼热。 乌恩奇觉得一阵头皮发麻,这位老婆婆对他恨意极深,他曾经害得星音谷夜族部落惨遭劫火,如今他落得上无片瓦,下无寸土,还变成了少了一只胳膊的残障人士,凯瑟琳娜婆婆肯定不会给他好脸子看。 由于胖酒保开了个头,酒馆里的酒客们全都谈论起妖灵即将入侵的事情。数百年来,魔族屡战屡败,士气低迷,梦之园酒馆的酒客们大多是冒险者和雇佣兵,他们对妖灵极为忌惮,甚至是畏惧。 但是那不由分说把他摁在床上,然后扑上来就是一个超长的热烈舌吻,欲求不满?不不不,这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勇者。 怀朔城外,咄吉见到一队骑兵自远而来,为首的一人正是步六部的首领步六孤夏,不由大笑着问候道。 不料,这一次蓝龙海迪亚委屈的吸了吸鼻子,乖乖的奉上了十个金币。他滑稽的动作,引得了观众席上一片爆笑声。蓝龙歪过头,以水汪汪的泪眼望着雅间里的第五魔王。 第59章 死本能 彼时她已经反应了过来,肯定是大公子在夫人那受了什么气,这才要在她身上讨回来。 晚上景区很安静,游览道两边都有间距相等的昏黄地灯,一眼看去,稍远一些的灯影模糊,像是隐匿在树枝丛叶中的萤火虫。山上早晚温差大,晚上褪去白天的暑热,微风习习,清爽自在。 冷允看着自己手里的扇子一眼,有些尴尬的将扇子合上,然后一边在手上拍打一边半眯着眼睛看着她。 余正凯故意没有说出唐少英的职位,显然是把戒备心提到了极致。 此时路易尚且还不知道自己为威廉心中已经被打下了“有爱”的印象。 却殊不知,此时在高处,一双眼睛正死死的盯着她,纤细的手攥成了拳头,就连指甲掐进了肉里都浑然不觉。 然而还不等雷烈说完,吴岚如同鬼魅般闪现到其跟前,一手扼住他的脖颈,将其硬生生地提起。 扶川忌惮是萧仑接触过她,了解过她两个身体各自身份的事,以对方的脑子,万一联想到了什么,她会有暴露的风险。 几乎就在康驰他们散会的同一时间,硅信科技的董事长刘兴东,也被有关部门悄悄地带走。 其实她一开始只觉得贝鲁克行省内炼金师水平不高,你看连家那位老头子都能称霸东莞就知道整体水平了,但现在看来五省都在这方面有点尴尬? “老太太想你了,就让我来接你,然后去家里吃顿饭的。”闲庭紧握着双手,随即找了一个理由,笑了笑说。 谁让她好命找了个不到千岁便登顶大乘的天才师父,还有个敢走以已为道奇才师叔。 陌笙在一旁侯着许久,细微动静也都听了去,忙过去扶住半起的桃夭。 他记得三四天来这里的人还是可以走路的,见到他来识得的还会同他说话,现在倒好,莫说说话,未昏过去都算是好的了。 当然,能察觉此事的都是人精,不会傻不拉几的把这件事拿到台面上说。 说罢,张依依从随身空间内取出两枚玉盒,里头装着的正是万顺清单上其中两样十分罕见的仙草。 6佳佳立马走过去开门,很多人6佳佳还认识,有的是项凌天的同事,甚至还有项凌天的领导。 “谢指挥使”吹胡笳的是个老兵,昨天跟着谢长君死里逃生。虽然以前没少说谢长君的坏话,但是现在心里只有尊敬。 周沐鱼无奈,只好一个侧身躲开。那个男人没有收住脚,所以顺势,踢到了地上,随后打了一个滚,朝地上滚去。他此刻灰头土脸的滚在一旁,然后跌跌撞撞的想站了起来。 方志强点燃了一根烟,喝了一口酒之后抽了几口烟,闷不吭声。面前放着的一碗饭根本就没有动一口,一直都是在喝酒抽烟。 秦家众人也赶到了卞家,他们看到自己家族的弟子秦逸在卞家大杀四方,就好像是一个冷酷的杀手一般。 当然,月觞也是个长相不错的男子,只是与以上三位比较,稍稍逊色了一些。 还没来得及撤退,对方胳膊肘打在杨哲背上,一口鲜血喷出,又是一重击。 任谁都看得出来,单凭一个陈泰利肯定是不敢‘烧’老陈家的祖宅的。他没这个本事,更没这个担当。 “主子,属下有要事禀告。”岸边惊雷的声音传进耳中,宫玄迟脚下一点,往岸边飞去。 彼得看见,双手合十,直接原地一拳打在地上,地上开裂一条裂缝直接追上人形虫族,裂缝里白色的光爆发出来。 依水寒说道,大家同样的点头,杨哲下意识的看了爱丽丝一眼,心中却猜到了另一条原因。 哪怕王霞最后依然没有接受股份,可方志强也一样会将华强的利润分给她的。 胡亚楠很是无奈,今天去宣妮龙搜集证据,宣妮龙的老板叶馨儿那也是神仙哥哥的忠实拥趸。 “总之我去。”副校长二话不说,直接起身离开会议室去收拾行装,天竞摸了摸下巴,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张天生听了王震对那些瓷器的评价,他更向张天生讲述着鉴定的技巧。当全部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后,张天生有点不明白了,他不明白的是在这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高仿品,到底是谁放在这里的。 随着饿狼的死去,抑制不住好奇心,深深吸了两口气的姜麒着才一步三停的上前准备探看个究竟。 炼体境界为聚气境界打下基础,承载的灵气越多聚气境界是聚气也就越多,而聚气的多少直接影响到凝气的质量,凝气需要大量的灵气,凝气所需灵气本为聚气境界所聚集的灵气,而并非直接吸纳外界灵气。 我想了想,反正去看望寻梦也不急于一时,就算晚一点也没关系,说不定还能赶在一起练个级呢,这样的想的话去看看林梦雪她们也没什么不好,刚刚好我也想确定一下之前饭馆里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第60章 Oh Captain!My Captain! 风从青山广场吹过,悄无声息地摸到路角的橘色蛋糕坊前。 “我还是不太明白,”信者说,“为什么小王子不让大家在外面暴露他的身份呢?” “你愿意让人知道你是个文暧语疗员吗,废柴信者?” 因为网红店的缘故,排队的人潮水似的。三人也不是为了什么限时联动,只是凑趣来这里逛街,逛累后,人手端了一 “没事,你先告诉我吧,要不然估计一会就有事了。”莫尘说道。 来找这个男人本来只是希望他愿意出庭作证,没想到李湘竟意外的喜欢上了他,这让林冉隐隐的感觉有点麻烦。 他的手下抡起右手狠狠把罗本再次打倒在地,手上的手机也跟着摔的稀巴烂。 大家不停地刷着秦少御的围博,希望下一刻就能看到他的新动态。 “哼,滚开,我没时间理你!”司空志现在眼心都是那传承,岂会理会云落伊这个蝼蚁。 想到记忆两人的温馨相处,炫冥夜神色微微柔和下来:“都过去了!”所以不用自责了。 隋唐时期,领导道士势力的龙珠被李家借去,李唐统一天下,就龙珠的归还问题就成了烫手山芋。 林冉心里被她笑的挺发毛的,她这是看不起她么?她除了这次连累温言琛受伤之外,她好像也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吧? 那就是唐豆大人的话,也不会让人如此的震惊,毕竟对于众人而言,心中那是早就有所准备了,话说那就是唐豆大人做出再惊人的事情,他们也是可以承受住的。 迷彩壮汉所走的每一步,那都是忍不住就要跳了起来,体内所充盈的那无比的力量感,还有变动异常敏锐的感官的能力,都在无时不刻的提醒着迷彩壮汉赵雷,他已经再也不是从前的他了,现在的他已经是一个全新的自己。 微风拂过,桌上一张邀请函格外惹眼,吴孝祖背着手,渡步走到桌前,轻轻拿起,目露感慨。 他不敢耽搁时间,心中紧迫,身体内终于多出一丝力气之后,手脚并用从沙茧中爬了出来。沙茧破碎之后,一用力就化作了流沙,宋征就好像从一座沙山中钻出来,极为费劲。 通过这三人和鬼巫的战斗,以及村长介绍的大凡界整体的势力规划,他已经清楚,现今清楚大凡界发展成什么样子了。 无面想说话,却根本开不了口,它的胸腔也被挤压,连呼吸都停止了。 “对了,如果殴打老板或者在本店闹事的话,永不接待。”一句话杜绝了所有可能。 晚上,皮军举行了盛大的欢迎宴会,在宴会上,冷洲的驻军只有少数几个高级军官参加了。至于何时安排相亲,这件事情得由连提督来安排。 匈奴人卖马给汉人,这听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问题,因为以前也是这么做的。只不过自从匈奴人叛变之后,就一直没有人向匈奴人买马,这让李义一时间忽略了这个问题。 至于战局,自然不是他们关心的重点,毕竟,三件至宝都赐出去了,难不成还收服不了几个不知从哪来的山野仙人? 衮布成了大规模装备天启枪之后的第一个试验品和牺牲品,四五百米的距离,使得衮布的骑兵都成了活靶子。天启枪在这个时代就相当于后世的核武器,无论衮布的骑兵如何冲锋,都始终无法突破三百步的距离。 第61章 我无法对陈青萝撒谎 秦恨晚点了点头,从身上的储物空间当中取出一个银‘色’的的梭型物体。 二班的频频进球使叶慧珍等人面上非常着急,她们表面上也拼了命的想抢篮板投篮,可是姜子林等人丝毫不给她们机会,再加上拉拉队的呐喊助威,使得二班在场上一直占据着主动,对方在攻击方面没有占上半点优势。 “欧总裁想跟我们一起潜水吗?”卓凌邀请道,既然他说是过来打招呼,那么他就好好地款待他。 楚皇楚后和水儿听到了魏国大定的消息,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来了魏国。 还是杜若出声提醒宝之,表姑娘已经往凉亭去了,宝之才顺着跟过去,哪有人这样没礼貌的,头次来人家,便想到哪就到哪。 “感谢诸位的照顾,飞云再次多谢诸位了。”柳飞云端起碗满饮,这句话是他发自内心的,在座的淳朴善良,让他能够从前世的阴霾中走出来。 这个贡献若不巨大,什么才叫做贡献巨大?相比来说,余月辉的那块太乙金精简就是微不足道了。 又过了大约一刻钟,整个空间才稳定了下来,因为动静大,王正则也从宫殿里走了出来。 连大龙鳞钢制造出来的飞剑也就堪堪能达到玄器上品的程度而已,距离星辰屠魔剑还有一丝距离,这些次一级的细龙纹钢装甲怎能抵挡秦明的飞剑? “谢谢项老板,谢谢孙总。不打扰你们了,我先告辞了明天见。”还是业务员懂事,得到了好处就收手。进退有分寸。在待在这里打扰人家是不礼貌的行为。 烛火摇曳,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身旁的人似是睡着了一般,根本没有像往日一般拥着她睡觉,容浅心下忽的有些不适。她其实很清楚,他根本就没有睡着,相处久了,她连他睡觉时呼吸的声音都清楚。 “皇上,你应该还不知道你这位贤婿的身份吧。”云痕忽然看向上首的南乾帝。 “该不会是我太普通了吧,所以很多人跟我相似。”太白找了一个貌似可以的借口。 盛世坐在车里,等了约莫五分钟,就看到顾阑珊双手提着一个大购物袋,走了出来。 洛倾月就这般静静的看着君无邪抱着洛羽离开的背影,当一抹黑色的身影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她不知为何,手里竟是出了些许的汗。 “回去吧。”殷络轩只能说道,说话的时候狠狠的瞪了慕容银珠一眼。 加上他们姐弟两个根本没有相处过,林远爱对林深深的埋怨从未消除,现在林深深贸然的去管教他,他又怎么可能会听? 盛世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嘟囔了一句:“还来得及。”然后就回了自己办公室。 不管是在前的宗阳,还是后方的元贲和辰鼎火叔,同时被这股可怖气机震慑。 前几次的时候,顾恩恩还会胡思‘乱’想,可是这一次的时候,她连想都不敢想了。 这不是她痛恨的,她最痛恨的是,万家耀视自己如垃圾避之及及,却把眼前这个视他比垃圾还不如的夏清莲当宝。她心里极度不平衡,她无法咽下这口恶气。 百夜鬼此时流露出王者般的鬼气,让暗鬼们感受到了畏惧之意,这是强大的实力与震胁之气相结合所产生的效果,也是百夜鬼独有的鬼气,黑暗之地的黑色之气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统统围绕在他的身上。 张营长看了周围一圈,所有人几乎都点下了头。这下子,他教训人也就没有了理由。 但就在他经过一番挣扎下定决心鼓起勇气想伸出手的时候,耳边却响起“叮”的一声,然后他看到电梯门被大咧咧地打开。 边聊边说,待他们转过一周后,汪英东却是在观众席上坐了下来。 秦婷来到卫生部,刚进门,就有不少人跟她打招呼。秦婷看了看,大多是昨晚的那些人。这些人之所以和自己打招呼,应该是因为齐海阗的原因吧。 那份清凉的感觉越来越清晰,凉凉的,下午被皇甫烨抓伤的腕似乎没那么肿痛了,甚至受伤的地方还传来一股舒爽的感觉。 哇,好多克拉钻戒”豪华的保时捷车子,统统又都回来了!虽说仍然是亏输,但这一局胜利,至少是好兆头不是? “我问你,你几次三番让我回娘家求他们,是什么意思?”裴舒芬坐到隔间的炕上,将手拍着炕桌,厉声质问桐云。 当然,初级中阶法术也不是随便哪个练气期都能放出来的,先不说法力够不够的问题,最关键的是,这东西很难学。 萧白用指关节敲敲桌子,声音不大,但是整个酒馆都安静了下来。 他对顾姨是有冲动的,日久生情日久生情,当他第一次撞见顾姨自己那什么,看见那个粉红色物品的时候,他估计就不能把顾姨单纯看成顾姨了。 这就好比平日里做习惯了全国卷的同学,高考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考的是江苏卷,当场痛哭的心都有了。 陆洛汐阴沉着脸,紧紧的抿着嘴唇,一副在暴怒边缘徘徊的样子。 毕竟,是汉宣帝时期,西汉正式打崩了匈奴,让匈奴从一个整体变成四分五裂,各种单于互相争权夺利,再无力大举袭扰汉帝国。 此时张中宝的身体早已是一具焦肉,除了一双眼睛之外,浑身乌漆墨黑,隐约可见一些崩裂的伤口下,还有粉红的血肉。 李昭不明所以,憋着气自己洗了手,大马金刀地坐到桌边,不高兴地盯着宋清月。 他们心中很是后悔,方才为何不跟着徐荣一起随刘辩离开,那样至少还能保住一条性命。 但紧接着又觉得白马寺的和尚也就欺负欺负他,能打的过李牧吗? 于是,燕飞这一次,带着六个老妖,径直赶奔阴阳妖门驻扎之地。 第62章 房间 “这就是你要带我来的地方。” “是的。” “一家想要模仿朋克风格但由于《门头牌匾管理条例》导致成为四不像,还有走私嫌疑的海外淘音像制品店。” “是的。” 陈青萝转头面无表情地转头看王子虚,用眼神质疑他的审美。 王子虚说:“你不要以貌取店,它不是你想的那样。” 陈青 蛟龙之血瞬间燃烧了起来,一股强大的生命气机散发开来,气血仿佛可以崩裂苍穹。 现在叶飞更加确定了一点,这个大汉铁定就是牛鸣,那声音那口气绝对假不了。而且那神态。 我突然有个念头,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朵莲花,不错,就是那个步步生莲的天仙所留下的天仙器。 “别可是了,就按我说的办,任何人有问题,直接让他们找我。”莫雨公主显露出霸道的一面。 王卓金上次为了救朱明,左手被黑虎咬断,确实不适合再次走上战场拼杀了,也许留在学堂培养后备力量是他最好的一条出路。 子婴的命令让墨尘有些不太明白,将铁融化,然后不断搅拌,然后分时段取些凝固重新锻造刀剑,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可突然间福至心灵,捡起地上的手电筒,照了一下周围,这道观虽然破败不堪,倒是古意盎然,说不定能有什么好东西,打算搜刮一下再说。 我依旧在上次我和月兰住的那一间房间住下,其他人则各自选择自己的房间。 膳食堂里,一帮厨子紧攥着菜刀,围到了正在剁肉的周春海面前。 古齐听到这话,身体一颤。步伐稍微停顿了一下。但终究一句话也没说,大步朝前走。 “周大警官,接下来有什么任务,尽管吩咐草民,草民一定在所不辞,拼着老命也要完成,怕死不是刘胡兰。”他慢慢把手抱着胸前,一本正经地看着她,一本正经道。 看着爽儿一本真经的分析,尤其是听到她说她的身体有荧光性,范炎炎忍不住想笑。算了,范炎炎也不打算再纠结这件事了,只要爽儿不是扶她好。 林初夏并没有说话,而是看着沈明轩的眼睛,然后轻点了点头,那意思是让沈明轩将盒子打开。 “哟,为夫怎不知夫人你何时学会了这样的表情?”沈明轩也不拆穿了她,反倒是纵容着她。 “呵呵,让你们笑话了,这些事都已过去了,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以后我就是南宫家的希望了。”南宫风擦了擦眼泪高兴的说道。 霖霏儿使出浑身力气,连拖带拽,好不容易才将天武藏到水帘屏幕之后。 良妃不傻,自是要抓住机会,赶在其她妃子还没来拉拢之前先与林初夏把关系打好了,时间一长,她见到沈明轩的机会也就跟着多了。 之所以这样生气,是因为林子琪说的人是宁仟,说他都行,就是不能这样对待宁仟,而且他真的没想到林子琪会说的那样过分。 辞心全神应战,一招一式尽使出全力对抗,然而双方的实力修为却有着天差地别之感,犹如云泥之分。 “是,司令,我们已经开始这项行动了!”东北联盟主席急忙作了汇报。 这家伙就这样,在这么多人面前,而且还有两个是他的情敌,就这样赤裸裸地表白了? 这个安如嫣如果不好好的调教,如果以后结了婚自己岂不是要妻管严了。 第63章 黑暗森林 本来还有点气愤的王子虚听到这个提议后瞬间气消了,他甚至开始觉得被当成“权限狗”也没什么了。 “去找石同河。”王子虚重复了一遍,“我以为你胆子很大,没想到你胆子居然这么大。” 陈青萝眼睛盯着他,眼神好似在埋怨他居然不跟自己站在同一战线。 “面对蛮横的强权和骄纵的霸道行径,我们每个人都 作为皇室嫡长子,就算是想要登基称帝,也不会想去勾结逆贼吧? 这种混乱,也是因为暗族内整体的修炼资源颇为匮乏所引起的,各种争夺不断,特别是争夺修炼资源极为剧烈。 “随便看一看,毕竟将来苏氏肯定要入驻京城。”林默笑着解释。 如果不是他机智应对,想来他们夫妻二人,一定会被霍雅踩在地上摩擦。 现在得到的一些消息,也只是路上所打探得知,第一时间赶回了黑风寨。 房子和院子都全部完工,云婵将幽兰苑的大门也给换掉,院墙扒了,重新砌了更高更坚固的墙体,里内外还贴了瓷砖。 虽然她们不知苏良是以什么手段将evo的容弹量加到七十几发的。 杜少陵一声沉喝,目光凌厉,眼瞳深处光芒宛若闪电迸射,依然不退反进,主动出手。 “这凤冠修复起来颇为费时,早在一年前本宫就让人去整改了。”赵皇后默默叹息。 刚刚那些嘲讽的很其起劲的家伙们也像是见了鬼一般瞪着眼睛,瞠目结舌。 光有名号还不行,还得对进入地下城人员的身份进行保密,所以面具就成了必需品。 三儿与郭玲儿两人识得宋弘义好些年,如今伤的如此重,自然是要跟着去关心的。 以碧落宫而言,除了少数极具天赋者会被直接收入内门,一般都需要在外门开始修行,直到突破圣域,才能成为内门弟子。只不过,这里边具体还有分别的,就是重点培养还是一般的放养,还是有所不同。 他们以前也没有见过龙跃,但听沈词和孟初月说过无数次,知道那是一个好孩子。 “子豪,你先坐下,老夫之所以将黄家七郎吸收进来,你们知道为了什么吗?”黄飞泸说道。 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在考虑,如果真的垫底了,该让谁进灵池,是林羽还是林翔。 难道作为守护者,就要孤独终老吗?难道追求大道就要舍弃一切吗? 伏羲看着元凤的身体在不断的挣扎,但犹如天柱般巨大的凤爪,依然向自己抓来。 伏羲睁开破法之眼一边用法力催动四象阵,一边学习跟朱雀、青龙等学习如何封印白虎。 “告诉你们,本尊不是什么妖孽,也不是什么孽畜,本尊是神。”本尊说道。 其实,这片树林,和第十师团炮兵联队后方的悬崖峭壁差不多,也坐落在一座形如蘑菇的山头上。 观察了一下这里的地形,苦笑着摇摇头,叶天再次看向这支步兵大队。 苏逆微微抱拳,表示感谢,刚要说话的时候,便见严老将那两件灵宝拿在手中,皱眉不语。 此时的断愁,犹如一尊圣贤,庄严肃穆,正气浩然;又如一尊剑仙,凌厉缥缈,唯我独尊;举手投足,皆透着一股天道大势,司善罚恶,不出一剑,便可压迫诸天生灵。 并且,这种残废,不是一般的残废,缺胳膊掉腿,是最好的结果了。 天妖王高呼了一声,身上的气息,竟然再一次高涨,须臾间,二十几个灵宝光罩破碎。 第64章 信条(6000字) “这是什么?恶作剧?不管是什么,我先说一句,与我无关。” 石漱秋将纸条放回桌上,摊了摊手。语气十分干脆而确定。 石漱秋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在说,虽然我很高兴你遇到这样的事,但不好意思,确确实实跟我无关。如果你是因为这件事来找我,恕我爱莫能助。 王子虚说:“你误会了,我不是在说这件事和你 实际上,雷蕾现在还不算正式出道,所以品牌代言人什么的,还不成熟。 叶霖的脸上冒出冷汗,这一幕,除了震惊,他已经不知道用什么来形容此时的心境。 可以说他做梦都想将林兴踩在脚下,让整个天庭知道,谁,才是最适合做天子的人。 随后,伴随着一道震天炸响的爆裂声,巨大的阔斧直接爆开,在虚空之中炸裂,化成漫天光点。 朝廷不管顿丘县的百姓,曹满管,至于朝廷若是管,拨调过来的粮食,到达顿丘县这边剩下的,还没有王福粮仓里的粮食多呢,对于朝廷,不多指望。 她喜欢吃胡椒的呛味,虽是春天,可是春日的夜晚,乍暖还寒,喝上两晚酸辣汤,酸酸的、辣辣的,微微冒热汗,最舒服不过了。 反正等商场开业了,让老徐知道了运营的模式,他也就明白了。没有看到实际的操作模式,就算讲了他也未必能够明白。 “老夫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代表儒家而来。怎么,慕毅不在这里,为何不出来相见?”那人冰冷说道。 出了妖族圣地后,叶霖四下看了看,在确认没有人跟踪的时候,方才舒缓了口气。 这个时候,王澈也从前厅走了出来,来看看百姓们兑换粮食的场面,这主意是他出的,他肯定是要过来看一看的。 这一头眼镜王蛇,真的是饿晕了,竟然不依不饶,接连的向猎豹父子发起攻击。 “不用,我家离这里很近,也就几百米,我自己回去就行了。”凌宇拒绝道。 左鸣飞自然也看到了,苏龙虽然称不上鼻青脸肿,但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却十分的明显。 看着乔沫儿和豆儿出了门,柳则宁连忙放下手里活计,对着灶屋里炼煎饼研究火火候的韩氏喊了一声,就往外去了。 而火狼,则是眯着眼睛,却随时保持着警惕,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无比强大的力量和杀气。 “凌兄,差不多可以开业了吧。”刚进门坐下,周少斌就开口问道。 唐龙转身就走,自己明明是好心,一再被拒绝和怀疑,这样的打击,可谓是伤了自己的自尊心。 不管是辣白菜还是螃蟹都只不过是食物而已,虽然帮助明月酒楼起死回生了,但到底也不能日进斗金。 这一刻的左鸣飞,双手紧握,眼中是满满的不甘心,但老婆的眼神,更是让他心疼。 “够了,我要和谁在一起,还由不得你来做决定。”照美冥狠狠的瞪了青一眼。 我学着做菜给阿叔阿婶吃,他们吃着我煮的饭所流露出来的喜悦,是我幸福的来源。 孔宣横剑胸前,突感脚下地底似有异变,剑直插地底,碰撞出一串火花,银光一闪,那穿山甲又不见了踪影。但孔宣心中已有应对之法。 那一拳轰踏整个不周山顶的虚空,带起无尽之力狠狠撞向帝俊手中玉骨喷吐而出的清光剑气,拳头和剑气碰撞在一块儿,共工即使化作盘古真身,其拳头还是被那剑气割地鲜血淋漓。 第65章 花样年华(6000字) 陈青萝的手很小,冰冰凉凉,放在王子虚的手掌心,只占一半容量。 是她主动牵过来的,王子虚完全没来得及反应,也不敢有反应。 那一刻,他的大脑瞬间帮他签了不平等条约,把这只手割让给她。他就这么木木地垂着手,感受到手心里那只小手微微用力。 接下来的路程如梦似幻,两人走出门后,自然而然地分开 他扩散无神的双眼瞬间亮了亮,也顾不得里面可能是什么凶猛动物的巢穴,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狼狈的滚了进去。 “是。”服从军令是军人的天职,立刻守城弓箭的士兵开始行动了。 如今,在星空城内,只有龙渔一名强者,甚至连一名造境强者也没有,可以说,按此时情况来看,华夏必败。 “为何会不一样?他就是他,有些东西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尉迟潍雅睁大了眼睛坚持说。 “他真会把人叫来?”李剑侠有点不相信。猎狗他有,让他赶野猪,叼野鸡都没什么问题,但是要让他叫人训练难度有点大吧。 “因为二师兄欺负人!”辛夷扁着嘴,抬头看他的时候,眼眶里又簌簌的滚落出泪来。 楚凡和陈行的到来,立刻引起所有食魂族疯狂,而银魔则散出煞气,很想将陈行斩杀于手中。 帅哥带给她感觉有些熟悉,她却很肯定自己没见过这张眼角透着桃花的脸。 阶梯仿佛通向地狱,周围黝黑阴森,并且充斥着一股说不出的异常的味道。白搭还好,修炼过木炼制之法,会逆腹式体呼吸,蒋太极几人却都屏住呼吸,全凭深厚的内力支持。 也不知道他这是又说了多久,辛夷侧眼一瞟,却见远远地从客栈里踱出个缥色的人影来,一边走着,一边还慵慵懒懒的打个哈欠。却见那人转头下意识望了望,也瞧见了她,就抬脚朝这边走了过来。 “红杏,去瞧瞧巧梅那丫头如何了!”林穆儿继续说道。这借口有些生硬,但此时,林穆儿也没心思再想其他的说辞了。 他所要表达的命题叫一念,莫名成为一切灾难的起源,自己扮演的牧师,因为遭遇的悲剧,固然有过对上帝的怀疑和怨怒,却终于在这起现世弥勒导致的人间惨剧的侦破之中,心灵和信仰都得到拯救。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天庭,会真殿中,另一个未央大帝正和众仙畅饮,众仙全无察觉,只有相伴帝驾的南极仙翁,露出一点苦笑。 “是聊我么?”郑义明白,一般不好说出的话,总是需要缓冲一下的。 李衡随便看了一下,意味深长的盯着向海笑,向海最烦他这套,手指捏着眉心,摆好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凡易的声音在地道之中格外的响,这声音碰到墙壁又返了回来,一重重的回音震得人心里慌慌的,仿佛是从遥远的地底下传来的一般。 突然,她的肩被人拍了一下。她猛地回头,刚刚还消失了人正朝她龇着牙,笑得一脸灿烂。不知为何心里的无名火腾的一下烧了起来,她扭过身去就往前走。 下一刻,十八头就嗷嗷大叫着,朝着叶辰所在的祭坛扑了过来!不过可幸的就是,是吧妖兽距离叶辰所在之地,都有着千余丈远。 满城惊骇,无数人尖叫逃窜,灰尘弥天,一幅世界末日般的恐怖景象。 随着死亡黑气的充满,幽灵魔舰的变得越来越大,最后圆鼓鼓,像是一个长满了触手的扁圆巨球,这时候舰体变成耀眼的蓝色,随后飞回本阵深处。 第66章 做风的君王(6000字) “安幼南小姐说,她请你务必过去一趟。安幼南小姐还说,你听到后,一定会欣然接受这个提议。” 瘦长男人说完,双手交握身体微微一耸动,似乎在为安幼南小姐的这番话而骄傲。 但王子虚听完后觉得,安幼南要么是自我认知不清晰,要么对王子虚认知不清晰。他现在一点都没有“欣然”的感觉,倒是有点悚然。 “不可能,应该是另一拨人!另一拨强到极点的人物!”雷母一下飞身到了雷母宫中,看着横梁上一块令牌道。周运一愣,立刻将那令牌卷了下来,上面赫然写着四个字——洪荒神殿。 而我想表达一些正能量,其实很多父母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不想孩子走上自己年轻时犯错的路,最后慕容翠花理解了父亲,父亲也给了慕容翠花自由的选择。 “过几天吧,张主任,我这边还有点事儿,抱歉,先挂电话了。”挂了电话,顾北笑了一声,这个马庆刚还真不是好东西,拉着田恬打亲情牌来探他的底,既然这样,顾北也不介意继续陪他背后的天行传媒老总钟泽玩会儿。 那就是欧阳傅亲手炼制的最顶级半仙器,古木铠甲,此铠甲比外面的金属铠甲还要笨重,可是防御力却是金属铠甲的十倍。 马庆刚突然很喜欢顾北这个少年,聪明,一点就透,他实在是搞不明白自家姐姐马丽为什么这么厌恶顾北,论能力来讲,别说石林那个旮旯窝儿,就是晴川也找不出几个这么优秀的少年来。 不过他们想错了,他们想蹂躏周运,其实周运刚好借这次机会锻炼自己的队伍,同时也给自己一次历练的机会,在魔山周运几乎都借助地仙宝殿的力量,这一次周运要全都靠自己的力量对战,这样才是大道的根本。 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悠悠一扭脸便看见了笑眯眯的令她又爱又恨的王鲸。 见宁涛冥顽不灵,白泽面上终于涌出了煞气,等到那预制板袭来,大手一拍,那硕大的预制板咔嚓一声,登时就四分五裂了。 刚刚换过车子回到酒店,还没有进地下停车场,杨波便是见到曹元德已经堵在门外,等着他了。 这个举动也是最后的求生之举,这玩意也算是周运最后一张搏命的底牌吧。 然而他高兴的有些太早了,因为过不了多久,他也没能从这里活着离开。 天帝瞬间就感到了整个脸色都近乎扭曲了,无比潮红,感到了莫大的耻辱,眼神疯癫,心中歇斯底里的咆哮。 “那这么说,他对我们对成哥哥将军都招待得这么周道,其实也就是明面上做做样子?”常乐还没说话,一旁的苏穆芸却是咬着下唇,先行接过了话头来。 胡真人知道李复林对命数是一窍不通的,两人多年交好也没把他熏陶出来。 说罢,他立即举起了自己的右掌,他的气势也在这一瞬达到了鼎盛。 随着古云的目光落在了洛天的身上,其他古家之人也将视线转移到了洛天的身上,眼睛纷纷一亮,对于现在的洛天,可以说已经成了古家所有人崇拜的对象,因为洛天已经在他们的面前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奇迹。 那个年轻男人说,这些年敢如此对他言语不敬的人,差不多都死绝了。 雷般的声响过后,那几名异能者顿时被强劲的气波炸得四分五裂、支离破碎。 第67章 我用残损的手掌 “放那儿,往墙角再推一下,好,就这儿,行。” 石同河指挥着工人将打印机放到墙角,最后用一句话为他们送行:“走的时候把垃圾带出去。” 书房虽大,家具都是装修设计公司原装的,空间利用得秾纤合度,房子买了多年,位置一点没挪过。现在凭空弄进来一台企业级打印机,顿时显出几分局促。 尤其是通体灰白色的机器,打印、复印一体,启动后喷吐着热气,跟全屋红木的家具不太搭。 石同河回到书桌前坐好,面露微笑: “有这个就方便多了,我这眼睛,实在是盯不了屏幕,待会儿,小梁,你先打印出来,打印出来我看,看完再改。” 屋里另一头坐在电脑前的女人点头:“嗯。” “我先把这一段改好。辛苦你再等等。” 那位小梁坐在椅子上,拘谨点头:“没事儿石老师,您不用着急,好了叫我就行。” 石同河搓了搓手,拿起钢笔,吸好墨水,写了两笔字,桌子上手机又响了。 他眉头锁起,叹了口气,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又舒展眉头接通了电话: “喂,小萧吗?” 电话那头,萧梦吟说道:“是我,石老师,王子虚已经拜访过您了吧?” “哦,他来过了。” “嗯……他找您是什么目的呢?” 石同河苦笑着说:“他稿子被《古城》刷了,过来找我兴师问罪呢!” “啊?他、他怎么这样?他找我的时候可没说是想找麻烦啊!我真不知道……没有弄得不愉快吧?” 萧梦吟语气里充满了遗憾与悔恨,光听她语气,都能脑补出她此时的痛心疾首。 “没事,我不怪他。”石同河说。 “我代他向您道歉。”萧梦吟郑重地说,“他这人是有点愣,心思很单纯,说好听点,心里只想着文学,什么别的都不管,说难听点,就是有点痴。但是他真没有什么坏心眼。他没有对您说特别过分的话吧?” “也没什么特别过分的。他也就是想让我给他道歉。” “呃……”萧梦吟一巴掌捂住了自己的脸,“他怎么敢的啊!” “没事,小萧,我不怪他,”石同河又重复了一遍,岔开话题,“感谢你帮忙漱秋润笔《昨日星》了,我今天又看了一遍,有些地方写得真好,一问他,都是你帮忙改的。” “应该的应该的,他悟性也高……” “就是最近啊,他突然又突发奇想,觉得《昨日星》还不太够表达完他的所有想法,所以想给这本书写个续作。” “是吗?” “写续作的话,我想问问,能不能接上去,跟《昨日星》一起算同一部作品投稿啊?” 萧梦吟吃惊起来:“您的意思是说,虽然《昨日星》已经入围翡仕提名了,但他再写一部续作,再连同续作一起,作为一个整体,一起投稿翡仕?” “嗯,就是这个意思,你理解能力很高。”石同河说,“他想写个三部曲。” 萧梦吟想了想,说:“这个还真是……史无前例,我也不太清楚。我想,如果您出马,去找他们说说,应该不至于不同意……不过,要注意他们的投稿截止时间。” “还有多久投稿截止?” “只剩下两个星期不到了。如果超过了截止日期,可能这件事会有点难度。” 石同河说:“那没事,只要让他赶在截止日期之前写出来,不就行了吗?他其实已经完成了一部分了。” “那,如果我再润色的话,没有足够的时间,可能……” “这次就不麻烦你了,哪能每次都麻烦你。行了,我就想了解一下这个,既然你说了,那我就知道了。” 挂断电话,石同河又和颜悦色地转过脸:“小梁,咱们时间可能有点紧迫,那就麻烦你多呆一会儿,得熬几个晚上,要多辛苦你一下。” 小梁又说:“没事的石老师,您平时那么照顾我,我还想找机会帮您的忙呢,能帮上老师创作的忙,我也很荣幸。” 石同河拿起笔,对着稿子涂改起来,一边笑道:“我也是很多年没拿笔写点东西了,要不是儿子非要我帮忙改……话说回来,我现在的水平,都未必比他强。” 小梁笑道:“您老当益壮,重新出山肯定震惊文坛。” 石同河看了她一眼:“我就不出山了,就帮儿子改改作文得了。” 说完,他表情严肃下来,一言不发,在稿纸上刷刷写下数行字。 小梁偷偷掏出手机,打开屏幕,把音量调到最低,开始回男朋友消息。 房间里静得只有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 半个小时后,石同河终于丢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指,叫道:“小梁。” 小梁起身,过来接了稿纸。石同河说:“你先打一段出来吧,后面我继续改。” 小梁点头,接了稿子去电脑前,揉了揉手,开始敲击键盘。 房间里响起稀碎的“咔哒”声,小梁敲了几行字,由衷地说:“石老师,您写得真好!” “是吗?是恭维还是真心话?” “真心的。”小梁情绪十分热烈,“光看个开头,就觉得这一定是一部好作品。文笔太有质感了。” “那我替漱秋谢谢你了。” 石同河拿起稿纸,从头阅读前文,读着读着,眼前开始一片模糊。 他摘下老花镜,伸手揉了揉眼睛。 年纪大了,这副残破的身体,用起来远不如当年那样得心应手。 这浑浊的眼球,总是漂浮着如同灰色柳棉般的飞蚊,稍微一动,就在眼前乱晃,让他把字看串到一起。他必须把手写的字号写得特别大,自己才能看清。 不光是眼睛,脑子也不好使了。写作耗的脑力是另一股劲,多年没这样使过,就迟钝了。现在它如同一台锈蚀的机械,运行时顿挫感严重,叮铃咣当乱响,还冒黑烟,没写两行字,就犯困。 就连手指上的肉茧,都变得软化了。他曾手写百万字,磨出厚实又坚硬的老茧,将手指锻炼的仿佛天生为握笔而生,如今娇嫩起来,手倒不像是自己的手了。 石同河仰头看天花板,眼前又是一片模糊。这回不是眼球不中用,是眼泪在作怪。 多大年纪了,还在熬夜写作。以前年轻时深夜孤灯一壶茶,多少次发誓成名后再也不写作了? 没想到这么大的年纪,还要吭哧吭哧赶时限交稿,重温旧岁月,还不能说是替自己写的。 儿子也不肖,耐不住性子陪他枯坐,要不然他就让石漱秋帮忙誊稿。现在不得不请文协里的小年轻来帮忙。好在是自己学生,靠得住,嘴巴严,可也得瞒着。 ……几分钟后,石同河回到桌前,继续笔耕。 他也没有资格抱怨,都是自己选的。 拿起笔是自己选的,扩成三部曲也是自己选的,这把年纪了,突然回头想再写一本中国版的《百年孤独》,也是自己选的。 名也有了,钱也有了,下场跟小年轻搏杀,面子上难看得紧。 可他不得不这样做。 搞关系,宴宾客,结交各路人,是因为他是文协主席,是文坛泰斗,是因为他是一个父亲。 但重新拿起笔,没有其他任何理由,只是因为,他是一个作家。一个写作的人。 想起刚才萧梦吟的话——“他这人……说难听点,就是有点痴”。石同河冷笑一声。 萧梦吟打电话来,看着像是撇清关系,其实话里护王子虚的意思也挺明显,他不至于听不出来。 她说她事先不知王子虚是来找麻烦的,石同河一点都不信。萧梦吟这样一个圆滑的人,不问清楚意图,肯定不会轻易帮忙引线。她处理人际方面的事,跟创作能力一样高超。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会为了王子虚说话开脱,这让石同河感到十分意外。 王子虚这人身上肯定有一些魔力,才会吸引到陈青萝、宁春宴、萧梦吟这样的人帮他。 但是萧梦吟帮忙说的话,在石同河听来,全都没有意义。 执笔写作之人,哪个不是带点痴? 当年和石同河一较高下各论短长争头条抢席位,天才作家名门才子,茫茫如同过江之鲫。 而今安在哉? 只余他一人,文坛寂寥,高处不胜寒。 许多年过去,激素水平消退了,新陈代谢已降低,欲望逐渐在岁月中消磨殆尽…… 但他的名字依然是石同河。 也许没人会知道,几十年前纵横文坛的那个执笔者回来了。 但拦在眼前的障碍,将会感受到几十年前落败者的怅惘。 …… “因为我就是小王子。” 王子虚说完这句话,坐在了窗台上,仿佛终于卸下了背负多年的枷锁。 房间里谁都没说话,就连最聒噪的萨特也沉默了,只留下时针的嘀嗒轻响。 良久后,安幼南才开口说话:“你是小王子。” 她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王子虚点头:“对。” “那我是秦始皇。”安幼南语气急促,“胡扯也要有个限度啊,你这不是还是把我当傻逼吗?” 王子虚说:“你是秦始皇也好,汉武帝也罢。我是小王子这一点无法撼动。就如同白鹿原的磊磊高土,是岁月作脚注的既成历史,你我都无法改变,能做的只有接受。” “……” 安幼南发现了一件事。 她发现,眼前这个男人的气质变了。 他本来是个——或者说本应该是个滑头的中年男人。现在却拥有着他不应该拥有的自信。 从衣着打扮上看这个人存款不超过20万,面对自己时的如履薄冰就恰如他的车在路上跟她的车并行,方向盘扭偏30度可能就要付出扭转人生级别的代价。 但是他却堂而皇之地自称技师,面对着不着片缕的她大谈哲学。她承认自己有那么一瞬间被他给骗到了,躺在spa室里还回味了一会儿刚才的对话,一个小时后才高呼上当。 在想清楚嫌疑人身份的那一刻,她也如现在这般震惊。也许当时要更震惊。当眼前这个貌似老实人揭开面纱,竟是个读黑格尔和阿多尼斯,用揉面的方式揉自己肩膀的人,再和小王子的印象重合,倒没那么突兀了。 “可是你怎么会是小王子?”安幼南说,“如果你是小王子,那你为什么要对一个翡仕文学奖孜孜以求?你随随便便就能赚到成倍的钱啊。” “这跟钱没关系,”王子虚双手合拢,“我在乎的是钱以外的东西。” “呵呵,这话只有有钱的人才有资格说。”安幼南冷眼打量了他一番,“穿廉价休闲西装的人说这种话,只会招笑。” 说完,安幼南又推翻了自己刚才一瞬间的感觉,点了点头,自己对自己说:“对,你不可能是小王子。” “在你心中,小王子是怎样的人?” “至少是个不缺钱的人。” “你觉得我缺钱吗?” “你确定想听我的想法?” 王子虚跳下窗台,走到安幼南身边,背着手围着她踱步了两圈,最后站定在她面前。 安幼南眼睛一闪不闪地跟他对视,似乎在比谁先会退让。 “我这件廉价西装,你知道多少钱吗?”王子虚问。 安幼南翻了个白眼:“我怎么知道?我对1万元以下的消费品价格不敏感的。” 王子虚伸出手,捏起了她的羊毛绒衣领,安幼南吓得眼睛猛猛眨了两下。 这个行为放在平常已经算严重侵入她的私域,但安幼南只是后退一步,并微微偏过头。 “你这件衣服是什么牌子的?” “brunellocucinelli,”安幼南用标准的意大利语脱口而出,“别问我价格,我买衣服从来不看价格。” “很好,你看,我们都不知道对方身上的衣服需要多少钱。在消费主义的意义上,两件衣服殊途同归,就好像这个房间里的你我,如果忘掉所有身份,就只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而已。你穿上这件衣服,无论多贵,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只有脱了它,才对我有意义。” 安幼南的脸微微发红:“但是对我来说有意义啊。” “有什么意义?” “会让我更自信。” “你对自己的身体不自信吗?” “怎么会?” “那你为什么需要一件衣服来给你增加自信?” “你这是在诡辩。” 王子虚丢了她的衣领,回到椅子上坐下,双手合拢,跷起了二郎腿: “这不是诡辩,因为我不需要昂贵的衣服来给我提供自信。在我眼里,一件贵的衣服和一件廉价的衣服在功能性上没有差别,所以我不需要那么多的钱。” 安幼南嘴角勾起一抹微笑:“但是在别人的眼里有区别,而且区别很大。” “我为什么要在意别人的目光?” “每个人都必须活在别人的目光里。你为什么可以不在乎别人的目光?” “因为我是小王子。”王子虚说。 因为是小王子,所以不需要在乎别人的目光。反倒是安幼南,她才需要在意小王子的目光。谁让她想找小王子呢? 安幼南有些挫败感,她很少在嘴巴上输给别人,因此心里有些不爽。她想了想,随即笑了,摊手道: “因为你不在乎钱,所以你是小王子,因为你是小王子,所以不在乎钱。你这是循环论证。我就说你是在诡辩。” 小王子说:“她太高傲了,必须击溃她的自信。” 萨特说:“喂喂,她只是个小姑娘,你怎么这么恶趣味?” “只有击溃她的自信,才能掌控对话的流向。” 王子虚闭了闭眼睛,然后又睁开:“你在追求什么?” 安幼南一怔:“怎么又问我?” “或者说,你在恐惧什么?” 安幼南身体一震。 “你穿着高奢品牌的顶级羊绒毛衣,住在这座城市里最好的小区,你的存款一辈子花不完,你的脸陈设在这个国度的高空中,大家都喜欢你。可是你挖空心思,通过各种手段找我。你在恐惧什么?是什么在逼着你?” 安幼南脸色有些发青:“这些不用告诉你吧?” “但是我可以告诉你。”王子虚说,“小王子的诞生是一个错误,我一直到现在都在为了弥补这个错误而付出着代价。 “因为我对自己的认知不是小王子,即使小王子的成就再闪耀,我也觉得与我无关,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事情,我并不在乎。就如同你并不在乎你的毛衣。 “你拥有的一切,都足以让这个世界上99%以上的人羡慕,但你却不在乎。你和我一样吗?也追求着另一个让你觉得体面的身份?” 安幼南眼睛里似乎有泪花闪动,但光芒转瞬即逝,她咧开嘴笑了:“你一直这样吗?交浅言深,跟刚认识的人说些很冒犯的话。” “小王子的工作就是这样啊。”王子虚跷起二郎腿,手枕在脑后。 “小王子的工作不应该是逗女生开心吗?” “小王子的工作是真正走进女生的内心。” 安幼南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天,说:“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小王子被那么多女生痴迷了。” 王子虚说:“这话的意思,应该不是你有些痴迷我了吧?” “当然不是。” 安幼南说完,又说:“不过我有些认可你了。你是小王子,那么,你读哲学,读诗,还揉面,都是真的咯?” “除了揉面。” “那你作为一个没有揉过面的技师,按摩手法还挺舒服咧。” “多谢夸奖,但我这辈子不会再去当技师了。” “趁这个机会,来谈谈合同吧。” 安幼南转身,从书柜里找出一份合约,丢到了檀木桌上: “我想要你。不,应该说,我们想要你。” 第68章 铁月亮(8600字) 安幼南拖了把椅子,搬到王子虚身旁坐下,膝盖几乎跟他的膝盖碰到一起,翻开合同摊在腿上: “考虑到你可能在宁春宴那里把我的计划听了个七七八八,我就长话短说了。我给你的合同格式参照a类网红……” 听到“a类网红”几个字时,王子虚的脸皮抽动了一下,安幼南捕捉到了他表情的变化,接着往下说道: “……参考a类网红的制式合同,除了直播这一块不涉及,其他方面一致,然后是在具体数字上,我决定给你改改——” 她拿起笔,把合同上“签约金”这一行的“500万”划掉,改成了“650万”,接着,又把“出场费”这一栏的“20万”,改成了“26万”。 改完后,她盖上笔盖,扬起脸,盯着王子虚的眼睛:“我给你这个数。” 萨特又在身后聒噪起来:“答应她!答应她!答应她!” 王子虚没有理萨特,对安幼南说:“我有一个问题。” “请问。” “为什么主动加钱?” 安幼南嘴角撇出一抹微笑:“你比我想象中形象要好一点,这有利于我们的品牌形象,所以给你加钱。” “你想象中我的形象是怎样的?” “马保国那样。” “所以,你觉得我的形象比马保国要好30%?” “对。” “我没有对马老师不尊敬的意思,”王子虚说,“我虽然不是什么帅得掉渣的帅哥,但30%有点少了吧?” “是吗?你是这么觉得的吗?” “我觉得起码也得有35%吧。” 安幼南终于绷不住,捂嘴笑出声。 “那既然这样,我再给你提一提吧。” 她打开笔筒,“咯咯”笑着把合同上的“26万”改成了“26万5千”。 改完,她又扬起脸看着王子虚的眼睛,挑衅式地问:“这样合理了吧?” 安幼南当然是在开玩笑。从刚才回过神后,她眼睛里的惊喜之意就藏不住了,她其实对王子虚的形象相当满意。 就好比网友见面时发现对方的照片不仅没p,人还比照片更好看一点。她现在就是这个心情。 王子虚说:“稍微合理了一点。尽管我认为,用金钱来衡量长相是比较庸俗的行为。但是确实是稍微合理了一点。” 安幼南又笑了,眼睛眯起来。她对他说:“想不到我们还能聊得挺投契。既然时机这么好,要不,我们今天晚上就签个意向合同吧?” 萨特从背后靠近王子虚,在他耳边嘀咕道:“谈成这样就可以了吧?我看人家挺有诚意的,答应了吧。中国不是有句古话吗?叫‘待价而沽’,现在价已经到位了,还等什么呢?” 见王子虚无动于衷,萨特急了:“左子良都已经打算把股份卖了,你还犹豫什么呢?人家都没念着你,还还在讲什么义气?赶紧跳槽啊!跳晚了身价可是要贬值的!” 安幼南看他还在犹豫,又道:“小王子老师,热度不会永恒持续,即便是少数几个长红的明星,也需要不断买热搜、上节目,这样才能将自己维持在人们的记忆里。 “你到目前为止,只给观众们留下了一个代号,和一堆文字。这些其实是很容易被遗忘的。抓紧点吧,最好今天晚上就把意向合同签了,也许明天我就会改主意。” 终于,王子虚说话了:“我可以和你合作。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安幼南露出微笑:“请讲。” “我不以小王子的身份和你签合同。”王子虚说,“我也不以网红的身份签合同。” 安幼南脸色变了,皱起眉,关上了手里的合同:“这个条件我无法理解。我们要的就是小王子这个身份,你不以小王子的身份合作,那还有什么合作必要呢?” 王子虚说:“如果要解释的话就是,我会以和文暧的合作方式,来同轻言合作。我在文暧那边是怎么做的,在你们这边就怎么做。” 安幼南叹了口气:“小王子老师,我刚才说的你听懂了吗?热度是需要维持的!我们讯易这边的平台优势就是够大,渠道够多,不用局限于文字。 “你到我们这里来,有无数的上综艺、上热搜的机会,我们还有专业人士帮忙营销造势,我们可以把你打造成明星,让你的热度更上一层楼。我不理解为什么你不愿意。” 王子虚盯着她瞧了一会儿,说:“你先冷静点。” “我很冷静。” “观点不同很正常。我和你的意见分歧就在于,我认为,热度是廉价的,而文字本身是宝贵的。” 安幼南反驳:“文字是廉价的。” “看来我说服不了你。” 安幼南双手抓紧合同的纸页:“不知道你有没有学过传播学,文字只是符号而已。人民群众没有那么文艺,能够对文字念念不忘的,也就只有那些精力旺盛的大学生。 “等到时过境迁,大浪淘沙,能够被人记住的也就只有一个个面孔。你能记住梁朝伟、周润发的脸,你会记得住他们的台词吗?在传播学的角度,文字就是廉价的!” 王子虚说:“周润发演过《让子弹飞》,那电影里的台词我就能全都记住。” “那是因为你记性好。” 王子虚说:“我就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能回答上来,我就跟你走。” “你问。” “轻言被讯易收购后,有这么大的平台,为什么还是干不过文暧呢?” 安幼南一时语滞。 过了会儿,她才开口,说道:“那是因为你还没有来。我们轻言缺乏核心竞争优势,也缺一个宣传点。” “并不是。你们轻言缺的是优质内容。”王子虚俯身跟她说,“文暧也没有什么狗屁宣传点。小王子的名声都是别人帮忙传播的,我自始至终都只是个写字的。” 安幼南终于有些动摇,问道:“你在文暧是怎么做的?” “写脚本。每天两篇。” “就这?” “就这。”王子虚说,“如果说还有别的,那就是我还培养了几个人,帮我写脚本。” “我不信。”安幼南说。 “你不信那我也没办法。” 安幼南眉角跳动了两下。王子虚说的这是标准渣男句式,虽然内容上无关,但她还是感到十分火大。 “你都这么火了,你本体还发表了一篇超长篇《获得》,你还亲自写脚本?还每天写??怎么可能呢!” “听起来确实难以置信,但是事实就是这样,我也没有办法。” 王子虚的表情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但看上去又不像是假的,这让安幼南彻底迷茫了。 沉默着思考良久后,她终于咬了咬嘴唇,说:“好,那我们就试试。” 她站起身,到书架那边去,从一大堆文件资料中翻找,最后抽出一叠纸来,放在王子虚跟前。 “这个是我们提供给内容创作者的制式合同,按字数收费的那种,版权这款我全给划掉,我们只计件收费。每天两篇脚本是吧?一篇我给你……” 她将笔杆顶在嘴唇上,想了想,有些拿不准具体数字,于是问道:“你在文暧拿多少钱?” “我是文暧的股东。” 这才比较合理,安幼南不感到意外。她挠了挠头,最后道:“行吧,那我给你一篇算1万,每个月不少于50篇,上不封顶,当然,质量要过关。行吗?” “噗——” 坐在王子虚身后的萨特喷了出来。 一篇1万,如果按照每天两篇来算,一个月就是60万。这就已经比王子虚的工资加股份分成合起来都多了,还不用担风险。 这安幼南还真是不把钱当钱啊! 安幼南又说:“我先跟你签一个月,如果效果好,后面还可以续签,如果没有效果,那我们的合作可就结束了,你看如何?” 对于讯易来说,这个合同其实用不着付出什么。相比起综艺、热搜、营销来说,单篇1万的稿费不值一提,也就是说没有花什么成本。 不花成本就挖到了竞争对手的核心角色,对于她来说是纯赚。唯一的问题就是对方是股东,有着出工不出力的风险。但她觉得风险可控。 王子虚点头:“行。” 萨特终于松了口气。 安幼南在合同上改了几笔,道:“行,那趁着我们都后悔之前,我们先签个意向合同吧,把双方意见固定下来。” 王子虚说:“我看看合同。” 安幼南把合同递给他,王子虚翻阅起来,安幼南也松了口气,舒服地靠在了椅子里。 “我也不知道我这个决定对不对。严格来说,给你这个合同已经超出我的职责范围了,但我在讯易有一点超出规格的权力。所以我需要你给我一点保证,不然我们内部的事务处理起来很麻烦。” 王子虚一边看合同,一边问道:“其实我觉得很奇怪。你不是讯易的形象代言人吗?为什么你还能负责这么大资金的工作?” 安幼南挑起眉毛:“瞧不起我?觉得我只是个花瓶?” “没这个意思。我只是对你的身份感到好奇。” “不许好奇。” “我是对你身上的谜团好奇,而不是对你本人好奇。” “那更不许了。”安幼南笑嘻嘻道,“对我本人好奇我允许了,但挖掘我的谜团是不允许的。” 王子虚轻轻笑了笑,没有回答。 翻了一页后,他问道:“你们跟左子良是怎么谈的?” 安幼南一愣:“左子良?” “开诚布公地说,我看到左子良跟你们签的意向合同了。”王子虚一边看合同一边说,“他打算卖掉文暧吗?” 安幼南眉头微微一皱:“他什么时候要卖掉文暧了?” 王子虚猛然抬头:“没有吗?” “我不知道你哪来的信息源,但是就我知道的是没有的。要是左子良肯卖掉文暧,我何必还要辛辛苦苦跟你周旋?” 顿了顿,安幼南又说:“不过,我们倒是见过面,达成了一些行业内龙头之间的君子协定,算是备忘录。他这人跟你一样,脾气硬得很,脑筋又耿。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王子虚感到背后一阵冰凉,手里的意向书掉到了地上。 他捡起来,随后意识到,自己完全误会左子良了。 他是在以为左子良要把公司卖了的前提下,才会想到要跟安幼南谈的。如果左子良没有背叛他们,那这个前提就不存在了。 从收益上看,跳槽后确实能赚更多,风险更小,但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不跟左子良谈谈,就擅自离开,这违背了他做人的原则。 王子虚把合同还给了她:“对不起,我恐怕签不了约了。” 安幼南坐直身子瞪眼:“为什么?” “左子良没退,我也不应该另谋他处。我不能这么不讲义气。” 安幼南跳了起来,握紧拳头,像玩具被没收的小孩子那样蹦起来手舞足蹈:“气死我啦!” “对不起。”王子虚说。 “你们是不是有毛病啊!一个个都这样!浪费我的时间,浪费我的感情!” 对于讯易这个巨无霸来说,安幼南这个负责谈判的形象代言人此时有些失态了,考虑到她比王子虚小整整8岁,倒也能让人理解。 但不得不说,王子虚此时的愧疚是真心的,他又说:“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安幼南寒着脸坐下,语气生硬,“那看来你跟左子良一样,都是打定主意跟讯易对着干咯?” “那是左子良的工作范畴,我说过,我只是个写字的。如果他要跟讯易对着干,那我要考虑的,只有写出能够干翻讯易的脚本。” 安幼南气笑了。 “那跟讯易作对的后果,你心里也清楚喽?” “成年人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行。” 安幼南收起所有合同,一张一张地撕得粉碎。 “那我们没有什么好谈的了。你走吧。回去记得告诉你们股东,做好应对讯易全面开战的准备。” “……” 王子虚自然没有被她吓住。讯易公司本来就没有过给竞争对手留活路的历史。就算安幼南不放这个狠话,两家赛道完全重叠的公司也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他只是有些哭笑不得——石同河与安幼南,两边都是豪宅,两边都是得罪不起的大人物,两边都曾开出完美的条件。 但两边他都不得不拒绝了。 不管怎么看,他王子虚都是凶多吉少。 他再次跟安幼南道歉,然后,转身准备出门。 “站住。” 王子虚回过头。 “我们之间的事情好像还没完吧?”安幼南脸上依然寒气森森,“先前你跑到水疗室偷窥的帐,我还没跟你算。看在你小王子跟我们合作的面子上,我才愿意不计较,现在你不跟我合作,难道想跑?” 王子虚转过身,朝她走过来,伸出双手。 安幼南问:“你干嘛?!” “那看来只能逮捕我了。”王子虚说,“你报警吧。” “你以为我不敢报警是吧?你以为我舍不得把小王子弄进去蹲着是吧?” “没有,我认真的。”王子虚说,“从现在的情况看,我想不到有什么除了坐牢以外的解决办法。” 安幼南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天,然后又气笑了。 “可不会让你坐牢那么简单。” 她大马金刀在椅子上躺下,高高地翘起腿,道: “你不是会按摩吗?哲学大师,你来给我把上次没按完的摩给接着按完吧。” 王子虚一头雾水地摊开双手。 “来啊?”安幼南拍了拍腿,“你之前不是挺会说吗?现在又装起来了?” 王子虚完全跟不上她跳脱的思路。 这女人完全想一出是一出。 “来,快来,我还想接着听你讲诗呢。”安幼南又拍了拍椅子,“小王子对着我自吹自擂了一通,又拒绝了我的邀请,我还不能验验成色了?至少让我知道你是个什么对手吧?” 安幼南理由说得好听,但怎么看,都是这位小富婆内心中黑暗的一面露出来了。 王子虚问:“如果做了,咱们的事能算两清吗?” “你要是能让我满意,那我就不追究你的责任,行吧?” 王子虚叹了口气,走到她身后,却被她拍开了手。 “过来,前面来,按脚。” 她用脚把旁边的矮凳勾过来,随后手指一勾,把两双袜子脱下,扔到地上,轻飘飘的,像两只白色小蛇的蛇蜕。 “用心点哦,不然别怪我蹬你。” 王子虚半蹲下来。 安幼南有一双足弓弧线曲度很高的脚,脚掌心是白的,前脚掌和脚后跟是红的。因为天气干燥,脚底有一些如同掌纹般纵横的纹路,边缘十分平整。足趾很长,每个足趾之间都很分明,从足趾的缝隙之间,他看到她的眼睛凄寒闪烁。 对着这双脚,王子虚很诚恳地问:“那请问我该怎么谈诗呢?” “谈诗就是谈诗,就像你上次那样谈。” “那我就说说李白吧。” 于是这只脚就毫不留情地刷新在了王子虚脸上。 “我要你谈的当然是我不知道的诗,不要像糊弄小孩子一样糊弄我。明白了吗?” 王子虚没有说话。他左边眼睛被脚趾踩着,安小姐轻轻一弯脚趾,能把他眼珠子抠出来;脚后跟则落在他的嘴巴上;中间的鼻子被蹂躏得失去形状。他甚至都不愿意呼吸。 好在她的脚没什么汗,干燥,没硬皮,没硌得脸疼。要是那种粘腻湿滑的汗脚,再让他闻到什么气味,那他简直想死。 “点头?”安幼南霸道地说。 他点头。 安小姐收回了脚。 王子虚不知道这位安小姐的阅读量,对这“不教而诛”的行径,也不好发出抗议。他将双手移动上去,说: “既然你想听不太熟悉的诗,那就从国外诗人讲起吧。” “嗯。”安幼南躺在椅背上,哼唧了一声。 “除了阿多尼斯,我喜欢的还有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王子虚说,“他是20世纪西方最好的诗人之一。他的诗有种雕塑般的美,温柔、沉默、亲切、孤独。他的语言已经突破疆界,触碰到天穹,如谛圣音。 “‘夏天盛极一时。把你的阴影置于日晷上,让风吹过牧场。让枝头最后的果实饱满;再给两天南方的好天气,催它们成熟,把最后的甘甜压进浓酒。’ “‘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在林荫路上不停地徘徊,落叶纷飞。’” 王子虚将双手大拇指放在那脚心,先是轻轻摩挲,接着缓慢用力,感受到双脚主人身体的僵直,又放松,然后用平均的力道搓揉着涌泉穴。 “里尔克喜欢玫瑰。他写玫瑰像眼睛,‘凝视的玫瑰,开放了又谢落了’。 “1929年的某天,一位朋友去看望里尔克,他去花园里摘下一朵白玫瑰赠友,手指被玫瑰的刺扎破,发生伤口感染,直至死亡。20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之一,死于白玫瑰。” 安幼南扬起了头:“真的?” “真的。” “简直像情节一样。”安小姐评价道。 “是啊,”王子虚说,“知道茨威格吗?写《人类群星闪耀时》的茨威格。他和里尔克熟悉。他评价,里尔克是个纯粹的诗人。” “何为纯粹的诗人?” “纯粹的诗人就是,活着就是为了写诗,为了更好地写诗,写更好的诗。 “他有一双如玫瑰般闻名的蓝眼睛,茨威格因此第一次见面就认出了他。那双深邃、明亮、纯净的眼睛,如同盛开的玫瑰般阖上。他的墓志铭上写着: “‘玫瑰,呵,纯粹的矛盾,乐意在这么多眼睑下,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睡梦’。” “唔。” 安小姐轻哼一声。不知她对这段诗歌故事是否满意,无论如何,王子虚要讲下一段了。 “很遗憾的是,里尔克并没有像叶芝和艾略特一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们两位同样是伟大的诗人。也因为如此,里尔克不像另外两人那样出名。 “还有一位差点没有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南美诗人,聂鲁达,我下一个就要说他。” “好!”王子虚身后的萨特鼓掌。 安幼南说:“得了就得了,没得就没得,什么叫差点没得?” “别急,我接下来就说。聂鲁达的诗的永恒主题是爱与革命。他关心人类,关心国家。如同闻一多先生说的,诗人最主要的天赋是爱,爱他的祖国,爱他的人民。 “他的情诗也十分动人。即使经过了翻译,丢失了许多语言要素,也依然能够触动心灵。看了让人想恋爱。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已远去。 “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无法触及你。 “如同一个吻,封缄了你的嘴。 “如同所有的事物充满了我的灵魂, “你从所有事物中浮现,充满了我的灵魂。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好像你已远去。 “你从远处听见我,我的声音无法触及你。 “让我在你的沉默中安静无声。并且让我借你的沉默同你说话。 “你的沉默明亮如灯,简单如指环, “你就像黑夜,拥有寂寞与群星。 “你的沉默就是星星的沉默,遥远而明亮。” 尽管房间里有暖气,安幼南的脚还是开始变得微凉。王子虚想,既然如此,何苦要脱掉袜子。好在不臭。 他将手掌尽量覆盖上去,手感受到脚的冰凉,脚感受到手的温暖。 安幼南让诗歌的余韵,在空气中回响了两个小节,随后才慢慢地说:“男人都喜欢女人闭嘴吗?听到说话就烦?” “也可以这么理解。” “你以为女的就不烦了?我爸就挺烦我妈的,我妈也烦我爸,背地里老跟我吐槽。我爸倒是不跟我说什么。他也写诗。” “你有一个很幸福的家庭。” “你是从哪里听出来这幸福的?!” “在我听来挺幸福的。我从小爸妈就离婚了。我只有爸,不怎么见到妈。” “……你还没说聂鲁达怎么差点没得诺贝尔文学奖。” 王子虚说:“聂鲁达是个天才,19岁就发表了一炮而红的成名作《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但他迟迟没有获奖。到了1964年,萨特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拒绝领奖……” 说到这里,王子虚背后的萨特捂住眼睛:“oh!no!” “他拒领诺奖的原因其中之一,就是聂鲁达也没有得奖。这让左翼的萨特怀疑,诺奖的倾向不对。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直到今天还有人在讨论。 “就在萨特拒绝领奖三年后,也就是1971年,不知道是萨特的抗议有了效果,还是因为聂鲁达的好友阿连德在1970年上台当选智利总统,聂鲁达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安幼南的表情显示出似懂非懂,说:“所以,他还是得奖了,萨特白找倒霉了。” “并不是。”王子虚说,“后来,经过历史文件解禁,人们发现,聂鲁达早就获得了多次诺奖提名,只是因为他的政治倾向,多次遭到否决。因为他是智利共产党啊。” “哦——”安幼南扬起头,“那诺奖有问题。” 王子虚不置可否:“我之所以说‘差点没得奖’,就是因为,在他获奖仅仅两年后,皮诺切特发动军事政变,阿连德政府垮台,作为阿连德的好友,聂鲁达离奇死亡。” 安幼南沉默了。 “关于阿连德的事,你可以去看小约翰可汗有关智利的那期视频。” 安幼南打了个呵欠。 “好了,我懂了。下一个,讲点国内的吧。” 王子虚感觉,自己就好像在《一千零一夜》里面当搓脚女工,安幼南就是那个大王,一天给她讲一个故事。 “国内的现代诗人,顶尖的,当然就是北岛、顾城、海子等等,现在在世的新近出名的,还有一位余秀华。但是我想给你讲的,是一位不为人知的诗人,许立志。 “许立志是福土康的一位流水线工人,只有一本诗集《铁月亮》,他的诗充满着绝望。‘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他们把它叫做螺丝’。这种真实的残酷让人临卷无言。” 王子虚改变手型,用虎口下方比较厚实的手掌部分接触脚心,大拇指伸手往前推。脚背光滑,脚趾在他的手用力下改变着阵形,如同一连串跃动的音符。 “‘我谈到血,也是出于无奈。我也想谈谈风花雪月。谈谈前朝的历史,酒中的诗词。可现实让我只能谈到血。’ “‘血源自火柴盒般的出租屋。这里狭窄,逼仄,终年不见天日。挤压着打工仔打工妹,失足妇女异地丈夫,以及白天为生活而奔波,黑夜里睁着眼睛写诗的我。’ “也许他并没有摸索到语言艺术的边界,但震撼人心的是血肉模糊的凌厉现实。我知道这位诗人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死于坠楼,可能是自杀。现在接近10年过去了。现实可能好了一点,也可能没有。” 座椅上,传来均匀而细微的呼吸声。王子虚缓缓站起身。安幼南已经睡着了,头耷拉在胸前。 王子虚苦笑。在谈到底层时,权力总是容易睡觉。他蹑手蹑脚,轻轻给她盖上一层毛毯。然后缓身出门。 出门,关门。一转身,就迎上了目光闪烁的段小桑。 “小南呢?” 王子虚指了指门里,说:“她睡着了。” 段小桑不信。她走进屋里看了眼,然后再走出来,眼神变得更加奇怪了。 “你们到底谈了什么?” 王子虚看了眼手表,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孤男寡女在一间屋子里呆了半个多小时,出来的只有一个男的,女的睡着了…… 无论从哪个角度怎么想,都十分可疑。可疑透了。就好像一条蛇叼着一枚血红的苹果缓缓游来。 但是王子虚也不想解释。他只说:“我们谈了诗。” “诗??” 王子虚说:“我该告辞了。” 段小桑只能放他走。 王子虚走到门口,她走上来,说:“我们交换个联系方式吧。” “好。” “你是小南的朋友,那也是我的朋友,以后有版权运营方面的问题,可以问我。” “好。” “我觉得你跟小南挺搭的,你们俩给我一种相似感。” “啊?” 王子虚感觉她感觉得完全没道理。在他心里,安幼南像个大号的叶澜。 段小桑冲他眨了眨眼睛:“你们身上都有种挺相似的劲儿。具体是怎样的我说不上来,但是真的很像。” 告别段小桑后,王子虚下楼,找到那个司机,司机把他送回了家。站在小区门口,他恍如隔世。 回望夜空,天边月如勾,幽暗淡光。不知是否铁做的。 同样是月亮,杜甫写的月亮就不如李白有名的那么多。 杜甫的月亮有几只?“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还有“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还有吗?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算不算? 王子虚嗤笑一声。自己笑自己。 上楼。回家。 李白有李白的月亮,杜甫有杜甫的月亮。值得庆幸的是,许立志也有了自己的月亮。尽管是铁做的。 在文学的角度,此时许立志得以和任何伟大的诗人比肩。他会记住他。文学的意义就在于此。关心文学就是关心人类。 进入客厅时他发现,电视机还闪烁着幽暗的光芒,寂无人声。走近沙发一看,叶澜已经睡着了。 可能是因为冷,她蜷缩在沙发上,穿着黑色打底裤的修长长腿折叠着缩在胸前,光着脚。 尽管王子虚刚才刻薄地想安幼南就是个豪华版叶澜,但叶澜可不是丐版安幼南。怎么看,她都更可爱一些。 除了脚的部分。叶澜长得太高了,脚很大。安幼南的脚要小巧一些。他不是喜欢小脚。单纯从美学上讲,安幼南那个足弓优雅的小脚很漂亮。像个精致的瓷器小鸽子。 王子虚费劲把她抱起来,放回她自己卧室的床上,盖好被子。又把客厅的电视机给关了。叶澜全程没被吵醒。 元旦快乐·年终总结·请假 2024年对我来说是波澜壮阔又奇奇怪怪的一年,这一年里,我火了好几次,但火的原因大多都奇奇怪怪的。 刚开这本书的时候,长达两个星期,我的追读都达不到50。编辑问我,你还坚持得住吗,我说没事,我单机写到100万字。 我是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的。因为我这本书基本上违背了有网文以来的所有经验,能活下来天理难容。 我当时想反正我不差钱,用我扎实网文理论和杂而不精的阅读经历做基础,就当丰富一下网文种类,写本书告慰自己也行。 其实我也没打算真单机写到100万字——我对网文的理解、眼光的毒辣、丰富的经验告诉我,顶多单机写到50万字就会火。到时候来个风向标就起飞。 结果刚说完这句话没两天,写到第一个大高潮,被大门zrr发动态一推,当天就爆了,追读翻了10倍,第二天追读翻了20倍,一下子上什么推荐都有资格了。 过了一段时间,有个读者在评论区建议我不要写女角色。很多作者都很雷读者给建议,我不雷,但也不接受建议。 因为我是写后宫文出身的嘛。我不光要写,我还要写很多。 我上本书写了10个女主20来个女配,就是拿来锻炼自己写各种女角色的能力的。练出来了不让我写,不如让我死。 我跟ta说,成年人,学会换台,别支配。 结果那个读者直接把我挂贴吧了。 但没想到的是,贴吧里的人本来就不忿什么女频侵入男频云云已久,都是在骂ta的。反而我这本书上了起点热搜。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小说上架当天,有个读者跑到聊天群里套我话,说我运营官在评论里卖腐,让我管管。 我说,成年人,不要二极管思维,要用宽容的眼睛看世界。 然后ta又把我给挂了,挂得全世界都是。 正如先前所说,大家都很不忿什么女频侵入男频云云,又过来集体给我的书刷差评,我又上了起点热搜。 同一个人,同一本书,同一个理由,用完全相反的方式火了两次,简直嘛莫名其妙。 当时我很不爽,就跑到某乎答题,我写了一篇关于论证“张无忌玩明日方舟”的雄文,解释为何张无忌当时要在绿柳山庄玩赵敏的脚脚,突然爆火。 当时很多人都说哇简直有辱斯文,这人怎么这样。我当时惶惶不可终日,感觉文青人设要崩塌了。 过了俩月,我又写了一篇解释“日寒月暖”和“月寒日暖”的文章,突然又爆火。 就在我心想文青人设终于立稳了时,我在聊天群里跟人瞎聊,解释为什么我的头衔是“七代目”(因为被踢出去6次)。 结果聊天记录传出去,毫无征兆地又火了。 妈的,就这次火得异常出圈,现在我出门,别人跟我打招呼都是“七代目”。 就在我以为今年快要平稳结束,前两天,29号,我在某乎写了我是怎么找富婆咨询香水问题的(就前几天安幼南以诗会名义送王子虚的那瓶大写檀香)。 又火了。 大家都很关心富婆的事情。 没人关心我。 尽管莫名其妙火了这么多次,但大概很少人知道上述几个都是我,而且自始至终贯彻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的传播学原则。 这本书嘛成绩也没受什么影响,一直稳如老狗。七代目最火的那几天,早上起来一看收藏还掉了10个。 自从手术过后,受身体影响,我的状态屌差。但聪明的读者应该发现了,我最近状态已经慢慢回来了,只是还做不到稳定日更。 新的一年里,我希望能够恢复到日更状态,努力写得更好,将这本书写到180万字。 我喜欢起点,因为作者和读者的关系,就是我写你们看的关系。很简单。 我刚好是个比较简单的人,每天写书,赚点钱维持生活,然后再写书,就足够满足了。就算天塌下来,我想的大概也是更新怎么办。 所以我喜欢起点。我喜欢这里的读者们。不包括那些骂我的。骂我就反弹。 祝大家元旦快乐,新的一年里能够心想事成。我的嘴开过光,很灵的。不信问老读者。大家可以都来沾沾好运。 沾完好运了吧?那,昨天我一口气写了8000字,现在脑子也有点晕。综上所述,七代目今天要请假。 第69章 飞扬跋扈为谁雄 王子虚走后,留在房间里的气味名叫可疑。 段小桑站在门口,品了一下他这人的举动。突然感觉有些捉摸不透。 一开始感觉他就是个普通文艺青年,和她以前见过的那些文协油子没什么区别,在自视甚高方面尤其如出一辙。 她说了一通铜臭味的东西,明显能从对方的眼睛里面看到渴望,可没想到居然又那么难缠,意志坚定得很矛盾。 但真正让她猜不透的是安幼南的态度——究竟是谈什么诗,才能把人谈到睡着? 有些放心不下,她又轻手轻脚地推开书房的门,安幼南的姿势跟她刚才来时没变,看来不是装睡。 一些富有想象力的场景突然在她脑子里作怪——名侦探柯南、金田一之类的密室剧情,某人走了,留下一具尸体——突然她就没安全感了。 她走到安幼南身旁,凑近了一看,挺好,还有气儿。呼吸均匀,表情平静,脸上甚至挂着一丝温馨的微笑,就好像睡前经历了一些美好的事。 匀称的双腿交叠,一只纤细的手腕搁在腮边,两颊粉扑扑的。该说不愧是讯易的形象代言,光是睡在这里,都跟小蛋糕一样充满香甜诱惑力。 段小桑颇为感慨,讯易这种狼性企业,乱七八糟的人很多,亏得她有那样的身份背景,否则像她这样一点防备都无,在那种地方早被豺狼叼走了。 段小桑想去给她抱一床被子盖上,一转头,瞥到地上两条白色小蛇蜕,心头一惊,抵近一看,原来是安幼南的袜子。 这就更可疑了……不对,这就更合理了。 她决定,还是把安幼南叫醒。 “小南,小南,醒醒。” 被摇醒后,清梦遭扰的女人表情相当不爽,拿眼睛看着她,用眼神谴责她。 “你没事吧?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小王子呢?”睡得昏头胀脑的女人说。 “你梦还没醒啊?不是你在问他小王子的事么?对了,你问出来没?” 安幼南的视线慢慢对上焦,眼睛清明起来,问:“王子虚呢?” “走了。” “几时走的?” “走了有10分钟左右吧。” “你怎么不叫我?” “你当时睡得很香。” “你应该叫我的。” 安幼南说完,从椅子上跳下来,光着一双脚,在地上找拖鞋,囫囵穿进去,去酒柜给自己倒了杯果汁。 “你问出来没?”段小桑追问。 “问什么?” “小王子啊!你刚醒不是还在念叨么?” “哦。” 安幼南如梦初醒地应了一声,眼睛在眼眶里不停转,良久,才接着说道: “问出来了,但等于没问出来。” 段小桑眨巴着眼:“什么意思?” “唉。” 安幼南叹了口气,十分惆怅地喝着果汁,这关子卖得段小桑急死了,就好像喝奶茶的时候第一口吸管就被珍珠堵死。 “小南,好不容易才查到的线索,说好的结果共享给我呢?” 安幼南伸手按在她肩膀上拍了拍:“别急。我在思考。” “你到底在思考什么呀?” 安幼南嘬着吸管,好一会儿才说:“我有了小王子的联系方式,但一瞬间就跟对方闹掰了。” 段小桑如同奶茶吸管终于通畅,连声道:“那把他联系方式给我,我就不信我没办法打动他。” 安幼南只是摇头:“不行,你打动不了他。” “我打动得了。” “你打动不了,我都打动不了。” “让我试试。” “别吵,我在思考怎么对付他。” 安幼南自顾自走开,站到落地窗前,看着窗外幽幽夜景,语气幽幽地说:“他主要是不差钱。” “小王子不应该穷。” “不,他很穷。但是他不差钱。不差钱和穷是两回事。” 段小桑问:“他是个怎样的人?” 安幼南扑闪着眼睛想了想,说:“倔强,闷骚,像个没长大的中年人。” 段小桑颔首。然后又问:“帅不帅?” “还可以。至少我不讨厌。露脸的时候化化妆不至于掉粉。” “你怎么感觉好像亲眼见到真人了?” “没有。” 安幼南否定地摇摇头,面部波澜不惊地对她说:“冷知识,这个世界上有种东西叫照片。” “所以什么时候给我介绍他?” “等等吧。等等吧。现在给你介绍他,只会打草惊蛇。” 安幼南若有所思,她已经完全清醒了。段小桑在背后巴巴地望着她。 可怜的段小桑,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没有什么打草惊蛇。蛇就是草,草就是蛇。 “王子虚的作品,必定入围翡仕对吧?然后今年的翡仕奖,可能会加入国家典藏对吧?” “嗯,怎么了?”段小桑不懂她为何突然又提王子虚。 安幼南淡淡一笑。 王子虚想拿翡仕,其他人也想。僧多粥少的地方就有竞争,有竞争就会有矛盾。 不差钱和穷是两回事。但世上但凡有穷人胆敢自以为不差钱,迟早有一天会被现实狠狠教育。 安幼南心里萌生了一个计划。她有些迫不及待了。 段小桑看着她的笑容,阴恻恻的,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安幼南背信弃义说不给,她也只能认了。谁让人家是安小姐呢? 不过她没有气馁。 至少她掌握了一个确凿的线索:王子虚确实知道小王子所在,而且很熟。 而且从各种方面看,王子虚这人的软肋都很多。她不愁对方不来找自己。 …… 第二天叶澜出发去公司时,已经濒临迟到边缘。 她昨天睡觉太早,凌晨四点就醒了,躺在床上玩了一个小时手机,迷迷糊糊又睡着了,再醒来就是八点半。 坐进车里,刚系好安全带,副驾驶门打开了,王子虚一屁股坐进来:“稍我一脚。” 叶澜吓了一跳:“干嘛?” “我去趟公司。” “干嘛?” “找左子良聊聊脚本。” “哦。” 叶澜发动车子,面无表情地把车开出地库,太阳照进来,才看见她脸上有点发红。 “昨天是你把我搬到卧室去的吧?” “嗯。” “昨天那电影,好无聊,感觉只有你们文青才能懂。” “王家卫是这样的。” “哎,我们这样一起去上班,别人看着会不会感觉像两口子?” “不会,如果是两口子,应该是我开车。” “你吃软饭的嘛。” 叶澜用手不停地顺头发,似乎想把心绪也顺平。但可惜王子虚心思不在这上面,他脑子里此起彼伏,盘算的都是待会儿怎么跟左子良摊牌。 “我也想找左子良聊聊,”叶澜说,“最近社群一天比一天不活跃了。” 王子虚转头问她:“用户减少了吗?” “从数据上看,倒是没有减少,但自从轻言被讯易收购了,那边搞得风风火火,我们这边肯定还是受到了一点影响。” 顿了顿,叶澜又说:“我们的数据应该涨的,不涨的话,就是出了问题。” 这个消息不算好也不算糟,但王子虚心中生出了一点烦忧,就好像一点找不到来源的气味飘在空中,时隐时现,似乎在预示着危险将近。 “我们也应该扩大宣传的。”王子虚说。 “没用,烧钱怎么可能烧得过讯易。而且,你怎么知道我们没烧?” 王子虚有点惊讶地转头:“是吗?” “是啊,你没发现我们分红都变少了吗?” 这点王子虚还真没发现。最近兵荒马乱的,他很久都没关注过文暧这边的运营情况了。 叶澜说:“我们以前维护一个用户的平均费用是8毛,现在都涨到了1块5了。再这样下去,我们利润要薄到赔钱做生意了。” 王子虚没有料到形势竟如此严峻了,又问:“我们不会最后还不起房贷吧?” 叶澜说:“现在看来还没到那一步,但是我只能说不排除这种可能。” 王子虚良久不语,叶澜转头看他,噗嗤一声笑了:“你干嘛这么凝重啊?我开玩笑的,目前势头这么好,还真能把公司开垮了不成?” “你有没有考虑过把手里的股份卖掉?” 叶澜一惊,道:“卖给谁?卖给你吗?” “不是,我是说,假如有人出价还不错,有没有考虑卖掉?” 叶澜看他表情严肃得可怕,咽了口唾沫,道:“那要看出价多少了。肯定要是一个大到足够我小半辈子不用工作的数字,你看哈,我的履历又不算光鲜,而且现在公司的势头又还算不错,肯定要卖个好价钱,我才愿意出手啊。” 王子虚点了点头,没说话。 “干嘛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我是想,在商言商,如果实在形势不好,高点套现也是一种优秀策略吧?” “那当然。” 叶澜转头看他,笑道:“如果大家真的散了,以后你有新项目,要带我一个。” 王子虚点头。 …… 王子虚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左子良时的印象——那时候他剃个光头,穿个皮衣,看上去不是文艺圈人士便是二流子。 现在看也还是同样的印象,只不过自从知道他有妻子有女儿,家庭美满,对他多少有刮目相看的意思。 打发走了叶澜后,王子虚单独钻进左子良的办公室。看到他,左子良从电脑前挪开目光。 “怎么了?” “想跟你单独谈谈。” “怎么搞这么郑重?” “我听说你跟安幼南谈过出售文暧公司的事了。” 左子良站起身,把办公室的百叶窗都拉上了,门也关好,表情严肃地回头看他: “你跟她见面了?” “见了。” “她跟你说什么了?” “基本上什么都说了。” 左子良坐下来,沉重地叹了口气,双手合拢。 “那说说吧,你的想法。” 他的表情不像是被王子虚逮到私下交易的嫌疑人,倒像是一位老板在处理员工的加薪要求。 王子虚始终不是一个很擅长于谈判的人,但这次也不会再被他反客为主。他直接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我想听的是你的想法。”他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左子良说:“我的想法不是一直都没变吗?做大做强,再创辉煌,用热爱服务用户,用文学创造价值,我的想法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王子虚说:“我以为你的想法是靠擦边撩骚赚用户的钱。” “这不矛盾。我的朋友。这不矛盾。” 左子良走下座位,双手插在兜里,一边踱步,一边说:“你觉得文学和撩骚,区别有多大?” “至少比保时捷卡宴和浪漂水虱科大王具足虫之间的差别要大。” 左子良站定,叹了口气,微一停顿,道:“就这么说吧,你知道李白杜甫他们写过很多应和诗吧?” “很多。” “李白的赠汪伦,杜甫的赠花卿,白居易的问刘十九,还有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 左子良身上有一点,王子虚是佩服的。他总是能把很复杂的东西说得清晰又有煽动性,那么长的标题也能说得像顺口溜。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两人此时的场景,有些类似沃森和克里克在讨论dna的双螺旋结构。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这些诗人们之间的一唱一和,什么‘不及汪伦送我情’,什么‘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什么‘云想衣裳花想容’,什么‘秋来相顾尚飘蓬’…… “这些骚话,不都是一样的讲么?这些诗跟语疗的区别在哪里呢?不都是大家酒桌上聊尽兴了,写字思念,各自伤怀,你辞官,我遭贬,你落魄嫁做商人妇,我司马青衫浔阳江,临卷涕零不知所云,写完各自爽一把,这些不也是撩骚吗?” 王子虚沉默。 左子良伸手将他一指:“当初我们说好了,我负责把用户和语疗员们找来,你负责把我们的撩骚提高到诺贝尔文学奖的档次,你还有什么问题?” “如果把公司卖给讯易,从收益上讲,会更好。” “哦,你现在又在乎钱,不在乎文学了。” “我在乎啊,但是讯易也可以搞文学。我在乎的不是文暧,我在乎的是文学本身。” “但是我在乎文暧。”左子良放轻声音说,“这个世界上不止有你一个人有理想。” “你的理想是什么?” 王子虚问,左子良不答。 王子虚又说:“你还记得西河那个爵士乐女乐手吗?” “哪个?” “就是那次你带我去看的。”王子虚说,“你不记得了。她是西河唯一一个搞爵士乐的。我后来又去了解了她的情况,她已经来东海了。东海有很多搞爵士乐的。” “哦。”左子良答得不咸不淡。 “爵士乐不是非要在西河搞,在东海也能搞,说不定还能搞得好一些。西河人不爱看爵士乐,不能强求,有时候放下执念,对西河、对爵士乐、对自己都是一件好事。” 左子良看着他摇头:“我还是欣赏以前那个纯粹的你。” “我也不是来游说的。”王子虚说,“安幼南找过我,她邀请我,开出了很高的价,因为你没有答应她,所以我也拒绝了。” “是吗?” “但是我差点就答应了。”王子虚说,“我可以很诚实地说,我有心动过。那是一笔很好的交易。而且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跟讯易持续性地对着干,会得到什么?” “什么也得不到。”左子良点了根烟叼在嘴里,并且给他也递了一根,“我听说,他们已经开始动用政策因素来搞我们了。” 王子虚点燃烟,看青色烟雾渐渐上升:“是啊,你不觉得应该见好就收吗?大家都是有家庭的人,犯不起错。” 左子良盯着他狠狠眨了眨眼:“是啊,我有家庭。但是,你还觉得你有家庭吗?” 第70章 白鲸 王子虚第一反应有些刺痛,第二反应有点委屈,第三反应,左子良说话他妈的有点刻薄了。 他妻子走了。这件事对于他来说,就好比关羽挂印封金。去追是情分,不去追是成全。归根结底,他也不想,但是没有办法。心里仿佛空了一块。 不告而别就是抛弃。王子虚8岁那年被母亲抛弃。因此可能导致他在潜意识中,从来便不认为女人是一种留得住的动物,就好像白鲸一样。 如果白鲸咬掉你一条腿,你最好挥挥手,跟它讲拜拜,然后看着它的背鳍消失在天际线。因为它注定留不住。既然留不住,不如给故事的结尾留下一丝美感。 所以,本来是很有美感(存疑)的一件事,变成左子良拿来攻击自己的弹药,这就很不美了。 王子虚给左子良表达了自己的抗议,左子良笑得很怪,一声不吭,只是摇头。 “我说的不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那我说得再详细一些,”左子良说,“你真的有妻子吗?” 王子虚张嘴,脑子里还在回旋他这话,办公室的门开了,叶澜的头探进来: “俩大老爷们儿在聊家庭呢?” 左子良欲言又止。王子虚感觉他刚才还想说什么,拿眼睛看他,他却不愿再开口。 “在聊什么呢?”叶澜装作闲逛的模样,走进来,牢牢关上门,随后轻巧转身,坐在沙发上。 “没什么,就一些脚本上的事。”左子良回到办公桌前收拾文件。 “别装了。”叶澜嗤笑,“聊的是讯易相关的事儿吧?” 王子虚和左子良面面相觑。他们还没想好怎么跟叶澜商量。 “你们以为我傻啊?今天早上就感觉老王不对劲了,还有你左子良,你这段时间也怪怪的。你们以为我看不出来吗?”叶澜跷起长腿,胳膊搭在椅背上,一幅大佬做派,“说吧!什么情况?” 王子虚看了左子良一眼,如实将讯易找上门的事儿说了一遍。 叶澜听完,出乎意料地没有咋咋呼呼地谴责左子良,而是做思索状,说: “如果我们都想跳车,对于讯易来说,失去了统战价值,反而难以卖出价吧?” 王子虚苦笑:“现在的问题是,这个开车的想要对抗到底。” “算了,我明白了,”左子良长叹了口气,缓缓在椅子上坐下,“人各有志,不用强求,你们如果不想一起干了,就都走吧。” 这回换王子虚和叶澜面面相觑了。叶澜问:“股份你打算怎么办?” 左子良听完,默默转身,回自己办公桌,掏了一个牛皮纸的档案袋出来,扔到桌上。 “我拿我在东海的房子抵押,贷了一笔钱。本来打算用来作为跟讯易对着烧的经费。如果你们要走,就当做赎买你们股份的钱。” 叶澜瞪大双眸:“你疯啦?讯易是抢了你老婆吗?你干嘛要这样跟他们对着干啊?” 左子良点了根烟:“我有我的理由。” 叶澜掰着手指说: “运营、社群、人脉、资源、烧钱、优化……我们没一个地方打得过对面,唯一有优势的地方,就是我们语疗员的经验比对面丰富。” 左子良眯着眼笑笑,嘴里吐出一口烟圈: “而且他们正在出高价挖人,我们的语疗员正在流失。我估计了一下,大概再有三个月,他们那边的语疗员素质就会追平文暧。” 叶澜说:“是啊!原来你知道啊?就这样,你还想跟讯易对着干?” “还是那句话,我有我的理由。” 王子虚问:“这也是你理想的一部分?” 左子良没有否认。 王子虚想了想,说:“那我陪你再做三个月。我也可以想办法把我那个房子处理一下,也能抠一点钱出来。” 叶澜缓缓转头,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他:“你也疯了?” 王子虚说:“我们有机会。” “有毛病。” “真的有机会,”他解释道,“安幼南昨天找了我,用了非常优厚的手段,想要把我撬过去。如果他们真的那么顺利,她不会急于求成到那个地步。” 叶澜听完,罕见地表达了同意:“从讯易过往的作风手段来看,他们在内部也是执行丛林法则,优胜劣汰。短期内做不出成绩的项目肯定就地裁撤。但是这对安幼南成立吗?” 王子虚问:“安幼南怎么了?” “你想想安幼南的背景。”叶澜说,“给点提示,讯易公司老总的爸爸,也姓安。” “他们父子俩不姓同一个姓?” “我听说,讯易老总的父亲是入赘,所以他跟母姓。现在讯易做大了,女儿改祖姓也有可能。” 王子虚仔细回想当初跟安幼南见面时的场景,越想越觉得这个猜测靠谱,点头道: “她确实有点像个二代。我之前还在奇怪,她这么年轻,就把这么大规模的资金交给她支配,她真的驾驭得了吗?如果是从培养接班人的角度考虑,还真有可能。” 说完,王子虚感叹道:“咱们这小打小闹的小生意,好不容易开拓出一个行业,人家为了培养接班人,丢一笔钱随便让造,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左子良说:“不用气死。这世界本就是个草台班子。” 叶澜一摊手:“就算知道了这个也没办法啊?有什么用?” 左子良掐了烟:“如果是在半年之后,等文暧成长为一个中等规模的企业,我还有自信跟他们掰掰手腕,但是现在不行。现在的我们,连跟毛都算不上。” 现在的文暧,丢在泱泱东海,就如同一粒细沙丢进黄河。 打开地图街景,随便排一张写字楼照片,可能就囊括了十七八个文暧这样规模的公司。全是小打小闹。 他们现在碰上讯易,就仿佛刚出新手村,就撞上了整局游戏的最终boss,还没有回档机会。 “但是我们确实也不是毫无机会。既然安幼南来头不小,我们解决不了问题,也可以从解决人的方向入手。” 叶澜扁嘴:“你还能对安幼南本人出手?” 左子良摇头:“你忘了?我们有小王子。” …… 早上起太早,吃早餐又太晚,王子虚到社里的时候,感觉脑子有点不太清醒,额头上一抽一抽的疼。 他最近已经逐渐开始习惯编辑生活,阅读邮箱里奇形怪状的各类投稿,给新手作家们一点修改建议,也逐渐成了乐趣。 今天除了审稿,还有别的任务——他打算跟宁春宴开口,找她要点钱。 跟左子良和叶澜商量了一两个奇谋妙计,算下来,最大的问题还是缺钱。缺很多钱。 他在宁春宴那里还投了80万,杂志社最近有起色,他打算开口找她抽回来一点。 上午宁春宴走得匆忙,他没来得及开口,快到中午时,宁春宴回来了。脸上愁云密布,忧心忡忡。 王子虚还没来得及开口谈自己的事儿,宁春宴先开口抱怨了: “印刷厂那边简直不当人啊,价格一点都不跟我们降,还得收仓库费,这不是抽我们的血吗?” 刁怡雯先扬起头,问道:“怎么啦?” “唉,还不是钱的事儿?” 宁春宴坐下,脱下高跟鞋,把脚尖部分的丝袜理了一下。屋里就王子虚和刁怡雯俩,她也没把他们当外人。 王子虚清了清嗓子,决定先以别的事开口:“陈青萝请假了。” “是吗?”陈青萝常年请假,宁春宴早就习惯了,“诶,你们那天聊得怎么样?” “还好,还好。”王子虚说完,感觉这样讲有点违心了,说,“我和她一起去石同河家了。” 一听这话,宁春宴的脚从椅子上一脚踩空:“什么?” 刁怡雯也凑了过来。 “我们跟石同河聊了点作品的事儿,谈得不是很愉快。” 王子虚说得语焉不详,宁春宴却心有灵犀,顾忌被刁怡雯听到什么,也模糊地说: “行吧,毕竟人家是前辈,看不上我们这些后辈也是正常。不过话说回来,至少这说明你跟青萝和好了。对了,她怎么又请假?” 王子虚说:“她说她找到灵感了,需要马上回家写出来。” 宁春宴一愣,说:“啊,那你不早点跟我说?” “你早点不是在忙吗?” “她一说这种话,那回家肯定是进入疯魔状态了,指不定现在早饭都没吃呢。要是不管她,她能饿晕在家里。” 王子虚一愣,马上说:“她家在哪里?我给她带点饭去吧。” “就不用你出马了,我去就行哈。”宁春宴似笑非笑地拍了拍他的肩。在不知道陈青萝写作习性的人眼里,她笑容很奇怪。 宁春宴接着又说道:“自从小王子那期爆火之后,咱们最近几期,销量都不是很好。” 王子虚点头:“正常。很多人都只是看个新鲜。买完一期,下一期不一定会买。” “是啊,我被小王子的流量冲昏头脑了,有点过高估计现在的纸媒市场了。”宁春宴说,“小王子那一期卖到脱销,不停加印,结果后两期,销量腰斩,最近这一期,更是腰斩的腰斩。” 王子虚道:“亏钱了吗?” 宁春宴表情有点苦:“亏钱倒还好,关键印刷厂态度又不肯让步,我们印量减少的话,收费又低不了多少,印多了卖不出去,又得积压到仓库里,还得交仓库费。” 王子虚小心翼翼地问:“那现在资金上没出问题吧?” “勉强收支平衡——收支平衡的意思是,资金用完的情况下收支平衡,如果下一期还亏,那就要贴钱了。” 刁怡雯问:“小春姐,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才能改变这个局面呢?” “多约稿,多弄好稿子。”宁春宴挥手道,“我们不能只有一个小王子。我们要培养更多撑得起台面的新人,最好还能利用现在残存的影响力,约几个名气大的作家的稿子。” 说完,她一愣,不禁悲从中来:“本来办这个杂志社,就是为了改变只找名人约稿的现状,结果我们现在也要被迫走上这条道路了!” 刁怡雯说:“没办法啊小春姐,现实就是这样嘛。读者是很现实的。你不登名人的稿子,他们是绝不会掏钱的。” 宁春宴转向王子虚:“你刚才要跟我说什么来着?” “没什么。” 王子虚早就熄了跟她要钱的心思。这也是个穷鬼。 “不如现在就开始,你们都去找知名作家约稿。来,我这里有好多作家的联系方式,你们跟他们联系……” 刁怡雯迟疑道:“小春姐,我跟人家又不熟,约得到稿子吗?” “没事儿,你跟他们聊,聊着聊着就熟了。他们不看《新赏》面子,也会看我的面子。” “小春姐,我相信他们会看你的面子。那要是他们光跟我聊,就是不给稿子呢?” “那咱们就等死吧!” 王子虚默默走出门,看着栏杆外天空一会儿,忽然脑海里“咯噔”一响。 接着,他马上转身,回到房间,对宁春宴说: “春宴,你要不要找小王子约稿?” 房间里沉寂下来。宁春宴美眸盯着他,道:“你刚才叫我什么?” “我叫你主编。” 宁春宴不说话,低头收拾东西。 “找小王子约稿吧。”王子虚再次提议道,“我们再适当宣传一下,下一期销量增加起来,我们的名气也能打出去,财务状况会好很多。” 宁春宴收拾着东西,用手上动作掩饰着自己的慌乱:“不行啊。” “为什么不行?” “我们不能太、太……”迟疑半天,宁春宴压低声音,说,“太依赖他啊。” 她说完这话,脸上又一阵发红。 王子虚无视掉这副小女儿情态,说道:“这不是依赖不依赖的问题,我们现在生死攸关,找他帮忙又如何呢?” “还没到生死攸关那么吓人吧?” 刁怡雯也在一旁帮腔:“是啊,就找他帮忙嘛,他肯定愿意帮忙。实在不行,主编你就以身相许。” “说啥呢?” 两个女人又闹腾起来。 王子虚手机响了,低头一看,是萧梦吟。 第71章 呼啸山庄 王子虚把吵闹的女人们抛在身后,推门出去接电话。 “喂?” “我跟石同河老师通过电话了。他对你,可是颇有微词啊。” 萧梦吟的声音逐渐开始变得熟悉起来,但依旧听着让人感到些微不爽。 就好像是柠檬可乐里还加了几滴老陈醋,你也分不清那是天性里自带的冷若冰霜,还是单纯阴阳怪气。 正巧王子虚心情也不是很好,直截了当地回道:“你也是来跟我兴师问罪的么?” “倒没有那个意思。但是我帮你牵的线,就不许我问问?” “如果你要问,我可以告诉你,我对石同河,那可不是‘颇有微词’那种轻微程度的意见了。要不是我涵养好,我当时就直接开骂了。你要是为这一点过来敲打我,就不必了。” “你看你这人,我又没怪你!我说了是来责怪你的吗?我要是怪你,至于在石同河面前帮你圆吗?我就好像那个吕洞宾……” 萧梦吟一秒破防,虽然说了些祥林嫂样式的怨言,可至少不冰冷得没人味儿了。王子虚心情稍微好了些。 “你还帮我在石同河面前说话了?你怎么说的?” “不是什么好话。你不用听。” 光听对面的语气,他都能感到萧梦吟冲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说完,她放低了声音,又说:“不过,你最好还是小心一点。” “小心什么?” “你的作品出来,现在主流的意见还没出来,石同河在文学评论上还是很有话语权的,如果他带头唱衰,你怎么办?” 王子虚望着天上悠悠白云,心里的烦躁压抑不住,如同扬汤止沸,情绪的窟窿怎么也填不平。 他叹了口气,忽然想到宁春宴的口头禅,脱口而出道: “凉拌。” 说出这句话,他忽然觉得天地开阔,整个人都通透了,心情大好。 萧梦吟说:“你清醒点,听我说,如果他带头踩你的作品,那可就不止是翡仕奖的问题了,你得为自己的作品考虑……” 王子虚开了免提,把手机放进胸前荷包,掏了支烟,含在嘴里,开口道: “我很清醒,无比清醒,比没人给他写信的上校还要清醒,感觉什么事儿都难不倒我。” “啊?” “我不是石同河,没有文坛地位,也调动不了悠悠众口来褒贬。我能考虑什么?我把它写出来,任务就已经完成了。至于它的命运如何,随它去吧。” 王子虚悠悠吐出一口烟圈,看青烟散去,飘入天际尽头的云层深处。 人们说作品就像自己的孩子。十月怀胎,一朝临盆,最后分娩出的,都是自己的心血结晶。那作家也像天下父母,有贫有富,有好有赖。 有的作家是虎妈熊爸,给孩子报艺术班,请最好的钢琴老师,精英教育,提前20年铺路,出国镀金,回国继承家业,连对象都精挑细选拿捏到位,保半辈子平安。 还有的作家就像王子虚的父母,生出来就算是成功了,接下来的路只能自己走。 不是不疼自己孩子,而是能力就到这儿了。 “我觉得,作品发表前,我保护作品,作品发表后,就该让作品来保护我了。我只对文字内容负责,其他的,我负不起责任。” 萧梦吟呆呆愣愣地“啊”了一声,王子虚又说: “有的作家也许有能力,功夫在诗外,可是我做不到。因为我的能力只限于文字。超出文字以外,就不是我的的能力疆域了,我无法在那个领域驰骋。” 萧梦吟沉默良久,才说:“好吧。也确实,如果你能够做到,你就不是王子虚了,你就写不出《石中火》这种作品了。” 这话让王子虚大为吃惊,萧梦吟一向这瞧不起那看不上的,难得从她嘴里听到这种赞扬,而且在王子虚这里,她这是极高的评价。 在感动之余,王子虚心情都好了不少。心情一好,思路就开阔了,他说:“那你来给我们杂志投稿吧。” “投稿?!”萧梦吟被这急促的话题转折闪到腰。 “是啊,我们杂志缺稿子缺得厉害,正好差一个流量大的作家来登稿,如果你能来投稿,那就再好不过了。” 萧梦吟问:“你第一次跟人约稿吧?” “嗯。你怎么知道?” “那我教你,你记着,”萧梦吟按了按有些发紧的额头,“第一,你跟人约稿,不能说要别人来‘投’,你应该主动来邀。尤其是像我这样拿过奖的作者。不然很容易得罪人。” “我刚刚把你得罪了吗?” “得罪了。你先闭嘴,我接着说。其二,你约稿不能只说自己的难处,我又不是你妈,没义务帮你解决困难……” 王子虚说:“我们下一期会登小王子的稿子,我估计发行量会很大,如果你也登,我觉得……” “我明天把稿子给你。” 萧梦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答应了,果断到王子虚都没反应过来。 “呃,啊?” “明天给你。”萧梦吟再次重复,“把我的稿子跟小王子的安排到同一期,最好是前后,最好就把我稿子放在他的稿子后面……不,放前面更好。行吗?答应我就投稿。” “行……”王子虚被她的直白给打动了,或者说震动了。 “还有,你今天怎么突然变这么霸气?”萧梦吟突然发问。 “我一直就这性格啊?” 萧梦吟没听完他回答,就挂了电话,就好像不需要他的答案,只是想说说自己的态度。 王子虚看着手机,良久才发出声音:“嘿!” 回到办公室,宁春宴和刁怡雯已经不闹了,宁春宴眼巴巴看着他大踏步走过来。在她面前站定,王子虚说: “我刚才约到了萧梦吟。” “啊?” “的稿子。” “啊??” “她答应给我们投稿,说是明天就把稿子给我。” 宁春宴缓了缓情绪,才逐渐在脑海中接受了这条消息,接着兴奋起来,拽着他的衣服,蹦蹦跳跳起来,像个想要拔萝卜的兔子。 “王子虚,你真是我的大救星!你怎么总是能在危急关头想到办法啊?正愁没稿子呢!” 蹦完,宁春宴在刁怡雯的目光中,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点太亲昵了,毕竟别人不知道王子虚曾襄助了她80万用来办杂志。 冷静下来,不好意思地梳理了一下头发,宁春宴又问道: “我跟萧梦吟明明是死对头,要是杂志社办垮了,她嘲笑还来不及,你是怎么邀到她的稿子的?” 王子虚说:“也许她外表冷漠,内心火热,是个外冷心热之辈呢?” 宁春宴被他面无表情说出来的话给逗笑了,但是摇头: “不可能,她这个人,每个作品都精贵着呢,影响力低于一流的杂志她从来不投,我不跟她开口就知道她瞧不上我们杂志,你是怎么说动她的?” “我跟她说,下一期小王子要给我们杂志投稿。” 宁春宴和刁怡雯同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这就不奇怪了,这就不奇怪了!” 破案后,宁春宴咬上了手指,眉头紧锁: “这个大绿茶,知道下一期我们热度高,就要来投稿了,不过吧,对于我们来说也不是坏事,不好拒绝。” 刁怡雯在旁边说:“也许我们的宣传口径,可以在萧梦吟和小王子这两个人身上做文章,世纪之战,倾城之恋,稍微渲染一下,肯定很有流量。” “什么意思?”宁春宴震惊地转头看她,“什么世纪之战、倾城之恋的,我怎么听不懂?” 刁怡雯说:“你不知道吗?现在流行的邪门cp之一,就是小王子和萧梦吟啊。” “啊?!” “啊??!” 宁春宴和王子虚同时大惊。 刁怡雯解释道: “他们两人反差很大,一个是严肃美女作家,一个是不正经浪荡帅哥写手,两人之间还有过节,完全天差地别反差组,相互之间还势不两立那种,所以就很好磕。” 王子虚问:“你的意思是说,就像《呼啸山庄》里那样吗?” 宁春宴听不懂但感到大为震撼:“对不起,我完全get不到,‘天差地别’跟‘很好磕’这两个之间的转折是怎么达成的?” 刁怡雯说:“就是反差啊,因为特反差,所以细想想就很好磕……唉算了,不解释了,反正这个有大火潜质,我觉得可以搞一下。” 宁春宴的表情在说她不想搞。就算真的能够大火,她也过不去自己心里那关。这跟亲手把老公送到闺蜜房间里有何异?她又没有那种小众爱好。 “先不提这个了,先说说你,王子虚,我都不确定小王子下一期的稿子能够发过来,你怎么就开口帮我承诺了呢?” 王子虚说:“如果你去找他约稿,他一定给。” “凭什么这么觉得?”宁春宴用水灵灵的眼睛瞪着他。 “直觉。我直觉挺准的。”王子虚说,“而且,我觉得,只要是写作的人,无法拒绝写作的邀请,一旦灵感来了,他们自己都克制不住。这时候只要给他们一个机会,他们没准自己就要宣泄出来。” 明亮的眼睛跟他对视半天,那眼睛的主人才缓缓点头,说: “好,我试试。” …… 第72章 半张纸 最后一辆搬运车离去了;年轻房客还在空房子里徘徊,看看是否有什么东西遗漏了。 没有,没有什么东西遗漏,没有什么了。 王子虚最后看了眼自己的书籍贮藏,随后牢牢关上书房的门,用钥匙锁上。 “我先走了。”叶澜对王子虚说,“我姐的车在楼下了。” 王子虚点点头:“嗯。我锁门。” 短短几个月,王子虚又要搬家了。这次是因为缺钱。 决定陪左子良赌一把后,两人算了笔帐,得出的结论是:每个月即使拿公积金还房贷,也过于奢侈。 如果把整套房租出去,可以租到1万以上,刚好可以覆盖贷款,而两人可以分别去别处租便宜点的房。 听起来十分荒诞,但从数学上讲,这样竟然更划算。 王子虚找到一家一居室的廉租房,只能住一个人,没有厨房,有独立卫生间;叶澜则决定去亲姐姐那里蹭住。 这样一来,两人就要暂时分道扬镳了。 “咱们会回来的吧?”叶澜背着手,歪着头,冲他眨了眨眼,这样问道。 “咱们会回来的。”王子虚面无表情,手里拿着一本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语气坚定地回答。 “咱们”这个词,多么美妙,听上去好像在说,只要咱们一起,什么困难都难不倒。 叶澜回头最后一次审视着房间,眼睛里面有不舍。接着她决然提上行李,出了门,站在门口,朝他挥手告别。 “再见,王子虚。” “再见。” “喂。” 叶澜又叫住了他。王子虚回过头,只见她如少女般站着,双手背在身后。 “说实话,我住进来前还有点提心吊胆。结果咱们合住了这么久,你一点下流举动都没有,真是个中国好室友。” “是的,因为我的梦想就是成为中国好室友。” “再见。” 叶澜最后一次跟中国好室友告了别,王子虚关上灯,空旷的房间里传来回响的足音。 回望房间,他们尽力抹去了房间里存在的生活痕迹,原本繁荣的房间变得空荡荡的,像个孤独的海怪。 他凝目望了窗外的东海夜景良久。 “没有,没有什么东西遗漏,没有什么了。”——从刚才起,漂浮在他脑海里的这段话,出自瑞典国宝级作家奥古斯特·斯特林堡的《半张纸》。 这是一则微型,讲述一位妻子去世的年轻男人,在退掉自己住房时,阅读留在桌上的半张纸,用极简主义的方式回顾了自己的半生,然后拾回面对人生的勇气。 王子虚就是觉得,自己此时此刻的处境和心情,不能不说和里那位男人的心境有些相似。 顺便一提,斯特林堡在瑞典国内的地位,相当于鲁迅之于中国。 然而这样一位作家,竟然没有得到瑞典文学院颁发的诺贝尔文学奖。 也因为这个,诺贝尔文学奖在早年经受了很多质疑。 王子虚在搬不走的沙发上坐下。他掏出手机,他在等一条消息。 沙发很暖和,坐在上面,像坐在这个房子的心窝。他又想起余华的《十八岁出门远行》,那个18岁少年坐在被掏空的卡车里,应该彷如现在他和这间空房子相依为命。 秋歌:【不好意思,我又来烦你了。你忙吗?】 小王子:【我等这条消息很久了。】 秋歌:【惊喜捂嘴.jpg】 小王子:【我在怀疑,是我自己魅力降低,还是你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生活,所以你才这么久没有找我。】 秋歌:【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吗?哼哼,那你有点危险了。】 小王子:【为什么?】 秋歌:【你会想起我,就说明你已经离不开我了。】 小王子:【我经常想起你。我也会经常想起我高中时的语文老师。但这不代表我离不开你们俩。】 王子虚高中时的语文老师是个身材异常高大的男人,每次走进教室,学生们都以为进来一座移动铁塔。 男生们说,他只需要轻轻一抬手,就能把球灌进篮里,连跳都不需要跳,最多踮踮脚。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内心却有着和他外表的粗狂反差极大的细腻。 现在想来,那算是“细腻”,但在当时,学生们不会这么形容。他们都叫他“魔鬼”。大家都被他的教学方式折磨到发疯。 他很少按照应试教学的目标来告知学生怎么答题,怎么做阅读理解。他喜欢启发性地指导。比如教到《琵琶行》这一章,就让几个学生演白居易,让另一个女生演琵琶女。 他会要求学生演出江州司马表面的落魄和内心的骄傲,演出琵琶女对当年红极一时的怀想和如今的不甘寂寞。他喜欢把文学变成一个活物,让学生们感受,而不是理解。 和其他人不同,王子虚内心其实很欣赏这种教学方式,每次上语文课都很享受。只可惜他的语文成绩并不算拔尖。 在班上语文成绩最好的一批,上语文课时尽在做题,从不参与课堂。而参与课堂最带劲的学生,总是那批差生。 所以可想而知,他们班语文成绩整体并不好,甚至还有家长鼓噪过要求更换语文老师。好在最后并没有换成。 出乎意料的是,高考时,王子虚的语文超常发挥,意外考了高分。每当做阅读理解时写下“郁郁不得志”几个字时,他眼前总会浮现出语文老师的脸。 他跟宁春宴讲完语文老师的事,对方一半是乐不可支,一半是唏嘘不已。 秋歌:【你的语文老师,让我想起我一个朋友说过的一句话:文学属于失败者。】 王子虚心想,你说的那个朋友就是我。 小王子:【你那个朋友说得不错。】 秋歌:【也是那个朋友说,如果我请你帮忙再写一篇,你一定不会拒绝我。】 小王子:【你那个朋友说得不错。】 秋歌:【真的吗?!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高兴!我不是因为你答应了我而高兴,我是高兴于:又有小王子的新作可以看了!】 小王子:【我想写一部会火的作品。我想写一部不再是属于失败者的作品,我想让它非常成功。】 宁春宴轻轻咬着自己的食指,在屏幕上输入: “你已经很火了呀?为什么你突然这么想?” “因为非常非常火之后,再说文学属于失败者,会更酷。” 宁春宴从沙发上坐起来,感觉有些兴奋:“挺好,我们来写一篇非常非常火,火到全国观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她脑海中闪过石漱秋的画面。这位公子哥给她留下的印象并不好,可迫于人情世故,她必须给别人好脸,其实心里憋着一口气。 至少,她不想当一个酒桌上被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宁。 秋歌:【上次的《失空斩》,实际已经非常火了,写得真的非常非常好,但是没有特别特别火的原因,你知道是什么吗?】 小王子:【我心里有答案,你先说。】 秋歌:【不适合翻拍。不适合改编。】 小王子:【篇幅太短。】 秋歌:【其实有大把的投资人看中《失空斩》,它有曲折的故事和精彩的人物。只是它的时空闪回,非常考验导演功力。】 小王子:【我不认为国内有导演能够完美地拍出我想象中的这个故事。就算叙事技巧上能够拍出来的,也大多个人风格跟我不契合。】 秋歌:【如果是大卫芬奇,或者诺兰,甚至今敏、汤浅政明,肯定能拍出很好的作品。】 小王子:【你启发了我,也许做成动画是个好点子。】 秋歌:【卖给网飞,做成短小精悍的10集动画,一集一个反转,哈哈,可惜只能想想。】 小王子:【在国内的作品想要在世界范围内大红大紫,除非写得非常非常好,像《三体》那样。】 秋歌:【太难了。】 两人讨论得很热烈,但宁春宴情绪却越来越冷。她想想都觉得很难。 如果是放在今夜之前,有人跟她说小王子追求热度,她一定不屑一顾:小王子什么人,都是热度来找他,他还需要去追求热度吗? 但现在她发现,平时对热度、流量这些词爱答不理,如今想要获得它们的眷顾,还真不容易。 小王子那边又回消息了: 【所以我想到的是,短视频。】 秋歌:【你的意思是?】 小王子:【写那种容易出梗、传播性广的短,细细切成短视频,即使散碎故事也能让人印象深刻那种。】 秋歌:【像《聊斋》那样吗?】 小王子:【像连起来的《聊斋》,散碎的故事组合成一个大故事,而这个大故事又适合翻拍成一部完整的电影。】 宁春宴倒抽一口凉气。 【这听起来好难啊。】 【我能做到。】 宁春宴看着屏幕上“我能做到”四个字,只想说:小王子牛逼! 不愧是他。 宁春宴在手机上输入:“我就不问你打算写什么了,保持神秘感。虽然我很想继续跟你聊天,但我饲养的家伙又开始哼哼唧唧起来了,我得去照顾。” 小王子:【正合我意。】 秋歌:【等你。】 宁春宴关上手机,躺在沙发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是满足的叹气。 独立成章又能出梗的散碎故事,组合起来又足够成为能够翻拍电影的扎实剧本……这种既要又要的事情,真的能做到吗? 如果小王子最终真的达到目的,写出了一篇这样的东西,她会毫不怀疑,是之神下凡,狠狠亲了他一口。 如果是钟俊民教授那种老学究,听到了小王子的这种创作思路,一定会大呼邪道,这样目的性赤裸裸的创作实在太邪了。 但小王子说出来,就给人感觉很不一样。她能感觉到,他即使走邪道,也一定会跟别人不一样。 而且,他说能做到,那一定能做到。 “唔唔唔……” 房间里,又传来落魄猫咪一样的声音,宁春宴再次叹了口气。 这次是嫌麻烦的叹气。 她起身,敲了敲房门,接着推门进去—— 惨白的灯光从天花板倾泻下来,床上少女侧颜美丽。细细的黑发垂在雪白的脸颊上,勾勒出复杂的纹样。 “咕咕咕……” 少女喉咙里发出猫一般的呜咽声,宁春宴双手叉腰: “我让你早点把我带回来的外卖吃了得了,你非说再写两段,你看你,饿得受不了了吧?” 呜咽还在持续,良久后,才发出同样可怜的人类声音: “饿饿,饭饭。” “等着等着,我去微波炉给你热。” 把饭饭放进微波炉,宁春宴突然放下眉头。 其实她也没那么嫌弃。不如说,她倒是很羡慕。 陈青萝出现这种状态,一定是遇到很不得了的灵感了。没准比上次那个《波伏娃的奉献》还要不得了。 如果她要再爆发下去,写一本更厉害的出来,那该怎么得了。 这些被之神亲吻过的人啊…… …… 王子虚的新住处,是个隔成了5个单独房间的3居室。这种出租房很有趣,自称非合租,但5个住户共用一个大门。 隔出来的房间里,有的拥有阳台,有的拥有独立卫生间,有的什么都没有。王子虚的这间有独卫,所以很抢手。幸好他运气好,如果来的时机不对,就被别人租了。 他这几天猫在自己房间,把门一关谁都不认识,外卖统一放到大门口的取餐柜,写出了六亲不认的气势。 借着收拾新屋的名义,他在宁春宴那里请了假,一开始没说请几天。笔耕不知日月,一晃四五天过去了,宁春宴才开始急,打电话过来问他什么时候去上班。 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说《新赏》要登小王子的新作了,杂志社收到的稿子突然暴增。 机灵鬼不止有萧梦吟一个。小王子的新作发表,《新赏》肯定销量暴增,这就是个东风。如果跟小王子投在同一期,肯定会有很多人看。所以很多人都来投稿了。 不管是谁传出去的,宁春宴都不打算追究其责任。因为目前《新赏》正是缺稿的时候,来稿增多,她乐见其成,只是编辑人手实在不够,所以她才来催王子虚上班。 殊不知,王子虚埋头在家鼓捣的,就是众人翘首以盼的那篇稿子。 第73章 作品会找到自己的读者 后来据宁春宴说,王子虚不在的这几天她度日如年。5年后,王子虚来到新赏杂志社门口,发现杂志社里已焕然一新。 或者说,焕然一旧。 王子虚进门时,就在一张纸上印下脚印,捡起来一看,却是一张写给小王子的粉丝来信,上面的内容不堪入目,即使王子虚老脸一张也禁不住一红。 杂志社对于粉丝信件的处理方式相当尊重,即使写得再惊世骇俗,也会好生束之高阁。这张粉丝信件之所以流落至此,当然有其缘由,并非特殊对待。 王子虚放眼望去,除了地面之外,所有能够堆放稿子的空处,都已堆满了白花花的稿子,蔚为壮观,用自身的体积无声地控诉着工作量过饱和。 在这种环境下,一些来不及收拾的稿子流落民间,也情有可原。 王子虚折好那封信件接着往里探。 除了无处不在的稿子,他还感知到一股精纯的社畜怨念,排山倒海般直逼眼前。 “你眼睛怎么回事?”王子虚端详着陆清璇的脸问道,“被打了吗?” 陆清璇肿着两个眼睛泡子瞪着他:“对,被打了,被垃圾稿子跳起来打了。” 陆清璇的眼睛下面的眼袋,像两条弯弯的小水沟,眼球血丝密布,皮肤干燥粗糙,显然是熬夜狠了,令花容失色。 “稿子还会打人?什么稿子,我帮你还回去。” 陆清璇没心情跟王子虚嘴贫,冷着脸自顾自离开了。看她背影,好似都在为王子虚请假多天的事不忿。 刁怡雯怀里抱着一摞稿子过来,开口就是数落: “王子虚你这些天干嘛去了?你知不知道我们这些天有多忙啊?你能不能靠点谱?” “所以我来了。” 王子虚敷衍着她,一边找宁春宴,最终在坐落成一座山的纸堆背后发现了她的身影。 她的玉貌比陆清璇的花容好不到哪里去。头发蓬乱,细而挺的小巧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看上去像个疯狂女科学家。只是嘴里一个劲骂骂咧咧。 “受不了了,办什么杂志,不办了!倒闭!闪人!溜!” 王子虚走过去说:“倒闭的话,工资先给我结一下。” 宁春宴抬头看到他,顿时如同看到救星,但转眼又冷下脸,恹恹地冲他挥挥手,像驱赶苍蝇: “早两天我还指望着你来,你现在来,跟杯水车薪没两样。” “形势已经到这个地步了?” “你以为?” “就算来稿再多,也只出一期杂志而已,为什么这么忙?” 宁春宴伸出两根修长的指头:“我们备了两套方案,如果小王子的稿子能来,我们选一组稿;如果来不了,我们就选另一组。” “为什么?” “人情世故!你不知道有多少作者,打破脑袋想要跟小王子同一期登。我也是没办法。” 王子虚一笑:“这就屈服于流俗了?这不像你呀。” 宁春宴知道他在学她说话,白了他一眼: “要是人家真的是流俗那还好办了,关键是,真有不少写得还不错。如果跟小王子的一起登,能攒出来一期很神的《新赏》。” 王子虚转眼看了看四周,装作不经意问道:“那小王子的稿子投来没?” 宁春宴摇头晃脑:“我今天还没看呢,手头这么多稿子,期望越大失望越大,不想失望就让自己变强大……算了,我还是看一眼。” 片刻后,稿子堆后传来怪叫: “天呐!小王子的稿子发过来了!” 王子虚功成身退,施施然到自己座位前,拨开堆在自己椅子上的稿子,坐下并给自己泡了一杯茶。 陆清璇和刁怡雯急匆匆从他身边经过,凑到了宁春宴身旁,七嘴八舌,顿时乱成一团。 “打印出来,打印出来,看看……” “别打印了,直接在电脑上点开看吧,我等不及了……” “我的意思是先打开,再打印……” “打印3份!” 陆清璇转头望向王子虚:“你不过来看看吗?” 王子虚喝茶:“等会儿你们看完了我再看。” “这可是小王子的原稿啊,你居然不想第一时间看??” “稿子又不会长了脚跑掉,早看晚看都是一样的。” 陆清璇挥挥手不打算理他了,回头看小王子的稿子。 稿子标题上写着:《祭年》。 …… 人死了会留下遗产。我是我妈的遗产。 没人告诉我该如何成为一笔优质遗产,就正如没人告诉我向遗体告别要等到3天之后。在这之前有个过程叫守灵。 守到第二天夜里,我从殡仪馆的围墙翻了出去,掉进一条沟里。后来我才知道,那不是沟,那是风水潭。 风水潭,分阴阳,镇煞气定乾坤保平安。陈寒冰告诉我,好在我跌进去的是阳潭,里面没有水。我要是掉进阴潭里,就淹死了。这就是风水潭的作用。 陈寒冰还告诉我,一般人不会在守灵的时候出殡仪馆乱跑,更别提跑到公墓门口捡没点着的鞭炮放着玩。如果有人出来瞧,准会被我吓个半死。 我认为,陈寒冰是个喜欢唠叨,且有几分魔怔的女人。我的理由如下: 首先,阳潭里没有水,这并不是风水潭保了我,如果它真想保我,它都不应该在那儿。 其次,她之所以数落我不该捡鞭炮放着玩儿,完全是由于她想捡的鞭炮被我给捡了。如果她也能放,她就不会说这等屁话了。 果然,我把鞭炮分给她后,我们两人玩得很开心。守墓的老头晚上披着军大衣出来看,被我们俩小孩吓得半死。 那是我第一次见陈寒冰。我第二次见她,是在我爸的婚礼上。 …… …… 读完稿子后,宁春宴如同从水下浮起般深吸一口气,接着迎上陆清璇和刁怡雯的目光,欣慰地发现,对方和自己同样兴奋。 “怎么样?” “一言以蔽之:神。” 除了“神”以外,宁春宴很难用其他的字眼来形容这篇稿子。 “我很久没有看过这么有趣的故事了,”陆清璇用指尖拭去眼角的一颗泪水,“反转好多,还合情合理,而且完全不是那种很俗套的故事。” “难怪小王子对这个故事这么有自信,在他这篇稿子发来之前,我都想不通要怎么做到他说的那样,既碎片化,合起来又是个完整的故事。” 刁怡雯说:“我以为小王子会继续强化他的风流人设,在里面塞很多华丽句子或者风流史,结果完全没有。” 宁春宴瞪了她一眼:“你对小王子的理解很肤浅好吧,小王子对于是相当认真的。其认真程度,你可以对照参考一下旁边这人。” 众人看向王子虚,此公仍一脸悠然地翘着腿看稿子,自信得不像平时的样子。 人们说,一位coser最自信的时候,就是脸上上了妆的时候,哪怕平时泯然众人,穿上c服也能绽放女王般的风采。 而对于一位作家,没有什么比写出作品来被交口称赞跟更爽,如果有,那就是称赞你的那批人不知道是你写的。 王子虚此时就体验到了coser的快乐,此刻就是他人生中最自信的时刻。他只想让彩虹屁多来点。 这5天没有虚掷。闷头在那间小出租房里努力出的汗水也并没有白费。 宁春宴说:“喂!我们看完了,你也来看看吧。写得真好。” 王子虚低头审稿:“等我看完这篇稿子。” “不是,别审了,你前几天请假耽误的时间还不够?不差这一会儿,过来学学人家小王子的写作技巧。” “小王子的写作技巧如何呀?” 王子虚没来得及回答,最后这句话是萧梦吟说的。众人抬头向门口望去。 萧梦吟穿着的一身,如同在cos漆黑华服的吸血鬼,站在门口,欠身整理了一下复杂华丽的裙摆,低头缓步进来。 “这么快小王子的稿子就交过来了?他写得这么快呀。” 宁春宴皱起了鼻子。 “你来干嘛?” “不干嘛,随便逛逛。” 宁春宴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此乃假话。 萧梦吟这人,做事目的性极强,从来不会“随便逛逛”。如果在超市门口碰到她,那说明肯定有特价,而且还是力度空前的那种。 果然,萧梦吟瞬间盯上了宁春宴的笔记本电脑,不动声色之间就凑过来了。 “写的什么,我看看。” 宁春宴迎上去,一个挡拆,把她给拦住。 “我们现在是在工作时间呢,要串门儿,等会儿吧。” 萧梦吟的眼珠滴溜溜转:“我的稿子审好啦?没什么意见?” “能有什么意见?” “让我看看小王子的稿子呗。” “小王子的稿子属于商业机密,而且谁告诉你他稿子发过来了?” “我刚才明明听到你们说小王子的稿子。” 宁春宴终于发火:“你属狗的呀?鼻子这么灵!稿子刚到你闻着味儿就过来了?” 萧梦吟死皮赖脸:“我还真是属狗的。给我看看嘛。” “看不了,商业机密!” 接下来宁春宴便和萧梦吟展开了长达20分钟的拉扯。要放在之前,她肯定直接赶人了,但萧梦吟现在身份不同。 上次王子虚约她的稿子,质量还挺高的,风格也契合,几乎是预定了下一期《新赏》的双头牌之一,另外一个头牌是小王子的新作。 现在小王子的新作到位了,双头牌已经构不成了,只能是一枝独秀,萧梦吟的那篇也不差,可以算陪一朵小绿花。 不管怎么样,萧梦吟现在都今非昔比,对她得客气点了。刁怡雯和陆清璇更插不上话,不敢得罪这尊菩萨,只有宁春宴跟她拉扯。 结果萧梦吟在软磨硬泡之下也最终没能得逞,于是跑到王子虚这边来了。 “算了,不找你了。我来看我编辑。” 宁春宴猛抬头:“谁是你编辑?” 萧梦吟将手臂搭在王子虚肩膀上:“是王编辑邀的我的稿,他当然是我编辑,不然呢?” 宁春宴在机枪阵地般的纸堆后面瞪她,脸上眼镜反着寒光,牙根发痒,但拿她没办法。 萧梦吟往王子虚桌上扔了一卷报纸,道:“看吧,你的《石中火》,第一批评价已经出来了。果然如我所料。” 王子虚拿起报纸,版面题头,写着个很惊悚的标题: “简批小众‘神作’《石中火》,真的是中国版的《百年孤独》?” 王子虚看了萧梦吟一眼,萧梦吟扬了扬眉,示意他接着看。 王子虚一边看一边念道: “……近来有朋友推荐我看一本‘神作’《石中火》,说是小圈子内交口称赞。 “对于这种小圈子的‘神作’,我一向持敬而远之的态度。 “因为这类作品一般保留着某方面的幼稚的同时,还有一群战斗力极强的拥趸,说不得碰不得,不敢有意见。看着没意思。 “但是朋友极力推崇,说这是中国版的《百年孤独》。冲着这个气魄,我也该去看看。于是三日,草草翻阅,把已发表的部分看完,心里有了评价,不吐不快。 “这是一本思想撑不起野心的作品。 “《百年孤独》这部作品,是国内无数作家的启蒙,我们很多作者对这部作品是有情怀的。往来几十年,也有很多人模仿或致敬。 “这位作者王子虚更大胆,他想要做的不是模仿也不是致敬,而是挑战。他想要挑战《百年孤独》。 “我的评价是,勇气可嘉。然而,实力不足。 “中国的百年史固然缤纷,可历史并不能代替一个人的深度。而这位作者显然并不具有这种深度。 “他错误的将自己的野心和中国的历史,当做了自己实力的一部分,于是产生了自己可以挑战《百年孤独》的误解,从而诞生了这样一部作品,可结果却是不伦不类。 “我查了一下这位作者王子虚,果然,在这部作品前,没有发表过什么值得一提的作品。想要憋一部大作一炮走红的作家很多,但我建议,不要学……” 王子虚放下报纸。今天的好心情到此为止。 “你知道不是他说的这样。” 萧梦吟抱着双臂道:“对啊,我知道。” 王子虚说:“他的误解太多太深了,我不知……不知该从何说起,连反驳都找不到抓手了。” 萧梦吟脸上的笑容更讽刺了:“你真以为是‘误解’啊?” 王子虚错愕道:“啊?” 萧梦吟拍了拍他的肩,说:“你怎么给人一种涉世未深的感觉,那我告诉你吧,搞写作,首要就是停止内耗,并不是别人评价你,你听着不爽,每一句都要反驳回去的。也不是每一句都要自我反省的。 “别人骂你,你就骂回去,别人让你不爽,你就用尽一切办法让对方也不爽。你以为人家真的在乎你的作品吗?不是的,在乎你作品的只有你自己。” “萧梦吟这话倒算是有理。你应该听一听。” 宁春宴接茬道,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靠过来了。其他人也都围过来了。 王子虚眨了眨眼,随口看向标题下方:“作者,王忠兴。还是个本家。” 宁春宴道:“哦,这个人我知道。他跟石同河是一个协会的。师兄弟。” 萧梦吟说:“说是师兄弟,可能更像师徒吧。” 说完,她又望向王子虚:“明白了吗?” “明白。” 王子虚揉起了下巴。即使知道了这些,他的心情也很难好转。 这还是他第一次接触文人间的笔墨争锋。他第一次接触就知道,自己不喜欢这样。 他讨厌的不是单方面被批,或者被以势压人。他讨厌的是从这篇文章里看到了更多更黑暗的东西:阴险、粘腻、蔫坏。这些更让人感到恶心。 萧梦吟问:“之前我问过,现在我还问你,你现在有什么想法吗?” 王子虚说:“这只是一个批评家的话,单这一篇豆腐块,可能都没多少人能看到,我要是去回应,反倒落了下乘,说不定还给他炒出热度来。” “对。”萧梦吟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 “所以,我现在只能,什么也不做。”王子虚说,“我也不需要做什么。” 萧梦吟问:“你作品的名声呢?你也不管了?” “只要看了我的书,自然知道这人说的不是真的。如果受他的影响而不看,那只能说很遗憾。”王子虚说,“但是一部作品,总会找到属于自己的读者。” “你倒是坦荡。”萧梦吟说。 刁怡雯突然插嘴道:“可是,你的作品在民间的声誉也坏了呀。” “啊?” 第74章 (感谢书友1384的盟主) 刁怡雯掏出手机,飞速划到某个页面,将屏幕亮给王子虚。 在他凑近看之前,其余众人抢先将脸凑了过去。 屏幕上是《石中火》的详情页,抬头写着书名,旁边封面的为止是个灰色方框,里面写着“暂无封面”; 右边是个评分柱状图,目前是0分,旁边写着“评分人数不足,暂无评分”; 下方是个小表格,上面写着“出版信息暂无”。 总而言之,这个页面除了书名,什么都是“暂无”。 尽管如此,评论区却不是“暂无”,已经有数条评论了。 “很好的题材,但让一个新人写,糟蹋了,好可惜。” “看着开头还行,但是听说这作者第一次就登上《获得》了,怀疑里头有情况,题材是很好,后面不好说啊。” “构思很宏大,只看了一点没看进去,因为看的时候不停地在想,要是这个题材让雁子山来写多好啊!可惜他不写别人写过的题材。” …… “这……”王子虚手指屏幕,十分错愕,“这是哪儿?” “菜芽。”刁怡雯收回手机,“国内目前唯一指定读书平台。” “这也未免太欺负人了吧!” 王子虚嘴唇发抖手脚冰凉,大冬天的出了一身汗。 什么叫“让新人写糟蹋了”,什么叫“让雁子山来写多好”? 好地无人耕,一耕有人争是吧! 刚才看王忠兴那个洋洋洒洒的文学评论,王子虚只是小有不快,这寥寥几个评论却让他大为破防。 王忠兴的评价再离谱,至少还有逻辑。这几个他都不知道发评论的是人类还是其他物种。 居然还有十几个点赞。 宁春宴说:“哎,别红温,这是好事嘛。” “好事??”王子虚回头看她。 “不遭人妒是庸才啊,你看你这书,还没发表完呢,就有这么多人关注,这说明要火。” “啊?” 刁怡雯点头:“这说的倒是真的。那一期《获得》,别的文都没这个待遇,只有他的《石中火》单开一页,说明受到特别关注了。” “那难道不是因为我是那期《获得》里唯一的长篇连载吗?” 萧梦吟说:“算啦,跟网上的评论计较干嘛?指不定发评论的是个想写写不出来的文青在那犯酸呢。网民哪有什么鉴赏能力,都只会跟风吹或者跟风黑。” 宁春宴眨了眨眼,笑着问道:“难道小王子的风评,也是跟风吹?” “是啊。” “那你自己的风评呢,也是跟风吹吗?” “是啊,”萧梦吟很坦然地说,“要不然为什么出本书都得找名人写腰封?” 话说到这里,王子虚有点走神,他想起那天在安幼南家里,段小桑拿给他的那本挤满名家名字的书。 “石漱秋是不是要出书了?” 萧梦吟一怔:“你怎么知道?” 宁春宴推了推他,说:“算了算了,别想这些你没办法的事儿了,你出去转转吧。” 王子虚想了想,接受了这个提议,站起身出门。 等他出去了,宁春宴跟萧梦吟对视一眼。 “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儿?” “嗯。”萧梦吟点头。 “跟他有关?”宁春宴又问,神色间有几分警惕。 “是的。但我怕他受打击太大,没敢说。” 宁春宴眨了眨眼,说:“那倒不用怕呢,他说自己是个铜豌豆,很耐造的。” 她又说:“不过,你可以告诉我,我来掂量要不要告诉他。” 萧梦吟犹豫片刻,还是开口说了: “《昨日星》要出续作了。而且……续作写得相当好。” 宁春宴眼睛快速扑闪两下:“就这?” 萧梦吟咬着嘴唇不语。其实她心里还有个猜测,但现在人多,她不好意思说。 …… 南大校园面积在本省排第二,全国排前五。但是其中大部分都是山。 王子虚背着手漫步,路过山道,路过拱桥,路过小凉亭,路过篮球场,心中依然没有平静。 “哥们儿!帮忙把球扔一下!” 篮球从花坛沿上跳到马路面,正欲奔向自由,王子虚飞起一脚停了球,又上手把球拍起来,往灌木和金合欢树对面的球场上瞄。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走过去说“加我一个”。 他技术不行,初高中纯做题家,没练过。但以他的身高臂展,往那一站就是一堵墙,而且他投篮手感很柔,所以大学的时候甚至做过系里篮球队的主力。 但也许是因为从小亲爹强迫运动留下的心里阴影,也许他本来对篮球没有发自内心的迷恋,自从大学毕业后,就再没摸过球了。 王子虚出手,篮球在空中划出优美抛物线,被丢到对岸。 “加我一个”的念头只产生了一瞬间便消灭了。他后来想想,身上缚着紧绷的西装衬衣,待会儿出一身汗,衬衣穿成半透肉的,回社里一堆女的盯着,也不太好看。 30岁的人是这样,做什么都要瞻前顾后,所以无趣。 痛苦的地方在于,明知无趣,但还得这样做。 往前又漫步了几百米,忽然迎面走来一个熟悉的面孔,是钟俊民教授。 钟教授自己一个人,也是背着手眯着眼,沿着青才路慢慢踱,和王子虚精神状态相似。 两人视线相交,同时愣了愣,随后,双方都觉得应该跟对方打个招呼。 王子虚是小辈,他决定主动一点。 “钟教授。” “嗯。” “您散步啊?” “思考。” “好的。” 王子虚正在琢磨怎么优雅地说再见,钟教授可能是觉得不好意思,也开口了: “你散步?” “我也在思考。” “好。” 说完,两人双双沉默。 钟教授头一歪,说:“一起走走。” “好。” 王子虚有种错过最佳闪人时机的感觉。 两人不声不响地并肩走了好半天,钟教授才开口说话: “《石中火》,不错。” “谢谢。” “难吗?” “……难。” 王子虚顶着心里的澎湃,很艰难才把这个字说出口。 说完这个字,王子虚忽然释怀。 全世界都只关心这个题材好不好,却从来没人问过他难不难。 “难就对了。”钟教授说,“要是人人都能写,还写来干嘛?搞创作就该这样。” 说完,他又道:“后面还有很多吧?” 王子虚老实回答:“一共60万字,一期20万,目前只发出来两个部分,还有一个结尾。” “我知道。我看完了。后面的内容,写到什么时候?” “写到今年。” “今年?” “对。刚好一百年。” “那就没必要了。” 说完,钟俊民又补了一句:“太工。” “太工”的意思,就是太工巧了。刚刚好好凑个一百年,就显得很雕琢,不够自然。 王子虚也不反驳,只是一笑。 看他这样,钟教授倒是对他没什么成见了。 “你自己心里有主意,看来你有表达,那就好,那就好。” 王子虚低头琢磨,等到作品研讨会那天,沈清风还要来,石同河指不定找一堆捧臭脚的过来抨击。 说不得就会变成《平凡的世界》那种遭遇,被喷后一落千丈,出版也不行,翡仕也要折戟,等到那时候,能看到这部作品的寥寥无几,说不定只有钟教授这样高学历的寥寥数人才会耐心看完。 想到这里,他忽然抬头,轻声问道: “钟教授,你觉得,一部作品的好坏,究竟是权威说了算,还是读者说了算?” 钟教授头一扬:“这还用问?当然是权威说了算。 “文学有优劣,鉴赏有高低,先驱和权威存在的意义,就是指引什么是好文学,什么是好作品,带领审美方向。” 王子虚问:“……可是,如果那位抨击作品的权威,出于私心,故意给一部很好的作品打差评呢?” 钟俊民眯了眯眼,冷光在厚实的玻璃镜片后方一闪。 “如果那人出于私心,给一部很好的作品打差评,那么,他就不是权威了。” 第75章 邪不压正 “权威,就跟数学上的直线一样,是一个理论中的概念,我们可以逼近这个概念,但永远无法真正做到。 “因为我们是人,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就会有主观判断。人无法做到永远正确。” 钟俊民说完,雕刻出来般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有眼睛里能看出浅浅笑意。 “你要做的,就是去逼近这条线。” 逼近那条线,但是永远达到不了那条线,所以是无限逼近,也就是说,成了一条函数。 王子虚觉得钟教授的数学造诣很高,说不定和他的文学造诣一样高。因为他讲文学的时候,自己听不懂却始终清醒,而他讲数学的时候,自己听得懂但很迷茫。 “我逼近这条线,就能成为权威了吗?” “能成,理论上的。” “可现实中的权威不认同怎么办?” “那他就不是理论上的权威。” “可他现实中还是权威。” “没错。” 王子虚终于绷不住了,说:“那我逼近那条线有何用?” 钟俊民教授盯着他半天,最后说: “就很牛逼。” “……” 看王子虚一脸无语,钟教授拍了拍他的肩膀: “如果一条弯曲的线认为自己是直的,那么在它的眼里,世界上不存在直线。 “如果其他线也认为它是直的,那么世界上将再无一条直线。 “所以,你必须纠正它。” 王子虚略感绝望:“可是,天底下已经没有直线了,连我自己都不是,我该如何纠正?” “那就干它丫的。” 王子虚看向钟俊民,震惊于钟教授竟然也会讲这种话。 “干他丫的,”钟俊民又说,“你虽然没权没势没钱没地位,但你有一个优势知道吗?” 王子虚头摇得像拨浪鼓。 “你比他更直。” 说罢,钟俊民哈哈一笑,背着手,大踏步走远。 “记住,邪不压正!……” 钟教授的背影摇摇晃晃,消失在金合欢木庇佑外大盛的天光下,如同直线尽头突破视界边缘,成为遥远处一个暗点。 王子虚则在原地站了很久。 好一个干他丫的。好一个邪不压正。 他不好说钟教授给的答案是否正确,但它确实是目前唯一的选择。 王子虚转回头,朝社里走去。心里想着,干他丫的。 路过篮球场时,停了两秒,便脱下衣服,慢慢撸起袖子,朝里跑去。 “加我一个!” …… 傍晚,王子虚穿着汗水滂沱的衣服回到杂志社。好在社里没人。 办公室里的情况和白天见到的差不多,稿纸们依旧挤得满满当当,说不好更乱还是更整齐。 但从宁春宴桌上堆叠整齐还做了标记的样稿们看,主要的工作已经完成了。 这一点让他有些不好意思。心里盘算着待会儿晚上加个班,把手头积压的工作给清了,再把办公室收拾收拾。 不过在那之前,先得把湿透的衣服处理一下。 临近小寒,天气凉得透彻,汗水轻易干不了,身上出一层,很快便凉得似珍珠如水晶,赖皮似的粘在身上,在衣服和皮肤间滚动撒野。 何况他不止出了一层,他出了好几捧汗。用手把腋下一兜,就能淌出水来。他衣服的材质不适合打篮球。 王子虚关好窗,确定没漏风进来余地后,便脱了衬衫,先拧了几把,再用衣架在空调底下挂着。 再然后便拆开一包卷纸,一次用两格,先揩脖子,后擦腋窝,后背朝着空调。 因刚才打完篮球,身体还发热,一时半会儿还顶得住。他正拉开裤子擦到腹股沟的时候,背后响起一声尖叫,接着一股冷风袭来。 他连忙回头,却看见宁春宴站在门口,眼睛瞪得老大,脚边杂志稿散落一地。 “你干嘛?” “擦、擦汗……” 宁春宴盯着他瞧,眼珠子滴溜溜转,似是在权衡王子虚的说辞同“耍流氓”之间谁的可能面更大。 最后好在她认同了他的解释。 “擦汗干嘛?” “刚打了会儿篮球。” “快把衣服穿上。你打着赤膊这样,我有点接受不了。” 不用她说,他也打算穿上衣服。湿洇洇的衬衣上了身,刚擦干的背后又开始难受。 宁春宴一边捡散落地上的稿纸,一边说: “稿子们已经选好了,小王子的《祭年》是头牌,萧梦吟的稿子紧随其后,然后还有不少青年作家的稿子。你上次推荐的那位狐狸的稿子也在里面。” 王子虚点头:“那我跟她沟通沟通。” “本来还打算留稿的,跟陆清璇她们一商量,干脆不留了,弄一期很猛的出来。总之非常强无敌。” 王子虚点头:“强无敌。” “然后我想,这一期都全明星阵容了,总不能浪费,宣传上得加把力,可打广告吧,报价好贵。” “这个钱不能省。” 宁春宴说:“要是能找安幼南,借他们讯易的广告渠道一用,就好了。” 听到“安幼南”这个名字,王子虚感到背后一凉,汗珠们似乎又开始滚滚而出。 宁春宴又说:“可上次跟她谈话不太痛快,有点不好意思找了。” 王子虚松了口气,顺水推舟道:“自食其力也好,免得被人给看扁了。” 宁春宴盯着王子虚,似乎有所求。她的视角,上次带王子虚见安幼南,对方对他印象很好,如果王子虚开口去求,会少很多尴尬。 王子虚看她眼神,就知道她在盘算什么。可他装看不见。一点都不敢接茬。 讲个笑话:安幼南对他印象很好。 宁春宴挽了挽鬓角,道:“算了,你也忙。对了,《石中火》的研讨会,明天就该开了吧?” “嗯。” “虽然现在说也晚了,但我去参加,好像也可以?” 王子虚摇头:“算了,你还是不去吧。沈清风也要参加,你去了尴尬。” 宁春宴点头,然后伸出根手指说:“呐,这是你说的哈,可不代表我不重视你,上次石漱秋的研讨会我都去了,那是人情世故,你心里别有疙瘩。” “你够敏感的,我本来没想多。” 聊笑了几句,宁春宴表情又严肃起来。 “明天你的研讨会……” “怎么了?” 宁春宴想了想,最终似下定了什么决心,只小声说:“你要加油。” “我加油干嘛?” “加油顶住。” 他感觉她担忧得奇怪,认真得又有点可爱。 宁春宴回家了。 走之前她给他找出来一条新毛巾(也不知道为什么这里会有毛巾),让他接着擦汗。 王子虚也没擦。身上的汗已经干了。点好外卖后,他坐下来处理剩下的稿子。 工作到了晚上九点,王子虚提着吃剩的外卖盒出了办公室,锁了门,下楼,把外卖盒扔垃圾桶。 正拍着手,忽然看到院子里一辆黑色雷克萨斯颇为眼熟,又想不起来为什么。 等到车门打开,车上下来一个剃着平头的司机,他才明白这股熟悉感的来源。 “这次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打听到你在上班。” “那我要是加班到10点以后怎么办?” “那我就下班了。” 王子虚感到颇为无语,那司机也不客套,直接说: “安小姐请你去一趟。” 王子虚说:“这次又是因为啥?” 司机说:“安小姐说,是她请石同河去参加你的研讨会的。” 说完,他赶紧又补了一句:“这是她的原话,她让我原封不动地传达。” 第76章 误入白虎堂 “安小姐说,是她请石同河去参加你的研讨会的。” 这句话的信息量,一时间大到让王子虚忘记了呼吸,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什么?石同河要参加我的研讨会?” 司机说:“我只是转述安小姐的原话。” “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司机说:“我不知道啊,我只是来接你的。” 王子虚深吸一口气,直抒胸臆: “不是,她有病吧!” 司机一脸无辜:“我说了我不知道啊!” 王子虚认为安幼南有病,她的司机没有认同,可他也没有否定。 这说明什么?说明安幼南确实有病,而且极有可能还是大病。 他这个研讨会从筹备之初,就笼罩着不祥的浓云:先是有沈清风这样的世仇要参加,又临召开前,突然掀起对《石中火》的集体讨伐。 虽然宁春宴说有批评好过无关注,但他还存着些微弱的希望,希望研讨会能让《石中火》的风评打个翻身仗。 如果石同河参会,那就等于给《石中火》刻字立碑,再盖上一块板,盖个戳:永世不得翻身。 他掏出手机,给编辑濮雨阳发过去一条信息,询问石同河是否真的要来参会,那边许久没有回音。 于是他又生出一丝侥幸,觉得石同河未必真的会来。 人家是什么身份?他连自己儿子的研讨会都不好意思参加,又怎么会来参加自己的? 更何况,安幼南和石同河没有交情,她怎么说动对方的? 过了会儿,濮雨阳那边消息飘来: “是的,你怎么知道?” “等会儿聊,在开会。” 王子虚面如死灰。 他对司机说:“带我去吧。” 司机就等他这句话。 一路绝尘,车到浮星尚品。 这回轻车熟路。他再次敲开安幼南家大门,门后随即露出一张仿佛工笔描出的秀丽脸庞。 上次两人别前,还是光脚和光手的亲切会谈,掺以哲学和诗,这次王子虚却不念文艺情,劈头盖脸道: “你到底想干什么?” 那张貌美面孔的主人,似乎料到了他的怒火,捂嘴放肆笑了:“你别生气嘛~” 王子虚说:“你想威胁我现实身份,逼我用小王子的身份与你合作。” 安幼南说:“我可没这样想。” 王子虚说:“安幼南,我告诉你,我是属驴的,你越是威胁我,我就越不可能同你合作。” 安幼南说:“我昨晚梦到你了。” 这猝不及防的转折差点闪了他的话腰,可他没忘了来的目的: “这跟我说的有关系吗?” 一眨眼,安幼南便踩着《霓裳羽衣曲》的步点旋步进屋了,只听到屋里传来她轻快的声音: “进来进来~~” 安幼南的轻佻和悠游,放在这个场合,就像开在钢筋水泥肋骨间的凌霄花一般任性,且不合时宜。 王子虚站在门口只是冷笑。这回他不会再那么轻易上当了。 好半天不见人的安幼南跑回来,看他还在门口,面露惊讶:“你进来呀?” “我进了这个门,你要是诬陷我猥亵怎么办,不是又被你给拿住了?” “哎哟!哪有什么猥亵!我是那种人吗?” 安幼南伸出双手把他往里拽,王子虚铁塔似的纹丝不动。 “有什么话,门口也可以说。” “可是……我冷啊!”安幼南踩着幼鹿践碎春冰般的细碎步态,一边皱眉小声抱怨。 冬夜里的确很冷。 楼道里从不知名处灌进北风,摸到近旁找姑娘裙摆,调皮地掀起一片细浪翻腾。 于是王子虚心软了片刻。就这么片刻的松动,他便被安幼南拽进了屋里。 他还想反抗,却被她用屁股一顶,反手就把大门给关上了。 王子虚感觉自己好像那个林冲,被诓了,误入了那个白虎节堂。 《三国志》上记载了一个笑话,说刘备入蜀后厉行禁酒,凡家中有酿酒器具的都要治罪。 简雍有一日和刘备上街,简雍指着一对男女说,快把他们捉起来,他们要行淫。 刘备大惊,说光天化日,他们哪里要行淫?简雍答,虽然他们没做什么,但他们身上有行淫的器具。 按照这个标准,王子虚还算是持械进入白虎节堂。 方才在门口,王子虚嗅到安幼南唇间泄出的芬芳,有酒精含量。在他来之前,她显然已喝过几杯。 此时她一边哼着歌,一边在吧台后面忙活,金色耳坠轻摇,囚住水晶灯泻下的光芒,一抹胭脂色漫过她新雪似的颈子,浮动到颊上,如暮山腰上的云。 “驴,你喝红酒还是喝威士忌?” 王子虚沉默。见他不答,安幼南歪头笑道: “驴,怎么不理我啊?刚才不是你自己说自己是驴的吗?” 这女人会故意在话语中留破绽,王子虚知道不能反驳她。 你如果试图反驳她,就着了她的道,她会拉着你聊起来,一来二去,就恨不起来了。 这是小王子的惯用伎俩。 “看来驴不喜欢喝酒,那就喝红酒吧。红酒不算酒。”安幼南自言自语。 猩红的液体冲入玻璃杯,撞击着杯壁,徒劳地奔走,最后变成一道未遂的涡流。 “唔,刚才说什么来着?” 王子虚语气生硬:“刚才说到,你请石同河的动机。” “我怎么记得不是?” 安幼南一手一只酒杯,优雅地朝王子虚走来,不由分说地把其中一只塞进他怀里。 王子虚冷静道:“按理说,石同河不会参加这种级别的研讨会,他自矜身份,不屑来参加。你是怎么说动他的?” “石老师可不好请,”安幼南将暖意呵到红酒杯上,“我拿讯易300个单位的流量换的。” 王子虚嘴角狠狠地抽动了一下:“给谁流量?” “当然是石漱秋的作品,《昨日星》呀。” 说完,安幼南一捂嘴,装模作样道:“喔,忘了你们是竞争对手,这样一来,他的优势就更大了对吧?” 王子虚不想言语。 “我跟石同河老师聊过才知,原来国家典藏不是个虚名,只要进了典藏,在出版社都有单列计划,每隔一定年头都会再版,等于一张长期饭票。” 安幼南说完一笑:“他处心积虑想争这个名额,也是为了给儿子留条后路,可怜天下父母心呐!” 王子虚语气依旧生硬:“令人羡慕。” “王子虚会为了孩子争取这些吗?”安幼南趴在沙发上,斜眼看他。 “我妈在我很小时就失踪了,我爸对我的管教,在放任自流和束手束脚两个极端之间无缝切换。所以很遗憾,我不知道。” 安幼南脸上没有露出丝毫愧疚和同情,语气轻快:“幼南也差不多哦。” 王子虚听到这话,抬头扫了眼她家东海市中心两百平的大房子,接着白眼看她。 这种房子,在她这个年纪,都是命里自带的,出生有就有,出生没有就没有。她说她没父母管,谁信? “嘻嘻,你别瞪我。我比你想象中艰难多了。” “我不是来跟你聊人生聊理想的,”王子虚说,“我们之前应该说过,那件事一笔勾销了吧?” “有吗?我睡着了,不记得了诶。” “这么不讲信用,看来我选择不同你合作是对的。” 安幼南伸出一根手指,在空气中摇晃,嘴里发出“啧啧”声。 “我之前说的是,如果你让我满意,我就放过你。你都还没收集客户反馈呢,我也没说我满意了。” 王子虚挑眉:“那你不满意?” 安幼南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退一步讲,就算我满意,你现在还能堂而皇之地站在这里,就是我放过了你的证明。” 王子虚说:“那石同河的事呢?” “那是另外的。我托关系请到德高望重的老师,为我欣赏的作家站台撑场面,有什么不好?” 王子虚说:“不要再装模作样了,你直说吧,打算纠缠我到几时?” “王子虚啊,王子虚,你真是太可爱了。” 安幼南长吁一口气,慵懒倦怠地窝在沙发里,小声地说。 “我当然知道你跟石同河之间有过节。但是我不在乎他怎么想。我也不在乎你怎么看我。 “如果要问我为什么这么做,只有一个原因:因为我高兴!我就是个看戏的,当然戏做得越大越好!” 她勾起脚尖,毛绒拖鞋在空中做了个危险动作。 王子虚站起身:“那你还找我来谈什么?” “别急嘛,说到底,石同河也是你凭自己得罪的,我呢,既然是看戏,一边倒也不好看,我当然会给你一点机会。” 在王子虚注视下,安幼南站起身,走到书房门口,敲了敲门,道: “老师,那位已经来了。” 安幼南眉眼间狡黠一闪而过,王子虚感到一股定制的晕眩感袭来——原来书房里还有人。 难怪安幼南嘴里有酒味。她这样的人,怎会孤独到一个人在家饮酒? 他这才意识到,原来安幼南从来没信任过他,也从来没放弃过算计他。 如果刚才他一时冲动,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或者做了什么事,就会被当场逮个现行。 这整座房子,都是一张未签名的协议书,为他准备的。 安幼南却仿似不懂他的背后冰凉,一边敲门,一边唇角勾起微笑: “明天顾老师也会参加你的研讨会,所以,我才特意安排你们见个面,至于你能争取到他几分青睐,就看你表现——顾老师,顾老师?” 发现小扣房门久不开,她敲门的动作逐渐加大,可里面还是没反应。 她终于忍不住,一把掀开门,接着愣在原地。 王子虚也耐不住好奇,放下酒杯上前,到门前一探究竟。 王子虚率先看到的是一本汪曾祺的《人间草木》。 一本《人间草木》,摊开来,搁在某张脸上。 那张脸的主人是个天然卷,身材颀长。此时正双腿并拢,翘到那张檀木桌上。 而他的身体直挺挺地靠在躺椅上,整个人形成一个v字型,似乎在和v字型摊开的《人间草木》形成互文。 男人穿着白色长袖纯棉t恤,t恤纯白,只在胸口用48磅的字体绣着抢眼的四个大字: “不吃葱花。” 两人看到这一幕,安静下来,空气中飘来那人绵长的呼吸声。 “顾老师……”安幼南几分是感到丢人,也有几分是心疼自己的桌子。 安幼南拾起桌旁的书架勾,对准那人的牛仔裤一戳,接着人和《人间草木》同时滚落到椅子下方。 “唔?谁?破案了?谁是凶手?” “老师,醒醒,你不是毛利小五郎。” 那人懊恼地开始捶头:“你这酒不好,我说我怎么可能一杯就醉,好的红酒是不会上头的。” 安幼南说:“怎么会?1万2一瓶啊。” “那你就是被骗了。” 安幼南将话题拉回正题:“顾老师,我介绍一下,这位就是你之前提过想见面的王子虚。 “王子虚,这位是我的老师,青年作家当中的领军人物,菜芽严肃文学版块蝉联9届的话题冠军,冷幽默核电站站长,废墟版曹雪芹……” “好了好了……”顾藻阻止了她接着报菜名,“差不多得了,这儿本来就空间不大,再说几个待会儿缺氧了。” 说完他揉了把脸,对着王子虚上上下下一顿打量。 “你就是《石中火》的作者?” “嗯。”王子虚第一次见同龄男作家(不算林峰的话),有几分拘谨。 “我就问你一个问题,”顾藻说,“你石头里的火烧了一百年,是终于石头擦破了皮,还是火烧半片天了?” 到底是青年作家当中的领军人物、菜芽严肃文学版块蝉联9届的话题冠军、冷幽默核电站站长、废墟版曹雪芹……问出来的问题,都浑身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文艺味儿。 换个时候问,王子虚也许会迷茫;再换个时候问,他也许会给出完全不同的答案。 但是现在,王子虚只是说:“石头成了灰,火烧了又灭。但永远有新的石头。石中火还是石中火。” 顾藻听完,坐在靠椅上纹丝不动,如同宕机了一般,仿佛被嵌进了时空中,长达两分钟,眼睛都没眨一下。 然后,他电话响了。 “喂,什么?!张爱玲怀了卡夫卡的孩子?好,我马上回来。” 说完,顾藻果断放下手机,毅然决然地说:“我还有急事,先走了。” “什么急事啊??” “卡夫卡是我的猫,”顾藻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张爱玲是我的,另一只猫。现在的情况就是,一只猫在计划外怀了另一只猫的孩子,这很糟糕。” 这确实很糟糕,但不合时宜。顾藻急冲冲往门口走时,安幼南小声对王子虚说: “你争取一下呗,明天研讨会的事儿。” 说完,看他无动于衷,安幼南干脆主动伸手,拽住了顾藻。 “顾老师,这里有比卡夫卡和张爱玲更重要的事。” 顾藻回过头:“什么?” 安幼南把王子虚推上前,他微微张嘴,凝眉,几秒后,郑重地说: “希望张爱玲母子平安。” 顾藻说:“张爱玲一定母子平安,但卡夫卡的小弟弟肯定是没跑了。再见。” “再见。” 说罢,他关了门。安幼南回过头,转身叉腰。 “呐,这是你自己不争气,等会儿别唧唧歪歪怪我针对你。” 王子虚整个人还感觉漂浮在空中,有几分游离:“不怪你,怪我自己。我觉得,我跟他可能不是一路人。” “不是一路人,就耽误请他帮忙说话了?”安幼南一脸惊讶,“真是驴啊你,要是之前告诉我小王子是头驴,我肯定不信。”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王子虚说,“我不会求人办事。” 第77章 酒吧长谈 其实他不会求人才是主要原因。 王子虚的生存哲学是,你愿意帮自然会来帮我,不愿意帮求了也没用。所以他不求人。 当然今天的情况就算求了也没用。文学圈子里,真有人会为了他得罪石同河么? 安幼南用视线搜索着他睫毛下的阴影,脸上露出思考的表情。 王子虚注意到了,回头看她: “做什么?” “驴的睫毛果然很长。” “你在说什么?” 安幼南留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扭头自顾自去书架上取开封了的红酒,给杯子里斟满。 “再来一点?” “不用了。” 她端了杯子自饮:“不知道你是真有骨气还是装有骨气,但我承认,你吸引到我了。” “啊?” 安幼南说:“我们圈子里,都是讲如何梳理人脉资源地图,将自己经营成信息枢纽,挖好价值护城河……你这号人吧,还真挺少见的。” 她仰起脖子,杯中红色液体缓缓流入唇齿内,然后说: “所以,你的骨气对我来说,很有新鲜感。” 王子虚感到困惑。他不知道她这算是讽刺,还是真心实意。 就算是真心实意,大概也是不谙世事大小姐真的没见过底层人民保护自己为数不多尊严的方式。 王子虚以前哪有资格挖什么价值护城河?他连转个编制都要踏破门槛,还不得其门而入,目之所见,到处都是护城河,将他拦在河对岸。 “这次,我们的事算结束了吗?” “你指的是哪件事?”安幼南眨了眨眼,一股狡黠意味从眸子里钻出来。 “不管你想不想结束,在我这里,这件事已经结束了。”王子虚武断地说。他不想再纠缠。 “那如果我不想结束呢?你打算怎么办?” “凉拌。”王子虚说完,忽然感觉满身疲倦,“累了,回去了。” 安幼南蹦跳着挡在他身前,用掌心抵住他的肚子:“别急啊!你怎么能这么走掉呢?” 王子虚有气无力道:“你还想怎样?” “你可是小王子啊!你这样的人物,从此一走,我可没机会再这样跟你见面了。” “所以呢?” “所以要是这么轻易让你走了,那以后得多遗憾?”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安小姐,看来你必须学会接受遗憾,并且和遗憾共存。” “那不是我的人生哲学。我的人生哲学是:我全都要。” 这女人张开双臂,呈“大”字封住他的去路,表情勇毅,一时间显得有些威风凛凛。 从她的手臂粗细来看,她的封锁从物理上讲毫无力度,主要是从心理上发挥作用——她身上哪里都碰不得。 “‘全都要’指的是什么?既给我找麻烦,又要让我对你卑躬屈膝?” “是友谊,小王子先生,宝贵的友谊,”她伸手按住王子虚的胸口,“虽然我给你找了麻烦,但我想获得你的友谊。伟大的友谊是相互的,你也不亏对不对?” 这么说倒容易接受些,但王子虚还是没松口:“我不想跟精神状态不稳定的人交朋友。” “啧,你这人,”安幼南蹙眉,“那你的脾气比你胸肌还硬。” 王子虚不想解释今天因为打了篮球,肌肉充过血,所以安幼南产生了误判,他说: “我得走了。” “如果你走了,明天你们研讨会上,就该讨论你在水疗室偷窥我玉体的事了。” 王子虚转头看她:“你就打算,用这个秘密一次又一次地吃我?” “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我发誓。” 安幼南举起三根手指,说完,又用极小的声音补充了一句:“吃你一辈子。” “你说啥?” “咳,没啥,真是最后一次。” 王子虚知道她没诚意,可又不能拿她怎么样,除非冲破她的身体包围圈,夺门而出—— 那样的话,明天的研讨会上,就该讨论他给安幼南一记过肩摔,导致她肩膀脱臼了。 安幼南露出得逞的笑容,跟王子虚回到房间,反身关上了门,随后嫣然一笑: “我1万2一瓶的酒还没喝完呢,反正你回家发愁也是愁,不如跟我一起喝完它,咱们就真的一拍两散,如何?” 王子虚想了想,伸出手腕看了眼表,然后在沙发上坐下来。 “我在文暧做语疗,收费标准是每小时两百,我线下按照每小时五百收你钱,同意的话,我可以当你陪聊。” 安幼南在瞪了他8秒后,“噗嗤”笑出声: “这也太便宜了吧?你只管给我上一千的套餐!” 王子虚没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安幼南按着裙子在他旁边坐下,帮他斟了酒。王子虚接受了,这就是答应了。 轻轻碰杯后,王子虚说:“你先开始还是我先开始?” “哪有让女生先开始的?肯定是男的想招破冰啊。” “在文暧软件里,从来都是女的先跟我打招呼。” “啧。我给了钱的,你稍微多提供我一点情绪价值行吗?我也是要面子的,好歹、好歹我多少算个富婆吧?” 王子虚俯下身子,双眼紧盯着她,两根手指伸出来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看着我。” “这手法有点太老套了吧?”安幼南虽然吐槽,但还是跟他对视。 “你从我眼睛里看到了什么?” “深情?困意?眼屎?” 事实上,她说的这些一概没有。 “我眼睛里是你的倒影,”王子虚说,“但是我眼睛里没有富婆。” 安幼南眨了眨眼。没听懂。 “‘当主人试图通过奴隶的眼睛确认自己的权力时,得到的不是真实的承认,而是扮演的顺从。’” 安幼南说:“我是主人,你是奴隶?” 王子虚说:“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你希望通过我的眼睛看到一个富婆,那么无异于我拥有了你的否定权。你便失去了自由的灵魂。” 安幼南指着自己的鼻子:“所以,如果我是富婆,那么,我就没有自由的灵魂?” 王子虚说:“如果我眼睛里一开始就不存在富婆,你就拥有自由的灵魂了。所以自由地飞吧。我这里没富婆。” 安幼南眨了眨眼:“这是谁的理论?” “黑格尔。” “这小子跟富婆有私仇吧?” “这小子娶了个比他小20岁的富婆。” “这小子真可恨。” 对话进行到这里,两人仍然保持对视状态,安幼南又说: “我懂了,这就是你的破冰方式。又骗我跟你对视,又跟我卖弄了学识,接下来还能聊八卦。你有两下子。” “从结果上讲,这么想也没错。” “你是不是什么都懂啊?”安幼南问,“什么话都能信手拈来,也不知道是编的还是真的。” 王子虚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的知识储备不是为了文暧准备的。 是为了诺贝尔文学奖。 安幼南缓缓躺到沙发上:“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吧,我是马永荣的女儿。” 马永荣这个名字,国人中可谓无人不知。他是讯易公司的老板。 王子虚也并不意外,他从叶澜和左子良那里已经听过不少料了。 “这不算秘密。” “好吧,这不算秘密,”安幼南承认了,“那就讲一个真正的秘密吧。” 停顿很久,她才再次开口说道:“我妈是小三上位。” 王子虚没有说话。这件事对他来说相当遥远,他不知该用什么反应来对待安幼南的这句话。 “马永荣出差时,在一个小地方邂逅了我妈,然后两人很自然地相爱,很自然地怀了我。我妈很自然地跟着那个男的来东海了。” 安幼南看天花板,眼神有些空洞: “马永荣给了我妈一套房,把我们母女养在那里。说实话,他对我们很好,给钱很大方,从来也没让我感受过贫穷的滋味。 “但是你知道吧?私生女这种身份,天生低人一等。他把我送到东海最好的学校,到那里第三天,全校人都知道我是私生女了。 “那里的学生要么拥有全省最高智商,要么拥有全省最高级的家庭,聪明人多,笨蛋多,坏人最多。有些人是兼而有之,聪明且坏,笨且坏。反正我一开始过得不容易。 “后来?后来我就有了一帮小团体了。整个高中我没去过食堂,都是别人帮我带饭。没人欺负我了,倒是很多人被我欺负。这种等级森严的地方呐,善良是没用的,他们不理解善良。” 说完,安幼南看着王子虚,又说:“所以,你之前说,我不理解你这种单亲家庭什么的,我想说,你吃的苦头未必比我多。” 王子虚没说话,苦难不值得比较,需要的只是一个抱抱,但他不能抱,所以只好沉默。 “好在我妈争气,一通拳打脚踢,把所有竞争对手全干掉了,上位成功。可私生女还是私生女,在公司,我的身份还是讳莫如深,不好提。” 说完,安幼南仰天长叹:“人生好难啊。” 王子虚主动举杯:“随意。” “干了。” “好吧。” 两人碰杯后一饮而尽,接着王子虚又给两人斟满。 安幼南说:“你很像我高中时喜欢欺负的一个同学,老实巴交的,喜欢较真,喜欢讲原则,我最喜欢折磨这种人了。但是欺负完了,心里又有点过意不去。 “我也不懂为什么,为什么会过意不去呢?今天见你后想了想,终于明白了,我感觉你们眼睛里都有种清澈的感觉。” 她顿了顿,眼神有些迷离:“清澈的愚蠢,也是清澈。” 王子虚说:“有没有可能,那个人并没有觉得被欺负了,他比你想象中要豁达?” 安幼南看着他笑了:“搞笑吧,不要用你的思维代入别人。而且这下,我知道你没觉得被我欺负了,看来还存在跟你搞好关系的可能性,哦耶。” “那个男生后来怎样了?” “男生?”安幼南惊讶地瞪大眼,“我说了是男生吗?” 王子虚说:“我是男的。” 安幼南说:“抱歉,让你误解了。等下,不会吧,你刚才不会脑补了一场穷小子逆袭的狗血剧情吧?” “没有。如果我有那种想法,现在就可以逆袭了。” “哇,我好怕怕。”安幼南抱住双臂,用很欠揍的语气说。 说完,她又伸出酒杯:“来。敬老实人。” 王子虚说:“敬这个不公平的世界。” 安幼南仰头吨吨吨喝完,眼神已然彻底混沌,手脚笨拙地摇了摇瓶子,起身去找酒柜: “居然没了,再开瓶吧,你想要白的吗?” 王子虚仰头躺在沙发上,额角隐隐作痛:“白的我只接受白开水。” “那来瓶君度吧,我要加雪碧喝,冰块呢?” 从王子虚的角度看,他还以为她一头栽倒在地,走过吧台一瞧,才看到她趴在地上,正在冰箱底部找东西。腰臀处紧绷得如一张弓,勾勒出惊人弧线。 “你找什么?” “帮我从制冰机里舀点冰块。” 王子虚喝酒从来没这么讲究过。他伏下身子,背后一个躯体很自然地靠到他身上,回头一看,安幼南闭眼昏昏沉沉,胳膊压在他身上,脸上两抹嫣红。 “算了算了,就喝到这里算了。” 安幼南睁开眼,一瞬间清醒了:“算什么算?快点,雪碧。” 王子虚想到明天要面对沈清风和石同河的天才组合,又是一阵头疼,有点自暴自弃地接受了,看安幼南手脚笨拙地调酒。 他们应该是一边喝一边聊,而且应该是讲了很多话。不然也不好解释王子虚醒来时,发现自己头靠在她腿上。 他爬起来,感觉天地掉了个方位,回头一看,蓬头乱发的安幼南从他背上滑落,脸上还印着他背后衣服的褶皱。 安幼南头一歪,也醒了。 “几点了?” 王子虚看了眼手表:“两点。” 安幼南睁开眼又闭上,然后又睁开,看着王子虚的脸:“哈哈,你脸上是啥玩意儿?” 脸上应该是丝袜的花纹,王子虚知道,但他说:“不知道。” 说完,他爬起来,等地面不旋转后,言简意赅道:“走了。” 安幼南伸了个懒腰:“开什么玩笑?现在司机都下班了。要不你就在我这儿睡一晚上得了。” 王子虚想了想,说:“走了。” 被这么拒绝了,安幼南感觉很没面子,所以只说了一次,也不留客了。 等到王子虚走出去,她才爬起来,问他:“你怎么走?” “骑车。” “哦。” 从落地窗可以看到层叠的灌木掩映之间,王子虚走出小区的身影。他大概真是去门口扫共享单车了。 安幼南想了想,拨通了段小桑的电话,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边先发话了: “幼南你疯了?几点了?” “明天《石中火》的研讨会,记得帮我看看。” 段小桑崩溃了:“我知道啊!你到底喝了多少?” “我没喝。”安幼南说,“我想了想,如果王子虚能压制住石同河,还是给他的《石中火》按甲类合同签了吧?” “压制石同河?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安幼南没回答。她电话没挂,就睡着了。 第78章 唯一的选择是别无选择 王子虚意识到安幼南没有付语疗的钱时,正在扫共享单车。 页面上弹出一条对话框,告诉他充会员更划算(划算个屁),他随手叉掉,然后莫名其妙地想起,安幼南声称要让他尽管来一场一千块钱一个小时的语疗,但实际上一分钱都没给。 1万多的酒倒是喝了两瓶。 他推着车子若有所思地打算离开,大腿附近响起“喀拉拉”的响声,低头一看,一条敦实的铁链横穿辐条,向他宣告着此公车已被私用。 他一时间有些难以置信,下意识回头确认了下夜幕中的“浮星尚品”小区。 高楼巍巍,观光电梯在霓虹下反射着月光,琼楼玉宇的黑色剪影霸占了整片视野。 他确认浮星尚品,是因为他以为在这种地方不可能发生这么不要脸的事。 谁能想到,距离这座城市最豪华小区的一街之隔,距离一瓶洋酒1万多的富婆的脚下,居然还有人窘迫到需要绑架共享单车。但这种事偏偏发生了。 于是他不由得感叹:巨大的差距如同人间沟壑,横亘于每个人的面前,并不泾渭分明,甚至犬牙交错。 好在扫码不超过15分钟不用给钱。王子虚还了车,披着外套往街上走,气很快就消了。 共享单车被人锁了的气还剩一点,安幼南点了语疗却没付钱的气已经全消了。 说实话,他本身也没对安幼南上什么心,反倒获得了一手精彩的、第一人称的小三上位史。 他已经开始琢磨把这段经历变成素材了。说起来,他该付安幼南素材钱。 夜晚的街道很安静,除了王子虚孤零零的脚步声,只有个头发不多、个子很高的萨特跟着他亦步亦趋。 “明天就要开你《石中火》的研讨会……不对,应该是今天,已经凌晨了。”萨特说,“你头疼吗?” 王子虚头疼,但一开始不是为了研讨会头疼,萨特一提,他就更头疼了,使劲揉着额头说:“别说了,你让我睡个好觉吧。” 萨特说:“所以我说你这人是有点拧巴。安幼南司机下班了,这个点又没车,你手机也快没电了,她还特地穿了好看的丝袜,她留你,你就留嘛。” 萨特的话哪儿跟哪儿都不挨着,但最后他补了一句,听起来又莫名地有道理: “你要是能哄得她开心了,哪怕明天石同河和沈清风手拉手把你坏话编成歌儿唱,你也不怕啊。” 抱上富婆的丝袜大腿,对于眼前的困境来说确实是一条路,可王子虚摇头。 萨特说:“你是对她哪儿有不满?她长得还不够好看?” 安幼南长得很好看。她腿长,胸部的形状也很美,腰身曲线和她家的房子一样华丽且诱人,就算是讨厌她的王子虚也不得不承认,这家伙实在是个杰出的性感动物。 萨特又问:“难道你在等陈青萝?” 王子虚依然如星星般沉默着。 陈青萝还在闭关写作。对于她的新作品,他心里有着隐隐的兴奋和强烈的期待。 但是就算她写出来很棒的作品,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终归是两个人。王子虚是王子虚,陈青萝是陈青萝。 何况他有什么立场去等她?他如何自信她需要他来等? 萨特说:“那你肯定已经想好明天怎么办了吧?” 王子虚终于打开干渴的嘴巴说:“想明白了。” “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明白的是,”王子虚说,“我唯一的选择,就是别无选择。” 萨特头一歪:“这算想好了什么啊?” “不是想好了,是想明白了,这是不一样的。想明白了,就是念头通达了。”王子虚一笑,“不内耗了。” “不内耗,就能度过难关吗?” “不知道。”王子虚说,“不内耗就是不内耗。顺其自然。” 萨特将手指放在嘴唇上,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 “来东海已经半年了,”王子虚说,“还记得我们都经历了些什么吗?” 萨特若有所思:“为儿子稻粱谋的伟大作家,小三之女的高贵妇人,八面玲珑会来事的冷峻女作者。” “还不止这些呢。”王子虚说着说着,有些感慨,“南大学生们瞧不起我,却疯狂追捧小王子; “《古城》的编辑压我稿子,《长江》也顺水推舟拒我的稿; “现在各路文艺人士,又对我的心血作品口诛笔伐,更是磨刀霍霍,等着今天的研讨会上向我开炮。 “东海这座城市好现实啊,我这样籍籍无名的小作者,一点尊严都没有。不光我没有尊严,连带我的作品也没出路。” 萨特背着手,嘴唇抿紧:“我也发现了,中国的传统强调社会规范内化,差序格局的社会中,个体通过面子游戏,完成尊严让渡,以维系关系资本,你这样的人,当然会觉得煎熬。” “说人话。” “你不会拍马屁。”萨特说,“他们喜欢顺从的人。你不会拍马屁,当然很痛苦。” 王子虚转过头看前方:“是啊,说来说去,还是石中火。浮名浮利,虚苦劳神。” “怀念西河吗?” 王子虚摇头:“怎么会?只是我在西河时,对东海抱有一些幻想罢了。” “失望了?” “有一点,但是没关系,我现在反倒活得更加自在了。因为我不善于和城市相处得很融洽。” 萨特抿嘴一笑,从怀里掏出烟斗:“你指的是好不容易扫出来一辆共享单车,还发现它被绑架了吗?” “包括但不限于。”王子虚说,“我比较习惯于采取抵抗姿态生活。” 钟教授说,文学之神的那根线,是一条直线,你要去逼近它。 那么如果他逼近了它,又如何呢? 钟教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拿眼睛盯着他。 他眼神说:那你就是无敌的。 王子虚在寂寂无人的街道上走去,雨后天凉,积水成冰,楼宇在倒影中,歪歪斜斜地倒向他。 …… 清晨。南大。 天气预报说,今日能见度50米,穿行在校园里,白雾中时而浮现出一个身影,手里拿着热气腾腾的包子馒头。 书舍橱窗里也蒙着层薄雾,梧桐树渐秃的枝桠在寒风中抖动,何杨雨潇缩在羊绒围巾里,数起落叶。 蹲在书舍门口的不止她一个。南大平时仰天土拨鼠呐喊“田文静我上早八”的学生们,此时都缩在羽绒服里,像一排土豆蹲在花坛旁,乖乖等着书舍开门。 如果要说今日是个什么特别的日子,那就是新一期《新赏》发售的日子。 小王子要出新作的消息,不知从哪个渠道披露出来,早已传得满城风雨。 本来她还嗤之以鼻:小王子的《失空斩》才写出来多久?灵感总需要时间酝酿吧?小王子就算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也不可能这样疯狂出作品还都是名篇吧? 她本来打算这次先放一放,可随着《新赏》发售将近,讨论氛围日渐浓烈,一些社媒还推波助澜,一个简单标题“小王子新作题材竟然是……”就能骗到30万的互动量,点进去一看什么内容都没有,只有不明真相的读者在骂街,还以为小王子新作提前发表了。 于是何杨雨潇很可耻的心动了。就算不为了自己的好奇,哪怕为了当几秒的社媒风云儿,都值得来抢购头一批杂志。 根据上次的经验,她已经一声不吭地起了个大早过来蹲点,结果没想到,和她有一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 甚至她还听说,南大内书舍的杂志订货量太少,已经有人摸到青山广场的图书城去了,但据那边的消息,在青山广场蹲点的人更多! 何杨雨潇呵出一口白气,接着无聊地等待。 当她数到第8片落叶时,人群骚动起来,她预感到什么,拨开雾气跟着人群往前走,步伐逐渐加快。 她听到书舍的卷帘门哗啦啦地打开,听到学生们此起彼伏的呐喊,最后听到店长的声音: “书还没送来呢!买什么买,我也想看啊,等着吧!” 一个女生说:“不是说好今天发售吗?” 店老板说:“你当是游戏呢?一过时间就自动刷新出来。我也得等别人把货送过来啊!” “今天会送过来吗?” 老板不耐烦起来:“是的是的。” “真的吗?” “是的!” 雾气中,一个粉粉的长发身影浮现,何杨雨潇回头,跟同班叶芷涵正好打了个照面。 她心一紧:“你干嘛来了?” 叶芷涵一笑:“你不也来了?来这儿能干嘛?你不是心知肚明吗?” 何杨雨潇来这个班上的第三天就确定了,她并不喜欢叶芷涵。 每个人都觉得叶芷涵是个文艺少女,在微博上,她甚至是个文艺博主。但从何杨雨潇的角度看,叶芷涵只是个喜欢附庸风雅的人。 她并不文艺,她喜欢的类型永远是菜芽的近期热门。她的读书感想永远是几条高赞锐评加自己的美颜生活照。 就比如小王子。她读小王子,只是因为小王子火,如果火的是别人,她也会读别的。她并不是发自内心地喜欢小王子。 所以何杨雨潇对她有点仇视。 更重要的是,她作为一个附庸风雅的伪文艺博主,会跟她抢《新赏》。 “你这回别像上次那样,一口气买它20本,然后在微博当礼物抽了,很廉价的你不觉得吗?” 叶芷涵微笑:“我觉得重点不是价格,而是内容,我看作品从来不在乎价格。” 何杨雨潇撇撇嘴:“那你上次抽奖礼物都送出去了?” “秒没了啊,还涨了两千多粉呢。” 何杨雨潇正咬牙切齿,不远处的货运三轮发出清脆铃声,她和叶芷涵放下恩怨,两个人同时蹿了出去。 “老板,我要两本《新赏》!” “老板!我要50本《新赏》!”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就好像白衣渡江,到了城下,吕蒙的军队一起发喊,好在书舍的玻璃大门够结实,搞不好刚才那一下就被攻破了。 有赖于老板非常英明地采取了限购措施,每人限购一本,叶芷涵想包50本的要求被断然拒绝,这回换她咬牙切齿。何杨雨潇轻蔑一笑,回头翻开杂志,迫不及待当场翻阅。 书舍里没位置,她便直接蹲在书舍门口的灌木前。换平时会觉得有几分羞耻,但一来晨雾给了人安全感,连羞耻心都弱了几分,二来这么干的也不止她一个。 “我去,小王子这回写真实经历了,他终于舍得曝光自己了!” “哪儿呢?……你瞎咋呼什么呢?吓我一跳,你懂不懂什么叫第一人称写作?” “这回的《新赏》什么情况?不光有小王子的新作,萧梦吟的新作也登上去了呀!” “小破社也是好起来了,都能邀到萧梦吟的稿子了。” …… 耳边传来细碎的议论声,大多是些蠢话,何杨雨潇没有介意,她的心神早已沉浸入故事里。 她过于沉浸,以至于陷入与世隔绝状态。当她阅读时,似乎通过这些符号,在灵魂上接近小王子,徜徉在他的大脑皮层上。 她阅读,饥渴甚至贪婪地阅读。她恨不得用目光舔舐着每一行每一个文字,这些字符具有内生的野性张力,仿佛每个字都在肏她。 她很想抬头喘息一口,但手中的故事过于精彩,如同一双大手捧住她的脸,勾住她的眼,再夹住她的腰,不让她想别的事,水鬼一般将她拖入湍急、深沉的涡流中。 阅读完最后一个字,她满足地长叹一声,合上书本,坐在花坛上,仰头望天。 她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愿想,只愿呆呆坐着,回味刚才的情绪。 天才。小王子绝对是个天才。 她很想找人聊聊这个故事,但环顾四周,除了叶芷涵在忙着发微博,没人认识。于是她又感到深刻的孤独。 正在此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朝书舍走来。 “老板,《新赏》还有剩吗?” “没了,秒卖没了。” “哦,那来一本《获得》吧。” 何杨雨潇夹起书,朝那个身影跑去。 “杜可竹!你来晚了,如果你想看,我可以把我的杂志借你一节课。我刚看完。” 无罪诗人面容冷静,扫码付款完后,转头看她,说:“谢了。不过我下节课已经有读本了。回寝室你借我吧。” 她扬起手中的《获得》,在空中挥了挥,何杨雨潇才意识到新一期的《获得》也是今天发售,她这个文学系的学生居然没想起来,有点失职。 “这期有什么精彩的内容吗?”她凑了过去。 “我是为了王子虚的《石中火》买的这一本。” “王子虚?你还看王子虚?”何杨雨潇有些惊讶。 听到两人对话,不远处的叶芷涵也抬起头,看了过来。 第79章 圆形人物 雾气穿过无罪诗人绿色的发丝,她伸手提了提脖子上的围巾:“看王子虚怎么了?” 叶芷涵说:“不是说这人人品很差吗?你还看他的作品啊?” 无罪诗人嘴角一抽,说:“我是看书,又不是跟人结婚,他人品如何,跟我有什么关系?” “但是你不觉得膈应吗?有这么多好书可以看,为什么要去看一个人品不行的人的书?” 无罪诗人无言以对,转身跟老板说:“不用袋子。” 见她无视自己,叶芷涵抬起头,眼睛一白。 “好吧,反正我看书如果作者人品不行,我心里就膈应。” 何杨雨潇难得在这一点上和叶芷涵达成共识: “我也对他不太感冒,所以导致《石中火》当时讨论度很高,我都没去看。对了,是不是最近要开他的研讨会了?” “啊?他也能有资格开研讨会吗?” 叶芷涵对于文学研讨会的印象很上流,之前石漱秋的《昨日星》开研讨会时,宣传得十分值得敬畏,所以学生们普遍对之印象都很高。 旁边一个笑眯眯的中年男人,忽然冲她们发问,语气礼貌: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能否请教一下,王子虚他这个人,为什么说他人品不行呢?” 男人理着寸头,戴着一副很有学究气的眼镜,里面穿一件褐色西装,外面罩着厚实的毛呢外套,看上去像学校讲师,但又甚是面生。 先前他就一直站在近旁了,又不买书,也不离开,像是在等人,也不知道他跟王子虚有什么关系。 两个女生对视一眼。随后,何杨雨潇答道: “他在我们南大有点出名,大家都觉得他人品不行。” 她不是那种城府很深的人,说话没什么避讳。 “那为什么大家觉得他人品不行呢?” “因为……” 何杨雨潇突然卡住了。 “王子虚人品不行”这判断,是经过校内多次讨论当梗传播润物细无声产生的坏印象,但要举出具体哪里不行的实例,她又举不出来。 就好像一道从小学过的数学公式,突然要你给出证明。平时套公式都套了千百遍了,早就是“显而易见”的内容了,根本没想过该怎么证。 最后她说:“反正大家都这么觉得。” 中年男人笑了笑:“这不算理由吧?” 叶芷涵说:“他还没录取呢,就跟我们在校学生闹这么大矛盾,能是什么好人?” 柜台那边,无罪诗人已经结好帐,带上《获得》,转身面无表情说: “没有证据就在背后对人评头论足,这种行为本身就不太行。” 叶芷涵眉毛竖起来:“你的意思是,我们中文系学生人品都不行?” “我没这么二极管。” 叶芷涵听了龇牙咧嘴,脱口而出:“我一直觉得你说话很装。” “心怀自卑的人,别人说了正常的话也会觉得装。” “我自卑?呵,笑了!我多少也算是个知名文学博主了,你都不自卑,我会自卑?” “拿虚名浮利来掩饰自己内心的空虚,恰恰是自卑的表现。” 叶芷涵满脸通红,马上便要暴怒了,何杨雨潇看出苗头不对,觉得让校外人看笑话,不好,觉得是时候阻止两人拌嘴继续升级了。 “好了好了,别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杜可竹的性格,她从来学校就是这样的,你越跟她吵只会越生气。” 说完,又转向无罪诗人:“你说话也太直了。你没必要为了一个不认识的人伤我们同学间的和气啊。” 接着,她转向那中年男人,道:“你也看到了,王子虚这个人在我们校内很有争议,像杜可竹这样认同他的是少数中的少数。就我个人而言,我对他不感冒。” 那中年男人始终笑眯眯地围观了这一切。对于这些年轻女学生之间的口角,他似乎根本没有感知到。 又或者感知到了,但他压根不在乎。在他这个年龄,看她们吵架已经变成了一件有趣的事,丝毫不用产生人际上的烦恼。 “所以,你们虽然不知道王子虚具体做了哪些‘人品不行’的事,但舆论公认其人品不行,你们也就从众了,是吧?” 这样一说,倒显得她们有些蛮横。何杨雨潇并不觉得自己有这么蛮横。她想了想,说: “我虽然不知道他具体做了什么,但南大学生当中很大一批人,都特别讨厌他,甚至把他的一些事编成了梗,所以我想,他肯定做了一些犯众怒的事。” 中年男人听完轻轻点头:“这样啊……” “所以,你们就是为了偏见和成见,吵了这么无聊的一架?” 一个清亮的声音从雾中传来,人们朝那个方向望去,只见一袭白衣从雾中浮现出来。 是陆清璇。 陆清璇穿着一身白色羽绒服,带着红色贝雷帽,黑色打底裤加雪地靴的搭配显得腿又直又长。 但听她的语气,显然心情不太好。南大冷知识,陆清璇心情不好的时候,最好不要轻易招惹。 叶芷涵说:“我没打算吵架,是杜可竹同学有意见。” 她说完,没想到陆清璇白了她一眼:“许你有偏见,就不许别人有意见?” 叶芷涵没料到她说的“有偏见”竟然是指自己,顿时满脸涨得通红。 陆清璇转头对那位中年男人说: “我跟王子虚共事这么久了,除了经常不来上班,没发现他人哪里不好了。别听她们这样人云亦云地扯。” 那位中年男人扬起眉毛:“你跟他共事?你是……” “我兼职《新赏》杂志的实习编辑。” 男人马上眉开眼笑:“幸会幸会,请替我问候你们宁主编。” 陆清璇扬起脸:“您是哪位?” “你就说,鹿宁巷的田先生向她问好。” 中年男人说得神神叨叨的,但陆清璇很酷,别人不愿意说她从来不问,所以她只是默默记住了这句话,然后点头说: “嗯,我会帮你带到的。” 接着,她也拿了一本《获得》,转头瞪了无罪诗人一眼:“走吧。” 她眼神里几分埋怨,似是在说“你跟她们辩什么?” 无罪诗人被瞪得无辜,心说“我也不想跟她们辩啊”。 但她还是乖乖跟在陆清璇身后走了,一路推推搡搡地。 陆清璇和杜可竹走后,场间顿时没什么意思,叶芷涵很快也找理由走了。 何杨雨潇虽然很好奇这位“鹿宁巷的田先生”到底是何许人也,可对方一脸高深莫测,她也不好意思问,便也离开了。 “田先生”没走,站在书舍门口,时不时跺跺脚,逼一逼下半身的寒气,又抬起手腕看一眼。 几分钟后,风尘仆仆的程醒匆匆赶来,一路小跑,睫毛上还沾着露水,喘着气道: “不好意思田先生,我来晚了。” “不,是我来早了,我听说今天《新赏》发售,想趁早过来买一本,所以提前来了半个小时。” 程醒一听,笑了:“你买到了吗?” “没有,倒是见识到了贵校学生对于小王子的热情,我实在不好意思跟她们抢。” 程醒发出“不出所料”的大笑: “哈哈,我们南大可以说是小王子的大本营,天底下没有比这儿对他更疯狂的地方了,你在鹿宁巷买倒还能容易些。” 田先生笑着摇摇头:“是啊,早知如此我就多睡会儿了。不过,虽然杂志没买到,倒是见证了一场有趣的故事。” 程醒扬起眉:“哦?说来听听?” 于是,田先生将刚才女生们有关王子虚的争执说了,程醒听完,耳根都红了。 “真的是……很惭愧,我们南大的学生不该这样。我以前读书的时候,大家都以随意评判人为耻,现在却没这风气了。” 田先生笑着说:“这说明,程醒君读书时是个善良的孩子。” 说完,他叹了口气,道:“这世上哪有什么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过去的人也奸诈得很,只是大家对记忆都有一层滤镜罢了。 “我年轻的时候,同窗们何尝没有溜须拍马、两面三刀的人?在背后嚼人舌头根,这更不算个什么罪名。谁人背后无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 见田先生大度,程醒也就不说什么了,又问道: “那,您有没有向他们揭晓您的身份,乃是《文艺界》的总编,是国内第一个拍板刊登小王子作品的田振磊呢?” 田振磊神秘一笑。 这个说法并不是程醒帮忙往他脸上贴金。在小王子刚小有名气的那段时间,批判他的声音比支持他的声音还要大。 那个时候,除了程醒顶着压力在红椒更新《小王子情书》外,在严肃文学圈子里,是田振磊力主让《小王子情书》登上《文艺界》。 《文艺界》虽然不是顶流文学杂志,但代表了主流学界的一部分态度。《文艺界》的推稿,给了小王子的支持者很大振奋。 所以在南大,《获得》和《现代》的总编姓甚名谁可能不太知名,但田振磊的名字一定广为知晓。 田振磊笑了笑,答:“我要是年轻个二十岁,肯定早就左拥右抱着妹子跟她们吹牛,我是怎么录用小王子稿子的了。现在还有什么好吹的?” 他又说:“不过说回来,小王子在女生中的人气,还真是爆炸啊。” “是啊。” “刚才我偷听那群女生们的读后感,觉得真是个有趣的故事,很想凑过去看看,又不太好意思。” 程醒再次大笑:“您也会不好意思吗?我相信只要您开口,她们肯定愿意借给你。” 田振磊摇头:“那可未必。唉,不行,越想越心痒,我是真好奇小王子这次的新作。” “我的经验,期待还是降低一点的好,毕竟期待越高,越容易落空。” 田振磊摇头:“我相信这次可以提高期待,你没发现吗?小王子也在进步。就我刚才捕捉到的一些片段,我都觉得很撩人。” 聊完闲篇,程醒忽然表情严肃起来,认真道: “田老师,我想求您一件事。” “跟今天的研讨会有关?” “对。” “不会是跟那位引起女生们口角的王子虚有关吧?”田振磊笑。 程醒道:“我就是为了这个而来。田老师,我想请你帮帮忙,在研讨会上,为王子虚说点好话。” 田振磊收住了笑容,问道:“是那位王子虚托你来的?” 程醒一听,急忙解释道:“没有没有,他没跟我说过这事儿,他这个人,很犟,骨头很硬,他绝对不会拜托别人做这种事。是我自己想帮帮他。” 田振磊看着他的眼睛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说:“嗯,我知道了。但是很不好意思,我不能帮你。” 在程醒失望的眼神中,他解释道:“今天的研讨会,可是连石同河老师都参加了,这种规格的场面,我哪有资格说得上话?” 程醒有些怏怏的。不过,他对这个结果也有心理准备,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了。那请您别把这事儿告诉王子虚吧。他的性格,肯定不喜欢我这样做。” 田振磊道:“他这么没情商?” “他……他不是没情商,他就是……有点脾气。” 田振磊点头:“那难怪他路人缘不好。” 在程醒视角里,王子虚如今面对的困境,其实很容易解决,他只需要宣布自己是小王子,一切便迎刃而解。 甚至他不需要暴露,只需要以小王子的身份,帮《石中火》说两句好话,也能极大缓解现在的风评危机。 可他就是不做。就好似在跟自己较劲似的,明明易如反掌的事就是不做,非要给自己上难度。 就是因为这样,程醒才觉得……活得真酷啊。 他反倒想主动去帮忙他做一些事,维持他现在的生存姿态。 田振磊又道:“我有点好奇,你跟王子虚私交很好吗?就我所知,他是个刚出头的严肃向作家,你们俩没什么交集吧?” 田振磊很敏锐,程醒没想到他能意识到这个问题,狠狠一怔后,道:“我们就是偶然认识的。” “偶然认识,就能够让你主动帮忙说话吗?结合他糟糕的路人缘,看来这个人还是挺有趣的。” 由于种种原因,田振磊对王子虚产生了奇怪而微妙的印象,但程醒不敢去纠正。 田振磊又说:“我会留意的。如果在研讨会上,我有机会说话,我会说出自己看法的。” 程醒连忙恭敬地对他一鞠躬:“感谢!” “没事没事。” 田振磊承诺了会留意,终归也只是说了句活泛话。他虽然性格比较刚,但还是恪守编辑遵守的职业操守:不参与作家之间的斗争。 何况这次研讨会,在开幕前就已暗流涌动,就算王子虚这个名字先前再名不见经传,此时与会的所有人,应该也都明白他不是简单人物了,发言时会更为慎重。 田振磊还要提前去参加研讨会,便告别了程醒。独自沿着南大校园道路走了没多远,就见到了熟悉面孔。 “田老师!” 田振磊冲那位远远就打起了招呼的人露出微笑:“纪老师。” 这位稍年轻一点的,是《花间》杂志的编辑纪少飞。 某次文协组织的中国文学海外推介会,他们一道去了巴黎,两人住同一间房,是室友。 那时候纪少飞就以活泼和热爱八卦给田振磊留下深刻印象。 “田老师,太好了,这次也有伴儿了。”纪少飞一路小跑过来。 “这次?” 纪少飞道:“对,上次碰到房翰林老师了,可惜他这次没来。” 田振磊有些奇怪:“上次是哪次?《石中火》还开过别的研讨会?” 纪少飞一怔,随后笑道:“不是,上次是石漱秋写的《昨日星》的研讨会,也在南大开。” “哦。”田振磊点了点头,但还是有些莫名其妙,“这两个作品有关系吗?” 纪少飞跟他一边走,一边低声说:“没有关系,但是有点关系,这里面的关系,千丝万缕,不可言说……” 田振磊笑道:“别卖关子了。” “这事儿吧……” 纪少飞按捺不住八卦之心,凑到田振磊耳边,低声跟他讲两场研讨会背后的暗流。 上次《昨日星》的研讨会,他和房翰林就围观了一场大型阴谋现场—— 石同河竟然给《古城》编辑郝成梁递了话,让他压《石中火》的稿子,而原因竟然只是在酒桌上,王子虚得罪了他儿子一下。 而这次,《石中火》研讨会前,大批文艺评论家出动,约好似的攻讦《石中火》,更加之久不出山的石同河居然再次动了,亲自来参加这位“文坛新秀”的研讨会。 这背后的根结,如果不知道内情就罢了,知道内情,不免觉得细思极恐。 田振磊听完皱起了眉:“还有这种事?石同河居然会为了这样的小事,去对一个新人做手脚?” 纪少飞摊开手道:“一开始听到,我也不信啊,但谁让眼见为实啊?郝成梁丢了《石中火》稿子的事,是大家都知道的,连《长江》的杨胤也能作证。 “这次,石同河更是亲自出马了,他自己儿子的研讨会,他都没亲自出马,你想想这次他亲自坐镇,是什么概念?” 田振磊凝目道:“这确实很难不让人多想。” 纪少飞说:“反正,我是为了王子虚同学捏着一把汗呐!” 田振磊想了想,忽然道:“在你心中,王子虚是个怎样的人?” “哎?” “今天上午,我围观了一场争吵,”田振磊笑着解释,“几个女生,一半的人说他人品很差,另一半人说他人品不差。另外,还有一位作家朋友,特地约我,请我在研讨会上,帮王子虚说话。” 纪少飞一拍手:“我知道,那位作家朋友,肯定是宁春宴吧?” “不是。是程醒。” “哎?” 田振磊笑道:“所以,我便很好奇,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一辆黑色的车,缓缓从两人身旁驶过。 车上,林峰闭目养神,双手放在膝盖上,正襟危坐。 他旁边那人双腿箕踞地坐着,态度嚣张,但也是一言不发。 车内空气异样沉默。 前方司机出声道:“到了。” 尽管十分不情愿,林峰不得不睁开眼,并转向身旁的人道: “沈主席……到了。” “嗯。”沈清风眯着眼,点了点头。 第80章 挺经 与王子虚离开西河时相比,现在的沈清风变化很大。 听说他最近开始健身,严格控制碳水,身体线条收紧不少,肚子也小了下去。 但人一瘦下来,就显得黑了。眼角的皱纹也遮不住,面相看上去却更显老。 不光外貌变化大,心理变化也很大。 自从他受到西河文会的打击,心路历程如同癌症患者,照着“否认、愤怒、协商、抑郁、接受”的路径走了一遭,现在处于“接受”这个阶段。 对于自己荣登副主席宝座屈居林峰之下这件事,他在心理上接受了。不然不会情愿跟林峰同车。 但对于林峰来说,他始终跟个闷雷没区别,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炸响。 就比如今天。 林峰今天是特地来送沈清风参加研讨会的。他来,就是怕沈清风在研讨会上捣乱。 林峰本不想来,也不该来。 文协副主席参加研讨会,主席来送,这简直倒反天罡,说出去都要招人笑。但他还是来了。 他是想借路上的时间,跟沈清风谈谈心,让他放下这一段恩怨,不要再找王子虚的茬。就算要找,也别在研讨会上找。 可这一路上他开了几次口,都被沈清风不软不硬给顶回去了,他的意思并没有传达到。 到了南大校园里,他知道再不开口就没机会了,只能硬着头皮说: “沈主席,我有话跟你说。” 沈清风不咸不淡地回应:“那请你长话短说吧。” 林峰红着脸:“希望你……以大局为重啊。” 沈清风乜斜着眼睛看他:“你憋了一路,就憋出这么句话来?” 司机开了车门,很知趣地说:“我下去抽根烟。” 司机离开后,车里便只剩下林峰和沈清风两人。 “人都说文人矫情,我也是文人,我就从来不矫情,但我的口碑连带着被殃及池鱼,所以我最讨厌矫情的人。你别矫情,就直说,到底想干什么?” 林峰叹了口气,道:“今天的研讨会,往大了说,将要决定《石中火》这部作品的命运,会上讨论的结论,非常重要。” “所以呢?” “我希望你在会上,能够站在我们西河文协的整体考虑,多给《石中火》说好话。” 沈清风的嘴变成一条线:“你觉得,以我跟你们的关系,应该帮他说好话吗?” 林峰道:“不管之前有什么过节,现在我们都是西河文协的一员,在别人眼里,我们都是一个整体。 “今天若是连你也批评他的作品,外面的人会觉得我们不团结,连带着对西河文坛的印象也变差。” 沈清风轻蔑一笑:“整体?谁跟你是一个整体?你们文协其他所有会员绑起来,稿费加一块儿,有我一个人高吗? “我从一文不名写到今天名闻天下,你们文协出什么力了?对我又有什么帮助?我为什么要跟你们一个整体?” 林峰说:“以前你不在文协。如果现在你写出一篇鸿篇巨制,对外我们也会说你写得好。” 沈清风冷冷一笑:“你是觉得我写不出鸿篇巨制,才会这么说?” 林峰急忙道:“不是的。” 沈清风道:“我最讨厌你的一点知道是什么吗?矫造。你太矫造了。” 林峰不在乎他怎么看自己。他知道沈清风是个真小人,那些虚无缥缈的荣誉、责任,对他来说都是狗屁。 用那种思路跟他谈,永远也谈不出结果。他只在乎他自己到手的好处。 但是,林峰又能给他什么好处? “冤冤相报何时了,”林峰说,“如果你针对王子虚,他日后难说不会同样的方式回报你。” 沈清风笑了。 “你总算说了句硬气话,嗯,现在才算有些样子,比刚才顺眼多了。” 说完,他又说:“不过,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今天过后,他真的在文坛站不住脚了,请问,他以后要怎么用同样的方式报复我?” 林峰哑口无言。 沈清风一笑,打开车门出去。林峰还愣在车里。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 “老王,希望你今天,能够逢凶化吉,顺利渡过难关。” …… 陆清璇将《获得》交到宁春宴手里的时候,宁春宴正在跟出版社沟通加印的事。 今天是最新一期《新赏》的发售日,她忙得简直不可开交。 挂了电话,撕开《获得》的透明塑料包装袋,宁春宴一边问道: “《新赏》卖得怎么样?” “秒没,”陆清璇答,“很多同学蹲路边就开始看了。” 宁春宴伸手比了个v:“那看来我的判断是对的,这一期必爆,早知道让多加印几万册……不过,也不能太早庆祝,南大校内不可能卖得不好。” 陆清璇说:“我觉得其他的地方肯定卖得也好,我听他们讨论得很激烈,小王子的这篇作品肯定会出圈。要是我也有小王子这么好的文笔就好了。” 宁春宴笑着看了她一眼:“文笔只是小王子最不值一提的优点。” 陆清璇问:“今天是王子虚的研讨会,你不去参加吗?” 宁春宴翻书的手指略一停顿,接着小声说:“他又没有邀请我去。” “他的性格不是一直这样吗?快被人打死了都不会吭一声。” “我也不能每次都主动凑过去帮忙吧?他说不定还嫌我添乱呢。” “不至于吧。”陆清璇感觉她想多了。 宁春宴放下书,又道:“况且,就算我去了,又能怎么样?陈青萝还在闭关,就我一个人……不,就算她也在,我们两个人又能怎么样?对面那可是石同河!” 陆清璇若有所思:“石同河真的会好意思放下身段,大庭广众的为难一个后辈吗?” 门口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石同河都已经去参加研讨会了,还有什么身段不身段的?” 宁春宴看过去,脸黑下去:“萧梦吟你怎么每次都这个出场方式啊?你又来干什么?” 今天的萧梦吟穿得煞有介事,居然着了正装,只不过看上去情绪不太高,低沉着声音说: “唉。随便转转。” 宁春宴瞳孔微缩:“等一下,你穿正装,你不会要去参加王子虚的研讨会吧?” 萧梦吟点头:“是啊。原则上说是该去。” “啊?!你去那儿干嘛?” “我被邀请了啊。” “那你不会拒绝吗?” “我为什么要拒绝?”萧梦吟说,“我哪怕就坐在旁边吃瓜也行啊。” 宁春宴咬嘴唇。本来她没去,心里只是有点过意不去,现在得知萧梦吟要去,她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特别不爽。 萧梦吟看她表情,挥挥手:“好啦好啦,我逗你玩的,我又不打算真的去,我打算跟上次一样,放鸽子。” 宁春宴愕然:“为什么?” “我要是去了,某个上次被我放鸽子的小男生,该很不爽了。” “我是问你为什么当初要答应邀请?” “因为很有意思啊。” 宁春宴还是无法理解这人的脑回路,摆了摆手,让她别烦自己。萧梦吟顺了本《新赏》杂志,也转身出门了。 她下楼,走到院子里,忽然身后楼上宁春宴扶着栏杆叫她。 “喂!” 萧梦吟回头:“干嘛?” “你要是去的话,帮他一下吧!” 萧梦吟想了想,摇头:“帮优不帮劣,我去帮他,只会被双杀。” 宁春宴不玩游戏,没听懂。 萧梦吟走后,宁春宴回屋,陆清璇问:“怎么样?” “感觉很绝望。”宁春宴说。 “真有这么严重吗?”陆清璇眨了眨眼睛。 “如果他能圆滑一点,说两句好话,说不定石同河能手下留情吧。”宁春宴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所以,你以后做人一定要圆滑一点,不要跟他学。” 陆清璇懵懂地点了点头。 “希望王子虚能够挺过去。” …… 萧梦吟说是不去研讨会,出了杂志社,抬腿便朝会场走,一点犹豫都不带的。 相比起照顾石漱秋的情绪,还是现场吃瓜比较刺激。 唯一烦恼的是,如果去了,肯定要发言。一发言,免不得就要站队。 这次的研讨会,石同河在场。在他的主导下,现场气氛一定十分团结——团结地对《石中火》群起而攻之。 来参加研讨会之前,她看了参会名单,除了她,其他参会的人,要么就跟石同河沾亲带故,要么就跟王子虚不熟。 算来算去,除了她跟王子虚算有点交情,会站在王子虚这边的,就一个钟俊民教授。 而且钟俊民教授顾忌身份,估计还不会发言。 这次他们就是冲着绞杀《石中火》来的,他们一定会在研讨会上给这部作品判死刑。所以,她就算帮王子虚说话,又能怎么样? 这些人把控了文艺界的话语权,他们能够给一部作品定调。她要是站出来唱反调,她反倒会变成那个“没有品味眼光很差的家伙”。 总而言之,帮王子虚说好话是绝无好处,而且损失极大的行为。 但反过来呢?跟石同河的团体一起,对王子虚的作品大批特批呢? 这样她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会隐隐作痛,她怀疑那里是存放良心的地方。 思考了一会儿,她决定去找顾藻探探口风。 顾藻这人,虽然一直都是以酷酷的姿态示人,但她知道,他这人,内在有点儿憨直。 他跟石同河没有利益绑定,极有可能还不清楚状况,用阿庆嫂的话讲,“倒是一堵挡风的墙”。 沿着路走了没多久,没见到顾藻,倒是见到了另一个熟人——段小桑。 段小桑今天是一个人,身上羽绒服厚厚的,双手插在兜里,耳朵里塞着白色蓝牙耳机。 “小桑,你怎么在这儿?” “啊?哦……是你啊。” 段小桑表情怪怪的,一开始她还没注意到萧梦吟,耳机里不知道在听什么。 萧梦吟瞪大眼:“你不会是来参加研讨会的吧?” 段小桑一愣,说:“是……是啊。我找出版的朋友帮忙,要了个座位列席。” “你怎么来参加了?以你的资历,还需要到这里来吗?” 段小桑有点走神:“就……过来随便看看。” 萧梦吟见她答非所问,知道她心里有事儿,但她也没心思打听。 恰此时她瞧见顾藻的身影在路尽头一晃,便顺势告别: “那,我先过去了,我还有点事儿。” “嗯嗯,好。” 萧梦吟朝前跑去,目送她离开后,段小桑嘀咕: “是萧梦吟。” 耳机里传出安幼南的声音:“别管她,这个没品的萝娘不重要。看到王子虚没?” “没。估计早就去了。” “那也别管他了。其实我现在比较好奇的是石同河,有点期待看看他是什么状态。” “那估计比较难了。他不到最后是不会登场的。” “把摄像头弄一下,被你口袋挡住了。” “哦。” 段小桑在胸前一阵鼓捣,调整好画面后,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啊?” “什么‘这种事’?” “昨天半夜打电话把我吵醒也就罢了,为什么要我来帮你全程直播研讨会现场啊?”段小桑忍不住抱怨,“我早饭都没吃呢。” 安幼南那边沉默了,段小桑接着道: “你又没跟他谈成什么,他也不肯透露小王子的消息,交给石同河去办就行了,那么关心他干嘛?” 安幼南似乎在刚才的沉默中找回了初心,兴高采烈地道: “这世界上有什么比欣赏一个成年男性的失败姿态更有意思的事吗?” “呵呵。”段小桑苦笑两声,对安幼南的恶趣味无力吐槽。 请了石同河出马毁掉王子虚,还要亲眼看他的毁灭现场,这女人未免有点太可怕了。 她沿着山路往上,忽然步伐一顿:“我看到石漱秋了。” “是吗?”安幼南道,“去看看去看看,去看看这位小才子。” 石漱秋在原地探头探脑,他刚才好像看到萧梦吟了。段小桑到他背后拍了拍他,他吓了一跳。 “小桑姐,你怎么在这?” “你好,石公子。” 段小桑说完,安幼南在耳机里猛猛喊道:“跟他搭话!跟他搭话!” “你也来参加研讨会的吗?”段小桑问。 “不……我过来随便看看。” 他的回答好像很耳熟,段小桑表情有几分怪异。 石漱秋回过神,道:“小桑姐,你跟萧梦吟一块儿来的吗?” “不,我自己来的。我刚才还碰到她了,你没看到她吗?” “是吗?在、在哪?没有啊?” 石漱秋当然不会来参加研讨会,他爸坐镇,他要是去参加,跟他爸脸对脸,未免有些尴尬。 他到这儿来晃悠,是为了确认有多少人来参加研讨会,盘算会上形势。 更主要是,他要来确认萧梦吟有没有参会。 上次他的研讨会,萧梦吟放了他鸽子,让他十分失落。这次她要是来参加了别人的研讨会……他就更沮丧了。 安幼南在耳机里鼓噪:“你快问问他王子虚的事儿!” 段小桑说:“我虽然来参加研讨会,但对王子虚还不太了解,令尊对他这本书的评价如何?我想了解一下,等会儿到了会上,也不至于听不懂他们的讨论。” 听到这个话题,石漱秋精神一振:“家父对这本书的评价,不高。” 段小桑歪过头,眼睛闪闪发亮:“不高吗?可是我听说,这本书是中国版的《百年孤独》,这不是评价挺高的吗?” “家父可并不认可啊。”石漱秋嘴角微笑,“家父说了,文艺界对于现在一些书的过度吹捧,造神运动,有点令人不堪忍受了,他要把这场研讨会,变成正本清源的大会,让文学评价回归正常值。” 段小桑故作惊讶,挑眉道:“这可是很严肃的批评啊。” “当然了。具体家父的意见,他在会上自己会讲得更清楚的。” 安幼南在耳机里大笑:“这个石同河,挺会唬人的,明明拿了我那么多好处,当时还挺不情愿。现在自己开骂上了,小词儿一套接一套的!” 石漱秋又道:“对了,小桑姐,我最近又给《昨日星》写了个续篇,不日就将完工,你能否帮我在出版方面留意一下呢?” 这回段小桑是真的惊讶了:“你居然还写了续篇?多长啊?” “嗯。大概二十万字吧。” “二十万字?!你最近写的?” “……对。” 段小桑点了点头:“只要质量足够,出版方面不成问题,你无须担心。” “放心,质量方面,只会比之前更高。”石漱秋十分自信,或者说,对他的父亲十分信任。 两人正聊着,身后两人从山路下走上来,看见段小桑打了声招呼:“哟,段编,好久不见啊。” 段小桑回过头,见是《文艺界》的主编田振磊,身后跟着《花间》的编辑纪少飞。 “您两位也是来参加研讨会的吗?” “对……”纪少飞欲言又止,视线在她身旁的石漱秋身上直晃。 石漱秋道:“那我就告辞了。” “嗯,再见。” 石漱秋推着自行车走后,纪少飞表情夸张:“石公子还在这踩点呢!” 田振磊怕他言多必失,咳嗽一声:“看来这次参会的老师,真的大多数都对《石中火》评价不高。” 段小桑问:“刚才我们说话,您听到了?” “听到一点。我们刚才讨论,也发现来参会的,很多都写过文章褒贬《石中火》。”田振磊道,“走吧,我们一起找个位置。” 在浮星尚品公寓楼的十五层,宽屏高分辨率电视机投影着段小桑第一人称视角,画面晃得吓人。 安幼南伸直双腿,脚趾陷入波斯地毯的绒毛里,又兴奋地翻身爬上沙发,高举起双手,白裙翩跹: “现场直播开始啦!” 第81章 开会 六张红漆面方桌严丝合缝地拼到一起,铺上墨绿色桌布,用木尺一赶,便平如湖面。 十二张高背椅排成两列,间距是分毫不差的15厘米。长桌尽头,一把规格不同的椅子挺立如崖。 这把椅子前方桌面的中心线上,立着一枚黄铜名牌,牌子上红色楷体的“石同河”三字睥睨会场。 以这块牌子为中轴线,各参会人员名牌拱卫两翼,并按照行政级别一水排下去。 中国座次,左手为尊。石同河左手边,是省文协副会长孔怀芳。 孔怀芳不以见长,但对于国学文化颇有建树,多年来从养生到智慧,各类杂谈文集著作等身。 孔的对面,是钟俊民教授的位置。钟教授作为南大文学院的副院长,行政级别并不低。 孔的下手位,是知名学者、文化名人、文学评论家、书法协会会长、王子虚的本家——王忠兴。 此公在数天前,还撰文一则,批评《石中火》笔法青涩稚嫩,写坏了一个题材,让王子虚恶心了很久。 7只收音话筒被放到桌子正中央,金属支架交错着路灯般分向左右,在绿色桌布上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 每个座位上正中央都放着黑色皮质笔记本和0.5mm水性笔,右手位还放着青瓷茶杯,杯底均浅浅铺着一层铁观音,等待着开水宠幸。 一道电机声贯穿室内,中央空调风窗的红色飘带扬起,便宣告着《石中火》研讨会前最后的会务准备工作完成。 段小桑和跟在两位编辑身后进了门,偷感十足地用胸前摄像头,对着桌上名牌扫摄一通,耳机里传来安幼南的声音: “王子虚的座位呢?怎么没见他小牌牌?” 段小桑小声道:“作者本人按照规矩……应该是列席吧。” 前面的田振磊听到她这句话,却以为是在问话,回头答道: “以前的研讨会,作家本人都不在场的,要么在家里等消息,要么在外面蹲着抽烟。以前的研讨会是真批评,现在搞成一团和气的,没以前那么犀利了。” 纪少飞小声道:“今天的研讨会,会不会找回以前的风采啊?” 田振磊还没回答,身后轰然一响,回头一看,却见石同河推开大门,快步走了进来。 石同河的形象,和之前全然不同。 他原本花白的头发染成了漆黑,还涂过发蜡,发丝间形成梳齿般整齐纵向纹路。 身上一袭黑色名贵西装,蓝色条纹领带,衬衫最上方一颗纽扣老老实实扣紧。与其说他这次是来参加研讨会的,更像是来打官司的。 他身后跟着省文协副会长孔怀芳和知名学者王忠兴,三人成众,步伐铿锵,经过时卷起一阵风。 安幼南在直播画面中看到这一幕,有感而发,轻轻吟诵道: “两山排闼送青来……下一句是什么?” 段小桑很是无语了一阵。 对于安小姐的文学才华,她向来不抱有期待。这句诗用在这里,有种关公战秦琼的荒诞感。但那三位庞然从眼前经过,又觉得莫名贴切。 “……上一句是一水护田将绿绕。” “石会长。” “石老师。” 田振磊和纪少飞纷纷主动打招呼,段小桑反应过来,也连忙点头致意。 石同河回头报以微笑,但脚下步伐不停,嘴上和孔、王二人聊个不停。 “央行又要降准了,听说这次重点放水基建。老孔,你老家那批文化古镇修缮项目,批下来能带火多少周边楼盘?” “那个项目属于八字没有一撇,能不能成还得看文旅厅的意见。再说了,最近几年,楼市我是绝对不敢碰了。” “听我的,石老,就买黄金。现在什么投资都不靠谱,就买黄金,是最稳稳当当的。” 三人走到长桌尽头,石同河在最上首位置坐下,孔怀芳坐在他左手边,王忠兴则跟在孔的身后。 孔怀芳虽名字柔媚,其本人却是个半秃顶的肥硕中年男人,脑袋像颗长了毛的卤蛋,殊无柔媚味道。 他的头发虽可说事已至此,为数不多,但每一根都被精心打理,又长又直,在空调的清风中飘摇,有了几分仙风道骨的意思。 王忠兴却长得黑瘦,三角眼,眼白多,哪怕盯着面前的茶杯,看上去都恶狠狠的,仿佛杯底的茶叶欠了他钱。 石同河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是图赚钱。就是想保值就行。” 孔怀芳说:“这好说,买国债就行。我认识个副行长,回头推给您。找他就行。” “那多谢孔兄了。” 此时一个发研讨会材料的学生正走过来,小心翼翼地将材料摆在石同河桌前,心里还默念着如何将材料放正,却被石同河直接取了过去。 他端详一眼,马上用手指敲了敲,道: “说了收集多方面评论,让大家对这部作品有更清晰的认识,怎么还是只放了浅析材料?” 那学生头一次被这样的大人物发问,顿时汗流浃背,结结巴巴道: “不、不是我们组织的材料,是《获得》编辑部那边提供的……” 石同河没理他,转头对王忠兴到:“你上次那个评论文章就写得很好嘛,应该集成进来的。” 王忠兴摆摆手:“都是些得罪人的话,比较冒犯,放上来得罪人。” “写作怕什么冒犯?怕批评就不要写作。”石同河说得铿锵有力,场间的人都听见了。 两人说话之际,大门外正走进来两人。 前面一个背着手,身材高瘦,正是《获得》的主编李闵扬,濮雨阳则跟在他身后。 濮雨阳在列席的座位处找了个位置坐下了,李闵扬则径直走到前面来,在王忠兴的正对面坐下。 他坐下时,石同河话音刚落,抬头看了他一眼,甩了甩手中的研讨会材料: “李老师,我听学生说,研讨会材料是你们定的?” 李闵扬慢条斯理地从自己包里掏出一个硕大的保温杯:“都是根据已发表内容形成的纯内容解析,谈不上什么定不定。” 石同河看了眼王忠兴,说:“我们刚才聊到,研讨会材料不是很充实,现在发表了的评论家文章,可以也选一点放进来嘛。” 李闵扬轻笑一声道:“材料里只放客观解析,文学评价,可以在讨论环节谈嘛,不然开研讨会做什么?” 石同河盯着他笑道:“李编可不能护犊子过头啊,要是研讨会开成了和和气气的夸夸会,那就没意义了。” 李闵扬不动声色:“该夸就夸,该贬就贬,赏析文学作品,不宜一面倒。” 两人说话时,那发材料的大学生被晾在原地,他哪见过这种勾心斗角的场面?因石同河没让他走,一时离开也不是,在原地杵着也不是,手足无措。 孔怀芳发现了他的窘迫,冲他摆了摆手,道:“你去忙吧,石老师有什么要求再找你。” 那大学生如蒙大赦,抓紧逃离现场,到门口时,正好撞见匆匆赶来的陆清璇。 陆清璇一把拉住他,问道:“王子虚来了没?” “没呢。” “还没来?”陆清璇皱起眉头。 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宁春宴以为他早就来了,让她过来探探情况。 结果他还没来。看了眼时间,再过10分钟,研讨会就要开始了。 那发材料的学生咂摸着刚才的经历,用手笼着嘴道:“现在的局面,好像对王子虚不是很有利啊。” “你怎么知道?”陆清璇抬起美眸看着他。 学生分析道:“我听石同河老师的意思,是觉得研讨会材料里面贬的内容还不够,那意思不就是他对《石中火》没好感吗?……” “行行,我知道了。”陆清璇摆了摆手,止住他继续说下去。 尽管刚才被石同河晾了,小伙这话说得却有幸灾乐祸之感。在局外人视角,王子虚有种自不量力结果被现实毒打的感觉,因此很招笑。 可惜陆清璇竟然对他的推理毫无兴趣。他刚才被晾在现场,还找出了50个证据,证明几位老师都对《石中火》不感冒呢。 被陆清璇打发走后,小伙去跟别的同学传八卦了。列席座上,段小桑不动声色地坐到了濮雨阳身旁。 “请问是《获得》的编辑吗?” 濮雨阳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连连点头:“对,我叫濮雨阳,您是……” “我叫段小桑。” “哦哦,我听过你的名字!”濮雨阳瞪大眼睛,“你是以前写新派武侠的段小桑,我看过你的很多书呢!” 段小桑一笑,道:“那倒是巧了。” “幸会幸会。”濮雨阳双手抓住她的手上下摇摆。 “《石中火》的稿子,是你收的吗?” “对,”濮雨阳说,“说起来,王子虚还是我高中同学呢。” 安幼南的声音在耳机里炸响:“问问什么个情况?” “高中同学?”段小桑挑起眉毛。 濮雨阳摆手:“别误会,就是巧合而已,不是因为这层关系才收的他的稿,我可没那么大权力。” 段小桑按照安幼南的指示问:“王子虚在高中时是个什么样的?” 濮雨阳笑了:“说实话,我高中时对他的印象不深。只知道他高中起就很喜欢文学了。” 听了这个回答,安幼南大失所望。这种文艺青年成长史,标准得像ai生成的人设模板,让人提不起兴趣。 濮雨阳露出怀想的表情:“当时陈青萝做过我们一段时间同学,我们不少同学都被带动了,从此有了文学梦……” 段小桑问:“你们和陈青萝当过同学?” “对啊。” “宁春宴呢?” “啊?宁春宴年纪比较小吧,怎么突然提她?” “没什么?” 安幼南眉头锁起:“王子虚竟然和陈青萝当过同学?这还是头一次知道。宁春宴那么护着他,我还以为他们两个人有故交呢。” 时间将近,会场里人员越来越多,顾藻、沈清风、萧梦吟接连进入,长桌上已坐满,列席的座位也空位不多。会场也逐渐安静下来。 石同河不再聊天,掐了掐表,转头道:“是不是要开会了?” 得到肯定答复后,又道:“王子虚呢?他还没来吗?” 没人吱声。钟俊民教授刚到,放下手提包,在他右手边坐下来。 石同河又看了眼表:“还有三分钟就要开始了,王子虚怎么还没来?” 钟俊民面无表情:“他来不来都行。作品写出来,就不属于作家了,怎么解读是读者的事。” 现场一阵哄笑。 石同河也跟着笑了笑,笑完却说:“他不来怎么行?这是他第一次参加自己作品的研讨会,还是在现场听一听比较好。” 说罢,他扫视长桌一圈,道:“王子虚的座位呢?” 孔怀芳欠过身,低声道:“现在作家本人都是列席,不参与发言。” “不管发不发言,还是一块儿坐着吧,近一点,待会儿说话距离也近,亲切些。” 李闵扬早就觉得石同河态度有问题,听他这么说,终于忍不住道:“不至于非要这样吧?” 王忠兴看向他:“石老这是打算对晚辈耳提面命,近距离指导,别人想要这福气还要不到呢!” 钟俊民暗暗皱起眉头。他觉得王忠兴这话说得很没有骨头,心中不喜,但终究也没出声反驳。 负责会务的学生拖着把椅子,搬到了长桌前,左右看看,已经没地方放了,石同河指点:“就放在桌尾巴上。” 放定椅子后,那座位刚好跟石同河隔着十米,脸朝脸。 石同河又看了眼手表,距离开会只剩一分钟。转头问钟俊民: “钟老,待会儿要不您先发言?” 钟俊民摇摇头:“我就不发言了。王子虚算我半个学生,对他的作品,我不作评价。” 石同河又看了眼手表,笑道:“这王子虚,还没来,这是压力太大,准备不来了吗?” “哼。”王忠兴冷笑一声,摇摇头。 萧梦吟看了眼门口,移回视线低头看眼前桌面,大脑放空。 段小桑回头看了眼门口,不见人的踪影,耳机里,安幼南说: “我知道王子虚的计划了。石同河明摆着要对付他,他不来的话,顶多事后补请个假,不用当众被搞得下不来台。” 段小桑按着麦克风小声道:“他不来,该批他的作品,一句话也不会少。” 安幼南说:“反正都是挨批,至少不用当众出丑……” 安幼南话还没说完,时钟最后一格走完,会场大门洞开。 王子虚准时出现在门口。 第82章 审判 从长桌尽头到列席座,所有的视线,在门口的这个人身上交汇;这片被阳光晕染到模糊的身影,成了整个会场的视线灭点。 王子虚抬目望去,视线越过田振磊和纪少飞,越过目光玩味的段小桑,越过盯着他若有所思的顾藻,越过一脸复杂的萧梦吟,以及闭目养神的钟俊民,直抵石同河面门。 两人视线相触,石同河送了他一个不似笑容的微笑。 有点丑。 安幼南一通分析,最终王子虚还是好端端地站在了这里,这让她脸上有些火辣辣的。 安幼南自幼聪慧,只有两种人的心思她猜不透:一种是蠢人,一种是狠人。 看到王子虚出现在门口,她一时分不清,他究竟是够蠢,还是够狠。 无疑他够蠢。如果他不蠢,就该懂得明知山有虎莫向虎山行。 但他也够狠,如果不狠,不至于跟石同河闹得这么僵,只为了他那无聊的理想和自尊。 他不似犬类,无法收养,也不像猛虎,可以独坐山中。他像狼。 他像一条掉了毛的孤狼,迈动着谨慎又细碎的步伐,一步不停地朝着目标走去。 沈清风翘着腿,神情促狭地盯着王子虚,率先开口发难: “王子虚,你怎么才来?这么重要的场合都能踩点到,看来你不太在乎这次研讨会啊。” 许久未见,这家伙还是那么招人烦。 “沈副会长,你居然提前来会场了,是你太在乎我了吧?” 众皆哄笑。只有沈清风目光有异地看了他一眼,感觉这小子有点不一样了。 长桌上一人笑着招呼:“过来过来,你的座位在这儿。” 他伸手指着长桌尽头最后一把椅子。 王子虚看了眼那椅子,直挺挺跟石同河正对面。要在桌子上画一条楚河汉界,他都能飞过来把自己吃了。 “我不是应该坐在列席座位吗?” 长桌上那人面色和蔼:“石老对你期望颇高呢,专门嘱咐他们把你的座位搬过来,就为了方便指导。” 王子虚在那椅子上坐下,他的视线往前望去,各专家学者坐成整齐两排,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的石同河处,压迫感极强。 桌上,几乎所有人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这不像是研讨会,倒像是审判。 “咳咳。” 坐在末位,距离王子虚不远的萧梦吟轻轻咳嗽两声,胳膊一动,把桌上的水笔碰到地上了,她弯下腰去捡,抬起身后,王子虚看到,地上多了一张纸。 石同河发言道:“既然人都到了,时间也到了,那现在就开始吧。请李闵扬主编,来做个开场白。” 李闵扬清了清嗓子,道:“首先非常感谢,各位同仁能够莅临本次研讨会……” 萧梦吟手放在嘴边,桌子下方的腿慢慢移动,用脚踩着那张纸,慢慢推到王子虚脚边,借着李闵扬的声音掩护,没有暴露出她的动作。 王子虚不知道萧梦吟搞什么鬼。看了她一眼,跟她视线对上了,萧梦吟用食指敲了敲桌子,见王子虚没反应,便用脚尖踢了他小腿一记。 王子虚只好弯腰,把她的纸揉成一坨,从地上捡起来。 放到桌上,轻轻展开一看,只见纸上只写着一行字: “千万控制情绪!” 这句话的最后那个感叹号,用水笔狠狠加粗又在轮廓上反复过,显得异常刺目。 他回看她一眼,她马上挪开目光,专心致志地盯着自己的研讨会材料。 王子虚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萧梦吟没提让他想好怎么反驳,也没提做好心理准备,只说,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因为这场研讨会上讨论出来的结果,势必要给《石中火》盖上一个烙印,这个烙印将陪伴这部作品终生。 但作品只是作品。对于不明就里的读者来说,也不过是一个新人作者写了一部不被看好的——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所以,他一定要控制好情绪。 他还有机会。如果他控制不好情绪,就彻底没机会了。 石同河特地将他的座位设在这里,就是为了要他控制不住情绪,就是要看他的败象。 他如果没克制住,揭竿而起,就正中石同河下怀了。 王子虚抬起头,李闵扬刚好讲完,石同河接过了话头: “刚才李闵扬老师说到,我们今天是在见证《石中火》这颗火苗的升起,但是我们也要意识到,研讨会,不是以研代宣的地方。 “我们的研讨,不能变成讲和气、夸夸群,只讲好话,不敢得罪人。我们作为文学的守夜人,要始终高举传承文学道统的圣火,用集体智慧,为莽撞的火星划定燃烧轨迹。” 说完,他一笑,道:“就是说,不能让这把火烧歪了。” 顿了顿,石同河又道:“希望在座的诸位,能够以春秋笔法雕琢后辈,既要保全文学勇气,又要守住文学敬畏的尺度。” 石同河这番话说完,场间好几个人皱起了眉头。 他说的乍一听好似都是陈词滥调,仔细一想,却非同寻常,句句都有潜台词。 这研讨会还没开呢,张口就说,研讨会不是以研代宣的地方。 现在的研讨会,哪个开来不是有着宣传的意图? 就连石同河儿子的研讨会,也是为了宣传作品而开的。 后面又说,“不要怕得罪人”,那就是别怕得罪王子虚;“为莽撞的火苗划定轨迹”,那意思就是火苗已经烧歪了;“以春秋笔法雕琢后辈”,那就是放心骂,狠狠批。 总之说了这么多,已经把“这部作品该不留情地批评”的态度亮出来了,句句都是在打预防针。 话到这里,即使不明白两人争执的人,也品出这场研讨会中的暗流了。 石同河接着道:“现在,第一个环节,介绍作品。” 说完,他放下手中材料,抬头道:“由于这部作品比较长,我们请一位代表介绍即可,不用所有人都来。” 他话音刚落,萧梦吟马上举手道:“石老师,我来吧。” 石同河抬眼看她:“你很有感想吗?” 萧梦吟小声道:“我、我都写好发言了,不想浪费。” 介绍作品环节不需要说具体剖析,只用把情节摘出来就行,这就避免了直接对作品本身进行臧否。 萧梦吟本来就头疼待会儿怎么“自由批判”,现在发言,待会儿就不用发言了。 石同河正要说话,顾藻又举手道: “石老师,这个环节还是我来吧。我把作品读得比较细,昨晚还通宵了。” 石同河点头:“那就让顾藻来吧。” 萧梦吟瞪了顾藻一眼,充满怨念。 顾藻拿起自己的讲稿,朗声道: “不废话,直入正题。本书以1913年至2013年为时间跨度,聚焦华东刘家与周家五代人的命运纠葛。从义和团运动尾声的械斗血仇,到改革开放后的商业浪潮,两大家族在百年剧变中历经背叛、救赎与遗忘…… “作者以‘石头迸发的火星’为隐喻,将个体命运嵌入国族史诗,通过五代人在宗法制度、革命信仰与资本逻辑间的挣扎,探讨历史暴力如何淬炼出人性的韧性与和解的可能…… “作品以多线叙事重构民间记忆,对历史细节的考据颇具匠心,部分章节展现出惊人的叙事密度……” 在顾藻陈词时,石同河的表情正在变得越来越奇妙。 王忠兴数次看向他,似乎在等他发话打断,但石同河终究没有出声。 顾藻的发言和他想的不一样。他本以为,这位青年作家应该机灵点,听出石同河话里的微言大义。 他也是石同河钦点的要他来做这个开场白,可听他的介绍,似乎对《石中火》的评价还很高。 开场就歪了,不符合石老的意思,所以王忠兴频频侧目看石同河。 石同河不动如山。 顾藻接着道: “王子虚是一位年轻的新人作者。新人作者在驾驭宏大历史题材时,往往会处理稚嫩。 “比如本书,就存在次要人物脸谱化、部分转折依赖巧合等问题。 “但我们需要注意到,这些问题瑕不掩瑜,即使存在,也并不严重,因为其优点足以大到掩盖缺点。 “无论如何,这个题材和结构,都极具难度和挑战性,是我们国家文学史上,甚至人类文学史上从未有人挑战过的写作方式,对于作者的野心应该肯定……” “够了。”石同河突然打断顾藻,“现在是介绍环节,你的个人赏析,可以放到后面自由讨论。” 顾藻面无表情地放下材料:“我说完了。” 石同河端起青瓷茶杯,碧绿液体荡漾,吹了两口气,抿了一口,吐了茶叶沫。场间无人说话,只能听到石同河嘴唇发出的声音。 顾藻的发言,听在不知内情的人耳里,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听在王忠兴耳里,简直是跟他对着来。 在研讨会之前,王忠兴写的那篇“小评中国版《百年孤独》”,早就在王子虚年龄资历上入题,把《石中火》贬了个透。 顾藻的发言里,也说“王子虚是个新人作家”,还把王忠兴点出的那些问题复述一遍,但随即话锋一转,又下了个“瑕不掩瑜”的判断。 他甚至还点出了一个关键:在《石中火》之前,人类历史上从未有人用这种形式写作过。王忠兴所谓“写坏了一个题材”的言论不攻自破。 要“写糟一个题材”,也得这个题材本身存在,并且有人去写。本身就没人这样写过,而且难度极高,现在又有什么资格怨写的人浪费了这个题材? 顾藻抢先发言,占了先手,无疑是帮了大忙,接下来王忠兴不好再就这一点做文章。 就算他把他那篇小评里的观点拿出来再说一遍,说服力度弱了不说,顾藻也不用当面反驳,以至于得罪人。 都是聪明人。 安幼南在段小桑的耳机里,语气悠哉地道: “这个顾藻,昨天一个屁都不放,今天上赶着帮王子虚的大忙,这人也是个痴人。” 说完,她想了想,订正了自己的话:“昨天也不是一个屁都没放。没准他们家张爱玲真的怀了卡夫卡的孩子。” 她昨天好不容易撮合了两个人见面,一个打死不肯求人,另一个打死都要装逼,什么交情都没建立起来。 结果今天到了现场,顾藻竟然是心照不宣地帮王子虚打起了掩护,倒像是古代的侠客作风——你不用张嘴,这忙我帮就帮了,无须啰嗦。 陆清璇站在门口偷听,悄悄溜出门去,掏出手机,那头宁春宴来了条消息: “怎么样?” 陆清璇仰头想想,低头输入:“好像……还行?” “还行是什么意思?” “顾藻给的评价还挺高的,可惜说一半,给石同河打断了。” 宁春宴那头显得十分高兴:“漂亮。石同河这家伙越来越不要脸了哈!” 会场里,石同河饮完了茶,道: “那下面就次第开始自由批判吧。李主编,你作为邀请方,对这部作品有没有什么评价?” 李闵扬摆手道:“我就不评价了。” 石同河又看了眼钟俊民,先前他也表示不会发言,于是直接略过,对身旁的孔怀芳道: “孔老师,就从您开始吧。” “咳咳。” 孔怀芳清了清嗓子,展开了自己的材料。 从他咳嗽的那一秒开始,王子虚心里就产生了不好的预感。接下来,孔怀芳的发言证实了这一点。 “感谢顾藻为我们介绍这一作品,也感谢他的评价。 “确实如他所说,以这种题材和方式进行创作,难度极大。他建议我们需要肯定这种文学上的野心。 “但是我要指出的是,难道只要有野心,我们就应该肯定吗?难道只要挑战高难度题材,我们就应该赞许吗? “答案显然是:不。 “试想想,一个小孩,把手放在火上烤,他固然是想要探究世间奥妙,也许假以时日,他会从光与热的迸发之间,学习到高深的科学道理。 “但当他伸手去触碰火焰的那一刻,我们应该做的,显然不是鼓励他的野心和求知欲,而是大喊一声:不!然后马上阻止他! “对于《石中火》这部作品,我的意见是,我们应该马上大喝一声:不!然后制止这位作者!” 说完,孔怀芳凌厉的眼神朝王子虚射去,阴毒的寒芒吞吐,宛如一条粘腻潮湿的丛林巨蟒。 第83章 反击开始 “在我看来,王子虚同仁,就像这个玩火的小孩子。不,应该说,在写作方面,他是个心智如同小孩的成年人。 “他拥有成年人的野心,以及孩童的无知,他竟渴求着通过玩火这种行径,来达成前无古人的成就。 “但他并没有烧出一桌好菜,他拙劣且生硬的尝试,弄得浓烟滚滚,可他却丝毫不怕自己对社会造成损失,还沾沾自喜于火焰的威力!” 孔怀芳的这番话,用词之严厉、批评之直接,让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研讨会固然不是夸夸群,在石同河发言后,众人对讨论情况已经有了预判。 但还是没有估计到,批评竟会来得有这等烈度。 甚至,孔怀芳刚才说的,还只是开了个头。 “里有则桥段这样写:为了营救被掳走的妇女,玺村妇女组建红灯照娘子军,发明了刀片纺车、拉绳天灯等‘武器’,念咒烧符火焚教堂。 “虽然这些故事,是借喜欢添油加醋的‘疯姥姥’之口讲的,可书中却把主角的叛逆精神归因到了这场运动上,不吝溢美之词。 “明明是愚民械斗冲击文明的行为,却被王子虚美化成了民族的抗争和悲歌,这种历史虚无主义的写法,是对民族精神的亵渎。 “以小人物的视角解构宏大历史,用魔幻现实的手法写真实事件,不是百无禁忌的。这种叙事导向,无异于玩火。而将这种作品鼓吹成‘中国的《百年孤独》’,更是其心可诛……” 孔怀芳滔滔不绝,就“历史虚无主义”这个点展开,洋洋洒洒,说个没完。 安幼南给自己削了个苹果,裸着的洁白双腿伸到茶几上,说: “石同河真没白收我的推荐渠道,找的人唱的这是真卖力啊。” 段小桑捂着嘴小声说:“上纲上线,骂得真狠。” “我本来以为,他们最多不过是把王子虚贬成渣,结果,他们是要他死。” 孔怀芳发言时,坐在段小桑身旁的濮雨阳,眉头越锁越紧,抓耳挠腮,最后小声抱怨道: “说的这是什么啊!” 段小桑看了她一眼。小姑娘显然在事态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孔怀芳的解读充满恶意,刻意扭曲了作者表达,只要深入读过这本书就会发现,他说的内容并非重点。 这种解读就好似牛嚼牡丹或者隔靴搔痒,总之是在细枝末节上寻章摘句找帽子扣,颇有文字狱的精神面貌。 “不过,把义和团说成愚民械斗这个点也太站不住脚了,充满了老河殇派的臭味。”段小桑小声吐槽,“现在的年轻人早都不吃这套了。” 安幼南啃了口苹果说:“那一代都是听着崇洋神话长大的,都这样。你看他们还听得直点头呢。” 段小桑道:“要是王子虚憋不住,待会儿抓住这点打,说不定能扳回一点局面。至少能迎合一部分年轻人的心态。” “没用的。”安幼南大摇其头,“你直接反驳,就着了他们的道了。” “为什么?” “直接反驳,就等于把争论的焦点放在了给义和团定性上,跟人吵这个,容易极端化,那就真成历史虚无主义了。而且别忘了人家坐在裁判席上,怎么吵得过? “而且他的书这么长,重点肯定也不在这一个情节上吧?揪着这点闹起来,回头新闻就是‘青年作家美化暴力三观不正’,读者关注点就偏了。 “就算他辩赢了,了不起各打五十大板,但总会得罪一批人,你书三观不正、思想导向有问题、厌女……各种标签可都顺势给你贴上摘不下来了。 “看过书的人永远是少数。现在的读书风气又浮躁,看电影都喜欢看十分钟精简版,读者没那个耐心和理性去分辨谁是对的,他们只会简单认定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然后贴标签,贴贴贴……” 安幼南伸出食指,对着屏幕上王子虚的背影,隔空指指点点——贴标签,贴贴贴。 段小桑没说话。但她不得不在心里承认,安幼南是对的。 安幼南性子惫懒,不爱看书,但她在有些方面,实在是异常通透。 王子虚现在最好的路,就是认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祈祷别太引人注目。 等到这研讨会风波过去了,也没人记得会上说了些什么,说不定过几年,书还能因为口碑效应,慢慢火起来。 而且……凭着安幼南对他有兴趣,要是把安幼南哄好了,随便帮他一把,说不定就翻身了呢? …… 萧梦吟手放在嘴上,坐姿松松垮垮,细密的睫毛掩护下,温水般的眼睛悄悄左移,侦查着王子虚的神情。 孔怀芳的那些评价,换做是她写处女作时挨这样的批,早就暴跳如雷了。就算现在久历阵仗,听来多少也要心浮气躁,神思不属。 可王子虚看上去像个没事人一样。 应该说,像只没事鸡,呆若木鸡的鸡。 垂着头,眼睛直勾勾盯着面前材料纸,面如平湖,背脊微弓,看上去像个打算放弃治疗的绝症患者在听医生讲各种治疗方案的生存期。 萧梦吟怀疑,他真的放弃了吗?还是单纯丧失斗志了? 就算是真的放弃了,也比暴跳如雷好。 看王子虚抬眼看她,她又不动声色地,伸手指了指他面前那张小纸条,提醒他注意: “千万控制情绪!” 王子虚如错觉般极轻微地点了点头。 孔怀芳终于讲完了。全场鸦雀无声。 这会儿即使最迟钝的人也意识到,这场研讨会的主角,恐怕很不受待见。 孔怀芳的讲稿明显超越了一个文艺评论应有的界限,就好像说好点到为止的切磋,出招却都是冲着废人去的。 田振磊在列席座上喝茶,端水的手有些微微发抖。 今天是前所未见的大场面。他并不是激动,相反,他还有点害怕。 他和王子虚谈不上交情,他只是觉得,研讨会不应该这么开,文学不应该这么搞。 他感觉这样不对,他感觉这样有可能开一个遗毒无穷的头,但不知道该怎么反对。 场间跟他一样想法的人,应该不是没有,但他扫视四周,从大多数人的眼睛里,却只看到幸灾乐祸。 他颤抖,是如预言了洪水到来的预言家般颤抖。 石同河似乎对孔怀芳的发挥比较满意,轻轻点了点头,目光移向旁边。 钟教授还是坐如泰山,纹丝不动;李闵扬却有些焦躁了,似乎想说些什么,可石同河一句话堵上了他的嘴。 “钟教授和李主编都说了不发言了,那接下来,是王忠兴……对了,王子虚有没有什么意见?” 众人目光投向王子虚。 交织的目光中,有嘲讽也有怜悯,而王子虚仍是呆若木鸡,干巴巴地摇了摇头。 石同河说:“王子虚,孔老师对你的批评,在你听来可能有点不入耳,但都是金玉良言,你必须重视。” 说完,他又转向王忠兴,道:“那么接下来由王忠兴发言。” 王忠兴舔了舔嘴唇,拿起发言材料在桌上磕齐,似有些跃跃欲试。 “大家可能都看过,我曾在万州日报发表过一篇评论文章,那时就已经针对《石中火》这本书,做了剖析和评价。 “但那个时候,由于时间仓促,才只读过一遍,而且《石中火》还未全文发表,解读得还不够深入,不够透彻。 “最近这几天,在第三遍看完《石中火》的现有篇目后,我总结了这部作品在创作上的三个严重问题: “其一,结构松散,炫技严重;其二,人物扁平,描写轻佻;其三,格局狭窄,格调不高。” 翻了一页,王忠兴继续道: “通过文字以窥作者,我能感受到,作者在写作时的心态,明知挑战这种题材,自己的笔力尚且浅薄,为了不被人批评浅薄,所以刻意炫技。 “最明显的就是每个章节都在炫技式的切换视角,的确,它的视角转换十分巧妙,但这种为了巧妙而巧妙的技巧,真的是我们文学需要的吗?……” 王忠兴洋洋洒洒讲了一大堆,对《石中火》的批评辛辣程度,比刚才孔怀芳的评价有过之而无不及。 刚才孔怀芳的评价,只是高屋建瓴,从价值观的角度上纲上线,说的是导向问题,并未涉及本身。 单从这一点看,“导向不对”但内容精彩的作品比比皆是,王子虚一个初出茅庐的作者得到各路前辈的关注和评价,已经是一个不错的成就。 可王忠兴的否定更甚,他不仅是从价值观,甚至从价值上否定了整本书。 很多作者我行我素,如果上纲上线,他们大概率一笑置之,可要是说他们写得差,就要跟你拼命了。 王忠兴反复在这片雷区蹦迪,简直就好像是刻意为了激怒王子虚一般。 “最后一点,格局不够。很多人在粗读这本书后,都会惊呼这本书是中国版的《百年孤独》,但细读下来你会发现,它格局其实并不高。 “写两个家族纠葛的有《白鹿原》,写百年民间史诗的有《百年孤独》,《石中火》把它合二为一,可你却分不清,它是为了写史诗,还是为了写两大家族。 “意思就是,它的落脚点在哪? “就好比写黄河上的船工号子,大笔如椽的粗描是写广画幅下纤夫和船上乘客的众生相,而《石中火》却好比用大量笔墨去描写纤夫的肌肉细节,美其名曰以小见大。 “这种还能称得上史诗吗?这也更印证了我之前的想法——题材是好题材,但被一个没有经验、缺乏笔力的作者,给写废了。” 说完,王忠兴放下稿子,看向石同河。 石同河此前一直双手抱拳,放在下巴下方,目光深沉,似在思考什么。王忠兴说完沉默良久后,他才回过神,左右看道: “王忠兴剖析得足够细致,足够认真,而且他还把这么长的通读三遍,这种负责任的精神值得我们学习。” 他带头鼓起掌来,很快,会场里的掌声很给面子地响彻全场。 萧梦吟轻轻在手心拍了两下,便放下了手,咬着嘴唇,转头看王子虚,却发现他还在鼓掌,心里暗暗佩服他够淡定,是个人物。 他太理智了,理智得就仿佛个人工智能。尽管知道他做的是理性的选择,可萧梦吟心底还是隐隐有些失望。 长袖善舞的政治能力让她知道此时最优选择是什么,但身为作家激昂澎湃的热情,又让她渴望见到一个叛逆桀骜的雄性,而不是唾面自干的妥协者。 石同河点了点头,又看向王子虚:“王子虚,你有什么看法?” 王子虚面无表情,也没有反应,石同河也不说话。两人四目相对。 石同河刻意不说话,拉长了这段令人尴尬的沉默,当某些情绪在这沉默中酝酿,众人开始产生微妙的想法时,他才终于再次开口: “有王忠兴王老师这样认真细致研究你作品的同仁,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也许喜欢你作品的读者,都未必读得有王老师多、有比他更细。” 说完,他又侧身,转向其他人:“好了,下一个开始发言。” 再往下,就是沈清风了。沈清风嘴角勾出一个邪性的笑,却摆了摆手,道:“我没怎么细读,说不好,下一个吧。” 王子虚有些诧异地看向他,这家伙居然没有趁机落井下石,真有些不像他。 再下一位,也是石同河的熟人。尽管没有挤进石同河核心圈子,但此时乖觉地明白自己该怎么站队,于是把原本的评析发言材料给不动声色地改了几笔,发表了一串和王忠兴师出同门的剖析。 再接下来的发言,也差相仿佛。 王子虚数着人头。早在他进来时,就已经发现座位顺序的奥妙了,总体上,这个座位排序对他相当不利,是石同河的刻意安排。但也不是没有可以利用的点。 所以从进来后,他的心里就在酝酿一个计划。 到第五个人发言结束后,这个计划终于酝酿好了。 石同河还是照例鞭尸,在上一位发言结束后,转头看向王子虚:“你有什么想法?没有想法就下一个。” “我有。” “嗯?”石同河诧异地抬起头。 “我有几个想法。”王子虚说。 刚才发言的那位,抬头看向他,表情紧张。 石同河斟酌片刻,随即道:“你说。” 众人看到,他不正常地高高举起双手,仿佛在双手举起一柄旗帜,动作诡异。 萧梦吟正要疑惑,他为何忍到现在,却突然忍不了了,仔细一看,才发现,王子虚是在伸懒腰。 他很舒服、很享受地,伸了个懒腰,并且打了个呵欠。 第84章 历史虚无主义 如果单看背影,王子虚好像是高举双手,做了个投降姿态。 这导致观看直播屏幕的安幼南也以为他在投降。直到后来他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呵欠。 刚才的发言过于冗长,又缺乏兴奋点,安幼南本来已经昏然欲睡,王子虚伸了个懒腰,倒是让她清醒了。 “他在干嘛?” 安幼南在耳机里问了一句,段小桑目瞪口呆,没有回答。 她也不知道。 萧梦吟瞪大眼睛看着身旁的王子虚,像一只惊呆了的金毛。 有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高中时期,身旁同桌被老师训了一节课都没还嘴,仔细一看才发现不是转性了,而是睡着了。 但是这是什么场合?这种时候也可以如此嚣张的吗? 她伸出脚,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他的小腿,想让他规矩点,王子虚却岿然不动,于是轻踢化作狂踹。 说了控制情绪啊!要是真跟这些人顶起来,哪怕是我也救不了你! 正在心中呐喊之际,萧梦吟忽然感觉一脚踢空,接着,她的脚便被王子虚的双腿牢牢夹住。 萧梦吟美目微颤,而后向上翻白。 什么赛博精神病! 王子虚伸完了懒腰,响亮地吸了吸鼻子,丝毫没被桌下的风云影响,在萧梦吟惊愕的目光中,开了口: “不好意思。刚才孔老师的发言里,有个小小的问题,让我甚是疑惑。” 孔怀芳本来半躺在座位上——他完成了任务,心情很放松——此时突然被翻旧账,顿时坐直身子,竖起眉毛看向他。 石同河满脸不悦,用笔敲着桌子,道:“你有问题,那刚才你怎么不提?” 王子虚说:“我方才心想,以孔老师的学识和教养,应该不至于犯这种低级错误。” 石同河用力敲着桌子,厉声道:“这里是开会的场合,你又是打呵欠又是伸懒腰的,现在又不认批,成什么体统?” “不好意思,昨晚喝了假酒,有点宿醉,刚才头还在疼。而且,我不是不认批,实在是孔老师的错误如此明显,我即使想要不在意也很难,不吐不快。” 石同河说:“你要是精神头不好,就出去吹吹凉风,再进来。” 王子虚说:“不用了,感谢石老师关怀,我现在已经完全好了。” 顿了顿,王子虚又说:“也是方才醒了酒,我突然意识到,也许真是因为孔老师的低级错误,才导致他对我的解读全盘谬不可言。 “我要是不指出来,就会导致谬种流传,也会伤了孔老师的名声,不如当场指出来,以孔老师的雅量,一准会接受意见,幡然悔改。” 王子虚出了意料之外的招,石同河本来想找机会堵住他的嘴。他们这次是来处刑他的,不能让他抓住机会表演。 但他现在左一口“低级错误”,右一个“谬不可言”,都说出了口,拦已经拦不住,听在耳朵里还异常刺耳,不让他说,不知道还要被他编排什么出来。 孔怀芳说:“你要是有什么意见,就直说。我倒想看看,是你接受不了批评意见,还是我真的错了。” “行,那我就讲讲吧。”王子虚大方地说。 事情开始变得有趣起来。在座的就连最兴致缺缺的人,此时也都提起了兴趣,摆出一副看乐子的姿态。 除了安幼南不太高兴。 “一万二的红酒,给他喝了两瓶,还被说假酒,什么人啊这是!” 段小桑心想,原来王子虚昨晚在你家喝酒啊。 安幼南伸手在沙发垫上随便抓了抓,把手上残留果汁擦干净。 本来打算去洗手的,直播到了精彩的时候,她一分钟都不敢错过。 王子虚道:“在讲孔老师的这个错误之前,我要先问问孔老师,您对作品的批评标准,应该不是针对我一个人制定的吧?” 孔怀芳提高音量:“你说的这叫什么话?你难道以为我是专门搞针对,我有必要针对你?一个新人作家?” 王子虚说:“孔老师别激动。您要是在批评作品时不搞双重标准,那其他的作品也这么写,也算是历史虚无主义吧?” 孔怀芳说:“我们这次只讨论你这本书,不涉及其他作品。你要是问为什么只批你不批别人,那是因为这是开你的研讨会,明白吗?” 王子虚说:“我没这么问。孔老师的意思是,中角色的观点,不可有悖于现在对于历史问题的定性,比如我书中的角色对义和团持赞美态度,就是历史虚无主义。” 孔怀芳伸手指他:“那是因为你里的角色是你这个作者的化身,角色的态度反应了你的导向,进而影响读者!” 王子虚说:“但是我书里的‘高举人’这个角色,对于义和团采取全盘否定的态度,和‘疯姥姥’完全相反。” 孔怀芳说:“高举人这个角色是个反面人物,这刚好进一步印证了你的立场。” 王子虚合上手里的材料,抬头道:“所以您认为,正面人物的一切行为,都代表着我本人的观点?” 孔怀芳说:“这是从文字里可以看出来的。” 王子虚说:“那《百年孤独》里,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痴迷于科学技术,认为殖民者带来的铁路、电话是文明的馈赠。在他的无视和迷茫中,马孔多逐渐沦为香蕉公司的经济殖民地——这不算历史虚无主义吗?” 孔怀芳道:“这一段明显是有批判性的……” 王子虚说:“那为什么你看不出来我书里这段情节的批判性呢?” 孔怀芳音量低了几分:“你的批判性不够鲜明。” “如果我的批判还不够鲜明,”王子虚说,“那马尔克斯的批判就更不鲜明了。孔老师,我有个问题,你是不是读书读得很少啊?你看过《百年孤独》没有?” 孔怀芳没有看过。 实际上,孔怀芳连《石中火》都没有认真看过。 越是没看过,被戳中痛点的时候,就越是生气。孔怀芳于是满脸通红。 “《百年孤独》是我年轻时看的,那时候对文学的思考还不深入,只记得给我留下了很美妙的回忆。但如果时至今日再进行圈点,我也会说其在历史态度和精神导向的层面上,做得也不是很好。” 说罢,孔怀芳抬头又道:“怎么?《百年孤独》贵为名著,就批不得说不得了吗?王子虚同仁奉《百年孤独》为圭臬,那难怪也脱不出其桎梏呀。” 王子虚说:“所以你认为《百年孤独》也有历史虚无主义的问题。” 孔怀芳说:“有,但是和你的严重程度天壤之别。” “那《飘》这部作品当中,描述了奴隶主和奴隶的‘温情’关系,写美国南方在废奴战争中遭受的创伤和经济困境,也是历史虚无主义咯?” “这当然也存在这方面的问题。” “那《第二十二条军规》,在法西斯战争当中渲染军队的制度性压迫和军人的生存焦虑,也是犯了历史虚无主义错误咯?” “这当然也算。” “那《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当中,写保尔参加肃反工作‘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回避了契卡的‘赤色恐怖’行动中的派系斗争和扩大化的问题,也是历史虚无主义咯?” “这自然也是。” “够了。” 眼见孔怀芳越来越激动,石同河出声拦住了他继续说下去。 他知道孔怀芳就是个半桶水的水平,书没读过几本,脾气还大得很,让他跟王子虚对线,纯粹就是出洋相。 王子虚最后举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个例子的时候,顾藻的嘴都笑歪到耳根上了。 这种主旋律到无以复加的作品也能犯“历史虚无主义”的错误,还有什么作品不能扣这个帽子? 没想到孔怀芳竟然还真中招了,仰着脖子就把帽子往上扣。 接下来王子虚再举出个《日瓦戈医生》的例子,他岂不是要左右互博拍自己耳光? 文人都蔫坏,尤其是这个王子虚。还有这个顾藻。 石同河说:“就到此为止了。王子虚,你的意思我也清楚。你无非是想说孔老师用一个大而化之的命题,盖住了你作品的其他闪光点。 “但是文学赏析就是这样,各花入各眼,顾此易失彼。你不用再质疑了,开完会再讨论。” 王子虚用力道:“我最后再问一个问题,就问一个问题,关于我自己作品的。” 石同河抿住嘴,他私心是不想王子虚接着说的。但王子虚没等他同意,就接着问了: “文中,还有一个桥段,写的是喜婆在人民公社化运动时,号召全村人不要进公社,后来大包干的时候,又号召村里人不要退社,这也是历史虚无主义吗?” 孔怀芳也早已上头,什么都不管了。摊开双手,问道:“你这段情节,跟前文有什么不同吗?” “你就说这是不是犯了历史虚无主义的错误?” “是!” 孔怀芳怒目圆睁,死死盯着王子虚,疾言厉色道。 全场沉寂了片刻。呼吸声如同树丛里若隐若现的猫咪般偷偷响起。 “我说的这段情节,是石同河老师的,《持节》当中的情节。”王子虚说。 孔怀芳嘴唇猛烈地抽搐一下,整个人僵在原地。 王子虚将身子压到桌前,说:“孔老师你是说,石同河老师也犯了历史虚无主义的错误,是吗?” 孔怀芳张了张嘴,却发现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石同河失望地揉了揉额头,背靠到椅子上。 “说啊!”王子虚说,“你的评判标准不是一视同仁吗?石同河到底有没有犯历史虚无主义的错?” 几颗汗珠从孔怀芳的额头出发,在他的秃顶上,正大光明地滑落下来。 “你是不敢说吗?你放心,石同河老师刚才可说了,搞写作的要大度,要能听进批评意见!你放心,他一定可以接受你的批评的!” 孔怀芳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地说:“虽然我没有看过这部作品,但以我对石同河老师的了解,他在写作上一定会有分寸,不、不会犯历史虚无主义的毛病……” 王子虚抓起身前的材料,用力朝长桌那头的孔怀芳扔了过去。 材料纸在空中飞舞,发出哗哗啦啦的响声,化作一道抛物线,精准砸到孔怀芳的身上。 “知道是谁你他妈又变了,你他妈还说你不是搞针对?!” 王子虚愤怒了。 他并不是因为看清了孔怀芳的人品而愤怒。 孔怀芳蓄意针对这事,在他的稿子读到第二段,王子虚就已心知肚明,不需要抽丝剥茧,一层层证明。 他之所以如此愤怒,是因为孔怀芳如此平庸。 他是因为孔怀芳的平庸而愤怒。 在过去一事无成地蹲在家里的日日夜夜,他曾无数次想过,究竟要读多少书,才能成为那些纵横文坛令人仰望的人物? 就好像《霸王别姬》里面的小赖子,看到名角时想的却是“这得挨多少打,才能成角儿呀?” 结果今日他才知,刘项原来不读书。 《飘》不读,《第二十二条军规》也不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也不读。 连他妈石同河的书都不读。 最基本的东西都搞不清楚,还堂而皇之地坐在上面,坐而论道,颐指气使,如此胸无点墨,如此胸有成竹。 当时王子虚每问他一句,都感到自己的心脏在隐隐作痛。 他把材料扔过去后,第一时间,全场都没人反应过来,是萧梦吟最先感觉不妙,连忙下座位,用胳膊箍住了他的脖子。 “王子虚!冷静一点!就算孔老师不公平,你也不能拿东西丢他啊!这跟猴子有什么区别?” 李闵扬也很快反应过来了,伸手挥了挥,道:“对啊王子虚,说就说,别动起手来啊,孔老师你没事吧?” 孔怀芳被材料砸个正着,伤害性没有,但侮辱性极强,胸口剧烈起伏,但太过讶异,反而说不出话。 李闵扬说:“还好孔老师没事。行了你赶紧道个歉。” “砰!砰!砰!” 石同河用力拍了三下桌子,一下比一下重,最后手掌心生疼。 “王子虚,你这样成何体统??” 第85章 十二怒汉 石同河拍着桌子道:“王子虚,你这样成何体统??” 如果手头还有家伙事,王子虚很想说一句“我成你妈的头”,然后把桌上的随便什么给他扔过去。 可惜一来,桌上的稿纸已经被扔走了,二来,脖子还被萧梦吟箍着,施展不开身手。 当然,如果王子虚真的要撒个泼天大野,桌上稿纸没了还有水性笔;一个两个区区萝娘也箍不住他。 主要他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 等他冷静下来,他就不想成石同河其母之头了,可惜的是,石同河也冷静下来了。 石同河深吸一口气,一边敲桌子一边道: “王子虚,让你研讨,没让你发疯!你拿东西乱丢像什么样子?!你以为这里是哪里?动物园吗? “把你请到上面来坐,是想让前辈指点你,不是让你上来胡闹的!我现在请你出去!” 场间一片寂静。 李闵扬回头看了看石同河,有点无措。 让人出去有点太过了吧? 可他又不好反对。毕竟刚才王子虚是冲动了。 沈清风收起了嘲讽的笑,顾藻缓慢移动视线看向这边,萧梦吟的身体突然僵住。 王子虚伸手拍了拍她的胳膊,示意她放开自己。 骂也骂了,爽也爽了,被赶出去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当时情绪已经到了那个点,不扔也不可能,再来一次,他还得扔,而且还打算扔准点。 只是有点糟蹋萧梦吟的一片好心了。 她这种圆滑的性格,肯帮他拉偏架,一定消耗了不少心理建设,这下白费了。 唯一比较遗憾的是,没有在刚才气头上的时候,索性成他妈的头。 刚才不成现在才成,未免有些着相。所以干脆潇洒点走。 王子虚想动,萧梦吟的胳膊不放松,反而收紧。 王子虚有些诧异,眼角余光看到,萝娘嘴唇紧咬。 性格圆滑如萧梦吟,本不在乎王子虚有没有坐在这里。 从她的角度而言,他不在这里正好。他不在这里,她就不用遭受良心的谴责。 可是,他不该像狗一样被赶出去。 一个作家保护自己的作品,有什么错? 孔怀芳是大人物,抛出一顶帽子压死人,要是按照正常方式跟他讲,能让人看清他的双标本质吗? 凭什么乱扔东西就得被赶出去,乱说话却一点都不用负责,就当无事发生? 但凡石同河有一点同理心,也该理解自己的作品被人挂起来挑刺时,是什么心情吧? 人们欢迎一位个性鲜明、才华横溢的作者,为什么却不能接受这位作者视自己的作品为珍宝?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不过是兔死狐悲。不过是感同身受。 王子虚可以冲动一把,把孔怀芳喷得狗血淋头;她也干脆冲他一动,上来拉了偏架。 以石同河的心眼,这举动已经属于站边了,她不会侥幸觉得自己在他心中的好感度还有挽回余地。 所以,王子虚就更不能被赶出去了——那她冲动,岂不是显得像小丑? 这股意念化作力量,传到胳膊上,差点把王子虚勒到翻白眼。 石同河再次指向大门口:“还等着干什么?出去啊!” 一旁李闵扬犹豫了片刻,打算发言圆场,清了清嗓子,还没来得及开口,身旁一直沉默的钟俊民,忽然说话了。 “石主席,王子虚虽然情绪激动,但他说的内容并无问题。” 石同河与孔怀芳同时转过头看他。 钟俊民如同石佛一般面不改色道: “到刚才为止,会上对《石中火》的评价可说是恶评如潮,这很奇怪。 “如果这部作品真有这么差,我们需要坐在这里,一起研究这部作品吗?” 萧梦吟缓缓松开胳膊,王子虚也呆住了。 他本以为钟教授只是过来做旁观者的,没想到他竟然会帮他说话,还是在这样万众瞩目的情况下。 这非常不符合钟教授低调深沉的治学态度。 石同河叹了口气,转头道:“钟老,您是觉得,《石中火》这部作品很好?可您刚才又说不发言。” 钟教授连眼睛都没眨一下,马上答道: “这部作品好不好,时间会评价,用不着我来说。我说的不是这个层面的问题。 “我是说,刚才孔老师的评价方式是有问题的。我很奇怪,在座发言的各位老师都没点出来,居然还是最后作者自己出来抗议,这不可笑吗?” 听到这里,孔怀芳嘴唇剧烈抖动了两下——钟俊民竟一点都没给他留面子。 可笑是说谁?是说我吗? 钟教授接着说:“各位,本次研讨会形成的意见,都将进入《石中火》作品的评价历史。如果将来这本书在文学史上有了一席之地,这次研讨会也将载入史册。 “我请大家郑重对待,容纳各种意见,不搞一边倒,不搞一言堂。就算搞一言堂,起码也得言之成理,不怕问,不露怯,不失言。” 钟俊民说完,又恢复了雕塑状态。 他这一席话,直接将研讨会上升到了历史高度,会议的严肃性空前提升,连孔怀芳都不敢吱声了。 李闵扬咳嗽一声,道:“我觉得钟老说得有道理,我们《获得》杂志社主办这场研讨会呢,肯定还是希望能够获得一些真知灼见,不管是通过什么方式,哪怕是吵架吵出来,也是极有裨益的,总好过一边倒……” 石同河很想拍案而起,大骂这两人偏架拉得离谱。 作风不民主?让这家伙跟猴子一样到处乱扔东西,难道就很民主了? 但他压住了火气。 小不忍则乱大谋。 他是把王子虚当成眼中钉,但还没到不顾名声也要搞他的地步。 他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打压一个王子虚。 石同河放下手,道:“举手表决,同意让王子虚出去的,举手。” 说罢,孔怀芳马上举起了手,王忠兴也旗杆一样举起手。 刚才发言的几个,几乎都举了手,一张桌子12个人,除了石同河与王子虚,一下子就有了5票,形成半数局面。 石同河看向了钟俊民。 不是说我作风不民主吗?现在够民主了吧? 钟俊民看都没看他一眼。 石同河转过头,看到萧梦吟还站着,眉头微微一皱。 萧梦吟一个激灵,灰溜溜回到自己位子上,缩着肩膀,努力让自己显得娇小。 “萧梦吟,你的表决呢?” 萧梦吟伸出一只小手,畏畏缩缩,最后又加了一只手,做了个投降姿势:“我弃权。” 石同河撇了撇嘴,没有管她,又程序性地道:“不同意让王子虚出去的,请举手。” 钟俊民马上高举起手臂,李闵扬将手肘放在桌上,平举手臂,顾藻五指张开,将手放在自己耳边。 5票对3票。结果很明朗。 也是意料之中。 刚才发言的几个,本来都是跟石同河一伙的,现在跟着他的信号枪走,很正常。 王子虚对于这个结果比较释然。唯独让他比较吃惊的是,沈清风居然没有投赞成票,而是选择了弃权。 “民主投票结果如此,那……” “我认为不妥。”钟俊民打断了石同河的话,“应该让列席的人都参加投票。” 石同河脸色一僵。 李闵扬马上点头:“对,是应该让列席都参与。” 石同河脸色相当不好看:“为这么一出闹剧,竟要弄出这么大的阵仗!” 钟俊民调整一下坐姿,正准备说话,石同河一挥手,道: “够了够了。直接举手吧。快点把这项议程过了。列席的各位,不同意王子虚出去的,举手。” 他知道这回依然不占理,与其被钟俊民嘴炮一通,然后继续执行全体表决,还不如爽快点,体面些。 更何况,就算把王子虚留这儿,又如何?难道他能像孔明一样,舌战群儒? 钟俊民点点头,道:“那直接让列席座表决吧。” 一听到要表决,段小桑耳机里,立刻发出一阵尖锐爆鸣音: “举手举手!快,举高点,让全世界看到你,把其他人带动起来~” 段小桑被震得龇牙咧嘴,一边举起手,一边捂着耳朵小声抱怨:“你就这么喜欢王子虚……的乐子吗?” “他咪的!我要看到血流成河!”安幼南上蹿下跳。 在段小桑身旁,濮雨阳表情坚定得想要入党,果断高高举起手;田振磊和纪少飞对视一眼,也双双举起手。 列席在座的,大多是来围观的,不像桌上那些人有很深的利益绑定,何况大多数都是媒体人,乐子越大,他们越兴奋。 因此,列席座上黑压压一片,全是同意的。 剩下没举手的中间派,权衡一番,估摸着这场面石同河就算想计较也计较不来,于是也举起手。 只有个别性格比较古板的、谨慎行事的、讨厌王子虚的,选择了按兵不动,没举手表决。 看到这局面,石同河也知道没办法摁住王子虚了,连看看弃权票有多少的兴趣都没了,挥手道: “好,放下吧。王子虚,你可以留下。接下来进行下一项……” 王子虚打断他道:“刚才的话题,我还没说完。” 石同河一副“你这小子别蹬鼻子上脸”的表情看向他,咬牙切齿:“你还要接着闹吗?!” 王子虚左右看看,道:“不让我说的话,那干脆让我出去?” 这回连萧梦吟都觉得他有点蹬鼻子上脸了。 李闵扬伸手道:“够了,你跟孔怀芳老师也讨论得差不多了,都是文学道义之争,不要真吵出私人恩怨。” 王子虚说:“行,可我跟王忠兴老师还没吵……还没聊呢。” 王忠兴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离谱的东西。 “你别吵了,你就正常说。”李闵扬说,“不许骂人啊。” 不骂人并不难,但不骂人有点不太可能。 众人重新落座,整理好心情,王子虚将手放在桌上,再次开口了。 “王忠兴老师,刚才您说了三个问题,一是结构松散,二是人物扁平……” “我说你等一下。” 王子虚被打断,抬头看着王忠兴,一副洗耳恭听的好学生表情。 王忠兴说:“你说漏了,第一点,是结构松散,炫技严重,这二者是一体的,你不能漏。” 王子虚道:“怎么说?” “结构松散是根本,炫技严重是表征。因为结构不稳,所以依赖炫技,因为炫技太多,结构就更散,互为表里,恶性循环。” 王忠兴如贯口般说了一通,说完咂咂嘴,感觉有些良好。 他和孔怀芳不同。孔怀芳是个流量文学家,年轻写国外游记,中年写成功学鸡汤,老年写国学养生,实际上东西不多。他过来参会,稿子都是别人写的。 王忠兴不一样,王忠兴起码态度到位。他是真的把《石中火》看了三遍。 “你的结构,想的时候挺好,两个家族,5代人,结果写出来,为了强行耦合5代人的人生经历,每一代都是单传,而且也同龄,这就过于刻意了些,不够自然。 “你里大量多视角切换,多线叙事,就是为了淡化弥补你结构上天生的缺陷,而过度的炫技,又导致叙事混乱。” 说完,王忠兴直起身子:“所以,这两个问题互为表里。我说的三点问题,全是相互影响,你还有哪点不理解,可以问我,我给你解释。” 羞辱! 看直播屏幕的安幼南抱着双腿,兴奋得满脸通红。 她特别喜欢看别人难看的画面,当她代入进去,会感到胸部以下、胃部以上的某个器官暖烘烘、痒啾啾的。 她也很期待王子虚会如何接招。 但王子虚接下来的表现,却让她微微有些失望。 “王忠兴老师,你说的内容,我还是完全不理解。你说为了弥补结构松散,所以才炫技,可站在我的角度,我的结构并不松散,全书并无懈笔,而且也没有刻意炫技啊。” 王忠兴伸出双手,说:“你觉得结构不松散,跟你事实上结构松散,是两码事。” 王子虚说:“那我可以理解为,您觉得结构松散,和事实上结构不松散,也是两码事吗?” 王忠兴一拍桌:“你要强行狡辩就没得聊了。” 王子虚附身问:“王忠兴老师,我问一句,您创作作品,并不多吧?” 第86章 冲动的惩罚 “王忠兴老师,我问一句,您创作作品,并不多吧?” 王忠兴不悦:“说的什么话?我非得写得比你多,才能评价你,是这个意思么?” 王子虚说:“我没这么说。” 只是“没这么说”,但并非“不是这个意思”。话里的微小差距被王忠兴捕捉到,当即吊起两道断眉。 他眼珠子有点突出,有点瞪人的感觉,眯着眼,眼角皱纹冰裂,如同孔雀鱼尾般开屏。 王子虚说:“我不知道对于你来说写作算什么。对我来说,写作是我用肉体摩擦生活。 “擦出来的淤青,撞出来的红肿,被拍出来的巴掌印,都被我如获至宝地写进书里。 “《石中火》这书,我全文修改过23次,不是局部改写,是推倒重来式的重写。 “如果说最初是用历史的石头垒成高台,23次的改写后,便是用现实的血肉筑成一座城池。 “我并不是在抱怨,我只是想说,我真的热爱写作。 “相比起在小城市里当一个事业编,或者跟合伙人勾心斗角,我更热爱写作。 “它简单,纯粹。尽管痛苦。即使痛苦,也可以从痛苦中反刍出快乐的内啡肽。 “所以王忠兴老师的话,让我十分费解。我怎么就浪费这个题材了呢? “想到一个故事,然后把他写下来,这不就应该是作家该做的事吗? “结构要多紧凑,才能叫不松散?人物要多复杂,才能叫不扁平?格调要多高雅,才能叫不粗俗? “难道这本书的结构一定要超过托尔斯泰,技巧要超越福克纳,人物要超越陀思妥耶夫斯基,格调要超越普鲁斯特,它才配被写出来吗? “王老师,我相信如果你体会过写作的快乐,不会用这些空洞的字眼来解构热爱的事业。它们没有意义。 “写作是创造,不是比赛跑步,也不是你死我活的搏杀。它不应该成为向量上的一个标度。 “王老师,大家同为文人,我相信你能感受到。我相信你能理解。我相信这本书在某个时刻,一定触动到你了。我希望它能得到你的公正评价。” 王子虚本来是想吵架的,说起自己的作品,就温柔起来。就好像电视剧里的大反派,说起自己的孩子,也有了几分人性。 说到底,他还是不喜欢诡辩。诡辩只能赢,却不算做得对。就好比他赢了孔怀芳,但那又如何呢?什么也没有变好。 可是,这世上很多时候,“做得对”并没有意义,赢才有意义,或者说,赢了才能让正确的事变得有意义。 如果他不诡辩,他就只能自证。或者是像现在这样以情动人。他明白这个道理,也明白未必有效。 也许如果王忠兴不姓王,或者萧梦吟刚才没起来拉他一把,他也不至于触景生情,说了很多心里话。 王子虚讲的时候,坐在旁边的萧梦吟一直怔怔听着。 不管王子虚这么说有没有触动到王忠兴,但至少是触动到她了。 刚才她还在纠结,自己的冲动将要迎来怎样的惩罚。现在不纠结了。 王子虚是同类。 长得如此奇形怪状的我,尚且能够在世上遇到同类,这是多么幸运的事,何必纠结前途? 此时,她眼角瞥到,顾藻拿着笔,在纸上奋笔疾书。 转头一看,只见他写的是: “对我来说,写作是我用肉体摩擦生活……” 开会的现场,碰到有真情实感的锦词佳句就马上用笔记下来,随时随地都在提高是吗? 哈基顾,你这家伙! 王忠兴靠在椅子上,面部隐藏在灯光外的阴影里,等王子虚说完,面孔才慢慢浮现。 他沉吟片刻,才说:“既然你如此热爱,那你就更应该写好这本书不是吗?对这本书,我不会改变我的评价。” 以情动人没有用。 王子虚眉毛放下,表情回复平静。 他也没有多失望。他只是想,好吧。 既然如此,那在下也略懂一些吵架的技术。 他伸手,把脚边的公文包提拔到腿上,从里面翻出一本薄书,拍在桌上。 “王忠兴老师,这是您的新书《江西有机肥与荷兰郁金香》,上周刚出版的。您的书腰上,还有石同河老师的推荐语:‘现实派写作与古典审美的神秘结合’……” 王忠兴当即大惊,脖子都红了,大声道:“你拿我的书做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 王子虚说:“听我说完,我接下来的问题跟你这本书有很大关系,必须介绍一下你这本书才能讲明白。” 他翻开那本书,手指指在目录上,道: “大家请看,王忠兴老师的这部大作,结构都非常严谨,严谨到每个章节都一模一样。 “开头部分,永远是先写一段历史,比如第一章,写乾隆下江南,第二章,写慈禧修园子,第三章,写袁世凯修陵墓。 “第二段,永远是聚焦到不相关的一个小人物上,而这个小人物绝对不是主角。 “第三段,这个小人物永远是犯了个错,面临危险,主角解救了他……后面每一段的故事推进,结构上都一样。” 王子虚放下书本,目视王忠兴: “王老师,您说我结构松散,我想请问一下,您心目中的结构稳固,就是指像您这本书里一样吗?” 王忠兴语气发虚:“我没说要以我为标尺……” “那你是觉得,你这本书里的结构,比《石中火》要严谨?” “那自然是……” “是什么?谁更严谨?这两本书,哪一本更符合你所说的‘结构扎实’?” 王忠兴扁着嘴老半天,最后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王子虚,那我说得明白点,你还年轻,你的书还差得远,我也不是自负,我的书……” 王子虚将手高举,随后重重往下一拍: “你这本书,就是垃圾!” 王忠兴脖子上的红潮慢慢上涌,涌到脸颊上,在偏黑的皮肤衬托下,显得锃亮。 “你居然真觉得你这本书写得好?我买你书的时候,看到网店销量是2,总共才卖出去两本。就你这卖不出去的垃圾书,也好意思说结构扎实? “这本书整个就一腐朽、老旧、臭烘烘的陈年老粪,毫无文学价值,如果你说的结构严谨,是要变成你的书这样的垃圾,那我宁愿结构松散!” 整个会场里都回荡着王子虚的声音,连路过的倒茶水的学生都呆住了。 王忠兴嘶吼着嗓子,粗起脖子咆哮起来: “谁垃圾?你才垃圾!你的书才是本彻头彻尾的垃圾!你到底懂不懂文学你就来写书? “这叫结构主义你不知道吗?你懂不懂索绪尔?知不知道《故事形态学》?懂不懂罗兰·巴特?……” 王子虚拍着书问:“什么叫懂文学,你懂不懂什么叫写作?我没上过一天文学课,我也能看出来你这本书是垃圾!你懂再多理论也没用,不会写就别写!” 王忠兴似乎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只是一味地念经: “你知不知道大结构?《跳房子》知道吗?懂不懂什么叫‘可写性’……” 接着,他的嘴里又蹦出了许多难懂的词汇,什么“符码”、“深层叙事结构”、“打破线性常规”,整个会场里都洋溢着文学的气息。 观看着现场直播画面的安幼南,彻底笑癫了,捂着肚子在沙发上打滚。 “这个王子虚,真的太有意思了,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这么期待他的表演了吧?” 段小桑低声说:“他每次都把一个宽泛的话题,变成了具体的问题,最后……演变成人身攻击。” 安幼南继续放肆大笑:“关键他还把别人的书买来了,他真懂算计!” 段小桑说:“虽然很搞,但这也是正确的策略,因为宽泛的话题,是无法讨论出结果的。但解决提出问题的人倒是很方便。” 安幼南用手指擦掉眼角的一小颗眼泪:“自证清白,不如攻击别人,还不会内耗,我从小就明白这个道理了。” 王忠兴说得太歇斯底里,一口气没上来,咳嗽不止,石同河伸手拍拍他的背,说,够了。 够了。你冷静一下。 王忠兴冷静下来。 石同河转头对王子虚道: “我们今天是讨论《石中火》,不牵扯其他作品的探讨,如果一定要写得远远超越别人的作品,才能发表评论,那不如取消掉文学这门课程算了。” 王子虚说:“我不是要他的作品超过我。主要是,他是王忠兴。孔老师也不写,你看我就没针对孔老师。” 孔怀芳本来满腹闷气地坐着,突然被提及,一个哆嗦,直起身子冲王子虚一瞪。 王子虚没理他,接着道:“我的《石中火》刚发表不久,王忠兴老师就撰文批我,说我糟蹋了一个题材。 “可是他自己写了这本书,还没我写得好。他不是在糟蹋文学吗? “如果他对文学的理解,就是这部作品的水平,那他就没资格指点我。我不接受他的批评。” 王忠兴憋不住,再次暴跳如雷:“你没资格说我的水平!” 王子虚昂然道:“没资格的是你!你对文学的认知有问题,我为什么要认?难道写得好的还得听取写得差的人的意见吗?” 石同河道:“王子虚,你太傲慢了!” “傲慢的是你们。”王子虚突然平静下来,“你们在文字的王国已经失去掌控力,在文坛上却拥有至高无上的话语权。用一顶又一顶的帽子批发权力的幻觉,营造出权威的假象。你们才傲慢,你们才傲慢。” 石同河忽然疯了似的摇头晃脑地站起来:“你再说一遍?!” 王子虚也按着桌子站起身:“我说你们的现实太饥饿,太贪婪,早就吃掉了你们在文学上的自尊!” “砰!咔嚓!” 石同河举起桌上的青瓷杯,猛地朝地上掷去,可怜的茶杯在地上爆炸,半片杯盖打着旋,在地上滑行出去老远,撞到浑身哆嗦的萧梦吟鞋边。 “王子虚!谁给你的自信,在老子面前谈写作?你以为就你能写?” 王子虚微微有些惊讶,他没想到,石同河愤怒的点竟然是这个。 他以为石同河封笔十年,早就不在乎了。却没想到,他最生气的,却是被质疑写作能力。 他只是稍微惊讶,便恢复了冷静,道:“如果你还能写,你就不用处心积虑,请来这么多人放炮,抹黑我的书。” 石同河的脸也红了,唾沫喷溅出来,伸手在空中狂乱的一指:“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多了不起,用得着我来亲自抹黑你!” “如果你用不着亲自抹黑,又为什么要不让我参加翡仕文学奖呢?” 王子虚掏出手机,扔到桌上,伸手轻轻一点,一段在场众人都很熟悉的声音,便从扬声器流泻出来: “那我要做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做,算是我对那事的补偿。” “这样啊。” “然后,今年的翡仕文学奖,你还没投稿吧?你今年可以先等一年,明年再投稿。” “为什么?” “我说个肺腑之言,你听好,今年你很有可能拿不到奖。因为你是连载,等你连载完,就是明年了,你可以明年再参加,赛事方也挑不出你的理。” “是因为今年有国家典藏名录吗?” “不管有没有,今年你都很有可能拿不到奖。你今年不参加,对大家都好,我话说清楚了没有?……” …… 在王子虚打开录音的那一瞬间,石同河就如同坐在过山车上登顶时,忽然遭受了一记重锤。 他眼前火星四溅,如同石中之火终于迸裂,随后天旋地转,用双手仅仅抱住长桌边缘,如同溺水的人抱紧救生圈一般,才不至于摔倒。 王子虚毫无怜惜地瞪着他,嘴唇抿紧。 石同河,你最不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小瞧了《石中火》,以为用一套小伎俩,就可以轻松将它碾死。 你第二个不应该做的事情,便是你以为碾过之后,我不会长记性,还妄图同我交易。 你第三个不应该做的事情,便是你不该小瞧《石中火》后,还小瞧了王子虚这个人。 能够拿命写书的,怎么可能是正常人?怎么能指望他有理智? 野犬这种生物,很可怜,没过过多少好日子,外表狠,心思单纯良善。 待它稍微好一点,它便会牢牢记住你。见了你,隔老远跑来,拿头蹭你。 被欺负惯了。踹它两脚,它也不怎么记仇,顶多夹起尾巴躲着你。 但你要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负它,还要夺走它最珍视的东西,那就别怪它心眼小、记性好。 天荒地老、天涯海角。只要找到机会,它就会抽冷子狠狠咬你一口,轻易不松口。 在野外摸爬滚打,吞风饮露,就这么赖赖的活下来,还能心思良善,可不是因为天生好欺负。 —— 推书:《我乡镇企业家,你叫我文娱教父?》 第87章 大石碎胸口 旁听席上,濮雨阳抱头作蒙克《呐喊》状,发出无声的尖叫。 怎么会搞成这样啊? 之前跟王子虚打电话,王子虚跟她暗示般的提了一嘴,说跟石同河关系,不太好。 当时她没当回事。一个新人作者,一个国宝级老作家,关系再差,能差到哪里去? 说白点,以王子虚的层次,他上哪儿去得罪石同河? ……他当时也没说深仇大恨到了不死不休这种地步啊! 退一步讲,《石中火》都好到让石同河搞私下交易了,但凡是个正常人,不说找老同学吹两句牛逼,起码也得提醒一声吧? 结果他倒好,只是轻飘飘地说,“我跟石同河有点矛盾”。 这能是正常人吗?! 她现在就是很后悔。 且不说把这个会开成“一个团结的会、一个胜利的会”了。老少爷们儿骂街成这样,已经不成样子了。 这要怎么收场啊? 她求救似的朝李闵扬望去。 坐在漩涡中心的李闵扬,手扶着下巴,眉心紧锁。 王子虚太冲动了。 在研讨会上,当着大庭广众的面,把私底下聊天的录音拿出来,纯是恐怖分子行为。 连石同河这种级别他都不怕,那他还会怕什么?谁还敢跟他合作? 遭受了不公的对待,要斡旋,要拉扯,要有勇有谋,不能逞一时之快。 他真以为在大庭广众之下掏出证据,人们就会为他主持公道吗? 世界上没有青天大老爷。 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掏出这种阴暗见不得光的东西,等于把文协的底子给露出来了。 如果说,石同河威胁他放弃文学奖,是石同河有错;那现在他公然掏出证据,那他的错更大。 因为在公众眼里,这不是石同河与王子虚的矛盾,而是整个组织的腐败和溃烂。损害的是整个文坛的声誉。 要消弭这种影响,需要文协花大量资源去处理。 最后的结果肯定也不可能偏向王子虚。 至少在官面上,《石中火》以及它的作者王子虚,都有可能成为一个禁忌。 至于现在该怎么收场……他也不知道。 在现场坐着的,有不少媒体,看到这场面,反应快的,已经开始疯狂抠手机摇人了。 他们恨不得掏出手铐,给在场几个当事人拷住,等开完会,就把他们知道的全挖出来。 文坛新书常有,这么大的新闻不常有。文协领导可能还在头疼,文坛媒体可都乐疯了。 段小桑低头对耳机轻轻说:“想不到,王子虚手里还攥着这种逆天底牌,只是……他打得有点太早了。 “或者说,他这牌就不应该打出来。 “翻开的底牌没有威慑力,石同河面子没了,他接下来肯定要王子虚的里子。” 说完,段小桑想了想,道: “如果是我,我就不说交易的事,录音只放个开头,让石同河心里明白就够了。他自然不敢再刁难。 “等研讨会平稳落地,再跟石同河私底下谈判。这样才能利益最大化。 “现在这样做,出版方面,反而增添难度。风险太大,正规的大型出版社,应该不敢接手。 “一些商业化程度比较深的小出版社,也会借机狠狠压价。” 顿了顿,她又说: “总之,这么做,对他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完全是玉石俱焚。 “你觉得呢?” “幼南?” 段小桑说完,才发现安幼南一直没回她。 低头看了眼,蓝牙连接得好好的,但那边没声音。 “喂喂,幼南,你还在吗?” 在信号的另一端,电视机屏幕上,仍然静静播放着王子虚独自屹立的背影。 一阵穿堂风吹过,白色窗帘扬起,再轻轻落下。 房间里早已空无一人。 ……安幼南听完最后一句,欠身坐进车里,将蓝牙耳机扔到副驾驶上。 段小桑的分析很透彻,操作也很理性,思维尤其敏捷,一瞬间就想到了最优解。 所以段小桑会成为一个优秀的版权运营。 但她永远成不了小王子。 王子虚不会做那么有道理的事。 他在研讨会前,准备这么充分,肯定是酝酿已久。他不可能没想过段小桑的方法。 他就算想到了也不会那么做。 如果他那么做,他就不是那个小王子了。 不知道他二重身份的人,很难理解他有多拧巴,性格有多哏。 她甚至都能想到王子虚的思路:如果不把证据丢出来,私底下跟石同河做交易,那只是在谋求自己的利益。 过后石同河继续当自己的文坛大王。文坛还是这个屌样。一切都没有改变。 如果只想要个人利益,他完全可以当场公开自己的身份,何必拐弯抹角,跟人辩论讲道理呢? 听起来很离谱,可能令人难以置信。但他就是这么的哏。 安幼南一直在想,为什么自己会如此期待王子虚的表演,甚至大费周章,派段小桑去现场当间谍。 现在想来,大概就是因为他的脑回路和“正常人”的这么一点不同吧。 …… 石同河分明站着,却感到摇摇欲坠。 他此时浑身的肥肉突然都充满了存在感。 这些肉是在日积月累中慢慢滋生的,平时很难感觉到,这时候突然在衣服里膨胀了,挤得扣子紧梆梆的。 或者,不是它们膨胀了,只是石同河以前没在意。 大冬天的,开个会,开得满头大汗,本就不适合他这个年纪。 年轻时他也有肌肉。那时候厂子还在,60斤重的板材,他要从堆料区搬到工位,一天10多趟,肌肉就这样练出来了。 现在这些肌肉都松弛了,充进去很多脂肪,垂下来,一扇一扇的,特别是腋下和背后,像小翅膀,夹了很多汗水在里面,特别难受。 疲惫的感觉从心底冲上来,在喉咙眼和胸口之间徘徊。他再次狠狠地感到自己老了。 但是他也没那么老。只要屌还硬得起来,就不算老。他的思维依旧敏捷,他也依然能够战斗。 比如刚才王子虚掏出来的录音,他就想到了好几个辩解的角度:在录音里,他可从未承认,自己是在跟王子虚做交易。 他可以义正辞严地指责王子虚断章取义,将提携后辈温情脉脉的场景说成了打压后进。其心可诛。 但是转念一想,不行。当时他又不止说了这些。他要是真这么说,就要被当场戳穿了。 他又想了一种解释方法:他其实并没有想跟王子虚做交易,是他自己误解了。他只是单纯想帮衬他而已。 他还想了一种解释:实际上两人只是在对台词,是王子虚主动要求,当时他正在写一篇有关作家的。他是在取材。 或者他还可以这样解释:他在撮合他同陈青萝处对象,他是在劝他不要太忙于准备翡仕文学奖,影响身体健康。 他想了半天,最后想,我为什么要解释? 身为文协主席,做领导工作,千头万绪,如果桩桩件件都要跟人解释,那还怎么开展工作? 恍惚之间,旁边的人“石老、石老”地喊着,拉他坐下,王忠兴疾言厉色,似乎是在替他说话。 他很想跟王忠兴表明自己的态度,让他不要急于解释。因为他行得正坐得直,没有什么需要跟人解释的。 他想起1995年,厂子快不行了,厂长要改制。工人们都说,这事不对。 以前厂子是国家的,以后厂子就是你个人的了,给笔钱就打发我们,哪有这么好的事? 厂长把人叫到他办公室,一个个叫,说买断的事儿。一开始工人都说不行,谈完之后,就有很多人说行了。但还是有部分人说不行,纠集起来闹事,要厂长给说法。 厂长就站到办公桌上,怒目圆睁,老虎一般,指着底下一群黑压压的说,我要解释什么?这是大政策,又不是我发明的。 他当时不在那群人里面,只是远远地围观了这个过程。但这副画面深深地印在了他心里。 多年以后,他再见到厂长,对方开着黑色的劳斯莱斯库里南,成了本市模范企业家。 这世上很多事都是这样,没办法解释。世界又不是他发明的。王子虚只知道质问他,质问他有什么用?他又不知道答案。 搞文学的,本来就不用知道答案。就算知道答案,也解决不了。他们只负责提出问题,不停地提出问题。有的问题提出后会被解决,有些不会,就一直悬在那里。 钟俊民在一旁说话,说的什么他没听清。他的大脑帮他切入了一段过往对话,是当年厂长找他聊买断时说的话,盖住了现场嘈杂的声音。 厂长说,我知道你会写,你每个月收到的稿费,顶别人一个月工资了。你早该走了,主要你爸妈不同意,觉得在厂子里,起码有个身份。 身份是自己给的,你还年轻,船小好调头,去体验一下别的身份,说不定更适合。比方说去文化站,认识的女娃多,待遇也好。考虑到这方面,你本不该多拿,但我多给你2000,买断了吧。 他听了厂长的。父母坚决反对,在家里跟他吵过几次,后来看到他赚钱了,也就不吵了。多亏了厂长,他现在开的车也不算差。 他的父母很执拗。他的部分工友,也很执拗。在王子虚身上,他看到了他们的影子:认死理,不知变通。 这次的翡仕文学奖,《昨日星》几乎已经是内定要摘得首奖了。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不让他参加就是害他。 他哪里想害他?《石中火》的确写得好。正因为写得太好,他才不忍心让这本书跑来打一场注定会输的战役。 如果当时王子虚听了他的,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局面,不至于落到现在这种局面。 就像厂长说的,当一条路注定走不通时,就要学会换赛道。 他感觉到,自己和厂长的形象重迭在一起,而王子虚和那些闹事的工人重迭在一起。他突然一阵心悸。 血液冲洗着耳膜,一突一突的,石同河什么也听不到;然后是疲倦,他困得几乎睁不开眼,过了会儿,心率恢复了,孔怀芳的声音清晰起来,重新灌进他的耳朵。 “……诸位不要忘记,在座各位哪个没受过石老的提携照顾?当年青年创作基金成立,缺钱,石老是拿自己的稿费垫的,这样的人会打压后辈吗? “何况王子虚,他本来就是个刺头一样的人物。我跟沈清风主席聊过,他在西河,就以喜欢搞事、哗众取宠闻名,耍阴谋诡计害人,这都是他的管用招数。 “还有媒体的朋友也是,不要以为可以搞个大新闻……” “够了。”石同河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 “王子虚提出的质疑,我们回头开个文协内部会,不公开讨论。至于本次研讨会,由于突发状况影响,无限期终止。” 说完,他停顿片刻,道:“各位有意见吗?如果没有意见,我就宣布散会了。” 石同河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质疑,人们能够从他话里听出力量感。 孔怀芳稍微心安,往后坐了一个身位,手一举,示意大家都听石老的。 石同河左右看了眼,钟俊民也没话说,他便竖起材料,在桌上磕磕,言简意赅道: “那就这样,散会了。” “我有意见。” 一个清亮的声音在席间响起。 众人目光都朝那个方向望去。 顾藻剑眉朗目,一脸严肃,十分认真,一字一句地说: “我有意见。” 石同河的血压又开始冲刷鼓膜,太阳穴一跳一跳的,放下材料,忍着耐性道:“你什么意见?” 顾藻用双手轻抚自己的稿纸,说:“我还没有给《石中火》提意见。 “我昨晚熬夜读了《石中火》,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于是执笔,写了一篇情真意切的研讨材料。 “不瞒大家说,我昨晚彻夜未眠,就为了忙这事。当然,我不睡觉是小事。主要不让我发言的话,我会很沮丧。刚好我最近为了中文协的非遗故事任务,在写一篇有重量的中篇,我用这种沮丧的心态,面对明天的阳光会需要更多勇气,完不成这个任务,我个人的得失倒无所谓,主要是辜负了组织上对我的信任,同时,文化出海这方面……” “够了够了!” 石同河揉着额头打断了他:“你说罢!” 第88章 妈妈,我想去月球 顾藻自从20岁上用一个短篇冲进文坛,石同河就在各种场合见过他不下二十次。他非常熟悉这厮的性格。 就好比你得罪了他,他当面不说你什么,背地里去给你家的鸡喂泻药。 他并没有真正去给谁家的鸡喂过泻药,但他会做类似的事。做完后一声不吭,即使你家满院子鸡屎,他也笑都不笑。总而言之是个狠人,还蔫坏。 石同河家里不养鸡,但他有很多其他的软肋。何况他要是不让顾藻在这里说,待会儿他要去媒体的朋友那边说,还不如就让他在这儿说。 顾藻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掏出发言稿说: “《石中火》是一部在灰烬中淬炼出锋芒的作品。王子虚用冷峻的笔触剖开时代的褶皱,展示了那些历史宏大叙事下细碎而灼热的生命之光。 “这种叙事方式十分高贵,绝不是什么‘历史虚无主义’。书中的人物并非孤立存在,而是在历史洪流中逆行,在时代阵痛中自慰。这种对现实的把控,需要作者对底层肌理的深刻体察,还需要当代文坛稀缺的野心。 “前面王忠兴老师批评结构松散,这是不对的,是王忠兴老师的个人审美偏好。这本书的叙事结构极有张力。如同书名所暗示的,文字始终在‘凝固’与‘流动’间游走,既有石化般的现实质感,又暗涌着岩浆般炽热的潜流……” 顾藻在为《石中火》说好话。顺带还把孔怀芳和王忠兴骂了一顿。 石同河料到了这一点。他没料到的是,他夸得这么露骨,一点没在乎自己的面子。 他不知道顾藻是什么时候和王子虚认识的。以王子虚的古板和顾藻的傲慢来看,两人应该没有机会搞串联才对。 顾藻的嗓音在离他远去,绿布包裹的长桌无限延伸,尽头王子虚的面孔愈来愈模糊。他的视野又开始被往事覆盖。 雪妮儿布上金丝滚边,包裹得软蓬蓬的沙发,屁股一上来,就压下去一个坑,随后对方递过来一个小铁盒,“啪”地打开,里面是雪茄。 “巴西雪茄,没抽过吧?尝尝。” 从对方的笑容能看出来,他在期待自己出洋相。 那时候他还不会讨好人,所以刻意做得小心谨慎,但还是出了洋相,呛得快把肺呕出来。于是对方哈哈大笑。 “不能猛抽,先吸一口,含在嘴里,让它慢慢晕一晕,然后吐出来,懂吗?” 那是石同河第一本书大获成功后的事,他被一位知名导演寻到,邀请他去京城谈改编剧本的事。 这位导演早已名震天下,可以用“第若干代”来冠名之。并且导演相信,在这部戏拍出来后,作为原作的他也可以名震天下。 他喜欢看石同河惊讶的表情,因为他是乡下来的,所以他四处带他“开眼”。其实他不必刻意为之。他已经够开眼了。 他请他住的昆仑饭店,一晚200元。那时候厂里的工资一个月才300块。导演说他随便住,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退房。 他们很是开了几场宴会。有一次宴会,导演叫来了许多女演员,面孔都很熟悉,他在电视上看到过她们。 导演跟他说,这是你的作品,你来挑女主角。知道诺亚方舟吗?上帝让谁上船,谁就能活。现在,你来当上帝。 他介绍那些女演员,这个会跳舞,腰肢柔韧,我睡过;这个最会哭,哭戏说来就来,我睡过;这个最会唱歌,我让她给你唱一个,哦对了,我睡过。 每一个他都睡过。他当着她们面说的,一点没在乎女演员们的尊严。女演员们听了仍然笑着,一点都没躲闪他的眼神。 倒是他,躲闪着她们的眼神,羞惭得不敢抬头看。他怕从她们的眼睛里看到自己——那个沉默的帮凶。 他想对导演说,你知道吗,其实你没必要把自己的优秀建立在摧毁别人的自尊上。在我眼里,你已经足以值得仰望。 但是他没说。没说的原因是,他怯懦,他害怕失去这次机会,他害怕因为自己的同情,耽误了自己改变命运的机会。 因此,导演摧毁的不止是那些女演员的尊严,也连带着摧毁了他的尊严。 当晚,他回到房间后,写下一首诗: 妈妈,我想去月球 去月球,生活在遍地诗意中 我的肉身在地面 我的灵魂在宇宙 妈妈,不是我不切实际地书生气 我的精神很痛苦 我的肉体很享受 妈妈,我怕 我不是怕精神太脆弱 我是怕肉体的我过于强大 怕它嫌碍事,杀死了精神的我 妈妈,我想去月球 那里遍地诗意 石同河不会写现代诗。这是他唯一一首,写完后便藏了起来,从未发表。 时至今日,这首诗的原稿还藏在他最保险的角落。搬家数次,不曾丢弃,也没去处理。 他从不拿起这首诗回味,但诗的内容就藏在脑海的某层抽屉中,不能遗忘。他害怕看到当时怯懦的自己,他也害怕失去最初的自己。 在王子虚的脸上,他看到了一个没有存在过的自己。 所以他讨厌这张脸。 顾藻好不容易发言完毕,石同河略感疲惫,开口道:“那么……” 还没等他说完,沈清风打断了他的话:“石老,我也要发言。” 石同河这十年来说话被打断的次数加起来没有今天多。他有些不耐烦,但他同意沈清风发言。对于沈清风和王子虚的矛盾,他早有耳闻。 但是沈清风一开口,就惊掉了众人下巴: “刚才孔怀芳老师说,我说王子虚之前在西河是个刺头,特别狂悖,不服管。我澄清一下啊,我确实这么说过,但孔老师可能误解我的意思了。 “作为一个作家,他可能是有些嚣张,但作为一个人,我没见过比他更老实的人了。与其说老实,不如说正直。他这人十分正直。 “他的那些刺头行为,在我看来——我倚老卖老以前辈身份来说啊——都是一个作家该有的自信的表现,比较有个性,这对于作家来说不算错吧? “至于孔老师说他断章取义、捏造事实、排挤别人……那更是子虚乌有。他没干过这种事—— “——当然,我说的是他之前在西河的表现,他今天的行为,我不清楚情况,不评价。” 沈清风说完,王子虚十分诧异,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我没听错吧?沈清风居然说人话了? 王子虚看向他,对方也回过头,冲他眨了眨眼睛,讽刺似的笑了笑。他笑他的惊讶,笑他根本不懂沈清风之为人—— 我虽不择手段,可起码我是个堂堂正正生在新中国的现代人,不搞封建那一套! 此时,萧梦吟又怯生生地举起手,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也想发言……” 石同河不耐烦地望向她:“顾藻已经剖析得够好了,你要是没有新观点,就别说了!” 萧梦吟本来也想站出来支持《石中火》,证明自己的文学理想没有蒙尘,结果被石同河这么一吼,又缩了,结结巴巴地说: “这、这样啊……那、那我就不说了……” 石同河扫了众人一眼,用不由分说的语气道: “散会!” 众人马上收拾东西。记者们早就等发令枪响,登时饿狗出笼般扑上来。门外被摇来的更是架起了长枪短炮,把守着出入口。 石同河身旁的亲信们中心耿耿地站出来护住他,反复大声重复着不接受采访。搞会务的领导早就安排了人手,护卫石同河离开。 王子虚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找上他的人不比石同河少,现场乱作一团。 段小桑按着耳机,站起身连番问道:“幼南,幼南,散会了,要不要拦下王子虚?要不要?喂?” 陆清璇则在手机上,用颤抖的手输入:“结束了,我打赌,情况超出你的全部想象!” 濮雨阳还在茫然,田振磊和纪少飞面面相觑,顾藻则站起身来,迎接冲击。 一个人挤开所有记者,到王子虚跟前跟他说:“麻烦来一趟。” 王子虚说:“你说什么?” “来一趟!领导找你!” “谁找?” “领导!” 王子虚想问的是哪个领导找。但站在对方的角度,无论哪个领导,领导就是领导,命令是绝对的。 对方没再说话,一只手焊着他的大臂,像提着一只鸡一样把他架出去。 其实王子虚觉得有点没有尊严,但对方比看起来更加孔武有力,像分海一般突围,架开了王子虚身边所有人。 如果不是他,王子虚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出去。 两人还没走到门口,孔怀芳就挤过来了,冲王子虚伸出手:“东西呢?” “什么东西?” “录音笔!” “什么录音笔?” 孔怀芳说:“搜他包。” 王子虚说:“你动我一下试试。” 孔怀芳不敢动。他也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人听他的。 王子虚身旁那人说:“我们正要去处理这事儿,孔老师不急。” 孔怀芳说:“好,这事必须处理,必须马上处理,必须马上严肃处理。” 快门声“咔咔”响个不停,闪光灯此起彼伏。石同河低着头,用手挡着脸,被簇拥着走过,像个犯人。 王子虚也被闪光灯糊了一脸,从身旁那哥们儿拽着他的紧张程度来说,他才更像犯人。 两人刚走到门口,一辆黑钻曜石的阿斯顿马丁“滴滴叭叭”地开过来,用撞倒所有人的蛮横气势碾到两人面前,光学玻璃放下来后,露出安幼南戴墨镜的脸。 “喂,王子虚,上来。” 旁边那人不认识安幼南,但认识她的车,更能看出她的车牌号三个8意味着什么,很礼貌地说: “王先生现在要跟我们去开趟会。” 安幼南漫不经心地说:“会不是开完了吗?” “开另外的会。” 安幼南一甩头,头发披散:“我们王子虚不开了,我找他有事。上车。” 旁边的人说:“但是我们领导要求……” 安幼南蹙眉:“我管你什么领导,我是安幼南,我现在要带他走。你回去跟你领导讲,有什么事打我电话。” 旁边人的语气更卑微几分:“您的联系方式……” 她脸上露出几分戏谑:“我的联系方式都没有的话,也别当什么领导了。” 说完,看王子虚还愣在原地,安幼南催促道:“愣着干嘛?上车!” 王子虚上了车。系安全带的时候才注意到,她穿的是睡衣。 安幼南轰了一脚油门,走了没多远,看到前面石同河,又把车窗放了下来,停到他身旁。 “石老师。” “安小姐!”石同河甩开身边的人,凑了过来,马上就看到副驾驶上的王子虚,脸色一僵。 安幼南语气轻快:“石老师,研讨会上,似乎有不可控事件发生啊。” 石同河一阵恍惚,身子差点没站稳,压低声音道: “安小姐,我想可能发生了点误会。” 安幼南看了眼王子虚,笑了笑,说:“别在意,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主要是他有话题度,我带回去研究下。” 石同河稍微放了一点心,看了眼后面追上来的记者,加快语气道: “安小姐,我是按你的要求,硬着头皮开完这个会了,《昨日星》的推广的事儿……” 安幼南笑着说:“哦,我正准备跟你说这个事儿。你看今天出了这事儿,这时候推《昨日星》,可能会出舆情问题,恐怕要给您的推广撤了呀。” 石同河急了:“可是《昨日星》不是我的作品啊,是我儿子的作品啊!” 安幼南一低头:“你的舆情,就是你儿子的舆情。” “安小姐……” “抱歉,我真做不了主。”安幼南伸手冲他招了招,“就这样,回见。” 她又轰了一脚油,汽车从满身落魄的石同河身边开走。 王子虚在车上沉默良久,好半天,才开口: “你是来救我的,还是来刺激他的?” 安幼南“咯咯”笑了:“都不是。我过来看热闹的。对了,他儿子的渠道推广搞不成了,你的《石中火》要推广不?可以匀给你。” 第89章 文学骑士 安幼南的车开走时,尾气喷了石同河一脸,他扶在道旁小树上歇了会儿,好半天气儿才喘匀。 王忠兴等人小跑过来,一顿拉手扶腰,慰问他身体可好,石同河只摆手,说不出话。 “他就这么走了?”王忠兴指着马路那头,“谁接走的?那车什么来头啊?” 石同河说:“别问。” 孔怀芳说:“路超远怎么办的事?说了一散会就赶紧把人拦下,现在人走了,他就这样给石老交代?” 路超远是中文协的办事厅主任,走的是体制路线,级别比石同河还高,但他自认石同河门下弟子。 刚才那位过来架王子虚的哥们儿,就是路超远调来的,孔怀芳摆领导架子,他知道是摆给他看,连忙解释道: “事发突然,路主任也不好安排,人家强行要走,我也没法拦。” 孔怀芳剜了他一眼: “那他就应该调个能拦住的人来!录音还在人家手里,要是流出去了,知道会造成什么后果吗?” 那人汗流浃背,屈着身子说:“我马上给路主任汇报。” “我的天,你还没汇报?” “电话一直占线……” 石同河说:“我想坐一会儿。” 孔怀芳马上发出指示:“旁边有空教室吗?扶石老进去坐会儿。” 石同河说:“我在地上坐会儿就好了。” 旁边有人不知道从哪儿搞了张报纸来,抢在他坐下前给他垫在屁股底下。坐下来后,石同河感觉好一点儿了。 孔怀芳蹲在旁边,小声问:“石老,您真跟那个王子虚,谈过文学奖的事儿啊?怎么不告诉我们一声呢?” 他这么一问,石同河又感觉不好了。 “说了,都是误会……” 他张开嘴,想说出一种解释,最后没想出来,只好又重复了一遍:“都是误会。” 王忠兴拍了拍孔怀芳的胳膊,说:“石老说是误会,肯定就是误会,孔老师,您别问了。” 孔怀芳扒拉开他的手说:“我知道是误会,但是您要是不想让王子虚参赛,我起码有九种办法,让他主动放弃。” 石同河有气无力地说:“我不是不让他参赛……” 孔怀芳问:“那是为什么呢?按理说,您不该担心他挡了小石公子的路啊,我看了,《昨日星》必定拿奖啊?” 石同河有点脸红:“我没担心!” 孔怀芳句句都看似在关心,实则句句都在试探。 今天石同河倒了大霉,没有任何人比孔怀芳更担心他失去实力。如果石同河真没能耐了,孔怀芳会迅速把他切割掉。 因为孔是属鬣狗的,是个地道小人。就是因为他是个小人,他才找他来做这种事。小人可以没有底线。 石同河说:“我没担心,我纯粹是看他写得好,想提携一下,没想到这小子是个愣头青。” 孔怀芳附和:“那可太愣头青了!我得跟路超远聊聊,让他好好处理。” 说完,他跑去一边打电话,王忠兴探头探脑看山上,接着又低头道: “石老,您歇好没?有力气去停车场吗?在这儿坐着,影响不好。” 石同河还没歇好,但他也觉得不能这样坐下去了。不能让记者看到他的软弱。 尤其是现在。王子虚刚对他开完炮,要是表现出虚弱,假的也成真的了。何况还不是假的。 他被王忠兴撑起来,慢慢往停车场走,问道:“会场里情况怎么样?” 王忠兴低声说:“很乱。还有某些人,趁机在媒体面前露脸,瞎讲。” 石同河转头:“谁?” “沈清风。”王忠兴说,“我有点想不通,不是说,他跟王子虚水火不容吗?” 石同河说:“他跟主流文学圈子也不对付。是我看错他了。他怎么了,趁机泼我脏水?” 王忠兴说:“没有,他主要是趁着热度宣传自己新书。” 石同河不屑一笑:“商人。” 王忠兴又说:“王子虚走后,钟教授拉着我说,王子虚有不对的地方,但更多是我们不对。” 石同河皱眉:“他说了什么?” “他说,我们写得太少,评价太多。” “他放屁。”孔怀芳收了手机走过来,“说我写得少,我认了,石老也写得少?” 王忠兴也带着怨念说:“我也是这样说的,但钟教授说,石老封笔太久,已经脱离那个状态了,所以也不能说写得多。” 石同河听到这话,刚刚降下去一点的心率,又节节攀升。 王忠兴说:“钟教授要是去媒体面前这么说,多糟蹋石老名声。” 石同河伸手打住:“钟教授是个谦谦君子,他不会去媒体面前说。” 王忠兴还是担忧:“就算钟教授不说,还有很多别的人借着由头炒热度,我担心舆情压不住。” 石同河说:“有路超远,舆情这块应该压得住。” 说完这句话,他突然想要不要还是给安幼南打个电话解释一下,拿路超远做保证,《昨日星》的宣传那事儿,应该有转圜的余地。 他转念又想,都六十五了,被个三十岁的小辈训完,还得巴巴打电话去求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简直是。 想到这里,悲从中来,眼前不知道为什么,又浮现出王子虚的身影。 作家,应该用笔说话。那个身影说。 “王忠兴啊,”石同河突然说,“一个作家要是不写了,真的就没有价值了吗?” 王忠兴本来在低头看手机,一听这话,收起手机,正色道: “哪儿的话,您已经著作等身了,是应该颐养天年的时候了。您的价值,应该交给历史来评价,不是几个宵小之辈嘴里乱说就能抹消的。” “历史,历史……”石同河听到这个词,喃喃念叨着,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后,他说:“历史变成故事,故事变成传说……” 王忠兴接话道:“对,您已经是传说级的存在了。” “……传说被人遗忘。”石同河说。 “您不会被人遗忘。”王忠兴接着被人拍马屁。 石同河没有回答。 他不害怕被人遗忘。他害怕自己遗忘自己。 罗兰·巴特说,作者已死。 对于作家来说,悲剧性的地方在于,当他完成作品后,他还活着,他的人生还要继续,继续体验、共鸣、痛苦、希望着与绝望着。 …… 黑钻曜石的阿斯顿马丁带着王子虚驶离山路,陆清璇还站在门口翘首以盼。 正当她猜测着车主身份到底为何,思考着该怎么向宁春宴汇报时,身后的声音忽然吓了她一跳: “幼南走了?这就走了?” 陆清璇一回头,见到段小桑跑过来蹲下,双手按在膝盖上,气喘吁吁。 “小桑姐。” 陆清璇认识段小桑。先前段小桑拜托她调查小王子,还是她提供了王子虚这条线索。 “小桑姐,那就是传说中的安幼南吗?”她问道。 段小桑直起身,道:“是的。说起来,还是因为你的关系,他们两人才认识的。” “我?” “那就是安幼南啊?”濮雨阳一边摇着头,一边走过来,感叹着,“原来王子虚还有这种人脉,这就不奇怪了,这就不奇怪了……” 她一直怀疑,王子虚哪来的胆量,居然敢当众挑战石同河。 他有安幼南做后盾,难怪他能如此勇敢。 段小桑摇头:“不,这很奇怪。他们才认识几天而已,她犯不着为了帮他,而去得罪石同河啊。” 濮雨阳一愣:“才几天吗?” 段小桑转过头,问道:“王子虚的《石中火》真的写得很好吗?” 濮雨阳被问得一愣:“我、我其实没看完。” 段小桑问:“你们编辑部的评价呢?” 陆清璇在一旁幽幽道:“如果写得不好,石同河不会私底下让他放弃翡仕文学奖吧?” 一语点醒梦中人。陆清璇一句话,两人听完都是身躯一震。 王子虚的录音门事件,发生得太过突兀,也太过仓促,她们只觉得震撼,还没来得及细想其中三味。 一开始她们只觉得,王子虚胆子大,后来又觉得,石同河提了那么好的条件,他都敢现场录音,有点不识抬举了。 她们唯独没想,王子虚到底何德何能,让石同河都情愿跟他私底下交易。 那岂不是意味着,连石同河内心都觉得,这部作品很强? 沉默良久,段小桑说:“我应该看看这本书的。” 濮雨阳深吸一口气,道:“我也是。” 田振磊和纪少飞也慢慢走了出来,停在她们身后,默默听着她们聊王子虚。 萧梦吟抱着头,杂在人群里,趁乱逃出来。 路过的时候,她刚好听到段小桑的话,停了片刻,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快步离开。 她们对王子虚的认知,还是太片面了。 她们以为,是某个人,或者某个势力,给王子虚提供了掀桌子的底气。 不是这样的。研讨会上,全程坐在王子虚身旁的萧梦吟感受到了。不是这样的。 这个人,他的底气全部来源于他的作品。 文学骑士。 可以这么形容他。 …… 此时,文学骑士正在面临一样新的考验。 安幼南刚刚提出了另外一个诱人的建议。 “他儿子的渠道推广搞不成了,你的《石中火》要推广不?可以匀给你。” 轻飘飘的一句话,简直就像是在说我们晚饭不吃海鲜了,改吃火锅吧。 刚才安幼南还说因为舆情原因,推广的事,自己没法做主,转头就要把推广给王子虚。 如果被石同河发现了,那就相当于当面羞辱。 杀人还要诛心,好可怕啊。 王子虚没有回答。 他没有拒绝,因为他不虚伪;他也没有答应,因为他怕真把石同河气死。 结果安幼南也有自己的傲气,他不说话,她也不说。两人沉默得汽车声浪震耳欲聋。 以前妻子也擅于在选择题上拉扯,问他晚饭吃什么,他说吃火锅,妻子说味道大。于是他改口吃海鲜,妻子又说太贵了。他不说话,妻子又说他没用。 妻子像个对线高手,走位闪转腾挪,他每次回头都慢半拍,走位间隙被抽猛子来一下,头上被a出许多包。 其实王子虚很惊讶于自己这个时候想到妻子。她的生活痕迹已在周遭荡然无存,他已经很久没有想到她了。 他总是在莫名其妙的时机想到一个人。比如刚才在研讨会上,他想到了陈青萝。 扔出录音笔的那一刻,他掌心冰冰凉凉的,那是陈青萝握过的地方。 不要怕。不要悔。她说。 如果他是文学骑士,给他授勋的,一定是陈青萝公主。 她不在身边。他很想念她。 好一会儿,王子虚终于忍不住问:“这是去哪?” “啊?”安幼南似乎才回过神,愣了半秒才回答他,“哪儿也不去,就瞎开。” 她又说:“你要是想,也可以直接给送你家去,然后就可以享受被记者蹲点的快感了。” 王子虚问:“你被记者蹲点过?” “蹲啊。蹲我就是白捡钱,你蹲不蹲?” “没懂。” “我是马永荣的私生女耶,发一条我的黑料,就可以找我爸领撤稿费,五千块钱一条,你说是不是白捡钱?” 王子虚头一次知道还有这种操作,以前他以为记者都是主持正义的人。 “听起来有点过分。” “对啊,你能想象一个十来岁的女生,每天被一群长枪短炮的八卦记者盯着找黑点,是多么变态的一件事吗?”安幼南扶着方向盘吐槽。 王子虚无法想象。不过他认为,安幼南如今形成了如此扭曲的性格,那些小报记者多多少少要负责任。 他说:“我以为,以你父亲的实力,不会容忍被一群小报记者骑到头上。” 安幼南耸了耸肩:“是啊,谁知道他怎么想的?可能他觉得要得不多吧,还能有人帮忙盯着我。” 顿了顿,她又说:“我爸了解我的动态,基本也就靠这些小报记者了,他平时不怎么管我。” 说这话时,安幼南的语气有些小小的悲伤。她的侧脸映在窗上,素面如雪,墨色长发散落在肩头,白色睡衣衬着,如蘸了松烟墨的狼毫。 刨去个人观感,王子虚也不得不承认,她很美。 安幼南挽了挽鬓角头发,说: “今天,我像骑士一样驾车狂飙而来,来救你。” 说完,她又说:“我可不是来做慈善的。” 王子虚说:“你还想跟我谈签约的事。” “对,我很高兴你先开口,这样显得我不那么势利,”安幼南说,“但是如果你还是不打算签约,那我们的任何关系,就都到此为止了。” 王子虚问:“你指的是什么关系?” “我指的是跨越阶级,你能平等地坐在我车里,跟我这样聊天的关系,”安幼南偏过头,睫毛投下鸦羽色暗影,唇色如初摘樱桃,“我的这部车,还没有坐过一只你这么廉价的屁股。” 第90章 白银时代 面对这毫不留情的羞辱,王子虚微微张嘴,稍微一愣,然后说: “事到如今才开始摆谱,有些晚了。” 安幼南语气冰冷:“谁跟你摆谱了?这是我私车,从没载过身家低于一个小目标的,为你这事瞎忙,够可以了。” 王子虚说:“你跟小目标谈事,也是身穿睡衣吗?” 安幼南气急败坏之下,捏起粉拳,开始捶王子虚的胳膊,一下比一下重,用力度宣告这绝非打情骂俏。 王子虚真被打痛了,捉住她的手腕:“生气就打人,你小太妹啊?” 安幼南说:“我本来就是小太妹,我上学的时候就打人,把男生踩到在地上乱滚,你怕不怕?” 王子虚说:“我上学的时候,有小太妹把我堵到墙角,要强吻我。” 安幼南把手臂拔出来,继续以拳殴之: “你还幻想上了!你都没资格跟我上同一所学校!” 王子虚说:“我没幻想,就提一嘴而已。认真开车,别闹,我还没拿诺贝尔文学奖,不想死。” 安幼南气极反笑:“又幻想拿诺奖了是吧?你以为拿了诺奖,屁股就不廉价了吗?” 王子虚说:“我一直想拿诺奖。不是为了屁股不廉价才想拿的。” 安幼南不说话了,因为她发现他态度比想象中认真。 过了会儿,她情绪稍微稳定了点,说: “你以为你今天在研讨会上的表现,就算是过关了吗?” “没有。” 王子虚意外地心里很有b数,安幼南却不管,继续按照自己的节奏说道: “你今天在战术上惨胜一筹,但在战略上一败涂地。” “怎么说?” “你在口舌之争上说赢了那些老登,很精彩,很漂亮,我看得很过瘾。 “但是,你这样做,将来怎么办?你要走主流路线,怎么可以得罪文协?将来不想混了?” 王子虚陷入沉默,安幼南接着说道: “在你的视角里,你是文学骑士,用一把名为真实之枪,戳出了天理背后的灰色。但在群众眼里呢?你们是一丘之貉,狗咬狗呀。” 王子虚说:“人文精神的重要精神之一就是相信人类。我相信群众没有这么愚昧。” “群众也没有那么聪明,”安幼南说,“现在是信息爆炸的时代,他们被打着正义旗号的各路网红遛了不知道多少次了,你以为他们会支持你吗?他们只会吃瓜。 “群众很忙的,他们要忙着柴米油盐,没时间当你的赛博判官,他们不关心你,也不关心你的《石中火》,他们会骂骂咧咧一阵子,然后忘掉这件事。” 王子虚没有说话,安幼南接着说道: “那些人既是球员,也是裁判。你掀开他们的底裤,除了激怒他们,惹来史无前例的打击报复外,没有任何作用。不会有人给你主持公道。 “或者顶多闹一阵,他们躲两天,等这场风波过了,涛声依旧,蟑螂冒头,依然满屋子都是,什么都不会变。” 最后,她转头对王子虚说:“跟什么斗争,都不要与人性做斗争。因为永远会输。” “熵增。” “什么?” “熵增定律。”王子虚说,“热寂之后,世界会变成银子。” 安幼南叹了口气:“又开始说怪话了。” “我想做一个对抗熵增的人。”王子虚说,“成年人考虑是否有利,家考虑是否应该。我想当一个纯粹的家,做我觉得应该做的事。” 安幼南一脸无语:“可你这样很吃亏啊。” 王子虚说:“如果我不这样,读者吃亏,其他作者也吃亏,中国文学集体吃亏。总有人要吃亏,为什么吃亏的不能是我?” “你清高,你了不起。”安幼南没好气地说,她用食指和大拇指比了个极小的距离,“但是你大概只能改变这么一点现状,堂吉诃德先生。” “改变一点还不够吗?” “不够。你的屁股会更加贬值,连累我的车子。” “好吧,其实我也没那么伟大。”王子虚说,“我这么做,主要还是很不爽。” 安幼南问:“你哪里不爽?” 站在她的立场,她觉得王子虚没有理由不爽。 石同河都私底下跟他低头了,还要怎样,难道非得石同河当中给他跪下吗? 人家也是大人物,现实一点吧。就算王子虚是小王子,也还没多深厚的根基,没资格脾气这么大吧? 但王子虚真的很不爽。 那个不爽的理由,如此显而易见,却没人能察觉到,这一点也让王子虚更加不爽。 “我不爽的是,他们竟然从来都没承认过《石中火》写得很好。” 说完,王子虚念头终于通达不少,脸上露出笑容。 文坛这帮高高在上的家伙,文人相轻已经刻到骨子里了,夸别人的作品一句,跟要了他们命似的。 为什么不肯承认《石中火》就是这个时代最顶级的文学呢?为什么不愿意认同它是诺奖级的作品呢? 除了顾藻,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承认,王子虚很强。 这帮没品的家伙。 看着他的表情,安幼南深感震撼,无言以对,继而叹了口气道: “想不到,小王子竟然是这样一个……愣头青。” “我现在不是小王子,我是王子虚。” “你还是切换成小王子吧,顺眼一点。” “我拿本来面目对你,你却希望我虚情假意吗?” 安幼南说:“出门在外,大家都要戴面具,这不算虚情假意,这跟化妆一样,是应有的社交礼仪。” 王子虚说:“你都穿睡衣来接我了,我若不真诚,于心有愧。对你,我不想戴面具。” 安幼南转头看他,有那么一瞬间竟颇为感动:“这句话很让我舒服,不提睡衣这茬就更好了。” 王子虚下一句就让她破功了:“这就是小王子模式,喜欢吗?” “滚吧你。” 安幼南把车停在了一个颇为荒僻的地方,便下了车。王子虚跟下去,眼前就是长江,江阔云低,楼远风细,心神为之一旷。 这里是开发区,大片荒地,都有主,规划出来打算盖楼。现在楼还没来得及盖,只有一条黑黢黢的马路延伸过来。 安幼南蹲在路旁一块大石头上,风扬起长发,双臂抱在胸前,于是王子虚把外套脱下来给了她。 “谢谢。” “不用谢,你估计没穿过这么廉价的衣服。” “穿过哦。全身上下加起来80块钱的衣服,我都穿过,”安幼南用他的衣服将身体裹紧,“我小时候廉价得你难以想象。” “那是你的衣服廉价,不是你廉价。不要用物品代表你的人格。” 安幼南抬头看他:“我没法这么超脱。我拥有的东西,会影响我对自己的估值。所以我物欲很强。” 王子虚不是心理导师,没空去开解她。他伸手进自己外套,在兜里找着烟,摸出一根大丰收,又在另一个兜里找火。 安幼南像猫一般被摸了一顿,问道:“我能抽一根吗?” 王子虚吞云吐雾:“我不喜欢抽烟的女人。” 安幼南说话时,手指夹着大丰收都抽出一半了,听了他这话一愣:“你喜不喜欢关我什么事?” “你抽我的烟就关我的事。” “你好霸道哦。” 王子虚说:“当然,如果你非要抽,我不至于吝啬到不给。只是我不喜欢,会降好感,我说这也不是在暗示什么,就是跟你就这么提一嘴,别介意。” 安幼南忍无可忍道:“你这个人真是自恋到一定程度了啊!” 虽然话是这样说,但她把烟放了回去。 安幼南说:“你今天是骂爽了,责任我也帮你扛了一点,仁至义尽了,之后的事情,你得自己负责。” “那是自然。” “最关键的就是,你的《石中火》要拿奖,”安幼南一语点破核心,“墙倒众人推,痛打落水狗,文坛也好,民间也罢,大家都是喜欢强者的。问题在于,谁是落水狗。 “如果接下来你没有拿翡仕文学奖,而石漱秋拿了,那你就是落水狗。等着被轮流报复吧。” 王子虚默默点头,吞吐出来的烟雾被江风迅速吹走。 安幼南只是点他一下,没深入讲,岔开话题道: “你中学时那个强吻你的小太妹,得手没有?” 王子虚扔了烟头,用脚在细石子地面上碾灭,双手插在兜里,说: “没有。” 安幼南脸上露出坏笑:“是你怂了,还是你太直男,还是你在吹牛皮?” 王子虚说:“我中学时身高就有一米八了。一个身高一米八的男性,是很难被强吻得手的。” “嗳,过来,跟你说个事。”大石头上安幼南冲他勾勾手指,语气神秘兮兮的。 王子虚刚走过去两步,安幼南洁白的手臂一伸,勾住他的后脖颈,两片被江风吹得冰凉的唇就贴了上来。 随即,他嘴边传来一阵火辣辣的触感,嘴唇瞬间麻木。安幼南从大石头上跳下来,飞快地跑远了。 直到距离王子虚30米,她才停下来,转头对着他捧腹大笑。 “哈哈哈……很难吗?我觉着不是很难吧?” 王子虚摸了一把嘴唇,低头一看,手指上有了几缕殷红。 “你疯啦?”他抬头喊道。 安幼南双手拢住嘴,冲他喊道:“我好得很!我懂你什么意思了,不按利弊做事,很爽!我现在就爽爆了!” 说完,她爬上坡,坐进了自己的车,王子虚跟上去,那边已经发动了车子。 “我还没上车呢!” “你自己跑回去吧!”安幼南的头从车窗里伸出来,“小王子,热寂后再见!” 安幼南的豪车喷出尾气,绝尘而去,王子虚呆立半晌,道:“我外套你都没还!” …… 王子虚自然不会跑回去,他叫了辆顺风车。离市区十多公里,他疯了才跑回去。 被安幼南莫名其妙摆了一道,还被咬了一口,抢了外套,他也生气不起来。 之前他跟安幼南说熵增定律,安幼南听不懂,但告别的时候,她说的是热寂之后再见,可见她其实什么都听进去了。 这种玲珑剔透的女生要是被当做美人计的杀手锏使出来,一般人都会被攻陷。好在王子虚不是一般人,她也没用美人计。 回到家,出租屋没有记者蹲点,有网有电,很安逸,只要他想,可以一辈子不出去。 但是第二天一早,林峰打电话过来,他就知道,自己的软肋被那帮家伙给掐住了。 “兄弟……” 林峰还没来得及开口,王子虚就率先开口道:“不用说了,我知道,是为了昨天那事儿吧?” “对……” “上面跟你施压了?” 林峰说:“我现在在东海文协大楼,等你过来。” 王子虚说:“行。” 文协是个自上而下的机构,王子虚官面上的身份,怎么说也是西河文协的副会长。 当然,他并不在乎这个身份,如果有必要,他随时可以抛弃。如果对方拿这个要挟他,他泼皮一点的话,完全可以置之不理。 但对方显然深谙行政上那一套,不直接冲他来,而是找他领导施压,搞责任包干,压力层层传导。 王子虚也不怵什么领导,但林峰另当别论,林峰是他兄弟,他也不想他夹在中间为难。 他很快驱车赶到文协,问了门口的人,很快被带到接待室。 他开门的时候,林峰正在屋里踱步。 见到他,林峰匆匆迎上来,关了门,低声说: “老王,你这次可把天给捅破了。” 王子虚说:“是啊,一不留神。” 他还有心情开玩笑,林峰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担忧写在脸上。 “昨天会场有人录像,你那高清视频片段,被披露到网上去了,目前舆论正在发酵。因为这事儿,昨天文协连夜召开了舆情管控会,上头非常重视这件事。” 林峰快速地给王子虚介绍了一遍情况,王子虚问道:“上头有没有做出对我的处理决定?” “没有。这点很奇怪,一点都没涉及,”林峰说,“你现在处境比较敏感,要是真大张旗鼓处理你,传到网上去又是新舆情,至少现在这一段时间内,他们是不会动你的。” 王子虚点点头:“懂了,秋后问斩。” 第91章 响珰珰一粒铜豌豆 “秋后问斩不至于,应该说是秋后算账。具体怎么算账,要看调查情况。” 王子虚说:“所以,今天叫我过来,就是调查我来了。” 林峰点头:“就是这个意思。” 王子虚说:“如果我表现得好,比较配合,就处理得轻一点,如果表现不好,可能处理结果就会重一点。” 林峰欲言又止,然后咬了咬牙: 他的耳朵,能听见,有什么坚固物体,与地面碰撞的声音,是那样的恐怖刺耳,甚至好几个黑影,都是弹起来,跌落在他的脚背上。 “张老爷子,这你还真冤枉我们医院了,我们医院也就是想救死扶伤,能有什么好处。”陈学庸说道。 所有人的警戒的目光之中,天空,一道陨石戟影,就是那样,带着巨大的音啸,一道紫气璀璨巨大战戟凌空飞落。 然后双手一揉一搓,十几把已经报废了的黑色手枪,就跟橡皮泥一样,在疯狂地变形,聚拢,到最后被陈浩徒手搓成了一个大大的黑丸子! “共军长官,饶了我们吧,我们愿意跟你们合作,找出来隐藏在附近的军统特务。我们要立功!”那些被抓的敌军奸细求饶道。 神拳轰出,撞击在刀锋上,发出金石般碰撞的声音,同时也是炸裂出比太阳还要耀眼的光辉,那无坚不摧的罡刀,瞬间就是被崩坏,化作流光消散。 叶无道每行驶大约一公里左右,他就会停车燃烧一张符纸,然后符纸的灰烬会化作一个箭头来为他指路,最终车子停在了一个郊外的一个地方,叶无道透过车窗可以看到不远的地方有一栋老旧的建筑物。 无尽的神芒从他的身上散发而出,泛着波澜,抵御着那巨大的神杖。 他才是治疗大熊猫的专家,看着林飞越过自己,甚至都没有询问自己的意见,就开始发号施令,心中有些不舒服。 指芒轰在他的丹田,直接穿透,带起一蓬鲜血,在苍翠的山林中,显得那样殷红。 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会,帮主的身份何等尊崇,诸帮众对帮主更是敬若神明。众人见包不同对帮主如此无礼,一开口便是责备之言,无不大为愤慨。不少人或手按刀柄,或磨拳擦掌,都是跃跃欲动。 “他对赚这个钱只怕不太热衷,不过你要是和他说有人能解决场地问题,能有百万观众观看,能有电视转播……我觉得以他的骚包个性,他倒贴钱都愿意干……”六六眼珠子转了转,真是把张巍的性格摸清楚了。 “原来如此。”炎怀宇这才把心放在肚子里,只要行事那天妖后不出来捣乱便好,等到他夺取了皇位之后,成为九五之尊之后,再来想办法收拾这个妖后。 所有人都奇怪的看着安培拓哉,他们不明白安培拓哉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鄙视佐天泪子是一个无能力者么?但是看安培拓哉的样子,却有并不像。 拿破仑想了一下,却没有想到一个完全的突进计划,毕竟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万一鲁莽的攻进去,损失的是他的人马。 现在这套这是她的备用装备,+6的装备颜色很暗,+7才会突然亮起来,这身装备更适合隐藏,等要动手了她才会换+9。 虽然苏林不在意那些钱,可是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他可不想自己老实巴交的父亲被两个奸猾的叔叔当做这么轻易的提款机了。 为今之际,唯有大军进犯虎牢关下,以兵势相逼,使庞统将曹洪释放。 “禀报兄长,约有五千民军出宛城南门向我军靠近,石青部骑兵从东边靠过来,似乎有联手攻打我军大营的模样。”负责大营守备的桓豁进来禀报。 话音刚落,光头就哈巴着身子,走在前面给陆无尘引路,那表情,简直就和抗日剧中的汉奸一样。 对方根本抵挡不住安东尼厚实的身体,连连退了好几步,都让安东尼给压到了罚球线附近了。 毕竟转学来时,纪蕊嘉绑架生病这事全校也都知道,c一中也不靠她来拉成绩,只是人不在按规矩是要问问的。 “陆有珍不会是受了陆有希的指使,故意接近你,给你设下的套吧!”林正豪怒道。 对于今天的行动,除了执行局,整个法院知道的人压根儿就寥寥无几,而且从角度和时间来看,这组照片肯定是执行局的人自己拍的。 李吴江完全可以想得到,他公司作为国内最大生物制药公司之一求助他们的想法,李吴江是从未想过,也不去这么想,纯粹是因为这是一份签约了保密条款的合同。 明知道张松年在撒谎,但是黎星若也没有打算拆穿他的意思,她甚至还觉得这个样子的张松年有点可爱。 这些人,一些身上散发着无比恐怖的波动,显然达到了极强层次。 申鹤第一时间注意到林野气息的变化,比起昨日分开时,更加强盛一些,阳气旺盛,可阴气同样更重了一分,好歹阴阳协调有序。 方凯扫眼身边的尹天照和范思睿,两人脸色各比各的难看,出于为了能多看会儿好戏的心态,故作不悦的嘶声,挑眉训斥赫谦。 这把刚想要辞职的马修远整了一愣,他赶紧又给外面的人发了条信息,大致意思就是叫外面的人不要冲动,因为他要暂时休战。 提修说完,给了囚羽和锁离一个眼色,三人就用转轮开路,朝着那个黑色漩涡而去。 她的眼睛很好,夜视能力也不错,如果发生点什么,她是看得到的。 第92章 风口上的猪 王子虚捧住她的手,马上被她挣脱了。 他以为陈青萝伸出手,是要他暖暖的意思,谁知只是给他看看而已。 想也知道,她可是陈青萝,是世界上距离“撒娇卖萌”四个字最远的女人,她怎会做这种事? 红绿灯上乌鸦还是喜鹊仍在不解风情地呱呱叫,王子虚很想爬到上面,一屁股把它撅下去,自己坐那儿叫。这样至 伊妮莉斯有些意外的回头,然后就看到安妮洛特在门口带着疼惜的目光看着自己。 秋韵放在沙发上的手指紧了紧,泛着鱼肚白的色泽。脸上的神色更是严肃得难看极了。 “弟子绝对不辜负老师的期望!”即便是像萨隆这么优秀的人,能得到罗格的鼓励也是非常罕见的一件事情。所以年轻的赤焰妖术师显得非常激动,赶忙向罗格表示了自己的决心。 所以,这一届就不说了,等到四年后,在下一届奥运会,汽车拉力赛就将作为一个正式比赛项目,出现在奥运会的赛场上。 换了一个牛皮袋,里面是十五六岁的艾慕,跟朋友坐在一家甜品店里,正分享着一块蛋糕,她侧头冲朋友俏皮的笑着,依旧是眉眼弯弯,让人看着就心生欢喜。 “我想把这个博览会弄到牛越来,你认为怎么样?”阿瑟征求李牧的意见。 “你回来了。”玛洛利特扭头看了看雷格纳,然后用冷冰冰的语气开口。 方敬堂脸色大变,他和他的五个手下都回头一看,魏仁武大跨步地走了过来。 熊倜又是两个起落,便冲入那林木当中。未时时分外面光线尚是明亮,但这林中暗影斑驳,熊倜看得不是十分清楚,只能循声向前摸索,谁知那棺木本为黑色,此时若隐若现,忽然便消失无影。 这世上慌妙的事还少吗,他虽然有些惊讶但也不打算取弄个究竟。瞥过身往回走去。 身披黄色道袍,胸前印着一个太极八卦,往桌前那么一座,还颇有点仙风道骨的样。 真羽千叶看着双目赤红的大名士兵,她感受得到士兵眼中浓烈的战意和恨意。他们心中充斥着无边的怒火,这样的一支军队是疯狂的,是不可战胜的。他似乎已经看到了鬼国将士悲惨的命运。 无数发丝宛如瀑布,刹那间向着叶白而去。发丝如剑,此刻当真有些石破天惊的感觉,怨念化成成了恶鬼,盘旋在那发丝上,血色也接踵而来。 铁如云作为家主本就声威早著,此时大声以后立时先声夺人。本还在负隅顽抗的高手立时不敢再动,全都呆立当场。 凌霄压了压了手,示意身边的人停下来的,凌霄这个时候心中也是生起了一丝怒火,黄石捣乱在意料之中,但是这大幅度的抬价确实是过了。 只是关妙彤这个倔脾气,莫流又怕弄得关妙彤不开心,一时间有些无奈,想要动手的金疯也是非常无奈。 灵气内蕴其中,更是为它增加了一丝迷人的色泽,诱惑人或妖兽吞食,比任何灵药更为珍贵,融合了一个修士一身的最为精华的所在,这就是心血。 “什么神龙戟,你别妄加污蔑!”李云尘怒吼,元弘之死的误会没解释清楚就算了,现在又强行给他加了偷盗神兵的罪名。 邵珩以养气期在一名金丹修士攻击下撑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此刻连天机剑也御使不了,全凭那白色仙剑的主人带着他离去。 第93章 持续性水逆 “关于出版方面,”宁春宴说,“我认识一个人脉,也许能发挥出巨大作用。” 陆清璇说:“其实我也认识一个,正准备介绍给子虚哥。” 两人说完,面面相觑,那个人物已经呼之欲出。 王子虚左瞧瞧、右看看,犹豫两秒后,小心翼翼地说:“其实我也认识一个。” “我们认识的,该不会是同一个人吧? 人选定下来之后,张初尘派人去给柳木送了一个信,报上了名单。 法则相当于组构时空的基态规律,而规则乃是在基态世界之上再次衍生出的多元态规律。 “你嘟嘴的模样很好看,知道我刚刚为什么偷偷溜回来吗?”李漠然眼里闪着一丝不一样的光芒,让叶晓媚看的有些发毛。 “亏你到这时候还能想到这些!”世子落地把安悠然放在一旁,满脸黑线的答道。 肖管家看她这般模样,心也难受起来,立刻进屋里又叫了两个佣人,才合力地将她带回房间,并调了热水给她,让她洗洗睡。 来了这种地方,还不停的抱怨这里不好,挑剔的不行,那为什么还来呢? 不过令雪萌没有想到的就是,事先她没有跟雪喵打招呼,在半空坠/落的时候,雪喵居然……在情急之间,幻成了人形。 只见蛇王刹那间巨大的尾巴缠绕上了她的手臂,黑色闪光的鳞片转动中发出沙沙的声响。 芊芊抬着望着他的身影,笑了笑便开始自己的工作,今天这片地上比之前的果子还要多还要大,令她兴奋不已,准备大展拳脚摘多点回去。 两秒钟后,在简亦扬还没反应过来之际,他的唇瓣上贴上了两片柔软。 “没有啦,我只是觉得祠堂里很闷热,就来到桥上歇凉。柳青送了他的同学去睡觉后,返回祠堂时碰见了我。”我试图为自己辩解。 两人瞬间缠斗在一起,但似乎慑于对手的力量,奎叔只是一味缠斗,杜鎏好像还占了上风。 “人,什么人?”男子恼怒之间又带着一丝疑惑,搞不明白像李安这样的高手为何会突然间登门造访。 即便卡德安侯爵不出言提醒白钢也知道这家伙不好对付了,自己刚刚可是加持了【神力圣印】的,这个怪物竟然能悄无声息的在自己身后侵占了一个铁壁骑士的身体,没点能耐谁信!? 对于安奴的判断白钢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这话虽然让他不太舒服,但其实他对自己的魔法实力也完全没有概念。 天使庄园的保安力量分为两种,一种是负责天使庄园安全的外保,另一种则是负责丽姐安全的内保。 这辆车子实在是太显眼了,行驶到途,李安几个下车,让约翰一人开车引开fbi的注意力。 他不准备和苏灵犀多说这些负面的东西,反正他会陪着她,会保护好她的。 这种念头也只是在骸骨君王埃里克摩尔的脑中过了一遍而已,现在战斗都还没真正开始呢,根本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死亡在即,而庄一尘的嘴角却浮起了一抹淡淡的笑,他轻蔑的看了那亡灵一眼,然后抬起手,冲着他缓缓的比了一个中指。 犀妖连忙拔出长剑,一旁花解语紧靠在凌风的身旁,看着声源处。 青儿掩嘴笑了,扔下句“不跟你瞎闹,我给爷取新买的纸去。”跑了,随后这半天没有见到她,直到吃晚饭时青儿才出现在厨房门口。 第94章 小王子,热寂后再见 石漱秋蹬着自行车慢慢滑过来,脸上露出暧昧的微笑,像是在人群中放屁被模糊定位了。 “清璇,好巧,我刚才还在想你的事儿。” 陆清璇问:“想我的什么事?” “我想你——”石漱秋拉长声调,在语义彻底倒向语言调戏之前,他接着说道,“昨天你也在现场吧?” “什么现场?”陆清璇装傻。 清冷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一个满头白发,却显得十分年轻,带着金色边框眼镜的男人靠着透明的墙壁冷冷的说道。 如果不出意外,他真的只能重复这种无尽头的生活,永远被困在地球。 入夜了,但杭州的天空却雷电交鸣。一道闪电亮过一道闪电,一阵雷声紧过一阵雷声。闪电照亮了杭城黑暗的夜空,雷鸣打破了杭城夜晚的寂静。 她抬头望望天,心里祈祷着,但愿这回驸马爷能留在公主楼里过夜。 安佑琪撇撇嘴,双眼死死的盯住范伟,好像如果不让她加入武术社团她就用眼神杀死范伟一般,直盯的范伟后背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若真人亲自出手对付,那灰衣人自然不足为虑。只是他却如同鬼魅出现,来去如风,我们若再寻不到他,恐怕悲剧又将重演。”一位手持拂尘的道姑说道。 一旦失去了突然性和隐蔽性,在远距离对峙中,冷兵器和热兵器的较量几乎根本没有任何胜算可言。白沙瓦族的这次埋伏很显然将会以失败告终。 再然后,反应过来的记者就像是中了邪一样,毫不犹豫的抛弃了话题度很高的奥斯卡新晋影后,像疯了一样去拦截宾利车了。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就突然伸手向着刘宝珍对面的棺材里虚抓了一下。吴仁荻也不拦他,只是似笑非笑的看着红发男子,等着看他下一步的动作。 觉明道,“觉尘、觉悟、觉空、觉……”,觉明一连道出七个名字,加上他,一共八人,八人全是少林寺各堂的精英弟子,在场众人顿时没一个好脸色。 对于玩家来说,抓宠物可能是为了宠物太萌,抓妖怪可能因为妖怪很酷,但是在游戏里,所有玩家都免不了的,就是战斗。 林迪前两天是带着毛毛去屏山湖公园了,这段时间,他都冷落了毛毛好几个月了,本来之前有颜萱陪毛毛玩还好,可是现在颜萱也整天不见人,林迪只能趁着这几天没什么事,亲自带着毛毛去公园玩了。 张宁此时就是彻底懵比了,十多年的生涯之中骗子不是没有遇到过,但这么堂而皇之的行骗之后还传消息到正主家中来索要身份证明的无耻却还真是头一次。 “就如清儿所说,她恨我至此,如何能看着我安稳地坐在王位上?”嬴政的脸上露出自嘲的轻笑,眼中划过一丝痛楚。 这黑衣人说的难道是真的?傅红雪只觉全身的血管里,都仿佛有火焰燃烧了起来。 不再多想,她继续看着屏幕上,司徒雷焰那张面无表情的冷沉的脸。 相比于林冲的淡定那些被困住的居民就不一样了,纷纷后悔为什么不早点离开,现在是想走都走不了了,被关在这黑漆漆的屏障内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但毕竟一刀切的方式太过粗暴,矫枉过正的行为也难免发生,所以到了九十年代之后,政府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严厉打击行动就此不再进行。 第95章 你的眼睛与我之间 阿多尼斯有首诗是这样写的: 「当我把眼睛沉入你的眼睛,我瞥见幽深的黎明……我感到宇宙正在流动,在你的眼睛和我之间。」 到底是诗人故作惊人语,还是女人的眼睛真有这么大的能级,他现在只消一抬头,跟安幼南对上眼,就可验证。可他不敢。 一个三十岁可以被称作大叔的人,不敢去看一个二十来岁的姑 孟将军见此,知道他已经谅解了自己,心中的大石头也咚的一声落了地。 而另一半,则可以将他弹飞,并且,有结界相护,他也受不了多大的伤。 一大早,刚到公司的陈夏就被守在公司门口的制作组长给拦在了门口。 “这臣妾明白。”只要能出去就可以了,总好过在这富丽堂皇的笼子王宫里过活。赫连和雅觉得自己回想过去自己在相府自由自在的日子,在对比在这南诏王宫被各种条条框框束缚的情形就觉自己越活越回去了。 就在这一瞬间的功夫,洛羽双手一番,十重灵术陡然而出,一股凌白色的光华几欲遮住了天上耀眼的星光。 在这寂静的夜空里,能听桑卓由于用力掐着桑卓的脖子,而发出‘咯咯’的响声。 “出来怎么不多披一件衣服。”轩辕天越微微一笑,直接走上前,将手中的披风披到了容浅的身上。 我一怔,她虽然经常出逃,却不曾这么慌过。哪次跑路不是照样保持着沉静和优雅,这次是怎么了? 有意思的是,苏珊的机器明明被发现了,对方却并没有派人过来,只是拿导弹‘骚’扰,这意味着他们的目标不是她。 黑冥界,是为黑暗的主宰,主导生死轮回,同样身在三界六道之内。 “呵呵……”离心却不知为何笑了一声,莫燃看他时,只见他悠悠的喝酒,并没有多余要说的。 她到了现场之后,先是接应了岳安晴等人,制止了家长和保安的冲突,挡住了彼得潘方面人员想要把孩子们抓回去的意图。 啪的一声!祁瀚的脸被温洋卯足全力的一巴掌抽向一边,前一秒撕裂般的空气突然安静了下来。 地上很多的血,门一打开,血/腥味儿就更浓重了,简直是扑面而来。 花卿颜回头看了眼柳梦莹,她的脸上依旧挂着嘲弄的笑容,不过眼神却是已经失去了光彩。柳梦莹这副模样,让花卿颜想起了将死之人。可将死之人,其言也善这点去,却是完全没有在柳梦莹身上体现出来。 “总裁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要不要?”尹浩咨询的视线看向靳律风。 “你若想藏物,只需拿下一只弦环即可,那就够你用了。”梵篱说道。 陶婉白怒瞪了他一会儿,怒气渐渐平息了下来,她没必要和这种畜生不如的人生气,突然大步朝着卧室走去。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有完全亮殷锒戈就醒了,他先到卧室看了眼熟睡中的温洋,在温洋的头轻轻落下一吻,然后留下一张写着“晚上我来接你”的字条,署名特地写了“你丈夫”,之后才恋恋不舍的离开。 揭到最后一层纱布的时候,霍锦城的手顿住,握着纱布的手用力捏紧。 如果他们不是她的亲人,恐怕都要对她羡慕嫉妒恨了。不过现在,他们的心里,只感到一阵开心和自豪。 从高正房间出来,秦扬停下脚步,正好遇到从房里出来的谢婉儿。 第96章 沙龙 数日后,安幼南不由分说地命令他在三十分钟内赶到目的地,同时丢给他一个地址。 从举办地开始,这个“古宣阅读沙龙”就有点超出王子虚的想象。 某个私人宅邸或者小型庄园,壁炉燃着火苗,长桌上摆着糕点,一群绅士风度的人或坐或卧——这是提起“沙龙”两个字时,他脑海中浮现出的画面。 他会有这种想 在巨鹦的鸣叫后,所有妖兽都兴奋了起来,它们不断的嚎叫、刨蹄,若不是还估计林霄的威势,显然都要冲过来了。 “艾莎,对不起,我不应该让你的父母去执行那种任务。”凯茜也跪在她身旁,脸上的泪还未干。 只是因为心情实在是烦闷至极的缘故,江胤来到了烈日峰之后,显得很放飞自我,从烈日峰低杀上了烈日峰顶,路上没有一合之敌,一直到他来到了火焰使者的面前。 “发烧了。”墨霖将吴伟博的手放下,手上的伤还没好,又连续奔波惊吓,只是这一病,会让目前的情况更加糟糕,休息的地方必须安置好,否则再有人病倒,队伍就没法走下去了。 很符合鬼谷子的纵横思想,道法纵横开阖、自在逍遥。阵法出其不意,通天彻地,破阵之法,亦是纵横来去。讲究抓住弱点,而后势如破竹,以此破阵。实在遇上他各种宝贝不能破开的阵,就叫王不归三人来破阵。 但是中品先天,就要难上许多。因为后面的窍穴,会越来越难打通,位置会越来越危险。 没想到,身为现在炽天骑士团三大骑士的男人,竟然会这般悲恸落泪。 “可是他说得很认真。要不,我不嫁了.....”凯瑟琳带着哭腔道。下面的人一听,立刻一片嘘声。云杰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早知道凯瑟琳这么实诚,就不开那个玩笑了。 由不得他不低三下四,鹤仙宗的实力虽然不弱于百莲宗,也并不惧开战。 “不多不多,也就十几万跑出来了。努力哈,我等你的好消息。”白无常随意的挥挥手,声影消失在地下室的黑暗里。 “老大,接下来怎么办!”温侯坐在一旁从兜里掏出了一个中华烟,然后先递给郭念菲,郭念菲没接惹事摆摆手。 …我曾经一直以为…就因为那样,我恨过他…就因为对他的怨恨,我才熬过了那段最黑暗的日子…而如今却告诉我,他们,是兄妹? “好吧,什么也拦不住你,想出院就出院吧!”左轮无奈地说道。 独孤舒琴独自坐在房间内,默默看着窗外下沉的夕阳,眼神中很少见的露出了一丝哀愁。 身为吐蕃百姓的大英雄、大救星韩飞岂能会袖手旁观。见到龙兽妖的暴行愈演愈厉之后,便带领吐蕃将士进行全面反击,解救受难百姓就这样双方都想置对方于死地,在高原上终于相遇了。 无尽孽海深处,虽然有着宫殿,但是比起外界来说,实在是不值一提。 交代完之后,庄坚也是起身,离开之前,他必须要将一切的后顾之忧解决。 他怒吼一声,右拳虚晃一下,左拳却猛然轰击向孤落空门大开的胸口。 “琳爱,有些错误是不可以拖延的,知道么?”宋明一依旧深沉地望着她,透露出一丝温柔与心疼。 前世这个男人就好像她人生的污点,是她的噩梦,她一直不愿意想起他。 第97章 人设 “你什么人设?”萧梦吟眨了眨眼,问道。 有时候对手一出招,你就知道他哪个门派的。 但王子虚心里还有点不服,也把头凑过去,学着萧梦吟压低声音道: “你怎么知道我有人设?” 萧梦吟跟他额头快碰到一起了:“你抬起头,扫视现场一圈,对,扫视一圈……看完了?我问你,在场的人当中,哪个没人设?” “我就非得跟别人一样吗?” “……你要是跟别人不一样,打扮得这么、这么花枝招展的干嘛?” 萧梦吟上下打量他一遍,又忍不住扬起脸,盯着他的脸瞧了两眼。 这说明,“花枝招展”是她为了面子硬撑,“英俊潇洒”应该才比较接近她的真实想法。 实际上,王子虚作为一个身高182公分、体重近80公斤的男人,说是“威武雄壮”也不为过,什么衣服都能穿出比较好的效果。 只是他平时不爱刻意打扮。不刻意打扮的原因,主要是自卑。 他小时候发育比较早,人高马大,又性情温顺,因此,看他不顺眼的人结合他的个人身世和生理特征,称他为“没妈的野蛮子”。这对他造成了比较大的心理创伤。 王子虚自卑的罪魁祸首有很多。总之到了他高中末阶段,每天垂头丧气,一米八的个子看上去只有一米七。 萧梦吟对于这些历史一无所知,只觉得今天的王子虚焕然一新,小声催促:“所以你到底什么人设?说啊。” 王子虚说:“我是文学骑士。” “噗!” 萧梦吟笑得花枝乱颤。王子虚尴尬夹杂着薄愠看着她,觉得这件事说出来本身已很难为情,萧梦吟还落井下石。何况有这么好笑吗? “对不起,我实在忍不住……呼呼……文学骑士,哈哈,文学骑士!” 萧梦吟笑完,伸手用小拇指揩去眼角一颗小小泪滴,清了清嗓子,说: “这人设挺不错,跟网上火起来的保持一致。段小桑挺靠谱的。” “那你笑什么?” “有人当着你的面自我介绍是文学骑士。这不好笑吗?” 王子虚瞥了她一眼,问:“那你的人设是什么?” 萧梦吟敛容:“一位年纪轻轻、特立独行,美貌但通透,冷峻但温柔,集才华与美貌与一身的天才文学少女。” “你美貌重复了两次。” “表强调。” 萧梦吟的脸皮厚度震惊了王子虚,他想笑也笑不出来。 不过这样一来,他就有点好奇宁春宴的人设了——里面起码得有三个以上的“美貌”吧?陈青萝可能得有二十多个。 当然,以上出于他个人主观判断,不能代表主流意见。 两人一边走,一边穿过这个展区。 在金色射灯照耀下,闪烁的书页被透明尼龙丝线牵着,错落着悬在空中; 横亘的书架如同苏州园林的围墙般含羞半露地围住下一个展区,书架上摆满最近风云作家的作品,包括《昨日星》,但不包括《石中火》。 王子虚说:“我还是很迷茫,说是人设,该怎么展现?难道随便拉个人过来聊吗?” 萧梦吟说:“呵,迷茫就对了。我第一次来也迷茫,回家复盘了好久。这回已经有经验了。” “介不介意跟我分享一下你的经验?日后定当报答。” “也就是你,别人我肯定是不会说的,”萧梦吟冲他眨了眨眼,“每年的沙龙,都会有几个主题讨论会,多数作者都会参加,你的目标,就是在会上尽可能发言。” 说完,萧梦吟又说:“注意,这个讨论会可不是闭门讨论,参加沙龙的几乎所有人都会关注讨论,那些出版商,更是会观察新生势力。我现在合作的编辑,就是去年在沙龙上认识的。” 王子虚想了想:“所以,讨论即是表演?” “没错。” “那今年有哪些论题?” “look~” 王子虚顺着萧梦吟的手指方向看过去。不远处,半透明的丝帛从空中垂落,烫金色的光线组成《红楼梦》中的句子在其上流淌,低处悬挂的展牌上写着: 「虚构与真实的巴别塔——诺奖百年书写谱系分析与阅读指北」 王子虚看完,沉默了两秒,发表了评价: “这不是专业对口吗?” “啊?你什么专业?”萧梦吟回头看他。 “不,不是这个意思。”王子虚说,“我就参加这个。” 他正要往那边走,萧梦吟拉住他:“我说等等。” “你确定不好好思考一下?我先提醒你,这里来的没有庸手,旁听的也都是行家,讨论水平很高的。你对话题要比较了解,要是上去露了底,被发现不行,很丢脸的。” 王子虚回过头,问道:“要对诺奖有多了解,才能加入讨论?” 萧梦吟想了想:“你至少要了解最近5年……不,最近10年诺奖得主的作品吧?至少每个人要读过一本代表作吧?” 王子虚问:“一百年够不够?” “你说什么?” “没什么。” …… 陈青萝进了大厅,四处张望半天,没有找见刚才相依偎的身影,那个貌似王子虚的背影也并没有看到,仿佛一滴水消失在水中。 她一开始只觉得自己脚程慢了,没有跟上,后来则开始怀疑自己有些疑神疑鬼,是不是看错了。 陈青萝是个坚定的女人,但并不代表不会自我怀疑。 编辑张若飞还老老实实地跟在她身旁,陈青萝盯着他看了十秒,看得彼人开始浮想联翩之前,陈青萝终于开口: “你自己去玩吧。” 张若飞感到自己被当成小孩对待了,眼睛一瞪:“啊?” “你可以举行你自己的活动,”陈青萝说,“不用跟着我。” 张若飞摇摇头:“没事,除你以外,我别无什么自己的活动,跟着你走走看看,就已是极好。” 说完,张若飞自己都有些心喜,觉得自己文笔太好,但陈青萝叹了口气,放弃了委婉: “不要跟着我。我有事。” 赶走垂头丧气的张若飞,陈青萝穿过人群,走酒店旁的电梯,去往二楼。 陈青萝和古宣沙龙的渊源比较久,她刚出道不久,就以未成年的天才文学少女人设被邀请,成为古宣沙龙历史上年龄最小的参与者。 但是她参加沙龙的经验并不多,也只有两次。第一次和这一次。 这期间并不是没有收到邀请,而是她婉拒了邀请。 她并不太喜欢假面舞会,也不太情愿在人群面前表演,更不喜欢被一群年龄大自己一圈的名人围起来,当做小孩哄着玩。 当然,很久之前就不会有人把她当小孩了。但人的懒散是有惯性的,所以她一直没有回应邀请。 面前的女人说:“古宣先生现在还没来……” 陈青萝说:“我可以等。” 女人抱有歉意地笑了笑:“古宣先生的日程我也不太清楚,我说不好他今天会不会来。” 陈青萝问:“他不来参加自己的沙龙吗?” 女人迟疑片刻:“最近几年他出场得越来越少了,去年只在结尾时来站一会儿就走。所以我也说不好您会等多久。” 陈青萝陷入了沉默,她感觉到自己微微蹙起眉头。 其实她可以控制,她可以不蹙眉。只是她觉得现在蹙眉,可以给对方一点压力,让对方想想办法。当她不想说话时就会使用这种伎俩,现在已成为本能。 果然,面前的女人更加慌乱,伸出手道:“要不,您先逛逛我们的沙龙,等我联系到了古先生,我就跟你说。” 陈青萝犹豫片刻,点了点头,走出玻璃门。 门外是挑空的门廊,门廊延伸了老远,在正对着大门处,许多座位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现在空无一人。 这几排座位正下方,能看到座位围成一个圆的讨论会,会目标题是“虚构与真实的巴别塔——诺奖百年书写谱系分析与阅读指北”。 视线穿过悬在半空中的书页,陈青萝没有搜索到感兴趣的身影,转过头,回到了玻璃门内。 “我就坐在这里吧。外面没我感兴趣的。” 女人端来了茶水,在前台装模作样地忙活了一阵子,良久,突然抬起头,轻声说: “您有重要的事情吗?我还是打电话通知古宣先生一下吧。” 陈青萝不知道她出于什么考量,才踌躇了半天,不敢给上司打电话,但她可以理解。 她伸出手,摆了个请便的姿势。 女人迈着高跟鞋走出门,不久后,回来对陈青萝说: “古宣先生说马上赶来。” …… 讨论组的座位呈圆形排开,在中心的座位外围,有许多观众席,正对着展区的二楼门廊,也排列着座位。 根据座位排布方式就能看出来,萧梦吟没有说谎,这场讨论的确会有很多观众。 王子虚签好自己名字后,将签到表递给了工作人员。那是个挂着工牌,穿白衬衫的卷毛男性,袖子挽到小臂上。 “这个签好后,就视同您同意了发言被以视频、音频、文字的方式剪辑、播出。我们的对外传播是非商业性质的,一般不产生收益,如果产生了收益,将会归主办方所有,您请仔细查看一下细则。” 王子虚只是草草扫了一眼,并没有认真看。后面萧梦吟跟上来,接过了签到表。 他问道:“你还是决定了参加这边的议题吗?” 萧梦吟冷冷点了点头:“对这边的更感兴趣。” 她十分敬业。在旁人面前,她维持起了人设,瞬间就显得高冷起来。 其实她不参加其他场次的议题,主要是因为其他的更不熟。再则其他场次在下午,她可以参加完这个再决定要不要参加后面的。 那个负责报名的男性突然出声问道: “冒昧问下,您是王子虚,就是最近网上很火的那个……” 王子虚点头:“是我。” 男人脸上闪过一丝微笑,嘴唇抿了抿。那表情说不好是愉悦还是嘲讽。 萧梦吟瞥了他一眼,见王子虚没有二愣子地自我介绍是“文学骑士”,悄悄松了口气。 王子虚有些不快。 他知道,来参加沙龙的都是资历很深的知名作家,他能来这里,表面上是托了网上爆火的福,是网红。 一群知名作家当中站了个网红,就好比鸡立鹤群,被人悄悄看扁,也实属正常。 王子虚没说什么,悻悻转过身,跟迎面走来的一男一女面对面,两边都是一愣。 对方正是之前在停车场看到跟路超远一起的“金童玉女”。 路超远是石同河的徒弟,现在也是文协办公室主任。“主任”这个头衔看上去不起眼,但加上“办公室”三个字,就不一样了。 办公室一般是维持一个组织运转的中枢机构,相当于军机处。军机处服务皇帝,办公室服务领导。办公室主任就是大管家,统揽中枢运转,安排大小事务。 一个组织中,副职服务正职,各副手分抓各自一块的工作,而办公室主任却要事无巨细,对各领导的工作动向都要了如指掌,是要职中的要职,级别自然也不低。 两人能够让他来亲自送行,可见是文协重点培养对象,说是文协顶格重视,也不为过了。 考虑到他跟石同河的私人关系,两人对王子虚的态度可想而知,如果他们也来参加这场讨论会,到时候脸贴脸,就有些尴尬。 王子虚电光石火间想了这么多,两人已经越过他,去了前台。 “您好,我们想参加讨论。” 工作人员将签到表递过去:“请在阅读须知后签名。请注意,这场讨论会上流媒体,您一旦签名,将会视为同意我们以视频、音频、文字等方式……” 他把刚才跟王子虚说的又介绍一遍,金童玉女听得很认真。男的抬起头,问道: “我签真名还是笔名?” “最好是您的主要笔名。”工作人员说,“可以在笔名后面打一个括号,将真名写在里面。” 金童高高举起笔,潇洒一挥,耳后在签到表上,用凌厉潇洒的字体落笔写了两个字: “庄蝶。” 第98章 穿过猛虎环伺的密林 “庄蝶。” 萧梦吟把纸上的笔名念出来,看不出表情变化。 以王子虚对她的了解,她肯定又有一堆关于这个名字的秘辛轶事可以讲解,但她没有说。 因为她现在的人设是冷峻温柔美貌……后面忘了的天才文学少女。 庄蝶潇洒地扔下笔,用食指一挑额头上的头发:“萧梦吟前辈知道我?” “你的《黎明前的野玫瑰》这么火,我很难没听说过你的名字。” 王子虚听完有点惭愧。萧梦吟说这本书很火,可这是他第一次听说。 萧梦吟接着说:“你仅凭一本书就获得了这里的邀请,看来,文学界对你十分认可。” 庄蝶礼貌一笑:“都是大家抬爱。而且,您身边这位,不也是仅凭一本书就获得了来这里的邀请吗?” 他说完,众人的目光聚焦到王子虚身上。 庄蝶的声音听不出是讽刺还是恭维,但王子虚觉得有点不舒服。 因为他知道自己并不是靠一本书受邀的。他是靠安幼南。这让他隐隐有些自卑,也有些不服气。 他甚至有种找来《黎明前的野玫瑰》当场一看的冲动,看看这部作品到底比《石中火》好在哪。 庄蝶身旁那位女作家,用褐色的大眼睛仔仔细细打量着他,似乎想通过他脸上的表情试探出他的成色。 女人裹在一袭流云般的酒红缎面礼服中,领口处镶着珍珠的盘扣系至锁骨下方,恰好收束住天鹅颈的雪色,长发泼墨般垂落腰间,发梢卷起慵懒的弧度。 从刚才见面开始,她便一言不发,只是用着探寻式的目光好奇地打量一切,眼神清澈动人。 萧梦吟看向她,道:“您是……” 女人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转过身,捡起桌上的笔,在签到表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梦心(孟欣)。” 看到这个名字,王子虚身体一震。这个名字他听说过。 梦心是一位现代派的诗人,她的诗想象力奇异、意象诡谲,但透过张力的表面结构,能够看到充满温柔与热情的血肉。 王子虚读诗很少,也在许多地方看过她创作的诗: “一枚银币在夜空沉浮,我们轮流舔舐它发烫的锈迹,背面刻着公元前的潮声,正面正渗出、松脂般透明的年份”…… “你指给我看那些正在风化的吻——考古队正从我们紧握的指缝,发掘出更多失传的语法”…… 王子虚不懂诗,也不会鉴赏,所以不好评价这些诗写得如何。 但他读到诗时对诗人在内心中建构起来的印象,是一位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哪里想到竟然是位皮肤吹弹可破的姑娘? 梦心丢下笔,背着手站回原处,双脚站立的位置与刚才相比不差分毫。 萧梦吟看着她,欲言又止,心中充满忌惮。 美貌、年轻、富有才华、不爱说话……这家伙…… 和她撞人设了! 萧梦吟也用目光在她脸上搜索,主观地看,还是她自己比较美,但站在客观角度,就不好说了……直到目光看到孟欣胸前,萧梦吟才松了口气。 至少有一个地方是赢了的。 “你现在是风云人物,”庄蝶眼睛盯着王子虚,“我在网上看到过你的视频。” “哦。”王子虚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但觉得自己应该吱个声,所以只能说,哦。 庄蝶没有放弃,接着道:“怎么说呢,我感觉你很有傲气,这种傲气对于同样有傲气的我来说,有些难以接受,不过显然观众很吃这一套。其实你的走红是个偶然,如果想要露脸,大家都能在网上火起来,只是大家没有这么做。” 王子虚有点诧异,怎么,现在就想跟我battle吗?可惜他没这个兴趣。 “我同意。”王子虚说。 庄蝶玩味地看他一眼,从他的角度来看,这就算是王子虚先认输了。接着他又说: “这场讨论会的话题很有广度,如果没有阅读量,很难托得起来。我以为,参加的人会蛮少的,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多人。” 他说完,没人接茬。 现场三个人里面,两个人的人设都是高冷。剩下一个王子虚不想说话。但庄蝶显然话很多,自己跟自己都能聊起来。 “我其实很庆幸能够受到邀请,来到这里。因为我热爱读书。你们和我一样,都是作家,应该也知道,读书其实是一件很孤独的事。 “读书越多,想得越多,想得越多,自己就把自己给孤立了。每当我读过一本好书,回到人世间时,总感觉自己像是漂浮在人海里,别人说的,我听不到,我说的,别人也听不懂。于是很痛苦。 “我这种痛苦,在我读过10亿字时还只是到达一个小平台,读到20亿字时就来到一个高峰。现在我已经读到50亿字了,对于这种痛苦,只能麻木。” 王子虚听得眉头快飞到刘海里了。50亿字,相当于7142本红楼梦,按照一天读一本的速度,要读19年……这家伙,是怎么读的? 他看看周围的人,很想从别人脸上找到同样的疑惑,却听见萧梦吟说: “你是不是去参加过《最强大脑》?” 庄蝶很高兴被人提到这一点:“对,你看过吗?” “没看过,我听说过。” 庄蝶喋喋不休起来:“他们说我学识渊博,就请我去了。其实我那时候的阅读量还只有现在的一半。不是请我去当选手,是请我去当嘉宾,那一期有个量子速读……” 工作人员提示他们,可以提前入座,于是他们一路走,庄蝶一路说。 王子虚走着走着,忽然想明白过来了——难怪庄蝶对自己明里暗里有点敌意。 原来是因为,他们俩人设撞了。 …… 安幼南站在二楼,俯瞰着会场,手里握着高脚杯,杯底铺着一层浅浅的drymartini。 她握住酒杯的另一只手,在空中舞动,一会儿打着演奏交响乐的指挥手势,一会儿变成两条腿的小人在空中跳跃,指尖处,划过下方王子虚的头皮。 她嘴角带笑,脸颊处,浮起一层潮红。这抹潮红,也不知是由于drymartini,还是由于王子虚。 “萧梦吟也是傻不愣登的,就这么带他去参加讨论会,我看她也是没想明白。” “哪里没想明白?”段小桑在她身旁适时捧哏道。 “他现在,就是一头小肥羊呀。”安幼南眯着眼说,“他现在要流量有流量,要话题度有话题度,现在跑去这个场合,不就是个天然的垫脚石吗?” 段小桑想了想,道:“对,而且他还当众为难老前辈,已经具有了动漫里面反派的一切特征。” 安幼南笑道:“这个讨论会还会剪成视频放到流媒体上的。总有聪明人会想明白,然后跳起来向他头顶踩。” 段小桑问:“你不去提醒一下他吗?” “为什么要提醒?” 段小桑用试探性的目光看了她一眼:“那可是你的小男友,被踩得灰头土脸,你忍心吗?” “谁是小男友?!”安幼南提高音量。 远处有一些人循着声音看了过来。 段小桑压低音量:“哦,暂时还不是小男友啊。” “没有的事。”安幼南挥挥手,“感觉你误会很大。” “那我的意思是,你好不容易培养个网红出来,”段小桑说,“他要是在这儿折戟了,泼天的流量就腰斩了,中道崩卒啊。你不觉得可惜吗?” 安幼南摇头:“他哪里是我培养的了?感觉你误会还是很大。” 顿了顿,她又说:“我就是很喜欢看他吃尽苦头的样子,那样让人感觉莫名兴奋。” 段小桑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嫌弃表情。 片刻后,她说:“我要忙着去拉关系了,不陪你玩了。” 作为一个“版权掮客”,一年一度的古宣沙龙盛会,正是她大快朵颐的欢场。 “去吧去吧。”安幼南挥挥手,目光看向一楼。 王子虚等人已经落了座。 讨论会的主座椅子一共12张,呈圆形分布,分别对应时钟上的12个刻度,坐满后像是在举行某种仪式,十分庄严肃穆。 等到讨论会正式开始,如果安幼南所料不错的话,这场圆桌集会,对于王子虚来说,将会变成猛虎环伺。 …… 庄蝶刚才和他们聊得亲热,落座后,却缩地似的莫名到了王子虚正对面,12点钟方向,孟欣坐在他旁边。 萧梦吟转头看了眼王子虚,他面无表情,侧脸庄严——如果仅看上面,给人的感觉他好像是有很多严肃的话题在脑海中盘旋。 但他双手窝在大腿根上,两根大拇指在绕圈圈——从这里就可以看出,实际上他没什么想法,还手足无措,十分难熬。 萧梦吟想跟他提醒,别忘了保持人设,在讨论时多争取发言机会。但现场没人交头接耳,她犹豫了片刻,就永远失去了交谈的时机。 几乎是一瞬间,位置就坐满了。 王子虚旁边是萧梦吟,另外一边是个穿森系长裙,戴贝雷帽的女性,年纪在40左右,再那边是个学者气息很浓的西装男人。 参会的除了他们,人均年纪都在40岁上下,这样看来,他们几个倒是最年轻的了。 因为要上流媒体,摄像机也被扛过来了,好几个机位,对着落座的人脸上扫。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镜头对准他的脸的时间特别长。 主持人的声音在场间响起,是个脸庞黑瘦的男人。王子虚不看综艺节目,如果他看,就会认出这人是某个电视台的知名主持人。 知名主持人说了一段开场白后,便宣布讨论开始。坐在九点钟方向的男人率先站起来说话——这场讨论会便在王子虚的恍惚中猝然开始了。 人群是缓缓聚集到周围的,刹那间旁听的席位都坐满了。 一开始王子虚还想认真听这些名流发言,他甚至后悔没有携带笔记本过来,但听完几个人的发言,却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讨论话题围绕“诺贝尔文学奖作品”开展,但前几个人的发言,却过度着眼于阅读分享,要么是择几个重要人物说,要么是逮住一个冷门角色开讲。 萧梦吟刚才给他反复强调这场讨论的水平很高,他如临大敌,结果却发现自己过度反应了。 从旁听的人的表情可以看出,这场讨论对于他们来说可能的确很高,但对于王子虚来说,也确实是有些无聊。 发言顺序是按着顺时钟转的,很快就到了12点钟方向的庄蝶。 “刚才各位老师提的几个点我觉得很好,非常开拓我的视野,我非常庆幸能够受邀来到这里,能够和不同的思想之间进行碰撞。 “大家都是读书人,应该能够跟我有相同的体会——读书是一件孤独的事情。读得越多,越如同一粒孤舟漂浮于人海间,无法融入凡间话题,自己把自己给孤立了……” 王子虚听了一半,小熊摊手,转头看向萧梦吟,萧梦吟却没看他。 这不都是刚才跟他们说过一遍的内容吗?! 萧梦吟嘬着嘴唇,眼睛上翻。庄蝶这货,敢情是拿他们当实验田了。他要发言的内容早就打好腹稿了,刚才跟他们说一遍算是演练了。 他真是一点都不装。 “……不过呢,刚才几位老师的分享偏重于国内读者较少了解的冷门作者。比起分享冷门作者,我更偏向于从一些重要作品上找到新的视点。 “所以我想跟大家谈的,是《静静的顿河》,米哈依尔·肖洛霍夫的作品。 “他在出版第一部时,年仅21岁。” 顿了顿,庄蝶的目光移向王子虚方向,说: “我不知道大家从这个年龄上感受到了什么,我感受到的是一道穿透历史迷雾的剑芒。没错,剑芒,犀利的、寒光闪闪的剑芒,刺得我自尊心发凉。 “《静静的顿河》成书于百年前,但它对人性的剖析,即使到今天也没有过时,而作者本人才只有21岁,这是怎样的才华? “我想说的是,对于作家来说,最宝贵的,就是才华,而不是流量。才华这东西,是经得起时间检验的。 “我刚才说,很荣幸受到邀请,不过,我看到在座的一位作者时,我感到很不荣幸。 “这位作者,30岁才携一本60万字的作品出道,利用群众对于文学的天然不信任,当众向前辈开炮,以此塑造自己的形象,得到了泼天的流量。 “这样的作者,居然也同样受到邀请,同样坐在这里,跟我们讨论同样的话题,让我怎么荣幸得起来?” 庄蝶电光似的视线,隔着几米远,直勾勾射向王子虚这边。 与此同时,摄像机的镜头也适时打过来,给了王子虚的正脸一个大特写。投影的背景屏幕上,放大了他的整个面孔。 第99章 只有顿河知道 一楼挂了个背投,在展区正中间,谁都看得到。扛摄影机的人才,趁着最风骚的时机,把王子虚的大脸公之于众。 萧梦吟在心里暗骂,这帮人,总想搞个大新闻。 每逢有什么撕逼征兆,这些搞新闻的就第一时间赶来拱火,等火烧起来了,又摆出一副悲天悯人、忧心忡忡的姿态呼吁大家冷静。真的太贱了。 但在场观众真吃这一套,脸上洋溢出幸灾乐祸的表情,跟旁边的人相视一笑,夸道,这摄影师,有点懂啊。 在场的都是圈内人,最近谁火,大家心知肚明。表面上看没人提,毕竟大家都体面,怼人的事,提了掉价,但私底下,很多人连二创都看了不少。 人类的本质属性是嫉妒。搞文学的并不像大众想象的那样云淡风轻,相反,搞文学的嫉妒心比一般人更强。这世界上最妒的不是妇人,而是作家。 大家费尽心机做营销,砸钱,包装,签售,跟读者互动……结果某个小子像个二愣子一样杀进来,莫名其妙火了,说其他人不嫉妒,那肯定是假的。 所以,平时讨厌记者的他们,不仅不反感这次摄像机的表现,还心领神会地笑了。 撕吧撕吧。他们的心态,跟清末围观砍头的看客一般。就是越撕逼,现场才越好看。 围成一圈的作家们,纷纷将目光向王子虚投去。虽然他从未发言,却已成为焦点,这场讨论,也即将演变为处刑现场。 高脚杯已空,曲面的杯壁折射着水晶灯洒落的光线,覆盖到楼下的环形座位上,将那个看似规整的正圆扭曲成椭圆。 二楼的安幼南手里把玩着杯子,镶钻的高跟鞋已被脱掉,一只脚在小腿上蹭来蹭去,脚趾甲被雪白肌肤衬得鲜红。 她躺在自己胳膊上,胳膊放在栏杆上,盯着屏幕上的王子虚,声音糯糯的道: “你看,总算有人发现小肥羊了,还要现场直播屠宰过程,多么的残忍呀。 “小肥羊之前是有录音,才能吓走大灰狼。现在手无寸铁地碰上这群狮子,凭你那两下蹬腿,能够顺利生还吗?” 段小桑早已不在身边,安幼南这番自言自语,没有人听到,这个疑问悬空,自然也无人应答。 但小肥羊可以说当前情绪十分稳定。 不是小肥羊没有身为小肥羊的自觉。当初小肥羊尥蹶子踹翻石同河时,就料到总有一天会遭这一劫。 正所谓喷人者人恒喷之,身怀利器之人应当有被杀的觉悟。王子虚又不是中二小孩,还不至于矫情到惊慌失措。 相反,他还觉得这场反击来得太晚了——他还以为研讨会上就该来了,哪想得到石同河竟一击即溃,根本没有还手余力,直到今天才迟迟降下阵雨。 如果闪电终将来临,那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庄蝶接着之前的话题,继续道: “为什么我要如此愤慨地抨击这位同侪,是因为,如此天才肖洛霍夫,差点被无端质疑给毁掉。 “当时的肖洛霍夫,只是一位23岁的年轻人,人们普遍觉得,他这么年轻,又这么穷,怎么可能写出这么深刻的作品? “似乎是想要证明自己,肖洛霍夫花了14年,精心雕琢《静静的顿河》这部,他想要用续篇来回应质疑,证明自己并非代笔。 “可即使这样,对他代笔的指控也依然没停过。直到他死,身上的冤屈也没有洗清。 “文学实在是苦,太苦了。它不像数学,1就是1,2就是2,也不像物理,可以做实验。它无法自证,只能用心去接近,让知音来听弦意。 “我们的群众在审美教育上还欠引导,他们对于文学没有判断能力,发言全靠偏见和仇恨。在诱导下,他们会盲目冲动,这会毁了文学的讨论环境。 “自从某位同侪在网上火了之后,我看到无数对文协、对前辈作家的侮辱和咒骂。前辈高风亮节,不愿意回应,也无法自证,反倒让无耻者窃取了流量。 “在这个娱乐至死的年代,没人在乎真相,实在是文学和时代的双重悲哀。” 萧梦吟缓慢地偏过头,偷偷看向王子虚。 他面无表情,眼神空洞,仿佛庄蝶不点名批评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别的什么人。但她接着一低头,马上吓了一跳: 王子虚的拳头捏得像一团缠紧的胶带,白一块红一块,指关节嶙峋着凸起来,像露出海面的石头。仿佛下一秒就要挥拳胖揍某人。 肖洛霍夫的“代笔门”是一桩公案,虽然如今无人提起,但当年可是闹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 王子虚读过所有诺奖作者的作品,连带着对他们的生平也了解过许多,自然也知道这件事。 实际上,肖的代笔事件直到今天也没有确凿定论。为了这事,苏联还成立了一个调查小组彻查,最后得出他没有代笔的结论。 可这样也无济于事,因为民众认为,这是上头在“保他”。 从1926年至1933年的4年间,肖洛霍夫平均每年收到一千封诅咒、咒骂、指控他的信件。同为作家同事的索尔仁尼琴更是跳出来指控,说他窃取了另外一个作家克留科夫的手稿。 要说证明,肖洛霍夫从1929年到1940年,花了足足14年呕心沥血完成这部书,已经足以自己证明并不是代笔。可舆论不管这些。 一直到了70年代,都有很多跳出来“实锤”他的,每个说辞都不一样,总之他必须是代笔,就算不是代笔,也是别人写的。 因为肖洛霍夫是斯大林钦定的“自己人”,是苏联文学界的标志人物,正面典型,在内部斗争、冷战等时局交织影响下,每个人都各执一词。 于是,时代的痛苦,变成了肖洛霍夫个人的悲伤。他终其一生,都没有洗清“代笔”的嫌疑。 肖洛霍夫越到后期越意识到,作家无法自证。他无法通过写作来证明自己,保证他地位的,是他手中的权力,是领导人的撑腰。 所以,他越发地贪恋权力,为了保住自己的特权,表现越来越激进。他的友人叹息:“米哈伊尔(肖洛霍夫)杀死了自己的一部分,为了证明另一部分的清白。” 总之,这场风波毁掉了他,他后来再也没有写出《静静的顿河》同级别的作品。 直到1999年,《静静的顿河》原始手稿被找到,保藏于肖洛霍夫亲戚家的阁楼上,经过鉴定,字迹属实,年代确定,说明他的确没有代笔。可他那个时候已经死了有20年了。 可即使有这样的证据,也依然可以继续质疑:有手稿就一定能证明没代笔吗?为什么他当时没有拿出来?为什么手稿会流落到亲戚家?有没有可能是俄罗斯人伪造的? 这说明,作家的确不能自证。最后,如肖洛霍夫所说,“《静静的顿河》是否出自我手,只有顿河的草原和河流知道。” 庄蝶将肖洛霍夫比作石同河,又将王子虚比作居心不良的指控者,意思无非是他的质疑毁了一个清白的作家。 王子虚愤怒的点也就在这里: 你这说的,不都是我的词吗? 是石同河弄了点人脉整他,两个电话,就差点让《石中火》胎死腹中; 又是他纠集了一帮人,在《石中火》还在襁褓中时,便图谋给它盖棺定论,一巴掌拍死。 如果不是王子虚头铁到撞碎南墙,如果不是他透支性命地改书,如果不是他留了个心眼,再加上有诸多好友帮衬…… 只要当时走错一步,《石中火》就会真的死掉。 甚至直到现在,他还要为了这本书的出版而奔波。 被诬陷的是他,被造谣的是他,被话语权压迫,逼到快要发疯,更像肖洛霍夫的那个人,明明是他才对。 这些人不仅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现在,居然连他痛苦的名义都要夺走! 这些人对于他来说,有作品,有名望,有人脉,对于他这个连出版都需要发愁的作者来说,简直拥有一切。 而他除了写作和痛苦,简直一无所有。他们已经给他的作品泼了脏水,现在竟又贪婪到连他的痛苦都要据为己有! 血丝爬上了王子虚的眼球,快要刺入巩膜。 一只手狠狠拍在了他肩上。 他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见是萨特。 “如果他者的凝视在异化你,让你感到痛苦,且无法避免,那就记住,存在的本质是反抗。”萨特说,“人必须仍有混沌存在于自身,才能诞生一颗舞蹈的星辰。” “这不是尼采的话吗?”王子虚问。 萨特笑笑没有回答,小王子从另一边出现:“简而言之就是,干他丫的。” 萧梦吟看着喃喃自语的王子虚,听不清他说什么,有点担心他的精神状态。 庄蝶慷慨激昂地不点名把王子虚臭骂一通,接着话锋一转,又重新谈起了诺贝尔文学奖。 前面的内容听恼了王子虚,后面的内容听得他直皱眉,感觉无甚营养。可在他讲话结束后,现场响起了经久不衰的掌声。 王子虚知道,这掌声不是为了他后面的发言所鼓,主要是为了前面的内容所鼓。是为了痛骂他而喝彩。 下一个发言的是孟欣。王子虚不知道她本来打算谈什么,但刚才庄蝶点了他,她的发言也很自然地讲王子虚给带上了。 而且,她的发言内容让王子虚吃了一惊。 这位文风和人一样冷峻的女诗人,发言和她的诗句一样简练且辛辣,充满不露锋芒的尖锐讽刺,以及不显刻薄的诛心之语,让人有些喘不上气。 她同样没有点名,但大家都能听出她的弦外之音。这种话从美女的嘴里说出来总是更伤人,有些人幸灾乐祸地看向王子虚,观赏着他的表情。 接下来是下一个、又下一个……似乎约好了似的,每个人都开始谈论起王子虚的狂悖行为。 王子虚一想,就明白了:他现在是流量担当。流量担当,换句话说,就是活靶子。没有什么比抨击一个流量担当,更能立起自己人设的方式了。 陈青萝静静待在休息室里的沙发上,腿上摊开,放着一本杂志。 女前台过来,给她添了水,轻声说:“古先生马上就到。” 陈青萝没有反应。 女前台又说:“外面现在正在召开一场讨论会,现场很热闹,您要去看看吗?” 陈青萝如梦初醒。 “什么主题?” “有关诺贝尔文学奖的。”女前台把主题复述了一遍,又说,“有很多知名作家都参加了。” 陈青萝马上低下头:“没兴趣。” 她拒绝得太果断,太熟练,以至于女前台产生了很强的挫败感。于是她不说话了,默默走回了自己的位置,继续站好。 …… 座位阵型是圆的,发言次序又是顺时针,下一个发言者是谁一目了然。观众们情绪也越来越热烈。 发言者跟时钟指针一样往王子虚这边逼近,这就是在积蓄期待感,在走到王子虚前面一位时,期待感已经达到巅峰。 不知不觉之间,周围已经站满了人,黑压压一片,感觉整个酒店的人都过来了,现场却还保持着异样的安静。 王子虚冷不丁抬头一看,刚才还空无一人的二楼贵宾座,此时也都坐满了,都低头往他这边瞧。 他感到压力巨大。 “……谢谢,我发言结束。”上一个发言的人终于结束,把话筒递过来,王子虚接到手上,温热的,不太舒服。 他把手往下挪挪,握住下边冰凉的部分。 “所以说,文学骑士到底是什么人设?”萨特问道,“骑着马,用骑枪把这些人一个个攮死吗?” 小王子白了他一眼:“你说的这是梁山好汉。” 两人聊上了。 “我那是比喻,”萨特说,“我说的骑枪,实际上是文学之枪。” “文学没有枪,”小王子说,“那个庄蝶,说的有一部分是有道理的,文学就像音乐,只有知音才能听懂。它不是强权,不能指着别人,让别人服气。” 萨特说:“那照你的意思,这场就没法赢。” “文学本来就不存在赢,”小王子说,“肖洛霍夫也没赢,想质疑他的,一辈子都质疑。在研讨会上掀桌子,把石同河骂成那样,也没见他怎么着。” “……咳咳。”有那么一刹那,王子虚大脑有点空白,清了清嗓子。 “王子虚老师,该您发言了。”主持人提醒。 “刚才几乎一半的人都说,愧与某位同侪为伍。我觉得,大家不妨坦率一点,你们说的那位同侪,就是我吧?” 现场爆发出哄堂大笑。 陈青萝坐在休息室,眼睑微微抬起,又慢慢放下。 前台倒是站不住了,迈着高跟鞋,走出门去二楼围观。 王子虚说:“有个人告诉我,真诚与善良,是一个作家最宝贵的品质。我一直是这么相信的。 “我一直是个真诚的人,有一就说一,有二就说二。我看到有人脸上露出了鄙夷的表情,她似乎是在心里腹诽,觉得我这是在为自己开脱。 “抱歉,这不是开脱。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可能她心里不是这么想的,但我是这么想的。这就是我所说的真诚。 “大家都说不愿跟某个同侪为伍,说得很好,口才很棒。但我看来这就不真诚。真诚的话,就直接指名道姓了。 “大家说的,我担待了,接下来我说得更真诚一点,也请大家担待一下: “我想说的是,你们很菜。 “至少在这场讨论会上,这个主题下,你们菜到不配跟我坐在一起。” 第100章 反抗者 王子虚情真意切的发言说到这里算个开头,庄蝶听完,第一反应是,他疯了吧? 他那个发言颇有慈禧精神传承的味道——“向英国宣战!向法国宣战!向全世界列强宣战!”——不然怎么解释他向所有人开炮宣布大家都是菜鸡呢? 真是疯了。 庄蝶性格比较刻薄,性格宽和的比如孟欣,她就没想得这么直白。 她略带几分悲悯地想:这是一种应激性的防御性反应。 承受的压力过大,导致心理防线崩塌了,从防御变成了歇斯底里的无差别攻击,用以维持自身的存在性。有点可怜。 当然,从行为上讲,她也是参与围攻王子虚的选手,是海啸中的一缕浪花。但她并不忏悔。 在她眼中,王子虚此时恰如加缪笔下的西西弗斯,在面对这个世界巨大的荒诞与无意义,选择徒劳的反抗,用攻击所有人的方式,以捍卫自己的尊严。 但是他却没有加缪的清醒,他的反抗没有坚守必要的道德底线,是暴政式的反抗—— 证据就是:我们怎么可能菜呢? 这一桌人,怎么看,都是他自己最菜。 最初没人在意王子虚的发癫。 大家都以为他很快就会丑态毕露。 但没人想得到,这只是个开始。 多年以后,人们提起这场研讨会上的发言,多半用以说明王子虚的不羁性格,不受世俗人际所束缚,是个潇洒狂傲之人。 一些人带着倾慕态度盛赞之,称他言辞犀利。说人菜也就罢了,还说自己很真诚,非常真诚地说人菜,“极尽揶揄挖苦,令在场者汗下滂沱”。 当然,一些仇恨者说得就比较露骨了,直言他仗着有点才华就瞧不起人,性格太差,被同行孤立实属活该。 不管是脑残粉还是黑粉,都不相信他很真诚。但实际上,他就是很真诚。他是发自肺腑地觉得这些人很菜。 王子虚觉得,自己还比较委婉。用“菜”还难以形容他此时对这些人的感受。 他们的讨论充满了视野狭窄者的偏见。如果说洛夫克拉夫特是基于优生学观点歧视其他种族;毛姆因为失败的婚姻厌女;马尔克斯因为移民对中国人有偏见……那这些人的偏见则是单纯地看少了。 他们的观点有点像是把网上的刻薄评判拿来体面化改造一番,掺以几分极端化描述,再按照自己的人设缝合,捏合出一个充满偏见的暴论。 但凡多看一点,都不会拿如此经不起一问的观点出来说事。 “说实话,我听的时候,有点难以置信,‘他们真的就这水平?’ “你们现在肯定不服。行,我一个个来。先从庄蝶开始。 “庄蝶刚才讲的内容,概括一下,大概就是从《静静的顿河》说起,谈到索尔仁尼琴和肖洛霍夫的矛盾,再展开说苏联时期文学的概况。 “我想要探讨这个问题,最基本的你得把肖洛霍夫、索尔仁尼琴、帕斯捷尔纳克这三哥们儿的代表作读一遍吧? “比方说,索尔仁尼琴,你得把早期的《古拉格群岛》和晚期的《重建俄罗斯》都看一看,才能理解他的思想转变吧? “要是讲得再透一点,前斯大林时代的高尔基、马雅可夫斯基,赫鲁晓夫时期的解冻文学,停滞时期的地下文学,后苏联时代的阿列克谢耶维奇…… “把这些都读一遍,才能了解个大概吧? “但我听了会儿发现,不是哥们儿,你连索尔仁尼琴都没读过?? “这不就相当于第一关都没打过?不就相当于去参加考试笔都没带? “你连最基本要求要读的书都没读过,你还侈谈什么苏联文学?你说的不就等于放屁吗?” 全场哗然。 庄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有点升温。 以常理度之,发癫的是对方,自己本不该升温的。 他有点局促主要是因为对方说对了一点:对方列举的那些作家和书籍,他确实没读过。 古宣沙龙的所有讨论命题在开场之前都是保密的,参加者来之前根本无从知晓。这保证上台讨论必须得靠积淀。 他不是没有阅读量,他也读过很多诺奖书籍。但俄罗斯文学确实是他涉猎甚少的部分。 这次之所以要拿自己不熟悉的俄罗斯文学做切入,一是因为他最近刚刚重温过《静静的顿河》;二是因为肖洛霍夫的身世在国内比较小众,容易出爆点;三则是为了更顺畅地带到批评王子虚上。 不过,他自忖以自己的语言组织得足够华丽精彩了,如果不是专业研究俄罗斯文学的学者,应该不会能够看出自己露怯才对。 这王子虚怎么听出来他没读过的?难道他就是专门研究这个的? 庄蝶这边还在琢磨,那边王子虚又换了个人开炮了。 “还有你,孟欣,”王子虚目光移向穿红衣服的女人,“你也在放屁。” 孟欣本来嘴角挂着恬静的微笑,听完这话,表情顿时冻结。 “你选了个无比宏大的命题,‘诺奖中的法国文学’,我刚听到的时候给我吓了一跳。 “获诺奖最多的就是法国作家了,足足有16人之多。 “我以为你要谈谈新近获奖的安妮·埃尔诺,或者谈谈近年来最无争议的帕特里克·莫迪亚诺。 “或者你谈谈争议人物高行健,光芒熠熠却逐渐淡出视野的安德烈·纪德, “或者是跟你一样写诗的圣-琼斯·佩斯也好。 “结果你最后的落脚点,就是加缪和萨特这对冤家。 “而且你谈他们俩人的观点,还是错的! “你是不是只看过加缪的《局外人》和《反抗者》?你对萨特的了解根本就不全面。 “你没读过他回顾写作生涯的《文字生涯》,也没读过他的创作分析《波德莱尔》,你也没读过《理性的时代》《缓刑》和《灵魂之死》…… “就两个人的话题,还没看全,不是屁是什么?这个话题你驾驭不来,都看完了再说话可否?” 孟欣快哭了。 她毕竟是女生,脸皮比较薄,被这么疾言厉色一说,当场就有点挂不住。 萧梦吟看在眼里,很怕她真的哭出来。 一来萧梦吟自己不爱哭,她对其他爱哭的女生都较为仇恨;二来如果孟欣哭了,现场会出现很多护花使者,局面会对王子虚更不利。 王子虚说完,下一个发言的就是她。他是骂爽了,她怎么办? 刚才发生了这么精彩的论战,她总不能假装无事发生?王子虚说他们放屁,她不站队,以后在圈内还混不混了? 总之她现在就是非常纠结。 这是她当前的想法。 在10分钟后,她就不用纠结这个问题了。 因为后来她发现,她以为刚才就是巅峰,没想到那只是王子虚的开场白。 ……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古宣在对面沙发坐下,高大的身躯将沙发压得“咯吱”作响,合身的西装裤脚往上移动一厘米,露出灰色袜子。 古宣50多了。作为一个大龄企业家,他并不像刻板印象里那样大腹便便,头发梳得根根分明,身材经过锻炼雕刻,体型保持得很好。 陈青萝端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 “您不用这么客气,我事先也没有预约。” 古宣笑道:“你是贵客,邀请了这么多年,今年才赏脸过来。我当然要来瞧瞧。” “不好意思,我不太喜欢应付这种场合。” 她虽然说了不好意思,但语气里丝毫没有不好意思的味道。 古宣拍了下大腿,叹了口气,道:“我能理解你。其实,我今年本来都不打算过来了。” “为什么?”陈青萝抬起黑漆漆的眼睛看向他的脸。 “这些年来,沙龙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却也越来越偏离我的本意了,”古宣说,“我构想的本是,用商业作为诱饵,让一群有趣的灵魂摩擦碰撞。” 陈青萝说:“那你觉得现在的沙龙是怎样的?” 古宣笑道:“现在,诱饵快要变成根本目的了。” 陈青萝说:“那只是因为鱼变聪明了,把饵吃了,勾吐了,钓鱼的人自然不会高兴。” 古宣的笑变成了苦笑:“你还是这么犀利。” 陈青萝做正身子,道:“我来是有事想求你。” “求我?”古宣扬起眉毛,随后笑了,“陈大才女,居然会用到‘求’这个字?” 陈青萝郑重点头:“嗯。这件事对你没有任何好处,而且还极为麻烦,除了求,我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方式,能够说动你帮我这个忙。” 古宣跷起二郎腿,表情玩味:“那我兴趣就来了……” 说完,他突然想到什么,拍了拍手,道:“小李呢?给我来杯咖啡。” 不一会儿,前台小姐姐从外面急匆匆赶回来,额角头发有几分凌乱,显然是因为被老板当场逮到摸鱼,有些着慌。 她给古宣端上一杯加浓杏仁奶拿铁,服务过程中,视线往门外望了望,眼角暴露出对门外八卦的留恋。 古宣接着说道:“说罢,你是为了谁来的?” “王子虚。”陈青萝也不废话,直接亮明来意。 古宣思考了一会儿,道:“这个名字倒是颇为耳熟。是那个写《石中火》的王子虚吗?” “嗯,”陈青萝说,“他现在遇到点麻烦。” “可不止一点麻烦吧!”古宣抬高音量。 他说完,陈青萝半天不言语,低眉看茶杯里的毛尖浮起,很认真地在组织语言。 古宣放缓了一点语气,道:“石同河毕竟是老前辈,当面搞成那样,圈内人肯定有意见。” 陈青萝抬起头:“你是怎么认为的?” “嗯?” “你怎么看待这件事?” “我?我觉得这个人的行为有点冲动。”古宣喝了口咖啡,语气没有起伏。 陈青萝说:“如果我说,我可以为他担保,他所说的一定为真呢?” “就这么说吧,”古宣说,“就算石同河真去针对一个新人,也会有人愿意坐下来问问他老人家,是不是那新人品行不端。” “可是……” 古宣打断了陈青萝的话,笑了起来,道:“不过,我很好奇的是,你跟他是什么关系?他的事,居然能劳动你来帮他当说客。” 陈青萝说:“他是我同编辑社的编辑。” 古宣说:“光是同事,怕是不够吧?” “也是我高中同学。”陈青萝说。 古宣歪了歪头:“就这样?” 陈青萝点了点头。 古宣坐直身子:“我真挺好奇的,你这样清冷的性子,应该没人能打动你,你也不是那种会讲人情的人。所以我不相信他仅仅凭借着一层关系,就能让你来求我。” 陈青萝沉默。 古宣又说:“这样吧,虽然我本人对他不感冒,不过,他的书应该还是值得出版的。如果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帮他,我就用顶级规格出版他的书。” 陈青萝说:“他是我的初恋。” 房间里陷入了异样的沉默。 陈青萝又补充道:“只是有好感,没有确定关系,也没有说。而且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已经过去了。” “咳咳……嗯……”站在一旁的前台小姐姐,忽然清了清嗓子,出声了,“那个,我请问一下,您说的王子虚,就是那个最近在网上火了的王子虚吧?” 陈青萝看向她,点了点头。 “那个,你们不是一起来的吗?”小姐姐问道。 陈青萝皱起眉,有些茫然。 古宣反应过来:“他也来了?” “对啊,来了啊,”小姐姐指了指外面,“正在外面骂人呢。” …… 喷一个人是喷子,喷两个人是妄人,喷一群人是愤世嫉俗的疯子。 但如果喷了所有人,那就是不为世人所理解的孤高独行者。 王子虚还不止是泛泛地喷,他是挨个儿点草。 萧梦吟一开始,还不觉得有什么,直到王子虚按顺时针喷到第三个人,她才反应过来: 好家伙,他不会是把刚才所有人的发言都记住了吧? 王子虚喷到第5个人的时候,她不仅确认了刚才的想法,还发现一个新的问题: 他怎么什么都懂啊? 他不仅能准确地说出诺贝尔奖有16个法国作家13个美国作家10个德国作家8个瑞典作家,从莫里哀到雨果到普鲁斯特,他还全都读过。 他不是单纯地喷,他是引经据典、有理有据的喷,他说的每一个点,都能举出对应作品,甚至能从作品中摘出对应情节,甚至还能说出该情节在哪个章节,前后文如何。 这已经不只是独行者了,这种行为已经从单纯的喷人升华,从泼妇骂街,变成了艺术。 一开始众人还对王子虚说的不屑一顾,到后面,竟真忍不住开始思考,王子虚说其他人菜,是不是真的有其合理性。 陈青萝和古宣出门时,不仅看到了站在大厅中央喷人的王子虚,还看到了楼上银铃似的笑得花枝乱颤的安幼南。 第101章 如何假装读过一百本名著 陈青萝不太理解安幼南为什么能笑成这样:她小巧耳朵上的两枚耳环轻轻晃动,半屈着膝盖,轻薄的礼服在她的腰臀处勾勒出两条惊心动魄的曲线。 古宣走过去,装作若无其事地打了声招呼:“安小姐,什么事让您如此开心?” 安幼南用指尖擦去眼角那滴泪珠,慢慢直起身子:“咳,古先生来得正好,快来看看我这朋友是怎么舌战群儒的。” 古宣朝楼下看了一眼:“你的朋友,就是这位王子虚?” “对啊,”安幼南笑靥灿烂如花。 古宣回头看了陈青萝一眼,陈青萝欲言又止。 楼下主持人的声音响起: “王子虚老师!王子虚老师,麻烦请您稍微控制一下发言时长。后面还有其他老师要发言。” “让我说完这段。” “王老师,我们这场讨论的时长有限制的,”主持人陪着笑脸道,“我们让下一位老师发言好吗?您一个人已经说了30分钟了。” 萧梦吟在一旁举起双手:“他可以接着说,我没意见的。” 她巴不得王子虚一直说到讨论会结束,那样她就不用发言了。 按照王子虚来一个锤一个的标准,她突然对自己准备发言的内容十分没有自信,待会儿发言一准磕巴。 压力太大了。 主持人说:“抱歉,但是我们后面还有别的流程。” 王子虚想着全始终,要是在中途被打断了,半口气下不去,也太难受了,用几近哀求的口吻道: “接下来的发言不需要花多长时间了,真的。” 主持人沉默地摇了摇头。 二楼看台上,安幼南皱起眉,大声抱怨起来:“唉,没劲!” 古宣瞧了她一眼,拨通电话,道:“让王子虚继续发言。 “嗯,让他讲……他想讲多久,就让他讲多久。” 安幼南朝古宣投去感激的目光:“谢谢!” 古宣收了手机,轻轻一笑:“不谢。我也是想欣赏一下,你这位朋友是怎么舌战群儒的。” 顿了顿,他又说:“我还想看看,他是有什么魅力,居然能让您二位都来帮他。” 安幼南瞬间就捕捉到了这话里的信息量,颇感诧异地看了陈青萝一眼: “她也是为了王子虚过来求你的?” 古宣笑而不语。 陈青萝偏过头,不想说话。 没有回答就等于已经回答了。安幼南仰起头,露出促狭的神色。 此时的楼下,主持人按着耳麦,一个劲点头,神色尴尬,而后说: “王子虚老师,我们收到组委会意见,您可以接着发言……” 王子虚都打算坐下了,听了这话一愣,当即站起来,一点也不客气: “是吗?那我接着说。对了,你们有水吗?说得有点口渴了。” 主持人要不是摄像机对着,就要把白眼翻上天了——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你还知道你自己都说到口渴了啊? 但刚才接到主控调度指挥,有大人物发话,知道眼前这人可能背景非同小可,只能尽力绷住,对旁边的服务小姐说: “有没有水,麻烦给他来一杯。” 穿旗袍的小姐姐说:“没有水,只有饮料,可以吗?” 王子虚说:“来杯可乐吧。” “没有可乐。有drymartini。” 王子虚说:“那就来一杯drymartini。” 他喝到嘴里漱了一口,发现上当了,这是酒,酒不解渴。但事到如今也不好意思让别人再换一杯了,他只好接着发言。 二楼的安幼南看到他的土包子喝法,又笑得快要晕过去,趴在栏杆上直喘气,很没有淑女风度。 陈青萝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问道:“请问一下,有什么好笑的?” 安幼南直起身子:“我觉得好笑就好笑。” 陈青萝颇有几分不愉:“安小姐,我想,你是把他当成你的玩具了吧。” “我把他当玩具也好,当朋友也好,跟你有关系吗?” “有关系,作为他的故交,我不希望他被任何人当成玩具。” 两人针锋相对,古宣发现,这个话题的走向变得越来越尴尬。 他喝了一口咖啡,借口要去那边找熟人见面,趁机溜走了。 陈青萝和安幼南彼此直勾勾地盯着对方,同时又毫无惧意地迎着对方直勾勾的目光。 安幼南说:“你喜欢他,我管不着。但是打着朋友的旗号来管束我,挺令人不适的。” 陈青萝的呼吸骤然紊乱,道:“谁告诉你我喜欢他的?” “我自己看出来的呀,”安幼南说,“我以前有个朋友说,恋爱中的女人都会变成名侦探,我还很不屑,现在才发现,她说的是真的。 “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他在想什么,他想要什么,周围的人对他的态度……全都一目了然,甚至不需要思考。所以我看出来,你、喜、欢、他。” 陈青萝压抑住呼吸:“所以,你也喜欢他。” “对啊,这不是一目了然吗?我又没隐藏。” “那我得提醒你,他已经结婚了。” 安幼南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说:“我知道啊。怎么了?” 陈青萝蹙起眉:“他结婚了你还缠着他,是小三行为。” “那我就当小三呗。” 陈青萝微微睁大眼睛,安幼南将鬓角头发挽到耳后: “怎么了,你瞧不起小三?” “任何人都瞧不起小三。” “我还瞧不起你们咧,”安幼南说,“想要的不敢说,想做的又不敢做,用各种借口掩盖自己的软弱怯懦,连自己的欲望都无法满足,还配称作人吗?” 安幼南眼睛闪闪,语气坚定: “我从小就发誓,我想要的一定要得到。我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无论是谁,都没办法阻拦我!” …… 来古宣沙龙参加讨论会的这一年,庄蝶刚刚二十五岁。 人在二十五岁的时候,脑子灵活,新陈代谢快,吃什么都不胖,晚上不盖被子也不会着凉,正是一个人生命中最自信的年龄段。 但也有个坏处,就是没吃过什么苦头。没吃过苦头的人,你突然给他一个打击,就好比你告诉他你得癌症了,他第一反应肯定是不信的。 我怎么可能得癌症呢?我怎么可能吃苦头呢?我的身体健康长寿,我的人生一帆风顺——一般难免会有这样的思维惯性。王子虚二十五岁的时候也这样。 所以庄蝶听到王子虚的发言时,第一反应是:他怕不是疯了,居然敢跟大家对着来。 第二反应是,大家都点他了,他总不可能一个一个怼回去吧?……卧槽,他还真的一个接一个怼啊? 然后他转念又想,他说的那些书,他自己总不可能都看过吧? 王子虚怼人的那些话,若是只涉猎一两个方面,那有可能是真撞到他研究方向上去了。 可他面面俱到,每个人说的,他都能嘴两句。面面俱到的最大可能性,就是面面俱不到。 庄蝶合理怀疑,他有可能就是知道几个名字,用强势姿态攻击每一个人,把大家都给唬住了。其实他自己也不懂。 装工程师很难,但装文学家很简单。还专门有本书呢,《如何假装读过一百本名著》,卖得特别好,读者买回家才发现上当了。但至少说明普罗大众有这种需求。 越听到后面,他便越觉得,自己的怀疑颇有道理。 庄蝶正打算组织好语言,等王子虚发言完毕,就狠狠质询他,结果身旁的孟欣先出声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打断一下,”孟欣对王子虚那边说,“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王子虚正在侃侃而谈,思路正顺,突然被打断,偏头看过去,问道:“什么问题?” 孟欣声音清冷:“你刚才的批评,我接受,但你提到苏利·普吕多姆,这位可是首届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如果不是专业研究18世纪诗学的,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你说我读德太少,我想问,你自己读过他的诗没有?” 王子虚一愣,孟欣紧接着又说:“我觉得,如果你自己都没有读过,还来拿这些名字抨击我,我也不至于不舒服,就是觉得有点、有点……” 她斟酌了一会儿字句,随后找到一个合适但不够文雅的词:“有点装逼之嫌。” 现场一片哗然,窃窃私语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一方面是因为这位美女用了粗鄙之语,另一方面是回应她的质疑。 孟欣话音刚落,跟她隔了一个座位,刚才也被王子虚怼过的作家说道: “我同意孟欣的看法。我不是不同意质疑,但你不能背一串名字,就证明我是错的。你说我没读过,你自己读过吗?” “我读过,”王子虚说,“我读过的,朋友。” 庄蝶提高音量,也加入了战斗:“朋友,你读过几位作家?十位?二十位?这对于作家来说,算是正常的阅读量吧? “但是你刚才列举的,可不止这个数啊,你敢说你都读过吗?” 王子虚认真地说:“我都读过。” “不是我怀疑你,你是什么专业?据我所知,你是半路出家的,并不是科班生,你真的都读过吗?你用什么时间读的?” 庄蝶说没怀疑,实际上就是怀疑。他一说完,舞台上骚动起来,人们纷纷发出同样的质疑。 大家都是文人,这种表现平时是不会做的,不太体面。 但这次王子虚就差指着他们鼻子骂了,要不体面,也是他不体面在先。 大家都是有头有脸有粉丝的人物,现场不即时反击,吃了闷亏,事后必被跳脸,影响身价啊。 若是被人说什么“人家王子虚质疑你们家阅读量,你们主子怎么一声不吭?肯定是心虚呗!”那就太恶心了。 王子虚说:“但是我确实就是都读过。为什么我非科班出身,就不能读过这些书呢?你不也自称阅读量50亿吗?” 孟欣开口道:“庄蝶上过《最强大脑》,他的阅读量,是有节目组帮忙证明的,网上还有原版视频,可一查看。你的阅读量,才是‘自称’。” 现场又是一片嘈杂,主持人见状,不得不插进来,举手说道: “诸位,诸位,不好意思,我打断一下,我们这次的讨论会,没有设置质询环节。” 庄蝶一摊手,说:“所以,许他冲我们先发言的开炮,不许我们当场反驳回去?” 王子虚反问:“难道不是你们先冲我开炮的?” 庄蝶目光灼灼:“我可没有指名道姓。” 王子虚道:“这就叫做虚伪。” 现场顿时爆炸,几个人又七嘴八舌说开来,声音搅在声音里,谁也听不清谁说了什么。 围观群众彻底都被吸引过来了,作家们当众撕逼可不常见。摄像机的快门声“咔咔”作响。场面一片混乱。萧梦吟躲在一旁瑟瑟发抖。 摄像机都对着王子虚,她坐在王子虚旁边,所以也有一半的机位都对着她。今天这场面,肯定又要火上网。她不想要这流量都不行了。 “冷静,冷静点,各位,”主持人说,“我们至少让王子虚先发言结束再质询,好吗?……” 他话说到一半,耳麦里又传来主控台的声音:“让他们吵。” “什么?”主持人小声问道。 “现场多加一个质询环节,让他们吵,”主控说,“按次序来,一个个质疑。” 主持人当即大惑不解:刚才主控还是明显偏向王子虚的,现在又明摆着不让他好过,却是为何? 他职业素养很高,没有把疑惑带到面上,对着话筒说: “呃,刚刚收到组委消息,既然各位老师有意见,那么我们临时新增一个质询环节,请各位老师依次发言。” 说完,顿了顿,听主控安排后,主持人补充道:“请庄蝶老师先发言。” 庄蝶当即精神抖擞,站起来道: “王子虚老师,你质疑各位老师读书少,按照你的逻辑,没读过就得闭嘴。 “那我们可不可以质疑你有没有读过你说的那些书?这都是相互的,对吧?算是相互质疑,你同不同意?” 王子虚点头,庄蝶道:“好,你同意。那我问问你,我23岁的时候,在京大文学系就读研究生,参加最强大脑,你23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王子虚说:“刚参加工作,在西河一个小单位做事业编。” 庄蝶笑了起来:“你在西河单位做事业编,你做的不是文学方面的工作,你也不是文学专业,你哪来的时间和动机去读你说的那些书? “另外,若你真读过那么多书,也不至于是一天读成的,你一定早就有了些才名,何至于到了30岁,才靠炒作在网上火一把,至今一本书都没出版呢?” 这算是诛心之论,连旁人都觉得,他这问的,有点毒了,十足扎心。 再看向王子虚,他却无动于衷。 王子虚的表情有点怪。 他的表情,三分好气,六分好笑,还有一分哭笑不得。 “大概一年前,我领导也问过我这个问题,”王子虚说,“他觉得,我这个小角色,读书做什么,净装逼。” 王子虚想起苟局长,想起林峰,想起郭冉冉,一股携着癫狂的笑意从腹部上涌。 不是愉快的笑,而是悲凉、无奈、感到荒诞的笑。 “现在,你又来问我这个问题,好像一个快要步入中年的男人,就必须老老实实赚钱。 “其实我就是喜欢,我喜欢读书,所以读了,这个答案很难以接受吗?” 他想了想,又说:“我领导也是不信的,所以我说,你们可以考我。你们读过多少书,我就读过多少。 “现在我也依然可以说,你们读过的,我读过,你们没读过的,我还读过,你们尽管来考我。” 第102章 局外人(9000字) 庄蝶抿了抿嘴,大声道:“王子虚,你不要给我扣帽子。我没有说你是个事业编就不该看书。回头你又要炒作我瞧不起县城公务员,我担不起那么大的罪名。我是对你阅读量进行合理质疑,这一点要说清楚。” 孟欣紧紧抱住自己的胳膊,努力让语气显得平静: “而且对文学的理解力和感受力也不是仅靠阅读量来决定的,你提出用这种综艺表演一般的方式来比试,只能证明你的记忆力好,并不能证明你对文学的释读就是正确的。” “合理质疑,综艺表演。”王子虚重复了一遍他们的话,“刚才你们说我炒作、追逐流量、没有真才实学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 古宣和马永荣是熟识,熟到会在同一张酒桌上吹牛打屁聊天互损。 如果让王子虚知道这件事,会惊讶地问:原来这么有钱的人也会吹牛打屁聊天互损? 安幼南就会冲他翻一个白眼,说,任何人都会吹牛打屁聊天互损,连美国总统都会。 这就说明,吹牛打屁聊天互损,乃是人类的刚需。古宣见着安幼南和陈青萝吵架,就心痒难耐,很想下次酒桌上时讲给马永荣听,看看他是什么反应。 但他不能讲。不仅不能讲,还在最精彩的时候跑掉了,主动放弃了围观这场好戏的机会。 一来马永荣很宝贝安幼南这个女儿,损他别的他可能笑笑就过去了,但问题一旦涉及他女儿,他就丧失了所有幽默感,瞬间垮下脸来,露出十分难看的表情; 二来,安幼南的性格,古宣领教过。心眼小,报复心极强。你最好不要在她遇到糗事时站在她身旁,哪怕你什么都没做,她也会将你给记恨上。 不过,古宣说他看到一位想见的人也不完全是假话。 “雁老师,真是好久不见了。” 雁子山缓缓地转过头来,用灰色透明的眼睛看向古宣。 “古先生,别来无恙?” 雁子山穿着灰色的行政夹克,打扮朴素得像个来视察工作的文化局干部,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他到哪里都是这副打扮。上次茅盾文学奖的颁奖典礼,他穿的也是这身。古宣甚至怀疑,他拍婚纱照的时候,新娘穿婚纱,他还穿的是行政夹克。 但是他是雁子山。正因为他是雁子山,所以他可以穿得随便。他的地位赋予了他这样的权力。没有人敢拿异样的眼光看他。 “无恙无恙。”古宣笑着回礼,语气甚是恭谦,“去年您没有露面,我还以为今年你也不会来了。” “去年此时,我正在写《丝路探边》,那是个非遗题材的,政治任务。交稿日期定得很死,所以没能过来。不好意思。” 古宣摆了摆手:“不用不好意思,你能来,我荣幸,你不来,我欣慰,那说明又有大作要问世了。” 说完,古宣压低声音又问道:“雁老师,石同河老师近来怎么样?” 雁子山说:“我提出过想去探望他,被拒绝了。” 古宣皱起眉:“那事很影响他的状态吗?” 雁子山摇了摇头,表示并不清楚。 古宣说的“那事”,指的自然是王子虚揭露石同河私底下做交易的事。 雁子山是石同河的同乡。因为同乡的情谊,石同河对他多有照顾。在文坛中,雁子山是妥妥的“石派中人”。 古宣看了看台下,又看了看雁子山,微微一笑:“你也对他感兴趣?” “对。” 雁子山这么坦白,倒让古宣有些意外。 “今天你不是第一个跟我说,对王子虚感兴趣的人。”古宣说,“你对他的看法,是正面的那种,还是负面的那种呢?” 雁子山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在沉默良久后,反问他道: “他揭露的事情,你相信吗?” 古宣微微一愣。 “你说的是什么事?他说石老阻拦他给他的《石中火》使绊子的事吗?”古宣问道。 雁子山点了点头。 古宣表情微变:“……你信吗?” 古宣本来是不信的。 吹牛打屁聊天互损乃是人类的刚需。那天研讨会出事之后,他第一时间,就打了许多电话,多方打探这事。 他听到的每一个说法都不一样。所以他不会轻易采信任何观点。包括王子虚在研讨会上甩出的所谓证据。 综合他的理性分析来看,他并不相信石老会给一个新人使绊子。他完全想不出石同河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他虽然没有直说自己信不信,但语气已经出卖了他。 雁子山回过头看他:“你有没有读过《石中火》?” 古宣摇头:“没有。你居然会读一个新人作品?” 雁子山趴到栏杆上,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你觉得,评价一部作品好坏的根本标准是什么?” 古宣笑笑,道:“我对文学是门外汉,喜欢什么就看什么,分不出好坏。所以才喜欢开沙龙,接受一些文艺熏陶,努力提高文化素养。” 雁子山问:“如果你非常喜欢一部作品,名家却否定这部作品,你要怎么证明它是一部好作品?” 古宣沉吟片刻,问道:“您是在为王子虚打抱不平吗?” 雁子山说:“王子虚的笔力,是我见过的所有作者当中最强的。”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已经无限接近于我。” 说完,两人之间良久的沉默。 雁子山这人骄傲到令人难以接受,但他的成就又高到让人难以反对。他给出的这个评价,让古宣感到难以置信。 在他的评价体系标准里,什么“优秀作家”“值得瞩目”,都是面上的客套话,只有“接近于我”,才是最高评价。 在私底下,古宣还从来没听过他这么夸人。 古宣口吻带着几分试探:“他真有这么厉害?” 雁子山说:“我没有必要为他搞什么商业吹捧。” 古宣点头,心中的震撼久未褪去。 “《石中火》是本好书,但现在,所有人都咬定了,作者没水平。”雁子山说,“如果你是他,你该怎么自证?” 古宣没有说话。他无法将自己代入到王子虚身上,对于这个问题,并不能感同身受。 正在此时,楼下又响起王子虚的慷慨发言。 王子虚用灼灼目光,慢慢扫视在场众人一圈,说: “各位,我还在西河那个小地方时,一直以为,文坛是最注重才华和学识的地方。 “从来没人告诉我,这里更看重的是名气、身家、资历、背景。 “我不是科班出身,没名气,没身家,没资历,没背景,活该被你们围攻。 “你们可以说,我一个小县城事业编不应该看这么多书。你们也可以说,我大龄出道,用尽全力炒作,想火想疯了。 “你们有名气、有身家、有资历、有背景,你们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就像石同河请人批评我的书,我也只能认,我不认,便是跟整个文坛作对,连文协也让我闭嘴。 “但你们不应该说,我没有真才实学。 “恕我直言,在诺贝尔文学奖作品这块,我就是王者。 “在座的各位,没有能在这一领域比我强的。 “多有才华,才能得到你们一句‘有才华’? “我只能用这种剖肝沥胆、满地打滚的方式,让你们也下台来跟我比比。 “看看到底是谁,才是真的没有真才实学。” 王子虚说这番话时,脸上带着笑。 很多人将这个笑解读为倨傲、高慢或者狂态。其实不然。 其实他笑得惨兮兮的。 凄惨与幽默只有一线之隔,有时候很难分清。 一年前,在西河那个小事业单位的后厨食堂小饭桌上,他当着林峰的面,说出几乎相同的话。 苟应彪说他没有学养不够谦虚;郭冉冉说他故意说些冷门作品卖弄学识;胡大姐说他是个小文青。 他说这话,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并非卖弄学识。学识在肚子里,没人看得到,甚至没人在乎。只有他在乎。 他只是想证明,掉到泥泞中的他没有变成螃蟹,他不是为了找存在才把那些书挂在嘴边的。 他只是想证明,他不跟看扁他的那些人一样狭隘,他只是为了捍卫自己的尊严,在泥泞里打滚一般进行自卫反击。丑陋,但是奏效。 苟应彪和郭冉冉,是这个世界上距离文学最远的两个人。他们不理解他。他不怪他们。 但是在这里,在这个“阅读沙龙”上,在这个国家距离文学最近的圣坛,他却还要为了相同的理由,说出相同的话,依然难看到如同满地打滚。 浸透其中的荒诞令人不得不笑。笑得凄惨。旁观者却只道他这笑,是嫉妒与愤恨造成的癫狂。 王子虚说:“各位,高居文坛之上的各位。 “此时,我在你们眼中看到的,是状似看野狗的眼神。 “但是和你们不一样,我没有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的身份背景。这是我唯一自证清白的方式。 “文坛是你们的,也是我的,但终究是你们的。但我不能不要自己的清白,你们不能骂完回头就堵我的嘴。 “请你们不要凭借着自己的身份、名声、背景、人脉、机缘,高高地背着手站在干岸上,轻飘飘地就按住我的头,给我下个不经思考的判词。 “算我恳请你们,请下台。 “请你们下台来,跟我这个野狗分个高下。 “我请你们用你们的真才实学,来跟我厮杀,刺刀见红。” 全场寂静。 “他疯了。”二楼的古宣说,“他是真不打算在文坛混了吗?说出这种公然敌对文协的话。” 雁子山抽了口烟,一言不发。 古宣等了许久,没有见到有人站起来接招,又问道: “这么说,你的确认为,石老是为了那个翡仕文学奖,去给一个新人使绊子?” 雁子山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 “《石中火》这部作品,应该直接去参加矛盾文学奖的。可惜的是,按照我们现在的文学体制,他不拿翡仕文学奖,很难拿到好的出版合同。” 古宣深吸一口气,道:“您这么说,那我必须得去看看《石中火》了。” 雁子山点点头,不再说话。 他心里想的是,现在才去看,又有什么用呢? 他刚才问的问题,古宣一个都回答不了。 他想要指向的并不仅仅是王子虚的个人命运。他想展示的是更深层次的崩溃。 离两人不远处,安幼南和陈青萝也是一言不发,听完了王子虚的发言。 安幼南很认真很认真地盯着陈青萝,好半天,她才开口说:“原来你居然是个这么感性的人吗?” 陈青萝冷冷道:“你在说什么?” “王子虚说的这么好哭吗?你都哭了诶……” “你那只眼睛看到我哭了?” “你就是哭了,你泪花都在眼眶里面打滚了。” 陈青萝呼吸突然急促:“没有的事。” 她闭上眼,用力平复着心情,似乎想让眼睑将泪花吸收进去,但她失败了。 安幼南咬着嘴唇,靠在栏杆上道: “我是不懂啦,为这个有必要这么大委屈吗?而且他想要流量还不简单?在这里搞真心发言,完全是脱裤子放屁。” 陈青萝横了她一眼:“你懂什么。” 安幼南直起身子。她自己可以说自己不懂,但别人说她不懂,她就不高兴了。她挑衅似地说:“你很懂吗?” 陈青萝问:“你知道他是为什么要读这么多书吗?” 安幼南说:“为了写。” “不是这样的,”陈青萝说,“他是为了我才读这么多书的。” 安幼南身体一滞。 接着,她大感光火:这女人怎么回事?脸上露出的那种“我赢了”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又摆出一副“你永远不懂”的表情是什么情况? 感觉好火大! 都三十岁一女的,怎么还这么幼稚? 嗨呀,好气啊! 我还说我跟他都接吻了呢,你懂吗? 生了好一会儿闷气,安幼南逐渐冷静下来,决定还是不要把接吻那事说出来。 万一陈青萝说“我也跟他接过”,那不是自取其辱吗? 他们两个是高中同学,谁知道有多少旧情,以这俩人的性格,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搞不好什么都做过了。 安幼南瞪了陈青萝一眼,随后转身就走。 “你去哪?”陈青萝问。 “我才没时间跟你在这伤春悲秋。”安幼南说,“我要去救场。” …… 王子虚慷慨激昂地陈词过后,在原地杵了大概有5分钟。 一个起来说话的都没有。 他本来指望可以堂堂正正地踏踏开,结果场子冷掉了。本来挺热血沸腾的气氛,大招波了个空气,让人有点尴尬。 刚才气氛烘到那个程度,记者们都疯狂了,快门声响个不停,一些高手拍了王子虚背影的底图,构图是他一个人面朝前面所有人,连标题都起好了,“孤勇者”。 愣是没人接招。 现场的众人和他的心情显然也是一样的。不管是支持王子虚的也好,不支持王子虚的也罢,大家期待的也是战个痛,而不是这些名家因为爱惜羽毛,连一个接受挑战的都没有。 主持人一直在掐表,再次收到调度的指令后,他终于说话了: “呃,时间差不多了,如果还没有老师愿意起来质询,那这个环节就过去了。” 场下,顿时传来一阵失望声。 主持人尽力绷住。他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对着话筒,用拍卖会举锤的语气说道: “各位老师可能没有准备好,我们再等一分钟,对,一分钟,看看有没有老师愿意出来质询……好,现在还剩半分钟,没有人吗?” 主持人左顾右盼,被盯到的人都挪开视线。 摄像机非常懂地将镜头移过去,对着庄蝶,大屏幕上,顿时出现他红温的脸颊。 他假装不知,低头,玩手机,对主持人的话,以及台下观众的窃窃私语充耳不闻。 他是傲,但他不傻啊。他是来给人设镀金的,不是来跟人互爆的! 眼下装怂固然丢脸,但不过被人笑话一段时间,热度过去,也就过去了。 但要是真站起来跟王子虚battle,还输掉了,那热度岂不是爆炸了? 被人笑话一时好,还是被人笑话一辈子好,他还是分得清楚的。 至于场下的议论……再丢脸,也要挺住。哪有什么胜利可言?挺住就是一切。 至于下场跟王子虚对垒会不会赢……他没考虑过会赢。 开玩笑,刚才在辩论时,王子虚说的几本书他都没读过,怎么会赢? 他自我认知很清醒。 他旁边的孟欣,数次将美眸瞥向他,双手搁在腿上攥紧。 孟欣人设是冷脸美人,不代表她没脾气。都快被人指着鼻子骂了,谁能没情绪?她很想站起来接招。 她认为,王子虚再自吹自擂是什么诺奖作品领域的王者,阅读量肯定也不可能比在场所有人加起来都大,总有他没看过的。 我们一拥而上,未见得他能将我们所有人都赢了。 所以,只需要多来几个人,跟他轮流比,最后肯定能让他露怯。事后了不起算是“平局”。 但是问题是,要车轮战,也得有个人起头。而起头的那个人,肯定是压力最大的。 王子虚的挑战,首当其冲是庄蝶。是庄蝶先冲王子虚开火的,王子虚说的几顶帽子,也都是庄蝶扣的。 她在诺奖作品这块的阅读量也不多,她没把握赢过王子虚。现场的众人中,只有庄蝶以阅读量著称。孟欣怀疑,他未必就赢不了王子虚。 所以,要迎战的话,理应庄蝶打头阵。 庄蝶不动,她就很尴尬——她要是先接招了,然后输了,接着没人上,那岂不是只有她成了纯输家? 在座的几位作家,想法五花八门,孟欣考虑到的事,很多人也想到了。 就在所有人的犹豫当中,主持人最后的时间也被耗尽了。 “好的,那么,质询环节就到此为止吧,我们接下来由最后一位老师来发言。萧梦吟老师,请您分享您的读书心得。” 萧梦吟如梦初醒。 什么?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什么? 我还是要发言吗? 她站起来,声音虚浮地说:“我、我想分享的,是我的偶、偶像作家,也是一位女性作家,爱丽丝·门罗……” …… 讨论会结束了。 王子虚离开座位后,还感觉不太真实,感觉脚踩在地面上软绵绵的。 他刚才是准备跌得粉碎的,却没想到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就这么波澜不惊的结束了。简直就像是《罪恶王冠》,开头那么惊艳,结尾却如此平庸。 王子虚还没从刚才的经历中回过味。萧梦吟正打算上前找他搭话,手刚伸出去一半,忽然被一个男人用力肘到一边。 “王子虚老师,我是东海市电视台的,能采访您几个问题吗?” “我是文化星空频道的记者,您能接受我们的采访吗老师?” “老师我是自媒体经典阅读的……” “我是构阳出版社的……” 一时间人声鼎沸,好似全场所有人都挤到王子虚身边来了。王子虚人又晕了。 他模模糊糊意识到:立人设的作战好像彻底成功了。 就是有点太成功了点。 一眼望去,进大厅就盯上的那几个出版行业大佬都目光灼灼地盯过来,本地电视台的话筒都快喂到嘴里了。 哪个都好像很重要,哪个都得罪不起。 “各位,各位,请让一让,让一让……” 人群裂开一条缝,安幼南拍着手走进来,身材窈窕,美目流波。 “我是安幼南,抱歉各位媒体的朋友,王子虚老师目前不接受采访,如果有采访意愿,请联系段小桑,预约专访。出版界的朋友如果有合作意愿,也请联系段小桑。” 人群中不知有谁问:“段小桑和他是什么关系?” 安幼南马上答道:“段小桑是王子虚老师的经纪人。” 场间一时又七嘴八舌地吵起来,段小桑擦着汗挤进来,手里名片发个不停:“各位老师,实在抱歉,请联系我,谢谢,请联系我……” 安幼南拽住王子虚的衣角,低声对着他的耳朵说了句:“走。”便大踏步往外。 王子虚连忙跟上。 出了门,两人一路落荒而逃似的奔向停车场。王子虚不明白以她高跟鞋的高度,是怎么做到跑这么快的。 他一屁股坐进安幼南车的副驾驶,安幼南也坐在了他身旁,两人胸膛起伏,大口呼吸。 几秒后,安幼南脱下高跟鞋,用手指勾着鞋带扔到王子虚怀里,随后按下点火按钮,发动车子。 王子虚把她的鞋子抱了会儿,接着反应过来,反手扔到了后座,问道:“我们干嘛要逃啊?” “战略目标已经达成,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安幼南说完,用手摸了摸他的头,“你今天表现不错,嗯嗯,超常发挥,我很喜欢。” 王子虚远离她几分,躲着她的手,问:“现在直接走吗?我车还在那边。” 安幼南说:“回头让代驾开过来。” 王子虚说:“但是这样走不好吧?给人一种虽胜犹败的感觉。” 安幼南说:“怎么会呢?你刚才都没看到,那些人围到你身旁时,其他作家的视线是有多嫉妒,恨不得把你给活吃了。太招眼了不好,这叫急流勇退。” 王子虚说:“哦。想不到你还有这种智慧。” 安幼南又说:“反正你今天已经把人设铺垫到高潮部分了,接下来你在那儿呆久了,反而还容易露怯。你就直接走,不显山不露水,事成拂袖去,深藏功与名。”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王子虚纠正道。 安幼南又说:“至于出版方面,现在是卖方市场,你要矜持一点,高冷一点,让他们去博弈,你只用坐收渔翁之利就行,相信段小桑的专业水平。” 王子虚说,我寻思还打几个招呼呢,话说这次来,连古宣的面都没见到,直接就走,感觉有点不礼貌。打个招呼,应该跟高冷不犯冲吧?高冷又不是不礼貌。 安幼南摇头:“不行,有一个关键性的理由,决定了你不能留在那里太久。” 王子虚问:“什么理由?” 安幼南说:“你先别说话,到我家前面再告诉你。” 安幼南驱车开上了滨江大道,走了七八公里,越走越偏,路上车不多,开起来很舒服,最后来到东海知名的一个别墅区。 唯一的问题就是,这里跟王子虚记忆中安幼南的家的位置相去甚远。 “行了,到这里就差不多了,”安幼南说,“可以告诉你为什么了。” 王子虚转头等待他的答案。 安幼南转头看他,嘴角挂着一抹窃笑:“如果你再在那儿多留一会儿,就会跟陈青萝碰面了。” 王子虚双目睁圆,大脑宕机。 安幼南解释:“陈青萝也来了,就在二楼,我跟她一起围观了你的表演。” “啊?????” 王子虚终于发出崩溃的声音。 安幼南玩味地笑:“你想见她?见她干嘛?” 王子虚一时语滞:“就是,就是见个面啊,毕竟这么熟。” “哦,”安幼南挪开视线,看前方,“晚啦!你现在就算回去,估计也来不及了,陈青萝早回去了。” 王子虚甚是懊恼:“你怎么不跟我说声呢?干嘛不让我跟她见面?为什么啊?” 安幼南说:“没有为什么,我不高兴,就这样。” “为什么不高兴?” “不高兴就是不高兴,我就这性格,怎么了?你有意见?” 王子虚并不知道安幼南跟陈青萝剑拔弩张的那段对话,也不知道她的心思。站在他的视角,只觉得女人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动物,跟克苏鲁一样无法理解。 安幼南将车开进一方小院子,停车后,跟他说:“把我高跟鞋还我。” 王子虚往后指了指:“在后座。” 安幼南白了他一眼:“我让你帮我拿着,你不能跟我捡回来啊?” “我可没答应帮你抱着你的鞋子。” “我都帮你这么大忙了,我的脚你都捏了,还要在这里跟我矫情?” 王子虚爬到后座,捡回她的鞋子,希望能让她闭嘴。 安幼南得胜似的冲他挑眉。 两人下车。 王子虚抬头望着眼前别墅,问道:“你不是说去你家吗?” “我又没说过我只一个家,而且,别傻了,你去的那地方是办公用的,谁会把男人带自己住的地方去啊?”安幼南咯咯一笑,回头对他道,“进来。” 一边她说不会把男人带自己住的地方,一边又叫王子虚进来,这就彻底把他搞昏头了。他更加坚定地认为,女人是属克苏鲁的。 进了别墅,王子虚有点理解为什么安幼南说,“浮星尚品”那个高档公寓是办公的地方了。 那地方对于王子虚来说也装修得足够富丽堂皇了,但比起这个别墅来说,算是小巫见大巫。 这里的家具和陈设,可以说极尽奢华,各种令王子虚难以想象能装到家里的东西,比如电影院、ktv,都被集成到了这屋子里。比起住的地方,这里更像是个娱乐会所。 相比起来,屋外的露天恒温泳池,也就显得不算有多稀奇了。 安幼南从房间出来时,已经把衣服全脱了,换上了泳装,手里端着一杯黄色饮料,杯子上还别着片柠檬。 “我跟段小桑说了,联系她的出版机构和编辑方面的人脉,都传到我这边来,我要做背调,方便事后运作。” 王子虚说:“那你这不还是在办公吗?” 安幼南说:“但是和你在一起啊。” 王子虚摊手,他不懂这两句话之间有什么逻辑联系。 安幼南也不解释,一边指挥佣人把她的电脑准备好,一边邀请王子虚去游泳。 王子虚自然不会去游,他连泳裤都没带。 安幼南也没强求。王子虚蹲在泳池边,看她用一个漂亮的姿势入水,潜水两米后,从水底钻出来,扬起头。 还没过多久,佣人捧着手机过来了,安幼南刚接电话,脸色瞬间变了。 “哗!” 她从水里爬起来,神色匆匆地过来,湿漉漉的手抓住王子虚的衣领。 “快、快走,我妈回来了。” “啊?” “快走快走!” 安幼南推着王子虚到门口,又改变了主意,把他用力拽回来: “不行不行,已经来不及了,她还是会知道的,你快去客厅等着。” 王子虚说:“啊?” 安幼南不由分说地把他拽回客厅,狠狠把他按在沙发上,接着三步并两步,上二楼换衣服去了。 王子虚还从来没见过她这么慌张的样子。 安幼南穿衣服的速度非常快,很快就下楼了,身上打扮甚是庄重。她一屁股坐在王子虚身旁,手里往脸上补妆。 “待会儿我妈来了,你就说你是我朋友,过来玩的,多余的话不要说,听到没?” 王子虚略感好奇:“看来伯母对你的管教甚严。” 安幼南嫌他多嘴,白了他一眼:“我妈肯定拉着你问这问那,你千万别说你是写的,你就说你是做出版的,明白吗?” “为什么不能说是写的,伯母对作者有什么偏见吗?” “啧!不要问,记住就好!……哎呀,来不及了!你干脆什么都别说,装傻子好了!” 她气呼呼地把化妆盒扔进茶几抽屉里,接着拉王子虚起来,到门厅迎接。 王子虚十分诧异。在他的印象中,安幼南一向是个无法无天的主,他一直觉得安幼南的家教十分松弛,万万没想到,她在家中居然如此乖巧,甚至礼数大到这种地步。 安幼南看了眼手表,说:“我妈还有一分钟到门口,你见了面,直接就说‘伯母好’,其他的话我来说,你一句都别说,明白吗?” “明白明白。” 王子虚也顺其自然了。 果然如安幼南所说,一分钟,分秒不差,大门准时被打开了。 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出现在门口。 女人的脸能看出年龄不小了,但保养得十分到位,甚至能够看出庞大金钱的力量,让这张脸保持了一定程度的青春。 她身上的衣服看不出具体价格,却能让人一眼可知其昂贵。 正因为这张脸一定程度上保持了青春,才让王子虚一瞬间就唤醒了记忆,接着心脏狂跳不止,心率从60一瞬间飙升到120。 女人看到他,也愣住了。 安幼南转头朝他使眼色,暗示他快点打招呼。但王子虚就像石化了一般,凝固在了原地。 良久后,他僵硬的身形才融化掉,却也连同力量一并失去了。 他低下头,打招呼道:“妈妈。” “好久不见。” 第103章 从前慢 王子虚第一次见安幼南时,她就握住他的双手摇来摇去,尽管她身上带有欧珑柑橘古龙水的清新尾调,但过近的社交距离,还是让他这个i人感到十分难受。 当晚他躺在床上反刍,觉得这位“才媛”除了长袖善舞、古怪刁钻外,还给他一种莫名的的亲切感。这一度让他怀疑自己是个色胚,被姑娘家摸了手便开始不知所谓起来。 自此,任天龙在这座地狱深渊中,便多了另一个令人翘首的称谓——鬼骨,人称鬼骨先生。 人类模样的黑龙悬浮于半空中,在其肩胛骨的位置,猛得展出两道宽大的龙翼,与此同时,其身躯迅速被一层细密的龙鳞覆盖。 因为是把心脏已经停了的人救回来,罗大夫也不知道收多少银子好。 他只对她道希望她能够好好的认真的思考一下,入了武宗绝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他们的手刚碰到彭星雨,突然一股巨力从彭星雨身上爆发,两名唐家护卫瞬间倒飞在地,口吐鲜血。 荒野之中,颓败之景甚浓。这血貂是何等的凶悍难缠,而一个瘦弱老汉,竟能安然在此生存,不得不让人起疑。 苏凡死了?他真的死了?他救了自己,却被自己打击,抛弃。自己还没来得及向他道歉,他怎么能就这么孤苦绝望的离开这个世界? 没过走廊尽头,任天龙抬步行入庭院,在一处梯台石柱转角的地方,他顿了顿身子,同时嘴角显出一丝弧度,之后平淡无奇的朝庭院迈了过去。 韩一鸣一听族长这话便知道这老头子下了死心,必定要了韩花子的命。 当然这战术里面还有非常重要的关键一点,乃是以弱胜强的最重要一点也是基础。 商玦进府倒也算正常,虽然这时候已经很晚了,可如果朝夕和商玦有事要商量呢? 从两人的表情中,慕贞就能猜到,他们肯定是答应了要分家,只是不晓得具体是怎么个分发。 虽说神医谷的人出谷时,都是在王大夫家落的脚,但是慕贞并没有把神医谷还有谈然的现况分析给他听。 我倒要看看,你们这帮信口雌黄的家伙,究竟能给我扣上多少子虚乌有的骂名。 现在的她仿佛已经平复了内心的‘激’动,但脸上却多了几分坚毅。 定位仪输入的坐标信息和雅典娜的怒火打击位置的中心误差不会超过一米。而卫星降下的能量柱,可以通过调整,覆盖范围从五十平方米到五百平方米不等。 虽然萧晨很想回房间去运动,但听叶紫衣这么说了,他还是答应了。 慕桀骜好奇的走了过去,当看见上面那个闪烁的名字时,慕桀骜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突然想到昨天晚上洛祁天临走之前对皇甫贝儿说的话,他说他今天要去皇甫贝儿家教她做菜。 只因为她穿着湿润的衣服时间太长,加上她后面因为要给宋琼做人工呼吸,还要帮做心肺呼吸,大约穿了整整一个多时辰的湿衣服。 苏音音把东西整理好,然后去了茶水间。顶楼的茶水间,和楼下的茶水间完全不一样。里面的东西可不是下面的那些便宜货。 齐星雨自己长年在外,听到的闲话不多,齐爸爸齐妈妈跟亲戚联系不少,每一年都要听到一堆的闲话。 缓缓走进巷子,黑暗已经无法阻挡他的视线,比尔变得可以在没有丝毫光亮的世界视物。 第104章 坏女孩的恶作剧 “我喜欢你呀!这都看不出来吗?我明明已经表现得这么明显了,我喜欢你!” 王子虚满脸木然,看上去好像完全没有理解她在说什么,于是安幼南更加气不打一处来。 “你听到没有?我都这么说了,你是不是该有点反应?还是说你心肠硬到打算继续装不知道?” 王子虚良久才抽上来一口气:“不,我只是单纯没 星期一的晚上,田川照常上网,刚打开qq,章楚涵就和他说话了。 楚原点了点头,他刚一上船就看出来了,王海体内有股水战力波动,但这股水战力却驳杂不纯,最多只有二阶而已。 他现在只有等。要么等到汉军的屠杀结束,他的两万人全军覆没,要么,等到大贤王的救援。 “我要杀了你!”冰蓝吐出几个字,一柄锋利的匕首便出现在手上。匕首带着寒光,直直的刺向苏晨洋的胸口。 “额,老先生,谢谢了。呵呵”苏晨洋摸着自己的脑袋,不好意思的笑着。 好在军中绳索不缺,抛了两次,那士兵抓住绳索,就在淤泥淹至胸口时被拉了出来,那士兵死里逃生,惊的脸都白了,坐在那里直喘气。 换而言之,他若杀了蓝枫,便必将遭到杨家的疯狂报复,而无法得到家族的庇护。 这句话唤醒了呆滞的秋叶,一看到楚天夜下来就双眼放光的奔了过去,丝毫没有腿软的架势。 王全见楚原没有自顾走开,暗自松了口气。通战殿弟子每一个脾气都又臭又硬,他唯恐楚原也是这种人,那样自己可以一点巴结的机会也没有了。 “嘭、嘭、嘭!”郭坏朝着安德烈希猛攻三拳,第三拳打完,郭坏身影一闪,再次回到刚才的地方,硬,刚才郭坏已经用了五分的拳劲,不过打在安德烈希身上给他一个感觉,这个家伙实在太硬了。 “本师姐说话何时有假?不过这炼丹一道,看似简单实则高深,你不修辅助四绝,打不好根基,又怎能炼丹呢?”谢云婷眉头略皱,有些不满地说道。 胖子同样强行的提升到了圣人的境界,体内的先天五行剑元力融合的五把本命剑器,更是在内外五行交织顺逆运行的压迫下,五把剑合而为一,成为了五行合一的混沌剑元力,那把剑也提升到了混沌至宝的等级。 韩风想到此处,一提灵力,双脚急踏,水花激荡,身子如箭一般向上冲去。 虎豹骑将士皆一身黑甲,而西凉铁骑却是铜甲,两军毫无花巧的撞在一处,一黑以黄瞬间彼此穿插,欲将对方阵型凿穿。 柳岩拨的正是市刑警大队大队长郭天的电话,这货正憋屈着呢,见到有人欺负自己兄弟,二话不说,叫上三四名警察就冲了进来。 秦皇右手竖指成剑,直直的插进了自已的心脏处,一股心头精血喷了出来,越过虚空,全部落在了那方传国玉玺之上。 周瑜闻言,不禁语塞,对面一众曹军将士,闻郭嘉之言,却纷纷哄笑,投降荆襄虽说周瑜情非得已,却也是他一生之“污点”所在,郭嘉此时避重就轻,自然是yu引周瑜怒火勃发。 水滴声在寂静的城堡里回荡,那是一种令人惧怕的空灵。微弱的火光在房间内微微跳动,仿佛被风一吹就会熄灭一般。 “这是怎么回事?”卡卡西看了眼犬冢牙消失的地方,又回头看了眼他重新出现的地方,陷入沉思。 第105章 破冰行动 王子虚在山道的尽头看到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 明黄色的骚气小西装,搭配上一条蓝色泡沫领带,下身是高腰好莱坞裤,姿势站得挺拔无比。 如果不是他同时还长着一颗红色的圆柱形脑袋,他,简直像一位在哈佛上学的英国绅士。 并不是指他的头发是红色的,他没有头发,而是他整颗头颅都是红色的—— “谁在那里?”纯粹的黑,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有窗户透进来的一点光。 广场舞里唯一的老大爷正喝着保温杯里泡的枸杞茶,顺便调侃这两位新来的年轻人。 唯有风和夏知道吧?来倾听这个夏天的故事,我有故事,那你有酒吗? 孩子父亲倒是没有想到,自家的孩子竟然会主动把点心让自己吃。 南风冷笑道,他一抬眼就让人感觉如冰般刺骨的冷,那是不屑以及轻蔑。 “谁知道你会不会把我们骗东海去拐卖掉,我得拍个照片发给我爸我妈,我们要是出了什么事,到时候他们好报警,好让公安抓你!”蔡琪说拍就拍,举着手机理直气壮。 未过多久,在数名将领带领下,魏延等人押着车队开始向中军…张允营帐行去。 而其他西夏所有人目光,包括野利遇乞、野利旺荣,现任的野利皇后,即将的没藏皇后,则都是不禁落在赵治大宋第一才子的身上,以及大宋累试不第的柳永身上。 ????这个时候,吕布也顾不得会暴露ar地图的可能性,伸手一指右边,雷德萨他们紧随其后,一路奔了过去。 云清芷有些不可置信的摸了摸自己的脸,确认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光滑之后,才稍微放下心来。 大门刚打开,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就走了出来,他脸上带着满意,显然对这次面试很有信心。 拍了拍天鹰的肩膀,通过特殊渠道回国,天鹰绝对是最好的选择。 谁都不能保证,这进去的人中,就有人这么幸运的走到此处,留下痕迹。不过,无论这些标记是谁留下的,能够三番两次的出现,足以说明一点,这条通道暂时是安全的。 今天之所以有这么多人来,一是江华市都在传林轩是神医,可是这仅仅是传闻而已。 不仅如此,红玉忽然觉得自己的前路豁然开朗:他无父无母,家有资财,人又是个不错的,还似未经人事。若是帮了他,再收了他的心,让他为自己赎了身,也好过这天天陪笑的日子。 方雪恨大喝一声,天地变成了彻底的黑色,所有黑色的光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着逆生符汇聚,可逆生符就像是一个无底洞,任凭黑色光线冲击也填不满。 “壮壮,壮壮……”一阵阴风袭来,一道幽幽的声音从背后传了出来。 “反正就不会跟你!”我的怒火冲到了脑门,这段时间依赖的憋屈完全爆发出来。 对方懒得说什么了,或许在服务员的心中,杜幽已经变成了一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毕竟从声音上,杜幽的声音还是很年轻的。 云家家主常年不在宅中安置,这些年云宅没出乱子,多是因为云树的父亲一直在朝中做官,还是当时宰辅身边的红人,在千里之外的济阳城中有余威。如今不可掉以轻心。 “雷老,我准备着让疗养院开业。现在管理层和职工已经基本就为,可以开始营业了。”张东海对雷暴说道:“您看选一个什么样子的日子比较好?”雷暴是疗养院的股东之一,这是他的权力,当然也是他的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