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我八零年代的平行人生》 第1章 别开生面的相亲 周伟健眼睛一扫,已把那人瞧了个遍,不是因为他眼力多好,而是因为实在没什么好瞧的。十七八岁的样子,好像背荫处长的黄豆苗,单薄细弱,清秀有余,健美不足,白衣黑裤穿得一本正经,小方领的白衬衫,塞在上宽下窄的黑裤里,并不是时下流行的样子。头发整齐地披在脑后,一丝不乱。一双眼睛好像唯一茁壮的那两片豆叶,神情是古怪的安静。就这?满足他的全部十八个条款?就他写的那本就是悖论的条件,有人满足得了吗! 那就是一个在资本主义尾巴上蹦跶了十年的老贩子不想让朋友为难挖的坑!还真是无知无畏啊。就说,他条款第一条就是要德工貌美,她哪美?有胸还是有屁股?心灵美啊?心灵美的姑娘能看着条款结婚吗?真是! 还有,这满十八岁了吗?这是个法盲吧!他这种老流氓虽然知法犯法,但都是钻法律空子,可不想结个婚还是犯法的。 他压好了肚子里九曲十八弯的腹诽,抬眼看一眼那把他骗来的损友,不是,不说东北银实在吗?就这么实在地骗人?他遭不住啊!这回要不讹他一件貂皮大氅,都对不起自己折腾这一趟,哼! 他瘪着嘴,用眼神光明正大地嘲笑和算计,对面的人回看他一眼,目光如炬。不是,啥意思,你瞪谁呢?你还无奈上了,不你骗我来的吗!就见那人眼角往旁边动了动,一脸心虚:不是,我骗你来也不代表我亲自上啊!我就想看个热闹,这不被媳妇坑了吗。哪有男人给人说媒的!?可不来不行啊! 哈哈哈哈哈,这一脸便秘,这下他高兴了,不是他一个人难受就行! “嫂子呢,她怎么没和你一起来?”他说,潜台词是:该。让你媳妇骗了。你是咋上的当啊?眼角一斜:就那,火柴棍,你是不逗我呐大哥! 肖成业哈哈笑着,潜台词就是潜台词,没说出来的他都当听不见! 其实他也尴尬,不然也不会笑这么大声了。本来嘛,做媒哪是男人干的活!而且,两个男人就应该有两个女人嘛,他煽风点火是一回事,上阵那可是另一回事。他原是想媳妇唱主他唱辅,媳妇高兴他就高兴。而且,这几年他也欠了这小子不少人情,拉过来玩玩,还还人情,若能领个媳妇回去不也挺好吗。可这凤英,一箩筐好话把他鼓动起来,自己却不来了,说这孩子肯定不希望她在场,可他希望她在场啊! 还有这小子,死活不去家里,说怕万一碰见别人尴尬。他知道说的是谁,不好强求,只好依从了他的意思。不过想想也是,按小姚那性子,按她和凤英的关系,按她平时来家里的频率,碰上的可能性绝对超过百分之八十。而且她准还能想出足够多的理由,让家里想来看一眼的人都来看看,所以,他非常理解。 他扫一眼身边安静坐着的人:太不爱说话了。也不知道凤英喜欢她哪。反正男人看女人永远隔一团雾。这女人之间的友谊也是说不清楚,她们既不会通宵喝酒,也不会两肋插刀,日常交往不过是互相串门聊天逛街做饭买菜织毛衣,但关键时刻却能把丈夫推出来为她们服务,美其名曰:为了朋友。好吧,为了朋友,自己不愿意干的事让丈夫干,这可能就是女人的最高友谊了! “她有点事。”他继续着他豪爽的哈哈大笑,热情地伸手拍了一下周伟健的肩膀,心照不宣地传递了他也是赶鸭子上架咱互相担待吧的友好情谊,“在这边见到你真是高兴!酒店那边忙吗?” “忙。” 肖成业根本没准备听到这种只有一个字的回答,被晃的一愣,他都哈哈笑半天了,就怕这屋里没声儿,要说现在这尴尬的气氛,大声寒暄、嚷得天花乱坠都不见得能搅热,他却只说一个字。看来男人的友谊全是损友,关键时候只会拆台掉链子。 他瞅一眼那不怀好意拆台的家伙,用眼神说:你是不欠揍?那人回他一眼:瞅你咋地。眼神里全是幸灾乐祸,就好像现在这事儿跟他没关系似的。你行了,赶紧好好说话!他用眼神这么继续道,那人无动于衷,他不得不又换了个求助的眼神:现在这戏是我一个人能唱的吗?那人嘴角微撇,算是妥协,好像别扭连通也算心有灵犀的一种。“等回头让你嫂子给你做灰狗肉吃!”他继续大笑,没发现自己前言不搭后语。 第2章 底裤都露了还要装吗 周伟健一个字把人拉下水,心里终于痛快了,弯着嘴笑:“这还行!” 俩人眉来眼去地讲好了条件,完全忘了旁边还有个人,好像灰狗肉才是这次见面的主题。他扯着嘴巴美,可嘴巴扯到半途,恍惚记起点什么:好像还有外人哈,还有一个啥正事呢。对,他在相亲。瞬间觉得这笑好像有点不大厚道?下意识收了嘴角,把眼角的余光瞟向那个让他们这两个男人都别扭的女人,发现那人正隔着杯子,隔着雾看花似地看着这一切,神情非常之——古怪。安静里漾着那么一种渺远的素淡,好像她才是局外人。 他收住收了一半的嘴角,心里也不知是生气还是什么,把那张脸上下看了一眼,确定是让人不舒服,又不知道不舒服在哪。其实她没干什么,就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连话还没说呢,根本说不上冒犯他。可他不喜欢这神情,这古怪的神色分明不是那安静可以掩盖的,这古怪分明是:他的心思已被人家瞧得一清二楚,偏他还在道貌岸然地演、饰着,而这道貌人家也清楚。就好像那十八个条款莫名其妙地暴露了他的底牌,而他却想装不知道。他有点生气。这就好比他在家换衣服,裤子都脱了,以为窗外的人只能看到他穿着白衬衫的上半身,结果二楼窗口站了个人,一览无余。 “回头我带你打猎去!”肖成业大声笑道,大嗓门里透着豪气:“你嫂子说了,第一次来,咋地都得让你好好见识见识咱东北的大森林。” 也不知道是肖成业演技太好,还是他不觉得别扭,或者他别扭也没人说去,再或者他就是言之所想,所以这话说得像极了东北的大火炕,里里外外地透着实实在在的热乎劲儿:“咱家这疙瘩的野味可都老好吃了!” 周伟健忍不住笑了,好像刚刚没笑完收回去的笑,这时才被肖成业的实在热络自然地给放了出来:“嫂子真不够意思——”他一张嘴把下意识里的想法给说了出来,马上意识到,同时发现对面的人也已经把这半句话听懂了,并猜出了下半句的意思——怨她不够意思地没来,又不够意思地介绍了她这个人。目光收了回去,表情还是安静的,可那看着他微光一闪的黑眼睛里,绝对就是这种心知肚明。“她今天就应该请我。”他补救道,随后又恨:他干嘛要补救呢!裤子都没了。 如果他那条件是写给一个注定再无关系,此生都不会再见的陌生人看,那是怎么不要脸都无所谓的。有没有裤子反正也不会再见了。但这么见了面,条件被人拿在手里,还要谈,还是这么个——,这是个啥?小孩?那没穿裤子就有点丢人了。 不是!他丢啥人啊,他在自己家换衣服,谁让她看了?那条件是写给她的吗,她就看!不对,她是咋看见的啊?肖成业这大老粗懂不懂点个人隐私啊?! “我先请你啊!”肖成业说,声调热闹得就好像他是在和一大群人聊天:“咱自己打的东西,吃着才更有味呢!小云最近上山了吗?山里的达子香都开了,老好看了!” 嗬,老肖这媒人做的还真称职,这么照顾地给双方打圆场牵话头儿,可他和她牵得上嘛!心里生气,觉得丢人不能他一个人丢,不是看过他条件吗,还都符合吗,哪符合?他不损得她找不着裙子他都对不起他的车票钱。 “没有。我前几天去,都还没有开。”被拉进话题的人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声音和神情都安安静静的,只嘴角弯出一个轻浅的笑意,好像是心痛肖成业这么辛苦地给她找话说,所以才在两个字的答案之后又缀了一个善意的注解。他余光扫着说话的人:这是挤对他不会说话吗?那她说啊!凭什么她弄来的尴尬却让他们表演,她还得看着。可那人并没有看他,浅笑的善意也到肖成业就为止了,并没有像一众相亲的傻丫头们,要么扭捏,要么聒噪。 太安静了。 从脸到心,都太安静了。 可这双眼睛——却不是安安静静的人该有的,它漆黑如夜,璨若寒星,有着黑暗中耀眼的光芒,跟长着它的脸,不,跟她安淡的表情根本不匹配。装的!还想在他面前装蒜,小豆芽子,估计出门前有家长叮嘱不能多说话,要装成啥也不懂的乖乖可爱文静模样,可惜,啧啧,自己就没长一张可爱脸,这冷星星的眼睛又暴露了一肚子的聪明。他桌子底下翘起一条腿,心里想着要怎么给点温度,让火柴棍子暴露真面目。 第3章 耐寒零下五十度的神花 肖成业去柜台拿了两瓶山都柿汁,这是朋友开的饭店,这小子不去家里,凤英觉得人多的地方也不方便说话,索性约个不是饭点的时间,如果聊的好,就一起吃个饭,如果不好,也不用硬凑在一起尴尬。地方小,真没啥适合今天这事的场合,朋友听说他是给人说亲,哈哈大笑,既笑他不像干这事的人,又笑这事挺好,把饭店钥匙扔给他,说你随便,要吃饭就给他打电话,他亲自过来掌勺。可他觉得今天这饭够呛。 周伟健看着肖成业一根筷子撅开瓶盖,倒了一杯饮料给对面的人,那人半站起来双手接了。但肖成业的话却在冲着他说,还在试图激活气氛:“阿健,你觉得咱们这疙瘩咋样,风景还不错吧?”又倒了一杯给他:“山里头更美!” “嗯,超乎我想象。”他说,不动声色地含沙射影。 肖成业看他一眼,当然听得出这种影射,“你还没深入其中呢!”他大声笑着,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自自然然地接过他的话头儿,用他东北汉子的满怀豪情,不着痕迹地把他的含沙射影转化成了对于他家乡的赞美,而且自己给自己锦上添花:“咱们山里这个季节是最美的!你能同时看到几个季节的景色:山顶和背阴的地方是冬天,到现在雪还没化呢。但山腰已是初春,树和小草都抽了新芽儿,满眼绿蒙蒙的。山脚最好看了,满山全是花,那才叫花海呢!一个岗连着一个岗,老漂亮了,上了电视,就像画儿一样!”眼含深意地看他一眼:“兄弟,来一趟不往山里头走走,你肯定得后悔。我告诉你阿健,啥美景都在深处,不走你看不见。” 周伟健不禁在心里大笑:这样说话好,含蓄!而且,还真是月是故乡明,人是故乡亲啊!能让粗犷豪放的肖成业这么细心地维护和推荐。“肖哥,有你这么说,我的确应该去看看。”他平平地笑着:“可我觉得我未必会喜欢那个——什么香,” “达子香,也叫山杜鹃。”肖成业赶忙注解道,“可好看了!是我们这特有的,南方没有。我跟你说哈,就这花,老顽强了,能耐寒零下五十度。就你过年前,那得有零下三十多度吧,去山上,在大雪窝子里掰回一堆干巴枝条,看着啥也没有,可回家放罐头瓶儿里,拿水一生,过年的时候就开了,能开将近一个正月,老新鲜了!” 耐寒五十度,周伟健觉得,这达子香如果不是天上的神花,都对不起肖成业。就那出了名凌霜傲雪的梅花,也耐不了这低温。他看了一眼这家乡万般好的糙脸汉子,谁说东北爷们粗?他们细腻起来可真像花一样可爱呢!“呃,我记不住。”他不接这双关话茬,也不相信光秃秃的干巴枝条水一生就能开花,“和那个比起来,我对打猎更有兴趣。”他用眼角最最末梢的余光扫了一眼边上的人,穿得真是素净,除了小方领中间镶的一道细细的黑牙儿,通身再无装饰,却让一件普通的白衬衫灵动了不少,嗯,袖口还有两道。钮扣还是黑白两色的,黑扣子上面套了个小白扣子,画龙点睛一般。这是韦凤英帮忙选的吧,不像这个年纪能有的审美,低调的有心。他心里转了个弯,猜韦凤英为啥没来。 按理说,这场合,韦凤英必然到场,帮着介绍啦,帮着说话啦,帮着圆场啦……说媒嘛,媒婆是主角,男女是配角。电视里点着大痦子的媒婆基本都是反角,那是为了破除旧思想,宣传恋爱自由,现实中的媒人,都是能说会道懂权衡利弊会看人眼色的聪明人,当然,韦凤英不算正经媒人,她也是赶鸭子上架,是这个——小火柴冷星星,说自己符合他的条件。对!所以韦凤英才没来,因为她也知道她根本就不符合。 他想通了这个关窍,越发觉得这小火柴真是自我感觉良好,不把她划着了,再碾灭了,她都能自我膨胀成原子弹。他隔着桌子瞧那人垂眼看着桌上蓝色的饮料,好像根本没在听他们讲话似的。“好看的花我看得太多了,”他语调突然慢了一个调格:“南方的春天,啥花都有。万紫千红。”终于发现那人的黑睫毛微微动了动,哼,听见就好! “你那都是人工种的,我们这都是自然的。”肖成业维护起他家乡的美景毫不气馁:“而且,奇就奇在咱们这里的山,是在同一座山上展现不同的季节,‘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达子香只开在山脚下,你要能攀到山顶去,说不定能看到雪莲花呢!” 雪莲花?周伟健脑子里嚼咕着这个词,这老肖还真能给自己家人贴金,有这么细的雪莲吗!这么清冷着一张脸,不会自己把自己当雪莲花了吧, “你们这儿有雪莲吗?”他收了笑,看向桌上的另一个人。 第4章 一朵装雪莲的达子香应该开在哪 冰云坐在一边,听两个人讲话,隔着岸观火似的,其实对这个人,她做了各种设想,根据那十八个条件,根据那张纸上的签名,推断他是什么样的人。周伟健,那签名十分霸道,力透纸背,最后一笔的旁边还有一个重重的点,像是盖章,据说这种人大都十分自信,说一不二。至于十八条…… 看来百推不如一见,果真任何欠揍都得眼见为实。 当然,这个“揍”不是她真敢揍谁,主要还是欠。就好比武林高手,他有到处撩欠的资本。当然,也有蔑视他看不上的人的资本。 现在武林高手就坐在对面,问她见没见过雪莲花。 高手头发烫着流行的大卷,大众化的五官没有任何出众之处,属于融进人群就很难再找出来那种。皮肤很不好,完全没有传说中南方人的白净,粗粗糙糙的脸,让普普通通的五官也深刻出一种格格不入的强悍劲头。神情严肃霸气,温和的南方普通话与霸气的神情一点儿都不符,让人几乎不能相信那是从他嘴里发出的声音。身材与这声音也不符,她觉得用那身材发出和肖成业一样的豪爽大嗓门才匹配,可是他的声音却很低,但又中气十足。总之一眼看过去,浑身上下哪哪都拧着股矛盾不羁的劲头,而这不羁的霸道气势,让他不管扔在哪都能让人一眼就给看出来。而对她,除了刚见面的时候看了一眼,之后就再也没有正眼看过她,好像她这个人不值得一看似的。 她一旁坐着听这两个男人你来我往的对话,自是听得出他的每一句含沙射影和一语双关。她都有点心痛肖成业,努力地把她夸成一朵花。她正在心里想着一朵想冒充雪莲的达子香应该开在山的哪个位置,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自己,但他的确是在问自己,不是在问肖成业。她收好心里十人以上的双子座酣战,平声静气, “您以前见过雪莲吗?” “没有。”周伟健瞧着那双转过来的黑眼睛,那是奇花,能随便见吗。他在梁羽生的《白发魔女传》里见过!他看着那双眼睛,等她再说,她都盯着他的脸看半天了,两片黄豆叶动都不动,也不知道在想啥,一脸古怪的神情。他倒看看她说什么,不管她说什么,他都要讽刺讽刺她:小小年纪,想嫁人,你懂男人吗?你见过世界上多少花?!可他随即发现:他并没有这个机会,因为她显然是不说了。 “你还没回答我呢。”他霸气而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便顺理成章地坐起来等下文,却发现那个被他居高临下望着的人,根本没有理会他的霸道,平平地回看他一眼,微微笑了。他看着那个微笑,忽然间明白、也因此更生气了——他被嘲弄了。她完全不必回答他这个问题,原因是:他也不认识。但她又回答了: “我也没见过。”语气十分的和气而认真,并没有嘲弄他。但谁要她这种先嘲弄完了再认真的假和气! “你也没见过,”他气极而笑:“那估计就是有都没有喽。并不是冷的地方就都能长出雪莲花,你说是吧?我知道的东北,是人参、貂皮、乌拉草,还有豪爽的汉子。” “是。山顶很陡峭,也很冷,”黄豆叶轻落在他脸上,竟好像有真实的触感:“您根本不必去,那里没什么好看的。” 周伟健看着说话的人:居然就这么平平淡淡地接住了他的话,而且好像也是一语双关。可这双关语说得实在不像双关语的气势,既没有含沙射影,也没有反唇相讥,甚至连一点感情色彩都没带,声音不高,也不清脆,圆润柔和得如同山间幽泉,一种不为人知、不为人见的孤芳自赏,完全是一副惹人讨厌都不着力的劲头儿。 很冷?不必去?没好看的?那让他来干嘛?还把肖成业都诓进来了。这是想和他玩欲擒故纵吗,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纵的资本吗!咋,以为自己漂亮啊?瘦得像个鸡毛掸子! “你好像并不喜欢这山,”他牵着嘴角坐起来:“尽管这是你的家乡。”那人看着他,眼皮都不动,也不回应他,好像是不是家乡和她没关系,也和他们现在谈的话题没关系,如果他再不说重点的话,她就要觉得没趣儿了。他瞧着那双黑眼睛,安安静静扮着乖巧模样,实际哪哪都不对劲,有点倔强,有点叛逆,就像一个红色的小火柴头,被封在一块黑冰后头,她不想点,也没人点得着。他再看看那张脸,算了,婴儿肥还没褪干净呢!“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他一只手肘拐着桌子边:“那个自认为完全符合我条件的人,就是你吧?”他眼睛盯着她,不错过她眼里的任何一点闪动,霸气而不留余地,“你认为你哪符合我的条件?你认为你漂亮吗?” 第5章 婚姻就是门当户对的权衡 冰云看着桌上的杯子,轻轻在肚子里吸气,还真是不留余地啊!其实她没相过亲,提亲的话倒是听过不少,无非就是贬低她抬高对方,强行匹配或暗示她们高攀。尤其是她没了工作以后,就奇怪地迎来了一个介绍对象的高潮,有的媒人甚至连招呼都不打,就直接领着男的上门相看她。无非觉得有便宜不占王八蛋,落井下石要趁早,都想趁着掉价,剜筐里就是菜。 那次也是,媒人直接领个男的来“串门”,听说是爱打架才从劳教所回来,脑袋后面有个鸡蛋大的疤,媒人的介绍相当积极向上:这孩子就性子直,讲义气,也不是啥大事,半大小子谁没打过架。家里的老小,以后全家扶他一个,日子差不了。男的磕磕巴巴地缠着她说话,她正好在练字,他凑在桌子边,比比划划的,好像说话是个力气活,结果一碟墨汁碰翻了,洒了自己一裤子。媒人和男人都跳起来,嚷嚷着是新裤子,她坐着纹丝不动,继续写字,母亲训她:成天就知道写字,一天天啥也不干,就知道花钱!最后变成了她们母女吵架。至于是不是吵架,懂的都懂,不懂的看着。这应该算是她最不给人脸的一次了。 可是,也是从那以后,她清楚地知道:她不会有工作,也不可能在现有的世俗里找到好对象了。贫寒的家门,孤苦的母女,她们早已被世俗圈在好人家之外。门当户对的观念根植在人的内心深处,婚姻里的权衡与算计从不会因破四旧和时代开放而改变。她知道这一点以后才发现,母亲比她知道的更早。只是还抱着希望,或者说幻想,希望女儿能找一个性格好,有文化、有志气,家庭和睦,父母双全的好青年。可是,这样的好青年,又怎么会看上她呢? “不。”她从不认为自己多漂亮,一朵达子香也冒充不了雪莲,她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我只是完全接受你的条款。” 周伟健看着那张脸,刚才不知道想啥呢,黑眼睛里粼光暗动,脸上毫无声色,说发呆不是发呆,说思考不是思考,反正心思肯定没在他这。他也完全没有收到让她窘迫的目的。 他盯着那两片豆叶,不,这不是黄豆叶了,那种如植物一般的触感没有了,像是——猫爪子前的母麻雀?不,不是。没有那种虚张声势。也不是那种垂死挣扎。相反,太静了,沉静得如同破晓之前。如同堪破所有真相。他咋会有这种感觉?他看着那双眼睛,试图找到他刚刚感觉的东西,嘴上却是: “这都一样。”他拿着他惯用的嘲弄表情,心里面继续分析:他为啥会有那种感觉,刚刚跑神在想啥?突然间沉静变硬的眼睛里,多了什么其他内容?为什么他似乎、仿佛、好像、感到了一种类似成年人的那种臣服感,特别像他刚回城时无事可干、无路可走的茫然绝望,更像阿康走了以后,他那种宿命的破罐子破摔。 “不一样。”幽暗的破晓之前认真地修正道,好像太阳要挣脱那黑暗,而黑暗则固执地沉静:“接不接受是我的问题,符不符合只有您有裁判权。” 谨慎用词,修正他的错误。一脸认真,让嘲弄消遁于无形。像一场谈判,最温和的语气,却驾驭着剑光般凌利的内容,这一下子激起了他好斗和好逗的心,他看一眼那棵黄豆苗,纤细得随时都能折断。 “呃,我——出去买包烟。”肖成业站起来。 “我这儿有。”他一伸手拉住那个要走的人,被拉住的人看着他,他就耸耸肩:“你还是呆在这儿吧。”这么个小姑娘,剩我一个人算怎么回事。而且:“我们本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坐到这儿的,不谈会不尽兴。”转向对面的人:“是不是,小姑娘?” 对面的人严肃认真地看了他一眼,显然不满意这个称呼,但没说什么。他在心里撇嘴:生气就好。他讨厌那种安静,这么大动静把他约来,她凭啥安静冷硬得跟黎明前天边的星星似的? 既然是谈判,那就谈啊。他一个商人还怕谈判吗! “我的裁判权的确重要,但你的自我检验能力更为重要。”他看着那颗黄豆苗化成的硬星星,觉得下一秒就把她碾成小砂子才好:“你好像很不满意我刚才对你的称呼,但你只给了我这么个印象,我也没有办法。”他摊了摊双手,表示他不可言说的情绪,比如:上当受骗后誓要打一耙子的气愤,比如:没擦燃小火柴的不甘,比如:这黄豆苗这么把自己当盘菜她是咋想地。“而且,”他好整以暇地拖了个审视的停顿:“我对于你对文字的理解能力,还有心理的成熟程度都表示怀疑。你中学毕业了吗?我建议你好好学学习,多读一点书,五年之后再考虑你今天考虑的这个问题。” 第6章 落跑的媒人快如风 肖成业率先坐不住了,不是,别人介绍对象都这样吗?欺负他没做过媒咋地,这唇枪舌剑,像谈判似的。赶忙打圆场:“阿健,小云今天来,就是朋友见个面。那个,既然你俩观点有分歧,咱就聊点别的。这家饭店做的——” “肖叔。”周伟健看那人拦断了肖成业强打的圆场,脸上掠过一丝又是迷惘又是无助的神情,固执道:“我们只有这一个共同话题,就聊它吧。” 他心里翻滚,操,叔!肖成业没比他大几岁,他是怎么能在打电话的时候对此只字不提的?! 而且,韦凤英是怎么能和她成为朋友的? 不行,一件貂皮大氅绝对打发不了他,带打猎也不行。 他肚子里翻着小算盘,看肖成业没有说话,似乎隐隐叹了口气,说话的人便转过脸来,又向着他了,表情又转成了一脸的严肃认真: “我同意你人应该有自知之明的观点。不过你认为现有的中学教育能教会人明智吗?”眼神清明地看着他:“我初中没毕业。但完全理解你那条款的含义。” 周伟健有点张口结舌,因为那个人毫不掩饰的回答,也因为那双眼睛同时告诉了他另一个内容:她的确理解那条款的“含义”,但有自知之明的人应该是他。 他被看得愤怒,因为他的那些条件既可以正面理解,那是优秀;也可以反面理解,那是腐败。而她理解的恰恰全是它的反面。 他感到失望,因为她同意了这种腐败。可那个人却一点愧色都没有。他看着她,细细的黄豆芽脖颈,他两个指头都能捏断,她却挺得硬硬的。黑眼睛眨也不眨,墨一般嵌在白皙的脸上,固执得像一道写错的笔画,让人恨不得拿吸水纸吸了去。他盯着那两道写错的笔画,往后一靠靠进椅子: “我也理解你的话的含义了。”他绰起手来望着她:“你认同了某一种腐败,我可不可以把它理解成,那是另外一种方式的堕落?” 冰云不说话,静静地望着桌上的山都柿汁,蓝紫色的液体里漂着细碎的果绒,这是本市的名优产品,她有一次从张大娘家的电视上看过它的广告,也早看见商店里有卖,可是她从来没有喝过,因为好贵。小小的一瓶,要一块三毛八分钱。不过,真的很好喝,酸甜的口感,果绒停在舌头上的时候,甜软细糯,让人总想把它在口中多留连一刻。现在,她的舌尖上就有一颗,她用舌尖挑着这颗果绒在牙齿上轻转,仿佛口腔里就溢上了山都柿的清香,而不是苦涩。 堕落?那应该是一个有高度的词罢,意为在灵魂或道德的高点下落或者脱滑,从而享受对心灵与良知背叛的快感。 快感,现在算吗?如果孤注一掷以求脱滑出命运的轨迹也是堕落的一种,她实在愿意把自己有多远抛多远,并深深地享受这种离心的快感! 周伟健盯着那个人,猜她会是恼羞成怒?反唇相讥?强词夺理?或者窘愧低头?不,都不是。她看着杯子,既不看他,也不低头,也不看肖成业,就静静地坐在那,睫毛都不眨一下。他心里生气:这算什么?脸皮厚?他要开口再说,但碍于肖成业的面子,只好把这看不见的气压在喉咙里。 肖成业真是坐不住了,这种被人当面照脸打一无形巴掌的感觉实在太难受了,难怪凤英不肯来,这个孩子是不会希望她在场的。他有一个冲动,带她回家!可是出来时,凤英追出大门还在叮嘱:只要小云不想走,他就无论如何都要尊重她的意愿,因为:她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这一刻他突然觉得:媳妇比他强。她懂人心,并提前预知了结果。 可能有些东西男人看和女人看完全是两个概念,当事人看和非当事人看,也是两种内容,比如那些条款。他看过那条款,没觉得有啥,不过是把一个男人的阴暗与希冀写成了光明正大的样子,有点故意找死的味儿,不是为了拒绝嘛。但要把它看成条件,就不是个味儿了。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这一点,觉得他老婆画了个糖饼当午饭让他往前冲的行为不仅十分不够意思,而且不告诉他糖饼是画的的行为也很不地道。当然,他没看出来糖饼是画的,完全是出于对媳妇的信任,和他蠢无关。至于那个写出条款作死的,哼哼,死道友不死贫道,不关他事。至于这个细细弱弱的姑娘,凤英都说了,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那他还呆在这儿干啥??? 他站起来,看那个孩子也慢慢站起来,但脚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看着她,她也看着她,他觉得那双漆黑的眼睛就像两眼黑夜的冰泉,暗涌着一种只有她自己知道的伤。画饼充饥和画药疗伤,道理和效果都是一样的,打的全是意识流。 他眼角看见一旁一直拿话作死的也在站起来,真想就此结束这场莫名其妙的媒局,可是他的手却伸了出去,不转头,手搭在那人的肩膀上,没等他站直,就用力地把他摁在了椅子上。 面前的两眼黑泉动了动,晃着一丝伤与感激,他使劲扯了扯嘴角,可是,笑不出来,就再也不看她,逃也似地出了饭店的大门。 第7章 签约这事最好你知我知 周伟健在肩膀被肖成业摁下的一瞬间,看到了对面的那双眼睛,黑黑的眼睛里晃着一丝伤与感激,如同林中幽泉,枯枝败叶掩盖下的清冽。他的心突然被莫明地一刺,一种微小的木感打心里穿过去,他微微凝神,有点后悔,他想再次站起来,和肖成业一起逃跑,可—— 他看一眼那个细弱的身影,她怎么办?出门相个亲,被两男人丢这了?他特想揍两分钟前的自己一巴掌,他干嘛要说那句话呢,干嘛要招惹这黄豆苗似的、细弱干瘪的黄毛丫头?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可,损友跑没影了。而且临走居然一句话不说。他大嗓门的在这嚷嚷半天了,现在走了,突然的寂静让空气里漾满了尴尬的味道。他觉得屁股底下的椅子好像在往外冒石头子儿,忍不住挪了挪。饭店不大,八张小方桌,现在一个人都没有,主人都不在。肖成业就这么扔下走了。他摸兜,想点根烟,发现竟然没有,忽然想起刚才肖成业说要出去买烟时,他说他有,掏出来放桌上,现在烟和打火机都被那人顺走了。就,交到损友,应该找谁说理? 连烟都没有,屁股也更硌得慌了,他觉得他是被人踹下了陷阱,还盖上了盖子。连烟都没留下一根。 至于陷阱是他挖的这事,关踹的人什么事呢?他只能自己往上爬。 两个人坐在那儿,很久都没说话,那个人先开口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抬头看她,两人目光相遇,他便知道她真的知道了,知道了他那一点些微的愧意和不安。他心里一暖,好像瞬间被一双手抚慰过了,随即心里一轻,正要逃走,却看见那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着的纸来:“这是你列的条件,我在上面签了我的名字。”她把那张纸展开了,推给他,他看见他的名字下面是她的名字:刘冰云。三个字签得认认真真的。他却觉得无比荒唐。“因为这条件本身就是单方面的,所以你收起来吧。假如日后我违反了其中的哪一条,又提出了什么不合情理的要求的话,它可以做为你拒绝接受的证据。” 周伟健尴尬得想要蹦起来,不是,写条件的时候,他还挺得意洋洋的呢,反正瞎编呗,离谱中带点真实,高不可及的欠揍谁不会,现在这种当面照脸地拿出来,还双方签了名,还要认真讨论,还要他收好。就太荒谬了!他不能蹦,也不想露怯,小丫头崽子,小黄豆苗子,一根小火柴棍子,他还灭不了她!他抱起手臂,眼睛在纸和那人之间一扫,意思不言而喻,然后眼神落在那张脸上,开始审看,他这么审看了一会儿,那人果真坐不住了: “你这样看我,希望知道什么?” 声音仍然不大,可足够让他火大的。他看着她,不说话,知道什么?鬼才知道他想知道什么!他想逃跑,但先得把她打败。起码让她知难而退。总不能是他落荒而逃吧?! 而且,他觉得他是掉进了连环阱,今天这坑的确是他自己挖的,前面的呢? 肖成业唬他过来玩,说还可以顺便再相个亲,韦凤英在旁边帮腔:“阿健,有人百分百接受你的条件,你不来看看会后悔噢!”肖成业在旁边说:“别瞎说。阿健,主要是过来玩。” 他会分不清这种主次?上次说那个姑娘的时候,两人可不是这态度,韦凤英当时就说:是姑娘的嫂子让我帮忙牵个线,我也不会呀。要不我把她叫我家来,你俩通个电话聊聊?他一聊之下,发现那姑娘有点傻,当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傻,就是——东北话的、有点虎?开头还知道收着点,十句不到就放飞自我了。他听出来人应该很漂亮,嗓门敞亮,时不时地蹦出一个时新名词,很骄傲,很拿自己当回事。好像也挺认可他的,说到后面已经和他畅想未来了。但他觉得,和这样的姑娘生活,他的未来只会一片黑暗。 但这一次打电话的是肖成业,他觉得这代表了某种认可。就算这电话是韦凤英让他打的,也改变不了两口子的一唱一和。他觉得在看女人方面,他更愿意相信男人的眼光。行,就当去玩了!但他光好奇,忘了问年龄了,肖成业也没说。等电话挂了,他想着有前面那姑娘比着,大差不差的,肯定也差不多,也不好意思打电话再问一遍。谁知道是这样的啊!现在看,这就是肖成业玩的阳谋,多想和想多都是他的事。哥们果然都是用来坑的。这次他要不坑他件貂皮大氅,他都不配是九曲十八弯的江南财子。 还有,韦凤英没来绝不是因为知道她不符合他的条件,她是有先见之明地想全朋友的面子。毕竟世间大多数的尴尬都来自于有第三方在场。居然能让韦凤英这么维护? 冰云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这么看着她,那双眼睛幽暗深邃,光芒迫人,她不愿意呆在这样的目光下,她宁可他玩世不恭地讽刺她还更好些。正要抬起头来拦阻对面人的盯视,听见: “希望知道你为什么坐在这里。”幽邃的目光盯着她的脸:“希望知道你签下这三个字,希望得到什么。” 第8章 我问你决不是因为对你感兴趣 冰云看着对面的人,觉得从肖成业一走,那个人的气场突然就变了,至于变在哪,她说不清,好像—— 开始的时候对她连讽刺带揶揄,却是完全没当回事。这会儿,她感到了一种战意。为什么?就因为肖成业强行留下了他? 其实肖成业走了,她还觉得挺松口气的。毕竟利益交换时,不管筹码是啥,一对一才好谈。她觉得人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群居动物,大悲大喜时总喜欢有人分担,大利大益就喜欢独吞。她倒不是想独吞什么财富,而是出卖自己这件事,真没必要大张旗鼓。 “得到一场婚姻。”和脱离命运的快感。她看着那人,没错,快感,她心里涌起的,竟是一种恶意的快乐,好像现在的她不是她,她就是命运,好像命运不是命运,命运是她。 那个人看着她足足有五秒钟:“你没说的下半句是什么?” 什么?冰云微怔,忙收回思绪,而嘴巴已把她心里那恶毒小人儿的快乐给分享了出来:“和脱离命运的快感。” 周伟健舌尖抵着后槽牙:还真有。还一诈就诈出来。只是这诈出来的内容让他有点意外。他看着那人:表面温和,内心叛逆,把借婚改命说的如此清新脱俗,正大光明地利用。也不知这是奸还是傻。 “你看着我的脸,不觉得可怕吗?” 啥?冰云看着那张脸,深恨自己刚刚说漏了嘴,觉得这个人的思路十分跳跃,难道他做出这凶巴巴的样子,是想吓跑她吗? “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是人的心性,我为什么要怕一张脸?”她瞧着对面的人,发现那种隐约的战意没了,这会儿像是真的提问,便收束好肚子里经常吵架的黑白小人儿,认真地看着他答道:“你的心性我已经通过你的文字了解了,没觉得有什么可怕。” 周伟健眉毛挑了几挑,突然把头往椅背上一靠:“真是见鬼了!我为什么会和你谈起这种问题。”他嘟囔着坐起来,嘲弄地拉了拉嘴角,又正了正颜色:“你回家去吧。你应该叫我叔叔。” 冰云有点愣,更加认真地看那个人——这是、自卑吗?她定定地看着那人,一个气场辐射十米开外的武林高手,连自卑都能这么霸道吗。还真是绝配了他凶巴巴的样子。她的心突然有点—— 软吗? 他的脸怎么了?没看到有伤。 叔叔?她觉得就凭这两个字,就值得把他归入到正直好人行列。但是她不需要这样的好人,好人也不需要自卑。 周伟健瞧着那个人,不懂那点墨般的黑眼睛突然这么看着他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几秒钟已经换了好几种神色,而里面突然多出来的某种东西则让他心口一紧。是什么?他抓不住那稍纵即逝的感觉,目光下意识向那张脸上搜索,这才发现这张并不是美女的脸正眼看去却自有它的吸引人处:三庭五眼,比例绝佳,古怪的神色赋予了它灵魂的力量,小小的一张脸,却矛盾、对立、生动得好像一个反正两面的大千世界:黑的、白的、正的、邪的、臣服的、抗争的、骄傲的、无奈的…… “你根本就没这么想。” 咋,也想诈我?别以为我没看出你后悔说漏嘴的样子,你还嫩点呢。嗯,若想速写这张脸,哪里才是神来之笔? “我一直以为,只有我这种懦弱的人才会在世俗面前伪善,想不到一个很强大的人也会如此道貌。”什么?他没听明白,忙收了神色,听见:“我感到失望,我怀疑这些条件根本就不是你写的。”伸手过来想拿走桌上的纸,他下意识手掌一拍,把纸按在了桌子上,因为现在他已经听明白前面那句话的意思了, “我请你解释这句话的意思。”他看着“大千世界”,缓慢而低沉地。 冰云的手停在纸的前方,那个人的手拍在纸上,小指的骨节上方有一个很深的三角型的疤。男人身上的疤痕都有点军功章的味道,不知道他这个是不是?他身子前探,望着她,一脸潜藏的霸气与傲慢,整个脸上男人气十足,看不到半点柔情与浪漫。 “这句话根本不需要解释。”她淡淡地,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收回了手:“如果这些条件真的是你写的,你根本就不会这么虚伪。” 那个人眼睛微微眯了眯,像是生气,又像是蔑视她的挑衅,“我没需要你解释这句话。”嘴角一扯,拍在桌上的手收了回去,连同那张纸也一起按了回去。“我是在请你解释,”另一只手伸开来撑在桌沿上:“我没那么想,我在怎么想?你今年多大?” 第9章 我都第二次问你多大了哦 冰云垂着眼睫:真是太霸道了,太居高临下了,太无礼了。可是很奇怪,他越是这样,她的心反而越是安静,就好像她知道,他这种凶巴巴的样子只是在做一种偷遁,只能拿来糊弄傻孩子,而她却不是傻孩子。她现在就是个赌徒,而人生是一场赌局,你玩不转手里的骰子,你就注定永远是输家,她用了两年时间才明白这一点。现在轮到她坐庄了,她必须要掷出个漂亮的“豹子”,才能坐稳庄家继续玩下去,否则她就要被淘汰出局。因为她手里握的,是她的最后一张码牌。她好像能看见那骰子在她的心里转,不禁啼笑皆非:那每一个快速转动的骰子,就好像她人生的六个面,她要摇出清一色的六点,机会只有二百一十六分之一,而她,却从未练习过。 她隔着一张桌子看着对面的人,这个装着一脸霸道似乎在人生这场赌局里一直游刃有余的家伙,其实对于这场游戏的规则好像也是一样一无所知,所以才会这样故意拿了霸道来吓她。 “我知道你很想了解我,”她捏紧手指抱着桌上的饮料杯子,“这说明我们彼此都对对方感兴趣。” 对面的人扯起一只嘴角来。 她看着那只嘴角,好像在茫然无措间找到了什么方向, “你玩世不恭,这样可以不理会我的认真自得其乐;而我认真,这可以不受你玩世不恭的影响。” 嘴角放了下来,饶有兴致地看她,一脸好玩的神情。她被看得难受,像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而问题却没有标准答案。“这一张一弛正是组成一个稳固家庭的基础,也契合你对婚姻的第一诉求。”她看他,不知道答案是否让他满意,却固执地自己勾上对号,“我会帮你守好后方。竭尽全力。” 周伟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根火柴,要帮他守好后方。 竭尽全力。 他不动声色打量着那个人:双手抱着杯子,身体前倾,悄悄的用着力。家里逼她来的?卖了她给哥哥弟弟换彩礼?肖成业好像不能干这事。当然也不排除不知情而为之。毕竟最想要的是“脱离命运的快感”。应该有一个很不幸的家庭,但他拯救不了世界,也不想多问,免得给人希望。但饭店现在没人,他有义务看好门,等损友回来。在那之前, “我对婚姻的第一诉求,”他像那个人一样地“认真”重复道,坐直起来,双手交抱着支在桌上,挡在他喜欢扯来扯去的嘴角前面:“我发现你虽然初中没毕业,但说起话来却真是重点突出,中心明确,句句不离主题。”他瞧着那脖颈高挑却又双手紧抱的人,“难道除了这之外,你就不能说点别的了吗。” “认真”的人看了看他,显然没弄懂他的意思,认真地想了想:“你想说什么?” 他想说他说错了! 他就不该逗她。 更不想要这样认真的回应。 那句不是问句啊!就是——,算了, “我想听的你不想说。”他放下手来,靠回椅子,弯着嘴巴耸了耸肩,最大限度地表现:他就只是随便说说! 那个人不动,两片有生命的黄豆叶飘在他脸上:“你想听什么?”只换了一个字的说辞,认真得像老师改卷子,0.1分的错误都不含糊。 他看着那两片黄豆叶,确定他招惹了这认真的黄毛丫头是个巨大的错误,但这错误也决不是他缩缩肩膀就能缩回去的。这个世界唯有认真不可辜负,也唯有认真不可战胜。而他,玩世得太久,也算计得太久,好像早都忘了不开玩笑的说话要怎么说。他眼角扫着纸上的签名,刘冰云,字挺好看,也写的认真。还想拿回去,这种丢人的证据他怎么可能让它落到别人的手里?但现在就揣兜也不太好,像被人踩到尾巴似的。他手上按着“十八条”,着意地把口气调成最随意的状态,随便地问道:“你知道这不是写给你的吧?” 那人看着他,黑眼睛里透着警觉和评判,然后,没作声。但眼神却把想说的话都说了:你想说啥,直说。 没上当啊。要说吧,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必须得你来我往,比如她要答个:知道,那他就能立刻随杆上。现在——,被动。他两根手指头随意地敲着纸,“哎,我就问问,你为什么就这么‘需要’婚姻?你才多大,你知道婚姻的含义吗?” 第10章 这是被牙都没长齐的调戏了吗 “黄豆叶”缓缓看他一眼,像是深吸了一口气, “我现在可以确定那些条件不是出自你手了。” 咋就这么确定了,而且吸气是什么意思,忍气?他瞧着那人,心里的恶趣味蠢蠢欲动。就好像对着一个幼稚脸的孩子偏要一脸大人地忍气吞声时,总想再逗弄他一下。 “因为那个始作俑者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你根本不懂,” 是失望。 “却来本末倒置地和我纠缠一些细枝末节。” 轻蔑。 站起来,俯看他:“你回去转告他,他今天错过了我,错过的不只是一场婚姻,一个女人,而是一种他想要的感觉。这种感觉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找到了。虽然我不知道他是谁。”细细的脖颈高挑着,转身向门口走去。 她居然敢俯视他! 周伟健立时觉得这根小火柴简直自以为是到欠擦,而且,真是傲慢,真没礼貌,没大没小! 她还失望了,还敢轻视他。 他不懂?她懂!她懂个屁。还‘错过的不只是一个女人’,她算女人吗,毛豆杆似的。 “还真是个自以为是的——。”他撇撇嘴,不算女人。“我的条件为什么倒成替别人写的了,”他瞧着往门口走的人,突然觉得逗弄小火柴挺有趣的,咋不多呆会儿呢,他一个人坐这儿多没意思。 可人不理他。 “喂——”他话还没说完呢,她竟敢不听。 差一步走到门口的人停了下来,他恍然觉得叫错了,舌头在嘴巴里转了好几圈:“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就是那个人。”他耸耸肩,听话的人并不回头,当然也看不见他的耸肩膀。他便把他的后悔和无所谓都放进语气里:“我知道像你这种年龄的人都最喜欢幻想,尤其像你这种人。我告诉你是免得你回去再幻想出一个没来的人,得个相思病什么的。再或者干脆对你的另一半同类失去信心,以后不好找对象。” 门口的人转过头来,黑黑的眼睛把他看了看,好像他脸上写着不同的内容似的。“谢谢你。”可能是找到了她想找的内容,嘴角随即牵起一个似有似无的轻笑:“你觉得我‘尤其’是哪种人?” 周伟健:…… 他今天废话为什么这么多! 就说,一个58分学生,非得找老师说有一个一分的填空他填对了,他不是找克吗! 似乎很满意他吃瘪的样子,门口的人嘴角的弧度扯得更大了,他觉得有点晃眼,上午九点的阳光从窗口射进来,明媚得闪耀了整个春日,新发的柳条在窗口摇曳生姿,仿似活了一般,再远处的山坡边有成片的野生刺梅抱着小小的花苞,浓淡出一派不可言说的生机。原来晚来的北国之春,很美。 能耐寒零下五十度的花,不知道什么样? “我想我已经过了你说的喜欢幻想的年龄。或者说,我从不幻想。”清冷的声音拽回了他的神识,冰泉一般清亮的眼睛盯着他,笑容一收,突然一脸的饶有兴致,就好像那泉水后面突然冒出了一只来饮水的小兽,警惕又狡黠,伸爪子扒弄开落叶,却突然被水中的倒影吸引了目光,连渴都忘了。 他盯着那倒影,觉得他好像看见了完全不一样的景致,充满诱惑,又充满危险。危险吗?一只牙都没长齐的小东西?他恍了恍神,不相信自己被一只小崽子诱惑并调戏了。却听见: “我倒很好奇,你这么费心地叮嘱,是认为我会幻想什么?幻想灰姑娘肖想王子?还是幻想美人鱼一见钟情?再或者幻想一出先结婚后恋爱,以自己的美丽与妖娆赢得你倾心的罗曼蒂克喜剧?”明眸微转,嘴角轻扬:“当你这么幻想我的时候,你在幻想什么?” 周伟健觉得他把一百组数字加一起心算出结果都没这么乱,什么乱七八糟的,他哪有空想这些,难道还幻想和她谈场恋爱吗! 却见说话的人眸光暗敛,嘴角瘪了瘪:“你放心,我很有自知之明,我既不美丽也不幸运,而且尤其清楚你所要求的这场婚姻的实质。” 他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只觉得被揶得无话可说却又不知道该怎么生气。他就奇怪了,怎么他说点什么,到了她那儿就都会成为漏洞呢!而且,明明前一秒还饶有兴致地使坏逗弄人呢,后一秒却又如此伤感。 “你所求的婚姻实质又是什么呢?”他张口而出,然后特想给自己一巴掌!“你就那么确定你知道我的所求。”他不得不又胡搅和道。 第11章 小女以身入局,只为胜天半子 冰云站在门口,手和把手之间只有半尺距离,门里门外只有一步之遥。她轻轻吸气,又使劲忍住随之而来的叹息,其实她的心好想逃跑,其实她胆小懦弱,根本玩不了赌博的游戏。她就像一只蚂蚁,背着超越身体的重物通常想的不是扔掉,而是任劳任怨。命运早就桎梏了她,挣脱锁链不仅需要勇气、力气,运气,还得闭气,她怕一鼓泄气之后就再也没有这样的勇气。那个人远远看着她,眼神好像山间的深潭,纵横着不知的暗流,幽黑得深不可测。她感到指尖冰冷,好像是正在伸进冰冷的深潭,幽不见底的潭水未知得让人惶恐,她捏紧手指,像捏着一块露出水面的石头的尖顶: “我知道。”她用舌尖抵住上颚控制想发抖的舌头:“我知道与其说你需要一个妻子,不如说你需要一场婚姻,这一点和我一样。而你所谓的婚姻含义,就是一个平衡世俗的筹码。你今天的身份、年龄、爹妈……这一切都需要有一个世俗的妻子来平衡周旋,而在你自己,却不愿做这个被‘一个妻子’困住的丈夫。你非常清楚,在当今社会,这种供需矛盾的难以协调,以及这种自由的不易和平获得。而我,会维护你的地位,孝敬你的爸妈,平衡你的生活,同时,恪守自己的位置。我求的婚姻实质就是婚姻本身。我全面接受你的条件,你所有的堂皇的或者荒唐的要求,我都可以帮你达到,我这样回答,你满意吗?或者说: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周伟健突然就明白了一个词——理屈、辞穷。“我根本不想结婚。”他耸耸肩:“或者说,并不迫切。我只是来玩玩,那条件本来就是写来应付一个二十八岁的姑娘的。” 细弱的黄豆苗盯他一眼:“这就是你们的通病:伪善,且善于撒谎。” “小丫头,”他生气了:“你在玩火呢!” “玩火吗,”那人重复道,黑泉般的眼睛晃在脸上,波光般的明亮:“生命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燃烬的过程,如果这场火又烧不着你,还可以让你暖暖手,我建议你不妨就让它烧去吧!” “我怕烧没了。”他直接撇嘴道,但随即意识到这话的逻辑走向是个要命的错误。果真,那个人笑起来,好像他的错误让她很开心,因为那个笑容竟然有些灿烂,像十点钟的太阳,那棵“黄豆”仿佛一下子活了,迸射出一种奇丽的光芒,他竟然为之一震。那个人笑完了,望望他,脸上又回复了一惯的安静表情: “就算烧没了,您不觉得于您一点损失也没有吗?如果您允许我说些不恭的话,我会把您的利益分析得更加透彻。” 她忽然这么跟他“您”起来,让他觉得非常别扭,同时对于她连“烧没了”都满不在乎的态度也让他…… 说不出来,一种类似于可惜的难过,或,难过的可惜…… 反正,挺堵的慌。 连命都不在乎的一搏,为了脱离命运。 纤细的骨头里是和他不分上下的力感,甚至,比他更加孤勇。惬,他家又不是龙潭虎穴! 不是,他在想啥?!他吓了一跳,赶忙收回思绪,他原本说的玩火本也不是她说的意思,结果被她带偏,说出那么没条理的话,反过来又被她笑话。现在连思路都跑偏了, “难道你就没有从中取利吗?”他忍不住反唇相讥。 “有。也是我接受你全部条件的前提:在我们的协议没有撕毁之前,你需要帮我支付一个老人每月维持基本生活的费用。” 他恍惚觉得他又错了。咋就支付费用了?他今天一直在掉坑,他轻敌了,不是,这不是敌,他…… 他抬眼细看那个人,隔着几米的距离,他好像第一次看她的全貌,个子挺高,可能因为骨骼太细,还没长成成人的样子,所以不显个儿,但这时比着门,就能发现,是高个子,起码1米63、4,比南方小巧婉约的女子起码高出十公分。果然是黑土地养出来的姑娘。小方领衬衫衬着一张干干净净的脸,唇不点朱,眉未画翠,却被那双眼睛映的如远山含黛,樱花将绽。是的眼睛,整张脸最违合的神来之笔,清如冷泉的眼睛里,竟似有一种幼稚的沧桑,十七八岁的少女面貌,却长了一副看透一切的疏离冷淡眼神。看透了一切,眼底却是干净的。还会伸爪子扒弄落叶,一脸狡黠……还会弯起唇角让他吃瘪,满目春光…… 那是真正少女的样子。 等过了她认为过不去的坎,就会有更灿烂的春天。 “我并没有要和你有什么协议。”他歪着嘴,尽意地玩世不恭:“我可不想用自己一生的幸福做赌注。” 第12章 你能保证你明天不后悔吗 冰云觉得男人真是奇怪,他们结起婚来竟比女人还要矫情。而且,武林高手的眼神为什么一忽暗潮汹涌,一忽又静如沉渊。他不调侃她也不揶揄她了,战意也没了,他忽然收手了。 “你押的并不是你一生的幸福。”她淡淡地。 “你好像对赌博颇为精通。”那人嘲弄道,粗粗拉拉的脸上一脸无所谓的戏谑:“那请问我押的是什么呢?” “只是对于一场游戏输与赢的感受。”她看着他:“而这场游戏你想玩多久就玩多久,要是什么时候不想玩了,就可以立刻结束它。你要妥善运用你手中的权力。” 戏谑闪了闪,不见了,然后一只嘴角一撇:“你倒真潇洒嘛,游戏人生。”手插裤袋看着她:“可我并不想和你结婚。” 她已经孤注一掷,他却招都不接了。她看着他,判断这句话的真假,可她判断不出来:“为什么?” “这哪有为什么。”周伟健屁股倚着桌子,觉得这是他这辈子说的最胡搅蛮缠、最蛮不讲理、最没逻辑的一句话,是扯嘴角、耸肩膀都蒙混不过去的没风度、不要脸,只好倚着桌子支撑自己。 门口的人本来侧身站着,这时便完全转正身来,望着他,老半天:“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了。”他和她目光相对,她没再往下说,他却完全明白了,那双眼睛说的。那眼里的一丝失望,一丝黯然,一丝嘲弄,一丝失落已把一切都说了,那是他的失望,她的失落;他的嘲弄,她的黯然。 他忽然就在那个眼神中感到心里僵僵的,他想说不是这样,他虽然千里迢迢而来,却并没有对她失望,也完全没有要恶意逐猎她的神伤。可是这句话不能用嘴说,而过多的世故与玩世已让他心灵的窗口无法传达他心灵的声音。他站起来,那个人已开口讲话了: “来之前,我仔细阅读过你的条款,我从那十八个条款里看到一个男人对婚姻‘慎乎始,敬乎终’的态度,你说那是你写的。” 漆黑眼睛看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得到否定答案。他厚着脸皮和她对视,本来就是他写的,只不过——一根细细的火柴杆,哪凉快哪呆着吧。懂个屁! ‘慎乎始,敬乎终’,他是那个意思吗? “我觉得一个真正的游戏者,会时刻懂得遵守规则。一个真正的绅士,会时刻懂得尊重别人。即使他认为这游戏只是一场小孩子的家家酒,只要他参与了,他就应该认真玩。因为,如果不认真,即使是游戏,也会失了它应有的美好。” 周伟健想叹气,他发现面前这个细弱的火柴棍不但思路极其敏捷,往往他半句话她已了解了全盘,而且批评起人来更是一副认真的凌利。但不知怎么的,这份凌利里加了这份认真,便让人感到这凌利不但不伤人,而且别有滋味。他其实——,不,他只是—— “你回家吧。我不想害你,也没有意游戏你。我这个游戏不是和你这种年龄的人认真玩的。”他说道,坐下去。 “把自己想成神父般的慈伟,我似乎得跪到你面前做灵魂的忏悔了。”门口的人轻牵起一只嘴角:“我今年二十岁,我能保证自己三十三岁的时候想到今天不会后悔,你能保证你明天不后悔吗?所以,还是先拯救你自己出深渊吧。我出了这个门,就绝不会再回头,今天放我离去,将会成为你一生的遗憾,等你跌进了婚姻的坟墓,会日日夜夜追悔你今日的坐失。” 周伟健撇撇嘴,看着那个自以为是的人拉开门,就在门开的一瞬间,那句话魔力一般地应验了:他看着门和门框之间的扇形越开越大,觉得真像是深渊的开口, “把自己想成巫婆般的神诡,我又凭什么相信你的预言。”他为自己争取时间。 “因为没有谁比你更清楚,你的十八个条款实际就是一个悖论,你要找一个清醒的愚蠢者,美貌的谦卑者,德高的堕落者,有高贵的气质满足你的温良贤淑,又有卑微的灵魂接受你的……自由。你觉得这种清醒的愚蠢和高贵的卑微能同时兼具吗?我知道你这条款本身是为了拒绝,但那也正是你下意识里的渴望。那其实就是你的要求。你把这个女人要求的得到上帝那里定做,所以我才说我只是接受你的条款,而不是满足你的条件。” 果然小崽子说话全都是在改卷子。可能把他条款的每一字都盯着研究过一遍。 “你很清楚你的要求是多么的违反时代、违反世俗,违反常理。而不管走到哪里,你都很难再遇到像我这样不合时代,不合世俗,不合常理,却合你要求的人。” 周伟健恍惚有一种被一个小女、啥?扒了衣服的气急和羞耻。 同时也有一种想要毁了那干净的阴暗。 以及把这扒了他衣服却面不改色的人, 据、为、己有。 他盯着门口的人,用5秒钟时间,做了一个可能影响他一生的决定:娶这个女人。 也许这就是姻缘,它决定于开门关门的一刹那。 婚礼订在一个月后。 第13章 愿你在平行世界幸运加身 小院中,冰云坐在小板凳上给母亲读她写的小说,阳光正好,风也温柔,菜畦里的菜苗绿油油的,砌着砖头的路边点缀着几株小花,颇有田园美丽,岁月静好之感。小说不长,一本稿纸不到,讲的是一个在筷子厂选筷子的临时女工的故事,主人公叫方草。用方草的话说:“不是天涯何处无芳草的芳草,是一种长着方形草叶的小草。” 四叶草,预示幸运。愿你在我创造的世界里,幸运加身。 母亲听哭了,而她读笑了。 她仰头看着天上的白云,是谁创造了她的命运?如果云有生命,它能决定飘去哪里吗? 她两岁半,父亲去逝,三岁半,母亲改嫁,十三岁半,被迫辍学,十六岁半,随母亲被赶出家门,一家三口落脚这个边防小城,无根无脚。好在姐姐工作了,但也出嫁了。她让出了唯一的上学机会,也将自己困进了囹圄。有一本书里说:“你的一切痛苦,一切悲伤,一切不满,都是因为回顾过去的快乐而起的。”她的痛苦不是,她的痛苦是被剥夺了未来而起的。二十岁,她已有了看透命运的眼睛。她从来没有感激母亲给了她一条生命,因为那不过是一次亿万分之一的偶然。但母亲在患难中给她的这一份相知相护的情义,却足够她无语地记一辈子。 她就像一头蒙着眼的驴子,被圈在命运的圆圈里,怎么跑,都是原地。 她没了工作也找不到工作以后,母亲学会了煮茶蛋,她则拿起了笔。她想用自己的笔为她们谋一个明天。她投过很多稿,有石沉大海的,有收到退稿寄一本刊物鼓励她再接再厉的。她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却没赚到一分钱,十分沮丧。可母亲不在乎这些,她会花钱给她买稿纸,买圆珠笔芯,她小心翼翼地收藏家里每一片带字的纸片,怕把她的草稿弄丢。她也不同意她去火车站卖货,只让她好好在家看家,闲了帮着炒瓜子煮茶蛋,说她要做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啥也不管的卖货大娘,说火车就那么早晚两次,用不着她。 她知道母亲在想什么,她不愿意看着她的女儿挎着篮子在火车下举着瓜子、汽水、茶叶蛋叫卖,她的浪漫和骄傲隐在骨子里,即使被时光和生活磨碎了,也还在。母亲喜欢她看书写字的样子,虽然她就发表过两首小诗,被收进诗歌大赛的优秀作品里,没有稿费。可在母亲眼里,那是希望的光,是低贱人生中高傲的理想,也是麻木生活中鲜活的念想,即使她的小说发表不了,她成不了作家,也成不了书法家,她也是她灰色人生里不愿折辱的亮色。她愿意维护她,维护这一点光,一点高傲,一点念想。 小说改了好几稿,两次被编辑退回来,这一次她改了方草的结局,把前段时间她去市里应聘酒店服务员的经历写了进去。那是她,也是方草第一次真正见识外面的世界,虽然只是去市里的劳动局。 她没有被录用。最后一天的最后一场面试,奇怪得让人意想不到。所有人都没想到,让他们站在走廊上等了两个多小时,让她错过了回家火车,让所有人等得不耐烦的主考官,会从锁着的“招工办公室”里走出来。 面试什么也没考,既没有发卷子,也没有答题。每个人一两分钟时间,她被要求念了一段报纸,别人怎么样她不知道。她毫不怀疑,面向走廊拉着窗帘的高大玻璃窗,才是真正的面试场。 她第一次见识了这样的攻心与出奇,既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淘汰的,也不知道别人是怎么被录用的。 其实没等来答题她是有些失望的,可能她下意识里一直想凭一次考试改变命运,而这场考试却一直没来。 她被人处心积虑地堵死了所有的路,这一次也没能找到出口。 但方草可以,她没有被淘汰,她被录用了,她会跟着小眼睛主管去省城,会坚韧顽强,成为石头压不垮的小草,巴掌打不死的小强,不服命运,自强不息,努力奋斗,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体验波澜起伏的人生。可以壮阔,可能平凡。绝对励志。 方草还有一个举报觊觎她的车间主任的勇士情节,包括但不限于主任威胁她如果她不跟了他就让她工作干不成: “方草,我把话撂这,我想治你,有的是招,你到哪都一样。这厂子迟早是我的。包括你。” “有的人,就好比麻将桌上那粒骰子,我这么一捻,你就得转,懂不,逃不掉!” “你跟了我,就不用累死累活地抱板子,我可以给你换个好活,当检验员,进工会,都可以。以后还有机会转正。人这辈子就是利益交换,会换的,会越换越好,不会换的,就会越换越差。” 她不信,果然从木材厂到筷子厂,都没干上三个月。 主任的职务和未来厂子的承包权都是他老舅打麻将赢来的:“你以为当官的打麻将就是打麻将吗,那是轮流坐庄,公平的很!上层人的利益交换都换的溜光水滑,能让你看见吗。” “这年头这就是竞争。一场麻将局,东西南北风,想刮到哪刮到哪。这牌桌上,有时候赢了就是输了,输了就是赢了。炮一点,贡一上,要啥有啥!” “上一层的社会你不懂,你是啥?一棵草,我一扯就能连根拔起来。我舅那是啥,大树,树大根深,懂吗。” 她早就知道社会是分层的,但那时候她才知道,越小的地方,越有人可以只手遮天。 第14章 一个九曲十八弯男人的择偶十八条 虽然即使在书里,方草的举报也不算成功,因为主任的厂长还没当上,属于未来范畴,但肯定也当不上了,因为引起上面的注意了。但这种小蚂蚁想要扳倒大马猴的勇气,是小说需要的,是社会主义新时代要提倡和颂扬的,也是小说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艺术境界。所以方草是个勇士,不像现实里的她,只能用自己和婚姻做一场豪赌。 这次她在小说末尾写了八个字:如不采用,勿需退稿。母亲听哭了,因为她认为方草是她。而她笑了,因为她再也不是方草。 小说下午会寄走,而明天,她也将辗转三天火车,踏上远嫁的路途。 一个月来,她的婚事在这个不大的小城已传得沸沸扬扬,最先跑来问她的,是姚姨的小姑子小茹。因为她签下的那纸条约原本就是写给她的,有正文六条,附文十二条,是一个男人单方面与他未来的妻子签定的“不平等条约”,条约的制定人就是周伟健。 周伟健是肖成业在南方做木材生意常住的那家酒店的老板,用韦凤英的话说,住着住着成朋友了。说他上山下乡时来的就是咱们北方,南方人说话咱听不懂,一下遇到个能听懂的,恨不得拉着唠。“男人啊,两顿酒喝美就能拜把子!”韦凤英说时的语气里带着男人全是三岁小孩咱搞不懂就随他去吧能不作妖你还想咋地的自在观。 她一想也是,刘关张不就是吗。她猜酒店应该不大,毕竟住店很贵,如果长住的话肯定找个便宜的。但韦凤英说他还经营一家夜总会,她就不知道该怎么想了,因为她不知道夜总会什么样。电影里看过,都是敌特和我方卧底常出没的高端奢靡场所。 而那十八个条款,总结起来只消一句话就可以概括:他要娶一个小女人放在他和世俗之间做周旋用。但他却没这么说,他的正文六条说的非常堂皇,附文十二条说的非常荒唐,他的前六条要求这个女人要聪明,美丽,大气,有德行,后面十二条则要求这个女人要没有头脑,又聋又哑,又软又瞎任他荒唐,比如他的第七条这样写道: 七、由于工作的特殊性,丈夫要求终生保有经常出差和随时宿外的权利,妻子不得以任何迂回的理由和方式,在他回家的时候进行审判官般或者哨兵般的盘问盘查,以致于他没有壮烈地牺牲在商场上,却是神经崩断倒在自家的地板上变成植物人或者精神病。 还有诸如异性朋友的交往,金库的私设,保留个人隐私以及未经许可妻子不得擅闯他的办公区等等,全都在附文十二条里,用这种嘲弄和玩世的调子一一列成条款,他的最后一条是:丈夫享受权利,履行义务,不推卸责任。若缘尽情了,则和平分手,女方不得提出任何不合情理的要求做无故的纠缠。 那会儿是两个多月前,她去劳动局面试的前一天,也正是在韦凤英家的电视上,她看到了劳动局的招工广告。 她去的时候,小茹好像刚走,这条约被扔在茶几上,而韦凤英还在热闹上头阶段,便哈哈哈地跟她说,你看,这是一个男人的择偶十八条,刚把你姚姨和她小姑子气跑。既然没避她,她就捡起来看稀奇,但也不想多嘴。不过从条约反推人,可见一斑。她粗粗扫过之后,在心里笑:真是欠揍啊!自己是个混蛋染色体,却要求别人是冰清玉洁派。还把一切都写明面上了,你咋不上天呢!但表面没说什么,只笑着听韦凤英说故事。 姚姨是韦凤英的好姐们,小茹是姚姨的小姑子。据韦凤英说,是姚姨听说有这么个人,听见是单身,便央求她,想把小姑子介绍给这人,毕竟二十八,都成老姑娘了。她拗不过姐们的面子,就给牵了线。那人和小姑通过一次电话后,便寄来这么个东西。据说小姑看了以后勃然暴怒,和她嫂子大吵一架,并且祸及她这个赶鸭子上架的媒人,因为架就是在她家吵的。 韦凤英说时哈哈大笑:他们南方人的脑子就是九曲十八弯!现在你姚姨的姑嫂情堪忧,我倒不在乎连带吃瓜落,可小茹竟然没怪我,还挺过意不去,说让我跟着丢人了。说南方佬没好东西,他们瞧不起东北姑娘,东北姑娘还看不上他呢!冰云笑,觉得小姑只看到了表面,他不是没看上东北姑娘,而是他需要的角色小姑扮演不了。他把东西寄给韦凤英而不是寄给小姑,对小姑来说,伤害拐了个弯,不算直接打脸,对韦凤英来说,她接了一个和她毫不相干的“伤害”,十分无辜,小姑和姚姨肯定都不会怪她。这脑子的确是九曲十八弯。 小姑的约没签成,按说这事就完了,可她把这约给捡起来,还签了,这事就不一样了。 第15章 世上最可气的事,莫过于邻居(同事)中了五百万 韦凤英也没想到事情会向这个方向发展,当时她想要这张纸的时候,问韦凤英,我可能会连累你吃瓜落啊,姚姨和小姑肯定会不高兴,你会不会失去她们的友谊?韦凤英当时笑笑:你不怕你妈不高兴吗?大姐肯定会怪我的。她低头: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她也会知道。不会怪你。 母亲的确知道,但她也阻止不了她。她问妈妈:如果我不嫁给他,会嫁给什么样的人?母亲无言以对。“太大了。”柔韧的母亲低头翻煮着锅里的茶蛋,以为她看不见她掉进锅里的泪,“你还小。”她紧紧握着勺子,不让自己的手抖起来,“再在妈身边呆几年……” 她眼睛发热,笑着伸手握住她的手,“我太好看了。不能再呆。我会好好活。”母亲的眼泪再不受控制。她轻轻拢住母亲,“如果我们的每一个选择都会创造一个命运,妈,接下去的命运,我自己来写。” 母亲的手指抚上她的头发,微微地抖了抖,好像一只断了臂的螳螂,命运的车轮呼啸而过,而她连痛都是卑微的。她咧开嘴角,抱住她瘦弱的肩膀,薄薄的水雾中,仿佛看见命运的牢笼分崩离析。 其实世间最大的痛,不是割离,而是撕扯。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和母亲的关系变成了小心翼翼的缄默,也许,从她知道她可能再也护不住她起。 孩子的长大在多数时候对于父母来说,都是成就和欣慰,但有两个例外:一是家有皇位,父强子壮。儿子已长成,父亲却强健,老爹还想指点江山,逆子只想取而代之。她属于第二种:女儿已长大,母家太孤弱。女儿出落得亭亭玉立,失去丈夫的家庭却贫苦无依,于是四周虎狼环伺。 就算从来没说过,但在现有的生活里她找不到好的对象这件事,母亲和她都很清楚。 她知道母亲无法接受她这样的远嫁,她能想象出无数的如果来假设她的不幸,也会疼痛她假设出来的每一种无依无靠。她自己尝尽婚姻之苦,她每一分苦楚都不想她的女儿再经历。她深知婚姻如同女人的二次投胎,一份不幸的婚姻,就是女人一生的桎梏,它一旦套在了女人的脖子上,是会让人一生窒息的。而她,则是最清晰、最近切地一路看着这种窒息、挣扎带来的满身伤痕的那个人,根本不用谁告诉。 其实,她是对婚姻有恐惧的。 她觉得那不是靠单纯的经营与努力就能美满的存在。 而那个写下这十八个条款的人,又何尝不是恐慌这种无法掌控,想最大限度地获得他想要的自由和幸福呢。他们都恐惧又敬畏人心的幽微,条款能约束的,向来只是想遵守它的人。如果能慎乎始而敬乎终,这也算是对婚姻这种关系的最高尊重吧!所以不管她怎样鄙视这条款,都不得不高看一眼写下条款的这个人。只不过,他写下条款是为了出局,她签下名字是为了入局。 可她这么凭空入局了,小姑很气愤。应该是气愤吧?因为从来没来过她家的人,这次却上门了,她先是好奇地问她那个人长什么样?然后说她没看上那种人,听说长的很丑,有钱怎么了,比她大五岁呢,事儿又多!又说,他比你大十几岁呢!说时一脸的不甘和轻蔑。 没错,即使是自己不要的东西,被别人拿走了,心里也不舒服。然后,就好像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远远近近的邻居,车站挎篮卖货的小贩,甚至北山、南山不相干的人。她知道是怎么回事,却根本不去理会了——那不过是一群傻子罢了。一群她做梦时骂她清高,她不做梦时骂她市侩的傻子罢了。在他们眼里,凭她这种家庭,她理应嫁到山上,嫁给一个更深山里的山民,那样他们才能可怜她,才能语重心长地嘱咐她: “丫头,这就是命,女人的命。女人整天写字没用,以后要好好学着侍候你男人……” 可现在她居然翻出世俗的圈外去了,这是他们不能允许的。一时间这个只有一条长街的小城迷惑了,他们开始揣测那是个什么样的男人?最精彩的两个版本是:他有钱,但是个快五十岁的跛子。另一个是:他有钱,但有老婆,老婆不会生孩子,所以才偷偷到老远买一个,回去生孩子。不管是哪个,她都是图人家有钱。当她被一个曾是筷子厂工友的女人在街上面对面求证时,她笑了。得不到答案的人带着一脸对这笑的不喜欢又追问道:他给你家下了多少彩礼?她笑:你猜。然后她听见身后吐唾沫的声音,先咳一声,再狠狠吐出来那种。 第16章 婚姻是女人的二次投胎,这次我自己选 钱钟书说: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砂砾,或者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身后这个肯定不是老实人,对于自己吃不到的白米饭,她会往里吐唾沫,这样就算别人吃了,她也能开心。就像阿q,喜欢瞪着眼睛道:我们先前——比你阔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而她会说:吃吧,我吐过口水了! 她轻扯嘴角,知道她的从无到有掀开了人心的幽暗痛处,他们不会理会她曾经长夜的痛哭,她曾经绝望的想要放弃这份生命,却又不能放弃的纠结与痛苦,她曾被人像兔子一样荒原猎狩的奔逃,她曾经像货品一样被人挑来比去,只为证明好的家庭她配不上的屈辱和尴尬……在他们眼里,她本就是不如他们的人,当然不配拥有比他们好的东西。可现在,她居然捡了从天而降的好东西,不管是啥,他们都要唾弃她今天的不守世俗,嘲笑和诅咒她明天会遭报应。至于明天怎么样,那是明天的事。如果实现了,他们会说:看吧,我早就说过……。如果没实现,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世间最朴素鲜活的情感从来不是我们都一样,而是笑人无,恨人有。笑和恨能带来鲜明的活意,张家长李家短才是凡俗中的烟火气。所有的怜悯与施舍都是苦难中的蜜糖,具有支撑人走过黑暗的力量,不是人心向善,而是人心在自救。我需要你比我差,这样我才能觉得自己好。我怜悯你,这让我觉得自己仁慈。我救助你,这让我觉得自己高尚。我的心需要这些正能量来获得喜悦和甜蜜,这让我感到幸福。就好像早年间有一位大善人,去灾区捐款,必要让人举着钞票子和他合影。给贫苦儿童捐衣服,一定要孩子穿上新衣服去大门口给他戴上红领巾,再笑成一朵花和孩子拍照留念。这是他的心灵滋养,不拍受不了,不上报纸会失落,至于上了报纸的孩子,他觉得他们得了新衣,理应高兴。 他喜欢上各种采访,说做善事会上瘾,就喜欢高调的做善事,说希望带动更多人。说他每每睡不着觉,就为了想一个好点子,越多人关注越好。对于他来说,锦衣夜行就如同扒皮抽筋。 而现在,她也被滋养了,她觉得其实她心里也挺恶毒,原来气别人是这么高兴的一件事啊!以前她总喜欢消耗自己,比如被人瞧不起的时候,她会自卑,会暗自神伤。被人欺负的时候,她会自傲,好像这样就不那么痛了。现在她觉得,人生苦短,悲喜无常,如果你上我这找不高兴,我就把不高兴给你,然后我就高兴了。 只是母亲还没转过弯来,她们在卑微里呆的太久,除了傲骄,别的没有。对于韦凤英送来的那张一千元汇款单,说是男方寄来的彩礼,母亲觉得有点多,不想收,她不想让别人觉得她在卖闺女。这边姑娘出嫁,彩礼二百三百四五百都有,六百已算是非常高了,因为木材厂上班的工人,一个月的工资大抵也就四、五十块钱,一年能存二百块钱的都是很会过日子的人家。 她不想那么多,觉得收不收都得先取回来,去邮局取了好几天才把一千块钱凑齐,因为邮局有时候没钱。这期间韦凤英又送来了一封挂号信,里面是一张红纸庚贴,和婚礼日期,她笑道:南方人好像挺讲究这些,是比咱们这边讲究!奇怪的是,母亲接到这张庚贴后,就把彩礼也收了,她说这是礼仪,她的女儿是大大方方出嫁,明媒正娶。但她不接受她要的每个月的生活费,“妈能挣钱,不要你伸手,拿人手短。” “我觉得要的不多,是合理范围的下限。”她说:“我有赡养你的义务,你若不收,反倒让人看轻,觉得你没底气。”母亲还想说什么,她又说:“如果他本就瞧不起我,你不收他也不会高看我。”母亲就不说话了,买了红纸,让她按着那庚贴的样式,写了自己的,挂号寄过去。她说这是六礼,只是现在是新时代,都讲破四旧,树新风,没人讲究这些了:“小时候看你姥爷给人写过,我和你爸结婚都没有。他是当兵的,更不讲究这些。给我送的是一本毛主席语录,绸子面的,一个很大的毛主席像章,景德镇的。”她看母亲比划的尺寸,应该有三十公分,她小时候好像见过。母亲很少说父亲的事,父亲走的太早,她都不记得他的样子,也不想多问。疼痛不能反复温习,越温越痛,不如深埋,不如遗忘。 母亲给她做了四套新衣,两套棉的,两套单的,还让韦凤英帮忙买了四斤红毛线,让她以后自己织套毛衣毛裤。还告诉她,那一千块钱,她缝进了给她做的棉衣里,让她留着应急。她知道母亲在想什么,以她的性子,就算脑补一出地主家的童养媳没吃没穿遭虐待也不为过。她心里酸酸的,恨得眼泪在眼圈转,却不能现在把棉衣拆开,因为衣服是找全福人做的,那是寡居的母亲对她最深沉的福念。 她抱着母亲,不想承诺她什么,绑在命运绳索上的石头已经被甩起来了,离心力将让它脱离原来的轨道,掉向不知的未来。而她,全力以赴就好。 她做了个梦,梦见走出去的方草对自己说:“你要活的恣意一点啊,太认真的人不容易感知幸福。哪条路都会孤独。”是啊,孤独才是永恒的,所以不要去恨哪一个人,哪一件事,哪一个残缺的情节。 她忽然感到了一种生命没有了命运的空与明,不管是谁参透了谁,还是谁抛弃了谁,它们终于各自分界了。 第17章 谁敢借闹洞房占她便宜,我把你揍出屎来 冰云觉得,结婚真累。虽然衣服好看,妆容美美,但穿着高跟鞋,端着仪态好看一天,好像比干了一天活还累。一天下来她笑得脸颊发僵,挺的后背生硬,脚痛,腿酸,肚子发胀。现在就更是全身都发紧,因为,客人都走了,他们将要:入、洞、房。 “我们上楼吧?”她听见耳边一个声音说。心立刻随着那个声音提了起来,怦怦乱跳。她能感觉到身边的人在看她,但她不敢抬头看人,怕这时的眼神交流再交流出什么要命的内容,她要怎么应对?愈发紧张,不自觉地便向楼梯的旁侧靠了靠,靠完了觉得不对,转过头,发现一双眼睛正看着她,急忙转回来,感到心咚咚地撞着胸膛,愈发觉得身上紧身的旗袍箍得她喘不上气来。 一只手伸过来,环住了她的肩膀,这只手臂的距离正好把她揽靠在那个身体上,她立刻感到半身发麻,心跳更快,相比刚刚被闹喜的人逼着对吃糖果、对啃苹果,让她脸上的血液热了凉、凉了热的几个来回,她觉得现在才是心如悬旌。 刚刚要闹喜的时候,一帮人就要把他们“送入洞房”,身边这人说:“不行,洞房是我的地盘,你们就在这闹。”一帮人哄笑。他又说:“给你们十五分钟,闹完我们要休息了,怪累的!”一帮人再次哄笑,乱七八糟的打趣,不知道说的啥,反正她听不懂。她觉得这不是别人在闹洞房,简直是他自己在闹洞房。然后听到他又说:“我知道结婚三天没大小,但你们要敢碰她衣服,占她便宜,我能把你们揍出屎来。反正没大小。”他这些话都是用他那中低音的普通话说的,显然是为了让她也知道内容,她心里满是感激,不自觉地就向他靠了靠,觉得他身边才最安全。他玩世不恭地说完了,最后又缀了一句方言,她听不懂是啥,但觉得周围刚刚哄闹的情绪似乎收敛了很多,然后那人掏出一把红包,往空里一洒,小孩子大孩子们一哄去抢,然后闹洞房便开始了。 现在闹洞房的都走了,而“洞房是他的地盘”,她后知后觉的发现:这个才是最可怕的! 她的腿开始抖,七月的酷暑,她却手脚冰凉,脚趾头在抽筋。三楼到了,她终于迈不动了,她的腿好像完全僵住了。 “累了吧?”身边的人看她一眼:“我刚刚好像应该听从他们的建议抱你上楼。” “不、不,我不累。”她吓道,急忙站直了,怕他真抱,赶紧抓住楼梯,顺带稍微离远点。 那人看了她一眼,“上去好好休息一下。”低头看一眼她的脚:“穿着这么高跟的鞋子站一天,脚疼吧。” 她勾了勾脚趾头,是挺疼的,可她现在顾不上脚疼啊! 她看他一眼,紧身旗袍的小立领卡在脖子上,仿佛让人气都转不顺了,怎么办?她捏着手指,觉得胸腔里原本的狂跳因为被这瘦身的旗袍压缩了空间而变成了四面乱撞,这乱撞则让她胸口发闷,嗓子发紧,而从肩膀滑到腰际的那只手更加剧了她每一根神经末梢的敏感。她开始更强烈地感到身侧那种混合着酒味、烟味、香味、汗味的强烈的男人气息所带来的霸道的压迫感。 “怎么,冷吗?”那个人伸另一只手握了握她的手。 “啊,不,不冷。”可是她的手已经像冰一样凉。但潜意识又不敢贪恋那样的温暖,那只手很热,带着灼人的温度,她觉得更慌了。 卧室的门被推开了,她感到一种晕眩,慌乱地转过头:“——” “先去床上歇一下吧。”那人语气温和地。 “不、不用。我、不累。”她先用三个字应付,又用三个字解释,原先想说的话没说出来,心反而在那结巴的词句中结得更加混乱了。她低着头,努力镇定心神:不能坐到床上去。她的脑子说,眼睛环视了一下屋子,看到床边梳妆台前有一把高背椅子,是这个房间里除了床之外唯一能坐的东西。她走过去,在椅上坐下来,深呼了一口气,转过头,看见大红的床帐里被子已经展开,露出一角的床上撒满了红枣花生桂圆莲子,一侧的被子上放了一件红色睡衣,轻薄柔软,床中露出一角白色,在满帐红色中分外亮眼。喜帕。她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又条件反射地去找这间屋子里的另一个人,这才发现那个人正看着她,眼神幽深,不知已经看多久了。 她血往头上涌,手更冷了,慌乱地垂下眼睛,感觉那个人走了过来,而她的意志却提醒她:不能这样!便想抬头去阻止他,可那身影沉稳结实,几步走过来,她在那种高大中感到一种威压,不由跌坐在椅子上,又慌忙站起来: “我、我可不可以说一句话——”她这一句话没说完,已经看见了那双眼睛,不由低头,而那一句话便也成了半句。她垂着眼睛,只觉得脑子在嗡嗡乱叫,而房间里偏一点声音都没有,静得让她感到窒息。说,要快说,一口气把它说完!她心里说,舌头绷紧了,可她这才发现她要说的,是一件极其尴尬的事,而她的语言还没有组织好!母亲的叮嘱开始响进脑子,她不禁便绝望起来。 “你想说什么?”那人低头看着她,语气温和地问道。可那温和一点都没有带给她安慰和鼓励,反让她感到更加绝望了。那语气里的东西根本不是她想要的。可是她还是要说,怎么也要说,便又抬起头来: “我知道。”她说,咽了口唾沫:“可是,我、不知道——。我、我知道我不该说,可、可是我不能——”她不知道她说了什么,却再也说不下去了,她等着看那个人的反应,那个人也看着她,仿佛等她再说下去,又仿佛在研究她说了什么。 “你看那些花好看吗?”那人看一眼床头上的鲜花。 什、什么?花?她看一眼床头上的花,是,明艳芬芳的蔷薇,“好看。”她的手被握住了,人在往床上送,“不——”她抽开手,慌乱地向外退了一步,完全下意识的。那个人似乎有些吃惊,而她自己也完全没有料到。她低下头,心怦怦乱跳,他肯定生气了,她听不到声音,什么声音都没有,这静默让她的心跳声大得如雷贯耳,他——,她忽然想起她看过的一篇关于被拐卖妇女的报导,那些人把人买回去,有些人死不相从,结果手和脚被绑在床的四角上……直到怀孕……血污、破旧的棉花……她的心颤栗了,慌慌地抬起头来,看见那个人就站在对面,她忽然就后悔了,憎恨了,也害怕了,她望着那个人影,开始恨从心起,她刚恨得切齿,忽又想起自己不是被拐来的,她是自愿的,没有人逼她。甚至还可以说是她找他的,谁也没有逼她!她的恨便一下子塌落了。可是怕也更深了。是的,她是自愿的。这是她选择的路,不管未来发生什么,你要为你自己的选择承担责任,这是她选择了这条路时反复告诉自己的。 她这才发现:原来不管未来发生什么,她居然都无权恨他。 那不能这么看着他,她的恨一定还写在眼睛里呢。她想移开目光,目光却被他的眼睛捉住了,那双眼睛幽黑深沉,却是毫不动声色,这就把她刚刚想笑一下好来掩盖什么的意识都打没了。她这才发现,虽然她二十年的生命有十五年是用来解读人性世故的,可是她读了十五年的眼神多是愚昧的,原始的,它们简单、直白,就算狡猾也是赤裸裸的。而她面前的这双眼睛,它是用世俗或者知识,或者其它什么复复杂杂的东西装饰过的,它深不见底,她什么也读不到。 漆黑的眼睛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既没有她想象里的粗暴,也没有书里描写的新婚丈夫应有的温柔。她被这种望望得手足无措:“我——”她不知道说什么,原来不管他对她做什么,今生今世,她都无权恨他,因为,是她找他的。 她感到意识疲倦,又想起母亲的话,不觉又是害怕又是迷惘,她听见他扯开领带的声音,只觉得脑子里一片黑色的混乱,“认命吧。”那混乱说:“认吧!”“是的。”她说,抬起头:“认吧。”不!她的头抬直了,她的下意识已经把全身武装了,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书签约了,还没开始推荐,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看到呢。对于已经看到的朋友,感谢你我这样深的缘分,我希望这本书能给你良好的阅读体验,陪伴你一段美丽时光。对于还没看到的朋友,期待与你早日结缘。 今天是中秋节,花正好,月正圆,祝朋友们团圆幸福,喜乐康健!愿漂泊的早有归宿,单身的早牵双手。江山万重,皓月千里,愿你在月色中相遇最好的自己,在阳光中拥抱最美的爱人!愿你们相伴日月,久久长长! 中秋快乐 ^-^】 第18章 想在洞房夜做君子的丈夫绝不是好流氓 周伟健瞧着那人:紧张。浑身都是绷紧的。像是把自己打包到狼窝的羊闺女。他把撕开的领带顺手搭在椅背上,这一天,可拘死他了!没人告诉他新娘子这么紧张怎么办啊?他们不熟啊!他慢悠悠地解开袖扣,咋办呢?唉,先透透风,太热了。他低着头,好整以暇地卷着袖子,咋办啊?这会儿应该说点啥?她刚刚那话是啥意思?知道——要洞房,不知道——该咋干?知道不该说,但不能——,他忽然看见那旗袍下露出的一截小腿在拼命地,抖。却还是倔强地站得笔直。他扯了扯嘴角: “你不想我站在这里,是吗?” 冰云瞧那人低着头,慢条斯理地卷袖子,手臂的肌肉鼓鼓的,血管也鼓鼓的,血脉贲张,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狼?豹子?野兽。总之不像人。她又感到了那种被荒原逐猎的恐惧,想跑。 “是——” 她说出一个字,又旋即否定:“不是。” 她也不知她要说什么、想说什么了,仿佛思维一秒跳了个时空,她这才发现她事先准备的情感本身就是矛盾的,她没有想到这件事临到头来竟是这么的难,她不是下了决心认命的吗? 可是——她、她对男人,很——厌恶?害怕?不,她对这种充满威胁的生物天生想跑啊! 她捏紧手指,感到掌心刺痛,慌得无措。 “到底是不是呢?”口气里竟是一本正经的费解,然后又好像明白了什么。她搞不懂他的费解与明白,却感到他俯下身来,眼睛很快锁住了她的眼睛。她被迫面对着那双眼睛,那眼睛幽黑闪亮,里面有一丝好玩的神情,一丝隐藏的欲望,一丝猎奇的兴致,一丝机巧的探询,它停在那里看着她,然后脸越凑越近,凑到她的脸跟前来,近到她已经能感到呼吸的交融,她下意识闭住呼吸,然后,把自己憋住了。憋得血往脑子涌,里面呜嗡呜嗡的轰响。她急着想躲开那张脸,可身后就是床,她一屁股坐下去,又吓得赶快站起来,感到心在狂跳,特别想大口呼吸,可是俩人站得太近了,她受不了那样的呼吸交融,又打算闭气,那个人不动,望着她,近迫的气息压得她抬不起头来,她闻到一股苹果味儿,是刚刚在楼下对面咬苹果…… 那时她还不害怕呢,甚至觉得很闹,很傻,像在做一场戏,她在演一个新娘。 她感觉到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然后一只手慢慢抬起了她的脸,她被迫望着他,幻相破碎,戏没了,眼前只剩下他的脸,她咬紧嘴唇,感到自己的心在往一起抽,脸颊在发抖,腿也在发抖,而那双眼睛深邃幽黑,近在咫尺,她又急又慌又无法回答,眼眶却被温热溢满了。 周伟健看着那张脸,这绝对是上帝精工细作的作品,它不够漂亮,但足够精巧,略施粉黛,便惊艳动人。他得承认,他为之心动,甚至此刻的指尖都跳动着要把它据为己有的欲望。“看着我。”他说,那双眼睛便抬起来,望着他。他望着那双眼睛,奇怪一双眼睛里怎么能装下那么多情感?那么多矛盾!他忽然就觉得他说什么都是废话了,不管是问她害怕他?还是告诉她不要害怕他。 他觉得这不像把自己打包的羊闺女,倒像是来和他抢羊羔的牧羊女,弱小又强大,胆怯又勇敢,吓得腿都抖成筛糠了,却没有退一步。他觉得今晚他要敢把羊羔强吃了,牧羊女虽然打不过他,但肯定能让他消化不良。 他盯着那双眼睛:不是厌恶,也不是拒绝,就是……,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他有生以来看到的最动人的双眸,像小小的一片海,里面惊涛骇浪,他不受控制的低头轻吻下去,却吻了一嘴咸涩。他抬起头,看见它一圈一圈地红了,转眼满眼都是泪水,漾在眼眶里,似乎有无数的话要说,又似乎不知道说什么,惶恐、无助,一种无字的茫然,一种无语的祈求。他突然就觉得他身体里简单的欲望根本受不起这样含泪的诉说,而他的手掌也托不住这样的祈望。他有些慌乱地松开手,像个未经情爱的小学崽。那双眼睛还在望他,却忽然写满了感激,好像是感激他的慌乱与放手。他的心突然掠过一丝莫名的温柔: “你好好休息吧,”他收了目光:“我去隔壁的房间。”初中崽。不能再大了。他给自己打分——妥妥刚学会害羞,不敢正眼看好看的女生的怂样! “不。”他被急切地拦住了,“不是——”又被迅速地推开了。他看着那些堆在眼睛里的泪水,一直不流下来,只是无声地放大着那种惶恐、无助、祈求…… “不用怕。”他看她:“我不会打扰你的。”高中娃。知道臭美了,会拗造型了,最喜欢在女生面前装翩翩君子玉无双的模样。装!他唾弃自己。 “——” “休息吧。”他走到门边拉开了门。再不走,他会变成一只流氓狼!身体里横冲直撞的欲望下一秒就能让他变身。 冰云看着走到门口的人,又急又慌,不能走啊!她知道的,人生四大喜:“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男人的洞房花烛夜可是比金榜题名时的欢喜度还高的,她可不想让他成为那么悲催的新郎。可……,她发现事到临头,什么比着医学书抄来的官方小本本都没用。她发现她就像幼儿园的小班崽子,饿狠了,气势汹汹地抢了块最大的骨头,结果自己却牙都没长齐。现在的情况是:骨头有点大。牙有点奶。已经抢回来了。骨头想去隔壁。 “是我不好,你不要走!”崽子张口喊道,完全下意识的。 周伟健刚要叹口气——明明就是流氓,非得当啥好人啊?!还不如当小学鸡呢!就听那个人在他身后这么喊道。 好吧,引诱他!绝对的。 她这是在引诱他做个流氓! 他轻扯嘴角,收好心里蠢蠢欲动山路十八弯的犯罪因子,转身望着喊话的人,就像站在紫花盛开的陌上。 那人也在望着他,不说话,只是又是紧张又是矛盾地站在那里望着他。半个屋子的距离,两人都不说话,他却仿佛闻到了陌上的花香。也看懂了她的眼睛:她想他留下来,又害怕他伤害她;她不想让他走,又无法接受他。她就像一只全身戒备的小刺猬,惊恐、矛盾地等在那里,等他给她一个不受伤的承诺。 他的眼睛扫过红色的床帐,怒放的鲜花,满床的花生莲子,空气里浮着让人迷醉的芬芳……“把鞋子换一下吧,我去端杯牛奶。”他勉强地说道。觉得做个君子,有点难! 第19章 识人九法:杂之以处而观其色 冰云不知道自己怎么醒了,黑暗里看一眼身畔沉睡的人,不禁脸颊一阵火辣辣地发烫。 昨天早上,是她结婚第三天,她回酒店和韦凤英告别,也算是应女儿出嫁三天“回门”的风俗。当韦凤英听说她居然让一个男人和她同床而居,又不能“欺侮”她地度过了新婚两夜,哭笑不得:“老天爷!这哪是他没有欺侮你,这根本是你在折磨人,人家还受了!哎哟,”她扶着脑袋,看她一眼:“你是——不懂?” 她顿时满脸通红,连忙否认:“我、知道的,洞房夜对男的很重要,不能分开。”天知道她和他睡在一张床,已用了毕生的勇气。 韦凤英看着她。 她便又镇定道:“我看过很多医学书。”真的懂。至于懂的不是很彻底,主要还是因为医学书太科学了。它科学地把器官横剖、纵剖得明明白白,但,没教别的。所以她想问问韦凤英:以后就这么睡行不行? 韦凤英应该有颗七窍玲珑心,问她:“你是想用这事钓着他,等他爱上你再……”她脸热得着火,觉得就算是熟人,讨论这个也挺羞人的,连连摇手,爱情是奢侈品,她真没那本事认为自己可以日常消费。她问韦凤英,如果夫妻之间没有这件事会怎么样?韦凤英笑:“有,你们是夫妻,没有,你就是佣人。结婚证只能给你名分,不能给你地位。” “就是有点害、怕,”她捏着手指:“他一靠近我就、就紧张。” 韦凤英轻轻抱住她,叹了口气:“那是因为你不相信他不会伤害你。” 她的心像是被狠狠地一撞,仿佛重门被扣响。 “爱情就像拔丝土豆,”她听见,“趁热吃能拔出丝来,凉了,就不是个菜了。”她被轻轻扶起来,望着:“傻姑娘,日久生不了情,只会生厌。男人的心就是风筝,你得时时扯着。这个,是线里最重要的那一股。” 她心怦怦跳,低着头,不知道厌的种子是不是已经埋下了。听韦凤英又说: “如果相识能用时间衡量,我认识小茹可比认识你早太多了。人和人之间是有气场的。你和阿健应该也有,不然他不会选你。” 她们聊了很多,她第一次知道了原来女人的生命和情感可以那么丰富,心中也忽然对那个人有了种不知所以然的淡淡的感激。 “小云,婚姻就是一个女人生命的分水岭,它在一夜之间结束了一个旧时代,开启了一个新时代。其实一个人真正的生命并不是他母亲给的那一个,它由另外的一个男人或女人才促成了生命的圆满。一个好女人,是一个男人人生的开始,一个好男人,是一个女人命运的归宿,他们相辅相成。作为一个好女人,不仅要能够塑造优秀的自己,还应该去发扬和成就另一份生命。” 她有些震撼,仿佛她混沌的少女时代一下子被摇醒了,她从来没懂女人,更不懂男人,她以前的这两个概念是混淆的,或者说是分界的。母亲从来没有教授过她类似的内容,她给她的似乎只是一个空洞的躯体。可能她也没有什么好教授她的罢,两次凄苦而失败的婚姻也无法让她给孩子更高层次的言传身教,她忽然就觉得母亲很可怜。她知道不幸的婚姻什么样子,却不知道幸福的婚姻什么样子。她不知道母亲和父亲是否有爱情,只知道之后的满天风雨都是母亲一个人为她们挡的。双方都是为了孩子而凑合在一起的重组家庭,实际上壁垒分明,当生活成为一碗水的时候,没有人能够端得平它。她一路看着母亲颤颤巍巍地端着这碗水,磕磕绊绊不知怎么就长大了,对于人事和幸福全然不知。母亲叮嘱她:别违逆他。哄着他点总比你受伤好。女人的体力永远赶不上男人。而韦凤英告诉她:女人的幸福不一定全是男人给的,但一个幸福的女人却一定不能没有男人给她的幸福。她告诉她生命的结合是快乐而美丽的。而在这之前,她从来就不认为女人会在男人那里得到什么性福。 她对男人是有恐惧的,对婚姻所抱的最高期望不过是相敬如宾。她觉得婚姻就像人生这场戏剧转场的按钮,按下去了,转,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幸与不幸,她从没想过。 可现在,按钮是按了,却好像不是转了场,而是换了戏。新戏开场了,她却对剧本一无所知! 婚姻究竟是什么?若是为了成全,她应该嫁进山里吧,找一个条件相当的人,以勤劳贤惠之德,任劳任怨之心,换取丈夫的感恩图报,立志图强。嗯,这完全是薛宝钗,王宝钏,可她不是。她谁也不是,她没那么贤惠。她把婚姻当成了一场赌局,更不敢奢望他的成全。所以她还是不要做什么设想的好,人有多少设想,就会有多少失望,她的人生一直就是这么告诉她的。 她不能和韦凤英比,韦凤英和肖成业是一个青年点锻炼的“战友”,两人的爱情经历了艰苦、贫穷、富贵的检验走到今天,历久弥香,那是世间罕物。不过她还是很感激韦凤英,曾经她们因浅浅的惺惺相惜,跨越年龄与辈分成为朋友,如今她又不嫌千里之遥,拉着丈夫定要来送她,成了唯一来送她的娘家人。“我就是去旅游,顺路送你。你肖叔有生意在那边,也要过去看看。我们正在等小雅放假了带她去苏联玩,这会儿正好到那边买点丝绸绣品,老毛子最喜欢这个。”她又像长辈又像朋友似的爽气地这么说道,她就笑了,感激得甚至说不出一个谢字来。所以,她一定要亲口告诉她:她很好。他也没有欺侮她。要让她告诉妈妈不要惦记她。可是她怎么会给她说了这么一番道理呢? “小云,假如你认定并相信了他,如果不能理解,那就试着跟随吧。当他牵着你的手时,你们的步伐会更容易一致。婚姻中的步伐一致是非常重要的,不要试着去超越他的步伐,也不要跟不上。幸福其实很简单,就是两个人能步伐一致的行走。很多婚姻最后走不下去了,说是感情不合,其实就是有一方跟不上了。” 她能跟上他吗?她从来没想过要和他步伐一致的行走啊!她就像一头拉磨的驴子,一直在命运的缰绳下蒙眼转圈,她想逃离命运,他给了她一条通道,她原想用亲情报答他,平衡他的身份,照顾他的爹妈,照顾好家,至、至于……他既然要求有随时宿外的权利,那去找别的女人好啦!她是这么想的。可、现在——,韦凤英笑得促狭: “哈哈哈哈哈……,这九曲十八弯到底是怎么忍的?新婚夜啊!哈哈哈哈哈,你不觉得他很可爱吗?” 可、可爱?那么大一坨,咋能用这么小的词,形容男人不都是用高大威猛,阳刚,强悍啥的吗。可爱不都是用来形容小朋友、小物件的吗?不过“九曲十八弯”这个外号倒挺可爱,还,挺写实的! 现在韦凤英也走了,她再也没有一点曾经熟悉的东西能让她依赖,哪怕只是心理上的依赖了。她望着黑暗里的房间,有些伤感,因为她孤独了,绝对的孤独了,曾经伴着她长大的故土与亲人从此将只能成为她梦里的家园了。 但同时也感到一丝模糊的喜悦,一扇新启的生命之门为她打开了另一个新的世界。 《庄子》言,君子识人,“委之以财而观其仁,告之以危而观其节,醉之以酒而观其侧,杂之以处而观其色。” 男女杂处,观其颜色,一个在洞房花烛夜也能守君子之礼的人,这样的品性,足可托付身侧罢。其实,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他也是一再的拒绝她,嘲笑她,奚落她,如果他是个急色胚子,像所有曾经垂涎她的男人那样,可能就算再想逃离命运,她也没胆量拿出那纸契约吧! 身边的人在沉沉地睡着,呼吸均匀安稳,她把一只手指伸到他肩膀上,又偷偷缩回来,羞窘地把被子盖上脑袋…… 第20章 欠我的洞房花烛夜,你要怎么还 七月盛夏,清晨,微凉好眠。 伟健睡得很香,睁开眼,夏日早起的清晨正把阳光洒进窗子,在厚厚的天鹅绒窗帘上过滤着柔柔的光。身边的人还在安睡,长长的头发铺在枕上,乖乖巧巧的,嫩嫩的脸上还带着一点婴儿肥。他转过头,轻软的缎被里透出一丝甜香,像初放的花。 他一只手枕在头下,歪头看她,现在,他是她的丈夫了。迟来了两天的洞房花烛夜,他没觉得有啥遗憾,相反竟感到好有一些高伟,不禁扯着嘴角笑了。她那么小刺猬留下一只老虎做邻居一般地留下他,他当然不能为自己一时的欲望打碎了她一生的感觉。只是他从没想过他会那样度过他新婚的头两夜罢了!真的,他是怎么都没想过的。不过现在想想,也挺有趣的,不觉便又在心里升起一丝笑意来。 其实新婚夜铺床是有一些古老风俗的,一般由男方家族的福气长辈以及长嫂,族中男女稚子共同完成,包括扫床,铺衾,撒帐,滚床……以及一方白色的元帕。这块白帕自古就有,到了六七十年代,虽然经济困难,国家倡导婚礼从简,很多时候五块钱买些瓜子糖块就办一场婚礼,但这个元帕却一直没有消失,只不过变成了一条白毛巾,简单实用,既传承了风俗,又不会红落新被。毕竟布票属于稀缺物资,新棉被很金贵的。而男方女方也没谁认为这是带侮辱性的东西,毕竟绝大多数都是第一次,大家拉拉小手都会羞红脸的年代。 等到了八十年代,改革开放,虽然年轻人高唱“我们是八十年代新一辈”,以自己是八十年代的新青年而自豪,但处对象也不过是从拉小手到挽胳膊。毕竟严打时因为跳交际舞被定为流氓罪判刑也是有例子的。虽然这两年思想开放的姑娘越来越多,歌舞厅的生意天天爆满。但他娶的这位显然不在这个范围,因为她连亲嘴都不懂呢。 对于三奶奶和嫂子们铺在他婚床上的这块白绸,他没啥特别的感受,只是这个白绸第二天早上会由新娘交给婆婆,后来还会转去族中长辈那里,再之后新媳妇入族谱。如果写族谱的叔爷爷高兴,还会洋洋洒洒地在名字后面写几句美词。 他的白绸没用,他老妈悄悄问他,他很利索地道:“你儿子太害羞了,还没好意思。”他老妈瞪着他,都不知道说啥好了。第三天,他老妈又问,他想了想,说:“要不我也学电视上的,用剪刀把自己手戳破,你先和三奶奶那边交个差?”换他妈照他后背狠拍了一巴掌。 现在,她是他的了。他知道是韦凤英促成了这份圆满。 昨天,她“回门”之后,韦凤英他们也要回去了,临走时,韦凤英拉着他们俩笑:“阿健,再见了,我妹妹不懂事,你要多多包涵,多多关照啊。今夜,我祝你们幸福!”他眼角瞟过身边的人,看她满脸飞红,笑了:“谢谢嫂子。”肖成业握着他的手,很男人地笑了,然后给了他一个有力的拥抱,在他耳边说:“行啊!”然后拍了拍他:“珍惜她。不一样!” 回家的车上,她满脸的绯红好久褪不去,但第一次表现出主动和他讲话的欲望,他让车子绕了个路,简单地带她看了一下这个城市,向她介绍沿路的建筑、景物、花木,她则给他讲了一个东方朔智骗汉武帝的故事,讲一棵被东方朔胡乱叫做“善哉”的树如何在几年之后经过他自己的嘴,又长成了“瞿所”。 “原来你在教我撒谎!”她讲完了,他道。 可能因为讲故事,她第一次轻快地笑了:“撒谎是人的本能,你从小就会的。”看他一眼:“你敢说在这之前你都不会撒谎吗?” “不,我想我从没丧失任何一项本能。”他道。 那一夜,他拥有了她。 也第一次看到了新娘之美。 清纯的欲,温婉的妖,羞怯的懵懂,笨拙的热情。如同火在冰上燃烧,一种无比清澈却又极其火烈的炫目的色彩,好像在冰冷的雪峰上,朝阳新升,异花初绽,八百里荒无人烟,却暗香浮动,待君采撷。绚丽又奇异的勾引,让他愿意在风雪中沉沦!他轻轻碰触,她温柔绽放,他狂野中带着一丝怜惜,她羞涩中带着万般风情,他徜徉在那份水一样的生命里,感到心底最温柔的情感被启动。最私密的纠缠,最紧密的拥抱,黑黑的眼睛里水光潋滟……他俯身亲吻波光,波光回以轻颤,原来生命的大和谐不只甜蜜,还有咸涩。他轻吻着那朵在白雪中绽放的花,第一次觉得,一个女人的生命和他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第一次感到,他与另一份生命的结合有了特殊的意义。他抓不住那意义是什么,只觉得他怀抱的身体不再是另一个人,而是他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他就觉得他兴奋的身体里包着的是一颗痒痒的心,这痒漾过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到达他最末梢的神经,让他头一次对男欢女爱涌起最缱绻的柔情…… 欲望突然蓬勃而至,却发现黑黑的睫毛动了一下,原来醒了。 “不想睁眼?”他说,带着清晨的欲气。 一双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捂上了眼睛,蛄蛹着想转身。他瞧了瞧,啥时候起来把睡衣穿上了?忽然就起了逗弄的心思,一手把她揽进怀里,伸手扒开捂在脸上的手,然后便看到了一张粉红发烫的脸和一双剪水双眸,他欲望发烫,心跳加快,他轻吻那双眼睛,低声问:“疼吗?” 粉脸红得仿佛滴下血来。 “嗯?”他认真地继续问,反正她不说话他就继续问。 怀里的人摇头,眼里水光更盛。 他手指摸索着那排长睫毛,小刷子一抖,刷得他从指尖到心尖痒得不行,“行吗?” 冰云觉得这个人实在太讨厌了,果真反派死于话多,这种事让她怎么宣之于口?当她看不出他在逗弄她吗!她正要起身,却感到一只手伸进了睡裤,那人翻身而上,然后,睡裤不见了。 “周、周伟健,”她惊得嗑巴,“该、该起床了——”她的嘴被两片火热的嘴唇堵住了, “叫我啥?”他咬她的嘴唇,“在我们家,新媳妇七天不下床都没事。” 七、七天不下床?她感觉要吓尿了! “你的元帕不上交,现在全族都知道我两天没洞房,你要怎么赔我丢的面子?” “啥?!”她真吓尿了,为什么会全族都知道?! “所以我不管,宝贝,我要你赔!”他继续不要脸地胡扯:“男人的面子比天大,所以这辈子你都欠我的,欠我的洞房花烛夜。”他尽管地胡作非为不要脸,弥补昨晚怕她受伤的意犹未尽。怪道宝二爷要说,女人是水做的骨肉,男人都是臭泥巴。果然一汪春水,动人身魄。 第21章 叛变的儿子 肖成业说:做男人和做丈夫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伟健现在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虽然他说不清楚这种知道到底有多知道,但是感觉真的不一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责任感在心底萌动。他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婚礼吗?所以永远不要轻视仪式的力量,仪式的力量是不可言传的。但他也不想想太多想太好,新婚没错,燕尔就不必了。他要在把握自己的同时也把握住她,何况,还有人他根本都把握不了呢! 比如他老妈。 她就对他要带新媳妇出去度蜜月这种说法不屑一顾,一来她对“蜜月”不能理解,二来对媳妇她就不满意,所以还谈什么同意不同意呢!况且眼下她就很不高兴,本来嘛,娶长儿媳本是一件最高兴的事,可她娶回来的是什么?连她说话都听不懂!她说的话她也听不懂,脆生生的,一句是一句的,这两个不懂就足够让人火大了,偏儿子还在那里做翻译。 “庄子,你是能干的紧,我活了一把年纪,临老了儿子出息成翻译了,我说一句你重一句,以后这饭桌倒多了不少乐趣。”她大声地笑起来。 冰云端着碗,婆婆这话说得又快又急,她完全听不出所以然来,而且她的笑也——很别扭。她看看伟健,用眼神询问他婆婆说了什么。 “妈怕你不习惯这里的环境,饭菜吃不惯。”那人笑着解释道:“她说你听懂我们的话得三年。” 她就笑了,知道这解释不全是真的,但不满意语言不通肯定是真的。“谢谢您,妈,饭菜很好吃,我会好好学着说我们的话。”她说。 “妈知道你需要一段时间慢慢习惯,”旁边的人安慰道,“不用急。” “我真是养了个好儿子!”周老太太生气地放下筷子。 “老太婆,你少说两句吧。”老爷子呷了口黄酒:“媳妇已经娶进门了,你倒说这些没用的——” “哎哟!这可是我的家,我倒先连话都不能说了!”老太太坐直起来,拿筷子到桌子中央夹起一块鱼,也许因为心神不合,鱼半途掉进汤碗里,汤,四面溅到每个人身上。 “行啦。”老爷子叹口气:“你就养了这么个儿子,就认命吧。”伸手挪开汤碗:“阿云呐,你吃鱼啊。”他笑着,指了指鱼,又夹了一块到老伴的碗里:“给你。你快好好吃饭吧!” 老太太不说话。 伟健便又夹了一块鱼到她碗里,笑道:“给我妈挑块最好的!”又转向冰云:“爸让你吃鱼呢。”夹了块鱼给她:“一会儿吃完饭你收拾一下东西,明天我们去杭州玩几天。” 冰云看一眼鱼,又迅速看了一眼公婆,他们没有说话。 “爸妈说第一次到江南,最该去的就是杭州,是不是,妈?”伟健笑着看母亲,用方言道:“我的亲妈,求你就说句好吧,要不我都玩不好。整天忙生意都累死了,你也不心疼我。” “嗯,好——,那是天堂。”老太太拖着声音,低头吃她的鱼。 “是啊,杭州很好,让阿健带你去玩玩。”公公说,笑咪咪的。 冰云被夹在这一冷一热两个‘好’中,不知道该说什么,何况公公的“热”也只是一种世故呢。她笑了笑,低头去吃那块鱼,鱼很好吃,是婆婆做的,她长这么大也没见过那么大的活鱼,就更不要说把它杀死清蒸了,她生在北方,而这鱼长在南方,这南南北北的就差了半个世界。“夫虽云爱,舅姑云非。勿得违戾是非,争分曲直。”班昭两千年前就已了悟婆媳关系的真谛:你根本没法让婆家所有人满意,所以闭嘴吧。嗯,反正搞不赢,三缄其口,装聋作哑,装傻扮乖才是保命王道,何况她本来也听不懂。 “还度蜜月,你妈没度过蜜月,也和你爸过了一辈子。”周老太太咽着鱼,虽然鱼肉鲜嫩,她却觉得如鲠在喉。她阴着口气,满肚子不高兴,按理说,儿子这么大了才结婚,她该把这儿媳妇捧成宝才对。可是,她不高兴。她觉得这媳妇十分靠不住,本来嘛,离着好几千里,她对她一无所知! “那你和爸,我们一起去。”伟健笑道。 “你妈没那个好命!”她拿起碗,冰云忙接过去给她盛了一碗汤,她瞄了一眼汤,奇怪她怎么知道的呢?“你少给我这么献殷勤,惯出坏毛病来,以后有你的好日子过。”她对着儿子,继续说着她天书一样的方言,拿起汤匙,忽觉得这汤就是献殷勤。瞪一眼伟健,索性扔下匙子不喝了。伟健不说话,看一眼汤碗,看一眼老妈,瘪着嘴笑。老太太生气,恨不得拿鸡毛掸子抽他:“你不用给我嬉皮笑脸,进了门了,早早给我生个孙子是正事,度什么蜜月!” “妈,我度蜜月,正是为了您的孙子。”伟健道。 老太太有点张口结舌,因为在她的意识里,根本就没把这两件事连在一起。“你闭嘴!不许去!”她这么霸道地先占了上风之后,觉得后面得有个理由,这样才显得更讲道理:“你有钱是吧?有钱也不能这么烧。结婚花了多少钱,你给了她们家多少钱……” “妈,”伟健打断她:“这个字可没方言味,全中国都听得懂。”笑着看周老爷子:“爸,你看我妈是不是生怕她儿媳妇对她好。” 老爷子嘬了口酒,看了老太太一眼:“让你少说两句呢。” 冰云虽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也知道这并不是一场愉快的午餐与谈话,而她则是那个不快的中心。 今天是她进这个家门的第七天,今天上午,几家外地亲戚和大姑姐一家才回上海了,小姑妹和她的女儿也回家了,这是他们第一次一小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可是,却并不和乐。她用眼角看看丈夫,后者正低头夹菜。 “多吃菜。”公公笑着向她示意。 “谢谢爸。”她笑了笑,桌上矛盾的气氛让她无措,按礼她不能在长辈吃完前提前离席,可婆婆明显是因为她不高兴。 “去给妈泡杯茶。”她听见丈夫说,赶紧站起来,同时看他一眼,想从他的神情里得到某些暗示,可是没有,他好像就是让她去泡杯茶。 冰云一走,伟健便看看老妈:“妈,您说您这么做,叫儿子怎么办呢?这饭都吃不好。以后天天和您在一起的是她,不是您儿子。您这样不接受她,她怎么能让您老开心呢,您叫我怎么放心嘛。” “开心?她别给我受气就行了!”老太太白他一眼,火气难平。也是,明明不喜欢的人却要同桌吃饭,还有人瞎搅和着非得让她喜欢,她这不顺的气当然就越发的不顺。 “她敢吗,”伟健笑起来:“就算我妈为了儿子着想能容她,您说您这个儿子能容她吗?妈,您就说我能不能容她?”老太太斜他一眼,懒得搭理,自己的儿子什么样,她心里当然清楚的紧。伟健察言观色,马上换了一副讨好的笑脸:“您看,您心里明明知道的,她是不敢惹您老人家生气的。其实她也是好人家——” “好人家?”老太太十分不屑:“好人家的女儿,就这么小小年纪不认不识地随便嫁男人?” “妈——”伟健皱起眉:“您这是说什么呢。她已经进了您的家门了,不管怎么样,是您儿子明媒正娶娶过来的,你再贬低她不就等于贬低我了嘛……” “我——,我贬低你,我想揍你!”老太太抬起巴掌,晃了两晃,又落下来:“你明媒正娶,谁是媒?双方的大人连个面都没见,我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家的女儿。你花言巧语地哄我应了,就给我娶回这么一个来,现在还得拿话挤对你妈接受她。这些天在你叔伯姨妈面前,我不好意思给你撂台子,脸都笑僵了。你倒看看她,不是图你的钱是图你啥?年岁小那么多,模样又俊,家门离着十万八千里,不知根不知底的,我不指望她侍候你妈这把老骨头,你先掂掂你能不能养住她?钱攒足了,就是弃你的时候了!” “行啦,妈,您这是挤对我呢。您儿子就这么拴不住女人?”伟健笑道,拉住母亲的手:“儿媳妇俊还不好,以后生的孙子肯定也俊。你不会是想让我娶个丑八怪吧?那您孙子就完了,因为男孩都随妈。你看我长这么俊,就随我妈!” “你离我远点!”老太太想笑,强忍着甩开手。 “再说,我妈多聪明啊,大门大户的媳妇,这么个小丫头还调教不好她?是不是,爸?” 第22章 生旦净末丑 周老爷子不说话,守着一边八仙桌,小杯独酌,人间清醒。他觉得儿子这东西,他就不是东西,他们小的时候你盼着他长大,一旦长大娶媳妇了,他就不是你的了。老太婆还看不懂呢!她哪过得了这花言巧语,两句话就哄得找不到北了,唉! “你那女人啊,”他呷了口酒,觉得老太婆还是要帮一帮的,混小子也得浇点冷水,至于儿媳妇,能不能收了这小子就看她自己的本事了,他倒是挺巴望看看成果的。“规矩倒还有,心计也不少。” 伟健大笑,觉得这个家以后能热闹不少,他好像都好久没和他爸妈这么笑笑闹闹了,闹不起来。 “还是我爸看人准!”他提酒壶给他老爸满了一杯,“懂规矩就行,要是一点儿心计没有,眉高眼低都看不出来,那不更惹我妈生气嘛!” 老太太就用鼻子嗤了一下:“她懂着规矩存什么心计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存什么心计又怎么样呢?”伟健无所谓地:“她能照顾陪伴您二老就行。如果钱能换来健康和快乐,换来你们晚年幸福,别说她那点小心计能骗我多少钱去,我主动多给她点都行。”笑嘻嘻地把汤碗捧给母亲:“所以我的亲妈,她还敢让您受气?她会把您当老祖宗侍奉的。您就先喝点汤顺顺气吧,以后她好好在家陪您和爸,我在外面也安心做事,是不是?” “你少嬉皮笑脸!”老太太狠瞪他一眼:“我告诉你庄子,别拿钱说事,我们家没那规矩。她进了周家的门,就是周家的媳妇,侍奉老的是应该的,你敢擅自给她一块钱——” 冰云端来茶,餐桌上仍然在说话,仍然说得又快又急,她仍然听不懂,但感觉——吵架了。婆婆绷着脸靠在椅子里,公公看她进来,低头端起了酒杯,她看一眼伟健,他倒是一脸的和颜悦色。 “妈,您喝茶。”她把茶捧给婆婆。 老太太没做声。 “阿云呐,坐下吃饭吧。”公公说。 “欸。”她应着,又把公公的茶奉上,把伟健的茶也递给他,这才在椅子边上坐下来。 “你妈,我们,很担心你、不习惯。吃不惯这些菜,就自己动手、烧点爱吃的。”周老爷子看着她,把这话讲得极慢,“呃——你能听懂吗?让庄子告诉你。” “我能懂,爸,您讲得很慢。”她说。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嫁这么远不容易,要学着适应这里。” “我晓得的,爸。”她说,笑了。周老爷子有点愣,觉得好像从那一闪即逝的黑眼睛中看到了一丝狡黠的味道,这孩子——啧!好像比他家的俩丫头有趣。 冰云按伟健的要求上楼收拾东西,她想和伟健一起去旅行,但因为婆婆不悦,她又很想取消这所谓的蜜月旅行,可她又不知道怎么和他说,因为她和伟健也不熟悉。 她思量了半天,委婉地征询他:因为她和爸妈不熟悉,能不能他们就一起在家里,多陪陪父母,不去旅行?但伟健说:他们这边有个风俗,外地嫁过来的女子都得游过杭州才能算入乡随俗。她不知道真假,但从他坚决的口气里,她觉得她根本改变不了他的决定。她也由此感到他是一个霸道而有主张的男人,只会用他的决定去影响别人,决不会让别人影响他的决定,比如他的爹妈。相反,他会鼓动起别人的热情来推进他的决定,比如她。他歪在床上,兴致很好地看着她整理旅行箱,间或给她一句建议,让她不知不觉地放掉了顾虑,对即将开始的旅行有了期待之心。而且,他那么支着手,趴在一边看着她整理一应琐碎,也让她觉得他和她好像很熟悉似的。 其实伟健的家应该算当地的大家族,虽然进这个家门已经七天,但冰云却觉得她连他有多少亲戚都没有搞清楚。有曾字辈的叔爷舅爷,有好多的叔伯叔父姑姑舅父姨母,以及多得记不住的堂兄妹表兄妹,她虽然跟着伟健一起称呼,一起迎来送往,但根本记不住谁是谁。她只记住了伟健的直系姐妹,姐姐叫冠凤,家在上海,这次回来是专程来参加他们婚礼的,带着她的上海老公和两个儿子,温婉端正,慈颜善目,爱笑。妹妹叫亚凤,嫁于邻村,妹夫应该是婚礼当天就回去了,以至于她根本没记住他长什么样。亚凤内向少言,不爱笑,每天早上,她总是最早起床的那个人,忙忙碌碌地给一大家人做早饭。她不像姐姐那样有点“客”的味道,她是家里人,是长辈眼里勤劳懂事的“二凤”。她对她很客气,每次她要帮忙做什么,她总是客气地不用她插手,不像姐姐,会支使她,也会和她聊天。亚凤从没和她聊过天,她对她说的最多的话就是:“不用了。”或:“放那我弄吧。” 她总是很忙,从早忙到晚,好像只有把自己夹在忙碌里,她才充实。也似乎只有这样,生活才因不是空白而变得有意义。她没有停下来的时候,她永远都有事情做,如果她坐下来了,则手上一定拿着针线活计,不管是看电视、聊天或者是喝茶时。但伟健好像很喜欢她,有什么事都会叫:“二妹,你帮我干嘛干嘛。或者,二妹,我的什么东西哪去啦?”亚凤也很快就会帮他弄好。 公公也不爱说话,但他和亚凤不一样,他的讷言大概是应那句话:不痴不聋,不做家翁。他有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但见到她的时候,总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像一个乡绅。不像婆婆,总是一副厉害的模样,就算在她笑着的时候,也不是和颜悦色的。可她总觉得公公尽管和气,却绝对是洞察而敏锐的人,对她的一举一动都有他自己的判审。她总觉得自己不论在什么地方,都好像在他的视野之内,就更不要说坐在他面前的时候了。 也不是,她真坐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反而是不看她的。那时他往往盯着桌面,因为那时正在吃饭。而饭后喝茶时,他又在专心看电视,因为那是新闻时间,他从不落过。可即使这样,她仍然觉得他不是在做那时他正在做的事,而是在观察她——毕竟这个一脚踏进家门来同桌吃饭的“陌生人”,要比面前既使常换也常相遇的熟饭熟菜要生得多,甚至,比新闻更“新”。 婆婆,她好像很矛盾,有时候,她好像因为娶了儿媳妇很高兴,有时候却又很不高兴,不管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好像她都不喜欢她。她身材矮胖,看上去很富态,但却决不是态度和蔼之人,她说话又快又响,尤其柳眉一竖的时候,她都有点怕她。她是一个强势的管家,懂得女人的勤俭可以替男人省出半个天下的道理,所以尽管她的家在本地很算富有,房子阔气得盖掉一村人,但她仍然很俭朴。她的院子里养着猪鹅鸡鸭,围墙边上种着南瓜架豆,像所有以土地为生的人一样,她珍惜每粒粮食以及所有从土地里收获的东西。她珍惜水,因为那是“咱庄稼人的命脉”,不珍惜电,因为“点着灯亮堂”。由此可见她不是为了珍惜钱才珍惜她要珍惜的东西,比如粮食和水。她不像公公那样要把视线夹在饭菜中间,或是撒到空茫的远处使她出不了他的视野范围,她更直率或露骨地审视或者盘问她,而她则尽量有问必答,以能够使用的最尊敬的态度。这中间,伟健有时会好好“翻译”,有时候就“翻译”得根本不是她说的内容,她这么感觉。 伟健,她对他的了解好像因为他突然成了她的丈夫而停滞不前了,他喜欢开玩笑,比如他给这两个“天生是敌人”的女人做翻译的时候,就经常是两头逗趣,他眼眉一挑,或嘴角一弯,她就觉得他翻译的内容肯定不是婆婆说的。再不,他一本正经地向婆婆说话的时候,她就觉得他肯定在撒谎,用他“从未丧失的本能”。总之,他对她还算宽容友善,除了因为他们彼此之间心照不宣的约定,可能还因为“我是男人”这样的大丈夫气概,以及不屑与女人计较的心理成分。 她自己吗,她觉得七天时间,做梦一样,一切全变了。周伟健,她的生命中因多了这个男人,生活的圆环一下子扩大了一圈,里面突然有了公公,婆婆,大姑子,小姑子,许多陌生不知名的亲戚、邻居……这突然多出来的众多角色让她感到一种戏剧,如同被围观在舞台上的演员,举手投足众皆注目,她必须要谦让恭敬先人后己;正色端操出无冶容;她必须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不能失容失德丢了她爹妈的脸。生活就这样突然的变成了唱念做打,而现实则戏剧般地因她心中的戏剧感而变得轻松。她仿佛一下子由一颗命运手中的骰子,变成了一只掷生活这颗骰子的手,原本严肃的人生突然变成了一二三四五六点,而她,愿意玩这样的游戏! 他的条款第十七条是:要懂得既嫁从夫的道理,凡事以夫家为重心,不得虐待、侮辱、歧视、贬损夫家的任何家庭成员,即使他们有缺点和短处也不行。永远不要做家庭矛盾的制造者,请相信丈夫解决这类麻烦的信心和手段,他必要的时候会舍命护你,但那只是在必要的时候,并且只针对外敌,而他维护他的爹妈和兄弟姐妹,则是每时每刻。 生旦净末丑,温良恭俭让,生活就是戏剧,主角配角都有了,内幕却只有他和她知道,这才是这部生活剧最有趣味的地方吧! 第23章 真假夫妻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菩萨蛮·韦庄 坐上火车,驶往举世闻名的人间天堂,冰云终于知道韦庄词中的江南是如何美好,也明白白居易为什么要一忆、再忆、三忆江南了。而对于带着她来天堂的旅伴,她也有了新的认识。 他们是清晨上的火车,等她坐在窗边,把窗外晨曦初露的清晨、呈扇圆型后退的田野、荷塘、繁花、小鸟、朝阳、一转眼就不见的路人都看过之后,旅伴开始邀她玩扑克。 玩了几轮她唯一会的一级管一级之后,旅伴提出一个新玩法,其实还是一级管一级,只是提高了一点难度而已:每个人抓完牌,默记之后,把牌换给对方,然后凭记忆指挥对方出牌,先出完自己的牌为胜。为了表示惩罚,输的人要说一项自己的缺点。为了表示奖励,赢的人可以说一项自己的优点。她觉得这很有趣,便接受了。 其实她不太会玩扑克,她以往的生活里好像没有什么娱乐和游戏,旅伴为了照顾她,刚开始玩的是八张,然后十二张,最后十八张,至于为什么不是一人一半,旅伴说那就能猜出牌了,她一想,还真是!就两个人嘛。然后为自己的后知后觉惭愧。结果是:她暴露了有生以来能暴露的最多缺点。因为她根本赢不了他。他稍微一使坏,就把她原本按顺序记好的牌全部打乱了,而她说出的牌如果不在对方手里,他就可以随便找一张发出,而他发出的当然全是她认为最好的牌。 他们玩了五局之后,旅伴大笑,道:“亲爱的老婆,我们还是改为输的说优点吧,你的缺点太多了,我怕都知道了,以后晚上就睡不着觉了。”弯起一只嘴角:“而我的优点太少了,我怕再说不出来,晚上你就睡不着觉了。”她便给羞得面红耳赤,那个人已洋洋得意地看她一眼,眼神里塞着胜利的笑意,嘴上却假惺惺地安慰道:“还好,太太,还好你的全部缺点我都有相应的优点和它互补,比如:你很容易害羞,而我就脸皮很厚。”说罢,眼神一挑,已技巧地一侧身,挡住别人的视线,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而眼睛里是更坏的神情看着她。她给弄得脸颊滚烫,偏又不能表示什么,只好恨恨地咬着嘴唇,爬上铺去。 脸皮很厚?难道他还想在火车上吻她吗!优缺点互补,他还真是脸皮厚呢! 胆小。倔强。不够圆滑。依赖。不活泼。这是她的缺点。而他的优点是:无畏。世故。义气。精明。有女人缘。她躺在铺上,对比着这些优缺点,听见他在底下轻轻地笑了,站起来,趴在铺边上看着她,她给看得越发不好意思,就听他道:“你还是赶快下来和我玩,不然躺半个上午不说话,再见我时会更加不好意思。”她望着铺顶不作声,心想这个人真是可恨,怎么他什么都要说出来的!眼角瞥见他正瘪着一只嘴角偷笑,心里生气自己干嘛都说实话呢,她应该讲一些男人们喜欢的缺点的。可是男人们喜欢女人什么样的缺点,她还真不知道。转头看他一眼:他要是输了会说什么缺点呢? “你是不是特别想知道我输了会说什么缺点?” 她马上爬起来,但随即意识到自己太过功利——要听人家的缺点就这么兴奋!“呃——,你说一项就行。”她补救道。 “不,我可以说十项。”那人撇着嘴:“我把我的缺点全都告诉你了会活得比较没负担。我非常擅长骗人,精于算计,老奸巨滑,贪财,吝啬,市侩,小心眼儿……几项啦?”她已经给逗得在肚子里笑翻了:哈哈哈,果真是九曲十八弯!但脸上不笑,做出非常受打击的样子,跌倒在枕头上: “噢,求你让我睡个好觉吧!” “我再告诉你一句,你一定会睡得更香:刚才我偷着换牌你没看见。” 她便气得爬下铺去,怎么也要抓住他是怎么换牌的。结婚三天,她已欠了他一辈子的脸面,这会儿结婚不到十天,又被糊弄出五项缺点,她觉得这辈子都交待给他了,真是太可恨了! 但是,还没等她抓到他是怎么玩赖的,对面铺的旅客上车了,也许因为太过专注,她并不知道火车是什么时候停的,是哪一站。他们也是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四十多岁,个子不高,很有派头。女的三十二、三岁的样子,皮肤很白,打扮得很漂亮。两人放好了行李包,便借着问铺位很自然地和他们搭起讪来,旅伴便也放下扑克牌,热情地回应,她则只是笑笑,并不说话。一来她听不懂他们说的方言,再来,她也不想暴露她一口的外乡人口音。她凭感觉猜到男的大概是问:你们到哪里?出差还是探亲啊?当伟健答去杭州,带老婆出去旅游时,女的就好奇地把她打量起来,然后大笑道:是新结婚去度蜜月咋?因为这些天她对“结婚”和“蜜月”这两个词的发音印象最深,所以猜她说的应该就是这句话。这话原没有什么不对,不对的是女人的口气、笑声和她看她的眼光。她听伟健答:是啊,但后面说的什么她却没听懂,只见男的呵呵地笑着附和,女的却看她一眼,又飞快地向男的抛了一个笑意绵绵的眼神,大声笑着说了句什么,伟健便笑了。她听三个人又聊了几句,女的边说边笑的,几次眼神转向她,等她接话,但她既听不懂,也不想接话,话就都被伟健接去了,而女人也越发好奇地看她。 她一旁接受着女人的打量,觉得这个人好是浅薄,突然就不喜欢她了。她发现人与人之间的不喜欢原来来得如此容易。她低头调着收音机,收音机是旅伴为这次出行特意买的,半本书那么大,还有一只小耳机。她听着收音机,听三个人又很投契的聊了一会儿,伟健站起来,说他困了,要上去躺一会儿,告诉她有啥事就叫他,她答应着,看他爬上铺去“补觉”,她则继续听收音机自娱自乐。 可是她并不能好好地听收音机,就算闭着眼睛也不行。因为对面的两个人在继续聊了一会儿天之后,就不知怎么开始玩起了迅速抓手游戏,一旦有人被抓到,女的便会发出或是兴奋或是遗憾的尖叫,如果没有抓到,她就高兴地咯咯大笑,或者娇声媚笑,要求重来一次。她闭着眼睛,和自己玩了一会只通过女人的笑声和尖叫声来判断是谁抓到了谁的游戏,但很快就厌倦了,因为她每次都能猜对。她不禁在心里感叹:这种夫妻,他们的孩子啥样?这女人言语乖张,行为浅薄,孩子在她手里,能教育出好孩子吗?她这么有耳机塞着耳朵尚觉得吵闹,上铺要睡觉的人能睡着吗?探身上去,想把收音机和耳机让给他,发现他竟然好像是睡着了,不禁佩服不已。 对面的两个人大概玩累了,开始拿出瓜子和零食来吃,她听他们吃着水果,嗑着瓜子,聊着天,多数是女人在说,男的手搂在她腰上,不怎么说话,一会儿吃一粒她递的瓜子瓤,一会儿吃一块她递的苹果,女的很高兴,又说又笑的,她也听不懂说的啥,正开始昏昏欲睡,却被一声娇叫声喊醒了,睁开眼睛,发现是对面的两个人又开始玩新的游戏了——翻绳。那种几乎每个小孩儿都会玩的简单游戏,他们却好像从中找到了其他乐趣,翻出了另一个新天地。 “绳”是一根网兜线做的,因为太短,所以四只大手常常绞在一起,他们相互要求对方好好撑着,一会儿假装严肃,一会儿娇声嗔责,一会儿生气地照手上拍一下,一会儿又亲昵地手把手教手要怎么放。时而低声细语,时而高声大笑,她眯着眼睛看着他们忘我游戏的样子,不知道夫妻间这种新鲜而亲密的情感是如何长期保持的。她正闭目对着这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听见床栏轻响,一只手垂下一只水蜜桃,随后脸趴了下来: “你先把这个桃子吃完,一会我们吃饭去。” 她伸手接桃子,发现那人眼神微闪,嘴角瘪了瘪,好像他已在那儿看了她好久、而她又很好笑似的。她回看他一眼,用眼神问:怎么了?那人不说话,扯着嘴角从铺上跳下来:“我看还是先去吃饭吧!”不由分说,伸手拉起她,和对面的两个人打了个招呼,便一路扯着她往餐车去了。 第24章 你是哪种人 冰云被伟健扯着,挤过了好几节密密匝匝的车厢才到了餐车, “刚才你叫我了吗?”在餐车里坐下来,她问道,同时也想问问刚才他笑啥,为啥这么早拉她来吃饭? 伟健点了菜,问她还想吃啥,她摇摇手,那人看她一眼,好像她很有趣似的,“没有。我只是看你,”那人道,故意停了一下,“看你啥时候能发现我在看你。”她刚想说她没注意,那人又道:“可我发现你一直在眯着眼睛偷看别人。” 她的脸“腾”的一下,“谁、谁偷看了,是他们、那对夫妻太吵了,我担心你被吵醒。”她这话原本就是给自己遮遮面子,不想旅伴的回答让她瞠目结舌: “那对不是夫妻。”因为他这么答道。 “什、什么?”意外让她结巴道:“他们都抱在一起呢!”都差点亲上了! 对面的人看着她,眼珠子黑亮,满脸邪恶,好像在说:你就在看这个呀!她当即红了脸,恨自己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为了把这窘赶快遮掩过去,她赶紧拿起筷子夹了一只白虾,然后口气老道地说:“我才不信呢!你怎么知道人家不是夫妻?” 黑亮的眼珠子光芒收了,嘴撇了撇,好像她这个问题更傻,他根本不屑回答。再或者,她这么装腔作势的,他懒得回答。她给这眼神收放的光芒逗得好奇心大炽:不是夫妻?怎么可能!她脑子里闪着那两个人,不过——是有点不像啊。不过,那个——,那她和他——不是更不像了嘛! “你在想什么?” “呃?”她转过神:“没想什么。我不信你说的。” 对面的人瞧着她,突然趴身过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那我们是不是就更不像了……” 她的想法冷不丁被说中,心里的尴尬立刻道:“胡说,我想这个你也能知道——”前面两个字还像个样子,后面一句却泄了个底朝天。她生气了,脸上暗热汹涌,对面的人却好像觉得十分有趣,一双眼睛简直要飞起来,可嘴上却认真地安慰她道: “但我们是夫妻。”他加重着“是”的语气,一下就让那句话里安慰的成分变成了逗趣的意思,偏口气却是一本正经的。但她的思路已经不在这儿了: “你说——”她说了两个字便不知道她想说什么了,因为她的脑子里这一忽已经转了有十八个问题,比如:你说他们是什么关系?你说他们在火车上这样,不怕别人看见吗?你说那女人有丈夫吗?那男人有妻子吗?再有,你怎么知道他们就不是夫妻呢?难道夫妻就不能打打闹闹吗?就不能玩翻绳、拍手吗?就不能你侬我侬吗?人家老夫老妻感情好不行吗?还有,要怎样才像真夫妻呢?她脑子里十八道问题还没有理好,对面已经洞若观火: “他们是不像夫妻也不是夫妻,我们是夫妻但不像夫妻,你想让我找一对像夫妻也是夫妻的人给你看看,是吧?” 是。不过这个可以先等会儿,现在是:“他们在火车上这样,不怕人看见吗?” 那个人就看着她,突然地爆发出一声大笑来:“你还真是思路古怪呢!不过你的意思是说:只要不被看见,就是可以做坏事的,是吗?” 她张着嘴,接不起话来,觉得这个人实在是太……,她是这个意思吗! 那人瞧着她的窘样,似乎觉得十分有趣,嘴巴歪了歪,好像胜利又好像嘲弄:“那他们可比你厉害多了,他们一点都不怕你看见,不是吗?”她有点生气他拿她和他们类比,却又找不出话来反驳他,听见他又说:“的确,这个世界上很多人不做坏事,不是因为知道不好才不做的,而是因为怕人看见才不做的。一旦没人看见,也不会被抓到,他们做起坏事来会高兴得不得了呢!” 她觉得这话是对的,不然怎么说君子慎独呢!听那人又道: “而有的人敢做坏事,也不是因为他不怕,而是因为他认为不会给人看到,更不会给抓到。再有一种人呢,他做坏事不觉得是在做坏事,反而觉得那是他有本事。所以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好人并不多,多的是不敢做坏事的假好人,和做了坏事没被抓到的伪好人,以及没有人敢动的真坏人,他们就是普通百姓、流氓坏蛋、和贪官污吏。” 她想说世界上还是好人多,但又觉得这话虚伪而无力,她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也早证明了一切,况且对方好像也不是听这种话的人。 “你怎么不把你想说的话说出来呢?”那个人瞧着她,她还没等说话,他又问:“你觉得我是哪种人?”黑黑的眼睛对着他,像是两颗发光的石头子儿,一面镇定得好像磐石,一面又好像随时能拿起来丢进湖里,打出一串涟漪来。她简直都奇怪:这种怪石头子是怎么长到他眼睛里的! “第四种人。”她口气镇定地随口胡说,虽然她还没想好第四种人是哪一种人,但她才不回答他定好的答案呢! “哦?”一只粗眉毛往上一挑:“那是哪种人?” 她觉得这表情好玩,好像动画片里夸张的坏蛋,“我行我素,把那三种人当傻瓜耍的人。”她道,极力装着一副淡定的智者模样。 “呃!”一只嘴角失望地往下一弯:“我还以为你说我是圣人呢!” 圣人?她好像把这种人给忘了。不过,他和那搭界嘛!而且,他那嘴角,是笑吧?切,圣人喜欢听拍马屁吗! “那你是哪种人?”她听见。 “不敢做坏事的假好人。”她想都不想。 “噢,宝贝!你不应该这么诚实!”那人深受打击地,眼睛却闪闪发亮:“那么请问:你至今为止最想做、又没敢做的坏事是什么呢?” “砸学校玻璃。”她来了兴致,身子前倾。 对面的人两只眼眉一高一低地挑了挑,好像这回答十分难以理解。 “很好理解。”她放下筷子:“学校一放暑假,空无一人,整个校园都是静悄悄的,操场的黄色沙子地反着太阳光,有一种奇怪的空旷感和安全感。我每次站在那样的操场上,就想:要是现在捡一块石头,使劲冲窗户扔过去,‘哗啦’一声,肯定很刺激,打更的老头也一定会发了疯一样的出来追我!” 对面的人瞪着她,瘪着两只嘴角,像是在忍笑,又像是对她这种邪恶又不信又不屑似的。 “再不,”她压低声音:“一会吃完饭,不给钱,撒腿就跑!” 对面的人刚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啤酒,一下子给呛住了,咳了半天才顺过气来,瞪着她:“哎,我说,你能等下了火车,能撒开了腿跑的时候,再想着干这坏事吗?”擦了擦嘴角:“而且在火车上吃饭都是先给钱的,宝贝。” 她愣了愣,先给钱?对,而且火车上也跑不开,可能半节车厢都没跑过就给抓住了。他刚才说什么,宝贝?不禁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同时更后知后觉的是:她怎么会这么没深没浅地和他说这种蠢话呢! 后来从餐车回去的时候,在硬座车厢,他们看到了一对带着双胞胎小娃儿、在火车上长途跋涉也能吵架的父母,他看着她,用眼神说:这对又像又是!她斜他一眼:这用你说吗,孩子都这么多了,而且还是刚新鲜出炉的! 因为觉得两个一模一样的娃娃可爱,他们便站在过道上看了一会儿。两个小娃娃似乎刚刚睡醒来,正躺在那里蹬着小腿玩,妈妈在给躺在茶桌上的那个换尿布,六个人的座位因为有这两个需要躺着又没有票位的小孩而变得拥挤不堪,小小的茶桌成了临时婴儿床,不过大小刚刚好。妈妈的尿布还没裹好,躺在座位上的开始哭了起来,茶桌上的看一眼座位上的,也跟着哭起来。妈妈赶紧抱起座位上的,撩起衣襟喂奶,爸爸则开始紧急地冲奶粉、兑凉开水、试温度,装奶瓶……冰云这才发现他们带的东西多得吓人,不仅有奶粉、奶瓶、茶缸、水杯、暖壶、脸盆、痰盂,还有消化药、大包的草纸、各式各样的尿布,塑料布,以及两条毯子,双份的毛巾、围嘴、衣服、帽子、空奶嘴…… 同座的小伙子对躺在茶桌上被塞了个空奶嘴欺骗的娃娃深表同情,不停地说:哎呀,你看她,使劲地嘬呢!哎,那里没有奶。爸爸因为小伙子让了座位给娃娃躺,手忙脚乱中还解释:老二太能哭,不先喂不行。老大好哄。果然应了能哭的孩子有奶吃的老话。老大的奶刚吃上,妈妈抱着的老二又拉屎了,爸爸说:“这老二可坏了,总在吃奶的时候拉屎,这时候还没法换尿布,要是吃到半截不让吃了,哭得更厉害!”但妈妈说不给吃了,剩点给姐姐,便趁着换尿布的挡,把姐姐的奶瓶换给了老二,把换下的屎尿布让爸爸赶紧去洗,说别熏人。 看着爸爸走了,一旁帮忙扶着奶瓶的老太太对年轻的妈妈说:“以后再别跟他吵架了,你上火,孩子吃你的奶也会上火。男人能这么帮你带孩子,就行啦!我那个姑爷,孩子都会说话了,他才开始抱着玩了,男人都这样。”抱着老大喂奶的妈妈低着头没说话。老太太又道:“那一看就是个脾气急的,你摊上这样的,孩子也有了,还两个,他要真不帮你看孩子了,不是你自己挨累吗。好好哄着来,男人都是毛驴子,要顺毛摸。” 妈妈便笑了,说:“其实他人挺好的,就是脾气坏,我还偏爱说。他是大孝子,一说他妈就不行,可有时候我生气心烦,不和他叨叨两句我不更气坏了。”老太太便说:“婆媳关系不好处,是前世的冤家,这辈子为了一个男人,互相看着都不顺眼的。但还是得好好处。”妈妈不服气:“明明就是他妈说的不对,你说当老人哪有那么说话的,和别人说:别人家第一胎生个女娃,还让生第二胎,我们家这一下生两个,连第二胎都不能生了。”老太太便笑了,说:“是,她这话说的的确不对,但你不能当着外人说。咱们虽然都不认识,下了车谁也不知道谁,但男人要面子。”年轻的妈妈便笑了,说以后不说了。 冰云觉得她被上了一课,不管是男人是毛驴子,还是婆媳是前世的冤家。 第25章 娶的老婆有点傻 从家里出来不过两天时间,冰云就已发现旅伴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了,相信她的旅伴也已发现她是一个非常笨的人了。这不仅从她记不住换到别人手里的牌,从她会问那有没有像夫妻但不是夫妻的傻问题,以及想在火车上吃完饭不给钱就跑,他不言而喻嘲笑她的嘴角中能看出来,其实从一路行来的各种小事里,他都表现出了非常的条理性与逻辑性,而她则常常搞不清方向,记不住刚刚走过的路。如果说打扑克输出来的缺点尚能改进的话,那么没有方向感,对数目字天生弱智,则是她两大先天缺点,根本没办法改进。她曾说旅伴是第四种人,其实他也担当着四种角色:丈夫,旅伴,导游,训犬师。 他们到达杭州的时候正是午后,旅伴说先带她四处转转,明天再去西湖,她同意了,并很快就发现:旅伴不仅脑子聪明,能过目不忘地记住扑克牌,而且定位系统相当发达,他带着她穿行在各种曲曲绕绕的小巷子中,买好吃的,看好玩的……在她看来,那些小巷子长得一模一样,完全就是迷宫,可旅伴却像一只精良的指北针,根本就没有找不到北这回事。他走路快,而她步子小,又贪看,民居、美食、美景、各种奇巧玩意、甚至路人,她都看得津津有味,目不暇给,所以经常跟不上他的脚步,常常一转眼就看不见他了,这时她的心便要慌上几慌,几次这样之后,她再不敢东张西望了,每每紧张地跟着他,生怕自己走丢了。那人很快发现了,但对她没有方向感又不记路十分不能理解: “怎么会呢!”他说,“有的人是凭方向感找路,方向感不好的凭脑子记路,这是老天爷给人的本领,总会给一样的,你怎么可能既没方向感,又记不住路呢?”她不作声,觉得这问题好笨——她就是没记嘛!为了证明她有这种“潜能”,他出了个题目:“这巷子的那一边有一家老字号麻糖店,你去买一斤麻糖回来。”看她一眼:“不用担心,最多十五分钟,你闭着眼睛闻味道也能找到的。”闻味道?他以为她是小狗吗!“我就坐在这等你,半小时后见。”他结论道,她只好心里撇着嘴,奔对面去了。可是,一个小时之后,她还没回来。 伟健根本不能想象这样的迷路,不过一东一西,就算没有直路,在小巷子里绕几个弯也该回来了,她竟然能走丢了!他先去了麻糖店,老板一听他说的人,立刻肯定道:“外地的小姑娘,来过,买了一斤麻糖,早走啦!”他转身要走,老板又说:“她把伞掉这啦,你们既然是一起的,你给拿走吧。”他拿着伞,开始各条小巷子去找人,等看到人时,那人正拎着麻糖,满头大汗,四顾茫然,显然把他在哪等她都忘了!一眼看见他,就像看见了天上的救星一样,长舒一口气,急急地向他跑过来:“原来你在这啊!我忘了记你等我的地方了。”把手里的麻糖递给他,就好像真的是她找到他的一样。 他皱眉看着她,发现她的脸和手臂已被午后的毒太阳晒出了疹子,红得吓人,衣服头发全是汗水,他又开始想不通了:这种大太阳天,就算她不记路,怎么连伞也能掉了?那不是随时要拿在手里用来遮太阳的吗!而且,这会儿还有心思递麻糖给他?难道不想要她的脸啦?再不赶快冰敷明天准脱一层皮!而且,看这样子像要中暑了。想张嘴训她吧,人家都晒成这样了,不训吧,她怎么这么笨呢!他被这种笨气得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好,扯起她,直接叫车回宾馆。 冰云被那个皱着眉一句话不说的人拉上车,不知道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个样子,难不成要回宾馆去和她吵架?心里越发忐忑不安。 她知道等人有多煎熬,而且是在这么热的天等了她一个小时, “对不起,我以后一定好好跟着你,再也不东看西看了。”她认错道:“下次买东西一定好好记路,你不要生气啦。” 那人不理她,把冰汽水按在她脸上。 “我不喝,你喝吧。”她讨好地,发现汽水没开瓶,就准备拿牙帮他咬开,那人瞪她一眼,抢过汽水去,又按在她脸上,然后狠狠地叹了口气。她看一眼那个拧着眉头狠狠叹气的人,再不敢说话,觉得要是哪句话把火给点着了,他非得在车上就和她嚷起来不可,让前面的大叔笑话。冰汽水贴在脸上很舒服,可她觉得那个人心里的火气可远比她脸的温度高,她低着头,开始检讨自己:其实,他们虽然“是”真夫妻,但更多的只是旅伴,她理应该在旅途中自己照顾好自己,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拖累他才对。不,她还应该照顾好他才对。可是——,偷眼看他一眼,觉得现在他让她闭嘴的情绪似乎比要听她解释和道歉更多。 幸好,宾馆并不远,十几分钟就到了,可直到进了房间,他急忙地用冷水给她冲脸冲手臂,又不知哪里弄来了冰,包在毛巾里给她冰敷,她才知道他不是要和她打架。后来看见她的脚也被凉鞋磨破了,又去卫生所买了药膏和纱布,还买了一双漂亮舒适的绣花布鞋,可直到鞋穿在她脚上了,她才听他叹了口气,百般的无可奈何: “真没见过你这么笨的!” 后来出去吃晚饭时,他不再大步流星地快走了,人多的时候会拉着她的手,再后来睡觉的时候,他低声说以后再不会让她走丢了,好像很抱歉似的。 虽然伟健觉得从此后他有义务牵住一只不会记路的“小狗”,但“小狗”却好像突然对记路和学习方言有了浓厚的兴趣。可能布鞋子舒服的缘故,走路也快了,而且会在他的目视范围内自告奋勇地去问路、买冰棍、买汽水,还买了一个小本子用来记地名和方言。其实他很想告诉她不用这样,他会牵好她的。但又想看看事情会朝着哪一个方向、发展成什么样子。同时他也觉得她把刚刚向他问来的方言一转眼拿来唬人的样子很好玩,尤其和小贩砍价:“什么?太贵了!你当我老傻呀!”便索性由她去了。 他发现她模仿能力很强,对于方言的发音学得有模有样,不同于记路,她很快就记住了吃过的东西,然后是:同志,你好,阿姨,伯伯,这个怎么卖?去哪里怎么走?这是什么?你真好,谢谢你!当他把“这个多少钱?”教成“这个能白给吗?”然后看着她一脸认真地去问人家时,他开始觉得旅途充满了乐趣。放假的时候砸学校玻璃?在火车上吃饭不给钱?他觉得糊弄这样一个小坏蛋可比糊弄一个好人要没负担得多呢! 第26章 情人眼里 冰云并不知道她的形象崩塌得如此严重,当然对于伟健挖给她的坑也一无所知,并且心里还很感激他训犬、呸!当老师和导游的辛苦, “西湖名称的由来有很多种说法,有的说因为它居于城之西,所以叫西湖,但杭州人更喜欢的还是由来西施的说法,所以它也叫西子湖。” 现在,老师就在做导游解说,并力求正正经经: “钱塘自古繁华,这个钱塘就是杭州,京杭大运河的起点(终点),古代叫钱塘,吴国和越国都在这里建都,你现在学的方言就叫吴语,包括浙江话、上海话、江苏话都可以叫作吴越语,可见吴国和越国当时的文化繁盛。而且不管哪个朝代,这里都是最富庶的鱼米之乡。” 冰云知道江南自古出才子佳人,这可能也因为富庶,毕竟富贵养人,饱暖思乐。何况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柳永,望海潮)的富贵中心。据说金人入侵大宋,就是被“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盛景吸引,垂涎中原的繁荣富庶。 “有人说吴国亡了,西施被沉江而死,”导游尽职尽责:“也有人说她被人救了,后来和范蠡双双泛舟五湖。范蠡是越国的大夫,西施是他年轻时的恋人,但西施的故乡其实并不在杭州,而是在诸暨,也只是平常人家的女儿,常会到河边洗衣服。她非常美貌,连洗衣服的样子也可以美到沉鱼落雁。因为这种美貌,她被勾践选中,送给吴王夫差去做越国的间谍。范蠡和文种助勾践灭了吴国以后,让勾践履行他当年的承诺,准他和西施完婚隐退。无锡有一个蠡园,据说就是因范蠡和西施常常在那里泛舟而得名。” 冰云知道这些故事,但当她站在西湖边上,再听这样的故事时,却深深地感到了历史借助山河诉说的悱灵,“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西湖的确美得仿佛凌空飘着美人的灵魂,艳阳里,雍容、典雅,细雨里,幽怨、凄婉,而这不正是西施一生的流现吗?据说西施被送往吴国是文种的主意,范蠡参与施行的,他有此行为大概因有某种大义加在头上,不得不为之。可是,不知他在实行这个用女人来颠覆敌国的行动时,他将他爱人的心放在哪儿了?难道为了大义就可以泯灭人性和情感吗?他要了越王的承诺:他功成时要把他的爱人还给他,准他身退。他究竟是要功成还是要他的爱人?她究竟是他的爱人还是他功成的跳板?一将功成万骨枯,就算二十年后,勾践真的履行了他当年的承诺,西施呢?她还是当年的西施吗?她是否能在二十年后依然保有她当年初恋的情怀?已经不可能了。时位移人,物是人已非,物非人亦非,当她坐在范蠡的船头上时,二十年的光阴在她身下流淌,她是以一颗怎样灰烬的心,面对她面前的“爱人”和她眼前的大好河山的? 她不想评论那场战争,不想评论在那场战争中男人们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卧薪尝胆,尝粪换归,赠送美人,煮熟种子……一个时代造就一个时代的历史,一个乱世造就那一个乱世的峥嵘,她不想评论。可是男女之情从古到今都是一样的,文种如何用西施她不管,但范蠡呢?他把女人,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而是他自己的恋人、自己的爱人,做为工具,把她夹在一边是爱人一边是丈夫的勾心斗角的残酷而尴尬的战场中间,他究竟是个什么男人? 能屈能伸的,就真的是大丈夫吗?而西施,她被送给夫差做了二十年的夫妻,二十年啊,漫长的半生岁月,而夫差对她始终一往情深恩宠有加,明知她是越国的间谍依然爱她不改,封她为后。她若能把爱自己的丈夫置于死地之后,再去面对教她这样做的情人,那她就不叫一个女人。她更愿意相信西施是投江而死,人最终难以面对的,还是人心啊! 她不懂男人的心理,不懂女人在男人眼中和心中的地位,二十年,能够将情感挥之即去,招之即来的,是什么人?“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是夫差最后写给范蠡的话,也是两个男人最后的心理战,对于权谋天下的他们来说,死亡并不是博弈的终局,夫差身死谢国,范蠡呢?功成身退,五湖泛舟,几次散尽家财的他,到底是潇洒还是空虚?可能只有陶朱公他自己知道吧! “你在想什么?” 她回过神,不知道二千五百年之后站在西湖边上的这个男人,是夫差还是范蠡?“没什么,不知道西施和范蠡泛舟的时候幸不幸福。” 一旁的人立刻饶有兴味地看她一眼,好像她出神地想这个问题很有趣,也好像知道她并不是只想了这个问题却偏要这么狡猾地答得似是而非很有趣。反正这眼神不是好眼神,完全是一脸绰着手站在瓮城头上,隔岸观火同时等君入瓮的劲头。 “你说是谁创造了沉鱼落雁这个词呢,”她说,“我想象不出这种美能美到什么程度。” 那个人收了眼里的兴味,好像这种偷遁的问题根本不值得他回答,“当然是她的爱人。”但他又回答了,“可惜你永远也没机会领会这种程度。” “什么,”她没听懂,“范蠡吗?”她不屑一顾,“我为啥就没机会领略这种美,难道人类在越长越丑吗?” 那个人把她上下看了看,好像是要探究一下这不服又不屑的口吻是哪来的:“你这是准备做一下东施吗?”没等她说话,又道:“你应该比东施好看。” 什么?东施!她张口结舌,那人则假模假样地收了戏谑嘴脸: “你是问为什么是她爱人,还是问为什么你领会不到这种美?” 她不说话,生气他这样先取笑她,然后再装做一本正经的、极有风度的样子,但又很想听听他的嘴里能说出什么答案来,“我一起都问,我就没见过这么美的女人。包括我见过的所有女演员。我认为最美的女人也就貌美如花,比如刘晓庆,张瑜,你认为她们能沉鱼落雁吗?” 那人一副“真是同类善妒啊!”的表情,嘴上却是一派和颜悦色的调子:“西施就是那么美的女人。” “可我没见过。”她不屑地。 “你见过也不认识。因为这辈子你注定做不了女人的情人。”那人慢条斯理地看她一眼:“‘情人眼里出西施’,所以你永远也见不到沉鱼落雁的女人。” “但我可以——” “做男人的情人吗?”他看着她,眼神邪恶,冰云当即觉得脸呼的一下热了,那个人已歪起嘴巴:“那也没用,男人要沉鱼落雁了,他该上吊去了。” 她本不是这个意思,但这时已被他奚笑得忘了是什么意思,“你——”她又羞又恨,转过头去。 “我该上吊去了吗?”那个人完全不理她的羞忿:“可这意思又好像是在说我是你的情人呢!” 情人?她转头看他,觉得他们之间说这个话题好不尴尬,她也不知道别人家的夫妻都怎么说话,难道都这么没皮厚脸的?眼看那人吊着嘴巴,一双黑亮的眼珠子盯着她,就等着看她下一秒怎么难堪,不觉厚起面皮,硬着心肠,装出一副完全无所谓的样子大笑起来。 “你这是高兴的吗?”那人眼睛微闪,欺身过来,嘴巴凑到她脸前,低声道:“可是亲爱的,你这是高兴我要去上吊,还是高兴我是你的情人?” 第27章 周家的故事 “我高兴东施总算可以安息了。” “怎么讲?” “因为她的后世子民终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那个人便哈哈大笑起来,好像她能接上话赢他半局让他很高兴似的。“不过你说的对,”他又突然认真起来:“现在的女人的确只能算貌美如花。这个时代已干涸了滋养美人的灵气,所以永远也不可能再有西施那样的女人存在了。” 冰云忽然有些伤感,也好像忽然明白了沉鱼落雁之美。沉鱼和落雁的不是美貌,是一种灵性,天生丽质,又充满灵气,一种山水与自然滋养出的灵气,不是这个喧闹又断层的时代能给的。 之后伟健带她去了诸暨,去看那条曾鱼沉雁落的浣纱江。她听见诸暨就在绍兴,便恳求去看看百草园和三味书屋。当他们坐着乌蓬船,穿行于如蛛网般的水路,看着两岸古朴的水色人家时,冰云直觉得一切仿似一场梦,时光仿佛一条静止的河,而她是异世的过客,千年的光阴在两岸缓慢伸展,物是人非,忽而生出“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之喟。 再然后他们去了无锡蠡园和苏州园林,直到这时,冰云才意识到她的形象好像有点崩,原本他认为她傻就算了,因为她一时也没办法让自己突然脑子里就装了雷达和计算器,能够精准找路和买好几样东西能张口报出一共多少钱。可她发现塌掉的好像不止头脑,在他没大没小的逗趣和打闹中,她崩掉的还有她努力保持的淑女形象。 虽然只是十天,冰云却觉得即使在家一百天,她也未必能比这十天更多地看到那人如此多的侧面。他可不像她,还要装着点,他好像故意展示给她看似的,不管好的、坏的,有理的、没理的,温柔的、粗暴的……只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不管他展示哪一面,他的态度永远是那么玩世不恭的,夹着一丝嘲弄的,讽刺的,一点淡淡的傲慢的,无赖的。简单说就是:正大光明地不要脸面。就像他在火车上说的:我把缺点都暴露给你了,以后就没有负担了。 比如看荷花的时候,他说:“我更喜欢荷叶。”看她一眼:“这是不是很不够风雅?”没等她回答,又说:“但你不觉得它墨绿墨绿的,很有气势吗?越大的就越好看!那么圆圆的,厚厚的,颜色也不是细嫩闪亮的,有一种难得的质感,那从中间一点向四面伸出去的脉络也很霸气。”自嘲地弯了弯嘴角:“我发现我好像特别喜欢粗线条的东西。”扭头看她:“但你肯定喜欢荷花。”她还没等问为什么,就听见他又说:“所以你得准备一副粗线条的耳朵,不然你会伤心死的。”看着她:“你有没有准备这样一副耳朵?还是让我另外再准备一张嘴巴?” 就这样,原话的主题已经全变了,但冰云觉得这并没有让他变得更不可捉摸,相反倒觉得这比她以前虽极力观察却无法了解要好得多。 “我比较喜欢原装国产设备,”她的调子几乎和他分毫不差:“包括挖耳勺和剔牙签在内。”不过十天,她就把拜师,学艺,出徒三部曲都走完了,连她自己都吃惊,真是近墨者黑啊!也可能她的本性中本就有一种和他相同的东西,不然不能学这么快,她在心中叹息。而她努力保持的温雅贤淑形象,也在一句一句不经意的话中崩塌,即便过后她努力找补也没用。 不过他说的对,她的确喜欢荷花,和什么‘出淤泥而不染’无关,只是单纯的一见倾心。就像他说的荷叶一样,她觉得荷花的颜色也是独具一格的,和任何花都不一样,那颜色是半透明的,半透明的粉,半透明的白,完美地结合了水木灵性,香而不俗,娇而不艳,灵而不浮,微风拂过,仿佛有仙气氤氲。 其实不止荷花,旅行对于冰云来说,本身就是陌生而新奇的,尤其在苏杭这样的人间仙境。她本就是个贫穷而没见过世面的小乡巴佬,怎么装也装不出大家闺秀见惯不惊的模样。可是旅伴也并没有嫌弃她。有了第一天‘丢人’的教训,他们都努力向对方的习惯靠拢,再没发生过那样的‘事故’。 两个星期转眼而过,冰云对夫家也有了更多的了解: 周家原是本地一带有名的地主,伟健的爷爷奶奶在土改运动中离世。轰轰烈烈的打土豪分田地不仅分掉了世代累积的祖产,也彻底的敲断了社会中产阶级的脊梁, “你一定看过很多恶毒地主剥削穷人的电影,在电影里,地主都被处死了,人民胜利了,穷苦的人民分到田地,载歌载舞。但你一定没看过人民行刑的现场。” 其实电影她也没看过多少。她看过《赛虎》,《白毛女》,看过《半夜鸡叫》,她觉得那个每天半夜爬进鸡窝学鸡叫的瘦猴老头子,比被叫起来的长工要辛苦也滑稽得多,她只记得看到这个节骨眼,电影院里一片笑声,现在想来,小小的他们不知道,他们不是笑周扒皮蠢,而是笑故事本身的荒诞离奇。 她从没想过一个阶级的覆灭会伴随怎样惨烈的现场,秦王曰:“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唐雎曰:“大王尝闻布衣之怒乎?”秦王曰:“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头抢地尔。”这是王的傲慢和士的傲骨,唯布衣之祭尔! “吓到了吧,我是不是和你说的有点晚?”那人看着她,嘲笑般地扯起一只嘴角:“爸妈是靠爷奶留下的一匣子给军队捐粮捐钱捐衣捐物的条子,有抗战时期的,有解放战争时期,两军都有。也幸好当时只拿出了一队的,不然……”那个人扯着嘴角转过头去,用了很久整理好情绪:“坐在车上的人,是不会看到车下的蝼蚁怎么被碾死的。甚至旁观者也不会在意。开车的只会想着怎么把车开稳,千万不要颠了领导的屁股。领导只会想怎么用最少的油,开更远的路。” 旁观者只会狂欢。鲁迅笔下的看客早把人性的愚蠢展现的淋漓尽致,可能不只愚蠢,还有我得不到就不如毁了的阴暗和恶毒。 “为什么有了那些条子还会……” “爷爷说运动不是审判,靠的不是证据。就像战争不一定是正义一样,烧杀抢掠都是手段。”那人看她一眼:“我啥也没有,只剩个成分,如果再来一次,我会放你先跑。” 她想了想:“那还是一起跑吧。如果连你都跑不掉,我估计我更够呛。无凭无据的。” 那个人就看她一眼,哈哈大笑:“也是。一个连在火车上都想吃饭不给钱的主儿,两条巷子就能迷路,能跑多远。” 她就气得想当场走掉。又怕迷路。 那时他们就坐在曲径通幽的园林里,风景如画,她听他片言只语地概括了家族的兴衰起落,知道到了周老爷子这一代,除了后来返还了一套一家老小安身的祖宅和一个地主的成分,已经一无所有,几次革命大潮已将一切都革掉了,没有革掉的只是这顶帽子还顶在周家家族史的扉页上。从土改到文革结束这一段历史略去不谈,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周家重新“拥有”了土地,现在那片土地上经营着一片金色的柑桔园。 “爸说做人要做竹子,不但有节,弹性比树好。” 她在心里咀嚼着这句话,莫名地对说这句话的主人产生了奇怪的好感,也许在这动荡斑驳的人生里,有节又有弹性,才是活着最大的智慧。 伟健给她买了一件礼物,是一对香港产的情侣手表,他戴起一只来:“你不是想做男人的情人吗?这是情人送你的!”他这么说道,她竟不觉得有什么好羞忿的了,情人就情人呗! 她也送了他一件礼物,是一套梳理用具,里面有刮胡刀,指甲刀,挖耳勺,小镜子,小梳子,她还放进去两根牙签! “这牙签我知道是做什么用的,”他打开银亮的金属小盒:“但这小镜子是让我照照自己,小梳子是让我梳理头痛,挖耳勺用来挖你的唠叨吗?”冰云便觉得她真应该把挖耳勺留给自己,另外送他一捆胶布!可她还没等买好胶布把他嘴粘上,他已搂过她来亲了亲:“明天我要上班了。” “嗯。”她突然感到一种奇怪的离别,不是肝肠寸断,不是难分难舍,却也心思惆怅,欲说难言。 “不能天天回来。” “嗯。”她低下头,不知道是不是伤感。 “爸妈年纪大了,好好照顾他们。” “嗯。”她想再告诉他放心,却忽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闷了就出去转转,有事打电话给我。” 第28章 庄园六结义 伟健一进庄园,先接受了大厅一班服务员的笑与问候,他就奇怪了:一个老青年结婚了有这么有趣吗?进了办公室,衣服脱下还没挂好,门就开了,他知道这进门不敲的除了那五个没有别人。 “去给我弄杯咖啡。”他一边挂着衣服一边说,猜想着肯定是阿治。关上柜门,才发现他猜错了:五个人一个不少,正歪七扭八、勾肩搭背地站在门口,五分之三一脸坏相。“什么意思,我支配不动你们啦——” 五分之三大笑起来,外加五分之一憨笑,五分之一高深。看来老青年结婚的确有趣。他走过去在椅子上坐下来,五个人便放开了勾肩搭背的手,朝他围过来: “哥,你回来啦!”宋国治挤在最前面,双手拐着桌子,贼眉鼠眼的。 “是,我回来了。”他说,“现在正渴的要命。”他清了下喉咙,巴望着他即使不去给他弄咖啡,起码也能给他倒杯水喝。 “不应该啊大哥,您这不应该渴啦!”是杨跃进。 “我怎么就不应该——”骑摩托车跑那么远,这一路上都是土,他是不是应该买台车了?要不然以后回家真不方便啊。他还没想完呢,就听: “是不,二哥?这、这还渴,不像话嘛!啊?” 一群人哄堂大笑。 这个该死的杨跃进,“我就知道杨老三的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他故作淡定,拿起杯子,隐藏自己的不好意思。 宋国治趴在桌子上,小眼睛巴巴地看着他:“哥,啥感觉?” “你笨的。”刘平安手按着他的肩膀:“这还看不出来?这脸上都写着呢:满面春风!” “是吗,哥?”宋国治用他的小眼睛使劲地看着他,求证道。 他哭笑不得,正要答他“是——,”好赶快结束这帮家伙不怀好意的废话,嘴里没象牙的又说话了,眼皮半抬,一副深谙奥妙的样子: “我就说你们不懂吧,你们都看啥呢,要往下看,这哪是满面春风?这明明是疲劳过度……” 一阵鬼头鬼脑的笑声之后,一个慢慢的声音慢半拍地憨笑道:“大哥,我现在真的发现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了——” “是吧大鹏,我早就知道他嘴里吐不出!”他拿着水杯站起来,“他就是狗,嘴里咬着屎橛橛给麻花都不换。”做势要给杨跃进一记“下马威”,那人紧急闪避,嘴还不闲着: “哟、哟……,你看,急了。哥你先别着急喝水,留着点肚子,我去吩咐厨房给你炖个十全大补汤……” “我想把你按汤里。”他突然一伸手,抓住杨跃进的手腕,顺势一扭,那人立刻大叫起来: “哎哟,大哥!我知道了,你不用补,真不用补!” 他撇撇嘴,照他脑袋上狠弹一指头,松开手:“十全大补汤给你喝了。” 杨跃进甩着手臂,揉揉脑袋:“哥你这的确不是疲劳过度,你这是欲求不满!难不成小嫂子……” 伟健看他一眼:“你给我滚。再敢在你弟弟们面前没大小,我给你炖成十全大补汤。”他笑道,看一眼杯子,到现在这口水还没喝上,有这帮家伙胡闹,他得渴死。“要不,你先滚去给我倒杯水?”他看着杨老三。 “我才不去呢!我手疼。”杨跃进立马收了他的小心思试探,转改不要脸路线,一屁股坐下来,“脑袋也疼,让你弹的。老五去。” 伟健就照他脑袋上又弹一下,“大懒支小懒,把你能的。”转向其他几个家伙:“行了,都出去,”他拿着杯子,板了板脸,“没规矩,工作时间不干活……”他的话被淹没在一堆笑声里。 “哥,哥,”是宋国治,“你——”小眼睛转了半天,好像不知道问啥,但又一定要问:“高兴吧?” 他撇着嘴角:“高兴。”又哄道:“你现在去给哥倒杯水来,大哥有礼物给你。” 宋国治马上接过杯子,屁颠地走了。不一会就把水倒回来了,还是温的。他大口喝水,几个人还围在桌子边上,“咋还不走呢?”他故意问,“还等我请你们吃饭啊?” 倒水的人便嘻嘻地笑起来,小眼睛亮亮的。 “看你那没出息的劲儿!”杨跃进站起来,“你看看这渴的。”他接着前面的不要脸,把试探的小脚板把回拉了一点儿:“以后就没那好事了,知道不?不管是疲劳过度,还是欲求不满,金库钥匙肯定都已经上缴了。”说话的人手插裤兜,斜靠着桌子,一脸过来人的样子:“知道啥叫结婚不?结婚就是攒了半辈子的钱,突然不是自己的了。知道啥叫新婚不?新婚就是,口袋里还没捂热的钱,也不是自己的了。” 伟健大笑,觉得这杨跃进嘴里虽然吐不出象牙,有时候却能吐出真理的莲花! “三哥,我们都知道你的荷包永远比脸干净,你当大哥是你……”刘平安不屑地。 “我怎么啦,”杨跃进斜他一眼:“以后你也一样。不信你问他,以后还敢请我们吃大餐吗?” 宋国治看了看一脸笃定的杨跃进,又一脸小心认真地转向他:“哥,真的吗?” 伟健看看跃进:真不晓得谢淑颖是怎么收伏他的。伸手在宋国治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放心,你就一个三哥。”看一眼旁边被杨跃进唬愣了、不知所信的平安:“看来我还真得弄点什么把你们的嘴堵上,尤其是嘴里没象牙的。要不你弟弟们都让你吓得不敢结婚了。” “那你得弄点干的,大哥,稀了堵不住!”宋国治立刻大声说道。 “行,五弟,你想吃什么都行。”他笑道,觉得这才真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吃货。宋国治立刻便眉开眼笑起来。“你想好了就告诉大哥。”他说,觉得宋国治的笑容异常纯粹,尤其和食物、礼物、玩具等等一切他喜欢的事物连在一起时,真是能分秒把人感染到单纯。 “我想吃——蟹黄包——”吃货一脸馋相,小心试探。 伟健看他一眼:“蟹黄包只有富豪的才正宗,你是想去富豪吗?”宋国治就眨了眨眼睛,漾起一脸又是巴望又是忐忑的笑容,小眼睛里漾满了“行吗”的小心谨慎的问询。“那就富豪!”他说,看到宋国治的笑容立刻变成了一脸的满意。“礼物晚上一起给。”宋国治立刻笑成了一朵太阳花。他有些忍俊不禁,抬手在他脑袋瓜上揉一把,“看把你出息的。老六,一会儿盯着点你五哥,打电话订餐的时候别把哈喇子流到电话机上。” “好。我帮他打。”那人微笑道。 看看这少年老成的!看着平时和老五走的挺近的,这性子怎么也没被闹活泼点呢。他手在宋国治后脖子上掐了一下,“行了,现在,我能请各位贤弟出去工作了吗?” 一帮人笑着散了,临走杨跃进意味深长又幸灾乐祸地抛给他一个又像心照不宣又像心知肚明的笑。他撇撇嘴,笑个屁,不就富豪吗,他想上哪就上哪,以后也一样! 打发走了这一群来起哄的,觉得干脆给每个员工都送个红包,既然大家都为他高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多少是他的心意。叫来苏鹏商量好发红包的方案,“中午前能弄好吧?”他觉得还是得给这个慢性子强调一下时间。 “你放心吧。”走到门口的人慢悠悠但肯定地答道,又转过头来:“我忘了问,这里面有我们的吗?”他笑了,觉得这慢性子其实更像小孩: “你想有就有!” “呵呵,那就有。抽奖很有趣。看看我们当中谁手气最好。”那个人一句一顿,生生地把一句话顿成了三句,这才慢慢拉开门走了。 送走了苏鹏,看完了桌上积了一堆的报表和文件已近中午,开了抽屉,拿出小康的文件袋,看见袋子下边还有几页纸,一看之下,有点啼笑皆非,因为文件的名字是:《婚姻可行性分析报告》,报告人是冯春生。再下面则是老青年的“择偶十八条”,上面还有她的签名。 伟健看着“十八条”,再看春生的“分析报告”,这春生还真认真,可他这婚都结完了,他这可行性报告他还没分析!他还记得当时他对春生说: “你去帮我把这个打出来。”他拿着他的“十八条”,“我有事马上要出去。太乱了。可我懒得再抄一遍。”春生看看纸,再看看他,他耸耸肩:“句子通一下,有错字的地方帮我改过来,但意思不要变。”看一眼春生:“你也不问是什么?” “征婚启示。”春生说。 他瘪嘴笑了,告诉春生:是老肖他媳妇的朋友,不知道咋知道的,听说他这样“钻石”还是王老五,就想把她小姑子介绍给他。韦凤英受了这请托,很认真负责地打电话来牵这根红线,别人也就算了,但是他和肖成业处的挺好,东北男人,热情似火,总让他想起过往荒芜岁月里难得的人性。实际上他也还藏有私心,只是没告诉春生罢了:他从韦凤英嘴里知道小姑子长得很漂亮,但心气也很高,大学漏子,一直考到二十五也没考上,二十八岁了仍待字闺中。他爱美女,尤其知道北国女子个子高佻,长相俊美,只一点不好,就是脾气较坏。他干服务业这么多年,美女虽已见惯不惊,但爱美人是男人的天性,他这个天性可没泯灭。 但也因为做服务业这么多年了,他太了解女人,也太了解男人,他可不想娶个姑奶奶放在家里,那他会气死的。尤其这种心气高的。于是问韦凤英:“嫂子,那女孩子脾气好吗?”他和肖成业比较谈得来,和韦凤英也比较投缘,他发现他好像更喜欢爽爽快快的女人。韦凤英性格就好,集北方人的大气与女人的婉约与一身,几年来他们早已由宾主关系变成了朋友关系,而他尤其知道这俩夫妻是一对羡煞人的鸳鸯。韦凤英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说:“阿健,我知道你的标准也挺高,不如你先写封信来,把你的标准都写上,让姑娘看看她合不合适你。”他想了想,估计是这姑娘脾气不太好,韦凤英站在中间不方便说。于是就似是而非的写了一堆怪话试探,文文莫莫,可宽可严,可正可反,前半截中规中矩,后半截颠三倒四,后来春生打好了送给他,他看看稿子,随口问春生:“你说她看了会怎样?” 春生一本正经:“会有两种反应,一种是同意了,嫁给你;一种是不同意,不嫁给你。” 他大笑,春生的性格里有一种奇怪的对立元素,他看上去一本正经,认认真真的,但骨子里却叛逆追新,只不过表现形式温和,让人不易觉察罢了。比如,他刚来的时候,喜欢上了台球,因为他以前从来没玩过。他先是让阿治教他,阿治告诉他,反正你就看着打就行了,多打几下,哪下就进了,多练几次就熟了,熟了就会了。他思量了半天,觉得阿治教的不好,就转身自己学去了。没过多久,他就听说谁也打不过他了。他也喜欢台球,正准备找他打一局,结果他先来了,说:“大哥,我们玩台球赢请客吃饭,好不好?输的请大家吃粤式海鲜。”结果?当然是他请的。因为他也没赢了他。春生倒也不吝啬,饭桌上就把他的秘笈分享给大家了,原来,他去市图书馆找到了一本台球教程,说看过之后他就明白了。第二天还把他的笔记也带来了,但大家一看之后便一哄而散了,因为那上面全是些击球点以及夹角的计算。平安说:这样打球得累死!只有阿治,还小眼巴巴地不甘心:“老六,我不看那个,你能把那些变成你自己的话,简单告诉我吗?别像站讲台上讲课似的。”春生便又简单地告诉了一遍,阿治虽然还是听得不很清楚,但也凭着他的鬼精,自己又摸索出了一些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窍门,球技也进步了不少。后来春生便成了远远近近都知道的台球高手,很多人为了和他打局球,老远的专程跑来。当然,他的秘笈再也不外传,而且不管谁来,他都是一副悠然的样子,自带骄傲。 其实春生很幽默,但是冷幽默,并且高傲到只对熟人呈现。别人吗?那就只能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了!你听听他这回答:一种同意了,嫁给你,一种不同意,不嫁给你。这不是废话吗,可是从他嘴里一本正经地说出来,就有让人想笑的效果。他很欣赏春生,他博学、儒雅、谦逊,但也很倔强、固执、不留情面。“你还不如说说我要把她给娶回来了会怎么样!”他是开玩笑,说完他就忙去了,结果第二天春生便送进来一份两页纸的《婚姻可行性分析报告》。 第29章 军师给的婚姻可行性分析报告 婚姻可行性、分析、报告。他在肚子里笑翻了:这就是春生的冯式幽默! 他当时正忙,这报告要得等闲了细看,用以娱乐精神,放松身心,于是他放在了抽屉里,却一直没来得及细看。现在——,他耸耸肩,他的婚姻别人怎么能分析呢?他对着那“报告”扫了一眼,前面是对于婚姻的重要性、社会意义、人生意义的阐述,中间是重点部分,一看,还分标题,还有abc, 他看了看,春生在报告里把那份婚姻的结局分成三大类,五小类,他挑标题看: 第一种,她是您的爱人(也就是您爱的人)。 a完美结果——她也同时爱上了您,您们相爱了,完美收获爱情的甜蜜。 b更完美结果——她没有同时爱上您,您展开追求,追到了。您不但收获了爱情,还体验了做为男人的成就感。 c不好的结果——她没有爱上您,您展开追求,但没有追到,还可能被厌恶。您生出来的情感无处放置,体验到了一个男人的失落感。 谏:感情之事,覆水难收,想让地上水少的办法只有一个:停止再泼,等待蒸发。所以,明智的,壮士断腕。钟情的,纠葛一生。 第二种:她是您的妻子。 您们是一对平凡的夫妻,您和她都认同婚姻生活平平淡淡才是真的观念。这也是现在大多数家庭的现状,不谈爱情,只谈亲情,它有三部曲:结婚、养子、老死。 好处是:对于您除去婚姻以外的生活,您所订的十八条条款充分地保障了您的权利。 坏处是:单方面的长久付出究竟能坚持多久? 谏:善待。即使让她永远的单方面付出,也要让她感到值得。男人的情很慷慨,是一份成熟的瓜果,分成几份,每一份都是甜的;女人的情很高贵,像一块稀有的玉石,磨切掉一块就少一块。女人的心要是伤了,就可以随意在天使与魔鬼之间切换。家是一个成功男人的后方,家庭关系的失衡将导致后院起火殃及前院。 第三种:她是您的负担。 她爱上了您,但您不爱她。她要忠情,您要自由,她不再能接受您的十八个条款,于是她的爱成了您的感情负担。您既无法接受她的感情,又无法轻易结束这种受法律保护的夫妻关系。想要结束,您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可能是金钱,可能是时间,也可能是无限的精力。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 忠谏:婚前慎之又慎。婚后妥善经营。 负担?他撇撇嘴,随手把纸扔进纸篓,春生还不知道他娶的根本就不是当时让他写那些的姑娘呢!现在她就是个小魔鬼他也已经把她娶回来了,没法再慎了。至于情债,他才不会爱上她呢,也决不会让她爱上他。妥善经营?对于那么个小丫头,他还掌控不了全局吗! 他看看小康的资料,这个他倒愿意和他聊聊。 健康,他和他弟弟。血脉相连,连名字都相连的人,如今却分隔成遥不可及的两个世界。甚至她都不知道阿康的存在。不是想隐瞒,而是他不知道怎么说。结婚太匆忙。又太不熟悉。简单说:还没到那份儿。 定下婚期之后,他匆匆地注册了小康,即使这样,执照也是用了近一个月才办好。其实现在很多饭馆根本就不办营业执照,管的不严,国家又鼓励经营,弄个店面,挂两个幌,一挂鞭炮就开业了。民不举,官不究,也没人查。可他就是想办,似乎想要寻找某种合法的依托,也似乎想要在一种莫名的焦虑中努力的为他最惦念的那个人牵一条和这个世界相连的线,留一条等他回来的路。而在来来回回的跑关系递材料中,他甚至有一种错觉,好像不用多久,他就能再见到他,拥抱他,甚至亲吻他俊秀的前额,他和他相似的眉眼…… 小康是用二凤的名字办的,嫁出去的女儿,牵连不上。他留的这条路必须得能握在手里,又能随时剥离。 冯春生进了房间,借侧身关门的当儿又把桌子后面的人看了一遍:气色很好,有点疲惫,神情—— “健哥。” “坐吧,春生。”他示意。 冯春生扫了一眼桌上的小康资料,心中了然,一面落座一面把伟健又看了一遍:戴了婚戒的左手腕上多了一块表,不是原来那块了。粉蓝色领带,明亮而不喧哗。眼睛很亮,刚刚的一丝落寞与伤感已隐于无形。 伟健就知道那人准会这样看他,可能再老成的少年也是好奇的吧,尤其是打了那样一份“征婚启示”后。但良好的修养又让他不能探询,所以就用自己的方式从一切细节里寻找答案,不遗丝毫,他有这本事。刚才一帮子人笑闹,就他不说话,稍在一边安静得出奇,所有人的反应他尽收眼底。他微微低头,给他时间,几秒钟后,言归正传:“我刚刚看了一下财务报表,我不在这些天还有什么其他的事?” “没什么特别的,我做了一份台账和报告,营业额是截止到昨晚的,小宇正在打印,一会就会送过来请您过目。”那人也转为一丝不苟专业简达的状态:“不知道您今天会来。” 如果知道会昨晚就做好的。他笑了笑:“小康那边怎么样?” “装修结束了,部分工作人员已到位,领班和采买是从庄园调过去的。厨师按您说的,找了一位老师傅。以前在大饭店干过,文革时期受过苦,在工厂做了十多年大锅饭,他很愿意出来,但我没有说死,这两天试营业,我请他过来帮忙,大家对菜品反应还不错,您有时间可以去试一下菜,再定。” “好。”菜品重要,人品更重要,他要稳,稳到可以做成老字号,稳到可以用味觉漠视时光。 “陈师傅很爱厨师这一行,也有他的拿手菜,用他的话说,荒了十多年,手更痒。我觉得喜欢是发展的原动力,他应该能越做越好,但建立口碑,做成那一区域内的餐饮名店,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嗯,我有个想法,春生,你觉不觉得我们南方的菜品有点单调?” 那人目光扫过他的脸,“您的意思是——不做南方菜?”对应的“北方菜”呼之欲出。 “也不是。我想试试引一点新的东西进来,我们这边的饭店以淮扬菜和浙菜为主,都是鲜甜口味,突出精美的烹饪技艺,也符合大家的习惯。但另一方面,很多人没有出过远门,甚至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出自己这一省之地,更没有机会尝到天下美食,虽然人的口味习惯对家乡菜有极大的偏重,但尝鲜与突破也是人心最大的向往。川湘菜由于重辣在这边的接受度一直不太好,鲁菜重油重盐,也不温不火,这两个菜系大多是外地人喜欢,本地人偶尔光顾。现在生活变好,人都在求新求变,我们的食不厌精,怎么说呢,有点缺少活力,就是——很按部就班,也不是,就是——不够新,你懂我的意思吗?” “懂。”对面的人笑了,“你的意思是我们出新菜的速度和新意赶不上人追求变化的心。人被禁锢久了,一朝开放,他们的猎奇心理和自我补偿心理会空前高涨,必须有超越传统的、陈旧的新东西来满足他们这样的心理。” “对,就是这个意思。”伟健手指头敲了敲桌子,“你发现没有,八大菜系里没有东北菜?我一直把北方全部归为鲁菜,但上次我去东北,肖成业请我吃了一顿涮羊肉,冻羊肉用刨子刨成薄如蝉翼的卷,炭炉铜锅,飞龙吊的底汤,蘸上独特的芝麻酱小料,完全没有羊膻味,鲜美异常。据说这吃法来自旗人,兴于满清皇家,北京十分盛行。只是后来……各种运动,加上自然灾害,老百姓一穷二白,买肉买菜都要凭票,这种一顿饭要好几斤肉的吃法就销声匿迹了。只是这一两年,日子好了些,饭店里才又有了。” 一顿好几斤肉,的确一般人都吃不起,吃法果真豪放,“你们这样吃一顿花了多少钱?” “我们三个大人,一个小孩,大概是普通人一个月的工资。” “有点贵。但还能接受。”春生道,“本来饭店也不是面对工薪阶层日常消费的。”他沉吟了一下,“您想做这个?用小康?” 伟健摇头,小康不能试错。“用庄园试。” “也好。现在买肉虽然容易了,但国营的牛羊肉还是只对清真供应,而清真馆做的牛羊肉,一般汉族人又接受不了,这应该是一个卖点。” “不止这样,我还想把这种吃法改良一下,加入我们南方的元素,形成另一个风格。” “哦?” “你知道‘鲜’怎么写吗?” 春生略微一忖:“您想——海鲜吊底?或者——用羊汤里涮鱼片?” 伟健笑起来:“你比我反应的快啊!老肖说这种涮肉的底汤原本是海鲜,一来东北远海,二来我没吃过飞龙,所以他才要的这种飞龙汤。他说那边的海鲜汤不好吃,里面就有几只干的小蛤蜊小螃蟹,两只小鱼加两只小虾,还有一小撮紫菜,一点点裙带菜碎。老肖还专门让老板拿了一份给我看,小螃蟹就指甲盖大。”他看了一下他的大拇指甲,把那点东西叫海鲜真的太寒碜了。“就用这东西煮一锅水,叫海鲜锅底,比白水涮肉好不了多少。肖成业说其实主要还是肉和蘸料好吃。我想我们这边海鲜河鲜多的是,如果用这种方法,配那种蘸料,肯定好吃。” 春生便抬头看他一眼:“您把人家的配方偷来了?” 伟健大笑,看看这揶揄又喜欢的眼神,谁要说春生只会一本正经他真和他急,“是要来的。”他笑,“也是东北人实在,我这口音一听就是南方的,肖成业介绍我是南方来的‘老客’,就是去买木材的生意人,爱上这口了,想回家之后也能自己做着吃。那哥们可能觉得我就算回家开饭店也影响不到他,就给了。回头我给他寄一箱海鲜干货去。他如果需要,以后也可以帮他买,肯定比他买的好。” 春生便推了推眼镜,觉得肯定不止如此,果真: “如果以后真做起来了,羊肉我能解决,飞龙汤我可搞不了。这样我给他供应海鲜,他给我供应山珍,互惠共赢。” 春生:…… 行吧,你去相亲,顺便吃个饭,然后学了个秘方,还把供应链都搭好了。也不知道你结个婚都干了点啥。对,引进了东北菜! “那——,您准备把羊汤涮鱼片叫什么名字呢?” “八鲜鱼锅怎么样?” “干脆叫八仙过海吧!” “也好,听着就霸气,还吉利!让后厨好好研究一下,要对得起这个名字才行。” “好。那小康那边我帮您约明天试菜?” “行。”伟健点头,微微出神:“以前没想到这么做,是我忽略了。”叹口气,“总想着多存点钱。可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有了实体才是事业啊。是我想短了。” “现在也不晚。”春生伸手帮他续了杯茶,“前几年形势也不如现在,多点经营未必好。” 伟健拍拍他,“以后多放些精力到那边,帮我好好看着。”春生低头答是。“希望到时候总有东西能是他的。”他轻声叹息:“希望……”他停下来,希望总是好的,但,也只是希望而已。他看着桌上的文件袋,十年之后,该是多厚?“也不知道到时候——什么样。” “大哥——” “算了,我尽心,剩下的听天命吧。”他靠回椅子,现在除了这个,他也真不知道还能对自己说什么:“我都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 “过几年再说吧。”春生轻声道,“有些事不必知道得太早,不要给他太遥远的盼望,任何盼望都不能维持太久的时间,它不比信念。” “不给,怕他失望,给了,太过遥不可及。”他看着桌上的资料:“我真的不知道我还能为他做什么了,春生。对于一个没有信念,什么都不要了的人,我能给什么?” 春生不说话,屋子里出现了一个很长的沉默,小康,让人无语的隐痛。 “别多想了,大哥。”良久之后,春生说:“相信时间是流逝也是成长。十年之后,小康会成熟。” 对,成熟,会有甘甜的味道,不是死亡。 第30章 一个好的丈夫首先要学会在妈和媳妇之间两头撒谎 一日之间由单身男人变成已婚男人,尤其和春生一席谈话之后,伟健发现:他不仅要有聪明的头脑来经营他的店铺,更得有大智慧来经营他的婚姻,同时还得有能力打造一个成长的小康。店铺和小康都属于理想范畴,婚姻生活却是眼前现实。为了永远不使自己背上喜新厌旧的罪名,以保证自己可贵的长久自由,他蓄意地制造了婚后的第一个小别,这个小别长达三星期,尽管他随时都可以回家。 回家之后,他在对所见结果还算基本满意的基础上,在心里对自己的聪明才智大加褒奖,因为那个人果真对他又“陌生”了,极其客气而又温顺地又是给他拿皮包又是给他拿拖鞋,又是帮他更衣又是给他倒茶的,他翘着脚坐在那,禁不住在心里挥着得意之笔,尽意地把那美好的画面渲染一番,这才心满意足地跑到她放好的水下洗澡去了。 趁着冰云在厨房里忙着和亚凤做饭的当儿,他问母亲:“妈,她怎么样?”老太太立刻绷起脸来:“这才几天,能看出怎么样来!”顿了一下:“倒是挺勤快的,还不惹人厌。”进门一个多月就能让老太太不讨厌了,这个评价还算不低。伟健正在心中为此庆幸,老太太又开口了:“庄子,你到底给她钱没有?我告诉你……”他赶紧凑过去:“我的妈,您是太皇太后!可您别老这么大声地把钱挂在嘴上成不成?”老太太忙收了声,瞪他一眼:“我告诉你,你不许给她钱!这次去杭州又买衣服又买手表的——”伟健赶紧赔笑:“行啦,妈——,不就两套裙子嘛,新媳妇谁没几套好衣服啊,刚结婚,她穿的不好看出门您不嫌丢人啊?我可嫌丢人呢。”老太太不作声了,伟健赶快巩固阵地:“现在她和您儿子已经是一家人了,您要总想钱什么的,那关系还怎么处好啊。儿媳妇也不是外人,您自己有闺女,不都嫁出去了吗。二妹总回来为什么?二妹有娘家可回,您说她往哪回?”伸手拉住母亲的手:“妈,我说一句话您老别生气,感情都是处出来的,蹬人家门槛做媳妇都不容易,想想二妹,你恨不恨她婆婆?她既然已经做了您的儿媳妇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您若总是这么看人,怀疑人,我又不在家,您让她这日子怎么过呀?那您还逼我娶老婆干嘛?我干脆花钱给您请个保姆算了。” “我什么都不少,就少个孙子。”老太太绷着脸。 伟健大笑,“我的亲妈,您连这个儿媳妇都不认呢,还要什么孙子!不过说真的,妈,您现在的地位多好啊——婆婆大人。我瞧她也不是个讨厌的、多事的人,年纪又小,您就看在您儿子的面子上拿她当个孩子,这关系会好处的很。我妈这么通情达理,当然知道好婆婆加好媳妇是一家合睦的根本,家和万事兴,您儿子的事业和他的爹妈是要靠她来联在一起的。”伸手讨好地抱住老太太的肩膀:“我妈最疼我了,我知道,但有了儿媳妇了就得分一半疼给她了,不分一半儿,就分一小半儿,总不能一点儿都不给,您说对不对?那可是您儿子的女人,您未来孙子的妈,就先给她一小点儿,好不好?”他涎着脸。 “你这张嘴呀!”周老太太伸手指戳戳他的脑壳:“你几瓢迷魂汤灌给你妈,你妈要还能说出个不好来,你就不是你妈的儿子!” 伟健便嘻嘻地笑起来,拖住老太太的手:“当然,您考验考验是可以的,我不但不反对,还要支持您。但是该疼还得疼,生活习惯上有什么看不惯的,能容还得容,做错事了该调教就调教,打骂都没关系,罚跪香啦,罚织布啦……” 老太太甩开手:“你妈要有这么大能耐就罚孔雀东南飞了!” “谢谢妈!”伟健立刻道。 尽管伟健拿出如簧巧舌去做母亲的工作,却并未想拿出相应的法子去调教妻子,他看她跑来跑去地给大家盛饭端汤,连吃饭都是小心翼翼的,觉得他什么也不该再对她说了。 其实他很知道一个人想要融入一个新环境非常不容易,有人带领可能会事半功倍。但他的情况有点特殊,在他妈本来就不太喜欢这个儿媳妇的前提下,他如果过多的帮她,只会引来他老妈更多的愤怒,倒不如把她置于一个弱势方,他再帮忙卖个可怜,让他老妈产生点怜惜之情来得更好。当然,成功与否,关键还在她。她如果把可怜变成可欺,或者更糟糕的可气,那她也只能自己种的果自己收了。他这个做丈夫的能帮着两头说好话,但决不可能帮着她对抗他妈。但现在看效果似乎还不错,起码他卖可怜的时候他妈买账了,没把可怜扔他脸上。 看来也不傻呢! 就是难为了他,唉,看来想做一个好的丈夫,首先要学会的就是在妈和媳妇之间两头讨好。不,是撒谎。他这么讨好他妈来帮她,她应该讨好他才对! 吃完晚饭,两个人上了楼,伟健瞧那人还是客客气气的,跑上跑下地给他端茶倒水,他刚在阳台站了一下,她已轻轻地给他搬来一把椅子,他稍眼一看,忍不住笑了,却也老实不客气地坐下来。她站在他旁边停了几秒钟,又跑出去了,他以为又拿什么东西去了,结果等了好半天她也没再出来,回头看看,床上没有,椅子上也没有, “阿云——” “哎——”那个人答应着跑出来,眼睛迅速地在他脸上转了一圈:“要什么?烟?”他不出声,那人刚想跑走,他一伸手拉住她: “行啦,你瞧那火烧云,多好看!”她没明白,他便笑着把她拉过来:“歇一会儿吧。在爸妈面前表现一下就行了,只剩我一个人的时候就不用了。”他刚一说完,又后悔了:她要得寸进尺怎么办?马上收住笑:“当然我也挺厉害的。”她站在他面前看着他,他便又马上说:“呃,但不打人。”她闪着眼睛看他,等把这句话的意思完全弄明白了,便低着头笑了。他一瞧,她这一笑还挺好看,就好像他心里的迂回闪烁她都懂似的。 他拉着她,想让她一起坐一会儿,却发现一把椅子他已经一个人坐了,懒得再去拿,便直接把她拉坐到腿上。那人被拉坐在他腿上,当即满脸飞红,映着满天霞光,甚是娇羞动人,他一时看得心猿意马,便颇有些后悔二十一天没回家看她。 第三十一章 村头大树下 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但冰云真不知道伟健这种刻意小别的鬼心思,极其现实的生活已足够填满她的脑子,她要学习方言,学习南方人的家务习惯、生活习惯,学习做南方精细的饭菜,学着怎么和公婆、小姑、外甥女、邻居相处,甚至和暑热到她要无法忍受的天气相处。还有,学着怎么不想家,不惦记母亲。她很清楚她并不是伟健的媳妇,更多是周家的儿媳妇,她和这个家的关系才是她生活的重心。 伟健虽没有说把这个家托给她,她却也知道照顾好他的家人才是她最大的任务。但她也发现他的家人并没有什么好让她照顾的,公公婆婆身体都还好,婆婆腰不太好,但对日常生活没有什么大的影响。家道殷实,不需要为生计发愁。没有什么农活,承包的土地上没有种粮食,果园是公公在打理,偶尔会请人帮忙,这时她需要帮忙准备饮食,但小姑子又会和她一起做。小姑几乎一直在家,人也孝顺,所以照顾父母的事她也分了大部分去。她找了半天,都觉得没有什么是非她不可的。她原先以为的卧病的父母、没人管理的家院都根本不存在,精明的婆婆把家管理的井井有条,因此她就有些想不懂他为什么要娶她了。似乎只有一件事是非她不可的了,可这件事——,就先且不要说它罢,因为她也搞不清楚。 伟健差不多半个月左右回来一次,他一回来,家里便会被他带进一种拥挤和欢乐的气息,他那种强势而霸道的气场会把整个房子都鼓胀起来,说起话来也是“没大没小”,把他的父母和外甥女总会逗得笑着“骂”他或者黏进他怀里去。他总是一脚踏进院子就让那所三层的房子全是他的了。她也说不清楚这种感觉,只觉得这个人不论走到哪,周围的一切就会立刻围着他转。 他也极会和她逗趣,尤其会拿眼睛和她调情,当着公婆、小姑的面。开始的时候她真是受不了,即使知道他们看不见,也常会被他看得脸红心跳,不得不佯装做饭或者泡茶来躲开他的视线,等她再回来时,他便用一脸的胜利和好玩的神情来嘲笑她。有时候他也会和她一起,比如去做饭和泡茶,一进厨房或休息室,只他们两个人了,他就立刻一脸的坏笑,尽管地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把她逗弄一番,这样几次之后,她便也和他一样坏了。 她发现他一点都不像她原先以为的“丈夫”——一个在外面辛苦地、严肃地打拼着事业或者算计着生意的男人。很风光,但是回到家来已累得没力气说话或者再懒得说话。脾气大得吓人,她要给他泡茶端饭洗脚更衣。事实上,他活力无限,而且她变坏以后,他似乎非常高兴,竟至会眼睛闪着光做点什么更坏的事来鼓励她。他真是有本事!她多年的教养就这么被他毁了,而她竟不觉得多么可惜。 她当然也知道她这种坏劲只能在他面前暴露,在一切旁人面前,尤其在她的公婆及小姑面前,她都是中规中矩,温柔贤淑的,决不肯有一点失当的言行去丢了她爹妈的脸。她这样八面玲珑地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他也不揭破她。他和她不知怎么建立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有外人的时候互相搭台,没外人的时候互相拆台。生活再也不是单纯的生活,生活以一种奇特的、不被料及的方式,突然地、变成了游戏场。 其实她是不会游戏的,在她的记忆里,生活的全部定义就是苦难,就是挫折,就是失败,以及忍受苦难、挫折、失败的酸辛。这些酸辛她尝了又尝,咽了又咽,直把它们咽得已经不知是什么味道了。可是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原来生完全可以以另一种方式活。 她学会了调侃,也更多地学会了笑,在这种调侃心里,生活的一切难题她都可以满不在乎了,因为她从他的伙伴身上似乎能看到:天塌不下来!他那种撇着嘴角玩世不恭、不把一切放在眼里的样子,让他浑身上下就写着这几个字,她想不看都不行。他在家是这样,对亲戚邻居也是一样——和气的霸气。虽然他对所有的女人说话时尤其是一种和颜悦色的礼貌调子,但冰云还是能感到那种隐隐的霸道。 其实在他们居住的农村,村里的大妈嫂子们在傍晚或是在任何闲时坐在门口的树荫里谈论的,不过就是东家长西家短的男人女人和孩子的故事。这时一旦有人从她们面前走过,她们就会顺势议论一番,若是这个人再有什么与众人不同可以大大谈论的地方,那她们是很乐意一等他走过去就谈论个不歇的。 对于阿健当然也不例外,因为他的故事似乎多得很,恰可以供她们在任何时候都能谈得兴致勃勃,比如:当初他是怎么开始做生意的。比如他很有钱,有多少钱,这些钱当初是怎么赚来的。比如现在他在城里是怎么个生活,及至于他为什么娶了她这样一个老婆。这些都是她们非常乐意谈论和猜测的。 伟健似乎也知道她们在谈论他,但完全不以为意,有时甚或会“一本正经”地调着他玩世不恭的调子再告诉她们一些更有意趣的事,以供她们再议论十分钟,而一转过脸面向她的时候,就漾起一个邪恶的戏谑眼神。但是有一次,例外了。 那一次,他回家来,吃过晚饭,便要骑摩托车带她去兜风,她思量他刚刚骑了那么久才回来,很是辛苦,不忍再劳累他,便提议去小河边散步。两个人出了门,从出院门一直到穿过邻居们纳凉的街道,她是不会去挽他的手臂的,怕被邻居议论。他两次之后便知道了她的这种心理,虽则嬉皮笑脸地嘲笑她一番,却也不强求,而是改作了由他牵着她的手。 她很喜欢被他牵着手,其实如果问她最喜欢他身体的哪一个部位,那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喜欢他的手。他的手很大,但不是那种肥厚而臃肿的大,手掌和手指的比例很好,手背略有骨感,但是掌心却是干燥柔软,永远是热乎乎的,不像她的,总是冰凉。所以每次她的手一被他握进那种温暖的柔软里,她的身体都会有一种被电流穿过的感觉。 那天,他正牵着她悠闲地从坐满人的泡桐树下走过,她忙着向纳凉的人微笑和打招呼,人群里有一个郑家的姑婆,那是个嘴巴极厉害的女人,是周围几条街妇女们的“精神领袖”,她一看见他俩就大笑道: “哟,阿健回来啦!你看你一回来,这小媳妇收拾的漂亮的!这是领着小媳妇上哪去啊?” 她说的是纯粹的方言,平日里冰云知道她嘴巴狠毒,对她的话一概都装作听不懂,任她说什么也不去回嘴,这时也照旧脸上笑着,但心已气得直跳,正要把手从伟健手里拔出来,但还没等她抽手,那个人已随随便便地一插,便把它揣进自己的裤袋里,人也停了下来,大笑着,也用纯粹的方言说道: “姑婆,您纳凉呐!您要是能把我媳妇前面那个‘小’字去掉,这话听起来就让人畅意了。” 那郑家姑婆便更大笑起来:“阿健啊,难道你媳妇不比你小吗?小不止十岁呢,可不就是小媳妇嘛!啊?” 第32章 郑家老姑婆 冰云看着周围人要笑不笑的脸色,手指掐的死紧,“这只老鸟!”她在心里恨恨地骂道,脸上却笑成一派温良模样,亲昵地逗趣着隔壁东义媳妇怀里抱的小孩,一副完全听不懂的样子。一边听见一旁伟健认认真真地答道: “是呢,姑婆,从您这句话上,我就深知大小和年龄也实在无关了。而不管是被叫作老媳妇还是小媳妇实在也是没什么相干了。” 她逗孩子的手一顿,差一点没幸灾乐祸地笑出声来! 这姑婆比她的老公大一岁,民间惯常有“女大一,不是妻”的说法,伟健这话一方面讽刺她为老不尊,没大没小,另一方面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是小媳妇,她就是老媳妇。她眼见着郑家姑婆的脸“刷”地一下阴下来,但不等她说话,伟健又笑道:“姑婆,其实这媳妇年龄大小又有什么打紧呢,只要自己的老公拿着当第一就行了,对吧?” 郑家姑婆盯他一眼,脸上都不知该气还是该笑了。伟健便无所谓地扯起嘴角, “不过话说回来姑婆,你说一场革命已革了我这地主狗崽子娶老婆的好时机,难道我还非得过后补一个同样被残害的老姑娘当媳妇不可吗?那谢谢您了,我可没必要为那场伟大买账!我听我妈说,当时您也吃了好老些的苦呢!” 冰云打量着那郑家姑婆的脸一黯,似是被拖入一种不堪的记忆,一只手轻轻抚上膝盖,叹了口气:“咱两家住一个牛棚。”旋即笑起来:“侬们也是为社会主义事业做过贡献的,修村水库、修大坝的时候,谁有侬们干的活累?侬们不怕苦不怕累,妇女也能顶半边天!”使劲拍了拍膝盖:“你姑婆这腿就是冬天下水库清泥泡坏的,这就是奖章!侬们修的水库现在还好好的哩!侬姑婆干活从来都跑到第一的!” “嗯,我知道,我妈老佩服您呢。姑婆干啥都是一把好手!心地也极好的呢,阿康饿昏了还吃过你给的土豆饼呢,那可是救命的。” 姑婆白他一眼:“康仔可比你讨喜。”挥了挥蒲扇又叹道:“小伢子细的像黄豆苗。也是你妈不会生,专赶三年自然灾害生崽,六七岁还细秧秧似的。” 伟健歪歪嘴:“细秧秧比我们都俊。我就没这福气了,我在农场饿昏的时候只被人泼过凉水。” “作孽的。”姑婆看他一眼,叹气道,“阿健呐,生意不要做太大啦,你姑婆会嫉妒啊!现在滚吧,别站这挡风凉,说些有的没的。” 伟健大笑,“所以我才不想把这孽一直做下去呢。我二妹已经嫁给家庭成分了,我现在就要充分享受我们伟大党中央的三中全会好政策,我这晚婚青年可比常人更渴望幸福呢!尤其想效仿您啊,您这性子爽爽利利,持家有道,心灵手巧,这是这十条街都出名的,我心里一直都希望我媳妇向您看齐呢!”那郑家姑婆就假装地瞪他一眼,然后“卟嗤”一下笑出来: “滚吧,臭小子,我看你油嘴滑舌也是这十条街出名的!赶快领着你、和你媳妇散步去吧。扰我们说话!” 伟健便夸张地躬了下身:“遵命。不过还有一件事姑婆,我建议等下次您看到我扯着别的女人散步的时候,再招开妇女议论会。扯着我这明媒正娶的媳妇就可以免了吧,啊?”那姑婆便立起身来,拿起她的蒲扇给伟健一下子,伟健也不躲,还是嬉皮笑脸地:“而且她穿得漂亮点您也嘴下留情吧,因为我喜欢啊,姑婆!”突然伸手扯住她,一本正经地:“我姑婆年轻时也是美人儿呢。就算穿灰蓝黑都是这十条街最美的大美女!”那姑婆不知是被这突然的扯手扯愣了,还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呆了呆,伟健已放开她,牵着她的手悠悠然走开去了。 走过去了,问她:“你听懂我们说什么了吗?” 冰云摇摇头。 他便看她一眼,随后爆出一阵大笑来: “小妖精,我看你是听得一句不落呢!” 她撇撇嘴不置可否,心下惊异他谈笑间便把她恨了好久的事情解决掉了。“以后这个老姑婆就再也不会讲我的坏话了。”不一会儿她就得意忘形地说道。 “也不见得啊。”那个人看着她的原形毕露:“因为以前她从未讲过你坏话,但是以后就不一定了。”冰云瞪着他,他便道:“她会讲:哎,你们说,那小妖精是怎么把纯朴的阿健迷了去呢?” “纯朴!”她嚷道:“那她该配一副一千度的老花镜了!” 那个人就给逗得大笑起来,“我这话的重点是在最后头部分呢,美人。” “你最后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她忽然问道。 “我是在夸你呢——” “不是这个,是对郑家姑婆说的最后头那句,她为什么会呆了一下呢?” “你观察得还真是细致入微呢,我的亲爱的。”那人瞥她一眼,调侃道,看她不理,便换了副认真的表情解释道:“姑婆家成分也不好,说地主有点小,勉勉强强划了个富农,也是被贫下中农教育改造的对象。但姑婆年轻时也是爱美的人,那时候大家都穿灰蓝黑,她不喜欢,什么衣服她都喜欢拿红染料染一染,蓝的染了之后就变成紫的,灰的染了之后变成黑紫的,总之就是跟大家都不一样。后来这事不知道谁给告发到了革委会主任那,姑婆就受了批。可她也不是好欺侮的,当天她戴了条红纱巾,主任说她一个农村妇女,勉强被划成富农的教育对象,下地干活还带个红纱巾,地主阶级思想严重。姑婆怕了,但她的泼辣也不允许她就逆来顺受了,当即摘下纱巾,冲过去把主任桌上的一瓶墨水直接倒在上头,说:我把它染成黑色的,不,这是棺材色的,这不是地主阶级的色吧。从那以后姑婆就不染衣服穿了。” 冰云不说话,觉得好悲壮,蚍蜉撼树,螳臂当车,这些在人类眼中最卑微的不自量力,在蚂蚁和螳螂的世界却是一场山呼海啸的抗争。灰蓝黑打不倒郑家姑婆,打倒她的是告发者幽暗的人心。想起她前头的慷慨陈词,和后来说的不要把生意做大她会嫉妒的话,愈发觉得这个嘴巴厉害的老婆婆,实际是个“外强中干”的性情中人,她用她独特的方式统领着十条街妇女的话语权,焉知不是她在她不能理解的困厄中磋磨出来的平凡的智慧。觉得以后对姑婆一定要更加尊重才是。 “你在想什么美人?是在想怎么施个妖法吗?” 冰云这才想起他说的“重点部分”,立刻笑了:“靓仔,你被我迷了来吗?”若有若无地抛了个情意绵绵的眼神:“我要怎么才能把你迷了来呢?” “呃,你是在问我吗,宝贝?可是——”那个人做出一脸十分难以启齿的样子来:“这个还是等晚上回家再教,如何?” 冰云便觉得她又掉进他的陷阱里去了,恨得甩开手,那个人却已快乐而放肆地大笑起来。她奇怪他每次回家都会逗弄她和他吵架,而每次都能把她逗火了,自己则在一旁高兴地听着、看着,就好像没事人一样的,乐此不疲。她每每要下定决心再不上当,一定要装着淑女贤妇的样子,却没有一次能成功的。这个男人太可怕了,他太会掌握人了!她这样想道。 “你不用难过宝贝,”那个人又凑近了,把两只手握着她的手:“自打你一番谈判让我娶了你,我就知道你是个怎么样的人了。我很清楚你的肚子里是装了多少坏主意的,你不能再指望能在我面前装成淑女和大家闺秀的样子。当然,你在爸妈面前,和所有亲戚邻居面前还是装得的,也是装得很好的。” 她第一次这么被人赤裸裸地揭穿来,心里又急又恨,脑子里则匆匆地想:自己真的不是淑女吗?难道他竟是这么看她的吗?不,她是很贤惠的女人呢!她以后再也不要理他了!使劲地把手从他手里拔出来,管自快步地穿向旁边草木葳蕤的河堤小径上去了。 身后的人也不追她,直等她一个人在河堤上坐了有十分钟了,他才踱着步儿走过来了,在她身边坐下来,再不提刚才的龌龊,自自然然地讲起他小时候在河里摸鱼摸虾的趣事,她便又给逗得哈哈大笑了。 第33章 小姑亚凤 冰云总是能够被伟健逗笑,也许她以往笑的太少,也没有人逗过她,所以才觉得他说什么都有趣。但家里有一个人是伟健逗不乐的,也是让冰云玲珑不起来的,那就是她的小姑亚凤。 亚凤有一副小巧玲珑的身材,尖尖的小脸,五官紧凑地表现着一种细致的好看,她少言寡语,整日的低着头做事,尤其伟健回来的时候,她就更加不声不响,好像很怕他似的。可在冰云看来,伟健对她很好,比对她要亲切得多,说话向来语气温和,叫她的时候都是:“二妹——”怎样怎样,那种浓浓的手足情让人羡慕。 亚凤虽是伟健的妹妹,但整整比冰云大十岁,所以从没管她叫过嫂子,所以她便也称呼她的名字吧:亚凤。 亚凤的婚姻似乎不大幸福,是个常住娘家的媳妇,她好像觉得结了婚的女儿再常住娘家就不太应该了,尤其娶了她这位嫂子之后。所以每天都抱着少说话多做事的态度在忙忙地做着家务,对她更是客客气气的。冰云看她活得无比认真而执着,带着一种悲苦的、好像生活殉难者的姿态,对着她的不幸,就那么熬忍着。这种姿态就让她怎么也“戏”不起来,她从亚凤身上总能看到自己从前的影子,她可以游戏现在的自己,但她不能游戏过去的自己,所以,她尊重亚凤。 如果把结婚之初她和伟健的外出旅游叫做度蜜月的话,那么蜜月之后她踏进家门,迎在门口的便是小姑亚凤和她的女儿毛毛。她对亚凤的丈夫没什么印象,虽然她猜她结婚的时候他应该来过。 亚凤很瘦削,有着典型的南方女人的纤细和柔弱,连说话都是柔柔的,冰云就总想:做她的丈夫应该很舒服才对。可是,她却不幸福。毛毛是她的大女儿,今年六岁,她还有一个小儿子,今年三岁,但她每次回家来都只带着这个女儿,起码这半年来,冰云还没有看见过儿子。 女儿是个漂亮的孩子,但有点畏怯。小姑迎在门口,说给她的第一句话是:回来啦。她答应着,高兴地拉住她的手,但亚凤似是无意地抽开了,因为她抽回手,推推她的女儿说:“毛毛,快帮舅妈拿东西呀!” 在那以后的日子里,小姑和她的女儿便成为冰云新生活长链里的两个环,因为她很少回家,回去之后也是住不上几天便又回来了。夫家的家境好像不好,丈夫,用伟健的话说:是个草包加混蛋。婆婆重男轻女的紧,都说“母凭子贵”,但亚凤好像没有这种幸运,一女一子并没让亚凤有个“好”生活,相反,婆婆和丈夫都只喜欢儿子而不喜欢女儿的态度,让亚凤十分疼痛和憎恨,她鼓着一口气似地爱护着毛毛,不想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但毛毛却好像被她爱护得更加性格畏怯了。 亚凤在二楼有一个房间,常常就无声无息地呆在那里面,不呆在那里面的时候,除了吃饭多数是在忙着做家事,呆在那里面的时候则多数是在编织——钩一种花边、桌面、以及其它的东西。原料是像缝衣服的线那么细的一种白棉线,而冰云看过的她最大的工程是一个床罩。 那么细的线和那么大的床罩,它们的比例直让她望而生畏,可是亚凤好像一点都不怕,细细的钩针挑着细细的线,在她的指尖上飞舞,她长日累夜,一个花一个花的积累,最后会勾连起一个巨大的床罩。冰云到她房间的次数不多,因为亚凤似乎并不欢迎她,而她每次去的时候,她则一定是在编织,或者说在“钩”她的工艺品。冰云奇怪她不喜欢住在家里却又为何要如此热衷地制作这种家的装饰品呢?她这才猜到唱机上、冰箱上、以及家里那些所有家具电器上的帘子,一定都是出自她的巧手。那些钩好的论打的工艺品被放在一个小包袱里面,她并不拿回家去,冰云就奇怪她究竟是要做什么呢?直到很久以后,她才知道,那些是可以出售的商品。 而亚凤对于她的态度,也只消一句话就可以全面概括了——好像没有她这个人似的。她就呆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呆在她自己的生活里,而这个生活与她毫不相干。尽管她们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一个屋檐下睡觉。她不对她表示友好,也决不不友好,还是那句话——没她这个人。她这个人不在她的生活里,她的生活是孩子、钩针、线,以及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一些东西。她就像穿了一件隐身衣,奇怪地隔开了她与她的世界。 对于亚凤对她的这种态度,开始的时候她真的感觉无所适从,她们同处一个屋檐下,转来转去地碰面、吃饭、睡觉,却生冷的如同陌生人,不,还不如陌生人,因为陌生人就不会在意,也不会不舒服了。她不懂这种客气的、拒人千里的态度的情感源头是什么,她婚姻不幸福,她很同情,她并没有排斥她啊!她也很喜欢毛毛,尽管她并不是一个多么出色的孩子,爱哭,黏人,但也胆小听话,乖巧懂事,对她这个舅妈也还算喜欢。当然,这主要源于亚凤不干涉这样的喜欢,而有糖果的大人也都是好大人。 孩子缠她的时候,亚凤通常会说一句:“毛毛,别缠大舅妈,出去玩去。”至于孩子走没走开,她似乎就不大在意了,除非她真的“缠”人了,她反而不说话了,只拿严肃的眼睛盯着她,一直到那孩子闭上嘴,或者撇着嘴,乖乖地退到一旁去。她有时候看着那爱哭的孩子眼泪汪汪地被盯得退到一边、或者跑回房间,心里实在不好受,可也不想干涉妈妈管教孩子,因为成长真的需要规矩。 不仅亚凤对于她是这种态度——没她这个人。她发现亚凤好像希望她也拿这种态度对她——没她这个人。 没事的时候亚凤就静静地呆在她的小房间里,谁也不知道她怎么会呆得那么老实,那么久。她的话少之又少,而且讲出来总是细声细气的,还有就是:冰云从来没见她笑过。她永远是忙碌的,走路总是匆匆地,又快又无声,好像一个忙碌的影子,无声地穿过厨房、客厅、楼上楼下……尤其伟健在家的时候,更是这样。可是冰云却感觉,即使她匆匆地穿过客厅回房去了,她却依然是留在客厅里的,因为一旦有什么事要做的时候,她马上就能出来,她就像上帝的眼睛一样无所不在,在她和伟健旁边,在她和公婆旁边,甚至在她和毛毛旁边。 第34章 姑嫂 若说婆婆和儿媳妇是天生的敌人,冰云还能理解的话,嫂子和小姑也是敌人她就不太能理解了。但后来她知道了。 那一次,也是伟健回家来,因为工作原因,他的作息时间和常人不大一样,是典型的晚睡晚起,所以每次他回来时,冰云也会陪他到很晚才睡。公公婆婆是典型的早睡早起,基本九点钟一到就回房睡觉了。而只要伟健在家,亚凤也会早早回房。 那天,她和伟健看完了四集《上海滩》已是半夜,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俩,电视机里节目终止的彩色圆圈一出,冰云立刻就闭着眼睛“睡”着了,她想的是:就算不抱她上楼,他总会好言叫她吧?结果却是:他把她扛起来,穿过客厅,踢开门,直接丢到外面的地上,然后拂着手说:“小妖婆,我是不会抱你上楼的,今天你就在这睡吧!” 她斜眼抛了几个媚眼,那人绰着手无动于衷,她叹了口气,自说自话:“狐狸精今晚好像没来。我明天就去喜欢许文强。” 正准备拉门进屋,那人突然从背后抱住她,低声道: “程程你好吗?” 她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来,把风景全煞光了。身后的人松开手,把她扯转身来,歪着嘴嘲笑道: “所以我就说,小妞,你是根本装不了大家闺秀的,你还是只当你的山野小狐狸好了。”一双土匪眼看着她,就好像把她这一辈子都看透了似的。 山野小狐狸?狐狸都是山野的,难道还有大城市的狐狸吗!她抬头看一眼满天的月光,突然想干点什么坏事:“相公,我们拢火烤肉吃好不好?” 那人看着她,惊讶得一只嘴角扯了扯,扯得半边脸颊都动了,好像他真的看到一只狐狸半夜成了精但又完全不能相信似的: “小娘子,你这是突然想起了刚变成人型的时候怎么吃烤熟兔子的时光了吗?” 看看这称呼,真上道啊! 这次她一定要吸取教训,绝不笑场!她不说话,45度仰望月亮,一副不吃到烤肉就要对月伤感的模样。那人眼睛眯了眯:“那么你现在准备去哪儿逮一只兔子?或者干脆就打算用你的狐媚子手段,上村东头骗一头山羊来?再或者,是去村西边小河里把一条鱼骗上岸吗?” “不用的!公子。”她马上转过头:“这村子里头有一户周姓人家,是极和善的,他们家的门从来不上锁,一只冰凉柜子里也装满了好吃的,我们随便拿点就能吃饱。呃,就随便拿一点点儿——”她用两个拇指掐着半个小指肚,比量出一小块肉肉,殷勤道,“可行?公子?” 那个人斜眼看着她的小手指头,强忍着他所见的贪婪与邪恶:“好呢。好吧。冰凉柜子!我真该向老天爷感谢这善良的人家!那么现在应该是你去偷东西而我去墙角根生火了吗?”扯起一只嘴角:“那你可得小心别碰翻了盆子,踩到老鼠夹子,以及被主人家逮到。”歪了歪嘴,提前幸灾乐祸:“真被逮到了,也别指望我会救你,我会直接剥了狐狸皮送给主人家做毛皮领子。” 冰云便轻蔑地瞥了个放心的眼神,昂首阔步地进屋“偷”东西去了。 伟健墙角根生好了火,烤上了肉,但要求冰云必须表演一个节目,否则就不给她吃。冰云便绕着篝火,活色生香地扭了一段东北大秧歌,伟健差点没笑岔气了。冰云借着火光看着那个强压着声音大笑的人,觉得这个人有时候真是有些太好哄了,他这么纵容她,难道不怕她得寸进尺吗?忙诚心诚意地把他递给她的烤肉先送到他嘴边,那人看她一眼,好像分明知道这是虚情假意,但又分明很满意似的,张嘴咬了一口,说道:“行啦,赶快吃吧,口水都淌到地上了!” 冰云一面满意地吃着烤肉,一面往火里扔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鸡蛋,荸荠,菱角,莲藕……因为她说她不知道这些东西烧着吃是什么味道,所以都要试试,伟健也不管她,因为他分明地发现这不是一只狐狸精想起了以前烤熟兔子吃的时光,而是这小妖根本就没有生火烤过东西吃,所以才会这么兴奋到眼睛放光。 他是什么都烧着吃过的,下乡插队那会儿经常挨饿,更没有肉吃,所以一切能逮到的动物就都会成为大家的腹中餐,包括田里的老鼠、青蛙、蚱蜢,树里扒出来的虫子,松鼠窝里刨的坚果。他和大鹏一起研究出很多逮动物的招数,比如用网子捕斑鸠,用弹弓打山鸡,用烟熏老鼠……他觉得这里面最笨的就是山鸡,它长着一对翅膀,见到人却不是赶快飞走,而是蹲下藏起来。所以人一旦掌握了这个秘密,往往一颗准头好的弹子,就能打晕逮到一只。而最难逮的是黄鼠狼,它非常狡猾,老乡们对它也深有忌讳,如果不是祸害了人,基本没人逮这种东西,因为肉也不好吃。当他满不在乎地把这些趣事当调料讲给篝火旁的人听的时候,那个人先是对吃老鼠皱紧了眉头,继而又给笨山鸡逗得哈哈大笑,最后则胆颤心惊地说黄鼠狼会迷人,说她邻居家的大娘小时候就被黄鼠狼给魂迷丢了,爹妈请人跳大神才找回来,要他赶快不要说了,因为 “它”会听见的! “那你们不是一类吗?”他瞥着她:“你放心宝贝,我是不会被迷走的。因为一个人不可能同时被狐狸和黄鼠狼迷,就如同你的一只脚不可能同时踏进两条河流一样。” 冰云便觉得这个人实在可恨,莫说平日,就是他嘴巴里塞满好吃的烤肉,都不能妨碍他打击她、挖苦她、奚笑她。 有愿意嘲弄的,有满不在乎的,有巴结讨好的,有假装上当的,对着明月、篝火,就着美食,听着笑话……俩人叽叽咕咕地闹到很晚,兴致到打扫战场时依然和“一鼓”时一样高。可就在伟健熄灭了火,并谨慎地去检查周围有没有被风吹走的遗落火星时,冰云无意中看到一件事,让她高兴的情绪一下子跌落了——她无意中转过头,月光在火光熄灭了映照之后变得分外清亮,她就在那清亮的月光中,看见亚凤站在窗前,望着院子,不声不响。她这一看的瞬间,那半扇窗帘随即放下了。 “怎么了?”检查火星的人转回来,照她脸上掐一把,她伸手一摸,果真一手黑灰。 “窗子上有好多个月亮。”她仰着头,说。她觉得亚凤应该不希望她看到她,不然窗帘也不会放那么快了。但她这种窥视也十分不友好,她也一下就感到了。 抹了她一脸黑灰的人居然听到这么像人类的回答,简直不能相信。 “小妖,这是一顿烤肉让你成功变人了吗?” “嗯呐。”她拉开门,不想多话。 “那我应该早一点烤给你吃啊!”那个被她扯进屋的人立刻压低了声音,却没有停止逗弄她。 第二天,趁伟健没走,冰云提前腌渍了鱼、肉,准备了小菜,说昨晚看完电视,她骗了阿健一顿墙角根烤肉,觉得好吃,所以今天再哄一顿给爸妈尝尝。伟健还特意用铁丝编了个烤肉架。可冰云去叫亚凤时,那人却手里钩着针线,说那会儿吃了块点心,不饿,你们弄吧。 直到公公婆婆都出来了,她和毛毛又一起去叫她,她才出来了。把冰云递给她的烤肉给了毛毛,说她吃不惯这种烟熏火燎的东西,叮嘱毛毛也要少吃,吃多了会肚子痛。吃了伟健给的一块烤红薯,和她的父母、哥哥说了几句话,说还有钩活没弄完,着急交,便回去了。 虽然她把对毛毛的叮嘱说的温柔细气,冰云还是能隐隐地感到她话里话外的另一种情感:一种极其克制地嫉妒。 这种类似阴郁的感情让冰云十分吃惊——亚凤看不惯伟健对她好。不是看不惯她,是看不惯伟健对她好。可能这个世界真正希望你过的好的,只有你的父母。成了婚的兄弟姐妹,如同各自构建了自己的世界,浅浅的交集尚可,一旦界限模糊,和睦只是自欺欺人的假象。亚凤对她不是客气,她只是用客气的方式把她排除在她家之外。并用一种奇特的方式告诫了她。 第35章 婆婆的规矩 从亚凤这吸取了教训,对于家中的另一个女人,冰云更是避讳的小心翼翼,决不让她有机会生出她和她抢儿子的错觉。她一直觉得婆婆对她有些严苛,若伟健对她好给婆婆看见,她相信她的嫉妒里可不会像亚凤似的还会加一层克制。 婆婆是这个家精明的管家,家中一应的大事小情,规矩方圆当然都是她说了算,而在她的理家法则里有一条重要的原则:能节约的地方,就决不能浪费。比如洗衣机的使用,她的法则是:只有洗大件的衣物才可以用,比如床单、被子、窗帘、毛毯等,而衣物、桌布等小件物品,则都不在使用之列。她认为洗衣机既费水又费电,费洗衣粉,衣服还有可能被绞坏,不如手洗。 冰云本来在结婚之前也没用过洗衣机,大件小件都是用搓衣板洗,所以这个规矩被她大声地说过一次之后,她就再也没有逾越过。但是有人可不想遵守这规矩,他想打破它,那个人就是伟健。 伟健原不知道有这规矩,有一次,他回家来,换下脏衣服,冰云照例拿到院中水池旁清洗,正好前两天下雨,她和公公婆婆的衣服也攒了一些没洗,趁他在楼上休息,她就在楼下洗衣服。她洗了一会儿,那个人出来了,站她旁边看了一会儿, “怎么不用洗衣机洗呢?这么多。”他问道。她说不多,很快就洗完了。“这还不多!用洗衣机多省事啊,一下就洗完了。”他费解道。她便笑了,说用手洗更干净,而且今天阳光很好,晾起来一会儿就干了。那人便撇撇嘴,进屋去了。然后没过十分钟,她便听见他在屋里大声叫:“阿云,阿云——”没好气的。她赶忙跑进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什么时候能洗完?”沙发里的人看着她,口气极是不喜。她看了一眼,公公婆婆在看电视,亚凤在一旁钩花边,毛毛正嗦着一根冰棍扭股糖似的扭在沙发里,用小孩子独有的方式享受着她的甜蜜时光,她看不出谁惹他了, “半——半小时。”她勉强地说了个不长不短的时间,看着他的脸,揣测他发火的缘由,可根本猜不出他为什么突然就不高兴了:“你想要我干啥?我先帮你干。”她小心地。 那人黑着脸:“我好容易回趟家,你不陪我呆会儿,却跑到院子里洗衣服,你是啥意思?我重要还是衣服重要?”她给训懵了,正要说我不洗了,陪你。那人又道:“洗衣服不能用洗衣机吗?那给你买洗衣机是干啥用的?”她这会儿好像知道他要干啥了, “我不洗了,”她懦懦地:“我以为你睡觉了。我去给你做好吃的——” “我们家的洗衣机是全村子里最好的,双筒带甩干,谁家都没有,你不用,是笨还是傻?”那人瞪着她:“机器又用不坏,电费也用不上两毛钱,那么一大盆衣服不用洗衣机,让邻居看见还以为我欺侮你呢!”她赶忙说不是,说就是觉得天气好,阳光很透,那人打断她:“以后要大大方方地搬出去用,知道吧?日子好了就得过出好的样子来,妈年轻的时候还去小河边洗衣服呢,用棒槌敲,你也准备去呀?我用不用给你准备个新棒槌?” 她低着头不作声。 “碰见天气不好的时候,邻居有不好晾干的衣服,你也可以帮忙甩甩干,要好好和邻居相处,别小家子气似的,放着好东西不用,郑家姑婆会笑话你。”她低着头,使劲咬着嘴唇。“你听见没有?我说话你都答应一下啊!”可还没等她答应,那人已挥手道:“去去,出去洗衣服吧,不愿意看你!下次脏衣服我不拿回来了,酒店有洗衣房,服务员能帮忙熨好,不用你洗了。” 她急了:“我愿意给你洗——” “那还站在那儿,把洗衣机搬出去啊!” 她跑去搬洗衣机,刚掀开苫帘,那人几步走过来: “真是笨死了!这下边有轮子,一拖就出去了,你搬它干嘛。” “我怕把地面划了——” 那人瞪着她:“你还真是脑底有坑。这轮子是塑料的,地面是大理石的,你说哪个划哪个?”推开她,把洗衣机一拖拖到院里:“好啦,你自己洗吧。弄完给我拿点好吃的,真是气都气饿了!” “你想吃啥?我现在就去给你做!”她赶忙说。 “你做的不好吃。笨手笨脚的,啥也学不好!”那人还在生气,挺大的声:“我要吃妈做的辣鱼干。” 等冰云端着辣鱼干和五香花生米上楼,刚刚火气冲天的人正斜着肩膀倚在门上等她,一看见她,就撇撇嘴:“我演得如何?”她不说话,端着两只小碟子搂住他的脖子,使劲地亲亲。“哎呀,看看急的,看来我以后都不能说郑家姑婆了,”那人嘴唇碰了碰她的嘴唇:“一说她你就咬嘴唇,大庭广众地勾引我亲你——” 她就给逗得“扑哧”一下笑出来,觉得要讲玲珑,他才是大家,尤其在婆婆面前! 之后他说:你也别怪妈,老人家,从苦日子里过来的,省惯了。她笑,说不怪,因为她也一样。说她上次炒白菜的时候,习惯地想把白菜根留起来腌咸菜用,妈还说她了,叫她想吃腌咸菜就用好白菜,根和不好的叶子留着喂猪就行。 他大笑:那我上次回来吃的辣白菜根,其实应该是猪食对吗? 她便哈哈大笑,说白菜根腌好了其实比白菜好吃,有嚼劲,还有股天然的辣味。 他就拧了拧她的脸,说:对,不用在意别人的看法,该省省,该花花。然后给了她一沓钱,让她买白菜根。她当然知道不是真让她买白菜根,她觉得他们说的话常常都不是字面本身的意思,但总能奇怪的心照不宣,懂的都懂。 【ps 月底发福利,怒更1万字。提前祝福祖国母亲生日吉祥,愿我的国,我的家繁荣昌盛,我的兄弟姐妹好运连连!马上要开始推荐了,与我相识于微末的、正在看文的你们,要不要点个催更呀,再更8000!】 第36章 生活也需要磨合 冰云和伟健逐渐了解,包括彼此的缺点和过去都粗浅地知道一些了,因为这种顺序被倒置到了婚后,大概因为都明知道已经没有退货的选择,所以两个人都很大度地接受了倒也没觉得怎么难。 对于冰云来说,他们本来聚少离多,他半个多月才回来一次,怎么对他好都不过分。而且,她远离故乡亲人,结婚半年多,她所有类似甜蜜、心安的感觉,基本就是这个丈夫给她的,她还有什么理由不对他好呢。 她也有烦恼,但比之以前少多了。她拿出傻劲与实诚来对付她婆婆的霸道挑剔,公公的审视检测,小姑的客气不接受,她有时候都觉得听不懂他们叽哩呱啦的说话倒是一种幸福,因为这样,他们才相互都有了一片可以逃遁的天空。 有一次,她刚走进厨房,就听见身后伟健说:“妈,您这样是干嘛,这和骂聋子哑巴有什么区别?她做的不好,可以说她嘛,这样才能够变好,对不对?您这样骂她她也听不懂……” 她不听了,其实她很多时候知道婆婆骂她,只是她不懂骂的是什么,就干脆只当没听见。她们原本就有太多的习惯与见解不能相融,如果再不让她去偷渡一下,发泄一下,那不是要崩溃了嘛。有一次她故意学了一句骂人的话去问伟健是什么意思,伟健就笑着告诉她:你学得不对,没有这句方言。然后低头亲亲她,说要学习方言,以后跟他学。她很奇怪她总是能听懂他说的方言,即使不完全听懂,也能猜懂意思。可能,就是因为他不骂她罢! 他也有奇怪的、让人无法理解的习惯,可是她觉得那些都不算什么了,跟他不让婆婆骂她比起来,真的不算什么。比如他洗脸,一定要把毛巾扔在水里,把香皂抹在毛巾上,来回搓脸搓脖子搓手臂,他说这样才能洗干净。于是他的毛巾夏天一不小心就会馊掉,冬天又潮乎乎的没法晾干,而且永远没用多久就又旧又硬了。这时候他便会用她的,他永远会挑卫生间里最好的毛巾用。 可是她不喜欢用湿毛巾擦脸,不喜欢那种水拉拉冰凉凉的感觉,她喜欢毛绒绒干爽的感觉。但是没办法,因为她无论怎样告诉他:粉花毛巾是她的,蓝花的才是他的,都没用。他只会捡他觉得好用的用。而经他那样用过之后,再怎么洗,晾干的毛巾都会像一条张牙舞爪的咸干鱼。即使她再放一条新的,也很快就会成为旧的。所以他们的卫生间里永远都没有一条又干又软的毛巾能给她擦脸。 她被弄得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去供销社买了一条像手帕一样小的小方巾给自己用,可能因为太小,他不用了。她也终于有干毛巾可以擦脸了。 但有时候她反过来想想,她的这种习惯在他看来可能也是无法理解的,他就嘲笑过她是小猫洗脸,说恨不得用爪子沾着唾沫抹抹就当是干净了。 冰云不理这种论调,她就喜欢小猫洗脸,她看过亚凤的毛巾也是干的呢。但公公的洗脸方式和伟健一模一样。所以她觉得洗脸方式分男女,洗澡也是。 她冬天不爱洗澡洗头发,估计在伟健看来也是不能理解的,因为他每天都要洗澡。可她觉得夏天还好,每天洗澡又舒服又凉快,可冬天吗,她嫌冷。既然他十天半个月回家一次,那她就十天半个月洗一次好啦。洗过之后,就像一阵风一样冲进被子,即使这样,她也因为要先擦干身体,擦干头发,搽好润肤霜,而被冻得手脚冰凉,浑身发抖。虽然有他的被子里是暖暖的,可是她的头发还是湿淋淋的,躺着会把枕头弄湿,坐着会把睡衣弄湿,如果钻进脖子里粘在身上就更加难受。即使用炭盆烤着,她也心惶惶然。因为她非常害怕用炭盆,觉得不安全,怕哪下一不小心头发落在上面怎么办,或者烤着烤着人睡着了脑袋跌在上面怎么办。总之她觉得这个有着明火的盆子是十分危险的,即使不着火,也容易产生一氧化碳,她一个人的时候从来不敢用。 她见惯了家乡的火炉、火墙、地龙、大火炕,那些都是连着烟囱的,木柴在里面烧的旺旺的,但是没有明火在外面,整面墙一热,即使外面冰天雪地,屋子里也是暖烘烘的。不像这里,大冬天的,屋子里比外面还冷,阳光成了取暖的主要能量。她的手在家里都没生过冻疮,但是在这十二月还下雨、树叶子还绿着的南方,竟然生了冻疮!所以如果伟健在家住两晚,第二天她就断不肯再干一遍这“蠢”事,因为——昨天才洗过嘛! 后来,伟健买了一个电吹风给她,还有一件像毛巾被一样厚的睡袍,但是她最恨的还是:冬天洗澡! 冰云曾在某文摘上看过一篇报导,说国外有一对夫妻,他们起诉离婚的理由是,他们挤牙膏的方式不一样。老婆总是从下面开始挤,而丈夫总是从上面开始挤,他们试着磨合了好多年,最后:fuck,不想忍了! 因此冰云十分感激伟健没有嫌弃她冬天不洗澡,决定对他的臭毛巾也听之任之,随他去吧!多大个事啊! 他们都在彼此适应,包括婆婆,对于家里突然多了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她觉得这厉害的地主老太婆已经算是给她最大限度的容忍了。反正她俩又不是两口子,她既不能打架,也不能顶嘴,所以也随她去吧。 冰云不知道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还有一种磨合,在悄悄进行。 【ps:月底的福利,怒更一万字,嘎嘎,看书的帅哥美女,点100个催更,我再加8000吼】 第37章 和自己握手言和 在农村,日常的生活用品多是从集市交易而来,冰云住的村子逢九为集,差不多十天一集,隔壁村则逢五为集,都按农历算。两个村相距不远,所以有买卖意愿的人,基本四五天就能集中交易一次。 冰云以前没赶过集,家乡是以林业为主的资源型城市,面积大,人口少,在计划经济时代,国家建设时期,优质的木材生产也曾让那里十分优越过,贸易都是靠国营商店。有副食商店,百货商店,粮食则是在粮店供应。偶尔在商店门口会有一些百姓的自由交易,比如一些自家产的蔬菜,肉蛋。一个区就是一个林业分局,一个林业分局就是几个大木材加工厂,人们大多是这些工厂的工人或工人家属,所以尽管她从小吃过不少苦,却是没种过地,也没赶过集,对这种日常以农历计时的日子也觉得有趣。 这天,冰云去赶集了,亚凤去集上领了钩花边用的线,交易了勾好的活计,就自己先回来了。进了家门,周老爷子正坐在门口喝茶,便问:怎么两个人去的,一个人回来了。亚凤便说,人家还要逛呢,我可没时间陪她。逛集就得花钱,我没她有钱!老爷子看她一眼,说:有钱会花是好事。 “她花的那是她的钱啊?那是我哥的!”亚凤不屑地。 “你哥的钱给她了,就是她的了。”老爷子慢慢地喝茶,“她能把钱花明白,是你哥的福气。” 亚凤愈发不屑,虽不顶嘴,却是一脸“她能嫁给我哥才是福气!”的鄙夷。老爷子世故的双眼自然把这一切都看得真切,放了茶杯,把她叫进屋,关起门来,说现在趁媳妇不在家,当着你妈的面,咱们自己说说老周家的规矩。 “你哥三十好几娶了这么个年纪小的媳妇,我和你妈一直担心她没规矩,现在看,人家的寡母把自己的女儿教育得很好。倒是你,你心里暗着怎么想,我管不了,但你没规矩,没礼貌,我就得管了,我不能让儿媳妇觉得我老周家的女儿没教养。” 一旁的老太太不明就里,但一听也知道是闺女哪句话说错了,忙插话想打个圆场:“这又怎么了,二凤你不是和阿云去集上了吗?” 老爷子不理这想打圆场的,继续看着亚凤: “她年纪比你小十岁,你不叫嫂子,我不强求。但她嫁了你哥,进了周家的族谱,就是周家的长媳,你爸没封建到说要长嫂如母,尊卑有序,但你该有的礼貌、该有的尊重得有。人家把女儿养大了,千里迢迢进了咱们家的门,不是来受挤对、吃下眼食的。咱不说别的,从她进门,她倒茶,向来是倒全家人的,连毛毛的份都有。你倒茶,向来就两杯,我和你妈的。你每次少的那一杯,少的是你做小姑子的德行。她不说,不代表感觉不出来。我不说,不代表我看不见。 “你刚刚说她赶集花的是你哥的钱,那我问问,她有没有一次赶集少过你孩子的零嘴儿?给自己买东西,哪次少了你一份?她和你哥的感情好,那是你哥的福气。你哥给她钱花,是她值得。她能花好,是她的德行。她不花攒起来,你也说不上。这婚事有多少人在等着看笑话,你不能是其中一个。听你哥说,那孩子家里穷,孤儿寡母,无依无靠,但我看人家大方的很,没把钱看得死死的。倒是你,嫂子进门这么久,你给她买过一分钱的东西吗?” 亚凤低头不作声,老太太赶紧道:“行了,快去做饭吧,你爸饿了。” 事后老太太偷偷和亚凤问了缘由,发现这老头子好像连她也一起说了:周家的长儿媳,不是来吃下眼食的。亚凤哪敢!这不就是说她嘛!不过他最后一句倒是实话,日子过不好,只能让别人笑话。自家的日子得自家过,自家的儿媳妇还得自家护着。 冰云是不知道这些的,她自己也有一件事,是要和自己和解的。 《陀螺》出版了。 就是她踏上火车前寄出的那篇小说稿。 这是她做梦都想不到的。 书是母亲寄来的,新年以后,母亲寄来一个包裹,里面是一些家乡的土特产,中间还有一本书,十位青年作者合出的一本中短篇小说集,书封的名字就叫《陀螺》,也是其中一篇小说的名字,作者:刘梦,就是她。 母亲在信中什么都没提,但书的前言中简单介绍了出版背景,大概就是时代发展,百家争鸣,涌现了很多新人新作,为了鼓励青年人的创作热情,出版社和月刊社联合出版一套小说丛书,以飨读者…… 她久久地看着书籍彩色的封面,铅字的印刷,完全厘不清心里在想什么。一份模糊的酸楚,一片凝住的空白,一阵流泪的冲动,一丝冷冷的憎恨……她的手指轻轻划过崭新的书页,这是多么迟的到来,迟到得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悲伤,迟到得不知道是幸福还是痛楚,迟到得让她不敢问一个问题:假如它提前半年到来,她是否还会踏上远嫁的路途?她不敢问,这一个问题。 刘梦,她取了这样一个笔名,也把梦留在了那个点上,于她,是埋葬昨天的自己,于它,是诞生不知的未来。而不管未来怎样,她都将不再是她。可如今,它却又回来了,同一个故事躺在她手里,躺在她手里的已是一本装帧精美的书。她忽然就有一种不相识的感觉,就如同,和今天的自己。 冬日的橘园异常萧条,她漫步在那一排一排的灰棕色树干间,任着性地把心飘在冷风里。四周寂静,恰适孤独,她慢慢地走,橘园到了尽头,田野开始以新的姿态绵延伸向远方,在一种无声无息的伸展里,诉说着一种贯穿生命的力道。 她转过头,身后是树干交错的空间,她再转过头,眼前是一望无垠的冬日旷野。她站在那窄窄的垅上,再分不清哪里是前哪里是后。她的确就是上帝手中的那粒骰子,怎么抛,落地时是哪一面,根本就不是她能决定的。 看来她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读书是一点儿都没有错的,当上帝用书开启了人的眼睛,却又把人生关上大门的时候,遥望窗外不会更痛苦吗? 伟健也看到了这本书,但并没有细看,她也没说什么。他翻了翻,看到刘梦的名字时笑了:“刘梦,这个名字有意思。和你是一家子呢!”她也笑了:“那是五百年前了。” 【ps:码字码到晕菜的我,和摸鱼等着下班的你,就问:能给我发个电不?能不?】 第38章 这个男人有点贱 生活并没有因一本书改变,毕竟人心的变迁远胜沧海桑田,可以瞬息之间,而从一个梦里醒来也只需睁眼。 冰云的生活真实而紧密,没有能容下一个旧日之梦的缝隙。就算有,也能让傻子丈夫折腾没了。 伟健不知道他爸妈、妹妹和媳妇的这种磨合,就算知道,也不甚了了。不像他,他和小女人的磨合,都是光明正大地让他妈不懂。 他不常回家,所以每次回家都很“会”欺侮她,他觉得这一定是他妈想看的。毕竟哪个妈不喜欢看着别人家的孩子侍候自己家的宝贝好大儿呢!于是他虚张声势地做着他纸老虎式的大丈夫,而她呢,也非常配合他,像一只小猫一样,对他唯命是从。慢慢地,他就发现了这游戏的额外好处:可以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不着痕迹地、公然地享受“偷情”的乐趣!这是他绝对没想到的。 其实说起来,他们家很传统,就算明面上破四旧破的一无所有,但那些隐藏的价值观以及族规族训早就刻在像他爸这一辈人的骨子里,并潜移默化地传给了他。他虽然也叛逆过,但内心还是受传统观念影响很深的,而开放的时代又塞了一波新潮的男女观念进他脑子里,比如:他回家来最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像电影中那样,把出来迎接他的老婆抱过来亲一下。但是,有老爸老妈在场,他就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也不敢。他要真这么做了,他老妈非背后拿鸡毛掸子抽他!于是这心思就改成了用眼睛“暗送秋波”。再比如:外国观念讲究的是女士优先,尊重女性,但中国观念讲究的是男尊女卑,于是他就改成了在他爹妈面前男尊女卑,上了楼去,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家里是一座三层的小楼,他结婚的时候把三楼做了精装修,爹妈住在一层,客厅饭厅和休息室也都在一层,亚凤和毛毛回来时住二层,那里还有两间客房,他的书房也在二层。三楼则全部是他和小女人的地盘,南北通透,两间卧室,一个客厅,一间活动室,一个衣帽间,一个卫生间,还有一个小房间空着,是留置的婴儿房。他爸妈不到三层去,亚凤和孩子也很少去,全家人的活动基本都在一层。他们是一个大家庭,他先是一个儿子,然后才是一个丈夫,所以一楼是他回家活动的主要场所,他也由此练就了当众偷着调情的本事,而且自觉乐趣无穷。当然,也偶尔有哑子吃黄连的时候,那一定就是小女人在故意使坏,比如这一次。 吃完晚饭,一家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电视剧快要结束时,冰云端来了热水给公公婆婆泡脚,这样电视剧一结束,他们就能直接舒舒服服地回去睡觉了。伟健觉得在这一点上,小女人很是细心和贤惠,就像一个真的德容兼备的好女人一样,所以今天,他也要享受一下。 “阿云,给我也打一盆。”他说。 “哎。”那个人答应道,抛给他一个微笑,放下他爸妈的水和毛巾出去了。 “你不会上楼去洗吗?”老太太瞪他一眼。他笑笑,不作声,那个人已经打好水进来了,把水放在他脚边,温和地让他试试水温,问他可不可以。他试了试,很舒服,便伸进脚去准备好好享受一下。他设想的是:她会挨着他坐下来,安静地陪他把电视看完,然后上楼睡觉。不想她是蹲在地上,把毛巾铺在腿上,诚惶诚恐地等着他。他看她一眼,用眼神示意她到身边坐,她笑笑,摇摇头,他轻动嘴唇给了她一个意识中的亲吻,她立刻眼含笑意回了他一个,他便美得心花怒放,真想抱抱她!再次示意她到身边坐,她不坐,他这才发现她捧着毛巾蹲在一边的样子有点夸张,刚猜测她要使什么坏,就听她温柔地说: “还热吗,再加点热水吧?”伸手去水盆里试了一下,又把热水壶里的水添进去一些:“我帮你洗。” 他得意地靠进沙发里,可还没等他闭起眼睛来享受,已经感到水盆里的手不对了,她在抓他的脚心!他急忙抬脚去躲,但又不敢做的动作太大,她是背对着老爸老妈蹲着,身体正好挡住水盆,他们根本看不见她在这里使坏。他只好强忍着,拿眼睛瞪她,制止她,求她。她不理,更温柔地挠他的脚心,她的手本来就软,这时潜在水里,就像十条柔软的毛毛虫,爬遍了他脚心上每一块能痒的地方,他实在忍不住了,大叫着把双脚抬起来,结果水溅了一地,脚也踢在了她下巴上,老爸老妈瞪着他。 “烫死了!”他挽救他那声“哎呀”。 她马上站起来:“我去拿凉水。” “不洗了!”他生气地瞪她,她则用眼睛回敬。“毛巾给我——” “我帮你擦——” 他吓得马上缩回脚:“不用!” 她便美滋滋地笑了,示意爸妈在看他,把毛巾递给他,端起水盆走了,又拿了拖把来把地上的水擦干净了。 她出去洗他的袜子了,老太太生气地拿起身边的鸡毛掸子给了他一下:“混小子!你再敢在我和你爸面前让她这么伺候你洗脚,我揍你。”拿掸子头儿捅着他的肩膀:“你什么时候长这一身坏毛病的……” “妈——”他躲着老太太的“家法”哭笑不得。 “你瞪眼睛,你以为我们看不见,你还大呼小叫,”抬掸子在他腿上轻抽了一下:“你这老婆够好的,你说什么是什么,什么都依你,你还长毛病了……” “她使坏你没看见——” “你再讲歪理!”老太太虎起脸,举起她的“家法”来,“她能是故意烫你吗?你让她洗脚我不管,半夜三更要她起来做吃的要喝的我也不管,但你再敢跟自家的女人犯混,再恶声恶气地说话,看我揍你!”伟健急忙躲着站起来,伸手抓住老太太在他身上戳来戳去的掸子: “她刚才在挠我脚心!” 老爷子和老太太一愣,忍不住一齐笑起来。 “这是出去偷着乐了,你看着,一会准是笑咪咪地进来……”话音刚落,冰云进来了,一脸的阳光灿烂,手上拿着一双干净的袜子,看他一眼,眼睛笑了,伟健奇怪他立刻就知道她要干什么,马上很配合地让她“自自然然”地把袜子穿在他脚上。两人都没说一句话,她再没使坏,他也满意的享受,他纸老虎的大丈夫形象圆满地上演完成,但好像他们俩都心照不宣地知道。 他眼角瞥见他爸妈看他们一眼,笑着转过头去看电视了,心里便美的什么似的,觉得自己打了个全胜局! 第39章 这个男人又贱又坏 如果说伟健装纸老虎是比较“可爱”的欺侮人,那他还有非常讨厌的欺侮人,并且就是故意的。 他和小女人的卧室里铺着红地毯,当时结婚时为了喜庆,满屋都红彤彤的,过后也没有揭掉,因为全村他独一份,一时成了豪华的象征。但其实他不喜欢地毯,觉得不好打理,好在其它房间都没有,阳台也没有,他吸烟的时候多数会在阳台上,但有时候他就会选择在卧室的床上,背后靠着一摞枕头,身边躺着他的小女人。床头上有烟灰缸,但他的烟灰总会不经意地掉在被子上,地毯上。 再有,有时候,他和小女人会坐在地毯上玩扑克,输的给赢的剥栗子吃,剥瓜子吃,或者剥核桃吃……轮到他剥给小女人吃的时候,他就总是“笨手笨脚”地把果仁剥碎,果仁的碎碴和内衣就会掉在地毯上,当然,还有他的烟灰。尽管手边就有小女人准备的烟灰缸和垃圾盒。可是没用,它们总是会多多少少地掉在地毯上,等他们玩完了爬起来时,地毯上总是细碎地长满了灰色的、褐色的或者麦色的“雀斑”。 刚开始,他不是故意的,但后来就绝对是装作不是故意的。他等着她磨叨他、骂他、或者生气、吵架,他要看看她容忍的底线在哪里。 他发现古往今来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其实就是互相的拉扯,稳固的婚姻关系不过是拉扯平衡了而已。既然有拉扯,那他当然要占上风,杨跃进被谢淑颖管的服服帖帖,就是因为他拉扯输了。大鹏家有趣,罗曼不管他,但大鹏应该算少有的好男人,两个人一对慢性子,不拉不扯,干啥都有商有量的,他觉得也挺好的,但是觉得很没趣。他觉得老婆就是用来逗着玩的,什么妻管严,夫管严,他都不要,能把她逗得含羞带怯,情不自禁,或者气急败坏,那才是本事。他等着看她生气,过后再哄呗,呆着干啥! 但小女人从不管他,也不生气,就好像也看不见那些难看的“雀斑”似的。她唯一做的就是,他抽烟的时候,她会把窗子推一条缝,但并不制止他,也不收拾地毯。他是呆在猪窝里也能睡得着的,这一点他非常自豪,他在上山下乡以及刚开始做生意的时候,把什么苦都吃过了,自觉这世界真再没有什么能难得住他的了。他总认为人这一辈子应该没有吃不下的苦,也没有享不了的福才行,所以他当然也不收拾,也不挑剔她不收拾。后来他发现,她是等他走了以后收拾,他每次再回家时,地毯已经变得干净无比,被子也会散发着阳光的味道。他这样做了十次八次十八次,小女人一次也没有说过,也没不高兴。 有一回他们玩完了站起来,他看着地上的“雀斑”,大声叹息:“哎呀,又弄地毯上了,真不该铺这鬼东西!” 正在整理床铺的人转头看一眼地毯,笑了:“没事的,明天扫扫就干净了。” 他看一眼周围干净的地方,假装蹲下身去,想用手把 “雀斑”收起来,但是经他用手拂过的地方,“雀斑”却钻到更深的地毯深处去了。“好难弄,你每次怎么弄干净的?”他有些泄气地。 “没事的,你不用管了,快来刷牙洗脸吧。”小女人站在卫生间门口:“回头我慢慢收拾。” 明明可以避免的事情她要慢慢收拾?他看着她:这女人很笨!他得出这个结论。说他一句不就完了吗。不过说他一句他也未必听这倒是真的,不和她唱反调生活还有什么乐趣呢!“我要看看你是怎么收拾干净的。”他道,假装好奇地又用手拂了拂:“这一碰就都钻进里面去啦!” 那个人看他一眼,大概觉得他这么好奇,她应该尽量满足他,便放下了挤好牙膏的牙刷,转身出去,不一会拿进来一把小刷子,一个小簸箕,水盆,抹布,还有一只小纸盒,一张报纸。他看她蹲在地上,先用刷子把大的碎屑刷进簸箕,又用干绒布掸擦一遍,地毯一下就干净了,起码他看着很干净了。但那个人似乎并不甘心,歪着脑袋,各个角度地把地毯看了看,然后卷起报纸来,把小纸盒挡在前面,用嘴巴把那些坚决不肯出来的“雀斑”都吹出来,然后又把绒布沾湿,开始飞快地擦拭那块地毯,他不等看完,心里的鬼就受不了了,伸手把她拉起来: “不要擦了——” “再擦一下就很干净了——”那人手里拿着抹布,还要蹲身去擦地毯,他就扯住她,低头堵上她的嘴,心里觉得自己真是个小男人!他怎么这么坏、这么欺侮人呢!她的底线在哪儿也是他老婆了,他干嘛还要试探她?就算她以后会像别的女人一样唠叨他、骂他、管他,随她好啦。“我以后不在卧室里吸烟了,在阳台上剥栗子给你吃。”他低声说,怀里的人歪着脑袋把他看了一眼: “那今晚我们睡在地毯上吧!” 那天晚上他们真的就睡在地毯上了,是比往日更疯狂的春夜。 事后他抱着她问她:“地毯那么难扫,你怎么不说我呢?” 小女人就趴起来,把他看了看,又软软地趴回他怀里:“你听说过嫁狗随狗吗。”他伸嘴去咬她,那人就一脸鬼黠地搂住他:“老公,我的能力只够买牙签和挖耳勺,不够教看图识字了。”他当时光顾着把她抱上床再一次胡闹,根本没深想,过后想想这小巫婆好像是在讽刺他,说她没法把他从幼儿园的讲卫生、学吃饭教起。比如饭前洗手,和不随地大小便;比如自己吃饭,不掉饭粒。 这个小坏蛋,这么够回味的话,亏她想得出来,他不就是让她喂他吃几次宵夜嘛! 他老妈只看到她半夜三更做吃的就以为他欺侮人,那他耍赖皮让她喂他吃又算什么呢?——他既然都饿得睡不着了,当然也没力气拿筷子拿匙子了。再有,她做的汤圆,汤圆很烫,他那么饿,吃急了会烫到的。鸡蛋羹吗,鸡蛋羹和汤圆是一个道理的!面条,他吸急了会把汤溅到被子上的。馄饨,滑溜溜的,掉床上怎么办,他可不想搂着它睡觉!所以她当然都要吹凉了、尝过了,喂他吃才好嘛。 嫁狗随狗?她既然能是一条记不住路的笨蛋狗,他为什么就不能指挥着她叼点好吃的汤圆馄饨肉包子给他吃呢!好吧,看来逞口舌之利他是不是她对手的,他得找别的高级点儿的坏法才行了。 第40章 男人是稀奇物种 冰云觉得她是不懂男人的,她觉得他们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稀奇的物种,尤其“丈夫”这种男人。她很长时间都搞不懂她要怎么对待这种老练又幼稚、庞大而娇气的家伙。 他明明长了一张黑黝黝凶霸霸的脸,像个土匪,却每每幼稚得像个小孩子一样和她抢东西吃,连剥颗糖给她,都是刚递到她嘴边,就一下又收回去扔进自己嘴里,然后看着她,要么胜利地大笑,要么瘪着嘴角调笑,所以直到现在,她都没吃过他好好剥给她的糖。 他体格庞大,拿伤痛不当回事,有一次,他十几天没回家,再回来时,手臂上多了一条疤,足有两寸多长,缝着蜈蚣脚似的线痕,她着急地问是怎么弄的,“不小心划的。”那人答得就好像是扎了个小刺。她看着那么长的疤,想着当时得流多少血、得有多痛,便痛得禁不住直打寒战,那个人却抽回手臂,撇嘴道:“那小护士肯定女红不好,才缝得这么难看,要换你缝,肯定比这好看。”她便听得眼睛直闭,头皮根发麻。 那人嘲笑道:“看这么个小口把你吓的!” 小口?!就好像他的伤口是按身体面积分摊似的!后来晚上他睡着了,她又拿出他的手臂看,愈合的伤口,她却还是觉得好痛! 这样的伤口算小的,她不能理解。还有一种伤口算大的,她更不能理解。 一次,他在房顶帮她修理鸽子房,手指被铁丝划破出血了,他当时就痛得大呼小叫,她急忙给他扶下梯子,又是消毒又是包扎,他却一定要她给吹吹,才不痛了。第二天又让她给他洗脸、洗手、刮胡子,因为——手指头受伤了,不能沾水的!她洗完了,他又嫌她手太小,脸洗得像小猫一样,都没洗干净,但又腆着脸过来让她给擦香香。她瞧着这人高马大、肩膀头宽得不像话的家伙,觉得她以往对男人的了解简直就是负数! 再有,他特别爱臭美。以前她总觉臭美是女人的专利,可是她错了,他才是他们家臭美的顶级高手!他的头发永远吹、烫着最时髦的样式,衣服也永远走在最流行的前沿,样子全是比着最新的港台电影、录像、《大众电影》的封面来买和做的。《上海滩》还没演完,许文强的大衣、礼帽和长围巾已经穿戴在了他身上。长围巾是亚凤给织的,当时,他拿回一包开司米毛线,问她会不会织围巾,她说会,他问:什么时候能织好?她说:你下次回来就可以了。他便撇撇嘴,说这次他就要戴,便把毛线给亚凤了。亚凤果真一晚就织好了,他走的时候,一身许文强打扮,霸气十足地给她一个电影般的拥抱。她的脸贴在他胸口的围巾上,深恨这围巾不是自己织的! 后来她自己买线,又织了两条,给他换着戴。他刚开始嫌她织的黑白竖条不好看,灰白横条的太傻气,说他脸黑,不能戴白色的,但后来这两条却戴得最多。而亚凤织的枣红色的被跃进抢了去,再也没有还回来。其实她觉得他戴黑白条和灰白条的才好看,文质地中和了他霸气的黑脸孔,简直比许文强还帅! 她开始喜欢管理他的衣服,觉得用心地打扮这么一个大娃娃很有成就感,而且为了让他听话地穿上她给他准备的衣服而斗智斗勇,也是一件极有趣味的事。 还有,他对女人的了解,——怎么说呢,好像很多,又好像少得可怜。多么,她就不说了吧,她的一切都是他教的!少么,有时她甚乎觉得:他是不是不知道怎么和“妻子”这个角色相处,才会总是这么没大没小地逗弄她,以及专和她唱反调的?有时候他好像非常懂你的心,会不经意的安慰你的思念,理解你的委屈。有时候又专惹你生气,等你生气了,他又嬉皮笑脸地哄你,或者干脆理都不理你,让你觉得好没面子,不得不自己找台阶下。他一忽非常好说话,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让你觉得他真是可爱极了。一忽又像个二傻子,你说东,他非得西,把你恨得牙齿根痒痒。 他是这么的多变而难以捉摸,可爱又可恨,让她想对男人有个全面的了解都不能够。他一方面聪明地经营着他的事业,外面的事情从不和她讲,她也不问,她觉得他们的感情还没有深到足以让她盘问他,或者探问他的地步。而感情之外的理由,他们心照不宣。一方面又总是没大没小地跟她胡闹,让她觉得他们根本就不是一对正正经经的夫妻,倒更像一对夫妻的扮演者,玩着成年的家家酒游戏。尤其在伟健,如果把他回家称作度假那一定更恰当些。他精力充沛地休息玩乐,惯常家居生活的柴米油盐、夫妻间的鸡零狗碎、或者亲戚邻居七姑八姨的礼尚往来,既不入他的眼,他也不操心,偶尔有点什么事要问他的意见,他也是吊着嘴巴轻飘飘地一句话就解决了,就好像如果天没塌下来,他人高马大的身体便只是用来玩乐的。 而在他们扮的家家酒里,也通常都由她来扮演傻瓜。她原本也不太会游戏,所以扮演起来尤其省力,经常有各种笨方法把游戏搞得一团糟,自己又收不了场,只好由她的伙伴帮她收,这时候她常常就要被骂作笨蛋,她便拿着无辜的眼睛看他,其实心里说——你才是傻瓜呢!若哪一次这种心里话不幸被看穿了,她便会立刻地笑起来,使出各种手段来迷惑和讨好他,而这种时候他永远都在劫难逃。他们的日子便也在这种真傻和装傻中愉快地过去了。 【欣逢盛世,国富民强,今天是祖国妈妈七十五华诞,祝福祖国繁荣昌盛!愿国泰民安。东风夜放花千万,更吹落,星如雨……今天是个好日子,吉祥的话儿都能成,愿你心有所愿,梦有所成,家庭合美,钱钱丰盈!】 第41章 第一代倒爷 其实通过各种不经意的渠道,冰云并不像伟健认为的那样对什么事都“不知道”。伟健和邻居的男人们关系都很好,男人们不太爱说话,说起他来常常就是热心肠,酒量好,兄弟多等等。而女人们喜欢说,她们议论他的常是:他多有钱,有多少钱,当初起家时是怎样的胆大包天,什么都干。现在在城里有多少店铺,以及,还有一个家。据说他是做为在城里上学的知识青年下乡的,但因成份不好,返城的时候比别人晚了近两年,同去的人大都回来有了工作,他回来时却是没有什么工厂接收他。他也不回家,在城里游荡了一阵子,就开始什么都干起来,先是在大街上卖从乡下收来的鸡蛋咸鱼小虾等城里人需要凭票才能购买到的农副产品,卖完了再去乡下收这些东西时,则又把城里的丝线纽扣钩针手电筒带到乡下,卖给平时需要进城才能买到这些东西的农村人。当别人都在担惊害怕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时候,他却在资本主义的尾巴尖上倒买倒卖。 等政策刚一好转,他就在城里弄一个门面开起百货商店来。他脑子活络,胆子又大,别人不敢想的他都敢做。他去南方的沿海城市进回最受欢迎的各种小五金小家电,有的就是走私品。更有时髦的服装、玩具,因为购买不似国营商店般受限制,于是穿了十几年黑蓝灰的人们就像疯了一样拥进他的商店,买不用布票的确良花布和衣裳。 他的百货商店是最早卖女人连衣裙的,最早卖录音机、电子表的。后来他发现有更多的北方人开始涌进这个城市做生意,而百货商店的竞争日益激烈,他就甩卖了所有的东西回笼了资金,转行开起饭店和旅馆来,当他发现外地来本地做生意的人越来越多,而且大多是独个跑的男人,娱乐生活几乎完全没有时,他就第一个开起了录像厅,后来又开了可以唱歌跳舞的歌舞厅、台球厅。但也有人说他的百货商店现在还在,只是他自己不再经营,而是把经营场地分成小块租给别人,他是幕后的老板,那才是他赚大钱的地方。 冰云对于这些就像听故事,而女人们又喜欢说,平日出个门,只要她一驻足加入哪个正在聊天的妇女团体,女人们的话题就会自然而然转到谈论伟健身上,她们先是搭个话问她:阿健今天没回来啊?然后她装作半懂不懂地用她的白话回答一下,再婶子嫂子姐姐地称赞或好奇一下她们手上的活计,被好奇或称赞的人自会来应付她的话,另外的人便开始用方言聊起来。 聊的人都以为她听不懂,所以毫不避讳,而实际上,她能听懂大部分。当听和说不是用于沟通而是关乎生存的时候,人能爆发无限的潜力。而她之所以会坐下来加入她们,不过就是想听她们讲他的故事。她听说他赚钱以后,原是要把一家人接到城里住,但老爷子和老太太不同意,对此邻居们的议论是:周家的人都很聪明。而至于是怎么个聪明,他们说不出来。伟健对此的说法是:爸妈离不开老宅,重新分到的土地也不能荒了,说一家人不能都干一个行业。冰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们是想为这个喜欢冒险的儿子守住最后一片家园。她由此对公公婆婆肃生敬意,连对小楼旁边未全部翻建的老宅的东西厢房也生出奇怪的亲切感来。 而对于他究竟是做什么的,她自己梳理了一下认为:他是个商人,酒店是他的主要事业,百货次之,歌舞厅是因为太新潮,能更好地给人议论,所以才成了人们说起他时必说的标签。至于他在城里的家,冰云想她可能会是这个世界上、这辈子、最晚知晓,或永远都不会真正知晓的人。 据说他在城里有一套很大面积的楼房,一百多平方米,装饰豪华。还有一个女人住在那里,是舞厅的舞小姐,长得很漂亮……对此她同样没问过,但心里则是确信不疑——不然他不回家的时候住哪呢,总不会住在酒店里吧! 冰云从婆婆的嘴里也能知道一些,比如阿健的初恋对象,是他中学的女同学, “文静,学习好,是班干部。庄子不学习,一天到晚的打架,老师就把他分给这女孩做同桌,让她看着他。开始的时候一天到晚欺侮人家,后来学校停课了,再上学也没老师了,他反倒不欺侮了,还常跟着人家画黑板报,画大字报。他自己脸不好看,成分也不好,却专喜欢好看的女孩。” 她那时候才知道他脸上的“不平”是小时候感染天花留下的麻印,还知道他的小名叫庄子,但完全不是因为古代的圣人,而是取的庄稼之意,有天赐、珍贵、好养活等诸多意思。她以前没见过麻子,所以也不知道啥叫麻子,一直只是觉得他的脸皮肤粗糙,毛孔粗大,也没觉得有什么难看,倒觉得和他霸道的眼神和玩世不恭的嘴角相配起来,很有男人味。毕竟有人的青春痘脸比这严重多了,满脸都是红脓疱。 她听婆婆讲,当时孩子没扔了喂狗她已经觉得是祖宗积德,烧高香了,管他好不好看!但家族长叔公很心痛,为了这周家长房长孙脸上的麻印,公公曾耗大量钱财访偏方去印,但也没能把他医回一个翩翩江南美少年。所以这个少年从懂事起就开始打架,用婆婆的话说:整天鼻青脸肿,一多半精力都用在打架上了,所以才学习不好的。她觉得也是,单说他那过目不忘的记路水平,要是用来温书,肯定也能温出个道道来! “后来学生不上学了,都响应号召下乡插队,俩人一个生产队,庄子挣那点工分全给她当探亲路费了,自己一次都没回来过。后来有人使坏把这情况揭发了,开批斗会,说她花地主狗崽子的钱,阶级立场有问题,她就和庄子划清界线了,回城时也是先回来的。” 第42章 草纸爱情 冰云不禁感叹爱情就是草纸,用完就扔。“阿健一定很难过。”她叹息。 婆婆便叹口气,道:“是啊,那种时候,有那么个人伴着,还有点心气。再苦的日子心里有念想、有陪伴就容易过。唉!啥情分也抵不过运动啊。现在那丫头后悔死。”说时的口气把“后悔死”的意思做了不言而喻的深度注解,那是包含了对于自己发达了的得意,以及对于别人没有分享到这份发达的短浅的嘲讽。 冰云小人兮兮地笑,现在她和地主婆才是一伙的,一定要站稳嗑瓜子的立场。但随后听到地主婆叹了口气: “也不能怪她,那个年代,十几岁的孩子,懂啥啊!人都没有前后眼,裹在大潮流里,就只能随着。那种批斗,多少大人都熬不过,夫妻、父子划清界线的也多啦。你爸就让我和他划清界线,他的成分是地主,我是富农,划清了,孩子跟我,就不会跟着受那么多罪了。我还能立功,再批斗时肯定会轻,因为这阶级敌人还能争取。” 冰云轻轻叹气,有时候,侮辱才是让人生不如死的。 “可那样一来,全部火力不都转到他身上了吗,就活不得了。”老太太叹气。 她心口发僵,看着现在胖墩墩的地主老太婆,好想抱抱她。她想起郑家姑婆现在说起某些事还要下意识喊口号的样子。 能在浩劫中活下来的人,再平凡也是勇士。她听阿健说过,爷爷奶奶死于土改,他们是地主,在抗日战争时期,他们捐过钱捐过粮,熬过了战乱,躲过了土匪,最终却没有熬过那场惨烈的阶级运动。 “这老头子就狡猾,他不说我说不定真和他划清了,他这么说我还哪好意思了。”婆婆嗔骂道,冰云不期然被塞了一嘴老爱情,忍不住哈哈大笑,引得老太太上下看她,竟像有些不好意思。 “那丫头也没啥好命,”她转头接着道,“学习好,却没得着上学。回来后进个小工厂,嫁了个工人,就成分好。唉,谁能知道有今天啊!”停了一下:“庄子也没怪她,做生意之后知道她厂子没了,还托人帮忙给找个工作。” “她一定很漂亮。”她道,叹了口气。 老太太看她一眼,恍然自己说多了似的:“漂亮不漂亮都是别人的人了,早是两个孩子的妈,和庄子也早没来往了。” 她便笑了,其实她叹气是感慨那个年代,并不是伟健帮忙找工作。“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在想:阿健的初恋对象一定很漂亮!”她说完了,觉得这话不还是一个意思吗!可老太太却好像听懂了,用一种类似骄傲的情感肯定道: “县里的中学,几个镇的孩子,她最好看!” 她觉得这个厉害的地主婆和她的感情竟然能在一个节拍上,颇是意外。后来老太太还翻出一张老照片给她看,照片上写着:“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二寸的小照片上站着七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三个女孩子站前排,其中一个两条长辫,嫣然的笑。她连伟健都不太认得,不禁感慨:他也有这样青葱般的岁月! 伟健从不和她说这些,他回得家来不是吊着嘴巴和她调侃,就是涎着嘴巴和她亲热,再不就拖着手和她打闹,从来就没有一句正经话。而她嫁给他,本来就是想逃离生活的现实,这下有了同样心思的伙伴,一时便玩闹得心手相应。 糊涂的人生容易过,糊涂的生活快乐多,既然有人愿意认她做傻子,她也更愿意傻得不折不扣,愈发心甘情愿把自己偷渡进一个傻子的世界,高高兴兴地打发这琐碎的日月流年。 她觉得她以前的烦恼都是聪敏给闹的,现在好了,她甘心地做着一个傻子,守着一堆真的锅碗瓢盆,扮着一场假的小家家酒,她那个大丈夫一会儿演一个绅士,一会儿演一个武士,一会儿又是一个骑士,她傻,不用这么麻烦,只需扮成纯洁相引诱他上当就行了。 其实如果对手戏演员愿意配合的话,冰云觉得她应该还能演得更好,就算不演青葱初恋,也可以演个贤妇,比如什么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之类的。可那人从不配合她这贤良的心思,别说举案了,连相敬都做不到。她但凡想要装一点什么《列女传》里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贤惠模样,都会被他的土匪步调搅得一塌糊涂。倒是有时候她被气到了,不小心毕露一下魔女模样,威逼胁迫他一下子,他立刻就会假装乖乖就范了。每每这时,她便给逗得哈哈大笑,觉得这游戏的生活真是太有意思了,而他真是个好搭档! 伟健倒没觉得生活像演戏,尽管他有一副九曲十八弯的玲珑肚肠,但用来猜测女人心还是差了点。比如他每次出门,都会抱抱她,亲亲她,毕竟一走十天半个月的,而且,刚结婚,才有媳妇,装装绅士不是理所当然嘛,何况软乎乎香喷喷的,不抱不亲才是傻子吧! 但是某一天,这种出门前抱抱亲突然就变了,那人搂着他,缠绵难舍,拖着他,说还要。然后抱着他的脖子,软香的舌尖扫过他的唇齿,于是亲亲变成了深吻,等他扯松了领带,不想上班时,那人却把他推出门去, “周公子,天亮了。” 他倚着门,“怎么了,小妖,你尾巴要露出来了吗,我不在意人妖…… “你才是人妖!”那人啪的一下合上门。 他瞧着合紧的房门,根本猜不到这小女人到底想要啥。 第43章 我家那口子 经过冰云几次胡闹,她和伟健之间这唯一的、像是惯常模范夫妻的正经出门仪式,便面目全非了,走的时候他仍然会抱她,仍然会亲她,可完全不是那回事,那仪式的“核心儿”变了。 是啊,她才不要和他正式呢,她日常的生活已经够现实和正式的了,只有他回来时她才有对象胡闹,才觉得有趣,所以断不肯放过每一分每一秒和他捣乱的时间,生活就是游戏,从她遇见他那一天起,他们的游戏就已经开始了! 但游戏归游戏,他既然如此重视规则和仪式,她便也想了个仪式回报他——给他打领带。可她嫁给他之前连领带都没有摸过,更不要说给别人打了。她以为打领带就像系红领巾,因为那个扣根本就一模一样嘛!实际却不是,她一旁偷偷地看着他打了几次,发现那方法不只比红领巾繁琐两倍。于是等他走了,她便先拿自己的脖子练习,等她终于练习好了,他再要走时,她胸有成竹地去给他举行这个仪式的时候才发现:远不是那回事!因为给自己打是正手,给别人打是反手,结果一条领带她打了有十分钟,等她终于把那个扣弄得算得上方正妥帖的时候,已是满头大汗。一来她第一遍把方向弄反了,第二遍把那个扣打得散散歪歪,根本推不到衬衫的领际去时,她已经急出汗了。二来她怕他骂她笨,心里很紧张如果他不耐烦地推开她,或者开口讽刺打击她一通,她肯定以后学会了也再不愿意给他打了。可是奇怪,那个平日里惯常拿她取笑,毫不留情地讽刺她打击她的人,这时竟半个“不”字都不说,极其耐心地站在那里,任她在他脖子上鼓捣,等她长舒一口气,望着那条打好的领带,再望着他时,他竟很绅士地笑了,掏出手帕来擦擦她的汗,说:“把我的小妖精累坏了!”她就在那一瞬间觉得:他真可爱!他是一个顶尖的游戏者,懂得规则和底线,有绝佳的戏品,高超的技术,半真半假的游戏精神,和难得一见的贵族气质,那是一种骨子里的良善和教养,用东北话说就是:这小伙儿讲究。而贼讲究,是东北人给人的至高评价。而周小伙儿属于贼讲究! 伟健没有这种小女人的曲折心思,虽然他也是铆足了劲来调侃生活的,但他可不想跟自己的脑子过不去,他觉得日子挺快乐的,日子便过去了。他知道冰云有一个不幸的童年和少年:幼年丧父,在继父家长大,在那里生活了十四年,又被迫离开。他知道这中间的酸苦不言而喻,她不愿意多说,他也不多问,他觉得问多了别人就有义务多说自己,这太麻烦了,又不是开忆苦思甜会。 他也不愿多说自己的过去,因为他觉得苦日子过去就过去了,回顾苦日子也不能让人感到甜蜜,那为什么还要回顾呢!不过他倒很愿意告诉告诉她阿康的事。因为熟悉了以后,他觉得她虽然情感纤细敏感,但是个懂感情的人。阿康叫周伟康,是他的小弟,现在在西北某劳改农场服刑,故意伤害罪,被判十年。阿康走三年了,也成了全家人心里的最痛。日常他们都在刻意地回避这种痛,他跟她说,也并不是指望她能理解或分担这种痛,只是觉得他有义务让她知道他的生命里有这样一个重要的人、这样一件事。 他并不能强迫她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心存多大善意,但他还是希望能没有恶意或歧视。所以他说得简单,也绝口没提他给康开了一家小康酒家的事。他可不是傻丈夫,他的底牌任何人都不会知道,包括枕边人。她听完之后,当时也没说什么,既没有吃惊,也没有抱不平,只是过后费尽心思地打了一件很漂亮的毛衣。他看她那么认真地把那件毛衣织得又厚又密,完全没了平日的刁钻古怪,不禁有些感动,觉得女人的情义真是像水,安静下来,细柔温婉,不热烈,却十分润人,觉得有些话倒真是可以和她说说的。 说起他娶的这个人,连他自己都弄不明白他当时是怎么决定的,也许,因为她说他要求的一切她都能够给他罢,不知道。其实他要求的是什么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怎么能指望一个女人全部给他?而且,他总觉得他娶回来的这个也并不是当时他看的那个,当时那个——,可能男人和女人的距离弥合之后,人就会改变罢! 现在她已是他的女人了,而且也挺好的,他还从来没有因为她烦恼过,所以,当时感觉?他宁可忘了。 他有时甚至很庆幸这种改变,从女孩到女人的改变,从满是棱角,到圆润温和。 他只是需要一个妻子而已,而她很快就转变成了这种角色,这是他们的默契。他甚至很佩服她小小年纪远离故土,却从来不愁不叹,不埋怨不哭泣,永远都是乐乐的,从不用他费心哄她。她生存本领极高,保留着一种原始的生存本能,就好像一只可怜的、被投进了陌生环境的小兽,胆怯地扫了一眼这环境,并没有怨天尤人,而是迅速地就确定了自己的位置,明白了自己应该干什么。她和毛毛学方言,不过半年多的时间,她居然把那难懂又拗口的方言学会了大部分。她和她见到的所有人打招呼,包括毛毛幼儿班同学的家长,于是认识了很多乡邻,最简最快地融合了自己的社交圈。她常常和父亲去橘园,很快把橘子树的常识学会了。父亲常年管理橘园,累了就坐在树下休息,她去了以后,那里变样了,因为她居然借了一个小车子,把家里厢房中两个不要的破旧沙发拉了去,又捡石头垒了个小台子,搬了一套茶壶茶碗过去,老爷子不说什么,但对她绝对另眼相看。 相处久了他还发现:她不会撒谎,玩扑克“赢”出的缺点都是真实存在的。但他也发现她有一个最大的缺点或者优点她没说——傻。结婚以后,他每个月会给她一笔零花钱,同时也会有岳母一笔生活费,既然两笔钱都是给她的,他不在意她把自己的零花钱多寄些给母亲,只要不太过份。但是她却从来没有这样做过。每次寄完钱都会把收据给他,甚至他多给了她都不要,就按当时约定的数目寄。他看着那些收据,简直不能理解这种奇怪的自尊心——既然能接受他养着,那么谁花他三十块和花他五十块有什么区别吗? 他根本不担心她跟他玩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把戏,他是个精明的商人,对于钱的敏感性几乎是天生的,她要这样做,他会一眼就看穿的,所以他觉得还是理解成傻更简单合理些。认真、坦白、拙言、傻气,这就是她,他的老婆,她口中的“我们家那位”,或者“我家那口子”。她说她们家那边的男人就这么称呼自己的老婆,他觉得这两个代词就和她一样:傻! 第44章 小叔阿康 冰云望着蛋糕上的二十七支蜡烛,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缺少主人的生日原来是这样悲伤。桌上菜肴丰盛,蜡烛的火焰温暖明亮,可是它却照不亮一桌子人黯然的心情。今天是她小叔——周伟康的二十七岁生日,他正在一个遥远的劳改农场服刑,十年。 伟健有兄弟姐妹四个人,大姐冠凤,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运动中结婚,嫁给了上海知青,资本家后代,也属于黑五类成分,现定居上海。二妹亚凤,现在就坐在桌子的另一端,她在文革的尾巴上结婚,九年牛棚住下来,未来无望,双十当嫁,于是媒妁牵线,丈夫家三代贫农,成分极好,老实本分,但经济窘困,她嫁得心不甘情不愿,所以总是动不动就回娘家住。再有便是这小叔,周伟康,最小的弟弟,伟健曾简单地和她讲过他的事,事情很简单:一个干部家的不肖子强暴了小叔的女友,他气极之下一木棒打折了对方两根肋骨,其中一根肋骨戳进了肺部。当时正赶上三年严打,全国各地都在轰轰烈烈地开展“严厉打击刑事犯罪”行动,要求对扰乱社会治安的犯罪分子要“从重从快”严惩。所以从抓起来,到判刑,游街示众,不过二十几天,他十年的青春就被盖上流氓罪、故意伤害罪送进了监狱,那一年,他二十三岁。 冰云不知道她对小叔是什么感情,她听到他以后,先是吃惊家里有这样一个亲人,然后悲悯这样的故事,最后她又想:十年之后,监狱会把人改造成什么样子?十年,一眼望不到头的岁月,几乎是人全部的青春啊! 小叔服刑的地方在遥远的西北,荒芜苦寒,可能因为这种种缘故,她很少能听到家里人谈起这个人、这件事,只是在年节或换季时,婆婆会准备大包的东西邮寄给他。她听说了他的事之后,就织了一件毛衣,其实她织毛衣的技术不如亚凤好,也不如亚凤快,但她还是用她所会的简单技术织了一件厚毛衣寄给了他。婆婆在给她地址的时候,带着她自己的疑惑直白地问她:你不会觉得家里有这样一个小叔子而感到嫌弃吗?她摇摇头,说她的毛衣织得不好,希望小叔不会嫌弃。后来公公和她说:别介意你妈说的话,海子的事是她的心病。那时她才知道小叔的小名叫海子,和阿健的小名叫庄子一样,都是大自然的赐予,取天赐好养活之意。她说不介意,是我的话会打折他四根肋骨!打的太轻,判的太重。引得公公上下看她,说:这话千万不要在外面说,也千万别和你妈说! 细小的蜡烛已快燃到尽头,“妈——”她轻叫一声,看婆婆漾满眼睛的泪滚下来,心里难过,却不知道再能说什么。 “唉,唉!算了,老太婆。”公公叹气:“吃吧,吃饭吧。” 老太太用手掌抹抹眼睛:“吃吧。都吃吧。” 亚凤坐在桌子另一边,不说话,也不动,怀里搂着孩子,文静地流着泪,孩子抬着手帮她擦眼泪,胆怯得忘了一个孩子对奶油蛋糕应有的贪馋。 “妈,您别难过了,”伟健坐在母亲身边,握着她的手:“只要阿康健健康康的,您就别往多了想了,不管多长的年头,总有过去的时候,是不是?” 老太太的泪水便又像泉水一样涌出来:“康二十七了……”她喃喃地,盯着将尽的蜡烛,眼泪再一次滚落下来。 “妈。”她抬手帮她擦泪,却发现自己的眼睛模糊了,她忽然之间想起母亲,她今年的生日,母亲也在家给她过吧?她是否也这样流着眼泪想她?“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母亲对孩子的思念是这样牵肠挂肚,肝肠寸断。她好像又看见她晚归时母亲站在门口的张望,她好像又闻到了她衣褶里的芬香,她忘情地搂住那个哭泣着的苍老的身体,好像搂着自己的母亲。这也是一位母亲,在日夜思念她远方的儿子。母亲思念她可能只是思念,因为知道她一切安好。可她思念的儿却身在囹圄,人生沦陷。 她心里该有多少说不出的伤与痛?多少不愿说的思与爱!她抱着那可怜的母亲,心中第一次泛起一片温柔的情意,仿佛有一片和煦的光照进她心中,焕发出一片金色的柔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但敬与爱的区别,只有她自己知道吧! 也许所有的媳妇都会经过漫长的心路,才能走进夫家的正堂,和他们成为真正的一家人,有的甚至一辈子都走不完这条心路。她们永远是一个外人,不管在儿媳妇心里,还是在婆家心里,所以才有受气的媳妇熬成婆的说法。 她进这个家快一年了,做为丈夫的父母,她照顾他们,无微不至的;她尊敬他们,无一不周的。可是只有她知道,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她并没有当他们是亲人。不管她是多么周到地侍奉他们,不管她是多么认真地逗他们开心,她从来没有当他们是她的亲人。他们只是伟健的亲人,是她在现实中必须生活在一起、她不得不与之朝夕相对的两位老人而矣。 她谨慎地和他们相处,善意地照顾他们,只此而已。 如果说爱,她也只是在理智上“爱”着他们,她的心仍然挂在母亲的身上。是的,她为什么要爱他们呢?她以什么做基础来爱他们呢?没有。“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这句简单的话毫无伪饰地道出了人类情感世界中最原始的真理。她不恨他们,因为无缘无故;但也不爱他们,也因为无缘无故。 第45章 一家人 爱是需要基础的,没有基础也没有欣赏的人,注定要经过漫长而疼痛的磨合,磨好了是一家人,磨不好,六畜不安。 婆婆是个厉害而泼辣的人物,她有着这类女人特有的典型的多疑与锐利,她的心灵没有经过教育的耕耘和知识的培养,所以那上头的成见就像长在石头缝里的野草一样顽固而难以拔除。她一直都不能接受她嫁给伟健的方式,因为那方式背叛了传统,也背离了她的道德所能接受的范畴。所以她挑剔她,甚至质疑她的教养,日常待她也几近刻薄。尽管她身上的中国女性的传统美德和善良使她不会坏到哪里去,但她对她的成见一直都在。如果不是伟健在中间给她周旋,她一定会为这挑剔付出多出今天十倍都不止的艰难。 而公公,不言不语,看上去很和气,可那一双小眼睛点缀在他那古铜色的、饱经风霜的脸上,使人只要认真看上一看,便能感觉到他有多么的深不可测!他每天除了侍弄他的橘园,就是听听广播,看看电视,再不就喝喝茶,下下象棋。表面看去,他是什么事都以他的老伴马首是瞻,但实际上,他的意志才是最顽强的,他才是这个家的舵手。他对她这个儿媳妇也是一直在冷眼旁观的,虽然不像婆婆那样挑剔与霸道,可是他也可怕的紧。因为婆婆的挑剔与霸道还可以让你知道她在想什么,而公公,是任你怎么猜,也猜不出他清淡的表情之下蕴着怎么样的心理与感情的。 所以,她是决不肯把她的心给他们的,有时她甚至还要忿恨母亲把她养大了,她不能照顾她,却要来照顾别人的母亲。母亲是多么的贫困啊,而她却是如此的锦衣玉食!每当这时候,她的心便会在痛苦中品尝一种难以形容的负罪感和煎熬。幸好,她还有一点可以用来安慰她的情感——可以寄钱给母亲。这是她唯一一只可以用来安抚自己情感的手了,她告诉自己:她照顾他们就是在照顾母亲,她只是在用一种利益去交换另一种利益罢了。这设想好像让她得到了一丝安慰,可往往这些安慰还没有来得及抚平她褶皱的心,她的良知便又要遣责自己,遣责她不该如此的薄义和寡情:“这样下去,你会沦落的!”她在心中骂自己。 好在,她和他们慢慢熟悉了,朝夕的相处也磨去了开始那种凌利生硬的情感,她虽然还是时时的严格律己,敏行讷言,但不再害怕一个不小心便会引发什么灾难了。不再极力去猜想每个人都在想什么、她该怎么做了。她发现她越想猜,别人越不想让她知道,便索性不猜了,既然能不用脑子生活,她倒也乐得简省。 但是她仍然是不爱他们的,在她的心深处。 就这样,他们转眼送走了夏秋冬,迎来了一年一度的佳节——春节。“每逢佳节倍思亲”,她第一次明白了这句话是用什么写成的。除夕夜里,一家人“欢欢喜喜”地庆新春,可是只有她知道她的心里是一点都不欢喜的,她心里是多么难过的,难过得想哭的!后来,有一个祭祖仪式,她做为新入门的长儿媳,要向祖宗行跪拜礼。以前她从没有做过、也从没有见过这种仪式,她觉得好像在演戏,一出很古老、很好笑的戏剧。可伟健却做得极为庄严和敬穆,她便在心中着着实实地感到好笑和迂腐。她没有祖先,她幼年飘零,颠沛辗转,祖先早已遗弃了她,而她也遗忘了祖先。 拜完祖先,接下去是给父母亲拜年,她一个头磕下去,明明觉得是遥遥地拜给了母亲,抬起头,眼前又分明不是母亲而是另外的人,那一刻,她心中的酸涩无法言喻,木然捏着公婆递给她的红包,脑子里是一片交错的记忆。 “阿健,给你岳母也拜个年。”她忽然听见公公说:“老人看不看到是一回事,你做姑爷的得尽这个心。” 她忽然就觉得心中郁着的那个冰冷的结,仿佛被一双手抚慰了。伟健拉着她跪下去,恭恭敬敬地向北方磕了个头,她跪在地上,忽然就觉得这不是戏剧了,她也有祖先,有家园,有妈妈……她多年冰冷的情感之河好似一下子在遥远的南国之地融化,慢慢回卷到她心中、她血脉中那个古老而神奇的源头上,在那里铺展成一片碧绿的平湖…… “阿云呐,亲家母这份红包我和你妈先替她垫上,你什么时候回家去,可得替我们讨回来哟。”她看着公公,忽然就觉得他的小眼睛好慈祥,有着穿透的、抚慰人心的力量。她接过红包,眼底温热暗涌,如果爸爸活着,他也会这样给他们压岁钱吧!好像就在那一瞬间,她心中的沟沟坎坎都被抹平了。 晚餐在一种悲伤而沉闷的气氛中草草地结束了,老爷子和老太太回房休息,亚凤和孩子也回房了,客厅里只剩下伟健和冰云坐在沙发上。伟健神情黯淡而难过,不说话,冰云挨着他坐着。 “敢不敢陪我喝杯酒?”他看她一眼。 “喝!”她回答得像个有福同享,有悲同伤的铁友。 酒端上了楼,想喝的人却并没有狂饮。 她知道他可能只是想借着酒的滋味驱离心里的哀伤与无力,而她也愿意陪他。 “我和你说过阿康的事,”两杯酒下肚后,他开始说话了,平时没有说过的话:“其实最悲惨的事,是在阿康入狱以后。” 冰云不知道还有什么事,她看着那个人,他神情木然,毫无表情,声音冰冷疼痛、却又那么无力: “那个女孩子怀孕了,被迫嫁给了那个强奸犯。” 第46章 康的故事 冰云吃惊地看着说话的人,那个人也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嘲弄。她感到她的心在缓慢而冰冷地陷落,这是个什么故事! 说话的人轻扯嘴角,不再说话,低头自斟自饮,神情却愈发黯淡,好像杯子里的不再是酒,而是说不出的人情况味: “你知道人最痛的是什么吗?就是你不知道该往哪恨。当时为了保那个女孩的名誉,阿康摘清了她和这件事的所有关系,一个人认下了全部罪责,十年,那是故意伤害罪的最高量刑。” 她眼睛发热,为一个二十三岁男人的情义与承担。同时也希望他不要知道后面的事,因为他以全部青春做代价保护的人,不应该嫁给强奸犯。可是—— “那家人把婚礼办得非常隆重,却不是为了那个女孩,而是为了嗤笑我们。婚礼的彩车绕道在我们家门前经过,缓慢而热闹,乐队的吹吹打打仿佛能震碎每一扇窗子,爸妈在房里落泪,而我,恨不能出去杀了他们。” 她抿着舌尖,不知道该觉得荒诞还是该觉得悲悯,她自诩看惯了世态炎凉,却没想到人性的丑陋和邪恶会在一场吹吹打打的狂欢中展现得如此淋漓。她不会喝酒,此刻却十分愿意饮这样一杯辛辣,好淹死心里和他一样的痛恨和嘲弄! “可这还不是最无耻的,最无耻的是:那个王八蛋,他把婚礼的照片寄给了阿康。” 她惊住了,狠狠捏着酒杯,给龌龊得说不出话来,好像她的话已被这种下作恶心死了。 “阿康越狱了。” 冰云的眼泪冲进眼眶,灼热的温度,像她说不清的痛。 “被抓到之后又在禁闭室里吞汤匙自杀。”她觉得心在往一起收,眼泪却没有了,只一波一波的酸往眼睛里涌。“他哪是越狱,他是在求死。”说话的人又倒了一杯酒,狠狠地一口喝干,重重地放下杯子,好像这样才能平复他心里汹涌的恨和痛:“他没死了,被救了下来,却因此又加了三年刑。我曾告诉你他被判十年,其实他得坐十三年。” 她感到心缩的更紧,使劲睁大眼睛,盛装要滚落的泪,那不是监狱,那是人生的炼狱! “我们接到通知,全家去看他,他一言不发,从我进去到我出来,他没有说一个字。” 是啊,说什么呢?这样的人生!这样的世道! “我们要走了,妈苦苦哀求,抱着他痛哭,他一动不动,像一截木头。爸气极,拉开妈,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说话的人停下来,好久:“爸被管教的人拉开,狠训了一顿。阿康哭了,爸也哭了,他搂着阿康的头,说:‘儿子,我打你,不是因为你打伤了那个败类,不是因为你要坐十年牢。输了就认,只要是男人,输了也是英雄。我打你,是因为你呆,你呆到为了一个败类自己为自己再加三年牢’。” 她的眼泪再不受控制,低头给他的杯子加满酒,他却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好像喝不下去似的: “从那以后,阿康就变了,开始老老实实地服刑了,可是从前的阿康也没有了。” 她不说话,他的心已经死了,所以连死都不用了。 “他是自己修了一座坟,把自己埋了。” 她的泪潸潸而下,为这种活着的埋葬。 “我不会放过那个畜牲。如果卑鄙可以治疗卑鄙,我愿意给他好好治疗,如果正义的方式不能解决,那就用流氓的方式。我保证能让他这辈子每天出门都心惊胆颤,他既然能无耻下作到没有底线,我也能卑鄙到让他生不如狗。他让阿康坐十三年牢,我就让他用一辈子的胆颤心惊还。不用死,不用残,但一辈子活得像一只丧家犬。” 她看着他,竟感到恐惧里夹带着卑鄙的快感。 “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卑鄙下作也能带来快感。我卑鄙地痛快了几个月,那个女孩找到我,那时肚子都挺大了,却跪下去,说这辈子是她对不起阿康,但也一辈子没法偿还了,现在找我,也不是为了那个畜生求情,她只是想她的孩子出生了,能看见外面的天光,而不是看到窗户上钉满了纤维板。能不看到自己的爹整天鼻青脸肿,肮脏到不能见人、不敢出门。 “我扶着那个女孩,其实我也是恨她的,可她说:‘大哥,我知道我不应该嫁给他,可是谁还会要一个被强奸犯强过的女子?就算阿康要我,我嫌自己脏。别再脏你的手,我这么卑鄙又懦弱的人配不上阿康,我只配和一个畜生不死不休。’那一刻,别说恨,我连卑鄙都无处安放。我知道阿康的仇这辈子报不了了,就算用流氓的手段也报不了了。因为,有他爱过的女人在中间,而且,一样身陷囹圄。” 第47章 监狱是什么 她忽然就感到如此悲伤,如同他和康心里无法化解的恨。伸手默默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就在她手里攥成了拳头,又慢慢松开,把刚刚放下的酒端起来喝掉了。 “阿康性格不像我,小小的他就经历了莫名其妙的运动,他胆小内向,长得也秀气,小时候几乎没打过架。他羞怯认真地喜欢着他生命中的第一次喜欢,愿意为这种美丽的喜欢发奋图强。文革时他和爸妈住了十年牛棚,把上学耽误了,但他聪明好学,是那种心里头有想法,有理想,会做梦的小孩。出事之前,他正在复读准备考学。” 她的心隐隐地痛,使劲捏着手里的酒壶,小小的酒壶里是温着的黄酒,她却指尖冰凉。她慢慢倒了一小杯酒,哗啦的声响,像能敲碎沉梦。那人捏着酒杯,不喝,抬头看她:“可是,你知道监狱是什么地方吗?” 她说不出来,疼痛在心口漫延。 监狱是什么地方? 是关坏人的地方。 可他却不是坏人! “关坏人的地方,对吧?”那个人自问自答,猩红的眼眸盯着她,眸子里暗潮疯涌,仿佛世界颠倒,海天倒置,他即将被黑暗吞没,却无路可逃。 “对,就是集合起肮脏、丑陋、阴险、卑鄙、凶狠、邪恶、扭曲、变态、灰暗、绝望,然后再关紧大门,让你忘了这一切的地方!” 她捏紧手指,却抓不住那疼痛。就像,抓不住绝望。 “可你怎么忘得了呢?你每天和这些吃在一起,睡在一起,怎么忘得了呢!你把一个好人关进去试试,两年以后放出来,我保证他已经学会了所有的坏手段!” 她的心向无境的黑暗落去,那是她从未想过、也不能想象的世界! “你忘不了。你在黑暗里,根本忘不了黑暗,你只会忘了光明。肮脏只会相互传染,不可能自我净化,变态也只会变本加厉,变得更加变态……”说话的人停下来,眉头在额前锁成一座小山,长叹一声,狠狠地一口喝掉了杯中的酒,语气却更加无力, “我不能想,从小连打架都不会的康,要怎么在那个强霸凌弱的封闭天地捱过这漫长的岁月;我不敢想,十三年后,从那里走出来的康是什么样子。就算我能为他准备好一切,出来的他,能有健康光明的心接受、接住这一切吗?”隐隐的泪光冲进眼睛,她看他抬双手捂住脸,使劲搓了搓,想把那眼泪搓回去,她的眼泪再也不受控制。 仿佛连空气都被塞上了暗物质,看不见摸不着,却沉重得喘不过气来。冰云看着那人微红的眼睛,难过,却无从安慰。把黑暗关进黑暗,真的能消灭黑暗吗。把好人关进监狱,出来的时候,他还会是一个好人吗?孟母三迁,避的到底是什么?她默默地倒了一杯酒,那人端起来,又放下了,仿佛辛辣也解不了辛酸,就索性清醒吧, “做为大哥,做为亲人,我不想他背那样的罪,刑罚能少一天是一天。如果这是强奸案引发的故意伤害案,他的刑罚可能少不止一半。但是做为男人,我无话可说。” 她在心中叹息,连他们都痛到无话可说,当事人怎么办?在那样绝望的黑暗里,他要怎么办? 其实消灭黑暗的不是黑暗,可能只是一根火柴。可是——他的火柴也不在了。被坏人抢走了。不,火柴自己也湿了,这辈子都不会再点燃。她眼睛发痛,为被锁在黑暗里的人,也为,被锁在光明里的火柴。 “他接受不了。”她听见,“他不想让他喜欢的女孩一生背着被强暴过的名声,选择了自己被囚禁十年。可是他虽然自愿为那女孩认了全部罪责,但他受不了。” 她不说话,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事,莫过于做个好人却要付出残酷的代价。 “管教说他不好好改造,说他孤僻阴冷,不敞开心扉,说他整天像哑巴一样,不和人说话。别的犯人都在好好表现,争取减刑,就他,三年多了,一天不减。”说话的人低沉而缓慢地舒气,仰头靠在沙发上,久久地望着天花板: “他也不惹事。也没有人惹他。因为一个连命都不想要了的人,是没人愿意去惹的。他就像一头绵羊,劳改农场就是他的窝,他吃饭,睡觉,放风……”一滴眼泪顺着眼角从仰着的脸上淌下来: “在那种不是欺人就是被欺的地方,想活成一具行尸走肉都是奢望,他却做到了。” 第48章 橘树的守候 冰云使劲抿住嘴,却忍不住眼里的泪:心要穿上多厚的铠甲才能与世隔绝,在那种不是欺人就是被欺的地方! “他肯定以命相搏地打过架。” 为了活成一具行尸走肉。 “其实所谓的亡命徒都是胆小鬼,他们比谁都惜命、都贪生,因为他们最清楚,只有活着才能享受欺凌别人的快感。监狱里可都是聪明人。” 她看着他戏谑嘲弄的嘴角,这个世界的确从来就不缺少装腔作势的好人和坏人,他们聪明地在好人的世界里活成一个标杆,比坏人更善于伪装;在坏人的世界里活成一个头子,比好人更加无耻。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活得最滋润的族类,却是一群不折不扣的胆小鬼。 “可他却连活着都不想了。” 说话的人还是仰头看着天花板,好像那里有看不见的命运: “服、刑?没有别的词,就这一个字:他‘服’了。” 她看他轻扯嘴角,把所有的无可奈何,所有的扼腕无力,所有想要苦笑,想要嘲笑,想要冷笑,想要讪笑,却笑不出的痛,都放在这只嘴角上,扔进了这个春寒料峭的长夜:“这才是他的刑。” 冰云的心仿佛被黑暗覆盖,僵硬的、窒息般的感觉,不如疼痛,却似曾相识。 说话的人坐起来,茫然地看她:“现在我去看他,他都没话和我说。我也不知道和他说什么。我不能问他,问他怎么样,问他好不好,因为我明知道他不好。也不能说自己,说外面的世界,我怕说多了,他会在那个世界更加熬不下去。我也不能说他做的对,因为这对的代价太惨痛了。也不能说不对,因为他付出这么惨痛的代价,我怎么能说不对!” 她眼泪滂沱,控制不住,像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流泪,只是因为无话可说。无字可说。 那人红着眼,不再掩饰自己眼中的泪光,好像他的心已无力。他仰着头,仿佛自言自语:“我什么都说不了。我没法去和他说: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出来。我觉得那是对他的侮辱。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不懂这些的人,他根本就不是一个真正的罪犯!”他仰着头,看着看不见的天:“他已经低头认了一切,我怎么能再伸出手去,把他的腰也折断了。”一行泪顺着眼角淌下来,却比放声恸哭更让人疼痛。 她感到冷,她心里的冷。也感到怕,对一种强大的无力而感到的惶恐。 “我只能等,等时间过去。可是十三年的时间,要多久才能过去?!” 她眼睛发热,喉咙发硬,不说话,跪坐起来,慢慢扶住他手臂,强壮的胳膊硬得好像铁块,然后是宽宽的肩膀,宽得放不进她的怀抱。她扶着他的肩膀,把自己的身体贴在他头上:“别难过了。”她轻声说,眼泪却无声无息地跌落:“他关上了自己的心和眼睛,总比被肮脏同化好。有门上锁的心房,总有一天能再打开,荒芜远比肮脏干净。” 可能是累了,也可能是醉了,伟健又低声地说了几句,便靠着沙发睡着了。他说:我不想爸做橘园,太累了。其实他们完全可以和我进城里生活。可是爸说,这个世界上,只有树是前人栽种后人乘凉的东西,它们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成长,会越长越高,越长越大,越来越茂密。所以他要栽树,他要把橘园留给海子,这样就算他和妈都不在了,海子什么都不干,也能在他栽的树下好好生活。冰云便又一次泪水狂落。 她给睡着的人盖好被子,自己也在沙发前的地上坐下来。 服,刑?大概只有心念成灰的人,才会把这两个字分开看罢。 那座遥远的监狱,究竟囚禁了多少人? 第49章 蛰伏的日月 康的刑在监狱,他服了。可他服的是什么?是世界?是命运?是权势?是罪恶?是,他都服了。他没有目的,不存希望,时间对于他已没有任何意义,他甚至不想出来,因为他厌恶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曾以一种方式抛弃了他,他就要以另一种方式来抛弃这个世界。这是一具行尸走肉的自觉,他把自己埋葬得彻底。 可健呢?他的刑,在哪里。 她看着那个睡着都眉头微锁的人,她也服过,沉在绝望的深水,四顾黑暗,茫然无措,无处可逃。 不!不。他们不是服,只是伏。是收敛起一切生命指数的低标准存活,就像,蛰伏。 其实生命是有一种蛰伏的本能的,在残酷的时候,在绝望的时候,关上心和眼睛蛰伏的本能。关掉希望,收敛生机,躲进黑暗,让时间和残酷先走。那时,时间不再是时间,一呼一吸就是全部。 但蛰伏的岁月也需要有光,心里的光,一根火柴的亮度,却是在日后醒来时不盲的火种。 她不知道他心里的光是否已熄灭,因为他竭力用十年青春保全的人,以后却再也不是他的了。她曾经认为自己很可怜,是被命运戏弄的怪物。可他比她更可怜,不仅被命运戏弄,还要被自己的手再推一把。他的心知道不能不推,但推进深渊之后,他的脑子却恨得想砍掉这只手。可是如果真的砍掉了这只手,他就连完整地活着都不能够了。因为手是他自己的,是他最后的一点骄傲。 这就是他的痛,荒诞的、轮回的、二十二条军规般没法醒来的恶梦。 她也曾被这种荒诞游戏过,像一头被蒙上眼睛的驴子,在一个圈里不停兜转,却不管怎么转,都转不出那个圈。 她是闭上眼睛,以赌博的心撞开了世界。现在,她想以理智的情助他开启世界之门。因为只有进到新的世界,蛰伏才是本领,不然,蛰伏就是死亡。 虽然她今天的世界并不是她希望得到的世界,但是起码在今天的这个世界里,她明白了世界多元的概念,明白在她的世界以外,还有另外的世界。其实世界本没有尽头,世界只有门,无数关着的门,你能打开世界尽头的门,你就能打开另一个世界。 她曾看过一篇文章,什么时候、在哪看的都记不得了,却清晰地记得故事的梗概: 一个长刑释放人员,因为一眼看见外面高速旋转的世界感到无所适从,竟故意抢劫并做出企图强暴少女的行为,好以此达到重回监狱的目的。这和美国讽刺小说家欧·亨利笔下的《警察和赞美诗》中的欲以监狱为家的苏比有异曲同工之“妙”,结果当然是:他立刻如愿了。重判,二十年。也许用不到二十年,他就会循着生老病死的轮回把他的生命圈上句点了。他过完了他的一生,也就完成任务了,他是不用要这个世界的,他要这个世界用来做什么呢?如果世界是个家庭,他既不是创造这个家庭的父母,也不是享受这个家庭的孩子,他想付出,没有人接受;他要索取,没有人给予,他被世界悬空在一个点上,没有自己的位置。 可是人是需要一个位置的。 上帝造人时既然没有让人从明白往无知活,那他就会造出一个和这生命相应的宽容世界来容忍错误。那些自己倒下的人,不是世界不容他,是他自己,没容自己。 没容时间,又没等时间容空间。 不,他有时间。他有的是时间。他只是容不下自己了。 看不见尽头的黑暗,无休止缓慢的消磨,生无可恋,死无可死。 这才是真正的囚禁。 黑暗不可怕,可怕的是看不到光明。漫长的消磨才是对生命最残忍的摧毁,比死亡更甚。 十年的时间要多久才能过去?也许,不用很久,只要,点一盏心灯。留一个位置。 第50章 第一次来客 时光飞逝,草长莺飞,春天来了。 清明时节的江南美得让人心醉,冰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作诗画江南。粉墙黛瓦,小桥流水,就连空气都充满了婉约的气质,到处繁花似锦,一树一树粉的黄的白的紫的各式花树争奇斗艳,田野里一望无际的油菜花海上蜂蝶飞舞,数不清的荷塘溪流让本就美如图画的土地有了佳人般的灵性,入眼即醉。 她结婚时正值盛夏,暑热潮闷的天气让她根本不觉得南方有多美、有什么好。然后,是并不分明的秋,阴冷难过的冬。明明是该白雪飘飞的季节,却经常冷雨连绵,寒气透骨,偏不见半点雪星,她觉得她一点儿都不喜欢这样的冬天。可是,春天来了,她一下子爱上了这片地方,仿佛前世的故乡,有着隔世的记忆,似曾相识。 伟健也爱这样的美景,虽然这里就是他的故乡,却并没有因为熟悉而没有景色。他玩心甚重,有时回家的路上看见哪一处花开,哪一处山青,哪一塘月色,会一到家就把她拉上车,返回去再看一遍,看的当中自然要嘲笑她:因为乡巴佬肯定没见过,所以他才好心拉她来的!她早也习惯了这样的嘲笑——看到美景才是重要的,是不是乡巴佬有什么打紧呢! 今天早上,他打电话来,说下午他和朋友们就回来了,他带朋友回来的充足理由是:请其中一位教她下围棋。但在她看来,这类似的强词夺理和他拉上她看美景时是完全一样的。她是在学围棋不假,看过几次中日围棋擂台赛的转播后,她忽然觉得这黑白棋子挺有趣,比象棋有趣,便央他从城里买了一副回来。下象棋她永远下不过他,所以少不得也想在某项技艺上能胜他一筹。围棋他们俩都不会,她觉得她偷着先学,占点便宜,以后就可以赢他了。所以在跟着电视转播弄懂了几个例如布局、叫吃、长、跳、尖等术语后,她便想拉着他实战,可还没等她把刚学会的术语卖弄完,那个人已经十分不感兴趣,他情愿和她玩弹子棋,说她的智商只配玩这个: “玩这个我还能假装输给你,玩那个我连假装都不会,怎么输给你呢!”他这样发愁道:“要是每次都让输了的你给我洗脚,哄我上床,我还真是受不了呢!”看她一眼:“我情愿哄你上床,宝贝儿,用尽一切伎俩。” 她便给怄得张口结舌,话都接不上了。 不玩拉倒!等学好了,我让你天天给我洗脚! 她狠着心思,让进城买肥料的公公从新华书店捎了本《围棋入门》回来,六毛四分钱,开始认真地自学起来。电视上的中日围棋擂台赛转播,尽管她根本听不懂也看不懂,却还是拿小笔记本打上竖格,有模有样地记下来,一有时间就照着书本打谱。玩弹子棋的人终于看不下去了:“这哪辈子才能赢我?干脆我找个人教教你好啦!”他这么大方地:“就是你赢了,也不过是让我背你,让我抱你,让我亲你……”她觉得若是比谁厚脸皮,她这辈子都赢不了他! 她原当他是厚脸皮假大方,随口哄她,可现在他竟然告诉她:下午老师就会来了! “你就不用打扮了,反正也丑,打扮也好看不到哪去。”他这样说道,她还没等自我扞卫,他又说:“少做点好吃的就行了。多买点儿女人喜欢的水果和小点心。” “老师是女的吗?”她压低声问道,对面不理她,可她隔着电话线都能感觉到那不怀好意的哂笑,便装作吃惊地道:“你是要带一群女人回来吗?” “嗯。”对面这样答道,电话就挂断了。 冰云瞧瞧手里的电话,撇了撇嘴:不打扮?多准备女人喜欢的水果点心?这是鬼话呢!这两点放在一起要是有一个女人能做到,她就不是女人! 第51章 婆媳 冰云觉得自己是个地道的女人,她急急忙忙地跑去冰箱倒了一瓶盖婆婆喝的羊奶,兑了蜂蜜拍在了脸上,对于这种临时抱佛脚,她觉得抱总比不抱强。她拍着脸,生气他为什么昨晚不打电话来呢,那样睡觉前她就可以用鸡蛋清蜂蜜敷脸,皮肤肯定比现在好!而且,她都不知道来的是谁,她应该穿学生见老师的衣服,还是朋友见朋友的衣服? “妈,阿健说下午要带朋友回来。”她对坐在沙发里捡豆子的婆婆说,“说让我准备点好吃的。” “准是大鹏他们。”婆婆头都没抬。她听过大鹏这个名字,好像跟阿健关系极好,但没见过。 “可他让我多准备女人喜欢的水果和小点心,说少做点好吃的就行。” 婆婆继续捡豆子,那是她准备做酱用的。婆婆做的酱在村里首屈一指的好吃,秘诀就在酱料发酵上,五种豆子的原料,配方制作秘不外传。村里的妇女们为了讨要这秘诀不知费了多少笑脸,但全都没用,她宁可送做好的酱给大伙吃。她听阿健说,在三年困难时期,这好吃的酱曾为一家人交换来很多果腹的食物:“名义上妈做的酱没卖过一分钱,但大家都穷,谁也不好意思白吃,所以总会有点东西给我们吃。阿康喝的水牛奶就是这么换来的。”他说。原来那时伟康刚出生,没奶吃,就只能用面粉糊、藕粉糊、米汤糊,各种糊喂他。后来村里有头水牛生了小牛,婆婆就用她做的酱给他换了一个月水牛奶吃,瘦弱的阿康才长胖了。“小时候二凤和他打架,总说他是用浆糊养大的。”讲述的人这么道:“其实她就是馋她没喝到水牛奶!”她当即对婆婆肃然起敬,觉得这个厉害的老太太的确有地主婆精明善谋的遗风。她坐过去,觉得弄清来的女人是谁,比准备好吃的重要: “妈,大鹏是谁,他家不是我们村的吗?” “不是。”捡豆子的人停下来,看她一眼:“你去多准备点好吃的,这儿不用你了。” “好。”她答应道,“可阿健没说是大鹏,说是女的。” 沙发里的人挑起一道柳眉斜她一眼,用方言骂道:“让你做你就快去做,笨的像笤!”一脸恨铁不成钢、恨人不上路的神情。她就笑了,觉得她要是她女儿,她肯定早拿鸡毛掸子杵她了!现在她竟觉得每次装笨逗弄这老太太发火是一件极有趣的事。她刚站起身来,厉害的地主老太婆便又说:“你也收拾好看点。”怕她听不懂,又用生硬的白话说道:“你也穿最好的。” 看见没,这老太太都不同意呢,等会儿她肯定也会穿上她最好看的花袄子!收拾得利利索索的。 她用一上午时间备好了耗时较长的菜品,逢农忙就要回家的亚凤不在,她一个人忙的满头是汗,婆婆帮忙做了酱肘子,做的过程中几次用方言自说自话,她听了几句,感觉像在骂阿健。她絮絮絮叨叨地骂儿子就是个棒槌,身高体长,不长脑子,什么什么一阵风,她没听懂,总之就是埋怨这棒槌要来人不早说,以至于她应该昨晚做的酱肘子因为时间短、味道进不去而不够地道。她听着那些叽哩咕噜的埋怨,觉得再精明的妈爱起她的儿子来,也会变得唠唠叨叨。 同时她也唠叨地告诫她:女人要善待丈夫的朋友,因为那是男人的另一个台面。告诉她大鹏家是镇里的,是阿健中学的同学,两人一起下乡插队,是好兄弟。说能来家里的都不是外人,人品都很好,来的女人肯定是他们的老婆。又确定:她一定要打扮得比他们的老婆都好看才行。竟至她在那个瞬间恍惚地觉得:现在她们好像是一伙的了! 备好了菜,煮了桂圆银耳红枣羹,买好了水果点心,她上楼去开始收拾自己,不打扮?连婆婆都不同意呢! 她洗了澡,化了淡妆,选了一套水蓝色的长裙,头发随意用发夹挽了个髻,温润的珍珠项链和耳饰衬得人、裙清雅如水,不过于热烈隆重,也不随意失礼,刚刚好。她处心积虑地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这样等他的朋友一走,他就会有无数的借口来讽刺她打击她了,而她也就有无数的笑料和欺侮他或者讨好他的理由了。这就是他们的游戏,不管谁开的局,另一方肯定唱反调,约定俗成,心照不宣。 她看着镜中的人,她有点胖了,甚至好像还长高了,身体像是二次发育,整个人看起来比以前更加丰润漂亮。也许是江南的水土养人,她的皮肤也好像变白了,身材,如果说她以前的身材还是个青酸梅子的小女孩,那今天的她,已经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了。 她的腰还是让人眼红的细,但胸脯丰满了,尤其她的神态,完全和以前不一样了。她突然间吃惊地发现了这些变化,竟好像是看到了另外一个人。她以前照镜子的时候怎么都没发现呢! 其实她知道他也希望她能漂漂亮亮的,一个从不带朋友回家的丈夫,忽然找足借口要带朋友回来了,那他不是想考验家里这个女人,就是想检验这个女人,再不就是得意这个女人,想要把她炫耀给他的朋友了,不管是这三个原因中的哪一个,她都应该精心准备一番的,何况他还特意提醒她“不要”打扮呢! 第52章 这些朋友好像不寻常 冰云靠在椅子上,心里有点紧张,婆婆说她见过他们,说她和伟健结婚的时候他们都来过,只是都在帮忙,可能她不记得了。她的确不记得,她当时的心装不下别的东西,任何人在她眼里都是虚影。她只记得当时身边跟了个漂亮的小姑娘,胸前戴了朵粉绢伴娘花,活泼爱笑,一会儿问她是不是渴了,一会儿问她饿不饿,要不要上厕所?她不渴不饿怕上厕所。但心里很感谢小姑娘,知道她叫罗兰,好美的名字。也不知道今天这些朋友会是什么样子? 而她最好奇的,还是围棋老师。可是她猜不到。女的?男的?中年?弱冠?聂帅的憨直?还是小林的凌利?一短一长两声笛声打断了她的臆想,她奔到窗前,这是阿健买车之始与她约定的暗号,可以译成:“阿云——”或者:“老婆——”如果是三声就变成:“小妖精——” “我看这像:亲爱的——”她说,故意的。 伟健当时就撇撇嘴,拍拍喇叭:“你听听,这怎么听也不是亲爱的,怎么听都是:小、妖、精——”她便气得立起她的黑眉毛,虚荣心大受伤害。那个人却已一旁胜利地大笑起来。他从来就是这样使劲地伤害她,害得她从前那敏感、纤细的神经与情感都变得粗糙了,她时常便觉得她真的变了,一种几乎对立的转变。除了孤独的时候她偶尔还会感到那个自己,但也是孤独过后便忘了。 她站在窗前望着大门口,最前面的是伟健的红色轿车,后面是一字排开的四辆橘红色摩托车,车上四个人,四套同一式样的服装——今年刚刚流行起来的猎装,两人是黑色的,两人是棕绿的。伟健也有一件这样的衣服,是卡其色的。四个人都戴着墨镜,所以她也看不大清他们的脸,只觉得深衣白衬墨镜,好像一群电视里出来的人。也不是,就是——很烘气氛的出场。如果用东北话,一个字就可形容:装!当然,句号和感叹号表达的意思是不一样的,和:操!以及:操。差不多,都属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范畴。如果要她总结,前者有惊叹调侃之意,后者有不屑嘲弄之意。 她窗口上惊叹着这些人的出场,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情节,就看见伟健从车上走下来,遥遥地看了她一眼,车子另一面也走下来一个人,这样,除了伟健她便只能看清这个人的容貌,清瘦的身材,白晰的脸上戴了一副浅茶色眼镜,这让他显得有些苍白,也更加深了他文弱的气质,棕绿的猎装穿在他身上,衬出一种奇怪的、文质彬彬的英气。她觉得这个人肯定就是老师。他在拉开车门,伟健也在拉开车门,然后她看见车上走下两位女子,一位穿着白色的泡泡袖衬衫,红裙子,另一位穿一套碎花旗袍,外罩一件烟青色的网衫。她来不及再看,匆匆跑下楼,等她拉开客厅的门迎出去的时候,他们正穿过院子走进来,看见她,便站住了: “嫂子好。”七个人一齐说。 虽然看他们的出场已有一些心理准备,冰云还是被这阵势的问候弄得有些微愣,下意识回应道:“你们好。”眼睛急忙地看一眼伟健,发现那人站在一边,嘴角扯起一个似笑非笑,好像既觉得好玩,又觉得理所当然。“欢迎你们到家里做客。”她的脑子慢于眼睛半拍,嘴里下意识吐出来的则是十分书本化的外交辞令,眼角看见那人眼里涌过一丝调侃的笑意。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就觉得眼脑同步了,向前迎了两步,伸手拉住两位女士的手,引她们进屋。 进了客厅,冰云端来茶果,伟健拉住她:“阿云,我给你介绍一下。”她看七个人又全站了起来。“这位是苏鹏,就是大鹏,我的财政部长。” “嫂子。”那人说,声音里带着憨直。 “你好,大鹏。”她笑了,觉得这个名字听得最多,是最熟悉的人,所以也最亲切。 “这是他爱人,罗曼。” 大鹏旁边穿碎花旗袍的女子笑了:“嫂子。” 这个名字也有点熟,罗曼·罗兰。她忙伸手握住她的手:“叫我冰云吧。”她说,因为她显然比她大很多,“快请坐。” “这位是杨跃进,我的外交部长。” “嫂子,久仰了。”一个瘦高的男子,古代侠客似的一抱拳,长声说道。 她笑着点头致意,觉得这个人很有趣,应该是不管什么场合都能通圆的人。应该是58年出生的吧。“很高兴认识你,跃进。” “这位是他夫人,谢淑颖。白衣天使。” “你好,嫂子。”白衣天使笑起来,一侧的脸颊露出一只可爱的酒窝:“欢迎您早日到我那里去!” 她有点愣。 “你没正经的。”杨跃进瞪她一眼,笑道:“嫂子您多包涵,她是职业病。” 她还是没太懂这句话的意思,护士,为什么欢迎到她那里?便笑了笑:“淑颖好,你穿红裙子真漂亮!” 这时伟健笑起来:“三弟妹,请您嘴下留情。”那位白衣天使便更加粲然地笑了。 “这两位是刘平安,宋国治。我的两位大将军。” 她看到一个英俊的男子紧张地看着她,宽宽的肩膀,高高的个子,“嫂子好。”他说。 她笑了:“平安好,快请坐。” 平安并没坐,而他身边的另一位,正一脸好奇与期待地看着她,冰云看他先是一本正经地使劲站直了,胳膊肘使劲拐了一下,把平安拐的坐了下去,然后转向伟健: “报告健哥,请允许我自我介绍。” 伟健便赶忙地伸出手,做出“请”的样子。 第53章 拿破仑究竟有多高 冰云虽然有点懵,但也十分配合地漾起一个期待的笑意,然后就见那人把脸转向她,十分严肃地道:“嫂子,健哥常把我的名字介绍错,”他仰着头,大声地这么说道,冰云立刻后悔自己穿了高跟鞋,因为对方足足比她矮了大半个头。“我的真实名字是:拿破仑·宋。”他字正腔圆地发出了‘拿破仑’的音,又厚实凝重地发了‘宋’的音,他话音刚落,便引得一阵哄堂大笑。但拿破仑·宋不笑,他一本正经地看着她,等她的反应。冰云也不知道是否她骨子里天生具有这种冷幽默,她也一丝不笑,无比庄严地伸出右手: “见到您非常荣幸,拿破仑·宋将军。”她嘴上虽没笑,但眼睛一定笑了,因为她自己都感到嘴上被抑制的笑全跑到眼睛里去了。拿破仑·宋握着她的手,得意洋洋地环视了一下刚刚介绍过的四个人,这才松开了手,然后肩也遢下来了,胸也不挺了,嘻嘻地笑了:“嫂子,我小名儿叫宋国治,你就叫我阿治好了。” “是,将军阁下,我将非常愿意这样称呼您。”她认真答道,但拿破仑并不走开,而是看着她: “嫂子你真漂亮!尤其眼睛。他们都不好意思说,我说,嫂子的眼睛真漂亮,会说话!” 这样的恭维之词当面说出来,而且是当着众人的面,冰云不禁脸颊飞红,一旁的伟健大笑起来:“五弟,这样的马屁不要第一次见面就拍,大哥会不好意思的。不过我先替你嫂子谢谢你。”然后趴在宋国治耳朵边说了一句话,宋国治立刻眉开眼笑地坐了下去。 冰云不知道伟健说了什么,只眼角的余光看到第五个人站在一旁,垂手而立,一本正经地在等候。“阿云,这位是我们的军师,冯春生。”伟健转向那人,笑了,语气间未遗分毫刚和阿治逗过趣的态度:“围棋下得很好,我就是请他来教教你的。” 她看着那个人,这样面对面看起来,不似在楼上看着那般瘦,清秀文弱,一派书卷气息,明明年龄不大,却自有一种先生的派头。 “嫂子,您好。”面前的人声音轻缓,波澜不惊,竟是标准的普通话,然后标准地鞠了一个四十五度的躬。 “您好,春生老师。”她须臾间收了想握手的心思,改了敬语,收紧了身体,微躬还礼:“还请费心指教。”她抬头,和他目光相遇,发现他正在看自己,目光悠远清淡,而内容——,和任何人都不一样。苏鹏的目光是憨厚的,杨跃进的目光是殷勤的,刘平安是紧张好奇的,宋国治是真诚欢喜的,那些都是“熟”人的目光,是有温度的,而他不是,他是生人,陌生的、没有温度的一种审视,清冷遥远,没有感情。她的心莫明其妙地一紧,轻轻捏了捏手指,看那人微微躬身: “不敢。” 他态度平和而谦逊,完好地覆盖掉了他眼里的内容。可是,他在审视她,清冷的。尽管他心灵的窗口上装着两片滤光玻璃,她还是能感觉到那样的温度。如同冬日的阳光,纵怎样和煦地从窗口照进来,也没法让人如沐春光。她轻抿嘴角,没再说出更多的话来。 周老爷子和老太太走出来,七个人又纷纷站起来问候,冰云看他们应该是很熟悉,这从公公婆婆对他们说话的语气中便能感觉到。她看见公公走过来,笑眯眯地打招呼:“春生来啦!”一直没来得及坐下的人微微躬身:“伯父好。”然后两人开始了方言对话,内容好像是公公在感谢对方帮忙借了什么橘子树管理的书籍,还帮忙联系了农林的科技人员。她记得开春的时候是有科技人员来过,来了好几趟,因为家里的橘子树染了病虫害。他到底是做什么的?阿健称他军师是因为这个吗?她正在脑子里努力翻译他们的方言,突然听到公公说:“阿云啊,你那本围棋书就是春生推荐买的呢。” 啊?那本六毛四分钱的《围棋入门》吗?为、为什么是他推荐的?不应该是新华书店的售货员推荐吗!她都说了买一本初学能看懂的就行。难道他在新华书店上班?不对。不像。科技局老师?她急忙抬起头,觉得他刚才那番审视是不是因为嫌弃学生太笨,门槛太低,不配他教? “我有认真看!”她慌忙表示,嘴角漾笑,不乏讨好与敬畏。 第54章 群像 冰云见那人眼里闪过一丝讶异,但随即隐没不见,微笑道:“在书店遇到伯父。不知道是给您买的。”还是清冷疏远的,完全没有刚刚和老爷子说话时的熟稔。 她收了笑里的讨好,起身去屋子中间的茶几上倒了一杯茶端给公公,回来时发现杨跃进正靠在她沙发的扶手上,已经和老爷子开启了新的话题。她笑着伸手示意他坐,自己坐到了谢淑颖旁边。两位女士正在和婆婆寒暄,趁着他们都在说话的当儿,她开始重新打量七个人。 苏鹏,正在和伟健说话,中等身材,略胖。看上去三十五六岁,但从称呼上判断,他应该比伟健小。他有一双谨慎的眼睛,窄窄的额头,这让人感觉他的思维也一定是严谨的。小嘴,小鼻子,圆润的脸盘,从中看不到力量和坚毅。他的眉毛整齐细长,应该脾气比较温和,心地善良敦厚,但也应该不是一个能决断的人。如果他真是财政部长,管钱应是一把好手,肯定会认真地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 罗曼,一个倾听者,和婆婆的聊天谢淑颖才是主角,她在一旁微笑着,偶尔搭一句,婆婆会亲昵地拍拍她的手,两人一起满面欢喜地做谢淑颖的听众。她和罗兰的五官有许多相似的地方,估计是姐妹,但气质或者说个性却完全不同,年龄也相差很多。罗兰活泼爱笑,而她则是个沉静的人,像个长姐,气质端庄,是中国女人的一个典型——贤妻良母。 杨跃进,正和公公聊得热火朝天,他身材瘦高,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颧骨很高,线条凌利。他很世故,很圆滑,很自信,这从他灵活而明亮的眼睛里能够找到证明。他目光灵活,思维一定很敏锐,口才也应该很好,这菲薄的嘴唇绝对能够证明这一点,简称:能说。他坐在那,侃侃而谈,有一点深谋远虑的骄傲自负,和一些藐视众人的优越感,这应该是一个雄心勃勃,加自我感觉甚好的人。难怪是“外交部长”呢,张扬,自信,世故,圆滑,能说会道,可不是外交的好料嘛。 谢淑颖,也不知刚刚说了啥,把婆婆逗得哈哈大笑,她俏丽,活泼,说话清脆悦耳,又有南国女子温婉的腔调,一双漂亮爱笑的大眼睛,腮边一只小酒窝十分讨喜,二十五六岁,但青春的任性与火热还像十八岁那么鲜明。她开朗热闹,会撒娇,经常说着话就滚到老太太的手臂上,或攀着她手,亲亲热热地大笑,应该是最得长辈喜欢的幺女类型。 刘平安,没有沙发坐的他,坐了一只方杌,双手支在膝盖上,认真地看着老爷子那边,似乎被他们的谈话吸引了。他是这五个男人中最英俊的一个,狭长的眼睛,眼睫又黑又密又长,高高的鼻梁把脸雕刻得十分立体,光洁的皮肤,唇红齿白,十足的江南美男子。他走在街上,肯定有很多女孩偷偷回头看他,因为他帅得几乎无可挑剔了。他大概二十四、五岁,躁动的青春在他身上还残留着痕迹,他时常下意识地收住表情,以此来表现自己的稳重与成熟。 宋国治,也就是拿破仑,不知真的拿破仑到底多高,他大概和他一般高。他也坐了一只方杌,放在刘平安旁边尤其显得小小的。他的双脚蹬在方杌的横梁上,脊背挺的笔直。他五官长得极为逗人,单眼皮,小眼睛,可他的眼睛尽管小,却似乎天生附带笑的功能,一眨一转都十分有趣,它从他坐下来起,就已从他安静的身体上叛离,并自顾自地享受这种叛离身体的乐趣。他大概二十二、三岁,天生幼相,自带讨喜气质,他就算坐得一本正经,也完全没有成熟气质。所以他也不装成熟,他宁肯把成熟扔进泥塘,然后再伸脚上去踏两下。现在,他虽是规规矩矩地坐在那儿,但他的心眼儿可绝对没他坐的那么老实,他应该是爱玩爱闹爱说爱笑爱出馊主意那种人。似乎是感到了她的目光,他转过头,和她的眼神一对,立刻对她展开了一个大大的笑脸,她便也笑了,觉得他的脸如果是一朵花的话,那肯定是向日葵! 还有最后一个人,军师,围棋老师,冯春生。他一直站在最边上,落坐也是在最远的沙发角上。现在公公坐在那边,按理那边会成为中心,但成为中心的是杨跃进,正和老爷子聊得火热。他似乎并不介意杨跃进抢走这个中心,他把自己稍在圈外,云淡风轻,独美。他的皮鞋擦得一尘不染,深灰色的袜子在皮鞋口上露出一道弧形的牙儿。放在腿上面的手,手指修长,指甲修剪的非常整齐。衬衫雪白,袖扣扣得一丝不苟。她刚把目光移到他脸上,发现他也正在看着自己,目光相碰的刹那,他移开了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到面前的茶杯上,伸手端起杯子。 【你好我是枫火:等了辣么久,明天小说即将开始网站推荐,这是本书首秀,只有七天,所以恳请走过路过的大爷小爷、姑奶奶们,高抬贵手给个收藏捏,感谢已 加入书架的朋友们,~~~吉祥您内!】 第55章 牡丹花下草,也可争春晖 冰云应罗曼的请求带着她和谢淑颖去观赏院子里的花草,这个时节正是牡丹盛放的季节,院中的两株牡丹一直是婆婆的最爱,这时开得正好。其实冰云以前也没见过牡丹花,今年初见之下,便觉“国色天香”这四个字其当之无愧。从它们长出花苞开始,她就每天去看,觉得这花好像天生贵气,花苞抱得紧紧的,在浓密的叶子间悄悄地生长,直到快要绽放了,你才好像突然发现:它竟长这么大了!而花苞下粗粗的花茎,更有一种强悍的气质,足能长到小指头般粗细,和花苞的比例几不相称,可等到它完全绽开了,你就会明白,那花茎为什么会长那么强悍了。因为碗口大的花朵,密实而有质感的花瓣,实在需要有一个挺硬的骨头支撑才行!难怪女皇武则天能强令百花盛放,独牡丹不开。 她和两个人在院中的秋千架上坐了一会儿,琐碎地聊天,活泼爱笑的谢淑颖很快就成了聊天的主角,开始讲她工作中的有趣事,她才知道她是妇产科护士,也明白了她说的早日去她那里是什么意思。后来她突然看着牡丹花下浅粉色的小草花说:“这小草花和牡丹花一比真可怜,也太小了。”冰云便笑了,说其实它成片开在草地上的时候很好看,弄两棵栽在小盆子里更好看,常年开放,现在她的阳台上就有一盆。谢淑颖便认真地意外道:“是吗?那等我也栽两棵!”冰云便认真地点头,并坦白说这小草花其实是她从毛毛学校的花池里偷来的,说小孩子们管它叫太阳花,因为太阳一照就开。并承诺她走的时候给她挖两棵。 “不用。”谢淑颖大笑,说她们医院的花坛里好像就有,她也准备去偷一棵!引得三个人哈哈大笑。冰云发现虽然接触时间很短,但她却很喜欢这两个人,罗曼文静贤惠,很有个姐姐的样子,她称赞她的名字很美,和妹妹合起来是法国着名文学家,她就笑着给她解释说父亲是教书匠,取名字时就是借了罗曼·罗兰的名,只是罗兰这个名字等了好多年才用上,因为中间有三个弟弟,所以妹妹出生的时候,她竟比谁都高兴,因为名字终于全了!她带妹妹的时间也恨不得比妈妈都多。她就由衷地觉得:她真是一个好姐姐! 谢淑颖聪明率真,活泼可爱,一张伶牙俐齿,说什么都绘声绘色的,她自道是家中三女,有哥有姐,有弟,她在中间,最不吃香。可冰云觉得她有这么一副左右逢源的好性格跟她承上启下的老三身份是分不开的,不禁感叹: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和跃进夫妻俩全是好口才! 三个人又坐着聊了一会儿,冰云觉得她这个女主人似乎不应该离开时间太长,正要建议她们进屋,罗曼已开口,说外面有点晒,不如进屋看看“他们”干什么呢,冰云便觉得这个人好是善解人意。 三个人往屋中走,冰云说知道她们要来,早上炖了桂圆银耳羹,做好后一直放在井水里冰着,现在正好拿给他们吃,谢淑颖便开心得大笑,说真有口福,因为她顶喜欢吃桂圆银耳羹,说那是她月子里的最爱,虽然放红糖的不如放冰糖的好吃。冰云便觉得这个人说话没遮没拦的有趣。 三人刚一进客厅,一个仿佛已等了好久的人便跑过来,小眼睛扫着她们的脸:“嫂子,你们干啥去了?”是宋国治,冰云还没等答话,听他又道:“三嫂,我正要去找你呢!”没等她明白“三嫂”是谁,他又看着她道:“嫂子你不是要和春生下围棋吗,他在等你呢!” 冰云便笑了,觉得这人说话简直是糖葫芦,不是一句一句的,而是一串一串的,还都是粘一起的。她看一眼罗曼和谢淑颖,猜这个“三嫂”是谁,便听见谢淑颖回话了: “小逗点儿,你找我干嘛——” “咳!”面前的人咳道:“你咋和我三哥一样没大没小的。”小眼睛迅速看她一眼,又看向谢淑颖:“当着大嫂的面,你再不许叫我小逗点儿!” 谢淑颖有点不好意思了,伸手去拍他,宋国治缩着肩躲开去,又笑嘻嘻问道:“嫂子,你们干啥去了?” 冰云觉得这糖葫芦总算是分开了,正要回答,谢淑颖已替她答道:“我们去院子里吃奶糖了!”她和罗曼都被逗得笑了,宋国治看一眼抢答的人,深恨他才刚的抗议毫无用处,小眼睛里是一眼睛的无奈,但转眼看向她时,便又满眼笑意,好像她一定能告诉他真实答案似的。 “我们去看看院子里的花。”她认真地给了正确答案,同时觉得在那样的鬼马答案之后还是再给个台阶的好:“你找淑颖做什么?” “我找她下跳棋。”那人答道,小眼睛眯眯地笑了,带着感谢和高兴的神色,然后好像又突然想起重要的事来:“嫂子,你不是要和春生下围棋吗,他在等你呢!” 她眼睛环顾客厅,寻找宋国治嘴里那个等她的人,发现她们出去这一会儿,客厅里已变得自由自在了,几个人的外衣都脱了下去,但马甲还是同一式样的,苏鹏坐在茶几旁,在和公公婆婆聊天,刘平安和杨跃进则一人占据了一张圈椅坐在电视机前看录相,香港武打片,看得聚精会神的。伟健弯着腰趴在他们的椅背上,一面看着录像,一面不时插嘴加入周老爷子他们的谈话。而宋国治口中等她的人,正坐在另一端的沙发上,认真地在看一本杂志,颇有一点物我两忘的味道。刘平安看见她们,站起来让座:“嫂子,你们来看录像吧。” “我不看,平安,你快坐吧。”她笑着,看一眼罗曼和谢淑颖:“我去拿银耳羹给你们吃。” “我去就行。”谢淑颖拉住她,冲沙发上看书的人喊道:“春生,嫂子找你下棋呢!” 沙发上的人放下杂志,站起来,遥遥看她一眼,远远地点了一下头。 “春生,下围棋得一个安静的环境吧?”伟健耳听八方,转头问道。 “健哥,就在这里吧。”那人向她走过来,走近了,又问:“您看呢,嫂子?” 第56章 一场棋逢不对手的棋局评语 冰云看那双眼睛,仍没感到她想要感知的温度。“我去取棋。”她说,莫名的不安情绪在心里穿过。为什么?他在审视什么? 她上楼取了棋,换了一双平底鞋,在门口站了片刻,告诉自己: 不是你想的那样。是你想多了。 你们互相都不认识。只是因为太陌生了。 可能他也紧张。所以才装成冷漠的样子。 你们都只是紧张而已。 而且,他是来教你下棋的。对,他是老师呢! 她捧着棋到了楼下,宋国治已在窗口放好了桌子,老师正站在桌子边等她。 “您请坐,”她笑着,没再称呼对方的名字:“先生站着我会很紧张。”她语气谦恭地开了个玩笑,试图缓解双方的紧张。 “不敢。您先请。”对面的人严肃地躬身伸手,她一点都没达到缓解气氛的目的。 她等了两秒,不见对方坐,似乎在等她,她坐下,对面的人才坐了,恭谨地执下首礼,显然没有把自己当成老师的意思,却严肃骄傲得让人完全感觉不到恭谨的成分。伟健一旁扶着她的椅子:“春生,你要做好思想准备,你嫂子是水平线以下。” 对面的人便又严肃地站起来:“大哥说笑。” 宋国治坐在一旁,双手拄着下巴:“老六,快点开始吧!” 谢淑颖则站在桌子另一边,拉开观棋不语真君子的架势。 她不再说话,铺好棋盘,执黑先行。她的棋盘是一块一米五见方的木白色桌布,四角有十字针绣花,中间空白部分被她用黑丝线绣上了十九道经纬格,便成了围棋盘。买围棋时自带的棋盘都是纸的,用几次便折坏了,她一时也找不到木板做棋盘,便就地取材地用家里的桌布绣了一张,因为,布一定折不坏!绣好之后发现:桌布变得好别致,而棋盘真实用!对面的人大概也没见过这样另类的棋盘,不急着落子,倒把桌布看了好几眼。 围棋的术语管下棋叫作“手谈”,所以他也没说话,很快落子开谈,但她也很快发现:她这水平线以下的根本就和人家没得“谈”,中盘即认输了: “和我下棋,您简直是受罪了。”她笑着,很有自知之明地表示她的歉意。 对面的人不笑,认真地捡棋,好像他的确是在受罪。片刻又应道:“您就是跟那本书学的下棋?”当时老爷子说:给小孩带本围棋书,最浅的就行。他以为是给毛毛或哪个邻居家的孩子。 “嗯。”她想起那本六毛四分钱的书,羞窘不已,那本书真的太浅了!应该是给小孩子看的,开篇从围棋盘有十九条线教起,简直和看图识字差不多。她低头捡着棋,感觉空气里弥漫的冷淡疏离的气息正借着玻璃棋子微微的凉意顺着指尖向上游走,刚刚凝神下棋时还不觉得,现在一罢手,她立刻就重新感到了那种奇怪的审视,那种即使只在对方的脑子里游走她也能够感到的气息。 她看着桌上捡棋的手,修长白皙,微微的骨感,这样的手若能有一些热血的温度,不应该是一双很好的朋友的手吗?她悄悄在心里叹息,不知道怎么办。她不太会做主人,也不太会交际,更不知道怎么对待一个不喜欢自己的客人。下意识想找一个可以依靠或者可能解救她的人,刚转过头,不远处正和跃进、平安看录相的伟健正好抬起头来,和她目光一碰,一只嘴角扯了起来, “你输了吧,”那人弯着一只嘴角走过来,沙发里正在下弹子棋的宋国治和谢淑颖也放了棋凑过来。几个人都不懂围棋,所以开局没多久就全走了,伟健走的最早,但这时却兴致满满,好像看她输棋比看她下棋更有趣:“有走上三招吗?”他这样问道,嘴角照例瘪着调侃的味道。 “没有。”她把手收到桌下,用掌心温暖指尖的凉意。那个人眼神微闪,瞥了一个幸灾乐祸的笑意,嘴上却安慰道: “春生的围棋很厉害,你第一次下,他让你三招,你能走四招就不错了。” 她抬头看说话的人,微微舒了一口气,好像这种幸灾乐祸让人很舒服,也好像即使不舒服,他来了便什么都可以化解,她再也不用担心。 对面的人在伟健一过来就已经站起来,这时便看着她:“这是您第一次下围棋?” 她不知道这语气里有什么,就是觉得那疑问里面掺杂的东西很奇怪,抬起头,看那双眼睛隐在淡茶色的眼镜后,波平云静,不懂字面里的怪异怎么到了眼睛里就能了然无痕。“嗯。”她低声用最简单的字应道,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在伟健开口了,声音带着幸灾乐祸后的快乐余味: “你看你嫂子学得会吗,春生?” 另一个来围观的人也开口了,口气是好奇的疑惑:“嫂子,这个怎么看输赢?”是宋国治,他趴在桌子上,认真地看着棋盘上未捡完的残棋这样问道。她还没等回答:她也不会算。就听见: “嫂子思维缜密,颇精战术韬略,假以时日,必是高手。”目光平和地看向她,再转向伟健:“大哥不会没看出这种过人的聪慧吧。” 她立刻就在那平和底下感到一种猎狩的气息笼罩进空气,好像一只野兔,看见自己已在枪的射程之内,也同时看见猎手在好整以暇地擦靴子。 “我也不会算。”她轻声回答了宋国治的问题,看那个人小眼睛眨了眨,然后嘴巴弯起一个明亮的笑容,好像另一只野兔,就那么阳光明媚地跑了进来: “那你不怕他骗你呀?!”他这么大声地质疑道。她就笑了,心好像被那明亮笑容的光晃了晃,细碎的舒展。 “是吗,”她听见伟健大笑:“那我就不担心了,那肯定能学会!” 冰云没有再接受宋国治下弹子棋的邀请,借故去了厨房。这是伟健第一次带朋友回家,她也曾担心他们会不会喜欢她,可担心的事就这么发生了,她却不知道怎么办。冯春生,他是谁?为什么?听称呼他们好像是按年龄排了长幼,那应该比朋友更亲密,但伟健却并没有提前说明他们的关系。介绍的时候也没有介绍这一部分,是不想给她压力?还是不想她知道?或者—— 第57章 看跃进这好大喜功的作死路 或者——,他是一个连伟健都不能确定的人?另外四个人都是自己骑的摩托,只有他是坐在车里的。他和他们不是一起的?但阿治和他说话似乎很随意。军师,孔明先生的确不会骑马。冰云摇头,不想再想,阿健这样做总有他的理由,来者是客,她不能强求每一个人都喜欢他。既然来了家里,她用心招待好他们就是,不喜则疏,何必执着。 “嫂子。”一个声音打断了她思绪,转过头,是杨跃进。“您在做什么,要我们帮忙吧?”那人笑着进了厨房。 “不用,跃进。”她笑了,“你快出去坐吧,别把衣服弄上油烟气。” “没事。”那人满不在乎地:“我哥在家是不从来不进厨房啊!” 她看一眼说话的人,觉得这“外交部长”果真是六个人当中最善言的,这话既说融了气氛,又刺探了秘密,还讨了欢喜。只是她还不知道伟健在朋友眼中是什么样儿,他若在外面全是一幅人高马大、唯我独尊的大丈夫模样,她最好便都装出小女人唯命是从的样子好生配合他才好。可那人居然没和她提前对好台本,应该是对自己自信满满。不过——,先不管他在别人面前什么样子,她觉得她在人面前的样子倒有些堪忧。军师她打不过,外交部长也来窥伺她的生活,那位是冰冷的审视,这位是小心的刺探,合着谁都想对她摆一道呢。 她笑了笑,不动声色,觉得对待杨跃进这种聪明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来而不往非礼也,用他的问,做他的答,至于真正的答案是什么,他会按照他自己的需要自行理解的。 “你吃过你哥做的菜吗?”她温良贤淑地问道,语气里的温柔和气、好奇骄傲,比例恰好地勾兑出一种以丈夫为天,又自豪满意的贤惠小妻子模样。 杨跃进如她所愿地愣住了,他吃过?还是没吃过啊?吃过,如果那家伙在家装大爷从不进厨房的话,就会被他这话露底了。没吃过,如果她吃过,那说明他们的兄弟关系不够亲密,自己被打脸。他倒是十分想给他露一下底,让他大爷装不成,但是,被炖成十全大补汤就不好了。而且,他怎么、好像、觉得他上当了呢?不像啊,这弱弱温柔的。 冰云眼角瞥着那人的样子,已了然了某人在外面的样子:骄傲霸道有威信。狡猾能装喜群居。爱惜皮毛,好呼朋引类,的——大灰狼。她牵着嘴角,眼角瞟着跃进的张口结舌,她原也不是想究他到底吃没吃过,“你哥做饭比我好吃。”她低着头自顾自地笑,轻声细语地:“只是我觉得他在外面工作辛苦,回家来再舍不得让他做。” 这温婉模样看在杨跃进眼里就是贤妻典范,“嫂子就是贤惠!”他觉得他已经得到了答案,“以后得让我家淑颖好好跟您学学,她就一点儿都不会照顾人。”他给自己做好了下坡,准备远遁。 诶?冰云有点懵,什么意思,这可不是她想要的!若两人来作个客,回家去再因为做不做家务打起来,那可就不好了。 “跃进,”她不抬头,继续切着姜沫:“这话只在我这儿说说就行了,实际可千万不要这么干。否则肯定是你自己吃苦头。”抬头看他一眼,意味深长:“你们的小孩才那么点大,淑颖还要上班,你要再让她学这学那,就算她不能扔了工作,把孩子塞回肚子,但肯定能找到办法让你也学点什么。” 杨跃进一愣,觉得明明刚刚还是一团棉花,咋一捏还扎手呢!他哈哈大笑:“她还能让我学啥,让我学生孩子我也学不了啊!” 冰云笑,女人要是坏起来,那你还真想不到: “我觉得淑颖漂亮聪明,脑子活络,她能想出来的招儿我不一定能想到。都说护士是白衣天使,你要能把她改造成黑衣恶魔应该也挺有趣的。”她收了姜沫,笑眯眯地看跃进:“衣服长袖改短袖容易,但要想把剪成的背心变回长袖,可就不太容易了。” 跃进顿觉得肩膀头发凉,“没有、没有,嫂子,我哪敢改造她呀!我就是说着玩,”继续哈哈大笑道:“其实我会做饭,淑颖……” “冰云——咦,”谢淑颖和罗曼走进来,一看见跃进,就瞪大眼睛:“你怎么在这?不会又在吹嘘你的拿手菜吧!” 冰云笑,觉得这人真是思维跳跃,说话永远不按常理出牌,却每每都有喜剧效果,看一眼杨跃进:“跃进的拿手菜是什么?” “啊?还没说呐!”谢淑颖现出一脸惊异:“看来我们是进来早了——” “你进来我也能说——” “噢,那快说,当着我的面。” “我——”跃进扬扬头:“我不说了。” 冰云和罗曼都被他尴尬吞话的样子逗笑,杨跃进看一眼谢淑颖,转向她:“嫂子你刚才说的真对,这人就是那种人!” 谢淑颖好奇:“你跟嫂子说啥了,我是哪种人?” 杨跃进立刻反守为攻:“你给我们做点好吃的我就告诉你。嫂子你想不想尝尝白衣天使的手艺?” 冰云平白给拉进两个人的打情骂俏,正要绰起手来看热闹,另一个人走了进来:“嫂子,你们说啥呢?” 第58章 拿破仑与卓别林合体了 谢淑颖一看见宋国治,立刻大笑起来:“我们才不告诉你呢!哈哈哈……这回可把你落下了!” 新进来的人似乎对这种话锋转向已习以为常,表情是一副不告诉拉倒,反正会有人告诉的不以为意。然后他就带着这样充分信任的表情把脸转向冰云:“嫂子,是啥?” 冰云给他这认真的问问得不知道是啥,“跃进说……” “那个——嫂子,您就按我的建议吧!”杨跃进忙道,一脸的神秘和急于敲定某事的急切。 冰云不知道要按他的什么建议,却知道这个人正准备逗弄人。而后进来的人对于这种拦阻显然十分不屑,把他瘦小的身材在人缝里一挤,便穿过谢淑颖和杨跃进,挤到了冰云身边,然后眯眯的小眼睛笑了,亮闪闪地看着她:“嫂子,到底是啥,他有啥建议?” 冰云被这认真好奇的眼神逗得想笑,但又觉得现在笑起来好像不太厚道,“我还——”没听懂,她想说,但那人已被杨跃进搂着脖子拐了出去,只半空里留着:“你听我说阿治——”的尾音,接下来就只听见宋国治的高声:“真的?你骗我——!不行。我不去……” 她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只觉得这回话甚是有趣,看一眼谢淑颖:“跃进要干什么?” 谢淑颖笑起来,低声道:“准是逗他玩,我们总——”她话音未落,宋国治已一步奔了进来,显然是背后被人推了一把,但他并不回头,而是笑嘻嘻地冲着冰云,扭扭捏捏地道: “嫂子,我给你表演个节目,你就答应吧!” 冰云不知凭空的这是什么表演,又要答应什么,人已被他拉着直奔了客厅。 “那个——我给大家表演个节目,”拉着她的人一进门就大声说,客厅里所有的人都转过头来,身后杨跃进、谢淑颖和罗曼也跟了过来,刘平安站起来:“你又胡闹啥呢——” 一旁的伟健立刻鼓掌:“欢迎!” 宋国治便地中间站好了,小眼睛一睃摸,已找到了第一份道具——周老太太放在茶几下的针线笸箩。那笸箩是个竹编的小筐子,他把里面的针头线脑倒在茶几上,小筐子扣在了头上,然后又抓起针线堆里的一块花布角,随手把它扭成一朵西装手帕塞在了马甲左胸的口袋里。因为小筐子和他头的大小竟刚刚好,那个带着岁月光泽的竹笸箩在瞬间变成帽子之后,便有了种滑稽的沧桑与落魄的味道。冰云瞧他手向空中一抓,脚向外八字一撇,人立刻就变成了卓别林他堂弟,而身边的谢淑颖已率先大笑起来。卓别林堂弟的小眼睛随即又转向了他的第二件“道具”——高大帅气的刘平安。他撇着脚,扭着屁股走过去,伸手拉起他,不管这个人怎样一味的推拒,他只管热烈而尽兴地表演着他的即兴哑剧。冰云觉得那应该是一个和想吃有关的默剧,急切贪馋,却有人不解风情。平安的故作深沉,以及他被不被告知的骚扰所带来的烦窘,意外地颇有喜剧效果,大家被逗得哄堂大笑,宋国治也在三分钟后,以一个恨人不解风情的夸张失落表情结束了他的表演。他把竹笸箩当成名贵的礼帽,在空中划出一个优雅的弧形按向胸口,人来了一个九十度的鞠躬,立马就换来了一屋子掌声。但他并没有就此谢幕,而是这样胸口按着他的“礼帽”,小眼睛闪着光,英国绅士一般地向冰云走过来: “嫂子,我表演完了,”他热烈而挚诚地看着她:“你就答应三哥的建议吧!” “好。”冰云马上就答应了,“可是,”她低声问:“他的建议是什么?吃东西?” 第59章 跃进的作用是粘合剂 宋国治愣了愣,看看她,然后直奔向杨跃进,口中嚷道:“杨老三!我就知道你骗我——” “这没大没小的!”杨跃进一伸手按住那人脑袋,仗着自己的身高优势,把两人之间推出一臂的距离,确保对方打不着自己,才笑道:“你听我说老五,你听我说,你说嫂子连建议是什么都不知道就答应你了,你这多有面子啊!我们肯定谁都不行。真的。” 被推着脑袋的人把小眼睛眨了眨,回味了一下,立刻深以为然,马上拍开那只手,开心地跑过来:“嫂子你真太好了!你是看懂我刚才的表演了吗?我好喜欢你啊。以后我就和你好,不理他们了。” 冰云觉得这句话真像毛毛和邻居的小孩儿嚷的:“以后我不和你好了!”然后一小时不到,就又疯在一起了。“可他的建议到底是什么呢?”她认真地蹙起眉头:“拿破仑·卓别林·宋将军,你想吃什么?” 那个人似乎对这个称呼感到极大的意外之喜,先把胸脯挺了挺,然后便眉开眼笑出一脸的期待:“我们每个人做一个拿手菜,然后你也做一个最好吃的家乡菜给我们吃——啊,我明白啦!”他突然停下来:“这个杨——”转向杨跃进:“他既要骗我表演节目,又要让我来跟你说建议,他自己啥都没干,却——,你太坏啦!”他大声嚷道。 自己啥都没干,却什么目的都达到了。冰云看一眼杨跃进,觉得这家伙简直太狡猾了!他才是狼。阿健只能算狮子,一头鬃毛威风凛凛,内心住的却是一只虎斑猫。她瞧一眼忿忿的宋国治,觉得面前这个被骗的小孩儿真可怜,觉得跃进不愧是外交部长,人际交流担当,他这么又聪明又使坏地一搅和,仿佛一群人里的粘合剂,既不出头,也不冷场,妥妥地占据中位,可谓左右逢源。其实一帮朋友中能有个这样的人也挺好,八面玲珑,解围逗趣烘气氛全靠他。不像有的人。 而且他的建议也容易的很,借宋国治的嘴说出来,还骗了一波滑稽剧表演,她既然看得美滋滋,当然也得配合着颁个奖,便笑着柔声哄道:“那阿治有什么想吃的我的家乡菜吗?我做给你吃。” 宋国治从没想过幸福来得如此突然,“有!”他大声说,“小鸡炖蘑菇!”说时一脸馋相:“我都听东北客人说过的,说那东西老好吃了,贼鲜啦!” 冰云觉得这话连形容词都浸着小鸡炖蘑菇味,她都有点想吃了,“可这个今天不行,阿治,”她为难道:“因为我没有蘑菇。”她说,看见那个人眼里的光立马黯淡下来。“不过我可以做个别的特色菜给你吃。”她赶忙安慰道,“等今年夏天有榛蘑时,我让妈妈采一些寄给我,到时候再做给你吃,好不好?”那个人便马上十分开心地应好,又阳光灿烂了。 按冰云的意思,她再做一个家乡菜便好,不用大家都动手,因为他们是客人。但伟健很乐意:“人家都主动请缨了,你就同意呗!”他这样说道:“既可以尝尝你弟弟们的手艺,还省得惯他们只吃饭不干活的坏毛病。不过两个弟妹就不用了,你们平日辛苦,今天就放假,去陪爸妈打麻将吧。” 谢淑颖立刻开心地赞同,但罗曼说苏鹏不会做饭,她得去给他打下手,杨跃进马上反对:“那不行,你没听我哥说吗,不能惯二哥只吃不干的坏毛病!” 罗曼还要护夫,苏鹏慢悠悠地笑道:“这个杨老三最坏,我一会儿做的菜,就给你吃。” “我才不吃呢!肯定是猪食。”杨跃进道。 第60章 男人是这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生物 厨房突然就被男人占领了,突然得有点莫名其妙。冰云一旁瞧着这六个人在厨房里大声地互相嘲笑打趣,幸灾乐祸,手忙脚乱,觉得男人真是这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生物,他们互相恶心嘲笑,却是因为喜欢对方,而女人,她们即使互相赞美,也未必真就喜欢对方。 到了吃饭的时候,宋国治一定要在她旁边坐,谢淑颖问他:“你怎么不挨着我坐啦?” 他直白地道:“我喜欢听嫂子说话,所以要挨着她坐。” 谢淑颖立刻向伟健告状:“健哥,你瞧瞧阿治!” 伟健便看一眼宋国治,安慰道:“不理他,弟妹,你坐健哥旁边,我把好菜都端给你吃!”谢淑颖便高兴地坐下去了。 最后一道菜上桌,杨跃进因为是拿手菜的提议者,所以周老爷子首先让他介绍他的拿手菜,他的拿手菜是一道拔丝山药,也就是刚刚压轴上桌的,他先从原料的营养学,继而口感追求,然后制作工艺,长篇大论地渲染一番之后,最后道出了这道菜的最大的附加值:我就是用拔丝山药拔丝红薯拔丝藕片拔丝苹果把淑颖拔丝到手的,他得意地。谢淑颖不好意思了,瞪他一眼:“脸皮真厚!就会做这一道菜还好意思在这吹牛。”周老爷子给这道菜点评了十分,他的评语是:连老婆都能追来的菜不给十分不行。大家动筷品尝,但山药已经结在一起,根本夹不开了。伟健弯弯嘴:“老三,你明知道这道菜之所以最后上桌,原因就是必须赶快吃,却偏要长篇大论嘚瑟了十分钟,爸给你十分,要我,给你零分。”杨跃进立刻后悔不迭。 苏鹏的菜是一道西芹百合,现在这道菜就摆在杨跃进跟前。罗曼说得没错,他不会做菜,临时抱佛脚,又有杨跃进监督,罗曼也只能叮嘱他:炒青菜一定要等锅很热再下,翻炒几下就行了,出锅前加点鸡汤,一定好吃的。他便慢条斯理又手忙脚乱地,搞得厨房烟火四起,热油飞溅,锅盖成了盾牌,铲子成了长矛,好不容易把两样菜翻炒到一起,可明明刚刚还看见冰云炖好的鸡汤就在旁边,却转眼不见了,原来是平安怕他打翻好心地给端走了。他闻着空气里的焦糊味,觉得很香,笃定不放鸡汤也一样,就潇洒地出锅了。尽管装在盘子里的白色百合和碧绿芹菜在下锅的瞬间就给过热的锅子烧糊,在雪白和碧绿上长着零星的黑斑,但他认为味道很好,虽然他只放了盐。冰云觉得这菜有点像从火上直接烧出来的,有种烧烤味儿。周老爷子给这道菜打了六分,说因为罗曼贤惠,这道菜有加分。 平安的菜是酱炖小鱼,为此平安特意骑上摩托车跑到远处的大市场买了小贩在河中捕的野生小鱼,说他小时候最爱吃这道菜,他妈妈做的更好吃。其实这道菜沾满了时代的特色与记忆——因为那个饥馑的年代只有小鱼,多放酱是为了少吃菜多喝粥,老爷子给了七分,说这道菜他也喜欢,只是品相差点,伟健便建议平安下次做的时候可以放青红两椒,既可提味,又可提亮色彩,冰云发现他的建议都很专业,觉得回头很有必要问问他:有学过厨师吗? 阿治的菜是炒菜苔,最时令的菜蔬,颜色味道都很好,老爷子也给了十分,他就满意地认定他的十分才是实打实的,殷勤地给冰云装满一口碟,请她多吃。 春生的菜是一盘白灼生菜,旁边放了一碟料汁,盘摆的十分漂亮,像一朵绿牡丹,周老爷子看着这盘菜笑了:“这是今天最取巧的菜,也就生仔能想出来。一桌子大鱼大肉吃到最后可能这个最受欢迎,会一点不剩,所以给八分!”大家品尝之后,老爷子说:“不过生仔还是得向你三哥学学,怎么也得学一道有附加作用的菜。”大伙笑,那个人便认真地答应:“我今天回去就学。”伟健奇怪:“一个品菜时连蛋糊没打好,料酒腌制的不够,用鸭汤代替了鸡汤都能尝出来的人,真的不会做菜吗?”那个人便脸红地站起来道:“对不起健哥,我一直都是吃,没做过。”随即又谦恭而认真地:“我回去一定和厨师学习。”伟健大笑:“那还是只吃吧,精一项就行了!” 第61章 最会杀风景的不一定是傻子,可能是军师 轮到伟健的菜,老爷子说:“阿健的就不评了。” 伟健忙问:“为什么?”老爷子答他:吃太多嘴麻了。他便泄气地:“早知道我就不做了!” “我给你评。”老太太拿起筷子,吃一口他的上汤白菜:“五分。” “为什么?”他又问。 “因为菜里放了阿云炖的肉汤,不都是你做的。” 苏鹏便在一旁憨憨地慢笑:“呵呵,我的比你多一分。原来你也有不如我的时候。” 伟健便弯弯嘴:“我俩偷东西你一个人替我挨揍的时候我也不如你。不过,妈——” “大家伙赶紧动筷子吧,菜都凉了。”老太太说,她话音一落,五双筷子就一齐伸向了桌子中央的锅仔,那是冰云的拿手菜。伟健一旁失落得张口结舌,冰云看他一眼,隔着桌子用眼神幸灾乐祸。 “这叫什么菜嫂子?”宋国治说时已飞快地夹起一筷菜塞到嘴里,然后便含着菜喊道:“呀,好吃!” 冰云直替他的舌头担心:“慢点,别烫着。”递过啤酒杯:“慢点吃。叫汆白肉,也叫酸菜白肉。酸菜就剩这半颗了,你再晚来就没有了。” “噢!那我真是太有口福了!”宋国治赶紧再夹一筷子。 冰云笑了,注意到另外没急着伸筷子的两个人:罗曼和冯春生。罗曼年长,脾气贤静,这时断不会像阿治和谢淑颖一般一脸贪嘴模样,“你尝尝,罗曼。”她笑着招呼,那个人便文静贤雅地夹了一小份到面前的碟子里,尝过之后说好鲜!说不晓得白菜可以这么烧,等下要学学是怎么做的。谢淑颖随声附和,她笑着应好,转向另一个人:“春生,你也尝尝看。” “谢谢。”那人标准地微笑,夹菜,吃掉,结束,没发表任何意见。 她笑了笑,不再多话,她主人之礼已尽,剩下就宾客随意吧! 周老爷子和老太太吃完先退席了,大概他们觉得年轻人的闹腾老人家最好躲远点,互不妨碍,省得老的嫌闹,小的嫌不尽兴。老爷子被邻居叫去喝茶下象棋,老太太则去纳凉聊天,老两口临走时让大家尽兴玩,便出去了。 送走了周老爷子和老太太,大家又说说笑笑闹了一阵子,“春生,你怎么不说话?”伟健说,冰云抬头看那个人,他除了点评菜时说了两句话,中间老爷子要大家每人讲一个笑话时他出了一个谜语外,几乎没怎么说话。他安静地吃着饭,看上去谦逊有礼,温雅清素,举止完全没有失当之处,却让人觉得格格不入。 “因为我正在吃菜,健哥。”那个人认真地把嘴里的菜咽下去,说。 大家笑起来。 冰云觉得这种尬死人的回答大家除了笑可能也回不了别的了。为了不让自己笑得太僵硬,她起身舀了半碗氽白肉的汤,笑着递给坐在身侧的罗曼,又舀了半碗给谢淑颖,这汤炭火小炖了这么久,非常鲜美,她是极喜欢的。两人笑着致谢,好像对那种生硬的回答早习以为常。兴许是气氛到了,这话又语调温润,冰云甚至觉得只有她意会不到这话里的幽默,因为已有人十分自在地接话了: “嘻,老六,吃菜和说话可以同时进行。”宋国治一面说一面夹起一筷菜送进嘴里:“你瞧我——” “那样不礼貌。”那人道。 宋国治急忙要把菜咽下去,谁知是因为菜太噎人,还是这话噎人,总之他是给噎住了,慌去端饮料杯,忙忙地喝一口,长出了一口气。一旁的刘平安乐了:“老五,你的嘴巴可真是多功能,一物多用。” “呸,呸,呸!嘴巴就是嘴巴……” “又多一样功能了。”平安道。 大伙哄堂大笑,伟健道:“五弟,你要是能让你的嘴巴专心吃五分钟东西,哥奖你两块奶糖。” “好的大哥。那让谁的嘴巴说呢?您别让我的耳朵也一起停五分钟。”说完这句话,宋国治便专心吃东西去了。可是他的这句话好像一个急刹车,猛的一下把大家的舌头全刹住了,一时竟有好几秒钟的空白,伟健笑了: “是大哥错了,不知道阿治的嘴巴还有刹车的作用。春生,赶快吃完你的菜,说五分钟话。” 被要求的人认真地放下筷子:“说什么健哥?” “随便什么。” 宋国治已吃了好几口菜,这时便抬起手腕来,认真地看了看手表,觉得这样还不过瘾,干脆把表摘下来,擎到面前,好像度秒如年。他这么夸张地抓人眼色,大家的目光自然又全被他引了过去。 “春生,说话呀!”伟健道,“不然你五哥的耳朵该变成兔子耳朵了。” “是,健哥。”那人坐直了:“我可以问嫂子问题吗?” 第62章 问几个我们大家都关心的问题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伟健,伟健有点意外,但随即笑了:“那要问你嫂子。” “是。”那个人便转向她,正襟危坐地:“嫂子,我可以问您几个我们大家都关心的问题吗?” 她能回答不可以吗! “当然,春生,你问吧。”她温声说,调正了坐姿。 “您会给我明确的答案吗?” “如果有,我就给。”她继续温声道。 “谢谢。”那人语调温和地致谢,眼睛看在她脸上:“我说是我们大家关心的,因为有些问题原是我们准备在健哥结婚那天晚上问您的。” 杨跃进先笑了,苏鹏也笑了,然后伟健笑了,冰云看看说话的人,他一点儿也不笑。这就让他刚刚那温和的致谢完全失了和气,反让人觉得温和之下兵戈暗藏。对,她已经感到了一种不动声色的杀气,就像武侠小说里的剑气,一种剑法高手才能拥有和驾驭的东西——剑未到,气已让皮肤有冰冷的触感。 “您为什么选择健哥做为您的结婚对象?” 杨跃进嘴角扬了上去,抱着胳膊,兴味盎然。平安目光灼灼,像等着听故事的孩子。看来这的确是大家都想知道的。苏鹏倒不像感兴趣,反而像是这时候问这种问题有趣,反正餐桌需要话题、需要乐子,反正他不会逗乐,围观就好。她没看伟健,觉得他可能最不会想到有人会问这样的问题。 她看着提问的人,她的感觉没有错:他知道很多东西,而且有兴趣想知道更多的东西。他坐得极其端正,问得极其严肃,好像一个法官,在进行一场人生的审判。而她,则是那个嫌疑犯,必须要如实回答他的问题。他的目光不严厉也不逼人,她却感到一种隐约的痛苦,一种被他的目光挑开的、她潜在的自卑与痛苦。她感觉到嘴角用意识提起来的弧度,那是她听到问题之前就摆好了放在脸颊上的,现在她便借着这个理智的微笑轻轻拂上心中被划开的伤,温言答道:“世界间的每一种选择都必须需要理由吗,春生。” “咳!”宋国治咳了一下站起来,先是抖了抖手,大家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转了过去,只见他不紧不慢地把手表戴好,再弄妥贴袖子,这才站直了:“报告健哥,我已经保持满了五分钟沉默,您除了要奖励我两块奶糖外,请允许我讲话。” 伟健笑了:“五弟,如果这么长的一句话还不叫讲话的话,我真不知道该允许什么了。” 宋国治便嘻嘻地笑了:“那我可要讲了,嫂子,这个可以不需要理由,老六的意思是问:你是怎么爱上健哥的?” 冰云看着那个刚刚赢了奶糖的小孩,原来人可以这般的纯粹而没有城府。“因为我也被奶糖诱惑了,阿治。”她轻声说。 听话的人先是小眼睛亮亮地看他,然后眼中突然闪过一抹好像是看到了什么的目光,然后就好像小狗疯闹时突然咬痛了主人的手,口水淋淋地后退之后才愣了愣,迅速地看一眼春生,又看一眼她,人坐了下去,搓着鼻子笑了:“其实嫂子,这些问题都过时了,我们现在更关心下次再来的时候,能不能吃到小鸡炖蘑菇!” 大伙都笑起来,苏鹏慢吞吞地笑:“你就长吃的心眼儿了!”笑和语速都比别人慢半拍。冰云也笑了,并且很想借着这些笑偷遁,遁到一个远远的、安全的地方,躲起来。但是对面的人不给她机会,因为他完全不理会四周的喧闹,仍然正正经经地坐在那里,眼睛看在她脸上: “您爱健哥吗?” 第63章 人极力去想的东西,正是他们最缺少的东西 冰云望着那双眼睛,望着那个人,忽然就不想逃了,因宋国治刚刚问了那样一个问题,他又问这样一个问题而不想逃了。她不是嫌疑犯,他也不是审判者。没有人能来审判她的人生! 她没有动,身体没动,表情也没动,但意识却在一瞬间坐直了。她保持着脸上的微笑,平平地看向那个人:“这要看你检测爱或者不爱的标准是什么了,春生。” 软剑出鞘,无声无息。 春生仿佛也感受到了那种剑意,锋芒暗敛,却一腔孤勇,竟有种神挡杀神佛挡斩佛的破意,孤注一掷。他有些意外,果然。但—— 这是底线吗?他停在线前,饶有兴致,语气却是波澜不惊:“您在什么样的检测标准下是爱他的?” “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标准下。” “在您自己的标准下,您最爱他什么?” 冰云看着那个人,心突然安静下去,情感也在那一瞬间平静了,锋芒转瞬而逝:“最爱在他面前我不用考虑这种问题。”她清淡莞尔,那个人望着她,她却把眼神散开了,眼睛是心灵的窗口,她不想和他相对,因为没有必要——她又不认识他。也因为不公平——他装了茶色玻璃,她却没装。那个人不移开目光,遥远地看她: “您认为夫妻之间最重要的是什么?是贫富与共?是忠诚?宽容?还是忍耐?” “都不是。”她静静地:“是从来不用刻意想这些。”她淡淡地看他,语气则像半温的白开水,平和的淡,礼貌的温度:“人所以极力去想的东西,往往正是他们最缺少的东西。” “咳,嫂子,你这话说得太对了!”杨跃进大声道:“我就觉得你和我哥这缘分,真是前世修来的。如果有来生,你是不还会嫁给他!” 她觉得她快僵住了的嘴角终于可以活动了,想了想:“我想不会,跃进。我们都不是那样的人。于我,我觉得我和健能结这一世尘缘已经够了,而你健哥,他应该是一个但求尽兴的人。如果今生未尽兴,何必再寄望来生。如果今生已尽兴,何必再寄望来生。” 杨跃进端着杯子,回味了好一会才道:“您这话说的,绝了!不过我哥好像的确是那样的人!” 伟健大笑:“就好像你真会思考一样!”转头看她:“看来这辈子要不好好欺侮你,以后都没有机会了呢。” “那个,哥,”杨跃进放下杯子,把他的眼皮抬啊抬地拉着:“我是不会思考,你会思考。那你是思考着怎么——啊,怎么好好欺侮嫂子啊?” 苏鹏意外地先呵呵笑了,但声音依旧是独特地慢着半拍,好像不把这话注解成邪恶的意思都对不起众人似的。伟健被这慢半拍弄得哭笑不得:“你看看你们俩这鬼样子,大没大样,小没小样。阿云,一会给我捶捶背,洗碗泡茶的事就偏劳你们俩了。”他看着苏鹏和杨跃进。 罗曼赶紧说:“不用,我和淑颖洗就行。” “别,”伟健道,“以后上这吃饭,两个弟妹都放假。给他们一个表现的机会,你们仨也都算上啊。” “没问题,哥。”宋国治马上笑嘻嘻地答应,“今天就让杨老三洗,他最坏,他刚才还骗我呢。整天就会说好听的。” “你老实呆会儿。”杨跃进瞪他一眼,转向伟健,笑道:“哥,那你呢,你都啥时候表现?你不能总光让我们表现啊!” “我?”伟健扯扯嘴:“我平时都是好好表现的,所以你们来的时候就不用了。” “惬!”杨跃进不屑地吐着气:“你表现?谁信啊!你也就会欺侮我们。嫂子,他回家啥都不干吧?跟大爷似的,我看恨不得吃饭都得用喂的。” 冰云便笑了,说:“干。我喂完他,他会帮忙洗碗。” 第64章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伟健听得哈哈大笑,杨跃进十二分不服:“当着我们的面,嫂子肯定向着你说。不是,哥,你给我们举个例子,你回家都好好表现啥了?等会!”他突然喊道:“你先别说,你一个人说了不算,要嫂子认可的才行——不行!等会儿!那个,你不能用说的,说的能串供,要用笔写的。你们俩要写一样了,我就算你赢,”话还没说完,眼睛已露出得意的笑意,毫不掩饰他很高兴自己想出了这么高明的坏招儿!“怎么样,大哥,敢吗?”他挑了挑他的薄眼皮儿又挑衅道:“你要不敢,今天就你刷碗,让咱们也都看看。你要赢了,我刷。我自己一个人刷,不用二哥。” “呵呵这个好。”一听就是苏鹏,高兴、侥幸、幸灾乐祸,急着应和,又慢着半拍。 “我赢不赢你俩今天都得刷,”被叫板的人根本不理这茬儿,“因为这个刚刚已经说过了。”他这么结论道。冰云就觉得这人真聪明,不上杨跃进的当。而且一旁看着一群男人为了刷个碗而斗智斗勇,怎么这么有趣呢!那人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漆黑的眼睛在她脸上一瞟,转向跃进:“而且我的输赢干嘛要奖励你呢?我输了,”眼睛一转,又落回她脸上:“她来惩罚,这才公平。” 不知为何,经他眼睛这么转了两转,冰云突然觉得他不是在跟杨跃进打赌了,而分明是——调戏她。 杨跃进已在撇嘴:“哥,你这是在话里话外送暗号呢吧?你那么霸道谁敢惩罚你啊!惩罚让嫂子捶你的背吗?然后,”又开始抬啊抬地拉他的眼皮:“那个、捶背的时候,用清场吗?” 冰云觉得她以前真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欠揍的表情! 伟健也被这欠揍的表情气笑了:“我还送暗号,你过来,”作势起身:“我先捶死你!” “你看,这就是不敢。”杨跃进放下眼皮,笑道:“要不我替嫂子说个惩罚,你要输了,给嫂子打洗脚水,敢吗?” 伟健哈哈大笑:“这哪是惩罚,这不是奖励吗!” 冰云顿时脸颊着火,觉得这人真是可恨,不知道他怎么能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来! 果然,哄堂大笑。 杨跃进看热闹不嫌事大,“行,我们能看就行。你当我们面喝了我都不拦你。”当真找来了纸笔,说他不问刚才的问题了,因为刚才的问题都答过了,他再问三个问题,伟健能答对两个就算赢,“哥,我够照顾你面子吧,三分之二,四舍五入才67分,刚及格。” 大伙儿本来已吃得差不多,杨跃进便嚷着收了桌子,一副“我就等着看你打洗脚水了!”的兴奋欢脱神色。 冰云很紧张,她看着面前的纸笔,觉得像考试,而且还是答对方试卷上的题。可对面的人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催着杨跃进赶紧出题。杨跃进便清着喉咙:“咳!第一个问题:为了讨好嫂子,哥你回家干得最多的事是什么?” “这真是狗屁问题。”桌子那头的人扯了扯嘴角:“你把那‘事’改成家务,我再回答你,不然我不回答。” 苏鹏又慢半拍地笑起来,冰云发现这貌似老实憨厚的家伙,脑子里的小回路可真比谁都快,可能这就是所谓的“蔫坏”罢!而且这个蔫坏的和桌那头那个可恨的、没个正经的、讨人厌的家伙,倒真是天生的一对,两个人默契得不得了! 杨跃进愣了半拍,嘴巴张了张:“行,我这真是狗屁问题!”看一眼苏鹏,好像他这么慢着半拍还比他先领悟到问题的精髓很让人生气,“家务、家务,好吧?”又不甘示弱道:“您要是愿意把干别的事都写上给我们看看,也行!” 伟健便笑了,眼角往冰云的纸上一瞥,杨跃进急忙把手里的本子立在桌子中间,但他已经看见写的是:做好吃的。他便一模一样地写上了这四个字。跃进看着这样的答案,大声地肯定伟健一定是看见了!他跑过去把电视机上的红绒布罩拿过来,挡在桌子中间,让宋国治和刘平安扯着,这才提出了他的第二个问题: “你们家谁管钱?” 伟健先写了个“我”,一抬头,发现冰云眼光往爸妈的房间微微一动,他立刻在“我”后面加上“爸妈”两字。结果冰云写的是“爸妈”。他大笑,问杨跃进:“第三个问题还用问吗?我们已经赢了。赶紧刷碗去吧!” “你第一题肯定作弊了。”杨跃进并不服输,一面叮嘱宋国治和刘平安把电视机罩扯好了,一面大声地问出他的第三个问题: “嫂子,我哥做过什么让你感动的事吗?请举例说明。”转头看着伟健:“哥,这个问题也是问你的,你自己写,这回你要写对了,我就服了。” 冰云看一眼伟健,觉得他肯定写没有,觉得这杨跃进是真坏!她写:很多。维护。结果伟健果真写的是:没有。杨跃进大笑,又问道:“那嫂子有做过什么让你感动的事吗?” 伟健写:有。懂得。冰云写:没有。冰云以为这肯定算他们输了,因为这位跃进早声扬第一题作弊了,只不知道这洗脚水要怎么个打法。不想跃进看着最后两道题的答案,“生气”地扔下本子: “肉麻死了。我刷碗去了!” 第65章 臭石头与红颜祸水 冰云靠在椅子里,这是她第一次独自离开她现在生活的小村镇一个人外出“游荡”。她斜靠着椅子,小茶座慵懒闲散的情调逐渐遣淡了多日来压在心中的郁闷与伤感。冯春生,她远没想到她今天的生活里还会有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冷淡的、骄傲的、没道理的人。每每她被他不动声色地或是含沙射影地欺侮的时候,心里就痛得恨得真想一辈子再也不要见到他才好,可偏偏,他却好像成了她经常得见面的人。而最可恨还在于:没有人能认为他在欺侮人。因为他对她的态度全是毕恭毕敬的,毕恭毕敬到让人咬牙切齿、却还得堆上一脸“真诚”笑容还礼的地步。 从第一次来家里作客后,他们五个人,或者七个人,再或者十个人,就成了家里的常客。可他们都来过那么多次了,连苏鹏的两个儿子和杨跃进的女儿都认识她了,他却好像一颗煮不熟的哑豆子,永远一个样子的生硬。 可能中国五千年的文明或者根深蒂固的儒家文化给予了知识分子尊崇的地位,即使在特殊时期被批为“臭老九”,(注:老九在元朝就有,赵翼《陔余丛考》:“元制,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但在大部分时期,人们对于有知识的人还是尊敬又宽容的,这从一个“臭”字就可见一斑。她发现大家伙对于春生的傲兀,就十分宽容,通俗点讲就是:他那臭脾气,就那样。何况他大多数时候都不“臭”,彬彬有礼的,偶尔“臭”一下,大家就都一笑而过了。 他对她从不无礼,但他那种悠远的审视,永远清清淡淡、故作礼貌的样子,远比无礼更加气人。他远远地和她保持着距离,好像她是地道的红颜祸水,他则是坦坦荡荡的正人君子,不能与她同流合污。 他和她说话永远是清晰、缓慢、温和的南方普通话,从不像其他人一样会和她说方言,只在她听不懂的时候才“翻译”成普通话。他说话时永远会看着她的眼睛,但只有她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在这好整以暇的清晰与缓慢里,放着多远的疏离和审视。她也曾努力地试图改变这种关系,可不管她是示好还是迁就,他都像一杯冷淡的高原温吞水,一副完全不理她的气压。 她不知道这种不舒服是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觉得,可能杨跃进也觉得,因为他经常就会帮忙打圆场或者岔开话头,可那个人完全不领情,就那么我行我素地保持着他的好恶,保持着让她永远都别想弥合的距离,冷冷地游走在他们共用的空间里。跃进说他有才,可见有才的人有多么的恃才任性! 阿健倒好像没什么,他对这几个义弟都很有情义,对他更是看重,说他是他们六个人中唯一的大学生,对于他这种礼貌和悠远的态度也一律认作是知识分子的清高与讲究,“你看春生有意思吧?出身书香门第,礼数多的很。”他说。 “嗯。”她笑着点头,懒得多说一个字。 她不喜欢他,就像他不喜欢她一样。她没有必要知道他是什么样的门第,以及什么又什么的,那和她毫无关系。 但在众人面前,她却不得不拿出得体的样子来,他们尊称她一声嫂子,她就不能不拿出长嫂的风范,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心里是有多憋闷,知道每次被他冷淡地拒绝或者客气地回绝再或者远远地坐在一边审视时,她装作毫不在意的笑容实际上掩饰着她多么受伤的情感。 前天,她就又被他内涵了。 第66章 难不成要给你吃点儿人心 前天立秋,冰云准备包饺子,就给阿健打电话,说你要不要吃,要吃就回来。结果电话被阿治听见了,南方人很少吃水饺,他一脸馋相地看着伟健,把想吃写了满满一脸。于是一顿北方人所谓“贴秋膘”的牙祭,就成了一大群人的聚会。但南方人的吃饺子和北方人还是不太一样的,饺子只是主食,不是全部,他们还是会做一大桌子菜。但毕竟是临时加人,冰云怕不够吃,就又做了一份韭菜鸡蛋虾仁馅,伟健他们回来时,她还没包完。阿治兴冲冲地洗手帮忙,平安和他是秤不离砣,也跟着,虽然两人都不会,但贵在参与。冰云和两人一边包饺子一边聊天,阿治说他以后要请平安做他的恋爱军师,好赶快找到女朋友,她笑,正要和他逗逗趣,不想远远坐着的春生轻声来一句:“五哥,我想你找错了,你不应该找四哥。” 他在说应该找她! 他原本是在那安安静静地看电视的,却在这个时候插上一句,她心里立刻就被这句轻飘飘的话憋闷得难受,笑道:“那你认为他应该找谁呢,春生?” 那人马上关小电视声音,礼貌地转过头来:“嫂子。打扰你们说话了。我也不知道。”声音是一本正经的温和优雅,眼睛却在镜片之后饶有趣味地审视:“我只是觉得五哥和四哥不是一个类型。五哥应该是典型的以弱搏强,四哥的战术不一定适合他。您觉得呢?” 以弱搏强?她看着他的优雅态度,感受着他眼神里波澜不惊的暗战与博弈,心被这话挤对得气闷,偏一时又找不出什么话来回敬他,只好转头看看阿治:“看来你‘真的’找错人了。” 宋国治的注意力果真恰当地被她的声调引到了那个人身上,但口气却十分的不以为然:“找他更不行。他自己还没找到女朋友呢!他也就会纸上谈兵。” 这会儿饺子正好包完,她实在不想和那人呆在一起,因为她根本不知道他下一句会说出什么她装腔作势也应付不来的话。便叹了口气,站起身,端起包好的饺子,一面往厨房去,一面道:“阿治啊,昨儿我做了卤鸭舌,一会儿你多吃点。” “为什么,嫂子?”宋国治大声问道,好像深知这卤鸭舌不是用来吃的,而是用来逗趣的。 “因为吃哪补哪。”她说,听见平安哈哈大笑。 她进了厨房,一个人对着案板上的卤鸭舌生气:以弱搏强?她爱怎么搏关他什么事,用得着他像箕子看妲己似地看她吗!妲己?她倒真该笑呢!她要是有妲己那么狐媚,她丈夫不得天天缠在家里和她耳鬓厮磨,还会这样呆在酒店的时间比呆在她身边的时间多得多吗!如果真的吃哪补哪,她应该给他吃点儿什么?难道给他吃点儿人心?! 他是诤臣,是良友,是兄弟,她却是祸水,嫁给健肯定另有卑鄙的图谋,所以第一次见面他就问:你为什么嫁给健哥?你爱他吗?爱他什么?呵,这不过是个傻子罢了!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不懂人间疾苦的理想主义傻子罢了。他懂什么是困顿,什么是绝望,什么是心死,什么是死地求生吗?书香门第,他高贵的门第为他挡掉了一切风雨,根本不知道连个房檐都没有的人生是什么样子。 这世间从没有什么感同身受,没吃过苦的人不懂苦,没吃过辣的人不知辣,一个从没被烫过的小孩不会懂什么是烫,更不会懂什么是火辣辣地痛。她不爱健,她一点儿也不想否认;这一生也不会有人爱她,她也知道。其实阿健也一样,他也被命运搓磨和践踏过,他玩世不恭地过他的人生,不屑于爱与不爱,他们搭档成一对夫妻,只不过他们都厌倦了现有。她二十岁就把人生看透了,不像有的傻子,还会对着爱情和人生做梦。真是奢侈。 第67章 她和他心照不宣的默契 冰云觉得她实在过不起拥有爱情的奢侈人生,也不配有冯春生那种高贵的朋友。既然做不了朋友,还得经常见面,那除了礼貌客气可能也没别的办法了。她发现人和人之间,欢喜和讨厌大多数都不是因为啥大事,有时可能仅仅因为一句话,一个动作。有时候甚至连这都不需要,打眼一看就知道:不是一路人。 她有时候甚至庆幸伟健有一副九曲十八弯的玲珑肚肠,也庆幸他们彼此都心存善意,不然以他们一面就定下了婚期的“草率”,他们的相处肯定荆棘遍地。 现下他们结婚一年,她已逐渐默认了这样的生活,游戏也好,真生活也好,只要她愿意,她大可以把游戏当成生活,也可以把生活过成游戏。 而她那混合双打的搭档也是个不错的人,他遵守规则,懂得合作,并没有因为他听到什么“颇精战术韬略”或者“她不爱他”就改变对她的态度。就像她说的,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标准下,他们有心照不宣的默契。 她原本从贫穷悲哀的生活里走来,对于生活和情感皆没有抱高要求,所以很容易地便在这份新生活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她不再把生活定位于幸与不幸,快乐与不快乐,她简单地过着日子,日子便简单地过去了。 一年时间,她忙忙地过,也过得茫茫,既精确地遗忘了过去,也糊涂地不畅想未来。她不再为没钱烦恼了,也不再为柴米油盐将断而发愁。她不用再在意人言的褒贬,眼光的高低,她夫家的富有把这一切烦恼都淡化了。虽然她走出门去时常常引起邻里的指点与侧目,他们品评她与他们的不同,议论她讲话的洋腔,但她往往轻轻便将它搁在一边了。 她现在就是一个小女人,在和一个男人一起演绎生命生老病死的轮回,她不再向人生追问和追求,当然也就不会在人生里生气了。 他们也有矛盾,但是不会吵架,更不会打架,他们还没有越过“客气”这道门槛。用古人好听一点的词来形容他们就是:相敬如宾。他们之间没有爱慕,甚至感情都有一种潜意识里的距离,说得透彻点,他们是不太相干的两个人,而不是关系密切的一个家庭。 她觉得这样也挺好的,谁说没有爱情的夫妻不是好夫妻?因为没有爱,他们才没有过多的牵挂,没有过高的要求,没有为了要维持它而必须付出的浇灌,更没有为了担心失去而提的无谓的心。她不会以爱情的借口矫情,他不会以爱情的名义理所当然,没有爱情是多么轻松的一件事啊! 当然,他也是难捉摸的,因此她也不费心去捉摸。他有时候是风趣幽默的,有时候是深沉缄默的,有时候又是阴沉玄默的,不管怎样,她都随着他就好了。他高兴时她随着他笑,他沉默时她依着他坐,他不高兴了,丢下皮包,把领带扔在地上,躺在床上吸烟,或者故意弄乱房间,她也不会说他。有时他一头钻进书房,告诉她:不要来打扰我,连一杯茶都不要送!不送就不送,她心安理得地呆着,过后也不会追着他问到底怎么了。她觉得问了他也不会告诉她。她不是他的解语花,他要空间要自由,她就给他好了。她呢,也不会拿她的烦恼分给他,比如她受婆婆的气,比如她想家,思念亲人,惦记母亲,她也从来不跟他说。她觉得说了她也不能不气不想,不思念不惦记,那说它干什么呢。 说起母亲,有一件事伟健做得很让她感动,那就是她婚前提出来的母亲每个月必要的生活费用,他从来没再让她开过口,每月必是按时把钱给她让她寄出,有时他多给了,她也不会多寄,就按照约定的数目寄出,回来把收据给他。他收收据的时候很有意思,开始的时候是收起来,后来是随手塞进口袋,再后来他说:“阿云,假如你很喜欢收藏这些收据的话,你就自己留着,不要老是送来给我,男人并不喜欢收藏这些小纸条,而且——”看她一眼,撇嘴走开了。她不管他的撇嘴,不送可以,但他想要看的时候她总得能拿出来。 她选了梳妆台最靠边的一只小抽屉,认真地把这些小纸条按逆序排列夹好放在里面,方便他随时翻看。她觉得别人既然遵守规则,那她就不能违规。有一次,他看着她,说:我真还从来没见过你这种榆木脑子的女人。那是结婚不久,过中秋节,他给她钱让她寄给母亲,她没要,因为不到寄钱的日子。第二次元旦她再不要的时候,他便这样望着她说道。后来过春节了,他没再给她,过后回来告诉她:他让人给母亲寄了点钱,因为过节了。总的说来,他是一个不错的丈夫,也正是有了他这种点滴的默契与顾念,她遥远而陌生的远嫁生活才没有干得像一块硬糕。 第68章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冰云是很感激伟健的,在很多时候,甚或觉得他那九曲十八弯的算计都十分可爱。 昨天晚上,她给他打电话,说她想到小镇以外走走,他先是逗弄她一顿,问是不是想他了,他可以马上回来。其实他是昨天早上才刚走的,她知道不会回来,但心里闷,也就没心思和他逗趣了。等他知道她真的是在说要一个人出去走走时,立刻就说:“去吧,小心别让人贩子拐去就行了。啊不!是别把人贩子拐回来就行了。”她冷不丁给气笑了,同时感到无可奈何——这就是他眼里的她,比人贩子还要难弄! 而且他一下就知道她给他打电话是什么意思:让他帮忙过婆婆那一关。因为她的确不知道怎么和婆婆说,因为婆婆一定不能理解这一个人出去走走是什么意思?在她看来,没有什么目的地,没有什么事情,又没有丈夫陪伴,一个人出去走什么?上哪走?她一定会说等阿健回来陪你去。可她不想让他陪。 “你找个伴就行了。”电话那边的人果然比她聪明:“就和妈说搭隔壁二莲家的车子。”他这么出主意道。于是今天一早,她便和二莲一道,搭着东义进城送农产的拖拉机出来了。 等车子一进县城,她便下了车:“二莲,东义,我自己转转,你们去办你们的事吧。”她说。 “你不是去阿健那吗?”二莲奇怪地。 “不去了,耽误他上班。你们走吧。” “你自己行吗?”二莲一脸的不放心:“要不你再坐一段吧,一会儿送完这几家,我陪你逛,市里的让东义自己去。” “没事的,我就是随便走走。”她抬手往周围一挥,看二莲眼睛都瞪大了两分。 二莲是冰云的邻居,一道窄巷之隔。如果再往早了追溯,二莲家住的房子也是伟健家的。地主家的房产,被没收了,分给贫下中农住。冰云他们现在居住的院子也是后来返还的,但只返了这一小部分,供全家人居住。伟健说他也没住过那种几进的大院子,他出生的时候土改都结束了,爷爷奶奶都没了,家产也抄没了,土地也分完了,他爸明明是无产阶级,为啥他就是地主狗崽子? 说的时候他正和东义隔着门口的小花圃闲侃,给东义出馊主意,说他承包的池塘不如用来养王八,肯定比养鱼赚钱。东义没被忽悠,按部就班地养鱼,但冰云觉得,真不如养王八。不会学呗! 东义爹妈都是平凡的好人,公婆刚从牛棚搬回来那阵儿,大家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阶级壁垒分明,都抱着能远点就不要近的心思,十年运动,人们心有余悸,没必要为日后的哪一天埋下意想不到的麻烦。只有东义家,一巷之隔,虽然也胆小,也顾忌,却没有拒绝公公婆婆递出的橄榄枝,若有若无和他们来往着,直到第十一届三中全会开过,周家被孤立的阶级状态才慢慢被打破了。 到了东义和二莲这一辈,阶级的观念已被发展的时代渐渐弱化,也可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二莲也是难得不挑剔冰云的人。农村的婆娘们闲时最喜欢叨叨个张家长李家短,而对于一个从大东北关外嫁过来的女人,背后说人什么的根本不存在,她们都直接当面说。因为:反正她也听不懂。权当话题和乐子。 但二莲从不参与这样的叨叨,日常和冰云也来往的挺好。冰云觉得可能真有家风这种东西,它看不见摸不着,却潜移默化地从纯朴善良的东义爹妈传到东义,并且影响着后进门的儿媳。她觉得二莲不是内向,也不是天性敦厚,而是她有她自己的准则和是非观,不缺善意,也有头脑。就像她的公公婆婆一样,自有平凡的聪明。 第69章 邻居二莲眼里的周家媳妇 这会儿,二莲便很着急,觉得冰云那手挥的实在敷衍,她的视线顺着她的手划了个圈,又落到她身上,实在猜不到她要去哪里。随便走走?一个人,瞎逛?她看看她,没背大包,金镯子也没戴,身上的小皮包还没本书大,比她小侄子上育红班带的鼻涕纸包大不了一手指头,就算都装上大团结,应该也不太多。金项链倒是戴着呢,金耳环没戴,好像平时就不戴。不像村里别的小媳妇,有了三金一定天天都戴着。 她结婚三年,一金都没有,她觉得有那个钱买台洗衣机,买块手表,都比买个金戒指戴手指头上强。她结婚的时候也不时兴要三金,能有三转一响三十六条腿就不错了,因为缝纫机婆家大嫂结婚的时候买了,那东西也不需要一家一台,两家就商量着在彩礼外给了她一百块钱,让她自己添妆。她买了块小坤表,宝石花的,她觉得比金镯子好,天天戴着,又好看,又能看时间。婆家买了黑白电视,她家陪送一辆永久自行车。这就是她家的大件了。 她觉得金子不实用,那是有闲钱以后才能拥有的东西。她看着面前的人,最富裕人家的媳妇,但穿得也并不出挑,衬衫长裤,干干净净,知道是坐拖拉机,连裙子都没穿。她知道她有一只很大的金镯子,结婚那天,一村子的小媳妇围着看,但之后她好像并不常戴,也很少有把三金戴齐的时候。也不和人炫耀,问了就笑笑,一副听不懂的样子,包括郑家姑婆问:是不是让你婆婆要回去了?她也笑笑,听不懂。郑家姑婆往她手腕上比量:镯子呢?她笑笑:没戴。然后把手上的电子表伸给姑婆看:姑婆,你瞧,这是带字的。她想告诉她姑婆问的不是手表,是镯子。但她婆婆说,她啥都能听懂。让她千万不要背后讲人。说你们年轻一辈要好好处,周家没一个傻的,阿健那小媳妇也聪明得很,就算她一时听不懂,阿健也能听懂,你讲人的话总有一天会打到你脸上。年轻人不要学她们这些老婆娘,背后的长舌妇。 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婆婆也一定让她去和周家婆婆打个招呼,她当时还不懂,这会儿却突然明白了,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可周婆婆明明是知道的,也没拦着,但这会儿她要自己走是怎么回事,自己给带出来了,如果没带回去,这不太好吧?可是她又不能把她绑在他们家车上。她看一眼东义,那憨瓜根本没看她,她特想照他的脑袋上给一脚,要个傻爷们有啥用! 二莲脑子飞转,回想早上那会儿周家婆婆的脸色,有没有不喜的成分?好像没有?她判断不出来。那也是个精明厉害的老太太,对哪个小媳妇都笑眯眯的,但对自家媳妇也没少骂,隔了米宽的巷子,原来就是一个院,她家能听不见吗。这是家里吵架了?她有点不放心,又不想瞎打听,便跳下车,“阿云要不我和你一起逛吧。你不认识路,别走丢了。” 冰云笑起来,瞧着二莲,“你放心吧二莲,我要真迷路了会给阿健打电话,让他来接我。” 二莲于是拉着她,开始千叮咛万嘱咐要她不要相信陌生人,不要让人带路,不要跟任何人走。“你这么漂亮,不要让人骗去卖掉!”她这么吓唬道,然后又像一个老年外婆似的反复叮嘱:诸如不要走太远啦,早点回家啦,钱包要放好啦,走路要看车啦,陌生人搭话不要理他啦,以及不要随便向乞丐施舍啦,回家时去哪里坐车啦,等等。冰云都一一答应着,她总算上车了,临了又伸长身子、压低声音,嘱咐她千万要把钱拿好了,千万不要随便拿出来,说城里的小偷多得很。也千万不要乱跑,碰见坏人。 冰云瞧她眼里的世界就好像武打小说里的江湖,可她走了一路既没有陌生人来向她搭话,也没有看见一个乞丐,更没有人要来抢她的钱包。她对于陌生人、乞丐和强盗都不感兴趣,她感兴趣的是这异地的风土,客乡的人情。 和伟健一起出来的时候,心永远会被他塞得满满的,根本没时间品味风土人情,所以直到今天她都觉得她仍然是一个外地人。 一路逛着到了中午,路边小馆吃了饭,又继续闲逛,反正她没什么事,也没有目的地,她只是想走走,让她的心在没有公公婆婆,没有邻居,也没有他的地方散散步。 沿着大街慢步,她总能看到写着“某某——河西”字样的公共汽车跑过,为什么都是去河西的呢?河西又是什么地方?她决定去看看。 第70章 幽斋香远,雅客竹衫梅袖 河西好远,整整坐了一个多小时车才到了。但冰云觉得路上风景很美,她不仅穿过了整个县城,欣赏了县城的风光,还穿过了两个美丽小镇,真正欣赏到了“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夏日盛景。 而陌生的、流动的空间也终于给了她平静开朗的心情。河西是好地方,是城市的东大门,一条大河碧绿地流淌在蓝天之下。而且她还很快就又发现了一个更好的地方,就是现在她坐的这个地方——野渡茶屋。 其实最初吸引她走过来的并不是名字,而是藤,爬满了整座房子的绿油油的青藤,远远一看,好像卡通世界里的城堡,有着精灵与矮人般的存在。她瞧着掩在藤里的临河小屋,高兴得屏着气、轻着脚,想走近了一探究竟,走近发现竟是一个优雅所在,没有精灵矮人,却茶香宜人,丝竹悦耳,凉爽沁心。 可能因为正是午睡而不是饮茶时间,所以茶屋没有什么客人,只有一个中年男人,估计是老板,绸衫折扇地靠在柜台后的躺椅上喝茶小憩,自在得好像神仙。她选了一张临河的窗边位子坐了,老板去沏她要的龙井,她则正好用这段时间打量店面:茶屋不大,七张桌子,被四张屏风曲折地隔开,似通非通,若隐若现,实实在在的让人一眼看不通透的江南格调。一条小走廊不足米宽,幽深逶迤地不知向后通到了雅间还是工作间。柜台后是一整面墙的各式茶罐,柜台上有天平,应是喝茶卖茶兼顾。 外面看去满墙的青藤在屋里看来则是满窗了,碧绿浓密的叶子正好挡住中午灼热的阳光,为小屋铺展出一片绿色的清凉。几条顽皮的藤蔓无孔不入地把它绿色的小手掌从纱窗的隙里伸进来,好像要进来摸一摸它们制造的清凉成果,也不知是摸到了还是没摸到,只一味伸展着,把嫩嫩的小巴掌擎在半空里。 好美的所在,好灵动的时光,仿佛遗世独存在时空之外。 老板端来冰云要的茶,还送了一小碟南瓜籽,一块小点心,这种小店往往老板就是伙计,伙计就是老板,看来这家也不例外。“您的音乐从哪里来?”她搭话道。 “从天上。”老板一指天花板:“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噢,原来您是姜太公。” “此话怎讲?” “封神。你封我做了神仙,可我还不知道呢!” 老板被逗笑了:“那请仙女慢慢享用。”给她倒了茶,便又转到吧台后面,摇着椅子喝茶小憩去了。 冰云喝着茶,听着音乐,一面吃着小点心,嗑着南瓜籽,一面远远欣赏着走进“门口”这块窄镜头里的特色风景。她把一壶茶喝完了,请老板续水,然后便和他聊起天来。老板很健谈,从她的口音已听出她是北方人,很有兴致听听北方的冰天雪地究竟什么样子以及男人都戴狗皮帽子吗?也更愿意和她讲讲南方的风土文化以及才子佳人。聊得兴起,把她引到屋角处的桌子边上,给她看茶文化的衍生品——墙上的野渡专栏。 专栏内容极丰富,有各样随性的留言,信手的涂鸦,即兴的打油诗……有卖书的,卖画的,有求购的,出售小狗小猫的……还有好几张是征联的,并且其中有一张仍是悬联,大概很久没人对出,主人还悬了个小赏:若有能对出此联者,本人以一本唐诗鉴赏辞典赠送,以示谢意与纪念。她看那上联:幽斋香远 雅客竹衫梅袖。下面有人对:寒塘月清 美人荷袄菊裙;另一个是:野渡舟横,老翁月魄钟魂。也不知主人是还没看到还是不满意,并没有回复。 “我也对了一个:野渡风轻,茶屋诗韵词魂。但我觉得不是很好啦。”老板笑道,用他生硬而有趣的“普通话”,“这竹衫梅袖太绝啦,荷袄菊裙这个太拼凑,塘边哪来的菊,而且就算真有,这荷和菊也不是一个季节开呀。野渡这个,不知道哪里不好,就是感觉怪怪的。” 冰云看着纸条,的确有点怪:“‘老’字改‘蓑’字可好些?” “野渡舟横 蓑翁月魄钟魂。啊,这样好!这是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月啊!”看她一眼:“没想到你很厉害呀,可称一字师。” 冰云有点不好意思,又觉得老板十分可爱:“您过奖。其实我觉得他的舟横倒不如您的风轻更合意些,词性也对。” “幽斋香远 雅客竹衫梅袖, 野渡风轻 蓑翁月魄钟魂。”老板吟道,“嗯,这下好多啦!”笑起来:“我给你讲啊,我当初看到这下联,总觉得鬼气森森的,你看他又魂又魄,旁边还站个老头,这大晚上的,不是摆明要吓死人嘛!” 冰云哈哈大笑,觉得老板的想象力还真是丰富!就听他又道: “不过你这样一改,倒觉得云淡风清,月朗星稀,老渔翁一派悠然世外的样子。”转头殷切地看她:“你的呢,你也对一个嘛,这个联悬了很久啦!” 冰云便沉吟了一下:“兰室风轻,佳人柳骨颜筋。” “幽斋香远 雅客竹衫梅袖,兰室风轻,佳人柳骨颜筋。”老板自言自语地回味道,突然一拍桌子:“这个妙!你把人对活了。”又道:“我原来没觉得雅客怎样,一直觉得这联的精华是竹衫梅袖,下联对什么都很难再超越它,想对活就更难。现在我发现他妙了,你这佳人一动,他也动了,他可以临窗而望,嗅满园梅竹清香,也可以园中漫步,曲径通幽,竹梅君子拦路,于是肩上落了竹叶,袖上染了梅香。啊,原来这联最妙的还是人啊!你的也是,空谷幽兰的佳人,却是颜筋柳骨的雅客。”高兴地站起来:“我去给你拿纸笔,哈,应该拿笔墨纸砚才对!对吧?” 冰云觉得老板挺幽默,也很可爱,他刚刚还是个绸衫折扇的自在仙,这会儿却欢乐得像个小孩子,笑着拦道:“要不下次吧,这个不太工整。” 老板想了想:“你是说颜字吗?那个不妨事啊!好联字不压意,这联有灵气,你看看我们这些对上的,倒全显得很拼凑呢。下联能提升上联,这才是对联的佳境。” “您太过奖了。”冰云笑了:“不过经您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挺好的!” 老板就笑起来,她也笑了: “再容我回去想想,如果没有更好的再留这个。反正雅事不急嘛。”她也幽了一默。 老板知道了她不是一个旅行者,走的时候热情地请她常来。她买了点茶叶,老板还送了个茶叶盒,弄得她十分不好意思,但心情却也十分地好了。也许人的善意不过就是如此罢,一来一往,却莫名地就成了双份。 第71章 军师不懂婚姻和爱情完全是两回事 伟健原本打算当晚回家,回去看看家里有没有被人拐回一个人贩子去,结果却因为春生一句话,气得他把车开回自己的住所,生了一晚上气。 春生说了什么呢?晚餐的时候,一个新来的服务员被酒客拿脏话轻薄哭了,这原也没什么,喝了酒的下流男人什么时候没有呢,换个男服务员去就行了。他原本不知道这事,看工作已忙得差不多了,他准备和春生打个招呼先走,不想过道里正瞧见小服务员在哭,就问了一下什么事,顺便安慰了两句,说做服务员受委屈是工作内容的一部分,不用拿别人的下流恶心自己。结果春生来一句:“健哥,您别管了,先走吧。这些女孩远离父母出来打工,有值得人尊敬的人格,她们没出卖自己,有哭的权利。” 他看一眼说话的人,转向服务员:“你的工作结束了,明天去财务结工资吧。现在可以回宿舍休息,当然,也有权继续哭泣。” 小服务员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吓得傻傻地看他:“经理,对不起,我——” “你没错,只是不合适。”他不看服务员,“别耽误冯经理工作。”转头走了。 没出卖自己?这是说谁呐!他再是他的义弟也要有个分寸,他对人对事有不同看法,他可以容,但不代表没有限度。他若能容他在一个服务员面前攻击自己的老婆,不管明的暗的,那他就别坐这个位置了! 出了门,气得再不想开车回家,你说这臭小子有够多么任性,按道理说他娶的老婆什么样、令不令人敬佩碍到他什么事啦?就算她是妲己,他不不是纣王嘛,他不没有只爱美人不爱江山嘛,至于他怎么看她都不顺眼吗?每次都要冷冷淡淡地拿着一副拒女色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这要不是他自己的事,他非给气笑了不可,现在轮到他自己,他笑不出来了。 他知道春生在想什么,因为他是唯一“知道”这场婚姻“内幕”的人。别人都以为他结婚是因为一次旅游的“一见钟情”,只有春生知道他是去“相亲”,虽然知道,但知道得不彻底,春生认为这个女人另有他图,他第一次来家里,就当面提醒他:“嫂子颇精战术与韬略。”后来问她:“你爱健哥吗?你爱他什么?”他以为她一定会回答:爱。女人嘛!爱什么,她就直接说爱他有钱他都不在乎,或者换个说法:爱他有能力。可是那个傻瓜都回答些什么?他就没见过那么认真地去犯傻的女人!现在好了,为自己惹一身麻烦,春生这辈子都不会接受她。 说起这个春生,也算是少年奇才了,从小没进过一天学校,却在恢复高考第一年就和哥哥姐姐一起考进了大学。毕了业,放着教师不做,偶然的际遇到了他这里,后来和跃进他们一起与他拜成了义兄弟。他原以为这事他肯定不会参与,因为他和跃进阿治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可最后却数他磕的头最多,也最认真。春生最大的缺点是不够圆滑,可他喜欢这种有底线有原则的人,哪怕他有时候说话不好听。他觉得身边能有一个这样的朋友是福分,尽管他有点哭笑不得——他没法接受这个女人不爱他而嫁给他?这个书呆子!还真是个道德标杆,灵魂高贵的扞卫者。值得人尊敬的人格?老婆必须得有值得人尊敬的人格吗。不爱他?他是不知道他根本就不需要她爱他呢!婚姻和爱情,这完全是两回事,活到这把年纪,他还会在意一个女人的爱情吗?女人的爱情是男人的牵绊,他觉得他有一个这样心照不宣的婚姻搭档挺好的,他现在的生活就堪称完美。这要是工作或者别的什么事他还能和他谈谈,可是这件事他不想谈,倒不是他要正经到不和兄弟谈女人,而是他不想和任何人谈论这个女人,包括他的兄弟。 男人们呆在一起谈论最多的就三件事:金钱、美酒与女人。但这个女人不包括老婆。他对“老婆”这个身份心存顾念与敬意,不会把她当成酒后茶余的话题。男人把女人做谈资的时候多半用于吹牛和炫耀,他可以吹牛,去谈论任何别的女人,他不少这方面的资料。 而春生也没做错什么,他既没有直接和他说过什么,也没有不尊重她,他只是不喜欢她而已。 这个世界你可以强迫人做很多事,但你不能强迫人喜欢一个他不喜欢的人。春生的冷淡你可以理解成礼貌,他的距离可以解释成尊重,他从来不和她闲聊,也不游戏,他和她说话永远礼数周到,呆在一起的时候也是眼观鼻,鼻观心,正襟危坐,完全一副朋友妻不可欺的谦谦君子、酸书生模样。他一旁看着都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他倒可以和这个女人谈谈,但想了想还是不谈的好,这个女人笨笨的,她一下子做了五个义弟、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七个比她都大的人的嫂子,也没表现出什么惶恐来,自自然然地就接受了,他一谈反而有可能画蛇添足。老婆还是笨一点男人的日子才比较好过,他可不想把她提醒聪明了。女人都是头发长见识短,记性大,心眼小,万一小傻子本来没往这方面想,他一说岂不是弄巧成拙了? 第72章 小傻子眼里的快乐江湖 对于自己躺在大房子里孤枕难眠,伟健十分郁闷。一边是兄弟,一边是老婆,一个聪明得不能说,一个笨得不敢说。你说他为什么会遇到这么两个笨蛋?!对,都是笨蛋!只不过笨法不一样罢了。他叹口了气,当一个聪明人遇到两个笨蛋的时候,除了自己烦着来保持双方的平衡,似乎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古人都说兄弟如手足,绝对砍不得,老婆如衣服,说丢就可以丢,这完全是胡说,他可不这么想。他喜欢肝胆相照、义薄云天的男人,也欣赏冲冠一怒为红颜的男人,他认为这是一个好男人最重要和最光彩的两个侧面,少了哪一面都会整体失色。他只希望经过这一次,这个义弟从此以后会有分寸,至于家里的那个小傻子,她就还继续傻着吧! 他看了看大床,竟然觉得有点空,其实这房子他很少来,不回家的时候他大都住在酒店,因为吃喝玩乐一条龙,啥也不用操心,平时有服务员叠被子洗衣服打扫卫生,这不正是一个黄金单身汉最想要的生活吗,可现在,他居然觉得床有点空了。 他是第二天晚上回家的,一进门便跟出来迎他的人逗趣:“我听说昨天你都进城了,也没去看看我,你好狠心呢!” 那人便斜他一眼:“你听过妖怪还有菩萨心肠的吗?” “这倒真没听过。”他配合地摇头,那个人便开心地傻笑起来。其实这个小傻子不知道,昨天她一下车,二莲就找了个最近的电话亭给他打电话:“阿健哥,你家我嫂子今天搭我家车进城,可我们刚到县城她就下车了,你用不用来接她啊?” 他笑了:“女人逛街都这么有理啊,我才不去呢!不过二莲,谢谢你给她搭车,告诉东义,回家我请他喝酒。” “阿健哥,”二莲见他听不懂,又进一步提醒道:“我是说——你家嫂子现在一个人走了。她从来没有一个人出来过,别迷路了,晚上回不了家。” 迷路?是想说跑路吧!他大笑,看来他娶这媳妇还真不让人省心,连邻居都知道帮他看着。可至于嘛,她又不是他抢来的。“我知道了,二莲,你放心送你的菜吧。”他说,“她要是笨到连家都找不到我就把她休了。” 等到吃饭的时候,伟健就听那人又把她的游历兴致勃勃地和他吹嘘了一遍,她就逛个小县城,却讲得像武侠客仗剑独闯江湖一样,讲二莲告诉她要藏好钱包,不理陌生人,以及不向乞丐施舍;讲茶馆的老板是个中年汉子,却细致婉约得像一个秀才,并深刻地相信鬼魂的存在。他听她讲得绘声绘色,添油加醋,给逗得哈哈大笑:“下次你再和二莲出去的时候,一定叫上我,让我瞧瞧她把钱包藏哪儿啦。” “她的钱包藏得极隐秘,”那个人比划道:“小钱放在外面的裤兜,大钱都贴身藏在肚子上——” “那小偷割钱包的时候,不是要连肚子一起割破了吗?” “哈哈——”那人傻笑起来,“我也是这么想的! “那你把钱包藏哪儿啦?” “我没带多钱,二十块钱十块放包里,十块放裤兜。”那人拍拍裤兜,“左边是整右边是零。” “还是我老婆厉害,”出门就带二十块钱还分了三份的小乡巴佬,“二莲是剖腹产,你是顺产——” 一旁老太太忍着笑瞪他一眼:“你老实吃你的饭吧!”随即停下筷子,板起脸来:“那庄子,我倒问问你,你什么时候让你老婆顺产——” 伟健没想到话题会这么转换,立刻后悔自己得意忘形,“妈,我中午就没吃饭,您先惦记惦记您儿子行吗?” 老太太瞪他:“为什么中午不吃饭?你以为你是铁打的呐!”赶快夹了一块鱼放到他碗里,“再忙也要好好吃饭,晓得不,身体才是万事的本钱。”刚刚沉着的脸转眼已是满目慈爱:“累就别总往回跑,又不是没有地方住。”转向一旁的人:“阿云一会儿去煲个汤,喝了让庄子早点睡。” 一旁的人恭顺地答应着去煲汤了,伟健低头吃饭,觉得不往回跑和要孙子有点矛盾。喝汤和早睡,嗯,更矛盾。唉,老妈的爱,就是这么没道理!他瞅一眼身边的空位,干嘛让她煲汤去呢,有她在这逗逗趣,他还觉得饭菜挺香,她一走,他连饭都不想吃了。 经过昨晚的事,今天一天,春生都很沉默,他原以为他会找他说点什么,比如对不起,或者请他别开了那个服务员,但他什么都没说。也是,这才是春生,如果要说对不起,他原先就不会那么干了。 至于服务员的去留,他说出来的话不可能再变,这一点他应该更清楚。他很知道春生的沉默里,因为连累服务员被辞的自责远多过他对自己说那些话的后悔,毕竟小服务员没什么错,只是碰巧站在了一个不该有外人的场合,听了一句不合时宜的话。但如果他要立的规矩里必须牺牲一个人,那就只能是她了。他听着厨房里细碎的碗盏声,不想再吃,虽然不知道她会煲什么汤,但他愿意等着喝汤。跟爹妈告了个先,听老妈在后面喊着怎么吃那么少,“一会喝汤。”他大声说。 第73章 每个人的心都有底线,不是去打破它 上了楼,站在阳台里点了支烟,煲汤的人还没上来,伟健倚着窗台,看着暑中的夜色,轻扯嘴角,有些人,只是去县城溜达一圈,回来就又高高兴兴的了。回头应该找时间带她出去玩玩,今年他们还没去旅个游呢。少年奇才把他都能给气到,她能不郁闷吗。要说男人娶老婆,真不是单单娶个老婆那么简单,那是除了要考虑是为父母娶儿媳妇,考虑以后能不能胜任做孩子他妈,还要考虑是为众兄弟娶嫂子的极麻烦的一件事。这父母兄弟与老婆若是能互相接受,和平共处,自是上上大吉,可你说若他们与老婆水火难容,势不两立,是不是也蛮让人头疼的。他有一个亲兄弟还没见过这个嫂子,现在他的义兄弟已经在提示这种危机。亲兄弟,他不禁便叹了口气。 “怎么了?” 他转过头,是煲汤的人上来了,估计晚饭的碗筷也收拾完了,他却没听见她进门。“没事。去歇会儿吧,我站一会儿。”他说。 “我不累。”那个人并肩和他趴在窗口上:“和谁生气了?” 他看她一眼,她咋知道呢?“没有。”笑着伸手搂住她:“谁敢气我啊。” “大男人的气是只有小女人才能开解的。”那人转头看他,柔声“引诱”道:“我煲了荷叶冬瓜老鸭汤,清热解暑,但生气的人喝不好。你说给我听听,我替那半只鸭子骂他一顿。” 他差点没笑了,替鸭子骂他?好吧,“是春生。”他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心说我倒看看你怎么骂,“还能有谁。”他瘪着嘴,想着往脸上放点什么表情好呢?“简直就是臭石头,从来说话就一点情面不讲,一点余地不留,一点人情味都没有!”他放了点怒气,等着听她顺势告状,或者数落他,或者更厉害的什么。一味把气憋在肚子里可不是好事。 “还有这事呢,”身边的人笑了,“那他说了什么不留情面的话?”问得极其和风细雨,好像完全没被他的怒气感染,倒像在哄小孩子坦白错误一般的轻柔和婉。他立刻警觉,觉得这有可能是在憋大招,等他把话都说出来,再没回旋余地时,她再一通告状猛如下山母老虎,一个活口不留。呵,他才不上当呢! “也没什么,和人置气呗。”他随口胡编道,似是而非地:“开门做生意,三教九流,哪能遇到的全是上流人,你说他干嘛要那么认真!”他“生气”地压沉了句尾的口气,再次引诱道。 “哈哈哈哈……”那人竟大笑起来,一脸的饶有兴味,“你给他气到啦?那今天是遇到什么‘下流’人了?” 不是,这关注点是不是有点偏?而且,他被气到很好笑吗,他瘪了瘪嘴,不置可否。“你说我是不是应该说说他,”他故意把这话说得又像是问句又像是完成时:“我能忍他,但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忍他,对吧,这是社会,又不是他家。” “对。”那人肯定道,从窗台上站起来,伸手开了阳台的灯,拉他在一边的椅上坐下来。他瞧着,这是要干嘛?难道女人告状都要调气氛吗?他坐在椅子上,看她动手泡了一壶茶,看来这是要就着茶慢饮细聊呢!也是,都攒那么久了。都郁闷得要独自出门散心了,肯定有很多话要说的。他再怎么装糊涂把冷淡说成礼貌,把疏远说成尊重,她都不可能傻到同样这么认为的。何况人与人之间的好恶,好像根本不是通过脑子理智建立起来的,它是凭着感觉直接来的。只是——,她会说些什么呢? “如果还没说就先别说了。” 他听见,看她一眼,觉得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对下流人让步了,就一定会失了上流人的心。” 啥?不告状吗?他包龙图的惊堂木都拿起来了,就等着拍呢,咋告状的变成了御史呢,这是在劝谏他吗?他瞧着她将烫好的茶具捞出来,倒了两杯,空气里立刻飘满龙井温和的茶香。拿茶换走了他手上的烟: “春生这种人的心,高贵得很,唯其高贵,所以才难得,才可贵,你说对吗?”他不说话,那个人在他旁边坐下来:“阳奉阴违,巧取豪夺,损人利己,背信弃义,落井下石,生意场中这样的心比比皆是。而正直的,善良的,仗义的,高尚的,这样的心、情才是稀世之珍,是千金不易的。”推推他的手,把茶送到他嘴边:“春生的可贵就在于他不会只和你说好话,阿健,身边能有一个这样的人,说明你好,因为只有好人的身边才会有这样的人呢。” 伟健觉得这话听着真舒服!怎么感觉像在夸他呢?看一眼说话的人,忽觉身前美色眼角眉梢的竟有些温婉贤良之气,全不似平日一副嬉皮笑脸的嘴脸。 “身边有个这样的人,能时时让你保持清醒,不会被浮华的东西蒙蔽了双眼。”那个人温声细语地:“给他点时间,他会成长,会慢慢明白,然后会有分寸。高贵的心更容易受伤,因为它太精致,它更需要你的宽容和保护。每个人的心都会有底线,不要去打破它。你把底线打破了,那颗心也会碎。 第74章 抓到一只妖言谏上的马屁精 这话倒让伟健觉得有些出乎意料,看看她,觉得女人贤惠起来真是暖心,觉得这样的贤妻倒是可以聊点什么的,起码不用担心会听到:我和你兄弟,你选一个吧。因为有一个被囚深渊的弟弟,他曾经特别害怕他娶的媳妇不接受或看不起他弟弟,怕到甚至要列成条款写进择偶十八条里。而她知道之后的反应是让他意外的,尤其康生日那天,他自己都有点失控了。她也没说什么宽慰的话,只是陪着他,听着他的话,一波一波的掉泪,好像懂他的每一分疼痛与无力,也知道这种砍掉手足一般的痛根本无法安慰。但人眼睛里的真情实感是掩盖不了的,也是在那一天,他相信她不会嫌弃康。 他放下茶杯,正要把这贤妻抱过来亲亲,那人看他一眼: “其实我觉得,臭脾气的人并不可怕的,因为他们的臭你直接就能闻到。若你身边有整天只会说好话的人,那才要小心呢。倘若有一天你落难,那种人可能是最先背叛你离弃你的人,而臭脾气的人倒未必。” 他看她一眼,觉得这话似颇有所指。挑挑眉,“哦?” “孙悟空的火眼金睛都认不出真假唐僧呢!好人坏人都得多经几次事才能见到,没有鬼子就没有汉奸。” 他大笑起来,觉得大森林中长大的,即使是小猪,脑子也不白给。还鬼子汉奸的辩证呢, “看来为了避免这种离弃和背叛,我得时时刻刻、长长久久地保持光耀呢!”他道,“消灭了鬼子就能让汉奸永不出现你是这个意思吗宝贝儿?” “嗯!”那人使着劲答道,然后便哈哈大笑起来,好像他们真的互相懂得似的,“你是武林高高手!” 他弯着嘴,给她倒了杯茶,小马屁精! 她看他一眼: “为什么我突然觉得我老公比古代的皇上都强呢。”他觉得这是什么意思?看那人端起茶杯,轻抿一口,莞然而笑:“能容人,包括大人小人;能容事,包括好事坏事;能容言,不仅有智慧听谗言、谄言,有耐心听良言、真言,还得有勇气听直言、诤言。”放下茶杯,看他一眼:“其实自古以来,很多君王杀害诤言之人,说透了就是死要面子。你说他们要是能像我夫君这样,脸皮厚一点,脑筋活络一点,能少死多少人啊!”黑眼睛一闪,一道钻石般的光芒扫过他的脸,就好像把一道无形的勋章印在了那上面了一样。“而且还是武林高高手。” “呃,宝贝,”他竟然觉得脸皮有点不好意思,“你不用这么夸奖我和贬低他们的,那不过是因为他们娶的是凡人,而我娶的是一只妖精。”伸手把她拉近来,“我刚还在奇怪,妖精就该妖言媚上嘛,怎么突然装成人的样子,人言谏上了呢!” 如他所料地,他话音一落,那个人就一下开心而放肆地大笑起来。他斜眼看着那个放肆大笑的人,觉得这绝对是一只小妖的得意忘形,而刚刚漾在空气里的一点温暖贤良气氛已经荡然无存。 “不是,太太,你干嘛这么高兴,这么大笑?小心现出原形来。”他说,凑近去:“而且,你这真的是表扬我吗?我脸皮厚吗?我们的心就不高贵了吗?我这钻石一般贵重的心是多么需要重点关爱呢!怎么从来都没有人来保护一下呢?”他俯着身,她身上的淡香真好闻,大男人的气要小女人才能开解?“可惜我只长了一副肋骨,只能用来保护我自己的这颗宝石心呢!” “而且还被抽走了一根。”那人坐起来:“这么不完整的肋骨,还得保护那么玲珑贵重的心,得多不容易啊!” 他听这话有点心虚,偷眼瞥一眼说话的人,不知道这话里有没有含沙射影的成份,却见那人突然站起来:“你不会是想把它要回去吧?!噢,不,亚当!那是上帝给我的——” 他心里忽然就涌上一丝丝莫名的幸福来,伸手把她搂进怀里,原来妖精是他的肋骨变的。“不,永远都不要……”他搂着她柔软的身体,但觉香气怡人,原来做男人是这么幸福,抽出一根肋骨去,便能得到十二倍的保护。 “夏娃的肋骨长好了吗?亚当一直都担心没长好——” “长好了。”怀里的人抱着他的腰:“知道你担心。早就知道。现在告诉你:不用担心。不要把自己夹在我和别人之间。不是让你取舍,是我不会给你这种夹缝。” ……夫妻之间最重要的是什么?是贫富与共?是忠诚?宽容?还是忍耐? 是从来不刻意想这些。 不用刻意,也许,这就是夫妻吧?即使没有爱情。 第75章 结婚两年了 杏花初,梅花过,时节又春半。红药开时,新梦又溱洧。日月变换,两个年头就这样过去了,江南的春天依旧莺飞草长,满目繁花,分期的连绵锦绣把季节渲染得华美悠长。据书上说,结婚一年到两年这个阶段,是婚姻的危险期,伟健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把书上的这个“危险期”给过去了,不禁在心中窃喜。他没觉得什么,他觉得他和没结婚没什么两样,他既不用费心每天回家和老婆报到,也不用费心因为没报到而和老婆撒谎。他快快乐乐,来去自由,若没有老爸老妈磨豆腐一样的磨叨,日子简直就十全十美了。 老妈磨叨最多的是:你赶紧给我要个孙子。或:怎么阿云还没动静?或:你赶紧给我回家来,整天不着家我什么时候才能抱上孙子!或:是不是她不想要?是不阿云有什么毛病?他被磨得恨不得叩头求饶,但行为却绝对我行我素,老太太便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想要孩子,他找不到那种感觉,他总觉得让他和这小妖生个孩子,那绝对是一件很怪异的事。她是孩子他妈?他打昏脑袋也没法把这两者联系起来。她还太小,而且妖气十足,他觉得她要生出孩子来,准会把孩子也教成小妖。他倒也不是不着急老妈的孙子,倘若当时他把那位二十八岁的姑娘娶回来,可能他也不拒绝做丈夫和做爹连续完成。但现在他不想,孩子也没来,他也没必要非得精耕细作嘛。孩子那么麻烦,反正只能生一个,他是不着急的,任老妈怎么急。 老太太这几天这毛病又犯了,但这次不是磨叨她的“孙子”了,她磨叨他过往的过失。自打她决定去看望阿康之后,这毛病就常犯,这几天就更是不惜拿出老人家的全部耐心,只把那陈年旧账一部一部地念给他听:他的不回家,他的喝醉酒,他的乱发脾气,他的霸道、专横……只念得他连连称是,就差没跪地磕头告饶了,她这才放心地拿起车票,决定明天动身。老爸也是,他的话没老妈那么多,记性也没她那么好,但他只一句话,便足够让伟健肃立的了:“你媳妇远比你知道好歹,”他说,“做男人,要别让媳妇瞧低了自己。”他立马正襟,连油嘴答应的劲头都没了。 送走了老爷子、老太太一路开车回家,伟健有意无意地在镜子里看他的身边人,其实他并不像老爸老妈说的那样“没长心”,其实他的心比一般人长得都齐全,如果能验证一下的话,他几乎能肯定他的心定是比别的男人多了一“窍”的。比如,他的心窍里藏了一个小康,她就到现在都不知道。藏了一座房子,她也不知道。他的事业已经越做越大,生意也越来越火,钞票像滚雪球一样装进他的钱袋。财富,成就感,社会地位,当这些东西以指数形式暴增的时候,他的理智也分秒不让地武装着他精于算计的商人头脑:一切必须在他可控范围内,包括婚姻和情感。 她曾说他比古代的帝王强,他知道前面都是拍马屁,后面那些话才是正题,他不敢比明君,但肯定比昏君强。“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他也读过些历史、传奇,听过些评书啥地,昏蛋见多了,总会知道教训。什么后宫干政,阉人干政……话说这个小混蛋,她也好像懂很多呢! 冰云拄着手,看着车外的世界,那个人眉来眼去地在镜子里看她好久了,不知道又在动什么鬼心思。公公婆婆去看小叔了,很遥远的世界,要坐上火车,跑两天两夜那么远。他们已经有三年没见过这个儿子了,这回会在那边呆半个月左右。但会见的时间加起来也只有几个小时。她不太了解监狱的探望制度,听伟健说因为路途遥远,交通不便,很多家属并不能都在规定时间探望,但是有家人探望又会有利于犯人的改造,所以监狱制度也会有一些弹性。比如阿康住院那次,因为是监狱通知,又算重大事故,所以他和爸妈在医院陪了好几天。管教在得知事情真相之后,对阿康的遭遇颇有同情,也希望他能放开过去,开启新的人生,可是,那个人求死不成,心却死了。那以后阿康就是管教们的重点关注对象,但所有的谈心都再打不开他的心。 他说83年‘严打’之前,监狱政策很宽松,俗话说的倾右,管理主打三个像:像父母对待患了传染病的孩子,像医生对待病人,像老师对待犯了错误的学生。所以那时候监狱不像监狱,民警不像民警,犯人不像犯人。严打之后又倾左,主打一个‘严’,一个‘打’。阿康赶上了最坏的时候。不过现在监狱也搞生产承包了,犯人创造的产值和减刑挂钩,政策向宽。但说的时候他没什么高兴的情绪,好像这件事与康无关,也与他无关。冰云惊叹他在这件事上的博知,又同时心痛他的无感。那个再也打不开心的人啊…… 第76章 蠢蠢欲动地想作死 冰云想象不出那个遥远的人啊…… 会不会也有一些改变。 其实身边这个鬼头鬼脑的男人,心里可能装着数不清的难题,有的根本无解。比如康。她觉得男人冷酷起来可以翻脸无情,血腥暴力,但如果难过起来,也像小孩子一样可怜又无助。其实伟健有一颗赤子之心,他赤诚地爱着他父母手足,兄弟朋友,记仇而仁义。他曾在他的婚姻条款里极尽全力地维护他的家人,并把它做为倒数第二条,隆重压轴,可见重视。她觉得第十八条不算压轴,那只是一条结束语。而做为条款中不是他家人的妻,她对此并没有感到什么不平意,有些东西,不是就是不是,要不然也不会有“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的老话。至于飞不飞,不临头,谁也不知道。 伟健眼睛扫着镜子,不知道那人拄着胳膊,看着窗外在想什么,“那个,请问,你这么拄着手望着窗外,是在思考妖生吗?” “别说话,我在蜕皮。” 伟健差一点没忍住给笑出来,“那个请问——,”他忍好笑,”你到底是哪类的妖精?为什么还要蜕皮?” 那人已不理他,专心‘蜕皮’去了。 变态生物,他得出结论。 其实父母对她看法的改变,他心里是十分欣喜的,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有数。他的有数表现在外在上,就是把岳母的生活费提高了。他说的时候她还是像接受年节礼一样拘谨和推辞,他就奇怪,别的女人听到丈夫给娘家钱和东西时,直接的反应都是高兴和感谢,比如二莲,她会当即多炒两个菜给东义下酒。但她是有些拘谨的推辞,说不用,说母亲开了小卖店,收入够花的。 有的规矩既然定下了,他轻易不会破,也不打算自己去额外寄这个钱,他和她说:物价涨了,理应给母亲多寄点生活费。说你不会十年二十年后,一直都寄这些钱吧?她便低头想了想,认真地接受了。他看着那个低着头的人,还是傻啊!不懂在这种长久的条约里要算上物价因素。 他瞥着那个人,多亏他厚道。 至于他老奸巨猾地努力维护自己的自由身心,这都不在不厚道之列。比如他会小心地不让她过于依恋他。小心地控制她的财富欲望,不让其膨胀。小心地时刻提醒不让自己忘了这一切…… 他觉得女人嘛,总归是女人,尤其像她这种没什么事可做的小娇妻,她们很容易会把精力转移到一种微乎其微的小事上进而把它们当成营生,比如等你电话的习惯,等你回家的习惯,等你一起吃饭的习惯……然后美其名曰:爱情。 他可不想要这样的爱情,这种爱情太累人了。 专心‘蜕皮’的人突然喊停车,还没等他明白怎么回事,那人已跑向了路边一个卖的小摊子边。 他撇着嘴,就说吧,女人啊——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女人总喜欢把傻等叫作爱情,最好她别是个傻女人。当然,就算她是也不打紧,他是个精明的男人,这就够了。 他看着窗外咬着回来的人,其实她连傻都不配,她就是个皮都没蜕完就想着吃的小妖,怪。 他知道他有些恋这个家了,因为家里的这个人。可他仍然竭力地保证不要在他们之间形成什么累人的习惯,他必须要让她对他没什么规律可抓才行。因此他就总是弄出一副玩世不恭、屌儿啷当的模样,上着班,没有什么事,有时他也会打电话回家去和她磨磨牙。有时会半夜打电话给她,告诉她他真想她。有时一连几天不回家,却一个电话也不打,好像他这个人就像水汽一样从太阳底下消失了。有时候又会一天打好几个电话,告诉她一些鸡零狗碎的事,甚至午饭吃了什么。他就是要让这些成为他的习惯,他必须得能操控全局才行! 但他很快也发现:他好像是白费力气了。因为那个人根本就没在意这些。她傻得像一根木头,远不像他那样精明,能够精明地了解这份精明的“难能可贵”。所以他竟是白费心思了! 总之就是不管他怎么样,她都是一个样。她态度从容安素,宽和待人,从没见她和谁发过脾气。她会大笑,可是他能感到她大笑底下那波澜不惊的心。在生活上,她很有条理,把日常不管是琐碎还是繁杂的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从不用他费心。性子也很好,除了成心捣蛋,她的温柔几乎可以注释做男人的所有优越。 他对她是满意的。 他也发过疯,有段时间他特想和她吵架,她不是当着大伙的面说:如果有来生,她决不会再嫁给他吗?这是认真思考之后的回答,而且还把他的那一份也给答了,说什么——他应该是一个但求尽兴的人。他当然也没想过要和她做什么生生世世的夫妻,那的确够乏味的。可是这个笨女人,当着兄弟的面,她不是应该说点类似这样的海誓山盟,让男人也优越一下吗?而且她凭啥回答他那份呢,但求尽兴?就好像她多了解他似的。 不过如果今生真尽兴了,的确没必要再要来生。而如果今生没尽兴,那干嘛还再要来生呢!所以他还是争取今生今世和她过得意兴圆满才好,包括尝尝打架的滋味。 现在,就今天,回家就打! 第77章 闲的蛋疼 回了家,亚凤在忙忙碌碌地收拾屋子,她永远都忙忙碌碌的,伟健其实知道她有时候就是忙给他看的,要不也不会他都市里车站跑一趟了,父母走时的那点零碎她还没收拾好。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住,总是不会那么理所当然,亚凤心里也是苦的,就算他这个哥哥没二话。 亚凤和小巫婆的关系,怎么说呢,大面上过得去,但绝不亲密。他不想参与这种女人之间关系的改善,他觉得平辈之间,处好处不好的,各凭本事,他既不能压着亚凤一定要和嫂子好好相处,也不能压着小巫婆,一定要让着这个比她大十岁的‘妹妹’。 现在小巫婆也没理会在屋里忙忙叨叨的亚凤,她在悠悠闲闲地扫院子,落在角落里、草丛里的花瓣、黄叶子,她都用手去捡出来,可是她做得清清闲闲的,一点都不忙叨。他看着她慢悠悠地一直扫到大门外去,便井台上拎了桶水,准备擦擦车,也顺便帮她洒点水。但他只洒了两下,便“很不小心”地溅湿了她的裤脚,弄脏了她的鞋子,扫地的人停下来,竖眼睛瞪他一眼,继续扫地。他弯弯嘴:“小狗听见有洒水声都会躲呢!” 扫地的人直起身来,瞪着他:“你不会去前面洒呀?” 他摇头:“人都是走在后面的。”一边继续往她脚边撩着水:“只有蒙着眼睛的毛驴,耕田的水牛,拉车的笨马,它们才走在前面呢——”他话没说完,前面已一扫帚拍过来,但他这么灵活,怎么可能让她打到!自己倒被他撩了一脸水。他提着桶,蓄好势,准备她再进攻,那人却扔下扫帚,落荒而去了。 他撇撇嘴:害怕了! 他就知道她打不过他,真是比小笨狗还笨呢! 捡起扫帚把巷子扫完,转过头,发现落荒而逃的人正坐在大门口的花墙上,晃着两条腿望天儿,悠闲自在的很。他看着那歪脖儿望天儿的人,觉得那模样真像少女怀春,在巴望着天上落个大雁下来,脚上绑着情郎的信。 他唆嘴打了个口哨,“少女”瞥他一眼,用表情问道:干嘛?他觉得这回不像少女了,倒像刚修成人型的小妖,想勾引人又不会,生硬却风情暗动的。他不说话,又打了个口哨,长长地拐着弯儿,不怀好意的登徒子一般。墙上的人青眼一翻,整个白眼儿留给了他,他给这白眼儿翻得春心涌动,凑过去:“呃,宝贝儿,你不能这么翻白眼儿,你还没修炼好呢,小心尾巴露出来。” 人挪了挪屁股。意思不言而喻:离他远点儿。 他伸手照她屁股后摸一把:“呃,你是在藏尾巴吗?还没露呢。”他的手被一巴掌拍开了。他又伸手扯了扯她的裤腿:“你这么坐在这儿,晃荡着两条腿,是在把爪子晾干吗?”人不理他。“可你这么晃荡腿,很不雅观呢,人是不这么晃腿的。”他倚着墙,眼睛若有若无地扫着她的腿,嘴上尽管地磨牙废话:“你停下来吧,嗯?你不觉得我的眼睛都被你晃花了吗?呃,你为啥不说话呢?是你还没修炼出说人话的本事吗?可是你已经学会翻白眼儿了。你知道这是勾引人的意思吗?”人不理,眯着眼儿,专心晒太阳。“你这么眯着眼,真有午后的狐狸风范,我敢肯定,现在你的眼仁一定是一条竖线的。你敢看我一眼吗?噢,你是在眯眼偷看我吗?是想哄我带你去兜风吗?” 花墙上的人紧闭着嘴,肚子和喉咙却抖啊抖地乱颤。 “呃,你笑出来吧,笑是人类才会的本事。好容易化成人形,别把这本事浪费了,你笑出来,我带你去兜风。” 花墙上的人不笑,终于又白眼儿翻过来:“你是想让我和你去接毛毛吧!” “吓,没心肝的,你看看现在几点。”他举起手腕:“我是要带你去兜风呢。趁太阳还没下山。太阳一下山——” “不、去。”墙上的人跳下来,撇着嘴进门去了。 “哎——”他跟进去,却与突然转身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看,我就知道你认识吕洞宾。”他撇嘴道。人不理,从他身边出了大门。“你上哪去?”他喊道。 “找二莲聊天。” “喂,站住——”人不理,他瞧着,发现出门的人竟真的没有上车。这个小巫婆!但她肯定不是去找二莲聊天。现在这光景顶适合田间散步,她这是邀他散步去呢!他立刻阔步赶上去,俩人一起出了巷子。 第78章 老狐狸要上天 冰云前头走,伟健后头跟着,他瞧着那个裤脚上粘着泥巴点还在满处乱跑的小女人,不知道这小巫婆使了什么诡计,把他爸妈都收服了,现在竟都帮着她说话呢!比他知道好歹?是比他会骗人罢!在他爸妈面前永远装着一副乖巧温良、听话懂事的贤良模样,弄得他爸妈都信以为真了。他以往就是太配合她了,才成全了她的贤惠模样,比如刚才她拿扫把拍他的样子,他爸妈就没看见过,那直眉竖眼的霸道劲儿,哪有一点贤良的影子?活脱脱的犬科动物成精,就差呲出犬牙来了!他撇着嘴,这回趁他爸妈不在,他不把她犬牙给掰下来…… “你跟着我干嘛?”前面的人突然停下来,回头竖眼睛瞪着他:“我去拔葱,毛毛说想吃香葱肉饼。要不你去拔。” 香葱肉饼,他也想吃。这小巫婆惯会哄人,知道他爱吃这个,还拿毛毛做幌子呢! 他觉得结婚以后,他的口味都改了,以前只想吃米,现在却喜欢吃饺子,吃肉饼,吃韭菜盒子,吃发面大烙饼,两掺面的大发糕……都是北方粗犷豪放的主食,以面为主,大盘大块的,把他都吃胖了。他下乡的时候,去的就是最荒的北方,每天的食物就是馒头咸菜大碴粥,高粱米饭……那时他吃得胃直反酸水,特别想念家乡的稻米。可是,可能面食真的养人,就算没鱼没肉的白菜土豆,也把他养的猛蹿个子。十年时间,他觉得留在他身上的北方烙印根深蒂固。可能现在生活变好了,他不再执着稻米,偶尔吃一顿北方的食物,还觉得挺好吃,带着荒芜岁月里粗犷的味道。 “我不会,我一拔就断。”他殷勤道,跟在她身边,哼哼,要给他烙肉馅吃呢!“我俩一起去吧,你拔好了,我帮你拿着。” “我不会,我一拔就断。”他殷勤道,跟在她身边,哼哼,要给他烙肉饼吃呢!“我俩一起去吧,你拔好了,我帮你拿着。” 人斜了一眼他这无事献殷勤,嘴角瘪了瘪,径自往前走,伟健便跟着一道去了。这一路走去,正是夕阳晚照,阡陌生辉,他一头想着晚上的肉馅饼,一头看着眼前的好风景,觉得这光景不用来打架真是太浪费了,便伸手扯了扯那个人: “周太太,请你不要走那么快,我们谈谈吧。” 被扯的人停下来,斜他一眼,眼神里含满了挑逗、挑衅、挑弄、挑事…… “你别这么斜我,”他看着她,目窕心与地:“搞的像在挑逗我似的,我在说正经话呢!” 那人眼神波光一敛,当即静若秋泓:“请说吧,周先生。请把你的正经话,像入党誓词一样说出来吧。” 他瞧着那人瞬间的翻眼无情,发现大概只有妖精能这么和他说话,“这你就太难为我了,周太太,因为我还没做过那样的宣誓呢!”他正经地:“再有,我相信‘这世间最不可信的就是誓言’这句话。” 听话的人斜他一眼,好像这话足可以雕刻成真理碑。他瞧着那眼神,觉得这种应和真有趣,不用说话,自有洞天。 “好吧,现在我们还是谈正经的吧,”他书归正传道:“我听心理学家说,黄昏是人心最浪漫柔软的时刻,在这样的时候,大多数心愿都可以被满足,现在我想请问,你有什么心愿需要被满足吗,周太太?我打算趁现在贿赂你一下,这样就可以省去妈回来你再告我黑状的周折。你总知道我是很怕她的。”冰云看看手表,火车以及公婆大人定是还没有跑出这个城市去。“你可以趁此机会奴役我一下,你想要我做什么?都可以。真的。” 冰云不说话,一路走到自家小菜园,拔好了葱,跟来的人建议道: “我们应该在这里把它剥干净,免得回家弄脏了地。你才刚扫完呢。” 她觉得这个建议不错,便坐在地头上剥起来,那人则涎眉邓眼地蹲在一边,巴巴结结地一棵一棵往她手里递,嘴上还在叨逼: “你想好了吗,太太?我的心现在真的是温暖如夕阳,噢,你看夕阳多美!金子一般的。周太太,你要珍惜这样金子一般难得的机会。现在你厉害的婆婆不在家,你丈夫的心正柔软得像云彩。噢!你不要忍着笑,我都能看出来,你笑出来好了。你是想好了怎么奴役我了吗?” 冰云闭着嘴,把剥好的葱用一棵草捆起来,一旁的人赶忙伸手:“我帮你拎着。” “不用。”她扭过脸,掩盖好随时可能爆发的笑意,径自往家走。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呢,太太,你要知道,这样的好事,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店了。要不,我做晚饭给你吃吧,你想吃什么?” “我不吃肉包子。” 伟健差一点没笑出来,谁要敢说这小混蛋不是妖精,孙二娘都得借尸还魂! “当然,”他好容易忍好了喉咙里要发笑的抖:“为了让你相信我心地纯良,我们烤鱼吃吧?就在院西边的墙角根上。” “不吃。” “这又是为什么?我发誓那条鱼决不是狐狸精骗上岸的。绝对没有狐狸的骚味,真的。” “不,亲爱的,你要知道,这世间最不可信的就是誓言。那条正在发誓的老狐狸,他就在撒谎呢,现在满空气都是狐狸味儿!” 第79章 一丘之貉 伟健终于忍不住爆笑起来: “看来我们真是一丘之貉、天生的绝配呢,太太!噢,不,狈!” 旁边的人就恨恨地转过头来,白眼瞪着他:“狈?你给我们说个好听词嘴巴能抽筋啊!” “不,太太,不能的,因为我的嘴巴说什么都不会抽筋,可是我的心会抽筋啊!”他收了笑:“你想让我说个什么好听词?郎才女貌?我只有钱没有才,你有貌吗?”上下看她一眼:“你能沉鱼落雁吗?肯定不能。才子佳人?我肯定不是才子,你是佳人吗?我脸皮这么厚都不敢说,你敢认吗?那你真是比我脸皮还厚呢!” 那个人终于被气到了,鼓着嘴巴停下来,斜眼瞪着他,他觉得这个表情真是太有趣了,便撇着嘴巴耸耸肩: “我说的是真的呢。就算说点不靠谱的神话故事,也都没有和我们相当的。董永和七仙女,先别说董永太笨,连钱都不会赚,你是仙女吗?牛郎织女,不说牛郎太猥琐,偷看女孩子洗澡,还把人家衣服拿跑,你能织晚霞吗?差不多的还有个美女与野兽,可是你看看我们,往最好了说也就是野兽娶了狐狸精,那不正是我刚刚说的,一丘之貉,天地绝配吗!” 冰云给气得胸口直跳,恨不得照那铁塔般的身体上狠踹一脚,但觉得就算踹了,她也占不了上风,他一定还能讲出一大堆坏话来让她难堪。左右没人,索性把手里的葱一丢,一屁股坐到地上,伤心欲绝起来。 那人大概也没料到她会这样,慌道:“哎呀,你干嘛,快起来。”急忙地四面看看:“真丢人!快点起来,你这样像极了村西头四傻子他媳妇呢!” 四傻子他媳妇?!她抽着嘴,正准备学得再像一点儿,不想一只小虫儿一下子撞进眼睛,她的眼泪“哗”地一下就出来了。 “操。”那人喉咙里发出一声叹,赶紧蹲下来:“喂,小巫婆,你不能哭,快点起来。听见没有?你再哭我不和你玩了——” 她闭着眼睛,小虫子居然是辣的,刺得她眼泪滚滚地往外淌。 “哎,唉,宝贝!不带这样的,你能沉鱼落雁还不行吗!你比七仙女还漂亮!今天的晚霞也都是你织的……” 她差一点没笑出来,俯身趴在腿上,抖得肩膀乱颤。 “行吧,好吧,我们不是一丘之貉,我亲爱的爱人,我美丽的小仙女,我的可人的小宝贝,我们是心有灵犀,情投意合,你侬我侬,黄金拍档——诶,你肉麻不肉麻呀!你赶紧给我起来,再不起来,看我揍你!” 真是狼子野心,原形毕露。她就不起来!可小虫子辣得眼睛好疼。 “郑家姑婆来了!不骗你。快点起来,真不骗你!” 冰云不理,郑家姑婆?鬼才信呢!光听他嚷的那个动静就知道是假的。可是虫子也不知道释放了什么保命武器,辣得眼睛真痛啊!“你笨死啦!”她嚷,捂着眼睛抬起头:“小虫子飞进眼睛,疼死啦,是辣的——” 那个人愣了愣,赶紧俯下身,扒开她的眼睛,又吹又擦,又翻眼皮,好不容易把那罪魁祸首翻出来,她的眼皮已被扯得又红又肿,“该!”那人骂道:“让你撒泼往地上坐,小虫子都看你不顺眼!” “我一会儿就回家告诉亚凤,”她擦着眼睛从地上爬起来,捡起丢到一丈开外的葱:“就说你欺侮我,我眼睛都哭肿了。等妈回来的,哼!” “不,我亲爱的小心肝儿,你不能这样。”那人“诚惶诚恐”地拉起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我这就向你认罪。只要你不向妈告黑状,从此以后的半个月,就算给你做牛做马,我都心甘情愿的——” “真的吗?”她斜着眼梢。 “真——的,当然是真的!” “好,那现在驮我回家吧,大马。你不要说不噢,我的手还按在你的胸口上呢!” 第80章 骑虎 伟健立刻缩回脸,一把扔开那人的手:“我要说:不!周太太,做牛马只限于在我们家里,你瞧瞧这是哪儿,这是大街,太阳还没下山呢,你想让郑家姑婆呕血吗?” “她呕血关我什么事。”冰云扬扬下巴:“牛马都是在外面用的,养在家里的是小猫小狗。你见谁骑马还得分大街小巷、日出日落,以及有没有郑家姑婆吗?” 伟健看着那人一脸的挑衅,这小巫婆还真是不收拾不行呢,不怕郑家姑婆?这事要是给她知道,足够十条街谈论半个月的,她人前极尽装的温良样子也会彻底灰飞烟灭,不臊得她脸红半个月不敢出门才怪呢!“行,我驮你,你上来吧。”他弯下身子。 “你不会半道把我扔了吧?”那人外强中干地看看他:“我、上去了,不到家可不下来的。” 哼,他就知道她不敢上!斜她一眼:“放心,我肯定把你背到——”他还没说完,人已窜到他背上,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走吧追云。我们回家。” 啥?追云?不是,这小混蛋怎么就没有一次不让他意外呢!他松手想把她扔下去,那双腿却环在了他腰上。他觉得这姿势只会更丢人,只好回手托住她的腿。他怎么忘了她根本就不是人类了! 冰云心里计算的挺好:从后面穿过菜地的小径,到家不过一条街的距离,他们百分之九十五是遇不上郑家姑婆的。而且百来米的距离,一闭眼睛就到了。 可是她没想到,落日的霞光好像把一切都无限地拉长了,正是做晚饭前的时光,蜿蜒的菜地小径忽然多出数不尽的熟人来,老远地打招呼: “哟,阿健,这是怎么啦?”是上条街的孙家小叔,手上拿着半篮青菜:“怎么还背起来啦。” “她欺侮人呗!”身前的人大声说。她当即给窘得满脸通红,垂着眼睛根本不敢看人,可偏偏一路全是熟人: “呀,阿云,怎么啦?”本街的三婶,好奇的目光来回把两人扫了几遍:“这是从哪回来的,上菜地啦?” “嗯。”她唯唯应道,庆幸手里面还有一把葱,但完全没脸面再回答她余下的问题。 “哎哟,阿健!这是咋啦?”她最怕的人——郑家姑婆!“看这媳妇金贵的,咋还背上啦!” “是啊,姑婆,这都快给当牛做马啦!”背着她的人停下来,她当即给臊得面红耳赤,挣扎着想下来,姑婆看看她: “怎么了这是,这一屁股土,眼睛跟荷花苞似的,扭脚啦?” 她刚要借坡下驴顺风使舵地答是,身前的人却道:“没有,姑婆,您就当是我被她欺侮住了。”她越发给窘得满脸发烫,姑婆却大笑起来,挥蒲扇在伟健的肩膀上拍一下:“赶紧走吧,回去拿凉水敷敷,可不能用热水烫!” 冰云脸如火燎,可他们却才刚刚穿过菜地的小径走上正街。 “阿健,你放我下来吧。”她央求道:“我以后再也不让你做牛马了。” “牛马?傻子,你是在骑虎呢!嗨,二嫂,您干嘛去?” “阿健回来啦——我去、打瓶酱油。这是怎么啦?” “没事儿,给老婆做牛马。”伟健笑道:“有空去家里坐啊,二嫂。” “你就说我脚扭了嘛——”冰云已窘得抬不起头来,觉得现在说谎不仅能有脸,简直能救命。 “我干嘛要撒那么低级又没趣味的谎。”身前的人不屑地。 “可、可是——要是明天有人问我,我要说我脚扭了。”她胆小鬼又固执地。 “随便你。反正狐狸精不撒谎树都会倒着长呢!”她不看都能知道他准是瘪着一只嘴角在嘲笑她,“但我才不给你圆谎呢,我就要让全村子的人都知道你欺侮我。” 第81章 胆小鬼 冰云趴在伟健背上,轻轻呼了口气,觉得她真不如他,他总是这样,脸皮厚厚的,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但其实他应该是在乎的,他其实很爱面子,可是又总能在关键时刻选择不要面子。可能他是个强者,知道他就算把脸扔了,也没人敢上去踩。不像她,就是个胆小鬼,一直活在人言的畏惧里,用可怜的谎言保护自己,时时刻刻都在维护自己的面子。她知道这样不好,却做不到像他那样。就算她明白这一切,也做不到像他一样。她把脸埋在他肩膀上,他的背好宽,肩膀这么厚实,不禁便长舒了一口气,像一只埋着头的鸵鸟。 “嘿,小妖精,你在上面好像挺享受呢!” “嗯。”她搂着他的脖子,他的手臂好结实,安稳得像命运赐予的摇篮,她绷紧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好美的晚霞,好美的人间啊!难怪仙女们都要偷跑下来呢,“阿健,” “嗯?” “你这样背过别人吗?” “怎么啦小妞,你这是想独得我的后背吗?” 是,这么好的后背!宽宽的,好舒服。而且,后背的感觉好安稳,像爸爸。不像怀抱,是情人。 “可是我背过别人呢。” 她不说话,反正也背过她了! “你这么喘气是什么意思?是嫉妒吗,还是失望?你现在准备要喷一团火吗?或者变成一块大石头,要我现在就把你丢在地上吗?” “不要!”她搂住他的脖子,全身贴在他身上。觉得那人好像在扯着一只嘴角嗤笑她,她不管,趴得更紧贴了。 “小妖精,你别在上面得意,你可不是我背过的第一个女人。” 爱是不是,现在背着就好。 “我背过毛毛,她还骑过我脖子呢。” 原来是毛毛!她晃荡着腿。 “但背的最多的还是她妈。亚凤小时候是爱哭妹,最爱干净,她的绣花鞋粘不得泥巴,所以一到下雨天就要我背她上学。因为家里没有那么多雨鞋,都是大姐和妈穿一双,我和爸穿一双。其实大姐我也背过,她结婚的时候。所以你当地主家的第一个男孩子容易吗!” 她就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有这一次,她也够了!这辈子第一个这么背着她的男人。 她伏在他宽宽的脊背上,从懂事以后,她好像就没有被宠爱的记忆了,做了后妈的母亲,为了要一碗水端平,甚至不敢好好地爱她们。而她也没有被父亲背着或抱着的记忆。她全身贴在他的背上,感受着从未有过的恩宠与幸福,看黄昏的阳光将他们紧贴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在地上,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好像有他背着,既使现在是走向世界末日,她也无怨无悔无憾的一种感情。 进了大门,冰云从伟健的背上溜下来,脸上的红热还没有褪尽,心里一忽涌起万千缱绻的情意:“阿健——” 那人看她一眼。 她望着他,嘴唇动了动,不知说什么,那人已伸手在她脸上拧了一把,然后便大笑起来:“小妖精,你不用滥表深情。呃哈,这回是你输了,从今天以后的半个月,都是我说了算!你还不快去烙肉馅饼。” 她瞪眼看着那个抱着手臂淌哈喇子的人,突然恨得牙根直痒:他怎么这么讨厌呢,怎么这么可恶呢!怎么就不能和她浪漫一次呢?他才刚背着她走过那么美的夕光晚照,现在不应该说点什么海枯石烂的誓言,好让她也知道知道:这辈子她是他的女人,她也曾被一个男人誓言铮铮地爱过那么一次吗!气得没话说,低下头去,抓起他的胳膊,狠狠在上面咬一口。 第82章 俩口子打架全是因为吃饱了撑的 伟健看着胳膊上的牙印,觉得事情好像有点偏离航向。刚刚她那么含情脉脉地瞧着他是什么意思?怪让人心慌的。咬他又是什么意思? 其实结婚之后,他没少作死,也没啥原因,可能就是想找点乐子,他和她都没爱情了,如果日子再过成白开水,那多没意思。 说白了,夫妻俩,除了那点事,总得有点别的事,总不能黑天白天就那点事吧。也总不能夫妻一起学文化吧,又不是演电影! 想想结婚之始,为了不让这块山野小石头挤身到繁华城市的珠宝行中硬去冒充一块宝石,他曾是当当心心地去把珠宝行的大门锁了起来的。他也没想什么,如果她哭闹非要进去,他也会放行,毕竟他们已经结婚了,不放进珍宝厅去就是了。可是太令人生气了,她不但没有要求进去,相反他觉得,他倒像是被锁在了珠宝行里面,而她则生活在外面的自由世界。他被关在珠宝行里,九曲十八弯的心思毫无用武之地,他一气之下,把那珠宝行的大门给大敞开,结果一大帮人往里挤,而她竟然没看见这门! 他生气。哪个男人也受不了这种忽略的,尽管他可以以同样的方式忽略女人。 他决定找她打一架,两口子打架还不容易吗。女人是什么,是傻瓜,她们最容易乱的就是方寸。他开始挑衅,找茬,作对,他已经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和她打这辈子的第一架。但他很快失望了,因为他根本找不到这个女人的方寸在哪。别说方寸,他连她是啥都不知道了,她温软得如同阳光,没有意志得如同空气,他想和阳光与空气吵架,那不是痴心妄想嘛! 可他是那么轻易就放弃的人吗,不。找不到她的方寸,那他就自乱方寸好了,他不嫌丢人。他开始酗酒,“酒逢知己千杯少”,他没有知己,那就喝九百杯。这九百杯已足够他酩酊大醉,而他每每都要喝满九百杯,再要人像一头猪一样把他送回家。他还不信他连架都吵不起来呢! 干净的卧室瞬间变成猪窝,甚至整个三楼都变得酒臭冲天。可是,谁知道这女人的前生是什么,观音菩萨的毛掸?或者如来佛祖的抹布?随他怎么胡闹,就是没有一次发火不耐烦的,每每不声不响地把他弄的龌龊收拾好,过后还担心地劝慰他:不管遇到了什么难事,人都不会被事压倒。因为不管什么事,总会过去的。一副贤妻模样。他听听有点不好意思,便嬉皮笑脸地告诉她:没事,他只是喜欢喝酒。她便不说话了。 他失望,觉得他们根本吵不起架来,他们就不是正常的夫妻。 但她又说话了:“你再怎么喜欢喝酒,也应该留量啊阿健。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跟你一辈子,除了你自己这个身体。你要不爱惜它,别人没法替你去爱。你醉一次,要几天吃不下东西,这种伤害就算你老婆事后当当心心地喂你吃一百个鸡蛋羹,也补不回来。”他立刻就不想再喝了,喝醉了是真难受,而且再喝下去太丢人。这小乡巴佬惯会瞧不起人,他若给她瞧不起了,以后还怎么和她嬉皮笑脸和蛮不讲理了?所以嘴巴还是留着用来亲她和吃她喂的鸡蛋羹好! 喝醉了吵不成,她不和他一样的;清醒时更吵不成,他不好意思。她怎么不找他吵呢?这个笨蛋女人!他们结婚都快两年了,这两年他是有无数的过失可以细数的,无数的不是可以遣责的,无数的缺点不能容忍的,怎么会不吵架呢?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别的夫妻吵架都是吃饱了吵的,胃里一满,“气”就被挤出来了,陈年旧账“哗哗”一翻,算盘一拨拉,先算我是你非,这已经可以吵了,再称一称理多理少,这绝对就可以吵翻了锅碗瓢盆,架都是这么吵起来的。除非真想离婚的,才空着肚子吵,那些平常吵架的,全都是吃饱了撑的,真的,他观察了多少人都是这样的。他曾经看过隔壁二莲吵架,说着说着话呢,忽然说起哪一天在地里干嘛干嘛,二莲说你不能怎样怎样,应该怎样怎样,东义说:滚一边去,你懂个屁!然后二莲扭头走了,然后两人夜里打起来了。 也看过谢淑颖吵架,更简单,跃进藏的私房钱被她发现了。两人直接打到他这,谢淑颖说:“健哥,以后他的工资就发给我,你要发给他,我就月月跟他打一架。”他觉得这是例架,那哪成,把天使气坏了他可赔不起! 工资这事模仿不来,东义那种吃饱了撑的他倒可以试试。可惜,他从来就没能如了心愿。 因为她总是吃不饱。 笑嘻嘻地,今天想吃这,明天想吃那,甜甜蜜蜜地告诉他,等他费心思把她喂饱了,又早已没了吵架的情绪。 现在好了,在作死的边缘蹦哒这么久,架没吵成,还被欺负成了牛马,好亏。他一定会找回来的!女人吵架好看,平日里的傻女人,笨女人,一旦吵起架来就会“聪明”起来,“坚强”起来,“高大威猛”起来,无异母狼形象,哼,平日在爸妈面前,你尽是给我装温婉贤良的好看样子,我总不好意思揭露你,现在老爸老妈都不在家,天老大他老二,他还不信了呢!小巫婆,你给我等着。 第83章 妹夫 伟健接到亚风电话的时候,正在听领班汇报工作,一班政客的招商接待,把几个高规格的雅间全订了。亚凤说她要回家,问他能不能回去,因为她婆婆干活时把手伤了,没人照顾孩子、地、以及家了。所以要她回家去照顾这三样东西。他听得心里生气,却毫无办法,“你把电话给阿云。”他说,“你放心回去,我晚点就回。”他遣了领班去叫厨师长,电话里听着她跑过来的声音,“阿云,你有没有准备点东西给二妹,捎给她婆婆啊。” “嗯。”他听着她用鼻子嗯了一个音的回答,正想这是什么意思?听那边道:“毛毛爸爸来了。”又道:“要是你在家,就能去送送他们了。” 原来如此。他在家也不送。说不定还揍他一顿。“那你再给拿二十块钱吧。他肯定不要,你就给毛毛,让她带给她奶奶。” “好,你放心吧。”那边还是简短地,他猜肯定是妹夫的态度让人很不爽,而且现在说话也不方便,要不她不会这样和他说话。 “我家小妖精办事我当然放心。”他安慰道,感觉那边笑了,“那个——”他刚想说我一会就回家,领班已叫了厨师长回来了,他歪念头忽闪:“我这边有些公家来的贵宾要接待,今天晚上恐怕回不去,你能行吗?” “行,你放心工作,不用担心我。”他听见,便吊着嘴巴笑了,转头对着话筒亲亲她,便把电话挂了。 冰云放了电话,觉得她这边的贵宾也挺棘手,因为人还在大门外。只有亚凤气哄哄地进来,说要回家,但直到她给伟健打电话,冰云才知道大致的原由。 妹夫来接亚凤回家,却没来家里,而是在毛毛的幼稚班门口截到两人,让她们回去。亚凤不可能不告而别,虽然父母不在家,但也不能就这样走了。估计是回来的路上两人就有了龃龉,所以他连门都没进,一个人等在巷子口。冰云听到这样,便出去请他,说不急这一刻,进去喝杯茶。那个人只答了三个字:不用了。便再不说话。冰云被冷淡得好不尴尬,只好自己找台阶自说自话,说听说伯母病了,她给带了点东西,亚凤在整理东西,一会就出来了。妹夫不说话,一脸的不耐烦,好像她这种啰里八嗦让他十分生厌。 冰云没见过妹夫几次,一年到头他也就是春节来一次,但也是进门拜个年,坐一下就走了,连饭都不吃。她听婆婆说是因为伟健打过他,这个人就记仇了。但伟健打他的原因是因为他打亚凤。反正这种家务事谁也论不出个是非长短,冰云从他没进大门已猜到这人是有够多么倔强,却没想到竟是这样的不说话。她看着他这种十分不耐烦的样子,心里越发担心这样回去亚凤会不会挨打。 她和亚凤的关系一直不亲密,这时更没有立场说什么,甚至连劝解或插科打诨都找不到话头。俩人都冷着脸,显然都不高兴,她不知道他们在路上说了什么,大概妹夫觉得母亲病了,叫媳妇回家理所当然。亚凤觉得,平时不待见的她的人,凭什么有病了就让她回去侍疾。对于冰云给病人带的礼物,她恨恨地把两袋奶粉拿了出来,只带了四瓶水果罐头和两包点心。奶粉是平时公公婆婆喝的,虽然冰云说这会儿匆忙来不及去买,回头她就会再去供销社买上,可她只是不做声地系紧了网兜。 伟健说的二十块钱最后果真是给了毛毛,因为妹夫一脸的鄙薄,接都不接,亚凤也很尴尬,说不要,说你回吧,我们走了。她就把钱给了毛毛,让她带给奶奶,告诉奶奶这是舅舅舅妈的心意,祝她早日康复。毛毛可能早习惯了爸爸妈妈这样的低气压,怯懦地答应着,连抬头看他爸一眼都不敢。 送走了三个人,冰云简单地做了点晚饭,一个人也没心思吃,坐在桌前发了好久的呆。她有点后悔没把孩子留下来。 第84章 惊梦 伟健等贵宾们用完晚餐,亲自陪送到歌厅,又给介绍了几个好看舞伴,他觉得他终于可以换身轻便的衣服回家了。 挂着总经理的头衔,他留下才能表示足够重视,这叫级别。但这种场面式的迎来送往全是虚情假意,多一分钟都考验人的脸皮,他才不想多呆一秒钟呢!他觉得纯商人之间的交流反倒比这种政商要爽快得多,大家以智谋利,以利谋益,没大没小,谁能谋多少各凭本事。但商里若搅进了政,商人里搅进了政客,那就完全不是正经味儿了。 但中国自古官商不分家,这特色随着文革去,又随着改革回,复苏速度之快远远超过了改革开放的步伐。可见当年破四旧,只是破了珍贵的文物,根本没破了旧习。 他不喜欢和政客打交道,觉得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但春生说,不管怎样他都要改改自己的脾气,要适应这一点,说未来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这种风气只会一天比一天更盛,不要指望有纯商道,不管如何改革与开放,名与利的勾连在这片土地上从未停止过。 他说乱世之后的第一代大商人多是匪商,只要胆子大就能赚钱,他们的原始积累往往带着血腥,但他们也是最不可能做得长久的。盛世则是官商,它们依附在政治之下,政盛则盛,政衰则败。很多红顶商人最后都会沦为政治的牺牲品。平世是民商,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才是真正的商人,依靠自己的头脑,在太平世界谋利,无苛捐杂税,无战乱分割,子孙贤则长远,子孙不肖则败家。富不过三代一直是中国商人的魔咒,因为他们看重家族,讲究肥水不流外人田,规模小的时候能够齐心协力,规模大了,就会各自生出心眼。家族企业无管理,繁冗的人事关系,复杂的利益分配,掺杂着各式人情。勾心斗角用在敌人和对手身上可以称为智慧和手段,用在亲人身上就是勾当和阴私,上不得台面。所以大多数的民商可以赚钱,但很难成业。赚钱和成业不是一回事,单从这话看,春生就不是一个书呆子,也不是他给人表面印象的书生,他是一个谋士。 春生的祖上就是师爷出身,他十七岁便已继承了祖父的修学,那老太爷用最后的智慧把他的长孙谋进仕途,把幼孙推进商途,可见这老师爷已把中国的棋局向后看了五十年。 因为陪了两杯酒,加上心里存着悄悄摸上床和美人“偷情”的恶趣味,伟健到家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乡村的夜晚万籁俱寂,处心积虑要回家偷情的男人,小心翼翼地在巷子口停好车,轻着脚摸到大门口,先伸长脖子看了看:三楼的灯是黑的,估计是在一楼看电视呢!他掏钥匙开了大门,准备悄悄摸进去,今天,整座房子就他们两个!他心里揣着兴奋的欲望小恶魔,客厅,我来啦!美人,你叫破喉咙也没人听见的! 轻轻把门推了一条门缝,探脑袋看了看,一楼也是黑的。难道睡觉了?抬脚正要往里摸,忽然觉得就这么摸上床好像也没什么趣味,而且还可能吓她一跳。好吧,那就把她敲出来好了!伸手重新关上大门,开始叮叮咣咣地拍门。拍了几声没人应,使劲再拍,还是没人应。他撇撇嘴:猪窝里的猪都给他拍醒了,楼上的人居然能不醒。果真猪都比她聪明啊!伸手继续使劲拍——我看你不出来。 所以创造男人至死是少年这句话的,真是真理他爸爸。 “谁?”终于有人应声了。 谁?坏蛋!土匪!抢劫!他瘪着嘴,不答话,继续用力砸门,听着那铁门一阵的叮咣乱响,他觉得待会儿她肯定生气,肯定怒目瞪他,他歪着肩膀倚在门上,就等她一开门,他就一下扑到她身上去。 他等了一会儿,却并不见人出来,他晃着肩膀又把那铁门使劲地摇了摇,一面摇,一边拉着门环听里面的动静,可他屏着气等了好一会儿,那人也没出来,里面也没动静了。奇怪,问完谁了咋不出来呢,有这么应门的吗?真是笨死了。他有点泄气,伸脚照门上踢了一脚,听见铁门发出愤怒的巨响,十分不情愿地敞开一条缝来, “阿云——”他硬着舌头嚷:“出来!” 以往打不起来都怪他酒品太好,这回他是装的,不和她大战三百合绝不罢休! 他臭不要脸地倚着门晃,正要大声再嚷,屋前的灯亮了,门轻轻开了一条缝,然后那个人大概看见他了,门便全拉开开了,人慢慢往灯光里走了两步,却并不过来。难道在等他过去?好吧,他肩膀一撞,大门哐当一声全部敞开来,看到那人似乎打了个寒颤,站在那儿,看着他,一脸的——这是个什么表情?他隐隐的兴奋让他没功夫细想,“我在叫你呢,你没听见呀?过来!”他硬着舌头。 人施施然、慢腾腾地往前挪了一步,他正要再闹,却发现不对,她眼睛里那是眼泪吗?为啥哭呢?就因为他砸个门?就气哭了?不应该呀! “阿云?”他叫道,人不应,呆站在那儿,抽着一张脸,胆怯地望他。他刚一抬脚,那个人惊恐地退了一步,含在眼睛里的泪滚了下来。“你怎么了,阿云?”他放轻声音,“是我呀,我吓到你了吗?”门口的人不说话,呆看着他,他刚要跑过去,那人慌乱地又后退了一步,抬手抹掉脸上的眼泪,满眼惊惧。 他的心莫明一紧,想她从来没一个人在家过,这么大一所房子,黑天半夜的,他真不该砸门吓她,忙两步跑过去,正要伸手抱她,那个人却急急地再退一步,一脚平地绊向后摔去。他手疾眼快,一把把她扯进怀里:“看笨的,要不是我手疾眼快,能把你的狗熊屁股摔成八瓣……” 怀里的人浑身发抖,十分抗拒,手抓在他的衣服上,眼睛紧张地盯着他的脸,好像听不见他的话,也根本不能确定她想确定的东西。 “阿云?你怎么了,是我,我逗你玩呢。你不什么都不怕吗——”怀里的人忽然“哇”的一下大哭起来,他给吓了一跳:“阿云——” “我要吓死了!我要给吓死了——呜——”怀里的人哭道,他一时慌了手脚,不知道怎么吓成这样,只听见:“我刚睡着,我梦到亚凤被打了。他们也要打我呢。门被砸破了,他们要冲进来了……呜——我怕砸门声,我最害怕半夜的砸门声……呜呜——我怕死了……” 他赶紧搂住她,嘴上哄道:“不怕,宝贝,不怕。我逗你玩呢,我就是想逗你出来给我开门……” 可那人并不理他的话,浑身发抖,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腰带,嘴上絮絮叨叨:“他们把大门砸碎了,石头从窗户里飞进来,玻璃都飞到我脸上了……我好恨他们。我也想砸玻璃,可是我没有石头。哪都找不到石头,我什么也找不到。炕上都是碎玻璃……我好害怕……窗子碎了,屋门也会踹碎,他们要进来了……” 第85章 凄惨童年 伟健心里后悔不迭,窗子碎了,大门也碎了,她吓死了,可他该怎么安慰这种梦里的破碎? “不怕了,宝贝,不怕了,你是做梦了……”他低声安慰,把她的头搂在胸口上,轻轻吻着:“我在呢,我抱着你呢,谁也伤不到你。没人敢砸我们家的门,是我逗你呢。”抓在他腰带上的手终于慢慢松了,他把她扶起来,那人眼神空洞地看他一眼,一只手胡乱地擦着眼泪,一只手还是紧抓在他皮带的绊扣上,眼里的泪潸潸而下,根本擦不干。他紧张起来,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他没见她这样哭过,她不爱哭,她向来是嬉皮笑脸伶牙俐齿的,再不也是云淡风清什么都不在乎的。“阿云,你醒了吗?刚刚是我砸的门,傻瓜,是我——” “我以为是他们回来了。”那人擦着眼泪,神情茫然:“我明知道不是的。可是,那些人一下子回来了,那些年月一下子回来了……”停下来,呆呆看着他:“我以为是我醒了。那里才是真的……” 他听不懂这是什么话,却莫名的难受,她的样子也让他心慌:“阿云你怎么了?”他慌乱地给她擦着眼泪,“你是被魇住了吗,你说的是谁,谁回来了?”他捧起她的脸,“我是阿健,没有别人,你看我,我是阿健啊!” 那个人就看他一眼,喃喃地:“我以为我是妈妈……”满眼的泪倏然落下来,他的心猛地一揪,虽然一时搞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却能感到莫名的辛酸,忙搂紧她,轻轻地拍着:“宝贝,不怕了,是我不好,我不该吓你,没有别人,谁都没有,我会保护你的。不怕了。” “阿健——”那个人抱住他,又哭起来。 冰云是被伟健抱回屋的,她嘴里说着:我不怕了,我醒了,我知道是你了。可是下边她的腿在抖,她的牙齿在抖,舌头在抖,她怎么也控制不了那抖,舌头被牙齿咬得生痛,她感到她的下颌已经被抖得僵硬了,那僵硬抽着她的神经,她便忽然大笑起来,一直笑,一直笑,任阿健怎么叫她也刹不住那笑。她心里的痛和嘴上的笑反差太大了,她眼里的泪便狂落下来,原来走了那么远,她还是走不出曾经的噩梦,原来不论怎么伪装,她还是这样的不敢相信幸福。 “你抱我回去吧,阿健,我忍不住啊。”她还能理智地说出一句话来,那个被吓傻的人就一下子把她抱起来。 她被抱上三楼,放到床上,从院子到床上这一段距离,那个温暖的怀抱将她从梦魇抱回现实,她终于不再抖了,只感到浑身乏力。伟健倒来半杯黄酒,她捧着喝下去,感到舒缓的温热在血管漫延,周身抽着的神经缓缓舒展,恐惧终于慢慢平复。床边的人一直没有说话,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幽黑的瞳仁里装满了紧张和关切,她的手被他握在手里,一种诉说的欲望扑向唇边: “我不到三岁的时候,父亲去逝了。” 伟健看那个人终于安静下来,目光望着远方,好像看向遥远的岁月之源。 “他是一所省级医院的组建者之一,医院建成之后不久,他就病倒了,三个月后,便撒手了这个世界,撇下了我、姐姐和他心爱的妻子离开了。而那个家,也随着他呼吸的停止一起坍塌了。” 他隐隐叹息,默默把她冰凉的手放在嘴边亲着,希望能给她一些安慰。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母亲是典型的b型血人,单纯痴情,中年丧夫之痛彻底把她打垮了,她精神上的创伤还没有恢复,苍天又随即摧残了她并不强健的身体。有一天,她在下楼的时候跌倒了,滚下楼梯,跌坏了腿,瘫在了床上,而家里是不到三岁的我和刚满五岁的姐姐。” 伟健不能想那是什么样的日子,他不说话,知道她心底的痛需要倾诉,那让她心悸的、悲伤的源头。 “我和姐姐有时会被打发到医院那些叔叔阿姨家吃饭,会讲好听话,而妈妈——”她垂下眼睛,久久沉默: “我不知道别的小孩三岁前的记忆是什么样的,我只有零散的片段,我甚至不记得妈妈病了。我能记得她坐在炕上带着我和姐姐玩抽王八的游戏,输了的刮鼻子。说:‘我刮你的鼻子你怎么不笑啊?’答:‘因为我怕输。’我被刮的时候总是会笑,刮别人的时候恨她们都不笑。”清清的眼泪静静地淌下来,流成一道蜿蜒的痛,他握紧那只冰凉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记得我和姐姐总是生病,尤其是我,总是吃药。总是打针,有时候半夜都要去医院,屁股都打硬了。我第一次打针不哭是妈妈不在家,姐姐带着我,医院里一位认识的阿姨来家里给我打,我趴在炕上,挠炕板,忍那种打完之后半天腿都动不了的痛。后来阿姨表扬了我。她们都不知道其实我哭了,但用挠炕板把眼泪抹掉了。从那以后,再痛的针,我都不哭了。在胳膊上划井字都不哭。” 伟健想哭,他觉得眼睛酸的难受。 “一年以后,在亲戚的介绍下,我们随母亲到了继父家。那是一个很远的小镇,而我们走进了那个家庭,从此便与歧视和屈辱结下了不解之缘。仿佛父亲的早逝是我们活着的人的一种过错,吵架的时候小朋友们要骂:你是后爹!后爹!你妈是瘸子!因为妈妈嫁给继父的时候,丢了拐杖还不能自如行走。我后来才知道,她的腿不只是骨折,还有骨膜积水,那是需要卧床休息的病,但因为必须走路,所以不断反复,一直不好。” 伟健想抽一支烟,这样可以掩盖叹息。 “继父是工人,是个整天和木头打交道的锯手,不识几个字,只会拉锯。继父有四个儿子,最大的十八岁,最小的八岁,我们在那里生活了十四年,最后被他们赶出了家门。可怜母亲终于没有完成她要把我们拉扯到成年的心愿。”说话的人脸上挂起一个有些嘲弄、有些凄苦的笑: “妈妈怎么也想不到,她委曲求全十四年,求来的却是我们一生难醒的噩梦,即使离开也无法醒来。” 第86章 缺少幸福的底气 伟健握着冰云的手,不知怎么安慰这种过去的痛,重组的家庭,辛酸比普通家庭更多,何况是那样饥馑苦难的年代。 “继父心眼不坏,脾气不好,八口之家的重担压在他肩上,困苦的生活没有闲置的柔情。他们会吵架,他喝醉了酒或是心情不好时,就会对母亲辱骂和施以拳脚,而母亲的柔弱则更助长了他脾气的变坏,那时我还不懂,就是他的行为焕发了榜样的力量,才使得我们在日后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拢着她的手,第一次在她眼里看到了冰冷的憎恨,也知道了她身上那种幼兽般的谨小慎微和察言观色是怎么来的。 “表面看是儿子在做恶,其实父亲才是罪恶的根源。就是他播下了罪恶和暴力的种子,才让那个本应好好成长的家,日日充满了硝烟与战火。也许他并不是有意的,但无心却不等于无罪。他不配做一个父亲,也不配有一个家,可他却创造了一个家,生了四个儿子,而我们又鬼使神差地走进了那里。” 他看她嘲弄地抿紧了嘴,似乎在极力克制,某种恨,痛,或者怕。那种夜晚的一次砸门能够惊出应激反应的情绪。 “那不能叫家,它更适合叫战场或者角斗场。我躲得开外面的小朋友,却躲不开它,它留给我的全部记忆就是以血的形式,以暴力,以恐吓,以母亲彻夜的痛哭,以家什破碎的形式,塞满和记载了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年。” 他不说话,只是一直握着她的手,可她的手却冰凉得无法捂热。他看着她的神情,凄凉盖过了憎恨,眼睛里痛恨的火焰熄灭了,取而代之的凄凉让他心痛。她似乎还想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只眼睛空洞地盯在窗户上,好像在凝视那遥远的一波一波的岁月…… “我不知道什么是命运,妈说,这就是她的命。也许真是前生的冤孽,仿佛母亲到那里十四年,就是去替他们还十四年的债。母亲和继父结婚的时候,继父的母亲病逝不满百天,老太太还见过母亲的面,那时她病重已经不能讲话了,之后不久她便去世了。为了办理她的后事,以及为他的前妻治病和办后事,继父欠了不小的一笔债,我们那儿都叫‘饥荒’。真的是饥荒啊,八口之家,继父三十六元的工资。 “依靠母亲勤俭持家,养家畜换钱,我们慢慢地去还那笔债。那时生活虽然清苦,却也平静,也许苦难真的比幸福更能让人团结在一起。那笔债,我们还了好几年,债还完了,灾难也来了。” 他看她眼里嘲弄悲凉更深,无力和宿命也更深: “我们几乎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继父的大儿子有了对象,怀孕了,要结婚。但是我们却没有房子,也没有钱。而女方家又不是什么好人家,逼着他回家要钱,要房子,要彩礼,这个要求不能满足,他喝了酒,便对母亲大打出手。继父借钱了,盖房子,下彩礼,他在无形当中助长罪恶。不到三年,二儿子又要结婚了,旧债未尽,新债又来,他更加不依不饶,后妈再一次被二儿子打。然后是三儿子,然后……” 眼泪无声无息地涌出来,苦涩的泉水一样,冲得他心口胀痛。 “那四场一个接一个的婚礼,延长成一场无法醒来的恶梦,没有房子,没有钱,一切罪过就都要由后娘和后娘的孩子承担。有聪明的挑唆,有蠢笨的执行,而只要动手,就可以打来他爸去借钱,这成了一条屡试不爽的规矩。姐姐放弃了读高中,上了她不喜欢的委培中专。我被迫放弃了读书,我们付出了生命中几乎无法弥补的代价,却并没有换来幸福的生活。”两行清凉的泪淌下来,淌进他心里,变成一份斑驳的苦涩。 “没有工作,没有出路,四个儿子成长成一个一个的无业混混,把所有对现实的不满和对未来的绝望,全都发泄到有后妈的家里。后妈的两个女儿学习都很好,那是看起来光明的未来,迟早有一天,后妈也会过得很好,而这是最不能被容忍的。有人说,这个世界不患寡而患不均。但把它缩小到一个贫困的重组之家,寡和不均都能导致灾难。穷能释放人心之恶,不均可以放大它。这不均也包括学习成绩。 “没有人正正经经地干点什么,却喜欢去砸那一扇已经破烂不堪的大门。喝了酒,便会在夜晚、在半夜、在凌晨,在一切最安静、最让人恐慌的时候,去踹门,砸玻璃,去叫嚣要用雷管炸死你们。” 说话的人停下来,嘴唇惨白的发抖,指甲抠进他的手里, “我活得不好,那你们也别想好。要死大家一起死,要倒霉大家一块倒霉。自己掉进烂泥,不是想着如何从烂泥里爬起来,而是想着如何把别人也拖进烂泥,好大家一起肮脏。” 伟健心里难受,人性之恶,哪有边界!他捧着手里的手,轻轻掰开紧握的手指,又喂了她半盏黄酒,那人抿着黄酒,缓了半晌, “从古到今的戏剧里,都是被后妈恶毒虐待的孩子,却从来没有一个戏剧里,有一个被欺凌的后妈。” 他看她倔强地咬牙不肯让眼泪掉下来: “没有反抗。无力反抗。我们的软弱无依,年复一年地助长着这样的跋扈欺凌。七八岁的女儿……,十一二岁的女儿……,十三四岁的女儿……无论如何,也要饮泣吞声护她们周全,这就是母亲唯一的祈愿。一年又一年,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我们快快长大。你不会知道,没有人能知道,那种在睡梦里被砸醒的仓惶,那种石头突然飞进来,玻璃窗在你梦里破碎的声音。那些器什在你面前落地、破碎,再一圈一圈在静夜里回响的震颤……你不能想象,半夜里,一个怨气满天的醉鬼,突然踹开门闯进你的房间,你们被吓跑出去,却无处可去,在黑暗的街巷里,四顾茫然的凄凉。你无法想象,好心的邻居听见你家大门被踹开,会着急地从后窗户把你们接走躲避,只剩下妈妈一个人,固执地留下来,要为你们守住一间屋子,好让你明天早上可以上学,晚上放学可以有‘家’回的辛酸。”他感到她的手在抖,身体在抖,她的头垂下来,趴在他手上,他感到她哭了,最安静的痛哭。 “不要说了,宝贝,不要再说了。”他心痛地搂住她:“不要怕了。也不要再想了。你再也不会过那种生活了。”他帮她擦着眼泪,搂着她,轻声地在她耳边安慰,可她似乎听不见他的话,只是流着泪,神情缥缈: “开始是因为贫穷,后来是因为痛苦。姐姐考上了小中专,在周围众多没有出路的人生里,她确定将有一个好的未来,然后是我。我那个小哥,八岁起和我们一起长大,从小和我们感情最好,但后来却闹得最凶,最后害我放弃了学业的也是他。我们都痛苦,他痛苦,因为他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我痛苦,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被剥夺了位置。我不知道那个拖着鼻涕和我一起围着我妈转的小男孩怎么变了。也许他受不了他一个人痛苦,所以他要拖上另一个孩子一起分担。也许他不喜读书,所以他不能知道我对于校园那一步一回头的眷恋和我心中对于读书望眼欲穿的渴盼。而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我放弃的不仅仅是读书的机会,更是我这一生敢于去对幸福憧憬的底气。” 说话的人停下来,意识开始从一个缥缈处向现实回转,看他一眼,神情疲惫地靠进他怀里。 第87章 夫妻是什么关系 伟健去上班了,冰云一直在床上躺到腻,才懒洋洋地从锦被里爬出来。推开窗子,外面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围墙边的茉莉花正开得雪白,一对鸽子在房顶上咕咕地讲着私房话。 没有公婆在的日子啊,好美! “小流星——”她喊道,没鸽理她。“小流星——”她把头探出去,往上扭着脖子再次喊道,一只鸽子低头看了她一眼,很不情愿地飞下来落在窗台上,是那只雄鸽,看来还是男士比较有风度。她笑了:“你太太怎么不下来?”鸽子歪头看看她,正要飞跑,“别跑!我拿好吃的给你。”她跑去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一袋杂米,倒了一些到手里,鸽子咕咕一叫,房上那只飞了下来,她笑了:“你真是个好丈夫!”她不把米撒出去,两只鸽子便在她手心里啄着吃。天上的这一对飞禽是高兴了,地下诸多“走兽”却愤怒了,楼下的几只鸭子几只鸡,加上两只一向憨厚的猪,看见她居然站在窗口上炫耀这种幸福,一齐在地上愤怒地大叫起来,她这才记起:由于她的懒床,它们都还没有吃上早点,而头上碧蓝碧蓝的天空和晌晴晌晴的日头也在提醒她:菜地里昨天新栽的菜苗也正在向她要茶喝! “噢,小流星!你瞧它们生气了。”她笑起来:“在没有把它们变成烧鸡、烤鸭和红烧猪肉之前,我必须得去喂它们。” 把鸡鸭猪槽里加满食物,冰云又提着水桶去了菜地,等她把菜苗的“茶”也奉完,擦着脚走回家来时,肚子正在很礼貌地给她唱歌。伟健早上煮的粳米粥还给她保着温,粥里埋了一个剥好的鸡蛋,旁边一盘火腿片,一碟新拌好的腌白菜根,下边压了个纸条,猪,食。她给气笑了。下次她也给他茶杯底下写个牌子:健,饮。 她捏了片火腿肉放嘴里,腊香味十足,南方人总能做出各种奇奇怪怪的干肉食:风干鸭,腊肉,腊肠,腊鱼,火腿……她来了南方之后才知道,肉腌好挂在房梁上,能保存好几年。婆婆非常会做这些东西,一进腊月,两头猪,不同的部分做成不同的品类,全部挂上房梁。开始,她吃不惯这些干肉,因为北方有天然大冰箱,新鲜的鸡鸭鱼肉扔进雪里,半小时不用就冻实了,吃的时候缓开,和新鲜的一样。现在却觉得这些腊味风味独特,比鲜肉有更多的回味。 她喝着粥,咬着鸡蛋,就着火腿片,吃着辣白菜根,瞥着桌子上的两个字,觉得男人挺有趣,他们粗起来的时候像一只表面麻麻的硬皮核桃,细起来的时候则像砸开了核桃皮的果仁,曲折、闪回,细腻得超乎想象。 她知道这两天他是特意留在家里陪她的,甚至他还说要休假半个月,再度一次蜜月,直到公公婆婆回来。今天要不是她赶他走,他就只管地腻在床上和她胡闹,她有时候就真搞不懂男人,也搞不懂夫妻究竟是啥关系? 她从没想过要把自己曾经的痛与泪分给他,可分过之后,她发现他拿出来的体贴与怜惜让人感动。她还记得结婚不久,她病了,虽只是微恙,却也得到了他极其温柔的关爱与照顾,这也是她没想到的。她从前也不知多少次的病过,痛过,伤过,磕磕绊绊过,却从来没有人像那样在意过,怜惜过,爱护过。她不知道人世间还有这种感情,她从哪里也看不到、感觉不到,在母亲和继父那里,在后来她那只有女人的生活里…… 她不明白夫妻,在一知半解中,她感到一种恐惧和厌恶。她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什么感情,在某些知识和情感上,她幼稚得像一个学龄前儿童。她还记得他们结婚后……她的脸不由自主地热了,忙低头认真吃饭。 可是夫妻究竟是什么关系呢?像邻居二莲,她和她老公东义,他们是一个家庭共同建设者的关系,二莲又怀孕了,但每天还是挺着肚子和老公一起忙着他们的蔬菜地和鱼塘,他们起早贪黑地种菜、养鱼,卖菜、卖鱼,他们今天给家里添了台大彩电,明天添台洗衣机,他们欣喜地看着家庭点滴的变化,充满幸福地期待着第二份小生命的降临,并期待是个男娃。他们就是这样简单的家庭共同建设者的关系,彼此扶持,互相依靠。 而亚凤,她和妹夫,他们是拧拧巴巴凑合过日子的关系,他们无心建设他们的家庭,但又不愿舍弃,家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只清蒸鸡肋,典型的食之无味,弃之不舍。他们既不扶持,也不依靠,可也别想把他们分开。 那他和她呢?建设关系?扶持关系?依靠关系?她不知道。他们有一个家,但不用她建设,他们不是建设者的关系;他不用她扶持,他们也不是同盟者的关系;她依靠他?不,她是依靠他在生活,可她心里为什么从来没想过她可以依靠他呢?她摇摇头,觉得还是不要想了,他们和别的夫妻不一样,他们有夫妻之名,有夫妻之实,但好像没有夫妻之心。他们的婚姻是一纸契约,不能有心,所以她还是不要想了的好。她要始终如一地做一个人生的傻子,这样她才好在人生里无忧无虑地过下去,挺好! 第88章 燕子双双飞 用几样东西吃饱了肚子,冰云拿了一只苞谷皮做的蒲团,在院中大枣树底下坐下来。大枣树底下有许多蚂蚁窝,她和伟健经常趴在这里看,研究这种除了人类以外,唯一拥有“奴隶”的生物。她从来不知道他会对蚂蚁感兴趣,也不知道他会对到河里放鸭子感兴趣,以及到野地里寻找新发芽的野菜感兴趣。他那种兴致决不是一个大人在哄一个孩子玩的兴致,他投入得像一个孩子般的认真。 她觉得,可能就像她想的,人总得有一个逃遁自己的空间,不然会崩溃。婆婆逃遁在她的方言里,她逃遁在自我装傻中,而伟健则逃遁在一种奇怪的幼稚里。做为长子,他扛着他的家族责任,没有大包大揽,没有推诿推卸,沉重却显而易见。他肩上是日渐年老的爸妈,身在囹圄的弟弟,已婚成年的妹妹,尚在幼年的外甥女……而有些事情不是他赚多少钱就能改变的,比如衰老,比如自由。她觉得他每次和她孩子气的打闹,或者拉上她看风景,就都是这种逃遁,他在这里有片刻的休息,很轻松。她甚至很庆幸他们逃遁的空间有交叉,比如看蚂蚁,如果一个看,一个嗤笑好幼稚,那就没趣味得很了。 对了,他还挺有诗情。 昨天,他们两个在地里栽菜苗,菜地不大,但保证着一家人的时令蔬菜供应,每年都是公公在侍弄,她有时去帮帮忙,公公并不用她,所以多数都成了她和毛毛玩乐的试验场。她给毛毛种了几棵草莓和东北特有的黄菇娘果,种子是妈妈寄来的,毛毛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她就教她如何用青果皮放在嘴巴里咬响玩,咕叽咕叽的,东北的小姑娘都会玩,小丫头几次就学会了,两人经常去数开了几朵花,结了几个果,什么时候能黄,乐此不疲。伟健也学会了,但很快就失去了兴趣。 这会儿公公婆婆不在家,应时的春菜已过,把接下来的夏菜栽种好,保证一家人夏季的蔬菜供应就理所当然地成了她的责任。这责任她并没有指望伟健帮她,她知道他忙于自己的事,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干过这种活了。但那个人却似乎觉得帮她理所当然,而且丝毫也没有把它当成苦役,反而做得像模像样的,用他自己的话说:我就是农民。 深翻了地,打完了垄,他拄着锄头站在地头上,忽然诗情万种地说:“柳絮满天飞。”她正拿着小锄头跟在他身后打土坷垃,不期被逗得“嗤”的一下笑起来:“亲爱的,你是要做田园诗人吗!”站起身来等他的下文,那人看看天,看看地:“没了,我是一句诗人。”她却来了兴致,抬头望着空里的飞絮,续道:“点点离人泪。”那人转头看她一眼:“还是相聚好,”竟然很符合诗的起承转合,这时正好一对蝴蝶翩然飞过,“燕子双双飞。”她道。 “宝贝儿,那明明是蝴蝶。”那人道,斜眼看她。 “我偏说燕子!”她将头一翘,那人当即直立着,“呯”的一声倒在地上。她大笑起来,趴下去:“你知道蝴蝶是谁变的吗?是梁山伯和祝英台,他们是两个大傻瓜——” “但我们不是!”他马上道,并飞快地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他们太像一对平凡的夫妻了,一对生在农村,以种养为生的平凡夫妻了。这时候她就怎么也不能相信他是一个商人,开着轿车,经营着包括酒店、歌舞厅、以及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生意的商人。农活做累了,他们坐在地头休息,喝自己带来的凉茶,一人一口分苹果吃。她握着他的手去咬苹果,怎么都觉得这生活假得像一出戏剧,而这戏剧则真得像一份平凡的生活。 傍晚时,忙完了所有的活计,两个人躺在地头上,伟健嘴里衔着一根草杆,翘着二郎腿的脚上是一双旧农田鞋,裤管高卷在半空中。冰云躺在一边,支着手看这个男人,她觉得生活真像一场梦,而他心里在想什么?她生活如戏地过了两年,不真实得让她分不清哪里是梦,哪里是真的生活。当她从梦里被“砸”醒来时,她以为今天的生活是做的一场梦,而梦里才是她一直在过的生活。 那这个男人呢?他精明、清醒,他是怎么过的这两载岁月?她怎么好像一点都不认识他?他的思想是敏锐的、强悍的、开朗的,而她的思想则是曲折的,婉转的,沉郁的,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可他们却如此和平友好地度过了两年岁月,他在想什么? “周太太,你又发现了什么秘密?每当你弄出这么一副未成型小妖的模样来研究我的时候,我总是被你勾得心荡神驰,不能自已。”躺在地上的人看了她一眼。她嘻嘻笑了,躺下去,头上是流金的斜阳,皓皓的长空,不远处的大树上,鸟儿结束了一天疲倦的飞翔,正停在枝头唱着一支婉转清丽的歌,野风吹过,送过淡淡泥土的芬芳, “我没想到你能把地种得这么好!周先生。”她支着腿,咬起一根草杆。 那个人不理她了,好像知道她在说假话,不一会儿,吐掉草棍坐起来,两手搭在膝头上交抱着,放眼欣赏着他“种得那么好”的土地,“这个世界,只有土地才是最真实的。”她坐起来,看着他。“等我老了的时候,也弄这么一小片菜园。也许这才是人生最后的归宿。”转头看她一眼:“你会和我一起吗?” 她忽然有些感动,想起诸葛亮出陇中时,安排他的儿子在老家为他经营一小片田地。“我不知道,阿健。”她望着夕阳下的田野,“我觉得我现在就在经营这片土地。” 那个人不说话,拉着她一起躺下来,她忽然就在那一刹间明白了什么是“伴侣”。伴侣,在一条路上相伴着同行的人,他们注定了将共承风雨,共担荣辱,共享贫富苦乐…… 第89章 孤心雪火萤灯 两只鸽子外出巡游一圈回来了,正站在房顶上歪着脑袋和她“对话”,“小流星——”她张开手,鸽子俯冲下来,一边一只落在她的肩膀上。鸽子是伟健送给她的礼物,大概怕她寂寞。那时候他们结婚大概有半年多罢,礼物的原装其实不是鸽子,而是一只黄色的长毛小狗,长不大那种。狗送给她的时候很浪漫——给她一个惊喜。可她收得就不太浪漫了——她没要,给退回去了。她在他眼里已和一只小狗差不多了,她还会自己再养一只吗?她才不要呢!人只有在寂寞时或者无聊时才会养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好用以抱着慰长夜孤眠之苦;或者抱着穿过闹市,以炫耀暴富发达来缓解穷极无聊;或者看着它阿谀谄媚来平衡自己失衡的心理,这是养宠物的目的。而她是不寂寞的,至少不让他知道她的寂寞。她要让他知道她快乐得很,有很多事情可想可做,她一个人睡觉也不孤单。为了不至于拒绝得太唐突给他发现她的外强中干,她才随口说了要两只白鸽子。只是等她养了之后,她才领悟出它是所有人养动物中最自由的一种。她也才知道:它们是鸟类中不多的几类一夫一妻制,这都是她养之前不知道的。伟健对于这两只鸽子是什么感情她不知道,他开始很无所谓,后来又喜欢起来。有一次,两人在楼顶喂鸽子,他说:“鸽子是鸟类中的一夫一妻制,你知道么?” 她摇摇头,‘九曲十八弯’肯定觉得她在内涵什么,其实她没想那么多,也不知道什么鸟类不是一夫一妻制。她随口说要一对白鸽,只是因为见识少。可能小时候看过太多和平鸽的图片,却没见过真的白鸽,北方苦寒,她几乎没见过有人养鸽子,所以这种少年时便印在脑子里的雪羽红爪的小精灵才成了她张口而出最想养的动物。 现在她亲手把它们从小养大,看它们每天双进双出地在蓝天上飞翔,当然就更喜爱得心口难释。而且,它们聪明得极通人性,她总在卧室的窗口喂它们,它们有时竟会调皮得一大早就跑到卧室的窗口来啄玻璃要吃的。有时晚上看见她一个人坐在阳台里,也会飞过来看看她。一夫一妻制?问这问题的人还真是鬼心思一片呢! 冰云伸出手臂,鸽子顺着她的手臂从肩膀上走下来,调皮地看她,她发现鸟儿的眼睛尽管小,也是有感情的,那种小脑袋一歪的回眸一瞥当真是逗人的高手,不禁大笑起来。她还没等笑完,远处几只鸡鸭已忌妒得扯着嗓子使劲地一齐大叫起来,抗议她的偏心。倒是只有两只猪,还固守着它们憨厚老实的美德。 “哎呀,可不要叫啦。”她大声制止道,鸡鸭根本不理她的制止,更加大声地叫起来。“好、好、好,我放你们出来便是。”她妥协道,跑过去打开了鸡栅的门,那几只鸡便飞腾地奔跳出来。鸭子也不甘示弱,蹒跚着追出来,她小女人的坏劲上来,飞快地把门一关,脖儿一翘,瞪眼看着那几只鸭子。鸭子们好容易才扭扭摆摆地跑到了,看她竟然使这种坏!看看门,看看她,愤怒地瞪起小眼睛,挺起细脖子,大叫起来。她哈哈大笑:“我逗逗你们的!”拉开门,鸭子跑出来,鸡们已经在墙根花树底下的泥土里刨了起来。她去端来了一盆水,鸭子们便把长脖子伸进水盆里,蘸着水洗起澡来,那细长的脖子欢快得像一条条灵活的蛇。几只鸡也开始“洗”它们的泥土浴,张着翅膀扑腾着,把土扬得老高,个个身子底下弄出一个大坑来。她蹲过去,伸手去摸那只大白鸡火红的大冠子,它大得把它一边的眼睛都给遮住了,旁边的芦花鸡伸头来啄它嘴上粘着的一粒米糠,啄完了,歪眼睛迅速看了她一眼,她看着那狡黠的眼神,不禁哑然失笑,难怪伟健管它叫小坏坏,他管这只大冠子叫芭蕉扇,他还说小坏坏像她。 她想起她被他取了许多绰号,高兴的时候叫她宝贝,亲爱的,老婆,不高兴的时候便叫小妖怪,小巫婆,小坏蛋,烦人精!有时候把她宠得像一个孩子,有时候又会深沉地和她讲一些只有成年的知心好友才会讲的话。她真的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他们不像夫妻,不管他们怎么打闹、戏笑、亲热,他们心里始终保留着一份外人看不见的心照不宣的客气。也不太像朋友,朋友间最常讨论的男人、女人、家庭、情感的话题他们从不讨论。不像亲人,他们没有亲人那种亲密无间的爱。他们就是这样一对不像夫妻却是夫妻,不像朋友却“物以类聚”,不像亲人却彼此关照的边缘伴侣。她忽然就想起了许多事情,想起她短短二十几年的生命已经有五个“家”了,她的抗争,飘零,她的苦读,臣服,她阅尽的人情冷暖,她求索的百转千回……“陋室窗寒,孤心雪火萤灯。”下联!她坐直起来: 幽斋香远 雅客竹衫梅袖 陋室簟寒 孤心雪火萤灯 冰云有点兴奋,她决定去送对联,左右一个人在家,她有好久没去野渡了,不知道墙上的藤长成什么样了。简单收拾一下出了门,公婆不在家的便利这时便显现了出来。虽然现在她和婆婆的关系还好,她也不会真的管着她不让出门,但是出门要和家长报备,以及进城必须找个理由,还是让她轻易不出门。 冰云到“野渡”的时候,已是傍晚,老板不在,服务员是两个漂亮的女孩,极具江南女子的小巧与婉约,老板就是伙计,看来是她想错了。她还没想到的是:夕阳之下的野渡是如此美丽!“半江瑟瑟半江红”,不远处的大河正生动地吟诵着这句诗,而墙上蓬勃的藤蔓则在流泻的夕晖下,抒发地唱着它古老的情歌。冰云贴好了她的下联,看了看,又提笔在上面加了一行字:风一程,雨一程,风雨兼程。 喝着茶,她又把那征联仔细地看了看:字迹很是隽秀,却没有柔媚之气,应该不是女的。从意境看,满纸的从容潇洒,书生意气,又颇有些“采菊东篱下”隐士之风,那么,应该是青年?中年?还是老年呢?应该不是中年。中年人成熟的阅历,半生不熟的世故,以及他们求取功名的雄心,背负生活的忙碌,都让他们很难有这样的闲情逸趣出这么一个上联,然后再生出这么一种忘尘脱俗的思维,跑出来征下联。老年的可能性也不大,联意不倚老,无沧桑,不似暮心看透,倒更像心性清雅的青衫书生,忍不住笑了,不知小翠、婴宁到过幽斋否? 第90章 两只狐狸 冰云离了野渡,又城中小逛一下,待想回家时已是暮色深浓,回去的长途客车已过,有一趟火车又只停县城,她从这里去火车站有点远,觉得还是打电话骗员外回家,然后搭个顺风车更方便快捷, “是周家大公子吗,”她压着声音,匪气十足地:“你老婆在我手里,你要不要来救她?” “不用了,给你吧。”电话挂了。 冰云看看电话:不是,这咋不按理出牌呢!他不是应该和她逗两句吗?然后她才好接着说下去。行吧,没演好。一般劫匪都应该要钱,不是救人。重来。 “喂~~,”她夹着嗓子,“周公子啊,你老婆刚刚被一个黑脸大汉抓走了,今晚你要不要来我洞里呀?” “你是谁?” “哟,还真是贵人多忘事,人类最无情。你还记得青丘山下我们一起晒月亮的时光吗?” “狐小七?” “什么!你和狐小七晒过月亮?!” 伟健觉得他上当了,先撩者贱,先说者输。他脑子飞转,想着要怎么接下去才能赢了这局,同时觉得这小混蛋今儿个有点奇怪,这是喊他回家吗? “狐小八?” “你还和狐小八晒过!” 他挑挑眉,被牵着鼻子走的小笨狗!不过这小坏蛋到底要干嘛——前面问要不要去救她,后面问要不要回洞,这说明小混蛋八成没在洞里,“你到底是狐小几,不说我挂了。” 冰云啪地挂了,生气。她决定去县城坐火车,不和这个老狐狸玩了!狐小七,狐小八?他咋不上天呢! 等她气哼哼地出了电话亭,才想起青丘山下晒月亮的情境是她先设定的,而且开初明明是假装生气。她眨眨眼,发现这才是典型的自己挖坑自己掉,自己把自己气到了呢。唉!对于说话掉坑这件事,她永远算计不过老狐狸,愁人。他那句应该是问她到底在哪儿,想干嘛吧!扭头瞅瞅电话亭,觉得再打过去,老狐狸能笑死。她跺跺脚,还是自己去火车站吧! 冰云瞧着公交车站牌上四十分钟后的班车——如果刚才的戏演赢了是不就不用等这么长时间了!她在旁边的商店买了一斤奶糖,五毛钱的牛皮豆,又两毛钱买了一大玻璃杯瓜子,准备补补脑子,用等车间隙思考一下人生。 她坐在商店门口的小马扎上,嗑着瓜子,思考人生:演技和脑子都得加强,真是任重道远啊!两毛钱的瓜子还没嗑完,她远远就瞧见了一辆好看的小轿车,立刻站起来,冲到路边,冲着轿车使劲挥手。车子在路边停下,玻璃放了下来,“噢,好心的先生,您好!”她奔过去:“您今天出门大吉大利,一定会给我搭个便车吧?”她趴在车门上:“您瞧这里荒无人烟的,请行行好吧,先生。” “有什么酬谢呢,小姐?”车里的人看看她。 “你想要什么酬谢呢,先生?” “这个嘛——”车里的人把她上下看了看,眼神如同能脱了人的衣服。 “有美女同行的酬谢够吗?”她媚眼微闪地抛了个笑意,把身体扭成s型,靠在车门上。 “如果我的胃口再大些呢?”那个人手臂靠着车窗,手指头摸着下巴,眼睛瞧着她的s造型,一脸活脱脱的高级流氓架势。 大点儿,怎么大?臭流氓。她收回s型,捏起兰花指在他脑门上轻轻一点,“当然,先生。当然。在这样荒芜的山林边,您有权利认为您邂逅的是精灵。噢,不,你不用皱眉,是你的左脚麻了吗?呃,左边的身体也麻吗?” 伟健摇摇头,“——” 冰云瞪着他,大有他敢说不麻,她就能长出尾巴咬他一口的架势。 “巫婆饶命!”他马上改口,“我头麻。我愿意送您到任何地方!”推开车门:“请上车!” 冰云得意洋洋地上了车,那人歪着嘴:“请问巫婆:如果我刚才不出来呢,你怎么办?你还敢威胁我。” 冰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大模大样靠进椅子:“请开车,先生。” 那人启动了车子,但眼睛还瞥着她,就好像一个被劫持的好人看着一个满脸邪恶的巫婆一样。 “我上次到这边来,认识了一个新朋友,先生。一个很好的新朋友。”她抖抖索索地系上安全带,“我这次来就是给他送礼物的——噢!你为什么要这么看着我?是我的脸变丑了吗?!噢,真对不起,我的美貌只能维持五分钟,先生。”她声音嘶哑,一口译制片配音腔道:“你要懂得,在这人世间,聪明和美貌总是难以两全的,我必须变回老太婆的样子才能有脑子和你说话,咳、咳、咳……我来送他礼物,却没见到人,可惜……” “你的礼物是喝了就可以去掉尾巴的蓝色魔水吗?” “不、不的,先生,你不要把我想这么坏。我的朋友也不是长尾巴的怪物。”她口袋里掏出一块奶糖,摩摩挲挲地剥开塞进嘴里:“我是来送半句咒语的。现在我把那咒语留在渡口上了,我想他会找到的,一定会找到的。嗯,我本来打算坐火车回去,但是觉得劫一辆汽车也是个不错的主意,这样就能省下车票钱……” 车子“刷”地停了下来: “下去,你这个丑八怪!” “噢,年轻人,你怎么啦,不要发火,你想吃奶糖吗?” “下去。我讨厌奶糖。” “噢,不,小伙子。你知道,我口袋里没钱了,我把车票钱用来给我丈夫打电话了,那个老家伙很爱吃奶糖,我还给他买了一包奶糖。你行行好捎我回家吧,我丈夫会感谢你的。”她颤着头看着驾驶座上的人:“我的魔水也喝完了,现在也不能再变成美人勾引别人了,所以我是不能下去的。我一下去,你准会把车子一下开跑,一点情义道义都不讲,连头都不回一下呢,年轻人!” “我就打算这么做呢。赶快下去,你这个丑老太婆!” “噢,那就更不能下去了,除非我是傻瓜,年轻人。”冰云使劲把屁股扭进椅子深处,极力坐得更加舒服,“我可不傻。” 那个人瘪着嘴,重新启动车子,扭头看她一眼:“真难为你丈夫啊,那个爱吃奶糖的老家伙了。请问他为什么不来接你?” “他吗?”冰云摇摇头,“我和年轻人约会怎么能告诉他,那可是个极爱吃醋的老家伙呢!” “什么?吃醋!”伟健嚷道,撇撇嘴,绝对再懒得理这个自以为是的丑八怪巫婆。 他专心开车,觉得回家去就收拾这个小混蛋,就在餐桌上,晚饭都不吃的! 第91章 一张小纸条 搭上顺风车,还能和年轻人约会,冰云心满意足。不过她有点奇怪:他是怎么找到她的呢,放下电话就出来了?而且,他俩的对话没一句正经话,但却好像都知道在说什么呢。“你会对对联吗,年轻人?”半分钟不到,嘴里嚼着奶糖的巫婆又这样撩饬道:“我送给那个青年人的咒语就是半副对联呢。” “不会。”那人带搭不理。 “那我教你吧。所谓对联,就是对着掐,比方我说东,你就说西,我说打狗,你就讲赶鸡——” “东南西北打狗赶鸡。”那人马上道,冰云一下没忍住,扑哧一下笑出来: “你是想累死那只鸡吗?!咳、咳!好吧,春夏秋冬种豆收瓜。” 他想累死那只狗。“你那是做梦。”他斜她一眼,你等着,笨狗。哼。 冰云便干脆哈哈大笑起来:“小相公,你蛮有唱反调的天分啊,这个最适合对对联呢!”她嚼着奶糖:“如果今天我能赢到那本辞典,我就把它送给你,把出对联的人也介绍给你。” 伟健瞅一眼那个哈哈大笑,连后槽牙都露出来的人,觉得听这小傻子的大笑真的很无忧,“什么辞典?” 一旁的人瞟他一眼:“你不让我下车啦?” “赖着不下就不下吧,我也就替你省省车票钱。” “对于一个晒月亮都排不上号的精怪,您还能对她指望什么别的呢?公子。”冰云道,那人歪着嘴,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可惜她没看懂那深长的意味。“上次我出来玩,看见一家茶社的墙上有人出了个上联,说有谁能对出好的下联来,他就送一本大辞典表示感谢。”她嚼着奶糖,“我今天就是来送下联的,你说我能不能赢到那本辞典?” 伟健刚要生气她不是跑来接自己的,转念一想,又庆幸她多亏不是跑来接自己!不然他不是要吓煞嘛,这种傻女人!立刻便眉开眼笑了。晒月亮排不上号?这是在吃醋吗?呵,嘴架都打不过他,还想靠唱反调赢辞典?“不。若种下绿豆想收西瓜的智商都能赢辞典,除非那出对联的也是傻瓜。”他道,斜眼看着那个被打击的人,又假惺惺地安慰道:“你还是和我回家吃烤鱼吧,丑老太婆,今晚的月色也不错呢。” 吃过了美妙的晚饭,伟健洗过澡,赤着上身歪在沙发里看电视,肚上盖着冰云的外衫上衣,而冰云则瘫在一旁贪婪地吃一碟冰点,这大热天的,出一身汗,有时候,架打不过,死还是要作一作的: “阿健,假如那个征对联的人是个年轻小伙子,你还同意我和他来往吗?” 沙发里的人两眼盯着电视,似乎根本没听见这话。 冰云便挑一勺冰点抹在他鼻子上:“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呀?那人如果是个小伙子,我还能和他来往吗?” 伟健伸舌头去舔鼻子上的冰点,怎么也够不着,“你给我吃一点儿,你这个吃独食的狐狸精!” “不给!”冰云端起盘子,一转身躲得老远。伟健不理了,继续看电视。冰云独个吃完了她甜蜜的冰点,推开盘子,懒洋洋地倒在伟健身上,看着电视机里痴男怨女有滋有味地演着编造的故事。唉,她这没有爱情的真实生活怎么好像也感觉很幸福呢!不由便叹了口气,“阿健。” “嗯。” “没事。”她翘起腿,眼睛看着房顶,扯过他的手搂在自己的脖子上,原来静水无波的生活也可以这样安逸和幸福。 伟健低头瞧一眼身上的人,这巫婆是又喝了什么蓝色魔水吗?还是事后黏?拿起身上的衣服想给她盖上,一抖之下,衣服的口袋里掉出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举手正要打开,被躺在身上的人看到了,马上伸手来抢,伟健手疾眼快,一躲躲开去,冰云没抓着,“给我——”伸手又抓。 “不给。”伟健背过手去。 “那是我的!”冰云爬起来,“给我。” “你的也不给。”伟健坐起来,纸条举得老高。 冰云够不着,站起身去够,伟健跟着站起来,越发不给。冰云又蹦又跳,累得满头是汗也没摸到那张纸, “阿健,你给我罢。”她拉着他的手央求道:“我给你端冰激凌吃,好不好?” “不。”伟健撇嘴:“刚才都不给我吃呢,现在晚了。我要看看这纸条是啥。” 冰云趁他不注意,又伸手去抓那张纸,伟健早有防备,一转身躲开去:“小丫头,我玩这种把戏的时候你还躺在摇篮里呢!呐,走开。” “给我罢,老公,我求你了,嗯?”冰云拖着伟健,讨好地笑:“什么也不是,你看啥——” “我就看看这什么都不是,你抢它干啥。”那人歪着嘴:“嗯?我五分钟的小美人?难不成你还用蓝魔水勾引了哪个征对联的年轻小伙子,给你写了情书吗?” “见你的大头鬼!”冰云摔开手:“你去看吧,我不要了。” “这才最好。”伟健抬手打开纸,刚打一折,冰云手疾眼快地去抢,结果被伟健更加手疾眼快地躲开了:“小坏蛋,我都告诉你这种把戏不管用了。”那人歪着嘴嘲笑道:“你最好站到一米开外去,等我看完,想给你再给你。” “我现在就要,”冰云拖住他:“你给我先看,我看完了给你看,我保证。” 那人嘴角弯出一个“信这话才是傻瓜呐!”的弧度。 “你要怎么才给我?”冰云沉下脸。 “怎么都不给,宝贝。”那人一点不理她的脸色,“这次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上你当的,凭你使什么狐媚手段、威胁手段,小美人儿,就算给我灌一瓶蓝色魔水也没用。” 第92章 一对蠢材 冰云看笑也不行,求也不行,发怒也不行,心下大觉没面子,便全身贴上去,摇着他的手,柔声细气地说道:“老公,好老公,哥哥,健哥哥,给我吧,求你啦!要不——我们都不看了,你把它撕掉吧,行吗?” “求也不行。”伟健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推着她,防止她突施暗算:“还没看呢,撕掉多可惜!” “我跪下求你,行吗?”冰云双手勾着他的脖子。 “趴下都不行。”那人决然地,“我还没看过情书呢,一定要看看里面都有些什么肉麻的话。” 冰云便松了手,一溜跪到地上:“阿健,求求你把它给我。”双手拖着他的手:“求你。给我。” 伟健愣了,看看地上的人,半天没缓过神来。今天的日子有点玄幻啊,这小妖精有点不太正常。他先觉得这纸条应该啥也不是,就是这小坏蛋虚则实之的诡计,故意弄出有点什么的样子骗他出糗。但是又觉得这小妖今天有点兴奋,她的情绪是有一些欢喜和雀跃的,做为她嘴里爱吃奶糖的‘老家伙’,他对她的情绪还是有一点点了解的:那就是一片风清云淡的湖,即使偶有调皮的鱼在湖里翻滚,也起不了大浪。所以——今天的变数,在对联。难怪逗着他说那么多,东南西北打狗撵鸡的。真是出对联的人写的情书?还没来得及藏?屁!这小坏蛋决不会傻到把这种东西揣衣兜里。不,她刚刚还在问,如果是年轻小伙子还可不可以来往,这就是在埋伏笔,他一松口,以后就名正言顺了。所以才这么隐隐地兴奋吗?但这么做似乎有点太夸张了,跪下求他,如果这事是真的,肯定藏得严严实实的,犯不着弄出这种动静。他歪七扭八想了十五个来回,觉得都有可能。瞧瞧地上的人,惬!他才懒得费脑筋呢,破玩意,就凭她这戏子德性,请他看都不看!哼。 冰云跪在地上,仰脸看着那个人,就看他九曲十八弯地进行了一番头脑风暴,眼睛里好像两支军队在厮杀,然后一点火焰起来,把两支军队全烧毁了,然后熄灭了,沉寂了,嘴角一撇,把手上的纸递了过来:“噫,快给你吧!”撇撇嘴:“省得接下来我右边身体再麻了。” 冰云接了纸,那人要走,她一伸手扯住他浴裤的脚,仰头看他:“你生气了?” “没有。”那人道,“我去拿瓶果汁。” “那你不扶我起来。” 伟健便伸手把冰云扶起来。 “你生气了?”冰云望着他。 “没有。” “那你亲我一下。” 那人看她一眼:“我渴了,去拿瓶果汁。”他往旁边走,冰云便伸手拦着,可是任她怎么要求,那人就是不亲她了:“我渴了,你快躲开。”他道,冰云不躲,反贴上去,双手勾住他的脖子,黏腻地在他嘴上亲了一下: “还渴吗?” “渴。”那个人像根木头,直站着,也不伸手搂她,她便情意绵绵地又亲一下:“还渴吗?”那个人便不说话了。 冰云手勾着他的脖子,拿了他的手搂上自己的腰:“想不到这小纸条还有这用呢,”伸手在他脖子后面打开:“我这就瞧瞧到底是什么。搞不好是毛毛的图画作业。”斜一眼身前的人:“可是有的人啊……唉!” “你这个小混蛋——”伟健一伸手把人抱起来,直接掼到沙发上:“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只亲了两下,就酸得牙都倒了,”冰云被扔在沙发上还牙尖嘴利,“百年陈醋都没这味……”伟健扑过去, “翻过来,好。”照着她屁股狠揍两巴掌:“我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戏弄我!” “哎哟——哟——屁股打成两半啦——我这是考验考验你——” “那你对考验的结果还满意吗?”那人马上俯身缠上来。 “还可以。”冰云撇撇嘴:“够酸,够狠,够宽容,够丈夫气概。你要是真不给我,我以后就对你撒谎。” 伟健便生气地推开她:“说的就像你以前没对我撒过谎似的!你说的话十句里能筛出一句真的来,我便要对南天门叩头了!” 冰云撇着嘴,打开手上的纸,刚看一眼便大笑起来:“哈哈哈……阿健,这张纸最应该给你看,呐,你听着:天才、庸才和蠢才的区别:天才——” “你拿来吧——”伟健伸手抢那张纸。 “不!我要给你念!”冰云转过身去,大声念道:“天才能把复杂的事情变成简单。庸才能把简单的事情变成复杂。而蠢才——”她停下来,看一眼面前的人,那人便劈手夺过纸条去,冰云则继续大声道:“而蠢才是把简单的事情变得更简单,把复杂的事情变得更复杂!” “狗屁!”伟健丢掉纸。 “自己不是天才便要骂人呢。”冰云悠悠然地捡起地上的纸,她以前养成随手记录的习惯,这想来是她不知在什么地方看到或听到的,觉得很好,便随手记下来了,看一眼沙发上的人,把那张纸蒙在眼睛上,吃吃地傻笑起来。结果,还没笑完,又出了一身汗。 第93章 惊蛰 伟健从他夜间大学的课堂里出来,得意的情绪还没有消褪,他没想到这种随手抓来当盾牌的学习,现在居然出现乐趣了。他又有一个星期没回家了,他在想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不知道就不想,反正男人对于情感的探问永远是得过且过的,他们不像女人那样喜欢兜着圈子假设,要把一份感情翻来覆去地想个周详,然后才决定是否把它装进兜里。男人刚好相反,他们是凭着感觉选择女人,从来不用理论假设,他们把这种聪明劲省下来做其它事情,女人从来不是他们全部的世界。他也一样,而且他爱自己胜过爱他的女人,因此他怎么转着弯子浪费他的聪明以维护他那想要的生活也就都不难理解了。何况,人逢喜事精神爽,而这喜事又大到足以让他和兄弟喝酒,和自己狂欢。 伟康减刑了,一年半。当老太太在火车站里抓着他的手,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的时候,他先是看见母亲脸上激动的眼泪,随后才发现自己脸上痒,抬手抹一把,温热的泪抹进手掌里。火车站人山人海,他谁也看不见,抱着父母亲,泪流满面。他们都知道,那不只是减刑,而是埋葬了自己的人,又从泥土里复活了。当时小女人也在一边,他就把她叫进他们的拥抱,四个人搂在一起,喜悦地激动。可能家人就是这样吧,有没有血缘,都会有共同的喜悦和悲伤。 阿康还有一幅树皮制作的小画带给未见过面的嫂子,尺方大小,大巧不工,浑然天成。他很高兴康能和人有这样的交流,高兴他能记得他结婚了。 他结婚之前,去看他,跟他说:大哥要结婚了。他则是一贯地没有话,也没有任何表情。他心里难过,好像他正在告诉一个嘴里塞满了黄莲的人蜂蜜的味道一样残忍。后来走的时候,他面无表情,说: “以后不用总来看我了。” 他看着他,惊讶。又听见: “好好生活。不要说我。” 他是要把自己从他们中抹掉!他瞪着他,强忍着泪,想说:我会说你,因为你是我弟弟,多久的时光,任何世事,都无法把你抹掉!可他不敢张嘴,他怕一开口,一句话没说完他自己已经崩溃。但一出监狱的大门,他就蹲在路边哭成了一个嚎啕的孩子。他的弟弟,一个大活人,就这么生生地被从他的生活里抠掉了!他结婚了,连一张照片都没敢寄给他。 现在,仿佛暗夜里突然有了光,连他都被感染了复活的味道。他要把事业做得更好,把生活过得更有味道。他理应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以在风云变化的时代里引领潮流。理应不应该整天和家里的小妖纠缠在一起,和她没皮没脸地胡闹。理应不管在哪,不管何时,他都得能控制局面才行! 心情轻松地把车子停到楼下,这里是市区高级商业住宅小区,他在这里有一套三室两厅的住房,算是本市的第一批商品房,一百三十多平米,以侨眷的身份购买的。房子装潢考究,但并不富丽,因为就他一个人住。太华丽的地方不利于理性的成长,他想给自己保留一个齐整而理智的空间,因为在这个盲目而喧闹的世界,理智实在太重要了。 他当初买这房子的时候,想过拿它娶老婆,等到他真要娶老婆的时候,他决定把它留给自己了。虽然他住在这儿的时间很有限,但屋子设施齐备,干净宜居,另外,不管你相不相信,这所房子里没有留宿过女人。这里是他的,他自己的,狡兔三窟,他一直认为他比那狡兔聪明不止两倍。 舒舒服服地洗完澡躺在他宽大的床上,见多了风月繁华之后,他发现原来一个男人也可以静下心来读读书,他今天在课堂上赢来的满堂喝彩就足以证明这一点。 他眼里的夜一直都是繁华的,是灯红酒绿甚至纸醉金迷的,所以一脚踏进那寒灯下苦读的人群,他玩世的心被猛撞了一下,而法律,五年前,那为了救他弟弟而查阅的大量资料,今天竟成了他换来满堂喝彩的源头。可见世间是有因果的,你的竭尽全力终有一天会成为你的光彩。 他这才发现,只要他肯,他完全可以像模像样地拿上一张大学文凭,再像模像样地站到那些所谓的高层次人面前,摆脱掉那个土牌个体户的帽子。他望着棚顶,如果家里的小妖知道他不回家居然是在夜大学习,不知道会是一副什么表情? 他撇撇嘴,他才不会让她知道呢!他只管在她面前有学问就行了,至于怎么有的,那怎么能让她知道呢,他天生就有! 不过说句真话,他是有点过于纵容家里那小妖了,她不知从何时起变得越来越坏,而他竟有些眷恋她了。是的,他有点眷恋她了,她不是那个能分担他烦恼的人,但却是那个能让他忘记烦恼的人。他曾一度担心婚姻把家变成坟墓,因此才煞费了一番心思把这所大房子留给了自己。万没想到婚姻没让他住进坟墓,却让他住进了妖精洞。虽然洞里的小妖还算贤惠,既不吃人也不害人,但是他还是不想太眷恋那片温柔乡了。女人的温柔乡是男人的埋骨地,即使没这么严重,也是会把男人的意志磨平的。他不能醉在温柔乡里,他必须得能离得开任何女人才行。 他太知道自己肩膀上的责任,也清楚通常世俗中的那种婚姻很难适应他的家庭,常年居家的妹妹,坐牢的弟弟,就这两点就足以让正常人家的姑娘止步。而一个在意这两点的姑娘,他肯定也不会娶。 小妖结婚前啥都不知道,他也不觉得是他欺骗了她,或者换句话说,一场匆匆见面就定下的婚姻,他们谁也没在意谁的家庭。现在,他们成一家人了,那她也是他责任的一部分,所以他一定要好好把握好自己,保持一份鲜活飞扬的生命,好去享受自由,享受生活,以及以后享受更大的成功。他还要把小康经营得更好,为另一份生命积蓄薄发的力量。 总之,这辈子他一定得活得快乐恣意、淋漓尽兴才行。他不相信爱情,他更相信欲望,所以人绝不能被欲望控制和左右了,人要能够驾驭欲望才行。所以你看他现在,学习得就蛮好,可以不天天回家也不必心猿意马。 他枕着手,忍不住翘起嘴角来——他要是做皇帝,肯定是个明君!其实说起来,家里那个小妖并没有勾引或者诱惑他做个昏君,只是他回家的次数越多,他就愈发地觉得危险,如同踩翻了陷阱的盖子却没掉下去的心惊胆颤。而可恨还在于,他确信小妖的智商根本不足以挖陷阱。她是幼稚而可笑的,但身上却有一股流星般的、聪明的“妖气”,那种闪烁的、迷幻的、隐约的……他永远都抓不住好好研究一下的。他觉得抓到手里的总不是他要抓的那一个,所以他怀疑他是在往自己的眼睛挖的陷阱里跳了,而自己的陷阱永远是最深的。 第94章 比如爱情 聪明的人喜欢作茧自缚,或者这话反过来说:作茧自缚的都是聪明人。他们九曲十八弯的心肠既能圈住别人,也能套住自己,但他们往往都以为自己非常聪明。比如司马懿,比如诸葛亮,比如曹操,他们都聪明地干过蠢事。比如空城计。魏延之死。刘备掉箸。 伟健不如他们聪明,但一点都不妨碍他九曲十八弯。 他发现他的心蠢蠢欲动之后,当即从妖精洞撤回神仙府,回撤中途去周游了半圈五彩世界,他玩世的嘴角已又翘了上去。是的,他怎么可能爱她呢?做生意这些年,什么样的女人也见过,他怎么可能爱上她呢!虽然他三十有五了,虽然他的心还在飘,但是他早已经不相信爱情。爱情是短暂而脆弱的,他可不想扔进去把自己卖了。 平平淡淡才是真,不,他和小妖的生活也很平淡,不过他怎么觉得一点都不真呢?相反,很多时候他都觉得它们比戏剧还要不真实。 他是不可能爱她的,她是什么?不过是他放在他与世俗之间做平衡用的筹码。她卑微弱小,挺可怜又挺好玩的,他只是可怜她罢了。而且,他自己的生活丰富多彩,她既不能分享,也不敢干涉,只能安静地呆在她筹码的位置上,他心里难免会有些愧疚,才会偶尔对她怀点又爱又怜又愧的复杂情感罢了。 他不想爱她,也不会爱上她,毕竟那只是一个小乡巴佬,放在家里喜欢喜欢还可以,真要拿到外面去……他没想过。反正他从来没带她走进他的社会圈,她属于他个人周伟健的妻子,不属于社会人周伟健的妻子。他最大范围也就是把他的兄弟介绍给了她。还有一个十分不喜欢。 其实很多人都搞不清楚他这种男人心里在想什么,他是玩世的,嘲弄的,扮着一副傲慢而霸气的嘴脸穿行于世俗非议的花天酒地的,所以差不多所有的人都认为,他们就是这副德行了。可这真是见鬼!其实他们心里对于一份真情的渴望远比任何人都来得迫切,其实他们对于“妻子”这个身份的要求是相当高的。他是认真地希望他的妻子能够是他的伴侣,一个他身旁、他心旁和他一起走人生的伴侣。而不是一个每天只会对着锅台,毛线,镜子,孩子傻贤惠的女人。他更希望那个女人能够分享他的世界,不只是那个金钱和物质构筑的世界,还有他内心里看不见说不清的世界。 其实在他玩世的嘴脸下,他的内心是严肃而充满柔情的,孤独而无比浪漫的。他的嘴巴上永远在嚷着:爱情是什么?见鬼,这个世界只有‘爱钱’!可其实他心里头是多么渴望他苦苦奋斗了这么多年,地位、财富都有了,什么时候也能够投入地爱上一次的! 但他心里也明白:有了前面那么多东西之后,他已经不可能再拥有爱情,这就是他们这种人的悲哀。爱情是属于穷人和学生的,上帝关上了他们物质的大门,便推开了他们精神的窗子,这是所罗门说的。这上帝也真够公平的,他是把他们精神的窗子给关上了! 他叹了口气,看来肖成业是上帝的宠儿。看来人在该恋爱的年纪能够恋爱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他记得当时春生把他打好的择偶十八条给他时,他问他:写得怎么样?春生说:完美。这样的女子只适合到上帝那里订做。又说:大哥您小心别被自己设定的完美心理套住了。他就笑了,说他只是随便写写,想拒绝人又不想明说罢了。 他没想到他随便写的东西会几经辗转落到别的女人手里,而肖成业又为了这个女人力邀他到家里“玩玩”:“你嫂子让你过来玩,说认识这么长时间净是我烦你了。你过来我领你去边境,整件老毛子的貂皮大氅回来,冬天穿得老拉风了!”他觉得不用去边境,肖成业的话就带着莫斯科郊外的伏特加味! 肖成业是个有趣的男人,虽然他只是他酒店的客人,但他是一个包房客,日子久了,过了几次事,他和这个爽气的东北男人竟有了一些惺惺相惜的感觉。韦凤英是肖成业的爱人,也是他的初恋,在肖成业一无所有的时候嫁给他,又和他白手起家经营起事业,两人感情非常好,他有时候看着他们,就搞不懂爱情究竟是什么,爱慕?恩情?欣赏?守望?他不太懂。但从肖成业身上能看到这些。 肖成业不是那种书呆子式的男人,要把爱情挂在嘴上用诗歌朗诵,他是个商人,精明、豪气,粗犷却有眼界,大家一起喝酒,他说:“阿健,早点结婚吧,你有多少钱也不如有一个人。一个心爱的女人是一个男人征服世界的原动力。若你征服了世界之后,还能有当初给你这个动力的那个女人和你分享和炫耀这一切,那种感觉才是最幸福的。这个世界上的男人之所以很多都不幸福,就是因为,他历尽千辛万苦征服了这个世界后,最能够分享这一切的人,已经因为种种原因不在身边了。” 他听不太懂,却知道这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吐的悟后真言,他信。就是因为信这个幸福男人的话,他假装怀着玩笑心认真“应付”的小姑没见着,天上却掉下个刘妹妹。而肖成业对这个人则是三缄其口,只告诉他:是你嫂子的朋友,你就过来吧!这话已足够勾起他强烈的好奇心了,何况韦凤英还说这个女人就是因为看了他那“得到上帝那里订做”的条件才要求和他一见的。他对这个反常的女人有了更强烈的好奇心,去见! 可一见之下他就大失所望了——那么个细细弱弱的小不点儿!而且初中没毕业?他辛苦写出来的条件就是放在她手上了?还真是无知者无畏啊!他觉得就是把一份名师烹饪的排骨送给了一个没有长牙的孩子——虽有美意,但是送错了地方。 第95章 家有笨猫 他是真没想到会见到那样一个人。 怎么说呢,要说她不好看吧,实在违心,凭心而论:好看。那种嫩嫩的,极干净的好看。可正因为如此,他才觉得自己不能、呃,染指。他都多大了!对这么个小孩动心思?他会唾弃自己的。 何况是好朋友做中间人。 可你说她像个中学生吧,绝对不是,她那神情,清冷的好像不入世俗,或者把世俗都看透了,她已懒得搭理。就这么一副神情,却长着一张嫩嫩的小孩脸,让人瞧着就不舒服。所以他就没好气地呲嗒她,讽刺她。她也不反驳。 可等肖成业走了,她又变了一张脸。还是认认真真的,却是不动声色的伶牙俐齿。然后—— 其实到现在他都不懂,到底是哪句话把他说服了。可能她说他会后悔吧。他不想后悔。他33岁了。 虽然把她娶回来了,但他并不觉得她是那个能够分享他世界的女人,原因是多方面的,他也说不清楚。 怎么他对她的感觉永远都说不清楚呢?! 比如他很喜欢和她呆在一起,但呆在一起又没有一刻钟是正经的。不管是歪在沙发里看电视看录相,还是坐在地上打扑克下弹子棋,两分钟不逗弄她,他从嘴皮子到脚趾头都会痒痒。 再有,她明明是个没见过世面、智齿都没长齐的小乡巴佬,但他却喜欢和她说话,不管是说些没皮没脸、没头没脑或没大没小、没男没女的玩笑话,还是谈论点国家大事、新闻联播、道德伦理,乡亲友朋的正经话,那种“咳!就是这样!”的舒服尽兴的感觉别人都没有给过他。 还有另外一点最是奇怪:他分明只喜欢漂亮的女人,就是那种三围超级,风情万种的。而且他接触的很多女人都比她艳丽,歌舞厅里也经常有走穴的明星模特,他看别的女人时,眼睛一扫,就会本能地品评她们的胸脯屁股眼睛鼻子嘴巴脸蛋,但看她时却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她穿漂亮的衣服他觉得好看,她喂猪放鸭洗衣做饭,穿一套软棉碎花裤袄他也没觉得不好看,倒觉得配合他鸡零狗碎的打闹方便得很。可能,她根本就不配他品评挑剔吧! 他懒得再想了,伸手关灯睡觉,一个念头忽然闪进他的脑子:他可以让这个小妖也学学习啊!把她按照他的意志改造一下,不就说得清楚了吗?对。就这么办。 伟健发现啥念头一旦起了,想要再把它按下去,就不太容易了。就算这念头像摇篮里的崽那么大,想扼死也不容易。何况亲生的崽子根本不想掐呢! 所以第二天一忙完,他便驾上车,回去实施他的抓虎崽改造工程。路上他已下定决心:这回一定要让她乖乖就范。不喜欢读书?不就是半途辍学这个心痛吗,知道病根儿在哪解决起来就容易多了。初中没毕业,那不能急,要慢慢来。可他刚刚耐心而策略地开了个头,一旁的人已经听明白,立刻媚笑着扬起脸来: “噢,老公,我又怎么啦?让你念这紧箍咒来让我头痛。你是嫌我没把你的衬衫烫平?还是嫌我没把你的袜子洗干净?”伸手捂起耳朵来:“不,不。我不听。”他拉下她的手来:“宝贝儿,你听我——”那个人的手被他拉下来,便反手搂住他的脖子,甜甜地在他嘴唇上印了个吻,他剩下的半句话便给挡没了。那人看看他,苏妲己般的媚笑:“你要我读书干嘛?我的生活已不需要书本。”双瞳剪水地送了一个潋滟秋波:“我的脑子就是用来装你的。你若非要把书本塞进去,它就会把你挤出去,或者干脆长出一个怪怪果,会像瘤子一样可怕呢!” 怪怪果?有这么可怕?他盯着那小巫婆的脸,心里九曲十八弯,看那双黑眼睛仔仔细细地把他的脸色扫了一遍,大概是确定了某种东西,然后就满脸“认真”地和他确定道:“我脑子够用的,很聪明呢,所以不管买东西还是算小账,都不会吃亏的。我的嘴巴也够厉害,所以不管到哪去吵架或者讲歪理,都不会受欺侮。”腿一抬跨坐到他腿上,两条软胳膊按在他的胸口,浅笑轻语地:“女子无才便是德,人家会写名字会算账,你还要我学什么嘛?” 这是什么调调?听得他浑身发麻!听到吗,只要会写名字会算账就行,真是朽木不可雕!他还要张嘴再说,却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因为她坐的位置,身体的血液走向有些下流,刚要生气走人,那个人已风情万种地又亲了他一下,双手扑上来搂住他,嘴巴趴在他耳边:“哎呀,阿健哥,造吗,你假装生气时的样子特特可爱呢……”接下去便是一堆似是而非的、认真嬉皮的、男人全会听得晕头转向的“称赞”。他明知道这是她耍小聪明的狐媚手段,却奇怪每次都在劫难逃。看来他们永远都别想像旁的夫妻一样正正经经地交流一下感情,或者学习一下文化了,看来他在她这里只能是接受一个妖精,而不能去指望一个仙女了! 费了一番周折也没有抓到虎崽,倒抓了一只不肯爬树的笨猫,伟健立刻就聪明地放弃了这种努力。女人既然愿意“小”,做小女人,耍小聪明,那他这个男人就没有理由不“大”的,做大丈夫,摆大男子主义,虽然他这个主义摆的并不厉害。他深知改造一件已经成型的东西远比制造一件新的更难,而改造人尤其如此。你没听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吗?他连愚公都比不上,你说他还能考虑做后面那件更大的工程吗? 他才不傻呢! 尽管他有点失望。 但这种失望藏在潜意识里,别人不知道,连他自己也不常知道。而且从另一方面讲,他学习、做生意已经够累了,倘若回到家再有一个整天锁着愁眉,拉着苦脸叹气的林黛玉,或者一个整日介抱着书本猛啃的书呆子等他,再不张口闭口跟他讲大道理,那他不是要累死吗?那他宁可有个诡变的妖精在等他了。 第96章 骗回房上床 男人需要三个太太:一个洗衣煮饭的,一个陪着开心的,另一个是拿到场面上应酬的。而第一个可以用保姆代替,最后一个可以用秘书代替,只有中间那一个代替不了,而他家里的那位已身兼前两职,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况且,男人还有一半生命是事业,他的这半生命活得蓬蓬勃勃,他的庄园号在本市已名闻遐迩,他的健身中心已顺利开张,小康已经走上正轨……有这么多喜事围着他,他那一点不能尽善尽美的失望也就不算什么了。 闲了的时候,伟健很愿意拿出他的聪明劲儿和妖精战斗,看她吃亏上当,看她恼羞成怒,看她低头认错……当真是乐趣无穷! 但当他使出坏主意骗人,百分之九十九都能奏效的时候,他便觉得不好玩了,因为骗过一个傻子实在不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不过家里那只笨猫真要诡计多端起来,也还是足够有百分之一的机率骗得过他的。 比如那天,伟健回家来,吃过了晚饭,笨猫在陪爹妈打牌取乐,他便进书房找本书看看。九点多钟,牌局散了,他听见她服侍爹妈进了房间,自己也上楼了,但他不回去。 到了十点钟,冰云见那人还在书房,便下楼看看,送了一碗红豆羹。到了十一点,伟健还不上楼,冰云便觉得有些不对了,担心他遇到了什么难事,便端了一杯牛奶,想再去“窥视”一下。她把牛奶放在桌上,眼睛扫过他的书本,发现是一本有关酒店管理的书,便放下心来,轻声嘱他先把牛奶喝了,别弄太晚了。伟健眼睛盯着书本,答应着:好。冰云便准备回房睡觉了。 “太太,我在等你勾引我呢。”冰云刚走到门口,听见身后的人这么说道。她一时没听懂,转过头,那个人仍旧低头看书,但嘴上说:“你都进来看我两次了,我在等你勾引我呢,老婆。”冰云被逗得“扑哧”一下笑出来,那人抬头看看她,挑衅地撇撇嘴:“十分钟之内,你要是能把我从书房勾进卧房,我送你一条钻石项链。” “可是我的周公子,你这还怎么防守呢?”她笑起来:“现在你心里充满了被勾引的期待,我这时能把你勾上去算什么本事,你等哪天你存了柳下惠坐怀不乱的心,那时我若能把你勾上去,才叫本事!”拉开门:“以你现在的心态,我只消脱光了从这里走出去,你就会发疯一样追出来的。” “噢,宝贝儿!”伟健假装吃惊道:“那一定不是因为你的身体,而是我怕爸妈撞见你的样子会吓晕过去。” 冰云不理,径自开门走了。伟健坐在那儿,用一秒钟把这画面从眼前一放,已忍不住爆出一阵大笑。站起来开了门,那人还没走远,他稍稍一跨步就赶了上去:“太太,我还真担心你脱了呢!像你这种智商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真的!” 冰云不理,由他去把从二楼到三楼这十几不到二十级的台阶全部用来嘲弄她,奚笑她。一进卧室关了门,她便转过头来:“周伟健先生,现在我能确定你是连影子都进来的了。钻石项链什么时候买给我?” “什么?”伟健愣了愣。 “现在肯定没超过三分钟——” “你,这是骗人,哪叫勾引——” 冰云撇嘴:“就算我是骗你吧,可你受了骗上来干嘛呢,嗯?周公子?” “——”伟健答不出来。 “你还用我再骗你上床吗,我最亲爱的老公?” 伟健便想抓住这个小骗子痛打!前面那招明明黄蓉都用过了,他为什么还会上当?!后面——,不用你骗了,你健哥哥马上就会拍的你哭天喊地! * 伟健在书房忙了一上午,健身中心的经营情况一直不好,新上的保龄球馆也没有达到他的预期,他原以为养两个月人气就会起来,可现在依然没有什么起色,每天都在赔钱。比潮流早半步,这是他下海几年总结出来的经验,可现在看,这个健身中心似乎不是早了半步,而是早了一步。大家对于健身的认知和热衷比他预计的要低很多,培养市场将是一件任重而道远的事,他得重新评估市场,并且评估自己的实力。 他收起桌上的书与账本,中国在经历了十几年极度的苦难与贫穷之后,似乎更加以胖为美,男人们都喜欢有一点将军肚,也喜欢把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养得胖一点,那更是他们能力和生活水平好的标志。书上说发达国家只有穷人才是胖子,因为他们没有钱也没有时间健身,看来这一条在中国行不通,起码在目前的中国行不通。 他点了支烟,走到窗口,看见楼下院子里他的女人正在和老妈择菜,她也比结婚前胖了,结婚前——,好像不能叫女人吧!只能算一根细细弱弱的竹子,白衣黑裤,一脸古怪的神情。也对,是他把她变成女人的。他撇着嘴笑了,倚着窗子,看着两个女人在阳光下聊着天,一老一小和和气气的,心里不觉漾起一丝模糊的幸福感。伸手进嘴里打了个长长的口哨,小女人迅速朝他的窗口看了一眼,又转过头去和母亲继续聊天和择菜了,那是为他准备的午餐!他得意地吐了个烟圈,翘腿在窗台上坐下来。 不知不觉他娶她两年多了,老妈曾总担心她跑了,说攒足了钱她就会跑了,会让他落个人财两空。他不担心,女人若是为了钱,那应该是极好养的,给钱就行了,所以零花钱给的更多了。她倒也不乱花,好像还记账,花不了的就放存折上存着,两年竟也积累了不少。 其实,她算一个好太太,大部分时候他都甘愿上当那种。 第97章 烟火养人 他翘着腿,看着院子里的两个女人,老妈现在好像是把她当儿媳妇了,但结婚头半年,他真没少挨他老妈的骂,她对他密授的机宜是——要想让女人安稳,就赶快让她怀孕!他不理,那半年时间他回家的次数不会超过十次。一来他还没习惯婚姻,再来那时他还没买车,距离远,店里忙,小康又刚刚开业,他半个月能回家一次已经是抽时间。但毕竟是新婚,回了家他也难分难舍,可一回到城里就忘了,他更习惯自由自在的单身生活。后来老妈骂急了,他就说:我是能给你生个孙子,可是她要跑了孩子就连妈都没有了,或者干脆连你孙子一起抱走了。老妈被他说得张口结舌,拿鸡毛掸子抽他:“那谁让你娶她的?!”他嬉皮笑脸地哄老妈再等等,说他心里有数,少不了她的孙子,老妈就再也不理他了。 这件事好歹哄过去了,他的耳根也终于清静了,可其实他心里有什么数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他知道这个女人没有和他存着二心过日子,可是这个女人的心在哪他也说不清楚,她就像个小傻瓜,像个小玩具,像个小媳妇……可是这一切名词前面他都得安个“像”字,不安这个“像”字他自己都会神经错乱。 他当然也没存二心,但也不是一心。他的心就是一块蜂窝煤,上面有无数的窟窿眼儿,里面装着他的爸妈,弟妹,朋友,事业,家族……不管到任何时候,女人都不会是这颗心的全部。 他弹掉长长的烟灰,眯起眼睛,面前浮现出一个白衣黑裤、细弱得像一根竹子的小女生,——真不像是一个人啊!那个细细瘦瘦,干瘪得弱不禁风,就好像没食过人间烟火,浑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是活的,冰水一般,冷静,冷淡,冷漠,面无表情,说起话来冰冷得像一个冷酷的江湖客,沉稳老练地面对面诛心求胜,势在必得。不,不是江湖客,是狠着一股子劲要把自己卖掉的孩子,可怜,可悲,可惜。不,不是孩子,她懂婚姻的含义,懂他要什么,她说他要的婚姻就是一个平衡世俗的筹码,他想要的一切她都能给他…… 一切?他想向婚姻要什么恐怕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罢! 他忽然想:那时她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才会那么破釜沉舟,势在必得。按理说,一个女人,不,一个女孩,不,一个小女孩……他摇了摇头,对于当初都没想的事情,他现在也不想想了,不管结婚是否让她达到了目的,或者解决了困难,如今都已时过境迁。他听过她悲苦的成长经历之后,曾给母亲寄了一笔钱,不大不小的数目,汇款附言说阿云生日,感谢母亲,祝平安喜乐。其他的,他觉得日子要细水长流的过,各见真心吧! 他瞥了一眼院子里的人,现在,凡俗的人间烟火好像把她喂活了,浑身该满的满,该翘的翘,一双眼睛也化了,不再是凝固的冰冷,变成了两汪春水,偶尔游出一群蝌蚪来都让人头疼。 原来琐碎平凡的生活也能带给一个男人成就感。他不禁扯了扯嘴角:可能把一头小猪养胖了也有成就感吧!只要是自家的猪。 对,她的确像头小猪,几天好饭就吃得没心没肺的,整天就会和他傻笑打闹。不,她比小猪强,她会给他做饭吃,会给他洗衣服洗袜子,还会逗他爹妈笑。他弯着嘴,摇了摇头,转过脸,发现院子里的人不见了,母亲正把择下来的菜叶扫进簸箕里。做饭去了。他直起身,按灭了烟,不知道猪婆中午会做什么好吃的,他都饿了!算了,干脆他去给她们露两手好了,刚要迈步出去,听见有人敲门, “进来。”他喊道,在椅子上坐下去。他奇怪他并没要求过,但每次进书房,她都会很规矩地敲门,三下,等他喊 “进” 了才会进来。他端好了架子,门开处,小女人笑笑地进来了,手上端着一杯茶: “快吃饭了,我没放茶叶,是红枣大麦茶,新煮的,你尝尝好不好喝?” 他接过茶,喝了一口,红枣大麦,香。她比以前会煮东西了,刚来的时候她不会煲汤,做的菜也是清一色的北方口味,味重,油多,但现在已经能把汤和茶煮的比南方人还好了,他知道她有一个小本子,贴满了从报纸上、日历上剪下来的菜谱,汤谱,还有手写的内容,他没细看,这茶也不知道是从哪看来的方子,反正比亚凤煮的好喝,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 “忙完了吗?”那个人向桌子上看了一眼,眼波轻转落在他脸上,笑了。 “嗯。”他应道,看她一眼,竹子?猪。竹子怎么会变成猪呢?竹子是只会长高永远不会长粗的物种,而猪只会傻吃傻睡,这两个到底是怎么会长到一起的? 冰云觉得伟健今天是有些反常的,他在书房呆的时间太久了。 “累了吧?”她问,“上楼去躺一会儿吧,饭好了我叫你。” 伟健不说话,瞧一眼温柔细气说话的人,那双眼睛一直在他脸上,就好像任何缝隙都能流到的春水,柔润动人。 真不像猪。 眼睛转到了桌上,看一眼上面他摊了一桌子的零乱,又转回他脸上:“用不用我帮忙抄写?” 抄写?他端着茶杯,她到底为什么那么破釜沉舟地非要嫁给他呢?又不会攒钱,又不会爱他。在婚姻中各取所需,可她需什么?他不经常回家,一般夫妻的朝朝暮暮他们没有,儿女情长、卿卿我我更没有。富足的生活?难道只要富足就可以让一个女人不顾一切吗?他喝了口茶,红枣大麦,馥郁的甘香,暖胃养人,她越来越会照顾人了。 冰云看着椅子里若有所思的人,觉得男人在书房里看起来别有味道,出神的样子让人怦然心动。这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她再瞟一眼桌上零乱的纸:银杏健身中心会员卡消费协议。会员卡,消费协议,她听都没听过,好像和她完全是两个世界。一旁堆满了法律书籍,健身书籍,管理书籍……好像都是另一个世界的,包括这个男人。 消费协议?花钱消费为什么还要订协议?她只在供销社里看到过“不得无故殴打顾客”的牌子,觉得店大欺客诚不欺我。难道健身也要强买强卖? 第98章 你会录用我吗 眼睛迅速地扫过协议的头两行,冰云觉得好像是为了吸引人更多消费给的条件式优惠。相当于你如果买两包茶蛋,我可以送一包瓜子。转头再看桌子后面的人,发现人一旦坐到这张桌子后头,好像总会有让人心生敬畏的气质。果然男人在认真工作时最有魅力啊! 周总,那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子。 她觉得那是好大的一个官儿,和她遥远而不相干。她忽然记起她曾经应聘过一家大酒店的服务员,结果连原因都不知道就被淘汰了。她不知道那几个人中有没有总经理,应该没有。却足以决定别人的命运,比如她的。她看着面前的人,如果那时她是去他的酒店应聘,他会不会录用她?“我帮你抄一遍吧?我会抄得很好的。”她突然说。 桌子后头的人抬头看她,眼神像是突然看到了不明物种。 “行吗?”她固执地问道,像是争取机会。 桌后头的人不说话,看她一眼,眼神突然变得幽深难测。陌生而熟悉,深沉,缄默,专注,霸道。周伟健,熟悉而陌生。 她手心发紧,等他允许,可那人却并不说话,不允许也不拒绝,幽黑的眼睛光芒迫人,像是命运的监考官。她不说话,拿了纸笔,椅子上坐下来,开始认真抄写那些草稿。可是,她的手为什么会抖?就好像坐在她对面的真的是面试的酒店经理,而她突然很紧张。可写字不是她最擅长的吗!微微闭目,凝神,沉下心来,笔尖开始渐渐流畅。她抄了有半页纸,对面的目光一直停在她脸上, “停。”她听到,抬起头,桌子后头的人看着她,幽深的眼神不见了,满眼全是对外来物种不明意图的疑惑:“今天干嘛这么乖?有事求我?还是做了什么错事?” 她看一眼说话的人,不像了。再看一眼手里的纸笔,好久没这样认真写字了,竟觉心境雅致和气,完全没有了平日打闹斗嘴的心思,不觉莞尔,轻声道:“你靠着歇会儿吧,我抄完会给你放好的。” “不。妖精在好心得出奇的时候,人类总是会胆颤心惊的,他怎么躺得住呢!” 冰云瞪眼看着说话的人,阿健。玩世不恭的阿健,永远有办法让她出丑的阿健!这个人还真是讨厌,难道他和她呆在一起就不能正经五分钟吗?她在他眼里怎么总是如此不堪呢!就像上次,她虽是骗得了一条钻石项链,但过后却对自己只会骗人而不会勾引人这一层深为忿恨:她勾引不了他。妖精模样也不行,贤淑模样也不行,她不管学出电视里狐狸精的什么媚样来,他从来就不上钩。如果她表演的实在卖力的话,他是会假模假样地配合一下的,可傻子都看得出那是假的。她不禁都要怀疑:得什么样的女人才能把他勾得不回家?又漂亮,又能干,又……她真的是连想都想不出来。 女人心海底针?她看这个男人的心才像海底的针呢!还是礁石缝里的。 你就说这会儿吧,他明明前一秒还是一副专注深沉的经理模样,后一秒就突然变成这副无赖样子。结婚这么久,她都搞不懂他到底是什么性格,他永远就能这么从从容容地调戏她,一会儿深情款款,一会儿不着边际,一忽嬉皮笑脸完全不在乎她是什么心思,一忽又柔情蜜意能把她甜腻到晕过去,而他自己则似乎对一切结果都早有预见。这种男人实在可怕!她得出结论,因为他永远都不会成为女人的俘虏。 “不用胆颤心惊,我只是不想让别的妖精有勾引你的机会。”她反戈相击,斜他一眼:“‘周总——,这是个什么字?这个呢——,哎呀,人家不认识嘛——’”她细着嗓子,扬着让人销魂的嗲嗲声调。那人大笑起来: “这是我家小狐狸精在吃醋吗?”一伸手抢过她的笔,一把把她拉近身去:“你是想勾引我吗?小竹子,一直都想勾引我是吗?” “嗯,是呢。”她微微叹气,她看不到他当经理的模样,也不知道他和别的女人什么样,反正他和她永远就这么没正形,连正经五分钟都不行! 伟健拉着那个人,瞬间把她验看了一下,这叹气是什么意思?又干嘛突然帮他抄写呢?一副古怪的模样。刚刚有那么一秒钟,他几乎都不相信她是那头他养胖的小猪呢! “阿健,如果我去酒店应聘服务员,你会录用我吗?” “呃,那得看你拿出哪一面来糊弄那可怜的面试官了,宝贝儿!”他弯弯嘴:“我不管这事。如果你能一直拿出连郑家姑婆都看不穿的虚假笑容来哄骗他,那一定是可以的!” 看看,她在他嘴里就得不到一句正经的实话!而且,他不管这事。她连去他面前都没资格。她斜他一眼,然后便现出一脸哄郑家姑婆的笑容来。 伟健瞧着那个白眼和白甜笑容,忍不住哈哈大笑,照她脸上拧一把,伸手揽过她的腰,不明所以的叹气:小猪养胖了,快快乐乐就好!“肩膀疼。” “我给你揉揉。”身前的人立刻柔声道,转到他身后帮他揉肩膀。 他闭着眼睛,享受着她温柔的侍候,她身上的味道真好闻,好像有解除疲劳的作用。其实她嫁给他,好像也没有额外地得到什么,额外的爱情,额外的钱财,高于通常的品质生活,这些都没有,只是平平常常的日子,吃穿不愁,难道这就是她眼里的有钱人的生活吗?值得她卖掉自己一样的破釜沉舟。“你要是变成有钱人,你最想干什么?” 第99章 欢乐的介质 冰云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奇怪,它不像一个问题,像是想知道某种答案。又像一个问题,但不是问她。 “嗯——,买一堆好吃的。买好看衣服。每天和我老公呆在一起听他磨牙。” 伟健在心里撇嘴:瞧瞧小女人这点儿出息! “宝贝儿,买好吃的,买好看衣服,每天和我呆在一起,你就不能有点远大理想吗?” “没有。”身后的人笑了:“你就是我的远大理想!” “还真会拍你老公的马屁。”他背过手去拍拍她的屁股,感觉那人笑了,不一会儿,揉肩膀的手停下来: “可能我想要的,就是这样吧,阿健。”一个声音幽幽地,像是自言自语:“最简单的也是最真实的。”他不说话,简单真实,他们?“其实一切红尘喧哗看透了不过是云烟过眼,这一生最能分享你喜怒哀乐的,也就是身边整天鸡零狗碎磨牙打架的这一个冤家,不管——”说话的人停下来,醒过神来似地叹了口气:“你是一直太富有了,阿健。” 富有?一直?她真当他是地主富二代,地窖里金子成堆吗!“宝贝儿,我也穷过,也口袋里一分钱都没有过,甚至比贫下中农的孩子受过更多的罪……” “我不是指钱,我是指——”他静等着听是指什么,后面却没有声音了。 “指什么啊?”他问道。 “啊?”显然又在走神,“是指——你有了一个男人所能拥有的一切,所以都不知道什么叫没有。” 男人能有的一切,是指女人吗?或者自由吗?那就是男人的一切?她给的?“我有一切?”他重复道,想听听她接下来会说什么。 “是,你有一切。我一直很羡慕你。” 羡慕他?他有的,不也都尽量给她了吗。 “如果你只是有钱,别的什么都没有,那不叫富有,你可能只是有了这个世界上最深的寂寞。因为钱只有放在你喜欢的介质上,才是欢乐。如果这些介质都没有了,你也就和欢乐绝缘了。” 他扯扯嘴角,可能这就是没钱人眼里的有钱人吧。“为什么要绝缘呢宝贝,我就不能再花钱买块导体吗?” “那是用钱买不到的东西,存在于你和世界之间的、平凡的、微小的、理所当然到你平时根本不会在意的东西。” 是感情吗?健康吗?他扯扯嘴角,只觉得这个世界上用钱买不到的东西太少了。不说话,身后的人便继续按照她的逻辑说道: “现在想象一下,你很有钱了,是百万富翁了,受万人景仰,享尽风光,要什么有什么了。但是你没有这里了。这所房子里再没有你的父母,没有亚凤,没有毛毛,也没有远方让你牵肠挂肚的阿康,它是空的。你风光了一天,开着车子回家来,你要自己掏钥匙开门,自己按亮灯,三层的楼房空荡荡的。或者你有保姆,他们会给你开门,开灯,做饭,但是你要一个人坐在桌子边静静地吃完,你还会欢乐吗?” 原来是亲情。不欢乐。不过他为什么要失去他们呢? “你去工作,在商场中勾心斗角,蝇营狗苟,锱铢必较,再没有苏鹏他们五个人和你肝胆相照,进退相守,没有人能再让你不设防地聚会、聊天、喝酒、吹牛,你参加的聚会都是应酬,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利益交换,你还会欢乐吗?” 不,好没趣!可是,他怎么会没有朋友呢! “你身边的人就是你这一生欢乐的介质,没有他们,钱和欢乐之间就没有能到达的桥。” 他突然有一个奇怪而说不清楚的感觉——这个小女人竟然没有把她自己归在他欢乐的介质里。她在哪呢?“我是你欢乐的介质吗?”他伸手到脖子后面抓住她的手:“我看看,这个小女人一直都没有住在我的房子里吗,嗯?” 被拉到面前的人笑了,安静而柔婉:“是,你是我欢乐的介质。有了你,我才有了欢乐的。” 他有点愣,也突然有那么点感动,还有那么一点点失落:因为她不像他一样欢乐。他有爸妈,有亚凤,有阿康,有兄弟朋友,而她没有,她失掉了一切欢乐的介质,现在,唯有他而已。 他看着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安慰这种安静柔婉的伤,不说话,直接把她拉进怀里亲了亲,他很想告诉她:我的就是你的,可又觉得他的不可能是她的。 被亲的人看看他,眼波如水,脸泛桃色,他看得心动神驰,忍不住低下头去,更深地吻她。她也是他欢乐的介质,如果房子里少了她,还有什么趣味呢?“小女人要好好呆在我的房子里,知道吗?昨晚叫我什么来着?” 那人突然就红了脸,让他觉得那几个字好像别有深意,眼神一挑,要她解释,面前的人更加满脸飞红,挣扎着要走,他越发好奇,但觉她这般的粉面桃花甚是撩人,伸手一拉,那个人就一下倒进他怀里,他抓着她的手,脸凑在她脸跟前:“快说。” 怀里的人脸更红,扒着他的手要站起来,他轻轻一推,她便又跌在他腿上:“再不说我可没这么客气了。”他手掌下移,她的肚子软滑如脂,触指冰凉。 “史密斯。噢!阿健,我得去做饭了,妈在——” “不对。不是这几个字。”他诈道,手指向下,“都这样了还不老实,说不说?” “说说说,”那人抓住他的手:“安格司。” 果真,哼。“那是什么?不会是一只野兽的名字吧?”他手指头在她肚子上弹琴似地敲着:“还是一个邪恶的坏蛋?” “不,是个英俊帅气的美男子——”腿上的人挣扎着要起来。美男子?他才不信呢!手臂轻一用力,人就又倒进他怀里, “宝贝,你那时的话我坚信都得反着听,比如:不要就是要,轻点就是重点,哭了就是美了。”顺势俯身掠夺了一个吻,正要抱她起身,听见耳边的人低声说: “其实安格司……”他正缓神细听,腿上的人突然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臂,冲着他媚笑一下,他还没回过神来,她已另一只手抓住椅子的扶手,身体一翻,人便翻到椅子的另一边去了。紧接着连退两步脱离了他触手可及的范围。他看着刚刚还软香满满的怀抱转眼便空空如也,而一米开外的人还在变本加厉地冲他做鬼脸:“不害臊,我就知道你打口哨没好事,妈偏让我上来。” “那你不留下岂不辜负了妈的美意。”他靠在椅子里,秋波暗送地挑逗道。 第100章 书房里的安格司 冰云站在一米开外,觉得男人这种生物,真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就午饭前这点时间,婆婆还在楼下等她,她就上来送杯茶,他就蠢蠢“欲”动。她扫着坐在皮椅里的人,婆婆知道她儿子这么随时随地不要脸吗?“妈会更关心他儿子的肚子饿不饿,她还等我下去做饭呢。你自己玩吧。” 伟健想笑,往哪瞅呢小混蛋!“呃,宝贝,肚子以下她也是很关心的,因为那和她孙子息息相关啊!” 全身警戒的人张口结舌,随后就狠劲地白了他一眼,他被“白”得特想笑,觉得女人的眼睛真是上帝的杰作,瞪人也能瞪出无限风情来。他瞥一眼警惕地站在一米开外的人,觉得还是先去给“欢乐的介质” 做好吃的吧,因为肚子的确很重要。肚子以下,回头再说吧! 他伸手整理桌上的书本,桌边上是她抄写的半张纸,他拿起来看了一眼,工工整整的,还挺好看。而且认真写字的样子也挺好看,别样的文、静。可能是觉得他不再危险了,远处的人重新走近来,眼波在他的眉目间微转:“店里的事不顺心?” “没有。”他应道,看她一眼,奇怪她好像总能捕捉到他隐秘的情绪,“刚才那招哪学的?” “电视上。”桌边的人笑笑的,看一眼桌上的健身教材:“为什么健身的都是男人?” “亲爱的,这有些事,只能男人做啊!”他瞥她一眼,意味深长。 “为什么?”那个人不理他的情义绵长。 他觉得这个人真够笨的,既听不懂他的逗趣,也领会不了简单的道理:“笨!男人怎么强壮都没错,女人去干嘛,练一身肌肉?” “为什么要练一身肌肉?”那个人像十万个为什么,看着他,突然媚眼一翻,软软的身体贴向他:“就不能练成我这样的吗?漂亮苗条,柔韧有余。” 他斜她一眼:“是呢,宝贝,是呢!如果女人都练成你这样的脸蛋屁股和狐狸精眼神,这个世界就要被妖精主宰了!” “那男人都会躲在被窝里偷着乐吧!”妖精斜着眼睛,他心里莫名一动,还没抓到是什么,就又听到:“我看男人去健身也不只是为了练一身肌肉。” “那为什么呢,小妞?” “为了臭显摆给人看啊。我觉得健身馆最主要的功能就是造了一个高档、新潮的游戏场,让有钱人身上多一个时髦的标签,锻炼只是它最末端的功能。” “最末端?!”他撇起嘴,“你这是什么狗屁论调,人家国外都——”他忽然想起国外的确是有钱人在健身。 “我说的是真话呢。”那个人愈发地理所当然:“想跑步在大街上就能跑,想长肌肉搬砖头也可以,干嘛要花钱去那里?不就是为了臭显摆嘛——我有钱。我好高级!” 你瞧瞧这调调,完全不懂啥叫高档,啥叫文明,真是好调也弹不出洋味来,“只有你这种小乡巴佬才这么说呢。”他反讥道。 “嘻,反正我要是只为了锻炼我才不去呢。只有为了臭显我才去!”乡巴佬满不在乎:“我这小乡巴佬在家里看着电视机跟着张蕙兰练瑜珈,跟着马华跳健美操,城里的时髦女人又在干嘛呢?她们有健身馆可去吗?” “我很快就会造一个给她们的。” “出入你的健身馆之后就能变成高档男女了吗?” “没错。”他弯起嘴巴:“小妖你羡慕吗?” “噢,一点也不,人类!因为你要把他们引诱高档得花不少力气呢,而我要把你引诱成乡巴佬只消一榻足矣。” 他瞠目结舌!看来人类之所以会败给狐狸精,不是因为她们狐媚风骚,而是因为她们从不按常理出牌。 那个人眼睛微眯:“不过她们都是一群傻瓜,城里的女人尤其傻。”他听着那山野狐狸精这么下结论道:“她们为了两件事情可以不计代价:一是美丽,一是爱情。在这两件事上,她们的防线永远易攻难守,迷恋诱惑,贪慕虚荣,缺少原则,容易轻信。她们只消听到电视上都演呢,是新潮和时髦的人才玩得了,她们就会挤扁了脑袋也要去呢。就算电视上在教抽自己嘴巴或者抢一泡鸟屎!”说罢,竟自顾地大笑起来。 伟健瞪眼看着那个傻笑的人,觉得女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她们憎恨自己的同类。他觉得两个女人很难成为朋友,不像男人。“宝贝儿,还真是同类相轻呢。怎么你嘲笑起你的同类来竟是这么的毫不留情面!” “哈哈——”那个人更加放肆地大笑起来:“因为我喜欢男人!”突然欺身上来,一只手勾住他的脖子,一条腿卷住他的腰:“你愿意和我一起做乡巴佬吗,书生?” “不——” “你看,”她抬手把他的脸扭向窗户:“这里开门绿野田园,登高碧水青山,朝闻莺语,夕听牧笛,天下会有多少男人渴望着与一只妖精在这里晨昏共侍呢!” “你在勾引我——” “不,我在给你指一条明路呢。”缠在他身上的人放下腿来,袅娜的身影以他的身体为轴转了一圈:“寒窗苦读,不过是为了洞房花烛。”突然一个上劈叉轻巧地将一只脚放在了他的肩膀上,身体再次贴在他身上,手臂也搂上了他的脖子:“人生看透了不过是一饭一榻,纵有万贯家财,千里江山,也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书生你何必太执着?”媚眼睒睒,手慢慢地从他的脖子后面移到了胸口,一个指头在那里乱划:“如是,你是要前程还是要美人?” 他嘴上想笑,胸口也被她划拉的痒痒:“美人。”他说,伸双手揽住她的腰,正要配合地来一个甜蜜的吻,那个人却倒身后仰,轻俏俏地躲开了,眼睛凌空抛来一个潋滟秋波: “从此后美人愿夜夜为你红袖添香,郎君可愿?” “愿!”他马上说。 “真是个只要女色不要前程的风流种子。”怀里的人放下腿来,展了一个倾城美笑松开搂住他的手:“小女子只是试你一试,你就想眠花宿柳了。我千年苦修,化身人型,但求痴情种,不要薄幸郎。”身体越发后仰,转眼便似一根软面条搭在他的双臂上,整个人完全不着力。 第101章 有钱阶级 伟健没料到那人会有这一招: “小坏蛋,快起来!不然我一松手把你摔回原形——” “不,书生,这是你意乱情迷的代价。我就要像这样挂二十分钟,等阿波罗的马车停在正门口,我才下去,去幽会我的太阳神。” 伟健可管不了什么菠萝太阳,他只知道他没法这样使着劲,手臂上挂着一个大活人叉腿站二十分钟,而且,她这姿势也让他受不了,不得不央求她赶快起来。他好话说尽,那个人才终于手臂上伸抓住了他的胳膊,她的身体一旦另有了着力点,他立马松了手,就等她一站起来就揍她屁股。可那人眼神刚和他一对,似乎立刻就发现了他的心思,当即手一松,身体再次下沉,小腰一挺,两脚一伸,借着他胳膊的力量一荡,身子软软地从他两腿间钻了过去,他立刻觉得一根热线从腹间直烧起来。 身后的人站起来,立马想要开溜,他不转头,听声辩位,伸脚一绊,那人重心失衡,直直地向前跌了去,他转身侧步,手臂一勾就把她揽进了怀里,玩这个,她哪是他的对手!“怎么,宝贝,”他揽着那苦修千年的人型小妖:“你勾引完了别人就想走吗?” “嘻——” 他的嘴唇及时挡住了她的谄媚之语,他非好好收拾一下这个魅惑人的妖精不可! “不,阿健,”怀里的人挣扎道:“这是你的书房呢——” 他邪恶地笑,用手臂把她圈在书柜上:“现在安格司管不了那么多了。”那个人还想诡辩,他口袋里悠悠然地扯出一条手帕,蒙上她的眼睛:“现在,宝贝,这就是我们的神殿,这里上下五千年的文明都会见证:是你,勾引了我……” 午睡起来,伟健心情轻松,便开上车带冰云去逛街。买一堆好吃的,买好看衣服,这就是她的梦想,这么简单的梦想他干嘛不满足她呢!他买了一堆好吃的,然后带着她去逛商场。他斜眼看着她坐在副驾座里满足地吃着各式小零食,觉得这个小女人真是庸俗和傻瓜得让人无语。不过傻也有傻用,他发现有时反着想问题反而是解决问题的正道,他考虑在健身中心增设女人馆和儿童游乐馆,并开始在电视上打广告。既然“电视上教抽自己嘴巴或者抢一泡鸟屎”都是好的,他为什么不试试呢! 营销方略也会重新调整,他会把它打造成本市最高级最时尚的健身休闲场馆,让出入它的人以能成为它的消费者为荣耀。或许小混蛋的古怪思路才是出奇制胜的妙法。现在这社会不缺有钱人了,但缺少有钱人标志性的消费场所。小孩子也一样,他们能玩的地方太少了。 他想用会员卡捆绑消费的思路是对的,但健身中心的功能的确有偏差,跑步在大街上也可以,练肌肉举砖头也行……这个小巫婆!他斜着那个饼干渣吃一身的人,还是太早了啊!不能都和香港学。他要把这个问题扔出去大家都思考一下。同时他也要考虑一下是不是把会员卡制度推行到酒店一起捆绑,酒店和夜总会的客人相对高档、稳定,很多都是出差的生意人,他们是时尚的引领者和消费者,也更需要有新的东西去尝试和体验。但如果这样的话,健身的功能就需要弱化,可能要考虑再上一条保龄球道。电视广告的着力点也不能是健身,而是时尚和商务。 城里人是傻瓜?他不禁撇撇嘴,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的小狐狸!他瞥眼看她,也许那就是她眼里的有钱人生活吧——借用某种标签把自己区别于其他人的优越感。 阶级,他从没有好好想过的一个词,或者说,这么多年被他忽略或刻意忽略的一个词,现在又重新进入了他的思想。他的成份曾是地主阶级,为了这个他从来没享受过什么优越性的阶级,他们全家遭了十年的罪。如今,改革开放十年,它曾默默地消失,现在又悄悄地回来了。也或者,它根本就从未消失过。阶级,永远存在的社会产物,不可消除的心理等级划分。 逛过了市里两家最大的商场,要买好看衣服的人还没看到满意的,她好像对于漂亮商场的喜欢远超过了对于漂亮衣服的喜欢,因为她一路都在那东张西望。他不禁猜测:现在的她把自己划分进哪个阶级了呢?有钱阶级?可她却说她最想要的只是简单的生活。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在不同的人眼里,肯定有不同的解读,对于这个曾经贫穷得一无所有的小乡巴佬来说,它可能是果腹的食物,远嫁的动力,虚荣的资本,人生的终极梦想! 不,她的梦想是买一堆好吃的。买漂亮衣服。可这都逛半个下午了,她一件衣服都没挑上,可见眼光也有问题。而且竟连私房钱都不会攒,你说就算傻到连加算术都不利落,偷着攒钱不是女人的天生本领吗?就连家里没什么额外收入的亚凤都有不少私房钱呢! “小笨蛋,”他停下来:“这可是最后一家大商场了,你再挑花眼,我就把你拉回去了。” “那我们回去吧,没有好看的。”那个人挽着他的手臂,嘴里正在贪婪地吃一块甜糕。 “不行!你都累了我一下午了。”他生气地瞪她一眼:“你以为我每天都有时间陪你出来吗?” “嘻,我知道你没时间。”那个人舔了舔手指,他看得直皱眉。“我不要衣服,有好吃的就行了。”他看她满意地舔着最后一根手指:“阿健我们去逛公园好不好?我们去逛公园吧!” 第102章 穿了仙女裙的小妖 伟健看着那个一粒芝麻都不肯放过的人,这个小女人永远就有本事蠢得让他没脾气,“丢死人了,快不要舔了!”他掏出手帕塞在她手里:“必须在这挑一件。逛了一个下午,你挑不到一件衣服,你是有多笨!你是想累死我呢,今天我断不肯再和你逛了。” “那就不逛了,我们去公园吧!”那人擦好了手,趁着往他衣袋里装手帕的档儿,贴上来软软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我老公最好啦!” 他脸颊发麻,这个小疯子,还真敢,就这么在大庭广众底下亲他!心里美美的,脸上不笑,斜她一眼,拉上她往女装区走。 “阿健,我不要,我有很多衣服了,真的不要——,你听我说,健身中心情况不好,会需要很多钱,你别乱花——” 伟健停下来,看着说话的人:“谁告诉你不好的?”吊起一只嘴角来:“就算再不好,也不用等着你省一件衣服钱。” “不是,我是说——那里刚刚起步,我是要等着它跑起来的时候让你给我买一件最贵的、哈哈哈,貂皮大衣!”说话的人市侩地笑,眼神里装满了对“最贵的貂皮大衣”的憧憬,“那样会比较划算些,嘿嘿。” 他的心好像忽然被温软的液体漾了一下,“想的美!那我就不划算了。呃我知道了,刚才那件白裙子,什么——像琼瑶小说里的裙子,”他看一眼那个刚刚才舔过手指头,嘴角还粘着一粒芝麻的人,歪着嘴摇摇头:“可是宝贝儿,你和琼瑶小说里的女主角们可差得太远了!人家穿上,那是仙女,你穿上——往好了说也就是偷了件仙女衣服穿的小妖。”伸手抹掉她嘴角上的芝麻粒,并举给她看:“啧啧,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狱以下,中间差着二十七层境界呢!不过这看起来一定很有趣,你快去穿上我看,说不定连财神爷都能被你逗下来,那我就发财了。快去!” 冰云瞧着那人举在手指头上的芝麻,被这一番话说得虚荣心大受伤害,她抬手擦了擦嘴,瞪眼看着说话的人,不懂他为什么会这么讨厌,好像不嘲笑她不打击她就连盐水都会没味呢!她是他欢乐的介质?她瞧她是他打击的对象才对。心说你等着,就是不买我也穿上给你看看,我还差到连人间、地狱都呆不得了,竟还得呆在地狱以下的境界! 等她穿着裙子从试衣间出来,伟健低声打了个口哨,说:财神爷一定下来了!让冰云不要脱,就这么穿着和他去逛公园,冰云立刻就心理平衡了。 “可是阿健,我觉得后面的拉链有点不好用,你进来帮我看看。” 伟健一进试衣间,冰云就立刻趴到他耳边:“你笨呀!我们都不买,你干嘛一副看见仙女的样子——” “没有。我没看见仙女。”伟健确定地摇头:“我只看见一只小妖偷穿了仙女的衣服……”他的脚上立刻被狠狠地跺了一脚,痛得他直咧嘴:“亲爱的,你不能一被抓到了尾巴就这样——” “你出去,我要脱衣服。”那人瞪着他。 “干嘛要脱?偷都偷了。”他歪着嘴,掏手帕擦掉皮鞋上的脚印,“就这么穿着去——” “妖精没时间穿。” “噢,宝贝儿!”他惊讶地绰起手来:“你是说——以后你都要光着吗?那我还真不能同意,你只能用来勾引我。” 冰云瞪着那个上下打量着她的人,恨得真想伸手把他那邪恶的黑眼睛挖出来。她背着手好不容易拉开了拉链,却被那人一把推转身,“嗖”的一下又给拉上了。 她一下就笑了。心里涌起一丝甜蜜的味道,转过头柔声道:“我真不要,阿健,真的没有时间穿。这么贵的衣服买回去放在那儿——” “亲爱的,”那个人倾着身子凑到她耳边:“你怎么能总想着不穿衣服呢?其实你不光着也能勾引我的——” 冰云气得张口结舌,牙齿根发痒,懒得再和他浪费贤良:“你让我穿着它出出进进地晃,也跟脱光了没什么两样了!”心里生气,男人还真是笨!“你见过家那边谁穿这样的衣服?这是城里人穿的衣服。我不想被邻居议论。” “少废话,那就在家里穿。我周伟健的老婆又不是给他们看的。更用不着他们管——” “妈会晕倒的——” 她已被推出门去。 “我真不要,阿健——” “你敢再废话我就直接把它撕了!”那人盯她一眼,低声道,冰云立刻不响了。 伟健从没想过一件衣服会包含如此复杂的内容,他奇怪女人的心思真是一团乱麻,她明明很喜欢,他看得出来,却又真的不想要,他也能感觉到。他奇怪这个小女人这么矛盾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拉起她要走,那个人忽然扯住他: “让我照一下镜子,让我再照一下镜子!” 他松开手,就见那个人快步地跑到镜子前面,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照了个遍,又站在那儿发了好一会儿的呆。他镜子里看着那个人嘴角漾起一个迷幻的笑容,眼睛里忽然浮出梦一般的色彩来,心里突然掠过一丝奇怪的感觉,好像…… 他抓不住那是什么,他从来没给她买过白色的衣裙,没想到她能把白色穿得这么好看!琼瑶小说的盛行,让很多女孩都有一袭白裙梦,可是真有几个人能把它穿出灵气呢。他看着镜子里的人,真的很漂亮!那件衣服好像突然间有了灵魂,那个人也变了。他看着镜子里的人转身向他跑过来,脸颊泛光,低声说:“好漂亮啊阿健!这个裙子好漂亮啊!我也很好看,是不是!” 这个小女人实在是——!“是,好漂亮。是把仙女的衣服偷来了。”他瘪着嘴:“琼瑶小说的男主角是不是也得去换一身白西装?” “我们去逛公园好不好?我们去逛公园吧!”那个人不理他的话,重复说道。 小乡巴佬美疯了!他要再打击估计晚上真得送精神病院了,这他舍不得,便很绅士地点点头:“当然,我非常乐意全程奉陪,太太。” 逛着公园,伟健怎么都感觉他是在和别人约会。身边的人美得脚步轻盈,不时低头看她的裙子,他怀疑那裙子几分钟后就会被看得化掉,或者现在就已经化掉了,不然不会引得这么多人侧目。那个人美了一会儿之后终于安静下来了,拉他坐在草地上,不说话,头靠着他的肩膀。他看着眼前一对一对牵着手或揽着腰走过的情侣,怎么觉得他好像是在谈恋爱呢? “哥哥,我们谈一下午恋爱好不好?”身边的人忽然说。 第103章 我们谈一下午恋爱吧 伟健都愣了,她叫他什么?!还有,她说啥?他转过脸,那人看着他:“我们谈一下午恋爱吧!这边谈恋爱都叫哥哥妹妹,是不是?” 他忽然觉得心里直扭,真是受不了了!缩身想站起来, “哥哥?”那人伸手拉住他,又歪头逗弄道:“好哥哥~,好吧~?” “呃——肉麻死了!”他赶快站起来:“阿云,我们还是去把这裙子退掉吧,我合理怀疑你是被什么别的妖怪附体了……” “哥哥你不敢和我谈恋爱呀?”坐在地上的人无邪地笑:“哥哥你是怕爱上女主角吗?” 他瞪眼看着说话的人,那个人站起来,凑到他跟前,眼睛看着他的眼睛:“嗯,我看到了,你的瞳孔在收缩。你在紧张,你就是怕爱上我呢。健哥哥,你的定力也不怎么样啊!”眼波如水看着他:“哥哥?健哥哥~?” 这个女人肯定是疯了!“嗳!小疯子——” “再叫你就会疯了,是吗?那就认输吧,你叫我云姐姐……” “我真是快疯了。”他扯着嘴角:“这小女人还真把自己当成人物了。说,你想怎么谈?” “哦吼,那是同意啦?”那个人立刻笑靥如花地凑过来:“哥哥,你造吗,我宣你!宣你很久啦!” 伟健:……啥?什么玩意? “健葛格~,你也宣我~吗?”伟健终于后知后觉地听懂了——这就是电视里捏着鼻子含着糖块的湾湾腔,不看字幕都搞不明白的粘稠调调。他才把那个‘宣~’和喜欢挂上钩,却又听到:“我爱你!健哥哥——” 这句十分清楚不粘稠,他简直吓了一跳,“哎呀!肉麻!全身都是鸡皮疙瘩!”他发抖道。 “嗯——不——要——,人家是真的好宣好宣你啦~~” 伟健赶紧抽开手,觉得“肉麻”这个词当真贴切得很,和腿麻了脚麻了都不一样,腿麻脚麻都是和脑子相连的,而肉麻则是和心相连的。“那个——小女人,你是没谈过恋爱吧,如果你谈恋爱就是这么肉麻,那你还是自己玩吧,我不奉陪了。” “嘻,我是先麻一下试试效果。”小女人嘻嘻地笑了,“那我们就开始啦,从现在起,到晚上进家门之前。从现在起,你不能叫我老婆了,不能叫阿云,更不能叫别的外号……” “那叫什么?” “反正不能叫外号,要叫好听的,叫——云。或者,冰。不能抱我,只能牵手……” “谁告诉你谈恋爱不能拥抱的?” “反正不能。不能逆着我说话……” “全顺着你说就是谈恋爱?” “你——,再说话我让你说你爱我!” 伟健立刻闭嘴。 “从现在起我就是清纯、可爱、漂亮……”伟健张嘴看她,冰云便伸伸舌头笑了:“好的啦,反正就是让你着迷和爱慕的梦中情人,是台湾电视剧的女主角。你是英俊、潇洒、温柔……” “我演不了,老——,那个,除非你想让我早点认输……” “好吧,这个先放过你。你是霸道讨厌的男主角,现在开始!” 伟健站在那儿,瞧着那个没拿枪的发令员,不知道现在开始干嘛。发令员看看他:“我们做什么?” “我不知道,台湾剧女主角。”他说:“我在等着你喊往哪里跑呢!” 女主角也有点愣,伟健心里憋笑,想着看她能想出什么高明、浪漫的恋爱戏码,就听到: “就从牵手开始。要指头扣在一起的那种牵手。”那个人不理他的揶揄,“我们,牵手去——看电影!” 他差一点没笑出来,撇撇嘴:“——” “不许撇嘴!” “好——,我们就牵手去看电影——”他拉起她的手,然后被她窸窸窣窣地扣好了十指,他感受着那柔软的指头插进他的指缝间,紧紧地扣住,忽然想起他们之间好像真的没有这样牵过手,他们之间好像是从拥抱开始的。他感到心里有点软,小妖真的没来过人间,原来她的恋爱,就是十个指头扣在一起,看一场电影。 晚上回到家,冰云换了衣服去厨房做饭,伟健看着柜子里的衣服,觉得女人真是戏子,因为她们可以随意在虚实之间切换! 看电影的时候他问她:你知道谈恋爱为什么都要看电影吗?那个人看他一眼,摇摇头。“因为电影院里是黑的,可以做坏事。”他趴在她耳边说,然后便借机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像这样。”她瞪着他,像被偷了情似的紧张地左右看看,底下伸手打了他一下,示意他老实。他心里憋着笑,低声说:“是真的。你想,男孩子追求女孩总是会想——干点啥,对吧?不可能只牵手。”那人看看他,又看了一眼周围,他看着她那种认真的傻样子,真想大笑,手里捏玩着她柔软的指头,眼睛盯着银幕,低声问道:“那我现在亲你一下,行吗?”那个人不说话,迅速地看了他一眼,吃爆米花的手停下来,又急忙下意识地伸手擦了一下嘴,人往后靠进了座位里。他一旁看着,差一点没笑出声来,突然感到手心里的手拧了他一下,他憋着笑,眼角瞥着那个人,觉得真是有趣死了。那人突然趴过头来,悄声地: “哥哥,你要亲得像谈恋爱噢!” 说罢人已坐了回去。 他有点愣,斜眼看那人,正紧张而一本正经地坐在那儿等着,他忽然就不知道这个“像谈恋爱”的吻该怎么个亲法,而空气却一下子就那么暧昧起来。 第104章 爱的尾巴 那人等了半天,不见他行动,转头看看他,突然低着头吃吃地笑起来: “原来哥哥也没谈过恋爱。”拿了一颗爆米花送到他嘴边:“健哥哥——” 伟健生气,伸手把她的手抓进手里,就那么两只手抓着她的手,探过头去,蜻蜓点水般地在她的嘴唇上亲了一下。那个人看着他,愣了愣,竟给亲得低下头去,手指在他的掌心里动了动。他突然指尖发麻,嘴唇也是异样的感觉,而心口竟像被低压电流穿过一般,麻胀酥痒。过了好一会儿,那人偷偷转头来看他,他心里恨这小女人尽搞些小儿科,撇着嘴抬手把她的脸扶正了,让她看银幕,他自己也盯着银幕看,却是一直到电影结束也不知道上面在演些什么。 及至后来的吃小吃,逛小店,压马路,买花……当然,他们没买到台湾剧里那种包装精美的花束,而是在路边的阿婆手里买了两枝荷花,小妖对此高兴到脸颊粉红,因为她太喜欢荷花了!以至于感染得卖花阿婆咧着缺了两颗牙齿的嘴,附送了两枝嫩莲蓬给她。还有后来买恋爱纪念品,去照相馆拍照…… 想想他们好像还真没认真地拍过照,结婚登记时拍了个二寸的小照片,还是黑白的,结婚当日拍了不少,但好像只是记录,而不是照相。后来嘛,家里有相机,但好像正因为有相机,反倒没把照相当回事,除了一些鸡零狗碎的抓拍镜头,或者过年过节的生活照,他们真还没有像模像样的结婚照,比如穿婚纱那种。这会儿她一身白裙,他衬衫西裤配着西装马甲,被照相馆的老板一会儿站一会儿坐一会儿近一会儿远的摆弄了半个小时,连两朵荷花都成了道具,也不知拍了多少张,他都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了。 从照相馆出来,他侧头用眼角的余光斜睨一眼身边的人,那人好像还有点不好意思,抿了抿刚刚在照相馆里涂了淡粉口红的嘴唇,脸颊也是粉粉的,又像高兴,又像假装无事,就像情窦初开刚刚有了初吻的少女,整个人莫明的多了一丝粉白的颜色。他吓得赶忙摇摇头,想把这个可怕的念头摇出脑子,但少女柔软的手牵着他的手,一直没有放开,他觉得就好像手里抓了一捧没骨头的蚕宝宝,指头缝都是新奇的痒。他轻轻叹气,竟突然没了平日里抱着她打闹调笑、油嘴滑舌的念头,他轻轻回握住那双手,心里竟莫明其妙的风光旖旎。像有一阵轻柔的风,轻轻拂过一片湖,波光粼粼;像春日里绽放的花,微风拂过,暗香浮动。像天边的云,阳光穿过,彩霞满天…… 而十分钟之前,她和他在路口告别:我们今天的约会结束了,现在你是送我回家。我先走,你十分钟之后再回。说完,“清纯”而笑靥如花地抱抱他:“再见,哥哥。谢谢你送我回家。” “不请我去坐坐吗?”他故意地,因为,一切突然就结束了。 “不了。”她单纯地笑,而内容却是如此老练:“今天下午只是我们人生中偶然的一次邂逅,和现实不会有交集。谢谢你。”她下车了。 他摇下窗子:“以后你会和别人有这样的邂逅吗?” 那人看他一眼,微微躬身,嘴角漾起一个清丽隐约的笑:“哥哥慢走。” 他看着车窗外的人影,竟有刹那的恍惚,其时正是早早的黄昏,夕阳西下,热烈的红还没有出现,只有柔和的黄朦朦地洒在乡村的田野上,仿佛为大地披了一层金纱。路边的垂柳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枝条也仿佛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好像美人的丝发,贴脸轻舞,魅惑无限。原始的黄土路坑洼凸起,用一种粗犷的力量中和了夕阳的柔媚,现出一种古朴而迷人的魅力。他看着那个一袭白裙,头上裙角都披着这种金色光芒的人,竟有短短的瞬间有种被迷惑的感觉:最清淡遥远的眼神,最纯净唯美的装束,嘴角却挂着一个诡异迷人的笑容。他有几秒钟的时间好像觉得他正在和哪个等不及太阳下山就从某个山洞跑出来的人形邂逅,因为他不相信有女人能够这么纯洁地蛊惑他。 他开着车在村子里绕了一圈,进门时迎出来的,已是和他过了两年的那一个。 现在,他看着挂在柜子里的衣服,梳妆台上的莲花,总觉得那是哪个“清纯”的狐狸精不小心没藏匿好的尾巴。 第105章 闲话生死 吃着晚饭,伟健发现那个穿着一套碎花布袄的小女人和他的老妈、老爸以及房子才是一体的,甚至他们已经站在一个阵营。他想象着如果是白衣仙女坐在这儿,他老妈真的可能会晕倒。 “东边长发家那小孙子今天差点没淹死,”老太太吃着饭,喜欢把外面的拾趣放到餐桌上做“调料”:“呛了几口水,被人拽上来了。” “崽子们忒不听说。”老爷子喝着他的花雕酒,他也喜欢这种“调料”:“门口有这么条河,哪年都得出点事儿。” “真要淹死就都傻了,”伟健扒着饭:“这些小东西就是吃饱了作死,欠揍!” “你小时候也没少去,天天都长河里了。”老太太停下筷子:“我年年夏天都跟你提着心,就恨当时没拿藤条狠抽你。” “这怎么扯到我身上了?”伟健停下筷子,穿布袄的小女人在那边幸灾乐祸地笑: “妈,您没拿藤条抽,您是拿什么打的?” “鸡毛掸子!”老太太说。 “比藤条还痛。”伟健夹了一筷菜:“我就说我屁股上有条长疤呢,准是那时候你打的——” “我打死你!”老太太举起手,瞪他:“你那是河蚌壳割的,割完了光着屁股往家跑,我就说这一下割的好,半个月不能下水,再整天泡水里,屁股就得烂掉—— “不是,妈,您怎么什么都说?”伟健一筷菜没吃完:“这事您怎么能当着你儿媳妇面说的?你要在媳妇面前树立我高大的形象,小时候挨打丢人的事,你不能随便说……” “嗯,”老太太用鼻子哼道:“难道我还告诉媳妇,再小的时候你把邻居家的母鸡关在我们家鸡窝里等着生蛋的事吗。” “老天,爸!您当时是怎么娶的我妈?”伟健嚷道。 “你吃你的饭吧。”老爷子严肃地,又忍不住笑起来。 “我还没说完呢,”那人低头嘟嚷:“怎么娶的我妈这种傻女人的——” “姥姥不傻,大舅妈才傻!”一旁的毛毛喊道。 冰云一口饭差点没喷出来,伟健大笑,然后又收了笑,假惺惺地帮她拍背:“这孩子总说真话。”那边亚凤已瞪毛毛一眼: “别胡说!好好吃饭。你忘了下午舅妈给你买糖吃了。” “那个——”伟健忍着笑:“亚凤的意思是说,你怎么买糖都没有哄赂住孩子呢?” 亚凤看伟健一眼,用纯粹的方言骂道:“你才是傻瓜啦!” 伟健不理,看一眼冰云:“亚凤不让我这样说你,说这样说你会越来越傻的。” “胡说,亚凤的话没这么长——” “就是这个意思。我怕你听不懂,所以多解释了点。”伟健道。 冰云撇撇嘴:“亚凤肯定骂你是傻瓜。” “大舅妈,你怎么知道呢?”毛毛认真地:“我妈妈真的是骂大舅是傻瓜呀!”说完已咯咯地笑起来。 冰云瞥一眼伟健:“舅妈一猜就知道。” “大舅妈你好聪明!”毛毛喊道。 冰云便得意地笑了:“好孩子!舅妈明天给你买两根巧克力味的冰棒。” 伟健拉着嘴:“看来你的聪明就值两根巧克力味冰棒。” “对啊,今天是糖,明天是冰棒,说明我在不断进步!” “哦,”伟健恍然大悟地:“原来这是进步啊!那等你需要花十块钱收买毛毛的时候,我想你就进步得可以了。” 冰云张张嘴,恍然觉得她算反了,放下筷子:“爸!你看,他总这样欺侮人!” 老爷子笑了,抿了一口酒:“阿云呐,自古来傻子都比较话多。”指指盘子:“我们多吃菜。” 冰云便得意地冲伟健抬抬下巴,然后高兴地:“爸,我再去给您炒个小菜下酒!”她话音刚落,伟健那边已大笑起来。 “这丫头!”老爷子叹口气:“我喝完了,明天再炒。”忍着笑去喝杯里的最后一点酒,而其他人已经全笑起来,连亚凤也不例外,冰云这才恍悟是她的贿赂又在升级进步,顿时红了脸。 老爷子放下酒杯,把伟健严肃地看一眼:“阿云炒的菜我明天吃,今天的碗你洗,听见没?” “凭什么让我——” “顺便把茶也沏了。”老太太说,放下碗:“我的放点冰糖。” 亚凤低着头笑,伟健便装做泄气地坐下去,瞟一眼冰云,那人脸上的红还没褪去,却已是一脸得意地在和他示威,仙女?女主角?他还是趁早醒醒,害他要洗碗沏茶的坏蛋才是真的!毛毛已叽哩呱啦地又笑又说地钻到他身边,嘲笑他要刷碗,亚凤淡淡地笑,并不制止她。 收拾完碗筷,有邻居婆婆过来聊天,冰云和伟健便上楼去,挤在阳台上纳凉,逗鸽子,听楼下邻居婆婆又在讲白天小孩掉河里的事,说救人的叔公差点没上来,后来好几个人帮忙才拉上来的。 “哎,你要碰到有小孩掉到河里,你去不去救?”伟健懒洋洋地翘着腿,一只鸽子落在他脚上。 “我能不能死啊?”冰云两手扒着阳台。 “那谁能知道——” “不救。” “什——么?太太!”伟健瞠着目,看着那一身碎花裤袄的小女人,被这太干脆的回答挤的没了下文,“这太自私了——” “嘻,你是希望我这么回答的。”那人探着身子,向外张望着东天初升的满月。 “谁说的,我才——” “我要回答去救,你一定骂我是傻子,我又不会游泳。”那人头都不回,肯定得就好像很了解他似的。“不过老公,”又回过头来:“我好像从来没告诉过你我不自私啊!” 伟健瞪着吊眼角看他的人,这个市侩的小女人,还整天幻想着做琼瑶剧的清纯女主角,那女主角有这么现实的吗?全是梦幻型的,都会假装善良得一塌糊涂的! “你想我不自私,那你打算导演我怎么救他呢?”自私鬼转过身来:“是要用我的命换他的命?还是赌用不用我的命换他的命?还是赌用我的命能不能换回他的命?” 伟健立刻给搅糊涂了,这个小女人真够讨厌的,伶牙俐齿,一点亏都不吃,她怎么连点小女人的傻劲儿都没有呢?她如果回答去救,他不就有机会摆出男人的高瞻远瞩来好说教她一番吗?真没幽默感!他吃得这么饱正没事做,决定和她斗嘴,但一时又抓不到合适的题目,“那如果掉在河里的是你呢?”他道。 “我当然希望别人救我。”那个人理所当然地。 “噢!”这下他抓到题目了:“自私的人都希望别人无私。”他刺道,等着看那个自私鬼狡辩或者不好意思,这样他就可以继续打击她了,可那人却不中弹地摇了摇头: “‘曲突徙薪无恩泽,焦头烂额为上客’。” 什么?他没听懂,看那人背对着窗子,把屁股扭了扭,蹭到窗框上坐下来。 “你给我下来!”他生气地,那窗子没有窗台的,只有窄窄的几公分宽,她也不怕掉下去。 “我扶着呢,掉不下去。这么说吧阿健,人都是自私的,我从小就深谙人性的本质,知道所谓的道德不过是社会需要的一种风尚,这种风尚有的是真善,有的是虚伪,比如舍己救人。你别指望我会做这种世俗伪道德的扞卫者,我告诉你:绝不。这个世界一直以冠冕堂皇的道德教大一批又一批的傻瓜,可惜我不是这么被教大的。” 这还真是赤裸裸的自私者的告白!“那么,请问太太,你又是被哪种道德教大的呢?”他歪着嘴:“不仁不义吗?” “我是被生存法则教大的,先生。如果非得舍我的命换他的命才叫仁义,那抱歉了,请让我选择不仁不义吧!你别瞪我,也别告诉我他是小孩子,小孩子的生命就比我的可贵吗?一点也不,生命是同等的,没有贵贱,不分大小。难道有谁曾告诉过你:你的命比别人的命来得更容易或者生得更卑贱吗?不,阿健,生命生而同等,不管是国王还是乞丐。道德和仁义都不能凌驾于生命之上。如果非得分,他十二岁,我二十二岁,我是比他更拼了命地,又用了十年的时间才长成今天的样子,为什么就要为了仁义道德做这种交换?二十二换十二,那些养大了我的猪肉和粮食不会在天堂哭泣吗?” 第106章 断桥遇险 猪肉和粮食在天堂哭泣?它们不应该在厕所哭泣吗!伟健简直无话可说。 也许是窗框太窄,硌人,那个人从窗子上溜下来:“世界即使养大我这样一个平庸之辈,也是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的,我们从小被教授的舍己救人的观念本身就是错误的,舍己,救人,既然必舍一个,那就舍自己掉下去的那个吧!让他为他的无知、调皮、不知深浅付账。是他自己没有珍重地、拼命地活着,那就去死吧。优胜劣汰,这才是大自然的生存法则。不珍重、不努力、就活不下去的法则。我很感谢二十二年来养大我的猪肉和粮食,所以我一直都是珍重地、努力地、拼命地好好活着,不害人,不戗己。如果掉下去的是我,我希望别人救我,这也没有错,因为人在任何时候对于生寄予渴望都是没有错的。但我不责怪,如果我无力自救,又无人救我,那我含笑面对死亡。” 伟健完全没想到他会听到这样一翻论调,按理说,人都会把心理阴暗的部分藏起来一点,即使不唱高调,也不会把自己赤裸裸的私心和无情给这样说出来,这还真是个山林小妖呢,还没学会人类的伪善。同时也有些心情沉重——不珍重,不努力,不拼命,就活不下去。她是珍重地、努力地、拼命地、才活到今天的。这是对生最高的致意吧! “你不会不甘心吗,小妖怪,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事你都没做过呢,你连恋爱都没谈过——” “我下午谈过了。”那人扬扬脖,随后又恢复了一本正经的神情:“当人真正面对死亡,根本不是甘心不甘心的问题。那是勇气与豁达。当我没有权力选择的时候,我沉默,这是生命的严格与公平。” 伟健不觉抬正了眼去瞧那个小女人,这不像一个小女人说的话。看来他娶的这个有勇气与豁达的女人永远不会问那个“我和你妈同时掉河里你先救谁”的傻问题。 “你怎么不问问我去不去救呢,宝贝儿?” “以你的自信以及英雄主义,你肯定会救的。但做为你的家人,我不希望你涉险。所以我为什么要问这种傻问题呢!” 伟健便哈哈大笑,却不知道是因为她好像很了解他笑,还是因为她说她不希望他涉险笑,再或者因为他自己问了傻问题笑。而他更没想到的是,不过一星期,等他再回家时,老天爷便戏剧般地把他的愚蠢假设编排成了真的。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汛期,老天又闭着眼睛下起了烂雨,稀稀拉拉,不休不止,仿佛被哪个淘气的孩子捅漏了,偏又一时补它不上。昨天傍晚的时候,太阳刚露了一下脸,今天一早便又缩回去了,上午刚刚过不到一半儿,便又哗哗啦啦地下起来,一下便溜溜下了一天,直到傍晚才停。伟健晚上到家的时候,冰云正在和婆婆、邻居二嫂、张家婆婆打麻将,她听见伟健的车笛声,便把牌给了亚凤让她接着玩,自己跑出去给他开门。亚凤很少玩麻将,伟健说她是怕输钱,其实冰云看,她是因为自己是回娘家住的女儿,又有了她这个嫂子,所以处事更加谨小慎微,以免引起爹妈和哥嫂的不和。冰云不说破,只是日常和她更好地相处,她觉得这种自知和尊敬是建立稳定和睦家庭关系的基础,她也是登人家门做儿媳妇的人,她也有这种自知和自律。 她和伟健进了屋,伟健和牌桌上的人打了个招呼便上楼去了,他从不参与这种女人的牌局,但不反对她玩。可冰云更喜欢和他在卧室里聊天和打扑克。伟健嘴上不说,但他的老婆给他的这种回到家里他就是皇帝的优越感他还是挺得意的,尽管他这个皇帝经常被小坏蛋算计。他已经吃过饭了,也不想再吃东西,换了衣服便拉上冰云出去小河边散步。整整下了一天的雨,大街上全是些在屋子里闷了一天的人们,尽管路上泥泞不堪,还是挡不住人们出来透气的脚步。 冰云和伟健到河边时,发现河岸上已站了好多人在看水。今年的雨水比往年都大,昔日的河滩早已淹进了河床,河面变得异常宽阔,岸滩上,一些低矮的小树也都已经泡进水中央了。伟健和冰云趴在桥栏上,混沌的河水湍急地向下流去,不时带着一个漂流物向下急奔而去。伟健讲每次涨水,下游都会有人专门在河边打捞河上这些“水财”,他还没把这水财的内容讲清楚,冰云忽然推推他:“阿健,你听,这是什么声音?”他还没等侧耳细听,忽然觉得脚底在往下沉,桥面剧烈摇晃。 感到桥面下沉时,伟健本能地伸手去抓冰云,但他左手边的桥栏是一截木板,村桥年久失修,有的桥栏断了,平时就用两根铁丝绑一片木板拦着,这时那木板率先脱落,他人随着木板先一步被闪了下去,0.1秒的时间差,他右手抓空了。 即使再破烂的桥,塌起来也会有几秒钟的时间,惊慌的人群开始尖叫着往两端跑,冰云却好像吓傻了,因为伟健掉下去了!“阿健!——” 桥塌了。她也掉下去了。 冰云直接被落差和断桥拍到了水底,一片黑色,流水声,脑子里的嗡嗡声响成一片,她闭住气,出门时临时套在身上的防雨小外衫在往上漂,她抓住敞开的领口,外衫在胸腹间兜住了一个巨大的气泡,带着她漂向水面。等到重新呼吸到空气,睁开眼睛,她看到眼前一片汪洋的世界。塌下的桥面短暂地阻住了湍急的水流,也同时掀起一个个巨大的浪花, “阿云——!”她听见伟健的声音,使劲伸出头,看见他就在她右上方,“抓住!往这边来!”那个人手里抓着一片木板递向她,她还没来得及伸出手,就被一个浪头向下游打去。 “接住!”那人奋力地把那片木板抛向她。 第107章 危急之下 冰云伸手抓木板,木板却向旁边漂去,不!她绝不能让木板跑了!手臂以极限之力抻长了腰腹,她感到指头触到木板,身体在她的极限拉扯下也往那个方向偏去,她终于牢牢地把木板抓在了手里。看见伟健奋力向她游过来。 “妈——!妈妈——”她的旁边,河中央离她一米多远的地方,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孩子正在挣扎,那个孩子惊恐的哭声划断了流水,她就这一分神的功夫,咆哮的河水已再一次拉开了她和伟健的距离。 “妈妈——妈——”那个女人已经开始往下沉,她紧紧地抱着那个孩子,“救命!救——”“妈——”她听着那未尽的声音被吞没进浪花里,然后又浮出来:“妈妈——” “别喊。闭上嘴!”她抱着木板,看着沉进水里却双手举着孩子的妈妈。 “救他,救救他——” 母亲已经没顶,却还是全力地托举着,把孩子举出水面。 像一只老母鸡,伸出翅膀,想要为她的孩子挡住漫天的风雨。 “别哭,抱住木板——”她奋力把那片木板递出去,看见那个孩子伸双手抱住木板,女人的脑袋浮上来,一只手也抱在了木板上。 一个浪头拍过来,她手里的木板端被拍开了,嘴里呛进了一口水,却无法咳嗽,肺里的空气像是一下子没有了,又像是被憋在了里面,只觉得自己没在水中迅速地向下游漂去。 她感到窒息,脑子却异常清醒,一面在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要慌。一面想:原来生命的尽头是如此黑暗。 “阿云——”她模糊地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不,不能死!母亲曾用翅膀为她挡住漫天风雨,历尽千辛万苦把她养大,她怎么可以就这么死了!好像抓住衣领,衣服就能形成一个气泡,她用手抓住衣领,却不知道,衣服已经湿了,这次没有形成气泡。她被裹在黑暗的河水里,急速向下游漂去…… 不知漂了多久,漂了多远,冰云感到有人抓住了她后背的衣服,随即她的头被托出了水面,是伟健。 “靠我肩上。放松。” 她的头靠在他肩上,在那一瞬间,她感到她安全了,她的生命溶进了那个怀抱。 冰云被伟健背回家,两个人都着了凉,被老太太“灌下”两大碗姜糖水捂在床上发汗。冰云表面看只是着了凉,但睡着以后便极不安稳,总是一下一下地哆嗦,伟健知道她吓到了,不得不把她叫醒,开了灯陪着她说话,希望她能从那种惊悸的情绪中走出来。 “阿健,是不是我说不救小孩是不对的。”那人好像没听他讲的有趣事,低声说。 他看了她一眼:“不,很对。因为你又不会游泳。” 那个人不说话,呆呆地出神:“我很自私,阿健,我不该说那么无情的话,一定是老天在惩罚我。” 他瘪着嘴,觉得这论调真是荒唐可笑:“瞎说,救人这种事,在能力所及时伸援手,在能力不及时尽力就够了。你都把木板给她们了,不然她们早沉到水底去了。”他安慰道,歪歪嘴:“不过小巫婆,难道你把木板给人的时候就在想这个?” 那人摇摇头,没理会他的调侃:“没,那时没时间想。只觉得那个妈妈沉下去了,还举着她的孩子。” 伟健在心里叹气,嘴上逗她:“后悔了?” 身边的人不说话,很久地出神:“如果水再大些,我可能会连累你。” 伟健看一眼说话的人,觉得这个人的脑子还真是会起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我救你就像救一只鸭子那么简单,在水里轻飘飘的。” 那个人不说话,被子里拉过他的手去,放在怀里抱着,他的手被她抱在温软的怀里,觉得这个人真傻! “现下知道啥叫害怕了吧?以后你再敢和我作对,我就把你扔水里。”他说,那人不说话,双手抱着他的手,好一会儿: “水里很黑,那种被挟裹的感觉就好像躺在命运里,没有挣扎的余地,几秒钟的时间,看到了终点。”他忽然觉得他被措辞里一种奇怪的伤感包围了,不知该怎么安慰这种被裹在命运里的哀伤,看她一眼,再不说笑,伸手把她搂进怀里。 冰云被伟健抱过去,两滴眼泪莫明地顺着脸淌下来,黑暗,冰冷,无力,那巨大而黑暗的挟裹让人窒息,就好像她曾经的命运,不管怎么挣扎,都脱不出那无边无岸的席卷。在这个世界上,从她有记忆起,她就被裹进命运的洪流,从来不知道依靠的感觉,她甚至没有依进父亲怀抱的记忆。没有宽厚的肩膀为她撑起成长的天空,在她还没有懂得人生为何物时,她就已被命运扔进了残酷的人生。一路漫天的风雨,无尽的黑暗,她被命运的巨流挟裹着冲到二十岁,生活里从来没有一个亲近点的男人,她也从来没有过在生死须臾的危急时刻,可以放心地把头靠在一个亲近的男人坚实肩膀上的感觉。她曾经痛过、伤过、累过、哭过,却从没有一张肩膀可以依靠过。哪一个男人要给她一点帮助了,就要要求相应的代价了,而这个男人却说:救她就像救一只鸭子一样容易。他永远就这么玩世不恭地嘲笑她,却——,夫妻到底是什么?是同林的飞鸟,还是…… 伟健低头看着那个人脸上的眼泪,轻轻帮她擦去,低声安慰:“别怕了,有我这个老公在身边,永远不会让你居险地。” 那个人不说话,看他一眼,眼泪更多地淌下来,像两片深黑的海,翻着孤独的浪,浪花拍到岸上,片片碎裂,一片雪白。 “噢,小妖精!”他坐起来:“这是怎么啦?没事了,什么都别想了,没事了——” “阿健。”她忽然伸手抱住他,头埋进他怀里。 “呃,不要怕了,胆小鬼。你看我们家里多明亮。呃,好了!以后我会找个游泳池好好教你游泳。”怀里的人不说话,也不放手,他觉得他那绸质的睡衣已变得凉凉的一片,低声叹气:“你想让我心痛死吗?”伸手扶她坐起来,就见她眼里全是泪水,可那泪水却分明不是伤心,也不是害怕,他感到那泪的内容千头万绪,根本不是他能安慰的范畴,不由叹息一声:“我真是娶了个神经病老婆。”张手把她揽进怀里,贴身抱着。不想这种简单的抱抱,安慰的力量极大,她立刻就不哭了,安静地贴在他怀里,紧紧地搂着他。他看着缩在胸口的人,好像捧着一只羽毛淋湿的鸟,他嘴唇轻吻着她的柔软的毛发,忽然感到无限的柔情涌进心中,真希望他的胸膛能是她今生停栖的暖巢! 第108章 九曲十八弯到底什么样子呢 冰云觉得她越来越搞不懂阿健了,尽管她从来就知道他无比聪明,要不然他也无法做一个成功的商人。但是她也不笨啊!那么如果不是以往她没有用心,就一定是他这个人太难捉摸了! 回想一下两年岁月,她惊觉她对这个人竟然一无所知。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突然那么想要了解他了,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对他有了更多的依恋。原来她仍然是一个敏感而多情的女子,不管她怎么游戏这份生活。 是的,她再也不是那个向生活深层追究的女子了,生活先把她变简单了,她又把生活变得更简单了,老天,她简直就是生活的蠢才了!可是她的那个搭档呢?他总不能像她一样蠢。他的钱越赚越多,可她却不知道他是怎么赚来了。他根本没个经理的样子,起码没有电视上那种经理的样子。他整天一副玩世不恭、屌儿啷当的模样,嘲弄起她来就尤其不像样子,她真不知道这种样子怎么能领导和管理别人呢?而且他花天酒地,风花雪月,他的兄弟们能服他吗? 有一回,她拿这问题试探阿治,阿治小眼睛眨了眨,理所当然地:哥有威信,我们都怕他。 “是他常吼人吧?”她继续刺探道。 那个人想了想:“好像也没有。”缩着肩膀嘻嘻地笑了:“我觉得他要是慢声说话了反倒比吼人还可怕。” 她看一眼说话的人,把他们的另一次对话想了起来。 那次也是他们来家里玩,大家在院子里烧烤,结束以后,平安和春生在扫院子,跃进在刷烤肉的铁丝架,阿治在厨房帮她洗碗,其他的人支了两桌陪老爷子、老太太玩牌。她洗着碗,窗子里看见毛毛和苏鹏的儿子、跃进的女儿在满院子疯跑捉迷藏,高高大大的平安则在这四个疯闹的孩子中间一五一十地扫地,就问阿治:“平安不是有女朋友吗,怎么不带她一起来?” “大哥不发话他哪敢。”帮忙洗碗的人说。 “噢?”她有点意外,心说难道这女孩是小太妹?“是不女孩子不好意思来,或者平安不想带。” “怎么会,他们都巴不得来呢!”那人说,她觉得这很奇怪,不说话,用眼神疑问,那人便笑了,好像她这种用眼神提问的样子很有趣,便停下手来:“我猜得等老四结了婚才能来吧!”她觉得这话似乎挺好理解,但实际真不好理解。说话的人好像知道她的不理解似的,继续道:“刘老四太帅,喜欢他的女孩太多。他要没个定性,我哥肯定觉得不配带回来给您认识。” 她有点意外,从刚切好的果盘里插了一块苹果给他,又自己拈一块放进嘴里,示意他继续。那个人便吃着苹果,往院子里看着平安: “去年有一次,哥叫我们过来玩,正好追他的女孩就在,我们都以为能一起来呢,可哥没邀她,也没说什么,只说了句:我们在路口等你。他哪敢让大哥等他,当时便扔了女朋友,赶紧和我们一起走了。” 冰云笑了笑,嘴上不说什么,但心说这个人还真霸道!现在想想,她发觉他们这种看似简单的家庭聚会似乎从一开始就立下了某种不成文的规矩,比如:她从来没有一个人为这十几个人的聚会独自忙碌过。比如:他们对她绝对的尊敬。 于无声处立规矩,让所有的人谨遵慎行,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忽然就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决定实地刺探,否则断断了解不了其中的奥妙。 谈恋爱那次,她知道了他的确在管理百货业,商场的名字叫中华万有百货,当时她看见不高的两层楼上却挂了个这么庞大的名字,而且门口人头攒动,骈肩累足,就很想进去瞧瞧这“万有”里面难道是万花筒吗?他便说商场是他的,他若进去,商户们都会打招呼,周末人多,耽误人家做生意,不如改天让罗曼陪她逛。她先是大大吃了一惊,随后便眼睛盯着那两层楼一路地望过去,望得那人不得不停下车来:“小乡巴佬,请你把口水擦擦吧!想进去你就直说。” 她赶紧闭上嘴,又忍不住张口问道:“那里真是你的啊,阿健?” 那人便看她一眼,好像她这么张口闭口像傻瓜一样的真让人受不了,便简扼地说以前他曾经营百货业,但现在不做了。现在只是把场地租给不同种类的经营者,他收取租金,负责商场的整体管理和服务。她不明白,他就进一步解释说,百货业竞争很激烈,资金积压严重,一个人很难做大做强,他就曾经因贪大和进货失误差一点被拖得垮掉。她觉得果真是商场如战场,一念之差,万金就可能化流水,觉得以后回家再也不气他才好。 他又接着说:但这样化整为零,把小商小贩的智慧和能力整合到一起,就有惊人的优势去和国营百货竞争。这里的东西物美价廉,非常受老百姓欢迎,商户也很赚钱:“弱小而精明的人往往需要的只是一个平台。国营大商场很多方面真比不过我们。”他这样结论道,嘴角照例瘪着一丝得意的嘲弄神色。 整合优势,分承风险,以小搏大,以弱搏强,她当即就佩服得不得了,忙把手里的好吃的塞一块到他嘴里。那个人斜她一眼,扯扯嘴角: “你像是以后都能对我好一点的意思呢,小妖精。” 她瞪眼看着他,觉得这个人真是没法对他好,但凡她要对他好一点点,就会遭到他无情的嘲弄。“不,人类,我并不打算让你整日胆颤心惊。”她道,那个人便好像很有趣地大笑起来。 “阿健,你为什么要告诉我那里是你的呢?”等他们过了那条街,她实在忍不住,又这样问道。 第109章 我去看看你的世界 冰云是觉得,既然他不想她干涉他的世界,隐瞒应该理所当然吧。 “我不告诉,你不得让我陪你进去吗。”那人理所当然地这样道。 “你、那个,就——随便说个理由不让我进就行啦。” “我干嘛要那么干呢?”那个人看着她:“反正你的智商也分不清真的假的。” 她便气得转过头,再懒得理他了,觉得跟他说话不如吃好吃的!但心里却不知为什么的很高兴。“阿健,”她吃了一会儿,又想起一个问题来:“刚才你要是带我进去了,真的所有的人都会和我们打招呼吗?” 那人瞧着她:“你这么大半天把那块杏仁酥啃得一身细碎,就是在脑子里想象万妖朝拜的尊荣吗?”瞪她一眼:“哈赞葛憨松棒斗,脑坑里底!”(还真是笨蛋傻瓜,脑子有病呢!) 她给这句话逗得哈哈大笑,拂掉身上的饼干渣,眼睛四十五度斜上看着车子外面,满意地舒了口气,好像人生的得意不过如彼了。 “哎,小妖精,”又开了一会儿,那人道:“你真的很想进去吗?” “嗯。”她继续四十五度得意。 “好吧,”那个人犹豫了一顷,停车调头:“今天我就豁出这张老脸,满足满足你的虚荣心好了。” “呃,不用啦!”她吓得赶忙拦住,那人停下了正调头的车子,瞥她一眼,一只嘴角瘪起来,满满的全是“真拿不上台面!”的嘲笑。 “虚荣就算了,”她嚼着牛皮豆心满意足:“我骄傲一下就行了。” 那人眼神微睒:“请问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她想了想,好像也没啥区别,懒得解释,“快走吧!” “快走吧?”那人瞪着她:“小巫婆,你要是不马上把你这一脸鬼相到底在想啥告诉我,看我把你的妖精皮扯下来,送给那边卖气球的小贩。” “我想想走在你身边我骄傲的样子。” “惬,那不就是虚荣吗!你以前没骄傲过啊?”那人撇着嘴转过头去,转到一半又转回来,看她一眼,不说话,又转了回去。她自觉失言,但也不想再解释,干脆就当这话是反问句,不用回答好了,反正她的智商也不高。 “我很奇怪我在妖精眼里一直以来是什么样的。”那人重新起步之后,半晌说道,语气虽然不是问句,但绝对是必须要答案的意思。 果真还是过不去的啊!“聪明。”她捡了一个最中性最好听的词。 那人镜子里看着她,嘴角弯了起来:“你知道你在我眼里是什么样的吗?” 她根本不用想:“很傻。” 那个人便哈哈大笑起来,好像非常满意她这么回答似的。她便觉得这个人真傻! ** 他在她眼里一直是什么样的?可能,是隔了一个城的样子吧。 冰云看着车窗外满目的城市繁华,忽然觉得其实她离这个城市挺遥远的,她不了解这个城市,就像不了解他一样。她知道他很聪明,但他每天在这里做什么,是苦了?累了?是成功是失败?她都不知道。她生活着他给的生活,却从来不了解他的生活。他也不需要她了解。后来,他们谈了一下午恋爱,那时她才是真正的虚荣心的满足:她穿着漂亮的白裙,和他牵着手,觉得她就像罗马假日里成功叛逃了生活的公主,而他,是她邂逅的最有趣的骑士。 现在,不管是因为骄傲还是因为虚荣,她忽然就特别想了解他了。她打算先去逛逛他的“万有百货”,然后再去作客他的庄园。结婚两年多,她没去过庄园,或者说,她没去过属于他的那个外面的世界。如今她也不打算让他知道,她觉得这种躲在暗处的偷窥肯定不仅刺激,收获也会意想不到。 在公公婆婆去探望阿康的那段日子,他曾有一次说要带她去庄园玩,被她嬉皮笑脸地给拒绝了。她也说不清当时是什么心理,觉得他好像是因为不小心吓到了她,心里很抱歉,而她不需要这样的抱歉。其实这一年多,她也一个人进城多次,只是一直没去庄园,她觉得既然那不是她的世界,看与不看,于她的眼睛,无所谓。于她的心,不看好过看。 其实通过苏鹏他们来家里聚会时的聊天,她是能够简单地勾画庄园的样子的,庄园分为三个部分,它本身是酒店,下边有玫瑰庄园,是娱乐城,里面包括歌舞厅,录像厅,台球厅等等。还有银杏庄园,它是一家新开的健身中心,还有一家保龄球馆,据说是全市第一家,设备都是从外国引进的。她那次帮忙抄写的会员卡消费协议就是针对银杏庄园的,感觉是跃进在负责,因为他总是得意地向阿治他们炫耀保龄球有多好,以及他球技的飞速提高,让阿治的小眼睛常常闪出嫉妒的光芒。 阿治和平安应该在玫瑰庄园,这一高一矮,一忠一精的两个人,似乎组成了一个完美搭档,私下里也非常合拍要好,两个人的生日只差一个月,所以阿治非常不甘心叫平安是哥,而平安则总拿这个欺侮他,说有的双胞胎就大两分钟,小的也一辈子都得管那两分钟叫哥,阿治便小眼巴巴地对着这铁论无可奈何。 春生负责什么她不知道,好像他对所有的业务都很熟悉,他和苏鹏应该都在庄园,和阿健在一起。阿健回家很少说工作,她也没刻意问过,倒是偶尔谈论起他们大家的有趣事来,说的会多一些。 万有百货的确是物美价廉的平民购物天堂,里面的摊位一个挨一个,拥挤不堪,但真的是什么都有。一楼是日用百货。二楼是服装鞋帽,她把两层楼逛了个遍,给自己买了一件刚流行起来的纱料衬衫和一条七分长的半短灯笼裤,给公公婆婆也买了衬衫,商家告诉她:这是塔夫绸的!她就认真地“相信”了。反正她买衬衫的店家也告诉她:这是真正的柔丝纱,又凉快又不贴身!给毛毛买了一件的确凉小连衣裙,竟然只花了三块五毛钱,就算换季甩卖,也太便宜了,她觉得这钱都不够买三尺的确良花布的!一个红色发卡和两条绑蝴蝶结用红绫带,五毛钱。亚凤的衬衫和她的是一款,只是颜色不一样。她买了这么多衣服,还有婆婆的雪花膏,公公的凡士林润手油,她和亚凤的两盒简装“美国二号”粉饼,一共只花了一百块出头。 第110章 双面男人 冰云穿着她新买的柔丝纱衬衫和半短灯笼裤,拎着她刚买的一大袋东西,先找到了银杏庄园,正准备寻机溜进去看看城里的女人在怎么健身,以及保龄球什么样子。刚要进门,忽然看见春生正在穿过大厅,吓得她慌忙拉下帽子,溜之大吉了。她不太想去玫瑰庄园,因为她既不想看录像,台球又不在行,而且她觉得那种地方应该是男人的地盘,如果一个女人走进去,准会引得一帮人看她。况且有鬼头鬼脑的阿治在,她肯定也溜不进去。她觉得干脆只到庄园看看好了。到的时候正是中午,她先坐在街对面的冰点摊上喝了一瓶汽水,吃了两勺冰激凌,直等到了吃饭高峰,估计里面的人都忙到没空看她,她才压低了阔边太阳帽,溜进餐厅,在二楼靠窗处占了个位子。坐下之后她发现:原来玫瑰庄园就在它的侧楼。但窗子上都垂着厚重的窗帘,她看不见里面。不过门前大幅的广告招牌甚是惹眼,介绍录像厅今日播放的片子,而且分为1、2、3、4厅。门口有两张台球桌,即使中午时分也有很多人聚在那里,她不知道里面还有没有,但果真都是男的。她让服务员推荐了两道招牌菜,要了一瓶汽水,心下正得意:真好,没人认识她!却忽见伟健从楼上走下来,她这一吓非同小可,赶忙端杯子挡住脸,好在他没想到她会在这儿,大厅里人又多,他根本没往这边看,她这才得以把眼睛追着他转,老天,她从来没想过他还有这么神气的一面!这时候的他绝对是个经理了,一套笔挺的西装,神情严肃而霸气,快步下得楼来,在服务台说了几句什么,又下一楼去了。她看着他匆匆走下楼去,突然就相信:他立下什么规矩都能令行禁止了。那种威严的气度绝对有慑人的力量。她盯着那个身影:原来他也是个双面人。可他凭什么伪装得这么好!她心里恨恨的,恨不得把眼睛追到楼下去,看他和别人是怎么说话、走路的,又是怎么回家骗她的! 他比她聪明,比她聪明多了!她一霎间意识到这一点,不免虚荣心大受伤害。庄园富丽堂皇,她从结婚以来从来就没有感到做周伟健的妻子和做别人的妻子有什么不同,她知道他有钱,可那又怎么样?现在她看到他这么出众地穿行于人群当中,才忽然觉得:能做这个人的妻子,该是一件多么美气的事! 伟健的脸成了冰云最爱看的形象,两个人仍然婚姻如戏,可冰云知道,这是他在外面奔波累了,回家来消闲和休整的手段。她仍然和他捣蛋,撒赖,耍小聪明,赢了的时候便任意欺侮他,偶尔输半局的时候也会用说假话、抛媚眼儿、或者讨好他来补救全局。好在他从不让她输得太难堪,以前她认为这是因为她聪明,现在她知道,这完全是他出于对一个小女人虚荣心的善意尊重。 她从来都以为,一个真正的商人并不应该是人们世俗旧念里的样子——一双利益眼,满身铜臭气,除了奸诈与算计再没有其他内容可言。她以为一个真正的商人,他要具备常人没有的许多品性与智慧:他必须有战略家的眼光,军事家的谋略,有哲人的明辨,诗人的富于同情,有统御者的气度,有乞讨者的分文不舍……她不知道她的丈夫是否具备这全部的优点,但她的确越来越爱看他,而那些平淡无奇的日子也在柴米油盐的琐碎中一如既往地过去了。 温暖甜蜜的爱情似乎就要如约而至,却又在顷刻间化为幻影。昨天,冰云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说她叫崔文可,是阿健的女朋友,要和她谈谈阿健的事。 “你打错了。”她挂了电话。 “刘冰云,”第二次打进来,对方已直呼其名:“如果你不来,我就登门拜访。你要是还有点胆量,有点爱心,就不应该让你婆婆知道,这是我们两个年轻女人的事。” 谁和她“我们”!“我既没胆量也没爱心。”她再次挂了电话。 电话第三次打进来:“我好像太高看你了。你是准备告诉阿健吗?我知道你的存在,你不知道我的存在,你说阿健的心在哪边?” 她不说话。 “那明天我就去你家坐坐吧,可能老太太会很喜欢我,人不亲土还亲呢!” “我婆婆在睡午觉,请你不要再打进来。”她气得手发抖,嘴上却硬拿着无所谓的冷淡语调:“如果你想来,我告诉你地址。如果想让我去,告诉我地址。” 亚凤可能在房里听到电话一直响,趴在楼梯口问她是谁,冰云摇头,说不知道,“听不懂,好像是卖什么东西。” 亚凤就说:“你听不懂可以让我们接。”并告诫她:“千万不要相信这些鬼,我昨天中午接到过,问是不是乡供销社,我问什么事,说市国营百货商店新到了一批减价的卡布,适合农村人穿。都是扯屁的话,国营商店东西不愁卖,还用找供销社。我告诉她打错了,今天又打来。” 冰云有点吃惊,昨天就打过了?她就随口胡说个卖东西,还真是卖东西的?国营百货?亚凤看着她,可能觉得她看她的眼神不对,就淡淡地道:“我就是一时好奇,找供销社有啥事。”说完转头回屋了。 冰云想不到亚凤还有好奇的时候。 第111章 直径一米,距离3.14米 冰云抬头望着酒店辉煌气派的门脸:富豪大酒店。她曾在电视报纸上的大幅广告中频繁地看过它的名字,是本市富裕与高档的标志,也是城市发展,旅游揽客的招牌。她不禁感叹真的店如其名,在周边那些色调混乱、贴满廉价玻璃瓷片的沿街建筑中,它镀铜的门头和欧式的廊柱显得器宇轩昂,她需要尽力仰起脖子,才能看到十几层高的楼顶上富豪的金字。 她望着仿佛高耸入云的金字招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心里涌过怪怪的感觉,紧张?拮据?不屑?嘲弄?她不知道。富豪,她低下头,轻轻叹气,也不知道自己在叹什么,是叹她不是富豪,还是叹她不该来? 听着那人说出酒店的名字,挂了电话之后,她想了好久,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理?一连打了三次电话的人怎么会善罢甘休。而且已经明确告诉她了:我要等不到你,你就会看到我了。 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等她不敢来?未必吧。 告诉阿健?好没趣。 向公公婆婆告状?那就闹大了。却未必能善了。 她好像除了见她没有别的选择。 可现在,她站在这儿了,又深深地感到无聊了,先是这件事无聊,然后是自己无聊,无聊到要来和另一个女人谈自己的丈夫。 可是——真的无聊吗?她真的不想见她吗?她对她真的没有好奇吗?一个她丈夫的心在那儿的女人。她轻扯嘴角,嘲弄自己。 望着一直延伸到台阶下方的红地毯,她从来没来过这种富豪的地方,伟健带她出去旅游的时候,也从来没有住过这种地方,他们住的、走的都是那种实实在在的平凡夫妻的路线,即使不在旅途上精打细算,也没有奢侈浪费过。他们在饭店吃过大餐,也在沿街的小摊子上品尝过各种风味小食,不管怎么走,他们都像一对平凡的夫妻,融入人流,便是芸芸众生,外在的东西没有一丁点异于常人。可是,他们真的不是平凡夫妻,他们内在的核仁和平凡夫妻的不一样。 十二级台阶走了九阶,门僮已拉开了门: “您好。欢迎光临。” 她下意识就提快了步子,怕他久等,“谢谢。”她低声说,看一眼门僮漂亮的制服,感到一切像一场戏剧。可她该套用哪里的对白,《傲慢与偏见》?《情人》?《罗密欧与朱丽叶》?《霍乱时期的爱情》? 进了大厅,一位穿着更漂亮制服的小姐迎过来:“欢迎光临。请问我能为您做点什么?” “我找一个人。”她竭力说得优雅自然,心里却感到紧张和一种更大的戏剧:“她约我的。” 小姐退开了,她望着一大厅吃饭的人,不知从何找起。 “您是刘冰云小姐吗?”一位穿着另外一种颜色制服的小姐走过来,问道,她点了点头。“崔小姐在二楼芙蓉厅等您。”小姐前面引路,冰云跟在后面上了楼,走了一半儿,一个人迎下来,穿着华丽而时髦,头发烫着港台剧里最新的样式,鬓边别了一枚蓝色蝴蝶发夹,明艳的粉花衬衫,浅蓝色的小外套,瘦瘦的一步裙裹着玲珑的曲线。服务员侧身让在一边,那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刘冰云?你来啦?我是崔文可。” 冰云抬头看着那个人,怀疑她迎出来是不是就为了这居高临下的第一个照面。不说话,跟在她身后进了“芙蓉厅”。房间一片金色的奢华,能坐十几个人的大圆桌上铺着绣花的桌布,桌面上的圆形玻璃转盘在水晶吊灯的映照下闪闪发光。 “请坐。”那人率先走到主位坐了下来。 她看了看面前的椅子,椅套是浅黄色的,背后缀着大大的蝴蝶结飘带,像一个雍容的妇人,在显示自己的高贵不凡。白天也开着的水晶吊灯让整个房间金碧辉煌。她感受着这灯火璀璨的房间,戏剧感更浓,却不是她心中的,而是像空气一样飘在这间屋子里的。 她在椅子上坐下,看了一眼对面,隔着一个圆桌的距离。红色的椅套在一片黄色中显得卓尔不群,坐在上面的人招了下手,别在衣领上的一枚胸针在灯光映照下发出七彩的璀璨星芒,有服务员走过去,她听她低声说了句什么,服务员出去了。她抬头看对面的人,那个人也正在看她,这时便抬手倒了杯茶,放在桌上的圆形玻璃上转给她:“尝尝这茶。” 她不说话,仍然看她,不为别的,因为有兴趣。她从来没接触过这种女人,她曾经的生活中没有,她曾经的思想中也没有。不,她早知道他在外面另有女人,只是她从来不想想,也一直不愿去勾画她们的形象罢了。现在,她堂堂皇皇地坐在她对面了,而且毫不掩饰地要跟她“谈阿健的事”,她想不想、想不看也不行了。 崔文可低头喝了口茶,那个人一直在看自己,好傻的样子,不禁隐隐地笑了,想起电视剧中通常发达的男人们乡下大老婆的样子——土气又俗气的,不懂穿衣化妆,满脸的任劳任怨,满嘴的忆苦思甜。不过这一个不像大老婆,倒好像童养媳,一脸受气包小丫鬟的相,一件白丝的圆领衬衫,米色长裙,衣领和衣鞘边有一些白色花纹刺绣,连点颜色都不带,真是素净。脖子上一条细细的水波纹金项链,手上一条细手链,一个金戒指,加一起都不会超过十克,呵,三金,真是土的掉渣。耳朵上那是什么,金色的珍珠?她就没见过还有金色的珍珠,好假,从哪个玩具摊子上凑的吧!就看这三金分量,说不定就是童养媳,父母之命、临终托孤、指腹为婚,都说不定,而能说定的是:阿健肯定不会爱她! 她把脸上的笑漾得更加优越:“我看过你的照片,你和照片不太像。”她含混而技巧地讽刺道——既暧昧地显示了她和某人亲密的关系:你的照片他都给我看呢!又隐晦地挤对了别人:因为照片比人漂亮。其实照片是她从杨跃进那儿看的,大家的合影,十个人,脸比黄豆粒大不了多少。 “我没看过你的照片,但你很漂亮。”冰云收回目光,由衷地说道。 那个人看她一眼,似乎在揣摩这话有没有别的意思,随即傲然而笑:“你以后就会看到了。” 好跋扈的气势! “你用的洗发香波上可能就有。以后电视上也会有的。” 演员?她抬眼看她,果真漂亮。浓艳、高调、新潮、张扬。 门开了,服务员开始上菜,对面的人优雅抬手:“我们边吃边谈吧。你坐了许久的车,一定饿了,看这菜合不合你的口味。可惜这里没有东北菜,真抱歉。” 冰云不动,感到荒唐,同时感到对面人蓄意的恶意与嘲弄。 “我可以叫你冰云吗,”那个人看着她,又笑了,语气轻松地:“我虽然刚大学毕业,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比我小两岁。” 她看一眼说话的人,这是从哪记得的?他说的?看来是无话不谈了,包括她。 大学毕业。 比她年长。 一副主人姿态。 “那你一定还记得我没上过学。”她说,看着那个人,就在她的战术与技巧中觉得“自己”忽然退开去,一下子变得遥远而淡然,好像一个舞台下欣赏表演的观众,而台上的表演却并不精彩。“你找我来什么事?” “我想见见你。”崔文可轻啜了一口红酒:“我爱上了一个人。”她说,一面留意观察对方的反应。 那人不说话。 “那个人你也认识。” 没反应。 “你不想知道他是谁吗。” 冰云看着桌对面的人,如果桌子的直径是2米,她和她的距离应该是多少? “你很沉得住气。”崔文可靠进椅子,努力放大心里的优越:“我也算没约错你。” 是3.14米。 第112章 三儿的爱情 冰云觉得和这人说话真累,果真脑子和美貌不可兼得。她端起杯子,醇香的葡萄酒,透明的红,应该很好喝。 “那个人就是周伟健。” 唉,这个名字终于说出来了。却是羊肠九曲,费这老鼻子的劲。 “我知道。”她放下杯子,不好喝,不如桂花酒,也不如女儿红。“不然你找我做什么。” “好。”那个人大声笑起来:“那你不生我的气吗,或者恨我吗?” “你是在说你错了吗?” 崔文可愣了愣,随即生气道:“笑话!我有什么错。我爱阿健,爱一个人有错吗?” “既然没错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呢?”冰云隔着杯子望着那个人,杯中的酒异常透亮,色泽纯正,一股高级的酸味驾着空气飘在她的鼻子前,想来价格一定不菲。 “你——,说得太好了!可见你根本就不爱他。”崔文可觉得她突然就讨厌起这个女人来,她冷漠古怪,像个,像个——她说不出来,只觉得怪异得让人难受。阿健怎么能和这种人生活在一起?“你根本不爱他,却和他结婚,你这是对自己情感的不负责任,也是对别人的不负责任!” 冰云看着说话的人,那个人也看着她。责任?爱是责任,他们该谁对谁负责?或者,他们一起对他们的婚姻负责?对婚姻负责,除了这个,他们还有别的吗?“他没告诉你我们是怎么结婚的吗?” “没有。”崔文可扬了扬头,恍然觉得自己不应该回答她的问题:“但是你可以告诉我那是个什么样的交易。” 如此尖刻。 冰云笑了,用笑轻轻掩上心里的痛。这是一个跋扈而尖利的女人,却妖娆靓丽,他爱她吗?应该很爱吧!不然不会被纵容得如此嚣张。她端起桌上的酒,一个男人这一辈子究竟会爱上多少女人? “不管你们是怎么结的婚,阿健都不会爱你的。”对面的人靠进椅子,下了结论。“你没有感情。” 冰云不语,就着这个结论喝那杯酒。没有感情,她真有了才是万劫不复。 “你不爱他,你在玩弄感情。”那个人盯视着她:“你不说话,你在玩弄深沉!” “他爱你吗?” “当然。” “他为什么娶我不娶你?” “因为你捷足先登!”那个人坐起来,生气而骄傲地盯着她:“如果阿健先认识了我,你以为他还会娶你吗?”不无蔑视地把她上下看了一眼。 是啊,她只是个捷足先登者。她感受着那目光中的蔑视和憎恨,笑了,把它们全数收了下来。拿起筷子,她饿了。她不怕憎恨,这种感情她太熟悉也太习惯了,她从小就已看透了人心的幽暗,如果真对上一束单纯的、真诚的目光,那倒是让人难过的。如今不过是穿了一双小白鞋爬上了梯子,却恨蹚水过河的人长了一双捷足。她一直不知道第三者什么样子,原以为这种女人……不,她没法以为什么,她们既不会有自知之明,也不会懂礼仪廉耻,在她们眼里,只要有爱情做前提,所有的一切都得让路。在她们的爱情面前,要么是通道,要么是障碍物,没有别的。琼瑶剧里都是这么演的。现在,她就是那个障碍物,不觉摇了摇头。 “你摇头是什么意思?” “也许是遗憾吧。” “为我遗憾,因为他先娶了你;还是为你自己遗憾,因为他不爱你。” 她的口才是犀利的,见识是短浅的,刚才说大学毕业了。大学就培养这样的人才? “我也感到遗憾,”那个人端起杯子,但并不喝,似乎就为了端个样子:“刘冰云,你还很年轻,为什么不对自己的感情负责任呢?你轻视爱情,不,你根本不知道爱情。你能容忍和你不爱的人也不爱你的人生活在一起,你不觉得好笑吗?现在都八十年代了,你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呢,你落不落伍。现在是自由恋爱的时代,你却连爱过一次都没有,”她看她潇洒地把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你都不觉得遗憾吗?我真为你感到遗憾!” “我今天不是同样在忍受你吗?” “笑话,”崔文可傲慢地靠进椅子:“我根本不需要你的忍受。你大可以去告诉阿健,我今天找你,就是希望你离开他。”她尽意居高临下地看她,想看她有什么反应。但对方根本没反应,连个表情都没有。还在吃东西。她居然能一点反应都没有还吃得下东西! “那就自己去告诉他,何必从我这转一手。” “你——”崔文可张着嘴,恨不得把手里的酒泼到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越发觉得这个人性情古怪得令人气愤。可能没有爱的女人都是这种鬼样子吧,阴阳怪气,见不得别人好。见到别人好就故意板出一副不哭不笑不惊不恼的模样故作深沉。她能这副模样,足见她对阿健也是一点感情都没有,更不要说爱情了。这种女人最可气了,小山村跑出来的穷鬼!上不得台面,却知道怎么扒着不放。她感到气愤:“我就是要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爱情,我和阿健才是相爱的。”她盯着那张脸:“我相信一份真挚的爱情可以战胜一切困难,也可以无视一切阻碍,包括你在内。” 冰云听了这句话,便觉得“自己”又回来了,她看着那人,她的性格是外向的,思想是开放的,她有她的魅力。年轻,漂亮,冲动,优越,信奉爱情,不掩饰自己的情感。直白的激情就是她冲刺这个世界的最有力武器,也许她才是代表这个时代的年轻人。 她和她根本不是一类人,也不在一个世界里。在她面前,她显得古板、落伍、顽固、不堪。她不太懂爱情,如果她爱上了一个她不该爱也不能爱的人,她会选择离开,宁可自己痛苦。她说不出理由,但她知道她一定会那么做。也许,那就是她所理解的爱的责任罢,和她的不一样。 “刘冰云,他是不爱你的,其实你也知道,是不是?你真不应该再这样蹉跎下去了,女孩子没有几年青春,几年之后,你会老的,到那时,他要是抛弃了你,你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第113章 aa结账 冰云不说话,看着那人,真是什么都替她想到了。还考虑的好长远。但真是好奇怪的逻辑,她好像为自己都没考虑这么长远吧。也不对,他就是她的长远罢,因为他们有爱情! “你应该考虑我说的话。” 她在考虑夹起的这只鲍鱼会不会跟刚咽下去的红酒不对味儿。 “你在生活上不能给他爱情,在事业上不能给他帮助,而你自己也不幸福。”崔文可望着对面的人:没反应。怎么她说什么她都是这一副鬼样子,油盐不进的。“而我却可以给他这一切。”她尽力耐心地道,“你懂吗?” 冰云放下那只鲍鱼,吃它似乎工程巨大。而搞懂这个问题也不容易。“不懂。”她摇摇头,“比如,你能给他什么?除了爱情。” “呵,”那人嗤道,“你是觉得我除了爱情什么都不会是吗?我刚刚才帮他拍了保龄球馆的广告,非常好,很快就会在电视上播出。有了我,他会事业爱情双丰收。” 健身中心要做电视广告了。 冰云忍不住抬头看那个人,开了女子馆吗?原来她的主意被听进去了。为了两件事情可以不计代价的女人们,他还真是纵容啊。真是美丽的爱情! 崔文可看着对面的人,终于看她了,脸上的表情也有点——裂?反正有变化了。“我爱阿健,他也爱我,我们认识已经一年多了,我们在一起才可能幸福。”她又加了一把火。 一年多了。爱情事业双丰收。 “我知道。”她敛了思绪,“所以那湖光山色才会到处留下你的倩影。”对方似乎一震,她看在眼里,不由感到心里一阵酸溜溜的,这就是她两次挂掉电话的原因:她不愿意醒来。不愿意看到这样的自己。可怜,卑微,忌妒,算计的自己。 她发现女人常常就会做一种明知道的自欺,以之来安慰自己不能被满足的情感。 那个人脸上掠过一丝满足和幸福,随即戒备地望着她: “你知道他带我去出差?你早就知道我?” 她垂目看着面前的碟子,鲍鱼还是要吃的,不然干什么呢。当吃饭成为一场局的时候,吃,只是次要功能。但不吃,则需要底气。 就像健身馆,就像这里,富丽堂皇的架势都是给人装犊子用的。 她又饿又没底气,所以即使过后会消化不良,也吃饱再说吧。总好过空着肚子听对方卖弄和盘算。 现在离开?落荒而逃吗,然后装出骄傲或不屑的样子自欺欺人。她来,就已经输了,哪来的骄傲。至于谁让她输的,还重要吗。 知不知道她?她不知道她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他在外面有女人,她早知道。但是他带她去出差,她不知道。 她看着那个人,愈发地恨自己为什么要来。她慢悠悠抠着虾壳,看自己满手汁水,不像有的人,总能很容易地剥下一只完整的虾壳,她不会,因为以前没吃过。他也不教,说他可以剥给她吃,只要……总之各种条件。 崔文可皱眉看着对面的人,不懂这种时候那女人居然吃得下饭,吃完鲍鱼吃虾,她点了一堆带壳的东西,就是为了听起来贵,吃起来丑,她居然毫不在意,弄得满手汤汁。她看得生气,翘嘴笑了:“看来是知道哦。你既然知道阿健爱我,你还能忍受?你为什么不离开他呢?你还这么年轻,比我还小,你应该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爱情,找一个爱你和你爱的人。” 冰云不说话,爱情,那是奢侈品吧。不是人人都有资格拥有和使用的。她擦干净手,这个世界上还会有她想要的爱情吗? “你既然这么不在意和他的感情,为什么还要占有他?为什么不能成全我们,也是成全你自己。” “文可,我这么称呼你吧,我从未占有任何人,他是自由的。讲到成全,只有你自己能成全你自己。”她站起来:“我该回去了。” “你根本不看重感情,你不配做他老婆!”那人站起来,大声喊道。 “当你能看重的时候,你才能看重,当你不能看重的时候,你就不能看重。”她看她:“很高兴见到你。” “我不高兴看到你!小姐——”一位服务员应声走进来,崔文可坐下去:“我和这位aa制,给我结账。” 冰云不知道什么是aa制,但她的感觉告诉她,她似乎不能走,便站住了。 “一共是五百八十八元,您的一半是二百九十四元,您付二百九十就行……” 冰云只觉得自己心在跳,听不见服务小姐再说什么——那么另一半是她的了。可是她的口袋里只有二百多块钱。 “这是三百,多的是你的小费。”崔文可数出一沓钱扔在桌上,合上背包,推开椅子。 “我的等一下结。”冰云看服务小姐转向她,“请先出去一下。”服务员出去了,崔文可已走到门口,“我希望你能把我那一份也结了,”她觉得血往脸上涌,“我没带那么多钱。” “那是你的事。”那人转过头:“我们并不是朋友。”拉开门:“你最好也别让他来结。”轻蔑地看着她,美丽的嘴角弯成月牙儿般的弧度: “一个女人,要时刻记住不要失了自己丈夫的面子,即使你不爱他。还有,下次出门,记得带足了钱,即使你很爱它。” 第114章 富豪和穷光蛋 冰云站在那儿,听着门外高跟鞋清脆的声音顺着楼梯渐渐模糊远去,慢慢在椅上坐下来,五百八十八,果真是富豪的价,而她却是个穷光蛋! “小姐,请您结账。”服务小姐周到地客气。 “我等一下结。请先出去一下。” 冰云望着小几上的电话,结账,她必须得先把这账结了。“喂,是庄园么,请问——”她忽然不知道除了他她还能找谁,苏鹏?跃进?还是……“周伟健在不在?” “请问您是哪位?” “他妻子。” “啊,嫂子,您好。请等一下——噢,嫂子,周总不在,刚刚出去了。” “知道他去哪儿了么?” “我不清楚。您有什么事,我可以转达吗?或者——” 她听那边停下来,等她的意见。他不在,她悄悄叹了口气,是的,他来了她和他说什么呢?这账她只能自己结。可是,现在她能找谁借钱呢?苏鹏?不,苏鹏太憨厚了,肚子里盛不住事,让他盛这样一件事,而且还不许他和阿健说,他会痛苦死的。杨跃进?不行。平安?他会立刻就告诉伟健的。阿治——可阿治身上一定不会有这些钱,他的口袋里总是空空如也,而且他一定会大大吃惊自己怎么会在这里,而且落得这般惨状,他一定会问个不歇,即使不是为了去告诉伟健。“冯春生经理在吗?” “在。” “请让他接一下电话好吗。” “您等一下。”她听见那边跑走的声音,不一会儿: “喂?嫂子,您好,我是春生。” “春生。” “健哥刚出去了,您有什么事吗?” 她握着电话,一时不知怎么说。 “要不——我试试联系健哥,让他给您回电话?” “不,我找你。”她说,停了一下:“我想和你借两百块钱。” 对方显然愣了一下,但随即说:“好。”两三秒钟的停顿,她再没说话,听见电话那边:“您现在在哪?” “富豪大酒店,想麻烦你帮我送过来。” 冰云放下电话,一刻钟过去了,又一刻钟过去了,原来半个小时的时间竟是那么的长。服务小姐又进来催了两次,最后一次几乎快是求她了,她觉得想笑,又觉得哭笑不得,不过短短一个小时,就有两个女人求她,她是如何富有呢,她真是个富豪呢! 四十分钟过去了,冯春生终于出现在门口。 出了酒店的大门,下了那高高的台阶,冰云使着劲抬起头来:“谢谢你。钱我改天还你。” “好。”那个人说,看她一眼。 她看看他,还想再说什么,终是闭起嘴。她和他的交情不够她再提要求的,他什么都没问已经是很给她面子了。而且,她要求什么?要他不要告诉伟健吗?她这么蠢,配提这个要求吗?她知道她一转身他就立刻会去查她在和谁吃饭。“再见,春生。”她说。 “您,不去看健哥?” 她摇摇头:“钱我改日还你。”她再次说,“谢谢你赶过来。” * 完胜了乡巴佬,出了富豪的门,崔文可拦了一辆出租车,她要去把省下的钱花掉,三百块钱,够买两套好衣服的!其实刚才不应该给三百,人都说二百九了,这都怪那个乡巴佬女人,为了羞辱她,多花了十块钱!她的两盒美国一号(粉饼)没了。不过也值得,她最后那句话说得多好:一个女人,要时刻记住不要失了自己丈夫的面子,即使你不爱他。还有,下次出门,记得带足了钱,即使你很爱它。真解气! 等她在电视上看到她时,更得气死!到时候,她已经知道了她和阿健的关系,又天天在电视上看着她,她就不信她还能忍住。她软磨硬泡换来的这次上电视的机会,一定要把它的作用发挥到最大:既要在事业上进一步,助她圆她的演员梦。更要在爱情上进两步,她不信她还取代不了一个小乡巴佬! 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最近阿健对她有些疏远了,没发生什么事,但总觉得好像疏远了。她听说他要做电视广告以后,缠着他,说她想上电视,他不同意,说不合适,说健身馆要找男演员。后来她听杨跃进说,其实是要找一男一女,女的本来找了一个模特,但阿健嫌太瘦了,气质不对,说要找像健美操教练马华那样的,但要比马华还漂亮的。“其实你比马华漂亮多了!”说话的人凿凿有据:“穿上运动服肯定比她好看,真的!”她当然知道是真的,马华并不看好,只是出名罢了!她缠着杨跃进用一个星期练好了保龄球,买了一套高级运动服,扎了一个马华样的发带去找伟健,果真一下就吸引了他的目光。英雄难过美人关,他同意了用她拍广告,但她却没问出来:为什么他最近好像对她疏远了? 他说最近忙。说电视广告播出以后,她也会出名的,让她以后都要好好的。她突然觉得:这话怎么像告别似的,难道他是怕失去她才不用她拍广告的?不禁心里又美美的。 第115章 区别 伟健在电视台看了半上午广告片的剪辑和配音,终于最后定稿了,准备这周末就开始投放。他刚回办公室,正准备洗个脸休息一会,春生进来了, “健哥。” 他笑了,觉得这人还真是诸葛亮,难道能算出他这时候回来?“我刚进屋,还以为你去银杏了呢。”他进套间洗脸,一边分享他的高兴:“银杏这次肯定火了,春生。谁的广告都没我们的拍得好,真的。我现在特担心一播出去别人就学我们,你说怎么办?” “好的东西,总会有人觊觎。”他听外间说道。 “你的意思就是我管不了他们了呗。”他擦着脸,从里间出来,神清气爽:“但第一就是第一,学我们他也是第二!” 地当中的人若有所思:“第一和第二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他在椅子上坐下来:“我们是创新,他们是模仿。”不过——这神情好像是有事呢,“你有什么事吗?”他问,站着的人看着他,眼波动了动: “是。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他笑了,这不像春生。 “但我还是要说。” 这回像了。 他冲椅子扬扬头:“坐吧。不然我还以为站那儿的是老三呢!”他开了句玩笑,但听的人却没笑,眼睛还是看着他,他觉得这个神情很有趣,说生气不是生气,说固执不是固执,虽说平日就是一副认真模样,但这么使劲地判断一件事,然后再拿出这种劲头来和他说,还是第一次。 其实很多时候他觉得春生像一个孩子,灵魂纯粹,赤子之心。尽管他大脑发达,智商高得要命,但他那种一心对你的情义却纯粹得像一个小孩。有时候他就觉得他的“臭”脾气其实挺可爱的,一天不见,他都会想他。甚至他常想:如果阿康在家,可能也会像他这样,有时候任性,有时候固执,只因为,他是他大哥。 “是嫌我们的广告投入太大了吗?你放心,大哥心里有数,绝对不会亏的。”他安慰道。其实这样投巨资做电视广告的确有风险,但风险往往跟收益成正比,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断。春生是个好军师,但思路趋稳,像所有的师爷一样,即使冒险进攻,他也会权衡出最稳的方法,在他的人生里,没有孤注一掷这个词。 “不是这事。”那个人看着他,眼睛突然沉静下来:“我上午见过嫂子,在富豪大酒店。” 伟健愣了,看一眼说话的人,什么意思,富豪大酒店?她?去那干嘛?“坐下说。”他向椅子示意,瞬间收了心思。 “是。”那个人坐下来,神情也安静了,不再是开始那种使着股劲地、我不管你高不高兴,反正我都得把话说完的劲头。“她在那吃饭,结不了账,打电话向我借两百元钱。” 他简直吃了一惊,她还有这能耐呢!但这不像她呀。小乡巴佬应该不会去那种地方。不,也有可能,她喜欢瞎逛,对啥都好奇,难道是看那太好了,没去过,想高档一次?那让他带她去嘛。想自己去,那带足了钱啊!真是傻瓜。而且,结不了账也应该找他啊,怎么会找这个人?准是怕他骂她。不对!在她心里,应该就算被他骂也好过向这个人借钱。这俩最不对付,尤其在她,深知这个人对她的审视和挑剔。他心里九曲十八弯地思量了一圈,觉得事情不简单。他有些想不明白,但不想问,既然他已经使了这么大劲选择来告诉他,而且是一副一定要把话都说干净的劲头儿。 “吃饭的是两个人,我怀疑——” 这更意外了,两个人?还结不了账?这是什么事啊!难道——是征对联的男人?可这叫男人吗! “根据服务小姐讲的,我怀疑那个人是崔文可。” “崔文可?!”吃惊让他重复道,她——! “是。”对面的人看着他:“一共消费了五百八十八元,aa制,那人结帐先走了。我从这赶到那儿,用了三十七分钟。” 他的心不由自主地紧了紧,脑子里有点乱,不知道该想什么。 “嫂子虽然没说,但我看出她不希望我告诉你。她说那二百元钱改天还我。说了两遍。” 伟健不说话,那人便站起来:“我出去了,健哥。” “春生。”他叫住要走的人:“我知道你没说完。”其实是他没听完——她怎么样了啊,他还没听到呢!不,他说了,她说改天还他钱,说了两次。可这算什么? “没了。嫂子的话到这就没有了。”那个人站在桌子前,看着他,良久:“如果您想听我想说的话,我想说的是:这不公平,大哥。我知道我不该管您的家事,但是,如果第二想取代第一,那今天只是刚刚开始。” 他不说话,原来刚才那句话是这个意思。 “一个人被夹在两个人当中,叫腹背受敌。”那个人语调突然慢下来,声音也变沉了:“未来,您可能需要打扫三个战场。” 他不做声。 “您最好舍掉其一,这对谁都公平。” 崔文可,这个女人,她竟敢—— “您要是真爱崔文可,那就回去和她离婚吧,趁你们现在还什么都没有。” 他看着说话的人,莫名其妙地生气:什么叫什么都没有?! “您要是还不想离婚,那就要留一点儿起码的公平和安宁给您合法的妻子。婚姻或者可以约定,但人心却没法约定。爱也没法约定。三十七分钟,足够让人心翻转一千三百六十九次,它要演变出一场灾难来都不难的。” 他不说话,心嗵嗵地翻个儿,却不知道为哪句话。 她肯定受伤了,他得回家去看看! 不,现在回去她肯定会更生气。不,现在不回去她才会更生气!不…… “大哥,后院是您的粮草,也是您的软肋。永远不要轻视人的勇气与能力,甚至懦夫的勇气和笨蛋的能力。就更不要轻视女人的。女人的心先是尊严做的,然后才是宽容做的。日积则月深,人是有感情的,她要是受伤了,您也会受伤。” 他现在就挺受伤。 崔文可,她,竟敢! 他轻视了这个女人的忘乎所以! 女人的心先是尊严做的,然后才是宽容做的,他不管是什么做的,他都不能——,不,他要先喘口气,他要冷静一下,他的心要先不这么嗵嗵地跳才行。他隐隐地吸气,好像叹息:“谢谢你,春生。”他用呼吸梳理着发胀的脑子,觉得心和脑子终于同步了。“不仅为这番话,更为你为我和你嫂子说这番话的情义。大哥有你,是今生的幸运。” 春生站起来,不知道说什么,因为这句话的内容已超过了这句话本身,“大哥——” “先去忙吧。噢,对了,一会儿服务员会有块石头给你。”春生没听明白,桌后的人坐起来,脸上的错综的神色已收得干干净净,慢言解释道:“是刚刚中午和电视台的赵导演吃河鲜时捡的,花纹非常漂亮,我看像梅花图,赵导说像凤凰。那石头上有很多苔藓和泥巴,我叫服务员帮你刷呢,你去瞧瞧他刷好没有。” “谢谢大哥。”他看着说话的人,看着他脸上收得一干二净的神色,不懂这男人对“妻子”这个角色到底怀的是什么样的情意。但一个对他有知遇之义,又无论在何时、在哪里,都能在细微中记挂着他的人,他又如何能不倾心相报? 第116章 梦难醒 从“富豪”的大酒店出来,直到走到长途汽车站,看到等车的人大包小包的拎着东西,冰云才想起,她今天进城的借口是来买马海毛线。 打车去了中华万有百货,从擦肩接踵、热闷的人群中挤出来,她抱着毛线蹲在路边吐得鼻涕眼泪。她抬头看着那庞大的招牌,用手帕擦着一脸的狼狈,没有水漱口,只好路边买了一瓶汽水,喝进嘴里却是苦的。她吐掉了汽水,把瓶子凑到鼻子前闻了闻,清香的桔子味,原来闻起来和喝进嘴里,味道是不一样的。她扔了沾满鼻涕眼泪桔子水的手帕,坐上门前揽客的小面包车去了长途车站,做为最后上车的乘客,她被售票员安排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 冰云头脑清醒地把自己带回家中,还吐掉了一肚子龌龊,却并不能以同样的方式清理自己的情感。 当一个女人突然而真实地坐在她面前,告诉她她们共同拥有一个男人并与她讨论时,以往的梦境似乎一下子被打破了。尽管她早知道这种梦,也一直知道梦以外的世界。允许他在外面有女人,他有随时宿外的权利,这是他们的契约。可是,当“她”真的这么堂而皇之地出现时,她还是感到了无措。 春生会不会告诉他?她仔细地想了想,按他的性格,他会告诉。但她不希望他告诉他也知道。她之所以没有说出来,因为她知道她和他不够那交情,他要是想说她是拦不住的,那是一个正直得好像直角尺一样的人。但是她真的不希望他告诉他,他不告诉,这一切是梦,告诉了,梦碎了,他们怎么生活? 梦?是的,她的现实生活非常真实,她环顾四周,她有婆婆,有公公,有小姑,有小姑的女儿,有田地、庄稼,有鸡鸭猪鸽……可是,它也非常虚幻,因为,他不是真实的。她自己也不是。 他们真实的生活就是不能容留他们真实。 这是他们的契约,约好了一起欺骗真实的生活。 她轻着脚,无声无息地把三楼的七个房间走了一遍,她看着这些真实的房间:卫生间里有他的毛巾牙刷刮胡刀,衣帽间的柜子里有他和她从冬到秋的衣服。北面卧室的床上有夏天的薄锦被,南面卧室的床上有冬天的厚棉被。活动室里有他健身用的哑铃,有她专门用来躺在地上发呆的草编地毯。客厅宽敞明亮,却几乎没会过什么客,豪华的沙发成了他们疯闹的乐园。还空着的小房间暂时成了储物间,有她从河边捡回的怪石头,他做的糊弄她的最简单的风筝,她要留着当花瓶的漂亮酒瓶,她偷着藏起来、他假装不知道的好看的打火机…… 他们之间有一种默契的欺骗,心照不宣的装傻,只为保留这虚幻的生活。 是的,她不能摇醒这个梦,摇醒了,他们的生活就没法继续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并不是他的妻子,她只是周家的媳妇,这种身份让他们之间维系着一种平易的感情,如果她要错把这当成是爱情的话,那么她就是一个傻瓜了。 他只是她的丈夫,他关心她,体贴她,或者拿出一点儿细微的温柔给她,这都是应该的。甚至在生死关头拉她一把,这也都是应该的。因为他们是夫妻,她不也拿出同样的感情给他了吗。他只是在履行他做丈夫的义务,而她则尽她做妻子的责任,他们的生活从开始就注定将这样过到以后,如果她要把这当作理由去爱上他,那她就是一个地道的傻瓜了! 她躺在地板上呆呆地望着棚顶,她不能爱他,也不可以爱他,她爱上他就像飞蛾爱上火焰,灼伤的,只能是自己的翅膀。她必须只能对他保持一种温和平淡的情义,因为只有这种情义才能长久。他们就像两条跑道上的两个奔跑者,而婚姻的跑道很短,她无权并道。她要么和他一起沿着两条跑道跑下去,要么犯规被罚下场。 她在生命的跑道上已经孤独地跑了二十年,那种长夜般的黑暗,和了无生迹的荒凉,那种不知道尽头在哪里的绝望,她已经尝够了,不想再尝了。现在她有伙伴了,有一起跑的伙伴了,是他驱走了这条路上的黑暗与绝望,她不能再要求鲜花与糖果了。 她不能爱他,也告诉自己不要恨他。是他把她带离了命运的苦海,并给了她一片平静的生活之湖,做为一个约定的丈夫,他已经做的很好了,她是应该感谢苍天赐予的这份相逢的。 他不爱她,她也不能爱他。他们只是命运中同样寂寞的两个人,他这辈子不会爱上任何女人,那个女人不懂,她懂。如果说他在青春年华时也曾认真地想爱过,如今的他,已经成了一个游戏命运与爱情的浪子。他错过了青春最好的年华,三十三岁了还没有结婚,他需要一场世俗的婚姻来平衡世俗。而她,青春正盛,却已被门当户对圈在一切好人家之外,她需要一场离经叛道的婚礼来脱离命运恶梦的轮回。他们就是这样的两个人,是彼此用来平衡世俗与挣脱命运的砝码,如今平衡已经建立,她必须保持,一旦被打破,一切也就结束了。 她闭上眼睛,微微叹息,她只是他娶给他爸妈和世俗的一个媳妇而矣。他不会了解她,也不会珍视她,两年来,她扮着刁蛮任性顽皮捣蛋的天真模样,不过是装做一个小女人的样子,在一个大男人那里骗得一些温柔罢了,其实内心的她,是深深的寂寞的。他不关心她的心灵,也不用她关心他的,他们就是看似相干,实际上却咫尺天涯的两个人,她注定要守着她孤独的心与情感终其一生。 她感到难过。 她躺在地上,呆呆地望着棚顶,她好漂亮啊!娇媚,优越,霸道,家庭背景一定也很好吧。说话也是嗲嗲的好听,包括尖刻地讽刺她的时候。文可,名字也好听,真适合放在嘴里宠着。大学毕业了,真好啊!他一定很喜欢她吧,要不也不会带着出差了。还让她帮着拍了广告片。 银杏会好起来了。那是他为她们打造的高档新潮文明的游戏场,而她是那个城市高档新潮女人的代表,以后也会有大批时髦的女人光顾,他再也不用为它愁眉不展了。 她伸出一只手盖在眼睛上,地板真凉,她后背都冰透了,不得不转了个身侧躺着,可是不舒服,她不得不再翻过来。 一年多了,他们在一起一年多了。 现在她想保持平衡,他还会想吗?对了,有一段时间,他总在找茬和她吵架,要不就喝的烂醉才回家,一定就是因为她吧!应该是刚刚相识,红颜一笑,倾国倾城,所以为她千金换酒,疏狂图醉也是当然了。 不过最近他对她好像也很好,好像比前一年还好……不,也许就是因为她才对她好的吧——丈夫有了外遇才会对妻子更好。那所谓的好不过是愧疚、补偿、平衡罢了。 怪不得那么会谈恋爱呢!肯定都是跟她实践的。她一定给他笑死了! 她恨得捂着脸坐起来,生气地用脚踹地,她再也不会让他知道那么幼稚的感情,她再什么也不会让他知道的! 生活就是游戏,她当真她才是傻子呢! 第117章 人与人间的默契与隔阂都不可言说 紧急停掉了即将播出的广告,伟健不知道他还能做什么。他很想第一时间就回家看看她怎么样了,但又怕她知道他知道了。他忍着性子捱了两天,回到家时照例是一贯的玩世嬉闹嘴脸,只心里面不断地揣测:她看到他会是什么反应?可他猜不到,也没有立刻看到,因为她不在家,嗓子发炎去卫生所打针了。 冰云回来的时候,伟健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翘着脚,许一块钱让毛毛给他擦皮鞋。他要找点热闹的事来转移他心里的忐忑和揣度。毛毛为了赚这一元糖果钱,擦得兴致高昂,他眼睛看着她从门里进来,手上拎着一袋鸭梨,“好了宝宝,不用擦了,行了——”他说,想站起来。 “毛毛,茜茜公主(电影《年轻的皇后》的女主角。)说用唾沫擦皮鞋才亮。”进来的人看他们一眼,脸上是一贯的云淡风清的笑。 “噢,呸!”毛毛使劲朝他的鞋上吐了一口唾沫,她还要再吐,他急着抬脚躲,唾沫便吐在了他裤子上,门口的人幸灾乐祸地笑起来,连一旁不爱笑的亚凤也隐约地笑了。 “你嗓子不痛啦?看来是屁股还没被医生打肿呢!”他道,忽然就觉得一切如旧了。 接下来的两天,伟健再看不到这件事情带来的任何后果,就像她痊愈的嗓子痛。她还是会傻傻地笑,笨笨地和他闲聊,还是会喂猪喂鸭,一如既往地过她琐碎的乡下生活。她还会和亚凤学钩花边,和老爸下象棋,和毛毛在院子里玩跳格子。可是他怎么总觉得心里的舒服里漾着奇怪的味道? 而且,晚上睡觉,她就躺在他身边,他却能感到一种奇怪的、疏远的距离。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距离感让他连死皮赖脸都觉得不好意思,他就奇怪:为什么白天他感不到这种距离呢? 原来夫妻间的默契与隔阂,竟是如此的不可言喻。 * 崔文可一样也看不到这件事带来的后果,因为伟健并没有找她。按照他的脾气,他要是去结了这个账,肯定会来和她算账的,到时候她就正好挑明了说。为什么要避而不谈?她才不要。她就要和他谈谈这个女人。她比她漂亮,比她有素质,比她能帮他,她凭什么就要活在那个笨女人的阴影里?她根本不配做他老婆,他的老婆应该是她崔文可才对。凭什么捷足先登者就是胜利?她不,这个世界更喜欢后来居上,她也要! 可是伟健一直没来找她,都三天了,难道没告诉他?就这么忍了?不可能吧。或者正在家里打架也未可知。她不觉轻轻地笑了,那样就更好!你说那个女人也真够笨的,明知道是见她,竟然不带足了钱,真够土包子和小家子气的!这是这次宣战里最大的意外了。不不,也可能童养媳根本没钱!看看穿那衣服,土的掉渣,所有首饰戴在身上来撑底气,包括小摊子上买的塑料珠子!她还真猜不到她不找伟健会找谁帮着结账,可能会找苏鹏吧,他最老实了。或者说,像她一样笨。这种丢面子的事只有找同类才有可能保住秘密,两个笨嘴腮舌的凑一起,越发的拎不清,除了打掉牙往肚子里咽,还能怎样。 现在她才不管她告不告诉阿健,让她知道她的存在,而且还让她出了丑,她已经算是胜了半局。现在广告已经拍完了,她只要找个机会告诉伟健:她爱他,永远都不会离开他的。他确定她的心思以后,相信不用多久,她就会胜全局的! 崔文可见到伟健是一个星期之后,他正在他的玫瑰庄园和一群男人兴高采烈地喝酒。她走过去,那人招手,立刻有人给她送来了杯子和饮料。 “我不喝。”她笑了,在他身边坐下:“我找你有事,阿健。”她弄大了动静见了那个女人,然后却这样无声无息地没有了下文,她怎么想都觉得这不是她想要的局面。她原来听说广告这星期就能播,可她等了好几天也没看见,想找伟健问问,找了他两次都没见到。今天她听跃进说,好像是因为广告拍得不好,所以没播,具体怎么回事,他也不知道。她感觉有点不对,广告拍得不好,当时就应该知道,导演当时都特别满意呢,怎么会过后又嫌不好了?而且,如果真是拍得不好要重新拍,那不是应该第一个告诉她吗。难道——是那个女人?听说她拍了广告,回去失心疯发作,把这事闹黄了?可她有这能量吗!事业是男人的大事,阿健能听她的才怪,她若真能给这事搅黄,那她还真是小瞧她了呢! 她看着喝酒的人,——神色淡淡,不着喜怒。可淡就是不高兴嘛!但她也看不出这是因为在家打完架之后不高兴才喝酒呢?还是因为广告没拍好心情不好才喝酒呢?瞧这闹闹嚷嚷的,好像就是一个男人在和一堆狐朋狗友聚会,心情很不错呢。“你也少喝点吧,”她牵着嘴角甜笑,眼睛朝桌子扫一圈,“看你们高兴的,一会都喝醉了。”她试探道,眼角扫着酒局的主人,但主人没啥反应。对面的一个男人笑起来: “哟,你这大美人一来,我们更高兴了,喝啥饮料啊,一起喝两杯呗!”伸手递过一个啤酒杯,眼睛在她脸上划了个圈。她觉得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这种场合不挑事,淋巴节都痒痒。这个尤其这样,见过,姓洪,开皮鞋厂的,见了女人就色迷迷的。这是在阿健的地盘,才递了一个空杯子试探,要不准一杯啤酒塞她怀里了。 “我才不和你们喝呢,”她嗲声道,她今天可不是来喝酒的,更没空陪他们玩闹,“等我拍的广告播了,再和你们喝。”她话中带话,一语两用地。 身边的人转过脸来,看她一眼,她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眼神,忽然记起他说过:广告播出之前,她不能和任何人说这件事。她一忽有些生气:没播怪她吗?她巴不得早点播呢!是那个乡巴佬不知轻重,不顾大局,胡作要死的!今天她倒要问问:那个傻女人到底算什么?! 第118章 文可 虽然肚子里把乡巴佬骂得狗血淋头,崔文可脸上的笑意却分毫未变,对于她来说,笑是工作,也是工具,她虽搞不懂那个人这黑幽幽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但高兴不高兴还是能看出来的。她身子轻歪,穿着丝袜的腿靠在了他腿上,那人没躲,也没动,她继续笑,“周总也——”她想说:周总也不告诉人家一下,广告什么时候播啊。 “崔小姐不喝酒来这儿干嘛?”那人看着她:“这种地方就是喝酒的,就像有的地方就是睡觉的一样。”眼中神色一收,嘴角一扯,声音压低下去:“你要弄错了地方会出笑话的。”说罢大笑起来。 她觉得这人也讨厌,男人喝起酒来惯是说混话,“讨厌你——”她伸手娇嗔地轻拍了一下他的胳膊,眼睛含情脉脉地送了个秋波:“人家找你有事呢,别喝了。” “别在男人喝酒的时候找事,”那人道:“不喝酒就别处玩去。”转过身去,又吆五喝六地喝上了。找事?她心里极不舒服,同时也觉得受了冷慢,而且这冷慢让这一大帮男人看到,她也很不高兴: “那就喝呗!”伸手拿过桌上的啤酒倒了一杯。 刚刚还戏谑大笑的人转过头来,眼睛盯着她:“我们这些男人在斗酒,你真要加进来?” “加啊!”崔文可心里生气,不理那眼神里的阻止,端起酒来,一口喝掉了:“不就是喝酒吗,有人不理人,我就舍命陪君子呗!” 伟健放下杯子:“哟,崔小姐一直都当我是君子啊?错了。我是流氓。我也不要你的命。” 桌上的男人看气氛不对,赶紧打圆场:“哈哈,阿健,行啦!人家来找了,你还是赶紧送人回家吧,咱改天再喝。” “干嘛改天,”伟健笑:“崔小姐不是要加进来吗,加吧。我提醒她我们是在斗酒,这有的酒能喝,有的酒不能喝,她连这都不懂,”看一眼崔文可:“你是不是想喝醉了我把你送哪都行?” 崔文可听出话头不对,觉得这事还是不找的好,马上笑了:“讨厌,你看你凶巴巴的,这不都是你朋友嘛。人家就是想和你们坐一会儿——” “有些桌子没你的位子,比如现在这桌。”那人的黑脸孔板得像块石头,眼色幽深:“想喝我的酒?你有那肚量吗?你把这杯给喝了,我再送你一百桌,你收得下吗。” 崔文可看着黑了脸的人:看来那天的账好像是他结的呢!那乡巴佬还真是——,她有点后悔,她高估了——不,她低估了——不,她突然觉得不知道哪一个环节出错了。更猜不到他结了账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但是肯定发生了她料想不到的事。 她的心怦怦乱跳,觉得她不是羞辱了一个乡巴佬女人,而是惹了一个霸道的男人。她真是——干嘛不把账全结了呢!而那个蠢女人也是……她自己不要脸面,难道丈夫的脸她也一点不顾吗?! 不,不,她有可能就是故意的。故意装一副可怜相给他看。对,准是的。她一眼看见她就觉得很不顺眼,一脸的古怪,也不知哪和别人不一样。从头到尾低声顺气的,既不生气也不发火,却等回去之后再一哭二闹三上吊,把拍好的广告也搅黄了。越想越生气,乡巴佬都会干这个!上不了台面的下作。心里不屑,生气地抓起包来: “没位子我也坐了!” 崔文可恨恨地掉头就走,走到包间门口,听见伟健在身后大笑喊道: “崔小姐,你能上错桌子喝错酒,我可不会。有的桌子我就不会再上。” 她拉着门,恍惚觉得自己好像又弄错了——她干嘛跟他生气呢,他在家刚吃了乡巴佬的气,现在不是正应该她哄他才对吗?想掉头回去,可听他这不善的口气分明全是针对自己。而且,现在走回去也挺没面子的,女人不能太掉价了。男人全是贱骨头,越是高傲得不到的女人,他越喜欢追着跑。他们既要女人色气满满,又希望女人单纯可爱,既想在女人面前耀武扬威,又希望女人不要太贱。一面恨女人爱他的钱,一面又热衷用钱买女人的初夜。女人卖了,他嫌贱,不卖,他说你装什么装。她十九岁顶她妈的班进了百货商店,做后勤,她不想做,她想做营业员。主任看出她的心思,让她用自己换,换就换,事实证明她换对了。她成了全百货最好看的营业员,又从一百货换到更大的三百货,照样好看。在卖布柜台,她把花布随便披在身上转两圈,就能引得买布的人疯抢,她喜欢出这种风头。当然也在出风头的过程中把男人看得透透的。男人的甜头不能给多了,也不能不给,不能太作死,也不能太顺从。有人说他们就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想着盆里还没做熟的。她不管这个,她就做筷子上最爱的那一口。爱情和利益矛盾吗,一点都不,能把利益最大化的爱情才是好爱情!用当下流行的话说,叫双赢。 “哎、嗐,哥们,过了。”她听见桌上的男人都帮着打岔:“去去,赶快走吧,去哄哄人家。女人嘛!小脾气,咱们明天再喝。” 她放缓了拉门的手,心里希望着他过来,他过来,他们出去,就什么都好说了。却听见伟健大笑:“过什么,这桌子是我们男人的。男人要是能让女人上错了桌子喝错了酒,那以后他为什么收拾不了的麻烦结账都是自找的。接着来!” 第119章 回家 崔文可从包房出来的时候,春生正站在吧台边上,她看他遥遥地向她点了个头,算是送她吧,旁边刘平安走过来:“文可姐,走啦。”她心里生气,不理平安,迳自走到吧台边: “刘冰云来了会怎么样?” 吧台边的人微笑着看看她:“喝点什么?”就好像没听见她的话似的。 她眼睛盯着他:“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我想知道刘冰云来了会怎么样。” “她不会来。” “我问她来了会怎么样?” “她没来过。”那个人不急不缓地:“橙汁?” “土包子!上不了台面!”她扔下包,扭身坐在吧椅上,眼睛瞪着冯春生,她不想走,又不能再到伟健那里,那就找个人、找件事,把心里的气发一发也是好的。顺便等他。 那人笑了,冲吧台里的服务生打了个响指:“给崔小姐来杯洋酒。”看她一眼:“这行了吗?” 崔文可不理,继续瞪眼看他。 那人看看她,拿起电话:“你能闭嘴不说话吗?如果能,我给你问问。” “可以。”崔文可端起洋酒,喝了一口,其实她没大听懂他说什么,估计是看她生气要帮她叫伟健出来吧,不想那边拨了电话,说道: “嫂子,您好。我是春生。”她吃惊地望着那个人,她听不见电话那端说什么,只听这边道:“我没什么事,那个,健哥在这边和几个朋友喝酒,您能叫他回家吗?” 春生拿着电话,猜测那边会是什么反应,会问他什么,比如问他:为什么?出什么事了?阿健现在怎么样了?到底怎么回事?等等。他这么突兀的电话打过去,她问什么都有可能。他听那边停了几秒钟:“现在?还是等一会儿?”什么都没问,而口气竟然好像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好像知道这突兀自有它的理由似的。他的心莫名地一松:“半个小时之后,您看好吗?” “好。到时候不要让他开车了。” “是。”春生放下电话,看着崔文可,脸上挂着一贯的微笑:“半小时之后,你可以等着看结果了。但别坐在这儿。” “谢谢你,冯春生。”崔文可站起来,很懂地朝他举了举酒杯:“你这情我领着。” 春生笑笑,不说话,看着崔文可一脸等着看好戏的神情向暗处走去,心里突然很紧张——她真的能把一个斗着酒的男人叫回家吗?她会说什么理由?她竟然没有问一句发生了什么事就直接接受了他的建议,她怎么这么信任他?而他这样置于死地是不是太冒险了?万一伟健不回去呢?那“生”的就是崔文可,她和这个男人的关系会更进一步。起码在她自己的心理上会更进一步。 他倚着吧台,向服务生要了一杯水来平复他的紧张,但愿她能把他叫回去,那么从今晚开始,崔文可也就结束了。他端着水喝,如果她叫不回去,他们的婚姻可能也维持不了多久了,无数的崔文可是这个男人排给她的即使她不赴约也躲不掉、打不赢的劫,消磨会让她中途弃子,而这个男人……他深吸一口气,把水喝掉了。 他告诉伟健“富豪”之约的那天晚上,他并没有如他想的早早回家,第二天也没有,倒是叫住他问:“你嫂子昨天还说什么了?”他说:没有。他再问:“看她像不像哭过?”他说:不像。他又说:“她还你钱你就收着。”他说:是。他再说:“不要让她知道我已经知道她已经知道了。”他觉得真混乱,但仍然说:是。他便看他一眼,没再说话,第二天下午回家去了。 半个小时后,冰云打来电话,春生去包间告诉伟健:“健哥,1号线有您电话。” 伟健忙出来接电话,1号线表示家里来电,这个时间来电话,他有点意外:“阿云,什么事?”他问道,听对边笑了: “今天忙不忙?” 他有点愣,这不像她。 “不太忙。”他如实答道:“有几个朋友来了,在和他们喝酒。家里有事?” “没有。如果——我说妖精想你了,你回来吗?” 他突然就忍不住笑了,脑子同时转了八道圈,有心想逗着她说点有的没的,春生就站在不远处,便收了笑:“嗯!” 电话那边竟被这一个字逗得吃吃地傻笑起来,好像他这个“嗯!”有多少见不得人的意思似的。他被这傻笑笑得心猿意马,那边收了笑:“那别开车了,行吗?不然我等你的时间全是担心。” 他转着八道圈的脑子突然一顿,等他?很担心的?心被这话弄得痒痒的,不觉轻声答应道:“嗯。”对面停了半天,好像被这个答应弄愣了,他也觉得这答应好没气概的,他什么时候这么轻声细气地回应过她的话了?这都怪有人站在一边。正要油嘴打斗,忽然听见电话那端亲了他一下,他有点愣,心却突然被这柔情蜜意灌满了,忍不住也对着电话回了一个吻,一抬头,却发现春生正在看他,吓得急忙挂了电话,脸都热了。 伟健放了电话,对着电话机呆看了两秒钟,他好像第一次这么和她说话呢,为什么?一个轻声的“嗯”值得她感动吗?她好像第一次那么亲他,隔着电话他都知道不一样。可是,为什么?她真的是想他了吗?她好像是第一次叫他回家。她不生气了吗?她原谅他了吗?她不是不在乎吗?不,她生病了。但不和他说。她在乎他吗?两秒钟时间,他脑子转了一百二十圈,却全是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去叫下老五,”他对着那个站在不远处看他的人:“帮我开车,我回家一趟。” “是,健哥。”春生答道,一本正经地看了一眼吧台上的电话机,看来这世界上只有两种女人:一种能把男人叫回家。一种叫不回去。 第120章 碎片 在玫瑰庄园的角落里看着伟健接到电话就离开之后,崔文可也走了,没和春生打招呼,包括平安说“再玩一会儿呗文可姐”,她都没看他一眼。 出了门,夜风微凉,门口的几级台阶没下完,她已恨得跺脚:土包子!乡巴佬!她咬牙切齿地骂道:有什么了不起,肯定是搬出他爸妈吓唬他,她只消说一句爸妈不舒服之类的话,他当然就会立马跑回去!她不会认输的,决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再来庄园,她选择了白天,午后。白天的男人清醒,午后的男人浪漫,她一定能让他回心转意!他的办公室就有套间,他们和好以后……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新裙子,忍不住抿嘴笑了,他喜欢艳丽热烈的女人,而艳丽热烈的装扮又尤其适合她,他根本不可能抵抗的。 她要找的人正在办公室,在桌后头工作,抬头看她一眼,目光并没有在她的新衣以及她精心的妆扮上停留半秒。 “阿健——”她正准备以婀娜的身姿走过去,桌子后边的人站了起来,她隐隐笑了,她就知道—— “那天我说过有的桌子我再不会上,但好像忘了告诉你,有的地方你再不能来。”那人一只手按着桌子:“抱歉,这是我的错。我现在告诉你:以后和周伟健有关的所有地方,你的影子都不能再出现,你看我说的够清楚了吗?崔小姐。” 她停住脚,一时反应不过来,但嘴巴已先替她笑了:“你干嘛呀,阿健,脸绷的怪吓人的。那天是我不好——”她伸出手,想跑过去抱住他的胳膊,只要她的脸靠在他脸边半尺远,他定做不出这种吓人表情,也说不出这种没情面的话来的。 “你要再说话,会让你自己更下不来台。”桌子后头的人瞧着她,黑漆漆的眼神足以定住她的双脚,粗拉拉的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好像自动带着冷硬的凶劲,声音不高,语速也不快,却让人忍不住的胆颤心惊:“你现在最明智的做法就是:转身,从这里出去。”眼神一收,嘴角扯出一个嘲弄:“如果愿意,再随便找哪个没人的地方痛骂一顿混蛋王八蛋,这是最好的办法。” “我不要,阿健。”她心里发慌,再不看他的脸,因为她觉得那张脸上的表情根本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弄明白的,她的眼睛便自动代她忽略掉这种她不想看的东西,而脚则带着她向前走了两步。她要走近去,只要她走近了,抱住他,他的脸肯定就不会这么沉得和铁块一样了。只要他不这么凶巴巴的,那她做什么都行。“是我错了,你别这样凶,我以后都——” “你最好别再往前走。”那个人目光如刀般锋利:“我这辈子没打过女人,但是你再往前走一步,我要不小心往你身后的墙上扔个玻璃杯什么的,你漂亮的脸蛋可就完了。你最好别来碰这个底线。” 她下意识慌忙用手捂脸,心里不知是恨是怕的“乒乓”乱跳,呆了好几秒钟,舌头才灵活了,先于身体的其它任何部位最先感受到了怒气:“周伟健,你混蛋王八蛋!”她骂道,借着舌头的怒气,她的手也灵活了,一把抓起旁边小茶桌上的玻璃杯,使劲地向他桌前的地上摔过去:“你就是——”她还想放声再骂,那个人从桌子后头慢慢走出来,她一愣,好像忽然醒了,急忙伸手捂住脸,人向后退了一步:“你要干嘛?!”她感到心在怦怦紧跳,“对不起,阿健,我、我不是——”她害怕地看着地上的碎玻璃杯,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做出这种疯事。 那个人在她两米开外停住脚,慢慢扫一眼地上的碎玻璃杯: “我会容你这一次。这碎片我会自己收拾。”抬头看着她,目光就好像地上的碎玻璃,一种不可收拢的铺天盖地的锋利:“现在安静地闭上嘴,退出去。再敢骂一个字,再敢出现在我的任何地方,我会把你脱光了扔这种碎片上。” * 伟健两个星期没有回家了,他不知道怎么回。当平静的湖面被丢了石子又重新恢复平静之后,人很快就会忘了这一切,唯有湖面和石子知道:一切曾经发生过。 如果用这比喻婚姻和情感上的裂痕,应该是最恰当不过了。他知道有石子扔进湖心了,可是湖既然装成没事的样子,他便想装成有事的样子也办不到。但不管有事还是没事的样子,他确定:湖都不是本来的样子了。 就算不论从哪个方面看也都还是原来的样子。 原先他回家去,嬉皮笑脸起来非常容易,也非常舒服自在,现在,他嬉皮笑脸起来却觉得脸比心还要不舒服。虽然他情愿亲手收拾满地的碎玻璃片,但掉进湖心的石子他却捞不起来。有时候他都希望她也能哭一下闹一下,那样他还有机会哄她,有机会解释,哪怕撒谎和不要脸。可是她什么都不说,连生病都是安安静静的,安静地打了三天针,然后安静地好了,这就让他的心里越发地不是滋味。 那天晚上,她叫他回家,在高兴、意外、兴奋的心情下,两人虽是万般缠绵,甜蜜满足,但之后她躺在他怀里假装先睡着的时候,他还是感到了一种看不见说不清的东西:高潮之后的失落?辉煌之后的黯淡?盛放之后的飘零?他说不清。 只觉得这种类似于伤感、落寞、难过、失望的灰色情绪笼罩在她的身体上,比黑暗更加让人身心无措。虽然极度的困乏让他很快睡去,但那短短的清醒却足以让他知道黑夜与黑夜的差别。 他心烦意乱地在他的阔房子里过了两个星期,每天都觉得很累,连睡觉都休息不过来。 正在他烦乱不堪的当口,亚凤来了。 第121章 婚姻的真相 亚凤和妹夫打架了,脸上挂了彩,不敢回家让老太太看了伤心,便跑到他哥这里来。她先是呜呜地和他哭了好久,等他把她哄好,再要去揍妹夫时,她又不让,说这回是她先骂他的。伟健断不了这种小孩子吵闹似的官司,他只认一条:一个男人动手打女人,打的还是一个叫周伟健妹妹的女人,他就要去揍他一顿,直截了当。 “你管不了我们,你只让我住着就好啦!”亚凤一面擦眼泪一面这么嚷道,他便给嚷得没招没道的,觉得这两个人就是掉在灰堆里的热豆腐,吹不得打不得。 他看不懂亚凤的婚姻,觉得亚凤的婚姻不是投了石子又没动静的湖,她的婚姻是湖面看起来惊涛骇浪,湖底却平静得如同冬夜,根本是一片风浪吹不到的时节。不管妹夫怎样在水面兴风作浪,亚凤自如湖底的石头,岿然不动。 他和亚凤住了两天,亚凤问他:你怎么不回家呢?你不用在这陪我。你回家吧,爸妈他们看不见你该惦记了。他知道亚凤说的“爸妈他们”主要是她,现在他好像真的没这么长时间不回家过了,车方便,路也方便,不用一个小时就到家了。最主要是:他好像已经习惯了隔三差五和她斗嘴的日子,几天不斗,嘴都痒痒。再不回家,亚凤都会起疑心的!他在这个充分理由的自我“逼迫”下,终于又理直气壮地驾上车回家了。 吃完晚饭躺在床上,他想着亚凤的事,便问她:“你说男人打女人一般是什么原因?”身边的人一惊,抬起头来望他,他早发现她对于有些事情惊惧得超常,比如现在,就好像怕他会突然打她一样。他看着那眼神,又心痛又难受,忙伸手将她揽进怀里。不知道为什么,他很多时候都感觉她像一只可怜的小兽,眼神里充满了对世界的惊惧和不安,原始得让人心痛。 “亚凤又打架了。”他慢声解释道,看到她眼里的惊惧散开了,可是他心里的痛却散不开,便坐起来,拉着她的手下了床: “我知道我在床上讲什么话你一概都不信。”他说,两只手握住她的两只手:“现在,我认真承诺你一件事:今生今世,无论在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我都不会动手打你。” 那个人看着他,用很慢的速度接受了这句话,然后扑进他怀里。他抱着她,感到她的泪滴在他的肩膀上。“真是傻瓜。”他自语道,眼睛发酸,为她这么低点的感动,“别个家的夫妻都是海誓山盟要生生世世做夫妻,或者一辈子永远爱你……” “就这一世,已足够了。”肩上的人喃喃低语:“我下辈子不会再做女人了。” 他扶起肩上的人,望着她,忽然感到了一种刻骨的寂寞。那寂寞安静平和,根本不像寂寞,但他却分明地感到了。第一次感到了。 “亚凤现在在哪儿?她为什么没有回家来?”他听见她低声问,心一忽被这个恼人的问题挤满了,一时忘了那寂寞: “她的脸给打伤了,不想妈看见。”他气闷地在床边坐下来,有气没力的:“这两天一直在我那边。”她轻声叹气,挨着他坐了。他侧头看她,忽然觉得他们真像一对老夫妻,一起过了五十年,老到没力气斗嘴,就这么并排坐在床边,一起为孩子操心,为妹妹操心,一起默默叹息光阴似箭,生命如水。 “你不能管管妹夫吗?” 他恍过神,又烦恼起来:“怎么管?我想去揍他,亚凤不让。她又不能离婚。” “为什么?这种打骂只会越忍越糟。” “什么为什么,”他叹着气,拉她躺下来:“不忍又能怎么办,两个孩子,怎么离婚?一个跟爹,一个跟妈?一个再找后爹,一个再找后妈?你让亚凤这样舍了孩子,还不如让她舍了命。” 冰云不说话,她一直以为不幸的婚姻是女人脖子上的桎梏,原来对于男人也是一样。她忽然发现一个那么强势的男人,对着婚姻,和一份婚姻中衍生出来的情感竟会那么无力。也许真的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的东西都可以通过争取得到,唯有爱情不能;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都可以舍弃,唯有亲情不能。 “我以前也打过他,”说话的人又叹了口气,“可是没用。我打他一次,他过后欺侮亚凤更厉害。这个死家伙,有时候我真恨不得把他的皮给剥了!” “他一定很自卑。” “什么,”伟健看一眼说话的人,觉得这个词生疏得好笑:“他懂自卑!自卑的人都会自强。他就是故意和我较劲。啥都不行,就对自己的女人有能耐——” “那是因为他自卑。啥也不行,却怕人瞧不起,便要故意做出不怕的样子来,这个样子就是打亚凤。这种男人很可怜。” 伟健张口结舌,恍惚又觉得好像是真的,心里更加生气,坐起来点了一支烟,吸了两口又按灭了:“我以前在附近的朋友那给他找了份事做,他干了两天就不干了。让他进城做点小生意,我拿本钱给他,他也不干。他根本就是不上进,又笨又懒,就只会对自己的老婆起劲,我看见他就上火!” 身边的人坐起来,帮他拿开了烟灰缸,又把茶杯递给他:“你这样骂过他吗?” “骂过。”他握着茶杯叹气:“打他、骂他、帮他,都没用,我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这些年我也不管了,亚凤喜欢住在家里就住吧,有那么个家维系着,等孩子大了再说吧。” 身边的人不说话,隐隐地叹息,“你说亚凤嫁给妹夫是因为妹夫成分好,妹夫知道吗?” 知道吗?当然。在那个一切论成分的年代,大家对这种婚姻上的平衡与妥协都心知肚明,尤其媒人,他们会把两头的利弊解说得一点不余,让双方即使不心甘情愿,也会死心塌地。只是时代变化太快,没有人能想到如今的变革与开放,就像以前的人没有想到妇女会解放,恋爱会自由一样。“媒妁婚姻就是条件的等量交换,宝贝,他当然知道。所以如今亚凤不甘心,他才更不甘心。” 第122章 门当户对 冰云觉得在特殊的时代背景下,有些事没法论对错,不管是亚凤的不甘心还是妹夫的不甘心。时位移人,背景变迁,又有多少人能保持初心.何况可能当初就没心呢。知青大下乡,和知青大返城,这两个节点把人性的阴私展现的淋漓尽致,多少孩子被知青父母毫不犹豫地抛弃在原地,如同扔一只破烂的鞋子。亚凤虽然没有上山下乡,但她的心返城了。尤其是她结婚不到两年,运动突然结束了。她心里打着鼓,等着政策稳定向好,然后,开放了。发展像开闸的水,奔涌向前,日新月异……在农村,离婚很难,也遭人鄙视,就在她犹犹豫豫时,她第二次怀孕了,曾经没保住的小生命,让她尤其珍视这样的到来,毛毛的出生成全了她做母亲的狂喜,又被重男轻女扇了一个耳光……她心理上的意难平不是一般人能劝解得了的。而妹夫,在难的时候你利用了我,好的时候就想踹了我,这样的意难平,更没人劝得了。 “你说——”她沉默了一顷:“这种人表扬他一下会不会好呢?你骂他,他就回去骂亚凤。不甘心是因为想过得更好,亚凤想好,他也想好,只是没能力。他可能更希望把日子过好,得到大家、尤其是媳妇娘家人的认同。” “表扬他啥?他打人我还表扬他,没能力还得让我认同,这是什么逻辑?”伟健扯着嘴:“那人就是没志气。他现在就是在破罐子破摔,一点都不想好。给他找事,他不做。想租给他一个百货摊位,我拿钱给他进货,就是白白赚钱,他都不干,你说他还有救吗。” “还真没救了,”身边的人黑眼睛一闪:“一个自卑到极点的人,遇到一个霸道到极点的人。”眼神微动,闪了个嗔责的笑意,好像在笑他笨,又好像笑两个一样笨!他回了个“什么意思?”的眼神,那人坐起来:“他不是不想做事,他是不想做你找的事,因为怕被你看扁。他也不想要你的钱,也不想白白赚钱,因为怕被你看得更扁。他就剩下这点固执还让他觉得有点尊严,所以是决不会妥协的。越是自卑无能的人,便越是会拒绝别人的帮助,因为他没有自信和勇气接受帮助,他既怕做不好,又怕还不起。你总认为他没本事,那他就要有本事来拒绝你。” 伟健瞪眼看着说话的人,固执可以让人有尊严,越是自卑就越会拒绝别人的帮助,可亚凤不是他妹妹吗!自家的人还尊严个鬼、自卑个鬼啊!难道一家人还会互相瞧不起吗——不对,他的确瞧不上他,他就没给过他好脸色,他肯定知道。其实亚凤也自卑,住在家里一直都小心翼翼的,他不会瞧不起亚凤,亚凤也知道,却还是小心翼翼的。“这都是什么人啊!”他生气地。 “弱者。却想在你这个强者面前保持尊严。”一旁的人伸手握住他的手:“阿健你太强了,很难懂这种心理。这个世界是强者的世界,强者是在维护自己的尊严,弱者是在争取自己的尊严。可他们争取尊严的方法往往除了固执一无所有。可是尊严不是争取来的,它是站在对面的人给予的。” 他就是那个站在对面的人。他不说话,又忍不住叹气: “我再怎么看扁他,他不也是亚凤的丈夫么,我们不都是一家人吗。” “是,你是恨铁不成钢,他是软豆腐可做汤。你不是看扁他,你只是没看懂他。所以别生气,也别叹气了,生着气睡觉不好。” 他被安抚躺下来,根本就不生气了,恨铁不成钢,豆腐能做汤?他都想笑了。他觉得小女人的温声细语,完全有春风化雨的力道,固执是为了争取尊严?他怎么这么哭笑不得呢!唉,亚凤他们两口子也会这么聊聊天吗? “其实这种男人也有可爱的地方,他要是什么都听你的,打他他还笑,你会更生气的。” 那倒还真是。妹夫只会跟他对打,打不过也打,犟的像头驴,每次被他揍得鼻青脸肿,还会梗着脖子不服。当然,他没下狠手,妹夫更不敢,但每次都在‘为尊严而战’。以前他为这气得不行,想着要不要真把他的腿打折!直接打服他。现在想想觉得有点好笑,他要一打他就跪下,他估计早打折了。他枕着手:“那你说怎么办?我总不能昧着良心说他很好很行很能干吧。” “不用,”小女人趴在枕头上:“你平视他就好。认他是一块豆腐就好。豆腐做好了也是很好吃的。改天我们俩去他家坐坐——” “我才不去呢!”他立刻拒绝,豆腐?他是臭豆腐吧!“他打完我妹,我还得上他家?他应该过来道歉接亚凤才对。” “对。可是他没勇气来。” 他张口结舌。 趴在枕头上的人看着他:“退步是强者才有能力做得好看的。强者退一步是承让,弱者退一步是屈从,所以就你退吧。” 他立刻就觉得这话真好听,承让了!不就退一步吗,切! “他要面子,你就给他面子。要,是因为没有,有,就不用要了。”他看一眼小女人,觉得她是不是被哪位圣贤附体了,咋突然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来,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然后手被抓住了, “别当他是妹夫,也别对他期望太高,就当他是个朋友,邻居。对于没本事的朋友或邻居你能责怪吗?”他不能,因为和他没关系。“其实人与人之间有时候需要距离,那是一种尊重。”好像有点道理,可是,他不是亲人嘛!“不可能所有的人都像你一样有本事,阿健,他有你这样一个强势的舅哥肯定也很有压力。” 他才不信那家伙会有压力呢! “我觉得他比你认为的要有骨气和自尊。” 什么?! “起码他并没有利用亚凤的关系依附于你,像个无赖一样,你不觉得那是一个没本事的男人最可怜的自尊心吗?” 他的心突然被什么东西使劲地摇了摇。 “我还没去过亚凤家呢,这真是我不好。” 他觉得这怎么能怪她呢,亚凤常年在家,她根本没机会去。而且,他也没陪她去。 “这次我们就去她家看看,看他对亚凤真的有感情没。你看他爱亚凤吗?” 爱吗?他摇摇头,平凡的夫妻间哪有什么爱情,妹夫能对亚凤有亲情他就谢天谢地了。“我不知道。”他说。 “你相信世界上有爱情吗?”刚刚还头头是道的人突然就傻起来,支着手趴起来,认真地看着他,问道。 “相信。”他望着认真问问题的人:“可是爱情太纯洁了,一旦有太多杂质就不能存活。而这个世俗的社会又杂质太多,所以大概就只剩校园里还会有爱情了吧。” “孩子在婚姻里是什么?” “人们说当婚姻没有爱情以后,孩子可以用来做替代品。”他伸手拉她躺下,觉得她真像一个傻孩子。 “你相信吗?”傻孩子翻过身,继续看着他这样问道。 “客观说是相信的。”他看她:“你喜欢孩子吗?” “我不知道。”她认真地摇头,“如果一个男人的心不在那场婚姻里了,孩子能拴住他的心吗?” “应该不能。但能拴住他的肩膀,他会尽责任。” 第123章 忍不住揍人 第二天,伟健真带冰云去了妹夫家,去之前,冰云说: “他怎么样你都别生气,行吗?千万不要打人。” 伟健便说:“我才懒得理他呢,打他我自己也生气。” “对,我们是一家人。”那人使劲地,强调道。 “嗯,行啦,小唠叨婆!”他扯扯她的脸,“你放心,他不惹我我是不会打他的。不过亲爱的,”他看一眼他老爸的传家宝自行车,这车比他年岁都大,革委会主任骑了十年都没给骑坏,脚式刹车,到现在车圈还是瓦光锃亮的,是属于除了房子外硕果仅存的返还物品,“你干嘛不让我开车呢?” “我坐后面可以搂着你。”唠叨婆说。 “那可以骑摩托——”没等他说完,小巫婆嘴唇一抖,送了他一个飞吻,伟健便心满意足地跨上传家宝——照顾弱者的心理,这才是小巫婆的心思罢!不过她的话他很爱听——可以搂着他!飞吻也好,他逗来的,哼。 但事情的结果却事与愿违,伟健不但打了人,还连那个宝贝的命根子男孩也一并给“抢” 了回来,因为妹夫骂冰云是狐狸精。 从一进门他们就被坐冷板凳已经让他很生气了,尤其让他受不了的是妹夫那冷淡无所谓的态度:“我自己的老婆,我爱怎样怎样,你管不着。”这是妹夫的态度。 “她是我妹妹!”这是他的态度。 妹夫便无所谓地扭过头去。冰云看两人说不到一块,有心和和稀泥,刚开口说了句:“妹夫打人不对,但亚凤肯定也有说话不恰当的地方——”妹夫便脸朝着墙吐口唾沫,道:“狐狸精!” 原本对于他的无赖态度,伟健还按冰云说的“以和为贵,不和他一般见识”在忍耐,但对他无礼他忍了就算了,可骂他老婆他忍不了,自己的老婆都罩不住他还是男人吗?!不说话,直接站起来,挥手就是一拳,连动手前的叫号都省了。 妹夫被这一拳打得结实,直接从凳子上摔到地上,从地上爬起来,扑上来就要跟他对打,他接住他的手,告诉他现在他不是亚凤的大哥:“你可以不认她是嫂子,也不用认我是大哥,我的老婆不是你能骂的。今天我是替我老婆打你,哪天你替你老婆来打我,我认你是汉子,保证接着,一句废话没有。”妹夫还想反抗,伟健就扭着胳膊把他推在墙上:“以后你给我记清楚,骂她比骂我更危险。我教不会你什么叫长幼有序,但能教你记住这句话!” 妹夫左挣右突也挣不脱钳制,冰云在旁边小猫一样又拉又拽,没错,还没一只小猫的力气大。但声音倒是老大:“阿健你放手!” 伟健扫她一眼,那人眼睛放光,他嘴角直歪,使劲忍住笑,又道: “有人跟我说,你跟我打,是为尊严而战。我看不像,如果你为了尊严,应该对亚凤好,因为老婆是男人尊严的一部分。是你先把你自己的尊严打碎了。我才会打你,懂吗?” 亚凤的婆婆抱着孙子想来劝架,伟健便干脆连孩子一并“抢”了,并放下话给亚凤的婆婆:这个孩子是你孙子,也是我妈的孙子,我爸妈的心也是心。告诉她他以后就要随时接他去看他的外公外婆,谁再拦阻,他决不再像以前那样客气,因为他们全都是“得寸进尺!” 冰云从没看见过伟健打人和发火,当时吓住了,之后便隐藏着一脸的“小人得志”,在心里虚荣地享受被人保护的荣耀。 宝贝命根子就叫宝根,他被伟健抢到怀里便开始哇哇大哭,等出了大门就更是又踢又蹬哭得声嘶力竭的,伟健抱着这个又哭又闹的小家伙又哄又吓也弄不好他,等他买了一根冰棒却被他打在地上之后,他开始黑起脸吓唬道:“你再闹我给你扔池塘里!” “噢!那会淹死的——!”冰云惊道,伸手推开他,把孩子抢到怀里,紧紧抱着:“你是让他爸给气疯了吗!他打他妈是不对,可宝根和他爸不是一伙的。他也觉得妈妈可怜,他以后会不让他们再打架的!” “他就是一伙的,”伟健嚷道,“她妈脸都给打坏了,他也没去看看她哄哄她呢,他就是个小坏蛋!” 哎呦这戏来的,冰云简直要给个大拇指。俩臭不要脸的大人眼神在空里一顿勾连,伟健觉得金鸡奖百花奖什么的,都不是个事儿!他以后也能上大众电影的封面。 “我哄啦——”小男孩嚷道。 “你看,我们哄过呢!”冰云马上帮腔。 “他哄个屁!她妈但凡有个男孩子护着,都不会那么哭得伤心!两个男的欺侮一个女的,好丢人,他不是坏蛋是啥!” “你瞎说,”冰云一副护窝母鸡的样子抱着孩子闪到一边,“亚凤伤心是因为他爸不好好说话!我们宝根才不是那样呢。”她捂着孩子,开始低声解释大舅只是想接他去哄哄妈妈,因为妈妈太难过,只有他才能哄好她,别人都哄不好。可是他这么又哭又闹的,一句话都不听人说,一点不理解人,他是着急了才这样的,“人着急了的时候都会很笨,要么大声喊叫,要么大哭大闹,而聪明人都是有话好好说的,就像你和我这样。” 小男孩立刻聪明地收了哭泣,冰云开始转而诱惑:其实大舅舅非常喜欢男孩子,虽然他在院子里给姐姐架了秋千,但毛毛打仗游戏玩得不好,只能演护士,没人演士兵大舅舅一直都很不尽兴呢。如果他去了,他准会给他削一把木军刀。不仅这样,她还会折一把手枪给他,让他演红军。如果他在游戏中很勇敢,她还会推选他当排长。现在她只是带他去看看妈妈,因为妈妈想他了,他什么时候想回来,随时都可以的。 五岁的小男孩用他的小脑袋瓜不知道经过了怎样复杂的思考,然后提出了一个问题:妈妈和姐姐是一伙的吗? 第124章 走亲戚 冰云不知这个小男孩基于怎样的原因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但坚定地摇头,说妈妈现在是个伤兵,所以她非常非常需要一个勇敢又有爱心的男孩子保护和安慰,仅毛毛一个是不够的。小崽子似乎从不知道自己如此重要,若有所思了好久,又问:那打仗的时候可以男生和男生一伙吗?冰云说可以考虑,但其实她也很想和他一伙呢!而且玩打仗需要护士,女孩必不可少,因为她们温柔细致,有她们包括伤口,伤兵才不会疼。你看电影里的打仗片,是不是护士都是女的。小男孩再次若有所思,再问:那明天他想回家、想奶奶的时候她能送他回来吗?冰云立刻和他勾手指。他又提出要坐在自行车前面的横梁上,伟健也同意了,他便觉得他的要求是可以实现的,就趴在冰云怀里,由她抱着,向着既有秋千架又可以玩打仗游戏的姥姥家去了。 抢来了命根子,亚凤也回家来了,毕竟再瞒不住。老爷子老太太虽然生气,但当着孩子面也不好发火。 宝根很少来姥姥家,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这里就是大大的远方,是无比新鲜的世界。何况院子里有秋千架,冰云还给临时搭了个跷跷板,伟健也配合地玩了一会打鬼子的游戏。至于木刀,削那个是很费时间的,需要他下次再来的时候才能完成,小男孩觉得这也合理,就同意了。他不知道两个大人挖下的坑是:他下次再来。手枪嘛,冰云问他:你是要一把纸折成的手枪样子?还是要一把可以扣动扳机能打响的?这还用选吗,当然是要能打响的!于是冰云在村口的小卖店花三毛钱买了一把塑料皮筋小枪,每次打一下,就会“啪”的一声,只是五岁的手指头拉不动两股皮筋的上膛,每打一下就要找冰云给拉上膛,冰云便给拆成了一股皮筋,这下好了,既好用又安全,至于声音不如两股皮筋响,他怎么会发现呢! 于是这个小男孩就顿时在院子里玩到飞起。什么想家,连本是来哄妈妈的都忘了。 第二天,冰云送宝根回家,虽然小男孩还没在姥姥家新鲜够,但他们又不是真抢孩子,早早送回去,好抢好还,再抢不难。而且她也看出来了,妹夫对亚凤不是没有感情,只不过是一对夫妻有一对夫妻的模式罢了,毕竟妹夫脸上的挠伤还清晰可见。用亚凤的话说:“他这么对我是习惯了。”“什么!”伟健大怒:人居然能养成这种习惯!“所以他这么习惯的对你,你也习惯了?”喊过之后惊觉这竟然是事实。 冰云感到悲哀,因为习惯是最难改变的东西。揍顺手了,一言不合就会动手。 去之前,她和伟健说中午她要在妹夫家吃饭,不用等她了,伟健吃惊地看她:“你在那吃什么饭?” “家常饭就行。”冰云说,那人瞪着她,她就又道:“因为我没吃过。” “他们不会招待你的。”那人笃定地。 “不招待我就自己生火做。你老婆今天要不把这顿饭吃上,就不配被他骂是狐狸精!” 伟健觉得这简直是志愿军赴死的勇气。 那人抛了个媚眼让他放心,可他根本不知该把心放在哪儿。他搞不懂她为啥要去吃这种不受欢迎的饭,虽然他知道亲戚之间要常来常往,可是妹夫家那种冷板凳不坐也罢。亚凤又不在那,公公婆婆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昨天才骂过她狐狸精的犟驴男人肯定更不会和她同桌,他不能想象这种饭要怎么吃。所以几乎是看着表在家担心了一个中午,不知道狐狸精会在那边搅出什么风云来。 下午,去吃饭的人回来了,手上拎着两条干鱼,他看她,她便道:“我要的。”说时一脸馋猫儿一样的满意笑容:“婆婆晒的,发好了,蒸着可好吃了!” “丢死人了。你没见过干鱼呀。”他挤对道,悬了一中午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我没见过亚凤婆婆晒的。”那人撇撇嘴,“下次去我会给她带我腊的肉肠和腌小菜的。” 周末,冰云拎着她自制的肉肠和小菜去接宝根,婆婆留她吃了中饭,但十分不情愿她带走孩子,说这孩子从小就是她带的,离了她睡不好觉。冰云就笑起来:“是大妈您睡不好觉吧?我周一就给您送回来。”她这么爽快地揭露道,老太太有点不好意思,她便笑着扯着她的手,一面道歉她说话太直,一面又说她觉得这样说话才舒服没隔阂:“大妈,男孩子不能一直窝在家里。”她再次直言道:“像宝根这么大,正是性格成型期,多接触些不同的人对他成长有利,哪儿都住一住也皮实好养。而且这孩子让您痛得可有心了,带去哪儿都给您长脸。我上次看到他留给您的橡皮糖和奶豆感动得真是想哭呢!这孩子真懂感情!您教育得也好,他姥姥也这么说,说这孩子性格比他姐好,闯荡,敢说话。” 婆婆就自豪得眉开眼笑,说男孩子应该比女孩子胆大些。 冰云便再次感谢她中午的款待,说那道梅干菜焖肉真是太好吃了,下次来一定要跟她学学怎么做。老太婆哪受得了她这么似暗实明的索要,“那我给你装点,你也回去做给你妈尝尝。”她这么说道,冰云便欢天喜地地听她教授了烹饪之法,拎了一兜梅干菜回来了。 等周一她再回去送宝根的时候,可能是因为有了教菜和送菜的关系,加上婆婆还给带了一小罐她做的酱,有了这一来一往的回礼,老太太有了笑模样,留她吃晚饭,冰云没吃,就回来了。 当伟健知道妹夫还是不搭理冰云时,气愤不已,扬言还要去揍他,冰云笑:“等我下次去接宝根,到时候就能让他送我回家,你信不信?”伟健不信。所以等妹夫果真送冰云回来时,所有的人都很意外。因为妹夫好像很知道媳妇的娘家不欢迎他,所以平日几乎不上门来,但冰云脚崴了,他不得不拿了自行车驮她回来。 第125章 和妹夫的赌局 伟健看着那个坐在窗台上往好好的脚上缠棉布条,并在棉布条下包了个啤酒瓶盖的人,觉得楼下那个可怜憨货被卖了还得帮着数钱。 “你骗他来干啥?”他好奇,一起吃个饭,把亚凤接回去就完了呗,咋还得住下呢。 “访问观察呀!你没看我们国家的代表团总是去哪里哪里访问嘛,就是去学习人家的先进东西的。我家老公这么好,他不来学学怎么进步。” 伟健明知道不是真的,也挡不住高兴,站在窗台前腻歪:“你老公很好啊?哪好啊?我也学学呗。” “你是谁?” 伟健刚想张口说我是你的情人啊,舌头突然打了个结,觉得这两个字要是出口,刚刚缓和的气氛准完,危险++++!“打狗撵鸡的。” “狐十一啊?” “嗯。”啥都认了,只要话题别脱轨。“这啤酒瓶盖是干啥用的?”他摸着布条里的鼓包,转移话题。 “瘸了啊,都不用装。”那个人从窗台上跳下来,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果真极像,“说谎也要从一而终啊!要不不白摔了一跤吗。” 他不敢接话,不知道这‘从一而终’有没有别的意思。“包括提前把手上抹上口红,再糊到脚上?”他道,中规中矩地,恨说话少了好多乐趣,心里有点难过。 “小意思啦——”那人嘻道,“不能肿起来,红总得有吧。” “切,一摸就露馅了,”他绰着手,“摸我一手油。” 冰云便瞪他一眼,像看傻子。伟健一想,也是,没人敢摸。照她屁股上拍一巴掌。哼!专利。 其实骗妹夫住下不是什么访问观察,而是冰云和他打了个赌,她说他不敢呆在老丈人家,是因为他怕伟健。“如果你能呆三天,我给宝根买一辆三轮脚踏车。”说时,她正坐在妹夫的自行车后座上咧着嘴“脚痛”,“如果呆不了,哼哼……”她哼道。 “我不是怕他,我是烦他。”一直闷声不响、一路任她聒噪的男人反驳道。 “都一样。”冰云坐在车后座上:“怕他是不敢面对他,烦他是不敢面对自己。反正都是不敢,都是胆小鬼,我看不出有啥区别。” 妹夫“刷”地刹住车子,扭头瞪着她:“你再说话我就把你扔在这儿!” 冰云给刹得差点没从车后座上掉下来,“吓死我了!”她抱住车座:“不赌就直说呗。你住三天让我闭嘴,我服气,现在扔我算什么能耐,我脚都扭了。” 妹夫便不再理她,重又骑上车子。 冰云坐在车后座上弯弯嘴:果真是犟驴啊! 太好办了。 要么顺毛抹索,要么逆毛激将,她还不信他不上当。 没骑十米,冰云又开始在后面自说自话:“真没意思。宝根啊,舅妈脚痛,你陪舅妈说说话。” 宝根就在前面咯咯地笑了。 “我脚痛你高兴啊?”冰云说。 “不是。”小男孩继续在前面嗤嗤地笑:“我不知道咋哄你。”说着便越发扭着身子笑起来。 “啊?你都知道要哄女孩子呐!”冰云大笑,“那如果有人骂你的小玲媳妇你咋办?” “揍他!”小男孩在前面大声喊道,冰云就更大笑起来。 “你别挑唆我儿子。”骑车的妹夫闷声道,好像听出这话里有陷阱。 “惬!”冰云嗤道,“你养了五年的儿子,我一句话就能给挑唆成这样啦?宝根,你爸的意思是:你揍他不对,你应该回去揍你小玲媳妇。” “我爸才不是那意思呢!”小男孩喊道,很能听懂好歹话的样子。 “是啊,我本来也以为你爸不是那意思的,可他连和我打个赌都不敢,我就以为成那个意思了。”冰云说。 妹夫再一次刹住车子,人也从车上下来了,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我不稀罕和你打赌,也不稀罕在你家住,但我要给我儿子赢这辆车。” 刚被他拎下车的宝根仰脸瞅他爸一眼,并没有在一秒钟内听到反悔的后话,便发出一声尖尖的海豚叫,然后开始在地上跺脚欢呼: “爸,爸,你操厉害!我爸操厉害!操厉害!”又冲着冰云嚷:“你输定了,你输定了!我爸操厉害,你打不过他。他会把你打翻的!” 冰云坐在车后座上脚不沾地,她以为前头说时这崽没听懂,当然她也不去诱惑,她觉得拿孩子诱惑很没品。想不到他是听懂了也没犯熊,倒对这个崽有些刮目相看。“宝宝,我们不是打人,我们是打赌,是君子之战。懂不,君子动口不动手。” “不管是啥我爸都能赢!”小男孩在地上高兴得转圈,跺脚,打拳:嘿嘿呼哈! 冰云在肚子里抿嘴乐:好好好崽!你真是个坑爹的好崽。我就怕你爹下一秒从坑里跑了。你这一下,嗯,阱盖子都盖上了! 妹夫照他儿子的圆脑袋瓜上胡噜一把,粗鲁又亲昵,当即拦了个人:“给我家捎个信,说这两天我不回去了,陪我儿子住我大舅哥家了。” 冰云见她阴谋得逞,当即乖乖闭嘴,再不放声。 但三个人都不说话也够憋闷的,所以没过两分钟,她又开始隔着妹夫逗横梁上的小男孩了: “宝根,你这些天没看到姐姐,想她吗?” “不想!”小男孩说,“她早晚都是别人家的。” 冰云吓了一跳,完全没想到这小孩能说出这句话来,“啥叫别人家的?” “反正不是我家的。” 难怪上次会问妈妈和姐姐是一伙的吗?冰云在后车座上悄悄叹气:一家人分成了两伙。不怪亚凤不愿回家。不怪她对毛毛就像老母鸡护着小鸡崽子一样,一种卑弱而凶狠的袒护。她突然就明白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果寒冷的环境不能改变,再柔弱的水也会变成坚硬的寒冰。 “如果你小玲媳妇的爸爸妈妈也这么想,他们就再也不会对小玲好了。”她叹口气:“因为小玲也是女孩子,也迟早是别人家的。他们再也不会给她买好吃的、好玩的了,还会大声喝吓她,会把她丢在小黑屋里……” “不会的!”小男孩喊道。 “会的。如果她的爸爸妈妈这么想,就会的。小玲没有了爸爸妈妈的爱,就不能长成一个好孩子了。她会胆小怕事,爱哭爱闹,自私自利,惹人讨厌。她有了好吃的好玩的也不给你玩,她会趁着大人不在欺侮你。因为她是遭人嫌弃的小孩,她会心理扭曲,会讨厌爸爸,讨厌所有的男孩子。这样的小玲你还会娶她做媳妇吗?” “不要!我、我可以娶丹丹做媳妇。”小男孩说。 “可是,丹丹也一样呢,宝宝。”冰云想不到小男孩还有备选,她觉得再说下去可能会给弄哭,可话题都赶到这了,父子俩还在一块,还没外人,今天不把这重男轻女的小苗给掰了,她都对不起自己的手!“因为她也是女孩,她爸爸妈妈也会觉得她早晚是别人家的,所以根本不会对她好啊。他们会把好东西留起来给她弟弟。你认识的所有女孩子,包括丹丹,包括小玲,包括所有所有的女孩子,她们都是别人家的。她们家大人们都没好脸色给她,弟弟也嫌弃她,她们没有人爱,没有好吃的,也没有好玩的……” 妹夫突然停下车:“儿子,你咋啦?啊,咋啦?” 坐在横梁上的小男孩突然大哭起来,头趴在车把上,冰云赶紧下车,想去把孩子抱起来,小男孩却紧握着车把,抬头看她一眼,嘴里恨恨地嚷道:“我讨厌你!” 妹夫不说话,狠狠地瞅她一眼,伸手想把孩子抱起来,但小男孩不肯松手,只是伏在车把上大哭。冰云便轻轻搂着他的头,低声说:“你不是讨厌我,你只是觉得小玲和丹丹好可怜是不是?”小男孩收小了哭声,但仍不抬头。一噎一噎的。“你是觉得所有的小孩都不该被嫌弃,不管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是吗?”小男孩不作声,抽抽搭搭地哭。“舅妈刚才只是打个比方,舅妈也和你一样,认为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他们都是爸爸妈妈的孩子,都是应该被爸爸妈妈疼爱的。小玲和丹丹没有被爸爸妈妈嫌弃,她们会在爸爸妈妈的爱护下长成漂亮的好孩子,然后做宝根媳妇的。” “我只娶一个媳妇。”小男孩抽搭道。 “是,宝根是好孩子,他的心地好善良,又勇敢,不愿意看见女孩子被嫌弃,是吗?” “是。”小男孩答道。 “所以毛毛也不是别人家的,她是你姐姐,她和你喜欢的小玲、丹丹一样,只是一个小女孩。所有的小女孩长大了都会嫁给男孩子,都会去别人家。但是在嫁给别人之前,要有爸爸妈妈爱护她,有弟弟爱护她,她才能长成一个可爱漂亮的姑娘,就像小玲一样,你说对不对? “对。” “小玲来了宝根家,宝根也会好好待她的,对吗。因为她离开了原来的家,离开了自己的爸爸妈妈,成了宝根的媳妇,宝根就是她最亲的亲人了。是吗?” “是。” “所以你也要爱毛毛,这样,等毛毛长大了,嫁给一个像宝根一样勇敢善良的好男孩时,那个男孩会说:你看,毛毛这么好,就是因为宝根弟弟从小就喜欢她,护着她,她才长这么好的!所以,我会好好爱毛毛,我也爱宝根弟弟!他会这样说的。” 小男孩就高兴地笑了,好像那个二十年后的感谢提前听到了一样。 第126章 翁婿野谈 妹夫住下当晚,一夜无话。丈人丈母虽待之如客,但因为女儿被打,心结难解,不热情也是正常。伟健呢,本来就看不上他,而且尤其鄙视男人打女人,对他也没什么话好说。亚凤,受了气的媳妇回到娘家,自己的后方,有爹妈有哥嫂撑腰,更不会主动搭理他。倒是只有冰云,逗着宝根和毛毛说笑,又不停地给妹夫布菜,总算把晚餐混得不十分冷场,饭后又看了一部好看的香港武打片录像,冰云随时等着妹夫打退堂鼓。她早看出妹夫十分尴尬,浑身难受,可是他居然忍下来了。吃饭的时候还把她夹给他的一块鱼肉夹给了毛毛。宝根伸筷子要抢,妹夫看他一眼,俩男人大概对了下眼色,宝根竟然收了筷子。所以男人对自己狠起来,即使一块大豆腐,也能把自己炖成八道硬菜的! 冰云一旁看着:孺子可教啊! 第二天吃过早饭,伟健去上班了,亚凤在厨房收拾碗筷,冰云在院子里剁鸡鸭吃的菜,妹夫蹲在猪窝边吸烟。冰云发现他住了一晚也没把亚凤哄得和他说话了,看来这亚凤也不是一般的执拗。或者他根本就没哄。 “你能帮我扫扫院子吗?”她没话找事。妹夫不说话,四面看了一下。“扫帚在仓房里。”她说,那人便去仓房拿了扫帚,把院子扫了一遍。冰云瞧着,干活还挺认真的,扫帚毛掉一根,还捡起来插了回去,还徒手把铁丝紧了紧,但就这样也没和她要钳子用。她撇撇嘴:犟驴。说起来这也算是好人家孩子吧,老实,倔强,记仇,要脸,不善言谈,但心地不坏。不然凭公公那眼色,再看成分也不能把女儿嫁个畜生。只是…… 像伟健说的,各自的不甘。可能妹夫的一点不比亚凤少,而且还被那不甘践踏了尊严。 “大门外也扫扫行吗?”她又说,那人便拿着扫帚往外走,刚拉开大门,马上退了回来,冰云奇怪:“怎么了?”那人不说话,放了扫帚,又在猪窝边蹲下来。冰云看他一眼:这是什么意思?过去拉门一看,是邻居家的媳妇在门口扫地,她打了个招呼,聊了两句,回来关上门,瞪眼看着妹夫,心里笑翻了:这个犟驴实在太好玩了!她忍着笑:“男人出去扫地,丢人?” 妹夫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不置可否地转过头去。 “阿健经常扫。他扫的时候会把整条巷子都扫一遍。邻居也经常帮我们扫。你没看咱们家的巷子,多干净!门口的花好看吧,咱们都种了才连成那一片的。”妹夫不说话。冰云继续剁鸡食,一面歪头看他,妹夫就扭过脸去,又把烟点着了。冰云看出他浑身难受,因为他既不知道在哪呆着,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尤其害怕有岳母大人的空间。“你是不特后悔和我打赌?”她看他一眼,幸灾乐祸地道。 妹夫不理她,闷头抽他的烟。 “所以你还不如帮我扫扫大门外,找点事做时间过得快。” 妹夫不理。 冰云忽然停下手来:“哈,我知道了!因为刚才那人是女的,对吧?你不认识她啊,那不是陈三爷爷家的小孙媳妇吗,这条巷子最把头那家。” 妹夫不说话,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冰云忍着笑,蹲过去:“要是男的你就扫了,是吧?”妹夫继续抽烟。“可要是男的人家也不会用你啊!怎么,两个大男人,对着扫那么一条小巷子?”妹夫不理。“帮女人扫个地能矮你半分啊?”妹夫专心抽烟,看都不看她。“你刚才要直接出去,说:‘我来吧。’那多得意,让那女人觉得咱这男人多爷们!” 妹夫不说话,按灭了刚抽一半的烟,往后挪了半步,继续蹲着。 “你离我远点也没用。”冰云道,“其实你心里已经承认我好像是说对了,觉得那么说的确比关上门退回来强。”妹夫转着脸,根本不搭理她。“你今天要是能找个机会和亚凤说一句‘我来吧’,她肯定会欢喜疯了,女人都喜欢……”这时周老爷子从屋里出来,打断了他们的话,冰云和妹夫都站起来,冰云笑了: “爸,您要去橘园啊?” “嗯。”老爷子答道,看一眼妹夫:“去和我干点活。” 老爷子去仓房取工具了,冰云看一眼妹夫:“爸还真会帮你,生怕你和我呆在一起不舒服。橘园好打发时间啊!” 妹夫的脸上便隐约地浮了一个笑意。 “占便宜!”她说。 “这怎么算占便宜,”妹夫嘴硬地:“我是去干活,要不你去。” “我可不去。”冰云道,“那好地方我要是去了,你耳根子还能清静啊。”妹夫再一次隐约地笑了,转过头去。“你不用偷着笑,今天中午回来,爸要是能要杯酒喝,才算你厉害呢!”妹夫不懂这是啥意思,但冰云已经不理他了。后来妹夫才明白了:原来老爷子通常只在晚上小小地喝一杯黄酒,高兴时才中午也喝一杯。他两盘象棋就把这秘密给“杀”出来了,但对于老爷子中午喝不喝酒,他真没把握。 他一直以来很尊敬岳丈大人,说明白点就是:阶级上的威压无形存在。媳妇家门头比自家高,门不当户不对,就算你使劲挺直腰板,在没把门头砌成一样高之前,威压永远在。所以他们走动很少,因为他没能力砌门头,也不想巴结。还有就是,丈母娘太厉害。所以那天中午吃饭,老爷子要冰云给他烫杯酒时,他心里乐得觉得他真没尊敬错人!而且,会下棋真好!他不知道是老爷子拿着工具出来的时候,正好听见冰云的话,所以故意给他个台阶让他“厉害”一次。 其实在橘园里,他不只下了两盘棋,也听老爷子说了很多话,那好像是这么多年,翁婿说的最多的一次话,对着他这个十二年的老姑爷。说家里的事,心里的话。说阿健不让人省心,从小脾气躁,爱打架,长大了做事也爱冒险,刚开始做生意时被叫作投机倒把,三天两头被抓进去,蹲拘留所成家常便饭了。再后来又叫破坏社会主义经济的犯罪。还好这几年稳定下来了,但家里也是整天悬着心,不知道他哪一次冒险又会惹出祸来,也怕哪一天政策再变,他辛苦挣来的一切会全折回去…… 说阿健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儿子,但他有一点比你强,他搭好了他妈和他媳妇这座桥。“你以为我和你妈一开始就满意这个儿媳妇吗?”老爷子问他,“突然说要结婚,然后突然就娶回来了,你想想你妈那脾气能接受吗?是年轻漂亮,可你妈最不喜欢这样的。不但这样,刚进门时连话也不会说,我们也听不懂。但我和你妈也得接受,怎么,儿子就娶回这样的了。别人家娶个儿媳妇新鲜两天,咱家娶个儿媳妇是全村子的焦点,都新鲜两年了,我和你妈还得受着。但你妈这点好,不管在家咋样,在外面,宁可和十几年的老邻居翻脸,也要维护她儿媳妇,哪怕回家和我骂一顿吵一顿消气。有时候也会骂媳妇,她那脾气,还不是张嘴就来。媳妇没咋样,但阿健不让,那真是两头撒谎,两头说好话,不管是哄是骗是好话说尽,总之就是要我们接受她。现在好了,真是一个家门的婆媳了,这老太婆有时候还跟儿媳妇是一伙的了,经常数落儿子。阿云也是懂事的,比二凤强,这次能把你叫家里来,我和你妈都挺意外,但也挺高兴,你们小辈处的好,哪一天我们走了,也放心了。” 他觉得老岳父真是没把他当外人,说的都是只能跟家里人说的大实话,觉得这么多年他这个老姑爷近在跟前,也没尽点啥孝心,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以前不娶儿媳妇,不知道啥是公公婆婆,”老岳丈又说,好像在反省似的:“开始的时候的确是外人,但日子久了,感情有了,就是一家人了。”看看他:“二凤和你结婚十二年了,二十岁进你的家门,生了两个孩子,都没把你家当成自己的家,这里面错多在她,但也在你。是你这个儿子没当好爹妈和媳妇的桥。不管穷富,家里得暖心,女人的心才能留那啊!” 他嘴上不说话,但心里觉得老人的话挺入情入理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原以为有钱人家关系好处,现在一看,也不是那么回事,他想不到当时大张旗鼓、轰动一时娶回的年轻漂亮的儿媳妇,丈人和丈母娘竟会并不满意。更想不到让他又怕又恨的混不吝大舅子,要两头说好话才能换爹妈和媳妇的相安无事。可是人家两年已变成一家人了,他们家十多年,还磕磕绊绊的,难道真的就只因为他没钱没能耐吗? 第127章 家的样子 第二天,伟健不在家,妹夫继续他的干活打发时间法,上午和老爷子去了橘园,下午,老爷子午睡之后去村口和邻居下棋,没带他。他闲极无聊,先是在院子里蹲着望了会儿天,大概实在没意思,就动手把鸡、鸭、猪三圈都清扫一遍了,并且自己在仓房找了水靴子穿。等他扫完了,冰云冲房顶扬扬脖儿:“你再帮我扫扫鸽子窝好不好?那么高我弄不了。”妹夫不理。“上边风景可好了。”冰云说,妹夫不理。可她刚把择好的菜送回屋,出来时那人已经在屋顶上了。妹夫一直在房上“打扫”到晚上吃饭,伟健没回来,翁婿两人喝了杯小酒,饭后又在院子里下了两盘象棋,一天倒也过得容易。 伟健是第三天午后回来的,妹夫正坐在院子里看冰云和宝根、毛毛用石头子儿下五子棋赢冰棍,因为爷仨暗自勾结,冰云已经输了十根冰棍了。伟健当即加入战团,立马扳回一局,等他再赢一局的时候,毛毛和宝根不玩了。 “不兴这样的!”他说,但两个小鬼头说啥也不玩了,尤其毛毛,她告诉宝根:你再下冰棍就都输回去了!大舅可厉害了,他和舅妈下,舅妈从来就没赢过。舅妈输了就什么都得听他的,要给他洗脚洗臭袜子还得剥瓜子给他吃。冰云给臊的满脸通红。五岁的小男生立刻果决地放弃了把两根冰棍再赢回来的念头,然后自顾自嗤嗤地笑起来:“舅妈你真可怜!” 伟健哈哈大笑,斜一眼冰云,低声道:“孩子都不好意思说你笨。” 冰云不服气:“那、那个——舅妈也赢过他,舅妈赢的时候,他得给我们大家做好吃的,还赢他给我们扎过风筝,你荡的秋千也是舅妈赢来的。” 小男生不信:“你都玩不过他,怎么赢?” “舅妈有别的方法。”冰云道。 小男生更加不信:“是啥方法?” “呃——舅妈手里握上东西,让他猜是单是双,他永远也猜不到。” 小男生更不信了:“大舅你咋那么笨呢!不是单就是双嘛,咋能总猜不到呢!” “呃,宝宝,这不是关键,”伟健道,“关键是你得问问你舅妈手里握的啥。” 毛毛不服:“握的啥都可能猜到。舅妈你握的啥,不会是空气吧?”二年级的小女生已经知道空气可以握在手里了。 “不是。舅妈握了一把小米。” 一旁的妹夫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宝根看他:“爸,你咋啦?” “爸抽烟呛到了。”那个人捂着嘴转到一边去咳嗽,宝根继续他的十万个为什么: “大舅你为啥——” “呃,宝宝,大舅告诉你一个男人的规则:当女孩握了一把小米让你猜单双的时候,你直接认输就对了,不要问为什么。” 小男孩眼睛忽闪了半天:“为什么?” 伟健回答不了这样的十万个为什么,“呃,宝宝,咱们还是接着下棋。这次你们大家一伙,要是能把我赢了,我带你们去钓鱼,要是赢不了,冰棍全归我。一局定胜负的,行吧?” 冰云就悄悄告诉宝根:“你妈下这个最厉害,你去叫她,我们五个肯定能赢!” “谁说带亚凤了?”伟健瞪着她。 “你说你们一伙,又没说你们四个,咋不能带亚凤呢?”她道。结果亚凤来了,连下两局,连赢两局,喜的宝根滚在地上尖叫,觉得原来妈妈也好厉害!但亚凤不想参与钓鱼:“你们去吧。”她这样说。 “你不给我们弄吃的我们咋去呀!”伟健看她一眼:“快去给我们准备吃的。”看一眼妹夫,“我俩检查渔杆,你俩准备吃的,毛毛带宝根去屋后挖蚯蚓,二十分钟后集合。” 伟健和妹夫蹲在院子里整理渔杆,忽然叹了口气:“我刚发现亚凤怎么那么会煞风景呢!” 妹夫闷着头,老半天:“她一直就那样你不知道啊。” 伟健大笑,奇怪他自打知道这个男人有骨气和自尊心之后,看他竟不那么讨厌了,“她要再这么煞风景你就揍她!”妹夫直惊得抬起头来,看他。“不能使劲。”他又说道。妹夫都懒得看他了。 六个人折腾了半下午也没钓到多少鱼,要说现在的鱼好像都变精了,猜得出蹲到水边来的都是姜子牙,钓的只是一种心境,并不是要等着充饥活命,它们上不上钩都无所谓,而比它们脑满肠肥的市井里多的是,递上钞票便可任由你挑肥拣瘦,所以都乐得遨游五湖,贪饵的都是傻瓜。 毛毛因为跟着冰云伟健来过这样的河边野餐,所以玩得熟门熟路,宝根却是第一次这样在草地里铺上漂亮的台布,带上这么多好吃的,可以吹泡泡,玩水,抓鱼,和大人捣蛋,乐得就像一只刚撒出圈的小羊羔,不一会儿就和他姐疯得满身泥水。后来亚凤在河里把他的衣服裤子洗了,傍晚回家的时候,他就光着屁股坐在他爸爸的脖子上,一路高喊着串词串调的歌颠回家去。 那天晚餐是冰云判定她和妹夫的赌局胜负的最后条件,她把妹夫叫进厨房:“晚饭你要做一道菜,否则就算你输。”她这么说道。 妹夫瞅她一眼,显然鄙视她这样突加条件,他朝地上吐口唾沫:“我现在就领我儿子回家。” “嗤!你觉得你领的光荣吗?”冰云看他一眼:“你是赢我啦?还是现在到三天了?” “那你加条件——” “我又没对你一个人加。所有人都做,每人一个拿手菜。毛毛和宝根帮忙择菜,这公平吗?” 妹夫不信地看着她。 “你以为爸和阿健都不会做饭的,是吧?也不信他们能参加。等下你自己看着,现学现卖的肯定不熟练,作弊装假的肯定拎不清油盐酱醋,这你总会看吧,现在敢赌吗?” 妹夫隐隐地吸了口气,冰云知道激将成功,心里暗笑, “我早就听说你在家从来不做饭,大叔也是。连厨房都不进。你认为做饭都是女人的事。” 妹夫不理。 “可阿健饭做得很好吃,我没觉得他多女人。” 妹夫便现出一脸深深的不以为然。 “一会你自己看好了,我也懒得跟着你说了。你看他对家里的厨房熟不熟,会不会找不到任何东西。” “自己家的厨房当然熟。”妹夫不屑地低声嘟嚷道,冰云就斜眼看他,用眼睛提醒他他这话说得多么没底气,他就咽了口唾沫,识趣地放弃了狡辩,转身想走。 “你最好别走,”冰云道,“再说点好听话,好让我教你做个菜。”她幸灾乐祸地绰着手:“不然一会儿你看到那三个男人做得有滋有味的,会觉得自己特没面子。” “没有就没有,”妹夫煮熟的鸭子嘴还硬:“我等着吃现成的更好。” “好是好,可是没啥乐趣。因为一桌子每人都有自己做的一道菜,就你没有。你以为吃饭就是吃饱肚子,做饭就是干活吗?那是生活的乐趣。你想想你胖嘟嘟的儿子给你剥棵葱,漂亮的女儿给你打个鸡蛋,你这个爸爸利索地做个青瓜炒蛋,换你女人一个高兴的笑脸,一家子人其乐融融的,那是多快活的晚餐时光。总比你进门一躺,在那等饭来,吃完了碗一推,再一躺,连句话都没有要快乐得多吧。” 妹夫不说话了。这就是他家的样子。 第128章 座山雕 冰云很知道道理不能讲太长的道理,便装作生气地看一眼那只嘴硬的鸭子:“我知道我说的话你都听不进去,那天骂我狐狸精歉都没道一下呢!” 妹夫急了:“那——”他想说:“你男人打我他还没道歉呢!”可他张不开嘴,因为宝根都说过:要是有人敢骂他小玲媳妇,他都会“揍他!”。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觉得你老婆也比我强——” “我可没那么想啊。”妹夫第一次打断了她的话。 “你那么想也没错。”冰云走开去,低头洗发好的干香菇。妹夫张张嘴,不知道说啥,想走又走不了,听见:“亚凤的确比我强,她是个贤惠善良的女人,比我更有直面生活的勇气与坚韧。她生了两个孩子,照顾他们长这么大,每天轮打地钩花边贴补家用,我不如她。” “我——那个、可不是对你啊,我那个——”妹夫结着嘴巴,终是说不出道歉的话来,干脆闭嘴不说了。 “行啦!狐狸精也没想让你道歉。”冰云道,“那个男人打你他还没道歉呢。是吧。我是希望你也能学着说句软话,哄哄亚凤。” 可能因为有自己做的菜的缘故,也或者,三天的时间毕竟也填平了些许隔阂,那餐饭吃得很高兴,妹夫两杯酒下肚话多了,人也会笑了,冰云留意到他从来没有给亚凤夹过菜,亚凤也没有给他夹,但两个人有了交流,都给孩子夹了菜,而且都借着孩子跟对方说话。看来他们的生活真的是在过孩子了,包括争吵后的和解。 晚餐之后,冰云和伟健上楼,伟健很高兴,因为他烦了这么久的事现在终于可以不烦了。他喝得三分醉意,便全拿来和冰云逗趣。关上门,先甜甜蜜蜜地亲了她一口,然后便拖起她的手来:“小妖精,说,你要怎么谢我?我替你喝了三大杯白酒,现在都喝醉了,我如此帮忙在爸妈和外人面前为你掩盖你的狐狸尾巴,你要怎么谢我?” “那你承认你娶的是狐狸精了?”冰云道,她喝了两小杯白酒,此时正面红耳热,眸光含水。 “本来就是,我从来都没有不承认。”那人扯着她的手:“狐狸精挺好,又会崴脚,又会装腔作势地骗人,”细起嗓子:“‘我不会喝,真的。’你恐怕要露出自己的狐狸尾巴来,居然装得一五一十的!害得我要跟着你一起撒谎:她不会喝,真的。这三杯我替她喝。吓!我真是绅士!” 冰云给逗得笑起来,伸手抱住他的脸:“我这么狐狸精怎么也没把你勾进陷阱呢,绅士?其实我就是个傻子。”矮身滑到椅子上:“嘻,其实你不挡才好呢。我都没喝够,真想再多喝几杯呢!” “我知道,我知道。”伟健趴着头:“你喝五杯都面不改色呢,我的林海雪原女英雄!” 冰云刚把头靠在椅背上,听见她一下从狐狸精变成了女土匪,这才把和阿治斗酒那件事想起来,不想他还记得,而且这么耿耿于怀。忍不住“嗤”的一下笑起来:“你果真是傻子呢!我那喝的全是水,只有和阿治换的那一杯才是酒,要不他能那么服气吗?他是服我够义气把最后一杯换给他让他知道真相。”她头靠着椅子,手捂在脸上,酒意微醺地叹道:“唉,真想做一只能喝醉的狐狸啊!” 一旁的人伸手拿开她的手:“小妞,只有我们俩的时候,我是不会和你合作的。你拖着一条挺大的狐狸尾巴,还妄想把它藏在衣服底下吗,嗯?怎么,是想喝醉了尿遁,还是想现出原形吓我?”一伸手把她拉站起来:“你要是再这样不老实的话,我可要掀开裙子瞧一瞧了,剁下你的狐狸尾巴拿出去示众。你还不赶快求饶,坦白交待。” “噢,阿健,饶了我吧,我真怕你。” 伟健瘪起嘴来。 “我怕得不行了。”那个人身子发软靠在他身上,他便笑了,很满意狐狸精变成女土匪也会装傻逗人,正准备俯身来一个香吻,那人却一根手指头按在他心口上,把自己推后了一步,歪着脑袋看他:“想让我怕你呀?那你告诉我你是谁?少剑波?杨子荣?还是座山雕?呵、呵,不,我才是座山雕。你是杨子荣。我把一切假的当成真的,你把一切真的当成假的。我这么笨这么傻,你还要剁我的尾巴。你知道狐狸尾巴是全身最好的毛吗?噢,不!”一出溜跪到地上:“上帝,万能的主啊!你若是把一头山羊的意识放进他脑子,他也不会蠢笨至此。”抱起双手:“仁慈的主啊!请拯救苦难的世间吧——,我是苦难世间里,您最最、苦难的狐狸!”垂下头去:“阿门。” “你替我起来吧!你这个小戏子。”伟健伸手扯起跪在地上的人,嘴贴在她耳朵边:“小妖精,不用演戏,我深知你尾巴上的每一根毛都是真的,”那人身体发软地依在他胳膊里,好像醉了一样,他不得不胳膊加力给她靠着:“我怎么舍得剁呢!你总知道我是多么爱你的尾巴的,我的亲爱的小狐狸。” “不,杨子荣,你把它剁下来送给少剑波做大衣领子吧。”胳膊里的人抬头看他:“当男人以正义的名义时,你不用在意座山雕的心情。就像女人以爱情的名义时,她是不用,不必——”“咚”的一声倒在他怀里,竟直接站着睡着了。 伟健愣了半天,才确定怀里的人是真的睡着了,不得不把她抱到床上。他俯着身,久久地看着那个人,心里一面在那个面若桃花的绵软身体前心荡神驰,一面又觉得“把一切假的当成真的”的座山雕真可怜,“阿云,你不是座山雕,我也不是杨子荣,我是阿健。”他低声说,微微叹息,侧身把她抱进怀里,轻轻搂着。 第129章 酒水夫妻 第二天,冰云完全不记得她是怎么睡着的了,早晨起来就忙着做早饭,以及准备送亚凤和妹夫一家回家,直到那四个人坐上伟健的车走了,她才长舒一口气,觉得这三天过得好累。没想到晚上的时候,伟健突然又回来了,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大家都已经吃过饭,公公婆婆已准备去睡觉了,他却突然进来了,老太太很意外:“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嗯。”那人答道,看她一眼:“去给我做点吃的,我还没吃饭呢,饿死了。” 冰云赶紧站起来,同时快速地把他好好看了看,但也看不出他为什么这个时间回来了,而且还没吃饭。 “什么都行。”那人又道。冰云进了厨房,人随后跟了进来,一副饥不可待的样子。她用最快的速度做了最简单的阳春面,打了两个荷包蛋,切了一小碟火腿肉,配了一碟什锦泡菜,桌子边的人狼吞虎咽,转眼就把所有的东西都吃光了,连面汤都喝掉了。 “你出门前打个电话,我也能提前帮你准备好吃的呀!”她看着空碗,微微叹气,想不通他为啥电话都来不及打一个的就这样跑回来。 “我吃饱了。”桌边的人道,眼神突然一转:“我就是觉得昨晚我没从了某人,想想挺不好意思的,今天特意回来看看。”冰云瞪眼看着说话的人,觉得男人还真是未进化的野兽,肚子刚饱暖一秒钟,脑袋里的想法就欠揍了。她不说话,收了碗筷,那人并不离开,而是坐在一边,嘴里叼着根牙签,开始认真地嘲笑她酒品极差,不仅死皮赖脸地纠缠他,他不同意,她还赖在地上打滚。冰云半信半疑,因为她从没喝过酒,不知道自己酒品啥样,而且他这么突然回来,说不定——真是这原因。不过,就他这色迷迷的眼神,她还用躺地上打滚吗? 可是她真的记不起她干过什么了。她盯着他的眼睛,想看看他是不是在撒谎,或者猜测自己究竟干了什么,那人已歪着嘴角站起来,野兽般的眼神闪闪发光,然后嘴角一收,就好像把她收进了他的领地范围内一样,转过身,雄纠纠、气昂昂地走了,走到厨房门口,又回过头来,一只眼眉一挑,远远地送了一个回味无限的“秋波”,霸道和坏劲就好像这秋波都是她勾引他他才送的似的。 冰云给这副无赖相逗得哭笑不得,收拾好厨房,公公婆婆已回房睡觉,她关了客厅的灯,一面上楼,一面猜测她的酒品是不是真像他说的那么差?进了房间,里面的人正在等她,但不是在床上,而是正屁股倚着阳台的窗户,绰着一双手,一双邪恶的黑眼睛对着门口,仿佛进来的人会穿着皇帝的新装。 她伸手开了大灯,窗口的人眼睛眨了眨: “我现在相信你那天喝的不是酒啦,但你要是不现在就弄给我看看,我就把一瓶白酒都倒到你喉咙里。” 她一下就笑了,这哪是她酒品太差,明明就是他没看到她的好酒品!“狐狸果真是被山羊蠢死的!”她道,斜一眼窗口的人,撇嘴下楼,不一会端着一只托盘进来了,里面有两碟小菜,四只酒杯,一只温酒的瓷瓶,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呐,这两杯是你的,这两杯是我的。” 伟健看那人摆好杯子,端起瓷瓶,先把他的两杯斟满,又把她自己的两杯斟满,情形跟那天和阿治喝时完全一样,只是那天是十只杯子。 “现在,干杯吧,山羊!当然,如果你还能有智慧说句祝酒词的话,上帝会为你骄傲的!” 他盯着杯子。 “说呀。” “祝——狐狸快乐!” “嗯,我也一样!”那人“啪”的和他一撞杯子,豪气万丈,举手喝尽了,他也忙端起来喝掉,果是温热的白酒。 “患难与共的夫妻才是真夫妻。”他听见,连台词都是相似的,只是和阿治说时是“朋友”, “所以这一杯我们就交换一下。”伸手和他换了杯子:“干杯!”又一饮而尽了,然后便皱着眉头,一脸苦相,他忙去喝手里的酒,但这一杯直喝进嘴里含“化”了才咽下去——白糖冰水! “怎么样,山羊,你服不服?” “服。”他心悦诚服地答道。 “以后不许再叫我狐狸精。” “不。不叫狐狸精,以后还看谁死皮赖脸勾引我呢!”他斜眼看着她:“我是看在你肯与我共患难的份上才这么说的,你肯与我共患难吗?” “不,我只肯与你共富贵。”狐狸精一倒倒进躺椅,眼睛半眯道:“人类为什么总是这么愚蠢呢?他们总爱用最坏的来表现最好的。可我并不想借用你的苦难与贫穷来表现我的伟大与无私,我宁可永远和你共富贵!” “对呢宝贝儿,对呢,你可比人类聪明多了——” “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人从贫穷到富贵容易,从富贵到贫穷很难。变故能让人性到兽性只在翻掌之间,到时候——”躺椅里人闭着眼睛,“所以‘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才会需要大声地歌颂和弘扬。” “到时候怎样呢,小妞?你把人性恶心得一塌糊涂,怎么就不说说从兽性到人性需要多长的时候呢,比如从狐狸到人类?” 躺椅里人的睁开眼睛,狐狸成精般地大笑。 他俯下身去:“你这么浪笑,宝贝,是表示我这愚蠢的人类只能用来被你奴役吗?” “不,小王子,”狐狸精椅子里翻着媚眼儿:“你可以驯养我,让我成为你独一无二的狐狸。” “呃,那要怎么做呢?” “首先,你要就这样坐在我身边,开初坐得离我稍微远一点。我用眼角瞅你,你什么也不用说,因为话语是误会的根源。但是,每天,你都会坐得离我更近一点……” “是说你拿眼角勾引我,然后我得假装上当吗,宝贝?”他忍着笑:“好吧,好的!今天我就都从了你,我先坐得离你远一点。” “另外,你要给我一个固定的时间,那么我就会把那个时间当成我幸福的时间。比如你每五天回来一次,我就用其它四天等你盼你;你每十天说一回我爱你,那么我就会用其余九天期盼你的爱……” “呃,宝贝,我们干嘛要活那么累?我为什么要每五天回来一次,每十天说一句我爱你?不,我要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想什么时候说什么就什么时候说什么,想能靠你多近就能靠你多近——”他一下子就凑近了,嘴唇贴在她的嘴唇上:“比如,这么近。或者,更近。”舌尖在她牙缝间一转,又退了出去。 嘴前面的人瞪眼看着他,老半天:“所以你不是小王子,也驯养不了我。”眼白当即翻到一边:“你就是愚蠢的人类。是流氓,坏蛋!臭特务!恶霸地主!帝国主义鬼子,国民党反动派……” 他使劲吸着腮帮子才忍住笑:“不,宝贝,不,太多了!”他歪起一只嘴角:“虽然我一点都不稀罕做什么王子,但你给我的头衔还是太多了。这其中我只认流氓和恶霸地主好吗?我觉得只这两样和我的身份和出身比较贴近。”嘴角半撇:“不过,我请问,一只装成良家妇女的狐狸精,凭什么这么义正辞严地指责人类?尤其她刚刚才用甜冰水蛊惑过人家。而且我亲爱的良家妇女,你真的那么想听我说我爱你吗?” 冰云瞪着眼,吸着气,觉得人类真是不仅愚蠢,而且可恨!“请别调戏良家狐狸,恶霸地主,鬼才会稀罕你说什么呢!” 伟健哈哈大笑:良家狐狸!永远共富贵?这还真真是个市侩而现实的妖精呢! 后来他问这只良家狐狸:怎么会想到那种法子骗人的?狐狸就很良心地告诉他:那只是弱者的生存法则——面临绝境时,他们能把有限的知识能量最大化。其实那只是小学常识课里最简单的液体比重知识:酒的比重比糖水轻,温度高了就更轻,先倒轻的后加重的,重的就会沉底,在不受外力摇动的情况下,它们能分头呆在一个容器里很长时间,如果属于同一类,它们最后将慢慢融合,比如酒与水;如果不是一类,它们将一直各自为政,比如油与水。其实他在喝过之后就想到了,但没喝之前他想不到。 弱者的生存法则?他瞧一眼小几上的酒杯:这两杯从同一个器皿中倒出来的酒与糖水,这两种共存于一个容器,却并不混淆的两种液体,怎么这么像他和这个女人? 第130章 旁观者 亚凤回家了,冰云留妹夫住了三天,却把亚凤“留”到婆家去了。 那天晚餐之后,妹夫和亚凤和好了,第二天早上,伟健去上班,也送妹夫和亚凤他们回家,出门的时候,伟健照旧与她吻别,不想刚好被妹夫看见了,冰云窘得脸颊发热,好在妹夫已立刻转过头去,低头帮毛毛整理书包。伟健拎着皮包上了车,冰云趴在车门上叮嘱他慢开,邀亚凤和妹夫空闲回家里来玩,妹夫一本正经地答应着,弄得冰云更加不好意思,羞窘刚刚才道貌岸然地和他讲了那一番话,就被他撞到了这份尴尬。 那天吃过早餐,伟健他们要出门了,公公婆婆在忙着大包小包地给两个孙子包好吃的,妹夫一旁推来阻去地推让,冰云见了,便干脆叫了他到院子里等。伟健已把车开到门口,宝根和他正在车旁嬉戏,冰云看着车边两个没大没小闹得不亦乐乎的人,便想适时“传染”一下身边的人:“人都说男人是家里的天,是他女人的天,你说这天是不是要经常有点阳光,飘点白云,下点和风细雨,活在它底下的人才能有滋味?”妹夫没反应。“这天要总是阴云密布,狂风雷电,大雨滂沱,就不能叫天,得叫天灾了吧。”妹夫不作声,脚挪了挪,双手揣进了裤兜里,她觉得这个看似鲁莽暴躁的家伙其实很拘谨。“那天和阿健去你家之前,我问他:如果妹夫是邻居,你还会和他生气,甚至骂他打他吗?他说不会,那和他有什么关系。”妹夫不作声,脚又往远挪了挪。她转过头,看着妹夫:“阿健脾气直,人霸道,以往肯定做过很多让你不高兴、不舒服的事,我现在真诚地代他向你道歉,希望你别再恼他了。他嘴硬,心里这么想也断不好意思说的。”妹夫不作声,一只手从裤兜里抽出来。“其实他那样对你,只有一个原因,因为你是他妹妹的丈夫,和他妹妹生了两个孩子,是从此与他有着四分之一血脉相连的亲人。他是从心底希望你们过得好,一家人能和和睦睦的,做什么让人生气的事,都是因为他心里的这个希望太殷切了。”妹夫的脚又原地挪了挪,两只手都从兜里抽出来,背手站着。“亚凤也有缺点,她不爱说话,性格执拗,有事喜欢闷在心里,但她不是一个坏女人不是吗?如果整天阴着脸不能让你们幸福,那就试试晴一下天,笑一下吧。”背手站着的人放下手来,晃了晃,又背过去。“你是男人,是天,是万能的,别等着女人改变,改变是只有强大的那一边才能做到的。他变了,弱的那一方就会跟着变,因为他是主导者,弱者是追随者。”妹夫不作声,手从背后放下来。她看着门口两个疯闹的人:“你来这两天,爸妈其实很高兴。姐在外地,康不在家,身边就咱们这两个孩子,所以你要常来走走。爸岁数大了,打理那么大一片橘园,也没个帮手,阿健一心忙外边,他多希望家里能有个人帮帮爸呀,但他吼过人家,打过人家,哪好意思再让人帮忙啊!”看一眼妹夫:“现在我代他说,有人会给给面子吗?” 妹夫就咳着嗓子:“我可当不起。”又咳:“有事就叫毛毛回去叫我呗。” 冰云就收了笑,看着他:“你不会自己来呀!你也是这家的一份子,还得等我叫你,不理你啦!”假装生气地跑回屋去给伟健拿皮包,然后伟健便借着接皮包的当儿飞快地亲了她一下,却被妹夫看了个正着。 后来不久的一天傍晚,他们一家四口骑了两辆自行车来了,那天伟健没在家,老爷子,老太太,亚凤,妹夫在院子里玩了一会儿纸牌,冰云则领着宝根和毛毛满院子捉迷藏,后来冰云因为无意间听到了亚凤悄悄和婆婆说的一句话,一时把她愉快的心情弄得无限郁闷。亚凤说的什么话呢?她说: “妈,你怎么不让我哥他们要个孩子?她在家多寂寞啊,你不能总由着我哥啊!” 她的心便突然无理由地郁闷起来,不知道亚凤为啥会突然说这个话题。说起来,亚凤应该算一个好妈妈,毛毛现在和她回家住了,因为已经在这边村上了小学,亚凤觉得她已经有了相熟的小伙伴,所以并没有给她转回本村小学,反正中学都要去镇里,便让毛毛中午回姥姥家吃饭,晚上由她接回家去。她这种把女儿随身带着,绝不假手他人的做法,冰云还是挺敬佩的。其实她不知道这是妹夫和她一番对话的结果。 两人从这回家以后,妹夫对亚凤说: “你以后别再总回娘家住,你哥都结婚了,有嫂子了,你还总回去,哪有你这样的。”亚凤不作声。“一吵嘴你就生闷气,一生气你就往娘家跑,我妈就烦你这不说话住娘家你不知道啊,好像她这婆婆做了啥欺负媳妇的事了似的?”亚凤不作声。“你看不上我家我知道,我家穷,没你家吃的好喝的好,但你和我结婚都十几年了,以后不准总回娘家,你听见没?” “谁嫌你家穷了。你和你妈才是一条心,我不回娘家上哪。”亚凤道。看妹夫一眼:“谁和你说啥啦?” 妹夫就瞪她一眼:“别拿这心思想人。你住娘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要嫌你早嫌你了,还用和我说啥。”亚凤不说话了。停了一会儿,妹夫又说:“那人挺好的。一个人嫁到你家多不容易,你再别给添麻烦了。” “我哥对她好着呢,她有啥不容易的。”亚凤道,似是为自家辩解,又似是羡慕地:“人俩可好了!” “你看的那都是表面,”妹夫不以为然:“而且都是站在你们老周家那边看的。再好能好哪去,你哥那么霸道,说一不二,你妈嘴厉害得十条街都敌不过,加上有你这么个整天带着孩子住娘家的小姑子。老公不恋家,结婚都两年多了,到现在连个孩子没有,晚上一个人住着那么大一层房子,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娘家又远,她能好哪去。”亚凤不说话了。“你也该劝你妈劝劝你哥要个孩子。” 亚凤叹气:“我妈都说他多少次了,他听谁的。” 妹夫奇怪:“你哥是不没诚心和人过日子啊,他在城里不是有房子吗,为什么不接到城里去住?” “她得在这边照顾我爸妈呀!”亚凤再次坚决地维护家人。 可妹夫并不认可这话:“你爸妈有啥照顾的,身体都挺好。” 亚凤不作声了,似乎牵强的理由就算反复说也不会变得更加充分合理。 “你哥是不在城里有别的女人?”妹夫终于问道。 第131章 雅客遇到泼皮 亚凤听见妹夫的话,吓了一跳,她可从来没和他说过这事, “你可别瞎说。”她忙道,停了一会儿又道:“她不知道我哥在城里有房子。”看妹夫一眼:“你千万不能把这事露了,知道了俩人该打架了。” 妹夫不屑:“我露啥,管人那闲事,自家的事还管不过来呢!”隐隐叹了口气:“嫁个有钱的有啥好!” 亚凤不说话,半天:“以前有,现在好像没有了。现在经常回来。” 妹夫不搭腔。 “我前几天住在他那,看就他一个人,没别人。屋子里也没有女人的东西。”出了会儿神:“我哥就是不立事,我明天就去和我妈说。” 冰云远远地听见这句话,隐隐叹气,现在公公、婆婆,连小姑都急着想让他们要孩子了,可当事的两个人却谁都没这个心思。其实结婚的当初,她是想过孩子的事的,着实把它放在心里好好准备了一番,因为她觉得这好像是她的责任。可后来她发现,伟健好像并不急着给她这责任,她也就乐得推卸得一干二净了。倒是婆婆,曾经认真地问过她几次,还带她到医院做过一次身体检查,后来她不问了,这件事不大提了,哪一次提起来,伟健便嬉皮笑脸地玩笑一通,将她哄开去。这个话题既然能够避开不谈,她当然也乐得如此,她是不需要孩子的,心理上不需要,生活中更不需要。她的婚姻是没有爱情的,而伟健说孩子是爱情的替代品,但如果这个男人的心没在这场婚姻里,这个替代品只能拴住他的肩膀而并不能留住他的心。 看来男人的心和女人的心不一样,女人的心可以被孩子拴住,但男人的不能。 爱情的替代品。 他们既然没有爱情,她也不想要这个替代品。而且,自从那个崔文可搅进来,把生活的面纱揭掉以后,她的心里就一直是不舒服的,即使重新调整和校对也没有用的不舒服。亚凤的事总算是把这不舒服阻了一阻,可偏偏那个人又是春生。 十多天前,亚凤回家后,她没事,就想着去城里给宝根买脚踏车,兑现她和妹夫的赌约。难得出来一次,她也想四处逛逛,于是便又坐车去了河西,结果在“野渡专栏”里发现了约她一见的字条。 字条留下有两个星期了,约在一个月之后。而在这张字条之前,还有两张内容相似的字条,只是约期都已经过了,主人把它们留下来,显然是想用它们告诉她他盼望一见的殷切与真诚。她看着那两张过期的字条,她有多久没来这里了?真的好久了。 其实她很喜欢这里,安静,无人相识,偶尔来坐一下,仿佛就能短暂地远离现世。 她的下联贴上不久之后,曾来过一次,但没有什么消息,后来什么原因让她没有来她也不知道了,也许她本就有一份与此不相交的生活罢。她现在的生活是实际的,不是理想的,它离诗词曲赋松竹梅兰太遥远,它是吃喝拉撒柴米油盐。可能人在现实中久了偶尔也会想遥望一下理想吧,她望着那张字条,感到一种异乎寻常的亲切,仿佛俗气的生活里突然涌进一片阳春白雪,然后春风化雨,浇进她干渴的心灵,让她感到血管里一种好似江河开封的流淌,清凉润心。 她想见见这个人! 回家之后,她便把这个约会告诉了伟健,但那个人早已不记得这事了,“你赢了?不可能!”他高声嚷道:“你确定对方不是傻瓜吗?” “等约会时我和他确定一下。”她翻着眼睛。 他昨天晚上便特意打电话回家提醒:“你明天是要去和傻瓜约会吧?” “嗯。”她以为他根本不会记得这件事,那她就不必再告诉他了——他不关心。可他记得。“你晚上回来吗?” “当然。妖精凯旋,我哪能不回去呢!我等着一睹小妖骄傲的风采都等好久了,即便她赢的只是一个傻瓜。” 可是——,那个人竟会是春生! 在那样并不繁华地段的茶舍遇见,两个人都非常意外,不约而同地问:你(您)怎么在这儿?然后他说他今天休息,来见一个朋友,“您呢?”他又问,她说出来走走,看这房子上的藤好看,就进来坐坐。他便礼貌地邀她一起坐,“不用,我喝杯茶就走了,你忙你的。”她推辞道,心里却道:反正我没事,觉得难受你先走好了! 那个人礼貌地微笑,说约的人还没来,不妨事的。她看着他清淡的笑,觉得这也是“反正我还好,觉得难受你先走好了”的意思。 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的,她突然判定:他就是“雅客”。她臆测的青衫书生。上联的作者。三次相约的人。 她看着面前揣测幽深看着她的人:他是幽斋里竹衫梅袖的雅客,她是红尘中柴火油烟的俗人,这不是她的世界,她的确该走了。可是,她必须得喝杯茶才能走。 “这样叨扰真不好意思。”她坐下去,如坐针毡,嘴上虽装得从容闲淡地说着谦词,心里实虚得不行,很担心老板或服务员会不会拉熟客地跑来打招呼。还好,老板不在,服务员也没过来,新制的菊花茶香气馥郁,那个人斟了半杯,并细心地给她加了些冰糖。也许因为是公共场合,为了照顾场面,他的话比去家里时多些,态度也友好,先说了墙上她喜欢的藤,又说了他们喝的杭白菊, “您和健哥结婚这么久,好像还没去过庄园呢。”他找话题道。她笑了笑,不知这话几重意思,所以也不想说什么。“今天来这边了,也不打算去坐坐吗,大家都还不认识您呢。”那人又道,清雅安淡地。她看看说话的人,觉得这话也算不失善意的成份。 “谢谢你上次借钱给我。”她说,“还有,打电话让我叫阿健回家。”那人看着她,好像她把这两段话连在一起很奇怪似的。可她不觉得有什么奇怪,既然彼此都知道在说什么,何必再绕弯子呢。而且,现在她想让他讨厌她多过她想感谢他:“那天是崔文可在吧。” “您想太多了,嫂子。”那人平静地,既没肯定也不否定,白皙纤长的手指端着茶杯,晃都没晃一下。她看着这一如既往的好整以暇,觉得这世界有什么能让这人起起波澜还真不容易。可她为什么这么讨厌他这谦谦君子模样?! “我的世界在家里,庄园是阿健的世界。我替他守着家,他经营他的世界。我安守本分好过不知深浅。”她说,心里不知为何地突然又恨又气:“这个世界上有的位置只能站一个人,如果硬塞进去两个人,不只当事人不舒服,连旁观者也会不舒服。”抬头看着他:“其实这里也不是我的世界。如果我不否定,你会不会好奇我是不是又约了什么人,或者赴什么人的约?不然一个农村主妇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轻扯嘴角端起杯子:“有的事,一辈子做一次还不够吗。”她狠狠地嘲弄着自己,一口气把茶水喝光了,放下杯子,活像一个“锄禾日当午”牛饮凉茶的农妇。 对面的人不说话,好像她这么狠毒地发飙,他就只有安静听着的份。端起茶壶想帮她续水, “不用了。”她冷淡而生硬地移开杯子,那个人只好放下壶来。“我该回去了,去呆在我该呆的地方。”她把茶杯扣在桌子上,嘴巴刁钻得越发像一个阴阳怪气没教养的妇人。对面的人看着被她扣在桌子上的茶杯,有些尴尬,但语气却仍然温和轻缓: “其实健哥——很在乎家……” “我知道。”她直站起来,像一只被踩到了尾巴的浣熊:“我的位置崔文可替代不了。茶钱用我付吗?” “不用——”那人跟着站起来,有些无措地看她,她就对着他,使劲向上弯了弯嘴角: “谢谢!”扫一眼旁边座位上的牛皮纸手提袋,裙风飙飙地出门去了。 第132章 孤独的另一种模样 直到坐在了回家的汽车上,冰云才开始恶狠狠地生气。好像这个人是冯春生这件事比她没赢到辞典这件事更加让人气愤和难以忍受。 明明来的时候还一肚子高兴,如今却生了一肚子气,而且满心都是沮丧与失落,她怎么这么讨厌这个人呢! 包括刚刚自己说的话,她也讨厌!她干嘛和他说那些?不,是他凭什么一副洞察一切的模样?认识他两年,她在他身上生的闲气说都说不清,永远就那么一副看清一切的鬼样子,每次都恨不能手里拿了放大镜来看她的缺点,冷淡的,傲兀的,僵直的,没有余地的,隐藏在文质彬彬的面貌下,用温文尔雅的态度推拒出人与人之间最疏远的距离。远到两年多时间都走不过的距离。她怎么这么讨厌他呢?! 她咬着牙、切着齿地恨了半路,然后就再也恨不起来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怅然若失。一场白日梦突然醒来的怅然若失。是啊,就算他不是冯春生,这场白日梦她又能做多久?在竹衫梅袖霁月清风之后,她又要往哪里安置自己的心? 她坐在摇摇晃晃的老旧客车里,如同坐在从白日梦回到现实的南瓜马车上,十二点到了,她该醒了,去“呆在她该呆的地方”。 进了家门,非常意外地,客厅的沙发里竟然有人在等她。她使劲眨巴眨巴眼睛,才确定自己看到的不是一只影子,“你怎么回来啦?”吃惊让她直接问道,那人撇撇嘴,一双贼溜溜的眼睛先把她上下看了一下,然后目光落向她手里的水果袋,好似失望地,又好似探究地,一只嘴角吊了起来: “你不会告诉我,那位八十岁的老头儿只是跟你唠叨了半下午,却没把奖品给你吧?” 她看着问话的人,懒得说话,把手里的水果袋递给他,准备上楼换衣服。 “嗯?为什么没有字典?”那人又问,鬼眼睛在她脸上睃摸一圈。 “没见到。”她失望得有气没力。 换了衣服躺在床上,老头?她叹口气,奇怪她和伟健一讲这件事以后,他便说对方一定是个老头儿:“年轻人没这闲心。”他这么肯定地。可她才不在乎对方是什么人呢,她在乎的是平静的生活里突然被扔了颗石头子儿,不管这石子儿是谁扔的,扔到了哪儿,她觉得站边上看看被这石子儿砸中的生活,感觉那种出其不意新鲜感才是她想要的。可现在石头子儿却砸中了她自己。冯春生?她摇摇头,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他戴着副茶色眼镜,满脸遥远的审视……对了,今天好像没戴眼镜!难不成——他的眼睛根本不近视?只不过是想把自己藏在眼镜片背后好检测她?检测。对,五个人中唯一一个检测她、阅读她的人;五个人中唯一一个挑剔她、刺探她的人。如今让他看到她那一副外强中干的刻薄嘴脸,以后不知又会怎么揶揄她呢。 还有现下这个不打击她就不说话的家伙,他为什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呢,难道是为了看她赢辞典?小妖骄傲的风采,她叹口气,坐起来,却连是叹自己的失望还是叹自己让别人失望都不知道了,不觉便又叹了口气。 她的气还没叹完,让她叹气的人进来了,手上端着一盘水果: “葡萄真甜,你再不吃我都吃完了!” 她扯起嘴角,勉强地笑了笑:“我就是看着好才买的。” 她吃着葡萄,送葡萄的人屁股半坐在梳妆台上:“你真没见到人呀?” “唔。” “不像。”贼眼睛盯在她脸上:“这样子怎么看都是打小抄给老师抓到,放在讲台上示众之后才刚下来的表情。” 什么?示众!她的确刚拿最泼妇的形象在她最不想丢脸的人面前示了一次众! 没戴眼镜,大概只在见她的时候才戴! 要是知道今天能遇上她,定也是戴上的。她撇着嘴,满心的鄙视:你说这个人是有多心地阴暗又善弄权术?是有多装腔作势又道貌岸然!可惜她当时光顾着紧张了,没注意到他没戴眼镜,要不就当面问问他:眼镜哪去了?反正已经够刻薄,也不在乎再多恶毒一下。 以牙还牙,这才是天经地义的自然法则,要不是事先存了私心上去——做最后的征服者,没有人会去以德报怨,施德不图报还是另一回事。人就是一种交易性极强的动物,而在精明的交易中进化出的智慧大多都是:我敬你一尺,你回我一丈。可她却是:她敬了别人一尺,别人一寸都没回,还轻裘缓带、悠然安适地品茶看着。 所以她现在坐在这儿,除了心理上被自己示众后带来的无限的懊丧,以及情感上无处放置的极大失望以外,还感到身体极度疲惫,好像失望和懊丧都是很消耗体力的事。 “肯定是又有别人对出更好的了。”一旁刚刚还在幸灾乐祸的人,这会儿看她如此沮丧,马上十一分认真、假装好心地安慰道。 “嗯。”她有气没力,懒得搭腔。 那人瘪瘪嘴,好像她这种安慰不好的样子很小家子气,便又大气地哄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不要太在意那种输赢,如果她要辞典,他给她买。但接着便马上又挤对道:“我早就说过种豆收瓜的智商不行,你没赢到才是正常的呢。倘若你今天真拿回一本大辞典来,我也肯定那是你自己去新华书店买的!” 她斜眼看着说话的人:这才是她的生活。一个傻瓜的生活。每天要被这个不着四六、不按常理说话的家伙嘲笑,一天到晚地和她打嘴架,跟他说句正常话都属于对驴弹琴!就别说琴棋书画了。 在乎家?她看他每次回家来就是为了回来气她的!没人认识她,他需要别人认识她吗?“他要先遇到我,你以为他还会娶你吗?”“我们已经认识一年多了。”她冷着眼睛瞧着面前的人,后悔当时怎么没有让他去付账!不,他若去付账,就更瞧见她的狼狈相了。狼狈?嗬唷,她在哪个人面前是不狼狈的呢! 就说今天那个雅客吧,她那么狠着劲地发飙之后,可不就是像疯婆子一样狼狈地逃窜了么!对了,他说他的家就住在那个区,邀请她有时间和健哥一起去作客。见鬼,她是连“野渡”都不想再去了! 还有眼前的这个,整天一副霸道无赖、眠花宿柳的浪子相,偏这会儿扮着一副好人相,假惺惺地劝她不要伤心。她伤心关他事吗?她的智商会伤心吗!她越想越是失望和忿恨,气得直站起来,径自走进活动室关起门来。 “哟,瞧瞧这是多没风度啊!”那人跟进来:“还关起门来生气呢。你开着门,这气也好流通流通呢!” “你管我!”她扭着嘴唇说出这句话来,转过头去。 “我不管谁管呢。”门口的人一只肩膀靠在门上,瘪着一只嘴角,绰着一双手:“再说你这没风度的样子我不来看看,以后怎么嘲笑你呢,嗯?宝贝?而且,你要气坏了,我还得花钱给你医病,那可不是要心痛死我吗。我爱钱可是比爱你多呢!” 她就直气得把眼睛翻白了还觉得不够瞪他的,只好歪嘴笑起来:“我才懒得生气呢。我是个不生气的人。嘻,阿健,”她爬起来:“今天我在大街上看见一个女的穿的皮鞋可漂亮了,鞋前面镶一朵钻石花,后跟这,这里包着亮铜片,可好看了,就像英国女皇穿的。老公,我也想要一双,行不行?你明天就给我买,好不好?”她扑过去,双手勾住他的脖子:“那个女的穿着可漂亮了,我穿上一定比她漂亮。你给我买好不好?嗯?好不好呀?人家没了一本辞典,就要买一双鞋子,不然人家心理就不平衡。你给我买嘛,老公——阿健——好老公——”她双手吊在他的脖子上,全身软成一只没有骨头的尺蠖,扭扭捏捏地挂在他身上摇着。“行不行?嗯?嗯?嗯——?她听着自己的声音娇得、黏得像扯了丝的麦牙糖,心里顿时歪了一副自嘲嘴脸,她的确心理不平衡,又不知失衡于哪里,她感到一种人性的丑陋,感到自己的冷寂与孤单,她想要有人在意她,偏又觉得她不在意那种在意,她心中的压抑与失望说不出来,那么搞一种自我欺骗让别人上当,这好像就成了她与别人交流的唯一途径了。 第133章 不是皮鞋的辞典不是好东西 伟健没有买回一双皮鞋,却买回了一本汉语大辞典,并一贯地挤对道:“你可以多认认字,省得给家里写信的时候,不会写的字还得画圈。”冰云本来努力地把这事遗忘了,他却买了这么一本傻瓜字典来提醒,还要这么油嘴滑舌地讽刺她,气不打一处来: “我知道我是傻瓜,从一开始就是傻瓜!从老早老早的一开始,就是个大傻瓜!”她大声地嚷到半路,眼泪突然不争气地掉下来,憋在心里的委屈和忿恨不受控制,她恨她忍不住那泪,也恨他带给她的屈辱与忿恨,更恨她自己动了心思自取其辱,恨得摔下辞典,跑上楼,反锁上门,打开唱机,大哭。她趴在床上,眼泪滂沱,老天,你何必要这般苦心地来揭开我的隐痛,嘲弄我的自欺!一时间,许多的往事与记忆好似汹涌的海浪一样挟着泪水疯拥而至:她内心的孤独,她自我的空虚,她有意逃离的寂寞,她无法脱离的萧索,那重叠前来的旧梦,这无法肯定的新生……她直哭得天昏地暗,直哭得眼睛发痛,才收了泪水,拉开门。 没想到门外站了一个人,看见她,便张开手,她看着那个人,一时竟有些分不清这个人是谁,不说话,扑进他怀里又哭一场,直哭得再也没有泪水,这才抬起头来,觉得心里敞亮了,但仍然要那双皮鞋。 伟健的心终于不平衡了,为那双莫明其妙的皮鞋。 不仅那双皮鞋莫明其妙,整件事情统统都莫明其妙! 她要他买鞋子,却不与他同去,不用脚试怎么买鞋子?可她根本不讲理。他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好在他以前也买过,知道她的尺码。他买回来了,她说正是她要的那双,然后便得意洋洋地蹬在脚上,甜甜蜜蜜地问他漂不漂亮?并约他去散步,穿着她的新皮鞋。可是,只那一次,然后她便好像不喜欢了,更懒得再穿。亚凤钩了一件开衫给她,他很知道亚凤的心思——感谢她这个嫂子曾经努力地劝解与弥合他们夫妻间的矛盾与隔阂。她现在已不太回娘家住了,他想可能是她的家有了某些比娘家更可依赖的东西,或者正在试图摸索建立某种东西。自家的人,可能说不出感谢的话,尤其亚凤那种人,但她买了丝线,很用心地钩了一件漂亮的开衫送给她,她便“借机”把那双皮鞋送给亚凤了。他说借机,因为他心里就是这么感觉的,那双皮鞋并不适合亚凤,她的脚比亚凤大一码,而且她穿那双皮鞋肯定比亚凤漂亮。可是,她还是送给亚凤了,她说挤脚,说她的脚总不穿高跟鞋好像变大了,他就只能接受这种谎言。可是心里不舒服。 不,也不是不舒服,他不知道是什么,就好像他明明知道生活的某种东西正在崩塌,但他却找不到这种东西。 他开始留心观察她了,以期找到那个摇摇欲坠的东西。但是他们的日子一如既往,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仍然快乐,两个人仍然会鸡零狗碎地打架,甜言蜜语地调笑,但他的确开始十分注意地观察她了。可是,注意观察也注意不出什么来,她仍然像旧日的空气与日光,肉眼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但是他的心里却的确有个东西捺也捺不下去,好像漂在水里的软木塞,晃来荡去,让他心理找不到平衡。 其实从她告诉他那个约会开始,他便开始惦记,但他总是大丈夫嘛,不能太表现什么,比如不高兴,比如太在意。她当时跑回来,兴高采烈地告诉他:“阿健,我赢到那本辞典啦!那个人约我见面呢!你和我一起去吧?”他看着她那兴高采烈的高兴劲,当然是要表示祝贺的,也当然要有些风度的。他风度翩翩地祝贺她,同时告诉她:自己去吧。回来我给你庆功。他才不屑看人呢,他觉得一个人如果需要看着,也就不能算一个完整的人了。何况——这种见面第三方去算什么?不放心,去坐旁边监视人吗?多掉风度!这是绝对不能去的,宁肯坐在办公室里熬着也不能去的。自去自回?瞧瞧他的风度!与宽厚!可是他心里才不是这样呢。蠢才是把复杂的事情弄得更复杂,简单的事情弄得更简单?那他一准是蠢才。可他也认了。反正他不是天才,又不想当庸才,那就当蠢才好了。可惜蠢才他也只当了一小会儿,之后便不知道他是什么“才”了。 其实在他说那个人一定是老头儿的时候,就是存着私心的,表面是着意表演他的假大方,实际是想让她先入为主地失望,反正能够抹黑对方他就绝不漂白。但现在她却说没见到,谁信啊!主动约的怎么会见不到?而且是足足等了一个月的。老头儿哪有这么强的欲望,只有没见过世面的青涩小子才会这样执着。就好像聊斋里的那些傻子书生,约狐狸精之前都会痴心妄想,抓心挠肝。 他现在有点后悔,他就应该去坐到旁边监视她。要啥风度。 他那天的确是特意早早回家的,等在沙发上,就想第一时间看看她约会后的样子。可她却说没见到,鬼才信呢!不过她的神情的确是失望倒不假。他以为她一定会打扮的很漂亮,可是不,只是普普通通的白衬衫,水绿的花长裙,腰间系了一条米粉色腰带,应该是丝巾改做的。她喜欢改装衣服,改领子,换扣子,配各式各样的腰带,给衣服加褶,给裙子镶边……这条腰带绝对是用了心的,因为就这么一条腰带,就让这普通的白衫花裙变得极是清雅灵动,从上到下地透着股安淡和婉的美丽气息。居家的衣服,却穿出约会的味道,这比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出去还令人生气,不是吗? 第134章 心动九曲十八弯 女为悦己者容,伟健觉得能看见的容都很肤浅,这种看不见的才是真的用心呢。还装得温柔端丽的。她见他的时候都没容!还冷冰冰的。不,也容了,白衬衫上镶了条黑牙。不过那不能算,那是相亲。认真是应该的。而且还没现在好看! 其实最不对劲的,还是皮鞋。 他们结婚这么久,她还是头一次那样发飙,可他却不知道为什么。没见到人的约会失望生气就可以了,为什么要发飙?没有了字典就得要皮鞋?多么漂亮而天衣无缝的谎言!那天晚上,他曾好话歹话问她为什么哭泣不讲道理,她站在那儿,用小学生般夸张的谦逊接受他的批评,但末了给他的答案只有六个字:我要那双皮鞋。 这让他受不了,因为他明明看到这个女人的心被触动了,但他却看不到那个让它触动的对象。她倒是很守妇德,想用那双皮鞋把心踩下去,还告诉他她再不会出去了。可谁稀罕啊! 他知道她特想谈恋爱,去谈好了!不出去,是怕爱上别人吗?再不会出去?这算是在遵守他们的契约吗。他有心和她打一架,奚笑嘲弄她一翻,可看那人一脸倔强的要那双皮鞋,一脑门子的没兴致和他理论的样子,他就知道任他怎么奚落也笑不起来的。心里更生气他这么大一个活人在这里,却还需要用所谓的契约管着一个女人吗?有心把她扯过来做点什么,心里实在不屑一顾。 女人就是傻瓜! 那个人准是那种小白脸。温文尔雅的,诗呀词呀,让女人一看就着迷的。这小妖根本没见过男人,毫无免疫力,准会一下子就上当的,不然她会这么痛苦?可谁稀罕她这样动了心再管着自己啊?他绰起手来:“啊,买皮鞋,”他扯着一只嘴角:“给你买带钻石花的皮鞋!就好像灰姑娘的水晶鞋一样的。穿上钻石鞋会和我跳支舞吗?”她就拿她的黑眼睛瞥他一眼,然后“欢喜雀跃”地扑到他身上,结果那一晚,他便见识到了一个风情、风骚、疯狂的女人。 很多人一辈子不会懂得什么是灵与肉的结合,更不会懂得什么是灵与肉的分离,很多人在这件事情上一辈子都是糊涂的,就像他之前一样。 可是那一晚,他一下子就懂了这两件事。 是的,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她的灵魂没有在她的身体上,也是在那一瞬间,因为看到了这种分离,他知道了那种结合会有多美!他一下就知道了。他忽然间知道:得到一个女人的身体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而得到一个女人的心则是多么难的一件事!就像他怀里抱着的这个女人。 这个世界有很多女人是只有身体没有灵魂的,她们的精神世界一片荒芜,就好像一只插不活花朵的瓶子。她们傍在男人身旁,男人负责花钱买花,她们动手修整成精典的陪衬,但两者永远不会结合出什么美来。也有很多女人,她们只有灵魂没有身体,浪漫虚幻,不食人间烟火,就像圣坛上的花朵,只能远远地观赏和膜拜,她们是男人的梦中情人,不能近身,不愿亵渎,男人愿意把她供奉在心灵的圣台上一生遥望。还有一种女人,就像土壤,能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她是男人的妻子,男人能在她那里收获收成,但收获不了感觉。他原以为这世界上只有这三种女人,却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一种富饶的土壤,像草原、像山林,已有鸟儿、风儿、兔儿……不知在那里埋下了什么种子,哪一天春风化雨,就能长出、开出一片你猜不到的锦秀,就像他身边安睡的这一个。 他盯着她的面孔看,这个身体里绝对藏着一颗奇异的种子,却藏在他不曾到达的角落,那里是冰封的冻土,而他的温度无法让它发芽。他忽然间看到这一点,心里竟起了一个奇怪的反应,他抓不住那反应是什么,随即就被另一种情绪覆盖了:生气。他恨得想推醒她,问问她凭什么要他去买皮鞋,然后再穿在她脚上去把那冻土踩得更结实些?她凭什么?! 皮鞋买回来了,他心理也真正不平衡了。他娶了她两年多了,从来就没心理不平衡过,从来就没有烦躁得像今天这样找不到支点过。两年多来,他早已经习惯了牛牛气气做大丈夫的感觉,因为从来没有人冷落过他。至于她是什么感觉,他还真没想过。她就好像是那种随便丢在哪个角落里也不用担心的静物,他想的时候便把她拉过来戏闹一翻,她也从来没有拒绝过。她柔软得像水,没有意志得像空气,他就好像那装她的容器,她被装进来,他的形状就是她的形状。他捏着这个软容器,一会是五角星,一会是金字塔,随他高兴,他就是哪一天想把它扯成一个刺猬她也会随着的。所以在他的潜意识里,一直就当她是一个有生命的小玩具,从来没有在心中有她什么位置。他也痛她也怜她,可并没有在心中着着实实地在意过她。至于她的心里有没有他,他根本就没有在意过。没他还能有谁呢,鸡零狗碎,柴米油盐,和和睦睦,这不就是平凡的生活吗。她又不是那种漂亮得让人一见倾心、让男人围着打转的女人,娶她不过是因为她能满足他的所有要求,大概就是这样吧! 不,其实—— 她还是挺好看的。但—— 他说不清那种感觉,就好像,他家院子里有两株牡丹,他也知道很好看,很名贵,开花的时候也会看看,但是因为就在他家院子里,他都好多年没有仔细欣赏过了。他不知道它今年长了多高,又分了几个枝,哪个枝上长了花骨朵,哪片叶子是浪费养料的。什么时候要施哪种肥,哪朵花开的最大,一朵花会开几天…… 不,她才不是牡丹,她是—— 不是,这只狈凭什么把皮鞋送给亚凤?凭什么!他这就去给要回来!焊她脚上! 第135章 假如老婆不爱我 皮鞋当然是没要回来的,所以伟健的心情十分不美丽。 阳谋,这是赤裸裸的明修——,不是,假道——,不是,偷梁——,呸,这根本就不是皮鞋的事!就算他把皮鞋要回来,焊在她脚上,也阻止不了他的心往坑里掉。 不错,她确实满足了他的所有要求,两年多来,她就像他身边的空气一样平凡,像他身后的影子一样保险,理所当然地存在,安静逊顺的恭守。他对她就如同呼吸空气、带着影子散步那么天经地义。可是,这一次,不知是什么刺痛了他的哪根神经,他一惊之下才猛然间发现:这个平日里随在他身边的温软的女人,心里其实有着钢铁般的意志,根本不是他所能征服的。当她柔软地顺从他时,其实是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的,她既不会为他沮丧,也不会为他失落,她心里的喜怒哀乐是根本不与他分担的,就算痛哭一场,内容也与他无关。就像那双皮鞋与这件事无关一样。 她从来就没有为他心动过,就像她从来没有为他骄傲过一样。 她的骄傲与虚荣是分开的。他能满足她的虚荣心,却未必能让她为他骄傲。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是他在陪她玩游戏,殊不知,她才是那个真正的游戏者。她游刃有余地扮演着他需要的一切角色,日间的一切桌椅板凳、锅碗瓢盆、柴米油盐不过是她假戏真做的道具,夜晚的一切暖帐春宵、耳鬓厮磨、儿女情长也不过是狐狸精玩的一场风花雪月的戏法。 她是没有进过他的大脑,可他也没有进过她的心! 他忽然之间发现了这个发现,虚荣心大大受刺,她眼里越是没有他,他便越是想把自己送到她眼前去;她心里越是没有他,他便越想在心里上征服她。可是,一段时间下来之后他发现:她那钻石一般坚硬的心里,是根本没有他一丁点儿位置的。他这才发现:在她柔软的个性里,隐藏着火一般的野性与水一般的执着,是两年多来他从未了解的。这两种个性被她揉碎之后深藏了,她不拿出来,却常在举手投足的不经意间闪出一点星芒,只是他从未细看罢了。怎么两年多来他从来都没有好好地看看她呢?他搂着她调笑的时候好像也没有看过她似的。不然怎么会两年多都没有看见呢! 他开始鬼起一双眼睛,从各个角度观察她,却发现她根本是难以捉摸的,比如:她说话时声音极其柔和,样子极其乖巧,但你却永远也没办法把她认做是一个温软的良家妇女。脸上的态度古板认真,脑子里的想法却离经叛道。不笑时冷若冰霜,笑的时候又融冰化雪。有时候聪明得像一个智者,有时候傻得算不清两位数加法。随意切换真假,随时捣乱撒谎,随便亦正亦邪,随时随地取悦众人,魅惑生活,娱乐自己,自得其乐。 她自得其乐的方式有两种,一是去橘园散步,一是上房顶逗鸽子,两样他都可以参与,但没有他也一样。 他觉得橘园散步可以理解,但逗鸽子为什么要到房顶上?而且是一大清早的。他听她在头顶上走来走去,懒觉都睡不成。爬起来悄悄跟上房,发现原来她在房顶不是逗鸽子,而是在那里练瑜珈。怪不得他听着像是光着脚!对,她还在书房里勾引过他。 房顶的中央摆着一块小毯子,还有一个玉米叶编的蒲团,他看她在那个小毯子上弯腰压腿,各种难动作都被她练会了。 “你是在给我练习好身材吗,宝贝儿?”他上了最后两级梯子。 那个人正在向后下腰,两只手支在地上,“别和我说话。” 他撇撇嘴,在一旁的蒲团上坐下来,看她在那块小花毯上旁若无人地摆弄她柔曼的身姿,晨光初启,美如幻境。 “人家都是听着音乐做的。”他抬眼四周,发现早起的田野竟是如此美丽!这个小坏蛋,总能找到好看的地方,他真不知道早上的房顶这么美,他看着小毯子上的人,如果有舒缓的音乐,一定会更美!“这个是得听着音乐做的。”他又道,但家里的音响好像太大了,赶明应该给她买个小录音机,方便拎到房顶上来的那种。 “我的音乐在心里。”他看她双手背在身后,腰慢慢弯下去,头贴向小腿,慢慢左转,再慢慢右转,他看着那如歌一般的动作,一忽觉得,她心里的确有一个旋律,是他不知道也听不见的。 “蒲团给我。” 他听见,这才发现她正在收势,撅着屁股坐在半空,他急忙把蒲团送出,那个人坐了下去。他看她盘膝、垂目、兰指,一般安静祥和。他蹲在那,听她缓慢地调整呼吸,那个人突然睁开眼睛:“你怎么把蒲团给我啦?” “不是你要的吗?” 那个人瘪着嘴看他,突然站起来,一扑扑到他背上,大笑起来:“我做的比张惠兰如何?” 他立刻就想打击她了:“唉!有的人一分钟不吹牛,头发丝都会痒痒……” “那是有头皮屑!” 他马上就觉得他上当了,却不知道当在哪里。 他想要一个孩子了,这句老妈在他耳边念了上百遍的话,终于第一次钻进他的脑子了——既然这是一片富饶的土壤,他大可以去种一个孩子出来!他们结婚都两年多了,他的心也安稳习惯了,而且,其实他也挺喜欢小孩的,虽然小不点时很麻烦,只会哭,但软嘟嘟地抱在手里也挺有趣的。他记得毛毛和宝根都是满月抱回家来的,那是他见过的最小的小孩,如果这世界上有一个小孩是从一颗种子开始他就知道的话,那不是更有趣吗! 而且,她的身体里面一旦有了他的内容,她就真的是他的了。 不过—— 这算什么?用孩子征服女人?或者维系感情,做爱情的替代品?这在他可是一直都很嘲弄、很不以为然的!而且,他一旦种下这个孩子,她身体里的那颗种子就永远也不会发芽了,它会冰封在她的生命里,哪怕和他过到老死,他都再没有机会看到它蓬勃的生机。他能非常清楚地预见这一点,就像她非常清楚地告诉他她再也不出去了一样。不出去?他宁可她出去爱上别人,也不需要她这样的坚守!不!他要让她先爱上他,然后才要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孩子应该是他们爱的结晶。 第136章 老婆就是不爱我 伟健开始用计了,从结婚开始,他就认为:周伟健是天底下最聪明的男人。现在两年多的婚姻生活过到今天,他深信他已经进化得更加聪明。 他开始有计划地、不着痕迹地把那个小乡巴佬带进他的生活,以便她变得高档起来,冬至节,元旦节、春节、上元节……一岁终一岁始,先民们留下的各类传统节日,后辈们为了玩乐弄的各式创新,在这个阳历阴历公历农历都是节日的季节,老天给了他最好的机会。朋友的宴会啦,酒会啦,舞会啦……他第一次带她出席这种场合之后,便深感要把她调教成他的“周太太”是有多么大的距离。 她立在那一大群女人当中,你只消一眼,便能把她给“看”出来,说白了,她不属于那一类。她站在那里,就好像一只鸭子站在鸡群里一样格格不入。这倒不是说这个小妖有多么土气得拿不出手,实际上她即使不算个绝色美女,也绝对不是丑八怪,要不然他也不会看上她,毕竟男人都是视觉动物。何况现在他真想打扮她,根本不吝钱财,她个子高挑,身材比例非常好,所以不管他买多漂亮的衣服,她都穿得进去,穿得起来。最主要的还是,她身上似乎天生就有一种妖气,笑的时候很亲切,不笑的时候就浑身上下透着这种冷艳的妖气,而这妖气让她穿什么都好看。 他带着她出来的次数多了,就越发把给她看透了——这个十足的小戏子! 她和他出入这类的各式场合时,都是穿戴考究,精心地妆扮着大家闺秀的模样。可是,不管她看起来多么优雅贤淑,态度和蔼,她的眼睛里根本就没有那种大家闺秀的敦厚与温良。如果说大家闺秀是公园里长大的天鹅,是养尊处优的优雅,她则是野外沼泽地里长大的丑小鸭,眼睛里写满了生命的灵动与狡黠,透着自然界里的一切诡计与谋略,掠夺与坚守,追捕与逃离……阿治曾说她的眼睛最漂亮,其实她的眼睛不是漂亮,而是有生命。 她眼睛不大,却漆黑灵活得像是一个发光体,睫毛很是黑密,盖在细细的双眼皮上,就好像是神灵为了要盖住他的宝物而特意长出来的伪装一样。而这被藏起来的宝物显然是不够厚道的,它是古怪而危险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偷渡在温柔祥和的表相之下,妖光一闪,使出一条诡计来让你上当。但是它不阴险,她骨子里天鹅的血液让她怎么也成不了一条豺狼,她只是逗你玩玩罢了! 他记得谈恋爱的那次,为了一条白裙,她和他争执她该穿什么衣服,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她是为环境穿衣的,而她要穿的衣服则是和“城里女人”不一样的。在那之前,他一直以为所有的女人都是为了好看而穿戴的。那之后他才留意到,他给她买的很多衣服首饰,她真的几乎都没有机会穿戴,因为那些衣服在农村穿起来,的确太惹眼了。它们被挂在衣橱里,通常只在他带她出去玩,或者大鹏他们来聚会时穿一下。而她日常穿的衣服多是在村里的成衣店做的,或者是从五天一次的集市上买的。以前他认为是她没品味,乡巴佬,但也懒得管她,因为——在家嘛,舒服就好。不过即使她和隔壁二莲穿着一模一样的从村头成衣店做出来的衣裤,她细挑的腿和腰身还是会让二莲抱怨不已,毕竟妖精通常还是会比人类好看一点点的。 现在他知道,女人的思维和男人是不一样的,男人就算曲折,也多半不够细腻,而女人,她们敏感婉转,完全是另一个方向。在那里,她宁愿放弃好看也要努力和大家都一样,那是人心和人言的方向。做为一个小戏子,你给她一片田地,她就是农妇,给她一个猪圈,她就是饲养员,给她一个厨房,她就是厨娘,给她一个舞台,她就是名伶,如果偷一件白裙,她就能装成仙女!她从来没骗人,她只是按照情境出演罢了。 说起来他也可以算是这个时代的时髦人物了,他生活的圈子也是这个时代的先锋阵营——敢于尝试极度的奢华与新潮的享受。他们是潮流的引导者,甚至他们的穿着都引领着这个城市的脚步。他们大多是在那个不管是物质还是精神都极度贫困的年代之后暴发先富起来的第一群人,而只要是先锋,都是趟雷者,趟过雷区还能活着的也算是精英了。现在,他带她走进这个社会最精英汇聚、最富裕时髦的社交圈,原以为她会兴奋不已,会如女人走进首饰店珍宝厅,或者地主婆看见一堆金子,可是不,那个坚决只肯与他共富贵的小女人,对于这个圈子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更大的兴致来,相反,她紧张而局促,如同一只跑进了钢筋水泥丛林的狐狸。她格格不入地站在那个暴发的时代里,既看不见雷,也不往安全地带跑,而是站在那里傻看着。过后他问她:“阿云,你怎么不讲话呀?跟人家聊天呀!”她不说话,半天:“我不会聊,阿健。她们尽讲些买卖呀,逛街呀,看电影呀,打牌呀,再不就讲自己的老公。”“你也可以讲我呀!”他故意道。她耸耸肩,不说话了,好半天:“我觉得男人真是比女人强。”她说,他觉得这是什么意思呢?“尤其结了婚的男人比结了婚的女人。”这又是什么意思呢?!“我喜欢听男人聊天。坐在那里听他们聊天,你能学到许多东西。”他看她若有所思地:“他们是往前走的,而女人是往后退的。”他觉得这想法大是异类。“不用几年,男人们就会把她们甩掉了,你等着瞧吧!”她最后总结似的这么说道:“三年之内,中国的离婚率一定直线上升。”他大惊,看吧,这就是女人的思路,它们诡异地偏离了正轨,跑去了男人们不能想象的方向。心里却九曲十八弯地想:时代开放了,暴富之后的男人,一面拥有或者说创造了自己的花花世界,一面想着如何控制着财富更加暴富。而居家的女人,她们原地享受男人创造的财富,止步不前,三年之后……他敢确定,这场子里的女人,百分之九十九都不会这么想。他看一眼那个小女人,故意大笑道:“那你是往前走的还是往后退的?”她看看他,也大笑:“你没发现我一直是飘在空中的吗?” 飘在空中。他细细地嚼了嚼这句话,觉得在前面的他可以追,在后面他可以拉,飘在空中,他要怎么办? 难道真要种一个孩子? 然后呢? 离婚率上升。 不是,这像一个狐狸精说的话吗!不,不对,这的确是狐狸精才会说的,因为她们深知同类的危险性。 她竟然如此清醒。 他拿眼角睐她,不知道狐狸在想啥。 第137章 不作死还是男人吗 说归说,想归想,小狐狸还是努力地融进他的圈子,很快就把跳舞学会了,而最令他不能置信的是:这个平日里宁可撒赖皮、说小话儿也不肯看看书的人,竟然买回来几大本专业的礼仪书籍,几天吃进肚子里,再卖的时候,居然一五一十的。他翻了翻,发现内容包括如何喝咖啡,如何喝红酒、香槟以及如何坐、立、行、走、穿、戴,一应俱全,但他却觉得她越学越远,更不是那一类了。 因为,谁照着书学啊! 比如中国人讲究满杯酒,半杯茶,那就不论红酒白酒黄酒色酒,一律满上!铺个杯底?不存在的。你是不喝不起? 再有,西装的最下面钮扣是不能系的?穿黑皮鞋不能穿白袜子?穿夹克衫不能打领带?嗯,没有一个人能做到的。现在最流行黑鞋白袜了,男的女的都是,上面是黑裤子,下面黑皮鞋,中间小白袜一露,帅!打领带么,也一样的,只有最新潮的人才打领带呢。因为领带不好打,还有聪明人发明了一拉得,背面一条拉链,扣是出厂就系好的,往脖子上一套,背后拉链一拉,方便快捷!最时兴的就是红领带,不管啥衣服,多大岁数,白衬衫一衬,红领带一扎,倍儿精神!至于西装下面的扣子不系,什么话,一共就两个扣还得敞一个是什么样子,中国人最讲究衣着齐整,要么都不系,要么都系上,枪脖头的大西服,扣子扣得整整齐齐才够派呢!所以啊,书本是书本,现实是现实,专家的话不能听。流行就是硬道理。 好在她除了不太爱说话,其他都能应付自如,他也就不大理会了。尤其她的舞跳得好,这得感谢他这位高师,但是他也发现:他不仅教会了她流入这个城市的所有舞步,也同时教会了她如何更好地气他。 事情说起来归根结底是他的过错,两天前,他带她参加一个老板朋友中西合璧的新潮婚礼,说实话,他翻过她那几本书之后,觉得什么中西合璧,其实就是不伦不类。不过没办法,现实潮流,就好像现在流行再见不说再见,非得说白白,上到五六十,下到十个月,挥手告别全是白白,顾的白。所以不搞点洋玩意你好意思说自己是新时代时髦的年轻人的婚礼吗? 婚礼开头一片大红,新娘子红裙子红头花,红皮鞋红袜子,抱着斧子接进门来,然后再换上白婚纱,开始不知中西的社会主义新风尚典礼,然后开席,筵席也是一半酒席,一半酒会,主打一个中西合璧雅俗共赏。酒会伴着舞会,舞曲一响,众人狂欢,他脑子里有一根筋不知咋地就歪了一下,结果把她丢在一边,跟别的漂亮女人跳了一晚上舞,他的原意是逗她吃醋,没想到却事与愿违,她静静地把那个晚上过去之后,没有任何端倪证明她生气了或者在意了,却在两天之后把一切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他看她一改往日的冷淡与矜持,对所有邀请她跳舞的男人来者不拒。她笑靥如花地在舞池中旋转穿梭,紫罗兰色的天鹅绒长裙衬得肌肤如雪,一条细小珍珠穿成的带形项圈围在高挺的脖颈上,像一只戴着宝石项圈的天鹅女皇,明眸善睐,顾盼生辉。一开始还算热身,越跳越是艳光四射,舞惊四座,一下子便成了舞会的焦点。 而他最恨的,还是她眼里的光芒。这种生日宴会不似歌舞厅灯光昏暗,它灯火辉煌,珠光宝气,而她的眼睛在这种辉煌的灯火里,竟然能放出奇异的光芒来。他开初还看着高兴,后来便醋意大发,妒意横生,因为这光芒根本不是为他放的。他也和别的女人跳舞,但目光却永远被吸引在她身上,不,所有男人的目光全被她吸去了!她就那样眼睛放着妖怪似的光芒,让整个夜晚都成了她的陪衬,包括他。 慢三、快三、慢四、快四、现代舞、拉手舞,所有的男人都在请她跳舞,她跳得兴致盎然,裙裾翩飞,粉面含春,他恨得怒火中烧,咬牙切齿,却还得态度倜傥地陪她跳晚宴的最后一支舞,这个坏女人!你等着! 回家的路上,他决绝地把车子开成飞机,决定等她一开口,他就山洪暴发地修理她!可是她既摘得舞后“桂冠”,似乎已心满意足,安然地靠在座椅里任他飞开,根本劝都不劝一下。他被气得火上浇油,脚下再加速的时候,她把安全带松开了。他吓了一跳,转头看这个小疯子,她已嘴角挂着一个奇怪而安静的微笑,靠进座位,闭目睡觉去了。他的车速一下子就慢了下来,气得心怦怦紧跳,却再也不敢加速了——真要和她一起去黑洞洞的地狱打架,断不如在这花香草美的人间里打更有趣、更过瘾! 一路不说话开到家里,他的气已消了大半。但他不肯罢休,这个小混蛋,不和她打一架她总不知道啥叫夫妻! 可她不理他,她说过她是决不会和他吵架的,夫妻间陈芝麻烂谷子一翻,没有不吵架的,而吵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惯性,所以她决不会和他开这个头。可他不,既然夫妻间没有不打架的,难道他们不是夫妻?他就要打。他是有前因没错,但他是想让她吃醋,谁让她这样气他啦?所以他尽管一面嘴上挑着事,一面心里还真挺忐忑的,担心她会说:你上次怎么怎么样……那有够多么没劲呢! 如果她真的那么说了,从此以后他也就不会再找她吵架了,因为那么没趣味的事他才不会干第二次呢!可是她不说。她被气得耳朵都红了,居然一点不翻旧账,也真够让他佩服的。你说她要也像有些笨女人似的八百年前旧账都得翻一翻,他受得了嘛!他可有一大把小辫子好让她抓的。可她不翻,就事论事,还能气他, 他骂她:“……你有老公吗?我还以为你是未婚少女呢!” “哦,同志,你还是不要这样称赞女人,她会被迷惑的,下次退变成儿童可能会去坐进男人怀里。” 听到吗,马上就连老公都不叫了,还想坐到男人怀里。 “哈!是呢,可不是吗!”他道,“今天晚上就搂着一个人跳了三支舞,把快三慢四的都跳全了,要不是因为有我这个碍事的在旁边,早就坐进人怀里去了,还等什么变儿童啊!” 那个刚脱了一半衣服的人被气得胸口起伏,拖着一只袖子转过身:“周伟健,以后我要再和你一起出去,我就——”他看她扯着一只裙袖不知是想穿上去还是要脱下来,“我就是小狗!” 第138章 崎岖的作死路 伟健差一点没气笑了,小狗?是不记路的笨狗吗!他看一眼那只气红脸的小笨狗,觉得这话不对,这话分明是朝着真打架去的,他才不和她真打架呢!尽管他们没有打架的经验,可他可知道啥是真打啥是假打,不出去哪行! “不,美人,你就是变成小狗我也会照样牵你出去的。”他歪着嘴:“要不上哪看你和别的臭男人抛媚眼扭屁股摇尾巴呢——啊,我明白了!你这么想变成小狗,是想多一条尾巴吗?” 那个拖着一只袖子,露着半边胸口的人气得脸色几变,嘴张了几张也说不出话来,恨恨地使劲把两只拖鞋甩到他身上,光着脚奔门口而去。 “哟,”他绰起手来:“这是想离家出走,还是要和我这碍眼的分床睡呀?你别走,我把这儿让给你嘛。”他忽然就一点都不气了,好像她越生气他就越高兴:“新婚夜我都能让给你呢,这是你的领地,宝贝,我去睡‘客’房好啦!”悠悠然地把衣服甩在肩膀上:“不,整个三楼都是你的领地呢,美人,一早就都被你撒尿占领了。尤其在这间房间里,我一直都是唯你命是从的,啊?我走好啦。去睡二楼的‘客’房,你满意了吧?” 他撇着嘴打她身边越过去,拉开门,又不怀好意地往她胸口上扫一眼:“请问你这半脱半穿的,是新学的勾引我的本事吗?” 那个人气得嘴唇直抖,抬起脚照他的腿上狠踢一脚,他的腿骨头没什么感觉,那个人却已痛得龇牙咧嘴,他幸灾乐祸地耸耸肩:谁让她那么笨光着脚踢人啦!正要再嘲笑一下她有多笨,问问她要不要他帮她把鞋穿上再踢?那个人已穿过门,一面把一只手塞进脱下的衣袖,一面气急败坏地扯着那不肯听话的衣服跑下楼去。他听着她一路跑到一楼,向左拐进了休息室,便撇起嘴,带上卧房的门,向着他的“二楼客房”去了。 他和衣躺在客房的床上,歪着嘴想他们吵架也能有如此默契,真是不易啊!不过,这样吵完了,应该谁哄谁?是她来哄他呢,还是他去哄她呢?不,他才不去哄她呢!她都气他一晚上了,还得他哄她,哪有这道理!他枕着手,和衣躺着,听楼上楼下一点动静也没有,尤其休息室里。不会在那哭呢吧?哭去。她就该好好反省反省!不过那里没有床也没有被子,她要是哭累睡着了说不定会冻感冒。她要是感冒了肯定会传染给他,说不定一家人都给传染呢!这可不好。不过——这小混蛋怎么到现在还不上来呢?是睡着了吗?他还是下去看看的好。她要是没睡,他就上来睡觉,冻死她! 他光着脚下了半截楼,已深觉把“未婚少女”哄上楼睡觉才是正理——放着那么好的少女却分榻而眠不是傻瓜嘛!他蹑手蹑脚地走到休息室门口,发现门关着,一丝微光从韭叶大的门缝里漏出来,他张眼从门缝往里面一瞧,原来“少女”没睡觉,也没哭,正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座垫,静静地独对着一盏孤灯在出神,那孤单,那宁静,那沉郁,那种若有所思,那种无思无想……那种光与影一下子把他度了,他脑子里的那根神经又一次错位,居然悄悄放下毛巾被,不声不响地跑上楼,书房里拿了几乎十年没摸的铅笔下来,坐在门口的地上,静静地勾画起那光与影的美…… 伟健和“未婚少女”和好了,因为他忽然把那幅速写的《少女》递给她时,那个人就吃惊地瞪大眼睛,一脸认真的怀疑模样:“哦!这是什么?这是你画的吗阿健?!”他看着她那好玩的样子,弯弯嘴:“送给我家那口子——”他突然捂着肚子靠在门上。 “你怎么了,阿健?”她跑上来扶住他:“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他看她眼睛急切地在他脸上扫过,痛得弯下腰去:“肚子好痛——” “怎么会肚子痛?”那个人急急地看他:“是吃坏肚子了吗,我扶你上楼——” “走不了——”他捂着肚子:“扶我在这儿躺一下——” 她扶着他躺下来,开始急切地问他哪里痛,怎么痛,是不是岔气,是不是要拉肚子,听着他一路否定,最后看着他指的胃的下方、肚子的上方皱了皱眉头,显然弄不懂这个部位到底是什么器官, “这边痛,还是这边?”她的手从左边移到右边,然后下移停在了右下腹:“这痛吗?” 他不作声,她的手便又移回到肚子上,突然伸手一按,他猝不及防,整个人弹起来,大叫:“哎呀!都痛。”他抱着肚子,缩成一团,那个人皱了皱眉: “急性阑尾炎?”跪在地上的人这么自语道,伸手来摸了摸他的额头:“不发烧。”眉头微锁,弯身把手臂伸进他脖子底下:“你别怕阿健,我们现在就去医院。” 去医院?别怕?他捂着肚子,看着她的脸伏在他脸旁边,香气怡人,“你怎么知道是急性阑尾炎?你又不是医生。”他把头扭了扭,在她的手臂上躺得更舒服些:“别动,让我躺一会儿就好了。” “不行,阿健,”她俯身抱着他:“阑尾炎虽然不是大病,可也耽误不得。”他闭着眼睛,舒服地躺在她手臂里,他才不理她呢,就拿手按按他的肚子,摸摸他的额头,就把他定性成急性阑尾炎了,她比医生还厉害呢! “阿健,你听话。”他听她的声音越发温柔:“这个一定得手术呢,如果等穿孔就麻烦了。我们现在就去医院,快起来,乖。” 他睁眼看她一眼:穿孔?这巫婆倒真会唬人呢! “别瞎说,说不定是肚子里有虫子,我这里,”他想指一下阑尾的精确位置,可他还真不知道那个小东西到底长在哪,便随便指了一下:“根本都不痛。” “早期症状不是那里痛。”那个人跪起来,把他的头从胳膊上移到腿上,温柔而急切地向他解释:“早期是会放射性地在中上腹和肚脐周边痛,按压离手后,患者会有剧烈的痛感。就因为不在那里痛,所以才更容易被忽略。”她的手放在他曾指过的胃的下方,肚子的上方:“我刚才按你这里,你痛得跳起来是不是,几个小时之后就会转到右下腹疼痛,同时会伴有低烧。” 第139章 急性阑尾言 伟健看着那个瞬间化为赤脚医生的人,有点瞠目结舌:“你、你怎么知道这些?” “书上说的。所以我们现在要赶快去医院——”那个人又来伸手扶他,他断不肯配合,使劲赖在地上: “我不去。我躺会儿就好了。你别瞎嚷嚷,吵醒爸妈——” “我不嚷。”他听她温言地答应着他:“但是这不能拖阿健,一定要去医院。你听话,我马上去开车子,我们这就走。” “什么?”吃惊让他翻身坐起来:“你,你会开车子?” “应该会。”她捧着他的手在嘴上亲了亲:“我坐在你腿上学会的,不难,相信我。”伸手把他扶靠在墙上,同时把一个座垫放在他背后:“你靠着别动,两分钟后我们就走。” 他愣了愣,那人已经出去了,然后他听见急切但并不慌乱的脚步跑上楼去。两分钟?相信她?就坐他腿上时告诉过几次哪哪都是干什么用的,连驾驶座都没正经坐过,她让他相信她!还起码要开到县城,拉着一个“病号”?他抚着脑袋,头痛! 他听着脚步声从楼上下来,仍然是快速而不慌乱的,他猜应该是上去拿车钥匙,然后是轻声的出门。他捂着头,听见爸妈房门响,然后是父亲的咳嗽声,忙爬起来探出脑袋,“爸,没事。你回去睡觉吧。”然后听见他爸一声没吱,转头回屋了。 他扯扯嘴角,觉得自己有点、不太厚道,就听见院子里汽车发动的声音,然后开出来停在了楼门口,这个小妖精!他摸摸右下腹,急性阑尾炎?早期放射性在中上腹和肚脐周边痛,按压……他家可没有这书!还没等他把那些词梳理完,那个人已经跑进来了,压低声道: “走吧阿健,我把车开出来了。”伸手把他的胳膊架在她的脖子上:“你试试能不能站起来?” “我不去。”他才不站起来:“坐你的车子我会先吓死。”抽回手臂,觉得娶一个妖精似乎并不是什么好事情,胆子忒大了!眼角瞧着那个人着急地想了想:“那我先扶你上车。”又把他的胳膊扯到她的脖子上:“然后我去叫东义,让他帮忙。” “你不要麻烦人家,我没事。”他抱着座垫滚到地上:“等天亮再说吧。说不定一会儿就好了呢。” “阿健,”那人着急地跪在地上,抱着他,柔声哄道:“这样的痛法不能忍到天亮,会痛坏的。”低头亲亲他:“男人的痛感弱,可能你下午就已经开始痛了,只是你没在意,现在缓解期过了,痛得严重了,你才感觉到了。所以现在一定要去医院,不能再拖。”脸颊贴在他脸上了蹭了蹭:“我们就去检查一下,好吗,哥哥。你听话,你最好了!” 哥哥?听话。最好!这话听着真甜啊!他真想现在就爬起来去医院,拉开肚子,把那一小截盲肠拿掉。 “呃,”他捂着肚子闭目想了想:“我感觉现在好像没那么痛了。”看她一眼:“也许是我刚才坐地上画画,凉到了,你帮我弄杯热牛奶喝,可能就好了。” 她很快弄来了牛奶,同时弄来的还有一个热水袋,然后把他扶着靠在怀里,喂他喝。他喝掉了牛奶,听她问:“感觉好些吗?” “嗯。”他肚子上被她塞着热水袋,出了一身汗,“我饿了。”他有气没力地靠在她怀里,听她极其温柔地问他想吃什么,他想了想,做东西太麻烦,而且她走了就没法靠着了,“苹果。”他说。她去拿来了苹果,还是把他抱着,用小勺刮软苹果泥给他吃,而那苹果泥是热的,原来她用开水烫过了。他吃了半个苹果泥,把她也折腾够了,便滑下去躺在她腿上,伸手搂着她的腰。 “阿健你真的好些吗?”她搂着他的头,帮他擦额上的汗,忍着一脸的焦急:“我们就去医院检查一下,好不好?如果不是,我们就放心了,你说呢?你不要忍着啊。” “嗯。”他脸贴在她的肚子上:“如果醋能跑到阑尾里,那就一定是急性阑尾炎了。” 她显然没听懂,他便平躺过来,仰面看她:“吃了一晚上凉醋,肯定要肚子痛的,不信你试试。”这回她听懂了,气得抿住嘴,抬手要打他,他抓住她的手,拉进怀里:“这里也痛。” “你要把我吓死啦!” “我要被你气死啦——” 她看着他,不好意思了,低头趴倒在他身上,脸埋在他胸口,呼出的热气弄得他的心直痒痒:“对不起——” 这话他真受用!样子也受用! “以后你再敢在我开车的时候使性子,看我不揍你。” 胸口上的人不作声,不一会儿“嗤嗤”地笑起来:“我以后在哪都再不气你啦——” “不,你还是接着气吧,宝贝。”他搂过她来:“你要是不气人,生活都会失色,不!是村东头池塘边的大石头,都会变色从泥地里拔出来呢!” 怀里的人坐起来,黑眼睛瞪着他,窘态转眼变成挑衅:“那肯定是大石头想出来和我跳舞!” 他大笑,确定他娶的绝不是人类! 第141章 忘不了的炒肉味 晨曦已初露,冰云看那个人眼神空茫地看着远处: “人不能活在过去的阴影里。一个被压在阴影里二十多年的人,他想直起身板活着。他的话让我知道,作为长子,我有责任撑起这个家,更有责任改变我的家人和周家的命运。” 冰云不语,那个老人说:做人要像竹子,有节,也有弹性。其实这个家的舵手,从未被压倒。他们是最平凡的人,却是这个世界真正的支撑。 “我比别人晚回城两年,再也没有时间按部就班地做一件事,我没有时间,我已经什么都给耽误了,二十七岁了还一无所有,没有钱,没有工作,没有结婚。在我该结婚的时候我是黑五类,流放荒原,没有好姑娘愿意或敢于嫁给我。”嘲弄地冲着棚顶吐了个烟圈:“一寸光阴一寸金,我发下狠来赚钱,我要用钱把这十一年的光阴补回来。只要能赚钱,我什么都干,什么投机倒把,走私水货,我不在乎,我就知道我这么干之后很快就有钱了,我的家人再不用穿破衣吃烂菜,他们可以吃鱼吃肉,可以用电壶烧水,有电视机看,夏天有电风扇用。我在插队的时候就偷着帮老乡卖过鸡蛋,我非常清楚被管制了十年的人们对于物资交易的渴望,我不觉得这是坏事,爱谁瞧不瞧得起我,我戴的一副墨镜的钱,就够他们上一个月班,我还会在乎他们的青眼白眼吗! “大鹏家托人走关系才让他进了个街道小工厂,在机器上织线手套。学徒工,一个月的工资才十几块钱,第一年十五块,第二年十八块,转成正式工后,就三十六块万岁了。他攒两年的钱都不如我一天赚的多。”弯弯嘴:“不过他赚了个老婆,罗曼就是他在手套厂认识的。”冰云笑了。“但后来,就那么个小工厂还黄了,他和罗曼一人分了两大箱手套,根本卖不出去,那时候我已经在做百货商店了,我就说放这吧,顺便帮你卖了。后来罗曼被针织厂招去了,但针织厂只招女工。我就叫大鹏,说你自己来卖你的手套吧,顺便帮我卖货,你办事我放心。”看她一眼,好像是考证她是否能听得懂这话的典故,等看到她嘴角默契有余的笑意,便露出一个同样的似笑非笑继续说道: “其实我刚开始摆地摊的时候,就和大鹏说,这个太赚钱了。很不起眼,也不十分合法,经常被抄,但真赚钱。我问他要不要一起干,但他舍不得他集体工人的身份。大鹏的性格太老实,太按部就班,他认为工资少点,能安安稳稳的就好,因为他已经有了罗曼和孩子,第二个也已经在肚子里。我也知道是这样,因为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可能被抓到关起来。但凡有工作有出路的,没人干这个。 “罗曼人好,我刚回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经常上他们家蹭饭吃,那时候吃的东西都是要凭票购买的,谁家也没有多少多余的,但罗曼从来没不高兴过。有时候过节,食堂有好吃的肉菜,两人就买回家,把我叫去,添个菜,一起吃。大鹏发工资了,有时候也请我上顿饭店,一盘炒肉4角钱,一大盘很好吃的烧茄子1角8分钱,肉丸氽白菜2角钱一大海碗,馒头5分钱一个。”说话的人停下来,默默地吸了几口烟,好像在回顾那样的岁月,又好像在整理情绪: “那是真穷,穷到有时候口袋里真的一分钱都没有过。”出神地看着手指间的香烟:“炒肉真好吃,那时候我就想:我以后一定要每顿饭都有肉吃!”嘴角向下弯着笑了,使劲吸了口烟,眯着眼睛看着烟从嘴里吐出来,再袅袅散去:“这就是我们的青春,刘冰云同志,用10年光阴记住一盘炒肉味道的青春,你能理解吗。” 时间仿佛停住了,停在一盘炒肉上。说话的人吸了一口烟,又轻嘘出去,如同叹息, “我记着炒肉的味道,开始发狠地赚钱,等我有钱了,媒人上门了,可是阿康出事了。”停下来,一只眉毛拧起来:“其实就算阿康不出事,我一辈子的青春,半辈子的光阴,不是被战争毁了,竟是失身于一场文化革命,”转向她,现出一脸足以刻进灵魂的嘲弄:“呐,宝贝儿,我就问你:我为什么就要娶个傻瓜放在家里呢?” 冰云呆呆地看着那人,仿佛思绪跟不上那流逝的青春。 “呃,亲爱的,你不用受伤,我知道你并不是傻瓜。” 冰云回神,也恍惚听懂了他后面的话,便学着他的调调一本正经地扯扯嘴角:“请不要费心往没受伤的手臂缠纱布吧,周伟健同志。”她只是感叹一直以来她虽然零星地拼接了对他的解读,但听他亲口说出来时,还是觉得那种纠结的疼痛震慑人心。“通常傻瓜傻到我这种程度也就不懂得什么是受伤了。” 伟健大笑,正要结束这一场不着边际的谈话拉她去睡觉,却听那人幽幽地叹了口气:“其实阿健,我觉得人生能有点回忆真好。人要活得太顺利了会什么都没有,到老、到死时眼前都没有电影可以放。”看他一眼,下巴颏抵在膝头上,好似神往似地出了会儿神:“你不会觉得这辈子有一段这样大起大落的边缘人生很有趣吗?我敢说你的下一代人,下下一代人,他们都会比你们空虚的。” 大起大落的人生有趣?伟健看着说话的人,这还真是一个小赌徒的论调呢! “小妞儿,你当下乡插队是旅游吗?你现在是长了前后眼,知道十年后结束了,但那时的我们可不知道。我们以为是此行一去无归期,终生流放。我看就应该把你扔进一个罕无人际的地方,让你尝尝人生看不到希望,劳动看不到成果,苦难看不到尽头是什么滋味,你才知道了。” 第142章 待到人生成酒时 伟健瞧听话的人仿佛被他打击到了,呆呆地愣了一会儿,脸上不知是个什么表情,半天才恍神似地道:“你说得对,阿健。顺境的时光才能发酵沉香的记忆。人如果一直都呆在苦难里,记忆就没法发酵了。” 他正要挤对说能听到她说他说得对真是让他受宠若惊,却见那人抬眼看着他,慢慢伸手握住他的手,眼波如水,似是有浪花起伏,嘴角微动,像是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他有些愣,油嘴滑舌的玩笑当即被卡在了嘴边上,他看着那水一样的眼神,不知道突然的这是什么意思:感激?同情?感同身受?心里莫明地动了动。那个人已收回了目光: “我从前上班时,有过一个朋友,我叫她秀萍姐,她也是知青,”他听见:“十七岁上山锻炼,在深山的林场里一干就是八年。我知道她的故事,包括她的爱情和小孩,包括吃饭前向毛主席像鞠躬,睡觉前背毛主席语录,平日里背毛主席诗词。” 这不是那眼神的内容,那眼神是情义,他说不好是什么的情义。 “小妖精。”他说,说话的人停下来,“你能否看在上帝的份上,告诉告诉我:你才刚那一秒钟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呃,你的狐狸心实在太难懂了,你是在同情我吗。” 那个人又愣了愣,眼神顿了一下,好像用万分之一秒往前回溯了一下那一秒,又好像迟疑她要不要说,然后用一秒钟选择了忠实回答:“我在那一秒突然很感激你给了我发酵记忆的时光,阿健。原来我一直都以为是我自己做到的。” 他觉得这句话的内容仍然千头万绪,感激?感激他吗? “可我还不能给你这样的时光。”他还没等理顺这是怎样的时光,就见那人黑眼睛一眨,然后内容全变了,一下从一本正经变成了逗趣的神色:“这样看来我好像真的是在同情你。不过你一定也会有那样的时光的!” 他看着这种瞬息万变,简直叹为观止:狐狸心果然还是最难解的! “好吧,小赌徒,你现在这眼神完全是我能扔一个一赔十八的豹子!我多谢你的感谢和同情了。请继续吧,请继续你秀萍姐的故事吧。你很喜欢的那样的故事吗。” “是,”小赌徒笑了笑,果真能扔一个一赔十八的豹子的模样:“我曾经甚至会羡慕那样传奇的青春。” 的确是不知死活的小赌徒! “我以前看过很多知青文学,感觉就像在看一部心灵传奇。秀萍姐讲的故事只是那段历史的一个碎片,你给我讲的又是另一种碎片,我一直觉得那是离我最近切的传奇时代,我却没有赶上。” 伟健越发觉得这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赌徒,表面温良,内心叛逆,没赶上那历史她居然在这遗憾!也许这就是旁观者轻松罢!这世界从来不存在什么感同身受,所有的旁观者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看客。 “那是一代人放逐心灵的苦旅,我知道。”那个人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我能从知青文学了解那个时代。就像唐诗宋词区分了唐朝和宋朝一样,特殊的时代烙印贯穿了整个知青作品,提炼着一个时代的记忆。好比盛世的文人多写大好河山,闲情逸趣,歌舞升平,乱世的文人多写国恨家仇,忧国忧民,归隐渔林一样,一种无形的印记划分着时代,却是一分都不会错。” 他不喜欢知青文学,也从来不看,他觉得那更像一块陈年的干奶酪,有着种苦涩的霉味。但却愿意听她说说,听听别人眼里的、他们的心灵苦旅,他们的纠葛青春,然后又有什么好羡慕的。“那你认为那时是个什么‘世’呢?” 那个人似乎认真地想了很久措词,“是啊,那时是个什么世呢,”他听她重复道:“历来只有悲伤才能穿越时空,引人共鸣。”他看她眼神慢慢散开,疏淡安婉,带着一丝忧伤:“翻开知青的作品,里面有一种东西扑面而来,那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从前的文人,他们可能身处太平,盛世繁荣,也可能经历亡国、战乱、贫穷、饥饿、腐败、生杀,可能会悲哀、凄凉、苦闷、沉沦、不得志,但这都可以看成是历史向前发展不可避免的挫折,因为历史每一次向前发展都是以战争来推动的。但是这一代知青所经历和体验的,却是历史和人性向后倒转的扭曲,是各种状况的擦边球:擦边的亡国与战乱,擦边的贫穷与饥饿,擦边的腐败与生杀……用最残酷的现实背着最理想的盛世,撕扯着整整一代人的青春与情感。他们热烈而灰暗,坚韧而悲观,善良而残忍。他们就是这样的自相矛盾,清醒迷惘,绝望而不认可绝望。” 是啊,那盲目热情,又坚贞无比的一代人,他们狂热地尊崇,热烈地信仰,用青春奏了一曲胜利的悲歌。 “时过境迁后,他们喜欢调着尖刻、犀利、冷揄的调子调侃人生、偷渡理念、镶嵌思想,他们有的辛辣,有的怪异,但就真正身处这一时代中的文人来说,他们几乎写不出那种婉润、清丽,或者轻灵、豪气的作品,他们是沉郁而忧伤的,骨子里的一种沦陷和困惑。” 用最残酷的现实背着最理想的盛世。 热烈而灰暗。 坚韧而悲观。 善良而残忍。 是什么打乱了这个已经定位的世界,是今夜的光与影,还是此刻蓝灰的晨曦?他望着说话的人,恍惚觉得心中曾经的苦与痛、梦与美突然都汇集到了那张被蓝朦朦的晨曦镀亮的脸上,懂得来得猝不及防,如同心动。 说话的人停下来,他的脑海也在这停顿的缝隙回放出一个白衣黑裤,头发一丝不乱的小女生形象,他望着面前的人,想组织一下逻辑思维把两者连起来,却是没有办到,因为她接下去的话把那个缝隙也挤没了: “现在这个看似繁荣的时代的确还发酵不了他们的记忆,但是一定会的,迟早有一天。”他听她笃定道,停下来,出神地想了一会:“大起大落的这一段反轮常的边缘人生,毁了一大批人,但也造就了一大批人。你不能不承认,那一代的年轻人比现在这代年轻人更有责任感,他们更认真,克忍,吃苦耐劳,有团结精神。十年的光阴,最特殊的形式,集中历练出最优秀的品质,一切坚韧、锐敏、大智若愚,一切人情世故,进退取舍,绝境求生……这根本不是书本能够造就的,是唯有经历才能成全的。”星瞳微转,落在他脸上,唇边涌起一个清浅的笑,生动如同风过千荷:“总有一天,他们会感激这样的苦难,当人生、真的成为一杯酒的时候。” 人生成酒? 他定定看着那个人,就在那一刻间意识到:这个他一直以来认定的小乡巴佬,根本就不是他所能调教的,那丑小鸭和白天鹅的故事他不知给毛毛讲过多少遍了,但现在却有点不敢讲了,故事的发展已超出他的想象,他害怕瞎编错了负不起责任——你到底让这只鸭子是不是天鹅?你到底让这只天鹅嫁不嫁王子? 第143章 走进他的世界 其实冰云有些想不通伟健为什么突然把她带进他的社交圈,她也不想多问,他想做什么,她就随着他就好了,反正他们一直就是这样。当他第一次把她带进庄园,并介绍给所有的工作人员时,她是有些意外和无措的。她站在那,看着一大厅的人,根本没时间感受“万妖朝拜”的尊荣,反而紧张得手脚冰凉,直到他说:因为有事马上要出去,所以今天就不和大家一一介绍了,等下次见面再单独介绍。并牵上她的手走出去之后,她才想起她忘了看那些人,也忘了骄傲了! 再后来,他带着她参加了几次聚会和宴请,她也是紧张得手足无措,并开始深觉自己配不上他那双面的身份,同时也庆幸自己有颗生死无惧的强大心脏,能勉强用装腔作势撑住她手足冰凉的怯懦。但装蒜这种事,偶尔一次尚可,而且懂而装傻和不懂硬装完全不是一回事。为了能装得更好,她不得不去买了书本来恶补这种现代社交场的礼仪,包括穿衣、打扮、走路、说话、握手、致意、跳舞、喝酒……可等她都学会了,她又发现大家好像并不像她那样都遵照着书本上的礼仪来。 伟健带她进入的圈子,大多是像他一样的生意人,其中不乏一些暴富人士,他们精明果敢,热情奔放,刚刚用自己的智慧与勤奋摆脱了极端的贫困,便在下意识里追赶极端的时髦,港台电视剧里有什么新作派、新时装,新说词,一转眼便会出现在他们的身上。一穷二白建立的新政权,断层的中产阶级,十几年文化动乱,遗失的不仅仅是黄金,砸烂的不只是文物,还有文明。所以泱泱华夏五千年文明,学校却要从五讲四美三热爱、请您谢谢对不起教起。而这些早已经离开学校、丢了青春、砸烂了旧思想的一代精英们,从不知道、或者早已经摈弃了中国旧式的礼仪之道,在各种场合应用着从各种途径复制过来的洋礼貌,嘴里说的都是新创造的时兴名词,包括哈罗和拜拜。身上穿的则是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新款时装,轮流举办私人舞会,在舞会上尽情地喝酒、跳舞、唱歌、狂欢。他们是时代的先锋人物,引领着新的时代潮流,并张扬地享受他们美好的生活,就像歌词中唱的:这是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你潇洒我漂亮,热情可以燃烧整个沙漠! 冰云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八十年代的新一辈,她觉得她是落伍而守旧的,她对这个时代参与的太少,不像伟健,他的事业紧跟时代脚步,是这个时代新文明新规则的积极参与者与推动者,而她,只是被挟裹在时代的潮流里,被动地接受了生活给她的所有内容罢了,以安之若素的心态。 她觉得结婚以后,她的心平和了,不知是顺境的时光发酵了苦难的记忆,还是富裕的生活养人,她的心不再像以前那样尖利冷苛、怨天尤人,她懂得了甘于与包容,妥协与欣赏。虽说“腹有诗书气自华”,但自古为五斗米折腰的人比比皆是。书能养气,钱能养神,闲能养精,一个人的精气神,就是靠钱闲书堆起来的。她以前没钱没闲,所以就只剩气了,一种外强中干的傲气。活到今天,她觉得人应该是海,要能够接受世界给它的一切水流。现在她对于任何自己从前没见过的东西都已能见怪不怪了,她深知每一个时代的更新都会诞生出一批新的事物和观念,说高点儿,它是一个时代的灵魂。她觉得八十年代的灵魂是无畏而兴奋的,如同五十年代的灵魂是无知而兴奋的一样。她置身于这兴奋的灵魂当中,常常觉得自己追不上它兴奋的脚步。 原先她觉得伟健也是一个追新的人,因为对于一切时髦玩意,他都会第一时间弄回来尝试,甚至他自己就是时兴玩意的创造者,比如以前的录像厅,现在的健身中心。但最近她发现他好像也有一个“旧”的自己藏在心中,那个他浪漫,唯美,带着一点点伤感。这是她从他忽然画了一幅画的那天晚上发现的。但是他更多的时间还是喜欢他的新生活,在这个新生活里,他成功,富裕,骄傲,站在时代的前沿,虽然有时候别的人不这么看。 那天,是五一劳动节,伟健带她参加一个市里举办的优秀企业家表彰茶话会,说会有文艺节目,有当地剧团表演,说她难得有机会近距离听听唱腔优美的地方戏,只当去玩好了。她问他:你是优秀企业家啊?他就说:是啊。我这么优秀的人不去,他们的会也开得没意思啊!后来又弯着嘴巴告诉她:他以前是个体户代表,去年是集体企业的代表,今年是私营企业的代表。因为党的好政策每年都需要有人代表,所以他才总给抓去充数。反正他每次“代表”就是去喝饮料吃瓜子看节目,所以她也就当是参加晚会看节目好了。她就带着欣赏的心理去了。 她从没参加过这种官方举办的晚会或者说茶话会,但觉得坐在前边有大圆桌子的地方,有吃有喝有节目看的感觉真的很好,骄傲心和虚荣心得到双重满足。而且,文艺节目也的确很好看,有专业演员表演的,也有代表和劳模表演的。所以当一个穿着工装,戴着眼镜的劳模,声情并茂地全文朗诵了一首《琵琶行》之后,她便放下瓜子,由衷地鼓掌。 “多谢各位。”那人在台上答谢:“都说现在是脑体倒挂的时代,搞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做工程师的不如当厨师的,吃粉笔灰的不如搓脚灰的。路某自愧无才,亦非高雅之士,十八年寒窗,悬梁刺骨,不过徒有虚名,此举只为投珠引砂,嬉众取宠,搏个乐呵。” 底下热烈鼓掌。 投珠、引砂?冰云觉得她是听错了吗,但后面的哗众取宠也改了,什么意思,不能两个词都听错吧,戏众?她放下手,往周边看了一眼,不知道有没有人听出来。 【枫火说:听书的朋友,140章审卡,在番茄小说有文字可阅读。暂示未想好怎么改,抱歉】 第144章 脑体倒挂时代的奇怪鄙视链 显然大家都听出来了,即使不是因为那两个被篡改的词,这话的嘲弄也显而易见,冰云想不到这种场合也会有明争暗斗,还居然是站到台上去嬉笑怒骂,果真书生意气。但她不知道戏的对象是谁,骂的对象又是谁,但仅一个自称的徒有虚名,看前后语境,足见其对现状不满。看来劳模的奖励不丰厚啊! “现在欢迎右边也为我们表演一个节目吧。”台上的人还在继续,“各位均是新潮人物,做的也都是吃喝玩乐的服务行业,有钱有闲,艺术细胞肯定比我们丰富,下面就,欢迎右边来一个——” 又是一片掌声。但这回冰云注意到了,她周围没一个鼓掌的。原来她这边是右边。还带这么拉节目的? “这个混蛋!”她忽然听见坐在旁边的赵老板低声骂道。 “妈的,就差个狗尾巴了,不能翘起来摇一摇。”又一个人骂道。 “老子给他安一个去!奶奶的,服务行业怎么啦,他是能不吃不喝不穿不戴还是不拉屎……” “算了吧,哥们儿,有点风度,全看我们呢。”一个人满脸笑容轻声制止道,这句话很奏效,大伙立刻不响了,冰云听见旁边又鼓起掌来,有人喊: “对啊,欢迎艺术细胞丰富的来一个——” “把我儿子带来好了,我儿子的电子琴弹的不赖。”一个人说。 “算了吧老李,我们的艺术细胞现在就已经够多了。”一个瘦小的妇人笑道:“黄生歌唱得的好,但这会儿上去就成卖唱的了,你不觉得吗。” “这他妈什么事……”“什么事?出你的丑呗……”“什么东西,就他们高雅!” “冯老弟,”赵老板看看春生:“你看——” 冰云看春生不讲话,半天:“他是在逼我们进死胡同,我们既是重利轻离别的商人,又是弹琴弄曲的琵琶女。就算我们能背一首更长的诗出来,也已经在势上落了下乘。而且不管表演啥……”看一眼刚刚说话的瘦小女人,“就像刘总说的。” 也都成了卖唱的。 “妈的,去年弄些哼哼唧唧的曲子,让我们猜名字,今年又弄这腻腻歪歪的诗歌,”是那个要去安狗尾巴的人,“劳动节?他们倒真劳动得花样翻新,谁会背那鸟诗!” 若是平时,冰云准给这话逗笑了,哼哼唧唧,腻腻歪歪?这词用的,绝对有和白居易山歌村笛、呕哑嘲哳对着干的潜质!她转头看伟健,那人歪歪嘴,虽然满脸不愿多说,但还是解释道: “那边都是正牌的国营企业家,在左边。我们都是私营个体户,在右边。”两只嘴角一拉,满满的全是自嘲:“我以为恶心两年就算了呢,现在看来倒成他们的乐趣了。” 原来嬉笑怒骂的对象是他们,投珠引砂,戏众取宠?搞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吃粉笔灰的不如搓脚灰的,冰云简直想翻个白眼,就算你说的都对,可卖茶叶蛋的、搓脚灰的又招谁惹谁了?耽误您名利双收的可不是他们,这些挣辛苦钱小人物! “去他奶奶的,什么正牌企业家,正牌——”又是那个要去安狗尾巴的。 “阿力,你再骂人,我赶你出去!”赵老板低声喝道。 “我来气——” “来气也不许骂!” 阿力就笑了:“赵哥,老子在自己的圈里也是牛人,才会给邀请来,却要受这份气。我明年才不来受这鸟气了!” “人家就是摆明了要出你洋相的嘛。”瘦小的妇人笑道:“你不来就更说明你不行啊,吓得都不敢来了。我来,请我我就来。我以后要好好培养我孙子,我相信我们的孙子肯定比他们的孙子强!” 大家都笑起来,但笑归笑,等孙子辈来争气还是救不了眼前的急。大伙又不约而同去看赵老板,冰云看他可能是“右边”的领军人物,但赵老板却在看伟健。这期间,左边始终在一次次地起哄叫场,伟健看看春生:“老六,你去应一下吧。不管怎么样,我们接下来。”冰云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今天这样的场合,春生会来这里。 “冯兄弟就免为其难吧——”赵老板笑着,探过身来拍了拍春生的手臂。 冰云都愣了,就,聚会时表演节目只会出猜谜语的人,上去?干啥? “大哥,”她看那人看看赵老板,又看看伟健,“我上去回敬一下可以,但,真不会表演节目啊。我唱歌跑调,琴也没带。” 赵老板已经站起来:“冯兄弟,哥和你一起上去,你负责骂人,不是,报幕,我负责唱歌!只要你能怼回去,咱就算赢。我就唱《我的中国心》,谅他们也不敢笑。” “赵总。”她站起来,正好挡在赵老板和春生前面:“今天这场合,您是来欣赏表演的,”她忽然提高声音:“吟诗助兴的事只有我们这种小人物才会跃跃欲试,让您见笑了。”她看了一眼“右边”,微微躬身:“感谢各位朋友承让了。”她的目光掠过伟健的脸,那人正一眼惊异地看着她。她不管了,她怎么还像少年时一样意气!她轻轻伸手让赵老板坐,一个人穿过通道向左边走去,走向刚刚下台的朗诵者。 “路先生好。” 那人抬头看了她一眼:“小姐。”把她上下看了一下:“有什么事吗?” 冰云本来也只是过来借个由头,却直接被这份倨傲气到了,微微笑了:“没事。我是来恭贺您的,如果作为一名绅士,他应该站起来。不过当然了,在我们这个脑体倒挂、投珠引砂的时代,很多男人不讲究这个。因为我们学来的本就是些半生不熟的洋礼貌,而这些所谓的礼貌基本都是用来逢迎的。您坐着,没关系。” 旁边一个人站起来:“路工刚刚在台上有些站累了,请不要见怪。”推一张椅子:“请坐。” “谢谢您。”冰云微微颔首,没有坐,那位路工便十分不情愿地站起来。 “这位女同志是来恭贺我们路工的吗?”旁边不知什么时候、从哪走过来一个人,五十多岁,端着一杯茶:“我们可没学过什么洋礼貌,不会称呼什么先生小姐。在我们的礼仪中,先生是对老师的尊称,以路总工的身份,受一声先生应该不为过,那么坐着受一下恭贺又有什么失礼之处呢?” 伸手按按那位路先生的手臂,直接将人按坐了下去,然后端着茶,抱着手臂, “这位女同志你可能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啊。当年犬子和你一天结婚,但排场可远不如你!”哈哈地大声笑起来:“那一条街的摩托车队可是轰响了半个城市!不过后来我想明白了,你们要的就是那个。不像我们,注重的是心灵与精神上的狂欢。当年女同志年纪小小,能那样不畏世俗,勇结姻缘,令李某佩服得很呢,如今又何必对脑体倒挂、投珠引砂敏感呢!” 第145章 老头儿你还吃得动饭吗 冰云不语,看来这人应该知道或认识伟健,虽然一句没提,却把人贬的一塌糊涂。生意对手?左边都是国营企业,国营酒店?国营百货?她不动声色,微笑望着来人,实际心里有点打鼓,但伟健的方向正好被那人挡住,没法看到他脸色,也没法推断他和这个人的关系。觉得还是听听他再说什么,不过看这打上门来的架势,估计退让和认怂也只会引来他变本加厉的嘲笑。她笑得更深,像在等他接着说,那李某便接着说下去: “我刚刚听你说吟诗助兴,看来也会背些诗词了,不知道小女同志听没听过苏轼那首着名的《水调歌头》?李某最喜欢里面那句‘我欲乘风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而他的另一首《卜算子》与这一首呼映成趣:‘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一身傲骨,直教人拍案叫绝。” 李某微笑着摇着头,好像在潜意识里演习一下那拍案叫绝的感受: “小女同志懂什么叫寒枝吗?寒枝,高枝也,它是宁肯沙洲寂寞,也不去跳高枝。当然,不是什么高枝,它就更不跳了。” 冰云越发清浅地微笑,一派不懂高寒的无邪模样:“小女子寡陋,不知您是——” “啊,我来介绍一下,”刚才推椅子让冰云坐的人又站起来:“这位是市机电设备厂的李国廷书记,清水区政协委员。” “您好李书记。”她点头致意,满面虔诚:“我叫刘冰云,您一定更喜欢我称呼您李委员吧。”她乖巧温良地笑着:“李委员文学修养深厚,令人钦佩,失敬了。”哦嗬,竟然不是对手。就只因为儿子结婚时掉面子了,这会儿找上门来?那面子可能掉的不小。嗬,那儿子是个‘衙内’吧!国营企业书记?思想政治报告作多了,水仙花不开,专业装蒜呢。她一肚子腹诽,根本没想过半路杀出这么一只良禽。 “客气。”李委员笑了,看着他的茶杯。 “我不知我竟和李委员的公子有同日之喜,在这先祝福他。”她心平气静地温雅浅笑,声音低缓轻柔:“冰云才疏学浅,陋室寒门,蒙外子错眼垂青,千里姻缘,实乃天做之合,委员您与其佩服小女子无才无德的骁勇,不如敬畏月老一根红线,垂怜苍生。”她谦恭而认真地望着那个人:“李委员刚刚说的两首词,冰云读书未求甚解,不知道委员为何而拍案?是为那只鸿,还是为东坡借物言志的写作技巧?” 李国廷厂长哈哈大笑起来,朗朗的笑声笑得非常的喜悦和高兴,冰云直要怀疑他有多少年没有这么高兴地笑过了。“李某只钦佩东坡人品。”他继续高声笑着,直有要这笑声绕梁三日之势。 “足见委员与东坡一样人品高贵。”冰云轻声道,笑意温良。 “过奖。”那人继续哈哈大笑,杯子里的水都差点没洒出来。冰云也笑了: “我虽对此词研习不深,但对东坡的生平却略知一二,深觉他唱此高调,难免有些标榜之嫌。” 李委员不笑了,一秒收了脸, “东坡先生才华横溢,无人能出其右,女同志觉得他需要标榜吗?” “嗯,我不觉得宋朝瑰丽繁荣的文化只有东坡先生一枝独秀。宋词的灿烂古今无匹,也非他一人之功。苏先生的确才华横溢,但据我所知,他一生都并未退隐,数次被贬,官场沉浮,却仍然几度跳上高枝。他借物言志,却忽略了在大自然面前,一切动物的生命都是赤裸裸的,它们远没有他那样巧于修饰。”她淡淡地微笑着,声音平静柔和,一如自然界中一切生老病死、掠夺捕食都在绿树红花中演绎得风轻云淡一样:“鸿栖于沙洲,并不是因为它有志有节,而是因为那里有鱼。还有天鹅,白鹤,苍鹭,这些都是极美的生命,至少诗人们一直都在这么说,它们也都是必须要栖于水边才能活得滋润的,哪怕那里寂寞。而苍鹰就不行,它是必须居于悬崖之上的,因为只有那样才能更利于捕食。这大概就是择境而生,合域而成吧。至于它们都在想什么,人类是无法知道的。人类只知道‘寂寞沙洲冷’和‘扶摇直上九万里’。可惜那永远都只能代表人类一厢情愿的思想,和永远也达不到九万里的短浅目光。人类永远也无法弄明白它们,那是一种种类上的隔阂,你说呢,李委员?” 整个会场一片寂静。 那位李委员神情有些尴尬,“夫人还真是好口才,诡言善辩。”他辞拙也不忘嘲讽道。 冰云解颐而笑:“委员如此称呼,令冰云惶恐。我和外子是同一类人,沼泽生存,但求肥鱼美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无意再奢世名。说起当年外子的排场,那实是一个男人的气盛,用仪式把自己心中的幸福与喜悦宣染成了一场盛大狂欢,倒不想引旁人侧目。不想却劳委员记挂经年。令郎是借父母之资完成自己的成人礼,外子是以自己之力向父母交一份成人答卷,这原不可同日而语。” 春生好像听不懂那个人在说什么,从她站起来挡住他,他一贯的思路便被打散了,那些话只是从他的耳朵里流过去,水一样抓之不住:“鸿栖于沙洲,并不是因为它有志有节,而是因为那里有鱼……”“令郎是借父母之资完成自己的成人礼,外子是以自己之力向父母交一份成人答卷,这原不可同日而语。”他看着她嘴角浅浅的笑,那笑笑在骨子里,用骨子里的骄傲从容回敬着一切奚笑,调侃着做作的虚假,逐猎着不知深浅的自以为是…… “委员上山下乡插过队吗?” “没有,咱们工人阶级的岗位就是在工厂,在机器前面……” “那委员真是游刃于任何时代的长青树了。外子赤子之心,不到十六岁去东北插队,十一年青春全部献给党之后,狗崽子的他进不了工厂,当不了工人、干部,站不到机器前面,只能去街上投珠引砂卖茶叶蛋。身长七尺的他,没有怨天尤人,他感谢十一届三中全会党的好政策,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也深深感谢我们的政府,今天能以开放礼遇的心胸,邀请他以私营企业代表的身份光荣地坐在这里。所有的他们,所有的那些自立自强、以卖茶叶蛋、卖钮扣起家的经营者们,或者还正在卖着茶叶蛋、钮扣鞋垫的小商贩,他们没有向国家伸手,没有给社会添乱,他们只是沐浴着改革开放春风的小草,不争奇,不斗艳,安水土,固家园,就算被人认作卑微,也不言不语,只默默用自己还一片绿色给河山。‘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不知当年近半百的居不易先生借着同情琵琶女哭哭啼啼地哀叹贬黜谪居没有好听的丝竹只有满耳杜鹃滴血牢骚满腹取酒独倾时,可还记得他十六岁时‘离离原上草’的初心?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第146章 十面埋伏的春江花月夜 你这么老了,还吃得动饭吗?冯春生差一点没笑出来。廉颇老矣,是这么用的吗? 和他不一样的是,右边开始鼓掌,持续的、雷鸣般的掌声,坐在他旁边一直要去安狗尾巴的人竟眼圈发红,漾出泪来。他悄悄转头,才发现很多人都很动情,包括赵老板。可能,不管今天有如何的荣光坐在这里,他们都曾有着相似的、最艰难的创业路。都曾如同卑微的野草一样,被践踏被铲除又顽强地复活过。 现场的乐曲不知何时变成了《春江花月夜》,他看她再不理那位李厂长,转向路先生,和气地笑了:“我和先生的话还没说完。” 那位路先生站起来,不再一脸的不情愿,却也好有一点尴尬和无措。 “路工程师才华横溢,我由衷钦佩,刚才第一个鼓掌的就是我。”他看她甚是谦和地笑了,好似在安慰他的无措,旋即又转向李委员,看了一眼左边,沉声道:“但我更加感佩各位对于古老艺术的继承和发扬,因为我刚刚才知道,我们大家不仅爱长诗,也爱名曲。”所有的人都看着她,她则脸上现着清淡的笑再次转向路先生:“路工程师喜欢这首曲子吗?” “啊?哪个、呃,当然——”突然被拉着当了配角的人一路错愕。 “是啊,着名琵琶曲,《春江花月夜》。”旁边有人接道,提醒之意再明显不过。 “我们的文化再不珍惜……” “要不你唱首歌回去吧——” “……咱可没谁瞧不起个体户。但现在的社会风气就是唯钱是图……” “可不是,就是要多多倡导精神文明……” 旁边的人开始乱哄哄地说起来。 “在我们精神文明的家园里,还有另外一首琵琶曲同样着名,路工也喜欢吗?”那个人的声调始终温和柔婉,不疾不徐,却字字清晰,仿佛周围的乱哄哄根本与她无关,没有任何人、任何声音能坏了她的节奏。 “您是指——” “当然是《十面埋伏》。”那个一直温婉微笑着的人语气突然柔中见刚:“我想不会再有第二首能与这一首媲美了。” 刚才乱哄哄说话的声音小了下去。 “《十面埋伏》,金戈铁马,路先生,您喜欢吗?” “……” “各位喜欢吗?”他听她话头儿微顿,语调平了下去,如同流水,遇到巨石,掀起一个浪花,瞬间便又恢复了一贯的轻柔流淌:“这首《春江花月夜》,江海明月,渔歌唱晚,非常之优美与和谐,更因有一首与它同名的长诗与之交相辉映,才使得它更加引人入胜,光彩夺目。诗因有乐而轻灵剔透,乐因有诗而锦上添花,两方相得益彰,才使两者皆成千古绝唱。” 会场一下子静下来,静得出奇,他看她躬身请路先生坐:“我和先生一见如故,今天能够结识各位才俊更觉三生有幸,下面我就诗乐结合,送给各位,以祝雅兴。” 他看她走上台,请服务人员重放那首《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春生望着台上朗朗咏诵的人,有些呆呆的,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觉得脑子里空空的。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她咏得很慢,一句一步和着那乐曲,句句踏上那乐曲的旋律,与那曲子交融在一起。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他望着那个人,听着那个声音,那声音清澈流畅,和婉的普通话夹在那铮铮乐曲里,只让人觉得珠流玉盘,行云流水一般。以往他在广播中电视里也听过这首配乐诗朗诵,美则美矣,却每每总觉得音、乐胜情,播音员优美的声音,抑扬顿挫的技巧,乐曲绝美的旋律,动人的和声,各自空灵,各自精彩,总是无情。 不似此刻,春江万里,不只美丽,壮阔里挟裹着一丝淡淡的清愁与苍桑,还有相思,怀念,伤感,孤独……缠绵悱恻的情怀,欲说还休的落寞,将琵琶空灵孤傲的音质点染出一种柔婉却固执的温和,温和的思,温和的伤,温和的寂寞,温和的幽怨,不渲染,不张扬,却直抵心腑。 搞不清状况的不只冯春生,伟健也一样。只不过他是已经习惯了妖精的诡变,那根本就是没法预测的下一秒。好像出啥乱子也都是意料之外的意料之中。 至于冰云自己,她也有点搞不懂她怎么会干了这样一件大事,可能她站在他身边骄傲的时候受不得别人踩他?没在身边她不管,在身边,不行。泼妇骂街不会,阴阳怪气谁怕谁啊。直到她把诗朗诵完了,音乐停了,她才好像恍然发现自己站在舞台的中央,干了一件她从没想过的、天大的事。她一紧张,把舞台的台阶在哪一边都忘了,而且,她好像转向了! 那种巨大的晕眩感和异空感,让她茫然无措。灯光还没亮,她左右看看,仍然不记得台阶在哪边,下意识紧张地往台下找伟健坐的地方,那个人便拿着饮料瓶随意地往右边一举,她长舒了一口气。幸好主持人也很有善意,很快走过来引导她。 “对不起,若不是您帮我找台阶,我简直下不去了!”她低声一面自嘲,一面道歉道。 “不,是您给我搭了个好台阶,不然我简直主持不下去了。”那个人也低声道,笑了:“去年也是我主持的。”两人眼神一碰,她就也笑了。 从不高的几级台阶上下来,伟健已过来接她,大概是为了活跃和衔接晚会的整体气氛,主持人拦住他,看一眼他胸前红花上名字:“周伟健同志,您是优秀私营企业的代表,请评论一下刚才的节目吧。” “谢谢您把内子还给我。”那人是一贯的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接过她的手:“她站在那上面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仙女呢。不过瞧她慌张得连台阶都找不到的样子,我能确定,就是她。”一会场的人烘堂大笑。 她被他牵着手领回座位,虽然极力装着一脸的好看微笑,实际心里窘的要命,暗暗准备好厚脸皮准备接应他歪着嘴巴的嘲弄或者拿着眼神调侃,可那人根本都没看她,一直到晚会结束,都在悠闲地喝饮料吃瓜子看节目,只是桌子下边握着她的手,直到它不再冰凉为止。 第147章 今夜闲潭梦落花 晚会一散场,赵老板开始张罗“去庆祝”,让所有‘右边’别着急走,冰云也终于知道那人嘲笑的摩托车队是怎么回事了,因为大部分私营老板都是摩托车和汽车,但国企的劳模们基本没有车。还有很多骑自行车的。手里拿着奖状,抱着奖品——有床单,枕巾,电饭锅。她觉得啥时候能奖励台冰箱洗衣机大彩电,估计就没人说徒有虚名了。 “老周,还去你那儿咋样?不过说好,今年我请,咱讲好了,轮流作东。我觉着以后咱也弄个组织,每年‘五一’咱都搞个庆祝!” “去!让我六弟带队。啥你请,我的地盘听我的,明年你再请。但今天我就不去了,得先回家。” “你着啥急啊着急回家——” “嗯,急。那个,她一紧张会胃痛,我先送她回去。你们尽情去玩,我请。老六,你带——” 人精们说话不用多,老赵目光转向冰云,咳了一声,一面感谢她今天解围,一面深为遗憾不能现在、马上、尽兴地去喝一杯,又满口溢美之词地把她夸赞一通,然后豪爽地大笑,大力地拍拍伟健的肩:“行吧,那改天!不耽误你回家。一会我送冯兄弟,你放心。赶快和弟妹回家去吧,啊,开车别太快。” 冰云云里雾里地被夸奖一番,总觉得赵总的眼神透着股不知所谓的神色。 后来回家的路上,伟健一直不说话,她只好问:“你不高兴啦?”连庆功会都不去了呢。 “嗯。”那人哼道。 她想想差点没把晚会给人搅了,的确是够出风头的,便说:“我以后不这样啦。”那人不说话,也不看她。“是他们太欺侮人了嘛——” “你还是坐到后面去吧。你坐在这儿我没法专心开车。”那人说。 她觉得这是忍着不和她打架的样子呢,只好闭上嘴,跨过重重障碍钻到后座。可没过五分钟,那人又说:“你还是上前面来吧,你躲在后头我更没法专心。” 她暗中撇嘴:男人还真是小气鬼! 不说话,又跨过重重障碍钻到前座。可她还没等坐好,那人已停下车,探过身来,一下子亲住了她,她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已被他接下来的热烈气息烘得头昏脑胀。他亲了好长好久的一个吻,长得久得让她仿佛忘记时间空间,浑身发软,气不够用,觉得全世界就只剩了他一个。亲完了,他坐回去,回味似地自语道:“根本不是仙女。明明就是那个妖精。连味道都是一样的呢!” 她瞪眼看着他,不晓得亲得这么好的吻怎么在他那儿就是妖精的味道了?! 那个人撇撇嘴,起动了车子,又自言自语道:“要知道这样,当时就去台上亲好了,尝尝仙女味。” 她便给怄得话都不会说了,扑过去正准备给他来个仙女之吻,那人道:“小妖精,你要是还想安全到家的话,就乖乖坐着,别来惹一个费力忍耐着的人。” 她的脸停在他脸前面,看来男人不仅是小气鬼,还是不讲道理的霸道鬼!鼓着嘴,正要缩回脸来,肩膀却被那人抓住,黑得可以照亮黑暗的眼睛看着她,然后嘴唇慢慢俯上来,慢得像一个世纪那么长,以至于她在那黑色眸光的照耀下,灵魂瞬间失守。 不再需要语言,她能知道他最热烈的嘉许和渴望,那是手臂间令人窒息的激情,嘴唇下令人颤抖的力量,无边的温柔,无尽的缠绵,醉人的甜蜜,直到晕眩进越来越强烈的颤栗与狂喜…… 如同坐在云朵之上,坐在阿波罗的黄金马车上,不问今夕何兮,不问东起西落,只有无尽的黑暗,无尽的光亮,无界的天地契合……她真的、真的不是仙女吗? *—*—* 春生不记得晚会是怎么结束的,他又是怎么回家的,他觉得他思维还在晚会现场。那一幕幕的场景在他眼前重复地放,把他的视界已经放得错位了,重重叠叠,全是那个人的影子:“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一套米白色的旗袍,襟前绣一枝疏淡的梅,头发挽在脑后,饱满的额头,没戴首饰,只腕上一只温润的玉镯。“……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那个月白色的身影,在那幽暗的舞台上,焕发出一种夺目的光彩,一丝淡淡的骄傲,一种隐隐的高不可攀、一份伤感的孤独,一片隐约的沧桑…… 她是谁?这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 “冰云才疏学浅,陋室寒门……”陋室簟寒 孤心雪火萤灯。一句梦一样的句子突然响进他的脑子。清冷离世的坚持,孤独执着的隐忍,欲说还休的寂寞……他坐起来,难道是她?那个蓝色的秋日,长青藤掩映的“野渡”,“这里也不是我的世界……”他又记起她走时的微笑,负气的,失落的,伤感的,清淡遥远,无限落寞。 她一定当时就知道他是谁了,只是他还不知道她就是他相约了三次的那个人,就坐在他对面。从来温婉端庄的人突然变得尖酸刻薄,他只道是他于无人处冲撞了她,她不再需要掩饰,再不需要容忍,不再需要留情面,却没想过那是她刻意的遁避。孤心雪火萤灯,不是孤人,而是,孤心。当时他看到对联,入目便是这两个字,只觉得一个平常的下联因这一个心字而变得灵气迫人,普普通通的寒窗苦读因这颗孤心而变得怆然:多少寒夜寂寥,才能将一腔青春热血冷静成孤心残梦? 若是他借同典,可能也只会对成“陋室窗寒,书生雪火萤灯。”她究竟……他摇头,不知道自己究竟想问什么。 十面埋伏,金戈铁马。江海明月,渔歌唱晚。晚会意外地圆满结束了,最后两边的人甚至还在主持人的提议下一起玩了一个抢椅子的游戏,这是任何人都没想到的。他感到烦乱,一堆乱麻和一堆矛盾已足够把他的心塞满了,可他心里似乎还有另外一种让他更为纠结的感情:三年来,他都是怎么对她的?而她每每都容忍他,她是——,她快乐吗?他忽然想,她有这样一个轻灵的灵魂,她快乐吗?不,她是忧伤的,胆怯的,有一些自卑的。风一程,雨一程,风雨兼程。 她到底为什么嫁给健?答应那样十八个条款嫁给他? “我和外子是同一类人,沼泽生存,只要肥鱼美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无意再奢世名。”他的思想就这样一忽跳到这儿,一忽跳到那儿的怎么也无法集中,而晓色已悄悄爬上窗棂…… 第148章 这虚空的战场终于休战了 杨跃进隔着桌子看半天了,这会儿终于忍不住, “老六,你总挖那条鱼干啥,你瞅瞅那鱼让你挖的。”他坐在冰云一侧,斜对面坐着春生,冰云也跟着这话看了过去,毕竟这人能让人揪到错儿的时候不多。杨跃进当然也知道,怎么说也是气氛组专业带头人,最知道整个话题逗乐子,这时便绰起手来,“你这魂不守舍的,咋,你失恋啦?” 对面的人恍然惊醒,看见面前的鱼已被他挖得面目全非,脸“忽”的一下就红了,慌放下筷子:“三哥,你就会拿我开心。” “我可没拿你开心,我是看那条鱼可怜。”杨跃进不理那人的窘态,继续他一惯拿人开涮的作风,“你可那鱼都掏了能有十筷子了。”并用眼睛凌空一圈,寻找啦啦队:“哎,你们看我说的是不是嘛,这平时来吃饭,说个话都得等咽下菜去,我猜也就只有失恋才能这么心不在焉啊!” 被挤对的人更窘,低头掏出手帕擦了擦嘴,然后站起来,一本正经地冲跃进这边道:“小弟愚钝,举止失仪,有得罪您之处,这厢向您赔罪。”躬身一揖,口气神态甚是酸腐。 一旁的苏鹏给这迂腐迂停了筷子,他抬头看着那个人:“你真有对象啦,春生?”他慢悠悠地问道,同时又用口气认真而憨厚地追加了一个求证:“我们怎么不知道。” “那肯定是保密呢呗!”从第一次到家作客开始就一直固定地坐冰云旁边的阿治一边吃菜一边道:“不然不会脸都急红了。” 春生低头:“五哥,得罪您之处,一并赔罪。”再次起身一揖。 伟健正坐在他旁边,这时便大笑起来:“老六,你哪来这么多认真的劲头儿?哪有这么多罪好赔?坐下,”伸手把他拉坐下来:“我们喝酒。” 冰云笑了:“阿健说得对,春生是君子,向来有一就是一,至于阿治嘛——”起身不着痕迹地把挖烂的鱼端过来换到跃进面前,又把杨跃进面前的荷丝鸭卷换到春生那边,看一眼宋国治,转向刘平安:“平安你知道么……” “嫂子你为啥把老六挖烂的鱼换给我?”杨跃进一脸的嫌弃:“那荷丝鸭卷我以前都没吃过呢!” 冰云看看说话的人,觉得这个人能把一点不吃亏与使着坏逗趣加上口无遮拦以及深谙分寸结合得天衣无缝真是不易!“你不是喜欢清蒸鲈鱼么,你盯着它那么久,我就给你换过来了。” “我今天不喜欢了——” “你快好好吃吧。”她温声道,给了个分寸,免得有人更不好意思,“不然我换给平安了。平安你知道——” “嫂子,他啥也不知道。”宋国治小眼睛眯眯地停下筷子:“不过我为啥觉得您刚才那句话的意思,好像是在说我不是君子呢?” “哈,你本来就不是君子!”杨跃进大笑:“快说,小子又瞒着我们干什么坏事了?” “我才不说呢!”宋国治缩起脖子,伸筷子夹菜:“我都和嫂子说好了,等到——”慌忙住嘴,看她一眼,把菜塞进嘴里,恰当地堵上要说的话。 “等到什么?”苏鹏好像知道自己比别人慢半拍,所以一向只对认真的事情有反应:“你不要说半截话。” 阿治不理他,继续一面吃菜一面说话:“嫂子你放心,我肯定不会说的。” 冰云忍着笑,这又是一个一点亏不会吃的! “嗯,我放心。你啥都不会说的。”举起杯子:“来,拿破仑·宋将军,此杯聊表敬意!” 宋国治便得意洋洋地笑了,和冰云碰了碰杯:“嘻,嫂子,咱们俩配合,能累得他们胃痛!” 冰云真心心痛苏鹏,也实在忍俊不禁,扑哧一下笑出来:“平安,你胃痛吗?” 平安认真地点头:“痛。” 冰云大笑,觉得平安好像变幽默了,也许他被阿治捉弄了这许多年,时时地被他拖着演出各种被调侃被欺侮被逗弄的角色,想不变都难。“我也痛。”她说,春生仍戴着眼镜,阿治说他的眼睛属中倍近视,前段时间他的眼镜摔碎了一个片,因为他那种浅茶色镜片缺货,拖了一星期才换上,那一个星期他们就总是用“是不是苍蝇”逗弄他,比如在墙上弄个黑点,或者桌子上丢颗花椒,说:春生,那有个苍蝇(虫子)。他便用手去赶,或者用东西去打,他上一次当也罢了,可他却三翻五次地每个人的当都上过,才认真地不信了。冰云听的当时,便觉得一个正直得如同直角尺样的人活在一群专会折腾人的坏蛋中间有够多不容易! 她看着平安,笑道:“拿破仑·宋将军的才智就在于:如果他想把一个人变成战士,那那个人就一定会成为战士。当他用眼睛把世界变成一个战场,那么每一个影子都是碉堡,每一个数字都是密码,每一句话都是敌情,每一个人都是战士。”看一眼宋国治:“将军,现在我们休战吧!我这个前线士兵向您申请退役,请您批准。我申请的理由是:我更想当一个家庭主妇。而且,请让平安好好吃饭吧!” 大家都笑起来,伟健眼角掠过春生。 “我不批准,嫂子。”宋国治认真地,大概觉得这样认真的口气理应配合站起来的姿态,便笔直地站了起来,脚跟“咔”地一碰:“前线需要您!”他一手支着桌子,努力昂扬着他的霸气:“没有您的前线,将士们将没有心情打仗,当然后方的市民们也就没办法平安吃饭。” 冰云差一点没乐出来,唉,平安这名字,好吧, “我伟大的将军阁下,”她也一本正经地立正站起来,脚跟也“咔”地一碰:“我已当兵三年,申请合理,所以请务必批准,将军阁下!” 对面的伟健大笑:“你这不像拿破仑的兵,倒像希特勒的兵。宋将军,对于一个这么想做家庭主妇的人,你让她当你嫂子不比让她当士兵好吗。她爱锅碗瓢盆肯定胜过爱军功章,你不批准,她准当逃兵。你放她回去,还能给我们换盆红烧猪肉吃!” 宋国治便滚了滚他的小眼睛:“有理,周大元帅。我马上批准!”抬手认真地向虚空的纸上虚空地盖了一个章子:“嫂子,这是您退役证书,现在您已经是自由平民。不过,嘻,那、那个——”他现着一脸殷切的馋相:“红烧猪肉——” “唉!”伟健老远地叹气:“我看你还是先费点好话把她哄进厨房要紧,为了防止她双手一捧就变出红烧猪肉。” 大家还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冰云已一转身,手上托着一个虚空的盘子:“将军,这是您的红烧猪肉!”她漾着一脸乡下厨子般的殷勤与炫耀:“这是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最爱吃的菜。您看这颜色,红亮红亮的!您再看这肥瘦,五花三层的!这绝对是正宗当年生九个月小肥猪的肚皮肉,保证肥而不腻,嫩而……” 一桌子的人哄堂大笑,宋国治小眼睛盯着虚空的盘子,馋相和失望交替在脸上放大,最后失望占了上风,他撇着嘴角仅剩的最后一丝馋相看向伟健: “哥!”他大声嚷道:“你太坏啦!不兴这样的。你俩配合,人家还咋活啦——”一屁股坐下去,“大哭”起来。 伟健“吓得”赶快站起来:“五弟,是大哥错了!”他惶恐地,睃一眼冰云:“你嫂子是世界第一大好人,所以即使你使劲地盖上一个虚空的章子,发了一个虚空的证书,她也不可能给你一盘虚空的红烧肉。都是大哥把她给教坏的!” 冰云不动声色地回他一个幸灾乐祸的眼神,那人却隔空回了她一个情意绵绵的注视: “哥哥现在就替你做红烧猪肉去!” 第149章 谎言的作用一般就是成功套住自己 伟健和冰云结婚快三周年了,他逐渐发现:夫妻间有隐瞒的最大坏处,不是被对方发现后有什么灾难,而是你想坦白时找不到门路。 他想送妖精一件礼物,以往的纪念日、生日他都是送首饰、买衣服,现在,他觉得这些礼物没意思了,他很想把城里的“神仙府”送给她,因为他忽然很想过那种晚上回家、早起上班的日子,因为家里有好吃的,有人说话,有人管他,有人闹腾,而住酒店真没意思,神仙府就他一个人,好没趣味! 但是,找不到送出的路径。 这时他就觉得她一点不关心他的财产、房产好像并不是一件好事情。有时候他都希望她能有点隔壁二莲的彪悍,进城卖菜之后,把丈夫口袋里的毛票都翻走;或者有点郑家姑婆的好奇,像间谍一样打探他的财富隐私。最起码有的没的地问问他:你在城里住哪儿呀?为什么不在城里买房子呢?你能带我去城里住吗?或者就按照她的妖精心,再拐弯抹角一些。可是她从来没问过,这就让他觉得好比小孩子玩捉迷藏,藏起来了却没人找,自己走出来,又怪没面子的。 他决定带她去旅行。希望能在旅行途中,找到合适的机会说出来。反正结婚以后,他每年都会抽时间带她出去玩一次,基本都在周边,一来他没什么时间,再者小乡巴佬到哪玩都开心,而用几天时间点缀一下一成不变的生活,于他、于他们都足够了。 但是这一次,他想带她去她想去的地方,可乡巴佬的回答却一如既往地没见过世面:“哪都喜欢!”她这么答道,再问最想去的地方,“北京!”随即又喊:“桂林!” “我知道了。”他撇起嘴:“想去北京是因为《我爱北京天安门》,想去桂林是因为‘桂林山水甲天下’,对吗宝贝?你还真是小学毕业的!”那个人傻笑起来:“你怎么知道的!”他看她一眼,不懂一个人怎么能有这样的傻笑,“噢!我不知道,宝贝。我是现在才知道的。是你把我骗了,你骗我说初中毕业……”“我是说初中没毕业——”“有‘没’吗?好吧,你一定是用轻声说出来的。然后使劲装出一副很聪明的样子,我才答应娶你的。” 那个人开始翻着白眼瞪他,他不理: “可是你看,你但凡对中国地理和我这颗柔软的心有所了解,选的地方在同一方向上,我都会考虑顺路都去看看的。但我真不指望你能有这样的智商了,亲爱的。那么现在,你到底是要天安门呢,还是要甲天下呢?” 那人就立刻收了白眼,随手抓了两颗弹珠放在他手里:“红的天安门,蓝的甲天下!”结果她闭着眼睛摸中了蓝的。 “呃,这样选择旅行地真符合你的智商呢,宝贝!好吧,那天安门就等我们结婚五周年的时候,我买台好轿车,开车带你去,希望到时候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在天英灵能指引一下你的智商。” 可是他们在桂林玩了一个星期,他都没找到告诉她“神仙府”的机会。 他发现隐瞒了三年的秘密,在光天化日之下根本说不出口,即使在黑暗静谧的夜晚,也说不出口。如果对着一个傻乎乎的乡巴佬说:我在城里有一套房子,我们去住吧。他的脸皮和内心可能还扛得住,但问题是:她不只是一个乡巴佬,她是——,他也不知道她是什么,反正对着她,他的脸皮和内心都没强大到能自如地说出这句话来。虽然现在他三天两头往家跑,回了家就和她胡闹,各种的小儿科,各种的不要脸,每每把她弄生气,不理他了,再死皮赖脸地哄。可他觉得这和那不一样,至于怎么个不一样,他也说不清。总之就是他既没办法把这事说得轻飘飘的,又不想把它说得很严肃的。 而且,好像能预见到某种伤心,他有种预感,她听了之后一定会受伤,那种不会和他说也不会让他看见的伤。但是不说又——,又浑身难受。不,是浑心难受。尤其他一个人住在大房子里的时候,他就会想她,想:如果现在她能睡在他旁边多好! 其实她睡在他旁边的时候,他也纠结。自打“五一”茶话会之后,他就经常觉得睡在身边的“人型”不知为何物?可能是白骨精!不知道哪天半夜,就会不动声色地爬起来把他吃了。亦或是仙女,早上睁开眼睛,发现她早已平地飞升!有时候甚至睡到半夜突然醒了,他会去伸手摸摸身边的人在不在,甚或要打开灯看一看有没有原形毕露地长出獠牙来。枕际端详着她熟睡的模样,他常常会觉得奇怪:他怎么会娶到这么奇怪的女人?她和他过了三年,心里到底在想啥? 对于“五·一”那天的事情,他尤其想不明白的。虽然和她打了一架让他知道了她也会生气,也会吃醋,也会发狠,但他还是想不明白,一个一紧张就会手脚冰凉的小女人,怎么能突然爆发出挡在一群男人面前的勇气和力量,而且,惊艳了整个会场。 如她所说,那里面有意气的成分,因为“他们太欺侮人了”。可是那意气却惊艳了整个晚会,这是他始料不及的。这总让他想起她要和他结婚时候的样子——紧张地坐在他面前,心却安静了整个时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把这两件事联在一起,他总觉得这两件事里有惊人的相似部分,但是真想要比较一下的时候,他又觉得有些拎不清。柔弱的、毫不起眼的,被挤到边缘,力量爆发,爆发起来可以摇撼最坚固的人心的力量,好像是这个吧? 第150章 她就是一只装成天鹅的小狐狸 伟健能清晰地记得‘五一’那天的每一个细节,当她被那个委员一再挤对的时候,他已经站起来,准备去解救这个意气用事的小女人,起码去把她领回来。不管是商人还是高枝,他不能让他的女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受这种混蛋的窝囊气才是正格。跳高枝怎么啦,关他屁事! 他站起来,春生伸手拉住了他:“再等等,大哥。” 他看他:什么意思?!不得不说,那一刻他是有些小人之心的:这种时候还不救场,是故意要等着她受欺侮看笑话吗。 “她还没慌,你要过去就输了。” 他听到,觉得在军师眼里,输赢最重要,但在他看来,不让他的女人受辱同样重要。 伸手推开了他的手,他觉得春生可能不懂啥叫夫妻,不懂那是种一荣俱荣,一辱俱辱的组合,没法放在天平上衡量。 “再等一分钟,哥。”那个人拉着他,眼睛盯着说话的两个人,坚持地把他拉坐下:“她不安你再去,也不迟。你现在过去会坏了她的节奏。” 一分钟,他觉得这就是当事者和旁观者的冲动与理性。他借机和旁边的人换了位置,坐在了走道最边上,等着随时起身去把那聒噪老东西怼一边去,跳高枝?谢谢你这么夸我,不像有的人家,娶个儿媳妇还得让人下嫁。他管他们是不是下嫁,制高点谁抢了算谁的,就凭你这小肚鸡肠哗众取宠的劲儿,谁上你家都是下嫁!道德这玩意,有你能绑,没有你还绑啥。脸吗,我要就有,不要你也踩不着。他肚子里准备了一堆和老东西干架的歪歪理,眼睛仔仔细细地向她看过去,的确没有不安,云淡风轻,一脸无邪模样——不!这可不是无邪,她一现出这种纯挚模样就是要使坏了。她根本不可能像她表现的那么敦厚温良,那就是一只装着天鹅模样伺机等人类上当的狐狸,等人类上当以后她再甩着尾巴做出无辜的狐狸模样理所当然地嘲笑人类。他不禁就扯着嘴角笑了,一旦看到她摇晃的狐狸尾巴,他的心就一下放进肚子里了,天鹅?人类会一头栽进水里的! 果真,一步一个陷阱,直到自寻死路的人类掉进自己的陷阱,她还得站在陷阱边上抛个无辜的笑脸。 而且一面挖阱,一面还能替他脸上贴金,他铺张的婚礼排场是一张给父母的答卷。投机倒把是自立自强。连不得不下乡插队都是赤子之心!他不禁就挺直了腰板。身长七尺当街卖茶叶蛋?他当他是关云长呐!没怨天尤人,没向国家伸手,他怨老天听得见吗?伸手谁给他呀!感激政府?他谁也不感激。他感谢那个在红线边上一路蹦跶的自己!他要想衣食住行得更好,只能靠自己多赚钱,政府不会给他一分一厘。不过他倒很愿意配合她装一下楷模的样子,就像她装成天鹅的样子一样。 他喜欢她装成天鹅的样子,不,他喜欢看她装模作样!如果一只狐狸能装成天鹅的模样并且让人类相信,那他为什么不干脆直接喜欢狐狸呢!他不想问她怎么能把天鹅装得那么好,就如同他不能问一只狐狸为什么狡猾一样。他觉得这个世界上真正的答案不是问出来的,而是自己找出来的,而找答案的过程才是最有趣的。 狐狸曾在“谈一下午恋爱”的时候说:这只是我们人生里一次偶然的邂逅,和现实生活不会有交集。现下他知道:人生的邂逅很多时候不是人与人,而是心与心。 她和春生的关系好像也因“五·一”的“偶然邂逅”有了改善。 吃饭那天的道歉就是对她,他和她都心照不宣。春生这种人,骄傲、认真,对于他不喜欢的人和事,他一般都是懒得搭理,他讨厌你的时候是认真的,认错的时候也认真。只是,讨厌既从未宣之于口,道歉也就无从说起。那天一个似非而是的歉意虽然不能一下子掀过三年的隔阂,但春生的改变显而易见。 以前大家来家里玩,她会有很多游戏的点子,那些游戏古灵精怪,有一些是和电视上学的,有一些则是根据最新的小品或者电视剧延伸出来的,很是有趣,阿治和杨跃进是这种游戏的最热心参与者,每次都闹得一塌糊涂,但春生从不参与。他参与的游戏仅限于猜谜语、猜名词、词语接龙,击鼓传花永远做鼓手。所以当春生第一次参加真人道具游戏,一动不动地蹲在阿治旁边,变身成粮店的一摞秤砣时,大家都差一点没笑破肚子。 “你这秤砣比秤都大!”杨跃进道:“你应该和他换换,老五当秤,肯定是短斤少两买进小卖出大的贼秤。你当秤才是公平秤,伸一只手是杆秤,伸两只手是天平,盘腿坐下是磅秤。他蹲你旁边也不是秤砣,他就是那个贼心不死的奸商!” 游戏的设计者给这解说逗得哈哈大笑,拉着杨跃进的女儿跑过去,叠身伏在阿治旁边的地上,大声问:现在你们猜我是什么? 跃进猜:奸商装钱的皮包。 他猜:奸商的黑账本。 秤砣猜:卖完粮被叠起来的麻袋。 地上的人直起身来,先瞪他一眼:你家奸商的黑账本放明面上啊!再斜一眼杨跃进:你见过哪个奸商把装钱的皮包放地上了? “我哥就那样。”杨跃进道,一口的言之凿凿。 “那我身上背的这个是什么?”那人指着他女儿。 “那不是皮包上的小夹层吗!正好藏黑账本。”一屋子人大笑,他不得不佩服杨跃进的伶牙俐齿,狡口诡辩的。他觉得这游戏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本人在开始时角色设定的另类,以及过后巧舌如簧的解说。 “你到底是什么?”他问,“两条胳膊还一前一后的?” “你先说你的,”地上的人看着他:“你不是猜黑账本吗,那这两条胳膊是啥?” “别在账本上的钢笔。”他说。 “那是皮包的背带。”杨跃进说。 “哈哈,不对!这个,”那个人伸了伸前面的胳膊:“是绑麻袋口的绳子。你没看到它是弯着的吗。”又抬了抬屁股上的巴掌:“这个,是破麻袋上的补丁!”这个出其不意的设定简直让人无法想象,连蹲在一旁的“秤砣”都抿着嘴笑了。 其实他早发现她思路诡异,有天生的幽默感,独特而诙谐的语言常常让人忍俊不禁。比如:对于她不喜欢吃的、却是昔日的皇家贡品——银丝糕,她说“简直就像上世纪的棕毛床垫一样难吃!” 就好像她吃过上世纪的棕毛床垫似的! 而对于她自制的荷花羹,她则说: “好吃得像仙女的胭脂!” 他就不懂了:难道仙女的胭脂是用来吃的吗?! 说她坐在挂满“金黄果子”的橘树下,就像“贪财的富翁靠在他的金山上一样舒服!” 他撇撇嘴,总算知道那是多舒服了! 总之,他就觉得:她在所有外人面前所表现的那种文文静静、进退得体的样子,都是在装腔作势、装模作样。尤其看着她和毛毛在橘园里疯跑、大笑,就更觉得那就是一只冬眠醒来的小熊崽,一眼看到春天,便满世界的撒欢,连吃奶都忘了! 至于春生,当一个玉冠白衣的谦谦君子都愿意蹲下扮一只秤砣了,这该算最有诚意的融入了吧! 第151章 生活不只眼前的苟着,还有十年后的愿望 冰云并不知道伟健私下里把她想得如此不堪,相反,她现在越来越觉得自己很好,而且的的确确是周家的儿媳妇了。不似第一年,她总是弄不清自己是谁,甚至半夜醒来总是忘记自己在哪里,虽然她明明知道她是谁,她在哪里。 现在,她觉得她和这个家的人是一家人了,包括她的丈夫、公婆、小姑子、以及黏人的外甥女,不似初嫁时,对着这一切,她总是觉得恍惚。 伟健似乎一直都没什么改变,也许这本来就是他的家,所以他就一如既往地生活就好了。他依旧喜欢弯着嘴角自嘲,依旧喜欢讽刺她打击她,依旧会逮到缺点就会瘪起嘴巴嘲弄她,就像当年在度蜜月的火车上打着扑克牌嘲笑她是一样的。她对此也习惯了,觉得他要不打击她嘲笑她,恐怕橘园里的橘子都得脱离地球的万有引力! 反正她在他眼里无非是妖怪、巫婆、坏蛋,不过最近她又多了一个外号:巴依老婆。因为每当她看到橘园果实累累,枝头的橘子一天天长大,绿光闪闪,预示着又是一个丰收年时,就不禁欢喜得眼睛放光,而伟健则对这种眼神十分不解,他说那种眼神贪婪而诡异,是只有邪恶而愚蠢而巴依老婆才有的。 “那你不就是愚蠢的巴依老爷了吗?”她反问道,反正他和她脱不了干系,蠢也蠢成一体的! “是的,宝贝,我们是一丘之貉,我早说过的。”那人扯着一只嘴角:“我们一样的贪婪、邪恶,只是你一直自己把自己当好人呢,宝贝!” 她便给怄得啥也不会说了。她总想不明白:男人对女人不是都应该说些甜言蜜语的吗?难道他对着别人也这样?她觉得这个装蠢的巴依老爷,比真蠢的巴依老婆不知道要邪恶多少倍! 但伟健不这么认为,他觉得作为人类的巴依老爷和作为妖精的巴依老婆一起生活才是真的不易,尤其那种一会儿是妖精、一会儿装仙女、一会又装成纯良人类的,简直得分分钟斗智斗勇。 比方说,他现在就根本猜不透精明又愚蠢的巴依老婆对巴依老爷的“神仙府”究竟知不知道?所以也就根本没有对策。他觉得作为一个妖精,肯定是擘两分星,知道得一清二楚。作为仙女,有可能管中窥豹,不甚了了;作为人类,也有可能毫不知情。这其中他觉得和人类坦白是最难的,因为他们非常软弱,容易受伤了,喜欢揪住别人的小辫子不放。而和仙女坦白是最没脸的。只有和妖精坦白容易,因为彼此都心肠狠毒,心照不宣,受点伤也知道给彼此保留颜面。但是和妖精的坦白也需要一个时机,他觉得如果真给他找到告诉她“神仙府”的时机和路径,那他以后绝对什么都不隐瞒她了,因为这完全是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还不能喊疼。 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三周年的纪念日也过去了,不知不觉的,立秋了,风信子传来秋的消息,橘树上的果实开始隐隐透出巴依老婆最喜欢的金光。这天,难得早回家的伟健正和人类在这满目繁华的橘树下散步,却与妖精不期而遇。 当时,人正走在他身边,牵着他的手,文静得完全不似一个妖精。而周围天色向晚,将暮未暮,晚风拂过,满园的橘树清香过滤着一天的暑气,让人觉得心清神怡。他们慢慢地走,人型开始用眼睛贪婪地对着美景抒情,他一旁看得生气:“亲爱的,这空气里有你的情人吗?怎么你的眼神就像在和情人约会。” 人型转过头来,看他一眼,非常例外地没有和他打嘴架,“阿健,我们也订个约会吧,十年以后,你给我一年时间。”他以为这句子是逗号,便拿出处变不惊的大将风度来等着听下文,可是,却没有了。这是个什么约会!他瞧瞧她:“可以,只要到时候看在上帝的份上,你能告诉我用途。” 人型不说话,牵着他的手,静静地往前走,眼睛还在向美景抒情:“这真是一个如诗如画的世界。” 他看看世界,的确如诗如画,而且身边还有个如梦如幻的美人! “而我们却只有一世的时间享受。”他一下就有些伤感了,可美人似乎并不伤感,对着满目繁华,自顾浅浅笑了:“我真感谢母亲,感谢她给了我生于世间的机会。给了我一双健康的眼睛和双脚,让我可以这样看世界,走天下。” 他忽然就觉得:妖精来了! 因为那种精灵般的情怀根本就不是平凡人类所常有的。可是,她十一年时到底要干什么呢?难道想上哪看世界走天下去吗?那一起去不就完了吗!为什么还要给她一年时间? “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到大学里读书。到时候,你给我一年时间,让我去看看大学的校园吧。”人望着远远的绵延的橘林,嘴角挂着一丝妖精般魅惑的笑容:“十年之后,你也老了,我也老了,我们对于生活的诠释一定比现在圆满与周详,一切的俗事再也不能困扰我们了。”转头望着他:“你也可以用这一年时间去圆你的画家梦,那样,在我们离开世界的时候,就再也不会有遗憾了。” 他忽然就有点——怎么说呢,一个平凡的人,在平凡的岁月里,一般都不会去想十年之后的岁月,但是在那一刻,他突然发觉:光阴是如此易逝,生命是如此微薄,一转眼,十年就过去了。虽然他无法想象他们牵手走过十年之后,真正的生命会是什么样子,却在那一刻突觉:生命似水,流光如箭。 “那请问我家会写名字会算账的小主妇,要到大学校园里去学点什么呢?”他看着她:“不会是让我给你一年时间,去大学学习怎么和男生谈恋爱吧?” 妖精便看他一眼,大声而放肆地笑起来,笑完了,起步往前走:“去学中文吧。”说时神情古怪,令人费解,然后便望着那暮光笼罩的橘园梦也似地笑了:“我好想听听大学老师是怎么讲授中文的。这种语言在我心中有着无与伦比的魅力,我想去大学校园看看他!” 第152章 结婚三年,我已对你生了厌弃之情 没找到送出“神仙府”的路径,却意外发现了通往妖精心灵的秘径,这让伟健觉得有趣。而且他很快就找到了打开秘境之门的钥匙。 为了弥补结婚三周年纪念日只买了件首饰却没有机会戏弄妖精的缺憾,他决定把这钥匙送得浪漫一点。提前一点没让她知道,他秘密地干好了所有的事情,等“钥匙”拿到手,他觉得光是秘密还不够味,于是又字斟句酌地写了一封既能逗弄人、又不会一看就露馅的“三条”情书,才揣上这两样东西,拿好装浪漫时都少不了的鲜花、红酒和蜡烛,意兴满满地回家去戏弄那没见过世面的小妖了。 他开着车,想象着小妖看到情书再看“钥匙”时的样子,觉得看她生气、发怒、吃惊、意外、欢喜、尖叫……真是再有意思也没有了! 吃着晚饭,照例听他老妈张家长、李家短地唠着村子里一天内的新闻“大事”,听小女人时不时地插嘴打听或补充详情,他就简直不能想象:这小八婆配和他玩那么高深的浪漫嘛!他撇着嘴,斜眼看着那个人,觉得女人真是这世界上最奇怪的动物,包括他老妈。她曾整天盼着儿子娶媳妇,但儿子真娶了媳妇,儿媳妇又立马成了她顶顶不喜欢的人。但是没过多久,这种不喜欢就又变成了她们站在同一个阵营,联手收拾他这个男人的同盟。他发现女人结起盟来非常容易,当然,她们背叛起来也会相当容易的。不信,等他老妈知道“钥匙”时看看,她会一秒钟都不用,就背盟弃情,连她一块收拾!所以这事还是先斩后奏的好,就和他要结婚的时候一样。 他怀着这种说不清要看谁笑话的鬼道心思吃完了晚饭,小女人去洗碗收拾厨房了,他趁机把藏在车子里的红酒鲜花蜡烛拿上楼,准备看看那每次看到电影里有这种镜头,就会目不转睛流口水的小妖真正看到时会是个什么表情。 他在楼上布置好一切,便坐下来专心等那洗好碗的人上楼,可等了半天,人也没上来。估计是和爸妈在看电视。他不下去。反正不用半小时,她准会上来的。 他看看桌子上的情书,歪歪嘴,觉得等下被她一下扯碎或者干脆往上面吐口唾沫还真有点可惜呢!他可是写了半下午的。而且,这手指头印画得多好,跟真的一样,左手的大拇指,一大一小,他的是簸箕,她的是斗。他正想着,听见楼梯轻响,人上楼了。他忙折好情书,在椅子上坐好,却听脚步声去了小卧室,这才想起夏天他们都是睡小卧室的,因为背阴,比大卧室凉快许多,可他忘了。 “你怎么没陪爸妈看——咦,人呢?”他听她在门口嘟嚷:“奇怪,明明没在书房,去哪啦?阿健——” 他觉得这人真笨,就不会推大卧室的门看一下吗,非得用喊的。听那人在客厅、休息室、储藏室、卫生间,整整转了一圈,手才按在了大卧室的门把手上。他撇着嘴:就这么笨还总对浪漫垂涎三尺!他保证她连情书都看不懂,就先会像个小八婆一样撒泼。 门推开了,站在门口的人愣了愣,黑眼睛飞速地把他、蜡烛、红酒、鲜花看了一遍,然后目光定在了他脸上。 “过来坐。”他瞧着愣在门口的人,一点都不出他的意料,瞧瞧这震惊的眼睛,真是没见过世面的小乡巴佬! 乡巴佬看着他,慢腾腾地轻脚走过来,一脸跌进了兔子洞的爱丽斯的表情。 “忙完啦,陪我喝杯酒吧。”他扬扬下巴,向对面的椅子示意。 人用半个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但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的脸。他暗暗有趣,倒了两杯酒,瞧着那个人,觉得这意外、吃惊、怀疑、费解、不能置信、不明就里、不知所措的表情真是太有趣了!“干杯——” 那人举杯子喝酒,眼睛还盯着他,喝了一半,停了下来:“这杯子里有毒药吗?” 他一口酒差点没呛出来,使劲瘪住嘴,摇了摇头。 “那你还是放点吧!”那人把杯子放到他面前。 他咬着牙,觉得牙床被忍住的笑神经抖得发麻。伸手把她的酒杯加满,嘴巴其实特想顺着她的话打诨,可他觉得那样一张嘴,自己非先破功。把酒杯推回她面前,自己也用这时间冷好了口气: “给你的。”他推过面前的情书和藏在下面的信封。 那人先是看一眼他,又看了看他推过去的纸,拿起来,打开。 “刘冰云: 我们已经结婚三年了,我发现我渐渐对你生了厌弃之情。因为我正逐渐看透你的本质,那就是一个诡谲的、邪恶的、狡猾的、充满了谎言和贪婪的小魔鬼,任性,骄傲,贪玩,小气……做为一个女人,你的缺点实在太多,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所以,为了保持我们良好的相处,我决定从今年九月份开始,未来三年,我们分开居住,以便你在广阔的空间里好好反省,以及重塑你需要改造的灵魂。为了保证这样的分居顺利进行,我提出如下建议: 一、分居期间我会积极地、建设性地履行丈夫的义务,每个月都会去看你一次,至于晚上是否住在一起,将根据实际情况而定; 二、为了照顾你的情绪,每年的结婚纪念日以及春节前后,我们将会住在一起一个月左右,这期间,我会努力好好待你。当然,我的表现取决于你和我分开那几个月的表现,如果你各方面表现优秀,那我也争取表现上佳,让你满意。 三、三年之后,我们的生活恢复如常。 周伟健 下面是一大一小两个指头印。 第153章 浪漫不翻车还配叫浪漫吗 伟健瞧着那个人,从她一拿起那张纸,他的眼睛就一眨不眨地盯在她脸上,不想错过她的任何表情。可她一打开纸,没看过一行,表情就凝固了,五官停了四官,只剩下眼睛还在微微移动。比他想象的更快,她放下纸,站了起来。 哟,看这么快!伟健觉得人根本都没有好好体会他的精神。这是感动了吗,她到底有没有好好体会他费尽心思编织出来的浪漫啊,咋都啥也不问呢,看懂了?他才不信呢,下面的惊喜都没看呢,咋可能懂!他写的这么似是而非,就等她问呢,咋不问呢,没脑子的傻瓜蛋子! “你有什么意见,可以说。”他不得不道。 那人抬头看着他,眼睛使劲眨了眨。 他觉得这是什么意思?都不说话呢。看来是准备发飙了。“那、那个,要不,每个月看你时,晚上一定住在一起,这行吗?”他“不情愿”地让步道。 那人不说话,黑眼睛狠劲看着他,瘪起嘴,端起杯子,一杯酒全倒在了纸上,转身就走。他赶忙去抢救纸下边的信封,还好,只湿了个边儿,赶紧按在衣服上擦拭:“哎!”这妖精咋不按常理出牌呢!“你、你咋不讲理呢,想要啥你说啊,住两晚也可以的。这底下这个你都还没看呢——”他喊,追过去拉住她,赫然见那人满脸是泪。“呃——”他张着嘴,愣在那儿:“你、这个还、没看呢——”那人已甩开了他的手。他急忙拉住,就见她泪水滔滔,简直就如村子里发洪水的小河,大有不可抑制的决堤之势,恍然觉得好像有点玩过头了:“那、你别走,你看完这张呀!”把信封按在她手里,心里满是歉意不安,嘴上却硬是强词夺理:“没风度。小气鬼。你、那个、都还没看完呢!” 那人不接手上的信封,也不看他,扭着脸,只管泪如雨下。 “啊呀!好啦!你快上学去吧,我不理你了。”他一副小孩子生气似地嚷道,使劲把信封塞在她手里,可那个人好像根本没听见他这种反说的道歉话,以及话里的关键内容,一双黑眼睛就像两只泉眼,眼泪汩汩地涌出来,哗哗地往下淌,却是无声无息。 “哎呀,丢死人了!”他心痛又着急,却不知说什么,他不会浪漫,也没浪漫过,这种关键时刻就连平日里打闹调笑的甜言蜜语也忘了,只是赶忙地把她抱进怀里,嘴里急道:“我求你快别哭啦。别人家弄个红酒蜡烛是浪漫,我家弄个红酒蜡烛就是两个二百五。我以后再不逗你了还不行吗!”怀里的人低着头,不说话,眼泪弄得他满手都擦不干。“求你别哭啦,小妖精。”他低声恳求道:“你都看完了再哭啊。你再这样,红酒和蜡烛都要难过了。” 冰云低着头,看手里的信封:录取通知书。她抬头看那个人,这是什么? “去圆你的大学梦。十年以后我们太老了。” 她不明白。 “我替你选了中文。”耳边的人少有的温柔:“打开看看。” 她还是不懂,盯着信封上红色的长方形戳子看:录取通知书。她使劲捏了捏手指,分明是有触感的。信封被拿走了,打开了,然后一张带着花纹的纸展开在她手上: “入学通知书,刘冰云同学……”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只看见底下鲜红的章子在她眼前晃:“新世纪国际人才学院”。那红色的圆圈越晃越远,她不得不闭上眼睛,这到底是什么?她是在做梦吗?她以前就做过好些这样的梦:她手里捏着一张录取通知书,然后高兴地大叫,蹦跳,然后把自己叫醒了,然后一切都空了,只除了一掬深深的惆怅与遗恨之外。 这次她一定不要叫,她要好好看看,看看学校叫什么名字,记住它。可是,她为什么觉得意识深处是醒着的?她觉得脸上痒,便抬手去抓,这一抓,才发现抓进手里的,是自己的眼泪。眼泪滴下去,滴在手中的纸上,字清楚了:录取你入我校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学习,学制三年,请于1988年9月1日准时到学校报到。 1988年,那不是今年吗? “我们已经结婚三年了,我渐渐对你生了厌弃之情……” 他不要她了。 那是分居的契约,这是离婚的补偿…… 不明所以的,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你是要和我离婚吗?”这句话就像不受控制的牙痛一样,从她嘴里钻出来。 “呸!”伟健啐道,觉得这个人的脑子是短路了,“不要拿来!我去送给村东头四傻子养的小狗。”他把通知书抢过来,把上面的眼泪擦干了,那个人看着他,又伸手把通知书拿了回去,这回总算是眼睛带着脑子在看了,可是刚看了一下,眼泪便又出来了,抬头看他: “四傻子不是在村西头吗?” 他愣了愣,觉得这小坏蛋果真是哭着也不吃亏,这时候还能记得四傻子是在村东头还是村西头。正要歪理斜说地再挤对她,却见那人茫然地看了看手上的纸,再看看他:“阿健你抱抱我吧,我好像做梦了。” 他有点愣,仔细瞧了瞧:不像装的。那个人已轻轻靠了过来,双手搂住他,头贴在他肩膀上。 “你抱抱我呀!”怀里的人突然大哭起来:“到底哪里是真的?呜呜——” “宝贝,这就是真的呀——” 怀里的人站起来,看看他,突然轻声地:“我们睡觉吧,阿健。”好像怕把自己惊醒了似的:“等睡醒了我就清楚了。” 他觉得对于脑子短路的人,还是说点客观的、条理性强的东西比较好:“是民办大学,宽进严出……” 那人根本不听:“阿健我们去睡觉吧。” “封闭教学,淘汰制毕业——”他的嘴唇被亲住了,人闭着眼睛,整个挂了在他身上: “求你不要说话了。”眼泪从眼里淌出来:“让我睡觉吧。就这么抱着我睡吧。” 不知为什么的,他的心突然又酸又痛:这不能相信的、梦一样的愿望啊! 这是求了多少次,醒了多少回,也没有成真的愿望啊! 伸手把她抱起来:“好的,宝贝,我们睡觉。安心睡吧。这一次你醒来以后也都是真的。我就把它放在你枕头底下。” 第154章 他们家的天方日谭开始了 伟健睡到半夜,突然醒了,发现身边的人不见了。伸手脚摸摸,床上没有,侧耳听听,卫生间里也没有声音。坐起来开了灯,房间里没人,“阿云——”他叫,没人应,下了床,先去卫生间看了一下,没有。转身推开大卧室的门,人在里面,坐在桌边,桌上并排摆着浸了红酒的“情书”和录取通知书。他走过去: “呃,宝贝,你是怕它们半夜变成纸鹤飞了吗?” 桌边的人转过头,眼睛眨了眨,站起来,一下子搂住了他:“对不起。” 好像又哭了。他抱着她,轻声叹气:“小妖精,你要总这么哭,我以后不理你了。” “对不起。哥哥好浪漫,却被二百五搞砸了。”搂着他的人脸埋在他脖颈上:“对不起。” 他撇撇嘴:总算醒了。不过她说什么,哥哥?“嗯,三年以后能学成个二百六回来吗?” 怀里的人不作声,只是紧紧地搂着他:“我想喝酒。还想要花。还想在蜡烛光底下看王子。” “可是亲爱的,”他搂着怀里软软的人:“就算我点上蜡烛,你也只能看见野兽。” “我亲亲他他就变成王子了。”搂着他的人仰起脸甜腻地亲他:“以后每天都亲。” 果真是两个二百五的浪漫都比别人家慢半拍! 红酒微醺,一夜狂欢后,伟健以为,浪漫过去了,事情也可以按部就班地进行了。可是不,当清晨的阳光照进屋子,他们家的天方夜谭才刚刚开始: “阿健,我不想去上学。” 他以为他没睡醒。“什么?” “我不想上学。” “为什么?” “我很笨,会跟不上的。” 他撇嘴:“小坏蛋,你这是怕毕不了业,提前来打预防针吗?” “不是预防针,”枕边的人双手搂着他:“是葡萄糖。以后都要这么甜!” 他歪嘴:“看来一个月去看一次还真不行呢——” “嗯。”那人搂着他,头偎在他的胸口上,一条腿跨在他身上。 “没羞。”他撇嘴,听见胸口上的人笑了,没有声音的甜蜜。“那就两次。”他哄道。 胸口的人不说话。 “你这么丢人还能好好学习吗?”他低头看趴在怀里的人,只觉得晨光醉人,暧昧四溢。 “所以我不去。有哥哥就够了。” 他看着说话的人,觉得这不像暧昧的情话,“小妖精,”他坐起来,身上的脑袋滑到肚子上,“你这是范进中举,欢喜疯了吗?要不要我去把手上擦点猪油给你一巴掌。”他扯了扯她的耳朵。 人并没有被逗笑。脸还埋在他肚子上。她到底知不知道肚子在哪儿啊! “起来,再不好好说话,看我揍你。”肚子上的人被推起来, “哥哥好吓人呢,”那人软绵绵地贴在他身上,笑得千娇百媚的:“我就要你,不要学校,不行吗?” 他瞪她一眼,觉得这小坏蛋真是越发地坏了,“你少拿狐狸眼给我灌迷魂汤,小巫婆,小心我脑子短路了,五天后真不去送你。” 身边的人媚眼睒睒,仰头送了个亲亲。 他觉得这嘴上的迷魂汤更要命。 “这五天你要好好哄我,听见没?要天天。”他绷着脸:“要把嘴儿亲得像蜜糖一样甜。”那个人便搂着他,吃吃地傻笑起来。他看一眼傻笑的人,恍惚觉得离别提前到来,竟隐隐地感到五天后的后悔:“小妖精,你再这么傻笑,我可要后悔了——” 那个人还是搂着他,头埋在他肩膀上:“我不去,阿健,以后的五天、五年、五十年,都会哄你……” 他觉得这内容可不是情话,“什么意思?”他推起身上的人:“什么叫不去?” “我学习不好,会跟不上的。” “胡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底细,你的鬼精脑子是任何小混混都比不上的——” “我已经结婚了,人家不会要的。” “你会傻到去站到主席台上用喇叭大声喊:我结婚了么?” “可是阿健,我心里已经结婚了,我会和那些小孩子玩不到一块去,我会孤独的。” “吓!算了吧,别让我笑你了,你和毛毛玩得满脸泥巴的时候忘了。” “阿健——” “得了,小妖精!”他大笑起来,伸手拧了拧她的脸:“少装腔作势吧,你是担心妈不同意,是吧?”看她一眼:“我会说服她的。我把三年的学费一次都交了,就没留退路。” 一切语言就在这瞬间作废了,冰云低下头,扑进伟健怀里。 “怎么,现在就想哄赂人了?”那人伸手扶她:“看拿不到毕业证,我照样揍你!” 冰云不起来,眼泪淌了一脸,湿了伟健的肩膀。 “阿健,你这情,妖精会记一辈子的。”她搂着他:“我什么都有了,现在真的什么都有了。不用再去上学了。我就在家里,做你的好老婆。” 伟健不说话,扶起怀里的人:“这是件正当的事,对么?那就什么都不要想。现在亲我一下,说:一切都会有的。” 冰云摇摇头:“——” “嘘!”他伸手按住她的嘴唇:“不信就别说。今天总会有的。”看一眼窗口的阳光:“它已经来了,不是吗?而且是个明媚的艳阳天!” 第155章 女人是永远也煮不熟的鸭子 吃过早饭,伟健支走冰云,让她去市集买菜,说他想吃河蟹了。买菜的人一走,他便坐下来,跟爸妈“商量一件事”。老太太还没有听完,已然大怒:“上学?你疯了!女人家结了婚还上什么学!”她声色俱厉加声情并茂:“你是脑子出了啥问题了吗庄子?整天的不着调调,想一番是一番。你现在每天就是用这个脑子在做事的吗!”这事情出奇得让她一时都找不出什么词好嚷了,只好提高声音以振气势。可是她这么大声地喊完了,却发现那人根本不在乎,黑面孔下隐藏着一贯的嬉皮笑脸。于是她开始盘问这是谁的主意, “我的啊。”那人回答得理所当然:“您见过笨蛋要把自己往学校送的吗?那不等于小偷把自己往派出所送吗。” 老太太根本接不起这嬉皮笑脸的调调,便生气地照他肩膀头上狠打一巴掌:“你再给我油嘴滑舌!”打完了,她发现骂不起来了,因为这严肃的话题似乎正在向着一个奇怪的、不可控的方向滑去。 她定了定神,觉得这种话题还是得严肃起来才有权威性,于是开始旁征博引从古到今的例证,以说明人类、尤其女人,是多么的善变和忘恩负义,最后:“别人没看见,咱们这儿的强子你总看见吧,那娟子还只是念个中专,念书前和强子那是多亲近,现在怎么样?心比陈世美还狠!那强子三年又寄钱又做事,到头还不落得一场空,人家到县里当干部了,还能看上你个农村的傻小子。妈不想骂娟子,人变了,心就会变。你妈要是娟子,毕了业,留了城,当了国家干部,你妈也不会再要强子……” “我妈不会。”说话的人一脸认真的笃定:“当年那么批斗,我妈也没不要我爸这地主老财——” “那是因为我结婚了,又有了你们这一帮孩崽子——” “她也结婚了,妈。等毕了业,我立马就让她给您生一堆孩崽子!” 老太太张口结舌,发现话题永远不在正路上,不过她也抓到了她最想要的关键:“好,等你生一堆孩崽子,我立刻就同意。” 沙发里的人大笑起来:“妈,看您这说的,跟生猪崽儿一样。现在是计划生育,讲的是只生一个好,我就是想生一堆国家也不让。我最多生两个,还得交超生罚款。说不定家里也得跟着挨罚,什么宅基地啦,果树林啦,都会受影响的。所以您说说,就让生一个,四傻子他姐生的孩子和娟子生的孩子,哪个更好?” 老太太恍惚觉得这问题是个陷阱,忘了“生一堆”明明是他自己先说的, “你少油嘴滑舌绕你妈。”她聪明地斩断了这个问题,瞪他一眼:“你别当妈老糊涂了,不知道你那点心思。”伸手自倒了一杯茶:“你是痴了心了。”她停了停,但对方没反应,既不否认,也不油嘴滑舌,她便不禁在心里叹气:“你痴归痴,你恋家,妈高兴,可是你别给我打这笨主意。”她叹口气,忽然觉得这儿子很笨,未必就比四傻子聪明,四傻子都知道整天扯着媳妇不放手。“女人就要呆在家里,老话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这老话没有错说的。你以为煮熟的鸭子就飞不了了吗?我告诉你,女人是永远也煮不熟的鸭子!” 老爷子一直不作声,坐在一旁抽烟。 “爸,你看我妈,”伟健不想听这生熟鸭子的理论,这理论属于道德范畴,而道德哪有讲理的。何况现在将严肃的问题娱乐化才是上策:“啥好事让她一说都变味了。”他寻找同性联盟。 “我没看出是啥好事。”老爷子按灭了烟:“我看你把这事放肚子里,才是好事。” “对,放肚子里烂了!”老太太用语气追加强调道,又语重心长地:“庄子,你今年几岁了?怎么还这么不着调调呢,还能生出这种念头来?你让妈省省心行吗?结婚三年,你孩子不生一个,我和你爸都忍了,可现在你这是头脑发的什么热,好好的女人要送去上学,学啥?你这不是自己买刀子往自己身上扎吗?扎上窟窿眼儿你再自己喊疼。我不管你这念头是哪来的,还是谁出的馊主意,你把它给我烂肚子里。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行了,你别拿你那套歪理哄我,说你也很清,四傻子从来都不承认他是傻的。你就当是你妈傻,你妈没你那新潮的脑筋,你妈就知道有了媳妇,你给我踏实过日子。海子不在家,我才和你这舒点心,你再别旁生枝节了,行吗?” 伟健不作声了,他最怕老妈的这种语重心长,何况说到海子。 “你要送她上什么学,花钱送,对吧?那你知不知道那儿都是些什么人?你妈糊涂也要想一想,你的脑子都想什么了?那是多年轻、多俊俏、多有学问的都有,家庭也会一个赛一个的富。你别觉得结了婚就没事了,那年纪轻轻的男男女女在一起,谁都说不好。” 他不作声,这套理论反正他说不赢,索性不作声。 “你不用给我不作声,你又想拿出娶她时候的把戏,可你妈再不会上当了。这三年我和你爸是唯恐老婆跑了你人财两空,你却是唯恐天下不乱。我告诉你庄子,你立刻给我要孩子,到明年我要是还抱不上孙子,我就连你一起赶出去省得和你操心——” “您干脆现在就把我赶出去好了。”伟健嘟囔道,“我偷着送走了你能知道啊。” 老太太便抓起沙发上她的鸡毛掸子家法,照他的阔肩膀上给一下子: “这是把你魂勾去了!我看你再不醒醒。这馊主意是她的吧,我看就是想跑了,三年攒了多少钱了——” “行啦,妈,您这都说什么呢。”伟健打断她道:“你儿子不是强子,也不是农村傻小子。她要是有这个智商我就不送了,就是因为太笨我才送出去学习学习……” 老太太抓着掸子,都被这傻儿子的调调搞懵了,看来这馊主意还真是他的, “你给我闭嘴!”她先是厉害地喊停了傻子的胡说八道,免得他搅和得她都不能好好思考了,“你不用给我嬉皮笑脸地瞎搅和,”她收了厉害,觉得还是语重心长地讲道理,这样才能把傻子的理智给扯回来:“你那老婆笨不笨,妈比你看的时间长。你放在家里看着省省心吧,你还往外头送,还要送到什么大学里去。那是什么地方,好丫头好小子聚堆儿的地方,都是一般大的——”她越说越气,举高了她的鸡毛掸子:“我怎么这么想揍你呢!我看你这脑子是让马蜂蜇了,你趁早给我省了这念头!”儿子不听话揍一顿就好了,讲什么道理! 第156章 婆媳关系就是墙头的草 伟健被地主老财的媳妇用鸡毛掸子戳了好几下脑袋,威胁的意思不言而喻:再敢继续胡说八道我就揍你! 他躲着鸡毛掸子,这种血脉压制无解,觉得脑袋被马蜂蜇也比这种不着边际、南辕北辙、无法沟通的谈话好,“你不让送我就不要她了。我去找个现成的大学生。”他也威胁道,想着怎么速战速决,不然等买菜的人回来就更不好说了,结果邻居家三婶子来还借用的农具,他肩膀头上挨了一掸子,话还没说完。三婶子瞧他在家,便热情洋溢地进来坐下聊了“两句”,先是感谢一番他给东义牵线往饭店供鱼,又话里话外试探养王八真的行吗?他是否有认识的人可以学习技术。他心里着急,却也不得不陪着聊了几句,即使后来他回房了,三婶子也坐了半小时才走。 冰云在本就不大的小集市上仔仔细细地转了两圈,又转了供销社,一个杂货店,在修鞋摊上给鞋子粘了底,这才拎着买好的螃蟹回家了。她虽然被支了出来,但完全揣测不到伟健会用什么方法哄骗婆婆,她觉得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进了院子,屋子里静悄悄的,一进房门,看见公公、婆婆、伟健正“三足鼎立”坐在客厅里,气氛明显不太融洽。 “妈,您看我买的蟹。”她说,迅速扫了一眼伟健,后者没看她,“好不好?” 老太太没作声,伟健道:“你上楼吧,我正和妈说点事。” 冰云把蟹送进厨房,出来的时候冲伟健使眼色,但那人根本不看她,她便只好一个人上楼了。 冰云一走,老太太坐起来:“你闭嘴,赵家三婶子来都没把你这话打断,我看你这是心眼里灌水泥了。我告诉你庄子,这件事没有商量,你也不用和我磨牙。一会儿吃了饭赶紧上班去,从此以后,字都不要再提一个。” “我学费都交完了。”伟健不抬头:“那边通知书都来了,下星期就得去报到。” “那你还和我商量什么!”老太太顿下茶杯,勃然大怒:“你这是通知我呐,你翅膀长硬了,还用把你这老不死的老妈放在眼里吗?!” “咳,”老爷子拦道,看一眼伟健:“你有本事了。我看你这才是自己挖井自己往里头跳呢。”慢悠悠丢出这一句来,站起身。 “爸——” 老爷子不理,回屋去了。 “我告诉你庄子,”老太太怒气冲冲地站起来:“我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我说不行就不行,你趁早把钱给我要回来!” “妈——”伟健站起来:“我自己的事您让我自己做主行不行?就算她飞了,是我自己找的,行吗?” “你——”老太太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混小子要是四傻子就算了,偏是这种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睁着眼睛犯傻,还得加个自甘自贱的模样,她觉得拿鸡毛掸子揍他都不解恨!他却还不耐烦了,“给我滚出去!”她祭出不可逆的血脉压制大招。 “妈——” “滚出去!” 伟健转身就走。“反正就这么定了,以后我的事您甭管。” 他觉得老妈真不可理喻,如果这事是她女婿送她女儿你试试,她一定会欢喜疯了,会把人夸上天,夸她姑爷是多么多么好,多么心地仁义,眼光长远。现在是他儿子送儿媳妇,她就骂儿子脑子有病,眼睛瞎了,恨不得把他种地里再浇点大粪。 “#&……%#*&%……”老太太破口大骂,一鸡毛掸子摔过去,“%@@&……%¥&” 冰云本是站在楼梯转角偷听,看事情果然朝着不可控发展,动静大得房顶都听得见,忙从楼上跑下来,想着怎么打个圆场。伟健已经走到门口,她忙跑上去拉住他:“阿健,你怎么了,快和妈道歉。有什么事慢慢说。” “走开!不用你管!”那人抬手甩开她,她直接被甩了个趔趄。 老太太看进眼里,火气被顶的直到脑门:“@##%……&*&¥&$#……,你滚出去就再别回来!我没你这个儿子——”一口气没转顺,跌倒在沙发上。冰云和伟健当即傻了,大声喊着跑过去,周老爷子出来,三个人又是捶背又是抹胸,老太太这才缓过气来,放声大哭。 “妈,刚刚是我不好,”伟健站在一旁:“您别生气——” 老爷子突然站起来,一巴掌打在伟健的脸上。抬腿照他膝弯上一脚,伟健被踹跪地上。 冰云呆住,她第一次看见公公发脾气,就看他满脸怒容,却一句话不说。这种沉默的碾压式愤怒让她的心不受控制地往一起缩,脑子里出现一个短暂的空白,眼睛瞬间被泪水灌满了,“爸。”她看着旁边的人,跟着跪下去,却好像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心在往一起抽,眼睛里的泪多得盛不下了,偏又流不下来:“爸爸对不起——”她感到心抽得好痛,而眼里的泪还是不肯流下来,眼睛被泪胀得发酸,她下意识去找旁边的人,那个人不动,突然低声说: “爸您让她上楼吧,她会吓傻的。这不关她的事。” 她的脑子开始回神,也听懂了他在说什么,傻子,大傻子!她眼里的泪好像一下子找到出口,夺眶而出。 公公不说话,走过来扶婆婆,说:“回屋去躺。” “妈,对不起。”她捏着手指,只有这个大傻子会以为婆媳终能成为母女。可婆媳永远成不了母女才是世间常态,才是人心向背。一旦利益相关,分秒反目。她拉住婆婆的手,心不知为何的酸得难受,“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妈,您别生阿健的气。”她泪眼婆娑,哭得情真意切,“不管他做错什么,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婆婆不作声,站起来,抽手,她扯着不放,夫妻本是同林鸟,婆媳关系墙头草,不,可能连墙头草都不如。但是戏还得入,惨还得卖,还不能把傻子卖了。总不能让傻子挨揍还得跪着。这么大的人了,就算是亲爹,但弯腿这事,只要不是自愿的,就有够憋屈。何况让他真跟亲妈闹掰了,受苦的还是她。妈和儿子哪会有真仇,最后迟早都会算到她头上,所以: “天下没有不是的儿子,只有不好的媳妇,我要是做好了,阿健就永远不会错。妈您别生气了,您打我吧。” 老太太不说话,心说儿媳妇哪能随便打,又不是她养大的。而且听这话儿,她好像还不知道。这老头子给这混小子的这一巴掌,量他也不敢再提这事了。现在她不知道,这事就算完了,犯不着弄得婆媳不和。她柳眉倒竖地看一眼跪在一旁的儿子,用眼色做最后示威,内容绝对比她的鸡毛掸子厉害,估计传说中的用眼睛杀人就是这个意思。地上的人马上低下头,双手抱住她的手: “妈,您别生气了,是我不好。” 她盯他一眼:不好?我想揍你!小兔崽子!王八羔子!@¥%%&…… “要不您拿鸡毛掸子打我一顿,消消气。”跪在地上的人说,好像不抬头看也能知道她在想啥。 老太太不说话,恍惚觉得好像天下的父母就没有能赢得过子女的,尤其已经长成顶梁柱的子女。你就看看他这样,就知道完全没把她的话当回事。不行,这次她一定得赢!这混蛋玩意的脑子让马蜂蜇水肿了,她可不能糊涂!她瞬间气力不济,胸口发闷,捂着心口,由老爷子扶着回房去了。 第157章 娶了媳妇远了娘才是人性 爸妈一走,伟健就跟着站起来,他原本做势去扶人,被他老妈一巴掌拍开。他早猜到爸妈会不同意,但老妈的反应还是出乎意料了,竟比他说要结婚的时候反对得还厉害。转头看一眼跪在旁边的人,这人还真笨,干嘛没事跑下来。伸手拉她,地上的人不动,抬头看他一眼,眼泪突然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下来。事情弄得这般没着落,他也不知道说啥好,正要伸手把她扶起来,周老爷子从房里出来,远远往这边一看,他吓得赶紧肃立,听见:“还不上楼去。阿云,你也起来吧。”他正要躬身答“是”,却听见地上的人低声道: “妈的气没消,我不起来。”低头抹眼泪:“她老人家什么时候消气了,我再起来。” 他偷眼看父亲,那边也正看他,盯他一眼,没说话,回屋去了。 “老太婆,你儿子倒起来了,媳妇不起来,还哭呢,说等着你消气。”老爷子一进屋便向床上的人告知此行任务失败。老太太有点意外,同时心里的气也的确没消: “她愿意跪就跪着吧!”她靠在枕头上,心气难平:“她也没给他男人灌好汤!我不信那混小子自己能生出这不着调的念头来。娶了媳妇就忘了娘的混蛋小子,你要没给他一巴掌,我也会打鸡毛掸子狠抽他!” 老爷子觉得抽他是后话,当务之急是怎么让儿媳妇起来才好。娶了媳妇忘不忘娘先且不说,娶了媳妇远了娘则是人性。所以儿媳妇还是哄着的好,因为当娘的教不会的东西,她都能教会。一个男人的后半生什么样,不取决于生他的娘,而取决于他娶了个什么样的媳妇。 伟健看老爷子进了房间,又走过去拉冰云: “快起来吧,爸都让你起来了。”地上的人不起来,也不看他。他叹口气:“真是傻子。你下来干啥,这种事你要躲起来。听话,快点起来,上楼去,这里我会解决好的。” 地上的人不说话,他弯腰想去扶,那个人忽然双手抱住他的腿,脸埋进他腿里,他吓了一跳,赶忙伸手扶人,那人不放手,搂得更紧了,他感到腿上潮热了一大片。 “小妖精,你再这样我会受不了的。”他低声道,觉得搂在腿上手臂慢慢松了,但脸还埋在他膝上。他弯腰握住她的手,慢慢蹲下去,就见她泪如雨下,狂落在他膝头上。他不说话,不知道怎么安慰这样极度的难过。她慢慢收了哭,抬手来摸他的脸,手指一碰到他的脸,眼泪便又像雨珠一样滚下来。他知道是因为他挨的那一巴掌,笑了,伸手帮她擦眼泪,可她的眼泪却越擦越多。“别哭了。”他低声求道,那个人就哭着笑了,眼泪又流了他一手。 “那你和我一道跪着吧,让妈把气消了。” 他在心里叹气,却当真跪下去,他知道她哭的不止是他脸上的痛,还有她自己心里的痛。不想说话,愿意陪她跪着,就像她愿意痛着对他笑一样。 周老爷子坐在床边听老太太发了会儿火,不放心外头的两个人,假装出来倒开水,却看见儿子又跪下了,和媳妇两个跪在沙发前面,也不知道这是谁陪谁,哭笑不得,也不言语,回房去: “老太婆,你儿子又跪下了,两个都跪着呢。” 老太太坐起来,突然笑了,看一眼老伴:“你刚才怎么那么脾气大,竟当着儿媳妇的面打儿子。” “你行了,快别说了。”周老爷子一听见这话,就觉得很是郁闷:“我是看你被气晕了,不知道哪来的火,抬手就一下子,打完了才看见那丫头在。看她都吓傻了,跪在地上眼泪汪汪地看我,这心里难受。”看一眼老伴:“你现在是要够脸面啦,快去把他们弄起来。” 老太太哼了一声:“我要够脸?我是给他面子没再打他。不过现在有了你这一巴掌,他肯定不敢再提这茬儿了。”停了一下:“这混小子真是气死我了,你说他脑子是不是坏掉了,我刚才都没好说他,这媳妇比他小那么多,他自己不多个心眼儿,却还要往小伙子堆儿里送,你说他这不是脑子坏掉了吗!”看一眼老伴:“你说这真是他的主意,不是那丫头出的馊的主意?” 老爷子不说话,拉了老太太到门边,推一条门缝给她看,老太太张眼望去,看两个人跪在沙发前头,儿子一脸着急,媳妇像个泪人儿。“你看看像谁的主意。” 她看一眼老伴,觉得这种不用说的答案还真是气人:“跟你一个傻样!”她低声道。老爷子关上门: “你儿子眼里有女人了,以后你可以省省心了。”扶她到床上坐了:“男人什么时候懂感情了,才是真大了。” “他大了?我看他是痴了心脑子发热!”老太太坐在床边,好像对这种突来的长大无法接受:“你说我怎么养这么个傻货!” 老爷子却一副耳顺的口气:“不管是痴了心还是脑子坏掉,你都治不好。” “你这是什么意思?”老太太看一眼老头:“难不成你还赞成他这么做?” “我不赞成。”老爷子递过水来:“可那混小子决定了的事你哪次能管得了。” “我管不了,我就不同意,我看他敢!”老太太柳眉一竖:“他是给猪油蒙了心了,结了婚,不好好给我生个孙子,整天瞎跑,现在又头脑发热的要送去上什么大学?他再敢给我提这话儿,我打他!今年他再不给我生个孙子,我连那丫头一道赶出去。”看一眼老爷子:“这回你必须和我站一边。” “我是和你站一边,老太婆。可儿子不和我们站一边,他和他女人站一边了。” 老太太张口结舌,看一眼老爷子,生气地躺进床里。 “咱们跟不了他一辈子,儿孙自有儿孙福,一个男人,爹妈只能福他前半生,媳妇才是福他后半生的。你还是快去把媳妇扶起来,那丫头拧劲上来,你不说话,她断不肯起来,让儿子难为。” “我就不扶,看她能跪到啥时候。”老太太生气:“进了门还没吃过苦头,这次就让她知道知道!” “你呀,”老爷子叹气:“净说些气话。儿媳妇进门还得吃啥苦头,那孩子算是懂事的,你就知足吧。你看看这十里八村哪个婆婆有你当得顺心?当老的也得会当,小辈儿也要面子,你若让儿子在媳妇面前没了面子,以后有你操心的。我今天这一巴掌在儿媳妇面前是把坏人当定了,你还不去当好人。” 老太太觉得这话有理,总不能两个老的都当坏人。 第158章 意想不到的告白 伟健和冰云并排跪着,时间一长,他的膝盖先受不了了:“妈真狠心,她怎么还不出来呢。”他道,冰云不作声。“我们起来吧,要不你先起来。”冰云不作声。伟健看看她,深觉这种执拗的道歉不是好办法,老妈的气不可能因为她跪在这就消了。而且事情的关键也不在此,事情的关键是:他要是在这跪时间长了,老妈会以为他在较劲,逼着她同意,那事情就会更不好办。可这些道理又不能和她说。“好吧宝贝,”他低声道:“现在按照电影情节,你应该晕倒了,我数一二三——” 那人转头看他:“就把电影演成真的吧。” 他有点走神,也好像没听懂,想看着她的眼睛好好了解一下这句话的意思,却见她目光迷离,泪眼婆娑,嘴角却带着一丝笑意,黑黑的眼睫一闪,两行眼泪顺着脸淌下来,无声无息,却淌的他心都痛。他不说话,拿手指去擦那两行泪,她便拿了他的手贴在脸上:“陪我一出戏,还你一世情。戏子的真心,唯电影可见。”他呆看着她,不知如何对白。“请相信我的眼泪与悲伤,也相信我的幸福与欢愉。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演电影,却第一次演成真的了。”嘴唇摩挲着他的手掌,泪眼带笑看着他:“我以后再也不骗你了,就让我做你的好老婆吧。我爱你,阿健。”他愣住了,隐隐的心口发麻,分不清是真是幻。“你给了我一件最珍贵的东西,有了它,在这里和你跪到天荒地老,我也愿意。” “我还没有给成——” “已经给成了。你给了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做梦的权利,它是女人这一生最宝贵的财富。” 他入戏了,海枯石烂的誓言向他嘴边涌:“阿云——” 老太太开门出来,看见沙发前头两人拉手跪着,媳妇的脸哭得像水蜜桃,儿子却在一边傻看,不禁心里又气又笑:“我是哪辈子造了孽,遇到你们这两个冤家。那庄子,你是傻子,不扶你老婆起来,只管跪着干什么?我这是睡了一小会,我要睡一两个小时,你让她把腿跪坏了怎么办?” “妈,对不起,”冰云低头长跪起来:“都是我不好,让您生气了,您骂我吧。” “骂我好了。”伟健坐在脚后跟上:“反正我腿跪瘸了也没人心痛。”他低声嘟嚷,好像他腿下面根本没垫着沙发上的厚座垫子:“你们才是亲生的,您不消气,您闺女会跪死在这儿也不起来的。我是外人,陪着好了。” “呸!你那狗嘴。”老太太啐道,看一眼地上的人,想她三年的婆婆做得称心如意,媳妇恭顺贤惠,孝敬知礼,三年多来无一事违逆,亲生的闺女也不过如此。而儿子却是经常不回家,单从这一点上,她这个婆婆倒是有些对不住媳妇。“快起来吧,傻丫头,”伸手扶起地上的人:“你是好媳妇,妈哪舍得骂你。” 伟健看冰云被扶起来了,深恨刚才的话没说完,“妈,我还跪着呐——” “我又没按着你,你不会自己起来吗?”老太太瞪他一眼,心说:你等着,回头再找你算账! “那我不起来了。”耍赖这种事,只要不要脸就可以没大小,伟健当然懂这眼神,这时不胡搅蛮缠还等何时,“我这张狗嘴说出的话来您也这么计较,也不扶我一下,我就在这里跪成石头好啦!”刚才她说她爱他呢,这小妖精刚才说那一堆是什么意思,像电影台词似的,以后再也不骗他了,就做他的好老婆了?他都没跟上老妈就出来了,没听够啊!老妈出来的真不是时候!他叹口气,“反正现在你俩才是一伙的,我是那个爹不痛妈不爱、干啥都招人嫌的,就跪着好了。”他低着头,大声嘟嚷出这一堆怪话,坐在后脚跟上,当真不肯起来。老太太当然舍不得他再跪着,伸手指戳戳他的头:“你这张嘴呀,你真是我亲儿子!”伸手把他拉起来。 老太太虽然表面给了台阶,做了好人,实际内里的火和气并没有理顺,血压升高,冠心病和胆囊炎也一并发作了,冰云忙前忙后地照顾,伟健深觉计策失误,绝口再不提上学的事。 半个月转眼过去,老太太的病有了好转,伟健开始思量着旧事重提,可是他也发现,因为老爸那一巴掌,因为老妈生病,这事已变得难上加难。 这天,晚饭之后,冰云陪婆婆散步去了,伟健在院子里摆好象棋,去房里请老爷子: “爸,来杀一盘?” 老爷子看他一眼,端上茶杯出来了。棋开半局,他开始试探性地“另开战局”:“爸,您说我妈还真是啊,我就送阿云去上个学,有那么不靠谱吗,她还用气病了。” 老爷子不说话,开一记巡河车。 伟健见老爸不说话,觉得这话还真是难谈下去,“自己还挨了一巴掌。”他嘟嚷道:“还打那么重。” “你不该打?”老爷子看他一眼。 “该打。”他赶快赔笑:“谁让我惹我妈生气呢!” 老爷子不说话,拱卒。 “我是为女人惹我妈生气了,可您还不是为了女人打我。”他嘟嚷着不知哪来的歪理:“都是男人,为啥我为自己的女人做点正经事就得挨打——”脑门上立刻又被棋子敲了一记。他便干脆坐起来:“爸,我不跟您绕弯子了,学校都开学了。” “想说服你妈别上我这做工作。”老爷子不抬头,来一手沉底车。 伟健一听这话,觉得有门!“那您同意啦?” “我没说。”老爷子喝口茶,低头下棋:“你刚才说这事有那么不靠谱吗?你自己的媳妇靠不靠谱你应该最清楚。你觉得靠谱,就去过你妈那关。你要没谱,就别在这局上要胜负。” “靠谱也不敢啊。”他继续小声嘟嚷:“怕我妈咳嗽一声,我再挨一巴掌,那多没脸。” 老爷子抬头盯他一眼,伟健赶紧收了油嘴滑舌,听见: “老人言有老人言的道理,就好比下棋的口决,‘象要车相附,卒宜左右攻。’‘车先河上立,马在后遮拦。’这都是前人的智慧,你不听?不听就得输棋。”轻呷一口茶,暗暗布下连环马:“布了这么大的局,你想过这盘棋要是输了你怎么办吗?你光看棋,不看局,下一步被将了军,就没了局。” 第159章 就差一点儿不尽兴,是什么感觉 伟健觉得和老爸说话虽然总是机锋暗藏,但好歹能在一个频道,就好像这棋局,输赢各凭本事。 他以屏风马破连环马: “爸,您说下棋最大的乐趣是赢棋的瞬间,还是下棋的过程?您有过那种时候吗,茶稍微淡那么一点儿,肉稍微老那么一点儿,糖的火候稍微欠那么一点儿,就差那么一点儿,你体会不到酣畅淋漓的快感。茶能喝,菜能吃,人也不会死,你将就着,但是这辈子都不尽兴。像棋不逢对手,酒未遇良朋。白玉的棋盘玛瑙的子,满桌子的山珍海味,都抵不过对面那个人对了。” 老爷子不说话,炮移中宫:“阿云早知道吧?” “啊?啊。”伟健觉得老爸真不像老妈,可以哄骗,干脆承认:“先告诉她的。” “她要去的?” “不是。我要送的。”他一心二用地盯着棋盘,心思完全没在棋上:“我一告诉她,她就猜到您和我妈的态度了,根本不让我说,说肯定会挨骂。可是我真的很想让她去,爸。” 老爷子不说话。 “阿云三岁不到就没有父亲了,跟着继父,十四岁就上不了学了,你说要是自己的亲爸在,怎么也不会让女儿上不了学。”老爷子不说话。“那天您打我,她真吓坏了。她胆子那么小,就是从小给吓的,心理都不健全。一开始大鹏他们来,她都害怕,我们酒稍微喝多一点,说话声大一点,她眼睛里就全是紧张,就怕人喝酒打架。” 老爷子叹口气。 伟健看一眼父亲:“说真的,爸,您没觉得阿云对您的感情和对我妈不一样吗?不太像儿媳妇。我一直都很奇怪,咱家谁不怕您啊!后来我明白了,她不是把您当公爹,而是把您当成自己的爸了,会撒娇讨好,会逗趣。但她对我妈就一直是婆婆,敬是敬着,但有点怕她。” “我打你是因为你和你妈喊。”老爷子道。 “我知道。”伟健低头,“那天确实是我不对。”偷眼看一眼父亲:“现在我妈病了,我也不敢再提这事,可是爸,学校都开学半个月了。” 老爷子看他一眼:“我提醒你庄子:别打什么歪主意。这回你要是偷着把她送走,就你妈那脾气,能去学校把她抓回来。她要是敢跟着你走,以后回来也别想再进这个门了。” “不能。我哪能那样!”伟健马上道,“阿云也不会和我走,现在就不去呢。” 老爷子突然一拍棋子:“将军!哪能?你没少那样。偷你妈的金镏子、金镯子拿去卖了做生意;趁我们不在家,把房子推倒重盖,这事都是你干的。” 伟健就大笑起来:“可事实证明我都做对了呀,爸!” “事你可能做对,但人不一样,因为人是会变的。”老爷子站起来:“金子房子都是小事,但人的事是大事,这一点永远别弄错了。” “是。”伟健赶紧站起来,“我妈要不同意,我决不会送她走的。” 老爷子端起茶杯回屋,走到房门口回过头来:“我刚才杀你车的时候还拿掉你一个马你知道吗?” 伟健便对着棋盘看了半天,不知道老爸居然也会玩赖。 和父亲一番谈话之后,伟健心里有了谱。也许天下男人都自有一套妙法对付女人,包括儿子对母亲。而伟健尤其如此。他不敢跟老爸油嘴滑舌,但和老妈完全可以甜言蜜语。过了两天,他看老妈身体心情都不错,便开始惦记起他的说服工作来。因为天气晴好,冰云把公公婆婆的床单被罩都换下来,准备清洗,被子也拿到外面晾晒,伟健看着那个抱着被子出去的人,忽然说: “妈,你看我俩有没有夫妻相?别人都说我俩嘴长得很像。”老太太立刻警惕起来,不接他的话。伟健笑了:“她总说被子晒过会有阳光的味道,你说她是不是傻,阳光哪有啥味道。” 老太太不作声,等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她到底知不知道?” “什么?”伟健转过头,“知道啥?我在城里有房子啊?” 老太太瞪起眼睛:“我揍你!送她上学,不是她的主意?” “啊,这事呀!”伟健眯眯眼睛,看一眼老妈:“妈,您觉得,这事要是她的主意,我会同意吗?”老太太不说话了。“您真当您儿子傻啊!那天她还问我呢,到底为啥惹您生气?我哪想惹您生气呀,我以为您准会同意呢,所以才把学费都交了的。” “我为啥就准会同意?”老太太瞪着他:“你拿哪个脚趾头想的我准会同意。你就是知道我不会同意,才故意把钱先都交了,你别当你妈不知道你那点鬼心思!”地主婆那是白当的吗,这点聪明没有还怎么装病。 “哪有的事,真的不是。”伟健言之凿凿:“是学校招生名额有限,我怕抢不上,才赶紧都交了的。”看一眼老妈:“您不是一直喜欢孩子上学吗,我们家姐弟四个谁也没欠过学校的学费书费,别家孩子都是一拖再拖的,我妈可从来没拖过。” 老太太的脸上露了一丝笑意,随即叹了口气:“可惜你们四个没一个把书念成了的。” “是呗,我妈那么积极地想让我们上学,却让一场运动给毁了。” 老太太眼睛望着窗外,长叹一口气:“十年呐,毁的一个不剩。你和大凤好歹算是念完了初中高中才走,二凤和海子……都是命!二凤脑瓜最聪明,海子当年也想上学呢。最后也想考大学呢。” “啥命啊,我才不信命呢。”伟健笑了,不接这伤心话题,“我现在就在城里上电大呢,班上好多都是我这样以前没机会上学的。你说也奇怪呢,妈,以前上学的时候尽打架贪玩了,现在有时间去听堂课,还觉得挺有意思的。” “这就是你脑子发热的缘由?”老太太看他一眼:“你到底告诉她了没有?” “没有。她要知道了,你们关系还咋处了。不过,好像也猜到点啥吧,你和我,亲妈,咱们又不会吵架,那肯定是因为她呗。但问我我又不能说,心里肯定更不安,您没看这些天都瘦了。” 老太太不说话,虽然她为了儿子宁可做坏人,但和儿媳妇结仇这事还是能免则免,人心这东西,一旦有了隔阂,想要消除,那是比移山还难。一想到这,她就气不打一处来了——这个欠揍的混蛋玩意为什么要想一出是一出?!他要不弄出这事来,她还用当这坏人吗?他要不是放着好日子不过非得脑子抽抽,她还用装病生气吗?他要乖乖地当个好儿子,她还用担心和儿媳妇结啥疙瘩吗?所以,为什么更想揍人了啊,到底是谁把她推到坏人这个角上的啊! 第160章 说服老妈这种事,连哄带骗就对了 老太太的情绪变化根本逃不过伟健那九转十八弯的奸商心思,和江湖混迹的流氓眼睛,但凡老妈心思松个针尖大的孔,他就能顺势挖出一间黑洞。 冰云那天之后什么都没再提过,但随着9月1日那天的过去,伟健好像能看到一种肉眼可见的抽离。就像那种悄悄的自我疼痛的消化,不用嚷,但装不住。就像她说的,请相信我的眼泪与悲伤,也相信我的幸福与欢愉。可就算用欢愉覆盖了悲伤,这两样东西也都在。 录取通知书被她收进梳妆台的一个红漆盒子里,和情书一起,用一条手帕包着。原先那盒子是她用来装首饰的,现在首饰都不见了,挺大的盒子就被她装了这么两张纸,收进了柜子最深处。 他有点心痛。 现在父亲那关过了,老妈这关必须也得过了。他开始动用起他平时惯用的甜言蜜语,电大课堂上剖析案例的辩才,以及谈判桌上纵横捭阖的智谋,来说服他那连私塾都没进过的老母亲。 但老太太也不含糊,以不变应万变,她坚守的一个攻之不破的论点是:“妈知道你想笑得更开心,可妈怕你把她送走了,你就再也笑不起来了——行了,我知道你老婆好,比娟子好,可是女人是永远也煮不熟的鸭子……” “妈,您又来了。”伟健打断她:“我没想把她煮熟,我要一只死鸭子干嘛!”拉起老太太的手,“我知道我妈是为我好,可您把这好握在您自己手里头,我没拿到,不是等于零嘛。您以为上学是轻松事吗?她要得是这块材料才行。不信我倒贴一万块钱给隔壁的二莲,让她去上这个大学,淘汰制毕业,学不好就没毕业证,三年之后让她把毕业证拿回来给我看看,你看她不大喊头痛,宁可不占学费的便宜,不要这一万块钱,也不肯去的。您别瞪着我,我说的是真的呢。您这儿媳妇总算还有上进心,我现在在城里上电大,每周都得去上课呢。你知道我们班里最大的学生多大?快五十岁了,人家还学呢。这社会变化多快,不学习行嘛,噢!您又要说她不学也挺好了——” “我就是想这么说。”老太太不上当:“要不然为啥你每次带她出去,回来就眉开眼笑的?” 伟健便笑起来:“可您儿子的买卖越做越大,这媳妇也得越来越好啊!” “啊,庄子,”老太太忽然想起什么:“那你可以带她跟你一起学,上那什么大?” 伟健瞪瞪眼睛,这老妈是厉害,“那怎么行,夫妻走太近了就没吸引力了!” 老太太看他一眼:“你少浑搅,你妈没你能说,也没你那些怪念头,我就知道你把她送到那地方去不保险。比你小多少你知不知道?她嫁给你……” “妈。”伟健不笑了,老太太闭上嘴,觉得总这么说的确不好,为啥就是图钱不是图她儿子啊?她儿子干啥都成功,是能生钱的聚宝盆!傻子才会图钱不图她儿子呢!小怎么啦,不小还要呢!她这么忿忿不平地想了一遭,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不知道卡在哪了。 “妈,我知道她嫁给我违背了世俗常理。”伟健道,“我这么说你肯定又说我痴了,被她迷去了,是,我承认我想得到她,我只得到了她的人,得不到她的心,我不服气。我想要她的心,那颗轻灵高贵不肯落俗的心……” “你也知道她的心没在你这,”老太太立刻抓到了问题的关键:“等你把她放跑了,你就服气了。你多回家几次比什么都强,再给我生个孙子……” “我的妈呀!”伟健哭笑不得,觉得要和他妈好好谈个话实在太难了:“您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啊?能给您生孙子的女人多的是,现在您儿子想找个这样的女人不是太容易了么。歌厅里啥样的都有,想肚子里揣一个赖上我的您觉得会少吗,我避之唯恐不及呐!真要生出孩子来,不把您气坏才怪呢!” 老太太不响了。觉得要真是乱七八糟的女人生出来的孩子,真不一定能是啥好孩子。随根儿可不只是随男人,龙生龙凤生凤,狗尾巴种不出参天大树,参天大树的种儿栽花盆里也只能长出歪歪脖儿。 伟健瞧着他老妈的脸色短短几瞬已是七变八变,就知道该换方向了:“妈,说真的,能让您儿子满意的老婆难找的很,能像她这样好性格,对您好,有这个感情基础的,还要能搬上台面的,我又喜欢的,哪有啊?当然了,我现在也不是十分喜欢,只是想培养培养。夫妻嘛,总是原装的好。但如果您实在不同意,呃,”他拿出臭不要脸的劲儿:“其实外面现成的大学生也多得是的,我们电大班上就有。看我又做生意又学习的,佩服得不得了呢,整天往上贴乎我。”他含着舌头,漫不经心,低声嘀咕:“其实现在只要有钱,什么样的都能找到,您要是真怕她飞了,就把她留在家里也行。先侍候您二老三年,三年之后,我法律和商管学完了,也是大学了,她变不变的都没关系了,反正我整天接触的都是又有风度又有气质的现代女人,这心我可管不住。” “你敢!”老太太沉下脸,拿出母亲的威严来。 “这不是我敢不敢的事。”伟健弹着手指头:“这心要变谁能管住啊!我现在是没变呢,甚至还有点喜欢她,可三年之后就说不准了。”抬起头来:“您想啊,妈,三年的时间,我一直是往前走,而您是把她定在原地了。我一直往前走了三年,这中间是多大距离?到时候只怕我不想甩她,她伸长了手也够不到我了。您不是也说过吗,您要是娟子,也会不要强子,为啥,因为你在往前走,可强子没走,跟不上了。到时候,我整天看着她就像看着个傻子似的,啊,您不用说她一点都不傻,我知道她买猪肉是算不错小账的,可是她准也跟不上我的思想了,那时我愿意回家才是怪事呢!”耸耸肩:“我干脆就去找个大学生,任人怎么骂我是陈世美。” 伟健这一番话是半真半假,连哄带吓,连大话带小话,统统的放一锅烩了,等说到最后,连他自己究竟想说什么,要说什么,说了什么,一概都拎不清了。 老太太没词了,气得躺下去:“爱去哪去哪!爱找谁找谁!你长能耐了,你妈管不了你了。”她忽然觉得老头子说得真对,这混小子决定的事她的确管不了,以前管不了,现在更管不了,因为他不跟她一伙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这老话没有错说的,就是当爹妈的都愿意瞎操心!” “谢谢妈!”伟健立刻眉开眼笑起来。老太太恍然觉得自己上当了,立刻坐起来,绷起脸:“你不用给我眉开眼笑。阿云走了,你趁早给我收敛点,再让我知道你跟哪个坏女人混在一起,你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这怎么又上我这儿来啦——” “你别管怎么上这儿来的,你乖乖给我听着记着,媳妇在家,她不计较,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管你们。媳妇不在,我就得替她做主,你要敢胡作非为,妈就趁早让阿云休了你,另找个好男人,省得跟着你操心,担心,忧心,伤心。女人家,谁不想有个男人一心一意地痛着。你是妈儿子,可妈也是女人,也年轻过,也是做别人家媳妇的。” “是,妈。”伟健严肃了:“我记着呢。” “你要想打别人那儿拿,你自己就得先往外拿。只往回拿不往外拿,那是胡子;只往外拿不往里拿,那是傻子。做人要公道,你不公道就没脸要别人公道;你公道了别人不公道,你就打道上踩过去,踩过去了,就是你的公道。” 第161章 并蒂莲,百合花,双飞燕 当伟健告诉冰云,让她明天收拾好东西,后天送她去学校时,冰云愣了老半天:“你是要带我私奔吗,老公?” 他大笑,觉得这个小傻子总是能意外地说出一句话来,把人给逗得大笑。“妖精还真都能高估自己的魅力。”他歪着嘴:“我是把你送去给老师管教,那边一接收,我就回来了,谁要和你私奔。”冰云傻望着他,他便告诉她:“爸妈同意了。” “不可能!”那人喊:“爸都打你了——” 伟健笑:“打就打了呗,不然不白打了。” 冰云就瞪着他,觉得这还是要私奔。“老公,以后我们都不提这件事了。学校是我的情人,我不要了,我有你就好。”伸手搂住他:“私奔不好玩,我们不玩了。” “唉!”伟健叹气:“我现在还真是担心这样的脑子送出去会丢人呢。真同意了,不信你去问妈。” “妈好骗。”那人说,伟健瞧她居然连这也能看出来。“我是担心爸。他不高兴,我会伤心。” 伟健就推着她站起来:“傻子,爸打我不是因为送你上学,是因为我惹妈生气,这还没明白。”那人不说话,他便叹气道:“人家的男人为自己的女人打别人,女人都知道人俩是一伙的。我这个男人挨了打,我那一伙的却在叛变,你是不想当小叛徒?” 冰云瞪眼看他,伟健就笑了: “你没觉得爸打了我之后,见到你都特别不好意思吗?”冰云不说话,她以为公公是生她气了,所以才看都不看她了。“所以你千万不能表现出怕他了,知道吗?因为他看你吓到了,特别后悔。” 冰云眼圈就红了,但仍然不信。 伟健中午吃过饭就走了,临走叮嘱她好好照顾妈,也抽时间收拾东西,冰云便只听了前半句,因为她真不想私奔。她要真敢跟着他跑了,让他和他爸妈彻底决裂,不说不用多久他就会后悔,她自己这关也过不去。男人傻起来和小学生没两样,虽然她家这个不傻,但,架不住不服输啊!其实公婆的反对是人之常情,本就不是亲生又哪来那些贴心贴肺和计长远。反对才是理所当然的,也本就在意料之中,她这辈子还能看一眼录取通知书的样子,已是幸运。 毛毛上学走了以后,她悄悄去婆婆的房间想看看她午睡醒了没,却见她并没睡觉,正倚着枕头做针线活,是一个香囊,小小的,一枝百合花绣得甚是精美。秋天了,又该给小叔寄换季的衣物了,估计婆婆这是绣给他的。她生病这些天,人憔悴了不少,伟健小心翼翼的,每天都回家来,极力地逗她开心,她虽是一副没和儿子计较的模样,但冰云觉得,实际她是不高兴的。一朝被自己养大的孩子违逆,那心理上的落差可能比病痛还让人难过,她能理解这感受。现在看她不说话,戴着老花镜,一针一线地给小叔做这些活计,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妈,您歇一会儿吧。花镜对眼睛不好,戴久了会头痛。”她坐在床边上,试着劝说:“您还要做什么,我帮您做吧?或者,等二妹回来,让她帮您,她手巧。” 老太太不说话,细细地把香囊上五彩的穗子结好了,拿着端详了好一会:“好看吗?” “好看!”她忙说。 “装上家里的香草,就会有家的味道。” 她听得心里发酸,越发不知道说什么。 “去忙你的吧,不用管我。” 她看婆婆把香囊小心地压到枕头底下,又拿起旁边的花撑,一针一针细细密密地绣起来。 冰云不知道怎么劝慰这样的思念,或者,有时思念也是一种安慰吧!她退出房间,心里难受,儿女在外,做母亲的就是这样千丝万缕的惦念,用一针一线密密地缝着遥远的相思。她也找出丝线,给母亲做了一个小香囊,装上她的味道。 傍晚的时候,伟健回来了,带回一只大旅行箱,冰云吃惊地看着他把箱子拎进客厅,问她东西收拾好没有,她还没等回答,公公婆婆从房里出来了,她吓得瞪眼看着伟健,那人看她一眼:“你没收拾啊?”她不说话,心说这下完了!那个人却笑起来:“小坏蛋,你准是猜到了我会给你买新的,是吧!”冰云就愈发吃惊地瞪着他,吓得脸都白了,生怕婆婆再气晕过去, “你、你要出差呀?”她磕巴道,迅速看一眼公婆,示意他赶快撒谎。伟健看看她,终于明白了,笑起来:“妈,您瞧瞧,我说她傻您还总不信。我说要送她去学校改造,都说了您和我爸都同意了,她就是不信,您看,东西都没收拾。” “呸,”老太太瞪伟健一眼:“你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什么改造,好话也让你说的不好听。”看一眼冰云,转身回房去,一会儿从屋里拿出一个小包袱,拉着冰云在沙发上坐下:“阿云,妈这一病,把你上学都耽误了,庄子说人家都开学好久了。” 冰云愣愣地看着她:“妈——” “你喜欢读书,庄子也喜欢送你去,那就去吧。妈不同意,是因为妈舍不得你。同意了,又好像有千句万句的话要对你说,现在想想,不如什么都不说了。这套睡衣是庄子以前给我买的,真丝的,我没舍得穿,也嫌颜色嫩,正好给你。你喜欢燕子,妈在前襟上绣了两只小燕子。燕子是家里的鸟,飞多远都能飞回来。还有这个香囊,里面装着咱家的味道。” 冰云站起来,望着婆婆,又转头望着公公,老爷子正在低头看旅行箱:“箱子不错!” 她缓不过神来,伟健推她一下:“你还不谢谢爸妈。” 她望着婆婆递到她手里的小包袱,感到恍惚:“妈,您、您身体还没好。”她思维断落:“我,我在家照顾您。” “行了。”伟健一旁大笑起来:“我看是心里都高兴疯了吧。谢谢妈!”笑着拉她上楼。一上楼,他就关起门来,转头把她看了半天:“你想干嘛,嗯?小巫婆?到底是你心里欢喜疯了,还是我的耳朵疯了。” 她不说话,看着手里的包袱。 “阿健,我,我怕跟不上,人家已经开学好久了。” 伟健不说话。 “而且,太远了,阿健。”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我怕我照顾不了自己,我怕、我要想家。我,怕……你知道我天生就懦弱——”她看着眼泪在香囊上、睡衣上慢慢渲染,颜色愈深。那人看着她,而她的心里则是一片混乱的空白。 第162章 人心是世界最后的谱 伟健看着面前的人,伸手拢住她,“你是不是觉得妈给你的东西太多了?那不是我给你的。” “不,不是,阿健——” 他低头看着她,看见她眼里的矛盾和撕扯:你是害怕吗,阿云?怕妈给你的那些并蒂莲,百合花,双飞燕。你是不爱我的,你怕你把握不了那样的未来。因为在平凡的人生里,有时候有选择并不是一件好事情,感情就尤其如此。当恩和爱需要取舍时,我也怕,怕你因爱舍我,更怕你因恩顾我。 他忽然感到一丝隐约的、好似失望的痛打心里穿过去,同时脑子里穿过另一个意念:不要多想了! “阿云,这是你的梦,”他听见自己语气温和地:“唯一的一次机会。因为是你的梦,所以你自己决定;因为只是一个梦,所以不管你选择什么我都高兴。好了,我先出去了。”他笑着松开手:“一会儿下来吃饭。” “阿健——,” 那个人跑上来抱住他,“我去!”四目相对,他看见她眼睛红了:“我凭什么让人这样付出和怜爱?我凭什么。”她的眼泪淌下来,伸手抱住他,头埋进他的肩膀,再也不肯起来。 离别匆匆来临,伟健发现:梦想成真不仅能带来惊喜,也可能带来惊吓。 一切都准备好了,明天就要出发了,他睡到半夜,却忽然被人推醒了:“阿健,真的有学校吗?你不是骗我吗?怎么可能有不用考就能上的大学呢?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你不会把我送到深山老林去吧?求你都告诉我吧。我刚才梦到你把我卖了,卖给一个好吓人的怪物。” “小妖精,”他闭着眼睛搂过她:“你再不让我睡觉,我就真把你卖了。或者明天把你扔飞机肚子里,飞到半空让你掉下去。” “可是阿健,不可能有不用考的大学啊,他们难道随便什么人都要吗?这是不可能的呀!” 伟健被彻底弄醒了,生气地开了灯:“你这个讨厌鬼!你是魔人精变的吗,你到底想干嘛?半夜三更的不让人睡觉。谁说没有考,前段时间我和你玩的趣味测试你玩了吧?”冰云点头。“那是学院发过来的智商测试,能力测试,和综合水平考核,经过测试,你的智商中等偏上,综合水平中等偏下,思维怪异,巧言善辩,刨根问底,如果能够克服投机取巧的毛病,那么可以跟上学校的进度。” 冰云张着嘴,瞪着眼:“什么?那是考试题?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告诉你干嘛,难道你还准备打小抄吗? “我——我会再认真些做呀!” 他忍不住大笑:“行了吧,小磨人精,没你这么吹牛的!你不认真还中等偏上呢,你想说啥?”伸手关了灯:“你再不睡觉我就真揍你了!” “可是老师的评语一点都不好——” “不挺好吗,智商中等偏上。” “可是,老师说思维怪异。准是因为那个看图说话,那是我故意逗你才瞎编乱写的——” “不,宝贝,你不是逗我,那才是最真实的你。你要认真起来才是瞎编乱造呢!老师们现在算是认清你了,和我一样的认清你了。” “可是——” “噢,宝贝!睡吧,请你睡觉吧。老师给你那么好的评语,一定是为了能好好睡觉,他说的是思维独特,有很好的文字表达能力,有很强的综合理解能力,是我说了真话才被这样吵得不能睡觉的。老师说英语基础很差,所以你留下你让人头痛的刨根问底明天去烦他们好吗?” “好的,阿健。”磨人精终于放低了声音,双手搂住他:“我一定学一个全优的成绩给你。” “嗯。你要得了全优的成绩,我烤唐僧肉给你吃,还和你说……” “什么?” “……” * 飞机冲出跑道,像一只展翅的大鸟飞向蓝天,鸟飞翔时也是这种感觉么?这种被蓝色包围的世界怎么如此奇特?海里的鱼呢?慢慢解开安全带,伟健不自觉地对着弦窗长出了一口气,怎么刚刚分别,就开始想她了? 可能——因为去的时候是两个人,回来却只剩下他一个了罢! 他望着窗外的蓝天,觉得人真是万物之灵啊,他们升天入地,把生存的空间几乎扩展成了无极限。 “噢,原来从天上边看,云是这样的!”第一次坐飞机的人兴奋地低嚷:“真和西游记里的腾云驾雾一样呢阿健!我们是在天上呢,真的是在天上呢,阿健!” 他笑了,“从天上边看”,她是第一次看到天下边的云,他则是第一次看到那样的她:欢喜的、雀跃的、纯粹的、带着灵魂的幸福模样。 老妈说:这是傻子才做的事。老爸说:靠不靠谱只有你自己知道。 他不知道。 他觉得人心是这个世界上最后的谱,也是世界上最不可靠的谱。如果他真能幼稚到去笃定三年以后的岁月,那他就不是周伟健了。 周伟健就是一个赌徒,一个头脑清醒、想在今天下注,去赢一个明天的幸福的赌徒。而明天是最未知的,是比赌局还要无法预料的。如果说它是x,那么它的系数是环境,次方数是人心,环境千变万化,常以潜移默化之功,滴水穿石之力,偷月换日之法,将人心在不知不觉当中悄然变换,等你发现时,一切都已为时过晚。 可以说,它比时间厉害。 而人心,它比环境更加不可捉摸。 在环境的驱使下,它可以朝三暮四,昨是今非,也能够颠倒黑白,藐视万色。所以,接受明天,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当nxm(n乘以x的m次方)的明天来临时,接受明天。 就算环境改变,人心不再,就算高岸成谷,深谷为陵,他也必须得在明天来临时,坦然接受今天赌局的输赢。 “阿健,为什么飞机从地上起飞,最后还要落回地上呢?” “笨,因为机场和跑道都在地上啊!”他说,却恍然觉得好像被耍弄了。 “那为什么在战争中,即使有电话电报了,人类还会用鸽子传信? “为什么?”这回他聪明地反问道。 “哈哈,因为电话被切断、电报被窃听了呀!”那个人大声傻笑道,他就觉得他再次被耍了。 “但鸽子是有生命的,它不受这些影响,它是鸟类中最聪明、定位系统最先进的。它的定位系统是天生的,一辈子就定一次,没法改的。” 他就扯起一只嘴角,再懒得理她了。 第163章 智者的教化观 伟健第一次收到冰云的信,是她走后第八天,他看着那扑面而来的快乐和生动,有点后悔。按说就这天数,都不够他矫情一次不回家的,为啥她到了远方,反倒把他勾得魂不守舍的? 信是分天写的,好像日记,攒了五天,满满六页,用航空快件寄给他。他看着蓝红花边的信封,听她在信里绘声绘色或絮絮叨叨地告诉他她都上了什么课,老师都什么样,就好像能看见那小妖就在眼跟前一样。 他这会儿才觉得想和相思可能不是一种东西,比如他现在这种脑子稍有空闲就会蹦出她的样子的,应该叫相思。可以凭想象脑补出她各种样子的,应该叫相思病,有病的病。他的理智对他这种病不屑一顾,但也管不了他脑内自动成像。 她说她上的音乐课和美术课,说这种课叫作公选课,课堂不设限制,向全校学生开放,课程以鉴赏、赏析为主,附带讲授基础知识。说音乐老师是个外国老头,会讲一些汉语,因为对中国古典音乐十分着迷,所以来中国学习和研究。说他有列宁一样的圆脑袋和大鼻子,(你说这能不自动成像吗?)有一双十指修长的手,钢琴弹得非常好。然后问他:你见过学期刚开始,就告诉期末考试出什么题目的老师吗?我们的“列宁”老师就这样!说他的音乐课堂随意而有趣,主要是让学生欣赏世界名曲,讲解简单的乐理知识,他列出了三十首世界名曲,说考试题目就在这三十首曲子里,欣赏占八十分,乐理占二十分。 说美术课会讲解简单的美术技法,主要还是名画赏析和世界美术史,“如果你来听就好了,阿健,肯定收获比我多。等下次你来,我带你去偷听!”(偷听、外国、大学教授、讲美术、史,她带的,你说这能不心动和想她吗?) 说她英语课听不懂,可老师偏偏是班主任,又偏喜欢提问她,又是公共基础课,在大教室,她每次都给弄得面红耳赤(想想她被老师揪起来却答不出问题,这能不想幸灾乐祸吗?而且她脸红的样子很好看的!)。但还好这外国老师很有趣,不像中国老师爱批评人,总能幽默地化解尴尬,“我怀疑他已经拿我当教学乐趣了!”她这么说。说她进校之后老师又对她做了一次测试,她语文得了a,算是最高级的低档,可能、大概相当于80分,英语是e,最低档,应该相当于0分,“阿健,这是我第一次打零蛋呢,整张卷子一个汉字都没有,我一脸的不认识它啊!”又说,但就是因为基础为零,才被分给了外国老师,真是塞翁失马呢! 一脸的不认识它?他闭着眼睛都能想出她的傻样儿来!可惜没法零距离感受她吃瘪受打击手足无措求安慰的福利。 他放下六页纸的长信,看一眼桌上的照片,“谈恋爱”那天照的,照相馆的人就是会摆弄,就这种搂着他的脖子,笑得没心没肺的,哪好看了?就这种打了零蛋的家伙——,算了,还是安慰一下吧,毕竟除了他也没谁了,万一老师看不上同学瞧不起,再自卑自闭了,那这学上的还有啥意思。就是打电话太不方便了,整个宿舍楼就一部电话,还得等晚上。可能还排队打不通。写信?算了吧,黄花菜都凉了。 伟健不知道他担心的自闭完全多余,这世界上有一种人就是天生的压力下反杀,没压力的时候,她云淡风轻,像太阳下的一条咸鱼,有压力的时候,就变成一根弹簧,压力越大她蹦的越高。 对于一个连26个字母都念不对的晚来者,冰云觉得她没时间自卑,更没时间要脸,既然已被老师当成了活教具,她不借这机会占老外老师的便宜不是傻吗?她虽然学的是中文专业,但英语却是必修课,用教导主任的话说:在新世纪学院,英语主要是用来说话的,不是用来考试的。未来中国必将走向世界,而世界也必将走进中国,所以率先掌握了这门语言的人,将是中国和世界交流的桥梁。但现在的国内学校,从初中到大学,七年时间,教出来的基本是应试用的“哑巴英语”,往往一个大学毕业生,见到外国人,连基本的交流都做不到。 “你们每个人都会说汉语,但语文考试却可能不及格,为什么?因为说话只是技能,不是知识。技能和知识是两回事。所以不要觉得英语难,用几个词就让对方明白你的意思是本事。每天多说十个字,一年之后,你的单词量就会达到你现在认识的汉字水平,4000个词汇,已完全够日常交流用了。” 看,多简单!冰云立刻觉得信心满满,深以为然,并一下就喜欢上了语言做桥梁的感觉。学校有十多位外教和留学生,每次看见他们,听他们叽里呱啦表情丰富地讲话,她都会涌起一种极大的好奇:在最初的最初,两种陌生的语言究竟是如何互通的?是谁把knowledge翻译成了知识?把hope翻译成了希望?她一方面彻底被前人的智慧折服,一方面则对汉语以外的语言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她喜欢这种通过桥梁沟通的感觉,尽管她几乎没有建桥梁的石头,但还是像模像样地给自己取了一个英文名字:alice。 如果说教导主任的话是鼓动了她学英语的热情,以及灌输了英语很简单的观念(他认为汉语才是最难的!),那院长简直就是灌输不学无术了。他是这么说的: “你们要从心里做一个求知者,主动学习,踏实而不死板,灵活而不取巧。我们学校培养的不是高端专业人才,而是综合素养高贵的社会人才。来的时候,你们的高考成绩不是最好的,走的时候,你们的专业水平也不会是最高的。但是我希望从这里毕业的你们,能适当地拥有一些专业知识,可以用英语对话,能够欣赏名曲,懂得欣赏名画,会跳国标,会喝红酒,会吃西餐,可以出入任何高级场合而不怯场,面临危险场合能逃生自救。不论走到哪里,都是一个彬彬有礼的绅士,或一个格调优雅的淑女。因为走进社会你就会发现,你高中累掉头发学的微积分、立体几何、声学、光学、电学、热学、电磁学,有机物、无机物、高分子、元素周期,这所有的一切,可能你这一辈子都再也用不到了。你用到的数学,大概小学五年级就够了,你用到的物理,初中一年级就够了,化学吗,你每天都在吃和用,但你真的不需要知道它们的成分。做为一个平常人,你更需要的可能是:日常中与人相处的原则,与人沟通的技巧,为人处世的圆融,对人的礼貌,对事的通达,面对荣誉时的谦卑,面对困难时的勇气,面对失去时的潇洒,面对得到时的平和。新世纪人才学院培养的首先是人,然后才是才。她便有一种被智者教化了的感觉。 第164章 你学习,我学习怎么爱你 被院长和教导主任一翻谈话鼓动得完全忘了自己初中没毕业的刘冰云同学,就这么融入了大学生活。对于她来说,学校的一切都是新奇的,包括休息日。不像一般的学校,每周休息一天,这里是把四周挪到一起,月底休四天。这四天学校会组织一些社会活动,学生自愿选择参与,计学分。每个月的中间有一天活动日。她觉得这假期真好,特别适合约会。并且给了她26天盼望的时间。 假期这么标新立异,课堂也不遑多让,文化碰撞无处不在。比如他们班主任,他讲起课来,就根本不像一个老师,起码不是她以往认知中的那种老师。他肢体动作非常多,基本都不是站在讲台上“讲”,他表情丰富,幽默有趣,特别注重师生互动,把他上课定义为坐在桌子上和他们“玩”可能会更恰当些。他讲他在来中国之前,虽然在自己的国家学了一些汉语,但来了之后却发现没什么用, “你们可以想象,你正走在外国的街道上,突然内急,噢!我的天!厕所在哪儿?哪儿有厕所?!你会说厕所两个字,也可以问路,人家也告诉你了,说你往东走,过这条马路,再往南拐,再走二十米,拐弯儿就到了……噢,中国话!跟你那时学的调调完全不一样!你完全听不懂。哪里?哪里?哪里?噢,不!你已经尿裤子了!”说时他捂着肚子,又捂着裤子的夸张表演绝不亚于憨豆,整个教室烘堂大笑。但他不笑,严肃地列出了十句日常用语,并要求全班必须大声喊出来,于是便又出现了全班高喊我要上厕所以及厕所怎么走的壮观景象。 他常会设定一个场景,一会儿是商店,一会儿是大街,一会是电影院,一会儿是朋友聚会,让同学自选角色进行对话,把课堂弄得像小品表演,奇怪却效果颇佳,同学们的英语进步神速。他不仅课堂上这样,连课后作业都是小品式的,他甚至还自己画了一部教材,跟幼儿园的看图说话差不多,但因为他画的似是而非,所以同学交上去的小作文总能被搞出好多种情境,而他总喜欢拿出最奇葩的那些做例文讲解,引发爆笑式的课堂氛围,时间久了,大家脸也不要了,甚至有同学刻意的标新立异,希望自己的作业能被选为范文。大家的作文越写越长,他也高兴地评判:你们应该能达到中学水平了。 他是这样开开心心地授课,但有时候也会非常严肃和伤心。 有一次,他要考试,用他的话说,我讲了这么久,总要知道你们学到啥了。他发完卷子,说他有点事,要离开一会儿,让他们好好答题。在她以往的印象里,学校但凡考试,一个班至少要派两名老师监考,中间还有校领导巡视。可能其他学生也是这样想的,毕竟都是被分数和考试吓大的孩子。现在他这唯一的监考居然出去了,有点事!结果……可想而知,他回来的时候,正好发现几个同学在作弊,便叫停了考试。他非常伤心地表示“i feel extremely sad。(我感到特别难过)”他说你们英语学不好,我可以教你们,哪怕像教幼儿园的小朋友一样,我不会笑话你们。考试考不好,我也不会笑话你们。因为你们在我眼里就是外国人,说不好我们的语言,没什么,就像我说不好中文你也不会笑话我一样。但是你们考试作弊,我会瞧不起你们,因为这是诚信问题。当他眨着他的蓝眼睛,认真而伤心地说出这翻话的时候,他们感觉好像突然被上了一堂思想品德课,以往老师讲得口干舌燥,也没人听的课。 冰云也挺震撼,尽管她不是作弊的那一个。她震撼他离开时的理所当然,和回来后的伤心,而不是愤怒。 她这就样爱上了这里。 尤其喜欢走在校园里的感觉。 每次看着学生三三两两地抱着书本从身边走过,她都觉得像做梦。她用好长的时间在这样的梦里漫游,好像漫游仙境的爱丽丝。有时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爱读书还是爱校园了。可能,她是爱那样的感觉,在校园里读书的感觉。她发现她对于那种感觉的钟爱,几乎已到了一种热恋的程度。 校园是她的情人?亏他想得出!不过真贴切。她原以为隔了那样悠久的一段岁月,时过境迁以后,她早已淡然了那份铭心的记忆和渴望了。她原以为经过婚姻的洗礼,当她以一个妇人的身份重新迈进校园时,她一定已经生疏了这份旧日的纯情了。可是不,一切旧日的梦幻如同化学试验品,一经踏入校门这个过程,便顷刻间还原了。 但是她的心已变得更加平和、宁静、含蓄、包容,她不再是一个‘女孩’,她心的核仁变了。比起在新鲜感里跟着大家跑,她有更好的理智安排自己用平稳的步伐走一条不是通向云端而是通向远方的路。结婚三年,她身有归属,心未落尘,如今,她的心落地了,安稳了,那里装进了一个男人——他和她的梦想融在一起装进了她心中。 伟健握着电话,听见那边跑的喘喘的声音:“哼,想我了吧?瞧瞧这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 “才没。我是吃过饭在跑步。” 他听那边嘴硬道,跑步?在宿舍楼里跑吗。他撇嘴: “是跟男同学跑步吗?” “嗯。” “你是不是找打,小巫婆?!”他狠狠地,对面不说话。“觉得我现在打不着你了是吧?你看我明天就坐飞机过去……”不对,怎么好像哭了?“喂,阿云?你怎么了?” “没有。我——好想、想家……”他听那边抽着声说。 “是想我吧?”他挤对道,猜那边大概是有寝室管理员在,“可我才不信呢!”他放低了声音:“专会拿好听话哄我的小骗子,你不知道在那边怎么偷着乐呢,难得没人管你也没人气你呢。”对边没声音,他觉得好像哭得厉害了,心说:错了,现在不比在家,他可以没正型地胡闹,不着边地挤对,现在她是一个人在外面,他应该安慰她一下才对。 可是她一下子走这么远,他还没学会要怎么对她啊! 第165章 我要用四天假期翻云覆雨 伟健默默叹口气,是谁发明的电话,这东西完全解不了相思,还会把人逗弄得抓心挠肝! “小妖精,我也想你呢,一下子没人好欺侮了,还真不适应。”他说,对面不说话,“不过你真的不能哭,宝贝,你哭起来很丑,让男同学看见,你就再也没法装淑女了——” “才不会,他们会赞我‘梨花一枝春带雨’——” “小梨花——”他声音腻歪歪的,终于听见对面“扑哧”一声,笑了,“这就笑了,我还没说小云雨呢——” “呸。”他听对面啐道,不禁大笑, “那个,我收到你的信了,有些人打了零分,没事吧?不会觉得丢人丢到抬不起头来吧,那我可要比打零分还要瞧不起你呢!” “才不会呢。我是没学过英语,又不是学不会。而且,跟厚脸皮的人呆一起那么长时间,磨都磨厚了。” “不,不是磨厚的,宝贝,你是妖精皮没褪干净才厚的。”他忍不住又挤对道,“不过为了照顾那里可怜的人类,你要尽快适应他们的环境,多交朋友,月底放假要好好玩。不过不许交男朋友啊,这属于早恋及触犯天条的范畴,你听见没?!” “不,就要交男朋友!在情人一样的校园里,怎么能不交男朋友呢!” “敢——”他威胁道:“看我带把藤条过去,把你屁股打烂。”就听见对面吃吃吃地傻笑起来。他听着那傻笑,觉得她的脸好像就在他的脸对面,连呼吸都可闻,越发觉得要每天打个电话才好。“现在跟我说说,外国老师说话你都听不懂,都闹什么笑话了,老师有没有嫌你笨?” “不,老师非常喜欢我,是个外国帅小伙,可耐心了……” 伟健便笑起来,只把那甜言蜜语排山倒海地灌过去,冰云在那边听得脸颊直发热,末了,他以二十八星宿的名义发誓,他每天都要和她通一次电话,否则就宁可去陪读。 “噢,家长同志,我以七十二先贤的名义求你,你不想让院长在大会上点名批评我、那个、整天想家吧?人家功课赶不上,你想让我零分毕业吗?” 伟健便没词了,冰云又郑重要求只能月中休息日通电话,因为其余时间她要和情人一样的校园谈恋爱,没心思应付他这个人,请家长好好工作。于是她又多了一个外号;狼婆。因为心狠。 “刘——冰——云——” 冰云瞧伟健远远地张开双臂,立刻向那边飞奔过去,人跑到了,伸手搂他,才发现手里抱着书,这时便七零八落地掉在地上,砸在脚上,而她的人立刻被抱了起来,她双手搂着他的脖子,闻见他熟悉的气息漾在她脸旁,眼睛忍不住就热了,“哥哥。”她低声呢喃,脸埋在他颈间,狠狠吸了吸熟悉的味道。 伟健被吸得耳朵发痒,全身僵麻,特后悔为啥要在操场上喊她,他现在就想把她搂在怀里狠亲啊!找个没人的地方。 “那边有人在看我们,快下来。”他松开手,冰云也忙松手,从他怀里站出来,抬手臂擦了擦眼睛。“哎呀,快拿手帕擦吧!”那人扯起一只嘴角,把手帕塞给她:“真不像话,书掉得满地都是。学生不应该爱书如命吗。”她擦着眼睛,看他弯腰给她拣书,拣好了,递给她,眼里漾着一个流氓的神色,低声说:“可见你没我不行啊!” “才没呢,我活得好好的。”她擦好了眼泪鼻涕,把手帕塞回他兜里。 伟健仔细端详面前的人,发现瘦了不少,但神采飞扬,好像身体里面有种子在发芽,把全身骨骼都挤得蓬勃了。一双黑眼睛好像深山里的泉水,鲜亮得映活了整片森林和天空。 “瘦了。怎么会这么瘦!”他压着心里一样蓬勃的喜悦,伸手拧拧她的脸:“你是把伙食费都施舍给乞丐了吗?” 黑眼睛瞥他一眼,眼神狡黠得像一个山林小妖,又仿佛风过森林,晃出一片明媚的锦绣:“是瘦吗?是漂亮吧!我漂亮吗?”他还没等对那一眼睛妖怪般的蛊惑投城,已听见:“快走,今天我们去食堂吃饭。”拉着他,头凑到他肩膀旁边低声道:“我以前从来没在食堂吃过饭。你是不也没吃过?我们快去,晚了好菜就没了。”那个人兴致勃勃地,伟健便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也被那蓬勃劲儿拱得春心萌动,尽管只是在食堂吃个饭! 其实冰云一眼看见伟健,便发现他好像也有点瘦了,她奇怪他难道会是想她想的吗? 吃了一顿饭,那人问了一顿饭,问她每天几点钟睡觉,有没有时间出去买水果吃,早上有没有忘记喝奶粉?上课有趣吗?外国老师还喜欢提问她吗?他的问题像一个循规蹈矩的老年外婆,可眼睛里却塞满了奇异的光彩,她奇怪这光彩和她在家时看过的全不一样。 “狼外公,你快吃菜吧。你这样的眼神是发现小红帽了吗?或者你有梳子向我兜售吗?” 那人不说话,眼睛里黑光一闪,假装认真地低头吃饭,嘴角却瘪了瘪:“明天放假吧?” “嗯!这样真好,能放四天。” “我看到公告版上的活动了,你要不要参加活动?” “不要。” 那人便瘪着嘴笑了,低声说:“真丢人!” “那也不要!” 那个人就抿着嘴,忍着笑,看她一眼,眼神深情款款:“我住两天,剩两天给你去参加社会活动。” “不要。”她低头吃饭,脸颊发热。 “汤这么烫,慢点喝。”那人突然说,假装递手帕给她,低声道:“傻瓜,你脸红得连米箱子里的老鼠都知道你在想什么呢!” 冰云便吓得赶忙接过手帕,却发现手帕挡不住她脸红,忙放下筷子,双手捂着脸支在下巴上,假装出一副看他吃饭的模样。 “我看活动都挺好的,”那人放下筷子,口气换上了一本正经:“刘冰云同学,对于你来说,学习是次要的,好好享受你情人般的校园生活才是主要的,嗯?” 她立刻心猿意马,感觉他就是她的情人! 那个人看她一眼,眼神坏得简直不是一个正派人,嘴巴却是一副正人君子:“下午要认真上课,不能总想假期。” 她便使劲正了正神色,努力做出一副淑女的模样来。心里却像个怀春的小野猫,想分分钟和他腻在一起,翻云覆雨! 第166章 哥哥家有只母老虎 刘同学春暖花开翻云覆雨的念头还没压好,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hi,alice.” 她转头,是他们班仅有的一位洋同学,“嗨,秦。”她打了个招呼,和他们都取一个外国名字一样,这位美女也有个中国名字:秦窈窕。她原本自己取的是琼窈窕,因为她姓jones,汉语通译为琼斯,但高人指点说中国没有姓琼的,建议她可以姓秦,秦始皇的秦,和jones的发音很像,这姐就高高兴兴地同意了。冰云觉得:唉,总算像个人名了! 可惜,这位喜欢中国文化的窈窕一点都不淑女,她性子活泼跳脱,说话直率,经常有奇怪的问题把教授弄得不知如何回答,比如‘掉地上了’和‘掉地下了’到底是掉哪了?‘我打不死你!’,和‘我打死你!’到底是打没打死?再比如现在,同行的中国同学都走了,因为现在这情况,通常按中国人的礼仪,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觉得:同学有客在,不管一起吃饭的是谁,都不宜打扰。就算窈窕非得绕过来拍她一下,也是点头致意一下就该走了。但窈窕坐下来了。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伟健,“哇,好帅!你是alice的男朋友吗?” 伟健也没见过这种金发蓝眼妞,还是这么近的面对面坐,他瞧一眼冰云,不知‘耐心可好了’的外国帅哥什么样?“哈喽。”他用自己仅会的十字英语和外国友人打了个招呼。然后换来对面瞪大眼睛的惊喜输出:“!@##¥%……” “她在说啥?”他问对面。 冰云拄着下巴:“大概是夸你好看。” 其实她也没听懂,因为洋妞语速太快,可能还有口音,和录音机里的播音员读课文可完全不是一个事儿,就算听到有点熟悉的单词,脑子里也得翻半天才能想起对应的汉语。而她的水平顶多背会了日常三百句,做不到无障碍听读。但酸味显而易见。 伟健一接收到这酸味,立马站起来,觉得这外国妞要害他,简直是凭地起妖风要把云雨吹跑。他伸手收了两个人的餐盘,“吃完了我们走吧?她能听懂中国话吗?” “你慢点说应该能。哥哥不聊聊了吗?”那人歪着头看他。 伟健觉得这话虽然逗弄意味明显,但酸度直冲云霄,警报一级拉响,他扯着一只嘴角看她一眼,不知道那妞能不能听懂中国话,也不好说啥,伸手照她脑袋上呼撸一把。 “噢!alice,原来是你的哥哥!真是太帅啦!男人味,man!恨高行认识腻,沃叫浸要跳。”蓝眼睛美女伸出手。 行吧,和听洋文差不多。伟健高度怀疑这洋妞的脑沟是平行直线,他都这么明显的离开意味了,还认识个屁啊!洋妞根本不懂中国文化,不知道此哥哥和彼哥哥的不同,更不懂这哥哥要敢跟她握手,妹妹能用醋把他埋床底下。他退后一步,微微点头:“抱歉,我有妻管严,不能和女士握手。” 冰云忍不住哈哈大笑,“我哥哥好帅哦!”伸手握住窈窕妹子的手摇了摇,“我和哥哥先走啦,白~。 冰云不知道他们一走,勤学好问的窈窕姑娘就逮住了刚吃完饭的中文系教授,询问“气管炎在中国是传染病吗?”她扬着手里的英汉小词典,“这种病在中国会禁止和人肢体接触吗?”教授心中警铃大作,一颗爱国心瞬间激荡:千万不能让这些老外误会我国的国情国策,人权,自由……于是他和洋姑娘用蹩脚的汉英双语沟通良久,后来又拉上了一个外教老师,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并给她解释了“气管炎”和“妻管炎”,不是一个事,前者是种病,后者是怕老婆。 然后下午一上课,冰云刚进教室,秦窈窕同学就高兴地跑过来,大声道:“嗨,alice,我知道你哥哥说的‘气管炎’是什么意思啦!就是你嫂子是只‘母老虎’。” 全班都愣住了。 姑娘五指成爪:“嗷呜-!你哥很害怕。他不敢跟女士握手,哈哈哈哈……” 母老虎本虎表示:我想现在就把你嗷呜了! 窈窕同学还在继续:“但教授说:这表示他们两人很相爱才会这样。whipped by your wife,我还是喜欢‘妻管严’,这个词很、feel棒!据说这个词最早出自你们的笑话大师,no,是相声大师。而母老虎大概相当于我们的hen-pecked,但中国话更有气势啊,女人是老虎,嗷呜——!” 冰云觉得:窈窕姑娘,虽然你很勤奋好学,但在中国呆久了,你铁定会挨揍! 因为现在整个教室都知道了:刘同学他哥怕老婆,妻管严,家里有个母老虎。 * 四天假期结束,伟健送冰云回学校, “刘、冰、云。”传达室的老叔叔认真地看了看学生证,又对照了一下他的登记薄:“院长让你回来之后立刻去他办公室。” 啊?冰云看一眼伟健:这是有什么事? 那人弯弯嘴:“看来即使是外国模式的大学,学习太差也会被叫办公室的。走吧,家长陪你去。” “我会赶上的!”冰云哼道,紧张的心情松了松:“您回去吧。”她看着那人,依依不舍,张张嘴,什么也不能说,传达的老叔叔正望着他们。“不用您,别耽误火车。我会努力的。”她做出一脸乖巧状给老叔叔看。 那人笑了,立刻配合出一脸的宽容的贤明模样:“学生应该最怕老师叫家长吧?但我这个家长很民主。走吧,我去听听院长怎么说你。你晚到这些天,学习跟不上我也有责任。” 两个人一路往行政楼走,冰云猜测是什么事, “任他什么事,你都不用紧张。”同行的人无所谓地:“你以往的简历我造了点假,但也没什么,只是虚开了一个高中证明,证明你在市第二高级中学读过书。因为并不是应届毕业生,所以没有成绩单。婚姻状态政治面貌什么的我都没填,”看她一眼:“放心,有我陪你呢。他说什么我都不会脸红的,宝贝。” 这时候他还有空开玩笑!她深吸一口气:“我怕我会脸红,家长。成绩不好挨训,还让你站一边看着,那多丢面子。你就在这等我吧。” 那人扯着嘴角,照她脑袋上轻弹一下,“放心大胆去,拿出狐狸去冰凉柜子偷鱼的昂首阔步来!” 第167章 装不下去就干吧 冰云昂首阔步地奔向院长室,造假咋啦,又没造成绩。不就虚开个高中证明吗,还是为了上你这学习才造的。窃书都不算偷呢,真是! 她才不怕呢! 稳住,一鼓作气,以不变应万变……好吧,她有点紧张。底气不足。第一次测试没好好答。第二次测试英语零分。 差等生的感觉好明显。 而对面是——院长!比老师高好几级的大佬。 “院长,您好,我是刘冰云。传达室同志说您找我?” 桌子后的人停下笔,打量了她一下,那目光——怎么能说呢,温和又犀利,儒雅又睿敏,像细雨里能掀开帘子的风,是凉爽还是刺激全看你出的是不是虚汗。“刘冰云。中文系二班。” “是。”她简短答道,也望着他,希望从他的眼神里先找到点什么——有事,和测试、成绩等等都无关,应该比那些都大。 “请坐吧。”那人放下笔,向桌前侧面的椅子伸了伸手。 她心怦怦紧跳,知道她结婚了?从哪知道的?就算知道,这种事情——不应该睁只眼闭只眼吗。公办大学的确得未婚才有资格考,可这不是私立的吗。她捏了捏手指,有板有眼地以淑女的姿态坐下去,屁股嵌着三分之一的椅子。她腰背笔直,看似紧张,实际在努力调整呼吸,提前僵化表情,心里反复温习:一共两件事,一,高中介绍信。二,已婚身份。假已造好,全都不认。 她垂着眼睫毛,在脑子里飞速整理可能出问题的环节,猜测会有什么提问。她是城镇户口,结婚后她的户口并未落入夫家,而是单成一本被伟健落在了城里,当时是考虑以后有小孩了,如果想,就可以随母亲有城镇户口。毕竟红色户口本有更多的优越性。这里,因为是归国华侨创办的私立大学,毕业不包分配,所以也没有强制学生的户口和粮食关系随迁到学校,食堂供应的都是高价粮。她报到时只提供了派出所开的上学介绍信。她已经就读一个多月,报到时的资料被翻出来的可能性比较小。最近,有什么事,社会活动?她参加了一天,不太积极。就因为这个被院长约谈?好像有点夸张。伟健?她使劲攥紧手指,被人看出来了?可他们根本没在学校里有什么过分举动啊,就在食堂吃了顿饭。见面拥抱?那算什么,老外还有见面贴脸,见面kiss呢。虽然中国人没这习惯,可他们也没亲啊! “我找你来,是想了解一下情况,”那个人看着她,徐声道:“假期来接你的,是你什么人?” 冰云侧身坐着,感到那股能掀开帘子的春风迅速扫过她的身体,大概老师对于学生有天然的血脉压制,她觉得十分有压迫感,立马借机站在起来,一来表示恭敬,二来,她觉得现在站着才能缓解双方气势上的不对等,气都顺了不少, “是我上学的资助人。”她温声答道,双手背在身后,按说她应该双手交叠于小腹,面带微笑,不急不缓,温和清晰,装出一副淑女模样,但她怕她一紧张就喜欢捏手指的习惯暴露她的心绪,而这个人的眼神却太过洞察! “坐吧。”桌子后头的人伸伸手,温言道,“他是你的亲戚吗?” 冰云笑着摇头,一副见到“大官”我很紧张您坐着就好我站着就行的谦恭模样。同时揣度着要不要编个三舅姥爷家外孙媳妇的大表哥的头衔,心里又很不屑于这样的撒谎, “是的。”族内为亲,族外为戚,丈夫属于姻亲范围,不能说不是,“如果资助人算亲人的话。” 那人看着她,仿佛对这种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字斟句酌做了个解读,又温和地问道:“你怎么称呼他?” “我称他周先生。”冰云回答到这儿已经能知道为什么被叫到办公室了。但是,哪里出的问题?“我们不是血缘关系上的亲人。”她说,看着那人,想着他接下来还会问什么,结果那人没有接着问,而是从桌旁边推过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糖果,看她一眼,没说话。她看看糖果,看看桌子后头的人,那人又把盒子往前推了推,仍然没说话。 她伸手拿了一颗糖果,又把手背在了身后。 “蓝色的里面有坚果。” 她看了眼桌后头的人,又伸手去拿了块蓝色的。又背在了身后。 “我看到你29号参加了学校组织的社会活动,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很新奇。”她手里握着糖,笑了:“我以前没参加过这样的活动,我学到了一些东西。” “嗯。”那人点点头,也笑了,“社会活动不亚于课堂。那是你们日后进入社会的缓冲地带,每一个都是老师精心的安排。” “谢谢您创建了这样的学校。”她轻声而真挚地,觉得她以后一定要好好参加社会活动。 桌后的人看了她一眼,眼神深邃,似乎对这种直接跳过了某种环节的感谢有点意外,又有点——欣喜? “希望你能在这里拥有美好的求学时光。” 她终于收到了彼此都懂的有效交流,开心地笑了。 “我听宿舍管理老师说,这些天你都没有住在学校里。我想听听本人的解释。” 她提前僵好的表情被刚刚的开心笑没了,突然遭遇如此严肃问题,都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个啥表情,老狐狸! 冰云垂着睫毛:学生离校、去向都需要登记。她没离校又没回宿舍住,就这点小事竟然会上报到校长这里!入学手册里的确有安全管理这一块的介绍,可她没想到会这么严格的被执行啊!她背着手,习惯地想捏手指,但手里握了两块糖,稍微一动,糖纸哗啦作响。她抬头看对面的人,这也太坏了吧! “是的,我住在外面。”她握紧手里的糖,“我很想认识一下这个城市,所以请周先生带我四处转转。我觉得这不亚于我参加社会活动。有周先生保驾护航,也不亚于老师安排的缓冲地带。”她看着说话的人,主打一个先声夺人把别人的话都说了让别人无话可说。 那人也在看她,她知道他在等她躲闪,可她为什么要躲闪?合法有证的!只是不合规罢了。她目光不闪,也不说话。她已经解释完,接不接受由他开口好了。他先开口,她就赢了。 她捏着手里的糖,觉得背手的姿势真好,挺胸抬头。他的猜疑根本赢不了她的坦然底气,说什么都是猥琐。高手较量,诛心而矣,如果你能用眼神和狮子对视,狮子也会后退。 不,不,不对!她这么“强硬”是不是有点欲盖弥彰?要听本人的解释,说明已经有人替她“解释”过了,起码置疑过了。一个普通女学生听了这话应该什么反应?应该是生气或者沉不住气。刘皇叔吓掉了筷子却说是害怕打雷不是没道理的,做为一个学生,她更应该像一个学生。眼神微动,像是刚回味过来:“但为什么您的话让我感觉好像已经有别人替我解释过了?所以我才会被您点名叫到这里来。”迟来的怒气浮进眼睛。 “我想听听你的解释。这就是我点名叫你来的原因。”对面的人看着她,眼神平和,语调泰然。 “谢谢院长。”她一秒钟收了怒气换上冷淡:“我在看这个城市,我没有别的解释了。” “我希望下次看过了城市,你回学校住。” “为什么?”她一脸认真的费解。 “因为你是学生。” 我还是人媳妇。还想和哥哥偷着谈恋爱。你管不着那种。 “我不明白您——”冰云看着说话的人,越发认真,但随即也生气了:干嘛非得她装傻?高手过招,不应该点到为止吗?她都退一步了,他自己穿着白衣,干嘛非要逼她跌得满身是土?她的衣服就不是衣服,面子就不是面子吗! 第168章 我准备改修暗器 冰云吸了口气,决定不忍了,什么高手过招,从她拿两块糖并把它捏出声响起,他们就不是一个层面的了, “我明白了。”她说,“但假如您不是院长的话,我会立刻从这里出去,然后再使劲摔上您的门!” “噢?你很厉害嘛。”那个人露了一个隐约的笑容,看着她:“那么说说摔我门的原因。” 冰云愣住了,她张张嘴,果真冲动是魔鬼。她一下就觉得这个人太厉害了!是高手高手高高手!不动声色,一句话便把她逼入了死角, “因为——”她张着嘴:“很显然,您根本没有接受我的解释。而对于一件简单的事情,我没法给它做多么深奥或复杂的解释。” 那个人不说话,看着她。 “我知道您想听什么解释,但是很遗憾。”她吸了口气,停了两秒钟,平复她的遗憾和愤怒:“我没法照您想听的说。我来这里之前,对于大学校园充满了无限的向往与渴盼,我希望未来三年我能够拥有一份愉快的学习生活,我并不特殊,虽然我入学晚,虽然我的家长一栏不是自己的爸爸妈妈。” “你觉得我想听什么?” 冰云又愣了。不是,不带这样的啊!所有的龌龊猜疑不都是心照不宣的吗!中国人你好我好大家好,你知我知天地知,你不说我不说咱心知肚明就行了的中庸之道呢?她看着那人,觉得根本不是对手,人家不过两句话,就把她问成了一个傻瓜。她瞪着那人,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索性闭起嘴巴。 秦修远院长坐在桌子后头,看着面前的人:有点敏感。进来的时候像个收着毛刺的小刺猬,一副小心而无害的谦卑样子。一句话之后,全身戒备。刚用两块糖哄好,再一句话,全身毛刺都立起来了。竭尽全力地在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东西。但,学生还是太小,她们总会高估自己对于未来真正能承担的责任。 对于这个最晚报到的学生,他一直想找时间谈个话,原想等这个月的测评出来,综合看过,更好因人制宜。他听了一下老师的看法,也调阅了她的档案,发现家长一栏里只填了一个资助人,没有父母信息。不知是什么原因。外教班主任的评价是:文静,美丽,认真,好学。容易害羞。正在不断进步。进步非常快。中国的督导老师说:比较内向,被动,非常认学。有些过于刻苦了。可能是因为来的晚的原因,和同学的交流不多,英语基础很差,有一点自卑。看,这就是中外文化的碰撞,外国老师评价学生,全是优点,而中国老师一般会说缺点。也不知道老师们啥时候会发现这其实是个内里有乾坤表面乖乖崽的食虫草系精分崽。就说,他拿出糖果原是想用糖分缓解人的紧张情绪,结果人没吃背在身后紧张捏出响来再怨他。那吃惊的表情,真是不讲理啊!再看现在这站得笔直又乖巧的样子,既虚张声势,又蓄势待发,完全是随时准备不声不响跟他干一架的感觉。 “进了学校的门,就都是学校的普通学生,没有谁是特殊的。”他道,“正是因为未来三年的学习艰苦而漫长,我才想尽早了解每一个孩子的情况。” 冰云看着那个人,好像身上的压力突然不见了,“谢谢您否定了我的特殊。”她微鞠了个躬:“如果您没有别的事,我回去上课了。” “刘冰云同学,”那个人看着她:“我接受你的解释,同时也有个要求:你的资助人下次来看你,除非回家,你必须住在学校。学生无故不得外宿,这是对所有学生的要求。至于你的资助人,如果他愿意,学校专门为家长设有招待所。好,你上课去吧。” 冰云看着那人,站直了:“不。那我不去上课了。因为我不同意您这个特殊的要求。因为它不仅会为我未来三年的生活带来无端的烦恼,更损害了我资助人的名誉。而我悍卫周先生的名誉胜过悍卫我自己的。下次周先生来,我就正式把他介绍给见到他的所有同学。”她盯着那个人,一脸的气急败坏:“我不能让他做一个好心的资助人还做得这么憋屈。我父亲去世,母亲远居,在这个世上,再没什么亲人。周先生他就是我的家长。我一点也没有违反学校的规章与学生的守则,我家远回不去,我的家长在哪,哪就是我漂泊的家。学校的假期既然准许学生回家,只要别人可以回去,我就要回。不管回的是不是您所说的、或者世俗划定的那个家。我和别人没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我没有恶毒的心思去制造、更没有闲瑕的心思来制止、这些见鬼的流言!我签的离校申请表中明确:学生离校后对所有校外行为负法律责任,确保自身安全,并对自己的安全负责。我会遵守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宪法走我自己的人生路。当然,校规我也没违反。我想把知识学好,这是我来此的唯一目的,目前其他的一切目的都是为这个目的服务的。我的学习机会来之不易,我比任何人都更懂得珍惜它。 “最后,我想说,您是我的院长,我尊敬您,景仰您,因为正是您创建了这所学校,我才有机会圆我的大学梦。如果您想听听您的学生有什么承诺的话,那么我说: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将以我本身,让您重新认识和评价我。”她发表完了她的慷慨陈辞,看那个人眼神雪亮地看着她,她就放平了眼神,谦卑而傲然地微微躬身:“再见,院长。” 冰云雄纠纠气昂昂地出了院长办公室的门,看见伟健已上楼来,正站在办公室的不远处,看她出来,迎过来,目光往她脸上睃看过一回:“和人打架了。” 她弯弯嘴,“没打过。我准备改修暗器。”伟健憋着笑,一面往外走,一面听她低声解释:“说我假期夜不归宿,让我以后三年的月假都要住在学校里。” “你怎么说?” “我当然不会接受这种特殊的无理要求。”冰云撇嘴:“以后要陪我演戏了呢,周先生。”眼睛微睒,抛了个意兴绵绵的媚眼:“哥哥车上好好休息,我上课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跑下楼,那个离别就在拥挤中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了。 第169章 哥哥的来信 伟健和冰云的两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他们主要的交流方式是靠电话和冰云单方面的书信。伟健很喜欢读冰云的信,每封信他都要看好几遍,乐好几回。她的信流畅、婉约,幽默而充满情趣,蓬勃的生命力仿佛能从信纸里溢出来。他收到信便给她打电话,他不回信,一来因为他太忙,没时间写;二来,他这种粗线条的男人也不太会运用这种传情工具;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原因:他嫌寄信太慢了,差不多一个星期,这么长的时间,他捧着信而逗起的灼热相思不是要着火了吗?不过也不是绝对的,这种两地的新生活里随时可能出现的新状况,是可以改变即有习惯的,这不,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他便觉得非回信不可了。 “哥哥: 现在我一个人坐在大教室里,大家都去吃饭了,可我很想一个人坐坐。 教室里空荡荡的,每一张桌椅都摆放得整齐而严格,我面对着那份空旷,觉得自己和它一样空落和傻气。 也许我真的是一个很脆弱的人,阿健,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心里的忧伤还是像小山一样压在我的心上。 今天中午,我正在操场边的林荫小径上看书,有两位男同学走过来。其中一个拿了一只漂亮的小鸟,问我知不知道叫什么名,我不认识他们,也从来没见过那么美丽的小鸟,当然也不知道它叫什么。但它的叫声非常好听,婉转清丽得像精灵在歌唱。而且好像通人性似的,小眼睛看着我,一直的唱个不停。它的脚爪也是红色的,就像我们家的小流星。我逗了它一会儿,男生就说我喜欢可以送给我,我当然不可能把这样的客套话当真,笑说不要。可他却说就是给我买的,说我玩几天不要了可以放掉,我当然更不能要了。他便看着我,说:“你真的不要?”我说,“真不要。我不会养——”我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他竟然,竟然—— 阿健,小鸟死了。 因为我没要它, 被他摔死在我刚刚坐过的大石头上。小小的鸟笼被摔得七零八落,我的眼睛被定在那儿,想移都移不开,巨大的悲伤、恐惧、哀痛,惶然灌满了我的眼睛,我不敢看石头上的小鸟,它刚刚还是那样一条活脱脱的生命,还在唱歌,不过一秒钟,阿健,生与死就那样凝固在那个生命上,然后永远地分界了。 我惊恐,憎恨,悲伤,我盯着那张脸,他才这么大,他便这么残暴! 他甩头要离去,我告诉他,我再也不会理他的,不为别的,就为这条无辜的小生命。我转过身,匆匆地逃离那个暴戾的死亡现场,可是我的眼泪却再也忍不住。阿健,我哭了。好多年没那么脆弱悲伤地哭泣过。如果我不去逗它,也许它就不会死了。 我是如此憎恨,一个小小的男孩,他怎么可以这样任性到无知和残暴? 我是如此悲伤,一条美丽的生命,它怎么就这样被轻易而残忍地剥夺了? 我感到难过,也许我真的太脆弱了,阿健,为这一点小事来烦你。 我累了,不说了,我想静下心来读读书。 抱抱 阿云草(唇印盖章) 年*月*日” 原本,冰云呆在教室写完信,宣泄了心里的情绪,扔进邮筒,这件事就过去了,毕竟课业很忙,她没时间为一只鸟悲伤太久。但她竟然收到了一封红蓝边边的航空快件。这就让她惊异不已了。 “小鸽子: 收到你这样的来信我还真是悲喜交加,刚一看信的开头,我以为你在向我报告早恋事宜,先是为我们家的小鸽子竟是这么有魅力吃惊了半天,接下去我看见了那只死鸟,又为鸽子的心灵受伤悲痛不已。小鸽子心地太善良了,没见过弱小的生命被这样残暴地虐杀,所以受不了。我也是,如果他打死一只老虎,我一定不这么伤心,这个小鬼头实在可恨! 可是亲爱的宝贝,也许你不了解男人(丫头爱看《少女》!),在男人的生命中,有一段青春冲动期,这个时期他体内的雄性荷尔蒙分泌旺盛,这让他有用不完的精力和冲动,而心智未熟,情感叛逆。这个时期他尤其关注异性,爱在她们面前显示他英雄,就好像雄孔雀显示它的漂亮尾巴一样。(那尾巴好像就这时期有用,其它再没什么用!)我敢断定他一定是极爱慕你,所以才费尽心思特意买了小鸟跑来讨好,没想到被拒绝了,还是当着他朋友的面。他的自尊心和荷尔蒙都受不了,所以小鸟牺牲了。 宝贝,尝试宽恕他,小鸟没死,它会永远留在他的青春记忆里,他当天晚上就会睡不着觉的,我给你打包票。 但现在我发现了另一个比小鸟重要十倍不止的问题:妖精变成天使了!这种转变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她认为飞到外地的妖精就得做天使吗?现在我说:不。 我深知我们家那丫头尤其擅长扮成小戏子的模样骗人,如果真是三年都不让她骗人,我相信她身上的每一寸皮肤,脑子里的每一根神经都会痒痒。所以,现在家长发话:你可以适当装装蒜,和男生好好相处。 另外再说句大实话:那个在家里一向刁蛮泼悍、翻云覆雨、巫术颇多的人,怎么一离开我的势力范围,就变得这么笨了? 你是只对我才刮风下雨吗,小妖精? 你拒绝男人要讲方法啊,尤其这种雄性荷尔蒙分泌正过盛的小鬼头。这种小鬼头还未经打磨,哪知道什么什么的,他们冲动起来可以办任何傻事。这种人先天素质好的,这只死鸟能让他变成熟,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素质不好的,能让他变癫狂,成为一个坏蛋。对于这种人,不理不睬和敬而远之都不是好办法,有一句话叫什么来着:近之不逊,远之则怒。所以没心没肺地模糊掉你的性别才是上策,然后,尽快遗忘。假如你真的暂时没法原谅的话。 千万不要永远不理他宝贝,那并不能让他反省,只会让他恨你。有时候仇恨的种子只是一点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甚至只是一句话,一个表情。丫头,记住:你的平安是一切之本,我可不希望你把和男同学的关系弄得异常糟糕,哪怕你在这种小鬼手里损失一根头发,哪怕只是吓你一下,我也会发疯。我不在身边,你要学着坏一点儿,知道吗?尽管你已经够坏了! 小鸽子,你要保重身体,我看到你都没有吃晚饭呢。学习不要太刻苦了,勤奋是应该的,但应该懂得劳逸结合。多吃些有营养的东西,每天必须保证一斤水果,我会再汇一笔钱过去,这几天就会到账。钱并没有什么用,只有用在有用的地方,它才有意义,不要相信那句鬼话——把生活向最低标准看齐。不攀比别人,自己创造一个合理的标准,这远比和任何标准去比较智慧得多。 我好像有二十年没写过信了,希望没有写错别字,这要是被你这个惯于嘲弄的小暴君逮到了,下次见面不知要怎么笑话我。好在我认为我字的潇洒不亚于你的漂亮,我尤其得意的是我的签名,等下我就要把它签到下面去。 长笛! (开车简笔画\/健) 年*月*日” 第170章 藏头诗与系花 冰云捧着信,他居然用隐语,这样即使这信不小心被人看到,他们也再不会穿帮了。大家长好可爱!长笛?她真想抱着他拥吻,一万年也不够! 信后头的签名小画也好喜欢!啵~啵! 她根本没有想到他能这样分解她的忧伤和多愁善感。用他的话说,他是粗线条的,像一片碧绿肥厚的荷叶,耐折不沾油水,是上好的肉食品包装纸。她不以为然,她觉得荷叶像一把伞,晴时遮阳,阴时遮雨,绝美的纹理和质地,粗犷的外表下聚拢着最细腻的心。雨伞的发明一定是受它启发。 以前,她不知道把忧伤分给别人是什么滋味,从小到大,她的苦闷,她的忧郁,她的一切伤怀,一切疼痛,一直就是埋在心里自己一个人担着的。甚至结婚以后,有了丈夫,她都不曾对他展露多愁善感的那一面。她不知怎么写了那封信,可能她已习惯了把每天的心情写成信絮絮地告诉他,而那是那一天她最难过的事。她没想到他会回信,接到信,她很意外,也很惊喜,却没想到他能如此解、释她的悲伤,而被人解释悲伤之后又是这样一种开朗。她觉得男人的脑子真是一种奇怪的构造,能把方正理性和歪门邪道结合得天衣无缝,粗犷细腻,智慧邪恶。 孔雀的尾巴? 她怎么觉得什么烦恼到了他那儿就变味了呢!可以适当装装蒜?哈哈哈哈哈…… 其实不等伟健信来,她已经不得不选择原谅了那个尾巴乱抖的小孔雀。小鸟死后两天,晚上,她正在自修室上自习,那天和小孔雀一起的男生找到她,替他解释说他真的不知道会摔死小鸟:“他只是想摔鸟笼子。他以为小鸟有翅膀,笼子摔坏它就飞走了。”她不作声。“是真的。他也很难过,都两天没说话了。”她不理,嘴巴恨不得恶毒地说:“他两天没说话关我什么事!难道还要我去哄哄他?”但教养却让她做出良善的样子,随手从作业本上扯了一张纸,折了个小纸盒,说:这是小鸟的棺材,让他去做个鸟冢,连记忆一起埋了吧。她说得温柔细气的,心里却在不屑地撇嘴。她都奇怪她身体里面是不是住着两个人,一个想任性地坏,一个是被教化的善良。 结果不知怎么搞的,第二天她就在中文系出名了,她去上课,名字却在黑板上,是一首歪诗: 刘氏英雄一脉传, 冰女不输花木兰。 云淡风轻舒鸟气, 我辈岂止蓬蒿前。 爱心纸棺归鸟冢, 汝为本系头一般。 开始她还没看见,等和她一起进教室的同寝室女生轻声读出来,她才看见,正要上去擦掉,老师进来了,看一眼黑板,直接念道: “刘冰云我爱汝。” 全教室大笑。 “谁是刘冰云?”老师问道。 她只好站起来,满脸通红。老师看着黑板上的诗:“本系头一般,这是系花的意思吗?既然是诗中人,你来说这首诗的诗眼什么?”她心说:你都读完了。只好抬头再细看黑板, “归。” “为什么不是舒?” 她答不上来,心说一共就这两字用得好,哪还有为什么。老师便看看同学: “谁能说一个有关鸟冢的典故?” 她站着举手:“老师,这两个不能比。”老师看她,她便说:“您是想说元好问《摸鱼儿·雁丘词》,但此鸟冢非彼鸟冢,那雁丘葬的是生死相许,这鸟冢埋的是冲动误伤,根本无可比和关联。” “那么你认为《雁丘词》的诗眼是什么?”老师又问。 她想了想:“只影向谁去的‘只’。”想了想又道:“老师您刚才的问题我想到答案了:舒为解,一笑抿恩仇;归为忘,相忘于江湖。这是无为、也是无缘的最高境界。” “你先坐下。”老师抬抬手,“这首诗若放在古代,只能算市井打油诗,放在现代,因为每句字数一样,有明显韵脚,字首又藏头,就美其名曰:藏头诗。现在,藏头诗既然把我的黑板都占了,看来今天我的课也得改了,就讲讲古诗的分类,以及藏头诗、回文诗等杂体诗的发展和传承。今天的作业就是每人回去写一首古体诗,计学分。” 刚刚还满堂哄笑的人立刻有一半垂头丧气。 “刚进大学几天,就‘我爱汝’,虽然这爱是敬慕冰女不输花木兰。可我不管你是花木兰,还是看热闹的,还是让人生鸟气的,你们最好还是都先爱上我的课。不然我会让你59分爱上老太太我三年,让你知道知道,到底哪是中文系古汉语的江湖。” 这回剩下的一半也垂头丧气了,整个大教室一片哀嚎。 她就这么在老师面前出了个大风头,到最后也不知道歪诗是谁写的,但系花的外号却被叫开了。 伟健并不知道这些,圣诞节前一个星期,他接到冰云寄来的一张邀请函,邀请家长参加学院举办的圣诞晚会。新院办学模式来自于国外大学,平时各种文化活动就非常多,而这第一个圣诞节晚会,学院有意要办得隆重盛大,以后也会做为学院的标志性节日延续。院办公室特别发函邀请家长们有时间来参加,邀请函里还附带一份表格,请不能参加的家长可以为学院的管理提意见和建议。冰云在电话里说,她觉得他们首届的这几百名学生简直就是院长的“掌上明钻”:“他认识每一位学生,”她这样说,“活像一个老爸!”她告诉伟健如果忙就不用来,因为她不觉得她需要开家长会: “我都想替你把表格填了,意见栏就写:学院对于学生的未来管理过于死板。建议栏写:允许符合婚姻法的学生结婚。” 电话那端就笑得声震云霄的。 “小妖精,你这是在哪接电话呢?旁边没有老叔叔老阿姨大姑娘小伙子什么的吗,还是你使什么妖法把他们全变没了?” 冰云便哈哈大笑,告诉他现在寝室的每一层都有电话了,好像就是家长提的意见,意见的原版是:某位大款家长要给他孩子的寝室单装一部电话。学校没同意,理由是过于特殊化,不利于学生的成长和学校的管理,于是家长大手一挥:那给每层楼都装一部可以吗?然后再给我女儿单装一部。学校仍然没有同意,理由是不支持学生搞特殊化。最后商议的结果是:这位家长出资给各寝室每一楼层安装了一部投币电话,总控在宿管老师那里,晚间熄灯后停止使用。聊慰了老父亲宠女儿的公主心。“电话在走廊的最里头,用玻璃门隔了一个小空间,像电话亭一样。以后我们再也不用去老阿姨面前接电话了,终于可以有隐私权了呢。”她这么道,电话那边便说: “你这是在勾引我说点什么私房话吗,宝贝?” “圣诞节你不要来啦!”她恼羞成怒地:“我要跟圣诞老人私奔去北极!”然后便听见电话那边声音抖抖抖地笑,好半天才重新放平了声音: “不,宝贝,圣诞老人的袜子可装不下你这种小坏蛋。北极也会嫌弃你的。就我勉为其难去看看你吧。这是你们学校的第一次盛大活动,我不去你们老师会认为家长不重视你。我很重视你,小巫婆,尤其的知道老师教你这样的古怪学生得有多辛苦,我得去听他们诉诉苦!” 第171章 有证的恋爱爽歪歪 伟健是在圣诞节前一天晚上到的,结果他来对了,因为那一天是平安夜,整个校园都在狂欢,学生们组织各式各样的小派对,兴高采烈地过这个“洋节日”。 伟健规规矩矩地下榻在学校招待所,他和冰云在校园里闲逛,校园很美,但他发现身边的人变坏了,进校园不过三个月,她原来像模像样的妖精皮已经变形。他们走在校园的小路上,她突然说:“周先生,我们谈谈吧。”一本正经地。 他挑她一眼,不知要谈什么。 她停下来:“我能请你配一副眼镜戴吗。” 他心说这是什么意思?听见她又道: “你眼睛这焦距根本就不是周伟健先生看刘冰云同学的眼神,这是饿狼在看小白兔的眼神。” 要在从前,他肯定张嘴就是:不,亲爱的,我这明明是一只狼在看一只狈的眼神!但现在他知道小白兔是在提醒他不要色眯眯,于是一时间他对着这个穿着校服的兔子精,竟都不知道该用什么焦距看她了。 在食堂吃饭时,他们又碰到金发蓝眼的窈窕,这位的汉语有了明显的进步,“嗨,老虎哥,你驾老虎妹一起来吗,泥梅美现在是习画!” 他还是十字英语:哈喽,秦。 就因为多了这一个秦字,窈窕兴高采烈地又聊了两百多字,得知不能把man man的大帅哥他邀去他们社团参加平安夜爬梯,她表示了深深的遗憾,也表示深深的理解——毕竟家里有母老虎。临走送了他们一大把糖果,用袜子装着。但这次窈窕可不是一个人,她身边的人一个没先走。但中国孩子还是矜持,笑眯眯你推我挤地站后面围观。他也看出来了,这姑娘虽然身处异国他乡,却硬是凭借傻乎乎的天然熟性格混成了一个小团体的头头儿。 等一群十八九岁的小姑娘走了,等他搞清楚了自己因‘气管炎’一握成名,不由瞟了一眼对面的‘母老虎’,那人幸灾乐祸地笑得开心,“哥哥,我也没想到你会因为家有母老虎出名啊!” 再等他知道‘习画’是什么时,便对那个写打油的小崽子无端地感到牙痒。系花?哼,不管啥花,都是他的! 后来系花为了哄他,带他去学校的影像厅看电影,因为是平安夜,里面的学生不多,散在一排一排的空位里,但也都是在看电影,顶多也就是头挨的近一点,他感叹校园还是纯情,青涩的欢喜顶多就是手拉手看个电影。忽然想起他们的‘恋爱’好像就是从手拉手看电影开始的。忍不住转头,想再来一次‘蜻蜓点水’,身边的人忽然凑近了低声说:上面放电影的是督导老师。嘴唇擦过他的耳朵,带来半个身子的麻痒,他挑了挑眉:你怎么知道?那人又凑过来:“如果你敢亲亲,会有手电筒晃过来。”他简直大吃一惊,又听见:“哥哥都知道男生看电影就是为了干坏事,你觉得教导主任会想不到吗?”他觉得教导主任好变态。随即又想:管严点好,离了家的小崽子们不管得上天。可是,漆黑的空间里,拉着系花软乎乎的小手,他的心猿和意马都开始狂奔。手越拉越低,手主人的脸红成一朵暗夜的桃花,紧咬着嘴唇,瞪他,他被那嗔怒的眼神勾脱了缰…… 电影进入高潮,交响乐混着高调的鼓点,心猿意马直冲无人旷野,嘶吼被一块果脯堵回喉咙…… 他咬着那酸甜,轻轻喘气,伸手揽过旁座的人,嘴唇迅速擦过她的脸颊,额头在她脸上蹭了蹭。两地生活太过刺激! 那人推开他,“你把我酸奶弄洒了。” 他轻笑出声,嘴里的杏脯酸酸甜甜。 第二天,趁着圣诞节假日,他们光明正大地上街约会去了,他看着在他身边跑来跑去一会儿挽胳膊一会牵手,一会围着他转圈的人,觉得凡俗的人间烟火里涌动着精灵般鲜活的生动,漾得他这装满了大团结与计算器的商人心竟生出万物复苏般的蠢蠢欲动,这就是爱情吗? “周黍熟葛格,你给我买一个抱抱熊好不好?”精灵停在玩具店门口:“我要抱着他睡觉。” 这都什么称呼?!他脑子发晕,嘴角的笑却藏不住,嘴里还唱反调:“买个布老虎行吗?” “不!我喜欢熊!因为熊比较傻。”说罢那人就自己哈哈大笑起来,声音放肆而旁若无人。 “可你是母老虎。”他低声说,换来腰上软肉被拎起来一丁丁的掐扭。 他买了两只熊,一只粉领结,一只蓝领结。粉的他要带回家。 逛了半上午街,精灵饿了,提议去吃东北菜,伟健欣然同意,他知道人的乡愁很大一部分长在舌尖上。她好几年没回家了,能吃顿正宗的家乡菜也能聊慰乡思吧,那是家乡的味道! 老板是个东北大哥,一进门就贼拉热呼,“来啦老妹儿!唉哟,还有老弟!快屋里头坐。俩位吃点啥?”然后身边的人就开始用东北话聊起来了,大哥十分惊喜,这是遇到老乡了!东北不时兴叫老公,年轻的,不管男的女的都管另一半叫对象,稍微大点的,叫我家那口子,再大点的,就干脆我们家掌柜的。不过看个菜单的功夫,双方已经聊得像十年没见的老铁, “哥,要不你看着整吧。就我和我对象俩,多整几个,菜码小点没事。我想多尝尝咱家乡味儿。”老妹儿说。 老板给整了六个菜,半码,解释说南方人胃口小,咱家就创造了半码菜,小盘装,六分价。听说伟健是南方人,在北方插过队,直接自动归为北方,还送了一杯酒, “咱自个儿家泡滴,都是山珍,就是……,不能说,现在都不样打猎了。你放心喝老弟,这玩意冬天喝老脑乎了!这边拉冬天往骨头缝里冷,喝这个抗冻。” 伟健初喝一口,觉得有点血腥味,但大部分还是中药味,山花椒,人参……,他估计血味是鹿茸。对面的人吃得很香,两只小熊一面一个,四个人的位置满当当的,就,很热闹。他喝着驱寒酒,看着冰美人,吃着热锅听着歌,唉,人生美满! 只是,这慢悠悠乱蹿的燥热是怎么回事,而且,越蹿越不可描述起来。开始他觉得那满血管乱蹿的热乎劲儿应该是来自六十度以上的高粱白,毕竟东北的白酒,度数可不是一般的高!南方的女儿红、状元红,在北方可能都不算酒。可现在…… 他看了眼喝光的酒杯,借着结账去了柜台,问大哥:“你那酒里都是啥玩意?” 大哥看他一眼:“人参、鹿——那啥,不会吧,老弟。那一小杯应该没事啊,这大冬天滴,喝了也就脑乎脑乎……” 伟健含腰:有事。很有事。他瞪老板:“大白天你给我喝鹿那啥酒?” 老板大哥有点心虚:“不是兄弟,那都不是头茬啦,我们喝都没事。就是强精——健……”他说不下去了,“可可可能你以前没喝过。那啥——” 伟健拍拍他肩膀,“我老婆要揍我我就找你。” 大哥急忙拉住他:“不是,那老妹儿不是你老婆啊?” 伟健愣, “是咋可能揍你?”大哥也愣,“那得老歇很你才对!” 伟健:…… 大哥惊:“不是,要不是你可不兴欺负我老妹儿嗷!” “操。”他撇着嘴角,给老板一个不屑的眼神,“就是我老婆,有证的那种。我不喝她也老歇很我了!” 第172章 老虎遇到猫 养精蓄锐又喝了鹿啥酒的男人有点失控,这一觉,从中午睡到傍晚。冰云睡着了。 伟健舍不得叫醒她,可学校还有活动,好像学生老师都准备了好久, “宝宝,起来了,”被媳妇歇狠过的男人神清气爽,衣服都穿好了,请宾馆服务员新熨过的,西装大衣围巾把自己捯饬像个斯文败类,“起来吃点东西,我们好回学校。”他坐在床边,揉人脑袋。 被子里的人往里缩了缩。 “听话,你看天都黑了。” 冰云睁开眼,看一眼天,又看一眼他,“怎么是你?我情人呢?” 伟健掸了掸衣服,“你是问老二吗?他回去了。今晚我陪你。” 那人瞪着她,脸颊慢慢转红,一脚踢过来,他伸手握住,顺势亲了一下, “乖,快起,大哥让我来伺候你更衣。你再不快点,晚会要迟到了。” 冰云看一眼手表,一骨碌爬起来,“狼十一?” 伟健:“哎!” 然后便听见一阵放肆的哈哈大笑,接着是有人投怀送抱,脸颊上收到一个响亮的亲亲! “快,我都饿了,趁老狐狸不在,我们去老乡那儿买份锅包肉,拿着路上吃!” 伟健觉得牙疼。 他被人扯着手出了宾馆,看着那人眼睛妖光熠熠,想揍她都不知道咋下手。 一进校门,俩人瞬间恢复成一本正经,冰云回寝室换衣服,伟健被安排在小教室等她。等他看见她穿着校服挽着女同学有说有笑走进来时,觉得应当适当地发一下家长威风——不给小妖带上紧箍咒,她都不知道供哪尊菩萨! “刘冰云,你有什么错误尽早向我坦白,争取宽大处理。”他冷着脸,霸气侧漏地:“你等一会儿老师向我告状了,我可没这么和气的。”他扫一眼同屋的另外几位学生和家长,都在和自己的孩子聊天,个个春风和煦的,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装过了? 被教训的人乖乖站在一边,低着头,抠着手指,偷眼睛看他,用一脸的唯唯诺诺掩盖着眼睛里的挑衅。他看着这挑衅,闭着嘴,脸板得生疼。哎,两个月没见,下午才翻云覆雨、七上八下、深入浅出地交流过,还交流得那么好,这会再演什么劳什子周先生有点难啊!他这想扯丝的眼神盖得住吗?而且小混蛋还这么勾引他! “老虎觉得坦白是义务,猫觉得逃跑才是义务。”那人用方言说道,满眼都是对他要假扮周先生的假同情和真有趣。 伟健差点没气笑了:这个小坏蛋,她在说他是纸老虎!而且这假同情不应该装得跟真的一样才好吗,她凭什么把它和有趣放在一起,这么幸灾乐祸!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他沉着声。 “呀,这是咋子说呢……”坐在旁边的一位家长是位天府妈妈,才刚进来时和伟健聊过几句,穿得珠光宝气的,丈夫是位官员,自己在做生意,她听伟健是做酒店的,就说下次去那边旅游时可以住他的酒店,还开玩笑地让他准备好麻将。伟健就很乐意地和她换了张名片,请她去的时候提前打电话。寒暄之后,她就自顾地和自己的女儿聊天去了,伟健一旁看着,发现两人竟像姐妹般的亲昵,女儿赞妈妈年轻,妈妈赞女儿漂亮,相互吹捧,笑闹得不亦乐乎。现在她大概觉得伟健说话太严肃了,冰云又被训得低头站在一边不作声,便好出来打打圆场,笑道:“娃儿让你吓得不敢说话撒。” 伟健赶紧转过脸去,严格地无奈微笑:“您是不知道我这个学生,她实在顽皮得很。我要不代她爹妈好好管教她一下,她就没边儿了。您大概没听见她刚才在低声嘟嚷什么吧,我问她在学校有没有做什么错事,早点说,她说:老虎认为坦白是义务,猫认为逃跑才是义务。这一会儿就该上树了!” 天府妈妈给逗得哈哈大笑,说这个女娃儿可爱,伟健也笑了: “气人吧?还有呢,刚才她告诉我,圣诞晚会开始前,他们班主任在小礼堂和家长有个见面会。这种见面会往往就是告状会,等会儿老师准向我告状。我都紧张半个下午了。”看一眼冰云:“老师要是告状,我就把你寒假的零用钱全扣掉。”态度俨然就是一副严厉家长风范,冰云立刻嘴巴瘪成下弧线,配合地低下头去。 伟健瞬间觉得家长威严拉满,感觉不要太好。冰云偷眼看他,觉得演差不多就行了,但那人不理,和天府妈妈热情地谈起话来。冰云看看将话压扁了也插不进去,戏精上身的人根本不看她,连个眼色都不能打,干脆走人吧。伟健眼角瞧着冰云出了教室,马上配合着她的脚步说:“看见吧,悄悄走了。这一下逃到同学中间,不到晚会结束是不会出来的,我去看看!” 伟健没想到让他紧张的家长会不但没有带来惊吓,相反还给了他一个大惊喜。他从小礼堂一出来,掩不住的想要眉开眼笑,难为他还找个角落坐呢!他抬头看看站在不远等他的人,蓝马甲服务生的制服已经换好,一条红布条别在衣服上。他走过去,伸手扯扯布条:“这个布条应该写上另外两个字:班长。” 那个人便看着他,扬起脖儿来,满脸的小妖得志。 “你这个——”他伸手拧住她的脸,高兴得心里漾满了得意。原来,老师的见面会并不是告状会,而是他的班级向学院申请了这次晚会的志愿服务工作,所以特别向家长们说明一下,顺便也和家长见个面。 “请为你们的孩子骄傲,他们是最棒的!”金毛的老外班主任说。 伟健则带着所有中国式家长的谦虚跟老师说好话:刘冰云报到晚,基础差,有什么缺点和不足,希望老师多多教导。 “您说的是alice吗?噢,不!她非常好!她是我们的班长,热情美丽,有责任心,成绩很好,英语进步非常快,还是我们洗的花!” 他没听懂。 “班长,最美的,very good!你咬为她嚼傲!”老外用中英文加端肩膀挑眉毛竖大拇指等一系列语言,表达这么一个简单的意思。 伟健大概懂了:为她骄傲! “她是这次夫务工作的纵指挥。” 总指挥。好吧,他就当他都听懂了。就算晚会之后帮她去洗花浇草坪他也认了,连说三克油。 第173章 班长妹妹的味道好甜 伟健牵着冰云往大礼堂去,一走进林荫道的黑影,他便停了下来,“老婆,我要亲你一下。” 冰云给吓了一跳,一把捂住他的嘴,急忙地左右看看, 伟健觉得这偷感好有喜感,他拿开她的手,悄声道:“我看了,没人。”话音一落,他已弯下腰来,飞快地在她嘴唇上啄了一下,冰云给吓得跳开去: “你、别胡闹。”她压低声音:“你家还有母老虎呢!你怎么知道没人?哪棵树后面都可能有人。”她紧张地四下看,因为晚会还没开始,不时有三三两两的学生从林荫道往大礼堂去,“同学都知道你是我哥。” 伟健便笑了,拉住她,脱下风衣来:“我家妹妹穿服务生制服,真的很好看,就是太薄了,快穿上风衣。”在给冰云披风衣的档儿,他已借着衣服的遮挡,伸手抱住她,她温软的唇瓣被他含在嘴里,吮吸,研磨,唇齿相交,长驱直入,湿软的舌尖在一起缠绵……他好像亲到了冻土里清甜的味道, “班长妹妹的味道好甜。”他低头看着她,唇齿生香,意犹未尽。 冰云看着那漆黑的眼眸,好像看到了情欲深沉的味道,她伸手想推人,却被那人控住双手,轻轻一带,人已被拉到一棵大树后面, “周先生,您对我们的学校管理提意见了吗?”她用手指推他,低声说:“别闹了,万一被人看——” “我知道。”伟健一只手支在树上,样子就像在和冰云讨论管理大计:“你们班主任是个很有创意的老师。”说时冰云已被他一只手抱进怀里,他甜甜蜜蜜地亲够了,冰云已紧张得两腿发软,不得不背抵着大树,无可奈何地看他。那人不说话,把她的手拉着按在胸口上,她摸着他狂乱的心跳,听他趴近了,用最低的声音说道:“我终于知道亚当偷吃禁果时的心跳是多少了。”看她一眼:“你们院长就是上帝。” 揉着她的手指头: “你们校园真美!” 冰云的心更加跳得狂乱,伸手打他,那人便抓着她的两只手:“班长,我是说你们校园美,”凑近去:“可没说要把这儿变成伊甸园,你打我这是为什么?” 冰云给他挤对得张口结舌地红了脸,伟健便胜利地大笑起来,趴在她耳边: “总有一天!” 冰云气得推开他,快走两步,随即脸色一变,媚眼微翻,声音沙哑粘稠:“你是亚当吗?我亲爱的小宝贝,夏娃在那边长满金色果子的树下等你呢!” 他还没等说话,那人已一转脸,甜笑扑向他: “噢!亚当,你来了。你看这树上长满了金色的果子,有多么美丽!”声音清脆悦耳,如同玻璃风铃。 伟健瞪眼瞧着她一人分饰蛇精、夏娃二角,一个狡猾邪恶,妖冶放浪,一个单纯无邪,清新美丽,简直就搞不懂这秒秒钟切换的灵魂究竟是什么做的?!而且,这邪恶的小灵魂,她竟不怕被人听见了吗?恍了好几秒,才醒悟:她说的是方言。那人大概看懂了他眼神的变化,黑黑的眼睛眨了眨,清新无邪地欺近身来: “亚当哥哥,上帝说,让我们离这棵树远一点,可是,这么美丽的树,为什么要远离它呢?亚当。守护这园子的蛇精说,这好看的果子,它其实非常甜蜜可口呢!”酥软的胸脯若即若离地贴着他的身体:“亚当哥哥,我们偷偷尝一个吧,就一个……”手指头按在嘴唇上,眼睛咘铃咘铃的, 他立刻给这双重的小灵魂逗弄得魂不守舍:“宝贝儿,你再这么勾引我我真会把持不住的。”扯着衣服侧身把她卷进怀里,冰云一贴近他,就瞪大了眼睛, “你、狼十一,你真、是——狼吧!” 伟健:“嗯。饿狼。再闹就在这把你吃了。” 冰云当即乖乖安静下来,搂着他的腰站了好久,觉得他平静了,便望着他,抱起他的手来亲了亲。“哥哥。” “不用你做出乖样子哄我,”伟健瘪着嘴扭住她的脸,声音嘶哑:“看回家我怎么收拾你。” 从大树后出来,伟健已是一副谦谦君子模样:“我听老师说,你们的班委会是竞选出来的,你竟是这么的有魄力和魅力吗,刘冰云同学?” 冰云便闪了闪眼睛,“当然!” 伟健笑了,原来在情人眼里,东施吹牛的样子也很好看!“哟?”他用一个字表达了他的调侃,那人笑了: “其实我是被‘陈桥兵变’了,周先生,不然我真不是那种人。” “嗯,那么是谁把这皇袍加到你身上的呢?”周先生压着披在她身上的风衣,“而且,你是哪种人呢刘同学?我只记得你是不敢做坏事的假好人、胆小鬼呢。东施小姐。” 那人斜他一眼,把抗议、警告、无可奈何、忍无可忍下秒就爆发都放在一个白眼里翻给他,他给翻得大笑,“嗯,快说说,我巴望小妖称王称霸的时刻不知巴望了多久呢!” “其实阿健,”那个人往前走了几步,声音认真起来:“出来以后,我才发现我性格上有许多缺陷。我很胆怯,懦弱,悲观,缺乏自信,习惯性退缩,不被逼至绝境我就不愿争取。” 伟健知道这是她成长环境造成的,怕说起来她又要伤感,“哼,行了,大班长!不要太自谦了,过度谦虚等于骄傲。你现在的性格就很好,毕竟不是所有的狐狸都能亦妖亦邪的。书归正传,赶快说你的竞选,让我听听你怎么如何虚张声势欺骗凡人的。” * 枫火有话:加更一章,祝新年快乐,好运常随!$*-*$你好,2025! 第174章 腹黑领导的秘笈 冰云看着那个永远都在“打击、嘲笑”自己的人,其实人的一生都在治愈童年,要跨过无数山海,相遇无数好人,才能忘记童年时曾经困住自己的小土坑。她轻轻牵住他的手,阿健,我曾经想,下辈子不再做女人了,其实如果下辈子还是你,做女人也挺好。愿和你此生圆满尽兴,下辈子也好好相遇。 “我觉得我命很好,遇到了现在的班主任。”她十指相扣握着手里的手,因为遇到了你。“全校就这一个老外班任,却是带中文系。周先生,你能想象出我们院长是咋想的吗?他不更应该带英语专业吗。他那一套跟中国老师根本不一样。开学那么久,别的班都早就有班委了,因为这样老师就会轻松很多。可他不,他喜欢和每个学生聊天。每周开班会时我们班最闹腾,月中休息日的大班会更像是小品大赛。他说这样既可讨论事情,安排工作,还可以练习语言,教学相长。其实他没说的是:还能借机了解每一个人隐秘的性格。半个月前,他宣布我们的班委会将以竞选的方式产生,请每个同学做好准备。” “好吧。”伟健说,“我要听听你准备了什么引人入胜的竞选主题。” “周先生,”冰云小小心地瞟一眼身侧的人,“其实,我、没准备。” 那人挑起一只眼眉,看着她。 “我、觉得、我来的最晚,功课还没赶好呢,”冰云不敢看他,小声地:“英语零分。我就想——好好学习,不打算当官,也不打算为人民服务,更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我自己是不准备提名的,当然也不会有人提名我的,所以、就没准备。”她偷眼瞧着那人:“结果——,我被老师提名了。” 伟健瞧着那人偷摸摸的眼神,都不好意思打击她了:“行吧,没准备还当选了。你继续说下去吧,我要听听你临场发挥、不,临时抱佛脚而佛居然没把你踹下五彩祥云的缘由。” “我不说了。”冰云瘪起嘴。 “不,要说。要把最精彩的那段说出来,就是峰回路转,急弯变道的那段。” “可能他们还太小,不禁忽悠。”冰云道。 伟健瞥她一眼。 “我总不能给老师丢脸。”那人嘟囔,“而且,我们老师也挺坏,他为啥不提前告诉我?他就是躲在暗处,想偷偷窥视我们出丑。” 看看这没理辩三分不讲理的劲,的确适合画大饼竞选。 冰云看一眼那人心知肚明早把她看透的模样,叹了口气,“其实阿健,我已经从这件事中得到教训了。我知道很多时候我很自卑,看事情悲观,性格不够开朗,岂不知一面镜子打碎了,每一个碎片里都是一个完整的太阳,不同的思想赋予同一种破碎完全不同的内涵。我们老师一共提名四个人,结果两名落选,其他胜选者都是我们同学提名或自己提名的。” “这一点你要向他们好好学习。” “是的,阿健,从小到大,我一直活得胆颤心惊,唯唯诺诺,只有在没有退路的时候我才会破釜沉舟,这不好。胜选以后,我们老师找我谈了一次话,他希望以后我能更加主动些,他说我的成功不是偶然的,但我这样的成功和那种有准备的主动成功,在人格的塑造上,收获是不一样的。我这样的成功往往经不起失败,而主动成功的人往往能走得更远,感受的快乐也更多些。他说我是一个默默积蓄力量的人,希望我能再开朗些。” “你遇到了一个好老师,刘同学。”伟健说,“而我已经看见你那颗小虚荣心里泛滥的骄傲了。好好干!” 然后做为圣诞晚会服务总指挥的家长,周先生胸前被别了一个服务生的红布条,忙了一晚上。 因为服务人员太少又没经验,他被当成一块万能砖头搬了一晚上,连舞会都没参加。他和冰云站在人群后头,看那些老父老母们眼里闪着光,看着自家的崽儿第一次穿上晚礼服,稚嫩又优雅地和院长老师同学在舞池里踩脚。冰云十分不忿:“我要和哥哥上去,肯定比他们跳得都好!” 伟健大笑,低声说:“不用安慰我,小妖精,等你毕业。到时候我们送他们一个炸雷!” 冰云才总算顺气了。抿嘴抛了个妙曼的媚眼。 伟健走的时候,冰云向他讨教如何统治人的秘笈,那人秘授她一大堆机宜,其中不乏三流手段。 “小狐狸,其实我听了听,你们的班委会主要还是为人民服务,你们老师提名你,就是要打开你与人交流的窗子。所谓的统治人,不过是你在与人的交流中如何把握主动权,让别人不知不觉地听从你的意见,帮你完成工作。人民的确是需要带领的,别相信什么公仆之说,不然你鞠躬尽瘁,只会累死自己。 “为人民服务的最好的办法就是:领导人民为自己服务。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收买人心都没有错,当他知道服务是为了自己时,才会产生无上的干劲。当然,理想也是重要的,那是精神层面的至高奖赏。但是要记住一点:不要落井下石。不要乘人之危。你可以巧取,那说明你够聪明,也可以豪夺,那说明你够勇敢。但是,你要遵守游戏规则。要有胸怀,要容人。你容得下人,天就容得下你。” ? ?? ? ?? ???? 来啦2025 枫火说祝自己新年好运!(? ?? ?)? 第175章 这清洁工有点欠培训 杨跃进正趴在前台跟服务员小姑娘逗趣,服务员忽然拿笔戳了他一下,人也随即站直了:“您好!”他转过头,看见冰云,十分意外,忙也站直了:“嫂子?您、您怎么来了?!不是,那个,我听健哥说,您要过几天才能回来啊!” 冰云笑着向服务员点头:“你们好。”转向那个一脸意外的人:“我考完试,提前回来了。阿健在吗?” “在、在。”跃进一叠声地说道:“我陪您过去。” “不用了。”她笑着阻止,“你怎么在这儿呢跃进?”转念道:“有客人?” “没有没有。”杨跃进连声否定,“我来和我哥说点事。”然后一脸的心照不宣:“您去吧,我哥肯定吓一跳。” 冰云就笑了。她很少来庄园,有限的几次都是和伟健一起,也是为了参加应酬,像这样突然一个人来找他还是第一次。她上了五楼,秘书间在走廊外侧,开着门,看见有人进来,里面的人站起来:“您好,请问——”看见是她,马上笑了,“您好。”人迎了出来。她笑了,觉得她比跃进淡定多了,话少,人精,真是做秘书的品格。“在吧?”她低声问,秘书笑着点头。 冰云往里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有没有这里的工装能借我穿一下?” 秘书立刻心领神会:“您要哪种?清洁?服务员?领班?我的?” “清洁吧。” 秘书都愣了。但随即电话摇来了两套衣服,并解释:蓝色是大厅的,米色是客房的。 冰云问:“给花浇水是哪种?” 秘书没直接回答,“您选客房的吧。”然后从她的桌子下边拿出一个小喷壶,“周总办公室里间的休息室,平时会由客房部负责清洁打扫。” 冰云懂了,看一眼来送衣服的清洁大姐,热情洋溢地聊了几句天,便套上衣服,拎上小喷壶,拿上抹布,奔总经理办公室去了。 她在门口敲了敲门,中气十足地喊道,“究冏,恩押给法施下回呐。(周总,我要给花施一下肥。)”就听身后“扑哧”一声,转过头,看见清洁大姐在拍大腿。 “进。”她听见里面喊。 行吧,就一个字,进。 她冲走廊上看热闹的两人抛了个好戏开场的眼神,推门进了房间,桌后的人在看东西,有点忙的样子,都没抬头,也是,年底了。她眼睛瞄着桌后头忙碌的人,拖着脚把屋里的几盆花都浇了点水,可是,想逗弄人,人也得看她才行不是? “究总,你这里为啥不放个开花的植物呐?”她用普方中气十足地问道。 伟健觉得今天这姐有点奇怪,他总觉得有视线在身上扫来扫去的,说话声音也大,有点吵,而且——,他扫了一眼衣服,嗯,客房部的,看来培训还要加强。 可为啥还有更奇怪的感觉呢? 他捏了捏眉头,看那人正撅着屁股对着他办公桌前面地上的一排植物喷水,姿势么……他忽然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气味,那人正好一只眼睛从桌子下方瞄过来,他愣了愣,那人便扭过脸,一只手扒着桌子,下巴颏卡在桌面上,冲他抛了个媚眼儿:“究总——?” “阿云?”他几步跨过桌子,一把揪起蹲在地上的人,“你这个小坏蛋,怎么是你!你怎么跑回来了?”瞧了一眼她身上的衣服,“你这是偷了谁的衣服,不是弄了个影子来骗我吧?”一下把她抱起来,顿在桌子上:“呃,你这个小巫婆!快说。你咋回来了?”眼睛把她上下扫一遍,“穿成这样来哄我?你肯定干了什么坏事。” “嗯,周总,”冰云委屈巴巴地:“他们不要我了——” “你给开除啦?”那个人眼睛迅速在她脸上转了一圈,“不可能!为什么?” 干坏事。开除了。最后才是为什么,瞧吧,这就是他眼中的她! “他们知道我结婚了——”她难过又委屈地垂下眼睛。 “怎么可能!你所有资料的那一栏都没写,他们能从哪知道。是你自己说露馅了?”她低着头,感觉那人精明锐利的眼睛看在她脸上,几秒钟,半信半疑,“快说,怎么回事?” “就是——”她嗫嚅道:“我其实不是跑回来的,我是坐了火车,咣当,咣当……” “不许咣当。”她的脸被一把扭住了,眼睛看在她眼睛上,微微一眯,一只眉毛一挑:“骗我。你这个小坏蛋!” 她知道他已经知道她在撒谎了,当即一把搂住他,放声大笑:“哈哈哈,周先生!瞧你这家长威风摆的多么的一五一十呢。”直起身,撇着嘴:“什么,婚姻那栏都没写?我真怀疑那资料是怎么通过的呢。难怪我这么会撒谎,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我们这个月没放假,考试提前了,所以我就自己咣当回来了。呃,你把脸板得好像冰山一样做什么?” 那个人歪着一只嘴角,斜眼看她,黑亮的眼睛里全是有趣的光芒,“吃掉你!”然后她就被一把扯进怀里,嘴唇随即被他的嘴唇捉住了。她瞬间被那热烈的亲吻吻得全身发麻,好像他的嘴唇和舌头都粘着麻醉剂和弱电导体。她瘫在他的臂弯里,从未有过的感觉跳跃在她的脉膊里,一种从未有过的柔情顺着她的血管流进心里,朦胧的幸福漾过全身。回家了,她有家了。也有他了。这个世界真正的,她的,家。她可以放心投奔的归处。 那个人亲过了她,便把她推开一个距离,双目炯炯地望她。她看着他,黑黑的头发,粗犷的面庞,漆黑的眼睛……她好像从来没有看过他。她被他抱在怀里,他线条坚毅的脸上是一种男性特有的、让人心醉的魅力,嘴唇好性感,青色的下巴棱角分明,她好像第一次看到他!她感受着他手臂上强健的肌肉,他温暖宽厚的胸膛……冬日的阳光正柔和宁静地从窗子洒进来,与她心中那一抹光辉交相辉映,他的眼神越来越深,深得足已让她陷落……可是,还不能陷落,他们还有近三年漫长的两地生活,太热烈的情感只会让他们变得焦灼,唯有深沉平易的感情才能有助他们走过这段时光。 “周伟健先生,请问你是哪座妖精山的山岱王吗,”她一脸严肃地站起来:“还要吃人。现在请放开你的手,”她推开他,退开一步,挑高脖颈庄严地看他:“你要知道,人类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人类的情感也是含蓄而深沉的……”那人歪着一只嘴角,强忍着笑, “嗯,小妞,你是什么时候偷走了我的灵魂和我互换了角色吗?山岱王?”欺身贴近把她拉进怀里:“你不觉得男妖怪更加可怕吗?我亲爱的人类。山岱王可比白面书生……”门“哗啦”的一下被撞开了,宋国治一头跌了进来,跟着“跳”进了刘平安,伟健急忙松手,冰云闪到桌旁。 第176章 幸福就像湿布下的绿豆芽 两头跌进屋里的人差点没刹住车,宋国治重心低,直接摔了个狗吃屎,还往前爬了两步,平安个儿高,但为了避免踩到宋国治,他不得不大步往旁边跨。却一脚绊在宋国治的后腿上,嗯,比狗吃屎好看,像长颈鹿吃屎。他身高腿长双手按地,后腿刨了好几下,才避免了自己给磕一个的姿势。 “健哥,嘻,嘿,”两个人爬起来:“我们不知道你们的见面仪式这么长啊。” 伟健瞅一眼这一言难尽的两人,轻咳一声:“要不你俩直接磕一个吧,你嫂子给红包。” 冰云原本还不好意思,这会儿也忍不住笑了。 “哟!阿治,平安,你们也在这呐!哈哈,嫂子,你回来啦!”杨跃进笑着走了进来。 “杨老三!”宋国治撸袖子,“我们是被你推进来的,当然在这!刘老四,咱俩今天要不把他揍出屎来,”刘平安看一眼伟健,阿治已经扑上去了,凶狠得像一只发怒的松狮。平安看伟健没管,也上了。二打一,毫无胜算的人被按在地上揍, “大哥,哥,你不管管他俩——” 伟健喊:“别打了。” 两人按得更紧了,刘平安负责钳制,宋国治负责翻兜,转眼,杨跃进口袋里的钱,烟,打火机被瓜分一空。 好吧,打蛇打七寸。冰云简直想拍手叫好。 “钱,钱给我留下!烟归你们。”被压在底下的蛇喊,“留十块也行。五块,五块——!” 伟健点了根烟,“老三,你给说个实话,你私房里不会连五块钱都补不上吧?” 杨跃进怒:“是谁把工资开给谢淑颖的?!” “反正不是我。”伟健端肩膀:“财务是大鹏管。” “屁!他就是个二傻子。我都告诉他了做两份工资单——” “杨老三,以后你的奖金,我也会开给淑颖。”一个慢悠悠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杨跃进傻了, “二哥我错了!”他爬起来,抓住苏鹏的裤子,“真错了。你就是我新出土的亲爹!要不我给你磕一个?” 苏鹏不理,露出招牌式老实无害笑容,“嫂子回来了。” “嗯,考试一结束我就跑回来了。”冰云笑道,对于说话慢半拍还惜字如金的人,她不说扩写句都担心画面突然静止。然后,她的担心实现了。因为跟在苏鹏身后的人说了更短的两个字,而一惯的圆场王正坐在地上扯他新出土亲爹的裤脚。 “嫂子。”平静的目光在她脸上扫过,微笑颔首,标准的绅士致意。礼貌指数10。让人接不上话指数10+ “你好春生。”她也颔首、微笑,然后自然地把目光投向坐在地上的圆场王,希望这位坐地上也能发挥他强大的社交才能。就看见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扶起那人: “你再闹二哥就记牢了。” “嘻,嫂子,哥说你还得几天才能回呢,我都想你啦!”宋国治挤过来,亮着小眼睛看她:“你咋提前回来了呢?你不在家真没意思。” “是吗?可你明明满面春风的,阿治。”冰云道,看一眼爬起来在一边拍屁股的杨跃进,和低声询问什么的英国绅士,这是新的避尬王,诞生了?笑着看宋国治,“我听说,你近来一直都这样呢。” 宋国治便扭着手地笑起来。活像一只松狮在等溜弯时蹲在门口踩爪子,一种不自觉的欢乐蹦跶。 她听伟健说阿治交了女朋友,女孩是卖冰点的,就在台球室对面,一夏天他天天跑去买人家的冰点。最后么——,他可以免费吃冰点了。 “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呀?” “哪,哪有的事——”宋国治红了脸,把一只脚在地上搓来搓去。 “看你那出!”杨跃进给他一巴掌,“你看你把我弄这一身灰,嫂子,你看他像不像中了啥毒?这腿还带抽筋儿的。” “嗯,我猜是中了爱情的毒。”冰云以前看大家全都捡这个小的逗弄,还觉得挺心疼,啥时候她也加入这个行列了。 一旁的平安踢了他脚一脚,用行动说:你就不能好好站着吗! 宋国治不管,自顾傻笑,扭手,踩爪子。要说幸福这东西,就像湿布下发芽的绿豆,根本盖不住。 “要不阿治给你嫂子买杯秋饮吧,要送过来的哦。”伟健说。 “对啊,”冰云看着发芽的小豆子,“我还有礼物要送给那个叫迎秋的女孩儿呢!”宋国治小眼睛贼亮地看着她,好像她能知道这个名字让幸福的小豆芽都长长了不少。“不过啥是秋饮?”她好奇:“这么有诗意的名字,是饮料名?还是阿治专享啊?” “嫂子你可别抬他了,”杨跃进道:“你看他那点出息,一会儿能飘的找不着北。本来是专享的,后来成饮料名了,卖的可火了。” “哦?”冰云看着宋国治,那个人便又扭着手,像个亲嘴嘴被抓包的小媳妇似地抿嘴笑,伟健实在看不下去了,掐着他的后脖子推了一把,笑道:“快去,买回来你嫂子就知道了。”宋国治便屁颠颠地走了。 趁着这过一条马路的功夫,经杨跃进热心解说,冰云才知道,‘秋饮’是谢迎秋歪打正着弄出来的混合热饮,起因是有一次她卖的冰激凌化了,就给小侄子拌进水果罐头里,结果意外的十分好吃,后来她就在冰激凌上加盖一勺水果罐头的顶,比如黄桃、山楂、菠萝……结果大卖。再后来天冷了,吃冰品的人少了,她就把这种东西做成冷热饮,并取了名字叫“秋饮”,深受女孩喜欢。“哥准备在酒店和健身中心都给个专位呢!老五这回赚大发了。”杨跃进道。 冰云看看跃进眼气的小表情,哈哈大笑:“那咋办,阿治也不会做拔丝山药。媳妇不好追啊!”大伙哄堂大笑,那人也笑了。 “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伟健拍了拍他的肩膀,“长的帅就牛逼,哪会想这事。赶紧的,去告诉厨房准备一下,一会一起吃饭。” “健哥,我中午还有事。”春生说。 “什么事?”伟健奇怪。 “没什么,”那人一本正经地抬手推了下眼镜,手肘撞到了杨跃进,“就一点私事。” “啊,”杨跃进跟着起身:“我都忘了,淑颖告诉我中午去接孩子呢!” “二哥,走吧。”平安拉起苏鹏:“你不也有事吗。” 伟健看着苏鹏不知所以地被平安拉起来,心里想笑,要开口说点什么,杨跃进回过身来,压低声音:“哥,继续!我会给你叫客房服务的。也会吩咐厨房给你炖十全大补汤。”伟健就照他屁股上踢一脚。 “滚。”当他那么急色吗!“叫餐厅送点吃的上来。”怎么也得吃饱了再急。 第177章 只要不对他们闪眼睛就行 有些事情一旦说穿,再做起来便不那么容易。本来,冰云在伟健办公室休息一下也没什么,但有了杨跃进那色调调,她觉得就算她在办公室多呆一会儿,外面的秘书可能都得误会点什么。 伟健搞不懂女人曲折的心理,他问,“我们是两口子,就算秘书知道我们在做什么,怎么啦?冰云就奇怪:难道雄性动物都没长害羞这根筋吗?说好的九曲十八弯呢!她想了半天,打了个比方:你在我面前可以自由的上厕所,在阿治面前也可以自由上厕所,但我和阿治都在场,你觉得你还能自在上厕所吗?伟健一想,顿觉毛骨悚然,脚趾抠地,觉得妖精的心就像一座灌满荤油的迷宫。 惬!回家更好!他当即就带她回家了。 这会儿他就躺在荤油迷宫里,不想上班。 还好,他有先见之明,神仙府早都重装好了,再让她和爸妈亲近两天,他们就去朝朝暮暮了! 冰云头枕在伟健的肩上,冬日清晨的阳光总是让人觉得那么的弥足珍贵,不像夏天火热,却熨帖宜人,让人只想捧在手心里珍爱,就像捧着心里温暖明媚的幸福。 她抱着肩膀上的手,玩他的手指头,厚厚的手指头捏着很好玩,原来有爱和没爱还是不一样的。就只这么躺着,也有幸福的小气泡慢悠悠地从心口溢出来,这是不是就是爱情? 生活还是原来的生活,房子还是原来的房子,光却不一样了,满室生华。三年夫妻,三年岁月,平缓,安静,一如她的心湖,就算偶有石子投下来,也是转眼便平静了。在那种深刻的平凡里,她也曾感受过安稳的幸福,没有激情,没有大的悲伤,也没有大的欢乐,她过着平凡的岁月,好像在完成生命,顺带完成苍天为他与她签定的一世尘缘。然后,生老病死…… 现在,生命突然阳光普照,鲜花盛开, “阿健。” “嗯?” “没事。” 她的手指头被狠捏了一下,笑了, “我就是金角大王。” “不是母老虎吗?” “是金角大王。”她心满意足地冲着屋顶叹气:“我刚才喊你你答应了。” “嗯。那有没有小男妖精和大王献殷勤啊?” “嗯?” “有男妖精追求你吗?” “唔,有的。” “几个?” “两三个吧。” “你给我起来。”那个人推着她要坐起来。 “你允许我装蒜的,周先生。”冰云软绵绵地不起。 “你信不信我把你这小韭菜拔了——” “是水仙。水仙不开花才叫装蒜呢。”她滚进他怀里,手指头划拉着他的胸口,“若一个追求我的都没有,你多没面子啊,是不是周先生?” “我不要面子。”那个人翻过身来,压住她。 “嘻,你才不会。周先生装家长装的可像了。” 伟健恍惚觉得装太像了也不好,以后要装追求者!可家里已经有母老虎了…… “你喜不喜欢有人追求我呀,周先生?” 喜不喜欢、有人追求、自己老婆?你就看这屁话问得像话吗?! 他眼睛微眯看了一眼枕在胸口的人,那人翻过身来,拄着下巴,看他:“不管有没有人追求我,你都不喜欢,是吧,男人?” 什么,男人?伟健斜一眼说话的人,撇撇嘴:“那还不快说说别的男人都是怎么追求你的?女人。” “他问我:刘冰云,我想和你交朋友,好不好?” 嗬!果然是小屁孩呢!伟健弯着嘴,不说话,等着听下文,那人却倒在他胸口上,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那回不应该从牵手开始。应该从这句话开始。” 他实在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来,知道她说的是“谈一下午恋爱”,“你不会笨到连这句话都不会回答吧?” 胸口上的人使劲地把头扭了扭,让他把“肉枕”放平:“我会回答,可我回答错了周先生。因为我答他:我有老公了。” “什么?你这个笨蛋——”伟健坐起来,忽又意识到这肯定是骗他,“快说!” 那个因为他坐起来而滑到他肚子上的人撇了撇嘴: “看看,和我一样笨吧?这就是下意识的第一反应。”翻身趴起来:“笨就是你对我的第一反应,”伟健不说话,觉得他又上当了。那个人支着手:“可是我很聪明,我是用第二反应回答的。” 他猜不出她的第二反应是什么,“你的第二反应是什么?” “我愣了半天,说:我没想交朋友,只想好好学习。” 伟健觉得这回答比第一反应还要笨!笨得让他连笑都忘了。 “大概我这个回答有点蠢,或者他觉得这样的书呆子很好笑,竟然一句话没说,转身走了。” 他忘了的笑这才迟迟到了,而且是超级的“哈哈大笑”,他简直能看见她说这句话时认真的模样,以及别人听到这“蠢”话时无地自容得一句话不说走掉的样子。 “刘同学,不要泄气。”他假惺惺地收了笑:“谈恋爱也和上学一样,不能从幼儿园直接进大学毕业的,你可以先从小学学起……” “不,我判断我现在应该已经高中毕业。”那人仰着脸,若有所思地:“我现在会对所有男生笑,是系里最受欢迎的女生之一。” 伟健看一眼说话的人:这小妖不笑的时候冷淡淡的,拒人千里,其实前面那男同学不是给蠢跑的,而是被那话冻跑的——我只想好好学习。=你不配。可她一笑起来,就如同春风化雪,满目生晖,这所有的男生不是要疯?“噢,宝贝,你不能对所有的男生笑,那样看起来很傻的。”他欺骗道。 “是,笑了一段时间后我也觉得有点傻。”那人枕着他的胸口:“所以现在我已经挑了几个学习好、长的帅的,以后就对他们几个笑。” 伟健一听,这更可怕啊! “那个,宝贝儿,你还是对所有的人笑吧。只要不对他们闪眼睛就行。”他说,随即发觉这话更傻,很容易暴露自己,“把同学区别对待不好。”他老奸巨猾地补救道。 “什么是闪眼睛?”胸口的人扭过头来,一眼睛的认真。 看来没有发现。 “……”他觉得没谈过恋爱还真是麻烦,这个寒假一定要带她好好实践,“嗯,没什么,你不要像看我一样的看他们就行了。” 身上的人趴起来:“那要怎么看?” 他觉得这还真不好教。其实她看他也不是恋爱眼。她看他…… “我看你都是怎么看的?” 是啊,她看他都是怎么看的?她的眼睛很好看,看他的时候,有时候是傻气的,有时候是狡黠的…… 他看她把头埋在他胸口上认真地思考了半天,忽然抬起头来,望着他,黑黑的眼睛深情缱绻,满目星光:“哥哥?” 他和那目光相对,心竟“突”地一紧,急速跳了几下,“呃,不是——”他的嘴巴已经心是口非地撇道,忙敛了心神,配合嘴的意思:“那个——你、就随便看好啦。其实就算你闪眼睛,也闪不成一只狐狸,最多就是一只土獾……”话音未落,身上的人已一下扑过来,柔软的嘴唇咬在他的嘴唇上,他被她压着,只觉得脑子发晕,身子发热,心里发胀,愈发觉得未来三年的时光像光年一样漫长。 第178章 埋了两年的刺,痛的猝不及防 冰云也把学校的有趣事讲给公婆听,老太太最感兴趣的是:外国人的眼睛真是蓝色的吗?他们不懂中国话,怎么上课?因为学生们就是不懂外国话才要去学的,这两个不懂,怎么交流?冰云便深感婆婆是抓到了人与人交流的关键问题,但是她还来没得及把这件事演示解说清楚,他们便要到上海去了。因为大姐早就来电话让父母亲趁着农闲到那边住段日子,也跟外孙们亲近亲近,他们一直没走,就是等她回来看看她:“我想媳妇,不看看她,我去了也住不安生。”她说。现在,送走了二老,看着远去的渡轮,一路回来,冰云感到心里有些空荡荡的,因为她已经想到答案要告诉婆婆:老师们有教具,比如课本,字典。再有,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有时候语言也不是唯一的工具。 “小妖精,我们也走吧?”一旁的人搂着她的肩膀,她用眼神闪了个:去哪?“去神仙府度蜜月!”那人撇着一只嘴角,她就笑了:瞧!她就不用问,他也能知道她的问题,并且回答她。 神仙府?杭州吗,看看断桥残雪?好吧,说不定能遇到白娘子和许仙呢! 进了家门,那人开始急切地催促她收拾了书本,又给亚凤打了电话,让她和妹夫回来照顾家,还把婆婆做的卤肉塞了两瓶到她书包里。临近春节,半个月前,院里的鸡鸭猪就已被公公婆婆变了各式卤味腊味,一部分带给了上海的大姐,一大部分留给了他们,昨晚她已吃到了美味的板鸭。现在亚凤也可以回来尝鲜了,但不等亚凤回来,她已经被他“塞”进车子。 车子没有去火车站,而是一路开进市区,在一处巨大的喷泉前面停下来,冰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喷泉,主喷泉足有几层楼高,外围一圈小喷泉,正飞珠溅玉,交织出一片水的奇景。“哇!”她惊叹,“好美啊,阿健!”伟健歪嘴,的确美,才建好呢,市里第一座音乐喷泉,元旦才开始试喷,晚上配了灯光,广场更是人山人海,就为了跑来看看水是怎么喷出花来的。但还没等他说出个话来嘲笑她,人已被冷不妨推进水雾,然后耳边便响起一阵快乐而幸灾乐祸的大笑。 他赶紧跑出来,可身上已经被淋湿,他胡撸着头发,正要伺机报复,那人却自己跳了进去,又快速跑出来,然后便看着湿衣服,好像很满意地舒了口气,咧着嘴笑了。他瞪眼看着那个傻笑的人,看来他一直认为自己娶了个笨蛋这个观点是真的一点都没有错的,第几反应都是笨蛋! “你脑子还真是给天篷元帅砸到了呢。”他恨得牙痒:“大冬天把衣服头发都弄湿,你是不是傻?活该冻死,我看你上哪换!” “嘻,没湿透。”那人看看衣服,嘴硬道。他听着这种回话,被蠢的无可奈何,赶紧掏出手帕给她擦干头发上的水,又把围巾胡乱地裹在她头上,那个人则趁机把两只手塞在他的腋窝里,脸上还在傻乐:“一会坐车里,不冷。”不冷?嗬!那狗爪子为什么像冰似的!原本他还打算着和她在那边高高的阶上坐一会,也像旁人家似的,一对一对地,卿卿我我地,也浪漫一下。可他的这个怎么就总能把一切都搅和了呢!生气地把她塞进车子,拐弯开进了旁边的牡丹园小区。 “老公,你的脸好长啊——”那人趴着头看他。 嗯,看你来气不想理你。 “我看着太好看了嘛,一时忘了。” 蠢直说。 “哥哥?” 再叫一声,不然哄不好。 “我们去酒店好不好?去你的单间。” 哼,怕秘书听见。 “你那里有备用衣服,我可以穿清洁工的衣服。” 你最好不穿。 “给你跳舞。” 伟健停了车,呃——这个可以考虑! 冰云觉得话好像有点说大了。觑一眼那个人:“要不我们回家吧,嗯?好哥哥~我错啦——” 呵呵,“下车。” 霸道鬼。小气鬼。今天有点不好哄呢。冰云看一眼车外,有点冷,不能下。忽然看到了侧镜中的自己:头上胡乱地缠了条围巾,丑得活像狼外婆!噫,怪不得哄不好。忙一把推开头巾,转身抱住那人的胳膊,一脸极致的谄媚笑容, “相公,我们回家吧,回去我给你洗衣服,给你洗头发,给你洗脚,再用石头和青蛙变一桌子好吃的。” 他斜眼看那人,“我不吃臭石头烂青蛙变的好吃的——” 哈哈哈哈,终于说话了,吱声就好,“不臭不臭。小相公,这次我不拿茅坑的石头给你变!” 伟健忍着的笑不期然被这句话一下子逗出来,觉得这个人真是可恨,因为这么幼稚的话他原是不该笑的,可他就奇怪,她每次都能用这种低级笑话把他逗得忍不住。收了笑脸,自己先下了车,又去把她也扯下来。 冰云一下车,冷风一吹,立刻觉得身上的湿衣服在向里渗凉气:“我们回家吧,哥哥,你刚才都笑了呢!”她可怜兮兮地央求道:“天都降温了。” 天降温了?伟健瞥一眼说话的人:就这样都不承认是自己的智商降温了。口袋里掏出钥匙:“上去吧,1201。那是这座楼里最善良的人家,雕花柜子里装满了仙女衣服,冰凉柜子也装满了好吃的。” 冰云呆了呆,好像不知道她听到了什么,她觉得恍惚,仿佛早就知道的不想知道的事情突然真的知道了,还是会恍惚一样。然后觉得:像是有一根棘刺,尖利地刺在她心脏最脆弱的一角上。没等她再想,她已被一只手臂拥进怀里,然后被拥进楼门。她被拥着前行,觉得恍惚更深,眼角看着他紧张喜悦的神色,胸口突然涌上一个她说不明白的东西,硬硬的,酸酸的,这种酸硬被夹在别后重逢的喜悦里,说不清的矛盾味道。 她被拥进电梯,看见电梯里一个穿着制服的人冲他们点头,按下了12层按钮。一阵晕眩之后,红色的数字灭了,门向两边敞开,她被拥出电梯,觉得晕眩更深,又被拥着转了个弯,楼道昏黄的灯光更加深着这种晕眩,让她搞不清她在哪里,好像连呼吸也忘了。 “快开门呀,天都降温了呢!”她听见,这才发现自己停在一扇门前,钥匙不知怎么的握在她手里。她抬头看门,1201。她觉得头更晕了。钥匙被抓了过去,她看那个人瘪了瘪嘴角,而她的心则好像被楼道昏黄的灯光笼罩了,挣不出一丝绚丽来。 门开,满目华贵。 原来,这就是他城里的家。 第179章 其实有的事情,长嘴也说不清 冰云什么都懂,他带她来了城里,住进城里的大房子,他想和她每天在一起。她应该高兴。惊喜,或者感恩。起码,不能不高兴。不能煞风景。 可她的心却抽在一起,无措得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 “我、能用一下卫生间吗?” * 伟健有点愁。 妖精不喜欢这里,他寄予了无限热望、怀着满心忐忑、策划了那么久送给她的“神仙府”,她一点都不喜欢。 他第一次觉得脑子有点不够用。 那天,他推着她进了门,说:“看看你的新洞穴,还满意吗?” 那人站在门口发了好几秒的呆,然后打了个寒颤。 “我、能用一下卫生间吗?” “哈哈哈哈,”他笑得幸灾乐祸:“你是要尿裤子了吗?”虽然嘴上这么嘲笑着,但还是赶快把她领去卫生间,他被关在门外,倚着门框,继续磨牙:“宝贝,你关门是怕我看着尿不出来吗?就我一个人呢。” 里面响起水声,等她出来时,头发没擦干,又弄了满脸水,还弹了他一脸。 “某乎乎滴猪头三,(笨乎乎的小猪崽)”他骂道,照她脑袋上推一把:“快去换衣服,”手掌滑到她的后颈上,“天都降温了,就算妖精抗冻,也是毛都褪干净了呢!” 她被推进主卧室,他站在门口,捻着指头上遗留的细腻滑嫩触感,心里一边泡起粉黄色泡泡——咳咳,以后就可以朝朝暮暮了呢!一边有点紧张,猜她接下来会问什么,比如:这是什么时候买的房子?她怎么不知道?比如:房子一直都空着吗?为什么不带她来住?为什么一直没有告诉她?等等。他不知道她会问什么,觉得反正女人都是会有无穷的智慧来盘问这件大事的。他虽然很害怕这样的追根究底,但如果她真问了,他硬着头皮也会回答,反正就这一次,他以后也没打算再瞒她什么。可是,她什么都没问,他一时便又有些失望。 后来他带她看了所有的房间,问她:好不好?她微笑,说:好。 他费尽心思、请人设计,整整花了一个月的时间重新为她装修的房子,她连一句称赞的话都没有,笑得却像白开水,这也让他好生失望。 还有,他买的新衣服她好像也不喜欢。 明明衣服被喷泉淋湿了,却不肯换,说里面没湿,还嬉皮笑脸地要先用石头和青蛙给他变大餐吃,说好衣服在厨房里会被熏上油烟气。他简直受不了这种小呆子的论调,不懂油烟气和感冒哪个重要。 “要我给你换吗,宝贝?”他说,然后被推了出来,并狠瞪了一眼。他这才高兴了,倚在门上,她再出来时,一脸坏笑地穿了一件他的毛衣,肥肥大大的,领子扯在一边,别有风情,他也就懒得和她计较了。可当晚吃完饭,她又一定要回家:“阿健,我想回家。” “为什么?以后我们就住在这儿了。”他说。 “我想回去。我不放心家里。”她说。 “家里有亚凤呢。”他搂过她。 “我——想回去看看,我想毛毛。” “那你不想我吗?” “别孩子气了。”她笑着道。 孩子气?她轻飘飘一句话,他便连像大人一样生气的资格都没有了!只好忍着气,告诉她:“这里是我们的新家,你不住在这,天会塌半边呢!”她就笑了,仍然像白开水。 其实第一次和妖精住神仙府,他很兴奋,当晚热烈地亲热之后,他搂着她,低声问她是不是不高兴了?因为他事先没告诉她就带她来这里住。她偎在他怀里,说没有,说只要和他在一起,住哪都行。他当时觉得这话好贴心,觉得可能是他多想了,就算她有些不高兴,以后他们能每天在一起,也一定会被高兴慢慢取代的。但是不,没隔两天,他晚上下班回家,到处看不到她,却在冰箱上发现个纸条,说她回家去看毛毛了,因为她放假回来都还没有见过她。他对着纸条生气,为这种明摆的谎言他却不能揭破。 看毛毛?看毛毛不能说一声吗! 他抓起车钥匙想去找她,又觉得这时去把她揪回来要么会争计起来,要么双方都不痛快。他觉得还是先冷静一下。他孤枕难眠地生了一晚上气,第二天一早打电话过去:“阿云,你是不喜欢这里吗,”他忍着一夜没睡好的起床气:“为什么?”他发觉电话里说话比较容易,很多当面不能说的话电话里却能说:“就因为我没告诉你买房子的事吗?”他想接下去说为什么一直没带她到城里住,又觉得这种解释很没意思,还有狡辩之嫌,他现在这样巴不得每分每秒都和她在一起,不就是最好的解释吗?干嘛还非得让他像做错事似的解释以前的事啊!凭什么? “我没不喜欢。”好久,电话那边才说,笑了:“阿健,你弄出这么正统的腔调,像个军阀呢!你猜我在干什么呢?” “你在磨刀呢,磨好了好把它插到我心上来。”他失望得有气没力,为他问了她都不说,还东拉西扯地笑。 “胡说。毛毛,你看着弟弟不能去动油锅啊——,你闻到香味没?好香啊!”他电话里听着她在抽鼻子:“我们在炸马铃薯条呢——噢!宝根儿,不能用手抓,都是油呢。你瞧你的小手脏的……”他听着她隔着电话线遥远的笑声:“等你下次回来,给我们做糖葫芦吃吧?” 他说不出话来,觉得他已经被排除在电话那边的欢乐之外,“我要你回家来!”他生气地,为他不在她的欢乐里,而她还可以那么欢乐! 下次回去? 看来她这是不想回来了。这小混蛋怎么这么会气人呢!她都不想想他们一别数月,他有多想她,而乡下那么远,他每天忙到半夜,怎么可能天天都回去?不天天回去,又怎么能天天见到她!“中午就回来!” “好。”她说,不笑了。 他拿着电话老半天,不知道再说啥,也不知是为这一个字的回答生气,还是已经气得没力气了,低声叹气:“我想你,宝宝。” “我也想你,阿健。”半天,电话对面说。 后来,她带了一饭盒炸马铃薯条回来,他吃得嘴唇亮晶晶的,就把气给忘了。 其实只要她在身边,他很难生起气来,阿治都说他结婚之后变好了,“哪好了,我以前不就这样吗?”他说。 “哪都好了。不一样。”那人说。 他挑挑眉,那人却说不出来了。想了老半天,说:哥你懂牛逼和帅的区别吗?你以前是牛逼,现在是帅。 他觉得这话足够意识流,却很奇怪地懂了其中的奥义。 其实想想阿治说的也有道理,和她结婚以后,他自觉心里多了种柔软的感觉,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他跟她说话嚷不起来,也不想嚷。她胆子小,年龄也小,软软的,喜欢装成乖乖的样子,他怕吓着她。他更喜欢笑着逗弄她,而她也总是一逗就笑了。如果人是有颜色的,她的颜色是干净清新的,他原来的颜色是热烈霸道的,中和之后,他自觉他的格调都变得倜傥雅致了呢! 家庭没有矛盾,xx生活和谐,他的事业蓬蓬勃勃地发展,三年来以指数的形式发展壮大,他迷信地认为是她带给了他好运。而当一个人被好运温润滋养,原本的棱角与霸道会渐渐收敛,想不变帅都难。他喜欢让他变化的她,喜欢她傻气又精灵般的捣蛋,喜欢她半成型小妖样的调情,喜欢她装成淑女的风雅浪漫,喜欢配合她出演一切没有剧本的演出。 他已经不知从何时起,爱上她了。 第180章 除了开心就是不开心 冰云住进神仙府以后,伟健终于过上了早起上班,晚上回家,每天都腻在一起的向往生活。但生活却以另一方式变了味儿。 他知道她不喜欢这里,但努力地不表现出来,努力地配合他的高兴而高兴。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但,没法说。因为她什么都做得很好,会早早起来,给他做早餐,哄他起床,帮他找好衣服,她细声细气地、周到地为他打理好一切,把他服侍得妥妥贴贴。他会有出门的亲吻,她会有回来的拥抱,可他却能感到奇怪的客气的味道——他是这个家的主人,而她不是。 以前他根本不会在意这些,那时候,他喜欢这种至亲至疏,他不喜欢婚姻的束缚,就像她说的:“你需要一场婚姻,我也需要……”“你所有堂皇的或者荒唐的要求,我都可以帮你达到,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她接受了一个比她大十三岁的陌生男人,就因为她需要一场婚姻。 她优秀地扮演了一个完美的妻子,会微微笑笑地送他出门,和和气气地和他讲话;他的道理永远都是对的,就算哪一次不对了,她也从来不指责他。以前他很为此得意,为他娶了个“听话”的老婆,现在,他知道这是一种距离,他不想要了。 他希望她也能管管他,比如出门的时候跟他说:晚上早点回来。应酬的时候要求他:不许喝醉了!或者盯着他问:你上哪去?让他偶尔也感觉一下他也是有老婆管着的。因为只有爱他的妻子,她才会自认她有这种霸道的权利,而他也会幸福地接受。可是,她从来没这么说过。 她是不爱他的。 他总能想起她坐在他对面说服嫁给他的样子。 就像,她不喜欢这里,却总要装成喜欢的样子,只为取悦他。 有时候,她也会在他出门的时候媚笑着和他缠一会儿,缠人的方法稀奇古怪,五花八门,常常弄得他想要出门的心都痒痒的,但他知道,那不是缠绵,是做给他看的,好像她知道他希望这样,她就这么做了。有时候他抱着她,都想问问:小戏子,你爱我吗? 可他问不出口。怕听到否定的答案,更怕听到,假的肯定答案。 她功课很多,非常用功,他不论什么时候回家来,她几乎都是在学习,但只要他一回来,她便会立刻放下课本,断不会因为学习冷落了他,用她的话说:你就是我的调节剂。想要去情人一样的校园谈恋爱的,变成书呆子怎么行!对此他也是先给逗得哈哈大笑,觉得哪天能升级成她的情人就好了。但转眼又觉得不屑一顾:调节剂?升级成情人?谁稀罕呀!他明明是正牌老公! 她常常会发呆,坐在那儿,或者站在窗前,盯着一个地方,魂已经不知跑到哪去了。他一旁看着,心里又酸又气,他知道没有别的男人可以让他酸,也不知道这酸劲是哪来的,可能他知道她没有想他,又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吧! 他不想问,也不知道怎么问,做了快四年夫妻,他们说话的模式早都定了。以前她发呆的时候,他觉得傻傻的有趣,会过去抱抱她。现在她发呆,他便生气,因为他觉得那呆的内容不一样了。他更多的时候是把她扯过来,或轻或重地亲一顿,让她回到现实,其实心里气得特想和她打一架,却又实在舍不得。她一走几个月,聚少离多,他看她一次得各个飞机场折腾上半天,现在好不容易放假了,就一个半月的时间,他拿来和她打架那不是傻子吗! 他不打,他算计着怎样歪缠和胡闹好让她心里全想他! 就连以往一直在饭店吃的工作午餐,现在也回家吃了。 其实他原本的计划是他们以后的午饭和晚饭都到酒店吃,这样既省她做饭的辛苦,又可以省下时间给她学习。但他们俩的第一次庄园午餐,却变成了一次“万妖偷窥”的戏码。 从前,她曾对“万妖朝拜”充满期待,但等到好事的小服务员们借着传菜、续茶、送餐巾、送牙签,分着拨,换着人,一趟一趟地来围观时,她就紧张得连饭都没吃好,只顾着装女王了。他坐在对面,看她挺着脖颈,一遍一遍地点头致意,一遍一遍地说谢谢,觉得他简直是在看动画片里妖精篡位后的女王加冕。 “小妖,你不用这么装女王,你们都是同类呢,他们能嗅出妖精的气味来。”他低声道,“再说,他们是来看我的。我才是他们的王。” 她就看了看他,也压低声音:“你每天都这么吃饭吗?” “嗯。”他理所当然地,“但今天因为我身边坐了个妖精,他们才关注得格外多些的。估计是怕我被妖精挖了心。” 那人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你明天还是回家吃饭吧!我做给你吃。” “为什么?”他好奇,“今天他们看到我的心没被挖,明天就不会看了的。”他说。 “你还是回家吃吧。”她这么结论道,一副金角大王的口气。并不理他的为什么。 等第二天他回家吃饭的时候,就见她一身布袄,做了简单的三菜一汤,和他又吃又说的,随意而自在,吃完了,还能搂在一起睡个午觉,便觉得果真还是在家吃饭好,舒服! 后来她道出了实情:“我没法像你那样理所当然,阿健。他们忙了一中午,本应好好休息的,我一去,他们得招呼我,就休息不成了。” “不,亲爱的,他们围观一只妖精的乐趣可比休息要有意思呢!”他说,她就白他一眼,不理他了。后来她又去吃过两回饭,每次都会买些瓜子、糖果、小点心什么的,送给大家,说耽误大家休息了,就好像大家是小孩子一样。但奇怪那些小服务员还真吃这一套,个个吃得嘴巴像奶糖似的,包括体重一百八十斤的大厨也一样。嗬,汤盅旁边还用萝卜给雕个小白兔,他咋不上天呢! 他下次给她雕条龙,谁不会呀! 反正现在除了喜欢她,他就讨厌她,没事找事。 有一天,她蹲在地上擦地,他翘着脚坐在沙发里,呵呵,正好看她!是谁说的劳动者最美丽?他发现女人穿上围裙,手指滴着脏水的时候,说好听点儿是贤惠,使劲往高说也顶多是伟大,和美丽完全沾不上边。现在他就把脸躲在一张报纸后面,努力地想把这个“劳动者”女人归归类,不管是贤惠还是伟大。 他有滋有味地瞧着她把客厅的地板擦得光可鉴人了,又拿了一把小刷子来打扫沙发这边的地毯。这是一块纯毛织花地毯,是特意托人从香港买的英国货。因为她喜欢坐在地上,脚又容易冷,当时买的时候他就把它定义成“小巫婆的地毯”,原以为她会喜欢得要命,做梦都会驾着它飞翔的,谁知她并没有表现出有什么喜欢来,这让他颇有些失落。他两只脚翘在茶几上,斜眼瞧着她仔细地用小刷子把掉在地毯上面的脏东西和踩扁的毛都刷起来,刷了一半,停了下来,可能是累了,他心道,看她蹲在那里发了会呆,然后悄悄把袜子脱掉了。他躲在报纸后面,奇怪这是要干什么?就见她蹲在那里,勾了勾脚趾,嘴角漾起一个奇怪的笑,然后人站了起来,光着脚丫子开始打扫沙发,他奇怪这个笨女人难道会认为地毯是袜子踩扁的吗?不,不对。她是喜欢光脚踩在地毯上的感觉! 他看她光着脚绕着地毯走了一圈,然后站在那里,十个脚趾头翘来翘去地在地毯上鼓捣了一遍,咧嘴笑了。他一旁看着,大大地感到有趣,就等她扫到他这里来时便要和她作对,然后好好地嘲笑她。可那人并不来扫他坐的地方,也不让他起开,就好像他是个沙发上的雕像,她就差拿抹布把他擦擦了。他看她自娱自乐地享受够了光脚踩在地毯上的感觉,开始坐下来拿一只脚给另一只脚穿袜子,结果竟给她穿上了!他差一点没笑出声来,正瞪眼等着看她穿好袜子的脚再怎么给另一只穿,那人却两手拎起袜子来,把脚一塞,直接塞了进去,顿时觉得自己好蠢! 贤惠?伟大?嗬! 这就是个小妖,才刚学会穿袜子的小妖。而他,是等着看穿好袜子的一只脚再怎么给另一只脚穿的愚蠢的人类! 刷好地毯的小妖拿着抹布、刷子,端着盆走了,他放下报纸,看看刷得毛绒绒的地毯:真是小乡巴佬!地毯就是给人踩的,干嘛要费力刷得像新的一样! 他又拿起报纸,可客厅忽然变得空荡荡的了,他坐了几分钟便受不了了,觉得真没意思,侧耳听见她在卫生间,便站起来,去厨房的冰箱里拿了个苹果,顺路倚在卫生间的门框上,有的没的地和那个刷马桶擦浴缸的人乱讲戏笑一番,把一个苹果分吃掉,这才舒服了。可等他一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就又不舒服了——他干嘛这么跟在一个妖精的屁股后头转?! 一个妖精,如果她甘心伪装成人类,那么她不是想吃了人类,就一定是因为她爱上人类了。可是这只妖精,她明明是不爱人类的,却凭什么把人类伪装得这么好?! 他知道他的心与眼睛是错位了,可他却校正不了。 他的心不知道从哪一方面认定她不该这样,却没想过她不这样他又会怎样?人的感情往往就是“一条道走到黑”,他追究到了最后,一切的症结都归结到了一个字上:钱。这个字不但锁住了她,也结住了他。他理智上觉得没必要在乎,情感上却是没法不在乎。他一想到这个他爱的女人的眼睛从来没看过他的人,而是只看着他的钱袋儿在满足他的需要,他的心便立刻被失望碾得粉碎了。 总之他现在的日子是除了开心,余下来的时间便用来想如何不开心。 第181章 千回百转女人心 冰云靠在沙发里,她已经在这所“新家”住了一个星期,从前的随遇而安一点都没有起点作用,好来改变一下她的心境,她也搅不清她为什么这般情绪化,这么在意一个住处了。她就觉得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这不知是多少女人住过的房子!它豪华气派,像崔文可一样。她尤其不喜欢卧室那张大床,它大得离谱,豪华得令人啧舌,她看着它,想到她要和崔文可等等人睡在同一张床上,心里就如同吃了一个怪味豆,偏又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的,奇奇怪怪地难受。可这种透着股怪味的酸劲儿偏又不能表现出来,甚至连迁怒一下的对象都没有,这就让她觉得十分不痛快。 第一天晚上,当她知道她不能“回家”了,以后也要和他住在这里时,便赖在卫生间里洗澡。她整整洗了一个小时,直到估计他睡着了,才裹着睡袍出来了。她站在床边看着那个熟睡的人,发现他睡着了比醒着的时候好看,安稳,松弛,自然,没有了白天的棱角,多了一种温暖的柔软感。她在床边蹲下来,伸手轻轻抚摸他浓密的头发,他的头发黑硬黑硬的,摸在手里,有一种奇怪的质感。她蹲在那儿,盯着他整天用来嘲弄她的嘴唇,原来它安静的时候这么性感,她真想趴上去亲一下!一只手放在被子外面,伸在另一只枕头上,好像在等着搂她入眠。她把自己的手放进他的手里,他的手真大,她的四只手指放在他的掌心里,显得那么纤细。手臂的血管鼓鼓的,整个臂膀都露在被子外面,冬天也不怕冷,从来不肯穿睡衣睡觉,但手和脚永远是热乎乎的,永远就放肆地伸得舒舒服服的。她看着他酣睡的样子,恍惚觉得他像一个孩子,安然无防,一点都不像一个强势霸道、叱咤商海的商人。她低头轻轻亲了亲他的手指,拉过被子帮他盖好了,站起身,不觉幽幽地叹了口气。 她不想上床,她觉得它是这所房子里她最讨厌的东西,尽管,床上睡着她喜欢的他。 她转头环视房间,好富丽豪华的气势,酒柜,男女衣柜,鞋柜,领带柜……分门别类的柜子低调地诉说着主人的层次。白天换衣服的时候,她看到他的衣柜下方还有一个保险柜。是,这才是他的家,一个酒店管理者精致而奢华的居所。她看着床上的人,欧式壁灯温暖的光照在雕花的床头,把那豪华的大床笼罩出一片浪漫暧昧的情调。她感到脚冷,便在一旁梳妆台前的皮椅上坐下来,把脚缩在椅子上,低头看着木制地板上的节花发呆,她不知发了多久呆,一抬头,发现床上的人正支着半个身子看她,眼睛黑得像两颗宝石。她有些慌乱,避开他的目光,低头看自己蜷在椅子上的脚趾,感觉他笑了,然后下了床,拿了电吹风温柔细气地帮她把头发吹干,她在镜子里看着他,他低下头缠绵地吻她,把她抱到床上…… 她没办法和他生气,也经不住他的缠绵,他对她更加甜蜜了,她对他更加依恋了。她恨不起床上的他,就讨厌整所房子!而这所房子里的他似乎更会胡闹了,也更加赖皮,那么大的床,但他一定要整晚都搂着她睡,他的理由是:她好几个月不在家,他好孤独,只能抱着毛毛熊睡,现在她回来了,她便要当那只毛毛熊。 她看着粉色领结的小熊,圣诞节那天买的,他给抱回来了。她不知道给放在这里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抱着睡觉。但现在她要是不当毛毛熊,他就不睡觉,她便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住进来的第二天,早上,他赖着不肯起床,发誓她要是不亲手给他穿衣服穿袜子,喂他吃早餐,他就不起来。她只好按照他的要求把他哄起来,给他穿好衣服,喂了早餐,正准备再牵着手送去幼儿园,那个人却一下子变成了男人,把她抱进怀里,霸道地亲够了,才雄纠纠、气昂昂地出门去了,剩她一个人站在门口,对着上了一早上的当哭笑不得。 她恨他能够这样自如地切换,她却没办法像他一样。 她越来越喜欢他了,感觉就像站在一个跌落的边缘,而她的心却对着停下的指令无能为力。 她缩在沙发里,看着脚下的羊毛织花地毯,觉得真是想不懂他带她来这里干嘛,他藏着这个秘密让他们心照不宣地糊涂下去不是更好吗?何必要彼此都这样累的青天白日地假装糊涂呢!因为想她?要天天在一起?可这不都两天没回来了吗!出差?鬼才信呢!就电话说一声,连换洗的衣物都没回来拿,鬼才相信有这样的出差。谁知道是借口去会哪一个情人,或者干脆领着情人出差了吧!因为有她在这儿不方便。可谁稀罕在这儿呀! 她撇着嘴,难道男人荷尔蒙过盛时脑子会变蠢吗?自己做了蠢事还要整天鬼头鬼脑地窥视别人是怎么想的。她得装成没事的傻瓜样子,这不是三年多来他们一直的脚本吗! 他知道她不喜欢这里,她也知道他因为她不喜欢这里而不痛快,他们明明彼此都知道这样的知道,他干嘛还非要像个傻子一样,一定得偷窥到一个高兴的结论呢?! 就说前天晚上吧,吃过晚饭,他在沙发上看电视,她坐在一边,准备温一课书,刚拿过课本,一课内容还没温完,便感觉他又在窥视她了,一双黑眼睛盯在她脸上,一动不动,她心里生气,便忽然地抬起头来,果然正碰上他的目光, “你老看我干嘛!”她瞪着他:“我是哪里对了、或者不对了你的歪心思?” “你希望我看你干嘛,太太?”那个人眯起眼睛:“还要引诱我把心思弄歪。” 她便给嘲弄得脸颊发胀,都不知该放什么表情,那人已放肆地大笑起来,人凑了过来,直凑得嘴巴就要贴到她的嘴巴上了:“太太,你还像少女一样含羞呢!” “我羞你个头!”她老羞成怒,举起手里的书去打他的头:“我让你看看少女是怎么勇斗大灰狼的!” 她的手直接被抓住了,色迷迷地送到嘴边亲了一下:“还好,还好呢,我的好太太,你没有骂我是色狼。”嘴又凑到她嘴边:“是不是嘴下留情?嗯?”却并不吻她,只是眼睛盯着她的眼睛,深情款款地和她调情,她顿时给看得心跳加速,满脸飞红,那人却大笑着松了手,一下坐到两尺开外去:“周太太,你要是什么时候也能把我看得神魂颠倒了,我跪下去给你做奴仆。” 第182章 臭不要脸狗男人 冰云瞧着那人一转忽就深情变调笑的眼神,为自己这么轻易脸红上当恨得咬牙切齿,面上却不得不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扬扬头:“……” “啊,我知道,我知道!我现在就是你的奴仆,金角大王。” 金角大王?!她更恨了,她就是那么个全身是毛的丑八怪?! 那人吊着嘴角,耸了耸肩,把“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哦和我没关系”的贱兮兮表演完,无所谓地站起身来,趿着鞋去倒了两杯果汁,回来递给她一杯,开始一本正经地问起她的功课来,就好像刚才他什么都没做过似的。她心里不服,开始瞪眼睛看他,他一开始还在“认真”地问功课,最后终于忍不住,嗤的一下笑起来:“你还是赶快算了吧,太太,你这种眼神哪能勾引男人?一点颜色都不带,傻瓜男人也不会上勾的——你看我干嘛?我在讲真话呢!” 冰云顿时十一分泄气,撇撇嘴,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谁要勾引你。”低头认真看书去了。可是她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生气自己不会勾引男人,起码勾住丈夫。 颜色?这就是这所房子的混蛋特征:它要“颜色”,而她却是白的!她不禁就在心里难过起来,为这所房子要颜色,她却没有。 虽然过后他在她的枕边说:“你这个小妖精,你每天把我勾得神魂颠倒,自己却从不负一点责任。” 但是这话她不信,他在枕边疯起来的时候什么话都可以说,她向来不信。男人的欲望和感情是分开的,她更信这个。 负责?她需要对男人的欲望负责吗! 她正想着,听见房门一响,缝里探进一个头,她不抬头,继续“看”书,充耳不闻那个人已“悄悄”走过来了: “周太太,请你过问一下我的生活好吗?”进来的人站在沙发一侧,弯着腰,好像在鞠躬:“请把你那宝贝‘情人’先冷落一下,不然我要去告你渎职了。” “啊!是您呐,先生。”她从书上抬起头来:“您回来啦!”她捧着书,严肃而费解地望着他:“您怎么了?您想让我过问您什么,老爷?呃,对了,您生意还好,生活还安泰吧?”她看着他,莫名其妙地生起气来,怕被他发现这种没理由的生气,便假装懒洋洋地站起来,书呆子式地举起书:“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 “嗬,我都回来了,你还看书!”手上的书“哗”的被抢了去。 “可是我亲爱的周先生,难道我非要在你不回来时才能看书吗?”她装着去抢书,心里不知多生气:他跑了两天不见踪影,现在回来了,却嬉皮笑脸的要去告周太太渎职。他死皮赖脸永远有理,这也是这所房子的混蛋特征! “太太,我最最亲爱的好太太,”伟健高擎着那本书:“你还想怎么对我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呢,我看看这是哪个混蛋说的话——” “草莽之徒,不可冒犯圣人,把书还吾。” “还吾?”举着书的人瘪起嘴来:“你再给我之乎者也,草莽揍你——呃,你绷着脸干嘛?不会是因为我抢了你的情人吧?” 冰云不理,伸手去抓书,但书被举得老高,她跳着也抓不到。 “我可是你丈夫,书里没有教你三从四德吗?你有听从我的说话,顺从我的意愿,依从我的要求吗?还有,我回来了,你有到门口迎接我吗,嗯?有送上迎接我的香吻吗?我还没有吃饭,你都不问一下我饥不饥?我穿的也不够暖,你怎么不问一下我寒不寒?我内衣都两天没换了,你有准备干净的内衣给我吗?”脸凑在她脸旁:“你就这么对待你亲爱的丈夫吗?嗯?吾妻。” 冰云给气得舌头打结,却看见他脸上让人生气的隐笑和挑衅的眼神,不得不翘起嘴角来:“吾夫,你是在吃我那情人的醋吗?” “不,”那人弯着腰:“怎么我随便说一句话你都要在里面找寻醋的味道吗,妻?” 冰云张口结舌,那人已满意地大笑起来:“我饿了,周太太,我还没吃饭呢。”一手把书背在身后,一手一按胸口,腰弯到45度:“现在请您多多关照,行吗?” 她恨得牙根痒痒,阿健就是阿健,他断不会请她关心别的。 “嗯,来。”她牵过他的手,把他拉到沙发边上:“周伟健小朋友,”她细声细气地:“你乖乖坐在这里,阿姨这就去做饭给你吃,你要听话不要哭啊,拉屎撒尿都要脱裤子,不要尿了裤子啊——” 什么,阿姨?别尿裤子?她是不欠揍!伟健伸手要揪住欠揍的人,那个人却早有防备,一跳闪走,他看她撇着嘴要往厨房去,当即从沙发一滑滑到地上:“不,我要亲亲——” 人根本不理他,回头抛了个风情万种的瞥视,他看着这狐狸精式的白眼,干脆蹬腿踢脚地滚到地上,嘴里大嚷:“我要亲亲!就要亲亲!”那个人吓得赶紧跑过来:“周伟健,你再嚷我揍你啦!赶快起来我不打你。”他想笑,但不起来,撅起嘴,一副得不到这个亲亲他就要再嚷的架势。那个人蹲在地上,把他这种胡闹好好验审了一下,嘴上道:“周伟健小朋友,那阿姨亲你一下,你就不许再胡闹啦?”他觉得好笑,但马上点头,她就低下头来,像亲小孩子似地亲了亲他,带着en mua声。他睁着眼睛看着她,觉得她真容易上当,而且当一个小孩子真没意思,当即叛变,一把把她搂进怀里,那个人毫无防备,全身跌趴在他身上,他立刻翻身而上,抱着她亲了一个酣畅淋漓的吻,他还想再做点更酣畅淋漓的事,地上的人却推开他走掉了,临走还不忘踢他一脚:“此孩不打,上房揭瓦!” 他撇撇嘴,如果上房揭瓦能让他酣畅,那他就上去揭! 第183章 百转千回两不知 伟健坐在地上,看着茶几上的书本,怎么他离开一夜两天,她都不对他“如隔三秋”呢?还不如这书本,她每天都会翻看,重要的地方还划线标注。 人都说小别胜新婚,新婚之后,他们是有过无数小别的,那都是他一手制造的,再见她时也快乐,但究竟也没有什么胜新婚的。如今,他总算知道了:时常想起她,猜她在家干什么呢?愿意牵着她散步,大冬天也不觉得冷寂。入目所有景物都变得美丽。眼睛不自觉地围着她转:她专心读书的时候,她和他玩笑嬉闹的时候,她揽镜梳妆的时候,她凭窗远眺的时候……这酸腐的爱情!他有时看得太出神,恍然发觉后便会嘲弄地调开头去,却连自己都说不清楚他在嘲弄什么。 如隔三秋?他忍痛豁出一天制造的小别,在她那里什么都不是! 她不在乎他。 她很贤惠,很会照顾人,结婚以后,他的衣服鞋子领带袜子内衣全都由她管了,开始的时候他不习惯,专和她做对,后来却很喜欢,喜欢她给他搭配衣服,喜欢她为他打好领带站在他面前歪着脑袋欣赏的样子。 可是,他总觉得少点什么,就好像——她一点儿都不喜欢和他住在这里,但却不说,只用最大的忍耐来迁就他。就好像——和他出门应酬的时候,她会刻意打扮得成熟端庄,营造一种和他般配的模样,实际她并不喜欢那样的装束。 她满足了他所有堂皇的或者荒唐的要求,把每一个细节都照顾到了,却是不爱他的。他们之间有一种隔阂是三年多来都没能跨过的,他从前没注意,现在却感到了。 那是一种随时可以抽离的态度。 她一点都不关心他干什么,他来了就来了,走了就走了,她的生活里有他没他都一样,她既不会想他,也不会吃醋,甚至连问都不问一下这两天时间他干什么去了,亏他还费力躲起来想让她想他呢!视之不见,听之不闻……他低头瞧着书,居然还真有这话,老子《道德经》十四章,他撇撇嘴,跟进厨房,他看他就是搏之不得! “你的眼神活像一只饥饿的狼呢,周伟健先生,是谁把你饿成这个样子的?”冰云转向身后的人:“难道你出差地的所有饭店都关门了吗?” 出差?看来这个谎撒得不好。“你背后长眼睛啦?我要是狼就先把你吃掉,臭兔子精!”他扑到她脖子上,咬着她颈后的软肉,心里很想问问她:两天没见,她都不想他吗?可是问不出口。也许撒谎即使是出于爱恋,也没法子那么理所当然。 冰云被伟健搂着,越发觉得这粘腻是一个男人出轨之后的心虚,心里十分不舒服,却不得不当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兔子精的魅力可不如狐狸精。狼,请你把我的情人叼过来,我要和他死在一起。”就听身后的人扑哧一下笑了,脸贴着她耳边,低声叹气道: “我真要怀疑,你和情人热恋三年之后,还会回到这里吗。” 她扭头看着说话的人,真搞不懂一个刚开过小差的男人凭什么还这样跑回来叹酸气? 伟健大口地嚼着饭,眼睛扫着对面的人:她这么不在乎他,三年之后真的还会和他在一起吗?就算在一起——“不要吃饭也看书!”他伸手抢过书来,他这么大的活人坐在对面她不看,居然吃着饭也要看书。 “咦,我的勺呢?哈!阿健,你瞧你那一脸的狡黠。” 他忙放下脸来:“你的勺,你的勺在你手上呐!” 冰云低头喝汤,她知道勺在她手上,她也没有看书,只是不知道和他说什么。 从前,她还能逃避在一个自欺的假象里,现在,她却只能演戏了。她不能过问他的生活,不能过问他的工作,甚至吃醋、生气她都没有资格,他有随时宿外的权利,而她,不能盘查。她只需演好一个妻子的角色就够了,不管是爱他还是不爱,那都是她一个人的事,和他无关。他现在的一切甜蜜不过是小别后的兴奋,即使是这样的兴奋,也维持不过一星期。她也想问:三年后,他们还能在一起吗?她离开三年,而人心的改变,哪需要三年! 在爱情上,距离根本不会产生吸引,距离只会产生距离。也许,送她上学时写的那个分居建议,其实就是他的心里话,下意识里的心里话,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我们结婚三年了,我已渐渐对你生了厌弃之情。因为厌而求变,因为变而不可控,这才是人心。 可是她看不懂男人的心,不懂他们的心怎么能面对多份感情而游刃有余。他对她很好,粘腻得如胶似漆,可她觉得,那更像欲望,而不是情义。 她觉得人的情义是从心里来的,可书上却说,男人的情义是从性上来的,先有性,才有爱。而女人刚好相反,先有爱,才有性。那她就不懂了:从性而来的爱,性没了,爱还会在吗? 或者他们对很多人有性,却不会对任何一个有爱,就因为男人的情和欲是分开的?她搞不懂。 有一次她半夜醒来,用了好久才知道这是哪儿?床上的人在搂着她酣睡,她突然想:他知道他搂的是谁吗?她起来去了趟卫生间,回来之后,自己在床边躺了,但没一会儿,那人就一翻身,一把又把她搂了过去,好像她就是那只玩具熊。她给他抱了一会儿,听他呼吸均匀,便想拿开他的手臂,那人模糊地低语:“不舒服吗,上这边。”把她抱着,一翻身,便把她翻到床的另一侧去了。她就奇怪:他知道他抱的是谁吗?或者,根本不知道抱的是她吧?忍不住就轻声叹了口气。 “小妖精,你不睡觉,自管的叹气,是饿了没有挖到人心吃吗?” 看来是醒了,知道呢。 “嗯。”她用鼻子哼道,感觉那人在撇嘴,黑暗中不用看也知道的撇嘴。伸手把她的手扯过去,按在胸口上:“给!”她就给逗笑了,觉得男人像小孩子,好像心是糖果,可以拿来哄人不哭的。 后来,他彻底醒了,起来去厨房蒸了一个鸡蛋羹,端到床上喂她吃,她看着那个满脸粗粗拉拉的家伙,温柔细气地把蛋羹吹凉,一口一口喂她吃,越发不知道男人是什么了。 第184章 回不去的故乡,有最浪漫的眷恋 虽然冰云努力调整心态,但效果不大,一想到一个月后这房子会时不时住上别的女人,她就一刻也不想呆在这里。 可能妖精就该住在妖精洞,就算神仙府豪华气派,什么都有,有冰凉柜子装满好吃的,有雕花柜子装满云霞般的彩衣,檀香木的大床上还有伟岸的仙君,窗子外车水马龙,街市上一应的繁华满足着吃喝玩乐的所有欲望,她却更加怀念乡下那不知魏晋的生活。她这才发现规则只在感情之外,一旦感情里有了规则,或规则里有了感情,就好像鞋子里钻进了一粒砂,哪怕鞋子大一码,也容不下这粒砂。 “阿健。” “嗯。” 伟健搂着倚在肩膀上的人,眼睛瞟着她手里的《大众电影》,不知道心不在焉的这是想啥呢,想去电影院谈个恋爱吗?他想现在就谈! “爸妈不在家,我想抽空回家去看看妈,行不行?”冰云翻着画报。 “行。”原来是在想回家。 “真的吗?”肩上的人回过头来,“是、是回我家——” 他看她一眼:干嘛这么意外。用心不在焉踌躇了这么久,“我知道是回——”他话音还没落,嘴巴已被甜腻地亲了一下,随即脖子被搂住了,人软软地贴上来,更加甜腻亲了一下。他有点愣,因为这亲法根本不像是夫妻间的亲吻,倒更像是跃进的女儿刚拿了他给的冰淇淋时的亲亲。“谢谢老公。”脸前面的人笑笑地望着他:“我不住很久,春节前就回来。” 他看着面前一脸喜色的人,恍然想起她好几年没回家了:“春节前?”他皱皱眉:“不行。” “那就春节后。”冰淇淋使坏道。 他就假装上当了:“这还差不多,不能太久。” “我是说春节后啊!”傻冰淇淋这么提醒道。 他就忍不住笑了,觉得有的人真是笨得一如既往,环在肩上的手指捏了捏她的耳朵:“我知道是春节后。不过,你这是想丢下我,只带着你的情人回去吗?” 那人瞪眼看着他,好像没弄懂他在说什么,他瞧着她那傻样,觉得还是不要逗她了:“带上我,我们回去陪妈一起过春节。” “真的吗?!”面前的人再次欢喜又怀疑地求证道。 他不说话,侧头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算做回答。 “噢——”那个人大叫着从被子里蹦起来,一下子扑到他身上,手臂搂着他,脸上眼里全是笑:“我明天就给妈打电话!让她准备好吃的给你。我还要给韦姐打电话,看肖哥从苏联回来没,让他带我们去玩。不过那边现在好冷,正是三九天,腊七腊八,冻掉下巴。耳朵冻硬了,一碰就掉!”自顾地哈哈大笑起来:“不过我可以让姐先帮你买一件厚羽绒服,再买一双雪地靴!再给你准备好兔毛耳包。” 他直咧嘴,赶紧把她围进被子:“冷。躺下。什么是雪地靴?那边现在有零下二十度了吧?” 身上的人坐起来,大声地笑了:“我也没见过。是姐姐信里说的,说是新流行的,很漂亮很暖和,很轻,好像圣诞老人的靴子,我想一定很好看。你刚说什么?二十度吗,傻子,二十度能叫很冷吗?要再翻一倍!” “四十度!”他震惊,那温度能呆人?!“骗我?那个兔毛耳包,不会是冻掉的兔子耳朵吧?” “什么?呃,当然。兔毛耳包就是冻掉的兔子耳朵!把它贴在你的耳朵上,你的耳朵就不会给冻掉了。” 知道了,就是骗他。就说嘛,冷库都没这个温度。把人放冷库里,还怎么活?他两手揪着她耳朵揉巴揉巴,手感真好,不输兔子耳朵,要真有零下四十度,兔子那么薄的耳朵说不定真能冻掉。人的耳朵若冻硬了也不保准。“小狐狸,你再吓我我不去了。现在就把你耳朵揪下来冻冰箱里。” “骗你是狗熊!”那人把耳朵从他手里扑楞出来,这么保证道。他盯着她的眼睛,验证这话的真假,听到:“不过不冷,照样吃雪糕,吃冻梨、冻杮子,还有冰糖葫芦,可甜了!大街上的雪都不扫,压得像柏油马路一样硬,非常滑,你不会走就会摔屁股。” 零下四十度吃雪糕?这是正常人?!零下二十度就冷死了,恨不得多喝开水呢!雪能压硬你骗谁呢,雪都是松松软软的,压不硬,变硬的那是冰。不过在零下四十度的冰上摔一跤,冻硬的耳朵真有可能摔掉! 身边的人却开心地大笑起来: “到时候你会求我扶着你。不然屁股能给你摔八瓣。”看他一眼:“耳朵也会摔成兔子耳朵。”他已经不信了,傻瓜。“不过你可以打着出溜滑走,就像溜冰一样,很好玩。”他听着她又快又脆的北方话好像竹筒里倒出来的豆子,远不像平日里的温言细语,简直不能理解这样的兴奋:“赶紧躺好,冻感冒了看我先把你屁股打成八瓣!” 身前的人又扑上来,趴在他嘴上亲了一下,他觉得这一晚意外的亲亲还真不少,心里美滋滋的。又恍惚:只是说说娘家就这么高兴吗,有点嫉妒呢!抱着她亲了亲,伸手把她按进被子,心里忍不住叹气:真希望她回家以后能高兴点,不要再和他别扭了。没错,他就是觉得她在和他闹别扭。 那人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好像能看见他心里的叹息,垂首安静地偎进他怀里, “妈妈一定很高兴。” 他嘴唇碰了碰她的头发,算了,不嫉妒了。和丈母娘吃什么醋,她的心不在这,只能说明他的手还不够长。 “其实北方的冬天一点都不冷,屋子里很暖和。有热乎乎的炕,暖烘烘的火墙。有只有冬天才能吃到的雪糕。雪糕和冰棍是不一样的。其实南方冷才让人不能理解,冬天也不下雪,树叶还是绿的,却能冷进骨头里,能把人的手脚冻出冻疮来。”他听着她细细的低语,像一个人的呢喃,“我知道的最低温度是零下四十七度,那时候我还在外面干活呢,露天的工场。嗯也不算露天,上面有房顶,但没有墙。那时候穿的棉袄一把都掐不透。” 他抱着裹在厚厚被子里人,不知道这是什么工作,也想不出零下四十七度,有多冷。他以前觉得黄河以北就是北方,插队第一年时没有厚棉衣,零下二十度已觉能冻死人,到了冬天,大风肆虐,满目荒凉。“在外面——干什么?” 被子里的人望着棚顶:“摞板子。就是锯手把木头锯成板子,我们负责把它抱到仓库码起来。”他听见她幽幽叹了口气,不知是伤感还是回味地:“人总用滴水成冰形容冷,其实那不算什么,北方一入冬就会滴水成冰。冷的极至是哈气成冰,出汗成冰。你穿着很厚的棉袄,干活时身体蒸发出来的热气透过衣服,就在后背上、臂弯里结一层白霜,连睫毛上、眼眉上都挂着冰珠,男人的胡子就更不用说了,出门几分钟,就会变成白色的冰霜胡子。”看他一眼:“你是南方人,肯定理解不了,你们的四季是温柔而模糊的,冬天是下雨的。我从前就根本想不通,冬天的野外怎么会有绿树、绿草和鲜花呢!怎么会下雨呢!从前我以为,所有的秋天都是黄色的,庄稼会成熟,树木会落叶,花草会凋零;而冬天就是白色的,万物收敛,躺在白雪下面睡觉,静静地积蓄力量。”被子里拉过他的手:“你一定要去看看北方的冬天,有雪的冬天真的好美!” 他觉得这样躺在被子里拉着他的手出神的美人更美。 “无风的落雪最美,漫天的雪花从天上飘下来,像云的孩子,最轻盈的任性,最柔媚的冷酷,用你最不能相信的方式呈现一种幻象般的美丽。一夜之间,你会真正地知道什么是银装素裹,什么是冰天雪地,什么是童话世界,什么是死亡般的寂静。美丽和恐怖就在一线之间,只有雪能做到。” 他看着她,觉得吓人的妖怪和诗人仙女随意转换,只有她能做到! “还有冰雕,那是世界上最神奇的雕塑。北方的大河到了冬天会冻一米多深,春节前从江河里开采出大块的冰石,做成各种雕塑和建筑,水晶一样的晶莹剔透,里面放上彩灯,夜晚一开,红宝石,绿翡翠,蓝水晶,真正是琼楼玉宇,拍出来的照片就像仙境。”出神地叹了口气:“你一定要去感受一下北方的冬天,那是苍天对大地最浪漫的眷恋。” 他立刻就被蛊惑了。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到时候我封你做冰雪王国的国王!” 他觉得就为当这国王也得去!“有侍从吗?” “有——,我撒豆成兵,做法为你招来雪花仙子,”被子里的人突然转过头来:“你到底是想当国王还是想要雪花仙子啊?” “两样都要行吗?” “不行!”诗人转眼变成了刁蛮的妖精:“只能要一样。” “我要白雪公主。”他压住她。 “不行。”那人推着他:“白雪公主和王子结婚了,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他笑起来,低头亲她:“你是白雪公主吗?你就是雪洞里的小妖,魅惑完了人类就想逃之夭夭。是想在回家的路上幽会路人甲、乙、丙、丁做情人吗?” “不,那是我的侍卫。甲,你还不把这个冒充国王的家伙拖走——” “呃,宝贝,你是准备让我今晚扮演五个人吗?”他趴在她脸上方,“小妖精,你就是想借故丢下我,你刚回来几天,你说……” 第185章 我要没钱你会嫁给我吗 伟健尽管百般不舍,还是决定让冰云先走,说她可以先回去陪陪母亲,他年底事多,晚几天再去,一起过春节。说他和爸妈打过电话了,爸妈说没能给亲家准备礼物,让她自己多买些好东西带给母亲,多住些日子。说他已建议爸妈在大姐那边过节。冰云很高兴,说他如此善解人意,丈母娘一定喜欢他。 伟健给冰云买了一件珍珠白色的貂皮短大衣,另外还买回一堆在冰云看来奇怪的防寒品,她觉得南方的防寒品花哨而不实用,不过她全都很喜欢,说要都带回去给妈妈看看,南方人和她的南方姑爷有多傻。伟健对着她的调侃,有时会凑上前甜言蜜语地缠一阵,有时就歪里歪气地撇撇嘴,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啥。 “啊,终于万事俱备啦!”冰云把所有的东西塞进箱子,满意地叹了口气,在箱子上坐下来。伟健坐在沙发上,看她如此心满意足,心里嫉妒的小人儿蠢蠢欲动: “还欠东风呢,”从包里拿出装钱的信封:“呐,这是东风,小乡巴佬。” 冰云笑了,接了信封,看那人歪在沙发里难受的样子,便去泡了一杯蜂蜜茶:“干嘛要喝这么多酒,自己难受。快喝点蜂蜜水。” “你这是心疼我吗?”沙发里的人睁开一只眼睛。 “嗯。心疼你。我哄你快睡了,我好去洗碗。厨房还有一堆东西没收拾呢。”她道。那个人便闭起眼睛, “这不是心疼我,是心疼碗。和你的东西。” 冰云哭笑不得,觉得这种大块头撒起娇来还真是让人没办法呢!“是心疼你。你快点把蜂蜜水喝了就不难受了。” “不要。”伟健舌头发硬:“我不愿意喝甜水。” “不甜,我放了vc。”她哄道:“你喝了,我穿上皮衣给你看,可漂亮了!” 那人便斜她一眼:“那你亲我一下,我就喝。毒药也喝。”冰云便亲了他一下,那人瘪瘪嘴:“看来你真是什么都答应我呢,小妞。女人真是毒药!”然后一口把水喝掉了。 “那以后就喝毒药行吗,不喝酒了?” “你想毒死我?” 冰云想给他一巴掌,她觉得喝了酒男人都十分欠揍,你说他明白吧,他糊里糊涂的,你说他糊涂吧,他不要脸起来可明白了。她穿上貂皮大衣,极是雅致贵气,珍珠白的颜色甚合她的气质,她向沙发上的人抛了个媚眼:“周郎,你放心,我可舍不得毒死你。”学着t台上模特的样子走了几步:“好看不?” 沙发上的人眯起眼睛,用眼神给了她一个色眯眯的肯定回答。冰云便大笑起来,其实她知道好看,不用他说也知道好看,这是他给她买的衣服里她最喜欢的了。她适合穿干净的浅颜色衣服,庆幸他没有买个霸气的豹纹回来,现在他给她买的东西越来越合她的脾气了。她停在沙发前,叉手摆了个姿势,衣服滑到了肩下,看见沙发里的人露出一脸悦色,她就满意地大笑起来,觉得他喝多了酒的样子也很可爱。走过去,在沙发上挨着他坐下来,拿起茶几上的信封,“噢!怎么这么多,你这是想包装一出王后省亲吗?” “皇后、省亲——”身边的人扯起一只嘴角:“是啊!皇后,你嫁给我不就是为了今天吗?衣锦还乡,荣耀故里。”坐直起来,醉眼朦胧地看她:“是吧,小乡巴佬?所以我可得小心着,一点都不能跌你的分呢!” 冰云看一眼说话的人,莫名的卑怯打心里穿过,好像高高兴兴的脸被扇了一巴掌,她放下信封:“阿健,你不舒服,先去睡吧。”她站起来,伸手扶他。 “我要没钱,你会嫁给我吗?”那人笑嘻嘻地推开她的手,伸手扯起她的手臂来,手指划过白色的貂皮:“这也是你虚荣心的一部分。你们东北人都喜欢这个,我知道。你这小小的虚荣心我得尽量满足,呃——只怕我口袋里的钱少一点儿,你就要跑啦!” 冰云的手臂被他扯着,心里卑微的刺痛变成一种明晰疼痛,她望着他,嘴里有些发苦,好像疼痛刺激了某种身体机能,于是深藏在心里的苦味涌到了舌头。她低着头,原来有些埋在灵魂里的苦,也是可以在舌尖上尝到的。 “嘻,你看着我干嘛,你看它就行了。”沙发里人拉过她的手,她被拉坐回去,信封被按在手里:“拿着吧,不用不好意思——”她听他含糊不清地说道:“我一早就知道你爱它胜过爱我,男人没有不知道这事的。拿着,嘻,拿起来。” 她握着手里的信封,第一次知道钱烫手是个什么感觉。 “你都跟我别扭半个月了,宝贝,”那人看着她:“我这么高高兴兴地侍候你回家,以后能不别扭了吗?嗯?” 她望着那个人的眼睛,强势霸道的黑眼睛,像荒原的猎者,却因为猎物太不堪,而闪着一丝轻松和玩味。她忽然觉得心里很酸,收回目光:“好。” “小戏子。”那人一根手指托着她的脸,含混不清,“只要给钱,你什么都答应,是吗。” 她抿着舌尖,看着他,好像嘴里更苦了。最熟悉的陌生,最近切的遥远,好像她不是从来没有看过他,就一定是从来没有看过自己。 “你觉得,只要给钱,我什么都卖是吗?” 伟健眯了眯眼睛,觉得这话很别扭,但不知哪别扭。直觉告诉他这话后面藏着危险,很大的危险,他果断闭上了嘴,不回答这个问题, “我们去睡觉吧,宝贝。” 冰云不动,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难受。 “你——怎么不理我?你看我干嘛?你不要这样看我,弄得我好像说错话似的。”那人松开手,靠进沙发:“我没喝多,也没说错。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一点都没喝多——” “你没说错,也没喝多。”她放下信封:“去睡觉吧,阿健。” “我不去。我自己睡不着。嘻,你把它收起来——”他又把钱按在她手里。 “我收起来。”她答应着,不想和一个喝醉的人说车轱辘话,伸手扶他:“你先去睡觉。” “我就知道你爱它是胜过爱我的。”沙发里的人眯着眼睛笑:“你别拉我,我不睡觉。我吃了好多东西,睡不着。”伸手扯住她:“宝贝儿我想亲你一下——” “你先去睡。”她压着心里的莫名乱蹿的火。 “不要。”她被一把扯时怀里,满是酒意的嘴唇压过来。 第186章 一个卑贱的人配拥有爱情吗 冰云的火再也压不住,“你闹够没有!” 她推开她,抿着舌尖,心里的痛好像爆开的烟花,带着灼烧的温度,四下乱窜。 被推开的人瞪眼看看她,好像脑子需要时间反应一下发生了什么事,几秒钟后,延迟的反应才到了,咧起嘴来笑了:“嘻——,不给亲了啊,”那人摸了摸嘴巴,流氓眼瞟着她:“这又何必呢。我不过、就是随便说了点实话,你又何必弄出这种清高的模样……” “的确是随便说了点实话。”冰云乱蹿的气再也收不住,心好像被莫名的东西攫住似的急跳:“这个世界想要听句实话原本就不易,想要听男人对女人讲句实话尤其更难,你还有什么其他的实话要说?” 伟健瞪瞪眼睛,觉得脑子跟不上嘴,但直觉告诉他,这个问题也危险,不能回答,“呃,我不说了。”他闭上嘴,“不说了。我从来不说实话。”闭嘴歪进沙发:“尤其不跟女人说实话。女人都不爱听实话。”他捂住总爱张来张去的嘴,摇摇晃晃站起来:“宝宝我们去睡觉吧。” 冰云吸着气,看着那个人,她知道他醉了,可是痛依然如此真实。 “我们去睡觉了,宝贝。不喊了,嗷。”他拥住她。 “自己去。”她在沙发上坐下来,心一下一下骤停地跳:原来,她在他的眼里是如此不堪。慢慢脱了身上的大衣——原来这不是一件衣服,而是她虚荣心的一部分。 “我要你和我一起去嘛——”站着的人伸手拉住她,她抬头看他一眼:已经迷糊了,不觉叹口气,放缓声调: “好,你先去睡。我把这儿收拾一下——” “我不要,我让你和我一起去。”站着的人扑下身来,俯在她耳边:“你太无情了,你这个小戏子,你刚刚才拿了我五千块……” “你闭嘴!”她再也压不住一忽骤停一忽狂跳的心,喊道。 身前的人站起来,晃了晃头,看看她,好像清醒了一秒钟,眯着眼笑了:“你干嘛喊我,是因为觉得我爱你吗?”朦胧的醉眼眯出一丝危险的味道:“你以前敢喊我吗?” 冰云愣住。 “小坏蛋,一朝得势,就既不认钱,也不认人。”那人身体微晃,危险的眼神收了回去,“嘻,把钱还我——” 冰云看着他。 那人探头俯在她耳边:“你瞪人也好看。要你。快走——” 她抽开手,狂跳的心脏急速回落,是啊,她为什么敢喊他?因为爱他吗,因为生气吗,因为感到受伤吗?那不都是她的事吗!她感受着心脏的急速落地,清冷包住了每一根肋骨,“这是我接受你馈赠所要付出的代价吗?你出的价码太高了,我受用不起。” 伟健不知道这个人凭什么和他大喊大叫,凭什么和他阴阳怪气:“你不是一直在受用吗,宝贝儿?而且——在你身上,”他歪起嘴巴,上下瞧瞧她:“我还真不知道什么地方开了低价呢!” 那个人不说话,狠狠地看他。 他不喜欢她这种眼神,她凭什么拿这种眼神看他?“怎么,想否认吗?我亲爱的,那你就说给我听啊!男人很喜欢女人说实话,不像女人,听不得实话。说啊。” 她捏着手指,撕扯那自不量力不知深浅的情感,是啊,一个卑贱的人,有什么资格幻想高贵的爱情。 “一点儿也不。我不能否认,也不想否认。”他看那个人突然安静下来,眼睛还看着他,内容却是越发的无情:“你没钱我就不会嫁给你,这是事实。你心中和我心中都一样抹不去的事实。” “事实,”他重复道,觉得心里一个隐藏的点在狠狠地痛:“事实!”他大笑起来,一把抓过她的手臂:“你既然知道这样的事实还装什么呢——”一下把她扯进怀里。 “放手!你放开我——” “怎么会呢?宝贝儿,”他伸手把她横抱起来:“我喜欢你还来不及!” 冰云被伟健抱着,使劲在他手臂里挣扎,沙发和茶几间狭窄的空隙让那人站立不稳,两人一齐跌进沙发,她爬起来想走,却被那人一把拖住,跌在地上,“你起开——”她使劲想推开那个压着她的人,却被他按在地上,她的头撞在茶几脚上,痛得嗡嗡做响。“你放开我!”她用手推他、打他,双手却被他按在地上。她挣扎,双脚又踢又踹,却根本踹不着他。她感到他松手去扯她的衣服,趁机一下子坐起来,却又被他以更快的速度按倒了。“不要!混蛋!放开我……”他的嘴唇吻落下来,她的声音无望地消失在他的唇齿间。她感到窒息,昏眩,脑子开始响成一片混乱的、灰暗的空白…… 伟健按着那个扭动的身体,任她在他身底下挣扎,他感到一种野蛮的快乐。 犹如肆虐的暴风骤雨,发泄着他心中郁积的怨与恨…… 仿佛身下就是他这辈子的尘缘与命运,他必须要征服它! 最疯狂最长久的侵掠,带来了最大的满足和最淋漓的快感…… 伟健看着躺在地上的人,一地的零乱让他的意识有一个短暂的恍惚:这是哪儿?长羊毛地毯黏在流汗的身体上产生的不舒服感开始侵入他的神经,他看到地毯上全是钱,茶杯躺在地上,装着钱的信封不知怎么在地上,钱散了一地。他转头看她,她的脸歪在一旁,头发零乱地散在地上,脸上残留着泪痕,嘴角挂着一丝血迹。他愣了愣,忽然醒了,急忙坐起来,一地的钱让一种奇怪的慌一瞬间从他心里穿过去,他来不及细想,伸手想快快把眼前这些零乱的纸收拾掉,但另一个意识又按住了他的手,他赶快转手去扶起她,想把她抱离这片混乱,“阿云——”他要站起来,却尴尬地发现他只穿了半截衬衫,这还不如不穿!他混乱的意识这样骂道。他想找点什么遮掩他的尴尬,却只看到满地的钱——新出的百圆钞,四个人,一地的四个人,好像每一个人都在瞪他。 她…… 一切乱得好像犯罪现场…… 冰云坐起来,一地的钱与零乱刺醒了混沌的意识,羞辱和忿恨盖过了一切残存的意识,她一把推开他的手,歇斯底里地叫道:“滚开!你滚开!——” “宝宝——” “别碰我——!”她使劲地、用尽全部力气喊道,泪水顺着脸淌下来。 伟健的手颤抖地停在空里,他看着那个赤祼着身体淌着泪向后退的人,心痛得直往一起抽,急着想扑过去安慰她,却见她急急地瞥了一眼地上的钱,又瞥了一眼他,泪水底下的眼神突然现出一片厌恶。他心里一忽收紧了,哆嗦着看一眼那个身影,以最急切的慌乱逃离她的眼神。 第187章 来了一个小保姆 冰云坐在沙发上,她已整整坐了一夜又一个上午了,太阳已经照上正南的窗子,她仍然一动不动蜷在沙发里坐着。她觉得她的思想极为空白,甚至不知道这一夜和这一个上午是怎么过去的。她光着身子裹在一件睡衣里,手上握着她从地上一张一张捡起来的钱,脑子里乱乱哄哄地不知道在转些什么,她的思维好像已无法控制她的意识,它们分界了。 寂静。混乱。巨大的落地钟用钟摆在寂静里制造着一种磨人的混乱:嘎嗒、嘎嗒……混乱里又加入了尖锐的门铃声,一声,两声,三声,她感到她的神经就要被这寂静、混乱和尖锐磨穿了,可是,她不想理会。 一次,两次,三次,尖锐不罢不休,她感到愤怒,从沙发上站起来,拉开门,门口站着一个陌生女孩。她根本不想说话,但需要把她打发走:“请问什么事?” “这,这是周伟健的家吗?”女孩看着她,好像在看一件奇怪的事。 “是。你有什么事?”她有些不耐烦。 “俺,”女孩收了奇怪的目光,小心谨慎地看着她:“我是来做保姆的。” “对不起,我们没请保姆。”她不耐烦地要关门。 “可,”女孩忙扶住门:“这、这不是周伟健的家吗?他就是让我来这里的。” 她看女孩手里拿了张纸条,这时便低头看了看,又伸给她看,她看到上面写着这里的地址。“他让我来这里,说周伟健家要雇我。”女孩抬眼看看她,眼里闪出一丝武装的神色:“你是谁?” 这句话把冰云问得有意识了,她看了看门口的人:“是他让你来的?”问完了恍惚觉得刚才听到的话里好像有好多人物:“是谁让你来的?周伟健?” “不、不是,姓杨。可是——他说周伟健说要雇俺。” 跃进。她想起之前他说要请个小保姆帮她料理家务,因为她不去酒店吃饭,每天做三顿饭太麻烦了,请个人帮她,她可以静下心来好好学习。她不用,觉得没什么家务,她学习的空闲完全可以料理。但他说已经让跃进去找了,说春节前不好找,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她也没太在意。现在看看门口的人,二十多岁的样子,脚边放着一个大包,她觉得没法直接把她拒之门外,“进来吧。”她不情愿地拉开门。 女孩进了屋,好奇地四面看看,冰云这才发现客厅里一地混乱,一股愤怒一下子烧上脸:“到底是不是周伟健让你来的?” “不、不是。”女孩怯怯地望她:“是杨叔给我地址,让我自己来,说——”她停下来,不知道这不是周伟健让来又是周伟健同意的,到底好还是不好,于是本能的狡慧让她咽回了余下的话。 冰云恍惚地回过意识:“对不起。我忘了。你先坐吧——”可是,沙发旁更乱:皮箱,衣服,钱…… “不用不用,俺不累。”女孩看她:“你、您是——” 她是谁?她低头看看身上的睡衣,感到睡衣里冰凉的身体,“周伟健的妻子。” 冰云回房间换了衣服,出来时女孩已把客厅整理好了: “阿姨,您把钱收起来吧,数数对不对。” 她看了看茶几上的钱,女孩则紧张地看着她。 “太多了是吧?”她扯了扯嘴角。 女孩不好意思地笑了:“是,俺、俺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别、别少了——” 她拿着钱,思维间断,不知道想什么。她感觉有思绪飘过脑海,却抓不住究竟是什么在那一忽一忽的飘,好像过去,好像…… “阿姨你是不是不舒服?你吃饭了吗,我去做饭吧,你想吃什么?” 她心里一暖,为一个陌生人的关心。“我不饿。”她说,又下意识看了一眼表,十二点多了,中午了,她可能也没吃饭。“你随便做点吃吧。” 女孩自己去厨房了,她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仍然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她看看手里的钱: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她以前也会这样吧。看到别人家这么多钱放在桌子上,会紧张。是,她曾经贫穷得一无所有,她就是为了钱才嫁给他,他这样说的。他满足了她所有的虚荣,所以她也得满足他。她感到有疼痛狠狠地在心里穿过,脑子却是麻木不仁,因为她完全厘不清痛与钱与虚荣的界。 “阿姨。”她抬起头,是小保姆,“周叔什么时候回来,现在炒菜行吗?” 她恍然记起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而她现在不知道怎么应付一个外人。“你叫什么名字?” “赵桂月。” 桂月。“是阴历八月生辰吧?” “是呢!您怎么知道的?”面前的人笑了,这笑容好简单。“这是俺爷给起的名,说八月也叫桂月,书里这么写的,说有文化的人一听就知道。俺爷可酸呢,总把自己当秀才,说话总是一套一套的。他总教俺弟们唱那古书,俺弟又不喜欢,可俺让他教他都不教,他可重男轻女了。” 她觉得意识散乱,不懂她为什么说这么多。“你喜欢读书?” “以前喜欢,现在不想了。”仍然是这么简单的笑。“俺念过三年书,还拿过第一呢。可是俺那边可穷,家里没钱,只能供俺弟们上学,就不让俺念了,俺爷说女娃念书没用。” 她听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俺现在也想通了,俺就靠俺自己的双手挣钱挺好。”满意。“俺现在出来了,俺们家全靠俺了。”承担。“俺以后结婚也不用俺娘管,以后还能供俺弟上大学。”自豪。 “你多大了?” “二十。” 一个二十岁女孩的满足、奉献和自豪。 “俺十七就出来了。” 是十七。 “你是好样的。”她低声说。 “阿姨,我去炒菜吧?” 高兴。好简单的情怀!好无畏的人生。 “我去吧。”她站起来:“今天你算是我的客人。” “不,不。”桂月急忙拦住她,羞羞窘窘地:“俺来做保姆,怎么好叫您动手呢。俺都会做,俺都干了三年了,什么都会的,你放心吧!”使劲把她按坐在沙发上:“俺一会儿就让你吃上饭!” 她微微叹息,为这样简单的生存情怀。她坐在沙发上,听厨房里锅碗瓢盆交响,十七岁,二十岁,她的心莫明地在这两个年龄里干硬地抽。转过头,看到被女孩立到沙发转角的皮箱和沙发上珍珠白色的貂皮大衣——如此近切的遥远。如此真实的虚幻。 “你嫁给我不就是为了今天吗?衣锦还乡,荣耀故里。”“这也是你虚荣心的一部分……我得尽量满足。只怕我口袋里的钱少一点儿,你就要跑啦!”“……在你身上,我还真不知道什么地方开了低价呢……” 第188章 有一种平衡,碎了 冰云用冷水洗了脸,脑子里飞来飞去的思绪终于安静了。她走进厨房,发现小保姆干活很麻利,饭菜已摆上餐桌,两菜一汤,人正在擦拭案台。 小保姆看见她,忙放下手里的抹布,急急地冲了冲手,然后给她盛了一碗米饭:“阿姨,家里没什么菜,我就简单做了两个菜,你先尝尝味道,饭是剩的,俺给炒了一下。”殷切地看着她:“等下午俺去菜场,好好挑些好菜,晚上再多做。” 她不是来吃饭的。她一点也不饿。可是她来干什么?她在桌边坐下来:香葱鸡丝,素炒藕片,青瓜鸡蛋汤。“坐下一起吃吧。” “不,不。”小保姆急忙摇手:“俺咋能和您一起吃饭呢!俺去收拾厨房。”殷切地看她:“阿姨,你快吃吧,看看合不合口味?有啥就给俺提,你要喜欢吃俺做的菜,俺就比啥都高兴了。” “我喜欢。” 桂月望着桌边的人,有些不知所措:还没吃就说喜欢,这个女主人怎么怪怪的呢?难不成是精神不好?这么不爱说话,说话也没个表情。还有,她进来的时候,她披头散发,头没梳脸没洗的,脸色苍白,嘴角破了,脖子上还有一大块血印,手腕上也有。不、不会是疯子吧?可是——她却知道她为什么叫桂月,而且说话老柔和,不像是疯子。而且——,那杨叔也没说家里是病人,只说是他大哥家,主人很好,让她勤快点,乖巧点,不要多嘴多舌就行了。可这人真够年轻的!不要是二婚吧?难道是两口子打架了?那她以后可得小心说话,二婚的家主不好待。 “你一个月挣多少钱?” 桂月脑子飞转,难道她不知道她工资是多少吗?对,她好像不知道雇保姆,“杨叔说——是六十。”她小心地。 “噢,对不起,我忘了。”六十。她没见过的那些钱可能是她做十年保姆都攒不到的钱。“我没想过请保姆。” 桂月愣愣望着那个还是没有动筷子吃饭的人,心里好生失望,她好容易才找到这家,听那个人说只是俩口子,没小孩,没老人,一个月六十块,她高兴得都愣了,现在她却说她不请保姆,她觉得这个人真的不太正常,说话总是跑神。 “我知道你一定饿了,坐下吃吧。今天例外。” 桂月还是不敢坐,那人却起身盛了一碗饭递给她,她看着饭,不知为什么突然就知道:她是真心诚意的。那双眼睛告诉她的。 * 冰云远远坐在喷泉边高高的台阶上,天黑了,灯还没亮,喷泉没有开,地上的喷泉眼平平无奇的隐于黑暗,但只要开了开关,十多米的水柱就会冲天而起。 她想找个工作,找了一天,什么也没找到。她不知道从哪找,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茫然地走了一天,她忽然在一种重新的挫败感中发现:人生的某一路途,她仍然立位于原处。 她锦衣玉食的被养了三年,她丧失的何止是尊严?她放弃了自立的资本,却来要求尊重! 小保姆的一个月的工资是六十。 好像上一家是八十,因为家里有小孩。她好像这么说过吧?她把头伏在膝盖上,想起她曾经也是这样,在异地的长街上漫无目的的走,走的天都黑了,最后露宿街头。她是去应聘一家大酒店的服务员,没有被录用,错过了火车,没有介绍信,也没钱住旅馆…… 那是多遥远的曾经了。像上辈子。 其实,她觉得昨天和今天,也像两辈子。当她把装进箱子的行装一件件拿出来挂好,那一刻,除了和她分界的故乡,还有人生。 她知道,有东西碎了。 她战战兢兢保持着平衡小心端着的某种东西,碎了。 冰云找到了一份饭店服务员的工作,但前提是她要先干一周厨房杂工。老板娘看她的眼神是非常挑剔的,好像她啥也不会却来找一份服务员的工作是侮辱了这份工作,“你这性格干不了服务员。”她扫了她一眼,“我厨房还缺个洗碗的你干吗,干就明天来,穿个干活的衣服。” 她瞬间就懂了。她的衣服超过了她的身份。她的性格也让她不爽。 她没再找,觉得挺好。 如果醒来只是需要疼痛,她不必走的更远。 她一声不响,品尝着一种从高到低的跌落。她尽力地把手指深泡在那漂满了浊物与油腻的洗碗池里,仿佛这样做她很开心似的。她不愿想她是在下意识里想去极度的污腻中打捞最后的纯净,仿佛打捞她最后的尊严。 两天之后,她被调到了大厅,黑色的橡胶围裙换成了绣花红围裙,标志着她成了一名餐厅服务员。她端着那些美味佳肴游走于各色食客中间,好像在强化补习她落课的一个人生课题。 伟健惴惴地躲了三天没敢回家,他觉得现在回家去和她同床共枕,真的会给自己臊死!他躺在办公室的套间里,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干出那么混蛋的事情来,觉得连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他不安地睡了两晚,越发觉得不是滋味,觉得还是得回家看看。还好,老天很仁慈地及时给了他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她的成绩单寄来了,他可以回去给她送成绩单。 他特意选了个中午的时间,他觉得这个时间可进可退,不至于让他再次大半夜离家那么丢人。他厚好了脸皮,集结起爱咋咋地的勇气,总算把车子开上了回家的路。但他也非常知道,他怀里装着的理由是有够多么的自欺。 楼下停好车,他深感集结起来的勇气全是样子货,完全不够他挥洒的,只好又临时满脸吊起一些骗人的玩世不恭,这才晃进电梯上了楼。开了房门,屋子里静悄悄的,他的感觉马上告诉他一个坏信息,玩世不恭的脸落了下来: “阿云。”他喊道,没人应。“阿云——”他直奔到卧室推门,门竟然是反锁的,“阿云你在里面吗?”没人应。他的脑子开始发紧,怎么会锁门呢?他们从来没锁过门,千万不要出什么事!他情急之下忘了找钥匙,只简单快捷地拿肩膀撞过去,等那橡木门结实地把他反弹回来,他才想起开锁最简单的办法不是这么莽撞,而是要用它的钥匙。 第189章 像是没了魂的小孩 伟健放下电话,亚凤说她没回去,那到哪去了?都中午了。他在沙发上坐下来,又想起她喊他滚开的样子,她眼里那种破碎的伤痛是他吊起多少玩世不恭也抹不去的。忽然想起什么,转过头,果然发现收拾好的皮箱已经不在了。急奔进卧室,没有。拉开衣柜,他一愣:所有的衣服都挂起来了,那些已经装进箱子的衣服又全都挂起来了。他呆站在那儿,看着那些衣服,这比她拎上皮箱不辞而别还要可怕!他正拉着柜门呆站着,听见外面钥匙插进锁孔开门的声音,急忙轻轻关上柜门,听见那个人已换上拖鞋走进来了。他的心开始跳,站在门边,既想拉开门,又害怕见到她,直到那个脚步声进了厨房,他又站了好几秒钟,才狠狠心,拉开房门。他正磨磨蹭蹭地往厨房走,没料到里面飞快地走出来一个人,差一点撞到他身上,他一愣,是个陌生的女人。 “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他瞪着那个人。 “我——俺,听见声音,俺出来看看——”那人张着嘴望着他。 他一听,他的问题还是没有答案,生气了,皱起眉:“你到底是谁?怎么进来的?” “俺、俺是保姆。你,是周叔吧?”她倒比他还机灵。 “——”保姆?他按按头,想起这回事来,可现在他讨厌有外人在这里。“阿云呢?我是说——你云姨呢?” “不、不知道。”桂月看着面前的人,觉得这个人好凶,舌头自动打结:“俺、我、刚刚,是去买菜了。”她嗫嚅着,不晓得这个回答会不会令他满意。 伟健皱着眉,不知道巧舌如簧的跃进怎么能找个连话都说不好的人!难道只做饭好吃吗。他看一眼面前的人,正扭着手,低着头,一副赶紧回她厨房的样子,恍然觉得可能是他态度太凶,人家才这样,忙放下眉毛,放平语气:“你云姨什么时候走的,有没有说去哪了?” “阿姨——好像是上班了吧——” “上班?”他觉得这个词新鲜得好笑,看看小保姆:“你知道她在哪上班吗?” “不、不知道。”桂月张嘴想再说,可这男主人的口气里有一种东西是、感觉不太好的,这让她记起她要少说话,便坚决地闭上了嘴。其实她就是想说也是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因为她真的不知道她在哪上班、干什么? 她记得她来的那天,女主人中午吃过饭就回房了,一下午,呆在房里无声无息,她刚来,也不敢打扰,小心地给家里打扫了一遍卫生,然后就坐在凳子上,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她想去买菜,但女主人没给钱,也没给门钥匙,而且,男主人没在家,她不知道她算不算被留用了,大概得两口都试过才能决定吧。她惴惴不安地一直等到傍晚,房里还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她觉得她是不是病了,或者,就是病人。如果真是病人,这样一下午她都没去看看……她小心地把门推一条缝向里看,看见人躺在床上,在睡觉。她悄悄走过去试试额头,不热。然后,人醒了,看见她,愣了好久, “阿姨,你是、不舒服吗?”她轻声问。 “桂月。” “哎!”她记得她的名字。她很少被人叫名字,“你哪里不舒服,要喝水吗?”那人竟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桂月。” “哎。” “我醒了。” 她还是觉得她有病。就是,很说不清的那种病。不是疯子,也不发烧疼痛,好像没了魂的小孩。一点精神都没有。她觉得她要真是个小娃儿,她都想用根针给她叫叫。 “我想去市场买菜,”她小心地看她,“家里没有菜了,你想吃什么?”然后,她好像真的醒了,给她拿了钱,给了钥匙,让她看着买就好。 “如果碰到卖糖葫芦的,给我买根糖葫芦吧。”她说,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甜的葫芦吗,俺、俺没见过。是——茭瓜吗?” “买根雪糕吧。”她觉得她不是在对她说话,但又明明是对她说话。她看她看着她笑了,昏暗的房间里,她好像看到她眼里闪着光。 她小心地没有再问,她早上来的时候看到的景象绝不是一个正常家该有的样子,现在也不是。她爹娘也是打过架的,现在她赶上了,就算是高高在上的主人家,她也该哄哄。她觉得一个大市场,怎么也能问出糖葫芦是什么菜。 但是,她没买到糖葫芦,也没买到雪糕。于是买了一根最贵的裹巧克力的奶油冰棍。回来后她说这不是雪糕,告诉她雪糕是纯白色的,很大很厚,啃起来像雪一样。但还是坐在那儿把奶油冰棍吃了,安安静静的。也没有怪她。晚上还给她安排了在小卧室住,她高兴坏了,因为她从来没住过那么好的地方!那么好的床! 但心里并不踏实。 因为她晚饭吃得好少。 然后在书房呆了很久,什么时候睡的她都不知道。 第二天,吃了早饭。两个小包子,一小碗米粥。都不够她塞牙缝。 然后出门了,告诉她中午可能不回来,却仍留了钱让她买菜。告诉她如果“周叔”回来,她要蒸新米饭给他吃,水不要放多,他不爱吃黏软的米饭;至少要做一个肉菜给他;炒青菜的时候不要放酱油;汤也不要放酱油。他一点半下班,不要提早做菜。可是她并没见到男主人,也没有机会做饭给他吃。 而且,晚上很晚才回的女主人也没有吃她做的饭,人很疲惫,却仍然在书房看书到很晚。她听见她好像在学外语。半夜的时候,她听见厨房有动静,赶紧跑过去,她才让她帮忙煮了一小碗汤面吃。她心里惴惴不安,不知道什么家务都没有,他们请她干什么?她觉得她干不长。她这样“觉得”之后心里未免难过,但又觉得快过年了,能干一天她就要好好干一天,她得对得起那每月六十块的工资。 第190章 来自户口本的优越感 桂月不知道她哪里说错了,但现在听男主人这语气,她好像不是在上班。而且,她扭着手指,这语气就好像——,她说不清,像、城里人看她?可她觉得她应该是在上班,不然出去一整天干什么呢?只是和一般工厂上班的人不一样,早上走的晚,晚上回来的也晚,而且全天不回家吃饭。晚上回来还要学习,她真猜不到她是干什么的。 不过城里人她本来也说不清楚,他们骄傲、独性,住在高楼里,门挨门地住着都不认识也不来往。人也都是分门别类的,各自的优越,互相的瞧不起:工人瞧不起农民,干部瞧不起工人,生意人瞧不起干部。工人又分为好多种,有几级几级,有国有的,有集体的,有全民的,有合同的,反正她也搞不懂。干部也分好多种,有科员,科长,正科长,副科长,还有正科级,副科级……不像农村,只有一种人:农民。他们好的人很好,坏的人很坏,但是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拥有红色的户口本。这让他们可以藐视所有绿户口本的人,从骨子里。 她上次干活那家就这样,女主人十分挑剔霸道,喊她总是高高的声调“那个小阿姨——”,两个小孩,超生的小男孩完全是个小祖宗,金贵难带,而八岁大的小女孩因为不满多出一个弟弟来分享她的一切,总是变着花样捣乱、告状、欺侮她,从不会叫她阿姨,叫她就是:喂!哎!爸妈在眼前的时候,她对小弟弟好得不行,又亲又抱,又把好吃东西都给他吃,但一离眼,就经常故意地把他弄哭,把他推在地上,踢他,把好吃的东西抢走。她抢小弟弟的饼干吃,抢他的奶粉喝,还威胁她:如果她敢告诉她爸妈,她就说东西是她偷吃的。她一定有办法让她滚蛋。小男孩还不会说话,只会哭,她这样被小的缠着,被大的捉弄,有时候连饭也吃不饱,但最终还是被女主人辞退了。因为小女孩把小弟弟的屁股拧青了,被妈妈发现,就说是她拧的,说她放学回来亲眼看见的。她连最后一个月的工资都没拿到,就被赶出来了。但是再上一家就很好,可是她照顾了一年多的爷爷没了,他们就不再需要她了。她觉得人被需要才是幸福的,现在她也急需要这样的感觉。 “我去做饭了,周叔。”她低声道,看一眼不再那么凶的人,心里高兴终于有人吃她做的饭了!但同时又觉得这两人都不太对劲。 伟健点点头,看小保姆如蒙大赦地跑进厨房,不觉歪了歪嘴——这是高兴的还是吓的?他有那么怕人吗?!转回卧室关起门来,又掏出怀里的成绩单看,七门功课,有一个a+,两个a,三个b,英语是c。他盯着那个a+扯了扯嘴角,他以为她能把成绩都得个b就不错了,没想到还有一个a+。不过英语刚及格,歪歪嘴:小巫婆也有不能的时候! “周叔——,吃饭了。” 伟健听见喊吃饭,忙站起来,走到桌边才发现,叫他的人不是他听到的那个人。他在椅子上坐下来,看一眼站在一旁的人:“你叫什么?” “俺叫赵桂月。” 他看着桌上的饭菜:“你什么时候来的?” “俺来三天了。” 伟健靠着椅子坐着,她怎么还没回来,都中午了,到哪去了呢?“你阿姨没有说她到哪去吗?” 桂月摇摇头,她都已告诉过他上班了,可他好像不信,那她就只能摇头了。 伟健想了想,实在想不出她能到哪去,也许逛街去了。小保姆悄悄退走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半个多小时过去了,菜都冷了,她还没回来。他看看表,快三点了,站起来走进厨房,小保姆正在擦地:“桂月,我到房间去躺一下,你云姨回来就叫我。你饿了可以先吃饭。” 桂月忙站起来:“阿姨中午不回来。” “什么?”伟健皱眉:“你怎么知道?” “她——”桂月看着那个没有吃饭现在又皱起眉毛的人,不安感重又回来了:“她都没回来啊——”她低声而理所当然地。 伟健这个生气!而且这句话模糊而难以理解:“你是说这几天她都不回来吗?那她干什么去了?” 桂月低头。 伟健瞧了瞧,啊,还真是个小呆子!而且这低着头是个什么意思?对,她刚才说她上班去了。他看看她:“我问你,我记得你刚才还说你阿姨上班去了,这是什么意思,是她和你说的吗?” “不是,俺、俺猜的,因为——” “好了。”伟健不耐烦地挥挥手,刚要走,又回过头来:这个小木头,还是听她说完,她既然会猜,说明还有脑子。“啊,桂月,你听我说,”他耐起性子:“你不要把你的话都断开来,你要把它联到一起去,一气说完,听懂吧?现在说吧。” 桂月想了想:“俺——我来那天,阿姨说她没想请保姆,俺好生失望呢!”她的脸上又现出当时的失落表情来:“第二天早起就走了。这两天,都是早上出去,晚上才回来,也不在家里吃饭。但还是留了钱让我去买菜,告诉我——”桂月看着对面的人,觉得对方好像不爱听她说的话,因为那眉毛都拧得像杨毛虫一样可怕了,马上收了嘴,“我觉得阿姨是在上班,因为她回来的时候都很累。”她这么结论道。 伟健站在那儿,完全没弄懂,上班?去哪上班?他望望那个下了结论的小木头,正双手紧抓着地板拖,好像在使劲证明这个结论是不容置疑的。他拧了拧眉毛,那人偷看他一眼,低下头去,但双手还是紧抓着地板拖,固执地坚信自己的结论。他有心想再问问,知道也再问不出什么别的结论来。 从厨房出来,午觉也不想睡了,拿起衣服,这才发现并不知道要去哪里去找她。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心里生气,小保姆正好来擦客厅的地,一面擦着,一面时不时地偷眼看他,他被看得心情烦躁,觉得还是回卧室去,刚起身站起来, “周叔,你吃饭吧?我去热菜。”小保姆扔了拖把。 “我不吃。不用热。”他心里好烦,强压着烦躁回了卧室。 第191章 我会好好离开,不会纠缠你 太阳慢慢西斜,伟健烦躁地看着天空由明转暗,时针慢慢挪格,他的心越来越不安,仿佛知道有什么坏事即将发生,而他却只能乖乖等着。 他想不出她去哪里了,没有回家,没有朋友,生气散心也不用这样早出晚归地散好几天。工作?她能干什么。他又问了一遍小保姆:你阿姨看起来还好吗?有生病或看起来不舒服吗?但刚来三天的小木头完全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说阿姨脸色不是很好,因为她每天晚上回来还要学习到很晚,都不怎么睡觉。他略微心安,觉得她还会学习就好,正事没忘,那说明别的事情忘得差不多,起码已经不那么气了。可是,工作——,是为什么?他觉得这个信息十分突兀,而一切反常的事情,都是危险的。 九点多,他终于听见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她回来了!他起身刚要出去,听见小保姆跑到门口的声音:“阿姨你回来啦!”他便缩住了脚。 “嗯。好,谢谢你。”应该是小保姆帮她拿了拖鞋或衣服,他的思维这么判断道。 “不用谢。”他听见小木头窘窘地,然后低声说:“阿姨,周叔回来了。” 这小木头还有点用处。 “好。”他听她答道:“你去休息吧,桂月。” “周叔中午就回来了。一直在等你,都没吃饭呐……”他听见声音放得更低下去,他听不见了。 “不用。辛苦了。去睡觉吧。”他听她的声音一如往日的低温清晰。 他听小保姆擦着脚步走开去了,然后听见她走过来的声音,他拉开门,她正要推门。 “你去哪儿了?”他有点焦急地,又觉得焦急已被小保姆拦断,取代它的更多是疑问。他眼睛快速地在她脸上扫过,寻找他想要的遗忘或者不再生气了的证据。可是她没看他,他觉得那表情有点奇怪,好像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要好好想一想似的。 “我找了份工作。”他听见,人仍没看他,走过去开了窗子,他这才看见半烟缸的烟头。窗外的冷空气扑进来,他觉得脑子一清,心里的烦躁都少了不少。大脑接管了情绪,他却觉得仍没找到答案。找了份工作?为什么?工作就是为了赚钱,可她就一个月假期,能干什么工作,又能赚多少钱。看来还在生气呢,可是这不是赌气吗?心里竟然莫名地松了松。眼看她只穿了一件小毛衫站在冷风口上,便伸手关上窗子,想着怎么消这种气。要不陪她一起回家?不让她一个人先走了,见到妈妈应该能高兴吧?可他真抽不出这么多时间,年底太忙了。要不再多给点钱吧,都去工作了呢! “我觉得我该走了。” “好。我明天给你买票。”他马上答应。又恍惚觉得有什么不对,什么叫该走了?而且,如果想回家,干嘛找工作呢,那还怎么回家了。 他停下来,看着她。 她看着窗外。 “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月时间。”他听不懂,也不习惯这种目光不相对的交流,伸手把她拉转身,人终于看他了:“如果你同意,那就这样吧。”随后垂眸抽回了手。 他的脑子觉得没听懂,心却在她的眼神里感到一种失控,这失控让他的眼睛急切地在她脸上扫视,希望能找到相反内容的东西。但她的脸没有表情,平淡得如同感冒时饮的白开水,无味得让人生气。他看她往房门口走,恍然,一伸手拉住她:“你要去哪?” “还没想。”她没看他:“打算用这一个月想。” 他不是问这个,他是问现在去哪,不,他是——,他的思维断了:“你不回家啦?”他的下意识选择了接续一个遥远的问题。 那个人没说话,也没看他,恍惚地在原地停了停,抽开了手。他心里的不安就好像石子下水的涟漪,一圈一圈地扩大开去。不断扩大的不安让他再次抓住她的手,眼睛盯着她的脸:“你刚才在说什么?” 一丝疼痛从她眼里掠过,然后散了,好像知道他在看,而她不想给他看。“我会和你和平分手,好好离开。”缓缓抽开手:“不会纠缠你。”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被自己的气息裹了一层冰,心在那几个怪兽一般的词里往一起收:和平分手,不会纠缠……“你说什么?”他抓过她,语调低沉。 她匆匆看他一眼,移开目光,好像在慌乱地转移疼痛。 他伸手抬起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你看着我,告诉我你在说什么。” 她不看他,也不说话。 他被气得肺疼。放开她的脸,去床头找了根烟叼在嘴上, “说啊。”他叼着烟,握着打火机,想想再抽烟她还得开窗子,怪冷的。“找个工作自立,然后离开,找的啥工作啊?” 冰云垂着眸,不知道痛在哪里,那不是肉体上的任何一种疼痛,不是神经能感到的任何疼痛,却清晰明了地盖在灵魂上,像一个刺青。 “离开是指离婚吗?”“是。所以,请给我一个月时间。” 伟健翻打火机的手停住,是?!气得心怦怦跳,平了好几息,才把气调匀了:“一个月才能挣多少钱,够你自立吗?”他屁股倚在梳妆台上,“你知道我们家小保姆一个月工资是多少吗?” “六十。” “你在学校一个月的生活费是多少?” “三百。” “得干五个月。算你找到好工作,一个月一百五,也得两个月。”他咬着烟屁股,从左边嘴角推到右边嘴角,“这么算起来一个月不够呢,宝贝。” 冰云垂着头,密密麻麻的针,蘸着黑色的墨,在灵魂上刺了一张网。她只要不挣,就不会痛。她只要不看,就不会痛。 “那明天吧。”她低声说。 伟健被气得烟都掉了。 真长能耐啊! “那今晚我还能行使丈夫权利吗?” 冰云震惊地抬起头,看着那个人。 “噢,看样不行。那我睡哪呢,宝贝?” “我、我在书房——” “那不也是一个屋檐下吗,万一我忍不住,弄出啥声音再吓到那个小木头。” 冰云话都不会说了,开门想走,那人一把推上门,“哐”的一声,墙都在颤。 伟健看那人吓得一哆嗦,心里的气才好像小了点。小混蛋,离婚?这事是这么轻易说的吗?她当婚姻是什么! 第192章 我在你眼里是什么 冰云的心被巨大的关门声砸得狠狠一抖,下意识急忙转身,后退两步,看着那个人, “我不愿意。” 伟健看着那个全身炸毛的人,差点没气笑了,一晚上都不愿看他的人,这会儿倒会瞪他了。 “你可以去找别人。” 窝操……伟健的脏话好玄没蹦出口来,他觉得手指的关节都硬了。眼睛眯了眯,慢悠悠欺身过去,两步的距离,活活给他走出土匪打家劫舍的气势来,“请问,我为什么要去找别人。”他伸手捏起她的下巴来,刚结婚的时候只知道吓得要死,这会儿居然知道让他去找别人。 “……” “你是我的权利和义务,太太,我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呢,嗯?” 那个人看着他,眼神慢慢暗下去, “阿健。” “在呢。” “我在你眼里是什么?” 他看着她。听到声音里低落的情绪。 她也看着他。眼里裹着细碎的哀伤, “请问,我在你眼里是什么?” 哀伤敛尽,换成了淡淡的嘲弄。他脑子里轰然跑过了一地老人头的画面,一瞬间没了油嘴滑舌的底气。 “给我一个月的时间,让我体面的离开。” 他刚泄下去的气又轰的一下蹿了上来,同时羞惭烧了一脸,他垂下手,找了好半天,才握住她的手。他想道歉,但舌头打结:“那、那天——”他停下来,眼睛看着她,慌乱地想捕捉某种解脱的瞬间。 “别说了。”她转过头去。 没有。一丝这样的瞬间都没有。她眼里那丝转瞬而逝的伤痛让他感到极大的不安:“阿云,——” “放手吧,阿健。”她低声说。 不知道为什么的,他的心突然在这三个字里猛地一抽,好像这三个字比“离婚”那两个字还要可怕。她的手轻轻抽了出去, “我都知道。既然当初我接受了你十八个条件嫁给你,一切的话都是多余的。我们今天的路是我们昨天的脚走出来的。如果你同意我说的,一个月后的今天,我们之间的一切将会彻底了结……” 彻底了结。 伟健盯着那个人,一时把前面的所有都忘了,全部意识就只剩这四个字。他们近四年的婚姻,她这么轻易地就“彻底了结”了。说都不必说。 老话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她这算什么? 他真想说,好,滚吧!你个混蛋!狼崽子,狐狸精,王八蛋,臭狗屎,猪八戒砸出来的死妖精…… 他的心被气得疯跳,而习惯唱反调的嘴早已先脑子一步: “我不同意——”他的嘴没经过大脑便直接替他否定道,而他的大脑则认为这四个字纯属多余,还掉气焰。他脑子一面平复着心里乱蹿的火气,一面眼睛眼睛急速地搜索她的眼睛,想找寻到她气他吓他或者胡闹发脾气的证据。可是,他找不到。 她的脸平淡得像个戏子脸,画了面具,演一出生旦净末丑,直到下台别人都休想找到表情那种。 这是小戏子要演戏。他的第一感觉这么判断。第二感觉是:生气。这事是能拿来演戏的吗?!怎么,想拿捏他?惬!而另一个更大的感觉是:心慌。就好像知道第一感觉是为了欺骗第二感觉的心慌。 “那、明天去办手续吧,”她低声说,“我原不该有这样过份的要求——” 他气得一把扯过她,“办手续?”他压着声音,压着怒气,又用怒气压着更大的心慌,“凭什么?你有资格跟我提离婚这两个字吗?”他一副流氓架势压着声音说完这句话,实际外强中干的很。 那双眼睛抬起来,看着他,静冷无波: “为什么没资格?” “——” 为、为什么没资格?就没资格! 我提可以,你提不行!呸,我才不提—— 不是,现在是有资格没资格的问题吗? 现在是——,这不像吓唬人,不像赌气,甚至,不像打架。像、像绝交。 我不跟你玩了。 他屏着呼吸,极力地想从她脸上搜寻到别的内容,可是没有。他看到的安静让他心里发慌,脑子里涌过的画面也让人气短: “……” “算了,阿健。”他看她转过头去:“我们之间不需要那种理由,你只说给还是不给就行了。” 他突然就生气了,他知道他不对,可她凭什么这么霸道?他够恶心,可也不过是恶心地说了点实话而已,她凭什么就这么逼他?难道夫妻间非得说对不起才能解决问题吗,他觉得那三个字好生分。而且男人动不动就道歉像话吗!再说,他只是说了实话没留情面,凭啥就得道歉?而且她有什么资格用这种要挟似的二选一口吻和他说话?他恨得拳头在下面握紧了,手指在痛:“不给。” 她转过头,看了看他,然后便好像知道了这句话背后他的所有想法似的:“那明天去办手续吧。”她轻声地,像怕惊醒了什么。 他看着她, 无法理解, 明天办手续。他们的感情就这么不值一提? 甚至连冷静思考都不用。 这么廉价到连买台冰箱彩电都还要权衡一下的地步都不如吗。 那他小心的付出又算什么? 随口就能让他去找别人,那他在她眼里又算什么! 他气得心脏乱蹿,又失望得脑子发凉,他咬咬牙,让自己冷静, “为什么?就因为那天——”他说不下去了,那不可能成为离婚的理由,她……她受伤了,其实他知道。他低头,不知道怎么办, 他心里一面想着道歉,一面恨凭啥要他这么道歉!而且,这怎么说得出口中?! 他看了她半天,不知道怎么破这种滑进现实的困局,“阿云,你——不要这样。”他抱过她的肩膀,低声,“那——个,是我——” “别说了阿健。”她别转头。 “阿云——” “请最后为我们留一点尊严。我弃牌。” 第193章 威胁的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伟健低着头,一时不知怎么从羞忿里走出来,倒觉得连“对不起”都没颜面说了。 “如果你能给这个时间让我体面地离开,我会很感谢你。”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个心脏被刺伤的病人。他觉得血往脸上涌,觉得这种话比给他一个耳光还不如。不说话,也不移步。 “有什么条件,你说吧。” 他羞耻得脚趾发麻,偷眼看她一眼,发现她脸色苍白,面无表情,不禁心里便又气又痛。可是他不知道怎么办,她要求的尊严像扒人脸皮,他觉得不管是道歉、哄她、气她、打架都有够不要脸的。当一个妻子在那件事上对丈夫要求尊严,和把男人的脸放脚下踩有什么区别?他现在就觉得十分没脸。 “晚安。”她的手拉在门上,他不躲开。 “有什么条件,你说吧。”她再次这么说道。 条件,他说什么都成条件了。他一下就被这种冰冷冷的口气和字眼儿气疯了:“我让你做我老婆!” 那人抬头看他,嘴张了几张:“无耻。” 他一愣,对方已拉开门,门直接撞在他肩膀上,他看着她出了门,心里还没懂做他老婆和无耻有什么关系。但脑子好像先一步清楚了,忙一步跨出门,抓住了那个人。 “你放手。”他看她紧抿嘴唇,低声冷冷地说了这三个字,脸上一片寂静。 他不放,他原也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可他不想解释,同时心里生气——他干嘛要解释?干嘛什么都得解释!而且凭什么做他老婆这种天经地义的事都成条件啦?他咽着心里的气:“阿云——” “是想告诉我,这一个月你准备花多少钱买我吗?” “你——”他刚想嚷,听见小保姆的房门轻轻开了,忙闭起嘴,气得再说不出一个字来,愤怒地一把把她扯进屋子,伸脚踢上门,抓着她把她推在墙上:“你敢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他压着声音,俯着脸,狠狠地瞪着她。那人朝开脸去,一脸的不屑看他。他心里气得发慌,抬手把她的脸扳过来,继续狠瞪她,他瞪了几秒钟,那人不说话,眼神慢慢由锋利转向无助,然后变得了无生意。他心里一痛,忙要松手,却听到: “是我说错了,你不需要付钱。” 伟健被这话气得火冒三丈,心也不痛了,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来,恨不得把这张只会气人的脸给捏碎了:“你,再说一遍?”他气得咬牙切齿,却是想不出什么更厉害的话来。那个人不看他,也不说话,他气得心怦怦乱跳:“我告诉你,以后你要再敢这样和我说话——” “你放心,不会有以后了。”那人看着他:“也不用再费力气,今天我什么都随你。” 他一愣,马上松手,好像这话发烫,随即心像被刺了一刀一样:她在羞辱他! 他盯着那张脸,恨得牙床发麻,伸手扳过她的脸来:“什么都随我,是吧?好啊!”那个人的脸被他扭着,却根本不看他,他咬着牙,这个小女人真是得揍她一顿才能解气!“你以为我不会打你是不是?”他压着声音:“今天你再敢开口说一个字,我就揍你!”他狠着劲这么威胁道,心里实是恨得一点办法也没有。 那双眼睛终于转过来看了他一眼。哼,总算害怕了!他心说,正想着再怎么虚张声势一下就收场,却见那人抿着的嘴唇里渗出血来,他一惊,忙松了手,这才看见自己一直很霸道地把她挤在墙上,一条胳膊被压在身后,下巴上是他鲜明的指印。他心里发痛,赶紧把她拉站起来,又急忙要伸手去擦她嘴角的血,那个人却浑身一抖,身体向后贴在了墙上。他被这反应吓了一跳,恍惚想起他刚才说要揍她,忙去看她的眼睛,下意识想找一条安全可靠的情感交流路径,却见那双眼睛里满满地压着恐惧,像一只掉进陷阱的小兽,惊慌而无处可逃。 “阿云,”他忙捧起她的脸来:“我吓你的,你别怕啊!”那个人的脸被他捧着,眼神越发慌乱,好像那只小兽,被人从陷阱里拎出来,明知呲开奶牙也干不过他,只好紧紧地藏起自己的害怕,却又浑身发抖地看着自己死到临头。 “阿云!”他摇着她的脸,想把她从恐惧里叫回来,却发现她脸孔苍白,脖子僵硬,下巴在发抖,牙齿把嘴唇咬破了,却还是紧抿着。他看得心痛难忍,一下把她流血的嘴唇吻进嘴里,心中后悔不已:他明知道她最怕家庭暴力,最怕丈夫打她,他半夜砸一次门,差点没把她吓傻了。平时再怎么和他胡闹,其实都小心翼翼地藏着最后的边界,她是怕他的。或者说,她是怕男人的。他一直用没大没小死不要脸小心地填埋着那些边界,为什么这会儿却要这么胡说吓唬她!那天…… 他低着头,轻吻着他的歉意,盼着她能给他一个不怕的回应。却感到那个人的腿贴在他的腿上发抖,整个身体都在发抖,他抬起头,看见她眼里满满地涌进两汪水,那不是哭泣,却是眼泪。他的心突然就痛得抽抽地紧跳:“宝贝,宝宝,”他急道:“我不会打你,真的不会打你,我是胡说的。” 那人没反应。 “你看我,我求你别吓成这样啊,阿云,你说话呀!” 两行泪好像从恐惧的湖里满溢出来,无声无息,却冲得他心慌意乱。 他急忙地一下子把她抱起来,把她抱到床上:“宝宝,”他趴在她身上,擦着她脸上的眼泪,急切地想安慰她,可是她根本不看他。宝贝,求你了,他低头轻吻着她脸上的眼泪和嘴角的血迹,咸咸的,全是后悔的味道:求你,别这样哭!他双手抱着她,心慌意乱,心痛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急切地看她,希望能用目光的交流给她安心。却不知道他早就霸道惯了,一晚上的气理不顺,这时目光多么执拗隐忍,像一头欲望被禁锢的狼。 她终于看着他了,却并不是他期望的安心样子,眼里的泪没有了,而眼神——,不,那不是一双有神的眼睛,那是世界上最寂静的眼睛。他有些呆,不知道怎么会这样:“阿云?”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也好像听不见他的话,可是她的眼睛却分明在看着他,看着他,眼神缓缓散开,他心里突然一紧,好像一种有生命的东西正在他眼前流逝,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却能分明地感到:他们之间的某种东西正在消失。 “阿云!”他急切,慌乱,不知道那是什么,却知道那是他们之间最珍贵的东西。“你看我!”他喊,急着想抓住那种东西,他不要她这样的眼神,这样的寂静,这样的冰冷,这样的无望,这样死灰一样的颜色!这是他最爱的眼睛,像宝石,像灵魂,是永远光彩照人,闪着灵光的,是骗他、使坏、永远不知疲倦的!可他抓不住,那东西以毫秒之速消散了。 不!他扑过去,用力地吻她,想用最亲密的接触挽住那种流逝。那人却身体僵硬,他身体的触觉立刻就感到了这种僵硬,愣了愣,坐起来,呆了好几秒钟才记起是怎么一回事来。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他心里忽然就被一种奇怪的恨塞满了,不说话,忍着恨伸手把她扶起来,那人不看他,他看着她的样子,气得舌头发硬。他坐在那,不知道怎么办,如同不知道对一只立着毛刺的刺猬怎么办一样。低声叹了口气,觉得还是让她早点睡觉的好,伸手去解她毛衫的扣子,想帮她把外衣脱了,手指刚触第一颗钮扣,那个人身体微颤,肩膀收了收,两只手捏在裤子上,使劲揪着,人却仍然没有抬眼看他一下。 他的手停在半空,看她一眼,恨得眼里莫明地冲进一片雾气,湿了他的骄傲,“我没你想的那么下流,阿云。你也不用高估了你身体对我的诱惑。”他恨恨地:“我想要的时候那是一个女人,不想要就什么都不是!” 第194章 这没眼看的降智游戏 伟健直到躺到酒店的大床上,才恍惚发现他又是大半夜被赶出家门,气得爬起来,真想开车回去问问她——,不过他刚刚说的是什么屁话?想要的时候是女人,不想要就什么都不是?他怎么这么想给自己一巴掌呢!他坐在床边上,后悔。她肯定伤心死了,他很想回家去看看,又觉得没脸,觉得现在就算有人再借给他一张脸,他都没脸回去。 那天酒后无德已经够没脸了,如今又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来,他都要瞧不起自己了。 那天从家里跑出来以后,他在街上晃荡了大半夜,不知道去哪,不知道想什么。身体上短暂的快感早已消失无踪,随之而来的是心里巨大的空虚。谁说男人的性和情是分开的?他发现在高潮的宣泄之后如果没有情感做依托,那种空落是异常可怕的,比恨还可怕。 他想起她受伤和厌恶的眼神,不禁心里又痛又恨,其实他想要的,只是她的爱而已!而他恨的,不过她不爱他而已。 可是他又做了什么?他一直自以为是的教养呢?风度呢?情操呢?人性唯其含蓄也才美丽,道德唯其固守也才可贵,如果这就是他对她的爱,那他宁可不爱她了! 伟健一连几天没回家,等他再回家时,家里的人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气已经消了,相反,她已经搬出卧室,住进了书房。入夜,他一个人躺在豪华的大床上,直翻到后半夜也睡不着,气得爬起来,书房已经关灯,他不管,直接闯进去,里面的人躺在沙发上,估计没睡,因为录音机的指示灯还亮着,磁带还在黑暗中沙沙地转动。他开了台灯,发现人已经睡着,但耳朵里仍塞着耳机。他关了录音机,刚想去把耳塞拿下来,人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道:“别关。睡觉也听等于学两倍。”他拿掉耳塞,人醒了,看见他,坐起来:“阿健。” “去卧室睡。” 她看他一眼,完全醒了,“老师说这样听英语,睡着的时间也可以学。”她说着毫不相干的话。 他生气地看着她,心里其实极想说些软话哄哄她,但是他们从来没有真的吵过架,他也没真的道过歉,他不会。他平日只会嬉皮笑脸,而她也极容易笑,偶尔假装发一次火,也是他一逗就笑了。现在她这么一本正经的,他也嬉皮不出来,心里生气,嘴上便威胁道:“你是不是想让我绑你回去?” “如果你真的不想给这一个月时间,就直接告诉我,阿健。”那人看着他:“你这样我猜不到你的意思。” “阿云,”他在沙发边蹲下来:“——” “如果你要用书房,我去桂月房里睡。”那个人站起来。 “你放心,我不会再进来!”他气得站起来,把想说的话也忘了:“你就一个人睡好啦!” 不过两天,伟健已经发现分房睡觉的最大坏处其实并不是两个人不能睡在一张床上,而是两个人没有说话的机会。 她像她说的一样“上班了”,他也不知道上什么班,早上他没走,她已出门了,早餐有小保姆一起吃,倒也能吃得“高高兴兴”,她是个小戏子,在外人面前演戏是她的拿手好戏,可是,没机会说话。晚上他早早地回来,她还没回,晚饭也不回来吃,如果他愿意在客厅等,会见到她,回来时已是九点多钟,人已疲惫不堪,小保姆见他在客厅,自去乖乖睡觉,而她既没有小保姆在跟前,也就不再理他了,招呼不打,直接洗漱进书房睡觉。他眼睛追到门口,恨不得把她的影子揪住打一顿! 再这样下去,他准会疯掉的!他得想个办法了。 很容易地跟踪找到了她上班的地方,服务员?亏她想得出来!这么个小饭店。他站在老远,思谋着怎么才能不打架而把她叫回家,觉得挺难,觉得现在这头小毛驴子,倔强起来完全不会给他面子,而大庭广众之下弄得没脸可不是他想要的。回家说?如果大庭广众之下都不给他脸的话,回家就更不会给。所以—— 伟健进了饭店,冰云正在擦地,抬头看见他,着实一愣,扔掉拖把走过来,他已坐到桌边,并不看她。 “喂,老板——,怎么回事?我是来吃饭的,让我坐这么久,你的服务员是干什么的?” “你好。”一个女人笑着从里面走出来,大概是老板娘:“小刘,还不快去泡茶。” 那个人答应着,眼睛却盯在他身上,也不知道是吃惊还是生气。 老板娘走过来,一脸逢人只说三分话,巴掌不打笑脸人的精明阿庆嫂模样:“真对不起,服务员是新来的,不周到的地方您多担待。想吃点什么?” 冰云沏来了茶,递上菜单:“同志您好,请问您用点什么?” 同志?不认识装得还真像! 用手指头戳着菜单:“这个,这个,这个……”一口气点了有十样菜, “对不起,我没看清楚,请——” “没看清?”他斜眼看她:“那我白点啦!就你这样还做服务员,你以为这差事很好做吗?我要是老板,立刻炒你回家去。” 一旁的老板娘笑着,被训的人不作声,捧着点菜本:“麻烦您慢一点,或者说一下菜名,好吗?” “你们饭店有啥菜你不知道啊?哎,你会做服务员吗,要不要我来写?” “对不起,同志,”那人细声细气地,不认识装得越发像了:“我正在学,请多关照。” 关照?他是来找茬的。不过,他怎么这么又气又想笑呢!强忍着笑:“那我能请你关照我一下吗?你想想我忙到现在都还没吃饭,有多可怜。” 那人不说话。 他看着她,觉得这架好像打不起来,而且他一看到她根本就不想打架了,连大声说话也不想了:“请你可怜可怜我,行吗?” 那人看着他,黑眼睛动了动,也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可怜他:“对不起,请再说一遍,我会记住的。” 他不知道怎么说了。 “你随便上好了。”他放下菜单,眼睛还看着她,她好像瘦了呢。 “同志,您看这样行不,”一旁的老板娘不知是看不下去了还是怎么的,大声地笑起来:“我给您配几个菜,您一个人——” “我还是自己点吧。”他看着她,想起他此行的目的,“我也不是一个人,”他扬扬脖子:“我吃,这不还有一个看的吗,自己家菜都不知道的服务员。” 第195章 论霸王餐的正确吃法 被挤对的人不说话,捧着点菜本,站得一本正经的。 菜一样一样上来,伟健看着那人,看都不看自己了。他开始挑刺,一会儿菜咸了,一会儿汤淡了,一会儿鸡蛋里吃到骨头了,一会儿鱼有腥味了,一会儿嫌没报菜名简直就是在欺骗他了……那个人被他叫来叫去,跑前跑后,态度却像对待一个发烧三十七度九没事乱发脾气的小孩,糖果般的和颜悦色。 “小姐,请你就站到我旁边来,”安静了没两分钟,他又找事道:“我随时需要服务。” 那个人不说话,走过来,站在他的侧后方。她站了不到一分钟,他就觉得不对劲: “你还是站到前边来吧,你站后面我没安全感。”他说。 那人就又站到前面来。可是没站上两分钟,他又觉得不对劲,因为他坐着,她肃立一边,他吃不下去。“你还是坐下吧,你这样站着看我我吃不下去。” 那人看他一眼。 “你陪我吃也行,我一个人吃饭很闷。” “对不起,先生,我没资格陪您吃饭。我是服务员,要恪守自己的身份。” 他看着她,被这句话噎得张口结舌接不上下文,也随即意识到自己战略上的失误——他针对她的任何挑衅都不可能让她走人。“那请你站开些好吧?”他说,那个人便站到门口前面的柜台去了。她一走开,他就把啤酒杯使劲顿在桌子上:“老板!” 吧台前面的人赶快跑过来:“请问您需要什么?” 他不理,“老板!”他大喊,庆幸自己选择了这个时间,餐厅里就他一个客人,如果现在正是吃饭时间,他不是要丢煞人吗? 老板跑出来。 “你看看你这是什么杯子?”他拿筷子指了指啤酒杯:“这能用吗?” 老板探头看杯子,不知道好好的装满啤酒的杯子为何不能用:“怎么了兄弟?” “怎么了,你看看,”他指指啤酒杯口上一块小小的缺损:“这都坏了,划到嘴怎么办?” “哦——”老板长舒一口气,明显的是:“这么个小口,你发什么神经嘛!”的意思,但马上笑了:“真对不起,小刘,还不快换个好杯子上来。” 那个人跑去拿来了新杯子,又想把他杯子里的酒倒到新杯子里,老板道:“酒就别倒了,送一瓶新的来。” 那个人看老板一眼,又看他一眼。 他弯弯嘴:“送我的,听见吗?结账时不能算在里面。”那人看着他,眼里现出火气来。他高兴了。 新啤酒送来了,开啤酒的人开瓶器放在瓶盖上,半天不开,斜眼看他,他端端肩膀,撇着嘴,一脸白喝一瓶啤酒宁可不要脸的架势。开酒的人就气得“嘭”的一声开了瓶子,酒的泡沫冒了一地,他都怀疑这么多泡沫她得摇多久! 那人站到柜台去了,他喝着啤酒吃着菜,眼睛斜着柜台前站着的人:“小姐,请你放首音乐给我听听好吗,我吃得很闷。我心情不好。” 柜台边的人遥遥看他一眼,满脸都是不想搭理他的愤怒,但口气却是和和气气的:“您想听什么?” “就我喜欢的。”他歪着嘴:“我还以为你得说录音机坏了呢!” “对不起,您喜欢什么?” 他不说话了,冰云便放了一盒内容欢快的带子。听了没两分钟,伟健扔下筷子:“老板!” 老板走过来。 “你这里还让不让人吃饭啦?我说我心情不好,请你的服务员给我放首歌,她就放出这么欢乐的调子来,这不是成心和我过不去吗!不吃了,结账!” “嗨,兄弟,”老板笑了,递上烟:“您多担谅,服务员刚来几天,不懂规矩,您消消气——” “我消不了气。我、不、吃、了!”他虚张声势地嚷道,站起来:“我说结账,你的服务员呢?” “一共是——” “我已经算好啦,小姐,我心算的速度和准确率远远胜过你拨拉算盘得出的结果。”他撇着嘴,“啤酒没给我算里面吧,你们老板损失了一瓶啤酒。” 那个人看着他。他就耸耸肩: “是他送我的。” 伟健走到门口,听冰云在身后说:“欢迎再来。”他回头看她一眼,低声道: “能白喝啤酒,我肯定会再来的。” 第二天,同一时间,伟健准时“再来”,冰云急忙迎过去:“欢迎光临。” 伟健歪歪嘴:“谢谢你欢迎我。”看她一眼:“怎么天天都是你值班呢?这是不应该的,应该轮换,有午休。” 冰云不理,送上菜单,点了菜,伟健开始“专心”地看他带来的报纸。菜一样一样地上来了,等到冰云说:“您的菜齐了。”他就放下报纸,看着满桌子菜,大声地叫起来: “老板——” 老板出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他吃惊地:“我就点了一个白菜豆腐,您这一桌子菜是白送的吗?” 老板看冰云。 “明明是你点的。”那人说,看着他。 “我没点。”他赖皮道,端起桌上的茶杯。 “你——为什么这么霸道?”那人盯着他,眼里隐着火气。 “老板,你听你的服务员怎么说话呢,”他靠进椅子:“她是不是还在生昨天的气。” “怎么会,”老板笑道,“小刘,快向客人道歉。” “根本是他点的——” “我让你向客人道歉,听到没有?” “对不起同志。” “没关系。”他大度地:“知错就改就是好同志。我也为昨天的事向你道歉,”他看着她:“你会像我一样原谅我吧?” 那人看着他,眼里火气更炽,口气却变冷了:“您不用道歉,那都是我应该做的。” 他觉得这不是好话。“不,还是请你原谅我吧,”他看着她:“不然我饭都吃不下去了。真的。” 那人看他一眼,微微叹气:“您太抬举我了,先生,原谅是有资格的人才能做的事,我就是个服务员,为您服务是应该的,请好好吃饭吧。” 他低着头,不知道跟谁生气,也没法跟她打架,便转向老板: “您的服务员真好,她让我好好吃饭。那现在您是把这些个菜端下去呢,还是打算免费送我呢?” 第196章 爱和瞧不起会同时存在吗 老板看着伟健:穿戴很好,不像是专门赖账混吃喝的,看来是成心找别扭来了。可是,这是找谁的别扭呢,服务员?像。昨天点一桌子菜几乎没吃,今天点一桌子菜打算不给钱,倒是在拐着弯子、变着法的调戏服务员。 “这话让您说的,做好的菜怎么端下去,免费送您!”他笑道,看接下去会怎么发展:“如果您赏脸,我中午也还没吃饭,要不我们俩喝一杯?” “张哥,对不起,”冰云摘下围裙:“我向您辞职,这位先生的饭钱用我这八天的工钱补,剩下缺多少我补多少。” “行了。”老板挥了挥手,好像被搅了精彩戏码似的:“你先到后面去吧。” “你真的就点了个白菜豆腐吗?”冰云看着伟健:“你到底点多少菜?” “算啦,都是我点的。”伟健耸耸肩,感到不好意思。 “那要照单付钱。把昨天的啤酒钱也付了。” 伟健看冰云去吧台交工作服,看一眼老板:“打扰您很对不起,但请您把工资结给她。这饭钱我会付,酒改天我请您喝。”拉拉嘴角:“但如果她还在这上班,我就天天饭点上您这吃饭了。” 伟健回到家,发现冰云并没有回家,便耐心地在客厅里等起来,一直从三点多等到八点多,他等的人才施施然从门外面进来了。 “回来啦,”他迎过去,“饿了吧?” “有点。”她答道,好像没事似的。 小保姆从厨房里面迎出来:“阿姨回来啦!”殷勤地帮忙拿了拖鞋:“今天的菜都是周叔做的,可香呢!” 他一听,笑了:小木头还挺机灵,估计是看出他们闹别扭了。帮她脱了大衣:“吃饭吧?” “好。”被帮忙的人笑笑的,满脸的和颜悦色,看一眼小保姆:“辛苦你帮忙了,桂月。”完全是一副模范夫妻、优良家主的样子。 可是,假装的和悦欺骗不了食欲,丰盛的晚餐她只勉强地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我吃完了,阿健,你慢慢吃。桂月,我去看书,一会你帮忙泡杯茶给我,好吗。” “阿云,”他叫住她:“你陪我吃完好不好?”看一眼小保姆:“桂月,我和你阿姨有话说,你弄点菜,去房间吃好吗?” 小保姆立刻退走了。 他看着桌上的饭菜,低声叹气:“——” “我知道,阿健。”那个人看他一眼:“我去小餐馆工作,你不高兴,因为很丢你面子。可是一时之间我也找不到更体面的工作,是我没考虑周全,我很抱歉。剩下的二十一天我会走开远一点,不会在附近,也不会再在餐饮的圈子里,你看这样行吗?” 走远一点?行吗?他生气了:怎么他不想让她工作到了她那里就变成了怕丢他的面子了?剩下二十一天,过了二十一天她还想干嘛!“我在你面前根本也没什么面子。我算什么?你根本不用费心照顾我的面子。”他吊着嘴嘲弄完了,才记起这根本不是自己的本意,更加生气,一伸手抓起那个让他自嘲的对象:“你到底想干嘛?二十一天之后你还想怎么样?” “你还用我陪你吃完吗?” 伟健一愣,已忘了刚才叫住她要说什么了,“用不着!”他摔开手,看那人站起来,忽然意识到不对,一伸脚蹬在椅子上,拦住了她的去路,那人平平地看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的火气立刻就像开了口的气球一样,“倏”的一下瘪下去,只剩下一个急切做成的球皮,又已被那火气鼓胀得变了形,变得无可奈何了。 他放下脚,嘴巴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低头伸手拉住她的手,那个人坐了下来。他偷偷叹了口气,觉得还是妖精心好,低着头平了平情绪,心里想着向她道歉,可是嘴上却不知道怎么说。怎么说呢,说:那天我喝醉了,对不起。说:都是我不好,我喝多了,不是故意的。说:我喝了酒胡说八道,都不记得了,你不要和我一样的。他怎么都觉得这是虚伪、推脱和狡辩,而且是很不上流的狡辩。 他不知道怎么为那种事道歉,夫妻之间,要为那件事道歉,他说不出口。他心里好恨,却包括这恨也说不出口。他多希望她不要他道歉就原谅他啊!因为他心里后悔得说不出来!他拉着她的手,等她的原谅。 “你恨我,我知道。”他听见,“那天就知道了。” 他心里一抖,手落了下去,下意识急去看说话人的眼睛,想从里面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不是气他。 她只是在说一件事,说她知道的一件事:他的恨。他的心急速地往一起缩,他的确恨她,可是——,他突然感到很冷,看着她,嘴巴张了几次也说不出话来。“阿云——” 她不看他,却摇了摇头,好像知道他的说不出口,就不用他说。他被摇得心痛,益发的不知道说什么。 “桂月,出来刷碗了。”他听见。 冰云进了书房,门没关上,泪已顺着脸淌下来,他在和她道歉,她知道。可是她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无法面对他,她面对他就没法面对自己。 她倚着门滑坐到地上,三年了,他们做了三年多夫妻,而她在他心中竟是那么不堪。 她可以卑微地去爱他,可是他恨的,却也正是她的卑贱。 她咬着胳膊不让自己痛哭出声,心里却是撕裂般的痛——她根本不配做妻子,她让自己的丈夫连道歉的话都说不出口! 她蜷着身子跪在地上,她恨!可她恨得咬牙切齿却不知道恨谁。她的胳膊在她的牙齿底下痛,可她却分明觉得那痛不是她的,她更多的感觉到的是牙齿的快感。好像牙齿是和心相连的,而胳膊则不是。 第197章 这个可恶的男人 伟健知道冰云在美容院做洗头小妹是听商会的赵老板说的。 从那天她和他说“你恨我,我知道”起,他已经好几天没看到她了。早上起来,小保姆说她一早就出门了。晚上回来,她又已经睡了。而年底繁杂的事务也让他很烦躁,各式各样的检查、应酬……他每天忙到很晚,身心疲惫,根本没力气找她理论,人也给气笨了,不到一个星期,他已经大张旗鼓地发了两次脾气,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昨天,他好不容易看到她了,把所有理智都整装待命开赴到脑前沿,然后叫住她:“阿云,不要去上班了好不好?” “不,阿健。我做得很好,有午饭吃,也有薪水。” 不。就是不。她准是想气死他!听见了吗?跑个小饭馆里端盘子,只为了“有饭吃也有薪水”!他准备的理智派上用场了:“不要闹了,行吗?年底我有多忙你不是不知道,我都快要忙疯了,你就不要再气我了,行不行?” “我知道,阿健。”她低声说,“所以不要这样,别让情绪左右你,一个优秀的老板,自己的喜乐应该是放在最后一位的。我走了,迟了经理要不高兴。”然后他便只呆呆地看见她挤上公共汽车的背影。 自己的喜乐放最后一位?他哪都不想放了! 现在——,嗬!他真是高估了自己的想象力。 中午的时候,他刚从两个饭局应酬下来,因为没吃什么东西又喝了一肚子酒,胃里正难受,走廊上遇到刚好也有应酬的老赵,“哥问你点事。”那个人扯住他,上下把他看了好几眼,“你和弟妹吵架啦?” 他有点愣:“啊?”这事外人咋知道的? 那人拉着他往走廊僻静处走了走:“那个、我咋好像看见弟妹在美容院干活呢?” “啥?”他都愣住了,觉得是不是酒喝进脑子里了。 “那个,这不年底应酬多吗,吃饭前你嫂子拉着我去她常去的美容院弄个头发,那个、我看那有个洗头小妹有点像弟妹,你们这是——吵架了?还是我看错了?” 哎呦,他气得胃痛。 “吵架就赶紧给人哄回来。大男人,赌什么气。” 他岔气了。觉得肚子里有股气在乱蹿,明明不是哪个器官生病,却能痛出一头薄汗。 “用不用你嫂子帮忙劝劝?” 他摇头,“你平时都咋哄嫂子的?陪人洗头?” 老赵照他肩膀拍一巴掌,“那傻女人好哄。钱都给她就好。只要公粮和钱都交够,女人没人愿意和你吵架。”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赶紧哄。” 屁,他想交都没地方交。他当即去了美容院,忍着一肚子乱蹿的气,结果…… 那人一看见她, 震惊之后的眼神只传递了一个犟驴子信息:他要敢强行把她掳走或者捣乱,她下一秒就能发飙。 他才不强掳呢,不是会洗头,洗呗!点号,夹塞儿,非她不可。结果生了一肚子更大的气回来。因为他洗了头,在理发师给他剪吹的时候,她又去洗别的脑袋了! 因着晚上还有重要的晚宴接待工作,他没空搭理她,你等回家的!可他晚宴都接待完了,这都快十点了,她居然还没回来。他在地当中站了一会,平复不了火气,正准备穿上衣服去把她揪回来,听见外面开门的动静。他扔了衣服,不好好教训她一顿她都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 冰云开了房门,疲倦地叹口气,也不知是谁说的“正月剪头死舅舅”?以至于恨不得是个中国人都得在过年前理个头。还好她洗脑袋是论个拿钱,但也是忙的连中午饭都吃不上,别说是她,老板也一样。老板说过年前是洗剪吹大爆发,一直到年三十上午都不会得闲,去年她下午都关了门,还有人打电话呢,说忙忘了,求她开个门,怎么也得给剪一下。然后就,不止一个人忘了。 她换上拖鞋,小保姆大概已经睡了,客厅里电视机没有关,还哇啦哇啦地演着,她走过去,刚一伸手, “小姐,请你过来一下。” 她吓了一跳,抬起头,看伟健站在卧室门口,倚着门框,叉着两只手,正吊着嘴巴看她。 “什么事,阿健。” “没事就不可以叫你吗,我有事,小姐。”伟健瞧着那人一脸疲惫,想打人的心当即又软下来:“你饿了,那先去吃完你的晚餐,然后到我房间里来。”说完“砰”一声关上门,进房去了。 冰云被剩在客厅,没心思吃晚餐,火气倒被鼓窜得老高:白天他已经闹得够了,晚上回家还要不罢不休,几步走过去,“哗”的一下推开门,发现那人正叉手站在地当中,这时便回过头来: “哟宝贝儿!你连门都不敲一下,就往一个男人房里闯……” “你到底想做什么?”她忍着气,“你想让我怎样?” “你两个问题我都感兴趣,小姐。”伟健歪着嘴,把冰云上下看了看:“我想请你坐到床上去,然后我爱怎样怎样。” 冰云只觉一股怒气直冲脑门。 “怎么,”那人吊着嘴角,上下看她:“你在等我用什么优雅的方式请你吗?”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心被这种无赖气得发痛。白天他借着洗头去调戏她,她第一次知道他那么可恶!“我从不幻想。”她转身要走,却被那人一把扯过去,语气越发的流里流气: “那你是同意我用任何方式对你了?” 冰云看那人咧着嘴笑,挣手也挣不脱:“我知道你的权利,也领教过——” “no,小姐。”面前的人认真地收了他的土匪笑:“我都被你逼的得说洋文了。我怎么会有这种权利呢?”眼睛盯着她:“我怎么会有这种权利呢?”她听他口气变换地又说了一遍,粗拉拉的脸孔探在她的脸上方,口气猥琐得像个下流鬼,心里生气,冷着脸,盯一眼他扯着她的手,又盯一眼他,心里盼着他赶快放手,也赶快收了这不要脸的架势,可是那人并不放手,黑眼睛里倒是冷火交错地放着烟花。 “阿健,我求你放过我好不好?请你——” “好,怎么不好呢。”她的话被隔开去,胳膊仍被他握在手里,铁钳子似的捏着,人贴得越发近了,声音低柔得如同一个调情高手:“你的请求我什么时候拒绝过呢?”粗黑的眉毛一挑,幽黑的眼睛里装满了邪恶:“你这么冰雪聪明,当然知道就算我们是夫妻,要是你不同意我却仍然要侵犯你的话,法律也会判我坐牢的。”一只手轻轻然地抬起她的下巴:“你根本知道,却仍然这么说,你在挑逗我是不是?”她被迫抬着头,看着那火星四溅的眼睛:“你这么美丽,又是在这样的深夜,跑到一个孤独的男人的房里头,你说这个男人怎么会不想入非非呢?怎么能不想入非非呢?嗯?你摸摸我的心,跳得多快!” 她的手被抓着按在他胸口上,被他狂跳的心脏震得发擅,她感受着那种狂乱,突然感到一种奇怪的危险,像一头小兽本能地感到猎手就蹲在不远处正伺机而动一样。她想抽回手,抽不动,却被他双手捧起来,放在面前轻轻揉捻着: “这么白嫩的小手,男人抓在手里是什么感觉?它已经被几个男人抓过了?嗯?他们握着它时,也像我这么激动吗?你看着我呀宝贝儿!你这么神圣不可侵犯地站在我面前,我知道我必须得先征得你的同意。我现在就问你:你同意吗?” 第198章 我们爱着,却互相羞辱 冰云看着那人。 不是危险。 是游戏。 原来她在他眼里就是这么下作不堪,可以随便被任何男人玩弄和游戏。 “呃,这是个什么眼神,你生气了吗?”她的手被捧起来,放在嘴边亲了一下,声音越发温柔得近乎罪恶:“可这让我更喜欢更心动呢!男人就喜欢女人——哟!你要哭了,眼泪就含在眼圈里,我一碰你,它就会掉下来了,是吗?” 她咬着牙,不让眼泪掉下来,她在羞辱面前掉泪,等于自取其辱。 “男人是看不得女人眼泪的,而我尤其这样。”一只手慢慢地抬起她的脸来:“女人哭了,就是一朵带雨的梨花,纵使我这种不解风情的粗俗男人,看见这么娇楚娇羞娇媚的模样,也会心猿意马到不能自持呢!”他的手抬着她的脸,另一只手微一用力,便把她扯得贴在他身上,声音越发低得如同情话:“可我也懂得自爱呢。除非你真愿意,否则——” 她看他俯着脸看她, “我就只能捡一些不犯法的事做一做了,以慰我长夜孤眠之苦。” 她感到他的头低下来,嘴唇衔住她嘴唇,戏谑地含在嘴里,唇齿之间充满了挑逗,“真好。有趣。”他戏弄般地亲完了,便低声笑了:“你感觉好吗?” 她不说话,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我们再来一下好吗?”她被他搂着,看着他的脸再次俯下来,却并不吻她,只把一双情色深沉的眼睛饶有兴味地游离在她的脸上。 他是故意的。 他就是要羞辱她, 以最轻蔑、最下流、最不堪的心思羞辱她。 不,不只是羞辱。还有调|戏。 她觉得她在灵魂上被调|戏了,那是一种比肉|体被掠夺更加屈辱的感觉,无处可逃。 “你不拒绝,那表示可以啦?”她的脸被再次抬起来,同时感到他的嘴唇落在她的嘴唇上,她的眼泪再也不受控制,倏然跌落。原来恨她就可以这么侮辱她! “哟,宝贝儿!你干嘛这么委屈,我又没怎么的。”那个人看着她的眼泪,笑着给她擦去了:“原来你是这么可爱呢,我的小梨花!你不要哭丧着脸了,我就只做到此为止,嗯?我很知道女人上来傻劲是会宁可玉碎也不瓦全的,我知道。你看我就只是抱着你的肩膀,并没有借机碰你惹火的身材。我这破瓦片可不想碰碎了你这片美玉,占占便宜就行了,我很懂得怜香惜玉的。”他捧着她的脸:“我的吻还过关吗?宝贝儿?” 她听到却仿佛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好像她的灵魂已在他的调戏中死了。 “你回答我呀。” 她感到泪在眼底冷却,一如她死了的灵魂。 “我让你回答我!”他一把把她拉近了,脸迫在她脸跟前,声音更加低沉:“你别忘了你刚才还在求我——” “是。”她是一具行尸走肉。 “好。”伟健笑起来:“很好。美发院真没有白去,洗头妹也没白做,态度是这么的温柔了。为了钱,你可以不惜一切,干什么都行,是吗?”他猛地推开她:“你这个混蛋!坏女人!你为什么不给我一个耳光,然后叫我滚出去!” “我只想给我自己一个耳光。然后滚出去。”她清冷地,如同给死去的灵魂送葬。 一声清亮的声音破碎在空际,冰云的脸上现出一片鲜明的指印,她打得那么的实际,那么的不折不扣。 伟健愣住,觉得自己的心猝然跌落,在那一个耳光中跌落了。仿佛那耳光不是打在她脸上,而是抽在他心上。他的灵魂上。 他一下子就知道:他错了。实实在在地错了! 他呆呆地看着那个身影转过身去,“阿云!”他一把抓住她,心莫明地往一起抽,抽得他的指尖都在发抖。 他看她慢慢转过头,她转得那么的慢,好像转了一生,把一生翻转了: “还不够,是吗。” 他看着那双眼睛聚满泪水,又倏然散去,他的心忽然就在那聚散中有如万箭穿过一般,忘记一切的疼痛。 “你是要亲自动手,还是我自己来?” 这句话更像一把匕首,阴冷地直插在他心上,他感到痛,心痛,像真被刺了一刀一样的痛,那种他从未体会过的抽着的钝痛让他手足无措,那是和身体任何一个部位的痛都不一样的。 “——”他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要我自己动手。”那个人嘴角牵着一丝嘲笑转正身来。 他的心更痛,同时心里感到一种奇怪的害怕,这害怕让他本能地、慌乱地抓住她的手:“你干嘛?”他怕得发虚的心嚷道。 “不是你要吗。”那个人冷冷地看着他。 他的心一抽,眼睛急切地去看她的眼睛,可她已经不看他了,他忽然感到一种说不清的恐惧,然后是一种说不清的难过,继而变成一种说不清楚的憎恨。他看着她的脸,心里的恨散开,向周身漫延成一张无形的冰网,寒冷透骨。她低头看他的手,他慌忙放手,手臂打了一个寒颤。 “你不用自责。”那个人慢慢放下他松开的那只手,就好像那只手不是她的。 “我不过是你养的一个娼|妓,一个、锦衣玉食的高等娼|妓而已。你养在家中,不过是出高价买个别样的乐趣。” “你——放屁!”他一忽被这些词恶心得张口结舌,心里的恨与痛仿佛忽然间被冰冷覆盖,连要说什么都忘了,只感到一种被曲解的侮辱:“你,你、还上学,简直、就、是——” “就是笨蛋。”冰云觉得她的胸口胀得要裂开了,而脑子里则空空如也:“送我上学,想让我感激你,一辈子对你感恩戴德吗?你投下饵来我便上钩,我太傻了。”她轻轻闭上眼,感受那种奇异的心脑分离,就好像它们不是一个躯体上的器官,大可以切开来分开售卖。“我谢谢你没有让我到死才明白,让我一辈子活在自己的龌龊里。” 她感觉心和脑子越分越远。她不知道是谁刺中了什么,是他?还是她自己?是心还是脑子? “我就像你养的一条狗,送她上学,不过是为了想让她学点洋相,好让大家看看你养狗的方法和你养的狗是多么与众不同。”她觉得心在痛,而脑子则很清醒:“这些天你一直就在验证,对吗?你对刚才的验证满意吗?” “你、说得好!”伟健感到一种情感彻底被委屈、被扭曲的痛苦与忿恨:“我是个地道的混蛋,你也混蛋得地道!你——滚吧!”他狠狠地,觉得自己指节发麻。 冰云好像听不见他说什么,她感到脑子晕眩,浑身失力,连站着都要使足劲才行: “我有点儿残酷,揭开了我们赖以生存的这层破纸。” 她看着面前的人,脑子里的眩晕开始在冰冷中清醒: “其实我在你眼里不如一个娼|妓。娼|妓只出卖身体就够了,我还得同时践踏自己的灵魂来成全你的高贵。 “你一再地证明我的卑微和下贱,不过是想以此来标榜你的高贵与清白罢了。 “你嘲笑我嫁给你的目的卑劣,却从没想过你娶我的目的也并不高尚。 “你一面要求我在灵魂上标价出卖,一面又要我在那里立一面贞洁牌坊。 “你的算盘打得未免太如意了。你打着算盘,要给我时间就必须同时给我耻辱是吗? “现在,这两样东西我都不要了。我们明天就去办手续。” 第199章 爆竹声声辞旧岁,逛街的四姐和小妹 到了“明天”,冰云再看不到伟健,然后便一直看不到他。从那天早上起来,她就再也没有看见他,打电话到庄园,他也不在,说他们也不知道他去哪了,她便只好去上班。一天深夜,她听见他回来了,可第二天早上,他又已经不见了。有一天他们在路上碰见了,他开着车,她在路上走,去坐车,他打了个笛,停下来,她走过去。 “上车吧。” 她上去了,两个人都不说话。 “到哪去,我送你。” “我们不走一条路,除非到民政局。” “……”他看她一眼,把她送到美容院门口,再没有说一句话。而她也终于没有做满她要的一个月,因为,过年了。 她怎么忽略了大街上熙熙攘攘购年货的人们呢?她怎么没听到那顽皮的孩童放的一个一个零星的爆竹呢?她怎么忘记了她已经二十四岁,今年是她的本命年呢?外地的打工妹(仔)陆续请假回家了,来做头发剪头发的人却越来越多,她一天不知道要洗多少个头,刷多少染发水、烫发水,她的手已经被各种药水腐蚀得脱皮,下班也越来越晚。老板开始对剩下的几个人格外地和颜悦色,午餐开始加菜,早晨开工前的训诫也免了,变成了一人一个大苹果的激励。 今天一早,趁着人还少,女老板叫上她这个最末班小工出门买东西。坐在老板的摩托车后座上,一路飞驰进熙熙攘攘的市场,她才恍惚地发现了年的味道。 老板姓郑,是个二十八九岁的女子,大概家中行四,所以大家都叫她四姐。四姐长相说话都没有江南女子的温润,用她的话说,二十岁孤身闯广州,用了五年时间从一个洗头妹做到中工、大工、美发师,到自己当老板,她是老江湖。 老江湖心情好的时候,说话是一派假装的春风和煦,心情不好,尤其是看人干活慢、“笨嘴笨舌”、“笨手笨脚”的时候,她就一阵凉风毒雨。当然,如果能够狂风暴雨,她一定更喜欢狂风暴雨。可是当着客人的面,她不好下这样的雨,所以就站在你身后,吹冷风,说:“你绣花呐?你是想用这三千烦恼丝给我绣张《清明上河图》吗?”或者干脆推你一把,说:“你看看你笨的,起开。”然后,她自己上了,然后晚总结或早训诫时,全体人员就会迎来一场狂风暴雨。当然,她也有心情好忘了的时候。 四姐特别喜欢使唤人,比如出门买东西,她喜欢带上一个人,帮她拿东西。洗澡,也叫上一个免费搓背的。遇到熟人需要介绍时,就说:我那儿的丫头。而小丫头们也愿意被使唤,因为她出手大方,跟着出门的人总能得到点好吃的、好喝的,或者干脆得件小礼物。所以小妹们都乐不得地跟着“四姐”出门,既不用干活,又混个好吃好玩。 但四姐不喜欢冰云,因为她既不爱说话,又笨手笨脚。平时虽没什么大的错处让她训诫,但也决不是她愿意带着出门购物洗澡的人。冰云也知道她不喜欢她,却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喜欢她,可能人与人之间的喜欢和不喜欢都没有理由。她觉得敬而远之是她对四姐这种厉害跋扈的女老板唯一会的生存技巧了。所以闷头干活,即使“笨手笨脚”,她觉得也好过为了让她喜欢她而讨好巴结。但现在过年了,外地的小妹都走了,中工、大工、熟练工要在店里盯店,只能带她。她也不知道她要买什么,觉得跟着走,她买东西她提着就好。可是,跟着走了半个市场,那人突然回过头来: “你别只傻跟着我走,帮我看看对联,挑个好的!” 她赶忙把眼睛往对联上看,但满市场挂得一片红海一样的对联看得她眼花缭乱,而且翻来覆去都是些迎春接福的吉祥话,她不知道啥叫好的。而且她看中的她也不一定看中。 那人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看到好的就叫我。要挑特别的,不要都一样的。” 这话明显有语病,但她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我看都一样,没有特别的。”她说。 可能因为快过年了,心情好,那人竟然没拿她的吊梢眼瞪她,竟顺着她的意思叹口气,发牢骚道:“每年买个对联比买我的衣服都难,根本就没好的。做生意的只有‘买卖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你说我又不是跑运输的,又不是卖东西的,我就做个洗剪吹头发,哪通四海达三江去呀!但我要贴个‘爆竹声声辞旧岁,梅花点点报新春’这也不合我性格呀。你说这印对联的怎么想的,怎么不给各行各业的生意人印点呢!” 冰云笑了笑,觉得可能印对联的没替各行各业的生意人考虑。而且什么东西大批地印出来,集中地贴出来,再特别也会变成不特别。印的少了,受众小,成本高,风险大,不赚钱。所以买方卖方各人心里一把算盘,算的都是自己的账。 “你怎么这么不爱说话呢?我说话你吭个气啊!别人说话你不吭气,我很烦你知道吗。”四姐看着她:“和客人也是,你整天绷个脸谁爱看你啊。做我们这行,不,做哪行你都得笑脸迎人。也不能太老实了,有讨厌的客人,你笑着把他骂了他还生不了气,这才是高。你低着头,不说话,受了欺侮,还招人气。以后要说话,听见没?!” “是。”冰云赶紧答应道,但知道她肯定也不会满意这种答应,她喜欢的答应应该是那种充满喜悦、崇拜、或顺驯的“哎!”,有些恭维的后话更好,没有,也要用语气充分的表达出来。“如果,您不嫌弃,我可以给您写副对联。”她说,不想听她再训她。 果然,那个人的注意力落到了后半句上:“你能写对联?” “以前写过。”她看着满街的对联,记忆如同隔世。 一旁的人吊梢眼眯了眯,好像对这四个字不太满意,可能嫌太短了,不符合她想听的内容:“那你先想个词我听听。”又说:“出这儿之前要想出来。” 冰云觉得自己真是没事找事,想说还是买吧,又怕招来女霸王更多的训诫。比如她常说的:“没事别瞎说话!没那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充什么能耐。”或者“都好好干活,别总想着在我面前出风头,我风头比你大!” 其实她也不喜欢女霸王,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她相处,但觉得她刚才的话还是挺有善意的,只是她笑不出来罢了。低头想了想: “千丝万缕, 聚四海和气,十全十美 ,取九州财宝。” “啥?”女霸王有点愣,皱眉,“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冰云便又说了一遍,并解释上联千丝万缕说的是美发,下联十全十美说的是美容。横批可以用四季发财。或者干脆就用美容美发。说不管用哪个,“发”都是双重含义,有发头发之财的意思。她解释完了,那个人吊眼看她一眼: “看不出来啊。”又看她一眼:“那就你写吧。”然后又凶霸霸道:“看看你细胳膊细腿,走的这个慢!东西给我拎着,你去那边买红纸去。” 第200章 江湖不大,装人间百态 冰云买了红宣、墨水、毛笔出来的时候,等她的人买了两串炸年糕正在吃,看她出来,便递她一串,她不要,那人便说:“给你你就拿着。总和别人不一样。”看看她:“我听口音,你好像不是本地人。” “嗯。”冰云不愿多说,交回了买红纸墨水剩下的钱,顺便问了这个本地老江湖一个问题:过年这几天,什么地方能找到活干? 被问的人有点意外,把她上下打量了好几眼, “我们三十下午才放假,初四就上班,这几天你还要找活干?” 她点点头,那人终于像一个老江湖了,没再问别的问题。 等冰云写好了对联,一旁看的人满意地笑了:“这回我们肯定把这一条街的美容美发厅全盖了!” 可能因为高兴,她对着刚打进的电话炫耀:“哎,我今年弄了副好对联,准能把我们这一条街全盖了。……是呗。哈哈哈,行啊。那你得给红包!……真给啊,人家要钱……那我让她过去啵,看着你的地方给你写啊!……请我吃饭!”她放下电话,便对冰云说:“你再给我朋友写一副,是我老公的朋友,开酒楼的。红包我都给你要好了。” 冰云很意外,说不用红包,她写了她送他就好。 “你不是想赚钱嘛,那还死要面子!人家当老板的,随便给你个红包也比你一天工资多。”没等冰云说话,又道:“不过你得给想个好词啊!” 冰云到“聚贤楼”的时候,看到大厅的一张桌子上已备好了茶点和红纸,当老板知道她就是来写对联的人,很有点意外,然后便大笑起来:“你不会是郑艳家的小妹吧!” 冰云便笑了笑,说是,说她在路上已想好了对联的内容:圣贤寂寞,醉里乾坤大;英雄孤独,壶中日月长。横批:聚贤楼。问这样的可好?如果觉得不好,他要什么风格的,她再另外想。 “好!”老板大笑:“我原来本想叫‘聚义楼’,可工商局不给我注册,他说我:你还想招一百单八将啊!现在你把我这个名字解释得好!”看看她:“你这好才学怎么上那丫头那儿当洗头妹呢!豹子头林冲似的,江湖落难了?” 冰云便觉得这个男人挺可爱,见面一分钟便让人觉得和他相识了几十年似的。她解释说,这原也是借用《水浒全传》中的联,只是她在前面加了几个字,取的是李白《将进酒》中“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之意,是为了呼应聚贤楼的名字。喜爱‘聚义楼’的老板从不知道《水浒传》中还有这联,越发高兴:“好!这下诗仙和好汉都有了,我这真是‘聚贤’了!”等看着冰云写完了,又道:“以后我就用它了,我把它做成桃木烫金的!” 冰云听他这样说,便又给写了一副迎春联:迎八面春风入座,接四方宾客来家。横批:大吉大利。老板很高兴,给了个红包,还把桌上的点心也包了,说:不知道是女孩,买的都是老头子吃的,别嫌弃,尝个心思。冰云就给逗笑了,问他可不可以借他的笔案再写一副,但不是给他的。他便大笑道:“当然可以!我这里的每一寸地方都属于进来的每一个人。你是先生,尽管用!”她的心便被这粗犷大汉弄得热乎乎的。 从聚贤楼出来,打开红包看了看,是二十块钱,两张崭新的十块。把钱重新包好,小心地放进口袋,她发现自己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在意这些钞票,它的价值和意义仿佛已经超过了钞票本身,但她却不能知道它们究竟是什么。 冰云站在马路边,看着对面两层的饺子城,古色古香的门脸,倒不是小桥流水的婉约气质,应该是北方人开的吧?下意识握了握手里的对联,听脑子里两个小人打架: 小黑:如果被赶出来怎么办? 小白:不会的,你只是卖一副对联而已,又没怎么样。 小黑:可二十块钱会不会太多?街上对联都是两毛钱,大的五毛钱,最贵的才一块钱。 小白:那、要不,十块? 她:可我不是卖对联的。 我:不,就是卖对联的!就要二十块!识货就买,不识算了。 郑艳说:想赚钱你还死要什么面子啊!干哪行不得笑脸迎人。 聚贤楼的大胡子说:林冲落难啦? 她抿了抿唇,她是杨志卖刀! 还非这家不卖。 深吸一口气,按灭脑子里的人声,冰云穿过川流不息的马路,直奔饺子城,一面在心里打气:不要犹豫,直接进,要一鼓作气,不然门口那服务员会把你当成要饭的!饭点刚过,老板会在,没有客人,不会影响生意,上! 没等冰云推门,里面的服务生拉开了门:“您好!欢迎光临。” 冰云点点头,心里紧张得乒乓紧跳,没人,有人在打扫卫生。一位女服务员迎过来: “欢迎光临。您是吃饭?还是预定?” “我——来送一副对联,找你们经理。” “您找哪位经理?陈总还是罗总?” “罗总。”后面的应该是老大吧? “您——认识罗总?” “不认识。”见面被揭就不好了。 “那您——”服务员看她,这是受人委托跑腿还是怎么着?“有预约吗?” “没有。”她捏着手里的对联,“我有一副对联,想问他要不要。 “哦——,原来是卖对联啊!”服务员明白了,浪费感情,立刻一脸不悦和不屑:“你们不都是送财神吗?这咋又变花样送对联了。” 冰云脸颊发热,想说什么,又觉得没什么好说。“我能见见他吗?” “我们罗总很忙,没时间。对不起。”服务员很懂怎么用最礼貌的言词表达最不屑的态度,妥妥逐客令摔你脸上还让你挑不出错的聪明。 “我觉得你不应该替你们经理做决定。我的对联全市只有这一幅。”她极力想说服服务员,却觉得说服她好像比说服经理更难,而且没用。因为这不是她的事,她根本不用听,她把她挡到经理看不见的地方,才是她的事。果然: “那你找经理预约吧。你也别为难我。” 二十二条军规。 冰云有点泄气,当别人有善意的时候,沟通能解决问题,当别人毫无善意时,要么强横,要么后退。就现在这大过年的喜庆气氛,在别人的地盘上……她握了握手里的纸卷,她真的觉得对联很好,比聚贤楼的还有特色,经理应该会喜欢。她是在去聚贤楼的路上看到了这家饺子城,先有了一副针对它的联,聚贤城的倒是后想出来的,而且是拼接了先贤之句。 “小孙,什么事?”一个男人走过来,三十多岁,不高,一面走,一面看冰云。好像这进了饭店不就座,却站在大厅当中说半天的,肯定有事,而且不是服务员能解决的。 “钱领班。”服务员转向来人:“一个卖对联的。我说不要,她还不走。”口气像极了小孩子告状。 “卖对联的?”来人上下看看冰云:“你来卖对联啊,多少钱?” “二十——” “啥玩意?二十块钱我都可以买一百副啦!小姐。” “您先看一看,我保证全市就这一副……” “不用。”钱领班一摆手,掏出两块钱,扯起嘴角:“它肯定比别人的都好。而且贴上我就会发大财!”看一眼小孙:“你也别杵这儿啦,长点眼力见,该干啥干啥去。” 第201章 剑走偏锋可以赢得胜利吗 冰云听着这种指桑撵槐,看着那人手里的两块钱,他的不堪,不屑,他的三分揶揄,七分嘲讽,都夹在这一个小小的动作里展现无遗,心里收着的忍耐破笼而出: “您看都不看,不怕我这对联是写来骂你,你不知道,却还要花钱买了贴出去吗?”她张口而出,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变得这般凌利了,也许是她的心太压抑了,也许是她的自尊被钱压得太绝望了。 钱领班手停在半空,怔愣了一瞬,“有啥可看的,直接扔垃圾桶,两块钱就当打发要饭的。不过你这么一说,”把钱揣回口袋,指了指门,“您门外请。爱哪卖哪卖去。” 冰云看着那人嘴脸,要饭的,好,不气了。都是上门,她又哪来的傲气?不过既然对联卖不成了,口舌之亏她也不想平白受了, “要饭的讲究的是无中生有,一根打狗棒打尽天下恶犬。可惜我手中无棒,”看一眼手里的纸卷,看一眼钱领班:“不然怎么会平白被——欺。” “你他么说谁呢!”钱领班怒了。 “啊?你以为我是说你呐,”冰云吃惊道,“别误会,是你说要饭的,我才忍不住想起黄蓉的。你不会以为我要有打狗棒就真的会打你吧?” 钱领班气疯了,“你他么——” “别骂人。要不,我买二两饺子,换您个笑脸迎人?” “我没看见哪有人。”钱领班也不怒了,手插裤兜:“小孙,把大厅扫干净,别什么东西都往里放。” 冰云叹气:“这眼神果真应该蹲门口。” “你咋说话呢,”先前的服务员走过来,“快点走吧!我们不要对联。” 冰云转身往外走,“不要可以,但得说人话。我并没有强买强卖,对吗。倒是你们罗总,养了两个好岗哨,损失了一副好对联。” “年轻人,火气不要这么大。” 冰云转头,看见二楼走下一班人来,走在中间的是一个老头,话应该是他说的,他微微抬手,钱领班慌忙肃立。说话的人不紧不慢地走下来:“话要好好说,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我能看看你的对联吗?” 冰云看着来人,站着没动。 “你刚刚说举市无双,我很想看看。”老头笑了:“说不定我会是买主呢。” 冰云打开对联:一张面皮包尽三荤五素,两对手指掌控四面八方。横批:顺水推舟。老头退后两步,认真地看,看过了,不说话,接过对联展在桌子上,仍然看,看完了,转过头看她一眼,仍没说话。 “老先生高居庙堂,何得浮生半日闲?”冰云看着那个人,他不是老板,也不会是买家。 “你特么骂谁呢!你骂谁是和尚?哪是庙!”不等老头说话,旁边已有人火起,并伸手推了她一把,是钱领班。他拧紧着眉头,看一眼老头,克制地收住嘴,用手指着冰云:“我告诉你——,你说话给我小心点!大过年的。” “原来居庙堂是当和尚。”冰云低下头:“罪过,阿弥陀佛。” “你少在这装腔作势!”钱领班怒目而视,“你信不信——”嘴角翘了几翘,好像余下的内容自有对方自行补充,比如:你信不信我把你打出去!或者,你信不信我弄死你! “先生还看吗?不看我收了。”她低声道。 老头呵呵地笑起来:“刚刚嘴巴还挺辣嘛,这会儿怎么忍上啦。你不想听听我对这副对联的看法吗?” 冰云抿了抿嘴:“得分对谁。您待以宾,我回以恭。”看一眼说话的人:“其实很想听,所以不想问。” “噢?”老头眼神微闪:“这又是为什么?” 冰云看了看他,还没等她答话, “喂,问你话呢。”又是钱领班。 她不看那个大呼小叫的人,好像他根本不在她眼里了。她眼睛看着老头,慢声低语:“孤身闯堂,省得人故弄玄虚,卖弄世故,以势压人——” “小姑娘,你太锋芒,太不知深浅了。”老头身侧的一个人看她一眼,慢声道,“这么说话容易惹祸,你知道他是——”看一眼老头儿和他身边的人,没再说下去。 冰云低头,微微叹息,看来大人物身边必要有一条吠叫的狗冲在前面,就算自己没带,旁边也会有顶上的。抬头看他一眼,笑了:“不惑人,你太卑躬了。你何必杯弓蛇影,你不知道我是谁就行了。” 一旁的老头哈哈大笑:“有趣。果然有最厉害的刀。也难怪敢孤身闯堂啊!” “先生宽纳。”冰云低头:“因胆小怯弱,故虚张声势。强者如您,心中有刀,才不需逞口舌之利。对联还请您指教。” “嗯,又送了我一顶高帽子。”老头笑着:“这我也没法以势压人了。那你是喜欢先听优点,还是先听缺点呢?” “既然我选择的不是听和不听,而是先听和后听,我不选也罢。一个巴掌和一个红枣,既然都是我的,我就接了,先听后听又有何分别。” “怎么会没分别呢,先苦后甜是被世人认可的、接受的,而先甜后苦就让人难以接受,这是人性。” “那就请您尊重人性吧。”她微微躬身。 老头沉吟了一下:“这联的内容,饱含对世道人心的解读,以物影世,辛辣有味。字,侧锋出笔,用险太多,中正不足。情至笔端,欲放又收,心失毫厘,行失千里。你的意、笔走偏锋了。” 冰云不语。 “此联韵虽不工,但韵不压意。整幅字布局合理,中心未失,偏中见正,联与字形意相照,境与义兼顾相守,算是佳作。”看一眼冰云:“我说了我的看法,你有什么看法,不妨说说。” “我没有。先生高人。人如字,字在心。非常感谢您的评点,我会用心体会。” 老头微笑点头,转向身边的一个人:“罗总,你不喜欢这联吗?主人所言非虚,举市一联,很有特色,我看做你这饺子城的独家联,用多少年也不会过时。” “非常喜欢!”那个人道,掏出二百元钱,递给冰云:“谢谢你,这对联我要了。” 冰云看看钱:“我是要二十。”没意识地轻叹了口气:“我收二十,已经够多。” 罗总笑了,把钱递进冰云手里:“文化无价,失礼之处,请见谅。” 老头看着对联:“罗总经理若嫌犀利,上下联去掉前四个字,不失上佳。”转向冰云:“姑娘以为如何?” 包尽三荤五素,掌控四面八方。 “有容乃大。先生大气魄,晚生钦佩不已。”冰云躬身施礼。 老头笑了:“是小友的眼光变了。视角不一样,世界就不一样啊,还是这个横批好!”看她一眼:“你刚才给我个上句,我还没有回你一个下句呢。小姑娘眼见佳节,不该长吁短叹忙!” 冰云不语,望着窗外,一腔的酸涩涌上心头,佳节?是啊,明天就是除夕了,所有的店铺都张灯结彩,一片喜庆热闹,所有的人都喜气洋洋,春风满面,只有她……她不禁在心中叹息:“春风得意,然而无心。云遮雾绕,不见峰回,哪里路转?” 老头呵呵而笑:“少年落拓,听者有志。正道沧桑,莫论成败,何谓得失?寄语天涯客,轻寒底用愁。春风来不远,只在屋东头。”转头向罗总,点点头,一行人向门口走去。 “前辈——” 老头转过身来:“你是在叫我吗?” 冰云望着他:“剑走偏锋可以赢得胜利吗?” “可以。而且常常是更能够赢得胜利。” “可是,胜得并不光彩,是吗?” 老头沉吟了一下:“我想那是出剑者的心变了。他在出剑前认为胜利很重要,但后来又认为光彩很重要。” 冰云有些恍惚,喃喃地:“可是剑已出,再也收不回了。” “那就放下吧。” 冰云恍然惊醒:“前辈金玉良言,我记下了。我会努力学习,以后,会把每一出笔都中锋送到。” 老头看着冰云,眼里现出一丝笑意来,伸手入怀中,摸出一支钢笔:“这支钢笔是我平日用的,若不嫌弃,送小友留个纪念。” 冰云觉得眼底发热,却理不清是为什么,茫茫地接过钢笔,才见是一支派克,忙递回去:“对不起,我没看到。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老头有点意外,随即笑了:“以小友的领会能力,送什么笔都不贵重。留下吧,好好学习,人生很精彩,不要长叹气。” 冰云看着那个人,深鞠一躬:“前辈一言之恩,晚辈铭感不忘。恭祝先生新春吉祥!” 第202章 被爱就能有恃无恐吗 伟健好像第一次知道“房子很空”是什么意思。他是个爱热闹的人,身边从来不缺朋友,但是他忽然发现有一种“空”是朋友填不满的。 她不在家。 偌大的房子空荡荡的。 其实她来之前,这里他并不经常住,偶尔住一次,也像住酒店,还没酒店方便。重新装修之后,用了暖色调,有了温馨的家感,尤其她住进来以后。即使她不喜欢,住得别别扭扭,也还是有很强的人气,透着丝烟火味道。 其实不用阿治说,他也知道他变了,心有了落地的感觉,下班想回家。以前下班,他更想和朋友喝酒唱歌玩乐……现在,心里有了朋友和酒乐也填不了的空。那是她的。现在他越发觉得老男人的情感真像老房子,容不得半点火星。 他扯着嘴角,看着空房子,房间已被小保姆打扫得非常干净,屋顶上扯了五彩缤纷的拉花,窗上也贴了红通通的窗花,虽然和屋子的风格十分违和,但,十分喜庆。他觉得小木头是在极尽所能地想把屋子收拾出过年的气氛,可他却感到一种奇怪的、热热闹闹的空荡感,就像他的心,一种不着边际的空落感。 明天就是除夕了。小木头也走了。 前两天,她向他请假探家,厨房客厅地来回走了好几趟,手指差点没扭断了,才问出那句可不可以,他也不知道她紧张个啥。可能他最近心情不好不够和颜悦色,或者,家长打架,孩子害怕?他捏着眉心,立刻答应了。这个小木头在不在这里都无所谓,原本请她就是为了照顾她学习,现在被照顾的人都出去端盘子洗头了,家里还请个保姆,这不是赤裸裸的笑话吗!可是他答应之后才发现,他那么随便的一个应承,带给别人的竟是那么得了上天恩赐一般的狂喜与感激,他这才看见她怯生生的表情里那毫不掩饰,或者说没有掩饰好的那一份思念,那一份还有一些孩子气的忧伤。“俺三个年没回家了,”小丫头说:“第一家的爷爷离不开人,第二家没让俺回。这是俺出来之后第一次回家呢!” 然后,他听到了一大段絮絮叨叨的家长里短,包括家里的爹娘爷奶姐弟妹,雇主爷爷,雇主小孩,一起出来的同村姐姐……二十年的人生像一场十分钟的影片,主人自己旁白,一种被思念拉出的过去式的欢乐。即使可能她回去三天就会想念在城里打工的日子,也不妨碍这种回忆式幸福。接着又见证了两个麻袋那么大的旅行包差点被撑爆的过程。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衣服、鞋子、帽子手套……大大小小,红红绿绿,应该是全家人的新衣,上到爷爷奶奶,下到弟弟外甥……那么多吃的,各种糖果点心,书包本子,干鱼腊鸭,甚至还有一大包鼓鼓囊囊的菱角。 他坐在沙发上,斜眼看着她把那些大包小包的东西拼命地塞进旅行袋,真要怀疑那薄薄的袋子究竟还能有多大的容量、多长的寿命。 等她把所有的东西塞进包裹,拉上拉链,把两个袋子用绳子连好,甩到背上,满脸喜色地长叹一口气时,他忽然感觉眼睛有点痛。 那满面的喜色里,藏着三年看不见的乡愁,一朝将慰,满面含春。 而他…… 他突然间意识到他是一个多么粗心的男人,四年了,他竟然从来没有想到让她回家过个春节,看望一下母亲!他到底都想什么了?! 结婚以后,有她的节日已变得理所当然,爸、妈、他和她,他们是一家人,自然而然要在一起过节。即使亚凤会在初二拖家带口回娘家,他也没想过。有她的日子也变得理所当然,她从来没有说过要回家,他也从来没替她想过,他忘了! 他看到小保姆怯生生地问他之后,等他回答时的急切与紧张,看到她那样望着自己又望着地面,盼望回答,又怕得到一个否定回答的样子。看到自己同意后,她脸上绽放的那一个灿烂的笑容,和随即发出的那一声不知道多么喜悦和放心的舒气! 他只是随便地问了一下,她便是那么殷切地做答,好像在回报他的“关心”。她那简单的情感好像认定自己的谢意与超过问题的回答能够成正比。而在他,却并没有从这份苦心的称赞与感激中得到快乐,相反,他感到更加难受了:小保姆没有修饰的思念,反衬了另一份克制的、隐忍的相思。四年,那是怎样如潮水一般汹涌的乡愁与思念!她是怎样小心地问他的,而他的应允,又是怎样一个日日夜夜盼望之后才得到的应允? 是不是情感太平和了就可以漠视?是不是心灵太柔弱了就可以蹂躏? “周叔,你、您过年之后,还、还会用俺吗?” 他看着拖着两个“麻袋”,黑黢黢露着一丝聪敏的小丫头,猜她其实是知道答案的,但还是这样当面问明白,不想放过可能的工作机会。他低头掏了二十块钱,说你阿姨春节后要去上学,家里不再需要保姆了。说这钱你拿去打个车,买点水果,周叔就不去送你去车站了,代我和你阿姨给家里人问好。小保姆又推又让千恩万谢,说俺这些天一直都不好意思呢,因为家里真的没有什么活。可俺看你和阿姨好像闹别扭了,也不太敢问呢。俺春节后会找别家的,你要和阿姨好好过春节啊!别生气了。阿姨心很软,你哄哄她吧。 他看着这个十七岁就出来做保姆的小姑娘,背着两个大“麻袋”出了门,一时都不知道该想什么。 他坐在巨大的空房间里,落地大钟的钟摆在一百多平的空间里“嘎哒”出一种带着回声的寂静,他一方面很想哄她,一方面又恨她竟然真能冷心冷情地在过年的时候制造这种寂静。如果被爱就能有恃无恐,那么,不被爱的他,又情何以堪? 枫火说:祝新春好运!万事顺遂! 第203章 每个人都是别人眼里的世界构件 冰云看着面前的镜子,这是一间卡拉ok歌舞厅,今天是除夕,美容院终于结束了半天营业,在中午的时候放假了,四姐给坚守到最后的五个人每人包了个十块钱的红包,算很大了,毕竟做个普通的洗剪吹才三块钱。歌舞厅就在美容院斜对面,她来向老板卖对联的时候正赶上他和领班发火:这都没彻底搞搞卫生你就把人放假了?晚上开门一点没有过年的样子。找不到人就你自己打扫吧!她便觉得她来的真不是时候。可是她已经进来了,而且一定要把对联卖给他。便说二十块钱,她可以帮忙打扫卫生,对联也送他。领班喜不自胜,满脸堆笑地看老板表哥,老板没说话,也没看对联,瞪领班一眼,说:算你好命,不然你就自己蹲那儿擦吧!开上车走了。 现在领班也走了,先给了十块钱,说打扫完了再给另一半,一会儿回来检查,并关照她一定要好好打扫,说晚上还会营业。她奇怪除夕夜会有人来歌舞厅玩吗?领班说有,而且很热闹,因为大家都放假,年轻人吃好了饭没事干,最喜欢来跳舞会朋友了。他们去年就营业了,几个小时的收入,是平时的几倍。不过去年是临时的,是老板自己有朋友来玩,因为门口亮着灯,结果很多人以为是在营业,都进来玩,最后忙得老板的朋友都成服务员了。 “今年我们有卡拉ok了,人肯定更多。”领班说,“不过服务员就剩了我姐一个,他还和我要节日气氛,现在的节日气氛就是放假!我要哄着那姑奶奶今晚早点来,别都扔给我一个人才是真的。”她就笑了,说她会好好打扫的,请他放心。领班就高兴地骑上摩托车走了。 她隔着玻璃门,看着外面,没有音乐灯光的歌舞厅有些暗淡,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大厅里,丝毫感觉不到过年的气氛,就像两个世界,如果她闭上眼睛,就能忘了门外的世界。一种明知道的忘记。 除夕了,一年的最后一天,中午之后,差不多所有的单位、店铺都会放假歇业,他也会放假,但是要安排好所有的事情,送走所有的员工,所以他永远是最后一个放假的人,所以他们家的团圆饭比邻居家的都晚……不,公公婆婆没在家。不,她原本是准备回家的……他说他也去……,不,她回不去了。她和妈妈说考试没考好,要赶功课,不回去了……,妈妈一定会更想她……她们四年没见了。她的眼泪突然不受控制地涌进眼睛……“这也是你虚荣心的一部分,我得尽量满足……”不!不要想。什么都不要想!好好打扫卫生,挣另外十块钱! 所有的地方都擦拭得闪闪发亮了,不,还剩下一面镜子。 她站在地当中,镜子里望着这所空房子,“红尘万丈,跳出一方乐土;人生百年,舞尽万种风情。忘世界。”这是她送给这里的对联,忘世界。她闭上眼睛,遗忘了外面的世界。而人生百年,又有多少人能舞尽万种风情! 她遥遥望着镜子里的人,她的人在这整面墙的大镜子拉出的偌大空间里显得那么小。偌大的空间里,只有她一个人,一虚一实两份豪华,拉长了一份双倍的冷清。她望着那虚无繁华里站着的那一个孤独的人,忽然感到一种无比的清冷与孤单。她慢慢走近,镜子里的人也在走近,她机械地擦着镜子,镜子里的人也在学她,一招一式,一模一样。她停下来,镜子里的人也停下来,她忽然就在一种虚虚实实的繁华里,感到了一种对于世界的顿悟。 镜子已被擦得光亮无比了,它映影的那个世界与真的一模一样,只是,它不能碰触,不能推敲,一碰一敲,镜子碎了,那世界也就碎了。那么,真的世界呢?她转过身,却发现:她看到了真的世界,又找不到自己了。 她忽然就想要嘲笑,这个世界可真是个妙绝的世界:你选择了假的世界,你就不能推敲,你选择了真的世界,你就没有自己。你只能是别人世界里的一个构成部分。如果没有镜子,没有人能看到自己。 她拎着抹布,脑子里乱七八糟地转着这些没有意识的念头,眼睛慢慢扫过大厅,停在门轴下面的地面上,那里有一点污渍。她走过去,用抹布擦拭,那玩劣的污渍固执地躺在缝隙里,她只好趴着腰,把抹布缠在手指上去与它战斗。一双老人头皮鞋踏进她的视界,她停下来,鞋子不动,她不觉便在心中叹息,慢慢直腰站起来,那张熟悉的脸映进了她的眼睛:阿健。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然后一只嘴角斜了上去: “周太太,请你顾念一下我们的传统好么?”那个人看着她:“我特别为此来请你回家。” 她低着头,污渍还没有擦掉。她要擦干净才行。“我还没做完,阿健……” “你知不知道今天是除夕?”伟健看着那个拎着抹布,手指甲污黑的人:“你究竟要干什么?阿云,你告诉我,好吗?”他火气上涌,他一看到她这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先跑去饭店端盘子,再跑去美容院洗头发,现在又跑来夜总会擦地,你要考我什么?是考我的忍耐力还是考我的承受力?” “我、马上就完了,你等——” 他抬手制止她:“我来接你回家。今天是除夕,我不能等你。” 她隐隐叹息:“可我答应了人家,今天是除夕,临时找不到人,我不能毁约,领班一会儿……” “也就是你可以毁我的约,但不能毁别人的,同样是除夕,对吗?” “阿健——” “或者想用端盘子洗头,证明你有独立生活的能力?” “……” “再或者,用除夕在歌舞厅擦地证明你多么的任性妄为,有恃无恐。” “……” “既然你这么能干,那就干吧,别回去了。” “对不起,阿健。”冰云低下头,“能不能等领班回来——” “够了。”伟健觉得他嘴巴里的火已崩到极限,再说下去他就能化身喷火龙,“你要么现在马上跟我走,要么就在这过吧!” 冰云呆呆看着那个人,两秒钟后,那人转身离去,她想跑过去,又被另一个意识定住,只眼巴巴地望着他上车而去。 第204章 长风若解怜孤客 冰云站在帘幕后面,望着台下的人群,她六天没有回家了,这个让她感觉麻木的春节已经让她丧失了所有的世俗理念。生命好像就是要她用一个月的时间,来翻转人生这个多面体除了它光耀面之外的另几个侧面:她做饭店的杂工,把她那已经养得白嫩的手不得不整天伸在洗碗池里,伸进满池的大肠小肠、腥鱼生肉中间,刺人的腥臭、恶臭让她想呕吐。她做服务员,美容院洗头的小妹,歌舞厅擦地的零工,卖自己写的对联,客串做临时歌手,她一下子从云端跌进泥塘,一切过往的时光在五维里倒转,而曾经因她的逃离而搁置的无数人生课业,则像等待多时似的蜂拥而至,以最不堪的嘴脸,在最不可料及的时刻,从背后摆了一道。 每当她从那些阴暗的角落再回到她那光耀、富丽的家,她便感到她与之离得无比遥远。她看着那一切,那一切都不是她的,从来都不是她的,也永远都不是她的。那里就好像镜子里的世界,她寄居了四年,现在再寄这最后的一天,这一切的幻像就该从此消失了,像海市一样消失了。她本是贫苦人家的女儿,却枕着仙枕做了一场黄粱美梦。现在,梦醒了,虽然她的人还躺在仙枕上,但她已又是那个贫苦的女儿了,一切梦里的付出原来都是虚幻的,包括情感。 现在她唯一应该做的就是:摇醒这个梦。痛也要醒。她一面感到心里痛得难过,一面感到精神上麻木得空白,七天串场歌手的生涯,真让她把人生如戏这句话品味得淋漓尽致了。三十天了,她抓着那帘幕,三十天来,她的心里好像一直有一支弹簧在绷着,她就在那种绷力下运转,而她在做什么,她好像根本不知道。她只是一刻不停地做,直到把自己累得满头大汗,精疲力竭,然后在一种近乎虚脱的感觉里感到一种恶意的快感——真是痛、快!她不知道她是要向生命证明什么,还是要向生命唤醒什么,她只觉得好像她把自己降低了,她的灵魂就能提升一样。 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是生命沉寂得太久,也许是为了跟他斗气,也许是为了以一种痛转移另一种痛。她不知道。她倦于思考。她就好像是生活的戏子,一直寄望着躲在假的戏剧里面逃避真的生活。她也曾经担心物极必反,盛极必衰的天道轮常,却又希望在自己身上发生例外。但事实证明,天道是没有例外的,她除了以自身的疼痛来解除麻醉别无它法。 可是,她似乎已经“病入膏肓”了,解除了麻醉的结果只有一个——更痛。随着三十天的临近,那解了麻醉的痛把她痛得更麻木了,如果说四年来她只是躯体上某一个部分的麻醉,那么现在的她似乎整个人都处在麻醉的迷糊中了。她想期着汗与痛唤醒的生命中或精神中的某种东西,因为意识的清醒而变得更加迷茫了。 她走到幕布的角落里,在这肮脏杂乱的角落,她好像更能够静下心来。她望着窗外的风,树叶在风里飘,夜空被霓虹点亮了,间或有一朵烟花跳起来,在空中炸开,然后流光溢彩,为繁华的城市展现一幅异彩纷呈的长空画卷。零星的雪点缀在节日的空气里,为人们传递着瑞雪兆丰年的吉祥气息。南方的雪是娇媚而含羞的,常常刚一落地就融化不见了,只有少少一点飘落在这背阴的窗台上,才会有多几天的世间停留,不似北方的雪,恣意张扬,整个季节都是它们的。 她望着窗台上薄薄的雪,想起故乡山舞银蛇、银妆素裹的世界,四年了,她有四个春节没有回家了,她好想母亲,好想故乡!可是,她已经回不去了。 夜阑游子吟 临风把酒面青山, 几回泪咽止樽前。 梨花染白回乡路, 关山万里飞度难。 一年一岁佳节近, 百思百念亲人远。 长风若解怜孤客, 吹回故乡报平安。 她感到泪漫上双眼,然后温热地淌下来,滴在胸口上,冰凉的。她伸手把那个脏兮兮的小窗子推开一条缝,清冷的风扑进来,扑在她裸露的肩臂上,像一个痛哭的游子扑在母亲的怀抱里。她低头望着身上不知多少人穿过、都已经穿得有些破旧的礼服,在这同一件戏装里面,曾经包裹了多少女人不同的酸甜苦辣?她从来不知道那些穿着这样华丽衣装的女孩,竟是挤住在那样和地窖差不多的地下室里。这个世界的反差太大了,她今天才知道!原来在这个世界不论多么阴暗的角落里,都有人在居住着。 她感到压抑、窒息,三十天,她约定的时间到了。她感到迷茫,彷徨,她的明天在哪里? 是的,明天,明天在哪里? 这个答案她找了多少年,找到今天也没有找到。她曾经把他当做她的明天,于是押下青春来下注,把她的生命寄居在他的生命上,一寄四年。如今她发现她错了,却已萎缩了行走的本能。她想用痛来刺醒这本能,那么就意味着她要放弃明天。她望着夜空,在这子夜交替的时刻,她是该守住明天还是该珍爱今夜最后的尊严?如果她失去了明天,那生命还有何意义?如果她丧失了今夜,那么,什么是明天? 她抓不住心里的痛,就像抓不住明天,她把自己扔进繁华城市最黑暗的夜,却仍然擦不亮看黎明的眼睛。每一晚都有女孩不回地下室住,她们用青春赌今夜,她第一次最近距离地知道了城市的夜幕下,覆盖着什么样的交易。 男人和女人之间,究竟有没有真情?女人在男人心里,究竟是什么?她这个女人在他这个男人心中呢?她问,但她答不出。她活丢了人生,也就同时遗失了一切答案。 除夕那天,她眼巴巴地看着他离开以后,就再也不想回那一百三十多平的家了。收了领班付给她的另外十块钱工资,她与这个地方也银劳两讫了。 出了舞厅的门,她不知道能去哪,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节日的街道异常冷清,夜越来越深,她这才发现:她是这个城市流浪的孤儿,而他,曾是她投奔的唯一的去处。 现在,她没有了他,没有了家,也没有了自己,她感觉她就像一个游魂,却连找一个尸体来寄居都没有。 几乎所有的店铺都关门了,长长的街道上人影都难见一个,她不知道在街上游荡了多久,也不知道怎么又回到了她擦镜子的舞厅,她推开门,领班还认识她,她问:我能在这看看吗?领班看了看她,说:那你帮忙端饮料吧,我们正愁人手不够呢!她心里就好感谢。后来,领班上台唱歌,再后来,连老板也上台唱了一首,说过年了,就用他跑调的“金嗓子”给大家献首歌助兴。再后来领班问她会不会唱,说没关系,唱不好也没事。她就上台唱了一首。可能真是过年的缘故,人心宽容,竟博了个满堂彩。后来她又唱了很多首,在一群纵歌狂舞的人当中一直唱到眼冒金星,然后揣着老板给的二十元工钱,躺在歌舞厅的地下室里迎来了旧历新年。第二天,她在地下室睡了一天,不见天日,如同世界的弃儿,被遗弃在时空之外。 晚上,她从地下室出来时,歌舞厅早已是灯红酒绿,她把自己塞进欢乐的人群,被感染上一份虚假的欢乐,这虚假欢乐让她脑子空白,精神麻木,而这,正是她最需要的。 她不想回家,不想见他,她想逃离现实,逃离疼痛,逃离醒来。如果他们在一起,她就必要正视现实,正视疼痛,正视梦醒。 可是,她究竟要怎么正视?四年的时光,突然成了一场梦,她要怎么正视! 但是,他们还是见面了。 初三那天,她正在台上唱着台湾歌手潘安邦刚刚带进大陆三天的《跟着感觉走》暖场,忽然看见他坐在台下,端着一杯啤酒,坐在一屋子酒客中间,正望着她。她站在那儿,一时把词都忘了。她看着那个人,隔着一屋子飘浮的啤酒与香烟,灯光昏暗,音乐缠绵,她是台上眉黛低回的戏子,他是台下风流俊雅的观众,这突然变换的角度让她在刹那间恍惚地发现:四年以来,她一直就是他的一个表演者。她是一个欢乐的表演者,他是一个欢乐的经营者,人生的这场演出,他从未与她同台! 第205章 冰火两重天 伟健看了眼身边倒酒的女人,觉得脑子里的昏昏沉沉和意识上的清清醒醒有点不协调,难道他喝了一晚上假酒?他问柜台里的调酒师:“她是不给我喝的假酒?” 调酒师笑:“您好,先生,威士忌加冰和小苏打会增加口感愉悦度,也会降低一些酒精浓度。” 伟健觉得这句话被分给了脑子里的昏昏沉沉,因为他听不懂。他晃晃脑袋,听见身边的女人笑了: “哥哥,人家卖的可是货真价实的洋酒。绝对保真。是你自己伤心喝不醉的。天下女人千千万,不行咱就换。酒逢知己千杯少,老婆不行另外找,谁离不开谁啊,你说是不是?男人有钱就变坏,深情男人没人爱,不如我陪哥哥喝酒。” “你别叫我哥哥。”脑子里的清清醒醒说,“那是你叫的吗!那是我老婆才能叫的。” “哟,还护着呢,刚才你还说她不爱你。” “她不爱你也不能叫。哎,我问你,钱和男人,你选哪个?” “你。” 伟健瞪着她,觉得十分迷糊,他明明是让她钱和男人选一个,为啥选他? “因为你又有钱又男人啊!”女人软笑,又叫了一瓶酒,“女人和酒,你选哪个?” 伟健看看酒,又看看女人,嗬!他为什么要选?女人和酒都是坏东西!有人就曾骗他喝酒,她自己喝糖水。他转向调酒师,“你会调那种上面是白酒,下面是糖水的、酒水吗?” 调酒师很快给调了一杯,推过来,上面伏特加,下面冰糖水,为了让人好区分,他还在里面滴了两滴蓝莓汁,一白一蓝,泾渭分明。“蓝魔水。”他信口起名。 “蓝色魔水?”那是巫婆才有的坏东西,“我喝了,会不会长出尾巴?” “也许,可能,先生。”他漾着标准的职业性微笑道。 “你不要学她说话。”酒杯被端起来,喝掉了,“我试试。” 调酒师看那人一边喝一边用手摸着屁股后面,觉得每天看醉鬼都能看出十出大戏来。 “嗯,没有。没长尾巴。”他看那人确定道,眯着眼,看他,“你这不行,没小巫婆的好喝。我不要有蓝色的,不能看出来。都看出来还怎么骗我了。” 好吧,怪他多事。调酒师继续微笑,这一晚上他算是看明白了,这男人就是在和自己较劲,什么女人不爱他,女人不爱你你就自己爱她好了,为什么你爱她她就一定要爱你?他重新调了一杯,高烈伏特加加冰糖水,手指一转,打火机擦着杯沿,“嘭”的一声,杯子里冒起蓝色的火苗,“冰火两重天。”他说。 伟健盯着冒火苗的杯子,冰火两重天。他觉得脑子越发昏沉,意识越发清醒。果真是冰、火两重天!她就是冰,冷酷无情的小戏子。他曾经自诩他最了解女人,现在他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 他了解女人吗?那个浓妆艳抹站在舞台上低吟浅唱的人是她么?那个除夕也不肯回家,故意把所有的薄凉与惨淡都留给他一个人的是她么?那个昨天动用了所有的人,用所有的方式联系他,只为告诉他:他们的约期已过了十天的人是她吗?不知道。不知道!他觉得这个女人他从来就没有了解过! 除夕中午被她气走之后,他在店里忙到很晚才回家,而她居然不在家里。一百三十平的房子冷清得像个洞穴。他站在门口,看着房子,连自己是个啥情绪都不知道了。是啊,他是该生气?憎恨?烦恼?失望?郁闷?懊丧?还是悲哀?可这一切情绪放在一百多平米的空房子里,不觉得都孤单得可怜吗?所以,他没有任何情绪。 衣服都没脱就躺床上睡了。 他以为她一定是回老宅去了,但也不愿和她计较了。第二天一早,他开车回家,发现家里竟然也是空的。亚凤回婆家过年了,三层的房子,只有房顶上的鸽子在对他咕咕地叫。她居然没在家!他对着一整座空房空院,愣了愣,突然就急了——不在家里,也没回这里,那她昨天晚上在哪里?出了什么事?他的脑子“轰”的一下就乱了,立刻开车回了城里,直接去了她擦地的歌舞厅,可是,大门紧锁。又去美容院,把她所有可能去的地方都找遍了,仍然没见她的影子。他的心开始越来越慌,“阿云不见了。”他找到大鹏。 “什么叫不见了?”说话慢半拍的人照旧慢半拍:“你咋还没道歉?” “就是不见了。”他着急地:“昨晚上就没回家。” “会不会——”“没有,两边都没有。”他觉得听说话慢的人提问都能急死人:“能找的地方我都找了。” “你先别着急,”那人不再纠结他咋不道歉了:“我和你一起找,去叫上老三他们。” 商场、宾馆、庙会……等他终于在歌舞厅找到她时,她正在台上唱歌。他站在门口的黑影里看着那个人,突然觉得自己好蠢,包括他的焦急、他的疯找、他心慌意乱的惦记,都好蠢! “你把她接回家呀!”看他要走,苏鹏扯住他,用少有的慢四分之一拍的语速,这表示他着急了。 “她自己都不想回我干嘛接她!”他甩开手,转身出门。 “你怎么那么——”嘴笨的人直到跟着他出了门,都没想出他要用哪个词,“她肯定是在生你的气,所以才——” 他不想听这样的因为所以。生气就可以一个人在外面过夜吗?就可以任性妄为到不分时间场合,大年三十失踪,大年初一让所有的人过不好年找一整天吗?她没想过他会惦记、会着急、会发疯吗! “我发现冰云上学之后脾气好像变大了啊,哈哈,哥你以后还是听话点吧。”杨跃进不怀好意地逗趣,“人家现在是大学生,你别总惹人家生气。再气跑了。” “三哥你少说两句吧。”冯春生就算呛声也是语调和缓,然后口气转成一本正经:“省得以后再往回圆挺吃力的。” “我、我圆啥,我当冰云面也这么说,你不信我现在就进去找她——” “去吧。”那人和缓地,平淡的语调却比激将更让人没有回旋的余地。 杨跃进便愣了愣,看一眼他,又看一眼冯春生,转身往歌舞厅走:“找就找!死老六永远就是挖坑给我跳。” “你给我滚回来。”他低声道,觉得这家伙虽然圆滑,但一肚子唯恐天下不乱的坏水若是不小心漏出一滴来,就无异于火上浇油。但这两个一个最慎重、一个最圆滑的人的罕见斗嘴却让他清醒了,忽然想起这些天发生的事,忽然想到:她这样过年都不回家,根本不是任性赌气。而是她知道,如果她回家了,借着过年的气氛,他们一定会和好。不回,是根本不想和他和好了!这个意识一进脑子,刚才还在恨自己蠢的心突然袭进一阵寒意:她竟这么决绝吗?女人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第206章 健哥出了点事 冰云坐在歌舞厅柜台里面的小凳子上,吃领班从饺子城帮她买回来的饺子,做为跑腿的交换,她需要告诉他,她说的前几天刚打过架不好意思去买但很想吃是怎么回事。当然冰云只讲了怎么吵的架,没讲后面遇到的大人物,也没讲为什么很想吃。 “你的意思是,我让你打扫了卫生,然后白赚了一副价值二十块的对联?” 冰云笑:“我这不也赚了你帮忙跑腿买饺子吗?还有工作机会。”她看出领班不大,大概十八九岁,老板是表哥,服务员里还有一位他叫姐姐,负责收钱,也不知是不是亲姐。 “我哥让你留下唱歌你为啥不同意啊?其实你唱歌还行。好好练练的话肯定受欢迎。” 冰云想了想,“我不是本地人,过几天就要去外地了。” 领班觉得这答案有点似是而非,好像是答案,又好像不是答案,就是,有点拧巴。他哥曾说:不要问客人问题。更不要对客人的私事表现出兴趣。虽然这位不是客人,但也的确明显不是干这行的。他哥说可能遇到啥困难了,咱们过节需要人,暖场服务员都需要,人家身兼两职,要求工资日结也合理。对外就说是外地亲戚,临时帮忙,不要多事。他知道他哥是啥意思:既罩着点,又不要多管。说如果她的坎过不去,自然会留下,如果过去了,说明不属于咱。现在他听她轻飘飘地说着和饺子城领班打嘴架,觉得他哥让她上台报幕串场,真是嘴尽其用,因为她的确挺能说的。就这么几天,她已经从开始的手足无措,到现在的学春节联欢晚会的主持人学得像模像样,不仅会唱歌报幕串词逗乐,还会给客人打圆场。 他吃着她用饭盒盖子捡给他的饺子,“你咋这么能吃,这是中午就没吃饭吗?” 冰云看一眼领班,这孩子说起大实话有点气人。 她的确一天没吃饭,而且半斤饺子不算多吧!还给他好几个呢。冰云看着饭盒里还剩一个的饺子,猪肉酸菜馅的,只有东北才有的味道。她夹起来,放进嘴里,却突然吃不出味道了。 她看着灯光旋转的舞池,这可能是她在这的最后一天了吧。迪斯科舞曲震耳欲聋,她把头埋在腿上,悄悄用手暖了暖隐隐的发胀的胃,再有半小时就结束了,最后一支舞曲会是慢四,用舒缓的曲调给疯狂了一晚上的热情降温,她再上去唱一首《难忘今宵》就打烊了。十五之前都是年,初一那天打烊的时候,她学着电视上的样子唱了这首歌,结果氛围拉满,今天老板特意关照她,要唱,送年。她站起来,端上准备送上二楼雅间的果盘,领班站起来, “等我会儿。你着啥急,送晚点他们吃不完剩下我们吃。” 她弯弯嘴:“你再大点声让你哥听见好揍你。” 领班甩了下留海,“这招就是我想的。本来就是白送,送早了吃没了他还得觉得送少了。送好了客人高兴还有小费。剩下了我们还能吃。所以,学着点吧,奸商的学问可多了。” 冰云看一眼小屁孩奸商,怪不得,她停住脚,“我不知道。那你自己去吧。”想想不对,“我帮你端上去,你自己去。” 领班就看她一眼,“你可真够老实的。”痞痞地笑了:“十二个雅间咱一人一半,看谁能要到小费,多的那个请吃饺子,咋样?” 冰云没能陪领班送完果盘。刚送了四个包间,她正端着托盘等在雅五门口,眼角看见楼梯口鱼贯上来一群人。这个点了,怎么还有新客?她抬头,然后愣住了:苏鹏,跃进……五个人,她挺直脊背,等最后一个人上来。但是并没有,她看五个人向她走过来, “大鹏,跃进,来唱歌?”她牵着嘴角微笑,用不可能堵她不想听的话。她不知道五个人知道什么,或者想劝诫什么,她觉得他和她之间有着外人不知的因果,连她自己都无法面对,外人谁又能解呢。一个月时间,她早冷静了,却也知道,心路分岔,再无法面对。 “——”苏鹏大概没料到她如此的问话,有些无措地转头看身边的人。 “啊,不是。”一旁的杨跃进接过话去,“嗯——”看看她,又看一眼她手上的托盘:“健哥——” “你们回去吧,跃进。”她和气地打断他,“告诉他我明天会准时。” “嫂子!”宋国治跳过来:“你,你还这样,健哥要给你害死了——” 平安伸手拉他一下,宋国治便张着嘴停下来,小眼睛看着她,全是焦急。昏暗的走廊,她好像看不清他的神情,抬头看高高的平安,这才发现他的神情也不对,看一眼杨跃进和苏鹏,目光落到一直没有说话的冯春生身上。 “健哥出了点事。”那个一直没开口的人说道,他说得静静的,她却听得脑子里“嗡”的一声,手里的托盘一晃,被那人一把接住。 领班走出来,看到门口的人,愣了愣,伸手把她往身后推了一把,半个身子挡在她前面,笑了: “几位大哥好,那个,我是领班,请问您几位是——有什么事我能帮忙的? 冰云想推开领班,但手有点发软,两条胳膊都在发抖,她一手扶着墙,吸了口气, “我认识。” 春生把托盘放领班手上,“谢谢你。”他隔着领班看他身后的人,领班也端着莫名其妙被塞到手上的一托盘果盘转头,看那人抖手扶着墙,看见他,扯着嘴角,大概想笑一下,但这个笑没扯完,身体已越过他向楼梯口跑去。他下意识一把扯住,一只手端着的果盘瞬间倾斜,然后被另一个人接住了, “还没下班呢,你上哪去?”他扯着那人的手臂,迅速看了一眼五个人,“有啥事就在这儿说呗。” 冰云回了回神,看着小领班,昏暗的光线里,看着他卷卷的毛线头下,痞痞的模样里,一点仗义的回护,“小武。谢谢。”她看着他,“我认识他们,是我家人。” 领班看看她,松开手,“你欠我一顿饺子。明天请啊。” 冰云点头,往楼下跑,脑子却冒了白烟似的一片空白。 第207章 一个能代表周伟健的人 冰云一面在黑暗里快速下楼,一面用眼睛急切地寻找春生,发现那个人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前,她看不见他的脸,就见他一面快步下楼,一面用身体挡着她不容她快跑。杨跃进跟在她的身侧,告诉她:健哥和人打架,受伤了,却被扣住不放人。 “伤哪了?”她脑子里一片混乱,“谁扣人,警察吗?”可警察扣人该怎么办?交钱?他们会交。找人?她应该找谁? “不是,对方。” “对方?那为什么不报警!”她着急道,不懂这个人说话为什么这么一句一句的。还有,前面这个人为什么不快点跑,赶快下到平地上,他一定两句话就能说清楚。 杨跃进没有答话,一楼终于到了,走在她前面的人快速地穿过音乐喧嚣的大厅,出了歌舞厅的大门。跟在后面的小武从柜台拿了风衣扔给她,欲言又止,终是没说什么。 “阿健到底怎么样了?为什么不报警?”一出舞厅大门,她就大声问。 “那就是流氓罪了。”苏鹏是急急的慢:“有个女人就更——” “二哥。”杨跃进瞪他一眼:“你说不清楚就别说了。” 苏鹏好像这才意识到失言,顿时把舌头结在半空里。 “呃,嫂子,是这样——”杨跃进谨慎地措词:“这种打架没有报警的。警察一听打架斗殴,都不问青红皂白,先拘起来关半个月再说。所以,那个,能不报警就不报警。” 冰云觉得她听明白了。“要我做什么?他们要怎么样才放人?” 杨跃进张张嘴,看向春生。 “道歉。”那个人简短地,“他们要一个能代表周伟健的人向他们道歉。” 她脑子里冒着烟转这道歉是什么意思?有一个女人,再叫她这个女人,代表周伟健向他们道歉?这歉要怎么道?“阿健伤得怎么样?你们看见他了吗?” 她问的那个人没回答,旁边的苏鹏道:“流了好多血——那、我们近不了身,不知道伤在哪儿了。” 她的心开始乱,脑子开始静下来,知道这件事如果他们能解决,就一定不会找她,甚至可能不会让她知道。她的心在纷乱中静下来:“给我地址,春生。” “我和你一起去。”后者平静地,然后转头看一眼大伙,没有说一句话,冰云却感到:一种默契的交流已经在那一眼之间完成了,她这才看到平安不知道什么时候拦好的车已经等在路旁。 “我自己去。”她张口说道,自己先吃了一惊,“你照顾这边吧。”她不可能让他去,她是去道歉,事情不知道会怎么发展,这种不荣誉的事她不可能让他在她旁边,她宁可一个人承担。何况羞辱这种事,越有人围观,实施者就会越兴奋,越变本加厉。 大家显然都没料到她这句话,那个人就更没有料到。杨跃进反应最快:“那我和你去吧。呃,那个,老六就在这边安排接健哥。” “不用,我自己去。”她既然不同意冯春生,也不可能同意别人。“他们既然点名让我去道歉,当然希望你们也都去,我们多去一个人,他们便多一分得意。你们与这事无关,不用去凭空受辱长他们气焰。”她停下来,深吸一口气:“我会让阿健回来。放心。我也不会有事。” “嫂子,我跟你去。”阿治拉开车门:“你是嫂子,小弟能跟着你,是我的荣幸。”小眼睛冲着她眯了个笑意,又好像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阿治本来就是个小瘪三,去听听他们怎么放屁也没人笑话,他们放屁给我听到了,也没什么光荣。” 冰云心里发热,不说话,坐进车子。 冰云和阿治走进那家酒吧时,这里显然已经不做生意了,地上一片狼藉,屋子中间斜对着门的长长的吧台上,有两个人在喝酒,整个大厅只那里亮着三盏罩灯,笼下来的黄光照在两人身上,让人觉得周围阴森森的,活像战斗片里的敌方监狱。 “我来见孙老板,请为我通报一下。”冰云望着那两个人。 “哎,那是谁呀?”一个人瞟了她一眼。 “不知道。我猜现在来的肯定是周老大的老婆吧。”另一个答。 “我看不像,”那人斜睨着她,抖着一条腿:“这妞给我还行。周老大的女人很多,他要把这个让给我,我就不和他打架了。” 另一个便哈哈大笑起来。 冰云来的车里已听阿治说了事情的大概:她要来见的这个孙老板本来与这件事没有直接关系,是出来为他的小弟出头,阿健认为不公道,便用酒瓶在他的额头上开了个口子。而他自己则惨得多,阿治说他们看见他时他浑身是血,也不知道伤在哪了。她的焦急让她手足冰冷,懒得再与这两个人废话,她记得阿治告诉她酒吧的二楼是雅座,推想孙老板应该在二楼,因为如果是她,她也会在二楼,敌明我暗,居高临下,目收全局。便不再看他们,径直向楼梯走去。 “哎——”刚刚斜睨抖腿的人一下跳过来,伸手拦住她:“你谁呀?我大哥除了周伟健的老婆别人都不见。” “我就是。” “你就是啊——”那个人拖着长声,挡在冰云面前,把她上下看起来:“一直听说周老大娶了个小老婆,果真不假——” “你放屁!”阿治一伸手揪住那人的领带,他个子小,气势不小。 “怎么,现在,你还敢打我吗?”那个人探过脸来,俯视阿治,宋国治扯着领带的手便放了下来,但气势不收,凶狠地瞪他。 那人扶扶领带,扬扬头,又把冰云上下看起来:“你要见我大哥,”他咂一下嘴:“那我就先替我大哥看看。你要能让我高兴,见我大哥就会容易些,你说是不是,周太太?啊,不,小姐。”一双色迷迷的眼睛盯在她的身上跳来荡去,这时竟又伸出手来要摸她的脸。他的手还没到,冰云的手比他更快,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那张白脸上:“真替你大哥丢脸。”她沉声说。这只是个奴才,而且是个贱奴才,这种奴才是不打白不打,打了也白打,她还想再说一些厉害的话来一并送给他,终于压在嗓子里,而楼上幽暗的回廊深处一个低缓的声音传来: “周太太,你何必和一个手下人一般见识。” 第208章 一杯铁观音里的高端江湖 冰云停在楼梯前,看见一行五人从楼梯上走下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偏矮的身材,小眼睛,三角眉,脸部线条凌利,活像一个琉球人。她感觉身边的阿治碰了她一下,知道这个人大概就是她要见的人了。他额上缠着一条白纱布,这使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武道士,只是他的白布条上多了一个血印儿。冰云侧身让在一旁,他就看也不看她,径直向大厅中央走去:“阿昌呀,”他一开口,琉球味全无,倒带了点香港武打片的黑老大调调,“你是风流惯了,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改你这风流的秉性,也让我少操一点心。”他走到大厅中央,立刻有人替他拉开一把椅子,他便叉开两腿,在椅子上坐下来,头上方的灯亮了。 “周太太请坐。”那个人说,却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冰云一眼,好像她这个人根本不足以放在他眼里。 “谢谢孙老板。”冰云向那个人所在的大厅中央走了几步,停在他面前三米之内。她觉得人与人之间的沟通需要合适的距离,她觉得这才是一个可以沟通的距离。“我来向您以及您的朋友道歉,在没有获得您的谅解之前,我不敢也没有资格在您面前落坐。”她轻声说。 “请便。”那个人道,舒服地靠进椅子,看了一眼桌上的茶具:“你们想喝什么茶?” 她看着桌子:这张桌子是从别处移过来的,椅子只有一张,即使她想坐,也无处可坐。茶也不是这里的,这里不应该有这么齐全的茶具。这应该是摆好的、等着她来道歉的场面。 “大哥你喝什么我们就跟着喝什么。”是阿昌。 “周太太想喝什么茶?” 连个座都没有,却在问她想喝什么茶。她看一眼说话的人,还是没有看她,她不在他眼里。她心里挂念着伟健的伤情,却又不知道如何打开僵局,“若得先生一杯普洱,沉香内敛,当为幸事。”她调清了声音,改了说话的方式。 果然,椅子里的人抬头看她一眼,眼神毒辣,好像没想到她真的能点这个茶。 “可惜,我没有备下普洱,看来得慢待了。”拿起取茶器:“我喜欢喝铁观音,这茶香味爽快,不像龙井,从里到外透着股子娘们气。也不像普洱,老太太一般的陈腐。” 她笑了,觉得这粗鲁的比喻倒真是入骨三分的深刻。“是,这是男人的茶。铁、观音,刚柔相济,铁骨柔情,茶中仙品。我也很喜欢。” 孙老板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觉得这个女人现在居然还有心和他谈论茶叶很有趣,而且他扯多远她就跟着跑多远,甚至跑的更远!他抬头看着她,他倒瞧瞧她什么时候说正题,反正他有的是时间。他这个念头还没想完,就听见: “先生人如此茶,一定也是性情如钢铁,心思如观音,我能代丈夫向您这样的人致歉,是我的荣幸。今天的事,还望您能大人大量,不与我们计较,您的这份情义,我和外子会铭记在心。” 孙老板眼睛望着桌子,现在他觉得:这道铁观音泡得真不好!伸手推开盖碗:“周太太真会说话。”他微扫了她一眼,奇怪这个女人说话声音很小,却能让人听得清清楚楚,而且感觉怪怪的。没意识到自己也换了腔调:“孙某人失尽面子,周太太几句话,一道茶,轻描淡写便让一切化为乌有,现在倒是我与夫人计较了。” 冰云一时辞穷:“我、没有这个意思。”她有点结巴道,“对不起孙先生,我为我语言表达能力的失败感到惭愧,请您原谅我说话不周。” 孙老板有点高兴,装腔谁不会!特么这种不打不骂却压一头,居然有点高端爽!这时有人给他倒了一杯酒,他便专心品酒,仿佛其他的人以及冰云,都根本就不存在。 冰云站在地当中,很是窘迫,只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可是人家既不开口,她便只有等下去。漫长的一分钟之后, “我有好几个兄弟被打伤了,”终于,那个人说话了,“而周太太没有任何表示,只一句道歉,就想让孙某对他们交代吗?我没这个能力。” 冰云捏着手指,“对不起。”她窘道:“是我的过失。我只一心牵挂丈夫,忘了还有别的朋友也受伤了,什么都没带。”她四面看了看,想看看受伤的人,可她看不见谁受伤了。“不、不知他们有没有去医院?先送他们去医院吧。”她焦急而认真地:“看医生花的钱和今天失的礼,以及这里的一切损失,日后我们一定双双补上,现在我先向您致歉。” 孙老板瞧瞧冰云,嘴角隐约挂起一丝笑意,好像她的样子很好笑:“孙某早听说周老大结的是一段奇缘,”他眯起眼睛看着她:“今天又听说你很爱财,我以为是夫人吝啬。” 旁边有人笑起来,冰云感到羞愤,却仍固执地说:“是我忘记了。” 周围的人大笑,孙老板摆摆手: “周太太,我的兄弟不少你那点医药费。我们除了受了点伤,还丢了点面子,你说怎么办?你来道歉,你有什么表示让我知道你是在道歉?” 冰云不说话,不知道拿什么表示。想了半天, “我有诚心。” “可贵!”孙老板端起酒杯,轻轻摇着:“可惜我看不到。” 冰云紧抿着舌尖,不让紧张外流,这是她不懂的江湖,哪怕小说里都找不到相适的情境。她演不了豪气干云的女侠,也演不了游刃有余的主母,又不能被人牵着鼻子走。她必须要在缝隙里找到一个角色,抢一口气,才能盘活全局。这个角不能太低,也不能太高,低了卑微,高了凌驾。不能逞强,她没底气。不能示弱,她会失了底气。不能聪明,太聪明惹人讨厌,也不能太傻,傻了招人轻视。她可以窘,却不能惧,可以放低姿态,却不能舔脸讨好。她刚刚换了说话的方式,就是想用文气中和戾气,却也只是游丝之功,她根本控不了场。 而继续酸下去只会引来反感。还是得让他先说。她垂下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不管孙先生您怎么看我,我都必须说,”她抬起头来:“因为我真的不想再说错了。”她看着那个人,满眼无措,真诚恳切:“我虽是周太太,但有一些场合中的规矩和礼仪我并不懂。如果您能指点一二,让我知道我该怎么做,我将感激不尽。” 第209章 你的真心能把这酒收起来吗 孙老板喝了一口酒,慢条斯理地放下杯子,心里奇怪这个女人说话的声音这么小怎么却能听得这么清楚呢,内容和样子更好笑!其实他在二楼时已经站在暗处看过她了,她打门里一进来,就好像飘了一朵云彩进来似的,完全不着地,看去跟昏暗的酒吧环境极不协调。可是这弱不禁风的样子打起人来还真是快手!而打完了还能是这弱不禁风的样子。这世界的女人还真他妈的难以捉摸。 他原以为他会看到一个十分漂亮的女人,起码也十分妖娆的女人,那样他就有乐趣了。可是这个女人长得根本不特别的漂亮,穿的也不华贵,一件白风衣,脸上的神情就像她的风衣一样干净,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娱乐场子里的脂粉气,爱钱都能爱得这么干净,女人还真让人佩服!看来女人心还真是海底针,他倒要看看这海底针难道是金刚钻磨的? “孙某不敢。”他端起酒杯喝了口酒,原本找乐子的心情不知怎么忽然变成了看戏的心情:“我这班兄弟没什么讲究,却偏个个都是只惜面子不惜命,夫人聪明,如果能把这面子帮我找平了,孙某也勉强好给他们个交代。” 冰云一脸茫然。 孙老板忽然大笑起来:“看来夫人还真是只爱人财,不干政事啊!” 冰云站在地当中,那人的笑声让她隐约知道对方要找平面子的方法:用她的面子换他的安危。 不,现在她不是她,现在她就是他。她要怎么保全面子,换他安全?如果必须放下面子,要放到什么程度?放下面子以后,还会放下什么?她已经数过,在场可见的有十一个人,孙的周围是六个,另外有两个一直站在屋子右边的黑影里,还有两个在二楼的楼梯口没有下来,那么,门口就一定还有人,至少两个。十三个人,足可以让场面失控了。如果失控,她是否能全身而退?如果不能,怎么办?她抬头看全场唯一坐着的那个人,可那个人根本不看她,他在等一场乐子。而失控就是最好的乐子。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她轻轻吸气,目光与站在椅子左后侧的一个人相遇了,一瞬间,她感觉到,那是全场唯一一双没在等乐子的眼睛。 阿昌晃着肩膀走过来,人在她身后转了半圈,在她的左侧停下来,“大哥,”他的脸向前探着,重心在两条腿上换来换去,摇晃的身体几次差点撞到她身上:“你说你一定要见见周老大的金屋藏娇什么样,我看这不像从金屋子里出来的,倒像是从哪个没受过香火的土地庙出来的!” 周围的人大笑起来。 “这还不如屋里那个呢,那个上不了台面,但坐得了台呀。小姐你知道坐台是啥意思吗?” 冰云站着,不说话,如果他们要的面子就是羞辱她,戏弄她,来搏得一笑,那就让他们去笑吧。 “就是——”那个阿昌脸凑得更近,口气就哈在她脸上,她转过头:小人就是一场失控前的导火索,失控后的烟花炮,他们最擅长的就是在混乱前推波助澜,在混乱后从中渔利,不惜落井下石,随时幸灾乐祸。她静静看说话的人,直到他把脸缩回去, “我刚才和你说的话你忘了?”她轻声说,当即看到那个人恼羞形色,脸抽了抽: “忘了。啥话?” 这就是一个十足的小人,狗仗人势,拜高踩低,他若今天被当众打了脸,明天就能在背后捅你一刀。现在的情况她已不可能再打他,他却可能随时借着阵仗侮辱她,她到了嘴边的“真替你大哥丢脸”变成了低声的:“我说:我来见孙老板,请为我通报。”那个人看着她,她也看着那个人,安静,却分毫不退,那张脸变了几变,终于斜起一只肩膀: “土地庙出来的就是没见过世面,我大哥在和你说话呢,你听不见啊!” “嗯?你说怎么办呢,周太太?”两米外的声音传过来。 “我不知道怎么办。”她低声说,“我觉得有的面子是自己要来的,有的面子是别人给的,还有一种面子,是对方放在心里的尊敬的。我走进这个门,除了诚意别无长物,因为我以真心来此,是来道歉的,不是来逞英雄的,我是来解怨的,不是想结仇的。” 孙老板看看说话的人,一脸的弱不禁风,话却说得像软钉子,棉里藏针,这话不就是明白地告诉他:要来的面子不值钱吗!“说得好!”他使劲照桌子拍了一巴掌:“冤家宜解不宜结。”身子不动,手指轻轻一碰,桌上的酒杯“啪”的一下掉在地上摔碎了,酒洒了一地,“这就是我的面子,周太太能用你的真心把这酒收起来吗?” 冰云望着地上的碎酒杯:“不能。” “好。”孙老板弹弹手指,仿佛刚刚他推了一下酒杯,手指头给碰脏了或者碰疼了,他要仔细地检查一下它们是否安然无恙。他慢慢捻着手指,当终于确定了五个指头都完好,便把它们放到膝盖头上,弹琴似地敲打起来:“你来道歉,嗯,是很有诚意地道歉。不是逞英雄的道歉。但你站得这么高,我得仰着脸看你,你就这么道歉吗?” “……” “终于能有一个人代表有名的庄园六义,我很满意。”他满意地笑了,把一条腿盘到另一条腿上:“可是,我这样看你,觉得很不舒服啊。” “——” “噢,对了!你还没有看一下你丈夫。”他也许是招了一下手,或是丢了个眼色,总之,他一定是做了一个动作,大厅右边一扇关着的门,被站在门口的两个人推开了。冰云转头望过去,那应该是一个储物间,里面光线昏暗,堆满了纸箱杂物,房间的地上躺着一个人,正是伟健,浑身是血,不,应该说他右边的肩膀到手臂全是血,一侧的衣服已全部被血染红,脸色惨白,一动不动。额头上也是血,淌进鬓角,头发已经结住了。她的心抽紧了,她想立刻跑过去,使劲掐着手指才压下了这种急切,听见:“该怎么做,你有足够的时间考虑,周太太。因为我更能够等下去。” 第210章 以血还血,女人就是乐子 冰云知道她没有时间等下去。 她的心在往一起收,再一次看向那个房间,这次她看到一个女人,跪在伟健身边的地上,一边哭泣,一边探身向外看。她的脸色同样惨白,手里拿着一条手帕,满手是血,裙子上也是大片的血迹,她甚至能看见她跪在地上的腿在颤抖。她探着头向这边张望,目光和她相遇之后,眼神里现满了惊恐的求助。 孙老板望着面前的人,奇怪这个女人竟然没有一下子跑过去,或者一下子跪下来,或者扑过来哭天抹泪地求他,那他就有好戏看了,也有乐子了。可是,她站在原地,动都没动。只是遥遥地望着那个房间,脸色更白了,但神情却是一片寂静。 这个女人根本不爱这个男人。他判断道,发现女人真他妈不是好东西!花着男人的钱,还拿男人不当人。难怪这个男人要出来找女人,醉得跟条狗似的,还抱着野女人叨咕,说他老婆不要他了,说他要没钱她肯定都不会嫁给他的。野女人都给他叨咕烦了,他还不让人走,还把要带走女人的阿昌给揍了。这他看不惯,他觉得女人要跟谁走就跟谁走,就算阿昌是个烂仔,但女人愿意,他就不能不替他做这个主。 但女人真他妈水性杨花,一帮男人为她打得头破血流,她却想跑,跪在地上又拜又求,说不干她的事。还真他妈是婊子无情。而最可气的还是:醉成狗的人,架打到一半竟然睡着了!伤了他好几个兄弟,把他的脑袋也开了个口子,他自己却睡着了,你说这他妈是什么事! 他想狠揍他一顿,把他胳膊腿的卸一个,但又觉得狠揍一个睡得跟头猪似的人太跌身份了,而且为个婊子结这个仇也不值当。不是为老婆不爱他才喝成这狗样的吗,那就把他老婆叫来看看好了! “阿昌,”他靠进椅子,看那人已重新给他倒好了酒,桌上还多出好几个空杯子来,不禁想笑:这小子对女人来说的确不是什么好货色,但他看脸色的本事却无人能及。“让那女人走吧。周太太不来,她跪下求一百遍也没用,现在来了,她可以走了。”现在他就要好好羞辱羞辱她,女人就是乐子!他脑袋上的四针总不能白缝! 阿昌跑过去传话,冰云觉得脑子在发懵,她看着那个女人急切而慌乱地奔出门去,脑子里却在回响着: “你站得这么高,我得仰着脸看你……” “她跪下求一百遍也没用……现在来了,她可以走了。” “我从不向女人下跪。” “男儿膝下有黄金,太太,你要替我珍惜我的黄金……” 她的面前浮现出苏鹏,跃进,平安,春生……阿治,还有和她一起来的阿治。 “孙先生,我原以为我只是做为一个女人,来代她喝醉酒的丈夫向您道歉,”她发现她的声音竟出奇的平静,只是,她感到她的手慢慢地冰凉了:“没想到您这么抬举我,让我代表他们六个人。我既代表他们六个,我应该有绝对的诚意。我没有资格在您面前落座,”她望着那个人:“我想知道我要用什么办法才能让您站起来看我。”她甚至微微地笑了:“我的个子比您矮得多,您那样看我一定也会舒服得多。” “我流了很多血,我不想站起来。”孙老板慢慢地喝着酒:“除非你能把血还给我。” 冰云的心在往一起缩,脑子在发黑,下意识使劲咬了一下嘴唇让自己保持清醒,“好。只要您收,我还。” “好!”孙老板抬头看一眼那个弱不禁风的女人——乐子来了!“以血还血,这很公平。”他瘪着一只嘴角,随手推过一个杯子:“不用多,这一杯就够了。” 冰云听见人群里发出一声尖锐而欢快的口哨,没看见一把匕首是怎么“跳”到她脚跟前的,只听见身边的阿治叫道: “孙启,你跟女人弄这套把戏算什么英雄——” “周太太,”孙老板玩着他的手指:“你看那是个什么东西在那里大呼小叫?你叫他滚出去,他吵得我耳朵很烦。” 阿昌笑着走过来,推一把阿治:“这不是一条狗吗?我大哥叫你滚出去,你听见没有?是‘滚’。” 冰云感到脑子里的“懵”停下来了,心也更静了,“孙先生,我想我们俩说话说行了。您何必和‘东西’计较呢?草木也有情,就算他是狗,也是有忠有义的义犬,而不是只会摇着尾巴谄媚的哈巴狗,和见人就咬的赖皮狗。何况,他只是我弟弟。他能此境之下站在我旁边,是为至亲。” “嫂子——” 冰云不再看阿治,慢慢蹲下身去,捡起了那把匕首,她笨拙地握着它,只觉得它是那么的刺目,白森森地反着寒光。 “嫂子!”宋国治抓住她的手,“孙老板,我还,我双倍还你!” 孙启不搭理阿治,这女人说了:他们俩说话就行了。 这小女人还挺有气场!别看弱不禁风的。而且,还真是长着一张利嘴!把自家犊子护得严严实实,还不忘踩别人家的一脚。踩完了别家的,还回过头把骂自家的都给找补齐了。你别说,阿昌真还不如人家这个,起码人家这个声儿大。之前来了好几个,他都没见,这会儿倒只来了这一个,还没三块豆腐高……他脑子里转了转,不知道有什么东西闪过去了。他垂着眼,瞧着那女人攥着匕首的样子,以及小矮子抓着她手要抢匕首的样子,觉得真好笑。他就要看看这说话细声细气,还总咬文嚼字的,接下来怎么做。 “你并不是没有选择,周太太。”他悠闲地捻着酒杯,扫一眼那个爱钱都能爱得这般清高的女人:“我没有逼你吧?我很公平。” 第211章 她配有更体面的退场方式 冰云抓着匕首,只觉冰冷袭遍了全身,刺目的寒光一直刺到她的骨髓里,而恐惧也像八爪鱼一样攫住了她的每一根神经。 “你的诚意我大哥很相信。”一个人走过来,是站在椅子左后侧的那个人,一边走一边倒了一杯酒:“我大哥人很好,心也大,事儿虽赶在这儿了,也不会和你一般见识。就像他说的,冤家宜解不宜结,你过去敬他一杯酒,大哥肯定也不会再难为你一个女人。这里也没外人,这件事过去就过去了。” 冰云望着那个人,看着那杯酒:跪下敬一杯酒。不会再难为她。没外人。过去就过去了。她感到头晕,手脚更冷,不得不使劲抿住舌尖,才能压住急促的呼吸。 “你可真是菩萨心肠啊宏哥。”阿昌阴阳怪气地笑道。 孙启斜他一眼,嘴角噙着一丝笑,其实阿昌也不赖,有时候团体里就需要这样的人,狗仗人势,但是,会咬。 “周太太,怎么样?”他放下酒杯:“这个世界鱼和熊掌不能兼得,你不能穿着白衣服在泥地里打滚,还得不让它粘上土。”他轻抿嘴角,握操!牛逼,这文拽的!他瞬间都觉得自己高级了不少。可比“别他妈当着婊子还想着立牌坊,干一套还要一套。”以及,“少他妈装犊子,老子就要你这娘们把血还回来!要不就跪下身舔!”都高级多了。以后他就这么说话。牛逼闪闪!又文明又有派! 冰云看着面前端着酒杯的人,很想对他说声谢谢,却发现她已无力说出这两个字了,因为就在这个念头闪出的同时,她右手的匕首已划向左手腕,而血,随即涌出来,滴在地上。 所有的声音都静止了,这个世界好像忽然停顿了,消失了。她看着远处桌子上的高脚酒杯,不知道她是怎么走了过去,把手腕放在了酒杯上。 没有声音,一丝声音都没有,整个酒吧大厅只有一种“滴嗒”、“嘀嗒”的声音。她望着杯子里那种殷红色的液体转眼便铺满了杯底,一滴一颤地向上升起来。她看着那渐渐升高的液体,木然无感,仿佛那不是她的血。在那让人目眩的色彩里,她感到了一种寂静,一种生命之初的原始的寂静,仿佛世界重回了混沌未开的纪元…… 一个声音打破了这寂静,一个人闯了进来,世界在破碎中恢复,她也仿佛从混沌中惊醒,看见了冯春生,看到了所有的人,看到了孙启。她看着桌上的酒瓶,慢慢伸手倒了一杯酒: “孙先生,泼出去的酒收不回来,我愿意为您再斟一杯。”她端起杯子,望着那个头上缠着白布条的人:“水映山青。山衬水秀。山水相绕,绿水青山。山水相离,山荒水臭。冰云诚心诚意,愿青山常在,绿水长流。” 孙启看着那杯酒,‘青山常在绿水常流,’他的词被抢了。‘山不转水转’,‘冤家宜解不宜结’,这他妈好像都说过了。但的确是这么个理,山不转水转,为点屁事结仇没意思,他面子也要了,现在他需要一个好词,高端又有派的好词,然后牛逼闪闪地、走人。他慢慢地站起来,大哥范儿拉满: “山高水长,高山流水,”他接过那杯酒,看着那个女人,操,真挺漂亮!细细弱弱像个长脖鹤似的漂亮,“孙某站起来看夫人,才知夫人如此美丽。”为了配合他慢了半拍想牛逼话的时间,他豪爽地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脑子里忽然明白了那会儿脑子里闪过的是什么了——这女人只带了小矮子,不是别的人带不来,是她把所有的人护在了身后。他再看一眼这个女人,按理他应该让他们抬人滚蛋,却忽然觉得这个女人配有更体面的退场方式,微一招手,身后所有人跟着他出了酒吧。 冰云跪倒在地上,感到双腿好像被抽去了神经,一种无知觉的瘫软。她抓着桌子腿,转头向大厅右侧的小房间看去,看到杨跃进正在扶起地上的人,春生呢?他怎么不去帮他,他一个人不行呢!她感觉有人在扒她的手指,不,她得握着桌子,不然她会倒下去的。噢,是春生,他在说什么?放手吗?她放开手,瘫坐在地上,看到手腕上的血不断地涌出来,看那人急速地将一条手帕扎紧在她的手臂上,然后将一小瓶白色的药粉撒在她手腕的伤口上。她麻木不知痛,只看见血立刻涌出来,将药粉洇透了,他便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扯下领带,几下缠在她的手腕上,扎紧了。她看见他两只手上沾满了鲜血,地上也全是鲜血,她看着那血,突然感到胃里一阵抽搐,然后便是翻江倒海的痛,她不由自主地把手抽回来抱在胃上,感觉汗水细密地爬上全身。 “嫂子——,嫂子!你怎么了?”阿治扑上来。 她痛得不能说话,血,她眼前全是血,匕首,阴森的寒光……胃,更深地绞着痛,她感到汗淌下来,不是汗,是血…… “你怎么了,嫂子?你哪里不舒服?”她觉得有人摇她,是春生。“心口吗?是心口痛吗?胃痛?肚子?” “胃痛。”她选择道。 “怎么会胃痛,怎么会胃痛的?!”那个人抱着她:“他们给你吃什么了?你吃了什么东西?喝了什么?” 她摇头,但她控制不了那痛,她发现那痛很快便传染到了全身,因为她感到肚子也开始痛,她伸手想抱住那让她感到痛的地方,可是她抱不到,她不知道哪里痛了,她感到全身都在痛。“阿健,好痛……”她感到害怕,她想让他来抱抱她,他抱着她她就不怕了,她就不痛了。她的眼泪淌下来:“阿健,阿健——” “嫂子,健哥没事。”她睁开眼,是春生。她被抱起来:“你别担心,我们马上去医院,你会没事的——” 她好像清醒了:“春生,阿健呢?我没事,你放我下来,我要看看他。” 那个人并不理会,抱着她跑出门去,坐进车里:“去最近的医院!” 不,她看不到那个让她担心让她安稳的人:“阿健呢——” “健哥没事,他已经去医院了。”那个人温声道,“你不要担心,三哥他们会照顾他。” 她微微舒气,短暂停歇的痛又重新回来了,一波一波地扭住她的胃、她的肚子,她的五脏六腑…… 第212章 一个没什么病的患者 阿治趴在冰云的床边,床上的人已昏睡了两天,“春生,嫂子怎么还不醒呢?睡觉怎么会睡这么长时间?” 春生不作声。 “你、你说,嫂子不会变成植物人吧?” 春生不作声。 “春生你说话呀!” “我没话说,五哥。”那人低着头。 阿治看看他,“我,我——呸!呸、呸!嫂子肯定没事,医生说的对,她是吓得睡着了。” 春生低头坐着,阿治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了:“春生,你说真的不用转院吗?要不,转到健哥住的医院去吧,这里太小了,那里是医科大学,条件好,医生也好……” “医生说最好不要惊动她。”春生不抬头,“她是惊吓过度产生应激反应,导致嗜睡,现在是感到安全了才会睡这么久,如果惊动她,会出问题的。” 宋国治便不说话了,狠狠地叹口气。 冰云不知道她已经睡了两天,被从急救室里推出来以后,她便昏沉沉地睡着,黑夜白昼在模糊中交替,喧闹的白日,寂静的长夜,尖锐的哭声、混浊的呻吟声……匕首、鲜血、孩子、流产……这一切混乱的意识交织在她的脑海中,她有意识,但没有知觉,没有疼痛,她明明感到护士在扎针,但她却感不到痛,她好像除了呼吸一无所有了。 可是她的意识里总会有人说有一个孩子,但她又不知道这个孩子是谁。她想挣扎,没有力气,她想逃跑,没有意志,她看见鲜血从她的身体里流下来,想睁开眼睛看看是从哪流出来的,眼皮却那样沉重如铅。她的意识有时很清醒,能够通过声音辨别出身边说话的人是谁,谁都在这里,唯独没有他。他在哪?他到哪去了?她忽然记起她要离开他了。为什么?为什么?她不知道了,她想呼唤一个名字,那个声音还没有到嘴边就消失了,于是她放弃一切努力沉沉睡去。 她身边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她的痛苦日复以夜地折磨着她的全部,从精神到肉体。她感觉自己快要死了,好像死神就在她头顶上跳舞,她害怕,恐惧,而那焚烧的烈火跳在她的周身,仿佛要将她化为灰烬。她伸出手去,常常会抓到一双修长的手,春生。她便松开手,她多么希望有一双更有力的手来握住她,来帮她赶走死神与恐惧。可是,他不在,他不在!他并不在意她!有时候会有一双柔软的女人的手握住她,她也不想知道她们是谁了,她迫切盼望的那个人没有,她放弃一切意志昏昏睡去。 当她醒来时,她看见了一缕阳光,看到了冯春生与谢淑颖,看见一些陌生的脸孔与景物,她觉得刺目,又闭上眼睛。 “嫂子——”“冰云——”两个人扑过来,“春生,快去叫医生!”她听见谢淑颖喊道。 她看见冯春生匆匆跑出去,思维一时转不过来:“淑颖,这是哪?你怎么在这儿?” “谢天谢地!冰云,你还认得我!”谢淑颖抓着她的手:“我们都快被你吓死了!” 她感到意识缓慢:“我怎么了?” “你小产了,冰云。” 小产?她脑子转了半天也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小产?她?她看看谢淑颖。 春生带着医生回来了,医生听了听她的心跳:“感觉怎么样?认识他们吗?” 她点点头,“我怎么了?” “过度惊吓导致小产。加上割腕,失血过多。你睡这两天把你的家人都吓坏了。”医生收起听诊器来:“这么胆小还割腕,有什么事不能解决?这么年轻,再不能做这傻事了。”向窗外扬一下头:“你看,又春天了,活着多好!” * 冰云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春天,今天是她住在这里的第五天,也是1床手术的日子。 春天真好,活着真好,可是却注定有人活不了多久了,比如6床。注定有人不知道能不能活更久了,比如1床。 她现在也不叫刘冰云,她叫7床。当她和大家一样变成医院病床的一个符号时,她被拉入了一种更大的生死悲欢,甚至,忘了自己的。 1床的丈夫和母亲都早早地来了,他们昨晚显然睡的不好,1床昨晚的药中一定有安定成分,所以只有她还睡得正香。4床和8床的家属正在忙碌地收拾着东西,今天他们要出院了,多日来挂在床栏上、走道上始终撤不去的万国旗一样的各式尿布终于不见了,初为人父母的幸福和可以回家的喜悦与兴奋交织在他们的脸上。4床和8床是两位产妇,她们喜得贵子、千金,新生命出生的喜悦和做了母亲的喜悦重叠地洋溢在她们的脸上,还有她们陪护丈夫的脸上。她们压都压不住自己巨大的快乐,尽管两尺远外6床上的另一位母亲,她三个月后可能就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孩子了。 冰云看着那些转来转去的身影,他们各自有着各自的世界,在各自的世界里演绎着他们各自的故事,有悲欢、有苦乐、有战争与和平……他们从不同的地方相遇到这个显得有些狭小的房间里,剪取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绝望或希望,然后把它们延伸到另外一种感情,有哭的,有笑的…… 生与死,永远是人类繁衍生息的主题,大家都渴望生、拒绝死,崇尚生、排斥死。 假如没有牵挂,生与死的世界又有什么两样呢? 假如灵魂永存,生与死的境界又有什么两样呢? 她目睹过生命的来临,今晨,她又亲眼看着死亡光临,生命诞生于一片血污当中,让她完全感不到生的美丽,相反,只感到一种残酷的血腥,或者说血腥盖过了它的美丽,不是吗?笑的只是旁观者。而死亡,它来得那般的肃穆寂静,痛哭的只是活着的人。 她望着那些转来转去的人,他们各自编织着自己的悲欢,好像只有她,没有悲欢,也没有希望或绝望,她既不用担心生命的失去,也没有病痛来折磨她清醒的意识,她只是不轻不重地躺在这里,清醒地、冷静地、冷眼看着一切故事的上演与展开。 第213章 医院里的形形色色 1床醒了,睁开眼睛看看大家,缓了半天神才翻身坐起来:“几点了?” 张四道:“太阳都照到屁股上了。” 大家笑起来, 1床不好意思了,看一眼丈夫:“你咋不叫我呢。” “好容易多睡会,这小张四才讨厌呢。”张四的姨妈5床笑责她。 “你什么时候起来的?”1床的丈夫笑着反问张四。 “我早起来了——”张四拖长着声音,拖出一串闪亮的自豪:“她第一早。”她指指妹妹,“我第二!” “你还说,”妹妹笑道,“你睡个觉好像划船,把你的手啊脚啊全伸到我身上了,翻个身差一点没把我挤床下边去。” 大家笑,5床道:“这孩子睡觉不老实,翻身打把式的!” 冰云看着张四,她不觉得这些话有啥好笑,可能多人说话能凑出气氛,也可能因为这是医院,生死一念的地方,需要笑来提振生气。 八点钟,1床的主治医生、护士,一行四人来到病房,护士开始例行的晨测, “昨晚睡得怎么样?”医生问。 “挺好的,张四笑我起的最晚。”1床笑。 “嗯,情绪不错。”医生满意地。 “背水一战。”1床说。 “那肯定能赢!”医生笑了,“这是你的麻醉师。”指了指另一位高个子医生,“今天有四台手术,你是第三号,两点钟进手术室。” 护士给1床量体温,测脉搏:“你多幸运,上午安心睡觉,下午头一份。要是排二号啊,你就等吧,能急得你满地乱走!” 1床的丈夫在一旁呵呵地笑了。 麻醉师一边给1床试敏,一边告诉她:“预定为你局部麻醉,不用怕,打了麻药一点儿都不痛。你能知道手术的全过程。” “我的天,那还不如不知道!”1床惊道,“为什么不给我全麻?” 3床笑起来:“这傻的,局麻好!说明你的病没什么,刀口小,好的快。” “可、我害怕。”1床紧张道。 “这孩子胆子小,从小手割个小口都害怕得直叫唤。”1床的母亲小心地笑着,打着圆场。 医生们走了,1床紧张地坐在床上,把她的陪护们全看了看,最后无助地把头埋在了膝盖上。 “没事,知道多好啊,省着他们切错了。”丈夫开着并不高级的玩笑想逗笑她,可1床根本没这心情。母亲站在床边,不知怎么安慰她,她好像比1床更紧张,只是强忍着罢了。妹妹坐在床边,笑着拉住1床的手:“我陪着你,就在门外边。” “是啊,我们都陪着你!”丈夫道。 “你不用害怕,”3床说:“这是好事。一会儿你也不用护士推车送你,咱也没啥病,就自己走着去,手术完了再走回来。” 1床抬起头,双手紧紧抱着腿,尽力地笑了:“我一想到自己是清醒的就害怕。” 冰云觉得有趣,原来迷糊不仅能给人快乐还能给人胆量。 1床,26岁,是冰云醒来那天下午住进来的,同来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她的丈夫,另一位是她的母亲。她给人的全部印象就是瘦,细高的个儿,如同大树边被夺走了阳光雨露的新生小树苗,高度的营养不良。形容憔悴,不太讲话,大大的眼睛里装满了忧虑。丈夫正好相反,是个笑嘻嘻的矮胖子,这两个人站在一起,让人立刻就知道世界正在闹饥荒,以及正在闹饥荒的原因。 丈夫进门后,用他天生的狗狗眼把房间打量了一圈,他好奇的亮晶晶目光好像他来的地方是度假村,而不是医院。母亲是个身形瘦小的妇人,五官长得谨谨慎慎的,典型的一生都在为丈夫为儿女无私付出的忘我模样,如今女儿病了,她焦急得没了主意,又很想做出有主意的坚强模样,可又做不出来。她明显认为医院不是个好地方,当然更不是度假村,所以当姑爷大踏步地走进来,想把旅行包往床上一放的时候,她赶紧制止,说别放床上,脏。姑爷笑了,正准备一甩放到小柜子上,她又赶忙往小柜子上放了一页报纸,这才让姑爷把背包放在了上面。 等护士铺好床走了,冰云发现他们各自扮演的角色非常有趣:护士一走,1床便让老太太躺下休息,冰云以为她是病号。而老太太则很“使劲”地让1床休息,因为她才是病号。两个人推拒了半天,总算一齐坐到了床上。但老太太坐不住,她好像要籍着“动”来平衡她烦乱的心理,而1床却巴不得她赶紧不要动了,因为她心神不宁,需要用“静”来安稳她的心绪。她坐在那里一言不发,老太太开始忙忙碌碌地收拾床头那个小柜子,她不知从那里拿出一个本子,开始一页一页地撕纸,来铺盖那个发黄的小木柜,不一会儿便把那个灰白发黄的小柜子弄得阴阳怪气了。这时丈夫回来了,冰云没留意他是什么时候出去的,等看见他才知道,原来他是去领洗漱用具了:一只脸盆,一双拖鞋,一只茶缸,一只暖瓶。除暖瓶之外,其他一切均是医院出售的,冰云也有同样的一套。 “哎,外面可好了。”丈夫仍笑嘻嘻地,“走啊,出去看看。” “我不去。”1床无力地。 “坐了这么久车,让她歇一会吧。”老太太说,丈夫便在床上坐下来。 “宝宝现在一定给她奶奶抱着晒太阳呢!”他的嘴没停,笑眯眯的目光好像能穿过时空与距离亲眼看见一样。 “男孩女孩子啊?”5床搭话。 “女孩,可讨人喜欢呐!”丈夫得意地笑了,脸上洋溢着简单的快乐:“可胖了!” “几岁了?”张四问。 “五个半月”。 “那么点儿啊!”张四喊道,好像那么点都不叫小孩似的。 这时1床也许搞了个动作,丈夫立刻站了起来。 “妈,我们出去看看。”1床说。 “去吧,别走远了。”老太太叮嘱。 等他们一走,患者们便和老太太拉起话来,冰云这才知道她和3床、6床一样,也是乳腺肿瘤,因为正在哺乳期,是强行回了奶,来市医院开刀。 “姑娘舍不得给孩子断奶,可这病不能拖啊,在县医院检查,医生说瘤子长得太快了,越早做越好。奶正旺的时候,遭那个罪啊……” 等他们再回来时,老太太已经和大家拉熟了,情况也介绍完了,1床出去,好像就是给她这个时间,而等她再进来时,冰云发现她轻松了许多,不知那胖丈夫用了什么方法促成了这种转变。这种协奏曲的秘密音符藏在各对夫妇的心里。 第二天是例行的全面身体检查,手术时间排在三天后的周一。冰云看得出,听到手术时间以后,1床变得更加焦虑和不安,她明显地在等一个人,后来冰云从他们谈话的边角里知道,她等的这个人是她的妹妹。她不知道妹妹来了会有什么作用,而她又为什么在盼她?她看出她烦躁的心情一半源于她自己,另一半儿则来自她的母亲,假如母亲不来,她也许比现在好得多,因为她现在要费尽心力、假装没事地去“安慰和照顾”她,怕她担心。而母亲也在费尽心力地照顾安慰她,怕她忧心。可这双份的费尽心力的彼此照顾,却并未收到理想中的效果,反而让空气变得更加干燥、局促,让人窒息。 第214章 她们都有一根绳,被牵在烟火红尘里 妹妹终于来了。 她和1床长得很像,却不是长在大树旁边的小树,她长在开阔的平原上,健健康康,蓬蓬勃勃,胖乎乎的小脸还带着点婴儿肥,紧称的皮肤,饱满的额头,飞扬的笑容,她一进病房,所有的人就知道她肯定是家属,因为那种健康的气质就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明媚得耀眼。 看见这太阳一样的人儿,冰云终于知道1床为何那般盼望她,甚至她的丈夫都不能满足她的这种盼望——她是她的拐杖。她全面的精神世界都拄在这根拐杖上,谁都不能替代。 妹妹是姐姐的精神依靠,这让冰云觉得不可思议。 又似乎理所当然:人生的风雨来了,亲疏远近只剩本能。 抓一个最近又最可靠的人,心才不会那么惶恐。 人是孤独的,又是害怕一个人的。 所以人类才群居又疏离。 就像现在八张病床的房间,家属病号将近二十个人,看上去拥挤嘈杂,又每张床自成一个小世界。 可能医院的时间是世界上最特别的时间,漫长而无聊,空气里好像都带着灰色的病气,因此患者之间常常自找些乐子来填塞未被生死占满的空间,尤其像3床6床这样的老病号。 但1床不能。她忧郁得让人心里发痛。入院三天,她一直不怎么说话,大多数的时间就是躺在床上看房顶,笑嘻嘻的丈夫也逗不乐她。 冰云也不说话,她没有精力,也不想聊天,疲惫感充斥每一个细胞,她总想睡觉。而在其他人看来,她大概也和所有人不一样:别人是求生,她是求死。——一个割腕自杀的女人,并且因为自杀丢了自己的孩子。 患者们最常聊的就是自己的病情和别人的病情,像1床的母亲那样,聊过之后就熟了。同病相怜是医院里的基础友谊,比如3床和6床,4床和8床,自然而然地就成了“朋友”。但1床显然不在这样的病友之列,因为她的病还未确诊。 可能等判别的时间才是最难熬的,1床的内心应该是彷徨无助的,疾病让她的心失了依靠,或者说她的心并没有泊进她丈夫的港湾。她的小孩半岁大,估计结婚时间不长,冰云看得出丈夫非常痛爱她,可她看起来非常孤独,她就那么躺在床上孤独地守着她的心,盼着妹妹,丈夫说话她也不大理,或许是根本就没有听见。但妹妹来了以后,情况改变了,她们牵着手去院子中散步,买冰棒回来吃,妹妹借了冰云的录音机,两个人会一人一只耳机坐在床边叽叽咯咯地听歌,像两个孩子。后来冰云看明白了:血浓于水,生死来临,手足情深。还没有习惯于夫妻角色的1床和丈夫是两个人,他们不像6床,15年的夫妻,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风浪来了,妹妹是1床在仓皇之中凭着习惯抓到的那一块水上浮木,毕竟她们相伴着漂在人生的长河上有二十多年了。她们有共同的童年、少年、共同的悲欢与苦乐,二十几年共同的生命经历,加上妹妹健康的身体和飞扬的心,让她成了这个戏剧的主角:她一面挑着她的母亲,一面挑着她的姐姐,另外还有一个,冰云是后来才知道的,就是那个五个半月大的婴儿。 手术的前一天,对,也就是昨天,医院里的时间为什么会这么长?长得排起序来都要仔细地回忆一下才能连得上。可能是因为它离生死太近,每一小时,甚至每分每秒都有可能是生死之界,所以时间被无限地拉长了。 昨天,主治医生来看1床,告诉他不要有思想负担,不要紧张,她的病没什么,一会儿让护士给她做术前准备,医生悠悠闲闲地和她聊天,问起她的小孩, “五个半月。”冰云看这四个字一出口,一串泪水从1床的眼中跌落,她忽然抓住医生的手:“您告诉我,到底是良性还是恶性?是良性的可能性有多大?她太小了,真的太小了,她要是能够满一岁,要是能够不再吃奶了,她要是能够再大一点儿……”她语无伦次,泪水滂沱地在脸颊滚落,打湿了屋子里热闷的空气。 整整一天,病房里都很沉闷,4床和8床两个剖腹产妇好像也不像前两天,没完没了的互赞孩子,互剖怀孕往事,互论育儿心得。她们甚至不想1床看到她们的孩子,可1床最想看的却正是她们的孩子,每次孩子一抱来,她便会目光贪婪地望着,有一次,她凑到8床跟前,满脸贪心地看着那个刚刚从妈妈肚子里剖出七天的小女娃: “真可爱。我能抱抱她吗?给我抱一下,好不好?” 8床把孩子递给她,1床接在手里,就在她把孩子抱进手臂,贴进怀里的那一刹间,一种母性的温柔与慈爱,突然焕发出一抹醉人心魄的光辉。冰云望着那个瘦削的身影,发现生命的卑贱与高贵,就那样交融在一起了,什么是生?什么是死?在这短短的一刻,生命在这里超越了生死之界。 可是,不过一分钟,1床的眼泪已滴在襁褓上,她匆匆把孩子还给8床,使劲笑着,说:真胖。别忘了拍奶嗝。 一个下午,1床都躺在床上,妹妹和母亲出去了,丈夫留在病房陪她。1床有时会和大家聊两句天,但对于明天的恐惧与慌乱使她常常词不达意地把话说错。丈夫到楼下买点心,他总是跑上跑下地买好吃的,1床的床头上摆满了各式她爱吃的水果和点心,可是她对此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好像一只船,找不到停泊的港湾,好像一个港湾,招不来停泊的船只。这一个寂寞的港湾,这一条孤独的船! 冰云很想睡觉,她觉得她好像游离在一切悲欢之外,她觉得这病房里的所有人,都有一根绳,被牵在烟火红尘里,只有她,了无牵挂。 醒来那天,她知道他也在住院,在医大附属,春生说胳膊受伤,头受伤,不严重,让她不要担心,好好养身体。“健哥一好就会来看您。”她没说话,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在人来人往的病房里觉得异常孤单,谁来看她都填补不了的孤单。她有时候甚至很羡慕1床,觉得像她那样生病有人围着跑上跑下应该很幸福。但1床好像并不感觉幸福。所以幸福究竟是什么呢? 第215章 又来新患者了 1床根本不能像小护士说的那样:上午睡觉,等下午头一份的手术。昨夜她睡得很多已经不错,现在她哪里还能睡得着呢?下午2点,她已经被这个时间折磨半个上午了。4床和8床也在等待,但她们的心情可大不一样,她们在等着出院,到时候抱上初生的小家伙,被婆婆、妯娌、大姑子小姑子,以及所有爱她们的人们接回家去,去坐月子,喂奶,换尿布以及一切他们要做的生活。她们之所以要等,只是等外面的阳光更暖些。 一大群闹哄哄的人终于离开了,病房里突然安静下来,空间里只有苍白的墙壁,条纹的病号服,以及床头乌白的小柜子,以其独特的力道渲染着这里人们苍白的情绪。为什么医院一定得是白色的呢?如果医院是一个淡绿的世界,可能 1床的精神也会松弛些吧。丈夫和母亲都出去了,估计是被找去和医生谈话,签手术同意书。妹妹坐在床边陪她说话,但她显然心不在焉。“妹妹。”冰云递过录音机,躺在床上的1床看她一眼,感激地笑了笑:“谢谢你。”妹妹接了录音机,1床看看病房的其他人,低声道:“你问问大家要不要一起听?有人休息吗?”张四最先附和,其他人也都说好。妹妹便开了录音机,一面磁带还没有放完,两名护士抱着被子、床单走进来,一名护士撤掉了4桌原来的用品。 “又来人了?”5床搭话。 “是啊,普外人最多。录音机放小一点声啊,别影响其他患者。” 1床赶紧关了录音机,5床笑了:“是我们大伙想听的,听听歌心情还挺好。” 护士就不管了,抓紧时间铺床,床还没有铺完,患者已经进来了,看来他们是远道而来,风尘仆仆的,拿着大包小包的物品。冰云一眼看见患者,简直吓了一跳,不晓得什么病会把人折磨成这样。那个人被一位护士和一个男人架着,是位老人,六十多岁的样子,瘦得如同一段干柴棒,一阵微风拂过就可能把她吹倒。裤管里的两条细腿,鲁迅先生笔下那细脚伶仃的圆规比之也会尤为逊色。白眼珠异常的大,眼球向外突出,头发稀疏花白地盖在头顶上,面皮蜡黄,颧骨高耸,活像一具行走的骷髅,看起来令人毛骨悚然。同来的大概是儿子吧,三十多岁,看看护士指点的床位,转头看了一眼冰云旁边的8床,冰云的心一下就被他看得提了起来,而儿子好像故意吓她: “那张床也没有人吧?让我们住那儿吧,我姐夜里睡不着觉,这里又靠着门,”他脸上陪着笑容:“通融一下。” 护士默许,弟弟就自己动手把行李由打4床搬到8床铺好了,“姐姐”终于在床边坐下,长久地喘息之后,才抬起头,用她那凸出的白眼睛扫视了一下房间,最后目光落在冰云脸上,对着她笑了。那张嘴一咧开,在那张极瘦的脸上,显得特别的大,露出前边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冰云被这笑笑得心惊胆颤,但又觉得她都病成这样了还能笑一下,真的好可怜,也好可敬,就也笑了笑。 大家的情绪显然也被这“行走的骷髅”弄得有点懵,最明显的是1床,她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了,不管刚才她是不是硬撑着的,但现在显然是撑不住了,她一下握住了妹妹的手,但妹妹居然笑了,好像这房间里根本就没有另外进来人一样,看着她:“我觉得港台歌曲的词写的真好,我喜欢齐秦的《大约在冬季》,还有王杰的《一场游戏一场梦》。你喜欢哪首?” 1床看着她,六神无主:“我——没记住。” 妹妹笑了:“你应该喜欢《水中花》,那个旋律最抒情。”转向冰云:“你的磁带真好听,这首《水中花》我还是第一次听呢!” 冰云便笑了,觉得妹妹真好,小圆脸上的笑容足可以赶走零下80度的严寒,“你若喜欢,我看看能不能帮你翻录,但这个录音机不行。” “你们在听歌,接着听吧。”一个陌生的声音,是8床,她拿那凸出的大眼睛望了望妹妹和冰云,笑了。 “不用,刚才护士还说我们呢。”妹妹的脸笑出一片明媚的阳光:“您一定累了,快躺下休息一下吧。” 这时那个让冰云以为是儿子的弟弟开口了:“我姐被这病折磨得不成样子,唉,缠人啊!” “什么病啊?”3床问。 “甲亢。到**级了。” “唉,四十岁就不像个人了。”8床叹气。 四十?所有的人都有些吃惊,吃惊一个四十岁的人被疾病折磨成这个样子。大家不再找话聊天,好像突然找不到话题了,只各自躺在自己的床上,想着自己的心事。这就是医院,强撑的欢乐短暂而脆弱,长久而永恒的往往是病痛和死亡。 难熬的上午终于以吃午饭打上了休止符。大家都出去了,冰云也到走廊上散步,实际是:她害怕一个人和骷髅一样的8床呆在一起。罗曼送来了精致的午饭,她就在走廊的长椅上吃了一点,坚决不肯回房去。罗曼好奇地进去“倒水”,出来后也再不劝冰云回房了,给她拿了一件毛巾睡袍,陪她坐在椅上聊天。过了一会儿,出去吃饭的人陆续回来,妹妹端着一只饭盒,一看见她,便把饭盒伸过来,原来是盐水泡的菠萝,同时递过一根牙签,冰云摇头致谢,那人便笑道:“大家都尝了,很甜的。”冰云看见了她身后不远的5床和张四,伸手用牙签插了一小块菠萝,然后看见了妹妹粲然的笑。 罗曼回去了,冰云和大伙一起回到病房,他们推开门,8床正在吃饭,小柜子上放着一方便袋面包,一堆火腿肠,一杯牛奶,还有一盒米饭,两盘炒菜。弟弟和大家打招呼,8床则埋头吃她的午餐,她的吃相和饭量都是惊人的,皮包骨的脸上,一张大嘴,如同饕餮一般,狼吞咽地大嚼。每个人都被这种吃相惊住了,1床更是频于崩溃,她心神不宁地坐在床边,情绪低落。一点半的时候,护士来了,问她有没有吃饭,一会儿进手术室用不用车子送她? “不用。我自己去。”1床顽强地说道。 第216章 生命的强颜欢笑也可以如此美丽 一床去手术室了,她所有陪护也都去了,病房一下子安静下来,时间也仿佛停滞了,空气里突然漾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味道,如同生死一样难说的味道——一个26岁的年轻母亲,去手术台上接受未知的生死判决。如果是良性,万事大吉,如果是恶性…… 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8床又饿了,又开始她狼吞虎咽的大吃大嚼,方便袋哗哗做响,咀嚼声、吞咽声……冰云悄悄看一眼她瘦得已经变形的脸,不知道她还能活多久?她觉得医院是世界上最奇怪的地方,奇怪地交织着爱恨生死,纠集着悲欢离合。而她自己会住在这里,也让她觉得很奇怪。她望着棚顶,强迫自己用意识塞上耳朵不去听8床的大吃大嚼。只是五天,她怎么觉得这么漫长?长得已经记不得日子。在她的记忆里,只有一次和病床有关的经历,是父亲去世。那时候她不到三岁,那是她对于病床的第一份记忆。那个记忆异常模糊,她只记得一个昏暗的房间与天色,墙壁很脏,床上躺着一个人,她感觉不到那是父亲,更感觉不到死亡。她和姐姐站在床边,昏暗的天色与空间让她感到恐惧,那时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那是父亲见她们的最后一面。她只记得那昏暗的天色,母亲在哪儿?她怎么离开的?她什么也不记得了。那时她还不懂生死,甚至连清晰一点的爱和恨都还不懂得。 她瞪眼睛望着这个房间,这个房间曾经记载了、还将继续记载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4床和8床今天走了,6床明天也要走了,她们从大千世界聚到这里,又将散于大千世界…… 6床,39岁,机关工作,乳腺癌晚期,两侧乳房全部切除,肋骨与皮肤之间的肌肉全部刮除。她的脸色非常差,冰云听别的病号讲:医生已告知家属:她大概只能活三个月。可是她的乐观却着实让人钦敬,跟谁都开开玩笑。她的丈夫陪护她,幽默风趣,在铁路工作,常常逗趣张四,说等她回家的时候可以给她免票。后来他的肺炎病发作,住到了内科区,但仍旧每天来普外报到,用他的话说:“那里太没意思,还是这里好”。 这对病号夫妻每天双进双出的吃饭和散步,冰云一直在探求他们乐观的源泉,他们有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和一个十一岁的女孩,现在寄放在奶奶家里,她很难想象他们会是她乐观的源泉,孩子应该是他们的忧伤和牵挂——女主人走了,这个家会塌下半边天,那两个孩子……那个父亲……,终于有一天,她偶然地从远处看见了那片天空,遥望着那片天空,她第一次明白了死的含义:它不是一种结束,而是一种无法结束。她第一次切切确确地去想生命负极的那个世界。 那天,大家都在午睡,她躺在床上睡不着,愈发地觉得病房里的空气不好,便悄悄起来想出去坐一会。走廊上没什么人,只偶尔从哪一扇门里传出一两句低低的说话声。她顺着走廊慢慢地走,冰冷的水磨石地面回响着她的脚步声,“擦——擦——”为什么医院的走道总是带着回声呢?就好像死去的生命在回响。她受够了溢满空气的药水味,更不喜欢这样的回声。中午阳光正盛,她决定到院子里坐坐。出了住院处大楼,院中绿树红花,春天的气息鼓荡在每一寸空气里,果然还是外面的空间更舒服。她刚要向通往凉亭的石子小路走——那是6床吗?坐在一棵半高的铁树后面。她出来时看到她的床是空的,以为她到丈夫那里去了,原来她在这儿。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望着远处,她看不清她的神情,她们的角度让她只能看见她的侧脸,而且只能看见她的上半身。她抬手,她在擦眼泪!她在哭,但哭得极为文静,动都不动,始终是那一个姿势——望着远处。 望着远处——,难道——她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她的心一紧,脚再迈不过去,那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世界。 死亡,凡人如你我,有谁能够看开生死之界?在那个茫茫的未知世界里,有没有风?有没有云?有没有芳草与蝴蝶?那留在这个世界的两个孩子,那个父亲,他们要如何继续自己的故事? 她转过身,心里说不出的沉重, 三个月,三个月之后,她就要死了,不管有多少不舍她都得舍了。慢慢爬楼,她停在二楼的窗子旁,窗外绿树浓荫,小草长出一片茁壮的生机,而6床,三个月后再也看不到了。忽然,远远的一个身影映进她的视线,让她的心一下子由酸涩跌进苦涩——6床的丈夫,他正坐在小路边的水泥地上抽烟,身边的地上围着一堆烟头,愁云压在他平坦的前额上,笼罩出一份萧索与无奈。她扶着窗台,隔着遥远的距离,难道他忘了自己还患着肺炎?不,他是怎么患了肺炎? 她收回视线,生命,生命!生?死?在死面前,生又显得多么的脆弱和不堪一击,它要人付出多少浇灌与爱惜?死亡是永恒的,所以它不美;生命是短暂的,所以它才美丽,它才夺目。它的美丽,它的夺目,好像就是建立在短暂上的,这又是多么残酷!6床还那么年轻,她有自己的工作、有双亲、有孩子、有……她有太多的东西,太多无法放下的东西。然而不久之后,她却必须要放下了。 她慢慢地往楼上走,她有些不想、或者说不愿回到病房中去,她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她还想不通6床这样的生死,也或者,那里关了一屋子的生离死别,她不愿面对。她站在走廊的尽头,隔着窗子看着外面盎然春色,一阵笑声忽然传进她的耳朵,6床?她推开门,不错,她已经在什么时候回来了,还有她的丈夫。大家都已经醒了,3床、5床、6床和丈夫在打扑克,他们笑笑闹闹,她如果不是确定自己是清醒的,她一定会以为她在做梦,她震撼地望着他们,原来生命的强颜欢笑,也可以如此美丽。 第217章 为了太阳,祈祷 冰云在床上躺下来,张四又在擦地,她每天把地擦得洁净得可以光了脚走,尽管这不是她的工作。但护士人手不够,患者家属自动替补已经成了约定俗成的共识。她是5床的陪护,16岁,是个农村小姑娘,却一直被当成男孩养大,莽莽撞撞的,从头发到身材,到衣服裤子、行为举止,没有一个地方像女孩,就连小名儿都不像——四儿。 5床玩累了,倒在床上休息,她是子宫癌早期,做了全部切除手术,冰云醒来的那天,5床刚下手术台,手术很成功。“四儿,给姨倒点水喝。”5床说。 张四扔了拖把跑去倒水,3床笑:“四儿,给我也倒一杯。”张四便给她也倒了一杯。 3床,41岁,乳腺癌早期,一侧的乳房切除二分之一,这次回来做最后一次化疗,医生说已经康复。6床是来复查放疗。两人大概第一次住院就认识了,也许因为同病,所以相怜更深,她们常常对面坐着聊天。3床的丈夫是一名公安,这次就是工作太忙没能一起来,但差不多每天都打电话,小护士熟悉了,会站在门口叫:“3床,热线。”3床便笑嘻嘻地跑去接。化疗的前一晚,他又来电话了,询问化疗的时间,3床接了电话回来,脸上照旧容光焕发:“又问我什么时间,我告诉他,还得两天呢。他来做什么,看着难受,也替不了我。老大要中考,单位里也一摊子事。”笑起来:“等做完我再告诉他,让他来接我。” 5床笑:“看看人家这感情!” 化疗之前,冰云看她自己做好一切准备:痰盂、水盆、水果、毛巾、热水袋……她去打开水了,1床说:“3床性格可真好!” “她是真刚强,”6床道,“我就不行。化疗的时候折腾的死去活来,就剩半条命了,还能吃什么,连水都喝不下去一口。她可不一样,这边刚吐完,那边回手摸过一个苹果,放在嘴里就是一口。”一个“摸”字,把3床的顽强倔强描绘得淋漓尽致。正说着,去打水的人回来了,一进门就笑起来: “我刚碰上一个混上来卖草莓的,”果然,她手上拎着一个方便袋,里面是红艳艳的新鲜草莓,“我买了一袋,和他打了半天价,正好一会吃!” 只要能吃,那就没事。这是医生们最朴实的诊断之一。 3床长得很白净,一架白圈眼镜显得温文尔雅,她从不穿病号服,每天都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完全没有病号的样子。每次出去吃饭,必是换上雪亮的高跟皮鞋,在地上踏出嘎嘎的脆响。冰云觉得她在用意志和命运斗争,小到每一个细节。她就像一个斗士,和命运狭路相逢,不退不让,而是伸出手去,扭住了命运的犄角。 她看一眼1床,这个等着命运判决的人,她是否能敲响生命之鼓?妹妹呢? 昨晚病房熄灯以后,患者们渐渐入睡,冰云翻来覆去睡不着,听到2床有人悄悄下了床,那里原是张四的地盘,因为床位空着,护士就睁只眼闭只眼地由陪护住了。妹妹来了以后,张四很“仗义”地邀她一起睡,被邀的人高兴地答应了。现在,脚步声走过来,停在了她床边,悄声问:“你睡了吗?”她睁开眼,是妹妹。“对不起,我、我想借你的录音机听听,行吗?”她把录音机给他,又从枕下摸出几盘磁带,这个女孩便拿着它出去了。 她躺在黑暗里,睡不着,旁边的8床睡得极不安稳,不停地咬牙,麻杆一样的腿有时会突然一抽,重重地蹬在床上。她一旁看着,觉得自己就像躺在一具会动的僵尸边上。她不能理解这样的位置,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和这样一群人躺在一个房间里。还是妹妹好,她是健康的。张四也好,无知快乐得像一棵恣意伸展的藤。 她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却照例又被拖进噩梦挣扎,当她惊惧地从梦里逃出来时,发现自己手足麻木,冷汗淋漓,胸口憋闷得喘不过气来。看一眼2床,张四正骑着被子,睡得喷香。她披衣下了床,想到走廊上透透气。悄悄出了门,看见妹妹坐在不远处的走廊尽头,长椅被搬转向了窗外。那是一个面东的窗子,窗子外面有一个废弃的阳台,阳台的对面是薄雾冥冥的远山,正笼在淡淡的晨曦里。她走过去,看妹妹手里抱着录音机,却并没有听。 “在为你姐姐担心?”她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妹妹看看她,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然后沉在自己世界里的人好像醒了,看她一眼:“你不能坐这,太凉。” “屋里太闷,喘不上气。”她说,那人站起来,把自己的衣服盖在她身上, “那你坐我这边,椅子我坐热了。” 她看看椅子,带着体温的善意,有些温暖。 没等她说话,那个人小步跑走了,很快拿了一张小被回来,盖在她身上。两个人坐着,看着窗外,不说话,也觉得不尴尬。 “别想太多了。”她说。 “其实我不知道该想什么。”那个人低声地,“谁也无法知道结果。” “所以不一定是坏的。” “就像踩在钢丝上。必须往前走,手里却没有平衡的杆。” 她无言,是啊,深渊已经张开巨口,谁能知道下一脚人在哪里。一切语言在近切的生死面前,都显得苍白而无力。 “我爸跟我说,遇事祈祷最好的,打算最坏的,可是如果最坏的真的来临,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冰云不知道她能说什么,在生死面前,有什么是她能说的呢? “她把孩子托付给了我。” 冰云有点愣,也有点冷,一种无以复加的沉重攫住了她的心——那个五个月大的婴儿?这个还没有结婚的女孩?她将永远也没有自己了。在孩子交到她手臂上的那一天,这个女孩就没有了。以后的岁月,那悠久的付出,那年年月月!那就是一副纸镣铐,是这个世界上最沉重也最残酷的枷锁。她忽然明白1床为何那样盼望她的到来,而她又为什么这般茫然无措。 她听见她轻轻叹息:“宝宝太小了。而我又如何能够替代妈妈。” “别想太多,你……”她话音没落,一阵急促的奔跑声敲碎了寂静的走廊,她们房对面的308房冲出一个男人,一面跑,一面大声叫:“医生!大夫!” 两个人同时站起来:一个生命,要离开了!这个意识让冰云感到一种从头到脚的寒冷。 医生护士匆匆赶到,闪进了那个房间,几分钟,不,甚至更短,一声悲切的哭声撕裂了将晓的长空,叫喊声,呼唤声、器物的撞击声、纷杂地交织在一起……这就是医院,生命和死神频繁光顾的地方!在这里,死亡变得那般的简单轻易,又那样真实而触目可及。 妹妹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冰云的心被撞的酸痛,伸手抱住她:“回去休息吧。” 妹妹不说话,眼泪无声地顺着脸淌下来。 “不要乱想。”冰云抓着那个肩膀,“你别乱想。 “她今天手术。”那个人呆呆地看她:“他们都说宝宝像我……大家都说孩子长得像我。可我——只是小姨,她最需要的还是妈妈啊……”一串含混不清的话语,一串无声跌落的泪水。 门开,张四跑出来,冰云吓一跳:“你怎么出来了,是1床醒了吗?” “我——”张四愣愣地看她,“上厕所。”又向妹妹坐的地方看一眼:“你们——怎么不睡觉?”冰云松了口气,看张四急急忙忙地向厕所跑去。 “别哭。别乱想。不会的。”她抱住哭泣的妹妹,眼睛发热:“不要乱想,听见吗?”她抱着她的肩膀,觉得自己的眼睛湿了,她知道自己的话是异常无力的,她自己都感觉不到一点点安慰的力量。她仿佛看见一副纸镣铐从一个不知的空间飞来,面目狰狞地向着这个女孩落去,她急着想找点什么驱走这种无力,低头看见颈上母亲送她的桃木小佛,伸手摘下来,不容分说挂在那个女孩的颈上,伸手为她擦去眼泪:“别哭。不要哭。祈祷最好的,上天一定会保佑你。”她用力握住她的手:“我和你一起祈祷,苍天会听到我们的声音。” 她牵着她的手,闭上眼睛,她感到她的心突然安静下来,连日来困扰着她的烦乱好像突然间离她远去,她看到母亲,看到故乡,她也有根,她并不是孤身一人。她的手握着另一只手,那里有生命的温度,她感到手心温暖,仿佛她关闭了多年的生命感觉正在这虔诚的祈祷里苏醒,她含着眼底的温热,似乎真能够感受到她与宇宙之间的感应与交流。生命的热血流过指尖,温暖了最后的冰冷,只要世界还有一丝爱,她们就应该有力量活下去。 她感到有金光照进双眼,睁开眼睛,天边一轮红日喷薄而出,金光万道。她转过头,妹妹也转过头,“太阳出来了。我们回去吧。”她说。是啊,太阳出来了,很多时候,我们活着,就是为了能够看到太阳。 第218章 这孩子有点说不清楚 春生到周家老宅的时候,亚凤正站在院子里对着房顶“望鸽兴叹”, “春生,你来的正好,”她像抓到了救星似的:“你快上房去帮我看看,这些天我只看见两只鸽子来回的飞,好像丢了两只。” 春生笑了:“二姐,你别担心,鸽子一般都不会丢的,它是最认家的鸟。” “那别是生病了,”亚凤着急地:“这鸽子是他俩最喜欢的,可别让我给养没了。我不敢上房,你快帮我上去看看。”看他一眼:“我哥他们怎么好多天没回来了?” 这正是春生担心的,也是他今天来这里的原因——他们一定很久没和家里联系了。“最近开年,事多,健哥走不开。就是他让我回来看看有什么事没有。”他笑了,撒了个谎,“嫂子估计是忙温书吧。你别急,我上去看看。” 春生爬上房顶,他一露面,就看见鸽房里两对鸽子对他“咕咕”示警,他停下来,站在那仔细看,发现两个箱格里趴着两只,两只站在外面“巡逻”,他笑了,爬下房去。 “怎么样?在吗?”地上的人不等他下来就问。 他笑了:“没事,二姐。应该是它们有宝宝了,在孵小鸽子。” 亚凤长舒了一口气。 “我去买点营养品,一会儿再把鸽房打扫一下。” 春生去卫生所买了瓶葡萄糖,买了一些维他命,加在饮水器和鸽食中。又接了水,彻底地把鸽舍打扫了一遍。做好了这一切,他在房顶上坐下来,听两对鸽子在那里“咕咕”地说着情话,他心里发闷,不禁叹了口气:没想到他一点的疏忽,竟然导致了一个小生命的夭折,她……,他真不该让她去! 可是当时他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人在别人手里,要么服软,要么硬抢。他垂着头,只是,他应该陪她去。她不让也应该陪她去。那样结果也许就不会是这样了。 可是她和健之间究竟出了什么事,健哥为什么会这样?这么多天了,也没问问她。其实他们闹别扭之初大家并不知道,后来伟健火气越来越大,她又满世界的上班,大伙才知道了。杨跃进还开玩笑:“说不定是冰云爱上哪个男同学了,老大在吃醋,要不怎么这么大火。” 宋国治乜他:“我没听说哥和嫂子眼神不好。如果他们像你这么没眼光,我一天三顿吃你炒的菜薹。” “呸!”杨跃进啐道:“又炫耀你的破菜薹。我咋没眼光了,我家淑颖比你家沈迎秋漂亮多了——” “所以你和她都没眼光。” 杨跃进张嘴结舌了半天,才把里面的逻辑关系捋齐,但接不上话。反正阿治个子小,嘴巴却从不吃亏。他翻了个胜利的小白眼:“杨老三,你说,我菜薹要是没炒好,会端出去炫耀吗?” 杨跃进还在理逻辑准备找上句话的场子。 “肯定不会。我会宁可蹲灶台边自己全吃了。” “惬!你懂个屁!”杨跃进理好了逻辑,可话题早就转向了,他只好用唱反调反击:“你菜薹炒的再好,也不耽误我想吃烤鸭,想吃腰花。想换个口味啊。” 苏鹏看他,杨跃进意识到失言,已经住嘴,苏鹏慢半拍的话才到了:“你别放屁。杨老三。”他一句话顿了两截,“是老大他自己欠撒滴。” “你知道是为啥?”杨跃进很意外:“到底为啥啊?快说说。” 苏鹏已恢复了一贯的无话,根本不搭理他。 “嘿嘿,想不到冰云发起脾气还真厉害,这次老大是给女人治了!”杨跃进自找台阶,继续他的幸灾乐祸:“我听说有一天半夜跑到酒店来,估计就是让人给踢床底下了。”他哈哈大笑,好像这事就是世界上最有趣的热闹。 “你不知被踢多少回了。”苏鹏慢慢地。 “哈哈哈——,所以我看见他被踢才高兴啊!”杨跃进倒是一点不尴尬。 大家虽然笑得大声,但还是觉得伟健的脾气有点过了。后来听见小产,跃进一下子认真起来,悄悄单独把他叫出去: “春生,这怎么回事,健哥问起来怎么说呀?” “什么怎么说?”他奇怪地。 “冰云小产啊!” 他不明白。 “我的六弟!唉!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笨啊?冰云在上学,她怎么会小产?他们为什么吵架还不知道呢,这不是火上浇油嘛!”手指头捻着下巴:“现在就是不知道老大知不知道这事,要是不知道我们干脆就别说了。” 他愣了老半天,明白了,但也生气了:“你在说什么,嫂子放假已经好久了——” “书呆子。”杨跃进不以为意,“你赶快结婚吧,和你这小处男我真说不清楚。”冯春生想揍他,拳头都硬了,却被他接下来的话挤扁了:“你听我给你说,他们结婚三年多都没孩子,对吧,这说明啥,说明要么是老大的问题,要么她的问题,总之不容易有。唉我就说每天给他炖个十全大补汤你们还总笑我。”春生瞪他,杨跃进就摆摆手:“或者是老大不想要。所以这时候怀孕?想要也不会拣这个时候,对吧,冰云在上学呢,这他们两个都很清楚。” 他的心被猛地一刺,但旋即否定,正色道:“所以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三哥。不是你和我应该想的。” “我也不愿意想。”杨跃进被这正色说得委屈:“可老大问起来要怎么说,这好几天了都没问问你不觉得奇怪吗。” “问了当然就实话实说。”他生气地,“孩子是他的,他应该知道。” “春生。”杨跃进看着他,老半天:“我的意思是不告诉,反正已经没了。” 他被他看着,他和她关系不睦,这个跃进早看出来,也曾背地里劝过他:脾气不要“太臭”。他被看出另一份愤怒来,但是人也冷静了:“你什么意思,三哥?”他压着火:“人还躺在病床上呐,她为了救大哥做了什么你没看见吗?现在跑来跟我说这个!” “你和我嚷什么呀——” “我生气你这么想。” “我这是为大家好。冰云为什么不让我们告诉哥她住院?这件事要是说错了会惹出大麻烦的,就老大那脾气,万一……,那不知得出点什么事。” “她肯定是担心——,好吧,我和你去问医生,医生会告诉我们一切。” “医生能告诉你什么?淑颖就是干这个的。”杨跃进耸耸肩:“这种事差十天半个月很正常。女人要想撒谎,差一个月都没事。而且,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还不是她说哪天就是哪天。” 他张着嘴,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然后平静下来:“三哥,这是健哥的家务事,我们说得太多了。” “我没想管别人的家务事。”杨跃进也不高兴了:“我这不也是为他们好吗。我要是想害冰云,我一早告诉老大去了。我是怕别人说漏了,才找你商量,我们起码提前统一好口径——” “没什么好商量的,三哥。”他转过身:“如果你从来没想这些,那你就根本不用为难,这一点我们得跟二哥学习。” “行行,你是君子,我是小人!”杨跃进在他身后大声嘟嚷:“我这纯粹是没事瞎操心!” 第219章 房顶上的刻骨乡思 冯春生看着卧在鸽子房中的两只鸽子,中国的玄学真的是说不清的,它们有宝宝了。 也不知道小鸽子哪天会孵出来。 和杨跃进吵了一翻再见她时,他已不知自己在想什么。表面看起来一切矛盾似乎都在指向杨老三的猜测,可是他看着她,怎么也没法把眼前的人和杨跃进说的事联在一起,他不知为什么,就是联不到一起。 那天从手术室里出来的时候,她还清醒,看见他和阿治,低声命令他们:不要告诉阿健。他们答应着,和医生一起把她推进病房,她已经睡过去了。他坐在床边望着那个手臂上挂着输血瓶昏睡的人,心里挤满了追悔与疼痛,脑子里不断闪过的近四年的零星岁月片段让他感到恍惚,觉得好像自己也睡着了,而一切都是一场梦。 她睡了一天,他也守在床边恍惚了一天。杨跃进的话让他回到了现实,但心里却更加矛盾和难受,因为伟健醒来后竟然对她只字没问。大家庆幸之余都不知如何是好,他们不用撒谎了,却一点也没感到轻松。他想不出他们发生了什么,到底怎么了?她睡了两天一直不醒,阿治先受不了了:“春生,告诉健哥吧,也许他来看看嫂子,她就醒了。” 他摇头:“那这事就过不去了,五哥。” 阿治不作声了。他们谁都知道,以伟健的脾气,肯定马上就会去找孙启,然后事情会演变成什么样没人能预料得到。她已经这样了,他不想再出事情,可是……,他表面的平静实际上掩盖着心里巨大的混乱,他发现他的心已经乱得没有任何条理,经常是东跳一下西跳一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刻它在哪,下一刻又会在哪。 杨跃进表面看起来和他是一个态度——极力地想把这件事情封口:“冰云一个星期就能出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必要让老大知道。” 他知道是伟健的态度加深了杨跃进的怀疑,甚至可以说,已让他在心里认定了他的猜想。 他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乱得好像一团揉在一起的乱麻。他不知道杨跃进把他的猜想还和谁说过,就算谁都没说,这颗隐雷也迟早会爆。他心里极是为她难过,却无处可说,也无处可为。 他抬头望着远处的田野,楼顶的视野极为开阔,阡陌纵横,田野和果林形成极美的错落的景致。他站起来踱到房顶的另一侧,舒缓的田园风光让他沉沉的心感到一丝放松。他的手扶在一旁的水泥围栏上,发现这一段围栏一定经常有人靠着,因为它颜色有些深,表面光滑。两只站岗的鸽子一直在好奇地看他,“我一会儿就走了。”他说。一只鸽子不放心地飞过来,落在不远的围栏上瞪着他。“我知道你们叫小流星。”为了缓解对方的紧张,他弯下身来,伸出手:“小流星——”鸽子看看他,从台上跳到地上,仍然看他。他便从一旁的袋子里抓了点米,蹲下去喂它,鸽子不领情,跳着跑开了,而他的目光则被角落里的水泥台吸引了,那里有一堆细小的文字,铅笔写的,几乎和水泥台同色,不是特别近的距离根本看不到。 他趴上去仔细的辨认,发现是排列零乱的诗句: 春雪妙漫舞上元, 几家悲愁几家欢? 高楼明月却独倚, 只把今年做他年。 料峭夜冻春来晚, 惆怅风低寒锁烟。 焰火落处繁华尽, 盼起东风开杜鹃。 无题\/丙寅上元 扑面而来的寂寞与伤感让他觉得有些恍惚,她写的。丙寅,前年。不,大前年。她结婚后的第一个上元节。 他再往后看,果真还有,但已在一米之外: 烟锁黄昏雾笼街, 玉树无声蝉鸣竭。 依稀故园难舍处, 两盏清酒话离别。 临风桃李花落尽, 隔窗犹见飞蝴蝶。 一阙漂泊书未尽, 襟前落红已满阶。 86.7.3 他趴着身往前移动,一米开外,他再次发现了这样模糊的文字: 中秋吟 夜醒西窗月满帘, 风清秋中白玉盘。 寻常霜色月月有, 如样消瘦为哪般? 瑶筝抚断松竹老, 孤鸿辗转晓枝寒。 天外婵娟千里好, 陋室秋水望眼穿。 丙寅中秋 他继续找,没有了。他蹲在那里,“陋室秋水望眼穿”,他的心被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思念与乡愁塞得隐隐作痛,是怎样的思念,才会让人这样望穿秋水! 他站起来,望着这一面围栏,向北的,她一定常常站在这里眺望故乡。“一阙漂泊书未尽,襟前落红已满阶”。他感到心里异常混乱,完全没有任何一点连贯的思绪,掏出笔,迅速地把诗抄在通讯薄上下了楼。 春生告别了亚凤,思绪却无法回到现实,这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这个女人和这个男人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关系? 他坐在车里,无数的谜题在脑子里闪,她究竟为什么嫁给健?她故园话别的那个人是谁?她的恋人吗?她应该有四个春节没回家了,今年春节前他听健在安排她回家的事,后来却没有回去,为什么? “瑶筝抚断松竹老,孤鸿辗转晓枝寒。”这是怎样铭心刻骨的寂寞与自嘲!他记得曾有人当众用“拣尽寒枝不肯栖”嘲笑她跳高枝,她当时是怎么回怼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我和外子只要肥鱼美景,再无他求。” 以那时的情境看,只觉美景千里,不可方物。 可,与落霞齐飞的孤鹜,还是孤鹜啊! 他感到心里发酸,健知道这种寂寞吗? 应该,不知道吧。 她的寂寞在心底,被欢乐覆盖着。他想起他们两年多来在她家中的聚会,那就是一个盛情、快乐的女主人。可他为什么总觉得那快乐是建立在浮沙之上的,难道他们这特殊的婚姻一直都没有打下根基吗?那健又为什么送她去上学? 他心里说不出的奇怪感觉让整件事变得异常纠结,理不出一个逻辑。他曾详细地问过阿治整件事的经过,她有第二种选择,但她放弃了。阿治说:他没想到。 “嫂子平时说个话都好像怕吓到蚂蚁,我真是想不到,春生,你说是不十个女人得有九个会选敬酒?嫂子还真像大哥的老婆!” 他不说话,不想和阿治讨论,这不是一个能让人讨论的女人。但他好像知道她不会敬酒,她骨子里的骄傲足以让她手无寸铁也依然可以俯视江湖。 他忘不了五一联欢会上她温口利辞,风轻云淡退了委员,一曲《春江花月夜》将金戈铁马隐于平湖秋月,用嘴角最浅的笑容笑着她最深的骄傲。 不,这骄傲他好像已经看了三年,早已了解。从第一次家中作客,那种胆怯无措也不肯输半分的骄傲,就了解了。 可,他真的了解、她吗?不,这是一个像冰凌花般难懂的女子! 第220章 如果信念和过去一块崩塌 1床还没有回来,3床和6床少有的不再聊天,冰云看着她们,不知道她们在想什么,也许,也在想1床吧。 8床还没有嚼完了柜子上的东西,食物对于她来说,已不再是吃,而是一种绝对的切磨式疯狂。 “7床,电话。”小护士探进头。 冰云的心被8床“嚼”得乱七八糟的,谁会打电话给她?起身跟着护士进了值班室, “喂?” “嫂子,我是春生。健哥、知道你住院了。” 冰云握着电话,觉得一阵迷迷糊糊的,不知自己究竟从听到的里面知道了什么。 “嫂子?喂——?” “春生。我在听呢,你说吧。” “刚才五哥给我打了传呼,我现在要去见健哥。” “唔,”她含混地应道,恍然回过神:“他知道了什么?千万不要让他乱来春生,千万不要让他去找孙老板,就、”她想说就是没有孙老板这事,这个孩子也不能要,又觉得很多话和一个外男说不出口,“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您放心。” “春生——”她想再叮嘱什么,又觉得这个人的多智根本不需要她多话,“没、没事了。” “您别担心,不会有事的。”她听见电话对面温声承诺:“我想他可能会更急着去看您的。” 出了医生值班室的门,冰云在门口站了半天:他终于没事了。他要来看她了。她有些慌,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的条纹病号服,好难看!她要去把它脱下来。 冰云一进病房门,发现她离开时安静休息的病号全都起来了,1床的母亲回来了。她正站在地中间,一看见她,就奔过来拉住她的手:“良性!是良性的!”她看见她脸上旧泪未干,新的眼泪又像泉水一样涌出来,不觉眼睛发热,她的一只手被瘦小的母亲紧紧地拉着,便伸出另一只手搂住她:“太好了,真为她高兴!”瘦小的母亲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是,是!老天爷保佑啊……” 张四跑过来:“大妈,别哭了,你应该笑,多好啊!” “是啊,是啊。”母亲拿手掌擦着眼泪:“我高兴,我是高兴的。” 3床和6床笑着:“这就放心了。”“是良性的一会儿就回来了。” 母亲坐不住,又出去了,她要去看着女儿从手术室出来。3床和6床也出去了,也许她们不想看着1床回来。冰云知道她们此刻的心情一定很难过,很矛盾,她们有些妒嫉,有些憎恨,可是她们又能恨谁呢?1床吗?不,她们恨命运,她们不屈、却又必须臣服的命运。 冰云坐在床上,忘了换衣服,房间里只剩下她、5床和8床,她望着苍黄陈旧的病房,望着空了的3床和6床,还有8床上躺着的形如骷髅的女人,这个房间里死过多少人?她突然发觉医院的房间充满着一种诡异的气息,它肃静、冷漠、黯淡、伤感,仿佛有许多不舍的灵魂缠绕和留连在这里。 1床回来了,她脸上挂着疲倦但幸福的笑容,丈夫扶着她,母亲跟在身后,冰云向她们身后望去,她想看一眼妹妹,可是没有,妹妹没有回来。她看看表,3点25分,一个半小时,幸福和不幸那百转千回的河流已就此分界了。 她感到有些累,在床上躺下来,看见1床的丈夫在帮她擦脸擦手,小心而好奇地带着一脸喜悦掀开她的衣服,看她缠着厚厚绷带的胸口,温柔地以近乎耳语的声音和她说话,1床笑了,看他一眼,丈夫突然忘情地趴过去在她脸上亲了一下,1床顿时满脸飞红,不知低声说了句什么,丈夫立刻高兴地站起来出去了。 冰云趁屋里没有男士,起来脱掉了病号服,换上了一件浅蓝色的小毛衫,1床大概心情很好,看着她,笑着称赞她穿这件衣服真漂亮。她低声道谢,有些心不在焉,四点多了,他怎么还没来呢?难道去找人打架了?不,有春生在,应该能劝住他,春生不是说他一定会急着来看她吗。可是,为什么还没有来呢?她不安地坐在床上,下意识从走廊上杂乱的脚步声里辨别着他来的声音。可是,没有。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她一直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夕阳西斜,3床和6床回来了,6床和8床的陪护也来了,1床的丈夫在出出进进地不知道在忙什么,其他的人也都在来来回回地走,她的心越来越乱,完全听不到脚步声了,只好用眼睛随着每一次的开门关门向门口张望。没有。每一次都不是他。她终于坐累了也望累了,慢慢躺进被子。 夕阳沉落了,北向的窗子已收掉了最后一缕明光,斜进了一抹浅浅的红。他不会来了。一种冰冷的寒意偷偷袭来,她突然想起了许多事情……奇怪自己在过去的这两个小时怎么一点都没想呢?他不会来看她了,不会了。 她躺在被子里望着一屋子形形色色的人,五天了,她做为一个最近的旁观者阅读着近在眼前的生死,而她在哪里?她望着她们,3床,6床,5床,8床,1床……她们有的在等判决,有的在等死,有的等康复,她在等什么?她忽然感到一种旋转,一种想要打冷战的颤抖——原来这个世界上竟没有一样她可以等的东西,一个可以等的人! 他是不用她等的,四年以来从来不用的。 她有多少回彻夜等他回家,而等来的不过是一枕的寂寞。他的心不是她的。 四年前,她没有结婚,她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结婚四年以后,她还是一个人,孤零零的。 这个世界有多少人、多少热闹都与她无关,就像这间屋子里有多少人多少热闹多少生死都与她无关一样。 放眼这个世界,她竟然孤单得如此绝对! 这个意识让她忽然间呆住了,慢慢地从被子里坐起来——原来她比这一屋子的“可怜人”都可怜! 她们全都真实地存在着,就像有黑证明白的存在一样地存在着。可是,谁能来证明她的存在? 她们全都有东西可以等,那“东西”就是她们与这个世界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她们死了,会有人在她们的榻前恸哭,她呢?她死了,会有人为这条生命落泪吗?没有。除了带她来这个世界的母亲,她竟然没有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任何一点印痕。四年来,她一直扮着游戏欺骗自己,其实她已丢失了一切角色:她远离了母亲,丢掉了女儿的角色;她没有孩子,她不是母亲的角色;她没有一个爱她的男人,她不是一个女人的角色;她被她爱的人轻视,她丢失了人的角色。她活得如此似是而非,这个世界竟然没有一个角色是她的! 她拥着被子,定定地看着一屋子的人,仿佛电闪雷鸣,一刹那间,她觉得,自己的心,变了。 她好像看着那种变化,那么倏然的一翻,然后,她忽然间就否定了生活。不是否定自己,是否定了她的生活。 她感到头痛欲裂,昨夜的睡意不期找上门来,她慢慢滑进被子,闭上眼睛。 第221章 潜在孤独像一道暗流 冰云昏昏地不知睡了多久,突然从梦里惊醒过来,觉得嗓子干得难受,她睁开眼,病房里已经熄灯,院中水银灯苍白的光从没有窗帘的窗子透进来,映得墙壁荧白。她坐起来,周身酸痛,仿佛床铺上铺的不是被子,而是奇怪的石头,睡一觉会硌得人骨头都折掉。她摸着水杯,借着光亮倒了一杯水,抱着慢慢地喝。小柜子上有一个饭盒,不知是谁、什么时候送来的,她感到饿,但嘴里发苦,什么也不想吃。她把枕头立在背后靠坐着,可是没坐几分钟就感到累了,只好又放下枕头躺下来,奇怪自己怎么会变得这样虚弱了。住院这些天,她好像一点都没恢复,反而是多走几步路就要出汗和感到两腿酸软。而这虚弱似乎并不只是因为流血,因为小产,好像有一种更隐秘的因子埋在她的身心深处,操纵了她的健康。旧日的噩梦频繁地光顾枕边,她常常在梦中惊醒,发现自己冷汗淋漓。有时她在梦中哭醒了,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脸上挂着泪,不得不起来,睁着眼睛醒到天明。 1床在呻吟,丈夫起来帮她翻身,麻醉过后的疼痛让术后的第一个夜变得异常难熬,冰云望着床边陪护的丈夫,妹妹今天应该可以安心睡一觉了。 她躺在黑暗中望着窗子,夜色寂静,躁动了一天的生命此刻终于偃旗息鼓,只有窗外高大的树木还在风里轻轻沙响。人这一生究竟是为什么而活?窗外的树木呢?它们长起来究竟是为人类所用?还是为它自己而活?她看着八张床上躺着的人,恍惚之间好像忘了自己身在何方,许多记忆杂乱地闪过眼前,让她感到异常纷乱,理不出一丝头绪。过去的一切,包括昨天,都变成了一种不可回索的遥远,仿佛她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虚空,即使伸出手去,也抓不到任何一点东西。自己的身后,竟然成了一片空白,她用二十四年走的那一段路,她走了二十四年的那一段路,不知哪去了! 她孤独地躺在黑暗中,好像是躺在生死之间,她感到异常孤独,孤独地躺在生死中间。 其实生与死,究竟有什么区别呢?它只是两种不同的境界罢了,并没有什么贵贱之分;它只是以两种方式做两种开始罢了,并没有什么悲欢可分。今天早上死的那个人,现在在哪儿呢?那个曾经带给她恐惧、让妹妹感到厌恶和不祥的死亡,它带来了什么,又带走了什么呢? 6床明天就要回去了,回去等待她的死亡,她的情形很不好,在不久的将来,她就要离开这个纷繁绚丽的世界了,抛下一切身后事,而她的亲人则要继续活下去。 1床,哭着进来,不久就要笑着出去了,她再也不用担心她的孩子,再也不用向谁祈求:让她的孩子再长大一点……她将陪着她一起成长,虽然她也会陪着这成长一起衰老。 而妹妹,她再也不用去戴那个原本不属于她的纸枷锁,她将会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孩子,然后一代一代的人就这样更新,换代……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属于哪一个人,也不会有什么真正属于哪一个人,每个人能拥有的只有他自己。大家用各自平凡的生命交汇成了这个不平凡的大千世界,悲欢各异。也许生的可贵,就在于生、存于这个世界吧。 可她却忽然觉得自己生存得如此孤独:没有什么人来爱她,她也没有一个人可以去爱。她不禁问自己:她来到这个世界干什么?以前,她做一切是为了生存,可现在,她生存为了什么? 一阵婴儿的哭声撕破了长夜的寂静,又一个孩子降生了,他把他的母亲折腾到深夜,然后再给她一生一世的牵挂…… 她忽然想起她好像有过一个孩子,只在她腹中生存了四十几天……脚步声,车轮声,孩子的哭声、模糊的低语声渐渐临近,门被推开了,2床,是2床来了。白天护士就已为她准备好了床铺,可她是谁呢?她生的孩子是谁呢?自己又是谁呢? 她的那个孩子没有了,她因此没有了牵挂,也没有了可以爱的那一个人。她很伤心,又有些庆幸。她伤心,因为那个孩子没有了,她庆幸,因为没有了那个孩子。庆幸?这个词一经重复进她的意识,她就真切地感到一种心被缠在一起抽紧的疼痛。其实,结婚三年,在她的潜意识里,她一直都很害怕带孩子来这个世间。她自己就是个不幸的孩子,也从来没想过用孩子稳固婚姻,如果婚姻本身就不稳固,孩子只会带来更琐碎的割裂,而撕扯的,往往只有女人心。健曾说:孩子能拴住男人的肩膀,他会尽责任。可是,一个不被爱的孩子,责任又是什么,给饭吃?给衣穿?孩子需要那样的责任吗?缺失的父爱谁能弥补?如果能选择,哪个孩子会选生而不被爱呢? 她静静地躺在黑暗中,黑暗慢慢铺天盖地,红通通血淋淋的婴儿从她的身体里滑出来,她想抱起来,可是她摸不到他,孩子在缩小,缩小,不!不!她扑过去,这是她的孩子!可是她扑空了,跌进了火里,不,不是火,是炉子,噢!这是地狱。她下地狱了。爸爸,救我,救我!你在哪?是小哥,不,是三哥,他在向她丢柴火,不是柴火,是大门,他把大门踹碎了!妈,妈——,不,孩子,妈妈在这,妈妈抱你出去!可是抱不动,小小的孩子沉得像压着千斤的虚空…… 黑暗,无边的黑暗,她抱不起孩子,也找不到出口,四周是火热的铜墙铁壁,没人救她,没有人救她,她和孩子都会死掉……不,她不要死,她的孩子要有一个光明的、幸福的世界,决不能像她的一样!可她为什么这么无力?腿不是她的,手不是她的,孩子不是她的,她是谁?她站在世界的边缘上,神仙、魔鬼、人都不要她了。巨型的黑云压下来了,不是黑云,是石头,不——!她使劲睁开眼睛,听见黑暗的房间里有好多呼吸声。这是哪儿?亮的地方是窗子,为什么没有窗帘?这是哪里?她转头,头痛欲裂。8床,好像一具骷髅一样的8床,噢,是医院。她在医院里。爸爸在医院里死了,她也要死了,她觉得自己的神志渐渐模糊了,向一个无底的深渊飘然坠去,那种飘坠让她感到一种脱离苦海的幸福感……不,她不能死,妈妈还在等她回家……妈妈说:不论多难,我们三个都要活下去! 第222章 即使衣食无忧不苦不累 冰云很少哭泣,因为哭了也没人哄,所以不哭。 当所有人都认为你衣食无忧,不苦不累,就更没权哭,因为矫情。 所以当春生踏着清晨的阳光推开门,把饭盒放在她床头,看着她手上的吊瓶轻声问怎么了时,她的眼泪便不受控制地淌了下来。 那个人明显被这种哭泣惊到了,可她的泪忍不住,转过头,急着想擦掉泪水,却扯到了手上的输液管,她的手被按住,然后脸上的泪被擦去,人被扶坐起来, “是不是药太凉了?”他的手托着她冰凉的手,手指微卷,“我去灌个水袋——” 她的泪再也止不住,眼泪无处可藏,她抓住那条手臂,伏在上面痛哭,哽咽的哭泣让她的双肩剧烈地抖动,她被扶起来,轻轻拥进怀里。她好像哭了很久,感觉脸下的衣服都被洇透了,蒸腾出温热的体温。意识在温热中逐渐回神,她觉得她已经哭好了,却不知道该如何起来。 她的脸埋在那只肩膀上,扎着针的手被一只手托着,怎么办?这么丢人的事要怎么面对?她低着头把脸从他的肩膀上挪开,不晓得要怎么面对接下来的尴尬。 她也没想到情绪会在一缕阳光里崩得如此突然。也许是她压抑得太久了,忍受得太久了,恐惧得太久了,也孤独得太久了。她崩着一根弦走了很久,突来的病痛放大了这一切,阳光又撕裂了外强中干的铠甲。 “sorry,——”她下意识想用另一种语言逃遁,又觉得这个人的清冷与多智根本不是她耍这种小心思就能逃得过的,“抱歉。”她擦着眼泪,“我很麻烦,你很不幸。” “能认识你,是我最大的幸运。” 她听到,觉得这是客气话,风光霁月般的人物,怎么会高兴认识她这种人。愈发地不好意思。低着头坐在床上,不知道该怎么收拾这窘,那人洗了一条毛巾递给她,她不好意思接,又不能不接,病房里一屋子人,她越想越觉得难为情,一清早哭到眼睛发痛,偏是对着这么个人,换了阿治她都不会觉得这么丢人。接过毛巾,滑进被子,盼这个人赶快走吧。那个人似乎是知道这个意思,因为等她再转过脸来的时候,他就不见了。她用毛巾胡乱地擦了擦脸,还没等她擦完,那个人又进来了,手上端着一盆水,走过来把她的毛巾拿去,重新洗了,递给她: “五哥昨天买了个好玩的东西给你。”他说。 “哦?是什么?”她一只手接过毛巾擦脸,庆幸能说点别的。 “是一大盒橡皮泥。他会用泥捏很多小动物,今天中午肯定就得过来炫耀。” 她就笑了,把不好意思给忘了。她擦好了脸,他就接过毛巾洗了,帮她把手擦了:“我带了山菌鸡汤,配一些爽口的小菜,主食你想吃什么?我去食堂买。” “我现在不想吃,春生。”她觉得他还是先走吧,“先放这吧,”你去忙吧,“谢谢你。” 那人看她一眼,浅茶色的金边眼镜闪着光,好像把她的潜台词都一并读走了,“噢,那可不行,那就没力气玩橡皮泥了!” 她看着他,觉得这话说得,真不像他,都不知道说啥好了。 “起码喝一碗汤,吃一个鸡蛋,吃几片牛肉,再吃点青菜。主食就吃食堂的小窝头,行吗?我刚才来的时候去看了,空心的,还没台球大呢。”让一个不爱说话的人费力说了这么多话,她让步地点头,那个人便出去了。 冰云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春晨的阳光洒进病房,带来满天生机,小鸟在唱歌,丁香花妩媚的香气从窗子飘进来,在金色晨光里点缀出一份宁和与健康。可能生于春天的人,也是如此吧。 病友们相继醒来,6床在收拾东西,丈夫也来了,张四热心地在帮忙。春生买回两个台球大的发面玉米窝头,小巧可爱,可冰云没什么胃口。吊瓶打完了,护士来拔了针,记录她的体温与脉搏。 “7床,感觉怎么样?”昨晚的值班医生走进来:“还没吃早饭吧?” “还没有。”她坐起来,看春生垂手站在一边,凝神听医生和她讲话。 “嗯,饭菜配得挺好。”医生看一眼小柜子上的饭菜:“不过你先不能吃,让护士带你去做个检查,查完了回来再吃。” 她便笑了:“好。我正发愁吃不下。”看着医生:“我怎么了?” “怀疑盆腔有些积液,没什么大问题。你很坚强嘛,能自己爬起来去砸我的门。” 冰云被他说得不好意思。 “精神是第一位的,但也是要注意外在因素,比如不要着凉,心情要舒畅……”看一眼春生:“你们留个陪护吧。” 冰云被护士带去检查,走回来时已筋疲力尽,6床走了,她有些庆幸自己不用看她离开。春生在帮她整理床铺,看见她进来,迎过来扶她: “怎么样,是刑讯逼供式吗?”他笑着,刚刚他已问过医生,知道她恢复得不好,凌晨时突然发高烧,自己爬下床去找医生,结果晕倒在医生的值班室里。 冰云觉得这个人会幽上一默十分难得,估计是她刚才的哭泣让他也有些尴尬,便配合地做出轻蔑的样子撇撇嘴:“没有,蛮客气的,就差没请喝茶了。”那个人便看着她,眼睛闪出一个笑意来,认真而恭敬地掀开被子,让她上床。 春生重新下楼加热了饭菜,冰云吃过饭,他便回去了。冰云望着他离开的背影,觉得人世间的一切际遇真是不可预料,经过医院这段“漫长”的日子,她和他似乎建立了一份特别的情感,一种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情感——他们和解了。四年以来,真正的和解了。不是语言交流的结果,也不知道为什么,从什么时候起。或者,从她救了伟健起?也或者,紧急中他给她输血起?她看了一眼手腕上的纱布,有些东西,无法言谢。甚至,无法偿还。毕竟以血还血的,只适仇人和对手。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原本清冷疏离的人,一旦收了冰寒棱角,也能春风和暖。 他走的时候告诉她,健哥要来看她了, “健哥昨天下午要来,五哥不让,三哥也不让。你们都病了。”他说,“他们一定要让他今天上午来。”他强调道,又说:“他都知道了。”她询问地看他,他便点头:“是二哥说的。” 她忍不住叹气:到底还是知道了。 第223章 爱能让人自信,也能认人自惭形秽 春生走了,冰云换下病号服,淡淡地化了妆,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她觉得这句话可能是说反了,应该是女为己悦者容。一个女人,在欣赏和喜欢她的人面前,会是恣意而放松的,不会想着容不容。只有在她在意和喜欢的人面前,她才会紧张刻意,妆容精致,生怕错漏了一点。所谓被爱的有恃无恐,爱人的小心翼翼。 她微微叹息,轻描着嫣色的口红,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刚刚春生走的时候,她问他:我不想阿健和孙启结仇,我该怎么做? 那个人看着她,半晌,“您别想这些了,现在第一要紧是好好养身体。健哥心里有数,不会干什么的。” 她想了半天,脑子里一团浆糊,“春生,你能不能把我现在的情况放点风出去?” 那个人看着她。 “放到什么程度你来把握,我希望得到的结果是:能让对方适当的心有愧疚。若真有一天阿健找去,他能主动退一步。” “好。”那个人没多说什么,直接答应了她,“我会帮你办好。那接下来,好好养病,可以吗?” “好。”她也这样说,其实她能看出春生非常愧疚,要不也不会这样每天早早晚晚的来看她了。这个正直得像直角尺一样的人物,肯定觉得她现在这个样子,他有很大责任。他那种难过和后悔,藏在眼镜片后面,自以为藏的很好,实际人的真情实感是藏不住的,只看你想不想看到。 “其实我这么过后让人愧疚,实话说是有点不要脸的。”她道,那人抬头看她,“我还在上学。没想过要小孩。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别人更不会知道。”她看着他,“而且,那方式是我自己选的。” 那人眼神微顿,垂了下去。 “所以能把我再利用一次,全了心思,也不枉这一场。” 那人抬头看她,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却究竟没再问。 她看着小镜中自己嫣红的嘴唇,果然化妆是可以提人精神的。医生说得没错,问题不大。因为不是身体上的。轻微的炎症消炎就好。可是,她没精神,整个人病恹恹的。刚刚从住院处走到妇产科,又走回来,她已头重脚轻,出了一身虚汗。 住院这些天,她把自己躲在一个不想见的壳子里,冷眼看着别人的悲欢,精准地遗忘了现世,不想却陷进了更深的过往,把所有的不愿见从源头再现。曾经,她以为,她爬出了命运的泥潭,实际上,她抓着别人的手,爬到半路,然后被手给了一巴掌。可能手的主人并没想把她踹回泥潭,她却被这一巴掌扇醒了,即使闭上眼睛,也再睡不着。 这些天,她一个人躺在病床上,一直反反复复地问自己:“他爱我吗?”她的回答是:“不。”然后她再回答:“不”。但这一个双重否定的回答并不能在她心中呼出一个肯定的答案。她一次次地告诉自己要正视,但正视什么呢?她曾经忽视过吗? 他不爱她,她也不爱他; 他不爱她,而她爱上了他。 不就是这样吗? 只是从前她不在意,因为那时候她也不爱他。 只要她不爱她,她就可以拿出与他对她同样的情感来对待他。只要她不爱她,她就什么都可以容忍或者说漠视。只要她不爱他,她就不会因爱受伤。只要她不爱他,她就可以在她的不爱中自沉自浮。噢!不爱一个人是多么轻松的一件事! 可是,她心底萌动的那一份情她已经无法漠视了,那是倾慕,是感激,是疼惜,是追逐,是离别后日夜泛滥的思念,是相见时不能自已的欣喜,是凝视中的沉醉,是相拥时的甘甜……是真切地想要把自己的生命融进另一份生命的热烈的渴望。 而他的感情她也明白:他爱她是一个女人,怜她是他的妻子,他们同在一个屋檐下,他做为一个男人来关照她,爱护她,不为别的,只因为他们同住一个屋檐下。 原本,她是不在意的。 原本,她以为只要她爱他,就可以的。只要他们延续以往的相处,她愿意沉在梦里睡着。 可是,梦醒了。 一切再回不到原点。 她知道错出在她身上,也改不了了。她苟在他身边活了四年,萎缩了人格,也丧失了尊严。在她一气之下提出离婚的时候,是赌着一口气,不想在他面前放弃这两样东西,尤其是不想在自己爱的人面前。就好像一个穷光蛋,穿着裤脚贴着补丁的衣服,可以无所谓地满大街闲逛,却在迎面撞见心上人时自惭形秽,无地自容,生怕补丁被看见。结果…… 她被扒得衣服都不剩了。 她的确是想好好生活,好好爱他的,但她得先爱自己。 她呆呆地望着窗外,春色真好,万物生发,她却要杀死自己的希望。不,不是希望,只是幻想,只是幻象,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想带来的幻象。 其实爱情的反向词,不是憎恨,不是冷漠,是轻视。她最盼望得到和最想要得到的,恰恰是她最不配得到和最无法得到的。一个没有人格也没有尊严的人,哪里配爱别人,和被别人爱呢。 “正道沧桑,莫论成败,何谓得失?”正道沧桑。成败,得失?情感的付出,哪里去衡量成败得失! 妹妹要回去了,1床已不需要她了,丈夫留下陪护她。她记得手术之后他和妹妹聊天,有一段对话令人动容: “我姐手术之前你有没有害怕呀?”妹妹问。 “开始没怕,觉得这倒霉事落不到我身上。”胖丈夫像所有的福将一样,自有天生的幸运感,“但后来听我们单位的人东一句西一句的说,又给我看了一篇有关妇女乳腺癌的文章,说这个病其实是一个特别高发的病,看完我真有点害怕了。不过,也不太怕。” “为什么?” “福将”想了想,“我觉得我这个人吧,在大事上挺有福的。你看我考学的时候,就挺幸运,就比分数线高一分。后来分配工作,我也很走‘点’儿。结婚,你姐这么漂亮,配我还行吧?”一屋子的人都笑了,1床笑着骂他“傻子”,丈夫不以为意,继续笑呵呵地:“每当人生转折的时候,或者什么大事的时候,我觉得我都挺有福的!”他说,一脸的得意与满意的笑容。 大伙都被逗笑了,可冰云却一点都不觉得好笑,在那“傻”乐着的幸福笑容里,她看出丈夫对1床深深的爱。他为什么那么自信?因为他爱她。她是他人生的“大事”,是他的幸福,他的快乐的源泉。他就那么昂然地挺立在她与命运之间! 有谁能够为她说这样一句话呢? 今天早上,妹妹一定要把小佛还给她,她不说她也明白:因为她病了。医院让她们都变得迷信了。她笑了,按住她的手,说:“佛结有缘人。”小佛是桃木的,不值什么钱,但那是她长这么大,母亲唯一很正式地送她的一件生日礼物,那年,她二十岁,那时,她正待出阁。结婚这些年小佛从未离身,现在既然摘下来了,就送给她吧。佛结有缘人,阳光般的女子与笑笑的弥勒,也算相得益彰。她笑着为妹妹挂好小佛,谁都没有问一句对方的事,也没有要对方的地址,萍水相逢,天高海阔,大抵不会再相见。也或者“一曲清歌满樽酒,人生何处不相逢。”随缘吧。 第224章 老房子着火怎么救 伟健望着这所市区中心的老医院,第一人民医院,听名字就知道它有多古老,院中花树似锦,绿树浓荫,红砖的围墙掩映在高大挺拔的杨树之后,太阳的光线被几十年的大树过滤着,一样的春天却不似院外那般的繁华与绚烂,而他的心,也好像这树叶底下的阳光,一地零碎的支离。 他徘徊在院子里,这个年龄比他都老的医院,树木倒长得粗壮,把阳光遮得这么严实!就像他的心,阴暗得没有一点缝隙。 其实,他来得很早,却不知道怎么进去。 七天了,她失去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七天了,他不在。 他看见春生来了,拎着保温饭盒。恍然发现:他来看她,却连一份早饭都没带。 昨天回家的路上,杨跃进开车送他,说:“大哥,嫂子不让说我们不敢说。你们正闹别扭,我们哪敢再添乱啊!现在趁嫂子没出院,你们说开了,什么事都翻过去吧。” 他当然想翻过去,可是——他心里为什么这么发慌呢?她会不会不愿意见他?他最后一次看到她是哪一天?她昏睡了两天,究竟怎么样了?她受了这么多罪,会不会恨他? 一定会的。 她不爱他。 她到处找他想和他离婚,她原不该为他受这些欺侮的。 昨天下午,他什么都忘了,今天来到这里,他什么都想起来了。他点了支烟,心里乱七八糟地转着各种想法,却没有一种想法是清晰的。他知道她恨他,从那一晚之后,她就开始恨他了,他知道。是任他怎么气她、怎么捣乱,她也不肯忘记的那种恨。 其实他不知道他怎么进的医院,只记得醒来时极度的颓废感,就好像精神上的逃离也是件力气活,是比打架还要累的事。 他没精没力地躺了三天,而她,没来看他。 他住院了,兄弟们不可能不告诉她,而她,没有来。他在失望中感到一种刺痛,没人的时候,他的情绪就会低落到极点。就像一个小孩子闹了脾气没人哄,就像一个大人被自己架上高台,找不到下去的台阶。 没有一个人提一个字,他也绝口不问,他其实很想知道她在干什么,又不想听到她正在哪个小饭店里擦地板,或者,正千方百计地找他,要离婚。他不想理她,也宁可不知道。他也恨她,恨他都那么死皮赖脸了她还不原谅他。 五天过去,他明显地瘦了,精神愈发沮丧。他的那一点外伤已经缝好了,可是他不想出院,他愿意逃离在这“与世隔绝”的世界里,躲在护士的各种药水里,疗他看不见的伤。 他需要有一个硬壳收留他的软弱和自欺,不管外面的世界是精彩还是无奈。他就需要这个。 他爱上这个女人了,他知道。后于婚姻三年爱上她了。也可能——,从一开始,她就是不一样的。 他爱上她,而她不爱他。春生一早就划出了这样的结局,而他,如约掉了进去。 他孤独地躺在偌大的病房里,在偌大的病房里品味孤独。长夜漫漫,他总是醒来,想起她一颦一笑的样子,她狡黠使坏的样子,她笨笨的勾引,她清淡的忧郁……她——,其实她一直在认真地陪他玩着一场游戏,他知道。她曾说她是飘在半空里的,她的心不在这场婚姻里他早就知道,只是那时他不甚在意。因为他的心也不在。 现在他已经想不起那“回家事件” 了,一个多月来各种稀奇古怪的事件已经把它覆盖了:小饭店的服务员,美容院洗头的小妹,舞台上忧郁的歌手……那一记打在自己脸上的耳光,那一种犹如无人倾听的吟唱……他糊涂了,迷顿了,也更因糊涂弄不懂真相,迷顿控制不了局面而格外地压抑和狂躁了。是的,狂躁,就是因为那种无人可解的压抑与狂躁,他才会自己喝酒和找人打架的。而两件事情对于他都很容易:先有了前者,然后便有了后者。 至于喝了多少酒,和谁、为什么打的架,他根本不记得了。他睁开眼睛,已经躺在这儿了,浑身疼痛,身边是他的兄弟们。 人都说四十不惑,他往不惑的路上已走了一多半,居然还和人打架!可是老房子着火了,他不后悔,也不谴责自己,喝了酒会麻木他就喝,打了架会痛快他就打,反正也没有人会关心这一切! 其实他的病完全不用住医院这么久,但他想住,他说他头痛。医院的诊断是轻微脑震荡,建议留院观察。他躺在高级病房里,尽意地从身到心虚弱,兄弟们轮流照顾他,他不嫌麻烦。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人越多越好,人多可以挤掉空落。 昨天下午,跃进带着女儿来看他, “健伯伯!”莎莎一进门,便爬上床抱住她,甜甜地在他脸上印了个亲亲。软乎乎的小崽带着奶香,他觉得谢淑颖很会收拾孩子,小娃娃弄得跟个公主似的,不像大鹏家那两个,真的是“臭”小子啊!三岁以前是开裆裤,除了逗着抓小鸡鸡没啥好玩的。三岁以后,就开始了人嫌狗厌的皮闹征途。他真的怀疑:他小时候也那么‘淘’厌吗?按罗曼的性格,第二胎极想要个娇娇软软的香香小闺女,一儿一女,完美人生。可惜第二个还是臭小子,两个小子凑一起,又只差两岁,每天都打得鸡飞狗跳,哭叽赖尿,断不完的官司。杨跃进倒喜欢儿子,但国家不让生了,大鹏那时候还倡导“一对夫妇一对孩”,到了杨跃进这已经是“只生一个好,国家给养老。”“少生孩子多养猪,全村共同来致富!”他不知道国家会不会真给养老,但谢淑颖没指标不敢生是真的,对农村是“该流不流,扒房牵牛。”对城里有工作的,一条开除工职就能让99%的人听话。所以杨跃进的一腔望子成龙爱只好转化成宠溺小公主,星期天奶爸做得有模有样。 小公主长的漂亮,嘴甜如蜜,幼儿园中班文凭,聪明鬼精,把他不值钱的爹拿捏的死死的,星期天出门从来不带腿。真没辱没了她妈给取的名字,杨莎莎,伊丽莎白的莎。 他把小公主抱坐在腿上。听她软糯糯地安慰他的病痛,又奶里奶气地提着各样的问题,心被甜蜜奶香泡得软叽叽的。为了哄他,公主提出给他跳一支刚学的舞,让他猜她跳的是什么,他愉快地接受了。然后公主开始边唱边跳:小白兔,耳朵长…… 他绷着肚子,笑得被子直抖,觉得真像某个小傻子。 “健伯伯,还是你这里好!”小姑娘看他笑了,十分满意,重新爬上床:“刚才我去娘娘那儿,也想跳给她看,可是她那里好挤,都跳不开。”说着大人般地深叹了口气,“唉!真可怜。我都怕我演拔萝卜的时候磕到脑袋。” 第225章 旁观者永远不嫌事大 杨跃进知道小孩子保不住秘密,但也没想到能泄这么快。他都反复叮嘱过了:你健伯伯不知道你大娘娘生病了,你不要告诉他。 “为什么?”小公主问。 “因为你大娘娘的病不希望你大伯伯知道。” “为什么?”小公主继续问。 “可能怕他伤心吧。” “那他想知道吗?” “应该想吧。” “那爸爸你为什么不告诉呢?” “因为你大娘娘不让啊。” “所以爸爸你想让我告诉大伯伯吗?” “没有。不是啊。生病的人多可怜,你千万不要说啊!” “哦。” 所以说吧,虽然孩子是冷战时候的传声筒,跪搓板时的小棉垫,特殊时期的耳报神。但,真的不能让他们知道什么秘密。尤其在小棉袄最喜欢问为什么,以及有自己大主意的年岁。 “莎莎,健伯伯病了,你别坐在他腿上。过来,到爸爸这儿来。”他急忙招手。 “噢。”莎莎咬着刚到手的香蕉,“伯伯你有病为什么不打针?”她伸一只手摸了摸患者的额头:“不发烧。你张嘴,我看看你嗓子。说‘啊——’” 伟健弯着嘴,真是龙生龙,凤生凤,护士生的姑娘会瞧病。他都怕她接下来要求他脱了裤子撅好屁股然后给他来一针,忙道:“伯伯嗓子不痛,不需要打针。药水打进身体里很痛的!”他认真地,并堵住了后路:“伯伯明天就出院。” “大娘娘真可怜。”小姑娘叹气,“她一直都在打针,好大一瓶水!” “莎莎,健伯伯不懂你在说什么,你下来,”跃进再一次招手:“到爸爸——” “有什么不懂的!大娘娘就是好痛,她说话都没力气,她旁边那个人好可怕——”莎莎突然咬住嘴唇,望一眼爸爸,又望一眼傻伯伯,低下头:“没,不、不是——的。”妈妈说生病的人都很可怜,不管什么样的都很可怜。 伟健的心怦怦乱跳:大娘娘?她病了?怪不得一直没来看他! “莎莎是看见我家大娘娘在打针吗?是去你妈妈那里吗?”他强压着乱跳的心,刺探道。 “不是。”小公主一下子跑走了,抱住爸爸的大腿。她不应该说那个奶奶可怕,她也很可怜。一定很痛。 “莎莎是看到伯伯家大娘娘在打针吗?” 莎莎不想说话了,她低下头,偷偷看一眼爸爸,低声说:“爸爸我不想在这儿了。” “阿云病了?”他不得不转向杨跃进,问道。 “没有。不是,健哥——这孩子太吵了。囡宝来,健伯伯累了,爸爸带你去酒店,和姨姨们玩,好不好?” 杨跃进这一副顾左右言其他急着溜之大吉的样子让他心里更加疑惑,狠盯他一眼。那人抖了抖腿, “呃,那个,嫂子就是有点不舒服,要不这些天都没来看你呢!”满脸堆笑地走过来抱起孩子:“那个,我宝贝囡囡,咱不去酒店了,爸爸送你去看加加吧,和伯伯说再见!” 他生气杨跃进这轻飘飘的转移策略,尤其讨厌他这说半句留半句的自以为聪明,他不知道话说半截等于欠揍吗? 应该知道,所以他把怀里的小棉袄紧了紧:“那个,大哥,我先送囡囡去丈母娘家,回来再说行吗?你不明天出院吗,好好休息吧。我明天来接你。” 爱说不说,他才不问呢,就好像他多盼她来看他似的! 在打吊瓶,好大一瓶水,是感冒了吗?怎么会这么严重?不行,他——,他捻着发痒的手指, “十分钟不回来,曝光小金库。” 抱着娃走到门口的杨跃进停下脚,大哥你真是嘴下留情啊,我们家这个可会学话了!他转头, “二十分钟。大哥,十分钟真回不来!” 伟健挥手让他滚,当着孩子面又不能骂他。这个杨老三,你让他干点啥他都会讲个条件,他总以为这是聪明和不吃亏,但在别人眼里,这真是凭本事欠揍啊!不过他还能这么欠,说明没啥大事。 杨跃进看一眼怀里的小夹袄,囡你还真是搞事精啊! 好咯,那谁也别闲着。一出门,他就在医院门口的小商店打了个传呼:老大要发疯,赶紧来医院!告诉呼台小姐,四个呼机,都连呼三遍。然后听呼台小姐甜甜的假音:“好的先生,请放心。请问是否要求回电,和告知医院地址?” “不用。”马蜂窝捅完了,谁会在跟前站着! 自打知道老大可能戴了绿帽,他搞事的小手就蠢蠢欲动。也不是想害谁,就,总不能让老大戴得不清不楚,这事就完了吧!他这都是为他好。男人谁受得了这事?以后还有将近三年呢,那不得上天?真是胆子大啊!这都快一周了,马上就能出院,这事也会跟着翻篇。他原本以为最正的老六会第一个受不了,直接就得给喊曝了,可这家伙居然是:你不问我不说,把这事就要盖过去了。真君子啊!老五,呵,平时就屁颠颠的,陪着去一趟,回来就更撺掇不动。他说了句:冰云这孕怀的,可真不是时候,上着学咋现在还怀孕了呢!那人根本没反应,也不知是没结婚听不懂还是怎么的,兴致勃勃地拉着刘老四去搜街,要“买点好玩东西给嫂子解闷”。傻不傻!老四跟他一条裤子,立刻就被拉走了。老二他都不用想,没脑子的玩意,嘴笨得就是个没嘴葫芦,又愚又蠢,根本带不动。 他抱着孩子打了个车,唉,又浪费他五块钱! 二十分钟后,他再回医院的时候,跑的气喘吁吁,地上三个人,一个垂头一个丧气,一个在发疯的边缘踱步。 得,最慢吞吞和最能说实话的还没到!回来早了。 他看一眼宋国治和刘平安,前者在低着头抠手指,后者瞥他一眼,一脸他家小闺女式的幽怨,就是很生气又打不过那种。嘿嘿,爽。就喜欢看你这样。他磨蹭到小柜子边倒了杯水喝,觉得他把小康路远这事给忘了,那俩应该是从那边来,加上一个能磨蹭的,肯定晚到,就,很气。 伟健瞅一眼后进来的人,都懒得搭理他,他生气地在地上踱了两步,不打算说话的人仍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这都站五分钟了,他不知道这问题有啥不好回答的:你嫂子怎么了?现在在哪? 没人回答他。宋国治埋着脑袋,指甲都快抠烂了。 他一面安慰自己:看杨跃进这欠撒撒的劲,肯定没什么的,可能就是感冒发烧。就是不想来看他罢了。但心里一面又十分不安——如果真是这样,杨老三应该不会这么绕着弯子现他聪明。但也不一定,这家伙就喜欢到处点火找存在感。 他脑子转了十八个弯,猜不到到底什么情况,忽然想起大年初一在歌舞厅找到她时杨跃进的看热闹不嫌事大,难道她又找了什么奇怪的工作?还是找不着他干脆跟他们嚷嚷要离婚?不然这马上就要开学了,能出什么事?这些天他强自熬忍着,以为躲过这几天,她上学走了,他就出院回家呢。这辈子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藏头藏尾地耍无赖,连他自己都觉得很没脸。可是除了这么没脸,他也没别的办法,他一想起她那么发疯地找他“履一月之约”他就生气。可怎么还病了呢?病了为啥都不说话呢?想离婚?这个小混蛋,她还有完没完了! 他一忽气得手指头都发麻,气得想这就回去找她打一架,问问她:你到底想干嘛?离婚是吗?做梦!你明天就乖乖上学去,要不然——,他叹口气,不知道这‘要不然’后面他还能干什么?他捏着手里的打火机,烦躁地弹了个圈,其实他极想听人说说话,哪怕是废话也好,这么不说话简直是急煞人!可是,没人说话。他想找个地方坐下来,也没地方坐。他觉得这病房里的床和椅子的高度和角度都不够支撑他矛盾混乱的心情。 行,等那两人来是吧,他等。他瞥一眼杨老三,等会儿不管啥事,他都不带闪一下眼睛的。 开门声打断了他心里的烦,是苏鹏和春生。来了。他看着进来的两个人:“哟,这是心有灵犀一起来看我,还是在等着都到齐了一起干点啥呢?”他看春生的眼神迅速和三个人有了交换,然后才看向他: “健哥。” “嗯。你的哥哥们都在等你呢!尤其你三哥哥。”他拖过窗边简陋的沙发椅子坐下,知道性格如直角尺一般的春生一定会回答他的问题,心里不知是生气还是高兴,“呵,都请坐吧,也没人罚你们的站。” 第226章 大鹏的简洁你不懂 苏鹏远远地走到另一张椅子上坐下,其他人还站着。伟健觉得大鹏真是情绪稳定,谁也别想让他着急上火,他也从不看人脸色。钝感让他永远稳如泰山。他感受着侧后方毫无存在感的存在,看一眼春生, “你嫂子怎么了?” “病了。” “怎么病了?好了没有?人呢?” “还没好。” “啥时候的事?为啥不告诉我?” “医生说你脑震荡,要休息。” 他这个气!“她现在在哪?”急切中恍惚隐隐地感觉:他怎么没听到是什么病。好像好几个问题都没听到答案呢!这感觉让他盯紧说话人的眼睛,不安在心里成片地蔓延。 “人民医院。” 住院了?!他站起来,“啥时候的事,为啥不住这边?” “对不起,大哥。” 还是没说答案。他的心一下就乱了,但人立刻静了下来:“出什么事了,春生?” “没有。嫂子很挂念你,你好了就去看看她吧。” 他看着说话的人,心里越发奇怪:“没有你会这样吗,你嫂子不让说是吗?”说话的人不作声。他看一眼其他人:“你们都很仗义,就让春生一个人说。阿治!”阿治低头。 “大哥你先别急,先坐下——”杨跃进道,一贯的伶牙俐齿和远兜圈子。 “你一边呆着。”他不耐烦地。 但杨老三一身反骨,让说的时候不说,不让说的时候非说:“我们也是怕你着急,而且,那个,就——,不知道咋说。嫂子,就、受了点伤,吓到了,然后那个——” “冰云小产了。让你吓的。” 苏鹏在他身后,沉甸甸丢出一句炸了天的话,他“噌”就站了起来,闭了下眼睛,确定他听到的就是这两句, “你说啥?大鹏?!”他转过头盯着那人,可那人钝感十足,说了这两句,已不想再说。他生气,下意识推开挡在身前的杨跃进,往外便走。 “大哥。”刘平安正在门口方向,一把拉住他:“你冷静点。” 他心里着急,心想这小子还真是够一根筋的,这个时候还让他冷静,他不冷静还能找她打架吗!伸手推开他:“我冷静什么,我去看她!” 谁知平安更不放手了,杨跃进也跑过来,挡住他:“大哥,”两人一抱一挡正好隔在他和门之间:“哥,你先听我说,”杨跃进挡着他:“这事都过去了,你有什么话,生什么气,都等过后再说行吗?冰云也挺可怜的,都躺一星期了,有什么事你等她好了再说。” 他看着杨老三,总觉得这些屁话哪句都不对劲,但又不知道哪不对。 “嗬,我等她好了,等她出院了我再去!”他瞪着两人,想推开他们,让出门来,但平安把他抱得死紧。 杨跃进也紧紧地倚着门,眼睛看向春生,春生看他一眼,脸上一派云平波静,好像知道他故意搞事,便冷眼看他究竟能搞到什么程度。他感觉到茶色眼镜片后冷凝的危险,觉得对上臭石头还是绕道走比较好。虽然这事适合掰开了围观,但适合事后。比如:你看,我早说过云云。“二哥!你倒是劝劝啊!” 苏鹏根本懒得说话,闹哄哄的,说不到重点。他是说话慢吗,他是着急了口吃,现在之所以别人都发现不了,是因为他说话又少又慢。孩童时的自卑,少年时的被霸凌,让他在上|山下|乡时去了最偏远的北方,认识了这辈子第一个好朋友,一个地主家的狗崽子。其实,他们中学就在一个学校,但不是朋友。那时他是有名的打架王,他是软弱自卑的小结巴,两人是两个极端,他看见他,恨不得远远躲着走。而他,根本看不见他。就算把堵着他欺侮的小坏蛋们揍一顿,也不记得他。直到他们被运动的洪流卷进偏远的小村。将近十年光阴,他学会了慢慢说话,慢慢不再被人欺侮,慢慢在滚滚洪流里从少年长成青年,从好朋友到好兄弟。 现在他就很着急,但说不出来,因为劝人的话都太长,需要讲道理,而他不擅长长篇大论。 “你,就该去道歉。”他生气时的语速能比别人慢一拍,慢悠悠得好像权威一样:“她是、因为你,才弄成那样。” 伟健急急的心被这慢一刹,忽然清醒了不少,他太了解大鹏的说话习惯了,为他弄成那样的?他转过头:“大鹏,你说什么?” 那人不理他。 “大鹏,什么意思?你告诉我呀!” 那人不理,显然是在着急和生气,他知道这个人生起闷气来会连天王老子都不理,一天不说话也有可能。为他弄成那样?难道——他打她啦?不能。而且,他好像没回家啊!那是他喝醉了他们把他送回家他打她啦?绝对不可能!他再生气也不会失这个手的。而且——小产了?她怎么会怀孕呢?他一下就把另一件事情给想起来了,心一忽跌下去——他让她怀孕了,又把她弄小产了!不觉指尖发冷,脚发软,下意识握紧拳头,想让指尖不要这么冷得发颤,不想这让挡着他的平安更加紧张: “大哥,”他抓着他的手:“大哥你别生气,嫂子就是怕你去报仇才不让我们说的。” 他一愣,什么?报仇?他觉得思维根本接不上:“我找谁报仇?” 平安愣了一下,方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你什么意思,刘老四?”他盯着平安,那人仍愣在自己的失言里,眼睛慌乱地扫了一下其他人,最后落在整天双进双出粘在一起的宋国治脸上,一脸的不知所措。平安不会撒谎,他撒个谎准是漏洞百出。他转头把五个人看了一眼,脑子已用这一秒钟时间把刚才所有人的话理了一遍,知道事情绝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而五个人的态度也是矛盾而奇怪的:春生对这件事情根本不想表态,连表情都是空白的。一贯饶舌的阿治低着脑袋从头到尾一言未发。苏鹏生气,拒绝理他。杨老三一如既往地世故和滑头。平安忠心耿耿,缺少主心骨,就像一管牙膏,“刘老四,你再不把事情从头到尾给我讲明白我就揍你!”他挤道,抓住平安的衣服,语气低沉,心里知道这话一定管用。 “大哥——”平安看他一眼,求助地不知道看谁好。苏鹏走过来, “喝酒,你记得吧?” 他松了手,看着苏鹏,着急地想从他慢腾腾的话里理出头绪。 “打架,记得吗?” “记得。” “和谁?” “……不知道。” “孙启。剩下,老五说吧。” 伟健的脑子一下子空了,宋国治讲完,他的脑子便一下子空了。缓过神来,只觉得心里一种空荡荡的心痛与震颤,那痛在那空荡荡的心里四壁撞去,便撞出一种空荡荡的、带着回音的震颤来——她怎么能撑起那样一个场面?她最害怕打架,最怕这种欺侮人的事,她连一群男人划拳都会害怕,她用什么来撑起那样一个场面!?她吓坏了,她一定给吓坏了!她会天天做恶梦的! “大哥,对不起。”宋国治低着头:“你、你打我吧,气消了,明天去看嫂子。” 他心里难过,不想说话,伸手搂了搂宋国治:“是大哥不好。我现在去看你嫂子,孙启那里我会有分寸,但不是现在。” “哥,”阿治看他一眼,又朝窗外看了看:“你——你明天上午再去行吗……” “什么?”他皱了皱眉,心里七上八下地乱跳。 “晚上探病不太好。”杨跃进道。 他看一眼说话的人:“有什么不好?你让我再等一个晚上!”他生气地,也不知道和谁生气。 “大哥,你就听我的吧,不要去了。”宋国治拉住他:“就一晚上。我、我妈说人被吓掉了魂才会昏睡不醒的,嫂子昏睡了两天,这才刚好点。是我在她头顶上放了好远的邮票才好的。现在太阳都下山了,我不让你去。”那个人说得理直气壮。 他张口结舌地看着宋国治,心里立刻迷信起来。 “大哥,”杨跃进开始打圆场:“你就明天去吧,医院里也没有衣服,你总不能穿着这身病号服去吧?起码得回家洗个澡换件像样的衣服——” 他看一眼那人,不知对这种周圆做何感想:“去办手续,我要出院。” 第227章 哪里的伤口好的更快 伟健曲曲折折才在走廊的最尽头找到门上用红漆写着“307”的门,已是生了一肚子的气。一路苍黄斑驳的墙壁,带着回声的走廊,破旧的门窗,昏暗的光线,他拖着脚步的回声一路找过来,脑子里辉映着他那窗明几净的高级病房,心里莫明的火就来了。他看着门上的号码,手里的花碰到下巴,愣了一下:康乃馨。她受伤,小产了,昏睡了整整两天他不在她身边,六天之后,他手里拿着一把康乃馨来看她?他怎么买了这么一把花?怎么这么假呢!他正在气恼,门一开,一个男人端着便盂走出来,差点撞到他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那人忙着道歉之后才抬头看他:“你咋站这儿呢?” 他愣了一下,发现自己忙乱中还保持着闪避的姿势——肚子后缩,右手的花举得老高,脚不丁不八地站着。 “对不起,”那人还道歉:“没弄脏你衣服吧?” 他低头看看他的衣服——笔挺的西装。他觉得他和这里怎么这么不和谐呢?“刘冰云是住在这里吗?”他的嘴答非所问,没意识的。 “不知道,你进去看看吧。”男人再不看他,端着便盂走了。 伟健站在门口,热闷的空气,夹着混浊的味道扑到他的脸上,八张床,每张床边都站着人,一屋子乱哄哄的,他的心一下子就满了。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床,然后和她的目光相遇,看她慢慢坐起来,他望着那个身影,耳边的声音消失了, “阿云——”他再看不见任何东西,听不见任何声音,闻不到混沌的空气,他一下子走过去,抱住了她,他把她抱在怀里,他的心一下子就敞亮了。 “阿健。”冰云喃喃,伸手回抱住他,清香温暖的气息扑进鼻子,熟悉的安全。 伟健紧紧抱着那个身体,在她柔软的手臂搂住他脖颈的一瞬间,他觉得他准备的一切,顾虑的一切,一下子烟消雾散了,他费尽心思打的那些蹩脚的腹稿尽数作废,他根本什么都不需要了,他已经真实地把她抱在怀里。这是他的爱人。 旁边床上有人在笑,他恍然回神,看见一个“大男孩”,正坐在床边上,饶有兴致地盯着他们看。他松开手,怀里的人似乎也醒了,坐直起来,他低头看她,好憔悴!脸色苍白,病气难掩。 孙启这个王八蛋! 自己更混蛋! 他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指尖发木,心痛得往一起揪,再次伸手把她拉进怀里,紧紧地抱着……对不起,宝贝,对不起! “哇——”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碎了这个真空的世界,他转过头,看见对过床上翻动着一个红通通的婴儿,又瘦又小,脐带还没掉,一个女人正在为他换尿布,黄糊糊糊了一屁股,小家伙闭着眼,挥舞着手臂,乱踢着小腿,啊、啊地哭着,床头床尾上挂满了各式尿布。 冰云从伟健的怀抱中坐起来,一屋子的混乱让她有一种从梦中坐起来的感觉。她看着他,看到他头上戴的鸭舌帽,杨跃进喜欢这样的帽子,他不喜欢,说像小开。应该是头上的伤还没好。不想她看见。其实她想看看愈合得怎么样,春生和阿治总说没事,但……还是担心。 她低下头,看着被子上的花,康乃馨,好漂亮的包装。 他送她花都是不包装的。 其实,以前他也没怎么送过花给她,但自从住到这边,她就经常能收到他的花了,说是酒店装饰客房剩的,玫瑰、百合、剑兰、火鹤、向日葵、康乃馨……各式各样,各种颜色,也不包装,每次就握在手里塞给她,她也不揭破。其实她知道是他买的,但他既然不想以浪漫之名,她也愿意收以平淡之实,他们之间就有这样的默契。现在……她摸着花束上宽宽的彩带,这得多远的距离、多深的不自信,才会包装得这么漂亮啊!心里不禁掠过莫明的伤感。 8床又饿了,她吃得多,饿得快,如今刚刚过了半个上午,她便又饿了,又在那里狼吞虎咽地吃东西,据她自己说,她病得最严重的时候,一天吃了三十二个面包,她震惊之余,难受得胃里直打褶。 旁边有人在大声地吞咽东西,伟健转过头,看见一个、一个人,坐在那里,正狼吞虎咽地吃东西,她急急切切地把那些食物塞进嘴里,仿佛她的肚子是个无底洞。她的样子令人恐怖,眼睛外凸,白眼球出奇的大,头发稀疏,额骨高耸,最可怕的还是她那张大嘴巴正在进行的大吃大嚼。那种瘦骨嶙峋的吃相太惊人了,他不由皱起眉,混浊的空气开始钻进他的鼻子,婴儿的屎尿味,产妇的血腥味,医院的药水味……混乱的味道杂在一起,让人窒息。在他抱住她时,他忘记了一切,现在他一眼看见这一切,他的信心便顷刻间土崩瓦解了。不由自主站起来,他的手被拉住了, “我——我去给你——”他被拉坐在床上,“我们换一家医院。我问一下医生,马上回来接你。”他低声说。 “不、不用了。”她看着他手背上的伤口,挺长的伤,歪歪扭扭地结了一大片厚痂,医生说四肢上的伤口愈合最慢,伤口越靠近心脏,好的越快。“我快好了。” 伟健感到一种奇怪的、模糊的、咫尺间的疏远,好像生疏。他们好像好久没见了,好像…… 他感觉病房忽然静了一下,转过头,看见门口进来两个人,手上拎着一个果篮,应该是探病的。看来不熟。熟人都用网兜,现在用果篮探病的太少,来普通病房拎这个的更少,也不知道是看哪个。 然后他看见了被子上包装精美的花,这个,好像更不熟。他的心忽然猛猛地跳了几下,听见: “哎呀我操,这味!周老大你行不行啊,就让你老婆住这——” 这熟稔的口气!他转过头,看向说话的人,看见他旁边的人狠狠横了他一眼,那人闭上了嘴。一只手在鼻子前扇了扇,眼睛落在了挂满尿衸子的2床。 伟健觉得说话的人眼熟,另一个不认识。他站起来,看见没说话的那人冲他这边床上点了点头,然后看向他: “周哥好。我是阿宏,在孙启大哥那儿、上班。今天受大哥之命来看望周太太,”从旁边人手里接过果篮和一个细长的系了红绳的盒子,“这是大哥的一点心意,他让我带句话:孙某无心之失,深感歉意。希望周太太早日康复。” 伟健这时想起眼熟的人是谁了,那天打架的。他火气上涌,为了来人,也为了自己——就,他是怎么和这种没头脑的人打起来的?他看一眼说话的人,“不必。你给孙启带个话——”他的手被拉住了, “阿健。” 他转头,看床上的人。那人看着他, “这事因我而起,让我说,行吗?” 他看了看牵在手上的手,什么叫“因我而起”?!但还是微微侧了侧身,让出视线。 冰云笑了,看向两人,“感谢您那天的周全之谊。”她目光落在阿宏脸上,是那天想递一杯酒给她的人,“请转告孙先生,心意我们收下了。那天的事原是我逞一时意气,却因缘际会识得一位铁观音般的人物,若他日有缘,再一杯清茶谢相逢。” “是我的荣幸。一定带到。” 见伟健完全没有接东西的意思,阿昌很有眼色地接了东西放在冰云床边的小柜子上。 伟健看着那两人出门,再看一眼扯着自己手不放的人,“你用不着和他们示弱,这笔账我迟早会算。” 冰云轻轻舒气,“不算示弱,是他们来示好,我接了。”她放下手,觉得话说多了气都不够用,“冤冤相报何时了,这账那天就了了,过去吧。我不想你因为我和人结仇。” 伟健不知道哪句话不顺耳,好像哪句都没说错,却听起来十分不舒服。什么叫“因我而起”,什么叫“因为我和人结仇”,他老婆被人欺侮,孩子没了,这仇结大了! 对床的孩子又哭起来,声音嘹亮地撞着他的耳鼓,他转过头,红通通的婴儿,拳头比他拇指肚大不了多少,却哭得惊天动地。他看着那个孩子,她刚刚没了孩子,每日每夜地听着这哭声,心里得多么难过!“我、去给你换间病房——” “我陪你去。” “你别下来。”他急道,那人已下了床,牵住他的手。 第228章 这是一场没法继续的黄粱美梦 一出病房的门,伟健马上感到走廊上早春的凉风,忙推冰云:“你快回去,这里有风。”她现在好像不能见风吧?这样的流产好像叫小月子,养不好会很严重,“我马上就回来……” “我已经好了。”那个人牵着他的手,一路穿过走廊上穿梭不断的医生护士患者家属……他的心突然莫名地慌,转脸看她,她没有看他,只是安静地走着,好像这拥挤昏暗的走廊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握了握手里的手,冰凉纤细,是他熟悉的柔软,可这熟悉却并不能平复他的心慌。转过走廊,到了楼梯口,她停下来,温声道:“回去吧。我过两天就出院,不用换房间。”他抬头看她,听到:“别去找孙启。他给了我选择,不算难为我。” 没难为?男人间的打架却把女人扯进来这本身就是难为! “这事本就因我而起,最后听我这一次,行吗。” “什么叫因你而起——”最后听一次。他的脑子好像直接代他忽略掉了他最害怕的词,但心里莫名的心慌却不受控制。 “你为什么会找人打架?” “……”因为心气不顺,因为恨她不—— “他为什么叫我过去?” “……”是啊,为什么?男人打架很少会故意扯上家人,行业里的没品。 “因为我只爱钱财,不干正事。所以叫过去看看。” 好像当头一棒。 是他给了别人把柄。 别人敢欺她,都是因为他给了别人把柄! 伟健觉得他的心突然停跳了一拍,觉得他应该去找块豆腐,撞死。 “他想看一场笑话,我演了一场英勇无畏,不算辱没你。又换了他今天的主动示好,算是赚了。” 他低着头,无地自容,又无话可说。 “至于——,我都不知道,别人更不会知道。”他好像听她长长的叹了口气,甚至连“孩子”那两个字都没说出口,“他原就是不该来的。就过去吧。” 他的心忽然痛得油烹火燎,也羞惭得不知如何是好,低头拉着她的手,无语地乞求她的原谅。 “回去吧。”她抽手,他不放。 “回去吧。” 他不放,阳光下看着她手腕上的绷带,触目疼痛。 “我累了。”她说。 他立刻张手把她抱进怀里,心酸得难受:“换间房子,好不好?那里那么多人,你睡不好。”他搂着她,把她的头贴在他的肩膀上,把她的手拉进怀里,紧紧抱着:“你会做恶梦的。” 冰云被伟健抱在怀里,感受着他的温情与歉疚,只觉酸楚难忍,痛入心肺。楼梯口来来往往、上上下下着纷乱的人流,各自欢喜、各自悲伤。而她的悲伤无关生死,不足挂齿,她的苦痛无关病愈,微不足道,她错综复杂的情感在这样的生死地里更是卑微轻渺,不值一提。她感受着他最后的拥抱,泣意奔腾而至:“不用。”她下意识截短话头,不让心中泛滥的泣意漏进话里:“回去吧。等我出院。” 她被扶起来,深黑的双眸望着她,不!不要这样望她,她千疮百孔的心受不了这样的温柔。离别应该是无情的,她不需要他的关怀,不需要他的怜悯,不需要他的感谢,不需要他的内疚,不需要他的歉意……她现在多一分柔情,她走的时候就多一分艰难与苦涩。不要这样望她,她不要这样多情的眼神!她会崩溃,她会痛哭,她会丧失离开的力量,她会抱住他不放手,宁愿卑微地就这样活下去,凭他憎恨,凭他轻视,凭他怎么样吧! 可是,他们得了不分开就好不了的病,他们可以将就着、凑合着苟在一起,但伤和不堪永远都在。是她闭上眼睛,躺上仙枕,也没法继续的黄粱美梦。 “我一早就知道你爱它胜过爱我,男人没有不知道这事的!” “今天听他说你很爱财,我以为是夫人吝啬。” 他们都醒了。 他的轻视是一道看不见的伤口,她的不堪是隐在深水的暗礁。 就算她愿意闭上眼睛宁愿卑贱,她能否宁愿他一生不喜? 她一个人鄙视自己就够了,是不是让他也泥足深陷,鄙视自己一辈子? 她慢慢抽手,感到心慢慢惨出鲜血来,然后碎了,一片一片飞散开去,“苍天,我恨你!我恨一切的来路!”她的手抽出来,她的肩膀再一次被抱住了,她感到身体彻底地空了。“走吧。”她说,不看他,却感到肩上的双手在颤抖,她无动于衷地感觉着那颤抖,万念俱灰。 伟健抱着那个肩膀,忽然发现她的眼神变得飘忽而忧伤,而更多的则是一种他不知道的模糊的内容,那内容被镶在这四面陈旧的白色里,难以言说的凄然。 “阿云,” 那个人抬头望着他,却好像听不见他的话,眼神慢慢在他的脸上转过。 “阿云——” “别动。”她望着他,眼神一寸一寸在他脸上扫过:“我想抱抱你。”她轻声地,好像在跟自己说话:“让我抱你一下。” 他呆站在那儿,感觉她轻轻地抱住了他,轻得好像他是一件易碎的玻璃器皿。她抱着他站了一会,用脸贴了贴他的脸,他感觉世界停了,就在那一秒钟停了。他不知道那怀抱里有什么,只觉得他好像被忧伤整个挟裹了,等那个人慢慢松开手,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在那一瞬间失去了思维。他看见她在说话,然后在离开,他听不见她说什么,他的思维便捡起了拥抱前的断点: “我去给你换个房间……” “回去吧。”这下他听到了,也知道回去的背后是拒绝他。 “阿云——”他抓住她的手,她不说话,他就看见她的眼睛慢慢变成了粉色,再转成白色,然后决绝地摇了摇头。他终于生气了,气得心往一起抽,他的最后一点清醒也被她杀死了,气得推开她的手:“你是嫌什么脏?是嫌那病房脏还是嫌我脏?!” 他看见那个眼神在慢慢变得清冷,望着他:“没有。我一直都在领受你为我提供的一切优越。我很感激。” 感激?屁话!他需要她的感激吗!他觉得他就要被那种清清淡淡的冷给气疯了:“既然这么讨厌我,你干嘛不让我死了算了!”他狠着劲说道,看她望着他,嘴张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一忽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只恨得不能打自己两巴掌。他看她脸色慢慢转白: “我不想你死,也不想再见你……” 他听着那个声音微弱地滑出来,然后看她倒下去,他慌忙伸手抱住,她倒在他的臂弯里,他惊恐地大叫医生……她又躺在了病床上,他后悔得恨不得从楼上跳下去。 第229章 现实主义的拿破仑·宋 冰云的身体是滚烫的,心却是冰冷的,单人病房,她怎么住进来的?这是第几天了?她不知道了,她的日子终于过丢了。 1床今天早晨来看望她,她也要离开307了,她康复出院了。3床和5床已住上新人,1床也会有人住的,就像7床有人住一样。她不再关心那些人,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八个字概括了这间屋子的全部内容,而人生又何尝不是这八个字呢? 她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春生仍是早来的第一人,从她住院到今天。人生的际遇多么奇妙,在这让她最感到脆弱和丢人的日子,却是曾经最让她感到尴尬的人陪伴了她。阿治也是来得最勤的人,来了之后便油嘴滑舌地向她要吃的,会动手去把她的饭盒翻开来,一层一层认真地瞧个仔细,她知道他不是要吃东西,而是要瞧瞧她吃了多少东西,他常常要和她“一人一半分掉算了”,常常有各种稀奇古怪的方法骗她把东西吃下去。 可阿治永远是阿治,永远就是那么油嘴滑舌、鬼头鬼脑的,甚至他带来看她的礼物都是奇怪的:有时候是街边的小吃,香辣臭都有可能,装在简易的饭盒里,让她尝得有时笑逐颜开,有时则紧皱眉头。有时候他又突然举着两只草编的螳螂就进来了,插在春生带来的花上,别样的韵味。有时候弄个手偶,或者有趣的小玩具,逗得她能笑半天。再不,就揣来一大盒橡皮泥,捏出各种小动物,陪她玩半个下午。她喜欢阿治,他活得率性真实,活得比任何人都自由和恣意,他想笑就笑,不会因为他是个男人。想哭就哭,不会羡慕自己不是个女人。想叫就大叫,大可以旁若无人。想骗人就骗人,不会理会你是不是上当。想骂人就骂人,完全当别人是孙子。 冰云住院头一天,他便哭了一次,原因是他不可以把这件事告诉健哥,而嫂子又好可怜。第二天,冰云还是沉睡,他便大叫起来:“我再也忍不住啦,我要告诉健哥去!” 春生不答话,他便一屁股坐下来: “春生,我好后悔,我应该把刀抢过来,我应该先那么做才对。” 春生不语,良久:“你那么做也没用,因为你代表不了健哥。” “他他妈就是个混蛋!”他骂道,“哥要知道肯定想弄死他。” “所以嫂子才不让说。” 他便使劲叹口气,不说话了。 后来,冰云醒了,他立刻到了医院,见到她便眉开眼笑地笑起来。而他骗起冰云来,冰云便情愿上当,比如这种时候:“阿治,我就出去一小会儿,我要闷死了。” “不行,外面老冷呢,我妈说你不能出去。”收起脸来:“不过嫂子,您瞧您多不会说话呀,你应该说:阿治有你陪我,我一点都不闷。尽管是撒谎也骗我高兴是不是?” 还有这种时候:“阿治我不饿,我真的一点都不饿。” “呃,那我怎么吃呀?迎秋做的时候我便开始流口水,一直流到现在,你总该先吃一口,然后我好吃啊!您总知道我是很讲礼貌的。”冰云便只好勉强地把饭塞进嘴里。 后来,他在病房门口碰见阿昌,登时小眼睛瞪大:“哟,鼻子还真好使,都这么长时间了还能记着味儿找过来呢!” 阿昌怒,但旁边有个人牵着绳呢,只能嚷了一句:“滚鸡x蛋!” 冰云听他乐颠颠地恶心人,还学得惟妙惟肖,忍不住大笑,觉得同样是骂人,拿破仑·宋可高明多了! 后来他拿着那细长盒子问冰云:“嫂子你猜这里面是啥?” 冰云摇头,他便叮叮当当地口配音乐,打开盒子,竟然是一棵长白人参,冰云有点吃惊,那人已经眉开眼笑: “这可是好东西!吃了可以补身体的。春生说,这好像真是野生的。” 她故意问:“我可以吃吗?” “当然啦,”那人眯着小眼:“这个炖鸡汤是大补,你现在吃最好!” “可这是那个阿昌送来的——” “管他呢,先吃了再说!你好了比啥都强。”她就给逗得大笑,觉得阿治真是现实主义的典范。 后来她和他闲话,问他:你说孙启这样做,是为什么呢?他就滚了滚小眼睛,说:他也没想到呗。这些天他肯定一直留意着我哥的动静,现在大概知道你病了,道歉又不能,又不想把仇结大了。就送点礼,把这梁子抹一抹。她便说:“其实是我让春生放的风。” 阿治就瞪大小眼睛,惊道:“哇!嫂子——你好聪明!” “可我觉得礼物有点贵重,阿治,你说我收不收呢?” “贵啥,一点儿都不贵!”那人马上道,“他送啥都赔不起。我们收了绝对是给他面子。” 冰云就笑了:“你也觉得该收,是吧。” 阿治小眼睛滚了滚,瞧着她,扭了扭手指:“那个、我哥肯定不想要。但——你肯定想要。” 她就笑了,说:那阿治你去帮我买几张信纸好不好?那人马上答应,说医院门口的小商店就有,邮票和信封都有,他这就去买。她说不要那样的信纸,要去书画行买,上好的冷金笺。他不懂那是什么,她告诉他,就是带金星的信纸,书画行的人会知道的,信封也要同样的。等他买回了信纸,她就动笔给孙老板写了一封答谢的信交给他,请他明天上午帮忙送过去。那个人用小眼睛好奇地看了看开着口的信封: “我能看吗?” “当然。”她说,“都是客套话,就是谢谢他送的人参。” “那我真看啦?”那人小眼睛亮亮地:“我想学学您怎么说客套话。”她笑着点头,他便抽出信来,但看了一眼,便皱起了眉头:“这字我怎么都不认识?”她解释说是繁体字。“这第一行是什么?” “孙启兄长台鉴,相当于孙大哥你好。” “那谢他是咋说的?” “诚惶诚恐,受之有愧,却之不恭。高谊厚爱,深表谢忱。” 第230章 所谓君子,其实就是各留脸面 宋国治觉得这么说话费脑子,但又觉得很高级,觉得:哇操!牛|逼!我要收到这么封信,操,可以在心里牛|逼半拉月!反正看不懂,反正就是好,反正就——,还是对手送来的。 他眨巴了两下小眼睛,把信原样装好:“嫂子,你是故意的吧?你这么写,他们不一定能看懂,我敢说他们连字都认不全,真的。这第一行六个字,我就认识俩:兄、台。” 冰云就笑了:“对呀,阿治,我就是故意的。人都很犯贱,越是看不懂的东西越觉得是好的。一旦看懂了,就不觉得好了。看不懂就更想看,就会好好研究,然后就会变得贵重起来,觉得对方一定也是这样的。那这封信的份量就会变重,这就是我想要的。” 那个人看着她,小眼亮晶晶,一脸“请再说详细点”的样子。冰云觉得这有点不好说,人心的算计只在方寸之间,以情算还是以奸算,也不过是毫厘之差,除了当事两方,谁又说得清呢。她想了想,打了个比方:“比如,现在你和平安准备打架,打之前,平安给你鞠个躬,说:我身手不好,还请多关照。你感觉怎样?” “哈哈,感觉不错。不过刘老四从来不给我鞠躬,因为他知道我打不过他。” “不,一打之下,他身手真的不好,你把他给打趴下了。但,他跟你说过请多关照,你会再骑到他身上更使劲地打吗?” “不会。那多没风度。” “他虽然这么说,但一打之下,你发现他身手非常好,你给打趴下了,心里很不服,但你会扑上去,抱住他,不要命地疯打吗?” “不会。那好没脸。” “对,这就是君子之战。一礼一言,划清了和无赖的界限,打赢打输心里都没那么别扭。” 宋国治便转了转他的小眼睛:“人参是那一躬?” 冰云想了想:“也算也不算。因为是我先放的风。他送了,说明这人还行,所以我也要回一礼。没有人参,只好用纸和字加份量。” “这样以后就算健哥——”那个人收住了嘴。 她微微叹息:“盼对方能因这往来礼让半分,就好。” 听的人看着她,呆了半晌:“嫂子,你别想这么多了,有你在,健哥不会的。他肯定听你的劝。” 她不说话。 “其实你这样,我们都很难受,恨不得去找孙启好好打一架。健哥心里更难受,他能忍下来真是奇迹了。你就别生他气了。” “嗯。”她点头,“以后他若去打架,你就和他说,我收人参的时候给孙启回过信呢。” 那人便看着她,小眼睛眨巴着,没说话。 “阿治,我累了,我想睡一会儿。”她说。 “好。”那人赶紧站起来,帮她把床摇下,把身后的枕头放平,“你睡吧,嫂子。” 她躺进被子,说了这么多话,她的确累了,从几天前她头上镇着冰袋从特护的单间病房醒来以后,就总觉得累,总是想睡觉,因为只有睡觉的时候她不觉得累,醒着的时候就疲惫得好像呼吸都是一件力气活。可是睡觉她也睡不好,绵密的噩梦如同纠缠不清的债主,霸占了几乎所有她并不清醒的时间。有时她真要怀疑:她哪一觉睡下去,就会跌进噩梦,再也不会醒来了。 她无力思考,无力做任何事情,她感到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疲惫过。她不想动,不想说话,甚至不想睁开眼睛,她真想哪一觉睡下去她就再也不用醒来,那样她就不用自杀,不用抗争,不用选择,不用逃避,也再也不用痛苦了。她开始更多地梦见妈妈,梦见和她相依为命的零散的岁月,她常常在梦里哭醒,醒来之后便心酸得泪水长流。 要是生命没有选择多好,要是生命不要尊严多好,要是,她从未爱过多好! 她再没见到伟健,来看望她和陪护她的人也都闭口不提,包括拙于掩饰的苏鹏。阿治曾小心地问过她一次:能不能换家好环境的医院?因为那样的医院“护士都很漂亮,看着老舒服!” “不,在医院时你只能看我。”她说,“我喜欢这里严肃刻板的医生,他们的脸会让我想起《聪明的一休》里的长老。”听的人就哈哈大笑,深以为然。 其实伟健每天都来医院,但是不敢进冰云的病房。那天,她晕倒之后,医生护士忙忙地抢救,他呆站在门外,像一个痴人、一个陌生人一样地望着,医生忙完之后大声训斥他:“你们怎么护理的!昨晚刚高烧到三十九度,今天就跑到走廊来,再这样就别出院了,小毛病也能让你们作出大毛病来!” 他无言以对,心痛如绞。当晚,她再度高烧,头上被镇了冰袋,他在病房里守了一夜,看着她在梦里挣扎痛哭,有时候喊妈妈有时候喊爸爸,他不知道她梦里的父亲是什么样的,她很小很小就没有父亲了。他用温水帮她擦拭身体降温,快天亮时温度终于降下来,她醒了,看见他,愣了好久,他问她要喝水吗?她摇摇头,扯过被子,盖住身体,又睡了过去。然后一整天再没有醒来,下午的时候又开始高烧, 他不停的问医生: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睡这么久?医生也解释不出原因,她最大的病因是源于恐惧,“她怎么会自杀的?”医生问他,“如果患者从心理上自我厌弃,身体就会启动防御机制,逃避机制,换句话说就是:她不想好。”建议他们能从心理上激发她热爱生命的斗志,“精神上和心理上的康复才能让我们的药物发挥作用,促进肌体康复。”医生说。 自杀?他恨不得找把抢来开杀了自己! 她厌弃的,应该是他吧,不肯换病房,不想再见到他。 他呆在病房外面,看见她醒来,看见她一天天越发憔悴,不见好转,苏鹏问他:她都这样了,你还不道歉?他问苏鹏,你和罗曼打过架吗?苏鹏慢吞吞:我这样的,娶了小曼,就是烧高香了。为啥打架。而且,就,我这样说话,能吵起来吗?他第一次觉得讷言是如此可贵! 其实,他也不知道怎么道歉。他觉得有些话、有些事,一旦出口,伤害造成,反复的说和解释,只是在满足道歉方的需求,只是更冠冕堂皇地把大的裂痕揉搓成细碎的裂纹,逼对方原谅。他觉得他和她之间,根本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解决的。 他不知道怎么激起她的斗志,但干点别的,他还是会的。 第231章 男人欠揍起来,到底能有多欠 伟健握着电话,心一丝一丝地在抽紧,淑颖说她刚刚醒了,吃个半个苹果,说她总是出长气,说感觉气不够用。他听得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他看着这间医院门口的电话亭,别人家两口打架,要么哄,要么道歉,他家——他扯起一只嘴角,靠在电话亭上,他们的确和别人不一样。学校前天就开学了,他找朋友开了个急性阑尾炎需要住院治疗的诊断书,传真到学校,请了半个月假。争取半个月把她养好,然后丢进学校,想离婚?门都没有! “喂——?”她的声音飘进他的耳朵,他立刻站起来,绷紧身体,心跳提速, “喂。”他应道,“那个——”他一开口,发现声音过于紧绷,情绪不对,马上放松身体,抖了抖腿,一只脚蹬在电话亭的柱子上,满身的混不吝,口气也变得玩世不恭:“我听说这两天你的精神还不错,高干病房住得咋样,感觉好吗?” “好。” 就一个字,行,开始生气了。“嗯,这我就放心了,听他们说我不放心。”他抖着腿,越发把调子扯得荒诞而惹人厌恶:“我知道你不想让我去看你,那我就不再去了,我也有自尊心呢。”他屌儿郎当地:“我知道你是不想欠我的情,我也不想欠你的。所以才给你换个好病房。” “你并不——” “噢no!你不要说我并不欠你的,宝贝儿!这只是我心里的感觉,我拿它一点办法都没有。你弄了个那么大的一个救命之恩给我,虽然高尚地不要我回礼,可是亲爱的,你也别忘了,我也和你一样的高尚呢。除了钱以外的那种高尚。” “——” 他听对面呼吸声渐重,但没有说话,“呃,行了,我长话短说吧,”他捂着电话缓了一口气:要快说,气都不够喘,不能站太久。“你总知道我们两个都是赌徒,赌徒是宁愿借高利贷也不愿意欠人家人情的。我是个很地道的赌徒,尤其不想欠你的情。在我们的关系中,我需要永远的掌握主动。你不是让我等你出院吗,可我不喜欢看到一个病病歪歪的人,尤其这个人又是为我弄成这样的。”他使劲撇着嘴,却没听见对面的反应,“你在听吧,我亲爱的?” “在听。” “这就好。我欠了你的人情,这总让我这颗柔软的心感到有点不安,所以,我就自作主张了,请了个绝世老中医去给你把把脉,请他尽早医好你宝贝的病。我还听说你收了棵人参,你人缘不错嘛!比我强多了。正好,让老中医给你配到方子里。也省得我到处划拉了。你觉得咋样?” “好。” “好?”呵,他嗤笑道,“那等老中医到了,请你好好配合,我的最亲爱的周太太。可别瞎了这棵人参。如果你不合作落下什么毛病,我会瞧你不起的。你别妄想让那成为我一生的十字背负到死,如果真的生不如死,我会选择找把抢当下开杀了自己也不会让你如愿的。你别想拿这事折磨我。我知道你一直非常具有合作精神,我希望这一次也不例外,我将惦起脚来盼望你的痊愈。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我不会让你背负任何东西,健。在你殷切的盼望中,我会以最快的速度康复。” 冰云的健康有了显着的进步,中西医结合的治疗,加上她全面的配合,她的身体终于有了起色。她竭力不让自己想任何事情,虽然他的身影还是会时时闯进她的眼前,她的梦里,但等她清醒,她便立刻将他推开去。她只允许自己想一件事——康复。好起来!她的面色开始红润了,体力恢复了,精神状态也在变好。伟健果真再没来看她,也没有打过电话。其实等她一天一天好转之后,她便知道那天的电话是他故意在激怒她,不禁在心中叹息:他们两个真是一对赌徒!但是她却的确好了。 冰云正在午睡,不知道怎么突然醒了,然后听见门轻轻地开了,她从眼睫缝里看见那人走进来,便重新将眼睛闭起来。其实这几天她已经有两次看见他在门外“偷窥”了,她觉得很心酸。有一次,他站在门玻璃边上向里张望,她刚一转头,他便闪走了,但她已经看见他了。还有一次,她看见他站在那,便假装睡觉,他看了一会儿,悄悄走了,她听着脚步声远去,心酸得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她闭着眼睛,听见他轻步走过来,在床边的椅上坐了,她仍旧“睡”她的觉。他坐着,不作声,也不动,她很想睁眼睛看看他,却感到他的一只手伸了过来。她闭着眼睛,感觉那只手伸到她放在被子外面的手上方,迟迟没有落下来。她感到他手上温暖的气息覆盖在她手上,然后手指落下来,落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抚摩着。她眯着眼睛,看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眼睛望在她手上,手指轻轻滑过她的手背,目光空洞地看在潜意识里。她望着他,看他低头坐在那儿,那样小心地、用指腹轻摩着她的手,忽然就觉得他像一个孩子,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心里怀着无限的懊悔与自责,就这样在她睡着的时候,悄悄地来轻轻摸摸她的手,在心灵上做着一种忏悔,祈求着一种原谅。 他的手放在她的手背上,她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一圈一圈地红了。一份酸楚涌进她的喉咙,她真想就反手握住那只手,将它捧进怀里。可一个冰冷的声音却告诉她:你不配。不配爱他,也不配被爱。你站得越卑微,爱就会以另一种姿态变得更卑贱。而他恨的,正是你的卑贱。一个男人,根本不会瞧得起他用十八个条款娶回来的女人。其实他之所以能一个电话就激怒她,不过是因为他说了他们都不想面对却又真实存在的东西。 她闭着眼睛,不管如何贪恋,她都再不能领受他的温柔,也再不能安慰他的柔情了。她无法再接受活得那么苟且的自己,尤其在他面前。也不知道如何面对他,在她自己面前。 她闭上眼睛,把那份酸楚打喉咙里咽下去,而那酸楚一经跌进心里,她的心立刻便被它胀满了。 其实,她是害怕的,她是想逃避的,她怕她会贪恋他的温暖,贪恋他的照顾,贪恋他给她的一切。她想把头埋在蜗牛壳里,不问光阴。可她也知道,她今天贪恋的一切,很快会在明天反过来给她最疼痛的一刀。就像昨天。 门关上了,她听着他的脚步声慢慢远去,她的心就在那一刹间好似被万箭穿过,忘记一切的疼痛。 她把头蒙进被子,大哭一场,哭完了,她感到她的心头敞亮了,但感到她的情感灰暗了。 第232章 女人敢作,不过是仗着男人爱她 伟健站在房门外,手抬起来又放下去,踱开去又踱回来,她就在门里边,可他怎么觉得要推开这扇门,这么难?难道他和她之间已经到了进房间都要敲门的份了吗?他看着门,突然就涌起一肚子的忿恨,恨她! 今天早上,她出院,他去医院接她,小心地问:“你想住哪边?如果嫌城里太吵,我们就回乡下老宅住?” “没关系。就这边吧。”她说。他立刻觉得这不是个好消息,果然:“你今天有时间吗?”她问。 “干嘛?”他看着她。 “我已经完全康复了,”她看他一眼:“你抽个时间吧。” 他立刻不说话了,开车把她送到家楼下便走了,自己呆在酒店里生了一天气。到了晚上,终是太担心她,因为小保姆不在了,不知道她会不会一天不吃东西。他开了门,房里的灯都亮着,暖洋洋的光,但是没有人,整个房子显得空荡荡的。他悄悄进主卧室看一眼,没有人。去书房看看,也没有人。走进厨房,看见餐厅里摆着一桌子菜,因为他没回来吃,都冷了。他看着那一桌子有点太精致的饭菜,觉得心好像掉进了无底洞一样。 他知道她在小卧室,可是她没有出来。他在客厅里胡乱地转了一圈,心也在这一圈中一点一点地收紧。他想发脾气,没有对象,想嬉皮笑脸,也没有对象,他不管想做出什么样子,那个人不出来,他就没有对象。 他气得真想踹开小卧室的门,问她为什么不出来迎迎他! 现在,他就站在门外,对着门里的人恨得咬牙切齿。他心里鼓着恨,伸手扭上门把手,他干嘛要敲门?他就这么进去!把手一转,“咔”的一响,他忽然记起了另一个晚上,那时他们刚刚结婚有半年吧,那时他在门里,她在门外,在他书房的门外。忘了是因为什么,可能只是心气不顺,不想说话。他把她关在门外,任她敲门也不理。他听她在门边站了很久才离开。当时觉得她很识趣,门没锁,但如果她真推门进去,他应该会立立规矩:别随便进我书房。但他从来没有这种机会,她谨小慎微地规避了生活中的一切隐雷。难道从一开始,他们之间就隔着一道门?他的手指不由一松,听见锁簧在轻“咔”声中回位,而他的心也好像“咔”的一响,把自己吓了一跳。他的手握在把手上,突然感觉把手在转,然后门开了,他好像又吓了一跳,不然他的心为什么跳得这么无序而慌乱? “我——看看你睡了没有?”他笨拙地,缩回手来。 “还没有。”她说,目光却未与他相遇。 他看着她,米色的驼毛衣领口好像变大了,细长的脖子下露出突出的锁骨,他看她转身向屋中走去,犹豫了一秒,跟着进去,却对这种感觉十分——不爽?好像一只狮子走进了小狗的领地,没啥威胁,但边界感十足。他看了看她的背影,缓了口气, “阿云——”“阿健——”同时响起的声音好像吓了他一跳,不是吓,就是—— “你先说吧。”又是同时。他看她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不到两米的距离,却遥远得像隔着一条河。 他看着她,不知道如何打破这种疏离,说话的需求在口腔里翻滚,嘴唇却好像被强力胶粘住了一样。其实事情闹到今天这样,不管起因是什么,他都很希望把这件事翻过去,大家都不要再提,这也是大多数夫妻的常态——谁家打个架就闹离婚啊!?至于爱情,那种东西来的快,估计去得更快,只要她像从前一样,他们就可以像从前一样。甚至比从前更好。 可是—— 感觉是不好的。 他一面觉得事情在脱离他的掌控,一面又有声音在安慰自己:屁!孙猴子翻不出如来佛的掌心,狐狸精离了老虎上哪狐假虎威!她不过是想让你叼个兔子哄她。 “明天签字,你对我有什么要求?” 他听见。 伟健不说话,看着她,他一直觉得夫妻间的地位就是一场底线的相互试探,打架也是试探的一种。结婚之初他没少这么干。女人敢作,不过是仗着男人爱她。 冰云转过身,人和人之间有太多的言不由衷,所以大多数时候没法相互凝视。心理学上说,两人对视超过十秒就能产生爱情,超过一分钟,就能步入婚姻。她当年,对视了多少秒? 她感到一双手握在她肩上,然后是整个人,严严地抱住了她, “对不起,宝贝。”她听见,“是我不好,原谅我,好吗?”她被他抱转身,搂进怀里,闻见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 “我该走了,阿健。” 她被推站起来,双手握着她的肩膀,一双漆黑幽深的眼睛盯在她脸上。她移开目光,喉咙僵硬, “当年的那场游戏已经结束,”她的眼睛看着他衬衫的钮扣,“放手吧。” 肩上的手收紧又松开,“你觉得,我们的婚姻只是一场游戏?”那个人握着她的肩,目光有如实质,停在她的脸上,冷峻异常。 “你觉得不是吗?”她抬头看他,见他拧起眉毛,瘪着嘴角,扯了扯,像是嘲讽。 “你陪我玩了三年,现在不想玩了。是吗?” 冰云低着头,缓缓地吸了吸气,原来所有的一切还是要说清,她所有的逃避都没有用,她最终还得接受他和她自己的审判。 “是。” “……” 伟健觉得他要疯了。他觉得这个女人,怎么这么欠揍呢? “谢谢你给了我一个月时间。也谢谢你、医院的照顾——” “阿云。”他松开她的肩膀,“有些话,会很伤人。”他看着她,“我知道我伤了你的心。所以我不希望你说些你收不回去的话。” 冰云看着地,覆水难收,“我知道我在说什么。” 伟健看着那个人,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难过还是生气,他长叹一声,低头握住她的手,拇指滑过她手腕上的伤疤,她的手冰凉,像他心里的温度。“我们不要再互相伤害,行吗阿云。我们吵一架,伤了你,害了我们的孩子,”巨大的难过突然翻涌而起,盖过了忿恨,“你知不知道我痛得想弄死自己。那是我们的第一个宝宝……”他嘴里发苦,再说不下去,感到手里的手握住了他的手指。他嘴唇嚅动,心里难过得想哭,又哭不出来,只觉得胸口有东西堵在那里。她慢慢拿住他的手,握在手里,他的心顿时在那种相握中感到一丝温暖,一下子把她搂进怀里:“对不起宝贝,对不起——” 第233章 一个赌徒的最后陈词 冰云轻轻叹息,“不要怪自己,阿健。这个孩子我们本来也不能要,我们没准备好。我在上学,你也没有准备好。”她轻轻抚摸着他的肩膀,“不要再自责,就让他过去吧。”她心里难过,却不知为什么,“爸妈一直都想要个孩子,等我走了,踏踏实实找个好女人,生个健健康康的宝宝——” 伟健立刻松手,推开怀里的人,刚刚的难过转眼被生气鼓蹿得老高,他盯着她,胸腔被乱蹿的火气挤的生疼。他游目在她脸上审视,猜测这话有多少正话反说的试探。 “你想挽留我,我知道。”那人转过身,避开了他的揣测,“你在外面徘徊,我听到的。你心里一定很矛盾,因为只有矛盾才有徘徊。” 他不说话,听她似乎隐隐叹了口气: “你是个好男人,知道婚姻生活不能讲道理,对错都得先道歉,尤其和我更讲不清楚。你道歉,是希望能挽留我,可是,你觉得错了吗?你心中的那个自己,他同意吗?你鄙视我的一切都是事实,你又错在哪了呢,你会这样问自己吧。” 伟健的心“怦”的一声,好像有鼓槌捶在鼓上。 “我嫁给你,原本也没有奢望你要如何尊重我。” 他紧跳的心忽然就在这句话里失望得一落千丈。 “为钱而结婚,这是同样横亘在你我心中的一个结。我们不能忽视,又无法正视,你不痛快,我同样也不轻松。” 他看着她,失望的心莫名涌进一丝窃喜,好像一个急切寻找到同病相怜者的胆小鬼,必要看着别人和自己一样痛苦才能获得安慰。 “但是我不否认你没有钱我就不会嫁给你,贫寒而绝望的生活让我太了解钱的含义。我匆匆踏上婚姻的路途,连最起码的东西都不知道就嫁给你了,阿健,这一切原本就可以让你做为嘲笑我的本钱,我没有怪你。我要的,不过是一个妻子的名份,而你给的,也不过如此。 “我对生活服气了,我想远离旧有的一切,过一种平淡安逸的生活。我不想再挣命的活着,不想永远做一个奔逃的猎物,我想脱离命运,而你给了捷径。我幻想我有一个遥远的、宁静的、与两位老人在一起的新的生活空间,而这个空间里,并没有你。” 伟健默然。借婚改命,他的确这么嘲弄过。 “你,有你自己的生活,你要以你自己的方式自由生活,这是你娶我的根本;而我,给你自由,让你按自己的方式自由生活,这是我嫁你的必须。你要的自由,我很清楚,那就是:你的生活中不能只有我一个女人。” 他顿时恨不能有一条地缝好容他钻进去。活像一个做坏事被抓到还想要脸的伪好人。 “我原以为有一个妻子的名份,和我以谨慎和细心给你的一个无忧的后方,可以让你平视我,但是我错了,我本不该要求如此,在我们的规则里,这些都是我理所当然应该做到的,我要求规则以外的事情,我已经错了,无所谓公平不公平,在我按受你十八个条件嫁给你的那一天起,我就不该在这里面要求公平。” 规则,规则!一种规则,一场游戏,他的心忽然感到一种生硬的寒冷。 “你怎么对我,是你的事,但我怎么对自己,却是我的事。”他看那人抬头望着窗外:“是我太幼稚了。我曾说我从不幻想,”说话的人停下来,看着窗外的夜色,好像在穿过漫长的记忆回想她说过的话,“是我牵着你的手,领着你,踩在我自己的人格上。” 伟健的心被难过和冰冷交替裹着,空气好像凝住的灰色果冻,他抓不住心中粘稠的伤感,就像在黑暗中接不住一颗滑落的果冻。“不,阿云。”他抱转她来:“不是这样,我,是、因为我——”爱她吗?要同时带来伤害的爱,到底是不是爱?他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不用说了,阿健。”他看那人轻轻摇头,又轻轻挣开了他的手,再次看向窗外:“你要说的,我早知道。你一直对我很好,一个人没有一种爱做为基础,他是不可能对另一个人那么好的。” 知道吗?他的心恍惚跳起一点希望,又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把善意也归纳成一种爱的话,你的爱,便是这种善意。” 他的心一紧,微渺的希望轰然粉碎。 “我们在一起生活,你是一个好人,我也不是个坏人,你对于我的爱,就像一个好人对于另一个好人所怀的最简单的善意,就好像我牵着一个等着过马路的盲人穿过马路时我心中的善意一样。可我并不了解他的生活,他的苦乐,他没有天日的世界里都有什么,他没有光明的日子他心视的世界。一团黑暗隔在我们中间,我用生理正常的眼睛看不到他的世界,就像他用非正常的眼睛也看不见我的容颜一样。而另一方面,正因为他盲,他才能接受了许多明眼人不能接受的东西,这有时候是一种幸福,有时候是一种悲哀。” 他不说话,看她望着窗外,窗帘没拉,城市的夜晚灯火辉煌,而他的心,为什么如此慌乱?而这个身影,怎么这么孤单?! “阿云,我、知道——”他张开嘴,却不知道他想要说什么,他想否决那种善意,可他否决不了那样的伤感:“我——” “你知道我很难过,你想说你爱我。”那个人低声说,却把他着着实实地吓了一跳,不知是因为她说出了他想说的话,还是因为那平缓的语气里有一种窥破了悬疑剧结局般的清冷,而这清冷则让他突然忘记了所有的剧情。 “其实你并不是爱我。” 他听见,心慌更甚。 “你爱的只是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而这个女人,并不是我。” 他突然听不懂这些逻辑混乱的话,他的心乱了!同时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和亟亟的危险:他就是那个盲人,黑暗隔在他们中间,而她给他的,只是善意。现在,连善意也没有了,她要松手了……不,她是那个盲人,他给了她黑暗的生活……,不、不—— “这个女人温柔贤淑,容颜姣好,乖巧善解,在许多不幸的婚姻中,你看到了自己的幸福。可是,你曾在意过这个女人的悲欢吗?你知道在日常生活中她有什么样的烦恼?有什么样的喜爱吗?你知道她把微笑给你的时候,她笑容的背后是欢喜还是苦涩?” 他突然觉得自己心里很苦涩,真的,苦涩! “你不需要在意,因为她只是你的一个女人而已。” 好像不只是苦涩,可他说不清那是什么。 “你周旋于众多的女人中间,分别的爱着她们各自的长处,或者说,只取你想取的那一部份爱。当她们真的要全部给你时,你很容易就会发现:你是不爱的。” “——”他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那个人转过头来,看了看他:“你想说你对于我的爱,是与她们不同的。” 他的心被吃惊与慌乱吓得狠跳一下,这是他想说的吗?那个人已转过头去,不再看他了。 “你宠爱我比她们更多,我知道。这一方面因为我是你的妻子,你会加倍善意对待,另一方面,因为我真的给了你你想要的东西。” 伟健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感到绝望,他不知道这绝望的来源,却觉得绝望得彻底了。 “我一直都很珍爱你的这种善意,但是它已经不能做为我把自己留下来的理由了。”他看她久久地望着窗外,好像要依靠黑暗积攒说话的力量:“我千里而来,除了一点残存的人格,我已一无所有。我已经出卖和丢弃了太多的东西,这一点人格,我不想再出卖了。” 第234章 一个男人的愚蠢解读 伟健不知道谁能来告诉他:推出了所有筹码,正准备豪横的喊一句:来!对方却先站起来说:不玩了。该怎么解?或者,装修好店铺,准备好宣传,到了供货商那,对方说不卖了,怎么解?他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乱响,思维断落,甚至她的话,他都记不清楚,他能记住的只有:这是场游戏。她不玩了。请他去找别的女人玩。她不奉陪了。包括道歉都没用,因为他不是真心的。 他只觉得忿恨上头,失望彻底,他在她心里是如此不堪和微不足道,他们的孩子微不足道,他们的生活微不足道,他的错误微不足道,他的痛悔微不足道,他的人就微不足道!不在乎的如此彻底,却说得如此风轻云淡,他突然就恨得铭心刻骨。 “在你的选择中,从不考虑我吗,阿云?” 冰云低下头,不知道再说什么,她疼痛地剖开自己,换来的只是更加血淋淋的伤口。阿健,手心向下的你,可能永远不会懂,手心朝上的我,只是走进你的生活,就已卑微的用光了所有的勇气。我不是没有考虑你,是我根本没法面对这样的你。我原想牵着你的手,赴一场地老天荒。想在一生那么长的时光里,可以慢慢爱你,慢慢完美自己,可以终有一天,让你骄傲你娶了我。 “你把我的感情放在哪儿了?” 她抬头看他,想抓一丝吊命的蛛丝,就像——不舍。 “还是上学以后,才觉得我这土财主配不上你高贵的灵魂了?” 冰云捏紧手指,果真最懂得一剑穿心的人,就是自己爱着的那一个。 “你的高贵,从不容错,是吗?” “阿健,” “还是你和我睡了四年,只奉献了身体?那我是睡了一具行尸走肉吗?” 冰云的心痛得仿佛绞在了一起,她从来不知道,藏在肋骨里,被最严密保护的心脏,竟然是会这么痛的。 “那么请问,你准备把高傲的灵魂留给谁呢?” 冰云转过身,悄悄用一只手按住胸口,原来心痛是有实质的,不是一个形容词。 “你想让我为那天的事道歉,抱歉,我不知道睡自己的老婆有什么好道歉的。” “是的,阿健。”她咬住舌尖,浅浅的腥味在嘴里散开,“你不用道歉。是我的心不在原来的位置了。”她按着心口绞紧的痛,“所以,请你,放过我吧。我知道,你有你的人生,我也要去活我的那一份。对错不必再论,我们就各自走吧。” “放过你,”他的恨让他的话沉得像坠了巨石,他们的四年的婚姻甚至经不起一场争吵,最终她让他放过她。他看着那个人影,感到头痛欲裂:她不爱他。从来没有爱过他。也从来没有在意过他的情感与伤痛。的确,她在玩一场游戏,现在她觉得厌倦了,乏味了,该收手了,他们四年的柔情根本不足以挽留她。而他在她的眼里,也根本算不得什么。 商人特有的对于财产的敏感与多疑,把他推进现实,他看着她,瘦削的身影,柔弱里平添了一份我见犹怜之感,这是一个让所有的男人都会心动的女人罢,二十四岁,华年正好,风姿绰约。不仅青春美丽,资本也非寻常女子可比——她不再贫穷,她是一个富有的女人了!从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乡巴佬,变身成洋气的大学生,她已经脱胎换骨。她是一个十足的胜利者了。 她曾经说过:他赌的不是他的幸福,他赌的只是对于一场游戏输与赢的感受。现在,这句话绝妙地应验了:他输了!起码他现在就品尝到一种彻头彻尾的失败感与失望感。他看着她,忽然觉得她是那么可恶,那么可怕。这个人世,这个人性,真是卑劣!他冷冷地看着那个身影:阿云,从结婚的那一天,你就在盼望着这一天吧?三年多时间,你装傻扮坏地挖了多少陷阱,才让我掉进了今天的不能自拔! 你想踩着婚姻这块跳板跳出一个富翁,不,富婆来。你就让我再看看你还有多少手段,多少伎俩,多少小聪明!你以为离婚那么容易吗! “好,我这样都留不住你,阿云,那我认了,我同意。你有什么条件?说吧。” 那个人不动,好久,转过身来,下意识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好像一缕揉碎的光,暖意熔烬,然后一抹黑影垂下来,盖住了:“没有。你有什么要求我都会配合你。” 这就是阿治说的会说话的眼睛。一顾倾人。 “我没要求,离婚不是你要求的吗,我配合你,太太。”他讽刺道:“我这可怜的被遗弃的老男人哪敢有什么要求,再要求你可怜可怜我吗?”他扯着一只嘴角,也不知是讽刺别人还是讽刺自己:“我要求了,你会可怜我吗?” 那人面无表情,他心里更恨,却是再想不出什么话来恶心她。 “那、明天——,去、去办吧。” “行。”他扯起嘴角,都想这么久了还磕巴什么呀,“不用请个律师写协议吗?” 那个人又迅速地看了他一眼,拳头在身侧握紧,微不可察地退了半步:“不、不用了。我们、自己写吧。” 他看着那个捏着拳后退的人,觉得这是兴奋还是紧张啊?兴奋还说得过去,紧张什么呀,紧张的不应该是他吗! “你写我来签字是吧?”他弯起嘴角:“也对,我忘了你虽不是学法律的,却是学中文的,而且关键时候一向措辞严谨。让我和你结婚的时候就这样,对吧。行,那明天民政局见,九点钟,我会准时的。”看她一眼,那人面无表情。呵,果真会装,掩盖得真好!便使劲在脸颊上扯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容:“最后再叫你一声周太太,晚安!”他拉开门,又回过头来:“顺便问你一下,外面桌子上的饭菜是你做的散伙饭吗?” 好像离别突然先一步到了,却莫名的有些荒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做了那些菜,也忘了做菜时想了什么。好像,都是他爱吃的。 “挺丰盛的,我们一起吃完吧?” 她垂下眼睛,“好。” “要不要开瓶红酒庆祝一下?” 她捏紧手指,忍着胸口的痛,这是一个能最准确地伤她的男人!而她却无法防范。 伟健看一眼那个一言不发的人,摔门而去。 第235章 协议内容只有十个字 冰云走进民政局大门,发现伟健已经到了,车子停在门前,看见她,便从车上走下来,一套笔挺的黑西装,淡蓝色领带,雪亮的皮鞋,好像他是要去参加盛大的酒会。他歪着头看她,一言不发。 “来很久了。”她无话可说,寒暄道。 “不。我可远不像你那么盼望这一刻。” 她吞了口口水,原来,爱恨到了最后都会是伤,根本没法避免,没法跳过。 “阿健,”她咽着嘴里的苦涩:“我们就在这把话说完吧,进去了,就不需要别人再来裁判我们。” “那么谁来裁判我们呢?你吗?”伟健吊着嘴角,看着那个人:对于这个裁判,你已经蓄谋勾画好久了吧?“我就是木桩上那只待宰的肥羊,呐,亲爱的,你是刽子手,你放心,我不会叫痛的,这没什么。而且我深知,一只绵羊的嚎叫根本也撕不碎你那颗钻石心,对吗。” 伟健看着这份协议,没有谁来裁判他,是他自己给自己做了宣判。 她放弃一切权利净身出户。十个字的协议内容:缘尽情了,女方净身出户。他盯着那份格式化的表格协议,她的名字,年龄,性别,身份证号码……他的名字,年龄,性别,身份证号码……双方同意离婚,经协商一致,达成如下协议……这是哪个蠢人设计的!留这么大的空,还未完内容可以另附?他们的内容只有十个字! 他盯着几乎整片纸的空白,十个字,她竟与他如此的没有牵扯! 他看着她的名字签在下面,一时恨得心里发痛,女工作人员递过笔来,他忽然就觉得苍天和他开了一个滑稽而沉重的大玩笑,不禁为刚才促成“调解失败”的“默契配合”顿足, “我不同意离婚。”他说,两位工作人员一齐望向他,他觉得脸孔发热,站起来,一把拉起她就走,脑子里难堪得一片空白,心里却涌着莫名的狂喜。一出调解室,她挣开了他的手,看着他,他板着脸孔,强压着紧张局促烟花四起的心,看见那人嘴角微动,牵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转身向外走去。他听见屋子里女工作人员说:“莫名其妙!”男工作人员说:“呵,又一个犯蠢的。”想来是看惯了人间百态。 伟健追出门时,冰云已上了出租车,他跟在她的车后面进了小区,两人一个电梯上了楼,到了房间,冰云把简单的衣服装进皮箱,把书也整理好,装好。 “你干什么。”他拉住她。 “搬出去。” “阿云——” “既然你不同意协议,我来向法院起诉,让他们判吧。” “阿云。”他拉着她:“我——” “你想说什么?”冰云抬头望着他,感到心里被揭去最后一点自欺的痛:阿健,你说我是刽子手,我还以为你说我刺的是你的心,却没有想到你怕的是我刮你的油。枉我还独自伤心难过!“周伟健,你一定要把我们推上世俗的被告席,这是这场婚姻最后的耻辱。”她抽回手,轻声道。 伟健看着那双眼睛,感到他的心就在这一句话中不明所以地顺着胸腔往下滑,那种滑落有一种想抓也抓不住的绝望。他感到晕眩,异常清醒的晕眩,这清醒让他想跪到地板上,想拿头撞墙,想拿最要命最狠毒的话诅咒苍天,可是那晕眩则让他身体僵硬,舌头僵硬,一动也动不了。他觉得他周身的血液都停流了,而眼睛则被一种透明的液体灌满了,因为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你不用走,我同意。”他不能让她去和他领受那最后的耻辱。 伟健一夜没睡,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亮了,听见有人敲门,拉开门,看见冰云站在门口。 “我拿件衣服。”她说,没有看他。他看她拿了衣服,停了一下:“我换上衣服就走吧?” 他看着那个人,觉得昨晚没睡的觉突然钻进脑子里,好像整个屋子都在转,他仿佛看见她在镜子前面换衣服,那件黑色的晚装,那件月白色的苏绣旗袍,那件宝蓝色的连衣裙,粉黄色的小短裙……她穿上新衣服总会在镜子前面臭美半天,顾盼地欣赏自己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的样子,再送给他看……她穿着睡衣,温柔细气地给他打领带,打完了,歪头看半天,突然说:这条不好看!然后瞪大眼睛去找一条“好看”的……结婚以后,只要他在家,出门的时候都是她帮他打领带,她喜欢在他脖子前面鼓捣,有时候使坏。她不知道他也喜欢让她这样,他喜欢这样很优越地站着看她,然后在她的脖子上方偷偷地闻她从衣服里飘出的淡香……她再也不会给他打领带了,她……, “给我打一下领带。”他张口说道,看那个拿着衣服走到门边的人停下来,停了一下,没有说话,转身回到衣柜那边,在领带柜前站了好半天,最后拿了一条红黑条纹的领带,向他走过来。他的脑子还在旋转,呆呆地感觉着她伸手把他衬衫的领子立起来,把领带放在他脖子上,打上了第一道结。他心里的酸一下子涌到鼻子,突然伸手把她搂进怀里:“对不起,阿云。”他感到泪涌进眼睛:“我们不要离婚。我们不要离婚。我不要离婚!”他抱着她,眼泪不受控制地淌下来:“我错了。原谅我,原谅我。”他紧紧抱着她,头贴在她脸旁,看见自己的眼泪滴在手臂上。怀里的人不动,也不说话,任他抱着。他心里发痛,扶起怀里的人,那个人不看他,面无表情,眼睛里也没有任何内容,抬手轻轻把领带的第一道结弄好,他的心突然痛得受不了,他受不了这样两个人面对面贴身站着却没有任何的感情交流!他受不了他们身体这样贴近心却那样遥远!伸手推开她,把领带扔在她脖子上:“走开!打好给我。”他奔进卫生间洗脸,掬着水按到脸上,感到他温热的泪流进冰冷的水里,然后融合,再顺着指缝淌下去…… 第236章 自酿的苦酒不醉人 再次回家,伟健不知道恨谁了,那个让他痛恨的对象一下子消失之后,他找不到可以恨的人了。 曾经热热闹闹的房间空了,他的心也空了。他没有人可以恨了,他恨自己!可是这个对象完全不够他安置那些恨的。他便喝酒,好像这样就可以把那个对象撑大,然后好把那些恨装下去。 可是酒是苦的,而且不知道是谁塞给他的。他端着那苦酒,想哭。他哭不出来,一口一口把它咽下去,他便烂醉如泥了。可是他的心醉不了,意识也醉不了,他不管醉得怎样不省人事,也永远能感到某一个醉到达不了的角落在痛。 他不明白她今天为什么这样离开他,不明白她昨天为什么那样嫁给他,他好像一直都没有明白过她。他好像忽然之间连自己也迷失了。他无法面对那角落里的痛,更无法面对她离开的家。他的意识知道她不在了,但眼睛总看见她在厨房,在卧室,在书房,在做饭、叠衣服、在对他嫣然而笑…… 没有谁来否定他,他自己把自己否定了。没有谁来裁判他,他要接受他自己的裁判。 他在协议上签字,看见自己抓着笔的手在抖:“拿一点钱,行不行?把书读完。”他忍着恨,说。 “不。我会把书读完,你放心吧。” 办离婚手续的工作人员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他们,他想笑,这是这场婚姻向世俗谢幕的最后的华彩,她该满意了!他却恨得想把心掏出来。 签完了字,她端坐在那,脸上木然,没有一丝表情,好像一座石膏像。工作人员站起来了,他也站起来,只有她还坐在那儿。 时间停滞了,屋子里寂静得令人窒息。 “啊——握握手吧,仍然是同志嘛。”办手续的男同志尴尬地建议着布尔什维克式的寒暄。 她站起来了,忽然,他看见她眉宇间闪出一抹倔强的光芒,就在那一刹间,她的脸好像忽然间焕发出一种光彩,一种在极度的痛苦中迸发而出的光彩,那是三年多来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一种光辉。他忽然明白了,就在那一刻间明白了:三年的夫妻,她从来就没有绽放过。她仍然是一朵含苞未放的蓓蕾! 她从来没有属于过他,自己守着的,不过是她的躯体,一个没有任何内容的空空的躯体。他忽然想起他第一次看见她时:“我出了这个门,就绝不会再回头,今天放我离去,将会成为你一生的遗憾……”那时候他好像就是被这种光彩吸引,骄傲的、倔强的、纤细的……最卑弱的身体里安放着最坚韧不肯屈服的灵魂,弱小的强大,卑微的骄傲,瞬间折服了他的心,却封存四年,他从未曾拥有! 他呆呆地看着她:阿云,你太残酷了!猝然转身,仿佛时空破碎,眼前的世界在一刹间改换了颜色。 再之后,他便什么也不记得了,好似灵魂离体,他已说不出躯体的感觉。也什么都不做,因为他做什么都没有用了。 有一个人需要他用尽心思去对待,他才活得有生气;有一个家需要他为之去奋斗,他才有心去工作、赚钱。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便什么也不用做了,连活得有生气都不用了。他从没想到过一个女人会令他如此沉沦,这种缓慢迟来的疼痛清晰而恣意地在心中漫延渲染,越来越一大片湿漉漉的苦涩,他被打倒了。 伟健不见三天了,苏鹏才开始着急了,他找到大伙,说:“我觉得老大好像不见了。” 春生奇怪:“什么叫好像不见了,不是回家了吗?” “不是。”他慢吞吞但肯定地:“我打电话,亚凤说没有。车在,人不在。” 春生看着他:“你是说他这三天没上班,也没在家?车还在家?” “嗯。”苏鹏用鼻子肯定,半天之后,才又说:“老大离婚了。” “啥?!”杨跃进吃惊道,“你咋知道?”继而又觉得这是废话,而且那说话慢半拍的人肯定也不会回答他这种问题。“你为啥不早说?那赶紧找人啊!” 等五个人找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仍找不见人时,杨跃进生气了,冲苏鹏喊:“这么大的事你干嘛不早说!现在上哪找去?” 苏鹏给训得一声不发。春生看他一眼,他便生气地收了收声: “兄弟是干嘛用的,不就是他不痛快的时候陪着他吗?现在倒好,连酒都不喝了!你说你不会说话,还不会陪他喝酒吗。” “不会。”苏鹏的话慢悠悠,像风吹不动的石头子。杨跃进的义气好像一下子被这石头子拽停了,看着他: “冰云是不是拿走了不少钱?”他问,苏鹏不作声。“这就是了。”他一拳头敲在手掌上:“人也没了,钱也没了,肯定不痛快。别出什么事才好!” 苏鹏看他一眼:“冰云是净身出户。”他话音拖着石头子,然后又慢而肯定地:“他不会出事的。” “啥?你说冰云是净身出户?”杨跃进问,苏鹏不看他,他懒得就一个问题说两遍,他觉得说话很费时间,而且也不懂这个问题和找人有什么关系。“完了,出事了,肯定的。”杨跃进敲着手指头:“肯定去学校了。” 大家不懂。 “去捉奸去了。” 宋国治瞪着他:“杨老三,你能不在这时候说这种屁话吗?” “你才屁话呢。”杨跃进停下敲手:“净身出户啊,懂不懂?我看现在的关键是赶紧联系冰云,让她赶紧跑才是正事。不然闹出人命来,把老大也搭进去了。不过这都三天了,”他停下来,看看大伙:“要出事估计也出完了。”又转向苏鹏:“二哥你啥时候能敏锐点儿,就这种事,你不早说,嘴巴闷葫芦里,你——真是!都不知道说你啥好了。” 苏鹏张张嘴,不知道说啥,大家面面相觑,宋国治抽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小眼睛使劲眨了眨,看向春生。 “都先别说了,”那人道,“先找人吧。如果还找不到,我明天去学校。” 第237章 关于我早说过 一直到晚上,还是找不到人,春生已买好了第二天的火车票,大家闷在伟健的办公室里,谁也不说话。 “冰云也真是的,哥对她多好啊!”杨跃进叹气:“结婚了还送她去上学,她是太伤大哥的心了。你说她咋能干那事呢!” “你不要瞎说。我不信冰云会那样。”苏鹏已是极尽所能,但仍然慢着半拍,这就让他的话听起来像是狠了好大劲才说出来的,“你信吗,春生?我、不信。”他使着劲道。 “嗯,我不信,二哥。” 杨跃进看一眼冯春生,惬,不信还买车票。不过看破不说破罢了,谁像苏老二那个傻子。 苏鹏得到肯定,艰难地自说自话:“他可能是去别处散心了,过几天就会回来的。” “你可别说话了,”杨跃进被这慢说得心烦,“就你会自我安慰。” “大哥要不是伤心,也不会一分钱都没给。”老半天,平安说。 “看吧!还是老四清醒。”杨跃进似乎终于找到了知音:“我就说不要告诉哥是小产,她那么舍命地救老大一次,过去就过去了。反正也没了。这事不知道比知道强。” “你什么时候说的,我咋不知道。”宋国治看一眼杨跃进,软软地撞回去。 “我——”杨跃进张着嘴:“是老六非要实话实说嘛!” 空气再一次凝住了,大家看向他,杨跃进停了半晌,还是忍不住:“男人谁受得了这个啊,别说老大了。唉,这女人啊!” “三哥,你有完没完了?”宋国治瞪着杨跃进:“什么叫这女人啊?我不信嫂子会做什么对不起大哥的事,她、她不是那种人——” “你懂个屁。”跃进骂道,“就你那傻样,能知道哪种人。”耸耸肩:“我也不想信,可这事不是明摆着吗,先是打架,后是怀孕,她在上学呢,老大怎么可能这个时候让她怀孕?我跟你们说,女人全都是水性杨花,就冰云那样的,到哪都是招人的主儿……” 办公室套间的门突然开了,让他们满世界找的那个人竟从里面走出来,只是胡子拉碴,已经不像人样了,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大哥?”杨跃进站起来,一时无法从吃惊中回过神来。 “你刚在说什么?” “我——” “你到这边来。”那个人靠在门框上,苏鹏过去扶他,被他抬手甩开了,“我叫你过来,你听见没有?”那个人有气没力,但仍狠瞪着杨跃进。 “大哥,我——”杨跃进走过去,那个人便抓着他的衣服站起来,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看阿云的名誉,比看我自己的重。我不允许任何人、无事生非地往上乱倒脏水。置疑也不行!”狠狠地盯着那人:“因为一件本来就是洁白的东西,根本不需要置疑,你听明白了吗?!” “大哥,我——我们也是太担心你——” “如果你脑子痒痒的话,过来骂我,听见了吗,过来骂我!”推开他,摇摇晃晃地靠在门框上。 “老大。”苏鹏扶住他。 “大鹏——”那人忽然伸手搂住苏鹏,头埋在他肩膀上。 伟健阻不了杨跃进的阴暗揣测,也挡不住春回大地时他爸妈回乡的脚步。 头一次在闺女家过春节,周老爷子和老太太虽然不大习惯,也还蛮开心的,毕竟老大的城市,春节热闹得很。儿子要陪媳妇回娘家,一想到大过年屋里就剩老两口,虽然心里不怎么爽利,但想想结婚好几年也没回去过,将心比心,也不能不同意。谁能想到…… “你以为你不说话就行了?我就不问了?”老太太站起来:“你马上给我打电话,把阿云叫回来,什么话等她回来再说!” 伟健不说话,觉得头痛、烧心、没力气。 “你听见没有?”老太太提高声音:“你是从来没把你妈放在眼里,是吧,我的话你向来只当耳边风是不是?” 他不说话,忽然想起四年前他好像也是这样坐在这里,听母亲骂他,那时候是为了娶她。爸妈无法接受他“不认不识”地娶一个山里妹,让他趁早死心,只当把彩礼扔了。那时候他有无数的甜言蜜语来哄赂他的老母亲,完全不死心。他甜言蜜语地恳求他们一定要接受她:他的自由啦,他的事业啦,以及他的爸和妈,这些他都是一样也不能不要的,而“除了这个女人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替我把这一切协调起来”。 她去上学,爸妈怕“煮熟的鸭子也会长出翅膀飞了”,让他趁早收了那心,只当把学费扔了。他坐在这里,不收心,倔强地说他不要一只死鸭子。老妈被气晕了,他挨了老爸一耳光,她跪下去代他认错。之后,他照旧又蜜语甜言地哄赂老妈:他的面子啦,他的未来啦,他的爱情啦,这些都是他要到她身上去拿的,拿不到,他就宁可当陈世美。 “到底是为什么,啊?”老太太火急地看着那个坐在沙发上闷声不响的人,觉得这垂头丧气的闷声不响真是让她有厉害都没地方使去。 “你别问了,妈。” “什么叫我别问了,”她柳眉一挑:“这么大的事我能不问吗,你当我是你妈不是——” “我不要她了。” 老太太挑着的柳眉老半天没放下来:“啥?为什么,为啥不要了?她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不是。”他急忙否定,觉得他妈和杨跃进有一比,这应该是大多数人的想法,“是我——”他叹口气,不知道怎么终结这场谈话。 老太太半天不说话,好久才缓过神来:“去,给阿云打电话,妈有话跟她说。” “你别管了,妈——” “我别管啥,我和你爸走没两月你就能给我惹出这乱子来。非要带去城里住,不是恨不得一天到晚的黏在一起吗,”老太太突然住了嘴,觉得话里的逻辑好像有点不对,她正准备重新排布一下,亚凤进来了,她便顾不得再排布她的逻辑,觉得提问才是获得答案最直接的办法:“二凤,你哥他们是咋回事? 亚凤看看伟健,“我、也不知道。”她低声道,她的确不知道,知道以后,就急忙给伟健打电话,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电话对面不说话,“我打电话给爸妈,让他们回来。”她说。 “不许打。”那边嚷道,电话“啪”地挂断了。她团团转地急了一天,不知道怎么办,不想他晚上回来了,喝得烂醉,却开着车,她问为什么?还要打电话,“你让他们安心住在那儿吧!”说完,就再不看她,摇摇晃晃上楼了。第二天早上,她去叫他吃饭,却发现人没在,她还以为他回城里了,纠结了两天,正不知道要不要告诉爸妈,却接到苏鹏的电话,慢吞吞地互相问了半天,她才听明白:伟健不见了,好几天了。吓得她赶紧挂了个长途,爹妈第二天就回来了。“她、留了一封信——”她说。 第238章 我们买不起她 伟健瞪亚凤,妹妹这种告状精,真是从小到大都是他挨揍的导火线。亚凤没敢看他,走过来,从茶盘底下抽出一个信封,他伸手抓过来:父母亲启,冰云。是留给爸妈的。他看一眼老妈,急着想知道信里写了什么,如果她能像亚凤一样告状……, 老太太瞪他: “你念给我听。” 他展开信,并不念,只是眼睛急急地向那些字看过去: “爸,妈安: 写下这三个字,不禁泪如雨下,不能自持。 我走了,最想见的是您们,最不能见的也是您们。我无法给您们任何一种解释,也无法给您们任何一种交待,所以天意使然,让我这样不见您们而离开,也算仁慈。 爸,妈,不要责怪阿健和我作出的决定,我们都已是成人,在我们各自的心中,有各自的人生准则,我们为那一个准则活,没有是非,没有对错,只有选择。 四年来,感谢您们对我的厚爱,让我在遥远的南国有了一个家。平凡的岁月,您们给了我最渴望的温暖情谊,我却从此再不能照顾和回报您们。我想说想叮咛的太多太多,而我能说能够表达的又太少太少,千言万语汇成两个字:珍重! 致 恭叩 福安 冰云长跪拜上 他默默放下信,心里一片昏暗的空白,她怎么可能告状,若真会告状,他们也就不会离婚了。他看母亲把信拿过去,戴起老花镜来看,看完了,生气地放下信:“这是啥?别责怪,这啥都不说,倒叫我别责怪。”看一眼亚凤,“这是咋回事?你哥他们打架你不知道?”亚凤低着头不说话。“她还说什么了?” “没有。”亚凤偷眼看伟健,“临走跪这门口,磕了个头——就走了。” 老爷子一直没说话,在一旁闷头抽烟,这时站起来,捺灭了烟:“你是把你女人的心伤透了。” 老太太恍然:“我早就说让你离那些坏女人远一点,你就给我油嘴滑舌。现在好了,媳妇丢了,你知道蔫了。”她心里生气,又隐隐感叹这丫头临走倒都不说一句儿子的不是。“这阿云也是,你再怎么样,她得担量点嘛,不念别的,总得念你送她上学这一份情份上——” “妈,别说了。”伟健心里难过,也不想听。 老太太恍然觉得自己好像说反了,她应该骂儿子才对。但嘴上还是想继续说下去:“她在家的时候都不管,倒这不在家了——”她忽然醒悟,觉得自己说的对:“这就是上学的好处!我当时怎么说来着……” “行了,你少说两句吧。”老爷子坐下去,闷闷地抛出这一句来,“你儿子是块什么材料你清楚的很,别一门子老捡别人家孩子的不是。” “我——”老太太不作声了,隔了半晌,“唉!”她使劲叹口气,看一眼伟健:“你以后给我收敛点!”被说的人不作声,她觉得实在停不住嘴:“这没结婚时能结婚,离了婚也可以复婚——”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呀,庄子!阿云的心软得很,女人家就喜欢要个小霸道,让男人说说软话的。我和你爸要在家,还能给她做个主。这丫头也太任性,都让你惯坏了。妈明天就去看她,这婚离了先离了,这关系可不能断了。” 伟健垂着头,在心里长叹一声,他忽然感到一种嘲弄:婚姻?婚姻。这各人眼中的一场婚姻! “老头子,明天你和我一起去——” “算了,妈,您别管了。”他不耐烦地。 “算什么,我不管?等她遇到了好男人,到时候你想不算也不成了!” “妈——” “妈什么,她不能遇到好男人吗?呐,我问你,谁知道她是离婚的?而且——”老太太忽然说不下去了,看着伟健:“你给了她多少钱?庄子,她拿了你多少钱?一半财产,”她喃喃地:“天呐,老头子,她分走了我们儿子一半财产!” 周老爷子一直低着头,这时也抬起头来。 “她拿走了多少钱?”老太太一下子站起来:“这太便宜了!”她看着伟健,忽然柳眉倒竖,伸手去照儿子的肩膀抽打起来:“我叫你早要个孩子,你就给我不着调!这下好了,我孙子的份也搭进去了。你,你这个——唉!”停下手,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没有一个让我省心的……”突然抹着眼睛哭起来:“海子那样,你又这样,我是哪辈子造了孽了——” “妈,她根本——” “根本什么!”老太太坐直起来:“别说是她该得的。我和你爸才走了两个月,这是怎么骗你离的婚?对,过年她回家了。准是她娘家妈没出什么好主意。寡妇失业的,靠着女儿攀上高枝,现在女儿上大学了,她得早早为女儿谋个自由身。”老太太越说越气,一巴掌拍在茶几上,“我看就是一家子孬货!她以前不知道你在外面胡闹吗?我看是她根本早就算到了。从和你结婚那天就算着今天呢!”瞪眼看着伟健:“你是被人捉在床上了吗?一味的对你放任自流,就是等你自毁长城。” 伟健目瞪口呆, 老太太生气地拿起茶杯,又生气地顿下去,绰起手边的鸡毛掸子:“我,我这想揍死你!”举了半天还是落不下来,气得扔了掸子,长叹一声:“我怎么养你这么个傻小子!你们老周家祖坟冒青烟了,出痴情种,一个两个的掉女人坑里。这两年我就看你痴了心,说你不听。你看哪个结了婚的女人还出去上学?就你这没长脑子被鬼迷了心窍的才会这么干。你知道人家背地里都说你什么,说你娶了个小狐狸精,最后就让你落个人财两空——” 他从来不知道他的婚姻、她的家人,会被如此解读,“正因为他盲,他才能接受了许多明眼人不能接受的东西,这有时候是一种幸福,有时候是一种悲哀。”她自己戳瞎了眼睛,为了适应他的规则。“是我牵着你的手,领着你,踩在我自己的人格上。” “她一分钱都没要。”他低声道。 这句话好像平地一个闷雷,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 “她一分钱都没有要,”他重复道:“求她她都不要。我们在她眼里都太可笑了。我在她眼里根本就一分都不值,妈。我们买不起她。” 他默默走出去,关上了门,他的心也好像随着那门一起关闭了,因为他感到一种真实的、没了心的感觉。 第239章 直角尺与波浪线 冰云顺着按住杯子的手向上看,终于看见脸了,皱了皱眉:“春生?你怎么——”她收到嘴,把脑子里的思绪理了理,理不清。这个人不是——,朋友?这个词太奢侈了,她没有朋友。她在结婚后多了很多人际关系,但,都是因他而起的,现在……她没有朋友,一无所有。 “我可以坐吗?” 她觉得意识混乱,下意识把嘴角牵上去微笑,嘴角牵到一半,恍惚觉得应该不是真的,她怎么可能在这里看见他呢!她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杯子上的手还在,白皙修长,衬衫袖扣扣得一丝不苟。可她怎么会在这儿看到这只手呢?她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一下,有触感,软的。收回手指看了看,使劲搓了搓脸,再次把这根手指伸出去,想了想,换了只手,两只指头捏住衬衫钮扣,扯了扯——有拉扯感。她想抠开这只钮扣,但那只手纹丝不动,而钮扣在侧下方。应该不是真的。她眯着眼睛,两根手指头抠了半天,也没解开。她放下手,盯着钮扣缓了缓神,两只手攀过去,当钮扣在扣眼中滑脱的一瞬间,她吓了一大跳,瞪着这只会解开的袖扣,再次顺着这只手看上去,人还在,茶色镜片的眼镜,一脸老师的模样。 她条件反射地站起来,脑袋“嗖”的一下出了半脑门汗,糊涂醒了一半,“春生?” “嗯。是我。真的。”那人说。 她看那个人收回手,借着解开的袖扣,把袖子卷了一道,看了看,又把另一只袖扣解开,也卷了一道。她看他好整以暇地把两个袖子卷平整,脑子彻底醒了,不管多么晕乎,意识绝对清醒了。他——,为什么会在这儿?她觉得意识虽然清醒,但逻辑思维没跟上,“你怎么来了?”她的嘴替脑子直接问道,并习惯性地扯起嘴角。 “我可以坐吗?” 她的脑子纷纷乱乱地闪过和他的相识:老师。君子。茅坑里的臭石头。直角尺。医院的每一个清晨…… 她晃晃脑袋,摇散这些按时间递进的记忆,他现在这一副老师模样——,不,现在放假,他也不是她的老师。 不,他是她人生的审判官,现在又跑来审判她了。 可她为什么要接受他的审判?她已经逃得远远的了! “不。”她坐下去,收了笑,又觉得:她干嘛不笑呢!便又笑了:“这桌子是我的。” 那人坐了下去。四角的桌子,一边靠墙,一边相对,一边相邻,他坐在了相邻的一边,并把她的酒杯拿走,放到了他旁边相对的桌角,“为什么喝这么烈的酒?”那人看着她,隔着茶色眼镜片,样子比东京审判的大法官还要严肃。 呵!她扭着脑袋和他对视,克服老师对学生的生物性压制,以及波浪线对直角尺的憎恨, “放假啊!”她笑,咧着嘴,他越严肃她就越要使劲地笑。 “这种度数的酒,只会让你头痛,换不来平静。” 看吧,直角尺! 度数?多少度数关她屁事! 她喝下去能换来忘记,就够了。 她就不记得今天是几号,是星期几,甚至连自己在哪儿,她都可以“忘记”得不去理会。她要逃离世界,而它是唯一的通道。她受不了世界的喧闹,也不知该把自己安放在世界的哪里,但有了它,就可以有昏睡收留她,将她带离时间的轨道,安放进一个空白的、没有时间的、与世隔绝的世界。 现在她想要的,也就是这样的一个世界而已。 她好像忘了她是怎么离开的,也忘了她是怎么到学校的,时间好像被拉成细细的蛛丝,稍微一扯,便断得七零八落。她来到学校,没上几天课,学校便放了月假,中规中矩的校园一下子变得喧闹而混乱,她不用上课了,也不知道能做什么了。刚到学校时,她还斗志昂扬呢,连院长亲切地问她怎么提前回来了,完全康复了没有?她都毫无痛感有分有寸地“机智”回答了。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以什么理由给她请了一个月假,却自然而条理不差地圆了他们最后一个谎。 可是,她昂扬的斗志就在假期的清晨来临时毫无征兆地沦陷了。她置身于一群朝气蓬勃的拥挤与热闹当中,借来的秩序没有了,她心中假想的力量也被一丝一丝真实地抽空了。她鼓着一股子劲儿在漫长的旅途中刻意遗忘的一切突然醒来,殇痛延迟而至,她感到一种缓慢的支离破碎。 如同电影里的慢镜头,碎片飞离,血色四溅,而她,得老老实实在一边看着。 她以前从不知道痛苦可以脱离身体缓慢行进,在一路奔袭的身体停下时,再追上来,本息并付地讨要它被离弃的代价。 仿佛忽然之间被没收了明天,她迷途了,在这个大千、不,在这个空白的世界里,她迷途了。生命忽然之间失去了意义,她感到一种被悬空的恐慌与迷惘。她不知道她能去哪,也不知道用什么来填补日子,她忽然发现世界那么大,却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是她可以停驻或者可以投奔的。这个世界有那么多事,却没有一件是她想做或者能做的。 新学期五花八门的社会实践活动让人发疯,本月中文系得自己去联系小学、中学、社区或者任何单位讲一堂文言文成语故事课? 还得翻译出英文解释。 传播演绎古汉语魅力?还得拿到十个以上签名? 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修学分。 她为什么要修学分? 要圆她的大学梦。 可那个梦早就不是她一个人的了。不是吗?不,梦也不是那个梦了,梦早就变了,在他把这个梦给她的时候,就变了,变成了——, 不,一切只是她的幻想,是她幻想成了爱情。 不,她不知道。她不知道什么变了。一切都变了! 只有她被剩在了幻象里,感受一种未被预告的坍塌。 她只有一件事情可以做——睡觉。一觉醒来,便会发现日已西斜,一觉醒来,便会发现天光大亮,她终于可以连人带痛一并奔逃了,他又凭什么来打扰她的忘却?! 冯春生。 她挂着嘴上的笑望着他——一个审视了她三年的死硬分子,一个道貌岸然的道德标杆,一个抱着指北针行走人生的完美君子。他派来的吧?派他来审视她,嘲笑她,不堪她。 不堪?她宁肯死在自己的龌龊里也不用他来收尸! 第240章 你是不是特想看看我原形毕露的样子 冯春生看着桌子上的炒饭,他也不知他怎么来了这里,车票原是为了杨跃进的猜测过来找伟健。但伟健找到了。 他还是来了。 填了访客的单子,在校园里转了好久,才在辅导员那里问到了消息。其实,他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就想看看她。 现在,他看着那个望着他使劲微笑的人,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想什么。按照以往的相识,他们应该算不上朋友,三年时间,冷淡地处成了熟悉的泛泛之交。她应该按曾经的逻辑猜测了他的来意,然后便像一只受伤的小猫,虽然蹲坐得一本正经,却是炸了全身的毛,以期能既保持骄傲,又吓走入侵者。 “我还没吃饭。能让我吃口饭吗?” 冰云眨眨眼,不知道怎么对待这个、这个—— “我现在一饿特别容易头晕。” 行吧,她欠他40血,还不了。 问、问题是,他不是这种人啊!这种恩她记着就行了,一向君子端方的人,怎么还会挟恩裹人了呢?! 春生去柜台加了几个菜,结了账,又请服务员帮忙去买一包奶粉,冲两杯热牛奶过来。 冰云看着很快摆上桌的四菜一汤,把自己扒拉得乱七八糟的扬州炒饭往跟前扯了扯,坐直身体。摆好了井水不犯河水的架势后,看一眼被他端走的酒杯,行,就当请他了,大不了她再倒一杯。她拿过旁边的杯子,慢悠悠倒了一杯酒,手指头按着杯沿,漫不经心地把玩,扯着嘴角,笑成一个无所谓的看戏模样,她要让他知道她一点都不痛苦,也不接受他的审视,她要用美酒佳肴庆祝她的高兴! 冯春生感受了一下空中泾渭分明的界线,瞟一眼炒饭盘子边上摆了一排的配菜丁,六种,胡萝卜,青豆,香菇,火腿肠,虾仁,鸡蛋,加上米饭和葱花,简易版扬州炒饭。却根本没好好吃。 冰云顺着那人的目光看到她摆着“八大菜系”的美酒佳肴,突然就生气了:这位谦谦君子好像永远就会出现在她最难堪的时刻。不,这位君子出现的时刻,都会变成她最难堪的时刻!她一抬手喝掉了杯里的酒,辣得喷气,当即伸手抓了两颗摆在盘沿上的八大菜系之青豆,放进嘴里,一面嚼,一面想:呵,真像孔乙己! “你知道茴香豆的‘茴’字有几种写法吗?”她笑嘻嘻地。 那人看她一眼,似乎被她的样子惊到了,伸手拿走了酒杯,又把酒也拿走了。她眯着眼睛:就好像你能看住似的!半小时之后,咱就谁也不认识谁了。 “不要喝了,”她看他从服务员手里接过两杯牛奶,递给她一杯,“你跑这么远,喝醉了怎么回学校。如果不是有你的出门单,我根本找不到你。” 她看着面前一大杯白白的牛奶,看一眼说话的人,感到头昏脑胀,什么出门单?她干嘛要回学校?她觉得她的思维跟不上他的话,而嘴上的笑也让她觉得累,心里的烦更让她懒得装下去:“我听不懂你说什么。”她下意识里把思维收拾了一下,却追不上她自己的话:“我只是走累了。来吃饭。”她听见她的嘴说道,然后思维跳走了,说:“现在你看到我了,回去复命吧。”她听自己说完了,觉得思维不但没收拾好,反而更加乱七八糟。 那人端着杯子喝牛奶,示意她也喝,她才不喝呢!可是口很渴, “很甜的。”那人说。 她觉得嘴里又辣又粘,下意识端杯喝了一口,热乎乎的甜牛奶,入腹熨贴。她一口气牛饮了一杯,然后看见那人往她面前的小碟子里夹菜,脑子里的防范立马立了起来,她牵着嘴角看那个人:有些人之间,就像垒起来的积木,抽走了下面的一块,上面的也都会散了。就凭他对健的维护,接下来对她的讨伐应该比以前更不留颜面,更没有余地。结婚四年,他是最顽固地认定她是别有用心的人。他早就问过她:你爱健哥吗?你为什么嫁给他?在什么标准下你是爱她的? 当时她特烦这个总找茬的傻子——爱情是什么狗玩意?那么贵的东西,就你这种傻子才会孜孜以求。我们就是契约,我们的标准你不懂。如今…… 她弯着嘴角,头昏脑胀,脸颊发僵,爱情这狗玩意的确是她要不起的,但也轮不到他来打脸。 “你要不吃,就走吧,我送你回学校。”那人站起来,伸手扶她:“以后别再喝酒了,你现在是孤身在外,只有你一个人。不要这样太放纵自己的情绪。” 呵,果真是极好的道德标杆呢。 冰云躲开他的手,看着那个人,向后靠进椅子,高高地牵起嘴角:“放纵自己?我为什么就不能放纵一下自己呢,冯老师?”那人不说话。她的嘴角牵得更高,觉得他真可笑,好像一只指北针却偏要指挥一只风筝一样可笑:“你是不是特想看看我原形毕露的样子?”她一秒钟收了笑,伸两只手捏了捏笑得僵硬的脸,“呐,你看呀!我都离经叛道跑一圈了,你觉得我还会在意世俗怎么看我吗?” 春生觉得手指头发僵,身体也僵,嗯,果真温柔贤淑都是装样子,他也想上那脸上掐一把。 “世俗就像个伪君子,总是要求我们的太多,给予我们的太少,我为什么要为它活着?现在我想怎样就怎样。”她支着桌子,托起下巴,笑嘻嘻地,“所以请回去吧,指北针先生,这儿不是你的完美世界。” 春生沉默着,良久:“是,你不必为它活着。但得为自己活。人这一生,有很多际遇都是不被料及的安排,它突然来了时,你可以茫然,可以任性,可是到了最后的最后,你还是得自己收拾残局。” 不被料及?冰云收了笑,其实这一天早就被许多人料及了,也包括你,不是吗?从它开始的那一天,所有的人就都在想着这一天,等着这一天,这一个简单而怪诞的“常理”! 最后的最后?自己收拾残局?刘冰云,这残局你收拾得了吗?!她面无表情地、木然地望着面前的杯盘狼藉:阿健,你和我都是这常理之下悲剧的导演者兼扮演者,当我爱上你的时候,也就是我离开你的时候,苍天早为我设定了这一个我解不了的残局。算了,算了,我不解了。我服气了。我就是你的棋子,一个棋子不应该有爱恨,一个棋子,没有智慧收拾残局。 她看着斜对面被拿走的酒,这种辛辣的液体居然有人喜欢?她可从中体会不出一点儿美感来。好像只有男人才会为了高兴喝酒,女人不会。女人的酒杯里盛的是辛酸、是苦涩、是失望、是痛楚……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喝酒干什么,她只知道喝完了酒便可以忘记一切地睡一觉,就可以没有梦、没有痛地睡一觉,就可以什么都不想,任由躯体在麻木中让灵魂慢慢飘荡开去…… 第241章 先喝醉的有特权 第241章 先喝醉的有特权 春生看那人盯着酒瓶,然后大模大样地拿过去,哗啦啦地倒了一杯,瞬间觉得手指头痒的难受——她是觉得在他眼皮子底下,她还能再喝第二杯吗?!真看不起他掰了三年粉笔头的手啊。 他伸手想抓住那只敢在他眼皮底下搞小动作的手,临到近了恍惚觉得女生的手不能随便抓,手里又没粉笔头,便屈起食指,在那大模大样的手上弹了一记, 冰云手背被弹,还没反应过来,酒杯已被端走。她抿起嘴,盯着桌子,继而盯手,然后,盯住那个人。她扭着脑袋,气势汹汹,觉得自己像一头炸毛的豪猪。 那个人看着她,握了握拳,眼镜后面的眼睛波平云静,根本不理她带着倒钩的毛刺, “不许喝了。” “不用你管。你凭什么管我?”她咧嘴望着那个人,鼻子发酸,想大哭,那种受伤后孤单地飘在陌生的城市里忽然看到熟人想要的大哭,那种悲伤时忽然看到朋友想要的大哭。可是这个人不是,他们熟悉却陌生,他们相识很久却不是朋友。 她继续咧着嘴巴笑:“你走吧。回去吧。”伸手去拿那瓶酒,酒却被那只手按在桌子上。她心里的悲苦一瞬间化成愤怒: “你放手!你凭什么管我?”可这种愤怒并没能驱赶走悲苦,她的泪涌进眼睛,便笑得更深: “是他让你来的吧,用你来可怜我。我不用,春生。” 那个人松开手,站了起来,应该是气到了。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知道这下打中他了,心里便笑了。她知道他就要走了,心里的悲苦又涌了回来,伸手拿过那杯酒,但酒杯被一只手更快地端走了,她还没来得及明白,那杯酒已被那只手端到嘴边喝掉了。她抬起头来看那个人,就见他伸手把面前的茶水倒掉,把瓶子里剩下的酒一股脑全倒进了那个大玻璃杯里,然后端起来一口气喝掉了,他的这一连串动作用时不会超过10秒,她只有瞠目结舌看着的份。 那个人看着她:“我现在可以坐在这儿了吗?” 她瞪着眼:春生不会喝酒。他对白酒向来滴酒不沾。她的脑子里只有这一个意识。 “我现在可以管你了吗?”他看着她。 她仍然看他,她不懂。 “还不可以。”她听见他说,然后看见他招手,有服务员走过来,又走开去,然后一瓶白酒放在了桌上。他倒了一杯,端起来,这下她清醒了,便把身子坐直了。那人不看她,仰头把酒喝掉了,再倒一杯,再端到嘴边, “我不用你管我!”她使着全部力气嚷道。 那个人不理,径自把酒喝掉了,一瓶酒已经没了一半,他又拿起来,她伸手按住。 “你别管我,”他望着她:“我比你先喝醉就比你更早有说话的权利。” 她听不懂,也不松手。 “刚才你问我凭什么管你,我凭我三年前就认识你了,那一个把自己关进命运的樊笼却忘了把灵魂一起关进去的人;那一个把所有观众都骗上舞台,演了一曲生活的欢乐颂却让自己的灵魂在天空中孤独起舞的人;现在,一个离开了樊笼却忘了怎么飞翔的人……” “不要说了。”她松开手,脑子里一片回声。“我知道你三年前就在可怜我,三年来也一直都在鄙视我。没关系,我也一直在鄙视我自己。”她再不看他,起身走出饭店,眼泪夺眶而出。 大街上人来人往,拥挤的喧哗却挤不掉她心中的孤独与凄凉,她任由眼泪顺着脸淌,并不抬手擦一下,够了,她再也不需要伪装了,她最后的伪装也被这个人撕掉了! 她知道那个人在跟着她,就由他跟着吧,他笑了她三年也不多这一刻了。她一路走,任着眼泪狂落,任着大街上随便什么人在看她,她不在乎了,谁爱看谁看吧! 她的悲伤无法分析,她的疼痛无法分析,她的凄凉无法分析,她甚至找不到那泪水的源头,可是那泪就那么的源源不断地淌下来。等她哭够了,转过头,看那个人半步远的距离跟着她,手里攥着手帕。她看一眼那手帕,他看了一眼她,她忽然就知道他并没有在笑她,三年以来一直都没有,她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 两个人不说话,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沿着街道慢慢地走,没有目的,没有周遭,走累了就坐下,坐累了,再往前走,不说话,却再不觉得别扭和尴尬,好像尴尬用完了,只剩下无言,无言也用完了,只剩下了解。 是的,了解。他们太了解了。三年时间,彼此什么都知道了,包括对的、错的、光明的、阴晦的,什么都不需要再说了。 春要尽了。 风里柳絮在飞。 她望着这风中无根的飞絮,望着这空里飘泊的精灵,她感到,她的心在哭。 追逐,碰撞,拥抱,一团团逐对成逑……,但在没有泥土的柏油路上,却注定无法落地生根。 低洼的地方是它们风里栖身的场所,在它们拥挤的热闹里,她望见自己的寂寞与凄凉。拥有之后的再失去,使她再不能像没有时一样走得从容。她感到头晕,便又揭了春生给她的鼻烟瓶子闻,那人看看她。又走了一段,她又去闻,不想被他伸手抓了回去: “不能给你,你太倚杖它了。这是药材。”看她一眼:“什么都不可以过量,糖过量了也不行。” 她不说话,望着马路牙子下堆积的飞絮,它们知道不能生根吗? “冰云,忘记一件事情是不能靠酒的。” 她一震,望着他,冰云?可是他却叫得那么的自然。是啊,他该叫她什么呢? “试着给自己一点时间。” 她不说话,仰头靠着粗壮的法国梧桐斑驳的树干,只觉荫如华盖,日光倾城,这是多么美丽的初夏! 足够让一个人黯淡到心死。 冰云?在这样一个偌大的城市,这样一街陌生的脸孔,这个名字像回声一样震荡在她心里,让她有一种梦也似的感觉。 “给自己点时间,相信自己,相信生命的韧性。” 她想哭,想抱着树干大哭,她有时间,但没有自己! “后天就要上课了,你落了近一个月的课,以后的日子你会很辛苦。” 她不知道以后的日子和她有什么关系? “你可以不为世俗活着,但不能不为你自己活着。在这里,你是一个独立的、全新的人,你的院长,你的导师,你的同学、朋友,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从今天起,他们会认识怎样的你,将由你自己决定。你可以喝酒,可以沉沦,甚至可以堕落,只要你愿意,只要你喜欢那样的你。” 她不知道要怎么活着, 包括喜欢,或者堕落。 她转着头,望着长街,觉得眼前的景物慢慢放大,然后模糊…… 第242章 树洞 1989年4月*日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来去。明月不谙离别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蝶恋花·晏殊 我终于拿起了笔,因为日子有了一种梦醒的真实,而我又不知向谁倾诉。 我望着这个“日子”,它真实的摆在眼前,真实得让人感到抽象,仿佛一场梦,睁开眼睛却发现一切都变成了真的,于是便有了一种还没来得及准备的惶恐与不信:我离婚了。我离婚了? 从申请半工半读到今天,日子已过去一个月了,我离开他已经一个多月了。我怎么觉得,我好像已走了整整一生了?真的,现在我要回想一下昨天的事情,都要费上好大的努力,就不要说前天,大前天了,就连今天早上是不是今天早上,我都要想上好半天。 每一个日子已与“那个日子”毫不相干,它过得飞快,因为我不知道它是怎么过去的,又过得极慢,因为我不知道它究竟有没有过去。 我好像已丧失了“活着”的感觉。 我甚至忆不起从前的感情来。那一段让我铭心让我辗转的情感的记忆,我竟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我不知道我怎么走出来又怎么放弃了,这原因是什么我忘记了。 我既无法正视昨天,又无法忽视今天,我便在昨天与今天交界的梦里迷失了。 我现在是学院里第一个勤工俭学的学生,我想我是给院长出够了难题了。因为我站在他面前,根本回答不出他问我的“什么原因?”,我好像忽然丧失了对语言的运用能力。我想起第一次和他夜不归宿,被他叫到办公室要求解释,那时我伶牙俐齿地反击,虚张声势地要摔他的门。现在,我不会说了,我只是简单地告诉他:因为特殊原因,我和周先生共同决定终止对我上学的资助,未来将由我自己半工半读完成学业。如果您需要核实,我对此表示谨慎尊重,但这是我们两家的渊源,不希望院方过度介入,这也是对我和对周先生的尊重。 我不知道他在我眼中看到了什么,他没再问任何问题,只是和气地请我给他一天时间考虑,因为学院没有这样的先例,也还没有这方面完善的制度。他需要和其他校领导商量一下,明天给我回音。 我知道他肯定会向他去核实,或者说,了解,但是我已经没有力气思考了。也不知道他会怎么说。我做好了最坏的穿帮后的打算——离开这个城市。却没有打算出我能去哪里。 第二天,我收到回音:我不需要半工半读,学校将就地解决。我要做的就是每天为各教研室打一壶开水,由各教研室出两角钱,每天到厨房帮两个小时工,早晚各一小时,由厨房提供一份伙食补助,这样我的生活基本可以保障,而我还可以争取奖学金。我当即接受了,这两样工作都是我力所能及的。 当我两只手一次提着两只、然后四只暖瓶穿梭于开水间和教研室的时候,当我在清晨的曙光里在食堂淘米洗菜的时候,过去的生活在一瞬间被隔断,我好像忽然间回到了十四岁,回到了我熄灭一切怨恨与希望,心如止水面壁读书的日子。我知道我成了学校的焦点人物,但是我毫无感觉了。我需要丧失对情感的所有感觉,然后我就真的丧失了。 我是学校起的最早的人,我大声地在校园中背英语,在教学楼前的地面上练书法,水为墨,地做纸,当我再次拣起这个我丢弃了五年的打磨心志的工具时,我想起我曾经对一个人说:以后我会把每一出笔都中锋送到…… 我穿上了最坚韧的铠甲和时间战斗,时间败了,一个月就这样过去了。 但是今天,却再也过不去了。 今天一整天我都烦躁不已。 放月假了,这是他来看我的日子。 可是直到此刻,日落西山,我一个人慢慢从食堂走回寝室,我才恍然发觉了我一天的盼望与等待,我下意识里的盼望与等待,和我扼杀盼望颠覆等待的隐痛。 我躺在床上,泪水无声滑落,我清晰地感到了一种麻醉过后的疼痛,这种迟来的疼痛缓慢地延伸到我身体的每一点神经,痛,并且慢,它慢慢地渲染到每一个细胞,让我整个人都感到一种被撕裂的痛。 我感到世界粉碎了。四年来,我究竟放进了多少情感?我已经无法回答了。我昨天认定的每一个游戏,都成了今天最深的记忆了。覆水难收,情如覆水,阿健,你,你是用四年的光阴,收走了我苦守了二十四年的情感啊!我寂寞地守了二十年,如今却没有一分是我的了。 真想去讨一杯忘川之水,提前将有生的记忆全数忘掉,然后,好再与你相识…… 第243章 感受一下青春绚烂的样子 198x年5月*日 我深深感触:大学校园真的是紧追时代脉搏的地方,不管它离“心脏”有多远。如果今天我不在这里,我一定不能这么近切地感受到什么是青春。 5.4青年节之后没几天,有圆形别针开始在学生中流行,然后有一天早晨,我忽然看见一名男生背着“为人民服务”的军绿书包穿过校园去教室上课,我问他:“哪买的?”他笑了,反问我:“好看吗?”“嗯,很特别。可是你哪买的呢?这种东西现在还有卖?”我追着问道。“落伍了吧?这是刚流行的,都是私相授受。”他道。 “厉害!”我看了一眼书包,就——为啥,你能把送书包说得像送荷包一样?! 结果他第二天送了我一个。 “刘冰云,我们晚上去聚会,你去吗?”他给我书包的时候问。 “晚上?去聚会?”我有些吃惊,看一眼书包。***广场上的活动已经持续十多天,各地大学的声援,让一场运动会已有成潮之势。以悼念开始,大小字宣泄情绪,口号激愤人心,然后无知的人被利用……二十多年前的历史镜子还在眼前,却就这么以相似的招式鼓动了年轻人的热血。 我好像曾经羡慕过一个人能有一段波澜起伏的青春岁月,虽然这不必建立在一场运动会动*之上,但,我还真想亲眼看看。不被挟裹,也不入局的,看看。 我没有好好的上过学,没有过绚烂的青春记忆,我甚至没有叛逆过。我从三岁就一直用最乖的样子谨小慎微地活着,讨好,或者,逃跑,在继父家,在工厂……我在命运的圆圈里奔逃得精疲力竭。我这辈子做的最叛逆的一件事,就是……那是我赌上了全部勇气与希望的一次自我逃离。然后—— 我输得一无所有。 “去吗?”他大概看出了我的蠢蠢欲动,吊着嘴巴笑了:“查寝之后,翻出去哦。” “你不怕我拖你们后腿?我可没翻过墙。”我说,“而且,你总得透露一下‘你们’聚会的内容,不会是夜间踏歌行吧?”我幽了他一默。 他笑了:“没什么内容,就是和别的大学的学生聚聚,感受一下时代的躁动,不然落伍了。” 行吧,和我一样。并不是热血上头。 “我们的队伍里还没有过学生干部呢,如果你去,开天辟地。”他也幽了我一默。 我大笑,为什么我感觉到了一个学渣拉人下水后的窃喜?不,明喜!觉得这家伙挺有趣:“行!就为这开天辟地。”我豪气地挥手,正打算辞职呢,抓住就引咎,正好。 当圆形别针、书包和翻围墙的越来越多之后,一天晚上,院长突然找到我:“刘冰云,我们学校的学生这几天晚上出去聚会你知道吗?” 我看看他,现出一脸的费解——他怎么知道我去过?! 我不回答,等着听他的下文,——训我?让我做间谍?还是直接出卖朋友? “交给你个任务,现在我们学校有二十几名学生外出,你去把他们带回来。老师去找他们肯定不回来,而且会跑的更远。我派个男生和你一起去,你要把他们安全的带回学校,明白没有?”他完全没有追究和追问任何事情,也没有说任何理由,但是我看到他眼里的焦急。 “好。”我答道,也没有问任何问题。 出去的人被找回来了,但看到后半夜等在门口的院长和教导主任,挤挤茬茬站了一排的人都低着脑袋,我站在最前排中央,准备做为视线落点,接受那两位领导的“社会主义接班人”教育,我的心理是——反正这次我是出去找人的,你们好意思看着我猛批吗?反过来,我都挡你们面前了,还想咋地吧!结果,教导主任看了我一眼,院长挥挥手:都回去睡觉。教导主任:后天学校准备开个青年辩论会,有啥进步思想,欢迎来辩。 后来学校安排以班级为单位,组织开展各类文化活动,请来了专业的设计师为我们讲一些设计的基本知识,然后请全校学生参与设计了新院的书包、班徵与校徽。 最彰显个性的是我们的书包,我敢确定它绝对是独一无二的。书包的样式是统一的,从学生的设计图中投票选出,特别在于:每个书包上都会绣一句对青春的致意,内容由每个学生自己确定,然后编号制作。院长说:“军用书包上写的是‘为人民服务’,你们可以更有个性,也可以赋予更新的时代内涵,但希望不要二十年后翻出来的时候,连你自己都不愿意看。青春是用来挥洒的,也是用来纪念的。” 等我们的书包、班徵、校徽全部设计完成,草图在校园公展时,我发现我的同学们变得沉静了不少,不再那么躁动。也许对青春的致意也是对青春的思考,而开放民主、自由和谐的辩论活动也让激越的情感找到了出口,月底丰富的文化活动则引来了很多外校大学生的参观,没人再翻出去了。 我在班级组织了从文学作品解读时代的读书活动,它让我想起我和一个人,深夜坐在休息室的地上,和他讲我对于知|青文学的见解,那一夜,我终生难忘。因为就是那一夜,我明白了人生的苦难只有在顺境的时光里,才能发酵成美酒。不然它会永远是一杯苦汁。而他,则给了我那样的时光。 等我们的读书辩论活动越来越深入地把历史各个时期文艺作品的特点品评研讨之后,我的同学开始要求创立“班刊”,“这是我们的特点。”他们说,于是,我们的班刊诞生了!至于她是什么特点,我还真说不清,也许它还没有长大。 我很佩服我们的院长,他在谈笑间将一切危机化于无形,他是个教育家,“政治家”、“军事家”!他儒雅、宽厚、睿智,具有远见灼识。男生们背地里送他一个外号:“老爸”。原因是: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管。他画了规矩,也给了天地,是个严、慈集于一身,既懂驭人又懂驭心的“老爸”,厉害非常! 第244章 青春散场,无处还乡 1989年7月*日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一剪梅·李清照 广场上的静|坐结束得杳无声息,或者说,我们听不到声息。有了二十年前的那场阵痛,上层已十分清醒。 快刀斩乱,铁腕的温柔。零时进场,晨白退出。朝阳还是昨日的朝阳。 而我,青春散场,无处还乡。 我已经有快一个学期没写日记了,因为我不知道写什么。我的全部思想就是思念、泪、与痛,而我的理智又不想记录这些。 昨天,学年终考的成绩单发下来了,我终于以全优的成绩升入二年级。同时,放假了,寂静也还原了我的寂寞。我这才发现,我有着多么显着的双重人格,人前,我是风风光光的刘冰云,人后,我是孤苦伶仃的我,光明里一个向上的女生,长夜下一个痛苦的女人。 我又想起我辞职报告中的两句话:我要一个人独立走完我的求学路,所以,请给我时间来适应。当时我是觉得一个每天打水帮厨的人没有威望来做一班富有学生的班长。现在我觉得,我的确需要这样一段时间来适应这份生活。 暑假开始以后,吃饭问题立刻迫在眉睫,因为食堂关闭,而我又没钱每天到外面吃。为了解决假期的吃饭问题,以及下个学期的吃饭与学杂费问题,我决定找一家餐馆去打工,因为四十天的假期我找不到其它的工作。结果这个想法被春生严肃地否定了:“不能打这样的工,冰云,”他说,“因为你的未来可能要靠你一个人走,而这种工作对于你的专业不会有任何有益的积累。” 我差一点被他激怒了:“我的未来是要靠我‘一个人’走,但是一个半月的时间我能找什么样的工作呢?”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就算餐厅知道你只做一个半月也不会用你的。”他说。结果,他帮我买了一大堆报纸,又带我去了人才市场,我有点羞愧自己的寡陋,因为在这之前,我根本不知道有这种机构。他像一个老师一样,跟我谈我有什么人生构想、职业构想,我不想跟他谈,其实我也没有,我的人生一直在为生存而战,根本还没到为理想而战的高度。但他不急不躁,耐心静气地分析我的性格喜好,说我既然这么喜欢中文,可以考虑和文字有关的工作,比如编辑,记者,老师,说我可以先做这类的兼职,这样,即使只是寒暑假,也是我的职业积累。我虽然不耐烦听他唠叨,但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很对。后来我找到了一份出版社校对的兼职,因为几乎没有时间限制,稿子可以拿回来看,而我也喜欢看书,我便高兴极了。 但春生似乎并不满意,他叮嘱我不要太累,提醒我不要把自己看成书呆子,注意保护眼睛。我觉得好笑,他就是一个一本正经的书呆子,戴着眼镜,倒还要这样提醒我。 他要回去了,走的时候对我说:“冰云,我先借给你一点钱,把这个暑假先过去。你刚刚一年级,工作不好找,与其把宝贵的时间用在廉价的工作上,不如把它用在学习上,争取全优毕业。”看看我:“你现在还有多少钱?”他这样认真严肃地问道。 本来我手里已经没钱了,但是院长特批预支了我一部分奖学金,因为我虽然得了全优的成绩,但是奖学金却是要开学才发的。我便把这个情况告诉他了。结果他笑了,然后又认真地说:“人之所以能够主宰世界,不是因为他们够强大,而是因为他们懂得守望相助。所以,遇到困难的时候,要懂得寻求帮助和接受帮助。”看着我:“因为日后你也可以帮助别人。”真是和我们班主任一个腔调!虽然那是个老外,而他是个“师爷”。 我讨厌他像个老师似的这样严肃地教育我,但他说的实在也有点道理,我便点了点头。说实话,我不喜欢他叫我冰云,因为这个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不论从哪一方面都在提示我的痛苦,因为我已经习惯他叫我嫂子了。 我很想听听他的消息,但他没说,我便不能问。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来看我,他绝对不是受他之托。春生是个十分严肃认真的人,如果是这样,他一定会十一分严肃认真地这样告诉我,可是他没有这样说。大概,他就是想看看我罢。我们相识三年,打了三年,现在却感觉像是最亲密的朋友。 但我也没有完全听他的,因为我不能让自己有闲下来的时间,又不能把一天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看书学习。我找到了一家只需要在中午时分去帮他们洗碗和帮忙的饭店临时工作,地点也不远,他们供我一顿午餐,并提供两个小时的工钱,我很满意,因为我在家里吃了饭也要洗碗嘛,现在不过多一些罢了,但他们也付我工钱啊!而且它解决了我最大的吃饭难题,我觉得苍天实在是很顾怜我了。 我想起申请半工半读没多久,院长曾假意让我帮忙去打扫他的办公室,他和我一起整理他的书柜,委婉地问我是否需要心理辅导。我知道院长海外生活多年,受的是西式教育,他携她美丽的音乐家妻子回国创建新院,就是想把国外的教育理念传进中国。他倡导乐学,兼容,提倡民主,尊重人权。他说国外学校大都设有心理辅导师,而他也专修过心理课程。我告诉他我不需要,我微笑着和他谈论中国道学,讲无为和顺势而为。说外国人讲究倾诉,找心理医生,像是西医的开刀手术。中国人讲究化解,修身养性,像是中医的固本培元……外国人喜欢钻石,光芒璀璨,夺人眼色。中国人喜欢珍珠,一粒沙包进身体,千百次辗转融合成一份圆满温润…… 我越扯越远,其实我是东拉西扯,拉大旗做虎皮。我的心里话根本不能和人说,甚至不能表现出来。但我还是说了:我说这个世界上有一种路,是必须得自己一个人走的,不管它多黑多暗,多苦多难,都得一个人,走过去。所以请您用最大的宽容,给我时间和空间。请相信我,我不会堕落。如果我真的需要帮助时,我会向您求助。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再自卑,不再在金钱面前自卑,也许这一场婚姻的确让我脱胎换骨了。走到今天,我只觉得人生不可逆料,而所谓的富贵贫寒,甘苦荣辱,都是能在情感的操纵下须臾转化的,唯有情感,不可安排。 我又想起前些日子,老师给我们出过一个作文题:生命。体裁不限。仿佛生命是一出可以由得我们自由安排的戏剧,可以是喜剧,悲剧,话剧,歌剧……即使不是这样,也是一篇可以任由我们安排的文体,可以是散文,诗歌,骈文、长短句…… 可其实,有谁能够安排生命呢? 就好比我,我曾安排自己去婚姻中重生,如今我又期待自己在自我中重生,其实,人真的能重生吗?人重生了,心能够重生么?我曾感叹西施二十年后坐在范蠡船头时的心死,现在想想,西施的心,也许早已埋葬在二十年前。 过不去。 那一个人,那一段情,已成了我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过不去。即使我用心安排了富贵贫寒甘苦荣辱的转换,却没法用心安排、忘记他。 前些天,我在学校的小树林里背英语单词,时值傍晚,暮色苍凉悲壮,我在两棵树之间踱着步,晚风拂过我的面颊,一句话忽然闪进我的脑子:什么是徘徊?徘徊便是走过去,再走过来,在一个常量的距离里,近似原地踏步。 是的,原地踏步。人生如梦,在我们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时,一切,已经碎了。 第245章 蓬山此去无多路 1989年9月*日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无题·李商隐 新学期开始了,无论我如何以繁忙、以坚强、以自立……装模作样或者装腔作势地“充实”地去过每一天,我心里无法言说的思念,无以放置的情感,难以言喻的苦痛还是悄然而蓬勃地长在我心里,甚至因时间,因距离,因无法再相见而变得更加立体的膨胀。 今天是月底休息,我在一家小商店里买到了一件紫罗兰色的连衣裙,是打折品,老板说因为它太过瘦长,小个子的人穿不了,高个子的人又穿不进去,所以他才会以这样倒贴本钱的价格出手。而我目前正需要这样一件衣服。 我辞了班长的职务以后,无官一身轻,这学期学院广播站正式开播,我便给老师拉去做了主持播音。因为学校里南方学生居多,在众多试音者当中能讲一口流利普通话的人还真少,我便在几乎没什么竞争的情况下坐上了这个位子,同时开始主持校内的一些课外文娱活动。但我以前的衣服都是特意买来的运动装、学生装,为方便把我妇人的身份掩掉,如今它们便不太合适了。现在碰到了这么一件便宜事,而且也的确物超所值,我又能支付得起,我便狠狠心把它买了下来。 而我是一个道地的小女人。 一回寝室,我便在还没有消褪的高兴心情支使下把它套在了身上,我对着镜子弄妥贴了,便想走出寝室去。一路下楼,我还浑然不觉,当我拉开楼门,当我一步踏出去,一眼看见操场,看见操场上的人群,我的心便“忽”的一下跌落了——我下来干什么?我好像是在家里,我穿上漂亮的衣服,走下楼来,是要送给他看……我转过头,弄了一份很沉很沉的失落与苦涩压在心头上。往日在楼梯上展开,我踏着它往回走,那些缤纷闪在我眼前的情节重又唤回我对于旧日温情的回忆,我记起那个欣赏我穿紫色的人,记起他说我终于高贵成了荷花苞上的小妖,然后忘情拥住我的臂膀。那是一个从来不会好好夸我的人,从来不会好好给我剥一块糖吃的人,从来…… 楼梯千回百转地铺成一条通向旧日的甬道,而它的尽头,是我的寝室。 我在甜蜜的回忆中惊醒,站在寝室的门前泪如雨下,我感到心中撕裂般的痛,我忘不了他,我真的忘不了他!不管我如何不去想。这一个已根植在我心中、我灵魂中的身影,他注定要成为我一生抹之不去的记忆!春蚕到死丝方尽……,健,我要到何时才能跨过这一世的情缘?! 新的学年开始,我有了很多身份,我很忙,其实我很空虚,我忙得无暇了,我也空得透明了。我的一切成绩已无人分享,我的一切喜悦也无人分享。我曾经看过一篇笑话,讲上帝想惩罚一个不听他旨意的人,他不是安排他饱尝痛苦却无人分担,而是安排他极致欢乐却无人分享。 我是那个被上帝惩罚的人。 《行人》已出了两期,反响不错,它是我主持编辑的校刊,我的手下还有两位副主编,四位责编,以及数量不固定的“记者”。它的创刊号已在上学期末发行,这个我一手策划创编的刊物,它的刊风还没有最后定型,我已感到创刊语中凝练的沧桑: “我们用一生行走在路上,越是荒芜的路途,越是没有路标……” 在我辞去班长职务的时候,老外班主任找我做了一次长谈,他也是担心我无法适应身份的转化,简单说,他担我被孤立和边缘化。他说:刘,我知道你是一个内心坚韧的人,我为你的遭遇感到惋惜,但做为老师,我想告诉你,不要在难过里沉沦太久,你将要面临的心理上的落差可能比生活上的更大,你必须尽快立好你的新身份。在群居动物界,阶级和排外天生存在。任何一个新来者想要融入一个族群都是不容易的,但排斥出去却非常简单,而且,残忍。所以,一定不要把自己放入弱势群体,也不要缩进自己的壳子里。你会吸引来同行者,不要害怕孤单。在这一点上我能帮你的微乎其微,因为一个群体的吸收与净化大都被藏在暗处。能帮你的,只有你自己。你们的伟人曾说过: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你必须自己打,你懂我的意思吗?我懂。这个老外,他在用他并不通畅的汉语,和我听不大懂的英语,告诉我不要强求。凭实力活着。不行就干。 他的话不像院长的高远,不像教导主任的官方,但是,我听进去了。 我身边的同学换了很多我知道,我无暇顾及,也无意强求。跌落的路注定孤独。我可以跌得很痛,但不能陷得太深。也不能让人知道我的痛。 做为一个孤独的行者,我只能寄望在无尽的长路上走出生命的和谐。成绩和身份就是我的铠甲,我排满了每一天的日程,并咬牙坚持一切,因为我的理智告诉我一切“因”过去之后,苍天会给我一个“果”。我不可以自暴自弃。然而当我再问自己为了什么时,我却无法回答了。 我很沮丧,因为没有一个实际一点的目标可供我寄托。却不悲伤,因为没有一个实际一点的希望来让我失望。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很幸福? 第246章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1989年9月*日 今天,我似乎发现了另外一个春生。 对于这个半年来多次跑来看我的人,开始我是拿出最大的容忍,接下来是拿出最大的不容忍,这不容忍有时是装出来的,有时是被莫名其妙的感情气的。但是我没办法对他发脾气,只能很客气,我一面在情感上推出一个最远的距离,一面又在很多时候感到心灵上的那种相知与亲切。 暑假时,一位老师帮我介绍了一份抄写信封的工作,现在开学了,我不想做了,因为它真的占用了我太大量的时间,但是换来的却是最低廉的收益。我现在最不能挥霍的就是时间与钱,我在这所学校学习的时间可以说就是用钱买来的,我再这样低价地把它“卖”出去又算什么呢! 我想去酒吧唱歌,它应该是单位时间内赚钱最多最快的工作,而且是晚上,只要我掌握好时间,就不会耽误学习。但问题是:我如何能够绕过严格的校规每晚出去,又如何在晚上没有公车的情况下回学校?我一直没去就是因为我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今天晚上,我决定去,因为这个月赶上国庆节,学校放了七天假。 可是,春生来了。他在和我吃晚饭。他点了很多好吃的东西,然后轻轻闲闲地和我聊天,每次都这样。他既不说我瘦了,也不劝我多吃,仿佛只是好久没见的朋友,一起轻松地吃个晚饭。可我知道他分明地知道我最不想他知道的事情——他不来,我从来不吃晚饭。 上学期时,他曾问我:冰云,你是否能接受我每月借一点生活费给你?“不能。”我不看他,低头吃饭。 “那个,是这样,我想——还的时候收高于银行的利息……” 我便笑起来,说:“那就更不能了。”然后我看着这个笨拙得不会说谎的人,认真地:“春生,我和你永远不会发生借贷关系。我是个守财奴,已经很穷,没有能给你的了。所以,你赶快放弃这种念头,而且,再不要来看我了。”我使劲地,把每个连接词都断开来,冷淡地这么说道。可他却笑了,说他以往没和守财奴打过交道,而且现在仔细想想,他好像也很守财,不然不会和我要利息。 我哭笑不得,不知能再说什么。从那以后,他再没说过这样的话,却在以后来的时候,每次都从家里带来一兜各式的零食:牛肉干、奶片、果脯、巧克力、蜂蜜,腊肠……他不是到了这个城市再买,他是千里迢迢地从家里拎过来,有的甚至就是他妈妈做的。也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法不容忍他。 我无法不容忍一个用最大的苦心,维护我最脆弱的尊严的朋友! 但是今天,我真的不想吃饭了,我心里着急,我打算着要用这七天赚我下个月的生活费呢! “春生,我不想吃了。”我放下筷子,直接说道:“这个假期我想去找一家酒吧唱歌,白天就想好的。”我心里盘算着我将听到义正辞严的反对,并准备好了和他反驳、然后把他赶走再也不要来的火气:“我想现在就去。” 那个人放下筷子,看了看我:“冰云,现在你的眼睛里塞满了只要我说‘不’你就要和我吵架的倔强。” 我被这句不期然的话逗得忍不住笑了:“我和你吵过架吗,春生?怎么听着我像个悍妇。” 桌子对面的人扁了扁嘴,把他面前的排骨汤推给我,并招手结账:“不烫了,你用一分钟就可以把这盅汤喝掉,快喝。”说着,细致地把服务员找回的零钱放进钱包:“如果诸葛亮舌战群儒不算吵架的话。” 我刚把那汤喝了一半,忍不住停下来隔着汤盅望他。 “你再看我就成怀橘的陆郎了。”他说。我喝掉了汤,听见那个人道:“我是怕了你了。”叹口气,望着我:“不过说真的冰云,你觉得还高于银行的利息比去酒吧唱歌还可怕吗,那我把利息免掉可以吗?” 我便不响了,因为我无法回答。 “我要走了。”我站起来。 “冰云。”他拉住我:“我应该说什么,不要去。你不会听;去吧。我不想说;我和你一起去。明天怎么办?” “你回家去,春生,就当不知道。” 他一下子把我拉近了:“你以为我来看你是受人请托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塞满了急切和担心。我知道不是。他来第二次我就知道不是了。而现在我还知道,这份看望里已有了别的含义,超出了朋友的含义。一个女人怎么可能不知道一个男人在想什么。 “回去吧,不要再来。”我用力地笑:“我们知音的情义即使隔着天涯也是咫尺。无论未来我在哪里,这一生我都会记得你。” 他不说话,拉起我:“走吧,和你一起。” “春生——” 我被拉着出了门。 “春生你听我说——” “我知道从此以后这条路上的一切甘苦你都要亲尝。”他停下来,望着我:“我不能阻止你,但要尽力护你安好。” 为什么我这么想哭!我感谢黑夜,它掩住了我的眼睛,我转过头去,就那样让心中的泪在眼里一次次地聚散。 “你回去吧,春生,不要再来了。”我抽回手:“不要把假期都用来坐火车,这样交不到女朋友。” “这是我的幸福。”他不再看我,拉起我往公车站走。 “春生——” “还真是会吵人啊。”他停下来,看我一眼,口气里带着最深的无可奈何。而我则被他眼睛里、声音里的某种东西撞得摇撼。我抽手,他不放,说:“行了,哪有你这样的知音。快走吧,我假期找个知音喝酒聊天都不可以吗?” 春生用一晚上的时间确定我走什么样的路线,定什么样的舞台风格,从服装,到走路,到眼神,到笑容,他只听我唱了一首歌就精准地总结出了我的声音特点,真不愧是军师。他说迈克尔·杰克逊的摇滚风流入中国后,冲淡了港台通俗歌曲在大陆听众心中一枝独秀的地位,流行音乐将会多元素并存:“不要走清纯路线、性感路线,走中性路线。”他这样说道:“你不是想做歌手,这种风格不会让你大受欢迎,但会让你最少麻烦。台风要稳,要冷,学几首英文歌,如果可能,学一样乐器,电子琴吉他都可以。” 我立刻就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模糊掉性别。用不懂和稀少拉高自己的位置。 “不要喝酒,”他继续说,“不管你是什么心情,什么理由,想喝的时候找我。不要抽烟,表面理由是:你的嗓子对烟酒敏感,喝酒抽烟会变沙哑。实际理由是:在那里,你一旦开始喝酒,将会带给你无尽的麻烦与后患。你会遇到形形色色的酒客,无休无止的劝酒理由和数不清的陷阱。而烟里面可能包着独品。永远记住:那里是主流和非主流的边缘,在这种混境里,坚持走在中间最安全。”他看看我:“其实这个世界上最硬的东西不是拳头也不是真理,而是原则。” 我望着他。 “不用看我,你看看历史就会知道我说的没错。强势的原则常常可以覆盖真理。”他的语气还是那么文绉绉的,但是内容却是深刻而犀利:“真理之所以可贵,就是因为它常被湮没。” 其实我看他本也不是质疑这句话,而是因为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因为他在我眼里一直就是刻板,僵直,高尚道德的扞卫者。 “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的人都没有原则,所以只要你有原则,别人就会听你的。”他这样说道。 最后,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钱包大小的皮夹,打开后竟是一个急救包,告诉我如果走夜路受到劫持,攻击对方的什么部位可以有效获得脱身的机会,如果不能脱身,生命永远是第一位的,其他一切都是第二位的。他甚至教了我一招如何借力打力可以把一个强壮的男人摔倒。 “这个皮夹永远随身携带,里面的手术刀是你平时削眉笔的,那上面有削过眉笔的痕迹,用来防身。但轻易不要拿出来,一旦拿出来,必须保证一击奏效,不要手软。不然被别人抢去,会成为伤你的利器。受伤的时候,胶皮管和云南白药可以用来止血,你的衣服、围巾都可以用刀片变成绷带。头晕的时候,里面的芳香开窍药粉可以助你保持短时间清醒,离开是非之地。” 我看着他,恍如做梦。他笑了:“这些都是小说里的江湖,我希望你一次也用不上。不过我那连江湖在哪里都不知道的朋友,却要单枪匹马闯江湖了,我有义务吓唬吓唬她。” 我望着他,不知道该想什么,这不是我曾经认识的春生! 我忽然发现在他儒雅文弱的气质背后,是令人崇敬的智慧和一颗坚韧而强大的心,这强大藏在那文气之下,平常人在日常里根本发现不了。但是它临危不惧,处变不惊,以最柔软的包容蔑视一切侵扰,以最淡定的从容跨越一切阻碍,冷静,睿智,有远见,它是中国人千百年来最精华的气质,会在特殊的时刻发出淡淡的柔和的光芒。 我望着那个急救包,问了我最好奇的一个问题:这个——你每天带在身上,多久了? “从我离开学校。”他看我一眼,好像很随意地又说道:“阿治他们我都有给。”摇摇头:“但没有一个人能每天带在身上超过三个月,他们觉得用不上。”笑了:“最短的带了七天,最长是阿治,三十九天。” 健身上没有这种东西。我盯着那个皮夹看,发现了其中一个细节:那个皮夹是订制的,设计很巧妙,所有的东西整齐地插放在小格子里,而这个皮夹的小格子,是双份。健的。他每天替另一个人带着一份急救品。 第247章 跳舞吧,就像无人观望一样 第247章 跳舞吧,就像无人观望一样 1989年10月*日 今天,我胜选荣任了新院的首任学生会主席。开学以来,我一直都在积极的准备这次竞选活动,我忽然觉得人生在世,能够投入地活一次的感觉很好! 我们学院是一个新学校,各种部门都属创建,学生会也一样。因为新生入校已经好久,而它下边的职能机构也已运转好长时间了,比如广播站,校刊编辑部。院长便说,应该让它的上一级部门早一日名正言顺起来。于是我们八位候选人,被派到一国家重点高校访问学习,那里的学生会主席是个大四学生,叫彭家有,像个王子一样卓然不群,名牌大学到底不一样。他们校的学生处长特别有意思,是个矮个子青中年,人很风趣幽默,用他的话说,他这种青年人,按发达国家标准,四十岁以下都是青年的青年人,就喜欢和青年人在一起。他用他独特的地普(地方普通话)对我们说:“你们都很厉害呀,等你们竞选演讲那天,我们到贵校拜访学习,也为你们助选。”结果我们八个人没有领导带领的非正式访问,引来了他们两位老师带队,学生会干部以及学生代表三十多人,包了一辆巴士的回访。 我猜是因为别的高校学生会不是这种选举方式。我们院长太新潮了。 我们八位候选人,六男两女,各有优势,我对于胜出并没有什么把握,加上我认为男同学拉选票比女生容易,所以我们两个女生的胜算就更小。但我那蓝眼睛的班主任却对我说:“噢!不,溜(刘),想想看,你们两个女生是全校女生的代表,你们的胜利会成为她们的骄傲,你算算这是多少胜算!” 就——,他怎么反着算?! 以往我太悲观怯懦了,遇事总是先看到失败。即便孤注一掷,也是悲观的。我记得选班长的时候,老外就这么对我说过:主动成功和被动成功,所享受的过程是不一样的。而人生是个过程。我当即就被这个头脑发达的家伙鼓动得热血沸腾。加上我在院长办公室打扫卫生的时候,看到一本有关演讲的书,里面收录了好几位美国总统竞选时的演讲稿及竞选趣闻,我觉得非常有趣,那里面说候选人们会拉住他见到的每一个人握手,游说他们投他的票,即使上厕所也不例外! “溜(刘),你要组织你的竞选班子,你不能一个人战斗。这就是你的总统竞选!”蓝眼睛说。 我决定全力以赴。 以前我崇尚的是低调做人,现在我决定疯狂一次,享受过程。于是我的广播站,我的编辑部,我的班级,我的操场,我的食堂……这一切都成了我的舞台,这是我一生仅有一次的、迟来的青春,再不疯狂就没了!当我在大家热烈的掌声里胜选荣任的时候,我心中激动的、汹涌的心潮与我脸上从容优雅的微笑是完全不能一致的,那种感觉真是百感、交集,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 我曾经的青春太空白了,太空白得绝对了,因此我就好像一块贪婪的海绵,竭力地想吸纳周围的每一滴水,而一切因青春的逝去就会一起逝去的角色与感觉我都想尽尝。年轻的生命需要虚荣也需要肯定,而我二十四年的生命里,从来就没有过这两样东西。如今,我要把它补上了。我也终于可以有一个书里面说的那种七彩的青春了! 我想起了给我这一切起点的那个人。 但是我又不得不马上推开不想。 因为,只要一想起他,我的思念就会泛滥,我的泪水就会泛滥,我的一切行为就会乱了章法,包括说话和走路。前几天,我便弄了这么一次。 那天晚上,我因心情极度郁闷,晚读一开始,便谎称勤工俭学跑到一家小饭店去喝酒,结果被院长当面逮了个正着。我以为我一定被处分了,这个封闭的、严格管理的学校!起码是大会警告或者记过的。我没有想到他会为我保留了颜面,把它只字未提的翻过去了。当时,他神情严肃地大步走在前面,我像一个俘虏一样擦着脚跟在后面,刚刚喝进去的酒全部变成羞愧的冷汗顺着毛孔散出来,我感到后背上凉嗖嗖的。至今都弄不清他怎么会跑到那种小饭店去的! 走到学校门口那段坡路时,地上淌着浇灌草坪喷出来的水,我怕滑倒了又要出丑,便绕了个弯,小小心心地侧着脚走,他大概是听不到我的脚步声了,回转头来,看见我的样子:“刘冰云,你那是新鞋啊!”他说,我便呆呆地看了看我的新鞋。他看着我,等我和他走到一齐了,不再大步地快走了: “there is no way to happiness.happiness is the way. so treasure every moment that you have and treasure it more,because you share it with someone special, someone special enough to spend your time with. happiness is a journey, not a destination. dance like nobody';s watching. sing like nobody';s listening. work like you don';t need the money . love like you';ve never been hurt . live life every day as if it were yourst.” 我的眼泪不明所以,在黑暗的夜里狂落下来,而心中幽咽的苦泉仿佛一下子因某种神秘的力量而突然地向四面散去。他慢慢地走:“这是我在国外上学时,有一次去教堂听到的,原出一位叫alfred d’souza的神父,后来成了有名的布道辞。”我不说话,只是任着眼泪狂落,心里突然异常的安静。也许上帝真的是存在的,不然为何我有一种被拯救、一种看到天国之光的感觉。 我转头悄悄擦去眼泪,在心里发誓:我再也不会去喝酒了。 是的,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不能再把自己丢了。换句话说,我丢弃了一切,就是因为我不愿在一个人面前没有自己。我可以用今天的痛苦偿还昨天的,但不能用它交换明天的。因为如果明天来临,我不想它是今天的重复。 以神父的名义拯救我的人再没有说话,只是和我一起慢慢穿过校园的林荫道,快到办公楼的时候,“alice,”他说,“你师母打电话让我回家吃饭,可是我办公桌上还有一份晚饭没有吃,你去帮我吃掉吧,这是钥匙。” “院长——” “你拿着钥匙,明天早上要早点去帮我把门打开啊!别让我进不去屋子。”他说。 第248章 是冤家对头还是爱情种子 第248章 是冤家对头还是爱情种子 伟健坐在桌子后头,根本无心工作,搞不清心里窜来窜去的火是憎恨还是嫉妒。春生和她?这算什么!刚才在大厅遇到那人,他觉得心里乱窜的火简直能一下蹿出来把头发烧焦了。 他捏着拳头,看着桌上的照片,七个月,她离开他七个多月了。现在想想,他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离婚之后,在他还泡在酒精里醉生梦死的时候,春生便告诉:他去看她了,并简单地说了她的情况,说她不是很好,落了很多课,可能会补得很辛苦。他听大鹏说过,本来是要去找他的,车票都买好了,后来发现他在办公室。 那时他想,她见到春生一定会——,不高兴?难堪?或者……反正这两人一直不对付,这时候见到,可能会有些尴尬。但,有一个熟人去看看她,总归是好的吧?所以春生说了消息时,他心里是有些感激,有些担心,有些……其实是很感激的。起码,他听到了她的消息。 后来他的日子依然泡在酒精里,醉他自己的醉,痛他自己的痛,沉沦还是放纵都他自己说了算。直到过了一个、再一个、又一个假期……他才发现:他好像不是只看她那一次了。他已把自己两天休息日挪攒到月底,和她的月假同步,但是她的情况他却不再说了。 他这才意识到他不是为他去看她的。 他发现之后,痛苦便像一颗被施了魔法的豌豆,呼吸之间便生根发芽,转眼便爬满了他的身体。他一面拼命克制它,剪除它,一面嫉妒又在浇灌它,培养它,它们挟着嫉妒的毒汁蓬蓬勃勃地长大,枝枝蔓蔓四处伸展,并结出巨大的恼恨的果实,让他崩在暴乱的边缘,分分钟能够失控。 现在, 整整四天。两天假期还不够,又超了两天,他是想陪她过月假吗!有事,却没说在她那,也没说什么事,他以为他不知道他去看她吗! ——不、不会是她病了吧?还是——,有什么麻烦了?考试没考好?谁欺侮她了?她现在没有钱,也没有“家长”,她……不行!他得去问问。他站起来,不,他又跌坐下去——他去问什么?怎么问? 问:你去看阿云了?你什么意思? 春生会怎么答他?是,大哥。我喜欢她。 然后呢? 打一架?玩阴的?还是断了兄弟情? 他是在爱她了,他不爱,还不许别人去爱吗?别人爱了,他还有权利再去爱吗? 她已经不是他的妻子了,他已经没有权利也没有资格过问她的一切了—— 不!他明明还是爱她的!他明明——, 可是——,他已经从春生的眼睛里看到了“感情”,那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情怀。不是友谊,不是兄弟,而是,爱情。它发芽了! 他的心被这两个字刺得生疼,疼得他一下子站起来,也许是站得太急了,他的眼前闪过一瞬的黑暗,扶着桌子定了定神,眼前的景物才恢复了。她到底怎么了?他感觉他要疯了! “健哥。”让他发疯的人敲门进来了,他看一眼进来的人,用眼睛示意了一下椅子,那人没有坐。“我、因为临时有事,没来得及提前请假。” 他不说话,低头看文件,他想不要脸地问他:“你是去看你嫂子了吗?她出什么事了?”或者:“你嫂子还好吗,她现在怎么样?”或者干脆:“你丫的凭什么去看她?你这个混蛋玩意!”可他骂不出口,因为混蛋的根本是他。他用最大的力气把那句“什么事”咽回去,“等一会儿补个假条给大鹏。” “是。” 进来的人出去了,他直接砸了一个玻璃杯,听着那清脆的碎裂声,看着从墙上四面溅开的碎片,他觉得自己根本是在无能狂怒。他坐在椅子里,望着墙,翻江倒海的心找不到决堤的口。他根本就是个蠢蛋!他抓起电话,他才不要做蠢蛋!他宁可做个混蛋,小混蛋是他的,谁也别想!电话接通,宿管老阿姨淡淡地告诉他:上课时间,晚上再打。他好说歹说地把电话转到了她那一层,没人接。 他一口气泄了,连无能狂怒都不会了,只觉得有气没力。 他有气没力地靠在椅子上,心好像被一团棉花塞着,连呼吸都要经过过滤似的。其实这种说不出是痛是酸是胀是浮的感觉,七个月来就是这样一直让他坐卧不宁的。他忘不了她,也放不下她,无论怎么喝酒来麻醉记忆,也放不下忘不了。 而在这放不下和忘不了里其实还隐藏着另一种隐秘的情绪:一种不甘的自我厌弃。他不甘心他爱上她而她不爱她。又厌弃他爱上一个不爱他的人。 也许他从来不曾拥有过她,所以也永远都无法失去了。一支无法回头的单箭头穿心而过,藏着隐秘的血肉,这是他一个人的刑罚,无人知晓也无人能解。他们故事悖于常理,违反常规,说不清,道不明。而他这所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爱与恨、痛与憎却有一个人隐约地知道,那个人就是春生,他最信任最关爱的兄弟。不知道全部,却可能早已猜到全部。 可是他猜到了所有的来龙,却自己成了去脉。 他感到心口堵的难受,推开办公室套间的门,感到身心乏力,床头上她的照片在对他浅笑,他倒在床上,看着她,阿云,你——,他闭上眼睛,其实他早知道春生喜欢她,早就知道。只是那个人自己一直不知道罢了。当他们一见之下他便处处与她做对,事事违抝她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他是男人,他穿行风花雪月,游刃酒绿灯红,他太了解男女之情了。对立只是一种潜意识欣赏的另一种表现形式罢了,只是那两个当事人都不知道罢了。 她也不知道,常常被气得忍气吞声,还得笑着装成没事的样子安慰他。他是他们三个人中唯一的清醒者,他知道这种前世冤家对头似的感情一有机会就会发展成爱情的,只是当时他不在意罢了——他的女人就是他的女人。他有绝对的自信与霸气能够把握他们的情感与关系,这辈子她就是他的了!他伸手拿起照片,对望着里面的人,心里那团湿棉花也在迅速膨胀:小巫婆,我不许你爱他。你是我的。永远! “我不是你的,永远都不是你的,周伟健。你这样做不过是不想别人过好罢了。” “不是的,阿云—— “你只是嫉妒春生,你霸道自私,唯利是图,无情无义。你恼恨他,你想整治他。但是春生比你好,比你高尚,比你懂我。你拆散我们也没有用,因为你永远都得不到我的心,你得到的不过是一具躯壳而已——” “阿云我是爱你的,我是真心爱你的!” “你爱我吗?你不过是把一件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毁灭了给人看罢了。” “不!——” 第249章 一枚硬币的三个面 第249章 一枚硬币的三个面 伟健坐起来,发现手里紧握着相架,额上满是汗水,这才意识到是自己睡着了,做了一个梦被喊醒了。他站起来,意识一时无法从梦里走出来。走过去从冷水瓶里倒了一杯水,站在地上慢慢地喝,冰凉的水穿过心脏,带来一种刺痛的清醒——“你爱我吗?你不过是把一件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毁灭了给人看罢了。”他端着水杯站着,感到颈上头痛如裂,走出房间在桌前坐下来,意识空空的,阿云,真的是这样吗?我真的是你说的这样吗?他靠着椅子坐着,梦里的人特别憔悴,她病了,她一定是病了!他坐起来按下电话:“小赵,叫冯经理过来。先进来把地扫一下。” 伟健看着秘书小心地扫地上的玻璃碎片,恍惚觉得这好像不是第一次收拾这种碎片…… “健哥,您叫我。” 伟健抬头看着进来的人,那句“阿云是不是病了”冲到嘴边却变成了推过桌上的文件:“这份文件拿去看一下。去盯一下接待部的准备情况。” “是。” “没事了。”他靠回椅子,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觉得脑子混乱,他问不出口。这算什么?他凭什么问人家,有种他自己去呀!他根本就没脸见她不是吗?他恨得心里发痛,牙齿根发麻,那个人没走,看着他,似乎有话要说,他的心一下子收紧了——到底怎么了?她到底出什么事了?“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健哥。我——刚刚补了假条。”可这分明不是他要说的。 “好。”他说,抬头看对面的人,那个人欲言又止低下头去。 他忍着心里的乱站起来:“这几天你不在,这个团的接待工作一直是我在安排。公务团,档次比较高,旅行社给安排了一个欢迎酒会。走吧,和我去看看酒会的准备情况。” “大哥。我看过了,”那个人用话拦住他:“综合厅已调试完成。绿植和鲜花明天到位。厨房已按您列的菜单开始准备,生蚝这几天市面缺货,个头有点小,也瘦,祥叔想问一下晚宴菜单这道菜能不能换一下。” “原因?” “台风影响,货源不足。” “第一餐的档次很重要,干鲍存货充足吧?海参羹里加一只鲍鱼,生蚝可以换成其它贝壳类,扇贝,海蛏都行,看市面上有什么?” “好。我问过,海鲜都受了影响,近海养殖的虾和扇贝还好,换成银丝扇贝可以吗?” “可以。”他应道,顺手点了支烟,心里烦躁,“旅行社还订了一批纪念品。” “我看到了,百货那边已经在准备了,我想在纪念品包装上印上我们的名字,也算我们的隐形名片,不知旅行社那边会不会同意。” “直接印就好,有些事不用问。再准备一批低一档的空白包装。” “好。”那个人应道,却并不离开。 他吸着烟,看那人欲言又止,心里开始发紧,她到底怎么了? “大哥。”他看那人垂头下了个决心,郑重其事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这是、我的辞职信,这个月之后——”那个人不说了,低头把信封放在桌子上。 伟健看着那个信封,一瞬间在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手在口袋里握紧了。“什么意思,春生?” “哥。”那个人只说了这一个字便没了下文。他不说话,绕过桌子走到他面前,站定了,那个人仍然不说话,低着头,他看到他脸上认真的矛盾和这种矛盾带来的痛苦。 “我问你三个问题,你回答我,然后我答复你。你看着我回答好吗。”伟健看着那个人,他们的距离有一臂远,这个距离让他们的眼睛里看得到彼此的影子, “你想自己发展,或者找到了别的更好的发展平台?” “不是。” “这里待遇不公?” “不是。”那个人看着他,眼睛里是从不更改的真诚与坦荡,只是那往日平和的真诚里,今天已塞满了矛盾和痛苦。 “那是我做错了什么?” “没有,大哥。”那个人看着他,安静地站着,痛苦却从他的身体里流淌出来,让他看得隐隐作痛。他仍然那么倔强,仍然那么不爱言说,仍然正直又忠诚地爱着他这个大哥,他那臭石头一样爱恨分明的性格永远都不会改变。春生,为什么是你?你让我怎么对你?! “那把信收回去。”他转过身,痛得无法看他。 “大哥。” “除了这三个理由,你没有任何理由向我辞职。这三个理由中有任何一个成立时,你想走,我不留你。” “大哥——” 他摆手制止他,因为他的心在痛。阿云,你真就爱上这个人了吗?你不让我整治他,你想没想过我就得整治自己?我——,我不想毁灭你,我从来没想过要毁灭你!“把信收回去。”他转着脸,不想让人看见他心里的痛。那个人不走,也不动,他心里的气与痛一瞬间爆发了,插在裤袋里的手不由握紧了。 “大哥。” 他转回头望着那个人,四目相对,他这才发现他心里的那份痛苦一点儿都不亚于他的,而这份痛苦更因为知道他的心痛而变得沉重难言。因为他清楚地知道正在和将要发生的一切所带给他的痛苦是任他做多少工作干多少事也弥补不了的,可是他又控制不了自己。因为他的感情也是真实的。所以他要离开。他看着那双眼睛,感到心就要被两种疼痛撕扯得快要裂开了,那双眼睛看着他,他忽然想起了另一双眼睛:在民政局,签完字,她慢慢地从桌边站起来,那张脸因极度的痛苦与压抑迸发出一种夺目的光彩,而那双眼睛,和今天的这一双一模一样! “春生比你懂我。” 他感到恍惚,晕眩,看到桌上的信封,拿起来替他装进口袋:“出去吧。” 那个人低着头,“我超假,是因为——我去看冰云,她病了。现在已经没事了,您不要担心。” 冰云,这两个字一滑进空气,立刻在屋子里凝起一份骇人的沉默。 “春生。”伟健扶着桌子,“你看这是什么?” 春生望着那个人手里的硬币:“一元硬币。”他如实答道,那个人不说话,收回硬币走到窗前: “这枚硬币有三个面,它正面代表好的,反面代表坏的,如果它立起来,代表尊重。” 第250章 婆婆就是一块老姜 春生经常去看望冰云的事不知周老太太怎么知道了,她立刻召回伟健盘问,而伟健的答非所问和含混其辞让她大为恼火:“他总去看什么?一个没结婚的小子追着一个离婚的小嫂子跑,我还真没看出来平时文质彬彬的倒是荤素不忌。他不要脸面,你也忍得住?这算什么,你就由得他这么打你的脸?” 伟健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他觉得他老妈捅他刀子才是真正的毫不含糊。你要说她不爱他吧,她啥事都在为你好。你要说她爱他吧,她的爱里裹着刀片子,专往你最不愿示人的痛上扎。 “要不是上次跃进过来拉橘子说漏了嘴,我还不知道。你爸问过大鹏,听说他现在休息都调到月底了,也就那个憨的不多想,跃进那聪明的早看出来了。你现在是个什么意思?人走茶凉,啥关系不走动慢慢就凉了。我看阿云走的时候没要钱就是给你留着后手呢,这就是在等你低头服软,收心改性儿,要不哪个傻子会一分钱不要?你再不抓紧,别人这腿就插进去了。” 伟健不说话。当曾经的婚姻突然变成了别人随时可以插腿,连气愤都觉得尴尬。 “庄子,如果错在她,妈不劝你,但错在你,你觉得你再找会找一个比阿云更好的吗?你在乎她,也不在乎她,妈都能看出来。你这么样出去胡闹,放到老一辈,不兴离婚的,女人哭哭闹闹磨着磨着一辈子就过去了。但现在女人不受这个气了。现在她给你留了后手,你把她接回来,还是一家人。别等时间长了,心就变了。” 他不想说话,凉了?不过半年时间。他觉得没她的默许,春生走不进来。 “妈知道你要面子,看人也要个由头。现在天越来越冷了,那边比家里还冷吧,我做套好看的棉衣你给她送去。现在时候好,现成的棉袄大衣都能买到,但棉裤可不好买,买了也不一定合身。你就说是我惦记她,亲手做的。” “我知道了。”伟健觉得他不能驳他老妈的面子,再生气也可以跑一趟。“没事我回去了。” 老太太叹气,“我做好了,你就赶紧去,人总不走动,情就会远的,反过来,人常走动,无情也会生情的。你这次去,把话讲开了,那春生以前去的就都是代你去的了。” 伟健张口结舌,差点没把自己绊倒了。 但让老太太张口结舌的事在后边:她穿针引线地做好了缎子面棉裤和鹅毛袖笼给伟健去送,没想到春生干了同样的事,并且比她早了一步。这件事老太太是过后才知道的,而且她还知道伟健之所以没去,是因为他和春生买了同一天的票。大鹏负责考勤和财务,他给伟健送机票时,问他几天能回,嘟囔说老六也不在,年底这么忙,你俩还赶一起出门。 “他去哪了?”伟健问。 “他没说,说寒流要来了,要赶那之前回来。可能昨晚就走了。”大鹏依旧慢悠悠,“可我看天气预报,没听到有寒流。” 那是因为他和你看的不是一个城市。那里……会更早入冬。 两天之后,当老太太满心欢喜地追问千里送棉衣的结果却听到他没去时,“你干嘛不去?”她气哼哼地对着电话骂人:“笨得像头猪,你坐飞机比他坐火车快,你比他先到那儿——” “妈,”伟健受不了这种小孩子的算术理论,也不想再说,“你别管了,我在她面前已经一无所有,你给我们留点余地吧。” “我给你留余地,我再给你留余地你就一点余地也没有了!”老太太扔了电话。 伟健不愿惹母亲,也不愿意回家,因为家里有铺天盖地她的气息,记忆也无处不在。 可有些事是躲不开的,比如,大雪这天是老太太生日。 因为生日和传统节气重叠,名字又叫做雪芬,老太太素来就过这一天,不按农历也不按阳历,就过大雪这一天,瑞雪兆丰年,吉利。每年这一天,家里都会借着生日也借着节气热闹一番,尤其他结婚以后。今年是母亲的六十大寿,要大过。 可是他不想回家。家里没有人再出鬼点子了,也没有人偷偷摸摸搞些花里胡哨的小玩意了,没有人和他商量送什么寿礼,在哪里藏什么惊喜了……他提前好些天预支了那份冷清,心理上的冷清。 其实他不太说得清婆婆和儿媳妇是种什么样的关系,老妈这两年应该已习惯了儿媳妇带来的热闹与孝敬,现在他很打怵过这个生日。为了避开那种冷清,他把生日宴办在了庄园, “妈,明天中午我回来接您和爸。”他说。 “唉,就在家过算了。”母亲说,“年纪大了,过一个少一个,也不爱热闹了,你忙你的吧。晚上回来吃饭就行。” “这是什么话,您会长命百岁的!”他笑着打诨,“叔伯婶子二妹他们都去,我都安排好了。”他看看母亲,试探道:“我听大鹏、春生他们都给您准备了礼物呢,您的一定要高高兴的,可别嫌礼物准备得不好。” 老太太马上盯他一眼:“你想说啥,别跟你妈兜弯子,你妈没你聪明。” “呃,”他舌头打了个褶:“春生给您买了礼物,您别说些、其它的,别冷淡他,过生日,不好生气——” “嗬!我不冷淡他,我表扬他。”老太太脸立刻拉长:“我鼓励他加把劲抢自己的嫂子。” 伟健接不上话。没人在中间打圆场了,他简直都不知道怎么和老妈说话了。 “人走了是不假,茶还没冷呐!他这是献的哪门子殷勤?”老太太忿忿:“我看他是早有图谋,不然哪会这么快!” “妈。”伟健健起眉,老太太这才恍悟自己的怒不择言,她给气糊涂了,没得把这种帽子往自己儿子身上扣的,更生气了: “就说他这算什么?”她大声责问,“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人那个电视上,义兄弟比亲兄弟还亲呢,一个头磕下去那是一辈子,他这算什么!”她恨恨地顿下茶杯:“庄子,你呀,就是搬石头打自己的脚。” “行了,老太婆,你少说两句吧。”周老爷子一旁抽着烟:“就只会说些堵心的话。孩子有他们自己的分寸,你跟着少掺和。春生是个好孩子,你儿子的事业他扶着半边江山,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你想让他怎么着。” “哼!你说的我就不爱听,”老太太终于找到了撒气口:“你们男人都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难求怎么啦,还该把自己的女人让给他?这阿云是离婚了,不然你——” “妈,不要说了,成不成?”伟健只觉得心里好像被塞上了东西一般的郁闷,女人对于男人究竟是什么?他好像第一次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第251章 老姜是款调料,却不是万能的 老太太的寿筵设在庄园小宴会厅,村里的族老亲邻也来了不少,伟健专门包了一辆小客车接送。冰云被送去上大学是大家都知道的,但他们离婚这事,村里还没人知道,不是刻意隐瞒,却也没必要宣扬,大家都以为儿媳妇在外地上学回不来,倒没人说什么,只是祝寿的寒暄里少不得问:阿云啥时候放假啊?媳妇在哪上学啊?儿媳妇好有出息啊!阿健对她真好啊!您是好福气啊!云云。老太太不可能在这种时候说儿子离婚了,便都一一笑着应了,但这话问一遍两遍还可,十个人问十遍,她就有点扛不住了。最早发现这事的是春生,他虽然在大厅各处走动,但眼观六路已成习惯,尤其今天的寿星。他发现了这事,便找到阿治,说你去找迎秋姐,叫上二哥二嫂,我带大娘去旁边包厢,你们过来陪。阿治眨眨眼:怎么了?春生往上前贺寿的亲邻上扫了一眼:冰云的事大家还不知道。阿治秒懂了。 春生好心解了围就准备走,老太太叫住他, “春生有心了,”老太太看着桌子上的礼物,越发憋不住心里的不痛快,“别急着走,你也坐下陪老婆子聊聊天。”她脸上展着笑,嘴上却贬着自身的称呼挤兑,“我听说你去看过阿云呐,这个月也去了吗?她好吧?” 春生坐下,觉得这招引火烧身干得真‘好’,“好。”他礼貌微笑,“大娘喜欢我的礼物吗?” “真是谢谢你啊,春生。”周老太太觉得这娃果真有脑子,一个字不多说,一个好字说的模棱两可,就好像在答应陪她聊天。礼物?喜欢吗?嗬,送她个金山她都不会喜欢。“你健哥忙,你有时间多帮着跑跑。唉,这当时觉得上三年学挺长的,可这一转眼就过去一年半了,还真快!” “是啊,时间最不经意。” “可不吗,叫了我快四年妈,不知不觉这情早生根了。”看一眼后进来的伟健:“这两个冤家就是嘴巴硬,那心里能硬起来才怪!你就说前些天吧,天才刚冷呢,你健哥便央着我给做棉裤,我做完了他又忙得没时间送,年底这么忙,他也不好意思把工作都扔给别人,机票买了又退掉,我听说最后是你请假去送的,你这个兄弟做得好。这也好,这刚几天,两人还都得死要面子呢不是。春生你脑子好,要多帮帮他们,等阿云回来,大娘专门摆宴谢你。” 一屋子寂静。 “妈。”伟健站起来,“过去入席吧。叔伯婶子都等您呢。” 春生站起来,想说话,身子被撞了一下,一个瘦小的身影挤了过去,抱住老太太的胳膊: “嘻,大娘,我们快点过去。我哥把卡拉ok搬到大厅了,我们可以边吃边唱。我要第一个表演,谁也别想和我抢……” “是啊,老太婆,今天是你生日,咱们老家伙坐一桌有的聊。就看他们表演。” 那一场筵席,因为少了女主人,究竟吃得沉闷,刻意的喧哗热闹底下盖着的心照不宣的沉闷。 “你个小兔崽子!”一回到家,周老太太便对着伟健大骂起来:“你是想气死我是不是?还有你这个老东西,你们这一老一小是合起来想气死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我马上就能让他没得话讲,知难而退。啊,好了,你们两个,一人一句轻飘飘的话,我说的话倒成了废话!你们这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是干嘛?!” “老太婆,”老爷子给她倒了杯茶:“过生日不要生气。你那么逼人不会让人没话讲,只会让人把话挑明了讲。到时候你儿子会连个转弯的余地都没有了。” 老太太不服,张嘴要辩,老爷子推推茶杯, “你觉得春生是学识不如你,还是口才会不如你?他不怼你是当自己是义弟,当你是长辈,留着一分脸,就这样还说一半留一半呢。你当他那句时间最是不经意,后面是什么?时间最不经意,过去了才知道。” 老太太张口结舌了老半天:“这个小王八羔子!那你说怎么办?就这么由着他?我忍不下这口气!” “我不说了吗,看他们表演。你呀,越老越看不开。”老爷子自倒了一杯茶,“感情的事,谁胜谁负不在男人,而在女人的心。女人的心往哪边斜,哪边就胜。人家的心要是不在你儿子身上了,就算没春生,也会是别人。” 老太太如有所悟,端起茶杯要喝茶,“不行!”她又放下杯子:“我得给阿云打个电话,我要听听她怎么跟我说。”她抓起电话。 “妈——”伟健伸手按住。 “你给我躲开!”她柳眉一竖,伟健乖乖松手,她握了话机,想要拨号,这才发现自己记不住号码。“号码。”看一眼伟健,递过电话:“你给我拨!” “妈,”伟健放下电话,“你不要让她难为了……” “我就是要让她难为。你现在就给我拨电话。”老太太把电话塞给他:“你再留余地就再没有余地了,女人是经不得男人缠的,再正经、心肠再硬的刚烈女人,也经不得男人缠她。烈女怕缠郎,还是个最有心眼儿的缠郞。女人的心往哪斜?往缠着她对她好的男人那儿斜!” 伟健握着电话,心跳如鼓。 “快点拨!” 他拨通了电话,递给母亲:“去找她了。” “阿云,是我呐。”周老太太握着电话。 “是,是——妈?” “哎,哎——是我。”她捂着电话,小声:她还叫我妈。 “妈。”她听见那边声音似乎哽住了,好久:“您好吗?” “好,好。阿云,妈想你。” “我也想您——” “阿云呐,你和阿健的事,妈一直想问问,”她忽然顿住了,忽然想:她为啥一直没问?然后想起儿子说:我们买不起她。因为她火气上涌时,一翻恶毒话骂了人一家子,再然后……她说儿子:你在乎她,也不在乎她。她说的何尝不是自己的心里话。若真在乎,电话早打了吧?“妈知道委屈你了。”她忽然说不下去了,“阿健在旁边,他要和你说话呢。” “妈,爸好吗?” “好。” “您告诉爸,我问他好呢。” “好,阿云,你和阿健说说话吧,他——” “妈,生日快乐。” 老太太不期有这样一句问候,握着电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恍惚觉得:她为什么没早打这个电话?偏是今天。如果不是过生日被人反反复复提起,不是因为春生生了一肚子气……“阿云——” “妈,祝您健康长寿,福如东海。我要去上晚自习了。” 老太太把电话塞给伟健,伟健抓着电话,舌头发硬:“阿云。” “阿健。”沙沙的电流声像一场寂静的冬雪,下在天地遗忘的角落。“冬安。” 第252章 阿治来了 1989年12月*日 我有好久没有写日记了,我的生活已被困窘塞满,我不得不先解决温饱然后再经营思想了。 我很奇怪这些日子来我竟没觉得悲伤,包括接了一个电话之后。也许人总要吃饱了饭才能有力气悲伤。 冬天到了,我的一切都捉襟见肘,包括衣服、钱、心情与胃。一切别人眼里换季的必须品,对我来说都成了奢侈品,因为我没有钱把它购为己有。我算计着每一分钱的来路与去路,以便把它们多延留一些时日。 昨天是月中休息日,我替一家商场发了一天宣传单,快元旦了,各商场都在搞宣传,看着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漂亮的衣服,我就小女人的在一边吞口水,还好,我一天的工资加上我上星期结的抄写的钱为我换来了一双薄薄的、很好看的减价靴子,我终于不用穿露着脚背的夏天的鞋了。我的脚趾冻了,痒的很,现在终于可以穿上棉鞋了,我简直感到了一种幸福。我想起小时候看《三毛流浪记》,三毛冬天没衣服穿,便用木炭在身体上画了一件毛背心,我想我也应该去捡一块木炭,把我的脚背涂黑! 我很庆幸这里不是家乡滴水成冰的冬天,要不然我的脚趾头可能会被冻掉!然后哪天路上就多了一具“路有冻死骨”。 现在我有棉鞋了,也终于有一件“棉”大衣了,这个冬天可以过去了。 棉大衣是我自己改制的,我在市场里买了一些纱布和棉花,把风衣的里子拆了个口儿,把它翻过来,薄薄地铺一层棉花,再铺一层纱布,然后把它们缝起来,这样,它就变成了一件“棉大衣”。我又把夹克衫上的毛领子毛袖口拆下来,装到它上面,它立刻改观了。过苦日子一直是我的拿手好戏,我感谢我的父母亲以独特的方式教会了我如何在苦难中生活,而我也并没有因富贵、因养尊处优而丢掉和遗忘了这一切,我很高兴。 前几日,母亲来信询问我的情况,我不愿让母亲知道我的今天,我觉得我们好疏远,我只告诉她我一切均好,什么也不需要。我很奇怪我为什么竟然能不悲伤今天这种一无所有的窘困,悲悯这种口是实非的谎言。也许当一个人遗失了太多的东西之后,也会跟着丧失许多本能,包括眼泪与欢笑,甚至悲伤的感觉。 我无权悲伤,还因为苍天它派了一个我最没有想到的人来看望我,他使我立刻自动缴械,放弃了我最后自悯的权利,那个人就是阿治。这个自从我离开那边就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人,却坐了一夜的火车,只为:快过年了,他要看看我。我握着被他按在手里又帮我攥起来的五百元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感到心里真实的泪四面的迸射出来,因为他又要回去了,再坐一天的火车。 我真的没有想到世界如此精彩,阿治,那个最调皮,最油嘴滑舌,最会推脱责任,最“贼眉鼠眼”的阿治,最后却是最…… 我没法用仗义或者其它任何高伟的词汇来形容面前这个矮小的男人,他甚至连递钱给我,帮助落迫人这一本应该很豪气的事情,都做得缩头缩脑的。刘冰云,不要再说你看透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是你永远也看不透的! 阿治走的时候告诉我,他要和迎秋结婚了,说时他的眼睛里是一眼的阳光灿烂。阿治会是一个好丈夫的,他其貌不扬,个子矮矮的,兄弟姐妹多,家境不富裕,也没念过什么书,用他的话说,他不知道他是怎么长大的。他就是街上的一个小混混,也曾干过些偷鸡摸狗、顺手牵羊的小坏事,如果不是健收留他,他可能早就学坏了。而迎秋从没嫌弃过他。 其实他说的不尽然,他心地很好,有正义感,而且,他聪明。他是五个人中最聪明的人。春生可能是有学问、有智慧,但阿治是聪明,他的聪明是天生的。他和我一样像是野地里的野草,荒野中的小兽,为了生存能迸发出一切聪明劲儿。我喜欢阿治的眼睛和笑容,因为他的这两样东西都是那么明亮鲜活,即使诡诈也是生命最原始的色彩。他不自知地说了许多和迎秋一起做‘秋饮’的小事,两个“小奸商”满心满脑子地算计配方成本和盈利,把无商不奸和良心尚在、诚信经营和唯利是图演绎得淋漓尽致。对着他,我常常能感到生命对生命的那种最原始的轻松。他笑过了他的欢喜,撒过了爱的玫瑰花,又很小心地问我:我和“健哥”到底怎么了?我就不能,不能和他和好吗?我的心被他问得隔了千山万水悠远地痛,“阿治,代我问候迎秋,祝你们幸福。”我这样说道。 第253章 再生缘 1989年12月*日 我恨全世界。 包括一切该恨和不该恨的人。 这就是我现在的心情。我现在就是在这种见鬼的心情下写下这篇见鬼的日记的! 也许此刻我手里拿的是锤子,所以全世界都是钉子,我必须一个一个砸死它们,消灭它们! 我看我是疯了。 一切的压抑让我善良的性格爆炸破灭了,一切的失望让我坚韧的情感绝望了,没有一点幸福与希望的火焰照耀的生活让我的心彻底沦落了,我变了。变得冷酷、无情、厌恶、怪癖,乱发脾气和不可捉摸。我很想哭一场,把心中的苦与痛哭出来,可我却没有泪水,我的心因为这种最原始的本能的丧失而变得破烂不堪。 我不想再用力地微笑,不想再用力地乐观,不想再用力地坚强,上帝,求你给我软弱的权利!让我有地方发疯,有地方哭诉,有地方丢弃破烂不堪的我自己! 可是,我往哪里丢呢?世界这么大,却没有人要我。 三天前,传达室的老糊涂(一个新来的老糊涂),交给我一个纸袋,我问他是谁送的,他答我说:没留名字,只说交给你。我便问他是什么样的人?他说:三十五六岁,高高黑黑的……不等他说完,我的心已开始狂跳,忙忙地谢了他跑回寝室。我打开纸袋,是两本书,《再生缘》(陈端生着)。书很旧,但我的心因那书的名字而跳得更急,我急忙翻书,把书里、纸袋里统统仔细地找了个遍,却是什么也没有。是他!可是这书—— 我迫不急待,逃课看书,全书基本为七言韵文,文字极其华美,一口气读完,我醉了,嘻,我的小王爷!你从哪儿找来的这两本书?我哪有孟郦君那经天纬地之才,我才不信你,你会虚悬正室三年吗?但是,我却真的醉了。如果真能得你爱我,阿健,那今生今世将是我最圆满的轮回,即使来生不再为人,我亦无憾! 我的心就那样在两本书里被幸福胀满了,我的眼前全是他坏坏的眼神,连上课、走路都会无意识地笑出来…… 然而,一切演变到今天,这是一个多么荒诞的玩笑! 苍天,我又是多么的恨你! 你不知道,那么一种切齿的恨。 三天来,我品尝了极度的幸福与欢娱,也在三天的尽头处尝到了极度的失落与绝望。三天来,我所有的期待与盼望,和我心里走过的那些幸福从蒙生再到幻灭的过程,都不能不让我武装到牙齿来恨你! 刘秉纯,63岁,经济系客座教授,评弹迷,书是他从前的学生送来给他消遣的。消遣?老天的确是在消遣我!我恍然地听着那个老糊涂的解释,无知觉地从枕下拿出那两本书,我望着那两个老家伙,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使劲扶住床栏才没有倒下去。 我的心没法平复,我那焕起的情感没处放置,我那燃起的爱火无处燃烧,就只能压在心里品尝一种燃烬自己的苦痛。 老天,你是多么的暴虐! 对,是我不要脸的幻想了一切。 我太渴望他能爱我,我太渴望他能在意我,我太渴望他能高看我一眼了。越是爱他,我越渴望他能高看我一眼。不是一个施舍者,不是理所当然的接受者。 其实我知道,他不相信我会离开,我知道。在我离开他的最后一刻,他都不相信我会离开他。因为——我凭什么呢?一个靠他养着,一个上着学每个月三百块生活费高价地靠他养着的人,有什么胆量敢离开他呢?他就是这么理所当然地看定了我。可能他在等我低头,他觉得我坚持不下去的那一天,我就会低头去找他。 所以……他怎么可能来找我呢! 或者我恨的太多,或者我怨的太多,或者我要求太多,一切因为我付出太多。四年时间,磕磕绊绊,酸甜苦辣,我放进了多少情感,我什么时候放进去的,我不知道了,那是曾经我救赎一样的存在,在我最悲哀绝望的时候相遇,破釜沉舟,救命稻草一样的抓住他,然后又因为那些条款,清醒地封锁了妄念,又在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里,在哪一日哪一刻,情丝磨断了封着的锁…… 我卑微而热烈的情感,我以为我能慢慢忘记,我以为一切会慢慢过去,可是……,这一个戏谑的玩笑终于让我清醒地知道:我根本忘不了他。这一生我都不可能忘记他。我织了一茧,网住了自己。春蚕到死丝方尽,茧的悲哀,可能不是丝尽,而是破不开情丝缠绕的茧。 也许是我错了,也许是苍天错了,这一个美丽的错误幻化出一种海市蜃楼般退去的空落与惆怅。也许,这就是我们的尘缘与命运吧,苍天再也不会安排你走进我的生命了,梁山伯与祝英台,那被神符镇住的命运决定了一切的阴差阳错。别了,健,我恨你又不能不爱你的人啊!我曾经恨苍天薄待了我,其实它又何曾厚待了你呢?你连你曾经的妻子,她是多么爱你你都不知道啊! 第254章 冰封 1990年1月*日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新年来临,在大家对于“九十年代”的无限憧憬里,我看到的,是我苍老的心。 大概因为这颗心与周遭太不协调了,所以我想找个属于它的地方去呆呆,于是晚自习上了一半,我便溜走了。可等我拿着我自己发的学生会盖章的勤工俭学卡,填好了出门条出来了,我又不知道我能去哪里了。 我在街上转了半天,也没地方可去——我不能去喝酒,因为我不想违背自己的誓言。也没钱去哪里消费,因为我的钱只能用来吃饭、买书和必需的衣物。于是,我跑去一家酒吧唱歌了。在震耳欲聋的音乐里狂喊劲跳了半个晚上,走出来时,我在淋漓的汗水里感到一种虚脱的、恶意的快乐。我怀里揣着老板给我的二十元钱,去水龙头底下抹平了我弄得刺猬一样的头发,擦掉眼睑上、前额上闪着亮星的妆容,坐上了最后一班开往学院的公共汽车。 繁华的城市在车窗两边越退越远,汽车驶进郊区宁静的街道,我的心亦在那阑珊的灯火中平静下来。 今天下午,我收到母亲的一封来信,它让这些天我痛得无所适从的心更不知道怎么痛才能够痛快了。 母亲在信里说,半个月前,他去了,去送一笔钱,数目极大,他跟母亲说这笔钱一方面用来做为她未来生活的花销,另一方面让她用来供我把书读完,母亲终于知道我一无所有了。但是她替我拒绝了。她说她的女儿虽不是个十分清醒的人,但既然她走的时候是那么决定了,她尊重她的决定。她说她原本不想告诉我,后来觉得还是该让我知道。我能感到母亲心里的痛,也第一次感到在这场婚姻中,母亲的心,与我的那么贴近。 从开始她就不赞成我的做法,却又无力阻止我,我们卑微的被命运踩在泥里,能破釜沉舟一次已是偷了上天的机会,我不怨恨,也不后悔,我只是痛而已。 我想不通他送钱给母亲是出于怎样的心理,补偿?补偿什么呢?还是说他需要用一笔钱买断牵扯,求一个心安?其实在签了一纸契约的前提下,我们心照不宣我的所有付出都可以用金钱衡量,只是我半道入了戏,非要在交易的戏码里演一场日久生情。这不仅违背了当初的契约,也打破了已建立的平衡。错不在他,而在我。其实从崔文可那次起,我就知道我已泥足深陷,我以为我闭上眼,果断地收回了情感,但动心这种事,哪来的收放自如。不过是装成没有受伤的样子好护住脸面罢了。 崔方可曾说:我们才是爱情。我不认识爱情,也不知道什么是爱情,文学作品里的爱情全都轰轰烈烈死去活来,它们多为一眼之下,一见钟情,然后曲折、离散、相思、生不如死,最后,各自悲喜。可是,现实中的爱情也是这样吗?在柴米油盐的琐碎里,会不会也有爱情?在感激与相伴的成长中,会不会也有爱情?在细水长流的平凡岁月中,会不会也有爱情?我不知道。我没有接触过别的男人,没和别的男人谈情说爱过,所以我不知道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和感觉。 我知道世间的大多数婚姻并没有爱情,我要求的尊严甚至很可笑,可是我就是想在这个人面前可笑一次。不计得失。 现在,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交错的记忆里有关于他的,有关于母亲的。在品尝了那样一场让人害病的盼望之后,我的情感终于渐趋平静,现在我不禁问自己:你究竟在盼什么?于是我感到害臊与羞耻——我在盼着一种回头。一种恍然而至的爱情。 现在我终于明白:我再也不能回头了。也不可能等来那样的爱情。这个人生我已经走得极为失败,我不能再把自己推向那最后的沦落了。为了他,我曾经不顾一切地痛过,如今想想,我到底是痛惜自己的失去,还是痛恨自己从未得到? 我也问过自己,你是真的爱他吗,如果有一个……然后我就摇头了。其实我的完整想法是:是不是因为我不了解,我得不到,我才放置了这样追逐的情怀?若再有个不错的男人走进我的生活,我也许——,然后我便摇头了。 我的心不再痛了,也不会动了,任何男同学的任何殷勤都不能让我的心再起微澜了。那种青葱般的情意热烈美丽,鲜嫩多汁,而我的心,已经老了。原来人这一生,真正的情动只有一次。 我不能回头,又无法向前走,人的一生只能有一季花开,而我,开过了。 昨天我用青春透支了幸福,原应在今天本息并付。我无法在感情里求一份公平。 一切的公平都是相对而言的。 一切的富贵与贫贱都是相对而言的。 一切的自由与禁锢都是相对而言的。 一切的爱与恨、生与死都是相对而言的。 而在这一切相对的境界里,什么是永恒?永恒也是一种相对而言的东西,它的参照物在每个人自己的心里。 so, 跳舞吧,歌唱吧,工作吧,生活吧, 就像无人关注,无人喝彩,无需报酬,没有明天…… fuck,那么美好的、智慧的、抚慰人心的布道辞,经我这么说出来,丧得像一首挽歌。 好吧,就请容我,在今夜,在我的日记里,把心掐死,安葬,沉沦,告别…… 第255章 恩师院长 1990年1月*日 回想起今天的早操,我的心很不平静,当时,我正穿着我那件自制的“棉大衣”…… 今天上完早操后,院长临时叫住大家,说他要讲几句话,他说:我们学院操场上的两块标语牌今天终于确定了,新生入校这么久,老生已经二年级了,我终于在我们的学生身上看到了这块标语,或者说,得到了某种启示……他为什么看着我? 今天早上,我在教研楼前面的空地上练书法时,他看到我,我穿着我的“棉大衣”,因为握笔太久,我的手指冻僵了,正伸在脖子后面取暖。他走过来和我打招呼,我有点窘,慌忙把手从脖子后面拿出来。他笑了,大概为解我的窘吧,说记得我好像有一件类似的白风衣。我便笑了,告诉他这件就是,只是我把它“变”成棉的了。 我看见他眼里掠过一丝波动,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曾经的富裕与今天的困窘所形成的反差不是一般人可以接受的,我能理解。但一切于我,只是生活。我害怕脸上的神情泄露了心底的秘密,便更加优雅地笑了,女人真是天生的戏子!他又与我聊了几句便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无意识地笑,经过了一切贫穷、富有、荣华、凄凉、得与失走到今天,我早已能够漠视贫富了,也可以从容而清淡地面对一切目光和疑惑了。 其实这近一年来,我在心中充满了对院长的钦敬与感激,虽然我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去向他寻求心理援助,但我总觉得这个“老爸”知道很多,虽然我不知道他究竟知道什么,那只是一种感觉。 我是这个学校最另类的学生,我想起进学校一个月,我就被叫进他的办公室了解情况,最后却扬言要摔他的门。不到半年,我又跑到他的办公室,去要求半工半读。然后一夕之间,我从一个骄傲的“贵族”学生,变成一个打水帮厨的“勤杂工”。而他,以最大的宽厚与包容,信任与鼓励,给了我即使行走在人生的边缘也不愿弃权的坚持。 我在学生会身兼数职,有比别的同学更多的机会接触到他,但他并不对我多说什么,他说过,在这个学校里没有特殊的学生。我深深感谢这样的一视同仁,也在他身上看到了不同的人文化,我真正明白了世界上最高的平等其实是人心的平等,因为人因地位因财富因文化因各种原因,是不可能真正“平等”的,只有人心才可能平等。他待我以平等的目光与人心,让我感受到了一个教育人最可贵的平易而高尚的情怀。他会借我一本很好的书,会在操场上遇到我时亲切和蔼地和我打招呼,会偶尔叫我去他的办公室帮忙整理他的书籍……他不说但似乎知道,我愿意站在他那巨大的书架前借着整理翻看他的书,偶尔还可以坐下来混一杯咖啡喝。他给我的东西就在他平易的眼神和微笑里,他用最平和的方式、最慈爱的情怀平抚着我失重的人生。那种支持与肯定胜过一切言语。就是有了他的肯定与赞许,才让我在这里即使贫穷得一无所有,也有一片放飞灵魂与理想的天空! 我总觉得,任何一个机构,它的“第一人”的思路与风格极为重要,它决定了这个机构的风气、内涵、文化,并左右它的发展。而院长,他是一个真正的教育人! 可他干嘛看着我?难道……我赶快低下头去。 厚德,崇学,思源,创新。 朴素,坚韧,从善,有容。 这就是那标语。它将成为我们的校训被永远传承。他让我们把这十六个字记在心里。 “前八个字,是我想我们学校拥有的格调,后八个字,是我希望你们人生拥有的品格。”他说,“不管你日后的人生怎样富足,怎样富有,你心怀朴素,就不会太奢侈、太骄矜;不管你日后的人生怎么困苦,怎么艰难,你能坚韧有容,从善如流,你就不会太绝望,太沉沦。 “这个标语牌早就准备好了,却一直没有定写什么,我想找到我们学院自己的东西,我非常感谢我终于找到了。每个人的人生都不可能一帆风顺,成功多种多样,我们不嘲笑贫穷,贫穷不是罪恶;同样也不抨击富有,富有也不是罪恶。不管从哪一条线起跑,我希望你们能是路上的胜利者。” 开始的时候,我一直不敢抬头,不敢与他的目光相对,我害怕他具体地说出一个人来,或者被他的目光定位成那个人。 我可不想站到顶尖去,那里太累了,大家用目光给你夹上栅栏,围成一点点地方……高处不胜寒,我已经没有衣服穿了,可不想再折腾感冒了!他不再看我,也没深说什么,我真是在心里谢天谢地!但是,听到后来,我便抬起头来望着他了,不是我,我们全是路上的行走者,“做路上的胜利者”,我也需要用心体会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