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点尘烟走燕梁》
第一章
乌云卷曲翻滚着,如一匹匹乌骓在天空中踏云远奔,天上不时有闪电一划而过,发出的响声恰似那群马奔过时踏得土地隆隆作响。风吹得紧,不比冬日的寒风,这盛夏的雷雨前的风,总要带些热意。不知何时,如珠帘般的雨密密的下了下来,丝毫不间断,好似这天公无情,誓要将这凡世的人淋了个全身湿透,成了落汤鸡,却丝毫还不肯罢休。
一个身穿满是破洞补丁的灰蓝色道袍、长髯如树根般交错复杂的道士,腰上还别着一个酒葫芦,酒葫芦甚旧,上面都是一些或深或浅的划痕,好似记了人间那些情深缘浅的爱情故事,?脚上的芒鞋也快是要穿底了,裸露的脚踝不知道被什么不知名的草划了几道,留着浅浅的血迹。他好似喝醉了一般,左摇右晃的走在路上,时而左倾好似快跌倒一般,又一猛的向右倒去,保持重心,不知道的旁人还以为是在打醉罗汉呢。好似还未尽兴,解下腰间别着的葫芦瓶,仰头欲倒些酒出来,使劲向下摇了几下酒葫芦,可是硬是滴不出一滴酒来,迷迷糊糊的就跌坐在宋府的大门前就睡着了。
宋府的当家老爷宋成蔺官至户部侍郎。传闻这户人家,祖上原是拢兴一带经商的,靠的是茶叶起家,为人豪爽,每逢旱灾水涝都开仓济粮,施粥于贫民百姓。所以京城里的人都说,宋成蔺能在官场上顺遂,也是得了祖上的福报。自从他当了官,也便将家族里的生意交给庶弟宋成贤打理,只为能专心造福一方百姓,三年前从地方刺史提拔到户部侍郎。
看门的小厮隐约觉着门口有人,就开门一看,果不其然,道士正?倚着门口的石柱睡着了,不是嘴里还吧嗒两下,好似在回味着先前饮入的琼浆玉酒的味儿呢。好在有房檐给他遮了一遮雨,只是湿了一点点,雨点在他的破道服底边上留下的半点,好似在开了深蓝色的朵儿,一边不知哪儿碰的灰色渍儿,倒是像了乱草。
小厮立马唤了人儿将道士扶进府内,应了老爷的令,凡是有门口遇到游走四方的僧侣道士,皆可迎入府中休息。宋府还特别收拾出了一间屋子,给这些僧侣道士休息小眠,也不至于躲在房檐地下受冻挨冷。虽说屋子里的物件没有好,也是应着下人的屋儿配置的,小住片刻也是足够了。
下人将道士安置?在床上,又抱了一床干净的薄被褥给道士盖上,虽然说已是入夏,毕竟淋了些雨,而且这打雷下雨天有些许的寒,防着道士受了寒,还是盖上了。
第二天,天刚明,远处散出了久违的淡淡的酡红色,一夜骤雨狂风暴雨,湿哒哒的泥土沁出了一种清香,这雨后的白玉簪被打湿后低垂着头,隐隐地散发出一种淡淡的馨香。水滴答滴答地顺着房檐上的瓦片棱角处滴了下来,好像吵醒了那晓梦中的道士,轻哼哼了两声,还迷糊着眼,一脚就蹬开了盖在身上那床薄被,坐起身打了个哈欠。微微挣开眼,道士却开始迷糊了,嘴里还小声叨叨着:“我竟昨日醉酒行到此处......”
道士环视四周,脑子里竟没有一点印象,只是道了一声怪也,躺下又迷迷糊糊的睡了下去,梦里还吧嗒着嘴,不知是梦里在吃些什么呢。
待道士第二次醒来,屋外的院子里已有?小厮在清扫昨日被暴雨打落的叶儿。道士走出门,欲问是何处时,恰巧宋成蔺来了。宋成蔺虽是做官的,却私下并不以官员高高在上的姿态待人,无论是对旁人还是下属,都是一番亲和的样子。
第二章
宋成蔺看那道士醒了,忙上前拜上一拜,笑问:“道长昨日睡的可还安逸?昨日小厮在门口见到道长依着睡得不省人事,怕这大雨天受了寒,特地扶道长进府睡觉。”
那道长伸了伸懒腰,还有些睡意,打了个哈欠,晃动着空空如也的酒葫芦,仿佛在提醒宋成蔺,道?:“贫道昨夜睡的也还算安稳,只是梦里少了些酒味儿,感觉缺了些滋味儿。”
宋成蔺瞧着道士的模样,虽然像是酒肉之徒,但是祖上信奉这些神鬼之说,僧人道士的话只要是不动及家族根本,也就是尽量满足,便命小厮给道士的酒葫芦里斟满了宋府自酿的清酒。
道士也是游走江湖多年,对于酒在熟悉不过,闻着味儿还算上等,也从宋成蔺口中得知昨日是他们让他进府休息,觉得宋成蔺为人不错,所以便准备给宋成蔺一家算上一卦,自认为厉害的算命本事,一面是为报了宋成蔺一夜的收留及一壶清酒的恩情,一面又是出自自己的好奇心。于是那道士便向宋成蔺开口道:“贫道看宋老爷为人亲和,且对贫道有恩。贫道在江湖多年,也有些未卜先知的能力,且让贫道为宋府的少爷和千金们算上一卦。”
宋成蔺虽觉得他只是骗吃骗喝的江湖术士,但是这种东西也就是听着玩,而且那道士并未索取财物,就并不是很在意,便让他?命下人去宅子里唤来嫡出子嗣。嫡子宋应珲和宋应珙由下人领着快步走进了道士在的小院子里,只是年幼的嫡女宋玉芝由乳母抱着姗姗来迟。
宋家嫡长子宋应珲今年十岁,已有些大家的模样,说出来一些东西头头是道,宋成蔺很是看重。嫡次子宋应珙七岁,却不似宋应珲那般聪慧,却是有些力气,双手已经可以开始挽弓箭了。嫡出小姐也就宋玉芝一个,才三岁,也已是玲珑剔透,家中带大过几个孩子的老人说宋小姐长大必是个标致人物。
那道士走到?宋应珲前,看着宋应珲。宋应珲嘴唇微薄,两只眼也打量着这个陌生的面孔,眼珠子转动的飞快。道士捻指一算,展了笑颜,对着宋成蔺弯腰拱了拱手报喜:“此子长大后必在朝堂之上有所作为。”宋应珲方才知道了父亲唤自己和弟弟妹妹来的目的。
那道士又走到宋应珙前,看了看宋应珙的面相,他不似宋应珲那般薄嘴唇,嘴唇有点微厚,眼神看上去呆呆的。宋应珙自是有些紧张,因为自知不如大哥那般聪颖过人,半舒张的双手上隐隐约约在指尖看到一些茧,薄薄的一层,毕竟这孩童也才七岁。道士又掐指一算?,对宋成蔺拱手报喜:“此子必能在疆场上一展拳脚。”宋应珙听了道士的话,也方才松了一口气。
听了道士对两个儿子的夸赞,宋成蔺颇为高兴,和平日里观察的大致相同,方觉得道士说的话也有几分可信之处,挺直了腰板,满脸笑意的看着两个孩子,也对道士点了点头表示赞许。
但是到了宋玉芝那里,这丫头紧紧的搂着乳母?的脖子,有些不情愿的看着这个奇怪的人,那双灵动的桃花眼眨了几下,双眼有些湿润。道士闭目掐指间,不觉得皱了皱眉头,又看了看宋玉芝。宋玉芝一个才三岁的孩子,看着面前这个从未见过的大人有些怕,眼睛努力噙着泪水,欲哭未哭,装过头不看这个奇怪的人,将下巴靠在乳母的肩上,轻轻的闭上眼,一副似睡非睡的样子。道士一只手掐指,另一只手捻着细长的胡须,算了好一会儿,倒吸了一口凉气,方才道:“宋小姐命不好,贫道算出宋小姐是戏子的命。”这丫头或许是听不懂,并没有什么反应。
第三章
?宋成蔺听到那道士的话,顿时变了脸色,眉头紧皱。这时,宋成蔺又觉得这刚刚当成半仙的道士的话又全不可信了,只觉他和那些游走江湖骗人钱财的江湖术士并无什么不同,直接就指着那道士怒斥道:“你这道士一派胡言!玉芝明明就是整个宋府的福星!”
对于宋府来说,宋玉芝确实是福星,因为恰巧就在宋玉芝出生的当天,宋成蔺接到皇帝的圣旨,从地方刺史调到京城做了户部侍郎?。对于做了地方刺史良久的宋成蔺来说,这次的升官,无疑是大幸。随着宋成蔺的这次升官,宋玉芝也就彻底地成了宋府福星,这小小的孩子也曾因为这个,在整个京城出过写风头。
那道士面不改色,直了直背,又从腰间拿下酒葫芦,仰着头饮了一口其中的清酒,吧咂了一下,方才不急不缓地说道:“贫道未曾说错,宋小姐命该如此。”
听到道士说宋玉芝命该如此,宋成蔺气的双手都忍不住发抖,眼睛瞪着,额角都能看到暴怒时才展现的青筋。确实,换做谁家的父母听到自己家孩子命里就是个戏子能高兴呢?就算是寻常人家,谁会让自己的孩子去戏班子?也都是那些被逼到迫不得已了的穷苦人家,才送孩子去戏班子。更别说堂堂的户部侍郎,这说出去保不成就成了全京城地笑话。如果是旁的那些妾室出的庶女也就罢了,还偏偏不巧,是自己珍爱的嫡女。
宋成蔺气不打一处来,眼里带着几分厌恶,直接挥手怒喊:“来人,将这一派胡言的道士拖下去,打五十大板,再逐出府去。”声震如雷,这倒是吓到了幼小的宋玉芝,小丫头眼泪再也憋不住,一下子哇的哭出来了,吓得乳母赶紧拍着她的背,轻声哄着。
底下人也是第一次见宋成蔺这般的动怒,也只认这道士倒霉,触了宋成蔺的霉头,怨也只能怨那道士自作聪明。
那道士也觉得自个儿委屈,被府里下人拖下去的时候,嘴里还直喊怨呢,但是只是做无用功,极少生气的宋成蔺?这次是真的动怒了。
下人拿着厚重的木板一下一下的打在道士的屁股上。就算是那些体胖臀肥的人,挨着板子也觉得疼?,更别说这游走江湖、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道士了。开始这道士还觉得委屈,渐渐的变成了怒,直接破口大骂,尽是一些江湖上污秽的话。
待着道士挨完了五十大板?,臀部早已血肉模糊,旧道袍上昨日的淡蓝色小花没了,倒是换成了一朵朵血梅,妖艳但是太过血腥,无人愿意观赏,只是嫌弃罢了。额头沁出了一颗颗晶莹的汗珠,好似半颗透明的珍珠镶嵌在他沾着薄薄一层汗的额头。比起刚进来的时候脸上还有些血色,现在已经是惨白了,犹如街上卖的糊纸窗户的浆糊,那惨白搅和进了他那惊惧地汗水中。
此时道士用尽了最后一口气,他再也不顾什么世间道教那些礼的束缚,他只是看着宋成蔺恶狠狠的说道:“我诅咒宋府树倒猢狲散,我诅咒宋小姐终有一日客死他乡!”?说完便气绝晕了过去。然后就被宋府小厮扔到了人不多的巷子里。
自此,这京城再也没人见过那道士。
不信道的人说,他是招摇撞骗多年,终于遭了报应,被这大街上的恶犬啃食殆尽,连块骨头也不曾留下。也有信道的人说,他本是天上神仙下凡,却不料好心却被人误会了,对着人间失望了,便回天上去了,还求他保佑自己呢。?
这道到底是真是假,当局的人,谁也说不清,只是愈说愈乱,只能当是耳边玩笑话吧。?
第四章
宋府的人自道士消失之后,也就并不在意那些话了,毕竟已经一年多了,嫡小姐还在府里好好的,只是戏班子成了宋府里最大的忌讳。原先逢年过节,宋老夫人会安排戏班子进府唱几出大戏,给整个府添添热闹,只是被那个死道士一闹,戏班子就成了忌讳,别说请戏班子来唱戏,连带着“戏”字一切都成了忌讳,比如五禽戏诸类。
正月刚过,地上还是有一层薄薄的雪未化,枝头的红梅还开的正艳。遥望这一簇簇红梅如红玛瑙一般,绿的叶也就成了翡翠,点缀这红玛瑙。宋夫人喜欢白玉兰,觉得这是高洁之物,却不喜红玉兰,觉得即妖艳又摆着一副清高的样子,感觉有些冲突了,便只在院子里种了白玉兰。玉兰树上光秃秃的,只有花无叶,朵朵月白色的玉兰在树上,就像簪了满头玉簪的少女。
宋夫人屋里正烧着碳,一缕缕热气飘飘渺渺的向上,把这屋里熏得暖乎乎的,不时还氤氲一缕馨香飘出,不似平常那些熏香,有一股刻意的香味儿。这香到似将小花园搬进了屋,既有春日高雅的白玉兰,也有夏日里淡淡的荷香,综合着秋日里淡雅的茉莉香。人道是花无百日红,可是这香却可以在四季都闻见,应此得名“百日香”。
宋夫人坐在椅子上,正吃着点心,算着这个月的府里开销。人过三十,越发的显得沉稳大度。也是愈发的懂得了保养,这天还有些寒,便带着那个中间镶了颗大珍珠的兔毛抹额,保护竹额角的重要穴位不受寒,看着素些,却也是干净淡雅,多了几分端庄。宋玉芝便坐在波斯商人贩卖的针织地毯上玩着小马棉玩具。她也倒是聪明的孩子,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吵闹,什么时候该安静。这会儿宋夫人正在算账,她便安安静静坐在针织地毯上玩着玩具。
门口小厮掀开了秋香色云纹棉门帘,从外头通报了一声:“夫人,老爷来了。”话刚说完,宋成蔺便进来了,宋夫人命身边的丫鬟受了账簿,就迎上去,解下了他的玄色披风,柔声道:“老爷你来啦。”
她看到宋成蔺来了,便跑上去,展开手臂,糯糯的说道:“阿爹,玉芝要抱抱。”
看着可爱的小女儿,宋成蔺欣慰地笑了,他摸着宋玉芝的头,轻声道:“咱们玉芝又长高了。”说着就抱起了宋玉芝,掂了一掂,笑着对旁边的宋夫人说:“也重了不少。现在就可以开始准备了嫁妆了,等玉芝及笄了,就把玉芝风风光光嫁出去。”
宋夫人听了,娇羞的低着头,脸颊微微泛红,附在宋成蔺的耳边轻声说道:“老爷,这一切说的也太早了,玉芝还小呢。”
宋成蔺一手托着宋玉芝,笑看着怀里娇小的女儿,拜了拜另一只手,否定道:“时间过的很快的,我恍惚间还觉得玉芝昨天还是那个皱皱巴巴的小小婴孩呢,忽的一下就已经粉扑扑的,有小了美人的模样儿。再一晃可能就要到了出嫁的年纪了,还是早些准备吧。”
宋成蔺一手抱着宋玉芝和宋夫人走到里间,坐在桌子两旁的梨木椅上。宋玉芝坐在宋成蔺的腿上,伸手拿了一块桌上的豌豆黄,就坐在宋成蔺腿上安安静静的小口吃起了豌豆黄。
宋夫人给宋成蔺沏了一杯茶,宋成蔺接过盛着茶水的茶杯,饮了下去。宋夫人见今日宋成蔺有些高兴,想着提提看或许宋成蔺会答应,方才小声说道:“妾身想天再热些,就带着回娘家省亲,珲儿和珙儿有学业,就不带上了。玉芝还小,离不开娘亲,再说见见外祖也是好的,多个人疼她。”
第五章
宋夫人娘家林家是珑兴一带的商户口,虽不及宋家再珑兴一带的势力,但是还是有些生意的,地方上的长官也颇给些面子。虽这样,家族里却没有多少仗着家族势力生事的登门浪子之徒,宋老夫人也就这样看上林家,与林家结了亲家。算起来宋夫人嫁入宋家以后,也都是矜矜业业,也未曾出过府,一直在宋府照应着一家老小,对宋老夫人也颇为孝顺,妯娌间也未曾生大事。
宋夫人既提了,宋成蔺也不好意思拒绝,便放下手中的茶杯,看着怀里安安静静吃着豌豆黄的宋玉芝,便说道:“省亲可以,但是前面别去那个地方。”宋成蔺不说,宋夫人也知道那个地方指的是什么,指的就是梨园。
宋夫人摸着宋玉芝软软的脸,笑盈盈地应下了:“谢老爷成全,妾身明白,妾身定不会带玉芝去那种地方的。”
莺月初,杨柳的枝条如绿丝绦般垂入了碧溪之中,黄粉蝶飞入了路旁农户屋前的菜地里。黄粉蝶虽是寻常可见,但是对于从未迈出家门的宋玉芝来说,也是新奇的玩意儿,此刻看来宋府就好似一只拘着她的笼子。阡陌小径,一辆木制拱顶蓝色挂帘的马车慢慢的行驶在去往珑兴的路上。柳絮在天空中飘着,宋玉芝将手从马车车窗伸出,想抓着点柳絮玩,却被宋夫人一把拍了回来,宋夫人只是皱皱眉,语气比平时重了些:“你这孩子,也不怕受伤。”
宋玉芝的手被打的生疼,红了一块,只得将手收回静静地坐在那儿,噘着嘴,眼里噙着泪水,欲哭未哭的样子。这丫头,好像命里就带着一丝倔强,无论面对谁都不轻易落泪。走过树荫小道,路上有一些不平整得地方,难免会有些颠簸。树荫层层晒罗下来,金色的光斑落在了马车上,好似给马车贴上了金箔制的小花儿。渐渐的,宋玉芝靠在宋夫人的怀里睡着了。
连着几日都是这般的赶车,真是磨了人出来的兴致,宋玉芝在马车上只是昏昏沉沉的睡,也不管白天黑日,毕竟这车狭小,时而又在不经意间颠簸几下,还要受宋夫人的管教,既不能玩,便睡。这便是一个孩子能想到的消遣方式。
好不容易耐过几日,终于到了珑兴林宅,宋夫人早已和林老爷通过信,怂夫人是林老爷的嫡女,免不得早就安排人在门口迎接着。只是天色已晚,原是傍晚准备在城外的小山坡上的小客栈过夜,但是宋夫人觉得也便十几里路,赶赶还是能赶到的,便下了决心,直接赶路到林宅,不为别的,也只为晚上睡觉能舒心些。
宋夫人命乳母将熟睡的宋玉芝直接抱到林老爷安排得厢房里让她歇下,不必吵醒,毕竟这长夜已深。
第二日清早,屋外的雀儿叫的欢快,在绿沉色的枝头间蹦跳着,好似吵闹的孩童一般。宋夫人轻轻推开了厢房的门,拍打着宋玉芝粉扑扑的脸蛋,柔声唤着:“玉芝,玉芝,该醒醒了,该去拜见外祖了......”
宋玉芝睡得有些沉,觉得有些烦了,便转过身去,面向墙壁那边。宋夫人明白这样喊不醒,便收了那股温柔劲儿,直接掀开了她的被子,将她抱坐起来。宋玉芝被这么一下,便有些清醒了,但是还有些犯憷,她牵着母亲的手,到梳妆台前,任乳母给自己梳着发髻,忽然那一下,弄疼她了,彻底惊醒了。
宋夫人和宋玉芝被管家带着去拜见林老爷。林老爷鬓角花白,留着虬髯,穿着一件玄色大炮,袍上用银线绣了些吉祥云纹。宋夫人规规矩矩得行了个礼:“给父亲请安。”
第六章
宋玉芝怕生,看着这个陌生的老头有些犯怵,躲在宋夫人背后。宋夫人转身,半蹲着,左手搭在宋玉芝的肩膀,双眼直盯着宋玉芝呆呆的双眼说道:“玉芝,不得无礼,快去给外祖请安。”
宋玉芝只得站出来,唯唯诺诺的给林老爷请了个安。林老爷招呼着宋玉芝上去,宋玉芝半步半步慢慢的挪着上前,能拖一刻是一刻。林老爷拿了桌上的一块桃花酥递给宋玉芝,宋玉芝接过桃花酥小口小口的吃起来,低着头,不做声。
恰巧林老爷的孙子林昭从林老爷屋子门口经过,林老爷便让林昭进来领了宋玉芝去见林家表姐妹。林家表姐林钰比宋玉芝长两岁,确实个有主见、会照顾人的主。她俩平常都是窝在林钰的房里,玩着林钰的玩具。别说,这小丫头房里的新奇玩意真多,玩了十几天都不重样。
平日里林昭也不找他们,毕竟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子天天窝在姐妹处,出门会被人说沉迷于女孩子家家,没有男子气概。那日黄昏,天边被夕阳染成了绯红色,好似少女梳妆匣的胭脂,倦鸟也慢悠悠的拍打着翅膀准备回巢,小厮们将菜品全都端上桌,两位乳母在给两个孩子布菜。林府的菜,不似京城注重摆盘,而且多为地方特色,但却适口,所以宋玉芝吃的也比平时多些。
林昭快步走入屋内,面露喜色,见二人正在用膳,倒也不急着说什么。倒是林钰现开口了:“大哥哥可要过来一起用膳?”
林昭摆摆手,说道:“刚在祖父那儿用过膳才来的,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俩,现下你们还在用膳,也便不急着说。”林昭在林钰房里转悠了一下,没有什么书,也都是些小女孩的玩意儿,墙上倒是有幅花鸟画。这幅画并不是什么名家大作,只是集市上那些画手为谋生画的画,谈不上高雅。
待林钰和宋玉芝用完膳,林昭方才走了过来,坐在了他们旁边的凳子上。林钰用帕子擦了擦嘴,方才说道:“大哥哥今天过来是什么事?”
林昭不说话,只是看了看两位乳母,林钰小小年纪,很是聪慧,知道林昭的意思,便对两位乳母说:“两位妈妈且先下去吧,我们兄妹间有私话,恐怕不太好。”既然林钰发话了,两位乳母也就下去了,屋里只剩兄妹三人。
林昭招了招手,示意让她们把脑袋靠过来,林昭也凑过去,在耳边说道:“明天有灯会,我和祖父说了,可以不带乳母,但是必须带两个小厮。我想着,带俩小厮总有小尾巴跟着,有些碍事,回头等到人多的地方甩掉便是了。”说完便撤了回去。
林钰和宋玉芝也撤了回去,正在凳子上,林钰点点头:“大哥哥说的是,明天便依大哥哥的吧。”宋玉芝也只是迷迷糊糊的,一个五岁大的小孩子且未出过门,也不知表哥表姐门嘀咕着什么,只是静静的坐着,不说话。
翌日黄昏,夜将黑,灯火初起,街上开始热闹了起来,有卖艺的,有卖花灯的,也有卖些小饰品,如若再放些爆竹,便当是与过年无异了。林老爷怕小孩子顽皮,便指派了两个身边最得力的小厮跟着。
两个小厮跟的紧,硬是找了两三次机会都没有将小厮甩开。倒是林钰买了好一些东西,东西不贵,但是很多。而这些东西,对两个身强体壮的汉子来说并没有什么。
林钰在府里的时候,听乳母说桥头有个老汉,做的花灯精致,而且轻巧,便央着林昭带她去桥头买花灯。
第七章
桥头灯火绚烂,竹架子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烛火透过半透明的彩纸映出了色彩斑斓的光,有些彩纸上还绘有一些简单的图案,很招小孩子喜欢。一个头发胡须花白的老汉,身着深蓝色的布衣,守在摊子前,天气不算太热,但是他却慢摇着蒲扇。灯笼不算太贵,十文钱一个,于是林钰和宋玉芝便一人挑了一个,由小厮拿着。
不知为何,隔着桥的隔壁摊子忽然吵了起来,顿时间引来了许多人。一个女子身后站着几个身形壮硕的男子,一个个瞪着眼睛看着面前的小贩。
女子将银簪子一把扔在小贩的摊子前,没好气地说道:“你看看你卖的什么货!说是银簪子,却只是表面镀了一层银!也配我花那些银子?”
小贩上前拾起那只簪子,仔细看,上面有块地方确实被蹭掉了,里面露出了黑不溜秋的,一看就知道不是银,那小贩也只能上前陪笑道:“小姐,这东西确实是从我摊子里买的,但是我的货都是银的,不曾有过掺假。”
那女子听了那小贩的话,他不肯认,便更加恼怒了,两眼直瞪着那小贩,完全没了大家闺秀的贤淑,扯着嗓子大声说道:“难不成我还要造假来诓你不成吗?”
小贩摆摆手,陪笑道:“这位小姐,我不是这个意思,怕这中间有什么误会。”
那女子插着手,一脸骄横,瞧着人多,便吆喝道:“大家快过来瞧瞧啊,这摊子卖假货,还不承认!”
闻声,越来越多的人聚了过来,本来还不算太窄的桥,被挤得满满当当的,那个小贩见人多,怕坏了生意,也就对那些人摆摆手说道:“各位乡亲父老,都是误会,误会。”
那些人都在私下交谈着,有认为是小贩是在欺行霸市,也有人认为是这女子自己造假来诬陷小贩,到底谁真谁假,一时间议论纷纷。
林昭见人多了起来,弯下腰和林钰小声知会了一下,便抱着宋玉芝迅速往桥的另一边挤去。虽然摩肩擦踵,但是对于身形瘦小的孩子来说,挤挤还是容易的,但是对于那两个壮汉便是另外一回事了,况且那两个壮汉手里还拿着好些东西,那些东西如果磕坏碰坏便不好交代了。
三个孩子很快到了桥的另一边,一下桥便撒丫子跑走了。待那两壮汉挤过桥,三个孩子早没了身影。
跑了有些路,林昭转过头看了看,没了那两个壮汉的身影,便放下了宋玉芝,还喘着些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道:“这里巷子这么多,我们七拐八拐的,量这两人也不会很快找到我们,现下我们只管好好的玩。”
林钰捶着小腿,喘着些粗气:“也亏大哥哥瞅准了时间,不然那两个人一下子就抓到我们了,也得亏那女子撒泼引了那么多人,不然绝不可能那么轻松脱身。”
宋玉芝没有说什么,只是过去一只手牵着林钰,另一只手牵着林昭,生怕在这闹事走丢了。
这灯市好是热闹,各种表演的都来了。有带着红色面具的人,朝着点燃的火把一吹,便出来了一只依着火把的火龙。有表演剑术的,那男子的剑舞的飞快,旁边的女子向上扬起一块绸子,只见那男子跃起,一眨眼的功夫,那块绸子便碎成了七八块,引得一众路人在旁边叫好。
林昭一行人在戏法的地儿停下了。男子拿出了一堆铁制的九连环,是一个一个扣在一起的,那男子走到路人面前,将那九连环递给路人,让他们检查。那几个路人拔了拔,只能听到叮当响,那个铁环并没有丝毫的变化。
第八章
只见那男子走到了桌子前,将九连环放在桌子上,用一块红布盖上,将手心对着群众,给路人看,手心正常并无异常。只见那人将手聚在嘴前,哈了一口气,一掌拍在了桌子上。桌子上那个斟了七分茶的杯子震了震,有些许茶水撒了出来。片刻过后,男子拿起红布,一只手将九连环拿起,桌子上还剩下一个铁环,男子让众人数了数九连环,确实少了一个。霎时间,叫好声不断。
那个男子从桌子下面拿出了一个木盒子,他拿起木盒子向群主走去,让群众确认这盒子是空的。群众确认过后,男子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得意的笑容。那男子盖上盒子的盖子,摇了摇盒子,再打开盒子,忽的一对鸽子非了出来,越过上面挂的灯笼,飞走了,接着又是一阵叫好。
林钰和林昭松了手,只顾着鼓掌叫好,殊不知身后一对大手,悄悄地将宋玉芝抱走了。宋玉芝刚想哭闹引起群众注意,那人就拿出一个帕子,捂住宋玉芝的嘴鼻。瞬间,一阵馨香扑来,直冲口鼻。不过一眨眼,宋玉芝便在那人的怀里睡迷糊了。
待她在醒来,也不知是在何地,只是在一个昏暗的小房间里,原先的衣裳也被换了,换成了粗布衣裳。微弱的光从小窗户里找了进来,屋子有些脏,抬头看那些光时,有细小的尘埃在跳动,就好像人世间那些不经意的起起伏伏。
门外隐隐约约传来些声音,有个浑厚的男声传来:“把她卖了?不好吧?魏姨娘是要我们杀了她,不留活口。”
“说你是呆子,你还真就是个呆子。我们到底杀了没杀,魏姨娘又不知道。而且魏姨娘本身给的银子也不多,也挥霍不了多久,倒不如将这小丫头卖给戏班子,那个戏班子走南闯北的,经常出入各国,量他们也找不着。”这个声音较上一个尖一些。
“倒是,出了燕国,这丫头也难找。”
说着,门被打开了,一束强光设了进来,让宋玉芝有些睁不开眼。走过来一个胖子和瘦子,看上去年龄四十出头。那瘦子皮肤有些蜡黄,胡子有些发灰。那胖子膘肥体壮,皮肤被晒得黑黢黢的,看起来也有些力气。那胖子直接抱起宋玉芝就走,瘦子怕宋玉芝哭闹,拿着那帕子捂着宋玉芝,就一小会儿,宋玉芝就睡着了。
再一次醒来,是在一张床上,门敞开着,院子里有些人在练功,有在练嗓子的,有在学习动作的,乐声也不断,二胡声、唢呐声、鼓声在院里横飞。
门外一个四十出头的男子坐在长板凳上,翘着腿,闪着泼墨的折扇,扇子上的墨是随意撒上去的,多了几分洒脱。
宋玉芝醒来,头有些昏,下床时还有些摇摇晃晃的,直接摔在了地上,发出了些声响,引起了那个男子的注意。
那男子扇着扇子走了过来,扶起了宋玉芝,左右打量着宋玉芝,思量了一下说道:“你这孩子也还标致,十三四岁的时候肯定出落成美人。杜牧有诗云:‘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你且叫袅袅吧。”
后来才知道,这男子是徐家班的班主徐桓卿,人送外号徐万金,也就是什么都会些,生旦净丑都能上,那些表演乐器也都会些。
没过两日,徐家班便离开了燕国,到梁国去演出了。
第九章
自宋玉芝失踪之后,宋家和林家并不是没有找过,只是在珑兴一家小当铺里找到了她失踪时的衣服和头饰,搜便了整座城,也未曾找到人。
这也难怪,那瘦子怕第二日家里人搜查,被抓到,到时候别说钱没捞着,命没准都给陪进去了,便和胖子连夜赶往临县,将宋玉芝卖给了徐家班,待搜到了临县时,徐家班早已经启程赶往梁国了。
宋成蔺得知宋玉芝失踪之时,脑子一直回荡着两年前那道士的话,宋玉芝天生就是戏子的命,现在他是信了,且不说很多戏班子都是四处游走,居无定所的,单单为了面子,也不好去寻宋玉芝,毕竟若真在戏班子寻见了,面子上也挂不住。这整个燕京,尚未听闻有官员在戏班子里寻女的,即便是寻着了,名声也不会太好,怕以后没有大户人家能看上。于是,宋成蔺便断了这个念想,嫡出大小姐宋玉芝和戏班子一样,成了整个宋府所忌讳的。于是这世上便没了燕京宋府小姐宋玉芝,只剩下了徐家班的徐袅袅。
徐家班的人,多是年幼时家里父母双亡,族里又无人愿意养的,或是和徐袅袅一样被拐卖来的孩子。
时光飞逝,一弹眼间,十年便在指尖流淌而过,徐袅袅也成了十五岁的孩子了。
她长了一双桃花眼,眉目含情,配着这原生的秋波眉,多了几分柔情。笑起来时,隐隐约约脸颊上有两个酒窝,好似蜻蜓点水一般。原先身子还有些弱,有几分娇柔之态,让人怜惜。但是她偏偏爱练武,身子壮实了许多。
但她不似戏班子里别的姑娘。那些姑娘们都喜欢正旦,喜欢做漂亮的正旦和花旦,她倒是喜欢做武旦和刀马旦,有时候遇到些喜欢的武生角色,便与师兄们争着要演。
刚来徐家班,那些师哥师姐看他年纪小,也颇为照顾她,有吃的也给她留着点。她不爱说话,如若不是在她练功之时听到她在唱词,都以为她是个哑巴。连徐桓卿开始也以为徐袅袅是个哑巴,花了钱买了个赔钱货。
这两年,徐桓卿觉得老了,不愿意和原来一样东奔西走了,便回了故国燕国,凭着戏班子早些年的继续,盘下了一个做戏的场子和一个住人的大院。
昨夜下了一夜的雨,初放晴,万里无云,天空放晴。大师兄徐清风今日有演出,脱不开身,便央着徐袅袅替他去回春堂取药膏。因为大师兄对徐袅袅颇为照顾,平时在表演上有些指导,徐袅袅便应下了。
徐袅袅穿了一件白色圆领袍,束起青丝,剃了原先的秋波眉,画了羽玉眉,少了几分女孩子的温婉可人,多了几分英气。这便是她早就想做的,今日总算是做了。
在铜镜里,左看看右看看,又觉得不太像的男子,便找了的小胡子粘在鼻子下方和上嘴唇之间的地方。她心想着,有这小胡子,那些人也不会轻易觉得自己是女子吧?
她探了探头,看了看平时徐家班休息的院子里没有什么人,便敲敲地从后门溜了出去。
徐袅袅走在大街上,看着没有多少人注意自己,便放了心,昂头大步走着,真把自己当做了男子。她有时候,也真希望自己能是个男子,毕竟那些戏本子里受伤的,多半是女性。
情愈深,伤愈重。
她决心,此生定不轻易动真情。
第十章
回春堂离院子也不远,只隔了一条大街。徐袅袅走一路看一路,回春堂和徐家班在的妙音阁不是统一路,徐袅袅很少走这条路。平时要么就是台上演出,要么就台下练功,很少出门,就算是出门便是在去妙音阁的路上。
进门,徐袅袅从怀里掏出一张药方,递给前面的小药童。小药童接过那张药方,在后面放了许多瓶瓶罐罐的台子上找了一会儿,又跑到后院去问了问,方才跑回来对徐袅袅拱了拱手说道:“这位公子,不好意思,还要等个片刻,马上就好了。”
徐袅袅便靠在台上,杵着头,看着这些店里来来往往的行客。只见一男子,带着幞头,低着脑袋,左看右望,走向了附近人多的那个台子。
进了溽暑,天气渐毒辣了起来。只在烈日下站半刻钟,人便中暍了,面色苍白,四肢无力,不消几日便会归西了。于是,回春堂得了官府的银子,每当入伏的初几天,免费分发解暑的汤药,这便算是新帝登基之后的恩德吧。
只见那男子趁着人群骚动之际,挤入人群之中,偷偷取下一个老伯腰间的钱袋子。正欲溜走之时,只见徐袅袅上去拍了一下小偷的肩膀。那小偷猛的回头,看见徐袅袅正歪头看着自己,只听她说道:“小兄弟,你这样子不好吧?”
那小偷明白自己被人发现了,想着也是要被人抓去衙门的,不如搏一搏,试着能不能逃出去。于是,那小偷一不做二不休,便从自己的怀里拿出了一把小巧的匕首。匕首见光那一刻,泛起了一道凌冽的光。
小偷手持匕首,狠狠地向徐袅袅刺去,忽的引得刮来了一阵冷风。徐袅袅轻巧的一个转身,便让小偷扑了个空,然后摔在了地上。那小偷再站起,拿着匕首便向徐袅袅冲去,只见徐袅袅一个侧闪便到了那小偷背后。
徐袅袅见架势,知道那小偷定不会轻易罢休,便扭了扭头和手腕关节,松松筋骨。此时,小偷恰好已经转身,又冲向徐袅袅而来。
小偷盯着徐袅袅,眼里满是怒火,似乎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一般。
店内的客人早已经跑到了店外,门外也聚集了好些群众,好像早已经忘了来的目的,只是为了看场打架罢了。
只见徐袅袅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手指放平,将力量聚集在手侧,全力打在了小偷持匕首的那只手腕上。只听见“哐当”的一声,那把匕首便掉在了地上,小偷也应声倒在地上,抱着那只手就在地上来回的滚,表情皱成了一块儿,露出了狰狞的表情。
待小偷刚缓过劲来站起来的时候,徐袅袅便绕到小偷身后,抬腿一提便提到了小偷的膝盖,瞬间小偷便跪在了地上,她从后面抓起小偷的手,脚踩在了小偷的小腿上。
虽然徐袅袅的力气不大,但是那小偷被徐袅袅起初一下手劈弄得生疼,也没有多余力气反抗,便这样被治服了。堂外的群众一片叫好,纷纷夸赞这位少侠好功夫。不过片刻,衙门的捕快也便冲了进来,抓住了小偷。徐袅袅也只是回礼一般的朝群众行了拱手礼。
第十一章
待小偷被捕快带离的时候,徐袅袅又百无聊赖的靠在台子上,环顾四周。因为刚刚小偷那件事,后院准备药的小厮也被影响到了,便又迟了一会儿。于是徐袅袅只能在这里等,此时她心里也颇怨那个小偷,虽然为自己赢得了一片喝彩,却让自己又要白白等上一段时间。
正在徐袅袅无所事事之时,有个男子走了过来,站在她旁边,手放在那个台子上,没有看着她。忽然只听那个人说了一句:“在下柳立君,不知道小兄弟如何称呼?”
那男子穿着不凡,和普通的老百姓不大相同,在这回春堂里竟然有些惹眼,想必家里是有些钱财的。而且那个男子一看便是比自己年长许多。
徐袅袅起先以为那个男子不是和自己说话,但是四周除了那个在药柜上取药的药童,便没有别人了。徐袅袅便转过来,看向她:“你是在和我说话?”
只见柳立君转过头,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徐袅袅的眼睛,嘴角微微一翘,直接就反问道:“我总不可能和那药童说这些吧?”
徐袅袅听了,尴尬得笑了笑,似江湖侠士一般地拱手,说道:“江湖亡命徒,萍水相逢罢了,无需知晓姓名。”
只见柳立君趴在徐袅袅的耳边,轻声说道:“小兄弟,你上嘴唇上粘的胡子要掉啦。”
徐袅袅忽然有些紧张,她走到角落,伸手摸了摸嘴唇上的假胡子,依旧服服帖帖的贴在上嘴唇,此刻她便知道柳立君是在诓她,她气愤的走了过去,瞪着他,没好气的说道:“你骗我?”
柳立君却不想当着众人面拆穿他,便在她耳边说道:“姑娘,下次还是装的更高明些吧。”说完,便若无其事的站在那儿。
徐袅袅本想直接回一句“关你何事”,她却不想再搭理柳立君了,只觉得柳立君有些像调戏良家妇女的街头无赖,便向旁边垮了两步。
不过片刻工夫,药童从后院拿来了药膏。药膏盛在一个木制小圆盒里,小圆盒只有巴掌那么多,但是药材味儿很重,徐袅袅刚拿到了药膏的时候,没有刻意去闻,但是那味道却直冲天灵盖。徐袅袅拿过药膏,便快步离开了。
待徐袅袅走后,不过片刻功夫,柳立君也走了,手里并没有拿任何东西,他走向对面的茶楼,走在刷了红漆的木制阶梯上,缓缓的走上楼,坐在了一个角落的包厢里,看着窗外人来人往。
有个穿着褐色衣服的男子便进来了,在柳立君面前低着头,冷冷的说道:“皇上,有何吩咐?”
原来柳立君只是个化名!他的真名不叫柳立君,他乃是当今圣上刘翊。而那个男子也不是别人,是暗中保护刘翊的暗卫。
过了阵子,夏天也便过去了,只是雨一阵一阵的下,叶子一片一片得被染红飘落在地上,好似红泪。
这雨惹得徐袅袅有些烦。这雨影响了妙音阁的生意。下雨天,谁也不愿意在这露天的院子里看人唱戏,即使表演得再好,也没有太多人来看,只是白白的演了一场,好像是献给神明一般。
师父徐桓卿每到这下雨的季节,便是一阵愁,这戏班子二十来号人,这会儿便要啃老本了,如若不是前阵子挣得钱多些,这会儿整个徐家班便都得饿着肚子了。
是日,又是徐袅袅演出。但是进了秋雨时节,恐怕这场戏又是白演了。但是她却不管,只管在台上演着,使枪的时候该用劲便用劲,该开嗓唱便唱。这不为别的,她自己认为只是为了唱给戏本子里的那些女英雄听的。
第十二章
这场戏罢,她正准备下台时,台下却传来了掌声,不似平时如雷贯耳一般,倒是清脆利落。她寻声望去,是远处檐下站着的陈知衡,今日他穿着的是一件白色衣裳,素净却很衬他的气质,如戏本子里的文弱书生一般。
徐袅袅看着他笑了笑。想着,这天气,也便只有陈知衡一个人愿意来听戏吧?
徐袅袅并没有理会陈知衡,下台便去后面的小房间里卸妆了。那浓浓的粉,扑在她的脸上,有种很奇妙的感觉,说奇怪,也不是奇怪,只是不适应。
待徐袅袅卸完妆,换了一身寻常衣裳出来的时候,陈知衡还没有走,只是静静地站在那檐下。
徐袅袅从檐下走过去,她看着陈知衡,陈知衡也看着她。徐袅袅问道:“今儿这戏都结束了,你还不回去啊?”
只见陈知衡笑了笑,方才说道:“因为我知道你会来,所以我便在这里等着你来。”
徐家班的人都道陈知衡对徐袅袅有意思,只要陈知衡在燕京的日子,只要有徐袅袅的戏,他便会来妙音阁,看徐袅袅演出,一来二去,两人便认识了。
徐袅袅平常也不与戏班子里其他人说话,只是在必要的时候应上两句。但是,陈知衡却是个例外,他却能和徐袅袅说上话,所以也有人说徐袅袅对陈知衡有意思。
但是陈知衡也不总是在燕京,一年里一半多的时间都不在燕京,别人也不知道陈知衡做什么活计的,只当他是走南闯北的贩子。
徐袅袅没有继续看着陈知衡,只是看向窗外滴答的雨,干笑了两声,慢悠悠的说道:“要是我今日不来呢?”
陈知衡走过去,握住了徐袅袅的手,深情的说道:“那我便在这里等着你来,等到你来为止。一日不来便等一日,两日不来便等两日,你若一直不来,我便等在这里,饿死也罢。”
徐袅袅听到他这话,抽出了自己的手,顿时间脸上泛起了红晕,不只是刚刚演出留下的余热挥发出来,还是害羞的缘故。
徐袅袅不敢直视陈知衡,便转过身去,说道:“下次可别这样傻了,我可不会心疼你。”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了,空荡荡的院子里只留下陈知衡一人,还有滴答的雨声。
徐袅袅回到徐家大院,径直便走向了自己的屋子,同屋的其他人都不在,她便坐在梳妆台前,杵着脑袋,静静的看着菱花镜里的自己。
她回想着第一次见陈知衡,是在十二岁时第一次上台后的谢幕。还在演出之时,她看着台下的其他人走了半数多,她开始觉得是自己的不好,是自己没能把看客留住。
本以为等演出结束之后,下面应该无人了,谁知道竟然还有一个少年坐在台下,为自己鼓掌。那阵子,谢幕的时候台下都有他。后来那个少年便消失了一段时间。再后来,她在明年又见到了那个少年。
这三年,徐袅袅演的角儿越来越多,也是在燕京戏曲行里有了些名儿,也算年少成名,后来为她捧场的人儿有些多,但是她却也只是记住了陈知衡。
还记得有一次,她还在舞台上表演。她这场,演的是一个叱咤疆场的女将军,正演到精彩之处,是女将军凭着自己高超的武艺和敌军将领单挑,并生擒敌军将领。只见她拿着红缨枪,和演敌军将领的师兄对峙,红缨枪和大弯刀碰撞时不时哐哐作响。
就在此时,徐袅袅依着戏本子被敌军将领逼到舞台一侧,但不巧,那一侧的武器架摇摇晃晃,几欲倒下,徐袅袅背对着武器架,不知道那武器架快倒了,也没来得及躲闪。只见那武器架直愣愣的倒了下来,砸在徐袅袅身上,身子还好,但是腿却被压着了。
第十三章
台下不明所以的观众好似看出了这是场事故,便纷纷站起来往那儿瞧,有看不见的观众还站上了戏园看戏坐的长板凳上,后排观众更有甚者硬是跑到了前排来一探究竟。
那一下可不是妥妥实实的把徐袅袅砸懵了,因为是在台上,她硬生生把还在眼眶里打转的憋了回去,被从后台上来的师兄扶了起来。
徐桓卿在后台听到了前台有些声响,便冲了上来,只看着有两个徒弟正在扶起武器架,化着浓妆穿着戏服的徐袅袅被另外两个徒弟扶着,便大概知道了,只是问道:“还演吗?”
徐袅袅眼里噙着泪水,摆脱了两个师兄的搀扶,咬着牙点点头,用尽了力气喊出一个字:“演!”
此时,台下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掌声,挤到台前看热闹的观众也退回到了后排,站在凳子上的观众也从凳子上下来坐下了。
就这样,后台锣鼓声重新响了起来,徐袅袅拾起旁边的红缨枪,便在叮咯咙咚呛之中拉开了序幕。徐袅袅咬着牙,完成了一套完整的武术动作,如豆大的汗珠沁满了整个额头,她的声音因为疼痛变得有些颤颤巍巍的,她忍着痛,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偏向正常。一场表演结束,台下叫好声如雷,这是徐袅袅第一次听到这么响亮的鼓掌声。
在群众的叫好声中,徐袅袅拖着那只如刀具割裂般作痛的小腿,走下台阶时,师兄师姐多亏照应着些,她才能平平稳稳的下台回到自己的化妆间。
小腿隐隐作痛,徐袅袅不想过多的移动,便没有换下戏服,只是坐在梳妆台前卸妆,卸下那厚重的一层粉,才得到看到自己的真容,此时的徐袅袅才发现自己的脸色已经有些惨白了,然而她不做理会,毕竟戏子就是戏子,唱好戏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一切只是虚谈罢了。
只听门口有一些躁动,听着声儿好像是徐清风的。只听见他嚷嚷道:“对不起,外人不能入内。”
门外一个有些清朗干净的声音争执道:“我又不是来偷东西的,我只是来给她送药,她都受伤了!”徐袅袅听这个声音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来是谁。
“那也不行!师父说了外人不能入内!”徐清风摆出了半分也不肯通融的样子,伸开双手拦着门,好似护崽的母鸡一般,硬生生的将那个人挡在门外。
那个声音并没有退缩,只是说道:“大哥,你便通融些,规矩是死的,但是人是活的,总不能因为死规矩活活害死活人吧?”
这并没有换来徐清风的半点通融,徐清风朝外边推嚷着那个人,并没有好气的说道:“你小子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原先我念着你是常客,对你客气些。现下看你是不知礼,也便可以对你不客气。”那人没站稳,徐清风没用多大力气一推便踉跄的倒退了两步,差点摔坐在地上。
“让他进去吧”徐桓卿从外边走来,手执那把泼墨扇,轻轻挥动着。徐清风见徐桓卿已经答应了,也便不好阻拦,便让路让那人进去了。
那人径直走向徐袅袅,他将红花膏放在桌上,便小心掀开了遮着小腿的戏服,那块地方蹭破了些皮,有些微微泛红。
那人打开盛着红花膏的小盒子,用白皙的食指勾了一些,轻轻的擦在了徐袅袅小腿上发红的地方。接触的那一刻,一阵剧痛传来。那一刻,眼泪不受控制的直接从眼眶里溢了出来,她的小腿也不经意的抽动了一下。
第十四章
那人仿佛知道了,双手轻轻地托起徐袅袅白嫩的小腿,温柔地吹了一小口风,看向徐袅袅。就在那一瞬间,他们的眼神交汇在了一起,彼此入了对方的眼帘。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疯狂跳动着,愈跳愈快。又好像陷入了一种不明所以的情感之中,想挣扎,就好像一条刚被捞上岸的鱼,又感觉是徒劳无功。一种莫名的情愫,就像不速之客,误入了两者的心。
如若非要说是谁先拒绝这情感的,应该是徐袅袅。
徐袅袅自小就明白,做戏子不能有感情,更不能感情用事。再说,为了对方好,更不能动情。如果娶一个戏子回家,定会被人在背后被人戳着脊梁骨议论。与其以后陷入挣扎,不如在最开始的时候,被自己斩断。
于是,徐袅袅别过脸,错过了和那人的对视,那人好像也知道徐袅袅的心意,这样确实不礼貌,也便侧过脸去。
那人故作镇定地将桌子上的红花膏塞进了徐袅袅的手里,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过两天这里就应该发紫了,有淤血了,记得涂红花膏,这样好的快些。”但是他说话的时候又好像出卖了自己,语速和平时并不一样,有些快。但是徐袅袅并不知道。
说完,他便急匆匆的走了,头也不回,徐袅袅也不肯多看一眼,因为现在的后台都在看着她。
徐袅袅知道原来自己也是有人关心的,虽然徐桓卿和戏班子里的师兄师姐都会照顾她,但是在那些人眼里,被道具砸上也是常事,算不得伤。却不想有人却记住了,还给她送了红花膏。
就因为那件事,她被师兄师姐调侃过一阵子,说是下半辈子算是找着了依靠。
但那时候,徐家班却没人知道那人叫陈知衡,直到后来的那一次。
那日,天气有些冷,呵出一口气都能化为一片上升的腾腾水雾,树也早已脱掉了枝桠上的叶,为大地盖了一层厚厚的被。
午饭时间,其他人都在饭堂里被分成了两桌,都在大口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筷子一伸,便夹了很多菜,生怕有人跟他们抢。饭菜的香气伴随着寒气化为了一阵隐隐约约可以见到的雾,环绕在饭堂的上方,彼时不知这是仙气还是烟火气。
但此时,徐袅袅并不在饭堂和其他人一样在吃午餐,而是在化妆间里,卸了上午的装。便换上下午演出时要穿的戏服,并往脸上涂那层厚厚的粉,浓厚的妆容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只能说是被命所迫,是戏子的命。
但是她喜欢武旦和刀马旦却是出自真心的,多少次梦里,她梦到自己成为执剑江湖的女侠,带着斗笠,红纱掩面,路遇不平之事,便拔刀相助。或是路遇匪徒,便让他们血染长虹。
大梦醒,发现自己睡在一个几个人的大炕上,旁边则还是熟睡的师姐或师妹。她便知,这多半只能成了一场空梦。于是她便爱上了那武旦和刀马旦。
那日,是她的武旦开场,所以她要提前上好装,预备着午后那些看客们就来了。距离其他角色上场有些工夫,于是接戏的师兄师姐并不急着上装,先吃了午饭再来。
上完装,徐袅袅便剩片刻工夫便要上台了,且不说这片刻工夫能吃些什么,只怕是一个不小心擦到了脸上刚抹的那层厚厚的粉,糊了脸不说,还白吃这一口粉。不过,徐袅袅之前确实出于好奇,私下尝过那个粉。看起来白白净净像面粉一般,但是入口却不像了——没有别的味道,只是好涩。
第十五章
等着锣鼓声响起,她便灵活的转动着手上的红缨枪,迈着细小的碎步上了台。应着那些锣鼓声,或是一个执枪快速旋转,或是一个侧翻,或是来一个猛刺。台下常常爆发出惊天的叫好声,但是她不闻,她只觉得有些饿。在她的大脑里,再大的声音也掩盖不住肚子发出的咕咕响声。
一会儿过后,她的师兄师姐们便上了场,她瞬即也便下了场,去后台。
虽然只是饿了一顿,但是对于这种从事卖力气的事儿的人,便是一顿不吃,便能察觉出其中的利害了,但是因为时间紧凑,也来不及。
厚重的戏服压得徐袅袅有些喘不过气来,她坐在地上,背靠在后台那墙根底,将手伸入戏服里面,仿佛肚子上的肉随着咕咕咕的叫声在颤动着。
但是徐袅袅却不能卸妆,因为下半场她还要登台唱戏,谢幕前还要出场。若问有没有些零嘴,确实是没有。那些人认为吃饱饭就成了,零嘴只是有钱贪贪味所吃的,中看不中用。且不说戏班子里的人有没有那么多闲钱,如若真有人买了零嘴,不过一会儿的工夫,便会被人扫荡一空,哪还会留到那个工夫给人顶饿呢。
最后,万般无奈之下,她便想着这样坐靠在地上,解解乏,少动些,也少磨损些体力,留着下半场继续唱。
即使浑浑噩噩,下半场徐袅袅还是尽自己所有的努力去唱好下半场戏,不为天不为地,只为自己那颗对武旦热爱的心。
待表演结束了,徐袅袅去后台卸完妆换完衣服,准备回徐家大院之时,院子里却立着一个身影。虽然背对着她,但是她却有些熟悉,心里嘀咕着,是那个为自己送红花膏的少年吗?
那人转过身来,眉如峰聚,双眼灿若繁星,又似清泉纯净。
就是他了!
那人上前,从怀里掏出一个黄色油纸袋,打开放在她面前,是两个包子,说道:“下午你是第一个出场,我想你是没吃饭,唱戏是件力气活,特别是武旦,下来必定饿了,我便准备了两个包子,等你出来的时候给你吃。”他的声音如春日暖风般舒适,让人安逸。
但是徐袅袅并没有接过,只是说:“师父说,无功不受禄。”简简单单八个字,便把那人回绝了。
徐袅袅说完欲走,但是那人却跟了上去,急忙说道:“别把我当做外人,只当是朋友。”
对啊,只当是朋友。
徐袅袅有些动容,好像在她记忆中,没有人提起过“朋友”二字。毕竟她接触的人不多,整日待在戏班子里,又不是经常外出,日常见到的只有戏班子里的师兄师姐,碍于这层关系,没有人会与她提起朋友二字。
所以,徐袅袅有些动容。心里暗处的小角落里,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蔓延开来,因为黑暗,却不曾看清,也不曾知道。
徐袅袅这才接过那人手中的包子,还带着余温,不知是原来包子带有的热,还是那人捂在怀里捂热的。她将掰开来里面却是肉馅,里面的油还流了出来,流到了她的手上,滴到了地上,在青石铺的地上绽出一朵颜色更深的花来。
虽然徐桓卿待自己的徒弟是极好的,但是碍于生计,很少买肉吃,上一次吃肉应该是在年节的时候,在吏部尚书家里唱戏时,府里安排的菜里便有肉。
徐袅袅饥饿至极,现在她空空如也的胃就好似一个巨大的贫瘠天坑,需要有东西填进去才行,或许加杂着些别的东西,比如说朋友之间的情谊。她不用去装模作样,维持着自己在外人面前的仪态。所以她的吃相有些狼狈。
第十六章
尽管徐袅袅这般狼吞虎咽的吃相有些难看,但是那人心里却只有些心疼徐袅袅。因为徐袅袅吃的太急,忽然呛住了,狂咳不止,小脸被呛得通红,顿时间那张小脸就好像是雪后的开放的红梅,雪里面还透着红。那人只是轻轻的拍着她的背,让她能咳出来。他拍的不重,就好似母亲在轻柔地拍着怀中的小儿,好让小儿安睡。
很快,徐袅袅好多了,并没有继续咳了,拿出帕子擦了擦嘴
两个不知道为什么,就好像是被冻住了嗓子一样,谁都不说话,两个人只是并排站在那里,微微仰着头,好像在看天,却又不是在看天。
四下无声,安若幽谷。
“我刚刚那个的样子,在你看来,应该很可笑吧?”久违的安静之后,是徐袅袅先发声。
那人转过来看着徐袅袅,上扬片刻的嘴角好似在笑,却又好像只是在紧绷许久的状态之下忽然放松。
“没有,其实还好”他温柔的回道。
“你叫什么名字?”
徐袅袅终于问出了那个很久之前便想问的问题,今儿算是找着机会能问他了。
他转过头看着她,说道:“陈知衡。推陈出新的陈,见微知著的知,参前倚衡的衡。”说着,他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地给徐袅袅,上面正是他的名字。那块玉成色极好,是难得之物,价值不菲。徐袅袅不懂那些他说的文绉绉的词,却看得懂上面的字。
徐袅袅心里想着,陈知衡应该是家财万贯吧?不然他哪来那么多钱来妙音阁听戏呢?
而徐袅袅不必介绍了,陈知衡自然是认得她。因为她是这妙音阁里的角儿,有些名声的角儿,年少成名的角儿。
自此之后的一段时间,徐袅袅再没有见过陈知衡,再见他,却是来年春雨淅淅的日子。
陈知衡不是燕国人,所以经常不在燕京,来时便住在附近的来福客栈。不知什么时候会来,什么时候会走。但是总会在春雨和秋雨繁盛的季节回来,或许他回来,就只是为了给徐袅袅捧个场子吧?
徐袅袅没有和徐家班的任何人提起过陈知衡,却不知怎的,整个徐家班的人都知道了陈知衡这个人。有段时间,戏班子里的人还见徐袅袅一次便打趣徐袅袅一次。
徐袅袅看着镜子有些出神,不知徐玉容已经进来了。徐玉容是和徐袅袅住同一间屋子里的,这屋子里还住了另外两个女孩儿,但是依着徐袅袅不说话的个性,她们平常也不会主动去找徐袅袅说话,倒是只有徐玉容愿意主动去找徐袅袅说话,即使很多时候徐袅袅只是简单地回了个嗯。
徐玉容走到徐袅袅背后,双手搭在徐袅袅的肩上,偏着头看向徐袅袅,故作惊叹地打趣道:“呀!徐袅袅,你又是在想你的陈知衡陈公子吧?”
闻声,徐袅袅转头,看到了徐玉容,她有些害羞地别过脸,然后故作镇定的回道:“我没有。”
徐玉容这个人就是玩性大些,喜欢打趣别人,她顺着徐袅袅的话继续笑着打趣道:“那你是承认你和陈公子的关系咯?”
徐袅袅毫不留情地拍掉了徐玉容搭在自己肩上的芊芊细手,起身准备向门外走去,边走边说道:“我和他没关系,我要去练功了。”
语毕,徐袅袅便离开了屋子,这是雨恰好停了,空气里还带着些水汽,院子里不平的地方也出了一些小水坑,她便拿起旁边木架子上的红缨枪,便开始练起了那些平常的架势。
第十七章
她拿着红缨枪,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想前面刺了几下,带着一阵凌冽得风,就犹如落下的密密急雨,随即又是个侧空翻,落地时稳稳当当的立在那儿,瞬即又转头,将目光锁定在枪头之上,定了一刻,又将头转向自己心里预设的舞台位置,侧目一看,眼睛瞪得硕大,那眼神寒气逼人,犹如刀光闪烁,仿佛在人的身上剌出了一个大口子。只见她的枪头急速地在地上擦过,遇到坑洼积水的地方便会激起一朵朵水花。
徐玉容就静静的倚着门看着徐袅袅,她深知这戏班子里,也只有徐袅袅爱做武旦。其他的师姐师妹都嫌武旦累还容易受伤。不仅如此,便不愿意演武旦。徐桓卿格外器重徐袅袅,她不意外,也不嫉妒。
在徐玉容看来,既然自己做不到,便没有什么资格去嫉妒。
那一头,皇宫里灯火通明,黄灿灿的光照的这座悲情之城又多了几分庄重和华贵。今夜又不知道有多少佳人倚门盼郎,却又没有盼来自己等的人,只能倚门含笑徒饮风,望月空思梦中郎。
立政殿位于皇宫的最前方,却也是最中间的位置——前面是朝堂,后面是后宫。熠熠之光照得这座宫殿,好似铺了一层金般灿灿,如若初升旭阳般,光映四方。
一个小太监从外面进来,低垂着头,只是看着脚下的路,不敢四处张望,恐就是那一眼,让自己化成了深宫里不缺的幽魂。小太监拿着一个木制托盘,如临深渊。
那个托盘上面涂着一层厚重的红漆,那红色不是亮眼的红,而是一种深沉的红,也是怨念的红,好似凝着几朝深宫女人们幽怨的宿命和不绝的哀叹哭泣。上面放着几块碧玉牌,上面被人工工整整的刻了字,不是名字,是妃嫔的位分,前面或是姓氏,或是封号。
原来活生生的人,在进入了这冰冷的宫殿的那一刻,也便化成了这冷冰冰的碧玉牌,并无什么不同。若非要计较些什么不同,也便是上面的位分和封号的差别了吧?
小太监走到书桌旁跪下,弓着身子,将托盘高举过头顶,他并不敢抖动半分,如若他不说话,那便真的成了一个泥人了。但是刘翊并不急着翻牌子,龙颜不改,继续坐那儿批奏折。
见刘翊迟迟没有翻牌子,那太监有些忸怩,恇怯说道:“皇上,今儿也该……翻牌子了。”
声音虽不大,但是在这寂静的房间里,还是能听得很清楚的。
此时,坐着的刘翊拿御笔正蘸着红墨,正准备批折子,桌上摆的正是在燕国南部齐州任职的齐州刺史秦邵递上来的折子。
前阵子那连绵的大雨,冲毁了堤坝,淹没了万顷良田和农户的畜棚,淹死了畜棚里养的牛羊,也冲毁了农户们住的房屋。虽然现下大水已经褪去,但是洪水过后,只遗下房屋废墟、万亩水漫过后留下的蔫了的秧苗、开始发臭的尸体,还有众多无处可去的灾民。
秦邵要求朝廷发银子和粮草赈灾,安置流民。折子里说,官府粮仓因为来不及准备,平日预备应灾的粮草也尽数被淹了,已经发霉了。少数没被淹的粮草也快用尽了,因去年年下刚交完税银,现下又是初春,官府没有多少银子。现下也只能是向粮商半佘半买的来给灾民们煮着稀粥。奈何僧多粥少,那些灾民们也只能分到一点。那些灾民们喝着稀粥,扒着树皮,运气好的挖了些野菜,随便煮煮开,便混着着稀粥便喝下了。那稀粥,与其说是稀粥,不如说那是水煮的米汤。运气好的灾民,碗底可能还会有一两粒被胀发的变了形的米粒。
刘翊是信那齐州刺史的,毕竟那是他派下去的亲信。
第十八章
他深知齐州是块福地,盛产稻米粮草,如若遇到了战火,齐州能供应上前线的粮草。而且因为运河从其中穿过,引来了不上商户在这里扎根做买卖,能收好些税银充盈国库。如若坐镇的是个贪官,小小地捞一笔油水便能赚的盆满钵满。
老子有言: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齐州虽然是块白璧,却也是有些许微瑕的。齐州雨水充沛,若雨量适中,那便会造福一方,若天降暴雨,便会为祸一方。齐州常有洪涝。每当这时,朝廷少不得要派发赈灾银两,如若所用之人并非忠正之士,便会私藏些赈灾银子。朝廷这下便是花了最多的银子,办了最不牢靠的事情。刘翊深知其中利害。
秦邵乃前朝老臣秦翰之子,秦翰为官清廉,曾揭发有小官给他塞银子求个前程之事,一时间引起朝堂上的热议,牵扯出了好一些腐败贪污的官员,民间百姓间传闻秦翰是个刚正不阿的忠臣。奈何秦翰已老,并不能前去镇守齐州,作福百姓,也应该安享晚年了。
秦翰做官如此,做人亦如此,乃至于教育子女也是如此。在秦邵启蒙之时,秦翰讲的第一个故事便是东汉的杨震拒金,望之后儿子继承自己的衣钵之后能够清廉为官,只为守着人间正道。这事一时间成为了燕京贵族和官场上的美谈,刘翊也曾有所听闻。所以刘翊便派了派了秦邵这份美差。
这件事看似简简单单的指派赈灾银子,但却并没有这么简单。
因为前些天琥山脚下的行宫失火,那个行宫是为了给先帝最爱的钱贵妃泡温泉所建。琥山以温泉而闻名,钱贵妃身体偏寒,需要泡温泉来调理,于是先帝便在琥山脚下修了行宫。虽然后来钱贵妃还是先了先帝一步去了,但是先帝还是十分珍爱着琥山行宫,见殿如见人。先帝生前每年都会拨一些银两去修缮琥山行宫,里面饲养着一些燕京皇宫也难见到的珍禽异兽还有一些难寻的名家真迹。
这些日子他正命手下工部大臣着手修复琥山行宫的事宜,这是项大工程,费些银子。如果不及时修复,恐怕原先的一些资料丢失,想修复成原样,那便难了,且那些幸存的鸟兽安置也是个问题。如果不复原,他怕百年之后到地底下先帝责问他。
刘翊眉头紧缩,只觉得额头隐隐作痛,他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揉着额角。执笔的手悬在那儿,迟迟不肯下笔。两个声音在他的心底交织着,辩驳着。他明白,如果这件事处理不好,便会徒添许多不必要的祸患,他登基以来苦心经营博得的英名便会毁于一旦。
一边是黎民百姓,一边是父皇生前的珍爱。
纠结了许久,他终于下笔,一行字漂在那折子之上——发银子救济齐州,从附近的蓟州、延州等地的官府粮仓调配粮食去救济灾民。至于琥山行宫,便先搁置着吧。等到百年之后,到地底下亲自向父皇请罪。毕竟父皇将皇位交给他的那一刻,也便将天下的黎民百姓也全都交托给他了。
他始终忘记不了,父皇临终的时候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说道:“朕便要西去了,朕将这天下交给你,这天下的黎民百姓交给你,不要辜负朕、辜负列祖列宗。”刚说完,血从父皇的喉咙里涌了出来,先帝握着他的手不停地抽搐着,随后便咽了气。血染红了他的袍子,也染红了他的眼,但是他并未落泪。在他看来,帝王不能重感情。
刘翊深吸了一口气,仰头闭目片刻。
待刘翊再次睁眼之时,只见那个小太监还跪在那里,手举着托盘,有些略微的摇晃,刘翊并没有怪罪。
第十九章
刘翊没有看托盘,只是冷言道:“今夜去皇后那里吧。”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刘翊便反悔了:“还是去丽妃那里吧。”闻言,那小太监便出去了,去龙影馆回话了。
龙影馆是日常记录皇帝起居的地方,那小太监便是龙影馆总管大太监程瑾派来问话的,这些日子皇帝已经很久没去后宫了。
门口已经备好了轿撵,正准备往丽妃的承欢宫去。
丽妃的承欢宫的华丽程度仅次于皇后所居的凤梧宫,宫里人都说皇后宠爱丽妃,冷淡皇后,若不是凤梧宫历代只住皇后不住妃嫔,此时凤梧宫的主位便要易主了。
在那些宫人们眼里,皇后原先是最得圣心的,直到丽妃入宫才失了宠,更是在那次小产之后更不得刘翊待见。
丽妃是楚国和亲嫁过来的公主,身份尊贵,至于为什么屈尊于妃位,而不是成为皇后,那便是因为皇后是刘翊还在做落魄王爷时娶的王妃。至于和亲,那已经是刘翊登基后的事情了。
民间尚有“糟糠之妻不下堂”的说法,更别说皇家了。飞黄腾达之后,让患难与共的原配做妾,恐怕会让世人耻笑吧。尚且那是镇西大将军许邦昌还没有失势。
轿撵被身子壮实而又高大的太监们抬在肩上,刘翊坐在上面,微凉的秋风直接装到了他的脸上,看着四处灯火通明的宫殿,他倒是有些心底生寒。他也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高处不胜寒。
承欢阁里,传来阵阵萧瑟的琵琶声,好似少妇在幽泣。听到那琵琶声,仿佛能感觉到弹者的泪水滴落在地上,发出了“哒哒”的轻响。
刘翊走进了承欢宫,只见丽妃坐在那弹着琵琶,头低垂着,双目也轻阖着,柔荑般白净纤长的指灵动地在琵琶的弦上走动着,弹拨着,好似一个个小人在弦上轻舞。今日丽妃穿着一身水蓝色的襦裙,随意地绾了一个坠马髻,头上并没有带着那些华丽的朱钗,只是带了一根银簪子,银簪子上嵌了一颗比大拇指大些的夜明珠。殿内灯光不是很亮,夜明珠微弱的光反倒让丽妃看上去有些娇弱温婉。丽妃没有化妆,但是这天然的姿颜依旧很漂亮。
只待那最后一个音停了,本该寂静的殿里响起了掌声。丽妃闻声望去,见刘翊正站在那里,她将琵琶递给方便的侍女,便走过去行礼。
刘翊抬了抬手,示意免礼,并问道:“你刚刚弹的可是《塞上曲》?”
丽妃起身,点点头,有些害羞,微微笑道:“皇上好耳力,只是臣妾技拙,恐怕会污了这首好曲子。”
刘翊牵着丽妃的手,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问道:“丽妃,你可是想家了?想楚国了?”
刘翊知道,这《塞上曲》讲的是昭君为国出塞和亲之事,丽妃也恰好和王昭君那般,是和亲过来的,定是会想家的。只是入了大燕的后宫,这辈子也便再无可能回去再瞧瞧楚国了,生是在大燕,死也便只能埋在大燕,躺在冰冷燕国的皇陵里。
丽妃眼眶微红,眼角也有些湿润,声音有些打颤儿:“别人都道臣妾荣宠至极,风光无限,但是臣妾这些年的苦,又有几个人知道呢?”说着,她站了起来,头仰着,眨着眼睛,想把到眼眶里的泪逼回去。
她在这殿里踱着步,好像再回想着什么,并说道:“承坤二年臣妾作为楚国的公主嫁给皇上,那时候臣妾才十八岁。现在已经承坤十年了,臣妾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已经整整八年了,八年啊,臣妾就守着承欢宫守了八年。”泪珠从她的眼角滑落,在她的脸上留下两道浅浅的痕。
第二十章
刘翊起身走到丽妃旁边,一把搂住丽妃,看着怀里哭得梨花带雨的人儿,柔声说道:“好了,别哭了,你的苦朕都知道。”
丽妃缩在刘翊的怀里,泪眼朦胧,继续说道:“臣妾日日守着这寂寂深宫,不再是楚国的公主,而是燕国皇帝的丽妃。不能再任性的骑着马,在楚国的猎场上和父兄一起逐鹿了。只能日日在这弹着这些曲子,思念过往。”
丽妃的泪仿佛也尽了,便挣脱了刘翊的怀抱,走到那养着鹦哥儿的笼子前,取了喂鸟的勺儿,盛了些鸟食便递了进去,只见那鹦哥儿将喙伸入勺儿取了一颗杏仁,仰了仰脑袋,那杏仁便掉入了鹦哥儿的嘴中。丽妃不知道是在笑这只鹦哥儿还是在笑自己,只是说道:“皇上,你看这鹦哥儿。人若失去了自由,便与这笼子里的鹦哥儿一般。只是这鹦哥儿什么都不知道,便会在这个笼子里活的怡然自得。但是臣妾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
刘翊也知道丽妃的苦,这很多妃嫔都不是真心与她交好,不仅仅因为她是高贵的异国公主,更因为她是皇帝的宠妃。刘翊不经常去后宫,进了后宫,十次也有六次去了丽妃这里,但是她们殊不知丽妃其实也没有真正得到刘翊的心。刘翊从未唤过丽妃的闺名,落雁。
她姓萧,叫萧落雁,而不是刘翊口中的丽妃。
刘翊故作不知,拉着丽妃便走向寝殿,说道:“好了,换下衣服就睡觉吧,不要多想。在这宫里,多想只是会害死自己。”
丽妃也识趣,并不继续说下去,毕竟说了什么话,也都不会进入刘翊的心里,她现在活着只是为了自己的母国而已,就像她刚进入宫时的那样,一切只是为了母国。
丽妃走到梳妆台前,拿下了那个银簪子,刘翊已经躺在了床的里侧,盖着被子,他侧躺着面向墙壁,好像是睡着了。丽妃也便躲到被子底下,面朝外面睡着了。
这八年来,她和刘翊,躺在一张床上,但都只是同床异梦。
丽妃今夜梦到了许延君,那是当朝皇后的名字。
丽妃梦到许延君小产的那一日,寝殿里血腥之气铺面而来。殿里,有个女人躺在床上哭泣,哀嚎之声充斥着整个凤梧宫。她就和众妃嫔站在殿外,听着女人在寝殿里撕心裂肺的叫着。
她有些害怕,又有些紧张,上颌的牙齿咬着下嘴唇,绞着手里的帕子,帕子也被揉的皱皱的。
她为什么害怕?因为许延君是吃了她送的芙蓉糕才这样的。而她并不是无辜的,那和芙蓉糕的面粉的水,也不是普通的水,而是楚国的堕胎秘药——落地红,无色无味,一般人无法察觉。而她也是有意为之。
外人皆以为她要完了,毕竟害的是当朝的皇后,而且许延君背后的许氏一族权倾朝野,很多人都忌惮着。
平日厌恶她的那些嫔妃们,也聚在那里,一个个不怀好意的看着她,私下都在嘀咕着,说进宫两年多,她萧落雁总算是要完了,和许家杠上了,想必不会好过。
约莫半个时辰过后,依旧没有哭声,只见一个稳婆从里面走了出来,手里的白色布包泛着血色。那个稳婆没有行礼,抱着那个布包,低着脑袋,急吼吼的就走了,生怕给宫里这些贵人们带来不吉利。
那些妃嫔干站在殿外,隐约觉得有些不好,此时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过了片刻,刘翊也来了,他刚在立政殿处理完正事,听说凤梧阁出了事情,便立即来了。他面无表情,快步的从宫门口走了进来,仿佛带着一阵风,他没有理会这些站在殿外向他行礼的妃嫔,径直便入了殿。那些妃嫔也便跟着入了殿。
第二十一章
因为刚刚小产完,许延君面色苍白,脸上被汗水涔湿,如擦了一层白色的水和粉,无力的躺在床上,只是无声的哭着,她知道刘翊来的路上肯定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便没有多说。她只觉得刘翊定会为她做主,惩治丽妃。
其他妃嫔都站在一旁,只有丽妃跪在那里,她不敢直视着许延君,她怕看到许延君哀伤的眼神,那会使她感到自责。
毕竟,那个七月大、已经成形的胎儿是被她下药才活生生打了下来,那个三个月后就能呱呱坠地的胎儿是被她害死的。
但害人绝非是她的本意。
至于她做这个的目的,永永远远的被自己咽进了肚子里,没有外人知晓。那些妃嫔宫人们知道是她怕许延君产下嫡子,怕嫡子挡住了她未来孩子的路。
她原先听到这个还是有些嗤之以鼻的,还未出生的孩子怎么知道性别呢,不知道性别她又何必急于动手呢。直到后来那个抱着白色染血布包的稳婆进来禀报说,许延君刚刚产下的是一个已经成形的男胎。
她内心的罪恶感更重了。此刻她只觉得,那个血腥的味道是从自己手上传来的,仿佛看到了一个婴孩在自己的手上化成了一滩血水。她经常梦里梦见这个场景,逃不掉,躲不开,却不会醒来,也许这就是对她的惩罚吧,那个胎儿入梦,让她在自己的梦中忏悔。
接下来的一幕让众嫔妃目瞪口呆,那便是丽妃只是被禁足一个月,罚俸一年。在外人看来,这简直轻的不能再轻,只是关了一个月便出来了。罚俸对于她来说,简直若有若无,毕竟她是楚国的公主,和亲的时候带来了良多的陪嫁。那些陪嫁,不说是在别的小城,哪怕是给燕国都城燕京的平民百姓,也能让好几代过上安逸舒适的日子。
外人对此吃惊,但是丽妃并不觉得。这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过了一段时间,这件事也便淡了,虽然那些妃嫔还是很提防丽妃。一方面是因为许延君的事情。另一方面是因为丽妃从小生长在尔虞我诈的宫廷,肯定看惯了那些妃嫔争宠、互相陷害的戏码,如法炮制一出戏,便能闹出好大一出戏。背后又有楚国这样的大国撑腰,刘翊会看在楚国的面子上不会重罚丽妃,毕竟许延君小产这事,丽妃也只是被罚了一年俸禄和一个月的禁足。
只有一件事,仿佛还能证明那件事发生过。
那便是许延君因为这次小产伤了根本,不能再有孩子了,身体也变得羸弱。面色苍白不说,还有些心悸,有时会哮喘,也经不得风。原先嫔妃们每日要来找凤梧阁请安,后来便免了,许延君只会出席一些必要的宫廷宴会。
再后来呢,镇西大将军许邦昌勾结别国,意欲谋反,以许邦昌为首的许氏一族都被斩首之后,许延君身子更差了。每到换季的时候,就会昏昏沉沉的,时常会有些发热。那些照顾许延君的宫人,每逢许延君发热昏睡之时,就能听到许延君在胡乱地叫着。有时候叫的是爹爹,有时候叫的是娘亲,有的时候却是阿翊,应该便是她的丈夫刘翊了吧。
丽妃今夜梦见的是许延君。不知为何,刘翊今夜梦见的亦是许延君,但是刘翊梦里的不是小产过后万分悲痛的许延君,而是初见时穿着轻甲、一身男儿打扮的许延君,是第二次在皇家秋猎见到的许延君,是穿着红色嫁衣嫁给他的许延君。
那年刘翊十四岁,还未被封作益王,只是先帝的三皇子,被先帝派往西北边境的军营历练。
西北边境是一片沙漠,与楚国接壤。
西北边境的天气不似燕京那般照顾人。天气异常炎热,不说是在最炎热的午后,便是在上午,也有斜斜的热气向上冒着。若不是在阴凉处,人必会被晒成一滩水,应该也不是化成水,而是直接变作这茫茫沙漠里的一滩热气了。且只要风轻轻一吹,便会有漫天的黄沙起舞。而且那边境的风不是小女儿式的温柔,而是醉酒粗汉那般的狂烈。正应了那句词“风头如刀面如割”。
那日,刘翊坐在临近军营围栏横倒在地的枯木上,正拿着鹿皮擦拭着自己的斩龙剑。他仔细地擦着剑身,擦拭完一遍之后,便“哗”的一声挥向天空。天悬耀日,斩龙剑的银脊和那猛烈的光交汇在了一起,那金辉便在剑脊上留了一道痕。
刘翊仰头端详着自己擦拭的斩龙剑,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只听有一个少女冲着军营无礼地大声吵嚷道:“你们谁是三皇子?”
刘翊闻声望去,只见一个少女身着轻甲、手持一把大弯刀,像男子一样盘起自己的头发,站在那里,眉毛也不似平常女儿家画的秋娘眉和水弯眉,而是画了短促的一字眉。刘翊不认得她,更是未曾见过她,与她无冤无仇,那女子在军营里找他做什么。
刘翊举起了另一只并未执剑的手,应道:“在下便是你要找的三皇子,刘翊。”说完便起了身。
只见那女子执剑抱拳拱手道:“刚才多有冒犯,小女子早些还在燕京听闻三皇子剑术过人,今日便来向三皇子讨教讨教。”说完,那个女子便摆出了要打架的阵势。
刘翊闻言,有些不屑的笑了笑,说道:“瞧你是女子,便让着你三分吧,别回头在外面传言,说我刘翊欺负女人。”他也是做好了迎战的架势,便等着那女子出招了。
却不想那女子并不领情,反倒是说道:“大可不必,男子和女子本就应该相同,所以殿下不必手下留情,只管使出全部招数便好。”
刘翊打量着这女子,只觉这女子甚是有趣。
那女子一个快步冲上来,便朝着刘翊的脖子上砍去,刘翊用斩龙剑抵住了她砍来的大弯刀。那一瞬,只听见“哐”的一声,刀身和剑脊结结实实地碰撞在了一起,两股力气在较劲,那一刻仿佛定住了一般。
那女子力气虽不及男子,却也是比寻常女子大些的。
刘翊只是轻轻的一挑,便挑开了那女子横在自己脖子上的大弯刀,那女子因势向后滑步退了几步。看着这般身手,女子也应该练了些年,但她女子又和自己年纪相仿,看样子是童子功。
两人之间有一段距离,但不远,大概有五六米的样子。只见那女子冲了上来,借势直接跃起。待距离近了,只见那女子伸出了脚。
刘翊却不想这一招,只能受了女子的那一脚,并向后退了两步。女子那一脚结结实实的踹在了刘翊的胸口上,有些发痛。但那些小伤小痛对刘翊来说并不算什么。
凡成帝王者,不屈从于小病小痛。
刘翊也发现是自己轻视了那个女子,那女子的武艺真的不错。现下挨了痛,也便收起了轻蔑的态度,实打实的摆出了应战的架势。他觉得他要反攻为主,才能让那女子败下阵来。
一旁已经聚集了一些将士,他们是听闻有人在比武,便赶来围观。军营里不缺男子之间的比武,但是男女之间的比武却很是少见,更别说是女人先提出比武要求了。于是,便挤着要过来看热闹,现下已经是围了一个圈,中间的人正是刘翊和那女子。
刘翊手上拿着剑快步冲了上去,本以为能伤着那女子,却不想女子在他冲过来之前,一个翻身便躲开了,斩龙剑只与女子擦身而过。
四周的将士看到这一幕,便鼓掌叫好,这样子的比武并不是常常能看到的。
刘翊冲过了头,那女子便在刘翊身后。刘翊只觉得脖子上有一阵寒,是金属自带的那种凉。只听见那女子说:“殿下,你可认输?”
原来就在刘翊使出那一下的时候,女子便已经想到这一步,现下刀已经抵在脖子上了,若在战场上,恐怕已经血染疆场了。
不待刘翊回答,人群过后冲进来一个身着铠甲之人,拉着那女子就直接跪在刘翊面前,并说道:“殿下恕罪,末将那不知轻重的小女刚刚多有冒犯了,还望殿下不要记在心上。”那人正是负责戍守边境的镇西大将军许邦昌。
原来那女子正是镇西大将军的独女。
刘翊抬手,示意许邦昌免礼,并说道:“无妨无妨。只是比武罢了,无伤大雅。且这里是边境,时有战祸。比武只是为了切磋武艺,彼此之间也长长见识,好在以后战场上能保自己一命罢了。”
许邦昌见刘翊丝毫没有怪罪之意,便松了一口气,起身欲带着女儿下去,说道:“那末将就带着小女下去了。”
刘翊见那女子有趣,便不想就这样轻易放她离开,便说道:“许将军且慢,我还有一些话要和令媛说,你且先下去吧。”
四周看热闹的将士们刚刚也尽数被许邦昌的副将赶走了。待许邦昌也走后,这空旷的地方便只剩下了刘翊和那女子。
刘翊拉着那女子到刚刚自己擦拭斩龙剑时坐的枯木上坐下,将自己的斩龙剑放在一旁,看着那女子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只是干净利落的回了三个字:“许延君。”
刘翊在燕京的时候,是听闻过许延君的,知道许延君是自小跟着许邦昌练武,现在已经十三岁了,剑法也是相当不错了,前几年因为许夫人病逝,府里没人照顾,便跟着来到了西北边境。只是没人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第二十二章
今日刘翊总算是知道了,那女子叫许延君,一个男儿般的名字。
后来又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有关于燕京的,有关于西北边境的,还有关于武器认识上的。刘翊自己也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个女子叫做许延君,镇西大将军许邦昌的女儿许延君。
再后来,许邦昌觉得许延君一个女儿家家的老是待在西北边境整日打打杀杀,戾气重,不适合女孩子家待着,便把许延君送回了燕京,寄养在自己的挚友太常寺少卿褚有道府中,并修书给褚有道,让褚有道将许延君的褚有道的女儿们一起养着,一起学习女工,一起学习女诫,学些女儿家该学的东西,免得以后整个燕京没有世家子弟肯要她,省的她以后被人嘲笑,然后变成独守闺阁的老姑娘,也免了以后到地底下许夫人怨他,没有把自己的宝贝女儿嫁出去。
那一别,刘翊许久没有见到过许延君,再一次见到许延君是在一年后的皇家秋猎,而恰巧先帝刚召他回燕京,还被封作了益王。
那年刘翊十五岁,许延君十四岁。
皇家秋猎是在燕京附近的鹿苑,大概有两三个小县城那么大,里面养了一些野兽,专门派了人打理、喂食,专供皇家秋猎时追捕、猎杀之用。
每年秋猎之时,皇帝、皇子和公主们都有权可以邀请一些朝中大臣、世家子弟或者官府女眷来鹿苑。
其他受邀的官府女眷们都和宫里来的妃嫔及公主们坐在观景台上,观景台建在半山腰上,从这里俯瞰可以看到鹿苑全部的景色,也可以看到男人们骑着骏马追逐猎物的场景。
女眷们在观景台上或是弹弹琴,或是下下棋,或是品品皇家御茶,吃吃皇家御用的点心,再是聊聊燕京最近的一些奇闻异事,整个观景台上都充斥着女眷们的欢笑声。
许延君收到了睿和公主的邀请来参加皇家秋猎。许延君并未见过睿和公主,更别说和睿和公主有任何往来了,她也不知道睿和公主为何会邀请自己来参加皇家秋猎。
但是刘翊却很清楚为什么。
睿和公主是刘翊养母何淑妃的亲生女儿。刘翊生母胡昭容在刘翊五岁的时候,便忽然间得了急症薨逝了。先帝便将刘翊交给何淑妃抚养。何淑妃并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只比刘翊少两岁。何淑妃虽不受宠,但是出身书香世家,明事理,不会拿孩子争宠,这点让先帝很放心的把刘翊交给了何淑妃。
睿和公主因为和刘翊年纪相近,又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自然是关系不错,若不是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没准刘翊还与睿和公主有一些男女之间的情分。
刘翊和许延君只见过一面,且他又是个皇子,若是贸然邀请女眷,肯定会受到燕京那些世家的议论,自己作为个男儿还没什么,只是若因此白白污了许延君的清白便不好。
于是,刘翊便托了自己的妹妹睿和公主去邀请许延君来参加皇家秋猎,这样便不会有人说什么了。
刘翊去求睿和公主的时候,睿和公主还笑话过刘翊,说刘翊是不是对许延君动心了,还一个劲的追问刘翊是不是要娶许延君做自己的嫂嫂。
当时的刘翊明白,自己娶许延君是不太可能的。
那时候他的大哥,原先的太子刘彦因为无德被百官弹劾,刚被废黜,正是各大党派竞争的时候。有以宰相唐成平为首的人举荐岳王刘璟,有以太子少师于知秋为首的人举荐恭王刘祺,也有以平阳王刘歇为首的人举荐诚王刘隽,而支持他益王刘翊的,却少之又少,对于那些人来说,根本无惧。
在外人看来,他刘翊根本不可能登上皇位。
且不算说刘翊能不能登上皇位,就算有那机会,许邦昌也不肯嫁女,因为他根本不愿意卷入这场朝廷争斗。
对以许邦昌为首的党派来说,无论是谁上位,都是辅佐君主,只是辅佐谁的问题罢了。与其回头站错了党派,让继位的君主厌恶,不如一开始就不站任何一边。这便是许邦昌认为的明哲保身的法子。
最后睿和公主还是请来了许延君,但是许延君却不似其他女眷那般,坐在观景台上看着那些男儿们狩猎,而是换上自己红色的骑装,骑着登云驰骋在辽阔的鹿苑猎场。登云是她坐骑的名字,是一匹红棕色的小母马,额头处有一块白斑,四肢修长,跑起来飞快,好似登云入天一般。
许延君骑着登云,进入了一片深林,郁郁葱葱的树木遮挡了蔚蓝的天,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些从树叶之间的罅隙漏下来的光,有些遥远迷糊。
深林里没有别的人,只有许延君。只听见从后面传来一阵“哒哒哒”的马蹄声,她向后看声音传来的方向,是一个人骑着黑马过来了。因为距离太远,而且有繁茂的枝叶遮挡,许延君未曾看清那个人的模样。
许延君有些不放心,便手持弓箭对准了那个人,只待那人再近些,她总算看清那个人的模样。
那个人不是别人,是之前和许延君在西北边境曾经交过手、前些阵子刚从西北边境被皇帝召回的刘翊。
看清面目之后,许延君便放下了自己的弓箭,将刚刚正紧绷在弦上的羽箭放回了登云身侧的箭筒里。
许延君并不知道为什么刘翊会来找自己。
只听见刘翊说:“许延君,我总算找到你了。”
许延君心里正疑惑着,刘翊来的目的是什么,便说:“你不会是因为上次在西北边境比武输给了我,觉得丢了面子,然后现在来找我打架的吧?我可告诉你,这林子可不是打架的好地方,如果约架,另寻地方。”
刘翊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表情有些异样,说道:“难道我堂堂的益王在你眼里竟是这般小人模样吗?”
许延君觉得刘翊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便摆摆手立马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和你又不熟,你来找我做什么。”
刘翊口是心非,不肯和许延君坦白,只是狡辩:“我又不是来找你,只是这马恰巧把我带到了林子里罢了,再说这林子又不是你的,谁都可以进。”
许延君也没有多想,只是说:“那便算是巧合吧,你可别跟着我。”
却不想刘翊有些无赖地说道:“我偏偏就要跟着你,你又不能那我怎么样。”
许延君有些气恼,便不和刘翊说话,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并排骑着马,马踏在湿润的土地上,留下了两串或深或浅的脚印。
这林子也不大,走了片刻便到了深林尽头。尽头是一片平原,因为刚刚深林比较幽暗,到了这平原,原来普通的光亮度竟变得有些刺眼了起来。
平原上长着一些草,不高,只是到了马腹。这里很安静,但是远处好像有隆隆的响声,好像是什么牲畜蹄子踏着地面的声音。声音越来越近,应该是兽群过来了,一只牲畜的脚踏声绝不会有这儿响。
不过片刻,就看到地平线的尽头出现了一只长着硕大犄角的雄鹿,渐渐的渐渐的,后面出现了更多的鹿。
许延君指着那些鹿,兴奋地说:“看!是鹿群!”
比起许延君的兴奋,刘翊更有些紧张,因为那些鹿群是冲着他们的方向来的,而且阵势凶猛,好似一场大火,迅速蔓延了他们可以看见的平原。
刘翊大惊道:“不好,快跑!”
许延君不知道即将发生的事情,不懂刘翊为什么会大惊,只觉得这个人有些奇怪,好好一个展现射箭技术的机会来了,有什么不好的。
刘翊见许延君不为所动,就说道:“这畜生来势凶猛,不看路,怕是等下会撞到。而且这畜生脚力巨大,被它的脚踏上一下,你会没命的。赶紧跑!”
许延君恍然大悟,她调转马头,拿着小皮鞭使劲的抽着登云,想让登云跑的快一些,她还时不时的往后看。
刘翊的逐风跑在前面,登云跟在后面。登云跑的速度虽然很快,但是还是不及鹿群。鹿群眼看着就追到了她的屁股后面。
前面的道路变窄,旁边有两棵参天巨树,逐风已经过去了,登云紧随其后,但是却不知两棵大树之间何时出现了一根绊马绳,登云还来不及跳起跃过绊马绳,就直接被那根绊马绳绊倒了,许延君也这样摔下了马。
从马上坠落,让许延君摔得生疼,她还来不及反应,只见一只鹿已经跑了过来,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待她在睁开眼时,那只鹿已经跑到了自己眼前。就在那一刻,鹿蹄快要她在身上时,她觉得自己已经没命了,闭上了眼,只等着鹿蹄踏上。
却不想只听见“咻”的一声,一支箭穿云而来,正中鹿的颈部,那鹿没有挣扎,只是向后倒去,然后没有任何动弹——那只鹿死了。
许延君看向箭射来的方向,是不远处的刘翊。
刘翊骑着逐风过来了,刚刚射死的是跑在最前面的那只领头鹿,等刘翊跑到许延君面前之时,那后面的大批鹿群离他们只有十米之远。
刘翊明白,刚刚隔得那般远,也不见得能跑过鹿,现下如果是骑马,两个人的重量更是会让马跑的慢些,硬跑更是不可能了。而且许延君刚刚坠马,想必也受了伤。
第二十三章
只见刘翊下马,用皮鞭狠狠的抽了逐风一下,逐风拔腿就跑,一下子便消失在了两人的视野之中。刘翊一把抱起许延君,用轻功一跃而起,直接爬到了旁边的树上。那棵树巨大,枝干很粗,能承受住两个人的重量。
他们两个靠的很近,能感受得到彼此的温度。
许延君抬头看着刘翊的眼睛,不似之前她对刘翊的认识。现在的刘翊,没有远些那副无赖的样子,倒是带着些许温柔。刘翊也低头看着许延君,这时的许延君竟然不像一年前要求和他比武时的那般英气,倒是多了一些娇羞。
就在那一刻,他们就静静的看着彼此。树下鹿群踏地跑过,发出了惊天巨响。而他们却好像感觉不到。一切好像就定格在了那一刻,也许这就是许延君这辈子最幸福的一刻。
过了一会儿,鹿群过去了,刘翊轻轻一跃,便跳下了树。
刘翊将许延君放在地上,自己也坐在旁边,两个人没有说话。这空旷的平原安静至极,只有秋风在耳边呼啸而过。
两个人久久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坐着,看着天空从蔚蓝被染成了绛红色,由着这旷野的风吹着自己。
沉默了许久,许延君有些害羞的说道:“那个……益王殿下,刚刚谢谢你,多亏了你,不然我可能就死于鹿蹄之下。”
刘翊收起了平时装出的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只是平静地说道:“叫我阿翊就好。”
已经许久没有听到别人这么喊过他了,上一次听见,是在十年前,那时候他的母妃还在。而上一次这样喊他的人便是他已经故去十年的母妃,胡昭容。
天色渐暗,皇帝见他们二人许久未归,便派侍卫出来寻他们,那是他们便坐在树下,静静的听着风,看着天色渐渐暗去。
后来许延君被接回去看过了,没有什么大碍,只是磕伤了,身上有些淤青,用御药房秘制的跌打药膏涂上一阵子便好了。
回去之后,许延君继续在褚府住着,她住的院子与外面的巷子只有一墙之隔。日子如原先那般平静,不知不觉就在褚府住了一年多,直到那一日。
那是个夏日,院子里树上的蝉叫个不停,稍远些的褚府人工池塘里也传来了阵阵蛙声。
许延君挑了挑蜡烛芯,希望蜡烛能烧的在亮些,这昏暗的光不适合绣花。许延君让自己的丫鬟先去歇下了,她不希望有人打扰她。她独自坐在绣架前绣着东西,她绣的不是很好看,因为她原先是一个刀刀剑剑拿惯了的人,忽然间让她拿起绣花针,她确实是什么都绣不好,而且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些东西。
她的喜好不似别的姑娘那般。她不喜欢漂亮的衣服,不喜欢好看的胭脂,也无意打听别家的公子。她只喜欢剑,喜欢刀,如若不是许邦昌不许,她便拿着一把剑,骑着她的登云走天涯,闯江湖去了。
许延君刚放下手里的针,嘴里嘟囔着:“什么破东西,我还就不绣了!”
却不想话一说完,门从外面被打开了,她只觉得背后一凉,心想着不会是管着她学习女工、学习女诫的李妈妈吧?
许延君回头一看,松了一口气不是李妈妈,是身着夜行衣的刘翊。看刘翊这身行头,一看便知不是从大门进来的,定是从那巷子里翻进来的。
许延君拉着刘翊坐下,倒上了水,问道:“今晚你怎么来了?从外面翻进来的时候没人看见吧?”
刘翊结果许延君递来的茶,说道:“放心,没人看见。”便饮下了许延君递来的茶。
刘翊不知道这件事该怎么和许延君开口,忸怩了好一会儿才说:“延君,你愿意嫁给我做益王妃吗?”
话音刚落,许延君便虎躯一震,问道:“啊?怎么这么突然?你我才见过两面,都还不熟悉呢,这样也太心急了吧。”
既然那话也说出口了,刘翊也便不打算瞒着许延君了。
刘翊握着许延君的手,两眼注视着许延君的双眸,深情地说道:“我喜欢你,见你的第一次就觉得你这丫头甚是有趣,皇宫里都是些温婉可人、性子极好的,但是在我看来,他们好像就是木头刻的人一般,都是一个模样。但是你不同,你就好像是茫茫大漠上的一匹野马,自由不受拘束。所以我才喜欢你,想着能见到你,便求着我的妹妹睿和公主邀你去皇家秋猎,只希望能再见到你。”
说到这儿,许延君总算明白了,为何和自己素不相识的睿和公主会邀请自己去参加皇家秋猎。
许延君只是静静的坐着,听着刘翊的告白,她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她也不知道她对刘翊自从上次刘翊救了自己之后心里那份特殊的情感是不是喜欢,她只记得当时刘翊抱着自己的时候,心脏不受控制的狂跳着。
刘翊看着许延君就在那静默的坐着,也不知道许延君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只是觉得许延君应该知道那件事,便继续说道:“我二哥,也就是岳王,前两天派人修书给还在西北边境的许将军,说待你及笄之后要娶你做岳王妃。但是我二哥并不喜欢你,你知道,我也知道,他只是为了许将军背后的势力能在以后的朝堂之上,能助他来日夺得太子之位。你嫁给他不会幸福的,他喜欢的人是国子监祭酒李沅的女儿。”
岳王刘璟,她是知道的。陛下的第二个儿子,自先太子刘彦失德被废之后,便有勃勃野心,想着登上太子之位,成为燕国的下一个皇帝,前些日子他一直在拉拢朝臣,不是送礼,就是约那些臣子喝酒。
现下朝堂的局势,除了许邦昌这样只忠君的老顽固之外,几乎都在为那些有希望成为太子的皇子们卖命,不是为了岳王刘璟,就是为了恭王刘祺,再不就是为了诚王刘隽。
朝堂上暗流汹涌,好像就是大雨来前的闷热午后,不是不来,只是时机未到。
刘璟的势力不及诚王刘隽,毕竟刘隽的背后是平阳王刘歇。上一辈的立储之争中,刘歇和这些皇子们的父皇、也就是当朝皇帝刘思的势力是不分上下的,甚至在有一些地方更是胜于刘思的。但是最后刘歇败了,只是败在他不是嫡子,皇后所出的嫡子。至于刘歇为什么肯再搅一趟浑水呢,是因为刘隽的母亲是自己的表妹,刘隽也不仅仅是自己的侄子,也是自己的表外甥。
刘璟也深知自己现在在朝堂之上的势力不如自己的六弟刘隽,便想着法子拉拢一下还没有站队的权臣。
现下,刘璟把目光打到了许邦昌身上。
许邦昌只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比起儿子,他更看重自己的女儿,因为女儿是自己最爱的正妻许夫人所生,而儿子是一个婢女所生。如若不是那日喝醉了,误把这个婢女鲁氏认成了许夫人,不然他绝不可能临幸鲁氏。虽然后来鲁氏生下了儿子,被抬为了鲁姨娘,但是许邦昌依旧不待见那个婢女。除了儿子出生的那日,许邦昌便没有踏进鲁姨娘的房里,直到鲁姨娘死了,也只是草草埋了,送了些银子去鲁姨娘的母家。
燕京的人都知道这些事,有人说许邦昌深情,也有人却说许邦昌无情,而许邦昌并不在意。
现下,刘璟觉得唯一一个能拉拢许邦昌的方法便是娶许邦昌的女儿许延君。若是许延君嫁给自己做了岳王妃,许邦昌没有道理不支持自己的女婿当上太子,顺带着许邦昌麾下的势力也便成了自己的势力,便会多了一分夺储的可能。
许延君知道刘璟娶她是不怀好意的,两个未曾谋面的人,谈何感情呢?所以她是不愿意嫁给刘璟的。但是自己不嫁给刘璟,许邦昌必会得罪刘璟一帮的势力。如若来日,刘璟真登上了大宝,那许氏一族的日子便不会好过了。
许延君知道,就算是爹爹再疼爱自己,也不会公然拒绝刘璟,所以她很可能会嫁给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陌生人。
许延君也很纠结,她不想在王府或者皇宫为了一个自己不爱、也不爱自己的人空守一生,她也不愿看到爹爹为难,更不想看到族人因此受到牵连。
她对刘翊有一些感觉,但是她不能确定对刘翊是不是爱,所以她不能回应刘翊,一旦错了,并不是只有错付终身那般简单。刘翊会因此得罪刘璟,一旦刘璟继位,不仅仅是整个许氏一族,就是刘翊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于是许延君侧过脸,躲避着刘翊的目光,也将自己的手从刘翊的手中抽了出来,无情地说道:“益王殿下,婚嫁之事,并不是小女子能够决定的。”
这也是她认为最好的方法,不牵扯到爹爹,不牵扯到许氏一族,不牵扯到刘翊,只是错付了自己的人生。
在这世间,便是这样,你受了多少恩泽福祉,到以后都是要还回去的。
这便是许延君想的方式,用自己的一辈子还许家的养育之恩,还爹爹对自己的疼爱。
刘翊有些不死心,他不愿意就这样看着许延君嫁给不爱她的二哥,便继续说道:“你且想想,不要回绝的那般快、那般决绝。”
第二十四章
许延君却对刘翊说道:“益王殿下,我劝你以后还是不要来了。如果被抓到,对你不好,对我也不好。”
刘翊并没有听她的话,只是夺门而出,黑影轻轻一跃便翻过了那道不算高的墙,消失在了许延君的视野里。
而刘翊听到许延君的话,也并不死心。每日夜里都在画着许延君的小像,有时是她在舞剑,有时是她在看书,有时是她挽着弓箭准备射向一只小鹿的,有时则是在百花之间流连的她。这一切都是刘翊脑子里的许延君,依着他对许延君的理解在脑子里刻画出来的许延君。
有时夜里,四下无人之时,穿着玄色夜行衣的刘翊便翻上墙,看着许延君,他知道许延君正在纠结着,他也不愿意让许延君这样。于是他就站在墙上看着许延君,只要看着她便好,无论她在做什么。
而有时寂静的夜晚,许延君无事,便看向窗外。辽阔的夜空里,玉弓高悬,群星闪烁,时而吹来一阵温暖的风。而她仿佛也在远处看到了刘翊,她觉得这应该是幻觉。
她渐渐地怀疑自己是不是喜欢上了刘翊,但是她确实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自小被当男儿养着的许延君不知道什么情情爱爱,于是她便去问在褚府里关系交好的小姐妹禇疏碧,但愿她能给自己一个答案。
那日,禇疏碧坐在琴桌旁的小凳子上弹琴,拨完最后一根琴弦,琴音在房间里回荡着。
许延君坐在旁边,看着她,手杵着脑袋说:“你说,如果脑子里一直想到一个人,就像焚香的屋子里那股烟那般久久不散,那算什么?”
禇疏碧听到许延君的话先是用帕子捂着嘴笑了一阵,方才说道:“呀!你这是少女怀春了吧?”
许延君并不懂禇疏碧说的怀春的意思,便问她:“怀春?什么是怀春?我不懂。”
禇疏碧知道许延君的不懂不是装的,因为许延君刚到了懂事的年纪,母亲便去了,之后的日子便是在西北边境的许邦昌一起生活着。所以禇疏碧耐心的解释道:“怀春啊,就是现在这个年纪对异性有了仰慕之情,也可以说是喜欢。”
许延君听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应道:“啊……原来是这样啊。”
禇疏碧好像发觉了许延君的不对劲,便逗着许延君说道:“傻丫头,你有了情郎竟然不和我说!太可气了,亏我还把你当好姐妹,什么事情都与你说呢。”说完,便嘟着嘴故作生气的样子。
许延君以为禇疏碧生气了,便去哄她,说道:“别气啦,我也不是有意这样的。”
禇疏碧便说:“那你还不和我说!”
于是许延君便让禇疏碧屏退了左右,原本偌大的房间里便只剩下了她们二人,许延君便慢慢给禇疏碧讲着自己和刘翊的事情,从第一次在西北边境比武开始讲起,到后来的皇家秋猎的惊险历程,再到前段时间刘翊深夜翻墙来见她,事情一件一件的说尽了。
禇疏碧听完后,不经的惊叹道:“你们的故事真的是有趣,戏本子里都未必敢这么写。”
比起禇疏碧,许延君倒是有些愁眉苦脸,因为她真不明白那个情愫到底是什么,便一只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的手指轻轻地敲打着桌子,说道:“但是,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对他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禇疏碧看着傻乎乎的许延君,笑了笑,然后说道:“你若是真不喜欢他,你怎么又会在意他的出境好坏呢。如若是真不喜欢,哪怕是他为你死了,你连眉头也不会皱一下。傻丫头,你是喜欢益王殿下的,我听出来了。”
许延君还是有些不敢置信,问了一句:“这真是喜欢?不是旁的什么吗?”
禇疏碧再次给许延君确认了一下:“你是喜欢益王殿下的,我看过的那些话本子里,动情了的女子皆若你这般,日日想着对方。”
听了禇疏碧的话,许延君才吃了一颗定心丸。
原来,自己对刘翊是真的动情了。
平静无风的夜里,她一个人在房间里,静坐在桌前,用手有意无意的挑着灯芯,如若刘翊翻墙那夜,自己不说那样的话,刘翊是不是还会来找她。现在她倒是有些后悔了,后悔自己明白的太迟了,后悔自己对感情太木讷了。
忽然门“吱呀”一声被打开,进来的是她日思夜想的刘翊,刘翊手上还拿着一个木盒,约有一本书那么大,半尺那么高。
许延君先是有些惊,后是有些喜,表情有些迟疑。
刘翊将手上的木盒放在桌子上,打开盒子,里面慢慢的都是小像。
许延君拿起盒子里的小像,一张一张的翻过去。那些小像画的都是她,有在挑灯的,有在舞剑的,有在挽弓射鹿的,有静坐在大树之下的,也有在绣花的,各式各样都有。虽说有那么多张,但是每一张都画的很仔细,仔细到连发丝都能看的清楚。
刘翊站在那儿,说道:“这些便是我想你时画的小像,竟不知也有这么多了。今日实在是想你,却发现这盒子再也装不下小像了,所以才斗胆来看看你,希望你不要因为我的冒失生气。”
原先还在看小像的时候,许延君便有些感动了,现下又听刘翊这么说,眼泪竟然夺眶而出,她自己也不知道,知道眼泪滴湿了小像,她才发现自己哭了。
这些年她在西北边境和爹爹一起受苦,她都未曾流过一滴眼泪,现在却因为刘翊,哭的泪眼朦胧。
许延君放下小像,走过去便一把抱住了刘翊,边哭边说道:“其实我是喜欢你的,只是我自己也不知道。自我懂事起,娘亲便去了,自小和爹爹生活在一起,家里也没有什么姊妹,只有一个弟弟。所以对于感情之事,我并不是很了解。我不该那日和你说那样重的话,我现在很是后悔。”
刘翊也抱着许延君,安慰着她说道:“我没有因为那件事怪罪你,只是怕你更加恼我,所以我才没有来。别哭了,我一定会娶你做我的益王妃。除了你,我谁都不娶,哪怕孤独终老。”
许延君听了刘翊这些话,更是在刘翊怀里哭得更凶了,有些泣不成声,刘翊轻抚着她的背,给她顺顺气,并说道:“前些日子,许将军上了折子,说是请求回京,父皇允了。过些日子,许将军就应该到了燕京。等许将军到了我一定带着最丰厚的彩礼,亲自登门向许将军求亲。”
过了几日,许邦昌到了燕京,许延君也便从褚府搬回到了许府,她的弟弟许昶君也跟着父亲回来了。
许邦昌刚到燕京的那晚,许府备了一桌子好菜,父子三人吃的很是尽兴。
许延君纠结着什么时候和父亲说刘翊的事情,纠结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准备开口了,说道:“父亲,益王殿下过几日便会来提亲,女儿望你能允了这门婚事。”
许邦昌有些吃惊,他不知道为什么刘翊和刘璟兄弟为什么都看上了自己的女儿,如果是为了自己党派的势力能为他们所用,他们大可以找自己的挚友褚有道。
许邦昌皱着眉,拿着一杯酒小酌了一下,说道:“延君,你可是当真?”
一旁的许昶君也有些不敢置信,问道:“姐姐,你真是想嫁给益王殿下?”
许延君点了点头,说道:“我这辈子生是益王殿下的人,死是益王殿下的鬼。”
见女儿如此决绝,许邦昌也便应了过几日刘翊的求亲,这下子许邦昌便被默认划入了刘翊一派。
刘翊也算是被逼到了绝路上,因为如果刘璟上位,绝不会轻易放过刘翊,于是刘翊便想着为自己和许氏一族搏上一搏。
第二日刘翊梦醒,身旁的丽妃还躺着熟睡,他没有让侍从叫醒丽妃,便由着她睡着,静静的睡着。
下午的时候,刘翊命太监送来了一把弓箭,是从楚国带来的。丽妃看到那弓箭的做工,便知道是楚国的,因为制作箭臂的木头,是楚国独有的,她便命侍女收拾出一个架子,专门摆放着这把弓箭,是不是看看那把弓箭,仿佛就像看到楚国一样,看到自己曾经快乐的过往那般,看着脸上便浮出了一种久违的笑容,那是她真心的笑容。
一日清晨,徐袅袅刚在徐家大院吃完饭,正准备赶往妙音阁,因为上午有她的场子。
时辰尚早,大街上的人很少,有几只雀儿在地上啄食着一些菜叶的残渣,有几只雀儿在枝头欢快的叫着。
徐袅袅快步的走着,她隐约觉得后面有个男人跟着她。她一转头,却什么都没有。但是她还是有些不放心。
待走了又有几十步的路,徐袅袅没有预兆的迅速地转头看看,确实有人,但是都是些做买卖的小贩,并没有什么看似可疑的人。
她便有些奇怪,心里正嘀咕着,是不是自己疑心错了。她便没有刚刚的那般小心了。
回春堂附近有个幽僻的巷子口,平时没有什么人,但却是从徐家大院到妙音阁的必经之路,徐袅袅每日都从这里走过,却没有出过什么差错。
但是今日与往日不同,快要到那巷子口了,只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临近,越走越快,越来越近。
忽然间,有个人从背后冲上来,用力地抓住徐袅袅的手,要将徐袅袅拽入巷子。奈何徐袅袅力气没有那男子大。就那样,徐袅袅硬生生的被拽进了巷子里。
第二十五章
那男子很是肥硕,肥头大耳,脸上隐约能看到一些油光,那男子束发用的簪子是金做的,上面还刻着龙纹。衣服穿的是暗红色的,是用丝绸做的,上面的花纹很是复杂,并不是寻常百姓家穿得起的。
那男子一边要解开徐袅袅的衣裳,一边嘴里还不知羞耻的说着:“小宝贝儿,我今日总算是要得到你了。”
那句话直让徐袅袅感到恶心,她直接用力朝着那男子一踢,正中男子的膝盖,那男子瞬时间觉得一阵剧烈的疼痛从自己的膝盖处传来,表情骤变,疼的直接抱着膝盖在地上打滚,还在哀嚎着。
徐袅袅看那男子一时半会儿应该疼的在地上爬不起来,便放心的大步离开了。
待到了妙音阁的后台,徐袅袅一脸镇静地换上了戏服,拿着画笔沾了粉料在自己的脸上化着熟悉的妆容,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上场熟练的做着动作,念着熟悉的词儿。
当上午的戏谢幕之后,后台便炸开了锅——徐袅袅早上遇到的那事,整个徐家班的人都知道了。那些人看向徐袅袅,小声议论着这件事,他们都佩服徐袅袅的临危不乱和勇斗歹徒的勇气。
徐袅袅正纳闷呢,自己什么都没说为什么整个戏班子的人知道了。
只见卸完妆的徐玉容,一把坐在了徐袅袅旁边空着的椅子上,惊讶地说道:“要不是明月师姐说的,我绝对不会相信这是真的。得亏你是武旦出身,如若换成我,定是要受侮辱了,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
徐袅袅并没有任何表示,就静静的坐在那里化着妆。因为徐玉容还不知道上次她在回春堂勇斗持刀小偷的事情。比起那个,徐袅袅今天早上那一踢,就有点不值一提了。
徐袅袅原本也就以为这件事情便这样过去了,但不想这事情还有后续。
过了半个多月,那事情便来了。
那日傍晚,节目刚结束,徐袅袅在后台卸妆,前面有几个师兄师姐在收拾道具。
徐袅袅刚拿起面巾擦了半张脸,只见徐明月急吼吼的从前面跑过来,还喘着大气,说道:“袅袅……前面有人找你……说是郑家油铺的少爷郑德望……说你半个月前踢伤了他,现下带着一众家仆在前院,索要银子呢,说是赔付医药钱。清风师兄已经去找师父了,你先过去吧。”
后台其他的人一个个看着徐袅袅,交头接耳的议论着,与半个月前不同,这次是怨言,说徐袅袅踢伤了人,给徐家班惹了祸。
确实是惹祸了,还是大祸。郑家油铺是燕京最大的油铺,有好几家连锁的店面,燕京那些大酒楼、官员和富人府里用的都是他们家的油。不仅如此,他们还将油卖进了皇宫,妥妥实实的皇商。他们家并非只是卖油,还做一些小生意,比如在东城门附近的热闹街区开了一个布庄。他们家的生意做的很大,赚的银子很多。传闻有中郑家的银子堆积如山,能有半个燕京的那么大,虽然有些夸张,但是还是有可以相信的地方,便是郑家确实财力雄厚。于是郑德望又被叫做郑半城。那些钱财原是他爹积累下来的,但是他爹去得早,并且只有这一个儿子,郑家所有的家产便妥妥地交到郑德望手里了。
徐玉容今日戏份结束的早,早已经卸完了妆,她坐到了徐袅袅旁边,问道:“袅袅,这该怎么办,我可知道那个郑德望不好惹。他经常强抢民女,抢来和买来的小妾已经住满了整个郑宅,郑宅可比我们的戏场和徐家大院大得多……”
徐玉容絮絮叨叨的说个不停,声音里明显能听出几分恐惧和慌张。但是徐袅袅并不慌张,也不惧怕,她只是应了一声,安安静静地卸完了另外半张脸的妆,便到前面去了,徐玉容和徐明月跟在她的后面。
前院站着很多人,为首的就是上次那个肥头大耳的男子,其他的都是他带来的家丁,身子十分壮实。
徐袅袅轻声哼了一声,原来这个男的就是闻名燕京城的郑半城,郑德望啊。
今天的郑德望穿着一件厚厚的棉服,愈发的显得身子壮硕了。
妙音阁的门口也挤满了群众,都是来看热闹的,都在议论着,有些吵。
这下,徐袅袅可算是要红了,那些来看热闹的都知道了徐袅袅的名字了,在过些工夫,整个燕京成便要知道了徐袅袅的名字了。
郑德望坐在戏场的长凳上,翘着二郎腿,脚还得意的抖动着。
徐袅袅站在郑德望面前,郑德望斜眼看了徐袅袅一眼,便起身走道徐袅袅面前,用那粗壮的手指勾着徐袅袅瘦削的脸蛋,还不怀好意地说道:“如果你识相些,便做我的妾,我可以既往不咎。如果你不识相,不肯做我的妾,那便赔钱吧。”
徐袅袅十分恶心郑德望这幅模样,便啐了一口唾沫,说道:“我呸!”
那口唾沫直接啐到了郑德望油腻腻的大脸盘子上,旁边的家丁们手握拳,径直便冲了上来,正准备打徐袅袅。
但是郑德望仿佛并不生气,接过管家递来的帕子,擦着脸,阴阳怪气地道:“且慢,可别伤了我的小美人,不然我可会心疼的。”说完,便看着徐袅袅白皙的脸蛋,笑意越发的明显。
待郑德望擦净了脸上的唾沫,管家欲拿过郑德望手里的帕子,却不料郑德望并没有把沾着徐袅袅唾沫的帕子递给管家,反倒是放在鼻尖,还深吸了一口气,嗅着这帕子上的味道闭着眼,好似很享受的说道:“小美人果然是小美人啊,就连吐的唾沫也是香的。”
这是徐桓卿也来了。他微微弯腰,客客气气地给郑德望行了个礼,说道:“弟子做事不知轻重,还希望郑老爷能够海涵。既然是弟子踢伤了你,我徐某人愿意替弟子陪,只要郑老爷能够息怒,放过弟子,放过徐家班。”
郑德望并没有正脸瞧徐桓卿,挑了眉,嘴角微倾,轻蔑的说道:“徐班主既然这样说了,那郑某便索要银子了。”
只见郑德望竖起了两根手指,徐桓卿有些迟疑后,方才说道:“二两?”
郑德望鄙视的看了徐桓卿一眼,便摇摇头。
徐桓卿有些不敢想,但是继续说道:“二十两?“
郑德望冷笑了一声,白了徐桓卿一眼,微微仰着头,闭目摇头,说道:“错错错,是两百两银子。”
在场的徐桓卿、徐明月和徐玉容皆是震悚,一个药膏顶多也就是几十钱,再多些就是一两银子。虽然想过郑德望会报大数目,却不曾想报的这般大。这两百两银子可以在燕京外的县城里买下一个硕大的院子。
徐袅袅很平淡,她知道郑德望不会出一个一般人能付得起的钱,定会报个大的数目,徐家班交不上,便可以为难,最后逼迫徐家班交出自己去给郑德望做小妾。所以,她听到两百两银子的时候,没有很吃惊,只是静静的看着郑德望。
郑德望见徐袅袅这般,便更是喜欢了。徐袅袅不仅长得漂亮,还有些胆识,别说是在戏班子了,就是在一些名门世家也难寻到。美人易得,但是这般的美人难寻。他心里暗暗下了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拿下徐袅袅。
徐桓卿微微地弓着腰,赔笑道:“郑老爷,这两百两……属实有些多。”
郑德望看着徐桓卿这般模样,便更加轻蔑了,微眯着眼说道:“徐班主……”
他刻意的拉长了声音,把那张有些油臭的脸伸向徐桓卿,盯着徐桓卿说道:“莫不是连这点银子都付不起吧?如果付不起,那便对不住了。”
只见那几个家丁冲了上来,押着徐桓卿和徐袅袅,便往外面走。
郑德望走在前,他看到门口挤着一堆老百姓,便掀起的挥挥手,大声嚷嚷着:“都给本大爷让开,别让你们身上的穷酸气挨着本大爷了。”那些老百姓们便应声避开了。
其实郑德望不必这样嚷嚷的,因为老百姓们对他避之不及,怕碰着了郑德望,郑德望会来家里闹事。安安生生过日子的老百姓,都是只愿能少些是非便少一些,且这个郑德望是个难缠的主儿,闹得事情在整个燕京传得沸沸扬扬。
郑德望出了妙音阁便坐上了轿子,轿子被华丽的绸缎包裹的很好,而且顶部还用金子塑了个龙头,坐进去可不知道有多威风。知道的说里面做的是燕京郑半城、郑德望,不知道的以为里面坐的是大燕堂堂的皇帝呢。
而徐桓卿和徐袅袅就被家丁押着,走在轿子后面。
这一路上,郑德望时不时掀开帘子看向后面的徐袅袅,嘴角微微一翘,心里的算盘打的越发的响了。
待到了衙门,先是两旁的衙役用杀威棒捶着地,便喊道:“威~武~”
坐在堂上的县令看到郑德望来了,客客气气的去迎郑德望进门,还命人去后堂办张最好的椅子出来给郑德望坐。平常县令审案子并不是这样,都是板着脸坐在上面,言辞厉色。但是着郑德望一来,县令便收了往日的那番做派,笑盈盈的去迎接郑德望。
只见郑德望旁边那个瘦瘦高高的管家走到县令旁边,便从怀里拿出了一锭金子,放在县令的桌子上。
第二十六章
那锭金子放下的那刻,管家好似是故意弄出些声响,随后不屑地看了一眼被押在堂下的徐桓卿和徐袅袅二人,眼神里仿佛再说,别挣扎了,你斗不过我们郑家的。
县令见了银子喜笑颜开,嘴角咧得更大了,明白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只是走个形式问了一下:“今日开堂所谓何事?”
堂下坐着的郑德望没有开口,倒是还站在县令旁边的管家开口了,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我家老爷原先和妙音阁的徐班主,也就是堂下正跪着的徐桓卿谈好,花二千两银子的高价买下妙音阁的戏子徐袅袅,准备给我们老爷做妾。却不曾想,那徐班主收了银子,却不肯将人交出来。我们老爷便想着要徐班主退钱,却不想那徐班主竟然也不肯退钱,县官大老爷,你说这是个什么事情?”说的有鼻子有眼,好像就是真的一般。
堂下的二人听了大惊,不想这管家竟会如此颠倒是非,信口雌黄,编出了这等子虚乌有的事儿,还把原来就有些过分的二百两说成两千两。
徐桓卿欲解释,刚准备开口,便听那一声响亮的拍打声,是县令用惊堂木拍打桌案的声音。只听见那县令大怒道:“岂有此理!来人,把这徐桓卿拖下去,先给他二十记杀威棒,看他还敢不敢如此造次。”
闻声,两个衙役便走上来拖走了徐桓卿,徐桓卿喊着冤,但是那县令并不领情,刚刚那般怒气也是装出来的。
那杀威棒一下一下重重的打在徐桓卿的屁股上。徐桓卿虽然有些肉,但不是很多,根本耐不起这顿打。屁股上的肉很快被打烂了,血浸透了徐桓卿的布衣,深蓝里隐隐透着一阵红。到最后的五下,徐桓卿便是昏死了过去。
徐桓卿受刑期间,徐袅袅被狱卒强迫脱下了原来厚厚的棉衣,换上了单薄的囚服。这牢房本就阴寒,这囚服又那么薄,不过片刻,徐袅袅便被冻的瑟瑟发抖。徐袅袅被狱卒押进了一个牢房,隔壁的牢房是空的,而她又打量了对面那间牢房的囚犯。那个囚犯身上的囚服好似比她厚些。徐袅袅再去看了看附近别的囚犯,确实,好像就她的囚服是那么单薄的,其他囚犯的囚服都比他厚些。
徐桓卿刚受完刑,便被狱卒拖进了大牢,毫不留情的就扔在了徐袅袅旁边的牢房里,这正是郑德望安排的,他就是要徐袅袅看着徐桓卿这般模样,让她难受,最后从而达到让徐袅袅为自己做妾的目的。
徐袅袅透过牢房的栅栏看着徐桓卿,此时的徐桓卿身上有着两种极致,一种是脸上失血过多而变得惨白到了极致,另一种则是因为那二十记杀威棒被打的血肉模糊映出的红,红到了极致。
徐袅袅走到那个隔着两个牢房的栏杆旁,手抓着栏杆小声喊道:“师父,师父……”
然而徐桓卿只是躺在那儿,并没有任何反应,脸面部肌肉都不曾动一下,只觉得进去的气没有出来的多了。
徐袅袅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徐桓卿被打了这二十杀威棒,有些自责,心里有些难受,鼻头一酸,眼泪差点就掉了出来。
就在此时,有个人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就立在她的牢房外面,继续仰着他那高傲的头颅,眼睛向下撇,轻蔑的看着徐袅袅说道:“徐袅袅,你最好还是识相些,你迟早会成为我的人,你早些识相便少吃点苦头。如果再晚些,可能遭殃的就不止你师父了。”
徐袅袅回头看去,正是那害她和徐桓卿进牢里的郑德望。
徐袅袅走过去,没好气的看着这令她作呕的郑德望,先是啐了一口唾沫,方说道:“我呸!我就算死了,也不会做你的妾!”
郑德望倒是没有生气,只是便走了,他嘴角翘起好像在笑着,是笑徐袅袅的傻,还是得意心里已经另作好的打算。
这一切都未可知。
陈知衡前些日子外出了十几日,今日刚回燕京,刚在客栈安顿好,便想着去妙音阁看看今日是不是有徐袅袅的戏,但那妙音阁的外面大门上竟俨然贴着两张巨大的官府封条。
陈知衡不知这外出的十几日到底出了些什么变故,便走进了旁边的书局,随手拿了两本书,准备去付钱,顺便探探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走到柜台前,将书递给书局掌柜,并装作无意地问道:“这妙音阁好端端的怎么就被封了?”
那书局掌柜接过书,只是探了一口气,惋惜地说道:“这好好的徐家班可算是完咯,谁让这次惹上的竟然是燕京出了名的恶霸郑半城呢。”
陈知衡欲问详情,但是那掌柜并不肯继续说,只是将书递给陈知衡,并报了一下价格。陈知衡怕徐袅袅会出事,付完钱,便匆匆地往徐家大院赶去。
徐家大院的门关着,陈知衡便敲了敲门,来给他开门的是徐玉容。
徐玉容比前些日子陈知衡见到她时看起来有些憔悴,眼角也微微泛着红,双目也没有往日那般炯炯有神了。
徐玉容是认得陈知衡的,于是便把陈知衡迎了进来,然后关上了大门。
妙音阁被封了,陈知衡原以为那些徐家班的人现下都应该聚在徐家大院,但不想徐家大院此时空空如也,只有徐玉容一个人守着。
陈知衡隐约觉得这事情有些大,便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妙音阁也被封了,这里也没有人。”
陈知衡不问还好。一问,那徐玉容原先强收着的泪便夺眼眶而出。
徐玉容低着头,泪珠从她的眼角滑落,说道:“约莫一个月前的早上,袅袅在从徐家大院到妙音阁的路上,到了一个人烟稀少的巷子口附近,有个男子从后面冲上来便把袅袅往巷子里拖,想污了袅袅。袅袅便在临危之际用力一踢,踢中了那人的膝盖,才从虎口逃脱。却不想那人是人称郑半城的郑德望,他便狮子大开口,提出了要纳袅袅做妾,不然就要两百两的银子做伤养费。”
陈知衡听到这里便是一惊,他这十六年里还未曾听过有什么伤要两百两的银子,无论是在燕国还好,还是在别的物价高些的国家。
只听徐玉容继续说道:“师父不肯,那郑德望便把师父和袅袅压到了衙门。后来便有师兄去衙门附近问人,打听衙门里的情况。只听有人说郑德望的管家信口雌黄说师父以两千两银子的价格将袅袅卖给了郑德望,但是师父收了钱并不肯交出袅袅。哪有这事儿!那郑德望的管家也太能胡说了。那县令收了郑德望管家给的一锭金子,便也不问事情真像,不听师父解释,便直接给了师父二十记杀威棒,然后把师父和袅袅关进了大牢。”徐玉容说完,便哭得更加厉害了。
陈知衡听了这事,便气不打一处来,攥紧了拳头,人都有些气得抖动了起来,怒道:“这郑德望也真的是太过分了,自己有错在先,还颠倒黑白。那县官也是糊涂,作为父母官,应洞悉事情原委,怎么能如此草草结案。那现在其他人呢?”
徐玉容抽咽着,说道:“师兄师姐们都出去了,人脉广些的便去求人,望能把师父救出来。人脉不广的便去街头卖艺,或去茶馆酒楼唱曲,挣些赏钱。现下妙音阁被封了,师父也被抓了我们唱戏的家伙事儿都在里面。徐家班有二十来号人,原先还觉得不多,但是现在吃饭都有些困难了。”
陈知衡听到了徐玉容的话,便解下腰间系的钱袋子,递给徐玉容说:“这些银子给你,虽然不多,但是我会想办法救出徐班主和袅袅的。现下你和我去大牢看看徐班主和袅袅吧。”
徐玉容点了点头,随即两人便出了徐家大院赶完燕京大牢了。
二人到了大牢门口,正欲进去,便被两狱卒拦住了。
其中的一个狱卒亮出腰间的佩刀,冷冰冰地说道:“县官大老爷有令,不得县官大老爷的令,任何人不许随意进出。”
徐玉容上前赔笑道:“两位大爷行行好,我是徐家班的人,我要进去看看我们班主,就让我们进去。”
那狱卒却不依,不给徐玉容面子,直接将她退开,恶狠狠地说道:“你算什么东西,说进就想进?也不看看你自己有没有那身份进。”
陈知衡知道那狱卒说的什么意思。其实普通人进出大牢根本不需要县令的同意,只是这狱卒想要点钱财,挣点外快,便假借了县令的命令。
陈知衡摸了摸腰间,才记起钱袋刚才已经给了徐玉容,现下身上也没有什么银子了,便从脖子上解下一个翡翠玉坠,下面吊着的翡翠成色极佳,是难得之物,虽然只有小小一块,但是价格不菲。如果拿去当铺换银子,能保一家老小一辈子衣食无忧。
陈知衡将玉坠递给你两个狱卒,说道:“这做我俩的买路钱,应该够了吧?”
两个狱卒也是识货的,知道这翡翠玉坠价值不菲,便收下了,但是也并没有特别客气。收下玉坠后,其中一个狱卒便带着陈知衡和徐玉容进去,领着他们到了关押徐桓卿和徐袅袅的两间牢房之前。
徐桓卿前几日受了刑,本就失血过多,加上这大牢又寒湿过重,囚服太过单薄。昨天夜里便烧了起来。徐袅袅也好不到那里去,比之前进来的时候面色憔悴了很多,嘴唇都开始泛白了,不停地咳着。
第二十七章
那狱卒领到了,便准备走,走之前冲着徐玉容和陈知衡大声嚷嚷道:“快点,只有一刻钟时间,有什么话赶紧说。”
原本靠墙闭目养神的徐袅袅,听到了狱卒的声音,便知道有人来了,她以为有时郑德望,但是又觉得不是,因为那个狱卒对来的人语气不像是对上次来的郑德望那般客气。
待她微微睁开眼,来人确实不是郑德望,是陈知衡和徐玉容。
见到是他们两,徐袅袅便起身向牢门走去。虽然她的面容憔悴了许多,但是她的双目依然如进来时那般的有神,好似镶嵌着颗颗闪耀的宝石。
徐袅袅靠着牢门,对徐玉容说:“你怎么进来了?”
徐玉容见到徐袅袅这般模样,有些心疼,把手伸过栏杆握住徐袅袅有些冰冷的手,说道:“是陈公子带我进来的,现在师兄师姐们在外面想办法,求人的求人,挣钱的挣钱,就只为了把你和师父赎出去。”
陈知衡见徐袅袅穿着单薄,便解下自己穿的黑色毛领披风,欲给过去给徐袅袅披上,便递过栏杆,并说道:“冬天本就寒,而且这地方阴湿寒冷,而且我刚刚瞧着你咳了,披上吧,免得落下病根子。”
徐袅袅没有结果陈知衡递过来的黑色毛领披风,反而说:“给我师父披上吧,原先师父就受了伤,脸那样红,肯定烧了。如果方便的话,陈公子能不能送些药进来,我怕师父再烧下去,不消几日人便没了。”说完,便看向了徐桓卿牢房的方向,脸上露出了些许担忧之情。
徐玉容和陈知衡也看向了徐桓卿,他趴在铺满干稻草的地上,就在牢门的不远处,脸侧着,他们正好能看到。脸烧的通红,就好似傍晚天边的晚霞那般,脸上淌着一颗颗汗珠,那张脸看起来就像刚下过雨的清晨院子里还沾着雨滴的杜鹃花。
他们也发现徐桓卿病得有些重了,是该请大夫瞧瞧了。
陈知衡便走了过去,将黑色毛领披风递进了徐桓卿的牢房,将手使劲往里面伸了一伸,努力给徐桓卿盖上,徐桓卿烧的糊涂,嘴里一直喊着青梅。但是徐袅袅和徐玉容在徐家班待了这么久,竟然未曾听师父提起过青梅,也只道是疑惑。
过了一会儿,狱卒便进来轰人了。
狱卒提着刀,不耐烦的说道:“时间到了,赶紧走。”
陈知衡有些不舍,临走前便对徐袅袅说:“我会想办法再进来看你的。”说完,便被狱卒半推半让的赶了出去。
出了大牢,陈知衡和徐玉容说:“你且先回去吧,徐班主那儿我会想办法送药进去的。”
于是两人在大牢门口便分开了,徐玉容自是回了徐家大院等消息,而陈知衡回到了来福客栈。
他回到了二楼的厢房,那个厢房是为他一人准备的。他自从第一次来燕京,便包下了这个厢房,每次到燕京便住这儿,房间里也摆放着很多他的私人物品。久而久之,门口就上了一把锁,那把锁的钥匙只有他和掌柜才有。
房间里有个男子,虽然穿着不似陈知衡那般好,却比普通老百姓好得多,他是陈知衡的贴身仆人冯密,打小就跟随陈知衡,和陈知衡年纪相仿,他见到陈知衡便向陈知衡行礼。
陈知衡坐到了椅子上,说道:“你去把这里的掌柜找来,我有要是找他,速去。”
冯密得了陈知衡的令,便立即出去找来福客栈的掌柜。不一会儿,冯密便领着一个中年男子进来了。
那中年男子唤周昌顺,人很瘦,浑身上下让人感觉就没有多少肉,但是个子却很高,远远看过去就像一根竹竿一般,所以人称竹竿掌柜。
周昌顺一进门,冯密便关上了门。只见那周昌顺向陈知衡行礼后,问道:“不知陈公子找我何事?”
陈知衡把玩着手中的扳指,面不改色地说道:“你且飞鸽传书去梁国的太子府,让他们将四千两银子送去德昌银号兑换成银票,快马加鞭让人送过来,切记要秘密的,不要让我皇兄知道。还有,我要调用你这里的银子,最近有急用。对了,再准备件厚点的衣服。”
原来,陈知衡竟是梁国的太子。梁国的皇帝陈时衍对这个太子保护的很好,外面不曾知晓他的名讳,更不曾知晓他的样貌,所以外人只道他是富家子弟,却不知道他家里是做什么的。他每次秘密出行,陈时衍都知道,还替陈知衡打掩护,只道陈知衡是身体不好,不能早朝,养在密院里。而冯密就是陈时衍派来保护陈知衡的,冯密的武艺能排在大梁前五,是陈时衍养的死士,便只忠心与陈时衍和陈知衡。而来福客栈是陈时衍在燕国布下的眼线,而周昌顺也是梁国派来的细作,时时监控燕国的举动,后来也成了陈知衡来燕京时落脚的地方。
周昌顺得令便出去了。片刻过后,一个小厮便拿来了两个托盘,一个托盘上放着两个钱袋,一个钱袋里放着的是金子,一个钱袋里放着的是银子。周昌顺知道陈知衡现在缺钱,但是如果银子带得多会有些重,金子不重却容易找不开,不免会多花费些。另一个托盘上则是一件银色狐毛大氅,看上去很厚。
陈知衡拿过东西便出了来福客栈。他先去了回春堂,请了燕京有名的杏林圣手欧阳大夫去外出就诊,将那欧阳大夫带向燕京大牢。
那两狱卒依旧拦着,不让陈知衡进去,只见陈知衡从其中一个钱袋里拿出了一锭金子,那两狱卒见到金子便两眼发光,知道陈知衡是个有钱的主儿,让陈知衡进去了。
陈知衡到了徐桓卿的牢房前,直接命令那跟着他的狱卒:“把着牢房的门给我打开,要欧阳大夫进去瞧瞧。”
那狱卒有些为难,忸怩地说道:“这位公子,这样不太好吧……擅自开牢房门,上面知道了会怪罪下来的。”
那陈知衡倒也不气,只是双眼微眯,左侧嘴角微微向上一扬,只是说道:“你便这般想断了自己的财路?”
狱卒看着陈知衡这样,有些发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边是可能遭到上司的责骂,一边却是家中病重的老母。上次那翡翠玉坠虽然值钱,但是当铺老板看出他有急用,硬生生的把价格压下去了,仅仅只卖出了一块次玉的钱,家中老母的病要用野山参吊着,而燕国山上不曾长过野山参,而那些野山参都是从梁国运来的,梁国地处北方,气候寒冷,最适宜这野山参生长。因为是从别国运来的,所以野山参也特别的贵,一只能卖出几十两甚至几百两的银子。而且那卖翡翠玉坠的钱要和与自己一同看守的狱卒一分,更是没多少钱了,只是买了两次药,钱便全都搭进去了,现下家里便是来回煎着那两次买来的药渣维持着。
那狱卒在百般的纠结之下,还是下决心准备搏一搏自己的运气,看能不能挣上这钱。
于是狱卒从厚重的衣服里拿出了一大串钥匙,找出了对应的那把钥匙,打开了徐桓卿牢房的大门,欧阳大夫便进去给徐桓卿把脉。
陈知衡见狱卒打开了徐桓卿牢房的那扇大门,便对狱卒说:“你既然打开了那扇大门,也顺便把这扇大门打开吧,反正多一扇门少一扇门都是罪,还不如再打开一扇,哄得我开心了,便再多给你些赏钱。”
陈知衡说的也在理,那狱卒识趣,也便将徐袅袅牢房的大门打开了。
徐袅袅靠着墙坐着,转过头,目光看向身后高墙上的那扇小小的窗户,在阴暗的大牢里,这是唯一能让阳光透进来的地方。
她知道陈知衡进来了,但是她依旧看着那窗户,没有任何表示。
是陈知衡先开的口:“我说过我还会进来看你的,我现在便来了。”
徐袅袅没有看向陈知衡,只是继续看向那个窗,说道:“你不必那样待我好的。”
陈知衡没有理会徐袅袅,只是将那件银色狐毛大氅盖在徐袅袅的身上,继续说道:“囚服这样单薄,你会病得更重,把这狐毛大氅披上,会暖和些。”
徐袅袅并不领情,将狐毛大氅从自己身上拿开了,重复刚刚的话:“你不必待我好。我知道郑德望就是想让我屈服,但是我偏偏不屈服。他让狱卒给我单薄的囚服,无非就是让我过得差些,难受些,好逼我屈服。但是我就不。”
陈知衡知道徐袅袅很倔,却没想过徐袅袅这般的倔,竟然会因为要反抗郑德望而拒绝了自己的好意。此时,他对眼前这个少女更是多了几分心疼。
而在徐袅袅眼里,她拒绝陈知衡,并不只是因为要反抗郑德望。她知道陈知衡对她的好,她也领了陈知衡的这份情,但是她也是知道郑德望的性子的。如果郑德望知道有人在背后偷偷帮助徐袅袅,他必定对那人展开报复。而徐袅袅知道陈知衡有恩于她,她不想因此牵连陈知衡,让陈知衡受难。现在已经牵连到了她的师父徐桓卿,上次郑德望来的时候也说过,如果自己不答应她,只会有能多和她相关的人受难。虽然她被关在里面好几日了,与外面不通消息,但是她知道郑德望依照郑德望的个性,定已经向徐家班发难了。
第二十八章
所幸的是,徐桓卿的病不是很重,只是因为受刑之后伤口有些发炎,再加上燕京大牢有些阴寒,便发起烧了,只是看上去重了些,其实还好治。只是那二十记杀威棒留下的伤,伤着筋骨了,是很难恢复了,徐桓卿以后怕是再难登台了。
徐袅袅看着那窗户,透着微微的光,她看到窗外有白白的东西从天空之中慢慢飘落,她知道那是雪,燕京冬天的雪。
雪慢慢的下着,被外面的冷风微微一吹,便从窗子的栏杆缝隙里进来了。她就靠着那牢房的墙坐着,伸手接住那吹进来的点点雪花。原先她是喜欢雪花的,那样的纯净无污,就像白玉无瑕。而现在,她只觉得这雪有些寒凉,这燕京有些寒凉。
她不知道陈知衡什么时候走的,因为那时她在看雪,即使她不要那件狐毛大氅,陈知衡也留下了,只为能在寒夜为徐袅袅抵挡一些寒凉。
即使陈知衡硬是给徐袅袅留下了,但是徐袅袅并未用过,她只觉得自己惹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也该受些苦,好长长记性。
傍晚,衙役来给徐袅袅送饭。晚上的饭菜比中午的好了许多,不只是量上,还有质上。中午的是放了许久、都已经发馊了的冷粥,酸臭气十足,让人很难咽下去,里面好像依稀能看到一些绿色的霉点。晚上的竟然是整碗香喷喷的大米饭,上面还有蒸酱肉,还有新鲜的水煮青菜。徐桓卿的饭菜也是如此。
徐袅袅知道,陈知衡下午来的时候肯定花了一些银子打点过了,不然这衙役不会平白的给他们这么好的饭菜。
徐袅袅还是坐在那墙边上,没有过去碰那些菜,只听她对衙役说道:“这些饭菜我不要,请换成之前的。”
衙役们纳闷,这世间怎会有这样蠢笨的女子,有好的饭菜不吃,偏要馊的饭菜。
衙役得了陈知衡的银子,也不好再对徐袅袅不好,衙役只当是她被无辜关了这么多天,说了昏话,正准备离开时,只听见徐袅袅说道:“把门口那件狐毛大氅拿走,等下次那位公子来的时候,务必还给他。”
衙役苦笑道:“姑娘,你怎觉得那公子还会再来?”
此时的徐袅袅并没有再看向天空,只是低头闭着眼说道:“他不会不来的。”
对啊,陈知衡不会不来的。就像每次春雨和秋雨繁盛的季节,看客席没有东西遮掩着,会被雨淋到,其他看客都因此选大晴天来看戏,而陈知衡却愿意撑着伞站在雨中或是站在檐下看着徐袅袅唱完一出又一出的戏。而这次她徐袅袅坐了牢,陈知衡肯定会隔三差五来大牢里看她。
徐袅袅有时候觉得自己十分对不住陈知衡,因为陈知衡对她有男女之爱,而她对陈知衡仅仅只是感恩之情。如果非要再多些什么,便是像俞伯牙对钟子期那样的赏识之情,绝非男女之情。
第二天早晨,衙役再来送饭的时候,只见昨天的晚餐完完整整的摆在那里,连筷子的位置都未曾动过,一看就知道徐袅袅昨晚粒米未进。
衙役怕徐袅袅再这样下去,不过几天身体便会彻底垮了,于是便只好给她送上馊了的米汤,起码能让她喝点,也不至于活活饿死。如果徐袅袅饿死了,别说陈知衡会找他们算账,就连郑德望也不会放过他们。
昨天下午出去的时候,陈知衡在大牢门口解下腰上那个装着金子的钱袋,递给其中一个衙役,说道:“我知道这件事有些风险,而且两位大爷平日工作辛苦,这些金子全给两位大爷,只求让大爷每天给徐班主送些药,在伤口上涂好药膏,给徐班主和那位姑娘的饭菜好些便可,剩下的都归你们,我每隔几日就会来一趟,如若银子不够,到时候再问我拿便是了。”
那两衙役接过钱袋子,面露喜色,笑嘻嘻地便答应下来了。
陈知衡怕他们食言而肥,便指着远远站着的冯密,对那两个衙役说道:“两位大爷看到那位没有?他是我的侍卫,我会让他天天在外面盯着,如果你们哪一日没有做到你们答应的事儿,他便会来结果了你们。”
那时冯密正一动不动地站在远处,手里按着腰部的佩刀,再加上冯密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那两个衙役便觉得心里一阵寒。他们深知,就算十个他们加在一起,也未必能打过冯密一个人。
深夜的皇宫里,雪在宫殿的琉璃瓦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皇宫里的太息池也结了冰,风在空当的甬道里呼啸着,好似一匹骏马跑过。宫灯照射出来的光映在那层雪上,好似西北边境大漠上的金沙。
立政殿内,刘翊独自饮了一些酒,便屏退了左右,独自站在了立政殿,掀开挂在墙上的一幅画,后面是个暗洞,暗洞里是个小盒子。他小心的拿出那个盒子,盒子上积着一层浅浅的灰。
他吹掉了盒子上面的那层积灰,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副画,没有裱,纸张有些泛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画上有两个人,看着模样是一对新成婚的夫妇。
那张画上画的其实并不是别人,正是他和许延君。那时候他们刚刚成婚,很是甜蜜,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直牵着手,甚至连吃饭也不肯撒开,睿和公主还因此打趣过他们。那副画是一个友人画的,那个友人看他们新婚燕尔,那般甜蜜,便说要为他们作一幅画。
此时的刘翊看着那幅画百感交集,有新婚燕尔的甜蜜,但更多的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的无奈,此时的他愁肠百结。
那时候的他们新婚燕尔,言笑晏晏,未曾想过十二年后的现在,早已经物是人非。许延君自从许氏一族被斩首之后,便对刘翊避而不见,刘翊知道那是许延君恼了自己,不愿再见自己。
此时,刘翊的暗卫统领庄善方进来了,他向刘翊行礼,并说道:“皇上,臣并未找到那个女子,她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其实并不是难找,只是庄善方那日并不在现场,他也只能向别人打听,但是每个人的描述都是有些偏差的,庄善方很难在那偏差里找到适合的女子罢了。
刘翊听了庄善方的禀报,只觉得有些头疼,摆了摆手,示意让庄善方下去。
此刻的他只觉得这老天有些无情。从许延君流产开始,他便失去了他的挚爱,许延君虽然还活着,但是已然不是他初识时的许延君了,她变得冷漠,变得软弱,变得无情,不像往日那般神采奕奕。
好不容易再见到一个和许延君相似的少女,却不想找了那么久,竟然毫无结果,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只让他空欢喜了一场。或许这只是一场梦,只是那个梦里的少女像极了许延君年少的样子,现在只是梦醒了罢了。
那夜,他饮下了好多酒,醉倒在了自己的立政殿,第二日外界也不知道因什么原因,刘翊竟然没有上朝。
过了几日,陈知衡在梁国太子府留的人便快马加鞭来到了燕国。
那日,陈知衡正在来福客栈的房间里品着茶,赏着窗外的雪。银装素裹的燕京好似漂浮在天上的瑶池仙台,但是又全不是这样,氤氲的仙气里有透着一些人间独有的烟火气。
窗外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有挑着担子卖斩白糖的小贩用锤子敲着单子上的铁块,发出了“叮叮叮”的响声,这时那些孩子们便知道这小贩来了。也有推着小车卖云吞的小贩,腾腾热气从汤锅里翻滚而出,好似一只只小白龙驾云升天。还有附近的打铁铺里,赤膊的铁匠拿着锤子对着烧得发红的铁块就是狠狠一砸,只听“哐”的一声,火花四溅,好似夏夜的漫天流星。
陈知衡心里正想着为什么太子府的人还没有来,冯密便从外面推门进来,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巧的盒子,里面装的便是梁国太子府快马加鞭从来的银票,是德昌银号的。
德昌银号的银票是这天下最大的银号,在中原任何国家只要是有些名声的城里都开了分店,只要凭着一家店的银票,便可以去旗下任何一家店里兑换银子。德昌银号的银票是极好用的,所以陈知衡觉得那人能动心。
于是,陈知衡接过盒子,匆匆披上一件披风便下楼,骑上停在来福客栈马厩的玉骊马便离开了。
幸好这天气寒,街上的人不似往日那般多。就半刻钟的工夫,陈知衡便骑马跨过两条街到了县令的府邸。陈知衡将马拴在了对面的一棵大樟树上,便走向了那座府邸。抬头看了府邸大门上的牌匾,牌匾上用楷书端端正正的写着“池府”二字,贝联珠贯。字是用金子塑的,牌匾的用木也是上好的金丝楠木,好生气派。
陈知衡只是轻哼了一声,心里想着,这块牌匾不知道是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帮着多少恶人为虎作伥才换得的,他心里有些恶心。
门口有两个七八岁的门童,立在那儿。于是,陈知衡上前恭恭敬敬的拱手行礼,说道:“小兄弟,麻烦进去通报一下你们老爷,就说外面有人求见。”
那两门童看陈知衡眼生,应该是没有见过的,便问道:“你是谁?”
陈知衡立在那儿,温声说道:“是你们老爷不认识的人。”
第二十九章
那两门童看着陈知衡,又对视了一眼,挠了挠脑袋,有些疑惑,便继续问道:“那你找我们老爷有何事?我们老爷说了,若无事便不见。”
陈知衡拿出了袖子里的那个木盒,说道:“我是来给你们老爷送银子的。”
两门童是知道他们老爷池县令的性子的,爱财如命,现下有人来送钱,他们知道老爷听了定会心生欢喜,然后给他们加点赏赐。
其中一个门童便急冲冲地跑了进去,另外一个门童便站在门后打量着陈知衡,也不知道面前的陈知衡是个什么来头。
不过片刻,那个刚刚进去的门童便出来了,微微喘着些气,毕恭毕敬地说道:“这位公子,我们老爷有请,请随我来吧。”便领着陈知衡进了池府。
入了池府,气派程度更甚。
池府里的水池还没有结冰,里面游着几尾漂亮的红色金鱼,金鱼摇曳的尾巴就好似一朵巨大的牡丹盛开在池子里,下面飘动着一些细长柔软的水草,好似一双双少女的芊芊玉手。水池中央有着一块巨大的崚嶒白石,看材质应是从南方运来的,又是那般硕大,想来运费也是不便宜。这座假山重峦叠嶂,就如真山一般。再看那池子上有一座桥,这桥不似燕京其他的桥,九曲十八弯地铺平在池子上,贯穿了整个池子,能看尽这池子四周的景致。光看这些布局,便知道这院子必是出自名家之手。
陈知衡冷笑了一下,心里嘀咕着,这池县令也就是个败类,如若有一日自己登基,便会每月派御史秘密查访各州各郡,定不让这种事情在梁国发生,定保梁国国泰民安,富足安乐,不受地方父母官的欺负。
那池县令穿着一件深蓝色常服,头戴黑色巾帻将头发掩住。他的皮肤黑黢黢的,而且皱皱巴巴的,好似树皮一般,脸上横着几块老年斑,胡子已经花白了,大约六十多岁。
陈知衡恭恭敬敬地朝着池县令行了个礼,那池县令见到陈知衡也是笑嘻嘻的,脸上布满了皱纹,说道:“不知阁下找老夫何事?”
陈知衡没有直接说话,而是从袖子里拿出那个盒子递给池县令,池县令接过盒子,打开里面平放着一张德昌银号的银票,池县令拿出了银票,举过头顶,阳光透过银票,银票呈半透明状。池县令眯着眼,仔细的看着银票,上面印着“四千两白银”的字样。池县令难以置信,这是四千两银子的银票,还是德昌银号的。
陈知衡看出了池县令的吃惊,便说道:“这些银子是会给您的,但是县官大老爷您要知道,无功不受禄,如若小生免费给您了,您也免不得受人诟病。小生有一件事正有一件事要求您,望您能助小生一臂之力,这是也不为难,只要县官大老爷动一动口,便可以做到了。”
池县令听到陈知衡说这是不难,也便放心了,将银票拿的更紧了,只觉得手中这张四千两银子的银票十拿九稳了,只听陈知衡继续说道:“前些日子徐家班的事情,县官大老爷你可还记得?”
池县令想了想,确实有这一事,便回答道:“煞有其事。”
陈知衡还未说,池县令心里隐隐觉得陈知衡来找他与这件事有关,心里便有了些不好的预感,毕竟这件事扯到了郑德望,这不可以含糊。如果办不好惹到了郑德望,自己便吃不了兜着走。
忽然间,池县令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陈知衡见池县令有些动摇,如若再晚些说,恐怕池县令会反悔,便有条不紊地说道:“事情不难。郑德望既然说徐班主收了他两千两银子,把徐袅袅卖给他做妾。我知道郑德望的意思,他只想要人,这点钱他根本不放在眼里。于是我便来找县官大老爷您了。过几日,那案子便要终审了,只要您到时候说郑德望并无证据,案子不成立,把徐班主和徐袅袅放了,这银子便是您的了,比两千两整整翻了一倍。”
池县令听了陈知衡的话,便收了原先笑嘻嘻的表情,直接把银票放回盒子里,犹如遇到瘟神一般,直接把盒子塞回到了陈知衡的手里,背过身去,说道:“这等事情,老夫不作。如果得罪了郑德望郑老爷,我们两个谁都不会好过。老夫还尚有妻儿,前两年刚有了孙辈,老夫还嫌命太短。就求阁下行行好,放过老夫,另寻他人帮阁下做这件事吧。”
陈知衡还想求上一求,但是池县令好像有些恼了,直接喊来家丁,就把陈知衡赶出去了。
陈知衡被赶出池府,有些灰头土脸的,暂且想不到什么法子,也便只能先回来福客栈了。
那头牢房里,徐桓卿被狱卒照顾了一阵子,人算是清醒了,不烧了,风寒也好了,只是身子骨还不太利索。
但是关于昏迷那几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徐桓卿一无所知,他有些不放心,便爬到牢房边上坐下,把徐袅袅叫了过来,于是师徒二人便这样隔着一道栏杆,说起了话。
徐桓卿大病初愈,还是有些虚弱,他靠在栏杆上,说道:“我昏昏沉沉的那些天,嘴里有没有说出什么胡话?”
徐袅袅也靠在栏杆上,回忆了一下,说道:“别的没有,只是嘴里口口声声地喊着青梅。”
徐袅袅心里刚刚稍稍下去的疑惑,现下又上来了。徐袅袅在徐家班生活了十年,都不曾听徐桓卿提起过一个叫青梅的人。
徐袅袅有些迟疑,她正在想着当不当问,生怕问到了什么不该问的东西。
徐桓卿看着高墙上高悬的窗子外的天空,叹了口气,哀叹道:“唉,都快四十年了,还是忘不了她。”
徐袅袅这下便更加疑惑,这青梅是不是徐桓卿曾经喜欢的人?如果是,那么他们为什么又会分开呢?
徐袅袅也倚着栏杆俯首冥思着。她不敢问,她知道她也不该问这个,怕提到徐桓卿的伤心处。
只听徐桓卿徐徐地说道:“那是我十几岁时候的事情,我还在一个地方的戏班子里唱戏。那会儿,我和一个叫陆青梅的女子相爱了,原本以为能厮守到老。但是我们最后散了,只因为她的父亲是地方上做官的,看不起像我这样的戏子,便狠心将她远嫁出去……”
徐桓卿十几岁的时候,是跟着滨州地方上的戏班子唱戏,当时他因为出神入化地表演和对戏曲方面的触类旁通,唱戏用的乐器也是样样精通,唢呐、打鼓、二胡都不再话下,再加上徐桓卿长相俊秀,玉树临风,更是让他在滨州城名声大噪,闻名来听他唱戏的人络绎不绝。
那一日,徐桓卿刚唱完戏,便有一个丫鬟模样的人跑过来往他手里塞了一个信封便心急火燎地跑开了,他顺着那个丫鬟跑回的方向看去,是一个小姐,后来才知道她叫陆青梅,是陆员外家的小姐。
那天她穿着桃红色齐胸襦裙,上面绣着一些小巧的白色琼花,两种颜色相互映衬的很好,相得益彰。她绾着小巧玲珑的随云髻,上面簪着一些不是很值钱、但是很好看的珠花,发髻末端还簪着一朵嫣红的小花,整个人看上去没有大家闺秀的庄重肃雅,倒是多了几分小家碧玉的清新。而她的双眸是水汪汪的,眉毛是弯弯的小山眉,看起来多了几分清秀。
就在徐桓卿看过去的时候,陆青梅也羞涩的看了过来。就在那刻,他们的望向对方,眼神好似两束光交织在了一起,仿佛带着些许的温度。两人在彼此的眼中,忽远忽近,好似云中仙一般。
不知不觉间,两人的脸上的浮现出了笑容,是看到挚爱时的那种喜悦之感。陆青梅的脸上浮现出点点红晕,好似春日的远山上开了一片丹花。
后来是一旁的丫鬟把陆青梅硬生生地给拽走了,毕竟一个大家闺秀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一个戏子这般样子不太好。不说是戏子,怕是普通人家的公子也不行,会被人说闲话。
待夜里,徐桓卿打开那个丫鬟塞给他的信封,松花笺的下侧是浅粉色的圆锥石头花晒干压制在上面,纸张有些微微偏粉,看上去很是用心准备的,上面则是一行行端庄的簪花小楷。
信里说了她这些年来的日子。
生母早亡,当家主母对陆青梅不是很好,住在简陋的偏院,嫡出的长姐经常欺负她,陆员外知道但是也不曾管。她也只是熬着这日子,觉得人间有些不值得,恨不得随生母而去。但是当她看到徐桓卿之后,她便感到了生活还是有些滋味儿的。于是她只要一有机会便去看徐桓卿唱戏,只要远远看他一眼,生活也便多了些怡悦,也便有了活下去的心。她对徐桓卿的爱慕之心愈来愈重,便写了信托丫鬟将它交给徐桓卿。
徐桓卿自从白天和陆青梅的邂逅之后,也便心里有了陆青梅,便写了信随身放着,希望下次遇到陆青梅之时能亲手交给她。
后来,更是有陆青梅的丫鬟在两人之间为他们传信,也会约着去郊外的山上一起看花。但是不曾想,那些事情都被陆员外知道了,陆员外勃然大怒,要将陆青梅嫁给离自己很远的朋友的儿子。
第三十章
徐桓卿知道之后,入夜便偷偷翻墙潜入了陆青梅的院子里,想要带陆青梅远走高飞。他知道如果不带陆青梅走,便会直接毁了陆青梅一生的安康快乐。
平日里看着规规矩矩的徐桓卿,终于愿意为了陆青梅破那么一次戒,带陆青梅私奔,从此他们一个不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另一个也不再是登台唱戏的戏子,只是这天底下的一对闲云野鹤,过着朝饮露而夕食荇菜的日子。
徐桓卿认为陆青梅会同意这个请求,并与他远走高飞,却不想陆青梅却直截了当的拒绝了,说她愿意嫁给那个与自己从未谋面的男子,还要徐桓卿就忘了这段情,只当是从来没有遇到她陆青梅。
徐桓卿只觉得是大意了,自己太看得起陆青梅对自己的那点情谊,也是在自己心里将陆青梅看的太重,这才乱了分寸,竟然跑去要陆青梅这个大家小姐和自己这样卑微的戏子私奔。
他心里叹息着,陆青梅一个堂堂的员外家小姐,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怎么会和一个戏子私奔,过上居无定所的生活,吃着糟糠野菜呢。
徐桓卿也只道是陆青梅玩弄了自己的感情罢了。
从此,徐桓卿就只是正正经经地唱戏,即使再有姑娘表示对他有青睐之意,他也是不理不睬,只是等攒够了钱,便离开了原先的戏班子,带着一些无家可归、父母双亡的孩子一起学戏、唱戏,再后来成立了徐家班,便在各国之间游荡。
陆青梅出嫁的那天很风光,红妆十里,唢呐声震天。
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的出了城门,向远方不知名的城市走去,就好像一只蜿蜒在山间的赤红巨龙正在远去。
徐桓卿却不知,陆青梅看上去是无情的,但其实陆青梅只是把自己的情感压在了内心最深处。
压得那么深、那么重,连最了解她的徐桓卿也看不出半分。
陆青梅深知,如果自己应了徐桓卿去私奔了,陆员外定会让人追捕他们,自己父亲的人脉有多广,自己怎不知晓,到时候大大小小的城里都是搜捕自己和徐桓卿的告示,他们逃不掉的,到时候被抓回来,恐怕徐桓卿会没命,自己也逃不掉嫁给那个陌生人的命运。与其做对黄泉路上的亡命鸳鸯,不如自己狠下心来,与徐桓卿断了这段情。
陆青梅对徐桓卿的深情,不亚于徐桓卿对陆青梅,只是陆青梅不愿意徐桓卿受自己连累罢了,只是陆青梅更愿意为了徐桓卿做一回恶人,下这狠手罢了。
徐桓卿也不知道,就在陆青梅洞房那晚,陆青梅用早就准备好的匕首,切腹自尽了。殷红的血浸透了她大红色的嫁衣,大红色里叠加着着一股暗红色,嘴角也留下了淡红色的血迹。
她用自己的死还了徐桓卿的深情,自断了此生的富贵荣华。
那城里的人,只道是陆青梅此生痴情,将自己断送在了这般美好的华年里,消散了自己的过往。
韶光依旧,但是陆青梅却已经去了,就如一阵烟一般,过了一阵子便无影无踪,没人记得她了。
她本可以做着府里的主母,享福安乐,不想却这般轻贱了自己的芳华,这般让人难以琢磨的香消玉殒、红颜薄命。
徐桓卿也是痴情,他虽然被陆青梅拒绝了,但是他依旧想着陆青梅。他的徐家班每到一个地方演出,便问地方上有没有从滨州陆员外家嫁过来的小姐,但是苦苦寻了三十多年,竟然毫无半点音讯,他只觉得是陆青梅绝情,出嫁之前竟然不肯告诉他自己嫁往了哪里,让自己这般苦寻无果。但是他却不知道,陆青梅在知道婚约之后,便做了打算,所以特意不告诉徐桓卿,自己将嫁往何处。
即使徐桓卿已经年过半百了,每每想起自己年少时的红颜知己陆青梅还会落泪,还会哀伤,心里只觉得有一把刀正在狠狠地刺着自己,不留一点余力,让自己喘不过气。
即使徐桓卿老到鸡皮鹤发的那个地步,他心底的那个陆青梅依旧是那日穿着桃红色衣裳、梳着随云髻、别着一朵殷红色小花在远处看着自己的少女。
想起往事,徐桓卿看了看自己的四周,地上盖着脏兮兮的干稻草,干稻草下面是湿泞的烂泥,偌大的牢房里只有几盏不是亮的灯,淡淡的灯光还没有笼罩完整个牢房,边角处还是一片黑暗,整个牢房看上去昏暗至极,弥漫着一股恶臭,苍蝇在牢房里四处打转,时不时有老鼠从墙壁底下的小洞里蹿了出来。他冷笑着,幸亏陆青梅嫁给了别人,不然这会儿得为他难受呢。
不知何时,他的眼角已经淌下了两行泪,是中年对青年时期欢愉时光的怀念。
沉闷的皇宫对刘翊来说就是一个桎梏,里面盛满了自己和许延君悲伤的回忆。自从成为帝王以来,他有多少被迫,多少无奈。这天下有多少双眼睛看着他,只要走错一步,他和许延君便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原本以为只要他朝兢夕惕地做事,他和许延君便会安稳度日,却不想现在已经到了这般地步。
面对这样的皇宫,刘翊有些压抑地喘不过气来,于是刘翊便便装出宫。
春满楼内,刘翊坐在二楼靠着市井街道的窗户旁品茶,吃小点心。
春满楼是燕京城里最出名的酒馆,不仅有闻名整个燕国的桂酒椒浆,也有飘香满街的花果鱼蓉炙,当然春满楼的那些小点心也是不错的,经常有人专门跑来春满楼订小点心,而不是去专门的点心铺。
刘翊来春满楼从来不喝酒,只是吃小点心,因为他与许延君刚成婚的时候,许延君经常拉着他来这里吃小点心,什么芙蓉糕、桃花酥还有豌豆黄,都是许延君的最爱。而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坐在春满楼的二楼吃着点心,回忆着过往。
邻桌有几个酒客,喝的有些醉醺醺的,说话声音很响,甚至连和他们隔着两桌的刘翊都能听的很清楚。
只听一个酒客站起,双手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好像不是很清醒地说道:“你们听说了吗?妙音阁的那个武旦……”
同桌的另一个酒客不似他这般醉,很是清醒,说道:“你说的是那个徐袅袅吗?听说武艺很高,红缨枪使得不错。”
刚刚那个酒客立马点点头,双手还胡乱笔画道:“对对对,就是她!这个女人敬酒不吃吃罚酒,郑半城要娶她做妾,她竟然不愿意,现在连累徐家班的徐班主徐桓卿都关在燕京大牢里,别说多惨咯……”说完,便大笑不止,不知道再笑些什么。
只听另一个酒客说道:“听说过明天要终审了,要是徐家班不给钱,徐桓卿很有可能被斩头,徐袅袅嘛……”
那酒客停顿了一下,好像再思索着什么,方才继续说道:“至于那徐袅袅嘛,应该直接会被郑半城强娶过门吧。前些日子直接同意就好了,明日如果真被强娶了,日子定不会好过的。”
这番酒客的话,竟让刘翊想起了那日那个女扮男装勇斗小偷的女子,确实那女子武艺也是不错,毕竟能徒手制伏一个手持匕首的小偷,而且刘翊也尚未在燕京听到过有哪家的女子武艺高超的。于是,刘翊心里有预感,徐袅袅便是那个女子。
那日晚,阴暗的牢房里灯火有些阑珊,徐袅袅吃了些馊饭便躺在脏兮兮的干稻草准备睡觉了。她的衣服上都是泥泞污垢,头发也很凌乱,原本白嫩的脸上现在也变得肮脏,除了那双眼,已经无法认出那是徐袅袅了。
衙役领着一个人进来了,那人身着华服,与这污秽凌乱的牢房根本不搭,四周牢房原有的恶臭味与他熨衣服时用的香料的味道碰在一起,不是香,也不算臭,是一种很特别的味道,但是特别的难闻。
他站在这儿特别的扎眼,就好似一块金子掉进了泥泞之中。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郑德望。
徐袅袅听到有动静,便微微睁眼去瞥了一眼,见那人是郑德望,不欲做过多理会,便躺在那儿装睡。旁边的徐桓卿也看到郑德望来了,默不作声,只是狠狠地盯着他,犹如一匹躲藏在深林之中的饿狼那般。
那郑德望看到徐袅袅这般落魄,心生得意。
他知道徐袅袅定是在装睡,他便毫不留情地说道:“小美人儿,我知道你是在装睡,我只是来知会你一声。如若你愿意做我的小妾,我便既往不咎,会待你好。如若你不从,那便别怪我不给你们留后路了。池县令那里我已经打点过了。从,你是我的人。不从,你还是我的人,只是会不会白白搭进去一些无辜的性命罢了。”
那一声小美人儿,叫的着实让徐袅袅犯恶心,就好似有东西从胃里快翻涌出来了一般,她微皱了蛾眉,好像被郑德望看到了,只听郑德望大笑着离去了。
待郑德望离去,徐桓卿爬到牢房边上,轻唤了几声。徐袅袅知道徐桓卿唤她,便也不装睡了,爬到牢房的边上。
徐桓卿拉着徐袅袅的手,说道:“就算我死,我也不会让你嫁过去给郑德望那个混蛋做妾的。”
提到“郑德望”三字的时候,徐桓卿的声音里透着一股狠,好似饿狼咬着一块硕大的羊骨,要将那块羊骨咬得粉碎一般。
第三十一章
徐袅袅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靠在栏杆上,她知道徐桓卿不会让自己做了那恶人的妾。因为在徐家班的这十年,徐桓卿待徐袅袅如亲生的女儿那般,虽然物质上是贫瘠的,但是情感上早已超越亲生父女了。
徐袅袅也不愿嫁给郑德望做妾,但是她又不希望有更多人为了自己受到牵连。于是,她便想着明日能在那衙门里凭着运气搏上一搏,看看能不能带着徐桓卿出了这牢房。
第二日一早,衙门外站着密密麻麻的一堆人,你挤我来我挤你,挤在衙门门口无非就是为了靠前些,方便看个清清楚楚的热闹。刘翊也混在了人群之中,今日他穿着很简便,和普通老百姓无异。门口熙熙融融,但是衙门里却还没有人。
直到快到开堂审核的时辰了,郑德望和池县令才一前一后从后堂出来,池县令还特意命衙役搬了一张椅子给郑德望坐着。这副样子,不用审,衙门外的百姓便知道了结果,小声议论着这场官司郑德望会赢。随后,有四个衙役将徐桓卿和徐袅袅从大牢里押了出来,这便开始了开堂审核。
只见两侧的衙役用杀威棒锤着地面,嘴里有气无力地喊着:“威~武~”
池县令照着流程问了一遍郑德望,郑德望大言不惭地说着那些子虚乌有的事情。
言毕,池县令都不正眼瞧徐桓卿和徐袅袅二人一眼,清了清嗓子,严肃地说道:“徐桓卿,你也听到了刚刚郑老爷所说的话,我就问你可有此事?”
徐桓卿跪在堂下,向池县令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衙门外都能隐约听到额头触地的声音,说道:“青天大老爷,并没有此事!是那日郑老爷要强了袅袅,袅袅踢了郑老爷一脚。过了半个月,郑老爷便来妙音阁索要赔偿,说要两百两银子,事情就是这样。但是绝没有郑老爷说的那样,还请青天大老爷明鉴!”
衙门外的人群熙熙攘攘,刘翊被挤在后面,有些看不清,便踮起脚尖使劲朝里面看看,只见里面跪着一男一女,那女的身形确实有几分像自己之前在回春堂见到的女子。
堂上的池县令靠着椅背,坐的舒服极了,安逸地说道:“郑老爷,徐班主说事情并不是您说的这样,您可有证据?有的话,请呈上来。”
只见郑德望身边的管家从怀里拿出一张纸,从外面看上面隐约写着些字。管家走上去将纸摊在池县令的案桌上,并说道:“回禀县官大老爷,这是那日徐班主把徐袅袅卖给我们老爷时签的卖身契,请县官大老爷过目。”
刘翊听到“县官大老爷”这五字,有些不屑,这小小的县令本本来就是为了百姓谋福,怎担得起老百姓这样的称呼呢,且堂上的池县令听到了并没有任何异样的反应,看来是听惯了,也在这里作威作福惯了。
刘翊心底里盘算着,这样腐败的贪官小吏也该好好盘算来了,还天下一片青天。
那池县令拿起管家摊在桌上的卖身契公示给堂下的人看,并厉声道:“徐班主,证据在此!我看你还如何狡辩!”
徐桓卿看着忽然凭空冒出来的卖身契,顿时间变了脸色,高声喊道:“青天大老爷,徐某人并未签过这卖身契!这定是郑德望伪造的,用来诬陷徐某人,以达到目的。还请青天大老爷明鉴,还徐某人一个清白。”言毕,还重重地磕了个头,那一声沉重的响声连衙门外的百姓都听的很清楚,十分洪厚。
而且待徐桓卿再次起来的时候,额头已经泛红了,隐约还冒着些血花。
池县令听到徐桓卿的辩解,却不加揣测,便直接说道:“这白纸黑字,如何做的了假!你这戏子为了活命,真的什么谎都扯的出来!”
一旁一直跪在那儿没有说话的徐袅袅忽然站了起来,微微皱了下眉,没好气地看了一眼堂上坐的安逸的池县令,冷冷笑道:“池县令,如若这卖身契是真的,也不怕作假,不如就那张纸,让我师父在纸上写下名字,对比一下,便知道这份卖身契是不是真的了。”
就徐袅袅这一举动,引起了衙门外的群众的热议,都说徐袅袅胆子好大,竟然敢直接站着和池县令说话。刘翊听到了声音,再看看隐约的侧脸,他确信徐袅袅便是当天的那个女子。
池县令并没有理会徐袅袅,直接对着两侧的衙役高声喊道:“来人,徐桓卿骗人钱财,数额巨大,当斩立决!至于徐袅袅,既然徐桓卿收了人家的钱财将徐袅袅卖给了郑德望,便归郑德望了。”
一旁的郑德望听了池县令的判决,正是他所希望的那样,便面露喜色,无赖般地抖着那双粗如梁柱的腿。
却不想站在堂下的徐袅袅直接当众大喊道:“池县令,今日如若不给一个证明的机会,这如何让衙门外的群众信服,如何让燕京城的百姓信服,如何让这燕国的百姓信服,如何让全天下的百姓信服。”声音愈说愈高,语气也愈来愈怒。
忽然间,衙门外炸开了花,群众们纷纷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池县令怕再这样场面愈演愈烈,无法收场,便对旁边的衙役说道:“快将这不知好歹的徐袅袅送去郑宅!”
离徐袅袅最近的衙役便上前押住了徐袅袅,徐袅袅趁着最后的机会说道:“池县令!您这样罔顾王法,会失了百姓之心的!迟早有一天,您也会失了圣心!”
池县令见这堂下的小女子竟然敢诅咒自己,怒目圆睁,气得下颌骨都发颤了,怒声道:“来人!徐袅袅出言不逊,杖责二十!”
池县令也不顾郑德望的面子了,毕竟这女子竟然在衙门里煽动民心不说,还诅咒自己,留她一条命已经是仁慈了。
堂外的刘翊再也看不下去池县令胡作非为,便从衙门外的人群中挤了出来,说道:“池县令,你这般罔顾王法,圣上知道吗?”
徐袅袅闻声望去,竟是那日在回春堂见到的小混混柳立君,竟不想他是宫里的金乌卫统领,当真是人不可能貌相。
池县令打量了刘翊的打扮,不似做官的,也不似有钱人,便飞扬跋扈地说道:“你又是谁?竟然敢这样说本官,是想和那女的一样领罚吗?”
只见刘翊拿下腰间的令牌,给池县令看,并说道:“我乃御前的金乌卫统领,你胆敢动我?”
刘翊早料到了,如果那个池县令真如百姓们传言那样,是个贪官、恶官,定不会公正断案。如若那个女子真是徐袅袅,就会被迫嫁给郑德望。他不愿意以这样的方式断送一个他在意的女子的芳华。但是微服出访又不能摆明了皇帝的身份,于是他便想借着御前金乌卫统领的身份出来压压池县令。
而刘翊不知道,他之所有在意那个女子,只是那女子和之前初遇时的许延君有些神似罢了。
池县令看到金乌卫的牌子,有些认怂,便说道:“在下有眼不识泰山,还望统领大人能够放过在下,在下没有做过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就请您放过在下吧。”
刘翊嘴角微提,双目直勾勾地盯着池县令,池县令被盯的有些发慌,眼珠子不停地转着,时而看看刘翊,时而看看堂下坐着的郑德望。
刘翊阴阳怪气地说道:“你且没有伤天害理?那刚刚那个案子怎么回事,不会是我们衙门外的人都看错了吧?”
被刘翊这么一问,池县令知道今日这事不会轻易平歇了,刘翊想让他重审案子,一边是郑德望,一边是自己的官位,哪个都不能含糊对待。如果得罪了郑德望,自己的日子便会不好过。如果丢了自己的乌纱帽,收入没了,一家子的日子也便不好过了,再加上池府上下那么多奴才,又是一笔不菲的开销。
现下池县令便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能走到哪步是哪步。
池县令先是装无知,收起了刚刚那副飞扬跋扈的嘴脸,站在一旁弓着腰赔笑道:“这案子都清了,郑老爷都把证物呈上来了,还有什么没查清的吗?”
刘翊看池县令在装蒜,便狠狠的剜了池县令一眼,说道:“刚刚徐班主说他没有签,那女子也说了那卖身契可能造假,为何不让那徐班主写一下字,对比一下,看那字是不是徐班主的。如果是,池县令自然是清白公正的。如果不是,那便有些不好说了。”
刘翊没有说明,但是池县令知道,如若字不是徐桓卿签的,他和郑德望就会下不来台。他忽然慌了,背上隐隐冒着冷汗,因为他知道那字根本就不是徐桓卿签的,是郑德望找人胡乱写的,只是用来栽赃徐桓卿罢了。
池县令就木讷的站在那,想着以什么理由推脱,却不想刘翊直接唤人了。
“来人,上笔墨纸,让徐桓卿写!我倒是要看看那字到底是不是徐桓卿的。”
随即便有衙役从后面拿着托盘上来了,上面放着湖笔、徽墨和宣纸,径直走到了徐桓卿面前。徐桓卿接过笔,丝毫没有犹豫,直接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细致整齐,苍劲有力。
刘翊拿来卖身契,和徐桓卿写的字做对比,完全不一样。那卖身契上的名字歪歪斜斜,写的潦草至极,没有一点笔锋。看这框架和字距,便知道不是一个人写的。
第三十二章
刘翊将字递给池县令,池县令顿时脸就黑了下来,就犹如高悬朗日的晴天忽现一片阴云。
因为那字韵完全不一样,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两副字并非一人所出,其中定有不可言说的猫腻。
却不想这池县令死鸭子上架还那般的嘴硬。
那池县令还是硬要狡辩:“没准是这徐桓卿刻意为之呢,卖身契上的字很潦草,没准是用另一只手写的呢,这天下两只手都能写的人很多,而且两只手的手迹多为不同。”
池县令强硬的辩词让衙门外的群众唏嘘不已,都只道是池县令收了郑德望的钱,便瞎了眼,现在还开始说胡话了。
刘翊知道这一点破绽并不能池县令彻底死心,便说道:“徐班主说,郑老爷来妙音阁闹过,定会有目击证人,且不防找找那目击证人,看看那目击证人如何评说。”
话音刚落,衙门外便有一个男子进来了,向堂上的二人行礼,并说道:“小人那日在妙音阁附近的书局换书,只听到里面的郑老爷说,那徐袅袅踢伤了他,要徐班主付两百两养伤的钱。事后,我在门口听人说,是郑老爷把徐袅袅拉进巷子,想强了徐袅袅,才被徐袅袅踢了的。”
那人正是刘翊派庄善方让人找的,他知道池县令和郑德望不会轻易罢休,便让庄善方在城里打听事情原委,如若真有冤屈,定要找个人证过来,有个人证起码还有些希望让场面翻盘。
那男子是与郑德望有过节的,那男子祖上传下来的良田被郑德望以低价强买去了,而那男子身上又没有什么一技之长,现下只能做些苦力活儿,正在为生计发愁。
而今知道有了报复郑德望的机会,且家里也没有什么人怕会被连累了,如果郑德望真的要报复他,他便死了也是好的,至少能少在这人间受罪。于是那男子无论如何也要让郑德望得到些报应。
郑德望听那男子说完,便直接瞪着那男子,人气得都有些发抖,那略微颤抖的手直指着那男子说道:“你!你!你就是一派胡言!定是有了别人的钱,才如此这般胡说八道。”
郑德望被气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衙门外的百姓也是极少能看到郑德望这般的吃瘪,便在外面指着郑德望哄笑着,嘴里念叨着郑德望还有今天。
堂外走来一个老妪,华发如霜般白,身体颤颤巍巍的,只能靠手拄着拐杖走进来,衣服穿的很是素净,身上散发着一股淡雅的清香,是老年人才用的香料的味道。
她向两人行,刘翊看着这老妪行动颇不方便,便搀起了老妪。只听那老妪徐徐说道:“老身见过统领大人和县令大人。适才站在衙门外听着,只觉得那郑老爷和县令大人您是在颠倒黑白。那日清晨,老身出门买菜,路过巷子口,便看见郑老爷强行将一女子拖入无人的巷子,便欲行暴,然后那女的反抗,便一脚踢中了郑老爷的膝盖,才逃脱。却不想郑老爷后来去大闹妙音阁的时候,狮子大开口,要了两百两银子,这也罢了。但是到了衙门,却编出了这些话,属实让人有些委屈。老身实在气不过,便上来想替徐班主他们评评理。老身已经八十多岁了,也没多少年岁可以活了,老身没必要说违心的谎话。”
这老妇人并不是刘翊请来的,原本就是来看个热闹,看到有人站出来说出了真像,便觉得自己也有必要站出来主持公道。毕竟举头三尺有神明,自己已经到了耄耋之年,能做些好事便做些,为自己积积福,好来生托生在一个好一点的家族中,安乐一生。
还不等池县令和郑德望反应过来,人群中有几个声音出现了,说徐袅袅是冤枉的,情势愈演愈烈,超出了池县令能掌控的范围。
池县令知道今日这事败已经成了定局,便想着法子为郑德望开脱,毕竟自己这些年收了郑德望的不少银子,他们狼狈为奸也不是第一次了。
池县令僵在那好一会儿,方才假笑道:“这其中定是有人挑拨,让郑老爷误会了,现下误会解开了,那便好了。现在就散了吧。”
刘翊知道那池县令定是要包庇郑德望的,自己金乌卫的身份也不好置喙,且就这样吧,待回了宫在收拾这两人。
一切都结束了,刘翊正准备出去,只见外面停着一辆用丝绸覆盖着的蓝色轿子,轿子顶部还用金子塑了个龙头。他也不知,这燕京城除了他还有谁有这么大的身份,竟然还敢在自己的轿子顶部装上龙头,这是僭越之罪,罪当诛。刘翊再仔细看着正赶往轿子的郑德望,他头上带的簪子上的花纹不是别的,是龙纹。
隔日,皇宫里便传出来一道圣旨。
内容是这样的:池县令徇私枉法,助纣为虐,削去官职,逐出燕京,子孙三代不得入朝为官。郑德望聚财敛姿,强娶民女,为祸一方,服饰擅用龙纹,轿撵擅饰金龙,冒犯圣上,罪应当诛,便与月末处斩,家产如有强占处,查得原主者归还,其余充公。
燕京城布告栏处聚满了前来看新公告的群众,叫好欢呼声一片,消息就如蒲公英遇风一般。就不该一刻钟,整个燕京城的百姓都知道了,皆上街庆祝,霎时间万人空巷,这是除刘翊登基以来第一次这般盛大的庆祝,刘翊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情。
而世间有那么多冤案,那些人谁又能似徐袅袅一般幸运,能得到当政者的庇护。
那日,郑德望在衙门吃瘪的消息不胫而走,在整个燕京城传的沸沸扬扬,在来福客栈的陈知衡也很快便知道了。
陈知衡便立马出房间,骑着马赶往了徐家大院。
当陈知衡赶到徐家大院时,大院的门不像上次来时那样紧闭着,而是向外面敞开着。院子也不似上次那般空荡荡了,而是聚满了人。除了徐家班的那些弟子之外,还有附近的一些邻里,他们都是来庆祝徐桓卿和徐袅袅出狱的。
因为徐桓卿的腿脚被打伤了,还没好利索,便坐在椅子上,现下那群人正围着徐桓卿呢。
陈知衡站在门口,不知道该不该进去,因为那些人都是相熟的,在他们面前自己只是个陌生人罢了。
一旁的徐袅袅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陈知衡,便离开了人群,向陈知衡走过去。
她看着陈知衡,有些羞涩,顿时间不知道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开口说道:“那件事情,谢谢你了。”
陈知衡牵过徐袅袅的手,温柔地笑道:“你是我的心上人,花再多钱也值得,只为了能保你平安,虽然最后没有凭着自己将你救出来,但是也定要护你安康。”
陈知衡的双眸盛满了温柔,好似深潭之水。
就在徐袅袅看向陈知衡的那一刻,他们的视线对上了。凝视片刻,徐袅袅仿佛自己马上要沉溺于一汪深潭之中,那深潭的水马上要摸过了自己的头顶,她便要沉下了,愈陷愈深。
徐袅袅在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的那一刻,迅速别过脸去,不再看向陈知衡,害怕陷在感情里,到最后如戏本里的痴情女子一般,落不得一个好下场。但是她两靥上的那抹红,却将自己出卖了。那抹红好似落入深潭里的桃花花瓣一般,浮于她轻薄的皮肤之上。
陈知衡看出了她有些害羞,也便不继续盯着她了,只是说道:“如若你觉得我于你有恩的话,那现在报恩的机会来了,不多,只是答应我一件事。”
徐袅袅听到陈知衡说“报恩”两字,猛地一惊,便抬头看向了他,说道:“什么事情?”
徐袅袅那一双盈盈的双眸,眉目间含着情,如四月的惠风骀荡,在陈知衡那幽深的潭水中掀起层层涟漪,心也在那涟漪中飘荡、旋转。
陈知衡看着徐袅袅,脸上浮出了笑意,说道:“不难,便是来年春天和我去城外泗鸣山,听说上面有一座庙,很是灵验,我正有一件事要求佛。但是现在是冬天,我怕山路会有些不好走,而且我有事要离开燕京,恐怕再回来是明年了,那就来年春天再一起去吧。”
那抹笑容是那样的暖,就好似春日里的暖阳,照射进一片黑暗之中。而那片光,也照射到了徐袅袅内心深处阴暗的地方,一点一点探进那幽深的未知领域。
徐袅袅应下了。
在徐袅袅看来,不过是一起去寺庙烧个香拜个佛罢了,不会有什么事的。
夜里,星光黯淡,院子里灯火熹微。雪又飘飘渺渺地下下来了,化在了水中,落入了尘泥,也积在院子里的斑竹垂着的细长叶片上,积在了灰黑色的瓦上。
雪压翠竹白似玉,玉尘满院才知冬。
那斑竹杆上的点点斑痕,好似这世间痴人的泪,哭着男子的绝情,哭着红颜的命薄,哭着这天公不领情,要棒打鸳鸯。人间的离散太多太多,烦恼丝也太多太多,就像是穿满玉珠的绳儿,轻轻一扯便掉了一地,无从拾起。
只是他们不知道,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山与月。那些痴情只是作茧自缚,将自己越缠越紧,直到窒息。
第三十三章
屋里的其他女孩都睡着了,房间里有轻鼾声,伴着窗外呼呼的寒风竟然有了一丝和谐的音韵美。
徐袅袅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便坐起来,点亮了蜡烛,披了外面那件厚厚的棉服,拿着烛台推开门,轻声走出去了。门外月光清寒,照在这雪上,好似化为了一片。
院子里一片漆黑,只有徐桓卿的屋子还亮堂。她便走了过去,象牙白的纸窗户上映着一个浅浅的人影。
徐袅袅知道徐桓卿还没有睡。
徐袅袅走上前去,轻叩小门,只听到里面徐桓卿说道:“进来吧。”
徐袅袅轻轻推门进去,只见徐桓卿坐在床边上,擦拭着他那把跟了他几十年、花梨木做的二胡。
这些日子,徐桓卿在大牢里,他这把心爱的二胡便没有打理了,上面都积了好一层灰,远看就如外面裹了一层银灰色薄纱。
他自己心里也清楚,那二十记杀威棒下去,他的腿脚已经不如从前那便灵便了,走起路来也是一瘸一拐,再像原先那般上台唱戏是不可能了。于是,他便想着坐在后台,就拉拉二胡,给自己的弟子们伴奏。
徐袅袅轻唤了一声:“师父。”
徐桓卿没有看向她,只是继续擦着自己的二胡,说道:“坐那儿吧。”
此刻的徐桓卿眼里只有那把二胡,而他心里想的却是陆青梅。他记得年少时陆青梅来滨州戏班子,他手把手教着陆青梅拉二胡。陆青梅手笨,教了许久才会《满堂红》最前面的一小段。陆青梅那是也笑自己手拙,不仅琴弹不好,连二胡也拉不好。
而已经过了三十余年,徐桓卿再看到这把二胡时,便想起了陆青梅,那个滨州温婉的大家小姐。但是已经时过境迁,陆青梅已经嫁到了不知何处,他思念陆青梅时也只能看看这把二胡,睹物思人罢了。
这天下有多少痴情人不是这般,分散之后只能凭着一个小小的物件思念自己的挚爱,挂念自己流水东逝的过往。
徐袅袅坐在了旁边那椅子上,就那样看着徐桓卿擦二胡,她不知如何和徐桓卿开口,她琢磨了一会儿,才说道:“师父,我今晚过来是为了一件事儿。就是将您和青梅师娘的年少过往写成戏本子,只不过后面的结局不是离散,而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因为我看您对青梅师娘还有情,我也不知道如何报答师父的养育再造之恩,且让袅袅替您了了这几十年的遗憾吧。”
徐袅袅有些紧张,因为她不知道如何称呼陆青梅,她犹豫再三之后,还是决定用青梅师娘来代替她。她有些害怕,不知道徐桓卿会不会因为这件事生气。但是无论徐桓卿会不会生气,徐袅袅都还是会提上那一提。
因为徐桓卿对她有养育之恩,如若当年不是徐桓卿买下了她,她还不知现下在何处受罪呢,也许连能不能活到这个年岁都不知道。
而且徐桓卿是因为她受伤的。如若那件事开始,徐桓卿直接把她送给郑德望,也便不会有牢狱之灾,更不会让他瘸了腿,以后再也不能登台。
徐袅袅对徐桓卿是感激的,也是愧疚的。她想了很多办法去报答徐桓卿,但是好像依着自己的身份,又不太实际。于是她便只能想到这个,便是以徐桓卿和陆青梅为原型创作一个戏本,只是将结局改了,也算是了了徐桓卿几十年来的遗憾吧。
徐桓卿听了徐袅袅这话,便停了手上的事儿,只是静默地坐在那里,发了好一阵的呆,才反应过来,原先紧皱的眉头也摊平了,他的目光不再看向手中的二胡,而是坐在对面的徐袅袅,最后只是平静地说道:“你也是有心了。只是要改了我与青梅的名讳。如若我和青梅的过往被她夫家发现了,怕是她会在夫家不好过了。所以就改了吧。”
徐桓卿还是唤她青梅,是那样的亲昵。
此刻的徐桓卿不知道为什么有着一种别样的温柔,在徐家班的这十年,徐袅袅从未见过,那是一种对青涩过往的怀念,对离去红颜的思念。
徐袅袅应了下来,之后也便出去了。
屋外白月如霜,风如刀割,这样的夜也未免有些太过寒凉了。
自从那件事儿之后,本来就在燕京戏曲界小有名声的徐袅袅彻底在整个燕京城闻名了,许多原本不听戏的人儿也跑来妙音阁听戏了。与其说是听戏,不如说是来一睹徐袅袅真颜的。坊间百姓都说徐袅袅是不畏权贵的人。妙音阁一时也变得炙手可热了,常常爆满不说,还经常有人约了时间要来,让人给他留个位置。
这让原本因为郑德望那件事而对徐袅袅颇有怨言的师兄师姐们直接就改变了态度,毕恭毕敬不说,还是不是和徐袅袅嘘寒问暖。这让徐袅袅,一个原来只想认认真真唱戏的正派戏子竟有些不适应了。
年关将至,不少大户人家也递出了帖子,邀请戏班子入园子唱戏,让沉寂了一年的园子也热闹热闹。
徐家班因为那件事,名声大噪,便有许多官员、富人递来邀帖,让徐家班在年禧之时去自己的园子唱上半个多月的戏,从腊月二十六唱到正月十五为止,还点名让徐袅袅必须去。
徐桓卿再三斟酌,应了曹府递来的邀帖。曹府的当家人是当场的曹太尉。
虽然曹太尉不是邀请的人之中官职最高的,但是传闻他和善,不轻易罚人。不仅赏银多,还包吃包住,让他们不必在徐家大院和曹府间来回走动,耗时又费劲。
腊月二十五这日是徐家班应邀进曹府的日子,一大早大伙儿便聚集在了妙音阁收拾自己唱戏的行头,因为下午就要去曹府了。这事务必上心,乐器、戏服、饰品什么的,一样都不能少。在曹府里少了物件就不似在妙音阁这般容易了,因为妙音阁和曹府隔了好几条大街,来回不方便。如果因为少了些小物件而影响演出,会引起曹府一众人的不满不说,还会坏了徐家班的名声。
午饭刚过,徐明月便在妙音阁里里外外打点着,戏班子的人都在忙着搬东西上车呢。
她在门口叉着腰,对着搬着东西进进出出的人大声嚷嚷道:“你们都仔细着些,可别给我整坏了,如若整坏了这些吃饭的家伙事儿,那便不好了。年关将近,如若坏了,一时还没有人给你修,给你补的。都可给我当心着些。”
徐家班这么大的阵仗很是少见,一时间便引来了很多人的驻足围观。
不一会儿,东西便搬完了,徐明月进进出出再三确认没有东西遗漏之后,车队便浩浩荡荡的出发了,其他人都是走在车队两侧的,但因为徐桓卿腿脚不方便,便在前头的车上留了个空位给徐桓卿坐。
约莫半个时辰,车队便到了曹府。曹府不似先前的池府,
徐家班的人在搬东西的时候,曹府家丁也听令过来帮忙。不一会儿,那几车的东西便搬完了。那一日不唱戏,也便只准备些家伙事儿的安置罢了。
傍晚,有几个小姐模样的人来到了徐家班所在的院子门口,指明要见徐袅袅。
徐袅袅还坐在桌子前,拿手杵着脑袋,想着该怎么些那戏本子。只听见徐明月在外面喊她:“袅袅,门口有人找你,你快出来。”
徐袅袅应声而出,到了门口便只见几个少女站在那儿,模样不甚相同,只是脸稍微有一些些不同。她们向徐袅袅自我介绍了一番,但是徐袅袅好像根本没有记住她们,不光是样貌,还有名字。
虽然直呼小姐们的名字似乎有些不太礼貌,但是那些小姐好像并不在意,只是想把徐袅袅当朋友那样。
临走之前,便听其中的一个小姐说道:“有空便来我们的院子里找我们玩,我们的院子里这里不远,小池塘对面那个便是了。”
虽说那些小姐招呼了徐袅袅去找他们玩,但是徐袅袅在曹府的日子里并没有去找他们。一来是因为唱戏,没时间去。二来,她也不愿意去结交过多的朋友。所以她在戏班子里能说上真心话的便只有徐玉容来了,而且还是徐玉容不嫌弃她话少,不嫌弃她冷漠。
在曹府的日子平淡无奇,就好似之前的那些日子一般,没有任何记忆点,好似一阵清风吹过罢了。直到正月初一那天,才有了一些值得记忆的东西。
徐袅袅吃完午饭,正准备去戏台子后面的屋子里准备准备,因为曹夫人下午点了她的戏,她要上场。
饭堂与戏台子中间横着一个花园。那个花园没有什么匠心独运之处,只是普通人家的花园罢了。横穿花园的小径是青色鹅卵石铺成的,一直走能看遍花园的所有景致。小池塘上面浮了一层薄薄的冰,好似一层透明的水晶一般。园里其他树的枝干都是光溜溜的,没有任何生机,只有腊梅在枝头挂着苞儿,吐着红蕊儿。
今日因为是大年初一,曹太尉宴请了好多人,现下他们正聚在戏台子,或是会客厅。手下的小厮也有的忙活了,花园里竟然没有一人。于是,这原本不大的花园竟然显得有些空荡荡。
第三十四章
待徐袅袅走到腊梅树丛附近时,竟然看到树丛里立着一个人,他不是别人,而是刘翊,也就是徐袅袅认为的柳立君。
今日他穿着藏青色的便服,上面用银灰色的丝线绣着一些简单且耐看的纹案,看上去比徐袅袅初遇他时多了几分庄重。一根碧玉钗绾起了他三千青丝,那根碧玉钗是很常见的,不值多少银两。
徐袅袅心想,柳立君那日在衙门说自己是金乌卫统领,现下这身打扮看上去也确实很像那么会事儿,而且曹太尉宴请金乌卫统领好像也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所以在这里看到能他很是正常的事儿。
徐袅袅看了一眼刘翊,便准备趁刘翊还没有发现自己之时快步走开,只听身后的刘翊喝道:“见了我便是这般生厌,连一声招呼也不打便想离开?”
徐袅袅听了刘翊的话,只得转过身向刘翊走去,此时刘翊正在花丛间轻拢了一簇腊梅嗅着它的芬芳。
徐袅袅在那杵了一会儿,方才开口说道:“上次衙门之事,谢谢你救了我和我师父,且受我一拜。”
话音刚落,徐袅袅便跪下来朝着刘翊磕了一个响头。
刘翊没有看向徐袅袅,而是用手在花丛间翻找着,希望寻一朵娇嫩的腊梅,并说道:“如果我当日没听错的话,你是叫徐袅袅吧?”
一旁的徐袅袅并没有作答,只是点了点头。
刘翊又问道:“你的名字可是出自杜甫的那句诗,?隔户杨柳弱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
徐袅袅站在那儿,只是摇了摇头,说道:“师父给我起袅袅二字是出自杜牧的那句诗,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刘翊选了好一会儿,才选好了一朵欲开未开的红梅折了下来,他悄声行至徐袅袅身边,将那红梅带到了徐袅袅的鬓旁,他忽然闻见一股幽香黯然,好似是白茉莉的味道。
那是徐袅袅最爱的气味。
徐袅袅有些娇羞了起来,从未有人给她戴过花,刘翊是第一个。
她稍稍侧过了脸,避开刘翊的目光,腼腆地说道:“这样怕是不太好,如若让曹府的人以为我摘了他们的花儿,我怕他们会不高兴。”
说完,徐袅袅便欲从鬓旁拿下那朵红梅,手刚触碰到鬓角的那只红梅之时,被刘翊伸手制止了,只听刘翊说道:“这花儿自然是要配美人才得当,不然最后顶多只是化作春泥护花罢了。”
徐袅袅并没有将刘翊的话放在心里,只当他是这市井街头爱调戏人的小混混罢了。
在曹府的半个月很快便过去了,就犹如一声鸟啼一般,在不知不觉中便没了踪影,化作了记忆深处一片小小的尘埃,被漠漠黄沙掩埋遮盖。
临走前,曹府的管家给了徐家班好些银子,够整个戏班子里十几二十号人吃上大半年的了。
曹夫人说徐袅袅刚进曹府时穿的衣服有些旧了,便托府里的绣娘给徐袅袅做了几件衣裳。虽然华丽程度不及府里那些夫人小姐,但是却比那些普通的丫鬟和小厮要好太多。
其实徐家班穿的比徐袅袅差的大有人在,有些人的袖口都被磨破了,衣服都掉色了。曹夫人又不是没有见过那些戏子,只是徐袅袅因为在衙门怒叱大名鼎鼎的池县令之后,在燕京便名噪一时了。达官贵人间觉得徐袅袅直言不讳、临危不惧,便对徐袅袅有所青睐。毕竟在整个燕京城里敢做这样事情的人不多。如若要算个数,便是连一只手也是没有的。
曹夫人也因那件事对徐袅袅有所耳闻,而且还颇有好感,便对徐袅袅格外照应。
下午到妙音阁把唱戏的家伙事儿卸完,大伙儿便回徐家大院了,连着唱了十几二十天的戏,大家身体或多或少都有些吃不消,正巧还留着半日。
于是徐桓卿便决定这半天放假,给大家好好歇歇,想去哪里想做什么都不拦着。
徐袅袅抱着曹夫人送的几身衣服进了屋子,她正准备将衣服放进自己的柜子里,只见同屋的其他三个女孩嬉笑着就进来了。
徐玉容看见徐袅袅在整理新衣裳,便上前拿起一件徐袅袅放在床上刚准备塞进箱子里的衣服,惊叹道:“呀!你看着上面绣的小花多逼真,我就这样看着就好像能闻到花香了呢。”
同屋的另一个女孩儿徐清姿也凑了上来,夺过徐玉容手里的那件衣服,摸着上面的绣花,说道:“这针线工夫真好,就好似本就在这上面的一般。而且这针线颜色也柔和,不似我们平日穿的衣服那般艳丽处便有些刺眼,让人不适。”
旁边站着的徐捻红拿起了床上放的别的衣服,到镜子前便比着身子,使劲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对屋子里的其他人说道:“这衣服真好看,穿在身上,别说还很衬人。可惜了,这衣服不适曹夫人赏我的。”
徐捻红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语气里透露着些许的懊丧。而徐袅袅也感觉出来了。
于是,徐袅袅将原先已经放进柜子里的衣服又拿了出来,摊在床上,便说道:“这些衣服你们如若喜欢,便全拿去吧。”
话音刚落,三人便是一惊,特别是徐捻红。
徐捻红手紧紧地抱着手里那件衣服,好似怕有谁和她抢一般,走过去看着徐袅袅的眼睛,说道:“这些衣服料子、做工什么的都好,你当真不要?”
徐袅袅并没有动容,只是走到靠墙的桌子旁,正准备磨墨,并冷冰冰地说道:“不需要。”
徐袅袅对衣裳、胭脂什么的女孩子家家的东西并不是很上心。在她看来,这些只不过是虚华,烟雨过后也许便散了。这容颜也不过是片刻的,就如昙花忽然盛开又凋零,最后只是一地的凄凉。
最后,在她们挑挑选选之后,只剩下了一件素色白纱齐胸襦裙,领口上绣着两朵并开着的金银花,看上去太素气了,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徐袅袅却是很喜欢。就好像比起热闹的市井烟火,她更喜欢幽静的深山,也喜欢树下的蝉鸣、花上的朝露还有远黛遮掩的晨曦。
燕京的二月,平静似夏日午后的池塘,没有泛起任何波痕,就在不知不觉中那样过去了。
三月初二,陈知衡从梁国赶回来了。
梁国无趣的宫廷生活对陈知衡来说远不如沉浸在妙音阁锣鼓声中的燕京来的有趣。于是,他便提前告诉了陈时衍,说他要外出游学。陈时衍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地答应了。毕竟比起陈知衡的皇兄陈知扬,陈知衡安分得多,原本就坐在太子之位上的他,不必再为争储之事而奔波,再加上陈时衍的偏爱,陈知衡的皇位更是稳稳当当。
陈知衡马不停蹄的从梁国的都城凤平赶到燕国的都城燕京,到了燕京之时已是戌时一刻了,周昌顺本以为那日陈知衡不会到了,便没有备着被褥和热水,却不想陈知衡却在夜里来了,只得匆匆的准备着。
陈知衡这般急地回来,只是因为明日徐袅袅没有场子,而且三月的燕京也不会有倾盆大雨,顶多只是渺渺的牛毛细雨。阳光明媚的泗鸣山虽然不错,但是朦胧细雨中的泗鸣山也会别有一番风味,就好像燕国南方的小姑娘那般娇柔百媚。
第二日一早,陈知衡便去了徐家大院,那时徐家班的人尚未走完,还有几个在清扫着院子,其中就有徐袅袅。
原先今日打扫的不是徐袅袅,而是徐明月。
虽然今日徐袅袅没有演出,但是也是起得早早的。这是徐袅袅在徐家班以来养成的习惯,即使无事也会起的早早的,只是为了能练会儿工。
徐袅袅快用完饭之时,徐明月端着她的碗过来了,她碗中的情况不似徐袅袅碗中的那般空空如也,还是满满当当,一看便是刚打的。
徐明月坐在徐袅袅身旁空的板凳上,并没有直接就那种筷子扒拉饭开始狼吞虎咽,而是对徐袅袅说:“袅袅,我今日的场子是最早的,按平时的时候我现在就应该在赶过去的路上,只是我昨日受了些累,睡得有些沉了,今早便起晚了,已然是没有时间打扫了。今日你没有场子,你就帮帮我吧,我知道你最好了,每次都肯帮我,下次我替你。”
话里并没有请求的意思,倒更像是一道强制却又没有明说出来的命令。
徐袅袅虽然平日里不与他人亲近,但是若有人求她帮忙,只要在她的底线之内她是会答应的。所以,徐家班的人原先只以为徐袅袅是性子软好欺负,但是自从衙门那件事情之后,便知道徐袅袅不是性子软,而是善良。
一边的徐清风听到了,颇有些不满,埋怨道:“你就仗着袅袅温顺良善,便欺负她,使唤她替你扫院子,你每次说着下次替袅袅扫回来,又有哪次你是扫了的?”
徐明月听了徐清风的话,瞬时间如白玉般白皙的脸庞便气得通红,好似将抹嘴上的口脂抹错了位置。徐明月立马站起来,叉着腰,就冲着徐清风大声嚷嚷道:“我和袅袅的事情,和你无关。你这么爱多管闲事,小心以后娶不到老婆。”
徐清风听到徐明月咒自己以后娶不到老婆,便有些气,也大声嚷嚷道:“我娶不娶的到老婆关你何事?又不是要娶你。”
第三十五章
看着架势两人越吵越凶,徐袅袅便站到两人中间,大声道:“好了,别吵了,地我会扫的。”
徐清风作为大师哥的也识趣,不想与徐明月吵,免得惹的师弟师妹们笑话,于是便愤愤地走开了。
陈知衡来时,徐袅袅还在清扫院子里桂树底下的落叶。其他人因为还有场子便现行离开了,只有徐袅袅还在院子里清扫。陈知衡看到了便上去准备夺过徐袅袅手中的藤条扫帚替她扫,但是就在前一刻徐袅袅好像知道陈知衡会来夺她的扫帚,她随即就侧过身,便与陈知衡伸来的手错过了。
徐袅袅认识陈知衡几年了,虽然接触的机会不多,但是她知道陈知衡的性子。凡是陈知衡能帮徐袅袅些什么事情,必会替徐袅袅做到尽善尽美。
徐袅袅也大概猜出来了陈知衡想抢走她的扫帚替她扫地,但是她不愿意。她觉得自己已经欠陈知衡太多,她也知道如若自己嫁给陈知衡,哪怕是做妾,也会让别人瞧不起陈知衡,且说她还不想做别人的妾。
于是她觉得她不能让陈知衡帮她更多的事情,即使是陈知衡心甘情愿,也会让她有些难受,心里的亏欠之感就如树根一样扎根在不知名的深处,根部的尖尖还在继续无休止地蔓延着。
她只是冷冷地对陈知衡说道:“让我自己来。”
她只想用这种冷冷的态度去回应陈知衡,并不是她对陈知衡无感,而是她无法报还陈知衡的恩情,她不想让陈知衡为她错付更多,陈知衡或许不知分寸,那她就做那个回绝这段感情的狠心人。
于是陈知衡便站在她身旁,就如她水中的倒影一般,只是样貌不同。
陈知衡静默着,只是在徐袅袅身后静静地看着她,眼里泛起了一丝温柔,如春风一般温和。
在陈知衡看来,哪怕徐袅袅就站在那儿,什么也不说,只要能看到她的身影,也是甜的,带着蜜意,甜过了大梁皇宫里最甜的乳酪,也甜过了世间万物。
人就是这样,只要对着心上人便是满心欢喜,无论心上人做什么,哪怕是责骂他。
一盏茶的工夫,徐袅袅便扫完了院子,她去杂物间放扫帚,陈知衡一直默默地跟着他。如若不是身后那一道隐约的黑影,徐袅袅定会以为陈知衡走了,因为陈知衡就这样站在徐袅袅背后,默不作声,行路如风。
陈知衡对徐袅袅的爱从来不是烈酒,而是一盏清茶。
陈知衡在陈时衍和余贤妃身上已经见到了轰轰烈烈的爱情,也见到了那轰轰烈烈的感情最后的下场,是被迫的分别,留下此生遗憾,哀怨半生,痛苦半生。
余贤妃不是别人,是陈知衡的生母,是陈时衍的青梅竹马,年少相知,但是最后因为陈时衍过分的宠爱,将她推上了不归路,陈时衍竭尽全力去保护她一世长安,最后却因为满朝文武的反对,只能将她处死。幸而当今的大梁皇后一直未育有子嗣,所以陈时衍才能将陈知衡扶上皇位,陈时衍以为用尽全力对他们的儿子好,便是对余贤妃的补偿。
因为看到了发生自己父皇和母妃身上的悲剧,所以陈知衡才知道,对一个人最好的爱便是默默守护,他愿意永远站在徐袅袅的身后,他不求浓烈的爱情,平平淡淡便好。所以,他不愿意以梁国太子的身份与徐袅袅站在一起,他和徐袅袅在一起时便只做寻常人罢了。
徐袅袅不知道今日陈知衡为何一直跟在自己身后,就像一根小尾巴一样,有些恼他了,便转身说道:“陈公子,你今日为什么一直跟着我?”徐袅袅的语气里有些愤怒,直接就瞪着陈知衡,这是她第一次那样对陈知衡。
此时陈知衡心里分外憋屈,微红的唇微微嘟起,双眼里透着些委屈的神色,他对别人从不这样,他也就只对徐袅袅这样了。
他过去拉住徐袅袅的手,说道:“去年冬天,我们可是越好了,一起去泗鸣山上的寺庙烧香拜佛的。我急匆匆地从外地赶回来和你赴约,你竟然忘记了,这就算了,你现在还恼我,真是憋屈死我了。”说完就随即做出了憋屈的表情。
只听见徐袅袅扑哧一声就笑出来了,陈知衡不曾见过徐袅袅笑,现在才发现原来徐袅袅笑起来是这般的好看。眼角微微翘起,比平日多了几分温婉。双眸含笑,不似平日那般冷若冰霜。朱唇微起,似春桃漂染。两侧浅浅的梨涡,就似淡淡的薄酒,不会让人太过于沉醉,但会在心里留下淡淡的痕。那淡淡的痕就似幽香环绕,虽然不是扑鼻而来的浓香那般让人惊艳,但是也会让人无法轻易的忘怀,就似倩女的手勾着你的魂那般。
就在那一刻,陈知衡的心为之颤动,感觉浑身酥酥麻麻的。
徐袅袅看了看自己今日的着装,感觉有些不太合适,有些旧了,针脚都出来了,而且那花样都是四五年前的了,是原先戏班子里师姐穿不下了留给她穿的,看起来就像没见过市面的乡下丫头。
原先徐袅袅是不在意这些的,但是今日却有些在意了,难道是因为要和陈知衡一起出门吗?
她不知道,但是她现在心里否定了那段感情,陈知衡于她来说只是恩人,只是知己,绝非情人。
徐袅袅对站在身旁的陈知衡柔声说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换衣服。”
陈知衡站在那棵桂树底下,就那样静静地等着徐袅袅,待一会儿徐袅袅再出来时,身上换了曹夫人赏的那件素色齐胸襦裙,头上只是带了一根木簪子。虽然打扮得很素雅,但是更多了几分动人,不似别家的姑娘那般艳丽,却也多了几分清丽之姿。
陈知衡的马就停在徐家大院门外,是一匹浑身枣红色的骏马。陈知衡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赤霞,正如它那赤霞一般火红色的身子。
陈知衡一个轻巧的翻身率先就上了马,他伸出手欲拉徐袅袅上马,但是徐袅袅并没有将手搭上去,她就是站在那里看着陈知衡。
陈知衡坐在马上,看出了她好似有些不愿,便说道:“你想走着去泗鸣山吗?那恐怕每天都不会到,不如骑着我的马,很快,也就半个多时辰。”
徐袅袅并没有去过泗鸣山,不知道位于何处,她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上,因为男女授受不亲,她还没有什么,只是怕污了陈知衡的名声,毕竟和戏子做出这般轻薄之事会被人议论纷纷,如若是寻常戏子也罢,未必会被人认出,但她是徐袅袅,闻名整个燕京城的徐袅袅,定会被人认出来的。
陈知衡似知道徐袅袅心中的不愿,便侧身向徐袅袅的方向侧去,徐袅袅离他站的不远,大概只有一尺多点的距离,陈知衡稍稍一侧身,便靠近了她的耳畔,她的耳畔细吹来了一阵温柔的风,只听陈知衡温柔地说道:“如若你想与我在外面过夜的话,那便走着去吧。”
徐袅袅侧遮掩,只是手搭在了陈知衡伸来的那只手上,陈知衡握住了徐袅袅搭在他手上的那只玉手,轻轻一拽,徐袅袅便入了他的怀。他们两个人的身体就这样紧紧地贴着,透过衣服的温度交融在一起,化在三月的春风里。
此刻,陈知衡只觉得胸口有只兴奋的雀儿在欢蹦着,他的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了一丝笑意。徐袅袅被他搂在怀里,她不敢抬着头,怕四处的行人看清她的脸,她不想因为这样被人误会。
徐袅袅靠在陈知衡怀里,有一股不知名的淡香扑鼻,不是寻常大户人家用的那些庸俗香,味道很淡,但是很舒服,就犹如书卷里透出的香气,好似脱离了凡尘俗世。那股香味莫名的和徐袅袅身上白茉莉香味很配,都是隐隐的,带着些许忧伤,好似玉女黯然的泪。
不一会儿,他们两个人便骑着马出了城。城外遍地绿草如碧玉,春花似玉瑛,春风扑面如少女睡觉时的鼻息一般温和,柔和的春光如恋爱时少女的目光一般怡人。
再过了一刻钟时间,差不多就到了泗鸣山脚下。泗鸣山脚下是一片桃花林,远远看去是一片绯霞,也如少女见到心上人时脸上露出的红晕,林间飞着几只小雀儿,是不是发出几声脆鸣。几只蛱蝶飞舞在花丛间,为桃花林添了别样的色彩。要到泗鸣山上的白云寺,必须要经过这片桃花林。
白云寺之所以叫做白云寺,是因为横在泗鸣山的山腰上,山腰上云雾缭绕,那座寺庙犹如飘荡在白云之间。曾经有传闻白云寺里住着一位年迈的老和尚,乐善好施,经常帮助老和尚圆寂之后,便成了佛,庇佑一方。于是,燕京城和附近其他城里的老百姓经常带着虔诚的愿望来到了这里。
陈知衡和徐袅袅坐在赤霞厚实的背上,便那样进入了桃花林。桃花林的泥土湿润,被马蹄轻轻的一踏,便留下了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脚印上还留着几片浅色的桃花瓣。
赤霞走的极慢,赤霞走的时候一抖一抖的,使得脖子上挂的铜铃晃动,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伴着鸟鸣声,如若这山间的仙乐。
第三十六章
阵暄风吹来,金枝微颤,花瓣被震落,如一场忽来的粉雨,或疏或密,或远或近。花瓣掉落到徐袅袅的头上,好似是为了给它添几只桃红色的珠花。有的花瓣落在素白的衣裳上,顿时多了几分娇人之感。
一路上他们无言,只是相互依偎着,感受着彼此的温度,感受着彼此的鼻息。徐袅袅身上那股淡淡的白茉莉香进入了陈知衡的鼻腔,也深深印入了陈知衡的脑中。
出了桃花林,前面便是石阶了。石阶不是十分平整,上面还泛着隐隐的绿色青苔,旁边长着些青青荒草,荒草上还有沾着些露水。
陈知衡不知道原来泗鸣山是这般荒芜的模样,他原以为白云寺那般有名,来的人也多,道路也会修的好走些,旁边也不会有繁茂的荒草丛,但是却不想是这般模样,好似绝尘世外,修仙避世的好地方。只是这来来往往的行人给这里带来了几分人间烟火气。但是今日不知为何,竟没有旁人。
陈知衡轻轻一跃便下了马,将马牵到一颗粗壮的桃树旁,将缰绳拴在了那棵树的树桩上,他一把将徐袅袅从马背上抱了下来,那一刻好像一只飞鸿飞过一般,素色裙摆在空中好似一片薄云飘过,刚刚落在徐袅袅身上的桃花瓣被扬起,霎时间那片落红在空中飘荡。
徐袅袅有些害羞,在她记忆深处她没有被别人这么抱过,当然除了在戏台子上唱戏必要时的拥抱。
在她入徐家班的这些年,她早已经忘了自己曾是宋家嫡出小姐宋玉芝,那仿佛早就成了她割舍下的前世,早已经被随前世的尸骨被埋入了一抔又一抔的黄土之下,那些记忆仿佛随着那一碗孟婆汤被饮下之后,化风而去。
其实就在那一刻,徐袅袅也有些心动,但是她不能让陈知衡知道,于是她就背过身子,双手叉腰,故作生气地说道:“你为什么要抱我?”
陈知衡看他这般子,有些可爱,多了几分小女儿式的娇俏,便轻轻地勾了一下她的鼻子,说道:“我不抱你下来,如果你一不小心摔下来怎么办?瘸着腿回徐家班,让我挨骂?”
徐袅袅向前走了一步,欲离陈知衡远一些,并说道:“我可不会摔下来。”
她内心有几分骄纵,她知道自己的身手比起文弱的世家公子小姐并不差。
陈知衡知道徐袅袅嘴上不认输,便继续说道:“我知道第一次下马摔伤的可是大有人在。不说别人,就说说燕京城宰相府的二公子,第一次骑马下马的时候一个不慎,竟然跌落了,摔伤了腿,可在床上静养了好一阵呢。”
徐袅袅伸出手,轻抵住陈知衡的嘴,示意他别在说下去,并说道:“好了,该走了。我和你出来可不是为了争辩这个的。”
于是陈知衡便牵着徐袅袅的手,徐袅袅这次也没有挣扎,任由着陈知衡牵着,陈知衡俯在徐袅袅的耳边,柔语道:“那就一起走吧,小心些脚下,这路滑。”
就这样,他们两个人走上了石阶。这段石阶铺成的路很长,附近的老人说这是佛用来测测来求佛之人的诚心的。如若走不完这石阶,便是毫无半点诚心,佛是不会庇佑他的。
走了半个时辰,才到了白云寺的门口,白云寺的大门是破旧的柴门,上面的铜叩门上锈迹斑斑。大门敞开着,里面只有一个老和尚在扫着地。那个老和尚脖子上挂着挂珠,一身深色纳衣。再往里望去,那些房子都已经有些掉了最外层的漆粉,并且裸露出里面鸦青色的砖块。
有人说那老和尚奇怪,不受富人家的施舍,连香油钱也就只收一点点。若换做别的和尚,恨不得别人将全部的家产都捐进自己的寺庙,换一辈子柴米油盐的无忧。
院子里有一棵巨大的香樟树,香樟树上挂满了红绸子,红绸子下面还吊着些写满了字的小木牌,小木牌随着风的吹动碰撞发出了声响,远远地看那棵香樟树就像系了满头红发带和黄铃铛的豆蔻少女。
那棵树上系着是痴男怨女此生的哀求,只是不想这世间的痴男怨女竟然这般的多,多的这繁茂的枝子上竟然都快挂不下了。
陈知衡身上没带红绸子,他想着这和尚肯定有红绸子,他便走到那和尚旁边,客客气气地朝那和尚行了一个礼,说道:“老师傅,你这里可有红绸子和笔墨?”
那老和尚只是瞥了一眼陈知衡,继续扫地,只是冷冷地道:“你也是来求姻缘的?”
陈知衡点了点头,看了看不远处站在树下的徐袅袅,她只是抬头看着头上的红绸子,满树的红绸子随风摆动着,就如她的思绪一般。她心里正想着关于徐桓卿和陆青梅的事情,她不知道如何提笔去写他们的悲欢。所以她并不知道陈知衡跟着那老和尚走了。
陈知衡跟着老和尚到了佛堂旁边的侧室,里面很简陋,床铺很脏,被子很薄,除了床便只有一张桌子了,连个柜子都没有,所以衣服就随意叠成一个样子便放在床头的。
那老和尚便瞥了一眼桌上,然后说道:“笔墨和红绸子都在桌子上,要写什么便写吧。”说完,便转身离开了房间。
随后院子里又响起里了扫帚与地面摩擦时发出的“刺啦刺啦”声。
那老和尚出去是继续扫地去了。
陈知衡拿着笔,小心地蘸了墨,他尽力去潦草的写出“徐袅袅”三个字,因为他觉得如果徐袅袅不喜欢他,他的深情便成了徐袅袅最大的负担。他不想被徐袅袅知道,因为他不想就此成为徐袅袅的负担。在他的心里,徐袅袅爱不爱他并不重要,只要他能守着徐袅袅,让徐袅袅安康自在就好。
陈知衡写完,便离开了房间。
当他回到院子的时候,徐袅袅还站在那棵香樟树下面,仰头看着被风吹的轻轻飘动的红绸子,犹如街边酒馆外女子招徕可人时舞动的手。
陈知衡在墙边看到了梯子,他不好意思私自挪动,便和老和尚知会了一声,征得老和尚的同意之后,他才去动那架梯子。
他将梯子放在树下,踩上去一脚,确认那梯子是稳当的,才爬上去。徐袅袅看到陈知衡要爬上梯子,她便什么都没说,就是上去扶着那梯子。
陈知衡爬到梯子顶端,用手轻揽了一根纸条,小心地绑上。在绑的同时,嘴里还轻声说道:“安康自在。”
因为说的声音很细微,就好似清风一阵,徐袅袅并没有听见,而陈知衡也不想被徐袅袅听见,他只想要徐袅袅安康自在,至于徐袅袅爱不爱他,并不重要,他只想默默地守着她。他愿意跟在徐袅袅身后无事时做一只温顺的犬,但是当徐袅袅临危之际,立马化为一只狰狞残暴的恶狼,去撕咬那些害徐袅袅的人。
陈知衡系在了枝条的末端,他不希望太过于瞩目,于是就系在了枝条挂着众多红绸子、别人最容易够到的枝条末端。他的那根红绸子隐在那么多根红绸子之中,就好像这世间痴情万种,而他就是那万种里面小小的一种,根本不值得一提。
陈知衡系完红绸子,便从梯子上慢慢爬下来,他对旁边站着的徐袅袅问道:“你就不好奇我在那红绸子上面写了什么?”
徐袅袅听完只是浅浅的一笑,并说道:“如若你真想让我知道,你自己便会说。如若你不想让我知道,就算我问了你也不会告诉我。”
陈知衡知道徐袅袅便是这般的聪慧,他喜欢的徐袅袅也便就是和寻常女子截然不同的徐袅袅。徐袅袅虽然是在戏班子里长大,没有正经的读过什么书,但是那些戏本子里的故事早就足够让她对世间的万事万物看的通透。她对万事万物都是冷冷的,一方面是因为天生,一方面是她小小年纪看清了世态炎凉,跟着徐家班在外漂泊的日子里,她看过的人已经比同龄的官府小姐多,有底层疾苦的百姓,有仗着掌权就作威作福的父母官,还有像郑德望这般依着自己有钱便可以胡作非为的富人。看过这些的她,也早已淡然了,心里明白这世间本就如此。所以很多事情,即使她知道,但是她也不说,因为她的话对那件事情的发展根本没有任何影响,只是徒劳。
而陈知衡喜欢的就是这般与旁人不同的徐袅袅,最开始他只是喜欢那个与常人不同、会舞刀弄枪的英气少女,但是他渐渐地看到了徐袅袅的性子,是那般的聪慧通达,这下便让陈知衡愈发的欲罢不能了。他问徐袅袅的时候,心里也已经知道徐袅袅依着徐袅袅的性子定是不会多问的。
这两个人对彼此原来甚是了解。
陈知衡从梯子上下来之后,把梯子放回了原处,就牵着徐袅袅的手。徐袅袅也不想原来那般抵触,因为这里除了那个老和尚,便没有旁的人了。在这里并没有旁人,那个老和尚看上去也不是多事的主儿,她在这里和陈知衡牵手,乃至拥抱,都不会有人知道、评说他们,所以她不再抵触了。
陈知衡牵着徐袅袅的手走到了白云寺正中间的佛堂,里面的佛像都有些掉了金,露出了里面原本填装的黄铜。
第三十七章
陈知衡直接就跪在了那个荞麦皮掺着些许艾草填充内胆的蒲团上面,便是虔诚的一拜,然后心里还默默地念着,念着常安常在,念着与世无争。其实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只是他痴人说梦罢了。
陈知衡原先和徐袅袅一样,都是不信神佛的。
但是陈知衡自从陷入爱的沼泽之后,他便开始莫名地惧怕,怕自己不能保护好徐袅袅,怕自己与徐袅袅的关系和旁人那般会无缘无故地断了。于是他便想来白云寺求上一求,一来希望徐袅袅常安,二来希望能与徐袅袅结下良姻,以这样的方式就可以用自己的全部去护徐袅袅的周全,也能给徐袅袅一些虚渺的荣耀。
但是陈知衡知道徐袅袅是不想嫁给他的,这一切只是在他痴情的引导下的妄想。
而徐袅袅只是站在一旁,就静静地看着陈知衡跪在那儿拜佛。前面的香炉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香灰,佛堂里萦绕着隐隐的旃檀香和沉水香,不知道昨日又有多少人世间的痴人来求佛,又有多少心满意足者来还愿。
堂上供着一尊大佛,高高的端坐在台上,他的脸上还是挂着那样亘古不变的表情,看不出是悲是喜。
也许是喜,这世间还能寻到个有情人。也许是悲,这世间的有情人多为离散。
其实人生就是这般悲喜交加,得中有失,失中亦有得。
拜完佛,两人便携手离开了白云寺,站在半山腰上,看到了远处有一条小溪,横在桃花林旁边,溪水急促地激荡着,浮起了白色的浪花与破碎的泡沫,如冬雪一般纯洁无知。
那扫地的老和尚目送着两人的远去,只是默默的叹了一口气,他可能看出了这段情爱之间隔得一个迫不得已吧。
其实那个扫地的老和尚曾经也是个有情人,只是被心上人伤了,后来便成了守着白云寺的断肠人,扫着落叶,叹着那些来白云寺求姻缘的世间痴情人。
那和尚原本是白云寺附近城里富甲一方的富家少爷,叫做蒋孝佩。
蒋孝佩的母亲是父亲明媒正娶的妻,他有个弟弟蒋孝源,是穷酸人家卖过来的姨娘生的。虽然蒋孝源很得父亲宠爱,但是碍于族里长辈和蒋孝佩母亲母族的势力,于是他那个弟弟无论是多努力、多得父亲的宠爱,如何都是不能继承任何家产的。
蒋孝佩快到了婚配的年纪,但是他根本不喜欢州上的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姐,他觉得那些小姐大多性子拘谨,太过温顺,少了几分天真,很是无趣。
而且大户人家站在较高的地方,自然会带着虚伪的面具,这样人家养出来的孩子就算再温柔良善也会让他觉得是装出来的伪善。
他喜欢的是路边那个卖菜小贩的女儿。
那日,蒋孝佩从在园子里的凉亭温书,却不想听到了一个少女的嬉笑声,闻声望去,竟然那个少女竟然在追着一只蝴蝶。那个少女眼里的光是他在别的大家小姐那里从未见到过的,好像熠熠明星入眸。
后来蒋孝佩才道了那个少女是路边卖菜小贩的女儿,今天是替父亲进来送新鲜时蔬的。
那日之后,他经常偷偷去找那个少女,少女没有回绝他,愿意与他谈笑,愿意在他面前表露最真的自己,愿意与他去看远山上的皑皑白雪,愿意听他诉说烦心事。少女好像从来就没有烦心事,每次言笑晏晏,眼里好似坠入了世间最美好的事物那般,最后连着他自己也坠入了,深陷于泥潭之中。
蒋孝佩觉得那个少女是爱自己的,因为那个少女不曾恼他,两个人都能开怀大笑,忘记烦恼。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便觉得这世间便无他物,他们就是这世间的唯一存在。
不曾想有一年,蒋父病重,城里的郎中都说无药石可医,却不想少女连夜从城外赶来找他,给他一个盒子,盒子里面盛的是一颗深褐色、有拇指那般大的药丸,说是家中祖传,能治百病。少女说她知道蒋父病重,特别送过来,为了能让蒋孝佩尽尽孝心。
蒋孝佩听后欣喜,他从没有疑心过少女,便将那颗药丸直接给蒋父服下。但是却不想蒋父服下之后,病情忽然恶化,抽搐不止。不消一盏茶的工夫,便吐血而亡。
那个血是殷红色的,红里透着暗暗的黑。
就如人心一般,在正直的外表之下藏着一颗邪恶的心,一直在暗处蠢蠢欲动,会趁你不备之时随时深处一只大手将你拉入深渊。
顿时间,蒋府想起了如山崩般撕心裂肺的哭号声,蒋府上至夫人少爷小姐、下至扫地仆役都跪在院子里,乌泱泱的一片人。
当郎中赶来时,蒋父已经气绝了片刻。那个郎中检查过后,说蒋孝佩给蒋父服下的那颗药丸是绝命丹,原先蒋父还能苟活半个多月,但是就因为服下了那颗绝命丹,所以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便驾鹤西去了。
蒋孝源将此时禀了族中的长辈并挑唆这族中德高望重、有话语权的长辈,说蒋孝佩为独占家产,不惜害死养育自己多年的慈父,是为不孝,不应该继承家中的任何家产,并逐出家,移除族谱,蒋家再无蒋孝佩此人。
族中长辈听了,也便应允了,毕竟弑父这件事实在不光彩,坏了蒋府在外的名声。
但是那些长辈们好像并没有发现蒋孝源话中巨大的漏洞,那就是一个本来就可以全盘继承家产之人何必为了提前得到家产,做这个荒唐的事情呢?
也许面对这样不光彩的事情,他们也不想深究这之中的不合理,他们只知道留下蒋孝佩只会让家族蒙羞,所以对蒋孝佩趋之若鹜。
蒋孝佩夜里便被逐出了蒋府,他一被赶出府去城外找少女,想问少女为何要害自己,自己是如此的爱她,她为何能下次毒手。
蒋孝佩却不曾想那个少女笑着对他说,自己从未有半分爱过蒋孝佩,只是蒋孝佩自作多情,自己理睬蒋孝佩也只是贪图他的钱财罢了,至于自己为什么要害他,是因为蒋孝源许了她好处。说是如若事成,便给她一百两赏银,让她能够远走高飞。而那个验尸的郎中,也是蒋孝源早就找好的,那个绝命丹也是出自那个郎中之手。
难怪!那个郎中能那么快知道蒋父绝命是因为那颗绝命丹。
他仰着头大笑着,笑声是那样的悲凉。
那个少女以为他是失了家产便疯了。但是蒋孝佩自己心里却知道,自己顿时间的疯魔只因为自己的痴情错付。
此时的蒋孝佩觉得少女不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天真烂漫的扑蝶少女,反而还觉得有些可怖,更是让他感到一丝丝的恶心。
那一刻,蒋孝佩顿悟了,原来她与世间为钱财奔波的俗人无异,只是自己高看了她。
就在那晚,蒋孝佩一怒之下,拿起旁边房间的墙上挂着的柴刀,便杀了那个可憎的少女。
一切起于这一厢情愿,也终于这一厢情愿。
手起刀落间,蒋孝佩断了自己的红尘往事,断了自己的深情,断了自己的痴念,并化为一个法号叫忘痴的和尚。
从此人间再无蒋孝佩,只是白云寺上多了一个无名的扫地僧。
他刚来的几年,白云寺香客稀少,生存困难,其他的和尚都去了能供养他们的大寺庙,那些师兄师弟想劝他一起走。他不愿意去香火鼎盛的寺庙,他觉得那太吵闹了,他厌倦了尘世,只愿意独自一人居住在白云寺。经常没香钱去买米,他便自己上山采撷野果、摘野菜填肚子。那些和尚走后,白云寺里也就只有他一个人,他也便忘了自己的法号叫忘痴,更忘了自己的俗名叫蒋孝佩。
再后来,不知为何白云寺的香客多了起来,他便静静地在那里扫着地,人来人往间,他又看到了多少痴情种,为他们哀叹,只道是上天爱玩弄人。
待陈知衡和徐袅袅回到了城里,已然是傍晚了。
远远的天边被染的与赤霞的体色那般红,也似醉酒少女的脸颊,滚烫地烧着,隐约好像能听到少女酒后的呻吟,有关生活、有关未来、更关自己的心上人。不知谁家妙龄女郎又痴痴地看向门外,等着少年郎从远处骑马归来,轻熬着自己指尖的芳华,一岁又一岁地过去了,只等到梨花又落了满地,细雨拍打窗棂,最后无奈之后只能关上自己的闺门,只留得在自己房里哀怨哭泣。
城中人多拥挤,不便骑马。而且徐袅袅怕被众人看到她和陈知衡同骑一匹马会有些不妥,会有所误会,快到燕京城门了,便死活不愿意和陈知衡一同骑马,陈知衡无奈也只能依她了。两人在燕京城门前大约一百丈的距离,两人便下马了。陈知衡牵着马,徐袅袅就走在陈知衡旁边,如若不知情的人定会以为他们两人是夫妇。
进了城,两人之间隔了两尺距离,不近不远。
天色渐晚,陈知衡怕徐袅袅回到徐家班的时候会错过饭点然后没饭吃,会饿肚子一整宿,于是便想着和徐袅袅在外面吃些什么再回去。
陈知衡拉住身侧的徐袅袅的手臂说道:“现在天色已晚,想必你回去也已经没饭了,不如我们在外面吃吧。”
第三十八章
徐袅袅被陈知衡拉着手臂忽然站住了,她转身看向陈知衡,便摇摇头说道:“不了,我还是回去吧。”
陈知衡一把拉过徐袅袅,柔声说道:“是我让你陪我出来的,如若因为我没吃饭,那不是我的罪过了吗?吃了这顿饭,我们便两不相欠,以前的恩情便当是过眼云烟,不会再作数的。”
陈知衡此意并不是单单为了和徐袅袅吃饭,他只觉得徐袅袅只将自己当恩人,总是拘着自己,于是便找了个由头,让他们两人之间两不相欠。
城门附近的小巷子里有个卖云吞的林老伯,云吞做得是极绝,在这个宝马雕车香满路的燕京城也是闻名的,经常有大户人家问他买生云吞回去煮。
陈知衡想到了林老伯的云吞,他想徐袅袅也常常,他知道徐袅袅不常吃到外面的吃食,现在有机会了,便让她常常这燕京一绝——林老伯的云吞。
拐了几个弯,便到了林老伯的摊子,旁边还有一张空桌子。现在还不是最热闹的时候,不然这摊子万万不会留有空位的。
陈知衡将缰绳拴在了支起棚子的桩子上,便拉着徐袅袅直接坐在了那张空桌子旁的板凳上,并命林老伯煮两碗云吞。
他们相对着坐着,就那样静默着,只是看着对方,因为他们两个此刻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两个人心之所想亦是不同。
不一会儿,林伯端着一碗热腾腾的云吞便上来了,云吞上面撒着一层紫英,就好似暴雨来前的乌云一般,上面点缀着些许纯白色的虾米,好像夜晚透过一层层浓云看到的灿星,那冒出的热气便是飘渺的云了。
陈知衡礼貌性的将先上来的那碗云吞推给了徐袅袅,并说道:“你先吃。”
正当徐袅袅欲拒绝的时候,只见林伯将另一碗云吞也端上了桌。陈知衡知道徐袅袅刚刚是想把云吞让回给他的,他现下便笑笑,指着那后上来的那碗云吞说:“你看,第二碗云吞这不就上来了嘛,不必让来让去的。”
说完,两人便坐在那吃云吞,徐袅袅吃的很快,因为她想尽早回去,而且这里人多眼杂,她不想被别人误会什么,尽早结束尽早回徐家大院。
徐袅袅吃完了便只是静默地坐着,看着陈知衡吃,陈知衡好像也知道了徐袅袅在等自己,怪不好意思的,便加快了速度,很快便吃完了。吃完之后,陈知衡去结了钱。
徐袅袅认得回去的路,便准备自行回徐家大院,于是她便径直离开了,却不曾想陈知衡一直跟在身后,徐袅袅不明所以,转过身子,轻蹙着眉,语气里有些恼怒地问道:“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陈知衡站在徐袅袅身后,他的手里牵着套着赤霞的缰绳,说道:“我如若不跟着你,不护着你,万一你又遇到了郑德望那样的坏人怎么办?万一这次的不再是一个人,你觉得你一个人敌的过吗?你本身就是女子,打不过男子是很正常的,只是这夜儿黑,真有不测也未必有人救你。所以就让我跟着你吧,我就在后面默默的护着你。”
原先徐袅袅是有些恼的,她烦陈知衡这样跟在她背后,却不想陈知衡竟然说出了这样一番话,她心里竟也有些动心了,便不再多言,就让陈知衡默默跟在身后。陈知衡对她总是那种无微不至地照顾,如若陈知衡对她的照顾如春日的细雨滋润万物那般,而她就是被那阵温和细雨眷顾过的野菊。
两个人一路穿过酒香四溢的巷子、朱影碧裳的青楼楚馆、人声鼎沸的饭馆还有笙箫未歇的乐馆,只是两人一前一后默默地走着,前面是身着素裳、青丝如瀑、正值碧玉年华的妙龄少女,后面是手牵骅骝、腹有诗书的翩翩少年郎,好似静水之中的倒影那般纯真美好。
徐家大院内灯火通明,一群人聚在大院里,熙熙攘攘的,原本不大的院子此刻便变得有些拥挤了,就好似热闹的集市,但这里有的不是街边小贩的叫卖声,而是争论声。
徐明月站在人群中间冲着其他人就大嚷道:“我觉得袅袅是被郑德望的残余势力抓走报复去了,我们应该去衙门报官。”
徐清风直接推开了徐明月,然后站在人群中央说道:“我觉得不像,郑德望一行人都已经伏法了,如若再做出点事那残余势力也会受到影响。如果我是他们,我觉得这样做不值得。”
徐清风说的是有些道理的。
而站在人群边角的徐玉容似乎有些快要急哭了,眼角好像晕染上了傍晚的晚霞那般,浅浅的泪痕则如天上的银河,隐隐约约有抽泣之声。
原来他们现在围聚在院子里是因为徐袅袅,他们今天傍晚会来之时,发现徐袅袅不在院子之中,甚至连晚饭时候都不曾回来,有人以为她是出门走远然后迷路了,也有人以为她是被郑德望还没有收拾干净的余孽给掳走了。
院里的人急得焦头烂额,而徐桓卿却云淡风轻地坐在屋檐下,用他那把用了十几年的泼墨扇徐徐地扇着风,抬头看着满天繁星,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那般。
院外的徐袅袅听到了,不经冷笑了一声。
在她七岁的时候,那时候徐家班还四处漂泊,她也还没有上台,只是在戏班子后台看着师兄师姐们上台演出。
有一天清晨,有个叫徐盈月出去浣洗已经堆积如山的衣物,人出去了很久也没有回来,直到中午吃饭也没有徐盈月的踪影。当时有人怕那徐盈月丢了,便说要出去寻,但是徐家班里年纪大些的下午都有场子,剩下的都是小孩子,如若让那些小孩子去寻,怕是回头丢的人更多了,于是便没人管。
直到傍晚,也没有徐盈月的踪影,那天晚上徐盈月也没有回到徐家班歇脚的地儿。
那些人认为徐盈月是趁着浣洗衣服的时候逃走了,毕竟做戏子累不说,还经常受到世人的白眼,未来婆家什么的也不好找,顶多也就是给人做个妾罢了,还得遭人非议。如若离了戏班子,或许还能嫁个寻常人家做妻。
在他们看来,烈日当空时在田头汗流浃背虽苦,但是却比四处漂泊、居无定所、走到哪里被人当外乡人抵制好的多。
而且那徐盈月也十四岁了,明白这个理儿,所以他们认为她逃走也并不奇怪。
但是他们却不曾想,如若徐盈月真逃了,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除了唱戏什么都不会,出去又能做些什么。且不说生计,就单单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出门也是危险的,这世道乱,或是遇到贼人,不是被污了便是被卖了。虽然做戏子不好,但是被卖去做丫鬟也好不到哪里去。
过了两日,衙门那边热闹至极,百姓们都围在门口看热闹,说是在河边捞上来一具女尸,面目泡的都有些浮肿了,就好似泡在汤里的馍那般,而且脖颈处有淤青,身上其他地方也有几处淤青,而且衣衫也有些不整,领口处被人扯破了。
衙门的仵作验尸过后,说是那女子生前被人污了,然后掐死之后再扔进河里的,现下已经泡了两日,尸体有些发臭了,苍蝇直绕着那女尸四周飞来飞去,犹如看到猎物的苍鹰在天空盘旋。
徐桓卿听隔壁老妪说衙门现下有一具女尸,年龄还是十几岁的,顿时心里便生了一阵恶寒,他怕那个人就是自己失踪的弟子徐盈月。
此时徐桓卿内心是挣扎的。
如若那不是自己弟子徐盈月,人虽活着,但却跑了,白费了他对徐盈月这些年悉心的照顾,只当是废了那么多的心思调教出一匹白眼狼来。
如若那人是徐盈月,必然是会心痛的,徐家班的那些孩子虽然都不是徐桓卿亲生的,但是徐桓卿待他们如亲生子女那般,竭尽所能待他们好。
后来徐桓卿去了衙门,看那个人的衣衫认出了人,正是前两日出去浣洗衣服后再也没有回来的徐盈月。
徐盈月她真的死了,这对于徐桓卿来说无异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看到尸体的那一刹那,浑身泛寒,徐桓卿伸出去揭开盖尸体白布的手都是颤抖的。也是那一刻瞬间他木讷住了,就站在那里,看不出悲也看不出喜,双目有些失神。
虽然徐桓卿的表面看不出任何痛苦,但是当他真的确认那人是徐盈月时,他心里猛地一抽,然后就是一阵骤痛,好似从万丈高的悬崖跌落而下、摔在地上摔得粉碎那般。
那种骤痛,四周的群众无人能体会。
后来,徐桓卿去徐家班驻扎的地方喊了几个弟子,将徐盈月的尸体抬了回去。徐家班的那些人也只是当晚哭了一哭,说徐盈月命苦,命绝在了芳年华月里。谁也不曾提之前说过徐盈月的那些坏话,如无情无义。
然后第二日,那些人请示过徐桓卿之后,便找了附近的一座小山草草埋了,连她平日穿的衣服也不曾留一件,原因是后面那些师妹们还要穿。
如若不是徐盈月身上那件衣服给人撕扯坏了,指不定连身上那件衣服也要给扒下来不可。
人间事态太薄情,真情和假意最后都堆在了一个小土丘里没了声响。
第三十九章
那个小土丘上不曾留下墓碑,因为他们怕有盗墓的为了些钱财掘了徐盈月的墓,他们过了个把月也要走了,没人管的了,最后只恐让徐盈月死后也不得安宁,曝尸荒野。
至于以后的祭拜问题,在他们看来他们再也不会回到此处,并不是因为徐盈月而伤了心,而是他们的命里本就要漂泊的,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回不回来。
那件事之后,好像就只有徐桓卿伤心了些日子,其他人好像和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般。现在大概徐家班除了徐桓卿和徐袅袅还有些印象,恐怕再也没有人记得徐盈月这个名字了吧。
徐袅袅伫立在门口看着院子里张袂成阴的人,不绝有些心寒,心里有些抽痛。
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为她在这混乱的世道活的太明白了,把这世态炎凉看的太通透了,所以她才会伤心。
但凡她与那些人庸俗些,麻木些,她就会在这凉薄的世间少些与她无关的疼痛。
徐袅袅也明白自己与徐盈月的区别,如若不是自己在燕京有些名声,那些人会冲着自己的名儿来看戏,怕是自己也会和徐盈月一个下场吧——人不见了,那便是无情无义地跑了。
骤雨不终日,飘风不终朝。
虚妄的名利只不过是片刻的,就犹如戏本子里的角色,你方唱罢我登场。
徐袅袅如果有一日失势,那么今日的一切不过也就是黄沙堆的宫殿,风一吹便散了。与其这样,还不如本来就没有过。
徐清风无意间瞟了一眼门口,竟看到了直愣愣站在门口的徐袅袅,便用力挤出了乌泱泱的人群,踉踉跄跄地跑到徐袅袅面前,握住徐袅袅的手说道:“袅袅,你可算回来了,我们还以为你丢了,就差要去报官了。”
随着徐清风的话音一落,其他人便望向门外,徐袅袅真的站在门外,全部人忽然一惊,眼里放出光芒好像看到新生那般。但是徐袅袅能感觉到那些人眼神里的不同,有些人是欣喜,有些人是失望。
他们看到徐袅袅的同时,也看到了徐袅袅背后牵着马站着的陈知衡,他们大概猜出来了今天的事情。
今天是陈知衡带徐袅袅出去的。
他们看着徐袅袅和陈知衡的眼神有些微妙,有嫉妒,也有些愤怒,还有些奇妙。他们心里暗自猜测着徐袅袅和陈知衡到底是不是情侣的关系。
还不待徐袅袅反应过来的时候,徐清风已经越过徐袅袅走到陈知衡面前,一把就拽着陈知衡的领子,眼神好像要将陈知衡吞噬那般的凶狠,并说道:“之前你擅闯后台也就算了,如今你还趁着徐家大院没人就拐走我师妹,这般便不可饶恕了。”
话音刚落,徐清风便高举起了另一只空的手握拳要向陈知衡打去,说时迟那时快,徐袅袅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便横在了徐清风和陈知衡中间,她高扬着自己的头颅,直直盯着徐清风说道:“师兄,这件事情上,陈公子并未逼迫我,是我自愿随他出去的。”
徐袅袅横在陈知衡和徐清风之间,徐清风也不好打下去,而且徐袅袅都这般说了,且陈知衡也是妙音阁的常客,不好得罪,便作罢。
徐清风一把拉过徐袅袅,便朝院子里走去,迈过了大门的门槛,便欲关门,关门时还不忘说一句:“警告你,以后别来找我师妹徐袅袅,不然可别怪我不客气。”说完便把门关上了。
因为徐清风关门的时候有些生气,力气用的过大,门外的铜叩门还震了一震,发出了“哐哐”的声响,陈知衡听的很清楚。
对于徐清风刚刚那般的粗鲁行为,陈知衡并不生气,因为他觉得只要和徐袅袅能出去一次,被人骂了也值得,而且也是自己没和别人知会一声便把徐袅袅带走了,也是自己有错在先,别人凶他也无可厚非。
院子里一群人围着徐袅袅,上下来回打量着,身上没有受伤,整体上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穿着这件素裳感觉格外不同,多了几分脱俗的气质,多了几分透彻明了之感,犹如白璧无瑕,皎皎如天悬白月台,与她日常沉静的性子是极配的。
徐玉容认出了那件素裳是曹夫人赏的,上去便是握着徐袅袅的手,说道:“我原先看着衣服太过于素净了,现下穿在你身上刚好。原以为是曹夫人府上的绣娘是为了交工应付了事,现下看了你,才知道原来是这般别出心裁。”
徐袅袅看出到徐玉容眼角的泪痕,知道她刚刚定是哭过了。
徐袅袅知道这徐家班除了徐桓卿,便只有徐玉容一个人真心关心她罢了。其他人啊,也只不过是看中了她身上的价值和她在燕京的名声。
徐袅袅一把搂过了徐玉容,将下巴靠在徐玉容的香肩上,她只想要着安逸的片刻,因为她想起了徐盈月,她的脑子里浮出了徐盈月被冰凉刺骨的河水泡肿的脸,还想起了之前徐盈月掰给她的半块绿豆糕,而现在整个徐家班竟除了她和徐桓卿,再无人记得徐盈月这个人来世间走过一趟。
这世间太过于无情了,只讲名与利,不讲人情。
盈盈之月高悬于薄云之上,照下来的清辉在这冷冷的青石板上一片惨白,太过于凉薄了,太过于悲凉了,就犹如那可悲的人性那般。
徐袅袅只觉得现在有东西压得她喘不过起,她闭着眼,一阵隐隐的暗香浮来,让她觉得安心了片刻,好像是儿时的味道,她再睁开眼,原来是院子里那颗白玉兰掉落的花瓣散发出隐隐的香气。
院子里的人看着徐袅袅这般模样,便当是她累了,便不欲多言,各自散去。
反正对于他们来说,那些表面关心点到为止便好,不要交予自己的真心,这一切只是讨好人的表面功夫罢了。
徐桓卿还坐在屋檐下,拿着那把泼墨扇徐徐扇着风,而这天不热,反而还有些凉,在外人看来颇为不解。
而徐桓卿却心如明镜,自从陆青梅的事情之后,他便觉得世间万事万物终是浮华一场,聚是常事,散也是常事。只是徐桓卿不知道这徐家班何时散去,这徐家班又会因为何事散去。
徐袅袅回房连洗漱也没有洗漱,便躺在床上睡着了,徐玉容只当是她累了,给她盖上了薄被。
夜里,徐袅袅果真梦到了徐盈月,徐盈月穿着的是那身青色衣裳,是她走时的那身青色衣裳。
徐袅袅好像回到了七岁那年,徐盈月要她坐在桌子旁的椅子上,徐盈月还是那般的亲切,她从怀里拿出了一个油纸包,打开那个油纸包,里面竟然是一块块排列整齐的绿豆糕,徐盈月递给徐袅袅放在最中间的一块,脸上笑意盈盈。
徐袅袅许久没有看到这般的笑容了,因为她已然九年再没有见过徐盈月,现在的徐盈月还是当初的那个徐盈月,只是她不再是原来那个徐袅袅了,她比幼时知道了世故,知道了冷暖,知道了炎凉,更知道了人心。
徐袅袅接过徐盈月递过来的那块绿豆糕,她没有像儿时那般直接塞进嘴里,而是愣在那里,她看着徐盈月的那双眼睛是满含着泪水的,因为徐盈月是徐袅袅幼时为数不多对她好的人,那些人因为徐袅袅刚来的时候不爱说话,很是冷漠,便不理徐袅袅,甚至还抢徐袅袅饭吃。
回想起那些日子,徐袅袅在想想现在的日子,他们对她的态度简直就是天差地别,此刻她只觉得心里有些泛寒,犹如进入了冰窖被冷冻起来那般。
有时候徐家班得到的赏银不多,因为四处飘荡,每到一个地方便要租一个院子,又因为租的日子不长,租金被房东抬得很高,这样剩下的生活费不多,有时候饭菜不多。徐桓卿也是尽力了,除了一些必要开销的银子,其他的都用来买菜给孩子们做饭。
那日因为挣得银子不多,饭菜便少了些,徐袅袅小时候又比较瘦小,饭菜就被大个子的师兄们抢去瓜分尽了,师兄们还说她不用登台唱戏,吃那么多只是糟蹋了粮食。
徐袅袅不知道曾经说她吃饭就是糟蹋粮食的师兄现在还会不会说她是糟蹋粮食。她心里思量着,那些师兄应该会虚伪地奉承自己,说自己是徐家班的功臣吧。
那时候徐盈月经过,她看到独自坐在屋檐下的徐袅袅,便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只有一块不大的绿豆糕,徐盈月掰了一半给徐袅袅,另一块则塞进了自己的嘴中。
徐袅袅坐在屋檐下便狼吞虎咽的直接吃下去,与其说是吃,不如说是吞来的更为恰当。
她不知道当时的那半块绿豆糕好不好吃,只知道自己是饿极了,肚子里好像有只巨兽在咆哮,胃抽疼的时候就好像那只巨兽有时在胃里蹦跳着,有时则在撕咬着自己空空如也的胃。
徐盈月只是蹲在旁边,轻柔地摸着她的头,笑着看着她。
比起徐盈月的笑意盈盈,现在的徐袅袅有些悲伤,不知不觉泪逼到了眼角,就差分毫便要涌出了。
徐盈月看徐袅袅不吃,便夺过徐袅袅手里拿了很久却迟迟不送入口的绿豆糕,掰成了两块,一块递给徐袅袅,一块塞进了自己的嘴里,就如徐袅袅记忆深处的那样。
第四十章
掉落的绿豆糕的渣渣就犹如寥落的星子一般下落、消逝。
徐盈月咽下嘴里的绿豆糕,笑着对徐袅袅说:“你非要我这样才肯吃吗?”
徐袅袅听着徐盈月的话,将绿豆糕塞进了自己的嘴中,她细细地嚼着绿豆糕的味道,不是那种普通的甜腻腻,而是那种甜中带着些苦涩的味道。儿时不知道的味道,徐袅袅现在总算是品出来了,就如生活那般甜中带着苦涩。
徐袅袅刚开口欲问徐盈月近况,徐盈月好像猜出了徐袅袅要问什么,便自己先开口说道:“我在那边过得很好,我也算是脱离了苦海,愿你也能在这悲凉的人间也一切安好,不要挂念我。”
徐袅袅这才回想起来徐盈月已经死了九年了,整整九年了,尸骨还被埋葬在不知名小县城外的小山丘上,也不知道每逢清明会不会有人为她清理坟头的野草。
说来可笑,徐盈月的坟头连墓碑都不曾有,哪里会有人替她除去坟头的野草呢?
徐袅袅冷笑着,笑的眼泪都从眼角只迸而出,这不是快乐,而是无法用言喻的悲伤,也是种无法愈合的痛。与其如此的痛,对徐袅袅来说,还不如直接在胸口给她那么一刀来个痛快,这种钝刀割肉才是让人最难消受的。
就在那一眨眼间,徐盈月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便连一粒尘埃也不曾留下,好像她这次如梦,只是为了告诉徐袅袅一声自己安好,便就要急着回去了。
徐盈月还是九年前的徐盈月,而徐袅袅再也不是九年前的那个样子了。
第二天醒来,徐袅袅才发现自己的枕头哭湿了一片,就好似枕头上本就印着这深色的无规则花纹那般。徐玉容看了,就笑话她这么大一个人竟然夜里哭湿了自己的枕头
那件事情让徐袅袅悲伤了好久,才稍微好些。而这段时间旁的人只以为徐袅袅是因为出去累了,才会这般模样。
这些日子,徐袅袅也竟然不知道怎么下笔去写徐桓卿和陆青梅的故事,她始终不知道因以何面目去开始这个故事,而又怎么才能在巧妙的地方拨转使得改变结局。
最后,徐袅袅准备去惠商书局租书。
惠商书局就和妙音阁挨着,一个锣鼓喧天,一个沉静内敛,两个看似不大搭的铺子却这样挨在一起,却也因为是世俗所逼。
原来的旧戏班子就在这儿,这条街的房价不是很高,也就自然降低了成本。
书局这种地方,普通的市井百姓是不会来的,那些布衣多为急功近利的,读书求学问就好比文火煨鸡汤,如若不花下些工夫和心思,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出来点什么的,而且乡里多有宏图满志者,守着他们那些治国安邦之书,说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生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中庸思想,最后却落得了暮年之时的壮志难酬,墓碑上最后只能草草添上几笔遗恨,这世间又有谁能记得他们为了创世间绝学、开盛世太平而活的连田间草莽都不如。这祖宗留下的遗世明言千百年之后却只能与卑贱无义的娱乐并放在一起,不知道那些深埋在黄土之下许久不见天日的祖宗知道之后可会吐血?
那日徐袅袅只有上午的场子,没有下午的场子,而且下午戏班子也没有什么活儿来做,索性她吃完午饭便去了书局,准备找找书,从书中获得一些灵感。
徐袅袅迈进惠商书局的那一刻,只感觉有一股不同于妙音阁人间烟火气的味道,而是一种古朴的书香气,是一种沉醉千年之后散发出的淡雅香气,很容易让人迷失自我,这是徐袅袅在戏班子里并未感受过的。
一排排的书犹如校场的士兵在书架上排列整齐,昂首挺胸的姿态是正准备接受军营最高将领的检阅。
徐袅袅随手抽下架子上的一本书,随便翻开一页,上面便写着“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江海不择其流故能成其深”,合上书再一看封面,用清秀的小楷题着书的名字《谏逐客书》,是先秦李斯的。
虽然那本书上的话说的很在理,但是这并不是她要找的,因为她现在需要的是人间情爱,而不是治世之道。且不说她是个戏子,就算是大户人家的女儿读了那么多书,不仅不能做官治世,还会被人说没有贤德,只会徒添烦忧。
这世道真是不公平的,男子读治世之书,便是内修贤德之才。女子读治世之书,便是没有妇德操守。
这一点,徐袅袅很明白,她也明白这是这世间的悲哀之处。
她迅速的将《谏逐客书》放回了架子上,就好似一块烫手山芋在手那般,如果在多那么片刻,手便会被烤黑烧焦。
徐袅袅明白书局对书籍定是有分类的,摆放不会是无序的。既然这个书架上有《谏逐客书》,那这个架子上装的便可能是关于为人治世之道的书,所以她便直接绕过了这个架子,直接去了后排的架子上找书。
徐袅袅从书架上随手抽下一本书,上面写的是《诗经》。她听过《诗经》的名字,却不曾见过它的实体,今日总算见到其真面目了。于是她便随手翻开一页,准备细细的品。
她随手打开的那一页正好写的是《卫风》中的《硕人》,她用指尖轻轻的在纸张上摩挲着并柔声吟道:“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候之子,卫候之妻……”
当她读到“手如柔荑,肤如凝脂”之时,脑子里出现了一个体态丰腴、肤白貌美、柔玉纤指的大家闺秀,当着众多白玉璧人的面,身着红妆华服,嫁给王侯将相做正妻,她笑靥灿灿,如若开得正盛的嫣红色百雨金。
当她读完最后一句“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之时,背后传来一个温润之声。
“你这是在读《诗经》?”
徐袅袅转头望去,身后的那人竟是刘翊。
说来上次他们两个曹府一别之后,已经有三四个月未见面了。
徐袅袅只是点了点头并合上了《诗经》,将《诗经》递给刘翊给他看。
刘翊接过徐袅袅递来的诗经,轻轻地翻动着,低头注视着手中翻动着的《诗经》并问道:“你读这个做什么?”
徐袅袅只是轻描淡写地用三个字回答道:“写东西。”
徐袅袅的回答想来干净利落,用不多的话表达出自己的意思,这就是徐袅袅的风格。
听到徐袅袅说要写东西,刘翊忽然抬头,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徐袅袅,他看着徐袅袅的眼睛好像猜到了什么,便问道:“你可是要写唱戏用的戏本子?”
徐袅袅原来不想和刘翊说的,因为在徐袅袅眼里刘翊就是第一次在回春堂见到的小混混柳立君,却不想被刘翊猜出来了。反正与刘翊说了也无碍,便直接坦露道:“是,我是要写戏本子,但不知道怎么写才好,所以才来书局找书想租去看上一看。”
刘翊听了徐袅袅的话,并没有将手里的《诗经》还给徐袅袅,而是直接将诗经塞回到了书架上,并顺手拿下旁边的《曹子建集》,说道:“你看《诗经》还不如看《曹子建集》。《诗经》是西周初年到春秋中期的著作,用词上颇为陈旧,怕是没有批注很难懂,用作戏词是已经不合适了。而且你刚刚读的是《卫风》中的《硕人》,里面的那句名句,‘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和‘美目盼兮,巧笑盼兮’已经是俗气了些,世间凡夫俗子夸美人便是只会这两句。”
说话间,刘翊便将手中的《曹子建集》递给了徐袅袅,徐袅袅接过刘翊递来的《曹子建集》,随手翻看着,只听刘翊继续说道:“和《诗经》比起来,这《曹子建集》便大有不同了,曹子建的诗有反应公子游宴风貌的,也有表现他所属的时代特色。且不说那些,我觉得《洛神赋》一篇就能胜《诗经》了。《洛神赋》中单单‘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就能胜却好多,描写大气而又不落窠臼,辞藻华丽而又文辞多样,且其中的感情也算是真挚,感情的变化更像是应了人的离合别愁,比《诗经》好的多。那诗经里的《硕人》只是讲了高贵的公主出嫁,其中《周南》里的《桃夭》也就是贺新娘出嫁之喜,感情太过于单一,没有任何变化,而且有些不切实际,倒不如《洛神赋》来的真实。”
原先徐袅袅只以为这刘翊是市井街头的小混混,却不想也有自己的这番独特见解,已然是有些大惊,这可真是应了那句‘真人不露像,露像不真人’,这可能说的就是像刘翊这般的人吧。
此刻的徐袅袅心里对刘翊硬是多了几分敬重,少了几分轻慢。
徐袅袅拿着那本《曹子建集》就去柜台找掌柜,准备付租金,却不知外面为何吵吵嚷嚷的,一副挨山塞海的样子。徐袅袅付了租金,便出去了,刘翊默默地跟在徐袅袅身旁。
只见惠商书局旁的石拱桥周围乌泱泱的围了一片人,周围的小贩连生意都不做了,只是围了过来围观个热闹。
石拱桥上,一个身着大红嫁衣、头上戴着结婚时才戴的凤冠、发鬓上还别着一只大红色的牡丹花、看样子才二十出头的女子。
第四十一章
只见那女子在石拱桥的白石护栏上,一只脚悬在河上,另一只脚悬在石拱桥的桥板之上,一只手死死地抓着白石护栏上刻着的小石狮子,另一只手则是指着周围的一众人,瞪大眼睛怒斥着:“你们都给我退下去!别给我过来!不然我直接从这里跳下去!”
四周的群众议论纷纷,他们都不认识这个女子,他们都以为这女子是要以此威胁母家来达到退婚的目的,但是今日又未曾听到谁家要办喜事,也未曾听到唢呐声,只道是奇怪。
忽然有一个男子从磊石如峻山般的人群中挤了出来,他站在桥脚下,冲着那个女子嚷嚷道:“你这个疯婆娘!你快给我下来!别在这里给我丢人现眼了!”
那男子不是别人,是四年前刚上位的礼部侍郎程振志,是被宰相举荐坐上礼部侍郎的位置。那这样看来,桥上穿着嫁衣的女子应该不是别人,是他的原配妻子周氏。
周氏看到那程振志来了,便好像彻底魔怔了,直接抱着那个白石护栏大哭了起来,好像是死了挚亲那般悲痛,鼻涕眼泪横流满面,时不时还用手重重地捶着那白石护栏,好像是受了委屈要向谁讨那般。
那程振志见周氏恸哭,但并没有下来,便欲上石拱桥去将周氏从白石护栏上拽下来,周氏看到那程振志要走到桥上来,指着那程振志就尖叫道:“你给我退下去!”
说话间,周氏还将身子朝着桥外靠了一靠,好像就要坠下去那般。
那程振志见周氏那般,也没有办法。如若是在程府,总是那周氏怎么闹都可以,哪怕是要寻死也不必拦着,死了也就找块地埋了的事情。
程振志当着外人的面,也不好说狠话逼那周氏去寻死,便好言好语地规劝道:“夫人,那里不安全,你就从那里下来吧,我们俩有话回家可以好好说,当这么多人闹不太好,俗话都说了,‘家丑不可外扬’。你这个样子,大家都看着呢,如若再闹下去,恐怕不止你,就连我的风评也不好了,你这让我怎么在朝廷做官啊。我们两个做了八年的夫妻,你也得为我这个做夫君的考虑考虑。我是爱你的,你快下来,你这样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这程振志说话功夫好是了得,那些外人有糊涂的认为程振志是真心爱周氏的,也有明眼人看出程振志这是威胁周氏不要胡来,而周氏本人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但是那周氏依旧不依程振志,用尽全身的力气哭喊着:“程振志,我当初拒绝了那么多门好亲事,只是为了和你在一起。原本以为婚后的生活回事应该是鸳鸯双宿双飞,两不相离。但你呢?你又怎么对我!”周氏挂在护栏上痛哭流涕的样子未免有些太让人心疼了。
但程振志站在桥下有些面不改色,只是默默地看着周氏在那桥上闹。反正在程振志看来,自己也已经劝过周氏了,如若周氏不听,再一味地寻死,便由着她去,也不会有人说他程振志薄情寡义。
如若周氏死了府里也留得一丝清净,可以把自己心爱的小妾扶正,还少了一笔不菲的开销,这正是让程振志有些不亦乐乎的地方,但是他不能表现出来,还要装出一副情深不浅的样子,这可真是难为程振志这凉薄的人了。
周氏微微松开了刚刚紧紧抓着白石护栏上小石狮子的手,低垂着脑袋,无力地坐在那儿,就好像一株刚遭受狂风暴雨击打而蔫了的花朵儿那般。
周氏先是叹了一口气,然后再徐徐说道:“程振志,我已经嫁于你八年了,八年了。开始还是那般,却不想现在会这样,真是应了那句话——‘将恐将惧,维予与女。将安将乐,女转弃予’。我与你一起过了苦日子,用心竭力送你上这个位置,你竟然最后这般对我,你好无情啊!”
后来,那周氏便说起了自己年少时和程振志的故事。
那周氏原本是蓟州富商的女儿,家里家财万贯,还在州里很有威望,别说别的商家都敬重他们周家,就连地方官也敬重他们。
她刚认识程振志的时候,程振志还是个贫穷的书生。
那日她去首饰店里取新打的首饰,出来的时候看到了程振志。程振志相貌英俊,而且气度不凡,就是没钱,那日他正在路边的摊子求着摊主赊给他一摞纸,那摊主不肯,因为谁知道这贫穷书生到底能不能还上钱。如若还不上,自己便连本钱也给亏了去,所以就连一张纸也不肯赊给程振志。
周氏看那程振志生的俊俏,便替程振志付了那摞纸的钱,也问了程振志的身份。
周氏那日从程振志自己的嘴里得知,他父亲也是读书人,书读的很好,也有自己的见解,但是似乎就没有做官的命,几次科考下来都落第了,人到中年依旧没有任何成就,于是便到城外的私塾做教书先生。
程振志在父亲的文化熏陶,也喜欢读书,喜欢那些所谓的圣人之道,认为男儿若有些志气的,就应该入朝为官,保万世安昌。
程振志还未参加过一场科举考试,正准备明年参加四年一度的科考,准备一展雄途伟略。
周氏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因为周氏一族在蓟州的名望,上门求亲的人络绎不绝,但是没有一个是周氏看得上眼的。因为那次邂逅之后,周氏的心里便只有程振志一人了。
周父愈将自己的爱女周氏嫁给县官的大儿子做正妻,但是那周氏死活不肯。
开始的时候周父是不理会周氏的抗议的,硬是要将周氏许配给县官的大儿子,不曾想周氏竟然要寻了断。
那夜,本来是熄了灯,周氏预备着睡下了。那乳母多事,进去要给周氏再添一床被子。
不曾想,那乳母一推开门,便看到一个人影直愣愣地挂在了上面。乳母拿着亮着微弱光的灯凑近了一看,那人正是周氏,她竟然要悬梁自尽,桌上还留了一份遗书,开头是对父母养育之恩的感谢,再讲她是多么的倾心于程振志,最后说如若不能遂了自己的愿,她便只愿一死了之。
周父拗不过那周氏的性子,便去城外的私塾请了程振志来,欲看看程振志的人品如何。
仆人从城里匆匆感到城外私塾,到私塾的那会儿,程振志正在领着一群稚子读《三字经》。
程振志进了周宅的大厅,周父在大厅等着程振志,那日程振志穿的虽然是粗布麻衣,但是却气度不凡,再加上后面的一番交谈,周父认为程振志可能往后会有些作为,但是还是不肯轻易将女儿许配给程振志。因为谁也无法说准这一个青年人的未来,周父不肯轻易将好不容易养大的女儿赔进去。
那日程振志见了周氏,是两人私下见面的,在小花园里,有周氏的贴身丫鬟守着,旁人不知道。
程振志是个读书人,自是有些聪明才智的,他知道周氏倾心于他,他便对周氏说了好一些甜言蜜语。程振志与周氏说自己早在那日见到周氏时心里便只想着周氏一人,且自己父亲一生只娶了母亲一人,他小时候便有心学习父亲,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愿与自己所爱之人双宿双飞,而周氏正是程振志寻觅的那个共度余生的良人。
周氏听了这番话,自是感动的不行,她长到这般大,未曾听任何一个男子说过这样让人动心的话,再加上周氏本来就倾心于程振志,自然是信了程振志也是喜欢自己的。
周氏这般欢喜,孰不知程振志这番话全是提前就想好的,只为了来骗她换取程振志前程的。
于是,周氏便动不动去周父那里,替程振志说尽了好话,说程振志深情专一,以程振志的真才实学,未来可期。
如若那时的周氏看到了九年之后的自己在石拱桥上那般狼狈模样,不知道会作何感想,不知道还会不会替程振志说尽好话。
周父经不住周氏那一天几次的烦,而且程振志的气质谈吐皆不凡,他便允了周氏嫁给程振志的愿望。只不过有个要求,程振志是算入赘周家,是做倒插门女婿的。
程振志打心底里是不愿意的,一个堂堂男儿竟然要入赘别人家吃软饭,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家境不行,如若不做这倒插门女婿,恐怕自己连平时写文章抄书用的纸都买不起,又谈何前途呢?
于是,程振志忍气吞声进了周家做那个倒插门女婿。
周家人开始以为来年参加科考能至少能搏个贡士的位置,却不想在乡试就被刷了下去,连举人都不曾做,只是做了个秀才罢了。
这天下工于济世安邦的状元郎难找,但是两条腿的秀才却是满地跑。
于是,周家人便不待见程振志,日常对着程振志就是冷言冷语,有时是苛待程振志,年节时给程振志备的衣服竟然连周宅的管家都不如,哪里还有个大户人家姑爷的样子,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周宅里的仆人。
因为自己没考中,周家人才这样对着自己,程振志也无言可说,只能默默忍着,在周家的日子再不好,起码也比在乡下私塾朝不保夕的日子好得多。
第四十二章
程振志能忍,周氏忍不了,周氏便夜闯了周父的书房,那时周父正在和人谈生意。那笔生意很重要而且很急,所以即便是晚上两人也要谈。
周父和旁人谈的正欢,只见周氏之间闯了进来,管家本来是要拦着的,可惜没拦住。
那周氏恶狠狠地瞪着周父,还逼问他为何要如此对程振志,程振志说到底也是周家的女婿,如果程振志过得不好,旁人会看不起周家。就在周氏的强求之下,程振志才有了周家姑爷的样子。
后来周氏说服周父给程振志在州里买了个小官做。
当时周氏对周父说,如若程振志一直做个闲人也不成,倒插门本来就丢人,又是个闲人保不齐外人会说闲话,说周家看人的眼力不行,连着周家也掉价,倒不如花点小钱给程振志换个小官做,周家有钱,不差那一点,而且她认为程振志是有凌云之志的,只是欠一个机会,如若程振志未来发迹了,定会记得周家的好,处处提携着周家人。
周父最终还是被周氏的巧言之词说动了,不情愿的给这个倒插门女婿买了个小官当当。
那程振志却有他那名字中的意思,上官场之后就有大鹏展翅、振翅高飞之势。
程振志不仅工作做的好,还会巴结人,一路从县官巴结到刺史,再后来从蓟州巴结到燕京,于是他就从官府一个不起眼的小官做到了朝廷重臣的位置,很是争气。
程振志进了燕京做官之后,便不承认自己曾经做周家的倒插门女婿的事情,周家也无可奈何,毕竟现在程振志发迹了,在朝中做了大官,什么都由程振志说了算,也不提程振志做倒插门的事情。
程振志到了燕京的第一年,便流连烟花柳巷,周氏本来想制止,但是却劝不住程振志。
程振志还大言不惭的说,放眼看看那些朝中大臣、燕京的那些达官显贵,哪个人家里不是三妻四妾,他们照样还流连烟花之地,他程振志没有纳妾已经是给周氏最大的脸面了,希望周氏不要得寸进尺。
周氏原本以为最差的地步也就这般了,却不想这是噩梦初起。
程振志娶了燕京商人和其他小官的庶女不说,还抬了府里的丫鬟做了姨娘,最过分的就是流连风尘,花重金为一个烟花女子赎身,还要纳她做姨娘。
周氏是不肯的,原先纳丫鬟做姨娘已经是周氏最大的让步了,毕竟丫鬟的身子还是干净的,底细也是清楚的,而且周家原先也有抬丫鬟做姨太太的先例。
但是那风尘女子算什么?底细不清楚不说,身子早已经被人污了。而且周氏听府里的老人说过,风尘女子多为了一夜云雨之后避孕多服了凉药,此生都不会有孕。
在周氏这种大户人家出的女子看来,妻妾最大的指责是要给丈夫延续后代,这是大户人家自女子懂事就开始反复强调的铁规钢律。但是那风尘女子已然是不行的。所以周氏是死活不同意的,她到程振志面前力陈其害,说怕程振志娶了风尘女子会让整个燕京城的权贵和大官耻笑。
却不想程振志听了之后没有知错会改之意,反而说周氏善妒,眼里竟然连一个无权无势的风尘女子都容不下,当即就给了周氏一耳光。
那一耳光打得周氏的耳蜗嗡嗡作响,周氏当即就摔在了地上,周氏出生以来从未有过这般待遇,还是当着那些姨娘们打的。
当着一众姨娘和仆人的面,程振志打了原配夫人一耳光,这是很不给原配夫人脸的事情,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周氏摔在地上没有站起来,趴在那里便哭了起来,却不想程振志没有过来扶她起来,而是搂着怀里的温香美人便离开了。
周氏当时就怔住了,她不曾想过程振志原来是这般的凉薄,这般的无情,她开始怀疑那次在花园程振志所说的话是不是真心之言,她也在怀疑这么多年的真心是不是所托非人,她也开始怀疑程振志娶她的目的是不是将周家当做了登云梯、那用来飞黄腾达的工具。
周氏自那次以后,便郁郁寡欢,对万事万物皆不上心,无事时便静静地坐在那里,双眼空洞无神,就好似被鬼怪勾走了魂魄那般。
而程振志也对周氏一点不上心,私下时候便是殴打辱骂,府里人都是知道的。但是那程振志在外人面前却对周氏百般的好,外人都说这程振志好是深情,就算现在发达了也不忘记他的糟糠之妻周氏。
但是那些人却不知,这周氏原先家里条件就不差,差的是程振志不是周氏,而且程振志最开始的小官是周家花钱砸出来的,程振志贿赂讨好上面官员的钱也都是周家的钱。
前些日子,周家出了事情,于是托人从蓟州传了一份信过来,说是对家烧了他们在码头运东西的船只。这封信是周父写的。
那夜,运货归来的船只刚在码头停泊好,伙计们打点好穿上的一切便下去了,毕竟外出运货这些日子他们也疲惫了,而且船上的货物一时半会儿又卸不完,且夜已深,四处的黑就犹如掉入了万丈深渊那般。就在伙计们打点好一切之后,却不想那对家趁人不再变放火烧了那些货物满当的船只。原先周家是为了能大赚一笔,才下了血本去进这一些货物。现下那些货物被烧了,钱财上亏了许多不说,一时连店铺的生意也没法做。于是周父就去报官,却不想那官早被对家给收买了,不听周父的诉求。周父便想向更高的官府揭发此事,却不想官官相护,那歹毒的对家没有受丝毫影响,于是便只好写信托人送入了燕京,让女儿求女婿给他们做做主。
那周氏也没办法,即使再不情愿,也得去求求程振志,毕竟这事关自己的母家,如果母家出事情了,那自己的生活怕是会更不好过了。
于是周氏立即就拿着信去书房找程振志,却不想那程振志在那风尘女子的屋子里。于是周氏便立马赶去那风尘女子的院子,房门紧闭着,程振志正在和那风尘女子行云雨之事。
周氏大声嚷嚷着让程振志出来,程振志却充耳不闻,继续在屋子里与那风尘女子云雨。
无可奈何之下,周氏便跪在地上,一直磕着头,求程振志出来见自己一面。周氏一边磕着头,一边听着两人云雨时发出的呻吟之声,心里很不是滋味。
程振志开始并不放在心上,却不曾想那周氏就一直跪在外面,并且磕着头大声嚷嚷着,搅得他和风尘女子都没了云雨的兴致。
于是就在半个时辰之后,程振志从风尘女子的屋里出来了,身上都是风尘女人那种媚俗的香粉气,这是周氏往日最不喜欢的。
但是无可奈何,自己有求于程振志,便不好面露不喜之色,更不能发作,只能由着程振志的性子。
周氏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程振志,并且说明来意,希望程振志能借着自己在官场上的关系,能够找人惩治了那下手恶毒、不给人留活路的对家。
却不想程振志拒绝了,程振志当时就说这年头谁家还没有个做官的,那个对家的家里也有做官的,官位还比自己高出不少,他不想去招惹对家,不想去得罪那个大官,他可不想让自己顺遂的仕途就因为一个周家毁于一旦。
程振志说的是那般的轻描淡写,是个人都能看出来的敷衍,其实程振志连信也没看完,他只是瞥了一眼,大概知道是周家出事了。
其实在程振志看来,他还巴不得周家出事情,因为他在周家那些年受尽了凌辱,听尽了恶语。如今他得志了,也摆脱了周家的束缚,不必再事事为周家顾虑了。他巴不得周家出事,也算是周家得了报应,而且他可以再也不用给周氏任何脸面。
那周氏好像看不出程振志的那点心思,心里还抱着一丝丝希望,便准备再求求程振志,让他务必想法子救救自己母家。
原本就有些怒气的程振志,这下便更怒了,直接就一脚踢到了周氏的胸部,她只觉得自己的肋骨在那一刻就好像有山崩地裂的那种剧烈疼痛。
周氏被那生狠的一踢直接踢倒在地,周氏自己也不知道程振志为何这般待她。
一旁陪周氏跪着的乳母扶起了周氏,周氏在乳母的怀里便抽泣着,泪水满面。
程振志看不得女人的泪水,这女人哭起来便让他感觉头疼,而且他原先也就是不喜欢周氏、厌恶周家的。
于是程振志就四处张望着,远处的廊檐下有一把家仆扫地用的藤条扫帚,他抄起扫帚便要打周氏,周氏的乳母用身子护着周氏并说如果程振志就这样打了周氏,传出去别人会说程振志对糟糠发妻这般无情,恐怕整个燕京的人都不会瞧得起程振志,势必会让程振志的前途受损,这是得不偿失的。
那乳母讲的在理,程振志也便放下了手里握得紧紧的藤条扫帚,并让一旁的小厮把周氏拖回去。
周氏就那样一边抽泣着,一边被小厮架着回到了自己的院子,直接狠狠地扔进了房间里,周氏的膝盖都在地上磨破了皮,还磕出了血。
第四十三章
没能救助母家,周氏自己也是很难过的。
却不想再过了一段时间,远在蓟州的母家又传来了一封信,这次写信的人再也不是周氏的父亲,而是周氏的生母周夫人,周父的正妻,也是周家管事情的主母。
信的开头第一句便是指责周氏没用,竟然连这份力都不肯出,周父真是白疼她这个女儿了。周母认为程振志不肯帮忙都是周氏的缘故,周氏嫁给程振志这么些年,竟然没有诞下一儿半女,一般男人家是看中子嗣的,程振志不肯帮周家定是因为周氏没有帮程振志诞下一儿半女,让程振志心生怨恨。
这一点就让周氏很委屈,嫁给程振志的前两年,因为住在蓟州的周宅,在周家人的眼皮子底下,程振志自然不敢对周氏不好,硬是装出一副百般疼爱的样子,但是一搬离了周宅,程振志那副模样便原形毕露,就是一匹中山狼。
信的末尾处,周母还说,周父已经死了,是对家上门挑衅时活活给气死的,也是因为周氏无能被活活气死的。难怪这次写信来的是周母而不是周父,原来周父已经在九泉之下了。而且这次死的不止有周父,还有最疼爱周氏的祖母,因为看着周家落败,身子差了许多,又因为周父的骤然离世,周氏的祖母便一病不起,府里因为那笔生意的亏损,一时间也没闲钱给周氏的祖母治病。于是周氏的祖母最后是因为没有及时医治而活活病死的,死之前还一直唤着周氏的名讳。
信的末尾,周母还说,她只当是没有生了周氏这般没用的女儿,周家从来没有她这样没用的女儿,眼睁睁的看着家族没落。周家的族谱已经将周氏和程振志一并移了出去,周家自此便与周氏断绝了一切关系。
程振志知道周家人将他移出了周家族谱,自然是高兴的,这样就没有再说他程振志是周家的倒插门女婿,程振志在这方面还求之不得呢。
但是周氏却和程振志不一样,她是万般的痛心,以至于夜不能寐,辗转反侧。
夜里,月光散落在她的床前化成了冰凉的白霜,她梦到了她满头霜华的祖母,祖母倒在床上,双眼紧闭着,嘴里一直唤着周氏儿时的乳名,她走到祖母面前,祖母的双目才微微睁开些,祖母用尽全力去够周氏的手,但是当祖母的手和周氏的手只差半尺之时,祖母的手便无力的垂下了,好似一颗流星陨落,而祖母便是那颗已经陨落的流星。那些人见祖母去了,便进来哭,他们好似没有看到周氏那般,竟然直接从周氏的身子里穿了过去,原来周氏在梦里也只是一缕魂魄,不是人了。
周氏从刚刚的噩梦中被吓醒,周氏的贴身丫鬟就睡在周氏的床榻旁边,方便夜里周氏有事的话伺候周氏。
周氏惊醒之后就哭得泣不成声,丫鬟搂着周氏,轻抚着周氏的背。丫鬟知道周氏是做了噩梦,但是她不说话,因为她不知道怎么去哄现在正伤心的周氏。丫鬟看得出来,自从周氏收到了周家的求救信以来,周氏便不好受。周氏不好受是因为自己不能为周家做些什么,也是因为程振志竟然那般的薄情寡义,更是因为自己信错了人、错付了终生。
这夜开始,周氏才觉得程振志好像从来没有真正爱过自己,原先程振志是爱她背后的财富和权势。而现在程振志有了地位和权势,程振志也不需要再虚情假意的爱她了。
周氏现在才发现,这九年的韶华终是错付给了程振志这匹中山狼。现在的她悔悟了,但是也晚了,她失去了她的母家,失去了原来的荣耀,但是她从未获得过程振志发自肺腑的、真挚的爱。
周氏陷入了绝望之中,她现在才觉得她没有退路了,没了家又没有爱。她命乳母拿出这件大红嫁衣,她仿佛回想起了当时嫁给程振志的欣喜,但是欣喜过后却都是悲凉。她心里想着,竟然是穿着大红嫁衣、戴着彩冠绢花嫁给程振志的,那也便这样离去吧。
于是,周氏便让乳母和贴身丫鬟给她换上嫁衣,重梳出嫁那时的发髻,仿佛回到了八年前嫁给程振志时。后来,周氏便支开里乳母和丫鬟,也支开了院里的小厮们。周氏住的院子和程府后门很近,而且后门一般没有什么人把守,于是周氏便从那后门出来了。
一路上,很多人都在看着周氏,以为周氏是哪家逃婚出来的女子。
后来周氏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了这石拱桥,爬到了这白石护栏上。
听完了周氏这番话,程振志的泪水江畔决堤时流出的河水那般源源不断
。在外人看来,程振志是爱过周氏的,但是周氏和程振志都明白不是因为爱,而是为了让别人觉得爱才流下虚假的眼泪。
周氏看到泣不成声的程振志,忽然大笑了起来,就好似被邪魔附体那般,不过就片刻她又回到了刚刚讲故事时的那番深情和绝望,她脸上露出了一阵诡异的笑,她歪着脑袋看向程振志,无力地说道:“程振志,我也累了,我们俩就此两清,你继续做你的程大人,程府的夫人谁爱做谁做。而我呢……”
周氏说到这的时候停顿了,她仰头看着那片碧蓝的天,沉思了片刻,才继续说道:“我啊,就做一个天下无名的痴女子吧。我们两个自此再无瓜葛。”
说完,周氏便向桥外一倒,整个身子掉了出去,直接整个人都掉入了河中。
就在周氏快要掉入水中之时,她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久违的、诡异的笑容,好像是在说我终于解脱了。
周氏的大红嫁衣在水里绽开来出一朵血红色的花,而那带在头上金色的凤冠就好似那朵花中间金色的花蕊。
此时周氏的耳朵里仿佛听到了这么一个温柔的女声轻轻的念着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明艳的桃花在枝头开的正盛,身穿红色嫁衣的少女嫁入了少年家,成为了他的妻子。而周氏就是这样的。但是她却没有等到其蕡其实的时候,更等不到其叶蓁蓁的日子了。她只是在枝头开的那一刹那,就被那股虚情假意的寒风吹下,吹入了这冰冷刺骨的河水之中,化为了这世间枉死的冤魂。
周氏的心智还清醒的最后一刻,她只想到了《氓》,唯一想到的便是那句“及尔偕老,老使我怨”,但是她还未两鬓斑白,她便已经对这程振志生怨了。
都说“淇则有岸,隰则有泮”,但是像程振志这样无情的男人,他们的底线又在何处?天下又有多少女子能等到所谓的岸和泮呢?
最后那周氏便沉入了冰凉的河水之中,等被人捞上来的时候,早已经没了呼吸。
她不是死于窒息,而是死于程振志的无情。
徐袅袅就这样看着周氏掉入了河中,一点一点沉入了河底,她好像也沉入了河底,她努力睁大眼睛看着那条凉薄的河,看着那无情的河水一点一点将周氏吞噬干净。她有些悲恸,她不曾感受过这样的感觉,虽然徐盈月的死也要她难受,但是这与那个并不同。如果说徐盈月的死是钝刀割肉那般的痛,那么周氏的死就是用铁杵在她头上迎头一击。
徐袅袅用力睁大眼睛,想让眼泪不留下来,但是泪水却如山洪一般奔涌而出。
徐袅袅强忍着,想不让四周的人发现,但是刘翊还是察觉到了。
刘翊一把抱住了徐袅袅,并轻抚着他的后脑勺,温柔地说道:“想哭便哭吧,憋着会很难受的。这世间本就是这般的凉薄,只是你还不知道罢了。”
徐袅袅靠在刘翊的怀里,手里紧紧地抱着那本《曹子建集》,头埋在了刘翊宽阔伟岸的胸膛里直接哭了出来,此刻的她不再是那个坚韧的徐袅袅,只是一个十六岁的普通少女。
徐袅袅的泪水浸湿了刘翊的衣裳,刘翊能感受到那一丝丝温热。而此时的刘翊脑子里浮现的人不是徐袅袅,而是许延君,面色苍白痛哭流涕的许延君,许延君直直的逼问刘翊,为什么不严惩凶手,虽然她知道刘翊喜欢丽妃,但是也不能偏袒至此啊。
刘翊至今还记得,那时的许延君坐在床上不停地抽泣着。刘翊想走过去安抚许延君时,只见许延君将旁边小几上的碗摔了过来,里面盛着的褐色的药水倾洒了一地,那口碗也摔得四分五裂。刘翊不敢靠近许延君,他怕许延君会继续做出什么过激行为,伤到自己还不要紧,就怕朝臣非议,要刘翊处决了许延君。
于是那日,刘翊便走出了凤梧阁,之后他许久不去那里看许延君了,但是他心里是有许延君的。
其实那日伤心的不止有骤然失子的许延君,还有委屈的刘翊。
刘翊的委屈不仅仅是许延君刚刚斥声责问他为何不严惩丽妃,更是因为许延君误会了自己与丽妃。其实刘翊并不喜欢丽妃,他对丽妃的宠爱也只是做与外人看的。不过现在看来也好,连最了解自己脾气的许延君也认为自己喜欢的人是丽妃,那就不愁天下人以为自己喜欢的人是丽妃,这样前朝后宫便不会再针对许延君了,许延君也能安然度日了。
第四十四章
徐袅袅在刘翊面前卸下了坚韧的外壳,她自然是信任了刘翊的为人。
自从徐袅袅第二次在衙门见到刘翊,刘翊在衙门替她说话,徐袅袅便觉得刘翊其实骨子里人不坏,至少和池县令、郑德望不是一路人。刘翊会为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开口说话,不怕得罪权贵,刘翊骨子里还是正义的。而且第三次见刘翊,刘翊也没有为难她,也没有像第一次那样调戏自己,那次的刘翊很是温柔,情深几许。
香泪尽后,四周的人也走的差不多了,徐袅袅才脱离了刘翊的怀抱,她趴在刘翊耳边轻声说道:“今日我哭了的事情,你一个人知道就好,不要告诉别人。”说完便抱着书转身离开了。
刘翊看着远去的徐袅袅,脸上不经露出了几分笑意,只觉得这个姑娘甚是有趣。徐袅袅外表看似坚韧刚毅,却不想会因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之死哭成这样,心里也定是有情的,并非外表看上去那般无情无义。
那周氏被捞上来之后,被程府家丁直接抬回了府里,程振志为其买了最好的棺椁,来吊唁的人无数,那棺椁只是为了给众人看的。程振志自然是日日跪在周氏的灵堂里哭得感天动地,那也只是做给外人看的,毕竟当官的也要有些贤名。那日在桥旁边的人都听到了周氏的话,应该认定了是程振志逼死了那周氏,现下他只能装出一副痛哭流涕的样子来挽回最后的名声了。
那些世人不知,让周氏断魂的桥原本就叫断魂桥,传说有对有情人是在那桥上一见钟情,却得不到家里人的应允,最后便跳下那桥,双双断魂了。因此那桥便被人唤作了断魂桥,只是时间久了,世人忘了那对有情人,自然也就忘了那桥的名字。
入春的时候,忽暖忽寒的,许延君本来刚好些的身子又因为猛地受了寒,就得了风寒,身子又差回下去了。
这几日咳疾越来越重,身边的人都能看出来。
许延君站在书桌前抄着经书,那是抄给被灭门的许氏一族的往生咒。因为身子虚,她执笔的那只手有些摇摇晃晃,抄到一些笔画多的字时手那么轻轻一晃,字便糊了。或是许延君病中手劲儿不足,在宣纸上停留的工夫多了片刻,便让这笔尖沾着的墨在纸上晕染开来。就这样,一下午来,许延君竟然一张都未抄成。
又是因为一笔误,许延君将好不容易抄了半张往生咒的宣纸揉皱,直接狠狠地扔在了一旁。
一阵微风从半开的窗户里吹了进来,许延君被那风轻轻一吹便骤咳不止,执笔的手也摇晃不止,刚沾了些许墨水的笔一晃,整张宣纸上横横斜斜着许多墨迹,就好像许延君在西北边境时手持长戟在地上一划拨起的黄沙那般多。
不知为何,许延君开始想念西北边境的生活了,想念和父亲许邦昌和弟弟许昶君纵马大漠的时候,想念大漠里的胡笳声,也想念那日比武的刘翊。可是一切都回不去了,父亲和弟弟已经去了阴间,自己也命锁深宫、非死不得出,而自己年少钟情的少年郎刘翊也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刘翊了。
许延君蓦然有些悲怆,觉得心里发寒,不经浑身颤抖了起来。
忽然“吱呀”一声,大殿的门被人打开,进来的是她的贴身婢女婵儿。
婵儿朝许延君行了个礼,轻声说道:“娘娘,吕太医来了,要给您请脉,现在在外面候着呢。”
许延君轻笑了一声,摆摆手并说道:“你让吕太医回去吧,本宫不需要请脉。”说完,许延君还咳了两声。
此时许延君的面色就如一张洁白的宣纸那般,没有丝毫的血色,发髻也是算乱的,头上并没有带着任何簪子,因为她早已不在乎自己的容颜了,她自觉就算自己再苍老再丑陋,刘翊也不会在乎她,或许只有她死了,刘翊才会有那么一丝丝可怜似的动容吧。
婵儿看着许延君这样的病貌,不免有些害怕,怕许延君再这样拖下去保不齐有一天便去了。
虽然许延君不受宠,但是饿死的骆驼比马大,许延君毕竟还是燕国的皇后,到时候刘翊治罪就不好了。
婵儿双眉微蹙,犹豫了片刻,再说道:“娘娘,还是让吕太医进来请个脉吧,您这身子……”婵儿欲言又止,方才说话的声音也就只比蚊子大些。
许延君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暴怒了,她直接抄起手边的往生咒直接扔到婵儿那边,没有砸在婵儿身上,只是砸在了婵儿的身旁。
许延君愤怒的嘶吼道:“本宫的身体本宫自己知道!本宫哪怕是病死了,也不看医!早日死了我也算是解脱了。”
自从许家被抄家灭族之后,许延君便是这般的喜怒无常,婵儿陪伴着许延君这么久,自然也是心疼的。婵儿也明白许延君原本不是这样的人,许延君现在的喜怒无常只是没有地方散去自己内心的幽愤,现在的许延君已经有些半疯半傻了。
许延君忽然放下手中的笔,蹲下来抱住自己便大哭起来,她哭诉道:“我知道我这辈子是要锁死在深宫了,我想父亲,我想弟弟,也想念娘亲,我只有死了,去到那九泉之下,才能与他们团聚,还有我那惨死的孩儿。”说完她便呜咽了起来。
这幽怨深宫里的女人就是这般,非死不得出,许延君有时候竟然病态的开始羡慕那些红颜薄命的嫔妃们。她这次说话没有用本宫,因为她只想做自己,那个简简单单的许延君。她也不像以前那样叫许邦昌爹爹,而是父亲,因为她已经长大了,她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撒娇撒痴了。
曾经温柔深情的刘翊死了,曾经天真烂漫的许延君也一并去了。
婵儿看许延君这般模样便出去了,吕太医还站在门外,想必吕太医已经听到了刚刚在殿内的嘶吼声,她从腰间的钱袋子里拿出了二两银子塞入吕太医手中,并软语道:“我们娘娘是今日心情不好才会这样,待哪天娘娘心情好了,还麻烦吕太医再来给我们娘娘请脉,还望吕太医大人有大量,不要介怀才好。”
吕太医接过银子,也只是笑笑道:“娘娘的苦,微臣明白,娘娘心里又不舒服也是正常的,等那日娘娘心情好了,微臣再来请脉也不迟。”
婵儿便送吕太医出去了。
送走吕太医之后,婵儿并没有直接回凤梧阁,而是径直去了立政殿,刘翊那里。
婵儿到立政殿的时候,刘翊的贴身太监常喜站在殿外,婵儿知道此时殿里应该只有刘翊一人。
婵儿上前向常喜行礼,并说道:“常喜公公,奴婢这里有件要事,事关皇后娘娘安危,麻烦公公能进去呈报一声皇上,奴婢要面见皇上。”
外人不知刘翊的心思,但是自小就跟着刘翊的常喜怎么会不知呢,他明白刘翊心里还是有许延君的。于是,常喜便推门进去告知刘翊。
许延君和刘翊都是这滚滚红尘里的痴子,两人心里都有对方,但偏要这样折磨对方,还落得自己一身伤,在旁的婵儿和常喜两人都看不下去。
刘翊果然心里是有许延君,立马让常喜请婵儿入殿去面见刘翊禀明要事。
婵儿一进立政殿就直接跪在地上了,着实下着刘翊了。
刘翊眉头微皱,有些焦急,直接催道:“你快说啊,皇后她怎么了?”
婵儿眼里盈着泪水,哀叹道:“皇后娘娘本来身子才刚好些,这几日又受风吹,得了风寒,夜里咳得一阵一阵的。奴婢今日请了吕太医去给娘娘请脉,却不想娘娘忽然暴怒,还说死了也不医治。奴婢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娘娘心里苦,还请皇上疼惜我们娘娘,前去劝劝吧。不然的话,再过几日恐怕我们娘娘就要不行了。”说完,婵儿捂着嘴便要哭了。
刘翊听了婵儿这么一说,特别是那句“再过几日恐怕我们娘娘就要不行了”,更是让刘翊的心一揪。与自己相伴十二年的爱人就要这般去了,谁不难过呢。
刘翊站在那里痴了片刻,他微蹙着颦,嘴角也微微下垂。他怕他去了,许延君会不高兴,但是如若就这样依着许延君的性子,他真怕许延君就这样去了,他知道许延君这是一心求死。
刘翊自己都不知道,现在他的手竟然有些微微打颤。
最后,刘翊准备去见许延君,哪怕她恨自己也好,只要许延君活着就好。
活着就好。
他不知道他何时对感情竟然是这般的卑微,只要心爱之人活着便好,只要她活着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刘翊命常喜去请了吕太医,待吕太医到了,一众人便赶往了凤梧阁。
凤梧阁和立政殿相隔不远,但是刘翊往常却觉得这条路是那么的漫长,漫长到无法走到尽头。
到了凤梧阁,大殿的门紧闭着,好像就如许延君紧闭的心那般。
婵儿轻轻地推开门向里面禀报了一声便迎刘翊进去。
刘翊进去之时,许延君正躺在贵妃榻上,双目紧闭着,面色苍白,两只手自然垂下,就好似西去了一般。刘翊心里有些一惊,待他看清贵妃榻上的人儿的面容之时,正是那许延君,但是比上次见面时苍老了许多,而刘翊已经不记得自己上次再见许延君是何时了。许延君和丽妃两人只差一岁,但是年轻的程度可是相差甚远。
第四十五章
许延君听到动静,微微睁开眼,看到来的人正是刘翊,她不怒也不喜,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出去吧,我不想见你,你我此生不要再有任何瓜葛了,我只是燕国的皇后,但我不是你刘翊的妻。”
说话时,许延君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她对刘翊早已经失望了,对自己更是一种绝望,无法自救的绝望。所以,她此刻再也没有用“臣妾”,而是用“我”这个字,因为她厌倦了,再也不想做皇后了,她只想做个寻常人,不用理会这些残暴的风波斗争,独自一个人活在被人忘记的一个小小的角落,就像世外桃源的一株不起眼的苗。
但刘翊不为所动,只是站在贵妃榻旁说道:“你还是让太医给你请脉吧,不然你会命不久矣。”
许延君冷笑了一声,坐了起来,盯着刘翊,眼里流露出厌恶之色,就好像是看到鬼祟那般,她咬着牙说道:“你不是就盼着我死吗?我死了,你心爱的丽妃就可以坐上燕国的皇后之位。我死了,我也算是还清了这辈子造的孽,我就不该信你那日翻墙进来与我说的那番鬼话。如若不是我信了你那番鬼话,许氏一族八十来号人也不会死于非命,就让我死吧,一了百了。”
说到“一了百了”之时,许延君脸上不知为何会浮现出笑意,是那种有些欣慰的笑意,好像要解脱了那般。
这深宫困了许延君那般久,像许延君这样会舞刀弄枪的豪爽女子本该就仗剑走天涯,而不是在这深宫蹉跎这最好的岁月。
刘翊上前紧紧攥着许延君的手,双眼狠狠的盯着她,并且低语道:“朕劝你一句,如若你真想报仇,便活着。如果你是想让许氏一族八十来号人的性命枉死,你现在便可以以头撞墙而死。但是当你死后,便会再也没有人记得那些人曾经来过。”
刘翊说话的声音很低,就连只离刘翊一丈远的常喜也不曾听清楚刘翊刚刚到底说了什么,他只知道下一刻许延君好像发疯了那般。
许延君听到刘翊的话,直接将贵妃榻旁边置放东西的小几推开,并尖叫道:“你给我滚!我不要再见到你!”
那被许延君推翻的小几差点就砸在了刘翊身上,幸好刘翊巧妙地一闪,避开了那倒下的小几,上面的茶水洒了一地,茶杯也在被摔在地上的那一刻摔得四分五裂。殿内的常喜和婵儿看着大惊失色。因为这看似很普通的动作,在朝臣口中可以说许延君是要弑君,是可以废黜许延君的皇后之位,甚至可以处死的。
现在的前朝暗流汹涌,虽然许邦昌等前朝的势力已经根除了,但是前朝必会有新的势力崛起,他们在想尽各种办法往刘翊的后宫里面塞人,催促那些人想办法获得刘翊的心,想办法爬上高位,想办法为自己的势力办事。而高位中最瞩目的就是皇后之位,许延君背后的势力已经没了,在他们看来许延君早已经配不上这个皇后之位,但是许延君并无大错。无故废后,这是君王失德的表现,刘翊一直以这样的理由压制前朝和后宫那股蠢蠢欲动的势力。现在前朝没有了能庇护许延君的势力,他刘翊便是许延君最后的城墙,力所能及的抵挡住对许延君所有的腥风血雨。所以为了避免给许延君招致平白的嫉妒,他就一直冷淡许延君,宠幸丽妃,转嫁后宫和前朝的注意,这便是刘翊能想到最后保护许延君的方法。
朝堂和后宫,便是这般的波云诡谲。
刘翊看到许延君的这番举动,没有很吃惊,只是云淡风轻地对身后的二人说道:“今日在场的除了我和皇后,便是你们二人,如若外面知道了,不管是前朝还是后宫哪个知晓了,你们俩便都活不成了。”
不远处的常喜和婵儿唯唯诺诺地跪下了并应着一定会守口如瓶。
刘翊转身凑到离许延君更近的地方,他蹲下身子,下一刻的动作看呆了在场的常喜和婵儿。
刘翊直接恶狠狠地掐住了许延君的下颌,炯炯的双目盯着许延君如恶虎要吞噬她那般,他凶狠的吐出了几句话:“我劝你好好活着,如若你要报仇,你就必须好好活着。如果你死了,就算成为了恶鬼,也成不了什么事,这个你要记住。”
刘翊说完便松开了钳制着许延君下颌的手,许延君的下颌有些泛红,就犹如三月初开的桃花,但不是《桃夭》里的桃花,而是带着后宫里那阵腥风血雨的桃花。
在许延君眼里,此刻凶狠暴戾的刘翊再也没有丝毫往日深情刘翊的影子,她现在知道了站在她面前的刘翊只是这个大燕的统治者,是站在浮世繁华顶端的君王,也是坐在用千万人骸骨堆积而成的王座的王者。
许延君忽然间好像浑身没有力气,软塌塌地堆在那儿,她忽然间有些不寒而栗,因为面前这个男人实在太恐怖了。她双目无神,有些六神无主,她痴痴地看着地板上,大口的喘着气,好像刘翊的手还直直的掐在她下颌上那样。
刘翊看见许延君那副模样应是听进去了,此番来的目的也算达成了,于是便准备转身离开,正当走到门口时,他看见了门口候着的吕太医,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便扭头振声说道:“皇后,我劝你,还是好好医治,按时服药。不然你死了,这世间就再也没有会记得许氏一族。”
听到“皇后”二字,许延君本就凉透的心只感觉掉入了更凉的地狱之中,她嫁给刘翊本来就不图皇权和泼天的富贵,她只是想做刘翊的妻,一直站在刘翊身边不离不弃的那个人。但是自从十一年前刘翊登基,她成为皇后之后,一切都变了,刘翊再也没有唤过她延君,也很少与她见面。
刘翊一走,吕太医便走进了殿内,许延君正木讷的坐在贵妃榻上,双手撑着身子,嘴角微微下拉,双眸里含着哀伤之色。
过了好一会儿,许延君才发现原来吕太医已经进来了,她将手伸出来,手心向上,手指无力地屈伸开来,没有原来的反抗,任由着吕太医为她把脉。但是无论吕太医问什么,她都不说,因为她已经出神了,未曾听清楚吕太医问了什么,都是旁边的婵儿替她答着。
刘翊走出凤梧阁的那一刻,只觉得心一阵骤痛,感觉自己快要站不住了,他左手抓着胸口的衣襟,一手扶着墙,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身后的常喜看到有些慌张,立马上去扶住了刘翊,并欲让人去叫太医。
刘翊制止到:“别,朕没事,别叫太医,别让皇后知道了。”
哪怕许延君怨他也好,恨他也罢,只要许延君活着,他就不要许延君对他有半分的担心,只许自己担心她。
刘翊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后来在常喜的搀扶之下才回到了立政殿。
刘翊只是痛心,没想到许延君会那样想自己,他只觉得这皇位坐的太累,太窒息了。他登上皇位,手上沾了太多的鲜血,有意图谋逆的皇兄刘璟和原先的宰相唐成平一派,也有忠义的许邦昌一派,还有太多太多,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
那日夜晚,刘翊以抱病为由,没有召见任何嫔妃。
徐家班的戏服一用就是十几年,很多衣服细节的针脚都露出来了,而且颜色早已经暗淡了,比不上其他的戏班子,总不能输在外部因素之上。于是,徐桓卿准备再定制一批。
徐桓卿这些日子拟了单子和图纸,准备这日休息,便让徐袅袅送去城西的妍绣阁。
妍绣阁乃是整个燕京城为数不多能做日常服装和戏服的地方,几乎所有在燕京的戏班子如若要订戏服都回去妍绣阁。
徐桓卿交给徐袅袅,是因为他知道徐袅袅为人老实,不会偷奸耍滑,虚报价格然后赚取中间的差价,而且徐袅袅为人沉稳,也不会为了逞一时之快和人拌嘴。
清晨,院子里的桂树叶子上的露水还未晞,徐袅袅还在清扫着院子里的落叶,藤条扫帚在青石板上划过时发出了“刺啦刺啦”的声音。
徐桓卿从房间里走出来,四周张望了一番,在桂树下面找到了正在清扫的徐袅袅,招手轻唤了一声:“袅袅,你到我房间来一趟。”
徐袅袅闻声便将扫帚放在廊下跟着徐桓卿到了他的房间,靠着墙的桌子上摞着一摞纸,上面画的都是衣服的样式和花纹,就差上颜色了。徐桓卿把那一摞纸整理整齐,交到徐袅袅手里并说道:“袅袅,我腿脚不方便,去城西不方便。麻烦你帮我把这个送去城西的妍绣阁,交给掌柜的,记得一张都不能少,这是我们吃饭用的家伙事儿。至于价格,妍绣阁一直公道,而且是燕京为数不多能置办唱戏行头的地方。回头让他们送到妙音阁,到时候我自会给他们工钱。还有尺寸的话,就按照正常人的尺寸来。”
徐袅袅接过徐桓卿递来的那摞稿纸,抱在怀里,说道:“师父,我一定注意的。”
徐桓卿最后嘱咐道:“一定要小心,一张都不能丢,这个很重要。还有就是快去快回。”
徐袅袅最后应了一声,便紧紧地抱着那摞稿纸便走了,她仔细地护着自己怀里的那摞稿纸,就像护着什么稀世珍宝那般。
第四十六章
步行从徐家大院到妍绣阁要半个时辰多一些,因为有些远。但是因为徐袅袅走得快,还没有半个时辰便到了。
今日的妍绣阁客人没有往日的多。
一进门就是柜台,柜台对面则陈列着各种绫罗绸缎和各式燕京城里时兴花样的样衣。
掌柜正站在柜台里,左手在账本上摩挲着,另一只手轻巧地拨动着算盘上面的珠子,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徐袅袅走进大门先是四处张望了一下,之后才走到柜台前,用两只手小心地托着那摞戏服的稿纸递到柜台给掌柜,并说道:“我是徐家班的,这是我师父让我送过来的。师父说衣服的尺寸按照正常人的尺寸来就好。如果衣服做好了,就直接送到妙音阁去,到时候师父就会把工钱什么的都给你。”
掌柜接过那摞纸,随意的翻了几张来看,然后对徐袅袅说道:“放心,我们妍绣阁做事妥当的。”
刚刚说完话,那掌柜便唤来了正在大堂扫地的一个小厮,他将稿纸郑重地交给那个小厮,并说道:“你现在把这个送去绣房,务必小心些。”
那小厮接过掌柜手里的那摞纸后便离开了大堂朝外面走去。
徐袅袅交完东西正想离开之时,却不想后面有人轻轻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左肩。
徐袅袅转头看,后面那个人竟然是刘翊,刘翊后面跟着一个小厮,那人正是便装的暗卫统领庄善方。
徐袅袅心里正暗暗地嘀咕着,为何自己最近只要是一出门都能看到柳立君。而她所说的那个柳立君正是刘翊微服出访时用的化名。
刘翊看着徐袅袅只是笑了笑,并说道:“未曾想今日我还能在这里遇见你,这是太巧了。”
徐袅袅看到刘翊却没有很高兴的样子,只是淡淡地回了两个字:“真巧。”
徐袅袅嘴上说着真巧,但是心里却想说的是真不巧,她现在对刘翊有一种莫名的情愫,到底是什么她说不上来,或许是因为刘翊是少数看到过自己哭的人,所以才会有那种特别的情愫。
而徐袅袅现在只想躲着刘翊,而不是再见到他。
刘翊好像看出了徐袅袅心里在想什么,便说道:“你现在这么介怀,不会是因为上次那个事情吧?”
徐袅袅还不待刘翊继续说下去,便用手指轻轻的抵住刘翊的双唇,趴在他耳畔轻声说道:“谁还没有伤心的时候,以后那事你不许再说了。”说完便故作生气的背过身子去。
忽然间,刘翊直接向前推了一把徐袅袅。
原本好端端的站在那里的徐袅袅有些迷糊。
因为刘翊刚刚推的力气有些大,徐袅袅直接摔在了地上,膝盖直接磕在了地上铺的石砖上,摔得好生疼。
只听一阵劲风吹来,掀起好一些凉意。
伴随着“嗖”的一声,一只短箭随着那阵寒风从街对面的饭店二楼里飞了过来,直接射中了刘翊的肩部。
虽然妍绣阁的大堂和街对面的饭店二楼有些距离,但是穿过了那些距离,那只箭的力道丝毫不减,刘翊被射中了肩部后直接连连向后退去。
徐袅袅转头那刻,直接看到了刘翊中箭跌坐在地上,肩头插了箭的地方血如甘泉一般汩汩涌出,染红了那一片的衣裳。
掌柜看到刘翊中箭的那一刻,害怕的直接蹲下,生怕自己也像刘翊那般中箭。四周原本正在清扫的小厮也丢下扫帚抱头蹲在了地上,瑟瑟发抖,嘴里还念叨着什么“不要杀我”,更有甚者连尿都被吓出来了。
徐袅袅顺着箭射来的方向看去,饭馆二楼的阳台上有个穿着粗布衣裳的蒙面男子手持弓箭,那男子看到徐袅袅看了过来,匆匆的就跑进了饭馆里,看样子是准备逃跑。
刘翊身边的庄善方早已经先一刻冲了出去,两步并做一步,好似轻燕一般飞了过去。
徐袅袅眼见都要冲出去去追那个男子,只听见背后的刘翊大喊了一句:“袅袅,穷寇莫追,赶紧回来。”
徐袅袅回头只看见刘翊倒在血泊之中,双唇已经有些惨白了,那唇上的红仿佛全都染到了肩头上。因为肩头的剧痛,刘翊的眉头紧锁,涔涔的汗水从额角留下,脸颊惨白似敷了一层女儿家上妆用的铅粉。
徐袅袅立马走过去,查看刘翊的伤势,看样子是伤的不轻,需要立即医治。
刘翊努力想站起来,可是无奈那肩头的剧痛以及失血过多,平常能舞刀弄枪的堂堂男子汉如今却连站也站不起来了。而且刘翊自己能感觉到那只箭上面绝对被淬了什么东西,不然仅凭这一箭,他绝对不会成为这个样子。
徐袅袅知道刘翊要起身,便上去准备搀扶他起来。
这刘翊看起来不胖不壮,但是未曾想也是那般的重,徐袅袅刚开始的时候还差点搀不起来刘翊。
刘翊忍着肩部强烈的剧痛,用另一只手捂住正在流血的肩头,喘着粗气说道:“出门向右……有个医馆……先去那里治伤……”
刘翊说话的声音很小,感觉喘气声都比说话声要大些,徐袅袅只是根据刘翊说话时的唇变化猜出了他大概说什么。
徐袅袅小心的搀扶着刘翊,一步一步向外面走去。
走了一路,刘翊的血也滴了一路,石板上的血迹好像刘翊和徐袅袅那次曹府相见时雪里藏着的梅花。
徐袅袅搀着刘翊小心地跨过了门槛,终于出了妍绣阁,妍绣阁右边的第三间房子二楼的外侧挂着蓝布望子,上面写着“医馆”,旁边附一行小字——“专治外伤”。
徐袅袅就那样半搀半拖着刘翊,进了那个医馆。医馆里面正有个白髯老翁正在用石臼捣药,石杵砸在石臼之中发出了一阵阵沉闷的声响,干枯的药草枝叶被那用力一捣捣碎成了粉末。
徐袅袅将刘翊扶到靠着门的那张简易的木板床上,就在徐袅袅松手那一刻,刘翊直接硬生生的倒在了木板床上,本来因为刘翊捂得比较严实而少流的血瞬间又汩汩涌出,染红了这张木板床。
老翁见状立马跑过来,刘翊躺在木板床上眉头紧锁,额头上因为皱眉而出现的横纹如川字一般,汗如雨下,肩头的血也狂流不止,就如凶猛的江涛向东流去。
老翁行医是有些年头的,他知道刘翊这个伤远远没有表面上看到的箭伤这么简单,于是老翁便直接用力一扯刘翊肩头遮着的衣裳,衣服被扯开了,中箭的箭头和刘翊宽厚的肩膀都露了出来。
箭头周围的肉已经有些发黑了,而且裸露在外箭头的部分也不是普通的那种白铁色,有些发黑。
徐袅袅走到老翁身边看到了刘翊肩头的那块黑肉,面露焦急之色,开口说道:“老伯,是不是应该先把他肩头的箭拔出来。我虽然不识武器,但是也知道这箭头肯定有问题的,再拖些日子恐怕他就会不行了。”
徐袅袅的语速从未这样急促过,这是第一次,竟然是因为刘翊受伤而感到焦急难安。
那老翁只是站在那里,俯身细细地看着躺在木板床上的刘翊的伤口周围,嘴里还细声念叨着什么话,但是徐袅袅并没有听清,听那老翁的口音应该不是燕京本地人。
徐袅袅见老翁还在那里没有采取任何行动,眼下刘翊的情况愈来愈差,只觉得是进去的气少、出来的气多,便上去抓住那箭的箭体中节便准备用力拔出。
却不想那个老翁直接抓住了徐袅袅准备发力的手腕,制止道:“姑娘,你这可是万万不可啊。”
老翁指着那箭头埋入肉体的那部分说道:“姑娘,这个箭头不是普通的锥形箭头,而是有倒刺的。虽然很难看出来,但是老夫多年给人治伤的经验,应该是倒刺无疑了。如若姑娘生猛地将那个箭头拔出来,恐怕会撕扯下公子的一大块肉。”
徐袅袅自知自己在这个方面毫无经验,她只能信那个老翁的话,她恭恭敬敬地站在老翁身边问道:“老伯,依你的意思,应当怎么办?”
那老翁走向放药的柜子,从旁边的小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把银色匕首和一块方布,再蹲下拿起药柜底下放着的一个上面坛口塞着红布的深褐色小坛子,然后再翻箱倒柜的找出了两个小瓷瓶,他将小瓷瓶、匕首和仿佛都放在了屉子上。
老翁一只手抱着小坛子,另一只手将屉子端了过来。
徐袅袅心里已经猜出了几分,她眉头情挑,狐疑地看着老翁并问道:“老伯,你这是要准备剜肉取箭头吗?”
老翁将那些东西放在木板床上的空处,并拔出坛口塞着的红布,说道:“不然呢,这箭头有倒刺不说,应该还淬了毒。你看这周边的肉都已经泛黑了,如若剜除这部分的肉,恐怕毒会扩散。”说完,还指着刘翊中间部位周围已经发黑了的肉给徐袅袅看。
确认了老翁要将刘翊受伤部位的黑肉剜除,徐袅袅心里一抖,便上前阻拦道:“老伯,这可万万不可,他还活着啊,就这样直接剜肉恐怕他会活活疼死的。”
徐袅袅不知道此刻为何会为刘翊着想,就在半柱香多的那点时间前,她还不希望看见刘翊,此刻不知道为何会念着他会疼,她从来没有替别人这样着想过。
第四十七章
老翁没有听她的话,只是举起小坛子,用嘴含了一口里面的液体,放下小坛子之后直接拿起空处放着的匕首,将液体直接喷在了匕首上。
喷出来的液体少部分如雾一般散开,扩散到了整个房间。
顿时间房间里酒香四溢,原来那个小坛子装的不是别的,正是烈酒。
老翁拿起一旁放的方布,轻轻擦拭着匕首上面残留的酒迹,待方布擦净了那把匕首,匕首的两刃上泛着银色的寒光,两刃的边缘薄如片纸,但是没有任何缺口,十分光滑,看上去就是把锋利的匕首。
老翁硬生生地掰开刘翊紧闭着的嘴,直接将刚刚擦拭过匕首的方布粗暴地塞进了刘翊的口中,并对一旁的徐袅袅说道:“这样算是鄙人最大程度对伤者的特殊照顾了,别的伤者都是直接割肉,鄙人管他鬼哭狼嚎。”
那老翁说话的口气很是高傲,根本不顾伤者的死活。
看样子,那个老翁也不是第一次这样医治伤者了。
语毕,那老翁便毫不留情的直接向刘翊的伤口处剜去,那一刻本来昏睡过去的刘翊那一刻忽然惊醒过来,双目瞪大,眼眶都好像要因为双目睁大到快要裂开那般,就在那一刻一滴泪从眼角夺眶而出,他咬紧了嘴里被老翁胡乱塞进来的方布,他原本松开的手也紧紧握拳。
刘翊清醒了片刻,随即又昏睡了过去。
刘翊肩头的箭头已经被清理出来了,连带着伤口四周的黑肉都被挖了出来。
那个伤口顿时间就像刚刚挖好的井,血从皮表下面直直地往上涌,如万千骏马奔驰而出,顿时间肩头都是血,埋没在血腥之中。
老翁放下手中还带着血花的匕首,拿起一个小瓷瓶,老翁闭上一只眼,瞥了一眼瓶中,确认过里面的物品之后,小心地倾斜过来,大拇指和食指捏着瓶口,中指轻轻的拍打着瓶身,方便让那些粉末掉出来,正好撒在了刘翊的伤口处。
白白的粉末撒在了血红的伤口上,犹如冬日红梅上落下的白雪,一点一点遮盖住了原来惊心动魄的红。
粉末接触刘翊冒血腥子的伤口忽然间就止住了,好像刚刚还在哭闹的孩子得到了所求之物便立马停止了哭泣。
见粉末起效,老翁放下手中的小瓷瓶,并拿起屉子上的另外一个小瓷瓶,招呼徐袅袅说道:“你赶快把他扶起来。”
徐袅袅闻声便把刘翊另一只没有受伤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上,细手从刘翊的腰下穿过,用力将刘翊的上半身托起,昏睡的刘翊被托起的时候头还是随意的垂着,双手是随意舒展开的。
老翁将取出那个小瓷瓶的瓶塞,轻轻一倒,里面倒出来一颗棕色的小药丸,老翁拿出塞在刘翊嘴里的方布,将药丸直接塞入其口中,用手轻轻托起下颌,使其头微微向上仰着,药丸便那样被刘翊咽下去了。
这药丸确实效力不错,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刘翊便醒了。
眼睑上长着又直又长的睫毛随着刘翊的眼睛忽睁忽阖就好像停在花间的蝴蝶正在轻轻煽动着的双翅。
刘翊轻咳了两声,他吃力的用已经有些发麻的双手想用支撑自己起来,但是还是有些困难。
徐袅袅看到欲起身的刘翊便将他扶起,让他靠在自己单薄的肩头。
曾经在西北边境叱咤风云的刘翊绝对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连起身都变得如此困难,还要靠一个姑娘扶起来,现在的自己更是靠在一个姑娘瘦削的肩头。
老翁将屉子放回了药柜旁边的小桌子上,便走回来了。老翁将刘翊无力、随意下垂的手翻过来,手心那面向上,将食指和中指轻按在刘翊的手腕外侧,静静地感受着他脉搏虚弱无力地跳动着,就好像是秋后的蚱蜢一般在垂死之际挣扎着。
片刻之后,老翁将食指和中指从刘翊的手腕移开,他忽然低下头面露哀色,缓缓地叹了一口气,就在那里停滞了一会儿,才捋着长长的白胡子说道:“刚刚那个箭头上被人抹上了奇毒,由千百种毒药粹取起精华。毒性就犹如一个连环,解开一层毒的同时会引出另一层毒,毒有九层,所以江湖上人称九环毒,一般的大夫解不开,因为他们大多都只能看到这个毒的一部分,会大意,所以解不开。”
老翁说话间,徐袅袅和刘翊两人才发现原来这件事远远不是单纯的偷袭那么简单,凶手那一箭是冲了他们的命来的。
但是究竟是冲着谁的命而来?
是刘翊吗?
虽然说刘翊是燕国的皇帝,但是除了刚登基的那几年铲除前朝遗患大动手脚之外,他一直兢兢业业,没有激起民怨,何必要除他。如果那些前朝遗患的余孽要下手,为什么挑这个时候下手,更容易着手的机会多的是,何必隔着那么远放暗箭。而且刚刚是他推开了徐袅袅,才被这箭射中的,所以说那箭显然不是冲着他来的,更像是冲着徐袅袅来的。
如果说是冲着徐袅袅的,感觉更加说不通了。徐袅袅只是个戏子,虽然在燕京城有点名气。如若说是燕京戏班子的同行嫉妒她,犯不着下狠手,而且刚刚这个毒不是一般人能找到的,就算找到了,价值也不菲。没必要为了一个戏子,去花这个大价钱,得不偿失。
所以这一切好像都成了迷。
此刻徐袅袅紧锁眉头如笼罩着一层黑暗的薄云般,她的眼睛有些失神,痴痴的盯着一处,嘴角微微向下拉,嘴半开着。
她从未想过一个与自己无关之人会因为自己就这样丢了性命,她从来不想欠别人人情,但是现在看来刘翊的人情她徐袅袅是欠定了,而且最难还的是欠命的人情。
刘翊看上去则是有些云淡风轻,他用手撑在木板床上,但是体力还是有些不支,半靠在徐袅袅的肩头,很冷静地问道:“那还有活路吗?”
刘翊这般轻松的样子好像被死亡判书不是自己。
也许这就是做帝王应该具备的,临危不乱。在他坐上龙椅的那一刻,他早已经准备好了随时赴死,因为历朝历代坐在龙椅上的帝王注定不会和平民一样轻松,就像他的高祖就是在病中昏睡时被太监活活捂死的。
那老翁走到桌子前,从桌子的另一个抽屉里抽出一张纸,拿起笔架上面的毛笔,轻蘸了一下墨汁,在纸上草草的写了几行字并四四方方地折好。
随后老翁便走到木板床前把纸塞进徐袅袅的手里,对二人说道:“九环毒本来是中箭的半个时辰内立刻毙命。但是鄙人刚刚给公子吃下的那颗药丸,能延缓毒性发作,但是只能延迟半个月左右。如若半个月内,不能解开,便会毒发身亡。这毒不是不能解,但是鄙人是解不了的,这燕京应该也无人能解,哪怕是宫里最高明的御医。但是我认识一个人能解,那便是樟州有个岌岌湖,湖里面有个鹿仙岛,岛里住了一个白鹿仙。鄙人和她师出同门,她是鄙人的师姐,她是制毒世家出身的,如若她再解不了,这世间恐怕再也没有人可以解开了。你找到了白鹿仙,把这张纸交给她,她自然就明白了。”
徐袅袅将纸收好,问道:“老伯,那诊金怎么算?”
那老翁背过身往里走,并摆摆手说道:“这毒,鄙人并没解开那个毒,不收诊金,这是鄙人医馆一向的规矩。”
那老翁刚开始看上去那般蛮不讲理、不顾病患死活,却不想原来是这般豪爽仗义之人。
徐袅袅朝着那老翁的方向便是一拜,老翁坐在那里只是拿石杵倒着石臼里面的药,他并不理会徐袅袅。
也是,他原先应该有云游四方的经历,应该早已经看淡了这些名与利,现在在这里应该和徐桓卿一样,只是老了,需要有个落脚的地儿吧。
徐袅袅扶起木板床上的刘翊,将刘翊的胳膊环在自己的脖颈处,方便架着刘翊,起身了便准备离开医馆,她转头看着刘翊,轻声问道:“我们现在应该去哪里?”
刘翊和徐袅袅靠的很近,以至于徐袅袅说话时产生的气息都能吹到刘翊的脸上,细微的气流吹在刘翊的脸颊上,就好像是温和的春风撞到坚硬的铠甲上。
刘翊侧脸看了看受伤的肩部裸露在外,便说道:“还是先去买件衣服吧,总不能赤身裸体的走吧?不成体统。”
不知道此时的刘翊为何会嘴角微微上扬,轻笑了一声,这副狼狈的样子刘翊竟然还能笑出来。
于是就这样,徐袅袅搀扶着刘翊又回到了妍绣阁,庄善方在大堂里等候着。地上原来的血迹也就在那会儿工夫也被小厮清洗的一干二净,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就好像这个天下一样,各国之间也只是粉饰太平罢了,其实各国之间都在暗暗较劲,朝堂不安宁,各国之间亦不安宁。
掌柜看着受伤的刘翊回来了,不知是为了何事,便上前询问道:“不知公子回来是为了何事?”
刘翊使劲扯着嗓子,希望能让声音响一些:“掌柜,您这有没有夏季的成衣?您看我这衣服上街怕是不太好。”说完,朝着受伤的肩膀努了努嘴,示意掌柜看那个地方。
第四十八章
掌柜招手唤了个小厮过来,对那小厮说道:“你去样衣间,照着这位公子的身形找一件夏天的成衣,拿过来。”
那小厮得令便立马向样衣间跑去。
不一会儿,那小厮端着一个木屉子走过来了,上面摆放着一件湖蓝色、花纹不是很繁琐的衣裳。
那掌柜接过小厮递过来的木屉子,在一旁赔笑道:“样衣向来只是为了展示,所以花纹不是很复杂,做工粗陋,望公子见谅。”
站在刘翊身侧的庄善方付了钱并接过掌柜手里的屉子。
掌柜走后,徐袅袅和庄善方一同拖着刘翊到了换衣间。
徐袅袅将刘翊送进去,自己站在门外,羞涩地背对着换衣间里的刘翊并说道:“我与你非亲非故,一个大老爷们换衣服,我如果在里面,恐怕会损了我们两人的名誉,我一个戏子还没有什么,但是如若污了您的名誉,那便不好了。”
刘翊用一只手费力的脱下自己的衣裳,并说道:“那也是,你便在外面候着吧。”说完便吩咐庄善方把换衣间的门关上了。
庄善方并没有急着帮刘翊褪下外衣,而是细声道:“陛下,刚刚的刺客没抓住,但是留下了一块好像令牌的东西。”
言毕,庄善方便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块刻有繁复花纹的棕色木牌偷偷地递给刘翊。
刘翊接过庄善方暗暗递来的东西,他立即没有拿起那个木牌,而是先打量了四周。从门那侧看已经被庄善方壮实的身子挡得严严实实,两侧的墙是没有任何罅隙可以窥探里间。他将牌子放于不想任何人知晓他知道这块牌子的存在。
刘翊用手指细细的触摸那块木牌,原来应该有棱角的地方是被磨圆了,而且每条纹路的最低处似乎都是在一条线上的,整个摸上去是很平整光滑,做工很是精细,而且外面被包了一层浆,而且上面穿针的孔外面包了一层金子,那层金子的边缘很薄,直接和木牌链接在一起了。
这块木牌做工上就不是很简单,刚刚那个蒙面刺客背后的组织肯定不简单。
刘翊皱眉深思,刚刚那箭好像本来不是冲自己来的,但是如若是对着徐袅袅来的,那便更加说不通了,徐袅袅只是一个普通的戏子,没必要下次死手。
这一团迷云要解开,必须要查清背后的那个组织。
刘翊若无其事地问道:“这个东西出自哪个组织,你可曾知道?”
庄善方低头仔细地看着刘翊手里的木牌,沉思了片刻方才说道:“臣之前在江湖的时候从未见过,可能是江湖上新兴的暗流帮派或者是哪个国家的秘密势力也说不准。”
刘翊垂头叹了一口气,眼神透着失落,这块木牌来历竟然连庄善方都不知道,刚刚那个蒙面刺客的组织到底何方神圣。
他随即又将那块木牌偷偷塞回到了庄善方的手里,并俯在庄善方耳鬓小声说道:“你务必查清这个组织,记得要偷偷查,不要让前朝的任何人知道,还要防着各国的细作,你记得最好找几个暗卫里看着面生的但务必要忠心的去查。”
庄善方随即收回了那块木牌放进自己袖子里的暗兜,小声问道:“陛下,换完衣服是要准备回宫吗?”
“一个月内,朕是不回去了。”
没想到这次刘翊竟然这样直截了当地回绝了。
堂堂燕国皇帝一个月不回宫,这是极少的情况。
庄善方面露难色,呢喃道:“陛下,这样不妥,燕国历朝历代的君王不会无故不回宫,如若有人问起来,臣等也是不好交代的。而且如若陛下您出去了一个月,那朝政该怎么办?您也是知道各国和前朝的心思的。”
庄善方不敢想,刘翊一个月不回宫,前朝和后宫会怎么样。
前朝尚有平阳王刘歇和岳王刘璟的余党,后宫又不乏萧落雁这样别国的眼线,前朝后宫的那些人好像一只只猛虎匍匐在地,等待着刘翊倒下然后把他的所有吞噬殆尽。
如若那些人知道刘翊一个月不回宫,可能随之而来的就是一场腥风血雨。
刘翊听了这话,只是笑了笑:“朕还不想这半个月就死。如若朕不去樟州取药,恐怕朕会挨不过这半个月,到时候的燕国也只是拱手送人。还不如用这一个月去搏一搏看看能不能活下去,至于朝堂局势还是以后再说吧。”
听到刘翊说自己还能活半个月,庄善方顿时双眼瞪大如明珠,说道:“陛下,您正值壮年,而且身强体壮的,怎么会……”
庄善方欲言又止。
刘翊此刻并没有忧愁地皱眉,反而露出了一种久违的轻松表情,语气里带着一些难得的温柔:“刚刚那一箭上,被人淬了九环毒,很难解。我现在得到的这些,我已经很心满意足了。其实我原来是只想当个闲散王爷的,但是因为延君的幸福,我愿意奋力一搏。我如若就这样死了,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延君。新皇登基,势必容不下旧宫嫔妃。她现在身后没有势力不说,还与岳王结了梁子,我怕如果我真的驾崩,岳王夺位,他必定不会放过延君的。”
刘翊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称呼过许延君了。
人前他是帝王,有不少的眼睛在暗处盯着他,导致他不能对许延君这般的亲昵,只能故作冷淡。
而又有多少时间是留给他自己的呢?只有睡梦中的片刻吧。
只有在睡梦之中,才没有任何人能干预他的所思所想,他没有顾虑,他可以在睡梦中我行我素,不用担心受到任何处罚,不用担心走错一步就万劫不复。
睡梦安逸,所以才有人愿意长睡不复醒。
听到刘翊说那个毒很难解,庄善方不自觉的低下了脑袋,眼眶微湿。
他不敢想面前的君主竟然二十九岁就要面临死亡,多少人三十岁才成家、才开始有所作为。
刘翊虽然说登基有十一年了,但是这正是他作为帝王要开疆扩土的好年纪,如若就这样死了,着实可惜。而且刘翊对很多东西的见解、对事物的操控远胜过先帝。
这样一位英皇,不应该就这样早逝。
刘翊忽然伸出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去握住庄善方垂下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如若朕真的去了,麻烦你带人护着皇后逃离皇宫,去那个密宅,院子里有棵银杏树。如果银子不够了,就去树下挖,朕藏了一个小木箱,里面是朕当益王时攒下的银票。”
不止为何,刘翊的双眼竟然变得有些湿润,他哀叹了一口气,细声说道:“当王爷,毕竟活在别人之下,朝不保夕,如若有一天出了事情,还是要有些银子备着,保自己后半生无忧。登基之后,一直以为这些银票用不上了,竟然想不到还有这样一天。”
他抓着庄善方的手不经颤抖了起来,他这一刻才发现原来自己无所谓的命是这样的重要,一切只因为许延君。
一切只因为许延君,那个现在对自己恨多于爱的女人,那个以为自己与她有着枕干之雠的女人。
庄善方听完刘翊的话,便立即跪了下来,俯首道:“微臣哪怕赴汤蹈火,也一定会护皇后周全。”
庄善方强忍着泪水,他努力的在调整自己的声音,但还是有些颤动。
他做暗卫这些年,从未流过一滴泪,哪怕有人将剑刺入他的胸部,砍断他的一根肋骨,他依旧强忍着站起来与敌人作战,并未流下过一滴泪。
但是就像庄善方这样刚毅的侠士,往往能让他们流泪的只有感情。
对他们而言,疼痛就像大漠里的疾风,吹不倒他们,只会让他们更加刚毅。但是情感就如水一般柔情,慢慢的渗入他们的鼻腔、他们的肺腑,让他们窒息而死。
片刻间,刘翊的眼睛中又透露出了几分刚毅,刚刚逼到眼眶的泪忽然间犹如入了冬的松鼠一般,全然藏了回去,冷言道:“你吩咐人回宫去通知常喜,就说朕觉得平日所读之书甚少,要在立政殿闭关静心攻读一些治国伟略,不许人打扰,前朝也好,后宫也罢,擅闯立政殿者斩立决。”
庄善方跪在地上应下了。
刘翊费力的扯着自己的衣裳,严肃地说道:“别跪在那儿了,来替朕更衣。”
闻言,庄善方起身,麻溜地替刘翊换下了身上那件染血的破衣裳,小心地将那件样衣穿在了身上。
即使庄善方再小心,在给刘翊穿上衣服之时还是碰到了刘翊的伤口。
刘翊有些吃痛,咬牙倒吸了一口凉气,吓得庄善方直接就跪在地上认罪道:“陛下,微臣该死。”
刘翊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去搀庄善方示意他起来,并闻声说道:“无妨无妨。”
刚刚在房内的那一切事情,徐袅袅全然不知,因为妍绣阁用的建筑材料隔音效果极佳,孰不知妙音阁的换衣间原来就是给别国细作传递消息用的。
既然妍绣阁的换衣间是这样,那妍绣阁自然也就是别国安插在燕京的一个眼线,虽然在不起眼的地段,但是这样最不容易让人疑心。
徐袅袅坐在换衣间门外的长凳上,双手紧紧地扒着长凳的边缘。她的目光有些发散失神,嘴角微微向下弯,面露苦色。
庄善方打开门,刘翊从换衣间走了出来。
第四十九章
刘翊的力气上来了些,想必是老翁的那颗药丸开始起效果了。
徐袅袅起身,准备去搀着刘翊,没想到刘翊躲开了。
只听刘翊冷冷地说道:“你回去吧,徐家班不能没有你。”
徐袅袅听到刘翊的话,只是顿在那里,下颌微微下拉,动作幅度很小,只有她自己能够感受到。
徐袅袅吃惊地问道:“你因为我受伤,难道我就要因为自己的事情丢下你吗?师父说过,虽然身为戏子,但是有恩必报。我不想欠你这个人情,所以我一定要跟你去樟州。”
徐袅袅说话时的语气是那般坚定。
刘翊轻挑眉问道:“樟州在燕国最南边,燕京又是在燕国北部,这一去可不是一日两日,从燕京到樟州就要十日,解毒可能还要耽误些时日,来回可能就要一个月了,你现在可是戏班子的台柱子,你这样走了怕是不好吧?”
徐袅袅看着刘翊,歪头笑问道:“在你们这些当官的眼里,我们戏子的眼里便这般重利无情吗?”
徐袅袅的这话看起来好似有些误解了刘翊的意思,但其实她是故意曲解,好让刘翊同意自己跟着他去。
刘翊没有发现这是徐袅袅设下的善意的圈套,立马否定道:“那可不是,就是怕误了你的时间。我知道你是徐家班的台柱子,整个戏班子现在都仰仗着你,如若你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走了,你回头再回去恐怕他们会有怨言,你还是先去征得他们同意吧。如若他们同意了,你就随我去樟州。”
徐袅袅点点头道:“那好,我回去和我师父他们说一声,那我一个半时辰内必定回来。你可以在这一个半的时辰里准备点东西什么的。”
徐袅袅的语气十分肯定,好像已经征得徐桓卿同意那般。徐袅袅知道徐桓卿的性子,她猜着徐桓卿会同意的。
徐袅袅现在的性子,一半是天生那样,一般是受了徐桓卿的影响。
徐桓卿对徐袅袅而言,既是师父,更是再生父母。
徐袅袅说完,便急匆匆地跑出了妍绣阁。跑的十分的快,不知情的群众还以为后面有人在追杀她。
徐袅袅走后,刘翊对庄善方说道:“你去雇一辆马车,不用雇马夫,等下你来驾车便好,旁的人不可信。”
庄善方得令便欲转身离开,却不想刘翊直接呵了一句:“慢着,还有一件事。”
庄善方闻声便转身回来了,问道:“公子还有何吩咐?”
只见刘翊靠近他的身子,俯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你回头调动一些暗卫,暗中保护就好,不到危急时刻,不可现身。一路上,不要暴露我的身份,记住在外面我只是柳公子柳立君。”
他说话的语气十分郑重。
徐袅袅火急火燎的跑回了徐家大院,因为跑的太快,小腹一侧竟然有些隐隐地绞痛,她只能用一只手捂着那块地方,轻轻地揉着。
徐桓卿坐在廊下拉着二胡,二胡声如孤舟嫠妇在哭诉着自己悲惨的身世,而这也是徐桓卿通过二胡来抒发内心的悲哀之情。
自从牢狱之后,只感觉原来对陆青梅的感情就像蛰伏在内心深处的洪水猛兽,匍匐在黑暗的地方,正准备等到他风烛残年之时,将他拖入深渊。
徐桓卿原先早已对陆青梅淡然了,只认为是人生里的一枝错长的枝桠,摘了便可。在牢狱之中的日子,让他清醒的意识到原来自己心里还是有陆青梅的,陆青梅在自己心中占领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院子里其他人还在练功,有扯着嗓子唱戏的,有耍枪弄刀的。
徐袅袅飞奔着跑进了徐家大院,穿过院子里的那群人直接跑到徐桓卿面前,因为跑的太快,她跑到了廊下之时,她直接跌坐在了徐桓卿面前,引得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廊下。
她喘着大气,捂着小腹绞痛的那块地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师父……我一个月内……恐怕不会待在徐家班了……我要随柳公子去樟州……”
听到徐袅袅说和柳公子去樟州,徐家班上下忽然热议如沸,那声音早把徐袅袅的喘息声盖了过去。
徐桓卿放下手中的二胡,并扶起跌坐在地上的徐袅袅,呵斥道:“你们都静一静,吵什么吵!听她说完。”
徐袅袅从地上缓缓爬起来,她顺了两口气,才开始说事情原委:“柳公子为救我中箭,中了九环毒,生命垂危,需要去樟州鹿仙岛求医。”
徐桓卿坐在那边,半眯着眼,好像半梦半醒,说道:“是哪个柳公子?”
徐袅袅缓缓说道:“是上次衙门救我们的柳公子。”
听到这话,四周忽然炸开锅,议论纷纷。各自都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或是小声嘀咕着。
徐清风第一个站出来反对道:“这可不行。樟州离燕京如此远,来回就要二十几日。你可是台柱子,你走了,这个月我们的日子恐怕就难过了。”
徐玉容替徐袅袅争辩道:“清风师兄,你这样说就不对了。活命固然重要,但是做戏子,我们也不能这般的无情无义。柳公子因为救袅袅受伤,如若就那样去了,恐怕回头风评不好,好不容易竖起来的口碑,就毁于一旦了,到时候我们的生计恐怕没了。不可,不可。”说完,还止不住的摇头。
徐捻红站了出来,戏谑道:“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和一个男子出去这般的久,恐怕会让人非议吧?保不齐后面有谁说她和柳公子有些什么的,那就不大好了。”
她眼里带着几分嘲笑之意,上下打量着徐袅袅,随后眼珠微转,微抿嘴角并轻哼了一声,轻蔑的一笑,便走了回去。
徐捻红刚刚虽然没直说什么,但那副模样不经让人有些想入非非,让在场的其他女人对徐袅袅有些鄙夷。
徐袅袅只是转头瞪了徐捻红一眼。
她不想徐捻红是这般的恶心,前些日子问她要衣服时是那般讨好的嘴脸,现在说话却是这般的嘴下不饶人。
徐捻红被徐袅袅那一瞪,只觉得身子不经的哆嗦起来,于是她便向后退了一步,挤入了刚刚的人群之中。
徐捻红刚刚下去,却不想徐明月就上来了。
徐明月上前毫不避讳地说道:“这柳公子我们都不相熟,他的为人我们是不知道的。如若他是个衣冠楚楚的禽兽,那你和他单独出去,那不就身临险境了嘛,还是不要去了。”
徐袅袅辩驳道:“上次可是柳公子在衙门为素不相识的我以及师父据理力争,不惜得罪池县令和郑德望,他不像是坏人吧。”
其实徐袅袅没有说他们初遇之时的事情,也没有说曹府再遇,以及书局里发生的事情。因为她不想让别人将他们的关系妄加揣测,更不想让他们以此挖苦自己。
徐明月再言:“没准这一切都是个局子呢,只是为了引你入局做的戏罢了,还是别了吧,万一有危险呢?”
徐袅袅轻挑双眉,莫名地带着几分笑意,说道:“师姐,还是别这样恶意揣度别人吧。柳公子大可不必救我的,而且如若他想对我图谋不轨,不必使这计,使自己受伤。当时他们有两个人,如若真想对我意图不轨,大可那时候就绑了我去了,何必将我骗到樟州呢,费时间不说,还费银子,何必呢。”
说到最后三个字,徐袅袅不经叹了一口气。
原先还想争辩的人顿时间不知道以何理由开始发难。
徐袅袅乘胜追击说道:“如若柳公子那个是做戏,又何必中毒箭,剜去箭头四周的肉呢。那些世家子弟的圣贤书里可说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他犯不着为了骗我去伤害自己,做大逆不道的事情。”
一群人顿时间哑口无言,只是看向徐桓卿,希望徐桓卿能够劝住徐袅袅,却不想徐桓卿却说:“你若想去便去吧。”
徐桓卿说的时候很云淡风轻,脸上未曾起半点波澜,很是平静。
徐桓卿的表现让在场众人都大吃一惊。他们原来以为徐桓卿会拦住徐袅袅的一时冲动,却不想他这般容易便答应了徐袅袅。
现在台柱子就要这样离开一个月,在场众人不知道为何会有些不舍。
徐袅袅听到了徐桓卿的话,便直直地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道:“谢师父。”
徐桓卿并没有用正眼瞧徐袅袅,只是伸手去拿靠在墙角上的二胡,并说道:“不必如此,你还是得回来的,所以不必这样了。先去收拾出门这一个月的衣物吧。”
说话依旧是那样的冷淡。
那些人觉得徐桓卿从牢里出来就换了一个人,只觉得是被牢里的邪祟附体。
如若说真的是有邪祟,那便是对陆青梅的感情。自从那夜,便如蚕丝一样将徐桓卿牢牢包裹住,如蚕蛹一般。每过一日,这情感的蚕蛹便会日益收缩,将他死死的困住,想方设法的让他窒息而亡。
徐袅袅起身便往房间走去,她从柜子里拿出了一张包袱皮,然后从柜子里随意翻出了两件轻薄的夏衣,便放在包袱皮上,将包袱整理好。
徐袅袅正准备离开时,谁知徐玉容进来了。
徐玉容一把拉住了徐袅袅的手,说道:“你可真要走?”
第五十章
徐玉容的眼里此刻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情感,但是担忧居多。
徐袅袅点了点头,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她日常便是这样话不多。
徐玉容此刻的眼里垂着泪,说道:“记得路上小心,记得一定要安全回来,我在这里等你。”
徐玉容此时的叮嘱仿佛带着慈母对即将远行的儿郎的不舍,但是徐玉容对徐袅袅真的不舍得。因为徐袅袅是她在徐家班最好的姐妹,此去樟州危险,她怕徐袅袅会有威胁。
徐袅袅笑言道:“你别担心啦,我会回来的。”
说完,她便挣脱开了徐玉容握着的手,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门外的长廊上站着一众人,原些是来看着房内小声议论着的,却不想徐袅袅出来之后,他们好像无事人儿一般,要么有意地看着别处,要么吹着口哨。
徐袅袅都看在眼里,这世间最少不得的是别人的议论声。
有时候非议就像漫天飞扬的柳絮,铺天盖地,让人无法躲避。那些柳絮会慢慢飘进被非议者的鼻腔,越聚越多,直到塞满他的鼻腔,再塞满他的嘴,让他无法呼吸,让他在不知不觉中窒息、死去。
被流言包裹的人抑或是沉入静潭之中的人,四处虽然无声,但是那冷冷的空气也是群众们对其的讨伐。流言如波涛一般,想把他淹没,浪涛一点一点将其盖过。最后的最后,他沉入了深渊之中,冷冽的潭水浸透了他,他不再反抗的那一刻便是他绝了气、也就是死亡的那一瞬间。
这一切徐袅袅都懂,但是她顾不得那么多。人活着应该有自己的信仰,不然与行尸走肉无异。而就是她所信仰的,将她推上了这次必然的旅途。
于是徐袅袅直接就飞奔出了徐家大院,往妍绣阁的方向跑去。
彼时,庄善方已经找到了马车,并去银号取了些银子。马车就停在妍绣阁门口,刘翊已经坐在马车上了。
庄善方坐在马车车厢外侧,手里执着马鞭。
庄善方靠在车厢上,侧身对帘幕里面的刘翊说道:“公子,那姑娘还没来,我们是不是该走了,这时间可是急得很啊,可容不得耽搁。”
刘翊静静地坐在里面,闭目养神道:“再等一盏茶的时间吧,我觉得这小妮子不像是骗人的。如若我们先走了,那可就要错付人家的好意了。”
不知为何,刘翊很期盼徐袅袅能和他一起前往樟州,是出于自己的私心。就在此刻,一种奇怪的情愫在心里生长开来,就像一滴墨水滴入了澄澈的水中,忽然扩散开来,蔓延到整个水域。
刘翊都这么说了,庄善方自然也就只能坐在马车上等。
还没到一盏茶的工夫,徐袅袅从不远的巷子口跑了出来,跑的时候嘴里喘着粗气,红扑扑的脸上仿佛映着黛赭的霞上面叠着湘妃色的花儿。
庄善方半掀开帘子,头伸进去对刘翊说道:“公子,徐小姐来了。”
庄善方好像也看出了刘翊对徐袅袅的意思,直呼其名讳太过于轻慢了,于是便唤她为徐小姐。
刘翊只是点了下头,轻应了一声,端坐在轿中。
徐袅袅小跑着过来了,她认出了马车车厢外坐着的人是刚刚跟在刘翊身边的人,她估摸着那辆车里坐着的应该就是刘翊了。
徐袅袅跑到马车前,庄善方掀开帘子拿出里面的一个小板凳,盘着的双腿往外面一伸便触到了地,他将凳子摆在了地上,伸出一只手并说道:“徐小姐,扶着我手上去吧,当心点别摔着了。”
徐袅袅扶着庄善方的手,小心的爬上马车。
刘翊坐在车厢左面,徐袅袅则坐在右边。
徐袅袅刚坐稳,庄善方便执鞭狠狠地抽了前面那匹骏马并喊了一声“驾”,马儿吃痛了,撒开腿就跑。马替踏在城里铺着的青石板上,马蹄与青石板碰撞发出了“哒哒”的响声。
徐袅袅卸下肩上背着的包袱,便弯下身子轻轻的开始揉自己的小腿肚。
徐袅袅因为跑了很长一段路加上跑的很快,小腿肚不经感觉有些酸痛,酸痛是一阵一阵的就好像春日惠风,虽然酸痛不是很烈,但是隐隐地、不曾退散。
对面的刘翊打趣道:“要不要我给你揉揉?”说着,身子往前微微倾斜,假装要给徐袅袅揉腿的样子。
徐袅袅迅速将腿往旁边轻巧的一挪,正好错开了刘翊伸过来的手。她小声说道:“你别这样,男女授受不亲。”
刘翊邪魅一笑,并戏谑道:“你既然都已经跟出来了,还怕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
说完,刘翊便向徐袅袅投来了满含笑意的目光,让徐袅袅有些害怕。
徐袅袅侧过头,回避刘翊投来的目光,小声嘀咕道:“早知道我应该听我师姐的话,不应该跟过来的……”
刘翊发现自己的玩笑好像有些过了,于是便端正了坐姿,收起了自己轻浮的笑容,严肃地说道:“刚刚只是与你玩笑罢了,切勿当真。”
徐袅袅撇撇嘴,小声说道:“你这还差不多。”
刘翊扑哧一笑,说道:“没想到你还是这般娇俏可人啊,原来以为你只会动武罢了,没想到啊。”说完便大笑了起来。
徐袅袅这才发现刘翊刚刚刘翊是逗他的,直接就转过身,嘟囔着就不理他了。
刘翊忽然停止了笑声,只听见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徐袅袅立马转过头去看他,此时刘翊正捂着伤口,表情凝重。
徐袅袅向前轻轻一跨,便坐到了刘翊身边,轻轻挪开了刘翊捂着伤口的那只手,看着外层的衣裳,柔声问道:“你没事吧?”
刘翊摇摇头,说道:“刚刚笑的时候,不小心动到了肩膀,没事。”
就片刻工夫,便到了城门,庄善方出示了证明。
守卫撩开了帘子,粗略的看了看里面的人,插着腰轻蔑地问道:“你们几个出城干什么的?”
庄善方下车拱手道:“公子受伤,燕京没法治,小的带公子去城外就医。”
那守卫呵的一笑,高扬起了头,眼睛向下撇了一眼庄善方,愈发轻蔑地问道:“有什么病是燕京里的大夫治不好的?你倒是说给我们大伙儿听听。”
其他的几个守卫听了,也纷纷笑了起来,打量着马夫装扮的庄善方。
庄善方从腰间取下钱袋,从里面取出几两银子,递给带头的那个守卫,好声好气地说道:“各位大哥就行行好吧,就小的一行出去,这些钱就当是给几位大哥当买酒钱了。”
守卫收到了钱,自然是眉开眼笑,便放行了。
徐袅袅出了城门,靠在刘翊耳边小声问道:“你不是金吾卫统领吗?你直接亮出身份,他们难道还不放你出去?”
刘翊摇摇头,小声回应道:“这可不成,如若刚刚那个刺客真的冲着我来的,那我岂不是自己暴露踪迹了吗?这无异于寻死。”
其实刘翊怕的不是那个,而是他柳立君的身份本身就是作假的,蒙不了解内幕的外人还可以,但是这些戍城守卫和金吾卫大多都是相识的,这可蒙不了。不能用金吾卫统领的身份,更不能用皇帝的身份,因为此次是秘密出京,而且身侧的徐袅袅根本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徐袅袅撩开帘子,阳光照射在叶子上泛着金光,就好像点缀了铂金的碧玉一般。树下听到有些聒噪的蝉鸣,但是只感觉这郊外很是寂静,只有蝉鸣和马蹄声。马车经过了泗鸣山脚下,山下的桃林已经不似徐袅袅上次来的那般一片绯红,翠绿的叶子下面藏着小小的桃儿,好像娇羞的小囡躲在父母身后那般。
不比上次的春光乍现,但是初夏的泗鸣山也是别有意趣。
徐袅袅眺望远处的山腰上的白云寺,依旧是云雾缭绕,就好似仙境一般,她此时不知为何竟然想到了陈知衡,也不知道他现在是否安好。
“你可曾出过燕京城?”刘翊问道。
徐袅袅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原先是四处漂泊的,但是自从在燕京定居,就没有怎么出过燕京了,不过春天的时候和别人出来过。”
“是和心上人吗?”
“不是……是和朋友。”
刘翊的一问,让徐袅袅有些发闷,她现在不知道如何去定义自己和陈知衡的感情。尽管不知道用什么去定义,但是她最先的反应就是否认恋人关系。
夜幕降临,四周黑黢黢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只能隐隐的听见蝉声和蛙声混为一片。远处依稀有个地方亮着光,好像还有望子随风摆动着,好像春日细柔的柳枝随风摆动着。看样子要么是个酒馆,要么就是客栈什么的,荒山野岭的做别的买卖也不合算。。
庄善方打起了一个灯笼,撩起了帘子,对里面的刘翊说:“公子,现在天黑了,黑灯瞎火的行路有些危险,前面好像有个客栈,我们是不是应该去客栈那里歇歇脚?明天好继续上路。”
黄黄的灯光投射进来,竟然有几分温馨的感觉。
刘翊应允道:“那便依着你说的做吧,歇歇脚的同时也可以准备准备明天一些干粮。”
得令之后,庄善方便驾着马车往那地方行驶去。接近了一看,果然是个旅馆。
庄善方把马车停在门前,将小板凳放在地上,让刘翊和徐袅袅现下马车,自己到后面去停马车。
第五十一章
刘翊和徐袅袅下了马车,径直走入店内。
柜台旁坐着一个身着粗布麻衣的中年人,他百无聊赖地杵着脑袋看着账本,昏昏欲睡的样子,看样子像是这里掌事的。
刘翊朝掌柜那儿呵了一声:“店家,上三碗素面。”
这江湖险恶,这店能开在荒山野岭的也定不简单,所以必定要小心。素面是最难做手脚的,所以刘翊才点了三碗素面。
掌柜朝着后厨吆喝了一声:“叶娘!上三碗素面!”
不过片刻,有一个满头银霜的老妇人便端着屉子上来了,屉子上面盛着三碗素面,老妇人将三碗素面摆上桌子也便下去了。
那个老妇人驼着背,脖子向前倾,身子臃肿就像一个粗树桩子,身上穿着爬满褶皱的粗布衣裳,皱纹如爬虫一般横在脸上,还有一块一块的老年斑横在脸上。发髻看起来是随意梳的,有些毛糙。
正巧,刚刚去安置马车的庄善方也回来了。
庄善方在刘翊耳边低语了几句,便走到柜台前,雄声对掌柜说道:“掌柜,麻烦给我们开两间房。”
那掌柜闻声抬头看向庄善方,走出柜台陪笑道:“不好意思,三位客官,本店今天客人有些多,只剩下一间客房了,不然你们三位挤挤?”
庄善方和刘翊闻言环顾了一下四周,这四周除了掌柜和刚刚出来的叶娘竟然没有其他人,但是这掌柜竟然说客人多,这里肯定有鬼。
庄善方假意答应道:“那好吧,一间就一间,回头等我们吃完,就领着我们去房间吧。”
那掌柜应了。
庄善方走回去落座,便朝着刘翊点了点头,好像暗示这什么。
两人吃的不多,但是徐袅袅吃的比较多。因为原来早上就吃得少,徐家班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衣不可过暖,食不可过饱”。一来防止吃多了积食生病。二来如若人人都吃饱了,那便又要加一些开销了。再加上午间在妍绣阁和徐家大院来回跑动,错过了午饭点,没吃多少,肚子早就咕咕叫了,感觉肚子咕咕叫时胃里有一只大虫在蠕动着,只能强忍着。
徐袅袅吃着这碗素面,只觉得鲜美异常,比平生吃过的任何食物都要鲜美,只觉得身子有些飘飘然,好像就快要飞往瑶池仙台那般。
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是似乎有些晚了。
待徐袅袅吃完之时,庄善方便招呼了掌柜,送他们去那间房间。
那掌柜上前,看到刘翊和庄善方碗里根本没有动多少的素面,便问道:“两位客官,可是素面不合胃口?不然两位客官吃的这么少。”
刘翊摆摆手说道:“那倒不是,只是我们一日都在赶路,颇为疲累,所以吃的少也是正常的。”
那掌柜点点头,似笑非笑地说道:“那好办,三位客官先随我来吧,我带你们去房间。”
徐袅袅勉强的迈开步子,只觉得天旋地转的,地再转,天再转,而她也在转,只是转的方向不同,她发觉了这面里肯定有问题,但是已经为时已晚。她直接摔倒在地上,睡了过去。
庄善方看到身后摔倒的徐袅袅,正准备抱起来,却被刘翊拦住了。
“还是让我来吧。”
“可是公子,你的伤……”
庄善方有点为难,因为他害怕扯着刘翊的伤口。
刘翊坚决的回答道:“不打紧小伤而已。”
“是,公子。”
既然刘翊坚决要那么做,庄善方也便不拦着了,以免惹刘翊生气。
刘翊一把抱起了徐袅袅,他怀里的女孩比他想的要轻得多。他原先以为这个能舞刀弄剑的小丫头一定有点分量,未曾想却是这般的轻巧,轻如薄云那般,好像不抱紧便会飘走那样。
他忽然想起了许延君,他也曾这样抱过许延君,那是睿和公主成亲之时,那是距离他登基前还有一年,那时他即将被册立为太子。
那日晚宴,在公主府里,宾客如云,高朋满座。
不少人来给刘翊和许延君敬酒,知道的今日是睿和公主出嫁,不知道的还以为今日是刘翊娶亲。
这一切皆因为朝里有人走漏消息,说刘翊即将被封为太子,再加上刘翊这一年颇得圣意,所以大多人便信了。再加上圣上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所以他们提前来巴结巴结自己的少主罢了。
许延君那日本来不想多喝酒的,但是见到了禇疏碧高兴,禇疏碧前段日子刚嫁给了睿和公主驸马的长兄,说起来禇疏碧还是睿和公主的长嫂,自然接下了操办婚礼的活儿。
嫁入益王府为王妃之后,许延君便不似以前那般出来方便,好久没见过禇疏碧。那日见到了禇疏碧自然是高兴,便多喝了两杯。
刘翊酒量尚可,但是许延君便有点糟糕了。
许延君虽然之前过惯了西北边境的日子,但是因为军营严规铁律,她并没有机会接触酒,自然酒量差的一塌糊涂,喝两杯便倒了。
当要回府的时候,许延君已经醉倒了,正在梦里会周公呢。
于是,刘翊便抱起了许延君,这是他第二次抱许延君,第一次是在皇家秋猎。这次抱起来比上一次重,看起来许延君在王府是吃胖了。
那时的刘翊露出了满意地笑容。
怀里的许延君梦呓的时候还喊着“阿翊、阿翊”,刘翊这才更确定许延君心里是深爱着自己的。
那时的他要展翅高飞,不仅为了自己,更是为了许氏一族的命运。
但是那时的他不知道,即使登基的是自己,不是自己二哥,许氏一族也会灭亡,只是出手灭族的人不一样罢了。
掌柜带着他们来到二楼走廊尽头的那间房间,下面挨着的是马厩。
掌柜推开了门,刘翊和庄善方走了进去,刘翊将怀里的徐袅袅小心翼翼的放在床上。
就在刘翊放下徐袅袅的那一刻,他闻到了徐袅袅身上一阵暗暗的幽香。
待掌柜出去之后,刘翊和庄善方坐在桌子旁,庄善方用桌上的小瓷壶倒了一杯水,正准备饮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刘翊直接拍掉了庄善方手里的杯子,低声怒吼道:“这水不能喝,这水可能有问题。”
杯子摔到地上叮当作响,还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这个客栈肯定有鬼。”
“公子,那为何不赶快离开?”
“在这荒山野岭的,出去保不齐还遇到野兽什么的,还是在这里试试看吧。”
“公子,我刚刚去马厩看过,里面竟然只有一匹马。如若说人满的话,为何只会有一匹马?这一点实在说不通啊。”
“还有我刚刚走过来的时候,发现那些房间灯都是关着的,现在夜也不算很深,怎么可能全都睡了呢?那些房间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空的。”
“但是掌柜为什么要骗我们,这说不通啊,如果开两间房间,我们就要付两间房间的房费,这真的说不通啊,但是那几个房间看起来确实是空的。”
“那说明这中间一定有鬼。”
刘翊说的是那样的肯定。
庄善方还欲说下去,刘翊立即拿手捂住了庄善方的嘴,耳语道:“别出声,外面有人。”
庄善方看向门外,真有依稀有个人影在门外。
那个人影听不到刘翊和庄善方说话,便敲了敲门,说道:“两位客官,听说你们今日赶路疲惫,于是特别送来了温好的清酒,来给两位客官解解乏。”
听声音有些沙哑,依稀能感觉出来是个女声。如果猜的没错,应该是刚刚那个端素面上来的叶娘。
刘翊应了一声:“进来吧。”
叶娘用胳膊肘轻轻的撞开了门,手里端着一个木屉进来了。
木屉上面盛着的是一个小巧的小瓷壶和两个小瓷杯,上面印着些繁错的花纹,看上去十分讲究,不像是一个旷野酒家会用的,一般的旷野酒家都会直接上两只大碗和未开封的酒坛,而这个瓷壶如此之小,顶多倒两个小瓷杯那么多。
叶娘将木屉放到桌子上,便用小瓷壶给两人斟酒,两个小瓷杯刚刚斟了七分满,便再也倒不出酒了,也不知是琼汁玉酿,竟然这般的稀少。
叶娘小心翼翼地将刚刚斟好的酒杯给刘翊,笑着说道:“客官请喝酒,这是我们客栈特酿的酒,专门给过往旅客解乏的。”
别说叶娘的脸是苍老无比,但是手却是白净小巧的很,万却不像是一个老太婆的手,倒像是个二十出头妙龄女郎的手。但是手上却有老年斑,感觉是刻意画上去的。
刘翊并没有接过叶娘递过来的酒杯,冷言道:“把酒放那里吧,我们待会儿再喝。”
叶娘的手僵在半空中,原来堆着的笑就凝固在那里。
那老太婆的眼珠在眼眶里打转,好像又在想着什么,随后又说道:“两位客官还是快饮下去吧,这酒开封时间过长效力就不好了,还是赶紧饮下去,方能解了一日赶路的疲乏。”
即使那老太婆那么说了,刘翊和庄善方依旧无动于衷,便继续说道:“二位客官还是赶紧饮下去吧……”
还未待那老太婆说完,刘翊便发话了:“老婆婆,您先出去吧,我们两个还有要是要谈,待谈完了,便会饮下这酒,定不会浪费的。”
既然刘翊都下了逐客令了,那老太婆也不好强求,只好悻悻而归,心里止不住骂这两人。
第五十二章
待老太婆走后,庄善方从袖子里抽出一个小布包,打开布包里面陈着一排银针,他随意的从其中抽出一根银针,往酒里一探,只见那银针探入酒的地方迅速变黑,如鸦羽一般。
庄善方将银针放回之时,衣袖底部不小心碰到了桌子上放着的另一只酒杯,那酒杯“哐当”一声摔在地上,杯内的酒倾倒了一地。瞬间,倾洒在地上的酒就似沸水一般咕咚咕咚的冒气泡来,刚刚澄澈的酒也变浑浊、变黑,就在那片刻消融了。
瞬间就什么都不剩了,好像根本没有这杯酒一般。
“公子,这酒剧毒无疑了,徐姑娘刚刚吃了那碗面,就睡成这个样子了,不知道是不是中了什么毒。”
“让我去看看。”
刘翊快步走到榻前,用食指和中指放在徐袅袅鼻前探探气息,能感觉到指尖有一阵温和的暖风有规律的吹拂而来。
“她呼吸匀称,看样子不像是中毒,刚刚面里的应该是蒙汗药什么的,所以她才睡不醒。”
“公子,那该怎么办?”
“那且看看吧,今晚切记不可真的入睡,我怕一睡我们就没命了。”
“是,公子。”
庄善方干净利落的回答道。
刘翊拿来剪子,准备剪掉燃烧的蜡烛芯,并说道:“今晚我们便趴在这桌子上睡吧,那张床就让给徐姑娘吧。”
说完,只听“卡擦”一声,刘翊剪掉本来在烧得烈烈的蜡烛芯,原本有些亮堂的房间忽然间暗了下来。
天上的薄云如倩女的纱裙遮在婵娟之前,皎洁的清辉透过薄云投射进砂纸窗户,照在石板上好像结了一层薄薄的霜,是这个灰暗的小房间唯一的光源。一阵暖暖的晚风从门缝和窗户的罅隙之间吹了进来,外面林子里树上的蝉声好像少女的细声吟笑。
刘翊和庄善方二人就好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一般,房间里响起了时强时弱的鼾声。
走廊上隐隐约约有两个人影,踟蹰在门外,是刚刚那个多事的老太婆叶娘,还有楼下算钱的掌柜。
掌柜质疑道:“他们刚刚没吃面也没喝酒?”
一旁的叶娘端着一个木屉,上面放着火折子和一根细长、两边相通的铁杆子,还有一叠粉末。
叶娘应道:“是啊,掌柜的,刚刚我再三劝酒,他们就是不喝,怕是知道我们有鬼了,那我们还留不留?”
掌柜没有过多的思考,只是干脆利落地回答道:“不留。”
两人说话声音极低,但是还是被庄善方听到了。
庄善方做暗卫这些年,自然是要听力过人的,因为刘翊常常吹骨哨来呼唤暗卫。
庄善方趴在桌上,头枕着左手,右手则是放下的。
庄善方扯了扯刘翊垂下的衣袖,用一种不能再小地唤了一声“公子”。
刘翊则闭着眼,假装梦呓般高声地喊了一句“酒!酒!”,示意庄善方他没有睡。随后,他有咂巴了一下嘴,好像真的尝到美酒一般。
门外的掌柜小声奸笑道:“看样子这两人是睡熟了,我们可以动手了。”
叶娘应道:“是,老爷。”
说着叶娘从怀里拿出一张纸,将碟子里的粉末都倒在了纸上,将纸折成了一个能塞入铁杆子的长条,再将长条塞入铁杆子的一侧,用火折子将长条漏在外面的末端点着,直接猛地一捅纸窗子,铁杆子的大半段就进了屋子。
浓浓的烟雾在最开始的地方,就如同小蛇一般,蜿蜒进入了房间,然后慢慢再散开。一股浓烈的味道扑鼻而来,就好似中药那般的难闻。
刘翊用胳膊肘碰了一下庄善方,示意开始行动。
刘翊和庄善方趁两人不注意的时候起身,然后猫着腰从桌子旁走到门旁,一把抓住伸进来的那根铁杆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那根铁杆子。
门外执杆子的叶娘被吓了一跳,直接跌坐在了地上,随即反应过来自己手里的铁杆子被夺走了。
旁边的掌柜立马扶起了地上的叶娘,踉踉跄跄地往楼梯口跑去。
此刻的刘翊和庄善方踩灭了铁杆子上的火苗,便追了出来。
正到楼梯口时,刘翊和庄善方拦住了正准备逃跑的叶娘和掌柜。
两人被吓得立马跪倒在地上,大喊求饶:“两位好汉饶命啊,我们也不是故意要毒害你们的。”
刘翊拔出了腰间的剑,直指掌柜的喉部。顿时间,掌柜只觉得喉部有一丝冰凉,有一个利器抵在自己的喉间,让他动弹不得。
刘翊冷言道:“你到底为什么要杀我们?”
那掌柜高举起手,有些哆哆嗦嗦的,声音有些颤抖:“杀你们也不是我和叶娘的本意啊……”
“那你们为何要在面里下药,然后又在酒里下毒,这也就算了,你们还想用毒烟毒害我们,这算是怎么回事?”
刘翊越说越气氛,手里的剑离掌柜便更近了些,只要再近些,便可以让掌柜血溅七尺。
掌柜发话道:“叶娘,你也就别装了,卸下来吧。”
话语刚落,叶娘便直了直身子,脖子努力向后扬了扬,动了动筋骨。
只见叶娘将两只手放在锁骨处,用力一扯,竟然起了一层皮来,叶娘两只手轻巧地伸入皮下,轻轻一扯,竟然忽的一下,叶娘粗糙的表皮裂开了,里面竟然是个二十出头的妙龄女郎。将假面皮撕扯下来后,她小心的撤出衣服里塞得衣物,身形立马变成了一个曼妙女郎。
只见叶娘伏在地上柔声请罪道:“小女子有罪,请两位大侠绕过掌柜的和小女子,我们也是被逼无奈的。”
刘翊厉声道:“你们又有何无辜,谋人钱财,害人性命的,又有何无辜!”
那小女子跪地上,欲哭未哭,说道:“两位客官请听我说。”
原来那女子和掌柜的,原本是恩爱的夫妻,就住在十几里之外的镇子上。
原本过的也是男耕女织的幸福日子。可是无奈,男人的父亲雨天在山上采药,摔了下来。摔的很重,肋骨深深地刺进了内脏,大腿骨也被摔得粉碎。被人抬回来的时候,当时还有气,于是便想着给父亲医治医治。
但是医治的费用昂贵,村里却没有人能借的出那笔钱,除了少数富豪。无奈之下,只能去找村里放高债的恶霸借款,那个恶霸果不其然开出了高额的利息,但是银子要用的急,便只能问那恶霸借来。
虽然借了钱为父亲治病,但是还是没撑过五天,便驾鹤西归了。但是家里却欠下了高债台。
于是变卖了家宅和土地,乃至织布的机器,但是都还不上。
于是那恶霸便为他们出了个主意,说自己家在这荒山上开了个客栈,要他们两个来经营,每个月需交上五十两银子。
开始两个月,在这荒山野岭虽然也有些生意,但是那五十两银子又是怎么好凑的。于是,男人便遭受了恶霸手下的毒打,叶娘就被那个恶霸给猥亵调戏了。
恶霸看这个也不成办法,便让掌柜的和叶娘在饮食里做文章,再不济就是用迷烟迷晕来往商客,将其杀害,然后再夺起钱财。
掌柜的和叶娘也是不愿,于是当每个月收齐了银子,便收手不害人。至于叶娘为什么要扮成老妇人,自然是因为怕来往客商对叶娘做那种事情,所以才化成了老妇人。
叶娘诉说道:“这个月,来往的商客还不多,所以我们只能对两位客官下手了。”
刘翊依然没有放下手中的剑,冷言道:“你们难道就不能逃吗?既然不愿意做,那就趁着月黑风高的夜晚逃跑啊。”
那掌柜的哭诉道:“客官,小的又不是没有那么做过,只是如果小的跑了,外面守着的人抓到,自然会受罚,不信您看……”
说着,男人解开了腰间的带子,衣服松开了,露出了坦荡的胸,只见他的胸前有一块深红色的红色印记,还有一道道或深或浅的鞭痕,看样子应该是有些年头了。
“这可是那个恶霸烫的?”刘翊问道。
那掌柜的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地说道:“是啊,是小的有一次带贱内逃跑,被他们抓住了。他们不敢对贱内怎么样,因为恶霸看上了贱内的身体,那些手下自然不敢对贱内怎么样,只能对小的动手了。”
刘翊将手中的剑插回剑鞘内,从腰间解下钱袋子,拿出了十几两银子递给掌柜的,说道:“拿过这些银子,你就带着你的媳妇逃出去,去过好日子。”
说到逃出去的时候,刘翊有些动容了。
他和许延君何尝不是在逃,如若他不登上皇位,他和许延君以及许氏一族和整个益王府都只能等死。他现在算是逃出来了吧?他登上了皇位,但是生活却并没有变好。登上了皇位的那一刻,他才知道他有了更多的桎梏、更多的不得已、更多的言不由衷。他也终于明白了父皇的无奈,历代帝王的无奈。可是当他登上皇位的那一刻,他已经为时已晚了。
而又有多少帝王在登上皇位的那一刻幡然醒悟,但是又有多少帝王能在这个桎梏里面逃出生天呢?
似乎没有,包括他刘翊在内,似乎都没有。
那掌柜的接过了钱,迟疑了片刻,又将钱塞回到了刘翊的手里,绝望地跪坐在地上说道:“小的就算有了钱,又怎么逃呢?外面有恶霸的手下把守着,小的逃不出去的。”
第五十三章
那一刻,掌柜的眼里透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就好像一只落单的小鹿被狼群逼到了悬崖,那只鹿凝望悬崖时的绝望就是掌柜此刻眼中流露出的绝望。
刘翊手按着腰间的剑柄,很是冷漠地说道:“只要你配合我们,我们自然是有办法救你们的。”
听到刘翊这话,两人立马跪地大拜,好像见到了活菩萨一般,并忏悔道:“都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还望两位少侠搭救我们。”
“你们现在这里,我们两进去商量一下。”
说完,刘翊便转身回房,庄善方跟在刘翊的身后。
庄善方不解地问道:“公子,我们为什么要出手救他们?”
刘翊脸上浮现出了一种莫名的笑容,很是平淡的说道:“他们也是天涯苦命人。他们也是被迫的,像极了我和她,我想,如若能搭救一对,就搭救一对吧。”
这也是刘翊对自己的救赎,他希望谁能伸出手来搭救一把自己,但是似乎不太可能。因为他是九五之尊,如若他自己都不能搭救自己,还有谁能搭救他呢。
庄善方问道:“公子,那我们该怎么做?是否应该呼唤别的暗卫过来协助我们?”
刘翊从腰间取下佩剑,放在桌上,悠悠地说道:“自然,我有伤在身,自然武功大不如前了,凭你一个人,自然是打不过恶霸的人的。”
刘翊从里衣里磨出一个骨哨,含在嘴中长吹了一口气,声如红隼般尖锐,就犹如一只穿云利箭,直冲九霄云外。
顿时间一道道黑影从四面八方的林子里窜了出来,犹如一只只蝙蝠乘风而来,包围了整个客栈,大有铺天盖地之势。带头的人随着声源直接翻到二楼破窗而入,进去后直接拔剑单膝跪在地上,道:“不知公子唤我们有何事?”
走廊上干站着的叶娘和掌柜的也被这群忽然蹿出来的蒙面黑衣人吓坏了,相互依偎着,瑟瑟发抖,不敢说半句话。他们此刻只觉得心里泛寒,只觉得刚刚得罪了一位不该得罪的大人物。
陆陆续续的暗卫涌进了房间,就犹如影子一般无法区别。
刘翊冷声道:“你们一部分人等下护送马车上的人,一部分留下来与我应战。切记,要护好马车上的人。”
四周的人应了一声,声震如雷。
刘翊将佩剑插回道腰间,便向徐袅袅的床榻走去。
刘翊走到榻前,轻轻抱起徐袅袅。房间里虽然都是人,但是很是安静,还能清楚的听到徐袅袅的呼吸声。
徐袅袅在刘翊的怀里十分柔软,好像一匹软缎一般。她还轻哼哼了两声,就如小孩子一般。
庄善方替刘翊打开了门,一行人就出去了,叶娘夫妇还直愣愣地站在走廊上不敢多动一下。
刘翊轻唤道:“跟我来吧。”
于是,叶娘夫妇就跟在刘翊后面下了楼,庄善方在前面引路,带着他们便去了马厩。那时候,刘翊他们租来的马还在吃草。
刘翊小心翼翼地将徐袅袅放上马车,并问道:“你们刚刚那个面里下的可不是什么毒吧?这姑娘睡的这般的沉。”
掌柜的走到前面点头哈腰道:“客官,您可放心,面里面我们没有下毒,只是下了普通的蒙汗药,不致命的。”
“今夜不会醒吧?”
“今夜不会,下的药量有些大,不过客官你尽管放心,我们是控制好药量的,能不杀人,便不杀人。”
刘翊挑眉,眼里透露出一丝丝怀疑,狐疑道:“真的吗?如若你们说假话又当如何?”
掌柜憨笑道:“客官大可放心,姑娘明天清晨就醒,不然小的愿被两位客官千刀万剐。”
刘翊指着马车,冷声说道:“你们两个也进去吧,这里自然有人会保护你们。”
此刻他的脸上不起半点波澜,面对即将来的那场打架,就好像是很普通的一次打架。
确实,在刘翊这样立储之争的优胜者看来,这不过只是件小事。对于哪个皇权胜利者来说,打架流血是件大事呢?对于他们来说,只不过是浮云飘过罢了。
刘翊安置好叶娘夫妇和徐袅袅之后,一行人便径直回到客栈。
庄善方焦急地问道:“公子,现下该怎么办?”
刘翊不紧不慢地拿着烛台走进后厨,后厨的灶台边上正摞着一堆木柴,磊得很多,都有一面墙那么多。
刘翊把烛台放在灶台旁边,他四处翻找着什么东西,一旁庄善方不解地问道:“公子,你可在找什么东西?要不要属下帮你找找?”
刘翊在厨房里翻找着,焦急地说道:“我在找油,我要很多的油。”
那些蒙面的暗卫得令也在四处翻找着。只听一个蒙面暗卫大喊了一声:“公子,油都在这里。”
闻声,刘翊等人赶了过去。柜子里装了两大桶的油,油不是很澄澈,里面还漂浮着一些杂质,里面漂浮的杂质就好像一叶无意识的小舟。不曾想这里用的油是这般的差,他忽然有些庆幸刚刚吃的是素面,如若是带油的什么吃食,现在都不知道有多恶心呢,定是要呕出来的。
刘翊提起那铁桶,那铁桶里虽然是劣质油,但是分量十足,再加上刘翊只能动一只手竟然有些吃力,庄善方见状,立马上去和刘翊一同拎起了那个铁桶。
“公子,现在该做什么?”
“浇上去,我要把这里给烧了!”
庄善方听到刘翊说要把这里烧了,满脑子的疑惑,问道:“公子,你烧了这旅馆是何意?”
刘翊正挥着自己那只提着铁桶的膀子,准备将油都倒上去,不急不慢地说道:“只有将这里烧了,才能引出恶霸的手下,把他们收拾了,也算是为一方百姓除害,这才不枉我身上的重担。”
即使刘翊烧了这么一间客栈,但是世上还有千千万万家客栈。即使刘翊打败了一个乡里恶霸,但是还有许许多多的乡里恶霸,又有谁可以将他们收拾干净。拯救一双苦命人,世上那么多的苦命百姓,有谁能救他们呢?
邪恶就犹如耗子恶虫匍匐在黑夜之中,正义就犹如一束光、一把利剑。正义到的地方,邪恶退散了。但是正义离去之后,邪恶又至,无休无止的轮回往复,让人感到疲倦。
庄善方帮着刘翊将油泼到了木柴上,另外的一桶油也被暗卫浇到了木柴上。
刘翊直接将灶台旁的烛台扔到了那堆泼了油的高高的木柴堆之上,忽然间小火苗就犹如巨兽一般从火堆爬起来,向四周蔓延开来。
看着熊熊大火燃烧了起来,刘翊等人快速撤出了客栈。
不过是片刻,远处来看来,客栈这便已经被火烧红了半边天,好似古墓陪葬的陶俑脸上擦得油彩一般火热,又好像是礼花,在庆祝着什么似的,但是这种悲哀的故事又有什么可值得庆祝的呢?
这团火焰好像在笑什么,是为了叶娘夫妇的新生而感到快乐吗?不,不是的。它放肆地笑更像是强盗在放肆抢劫后邪恶的笑容。
刘翊等人站在房前,等着恶霸手下的到来。
只见从旁边小树林里冲出了九个壮汉,身高都有六尺高,袒胸露乳的,手两侧的肌肉感觉硬邦邦的,十分有力量。个个手持刀叉,看样子都不是好惹的。
带头的壮汉身壮如虎,怒吼道:“这里的火,是不是你这臭小子给我放的?快给你爷爷我老实交代。”
这身嘶吼像极了虎啸,传遍了整个山林。
刘翊点了点头,脸上刻意流露出了轻蔑的笑容,挑衅道:“这火就是我放的,你能拿我怎么样?”
此刻刘翊的语气像极了一个街边的小混混。
刘翊扭了扭头,松了松手上的关节,准备开始打架。
只见带头恶霸带头的那个手下,猛地冲了上来,面目狰狞如厉鬼一般
只见刘翊轻巧的一个转身便避开了。那个男的倒是因为用力过猛划出了几米,差点划入了燃烧的客栈里。
其他的几个手下看着首领与刘翊打了起来,别与周围的蒙面暗卫缠斗,不一会儿就打在了一起。
那个带头的壮汉拿着犁田的耙子便直接打了过来,刘翊拔出腰间的佩剑,直接一抵,却不想那耙子直接碎成了两半,如利刀切肉一般便利。
那壮汉看到手里的耙子碎了,先是一惊,后又回复了镇定,直接就将耙子扔在地上,准备赤手空拳与刘翊展开搏斗。耙子被扔在
那壮汉挥舞着拳头直接冲了上来,好似一只身形健壮的猛虎嘶吼着便要扑上来。
刘翊轻轻一跃,便避开了,那壮汉直接摔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的的样子。
刘翊看那壮汉摔倒在地上便执剑直冲上去,将剑横在壮汉的脖子上。壮汉只觉得脖子好生的寒,一时半会儿间竟然不敢乱动。
就片刻,其他的人也被暗卫收拾的差不多了。其他的暗卫立马围了上来,将这个壮汉里里外外围了起来。
“公子,这人还留不留?”
问话的人是庄善方。
刘翊嘴角微提,笑了笑,便说道:“自然是要留的。不留的话,谁替我去给他家的主子传话呢?”
那壮汉见到这么多衣着一样的人围了上来,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间竟然摊倒在地上,竟然连尿都吓出来了,只道是好稀奇。
第五十四章
刘翊收起了手上的剑,对那壮汉说道:“你回去之后,替我给你主子递话。”
那壮汉跪在地上连连答应道:“好好好,刚刚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只要好汉不杀小的,什么话我都给你传,只要好汉你不杀小的……”
不知为何有一些搞笑,刚刚那人还在刘翊面前自称他爷爷,现在吓成这样,立马改称呼自己为小的,着实是有些搞笑了。
如若这壮汉知道身前这个男子是大燕国的皇帝,不知道他又要作何反应,是俯首认罪,还是为了刚刚自己的狂妄无知在刘翊面前自刎呢?
瞧他这副蛇鼠模样,应该是会选择前者,苟且偷生吧?
刘翊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你回去刚告诉你家的主子,就说烧你家主子客栈的是江湖柳大侠。还有就是,别让我再看到他欺负百姓,不然不会只是烧一家客栈这么简单了。”
那壮汉跪在地上只能连连称是,说道:“好好好,今日好汉说的话,我定会全部带到,不多一句,也不少一句,就求好汉饶我一命。”
“还有一件事……”刘翊迟疑了一下方才继续说,“就是不许再做这行当了,早点金盆洗手,回头是岸。不然迟早有一天,你的小命也会丢在这件事上。”
说完,刘翊并命人放开了那个壮汉。
那个壮汉跌跌撞撞地跑了回去,半途竟然连头也不敢回。
刘翊现在才发现,四周都是尸体,一片狼藉,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但是地上都是刚刚恶霸的人,没有一具是暗卫的尸体。
“公子,这里这些尸体怎么处理?”
“和这客栈一样烧掉吧,和他们生前的罪孽一起消亡吧。”
刘翊的声音如冰霜一样冷,犹如阴间派来的死神一般。他早已经漠视生死了,毕竟爬上这个皇位,要有多少人牺牲性命,看累了,也就忘记了惧怕。
那些暗卫把八具壮汉的身体扔进了燃烧的客栈,客栈里的火苗正在跳动着,好像饥饿的孩子在鼓掌欢迎着新的餐食。
此刻的客栈是一个巨大的人间熔炉,熔化了人最原本的本体,熔化了人带来的罪孽,熔化了人最后的美好。
人来到这世上,即是美好的,也是邪恶的,是美与丑的并存体。呱呱坠地的那一刻有多少希望,又有多少是失望。在懵懂的时候又被灌输了多少善与恶呢?这些都未知。
人从来不是单纯的生命体,不能单纯从一个方面去分析,无论是帝王也好,平民百姓也好。
刘翊心里明白,也许这些人也不希望做这个行当,都是被生活逼迫走上恶途,就像现在躲在马厩里的叶娘夫妇。
刘翊对其他暗卫说道:“你们都散开吧,没我的命令不许出来。”
刘翊和庄善方绕过燃烧的客栈,走到马厩,此时还有几个暗卫小心地守着,刘翊摆摆手示意他们下去。
他们撩开马车的帘子,此时掌柜正抱着叶娘,叶娘缩在掌柜的怀里正发抖呢。因为叶娘从来没有听到过男人厮杀的声音。虽然她做了那么多恶事,但是她从来没有真心要杀过谁,都只是被生活、被恶霸所迫,她从来没有正面杀过一个人,要么是迷晕,要么就是毒死,所以没有听过那么惨烈的厮杀声。
刘翊掀开门帘子,面无表情地说道:“好了,出来吧,没事了,那些人都死了。”
说话的声音十分懒散,好像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一般。确实这件事比起抢皇位来说,真的不值一提。
叶娘听到那些人都死了,便哭得更加厉害了。
因为那些人曾经帮着恶霸欺负过他们,叶娘的脑子里都是那些人打骂他们时凶神恶煞的样子,却不想那些人却都死了。不知道此时的叶娘应该是欣慰,还是应该恐惧。
叶娘她也不清楚,对那些人是恨还是不恨。
恨吗?曾经那些人那样打骂过他们。
不恨吗?那些人里有些也是为生活所迫。
人间就是这样爱恨纠葛化作麻绳拧巴在一起,由不得你去选择到底是该爱是该恨,你只是被那个麻绳抽着走的小兽罢了。
“好了,你们可以走了,他们不敢对你们怎么样了。”
叶娘收了收泪水,和掌柜的一起爬下了车,双双跪倒在地上。
掌柜跪在地上说道:“公子,就算客栈被烧了,虽然看上去我们是解脱了,但是我们也没地方去了,就求求你收留我和叶娘吧。”
庄善方面露难色说道:“公子,不可,他们什么来路都不清楚。而且他们刚刚是要毒害你啊,千万不可啊。”
叶娘也跪在地上,痛哭流涕道:“公子,我们刚刚毒害你也是被迫的。刚刚那些人你也看到了,是恶霸的,那总可以证明我们所说非虚吧?”
刘翊低头思量着,面色有点沉重,随后说道:“去阎家铁铺吧,就说是柳公子让你们来的。”
阎家铁铺不似别的铁铺,别的铁铺只是做一些小买卖罢了,但是阎家铁铺是刘翊在京城安排的眼线,生意庞大,私下替皇家铸造兵器。
听到刘翊说要叶娘夫妇去阎家铁铺,庄善方忽然急了:“公子,这可万万不可啊,阎家铁铺是个好活儿,千万不可肥水流外田。”
庄善方不能明说阎家铁铺的重要性,只能隐隐说了阎家铁铺是个好活儿,以此来提醒刘翊。阎家铁铺是刘翊安排在燕京打探各国奸细动态的,不能轻易暴露了。叶娘夫妇的为人都还不是很熟悉,就这样放进去怕是不太好。
刘翊自然也是听懂了庄善方话里的意思,说道:“我信他们,这个肥差就交给他们吧。”
刘翊对他们的信任是出自同情和相同感,他觉得面前这对夫妇像极了自己和许延君。而他并不是完全信任叶娘夫妇的,所以让叶娘夫妇报的不是他刘翊的大名,而是柳公子三个字。他相信阎老三能明白自己何意,不给叶娘夫妇安排内部重要的机密工作。
庄善方面露难色:“公子,这样不好……”
还未待庄善方说完,刘翊便打断了,说道:“好了,别说了,听我的便是了。”
刘翊索性任性一次。
君权皇位对他的束缚实在是太大了。他还没有登上皇位之前,他只觉得皇位之上的君主太过威严,手上掌握着千千万万人的生死。而也是因为这个皇位,君主不能轻易的表现喜怒哀乐,喜怒于色是君王大忌。
刘翊解下腰间的钱袋,倒出一半的银子递给那掌柜,说道:“这银子给你,去燕京的路上肯定用得到。”
掌柜收过银子,便与叶娘一起在地上大拜道:“多谢柳公子,你可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啊,我们夫妇二人怎么言谢也不言过。”
刘翊扶起叶娘夫妇,说道:“别谢了,快起来吧。要赶路了,再不赶路,恐怕第二天消息到了恶霸那里,你们不会好过的。”
叶娘夫妇起身,便相互搀扶着离开了这里。
刘翊看着他们两个人离开的身影,莫名想到了与许延君初婚之时的恩爱之景,两人新婚燕尔,想着白头到老。
世间所有的有情人初愿皆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但是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呢?大多都是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往昔的恩爱日子如流水,再也不复回来。
待两人走远之后,刘翊便爬上了马车准备离开此地。
车内的徐袅袅还在安眠,呼吸声是如此的匀称。小脸蛋粉扑扑的,就犹如泗鸣山脚下的桃花那般娇艳。
刘翊轻抚了一下徐袅袅的脸蛋,犹如新出炉的馒头一般柔软。
沉睡在梦境中的徐袅袅轻哼了一声,便扭动了一下身子,憋屈的用玉手轻轻在脸上挥了几下,好像是在驱赶苍蝇般。
刘翊轻笑一声,平常看上去不苟言笑的女子,也会这般的可爱。
庄善方也上了马车,便扬鞭抽打马,马跑的飞快,不一会儿就跑出了这座荒山。
赶路一连几日都是晴天,这日乌云密布,空气异常的闷,让车里的刘翊和徐袅袅出了一身汗,车外的庄善方也出汗,只是出的少些罢了。
庄善方坐在前头,停下了马,将一半身子伸入了帘内,说道:“公子,看着天打雷,等下恐怕要下雨了吧。这附近没有客栈,前方只有座山,马车上不去,这可怎么办?”
刘翊思索了一番,才说道:“你将马车停在这里,我们上山看看。”
庄善方得令,便下了马车,将马车牵到了一旁小树林旁,将马绳死死的固定在树上。
刘翊轻轻一跳便下了马车,刘翊伸出了手递给徐袅袅,想扶她下马车,却不想徐袅袅直接一跃而下。
徐袅袅有些骄傲地说道:“你看,我才不用你扶呢。”
此番的场景多少让刘翊想到了和他初识时的许延君,那时的许延君也是那般的年少英气,还多了几分年少无知的骄傲,不像现在病怏怏的,双眼还充满了仇恨。
徐袅袅平时也不是这样,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想在刘翊面前多展现一点。她自己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真的是自己对刘翊有感情吗?她想极力回避,但是好像又是真的。
这个感情不似她和陈知衡那般,一口便可以回绝的。
第五十五章
刘翊轻轻地敲了一下徐袅袅的额头,宠溺地说道:“你这个笨丫头,在我这里,你无需装强,只要表现自己的本真就好,不用装,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听到本真二字,徐袅袅忽然愣住了,什么是她的本真呢?她演了那么多角色,入了那么多场戏,被世俗压抑了那么久,至于到底什么是她自己原来的样子,这个早已经模糊了。
自然,除了陈知衡以外,再也没有人与她说过喜欢二字。对于刘翊所说的那个喜欢,她在那里愣了好一会儿。毕竟年少
只听见一丈外的刘翊温柔地伸出手,并唤道:“好了,袅袅,别愣着了,我们该去找地方避雨了。”
徐袅袅伸过手牵着刘翊伸过的手,就当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之时,徐袅袅的心里感觉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挠着。
徐袅袅指着山上不远处的一个地方,有些兴奋说道:“快看,那里有个山洞,我们可以去那里避雨。”
一旁的庄善方迟疑了一会儿,说道:“公子,那里恐怕会有野兽什么的,我们是不是应该上去。”
此时天空忽然开始电闪雷鸣,云里好像有千万条小银龙在翱翔着,巨大的雷声又似千万只虎在云间咆哮着,又似千万只马踏云发出巨大的响声。
刘翊按着腰间的剑,做出蓄势待发的动作,并说道:“看这样子,要下大雨了,没地方了,不如搏上一搏,你我武力尚且还可以,搏上一搏也还是尚可的。”
庄善方只是低头应道:“是!公子。”
山路不算难走,干燥的泥土变得略微有些赤,路的两边荒草萋萋,还有写些石子在草丛之中。
很快,三人便爬上了半山腰。走到山洞前,里面果然盘着一匹狼。
那匹狼喘着粗气,腿上有着伤,鲜血将其毛发染成了深红色,双眸是浑浊的,右眼上有一层白翳,眼里也满是疲倦。听到有脚步声,那匹老狼颤颤巍巍的起来了,但是还没走两步便又倒下了,感觉进的气没有出的多,看似快要死去了。
庄善方叫了一声:“公子,这里有一匹受伤的老狼,待属下把他杀了。”
刘翊捂住了一旁徐袅袅的眼睛,说道:“快去吧。”
下令完,刘翊就轻轻地趴在徐袅袅的耳边说道:“不用怕,马上就好。”
徐袅袅有些蓦然,扒开了刘翊照在她眼睛上的双手,说道:“你以为我会害怕吗?生老病死是常事。而且,这只老狼连路都走不了,如何捕食呢?语气最后活活饿死,不如让他死于利刃之下。有句俗话就是‘长痛不如短痛’,你们这样的读书人应该懂什么意思吧?”
徐袅袅的目光就那样盯着刘翊,清澈的如刚出生的小鹿的眸子一般,但是却不想已经深谙生存之理了。
生存便是这个样子,如若你不够强,意味着你要么被吃掉,要么就是被活活饿死。性格软弱者也多为如此。演过那么多戏、看过了那么多场春秋的徐袅袅深谙生存之理,也许人性的悲凉本就是世间存在的合理之处。因为生存之道都是这般的残忍,又能人性温暖到哪里去?
徐袅袅的话也是让刘翊惊了,这女子英气,却也不想是这般的成熟,此刻他又多了几分爱慕之意。
庄善方快步走进山洞,那匹老狼似乎知道这个人是来夺它的命的,它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站起,最后的仰天嚎叫了一声,是如此的悲壮豪迈。
此刻那匹老狼好像一个战士一般,走向庄善方,它是如此的绝望,因为它知道此战必输,但是它为什么又要站起来去战斗,因为那是身为狼最后的尊严。
老狼拖着后面一只受伤的腿,一瘸一拐地往前走着,它的肩越来越低,视线也越来越浑浊,还未等到开战,老狼便在庄善方面前倒下了。
老狼的上颌和下颌的牙齿还是紧紧的,好像咬着一只猎物一般,也许它这一刻脑子里正幻想着年轻时候的光辉,奔跑在猎场之上,追逐着猎物,四蹄飞快,而不是拖着一只残腿残守在这个洞穴之内,而是展现着一代狼王的绝世风采。
庄善方毫不留情地在老狼身上猛刺了几刀,血花飞溅,霎时间一朵花就绽放在了老狼的残皮上,鲜红映着深红。庄善方砍了好几刀,但是倒在地上的老狼丝毫没有动弹,连一声轻嚎都没有。
徐袅袅原来是做好了打算看着老狼死于庄善方刀下,但是真的看到老狼死于刀下的那刻,她的心还是颤动了那么一下。
徐袅袅从来没想到死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情,老狼就趴在地上的那一刻就已经归西了。也许有一天,她徐袅袅也会在那一刻死掉,她现在有些惧怕死前的狼狈。
她的眼眶在那一刻只感觉有些温热,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眼角滑落,有些微凉。
刘翊搂着徐袅袅,温柔地说道:“早就说了,让你不要看了,你偏偏说自己可以,看看吧,又掉泪珠子了,小美人也要不好看咯。”
此时的刘翊有些假装的不正经,在调侃着徐袅袅,只希望能让徐袅袅忘记刚刚老狼的那一幕。
徐袅袅擦了擦眼角的泪花,逞强地说道:“我才没有哭呢,不要小看我。”
但是微微打颤的声音出卖了她,她真的哭了。
徐袅袅从来不绝的自己爱哭,之前哪怕在戏台子上被道具砸中,她只是因为剧烈的疼痛本能的滴出了一滴泪。
她很少因为感性滴过眼泪。
这就是她,徐袅袅。在外人看来她是冷漠的徐袅袅,实际上她确实外刚内柔的徐袅袅,她的柔从来不是软弱,而是一种柔软
徐袅袅和刘翊进了山洞,庄善方拎着老狼的后颈,不想那么大的一匹狼,身体却是那般的轻,比他原想的重量要轻得多。
看来这只老狼已经很久没有进食了,没想到曾经的旷野之主垂暮之时也会这般的凄惨,让人心里不由生悲。
庄善方拎着老狼后颈的皮毛,将老狼的尸体扔了出去。
雷响了片刻,仿佛天上云间有千军万马奔涌而过,忽然便下起了骤雨,如银针一般斜斜的就刺了进来。
夜深了,庄善方从里窝搬出了老狼之前用来垫身子的柴草,用火折子升起了火,便说道:“但愿这雨明天早上能停吧。”
徐袅袅和刘翊两人也不约而同地说了一句:“但愿吧。”
就在声响的那一刻,他们又不约而同的来了一个对视,就在那一刻,两人的目光交织在了一起,两人的心里好像有人东西在燃烧着,炙热而又纯洁,出自男女之间的本能。
就在那一瞬间,徐袅袅感受到了,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躲开了刘翊的目光。
徐袅袅的脸上有点蹿红,一旁的刘翊看着徐袅袅发红的脸蛋,笑嘻嘻地说道:“害羞啦,小姑娘。”
徐袅袅小声地说道:“我才没有呢……”
声音小到只有她自己能听清楚,因为她自己也知道自己这是在强辩,自己也说不过去,她脸皮子薄。
徐袅袅又强装镇定地说道:“好了好了,夜深了,不早了,睡觉了。”
言毕,她便去里面躺在干草堆上枕着胳膊假寐。
刘翊也只是在一旁偷笑着刚刚徐袅袅的举动,徐袅袅也只是看上去冷漠无情,实际还只一是个可爱的小孩子。
慢慢的,刘翊也靠着山洞的墙壁睡着了。只是庄善方还守在洞口,害怕有什么毒物或猛兽来伤害他们。
夜半时分,只听见有人梦呓中惊叫道:“别……你别过来!”
后面伴随着一声惊叫,吵醒了靠着洞壁睡觉的刘翊,刘翊没有睡的很深,只是浅睡,毕竟在野外随时可能会有危险发生,所以要随时做好防备。
刘翊揉着惺忪的双眼,打了个哈欠并问道:“这是怎么了?”
一旁拿着树枝挑火的庄善方小声地说道:“公子,是徐姑娘。她好像做噩梦了,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庄善方知道徐袅袅噩梦缠身,但是他不会过去看的。因为他知道刘翊虽然不说,刘翊对徐袅袅心动这件事已经铁板钉钉了,如若非徐袅袅发生了紧急事件,他插手的话,刘翊必然会多想。到时候,对谁都不好。所以,关于这个他索性不管了。
徐袅袅确实噩梦缠身了,她梦到那匹老狼了。
徐袅袅的梦里,老狼那只残疾的腿恢复了,身上的刀伤也没有了,威风凛凛的站在小土坡之上。
梦里那匹老狼的鬃毛在月光照射下泛着银白色,它的目光也是炯炯有神,犹如一把锋利的刺刀,剜着徐袅袅身上一寸又一寸的肉。
那匹老狼忽然从小土坡上直接跳了下来,朝着徐袅袅走来,它按低了肩,半低着头,目光里闪烁着寒刃,凝结着冰霜,低声嘶吼着,下颌抵着上颌,露出了尖利的獠牙,好过一切的世间铁刃寒刀。
那匹老狼应着月光跑了过来,好似腾云驾雾了那般,凶猛地朝着徐袅袅扑来,徐袅袅探了一下四周,并无一物,她朝着那匹老狼大喊着,不要过来。但是那匹老狼还是不顾三七二十一的扑了上来。
徐袅袅捂住眼睛,她开始惧怕那只扑过来的狼,她失声地哭喊着。
第五十六章
忽然那匹老狼在她面前停下了,她拿开手定睛一看,躺在地上的竟然是徐桓卿,嘴里吐着残血,血染红了他的领口,血腥子好像是一朵朵盛开着血红而又妖冶的花。
她再望远处,都是一片火海,好似一片盛开的曼陀罗海。
她的眼,在那一刻恍惚了。
眼前的那一切,好像是三生石畔的曼陀罗海,又好像是一团火。
那一团火后面,是一座宅子。她似曾相识,但是她又不曾想起那个地方是哪里。只见一棵白玉兰树高出了那些围墙,枝头的白玉兰是少女如柔荑般的芊芊玉手。
其实那就是宋府。
如若说徐家班是她的新生,那宋府的五年全部成了前世,在三生石畔的前世早已遥不可追,思不再起。她仿佛闻到了白玉兰散发出的一阵幽香,渐渐地她好像看到了一个少年在院子里舞剑。
她只当这个是场梦,连旧梦都算不上,因为这一切于她而言模糊的不能再模糊了。
她再看向近处,只发现遍地的火烧之后,都是一具具流血的尸体。尸体的脸朝地,她走过去一看,躺在地上的人竟然是徐玉容,她再看看旁边躺着的男子,竟是他的大师兄徐清风。
满地的残骸竟然都是徐家班的尸体。
随着,她就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深渊,不见四壁,也不见无知。
梦醒了,她直愣愣地坐了起来。眼角是噙着泪的,眼神在那一刻也是呆滞的。
泪花涌湿了她的眼眶,暗淡的月光投了过来,泛着一点点的银光,好像是月光下的鱼肚泛着的白。
刚刚那一梦,让她想到了徐桓卿。
徐桓卿就像那匹老狼一样,原本能驰骋在属于他自己的疆场之上,能在戏场上面叱咤风云,做自己的爷。但是自从牢狱门之后,他的腿受伤了,再也不能登台演出,就犹如那匹老狼受了伤,最后只能任人宰割。
徐袅袅深深的感到愧疚。
这一切,只因为她而起。
原本快淡忘这一切的徐袅袅,忽然想起这一切,只能低声的抽泣着,有些泣不成声。
刘翊轻抚着徐袅袅的背,柔声说道:“好了,别哭了,没事了,我会一直陪着你,一直保护你。”
那一刻,他才发现徐袅袅是如此的瘦弱,以至于他都能透着一层薄薄的夏衣和皮囊,都能摸到她的脊梁骨。
听到“保护”二字,徐袅袅便哭得更厉害了。
徐桓卿何尝不是为了保护她,而落得如此下场。
刘翊见徐袅袅哭得更厉害了,便有些心疼了,于是把她拥入怀,温柔地抚摸着她后脑秀美的长发,轻声说道:“以前的那些都过去,你不必要记得,只知道现在有个人会保护你,那就是我。”
徐袅袅抬头看了一眼刘翊,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她虽然此刻看不清眼前的刘翊,但是她只觉得暗淡月光下的刘翊此刻是那么的温柔,不再似初见时那般的惹人嫌。
接着,徐袅袅就靠着刘翊的胸继续痛哭起来。
徐袅袅她对刘翊和陈知衡的感情是截然不同的。徐袅袅对陈知衡有感激之情,但是因为亏欠的太多,她不想因为自己卑贱的戏子身份去连累陈知衡,让他因为自己受到诋毁。而她对刘翊除了敬重,还有些爱慕。
徐袅袅对刘翊的爱,不止止是因为那一箭,还有因为对他的改观,一个看起来吊儿郎当的男子,竟然能说出那么多的见识也是出乎意外了。刘翊宽厚的臂膀已经两次提供给徐袅袅去哭泣,她第一次的时候,俨然把他当做了可以信任的人了。
过了一会儿,徐袅袅泪干了,睫毛微湿,在月光下她的睫毛很长微卷,眨眼时就像蝴蝶的翅膀在轻轻扇动着。
她轻轻咳了两声,说道:“谢谢你,谢谢你说要保护我。但是我不想要你因为我而受牵连,我是戏子,你不值得,你明白吗?”
她的眸子那么透彻、空灵,瞳孔就犹如一块偏黑色的水晶,闪着微弱的光。
说完那句话的徐袅袅,正准备转身走向洞口,却一把被刘翊拉住。因为刘翊的力气过大,直接一把将徐袅袅拉进了怀里。
那一刻,四目相对,两对明眸相望,万千繁星入眼,如一条清澈的小溪,映着彼此清晰的面容。
对视了片刻,两人呆滞了片刻。
徐袅袅用手推搡着说道:“你干嘛这样看着我啊。”
那一刻,徐袅袅别过脸,脸上有一丝丝难以遮掩的害羞。
刘翊笑嘻嘻地说道:“你可别这样,明明可是你在看着我。”
刘翊这副样子像极了徐袅袅第一次见到那般无赖的刘翊。
天蒙蒙亮,雨已经听了,山路变得泥泞,有些寸步难行,四周散发着泥土的清香。枝头的雀儿仿佛在欢叫着,欢庆着狂风暴雨之夜的刚刚离去。
要离开的不止有左右的狂风暴雨,还有在山洞里躲避狂风暴雨的刘翊等人一众人。
山路变得泥泞难走,有些滑。
庄善方先行一步下山,紧随其后的是刘翊。
走到最后一个坡道,刘翊伸出手给徐袅袅,深情地说道:“把手伸过来,让我扶着你下来吧,可别摔着了。”
徐袅袅并没有将手伸过去,反倒是轻哼了一句:“你真是小看我了呢,我可不是普通的女子,我可不会摔着呢。”
徐袅袅提起裙摆,准备轻轻地纵身一跃之时,只觉脚下一划,身子向前一轻,她努力将重心向后仰,但无论如何,都已经为时已晚了。
只见徐袅袅向前面倒去,说时迟,那时快,刘翊直接快步上前,轻轻一勾,就将徐袅袅搂进了怀中。
徐袅袅有些紧张,她闭紧了双眼,等待着自己彻彻底底的摔在地上,却不想没有,只觉得腰间有一股隐隐的力量。
徐袅袅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是刘翊修长的睫毛,她从未觉得刘翊的睫毛此刻是如此的好看,如鸦羽轻覆。
刘翊温声说道:“说了你会摔,你还不信。”
声音是那样的温柔,就犹如春日湖中的点点涟漪一般。
徐袅袅娇羞的侧过脸,两侧的脸颊微微泛着红光,她微微嘟起嘴,好像有些反抗。她从来不这样,不知道为何遇到刘翊之后就这样了。
原先的徐袅袅,是含蓄内敛的,不敢去表现自己内心的真实情感,但是在刘翊面前,她只愿意做个真实的小姑娘。
这样的徐袅袅,刘翊只觉得更像是自己爱过的许延君,那个年轻的、无忧无虑的许延君。
马被拴在附近的大树上,庄善方走过去解下马绳,赶着马车过来了。刘翊抱着徐袅袅,直接坐上了马车。到马车了之后,刘翊便将徐袅袅放下来了。
马车行驶的一路上,两人一路无言,直到那日夜晚。
夜晚,刘翊的脸开始有些发烫了。
刘翊偏头轻咳了一声,徐袅袅看向他,只觉得他的脸颊通红,好像是发烧了那般。徐袅袅将手伸过去探探他的刘翊的额头,只觉得有些烫的厉害,就好似一个刚从火坑里出来的地瓜那般的烫。
徐袅袅焦急地说道:“你的额头好烫,不会是发烧了吧?这可怎么办是好。”
刘翊强撑着身子说道:“无事,可能过一段时间就退了吧……”
他的声音很虚弱,到后面都完全听不清了,语气说是用声带发音,不如说是用气息发音,最后连气都没了,只剩下细微的口型。
徐袅袅有些焦急地反驳道:“你都烧成这个样子了,怎么可能过段时间就退呢,我们还是找个大夫给你瞧瞧吧,我们还要去樟州呢,现在离樟州还远着呢,可不能半路就出了事情啊。”
坐在外侧的庄善方听到里面的动静,便停下马车,挑开门帘,半个身子探进来,说道:“公子,徐姑娘说得对,可不能在去樟州的路上就出事情了,还是找个地方看看吧。”
刘翊本来还想回话,但是他的力气不足,话回不上不说,连人也直接晕了过去。
徐袅袅见状,就对庄善方说道:“麻烦你把车开往县城吧,给你家公子找个地方好好治病。”
庄善方只是应了一句“好”。
徐袅袅刚刚才发现,与庄善方相处了这么多日,竟然还不知道庄善方叫什么,于是便问道:“我们相处了这些日子,你知道我姓什么,但是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以后总不能以‘喂’来称呼你吧?这样不太妥当。”
庄善方思量了一会儿,徐徐的回答道:“我姓庄,叫庄善方,庄子的庄,良善的善,方法的方。”
庄善方最终还是说了自己的真名,一来,他觉得徐袅袅不像是坏人,二来他觉得以后还会与徐袅袅相处,因为刘翊的心动,他觉得刘翊最终会纳徐袅袅为妃的,那是迟早的事情。
第二天一早,庄善方便驾着马车进了一个小县城里面。
别说这虽然是个小县城,但是人还是很多的。街上叫嚷的小贩喊声如雷一般,四周的游人如碧草一般的多,庄善方不得不下车牵着马,以防马受惊伤人。
很快,庄善方便找到了一家小医馆,里面的郎中是个白面书生,那人穿着一件白色圆领袍子,中间系着一根藏青色腰带,使人看上去十分的舒服。后院里的架子上摆的都是各样的药材,装药材的柜子也被擦拭的很干净。
第五十七章
一眼望去,这个医馆除了白面书生就没有别的人了。医馆不大,但是看上去很是舒服。
那个白面书生正坐在大堂中间的椅子上抄写书上的药材和所对的病症,嘴里还轻轻地跟着念。
庄善方和徐袅袅两人共同搀扶着刘翊下马车,进了医馆。
此时的刘翊已经昏迷不醒了,只觉得是进去的气没有出来的多了,唇色也变得惨白,身子也很沉,好像就已经是一具尸体一样。
庄善方大声唤道:“郎中,快来给我们家公子瞧瞧。”
那原本在读书的白面书生就抬头看了过来,看着病人的病情是如此之重,他便立即跑了过来,犹如一阵疾风一般。
庄善方和徐袅袅将刘翊搀扶到一张木板床上,让他平躺下来。
白面书生立马上前询问道:“这位公子可是得了什么急症?”
一旁的庄善方上前回答道:“我们公子之前受了箭伤,现在那伤口化脓了,暗黄色的脓水都要流出来了,恐怕发烧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白面书生急切地问道:“你家公子可是什么时候开始烧起来的?”
一旁的徐袅袅夺声而出,说道:“是昨夜,昨夜前半夜的时候就开始烧了起来,当时他人还是清醒的。”
白面书生应了一声“嗯”,便坐在刘翊身侧空着的木板床旁边,给他开始诊脉。开始的时候白面书生面色还是缓和的,后来便有些面色凝重了,眉头微皱,问道:“你们公子可是中了什么毒?这脉象竟是如此的奇怪。”
听到中了毒,他们便立马想起了那个九环毒,两人同时应声说道:“是九环毒!”
那白面书生听了这毒,只是满脸疑惑地看着二人,说道:“这可是何毒?为何我不曾听过有这个毒?”
徐袅袅缓缓解释道:“我这也是听一个老翁说的,说这个毒是有九层,皆为奇毒,解开一层必会牵连出下一层,环环相扣,及其难解,一共有九层之多,所以是九环毒。”
白面书生听了,继续把了一下脉,低头沉思了片刻,面色凝重,方才说道:“这毒,恐怕我是解不了,我这里只有缓征之药,且先给公子试上一试吧。”
语毕,那白面书生便去药柜里面翻找着,拿出了一个棕色的小瓷坛,上面用红布封着口子。
白面书生将小瓷坛拿到刘翊身边,对着身侧的两个人命令道:“把他扶起来。”
一旁的徐袅袅便将刘翊搀了起来,白面书生打开小瓷坛,里面有一只小勺子,只见白面书生从里面舀出一勺白色粉末,掐着刘翊的两侧,刘翊的嘴微微有一道口子,他便直接把那勺白色粉末塞进了嘴里。
然后又急匆匆的从柜台旁边拿出水,从那刚刚张开一点的口子出喂了进去,那些水并没有全部喂进去,有些流出来了,他的衣服有了一些深色的花纹,好像如潮水一般的深色蔓延在领子口。
白面书生将东西放回药柜,便说道:“这副药性情烈,但是对毒应该是无害的,而且药效快,相信公子很快就能醒来。”
那白面书生的话果然是真的,不过片刻工夫,刘翊果然醒来了。刘翊初醒,睫毛就犹如一只蝴蝶扇动着它的翅膀。
刘翊颤颤巍巍地想从木板床上起来,可是因为刚刚发烧,导致体力有些不支,很难起来。
一旁的徐袅袅站在旁边,直接扶起了刘翊,并且温柔地说道:“你现在是不是好些了?如若不进城治疗,恐怕连樟州都走不到了,那书生说你的脉象很奇怪,想必是那个毒所致。”
书生见刘翊醒了,便走过来,说道:“公子切记,伤口切不可外露,免得一些邪祟窜入了,连雨水也不能打湿了。还有这个药每天都要服一些,直到毒解了为止,记住,千万不可断药,不然公子的性命能不能挨到解毒之时,我就不敢保证了。”
想必是书生刚刚听到了徐袅袅和刘翊的对话知道了刘翊等人是要赶往樟州的,所以特意这般说。
书生从药柜里取出那个小瓷坛,说道:“这个药每日都要服用,万万不能断了。”
一旁的庄善方走了过来,问道:“这坛子的药粉要多少两银子?”
那书生听到庄善方的询问,只是摆出两根手指,笑道:“哪用得了两啊,只要二十文铜钱便够了,我看你们是赶路人,也不敢收高价了,就以保底价卖与你们。”
那白面书生特别加重了
那庄善方也是笑了笑:“看你这郎中也是文气邹邹,却也不想是这般的豪爽侠义,也就多谢你了。”
语毕,庄善方从钱袋子里取出二十文的铜钱,递给那白面书生。
徐袅袅接过那个小瓷坛,便谢道:“那就谢谢你了。”
刘翊体力不支,只能微微动了一下嘴皮子表示感谢。
三人谢完,徐袅袅和庄善方便搀扶着刘翊出了门,马车还停在外面,庄善方先行一步上了马车,搀扶刘翊上去。
刘翊靠在马车车厢上轻咳了两声,面色比刚刚下马车时好看了许多,不似原来那样的通红如朝日一般。
一路风和日丽,无风无雨,因为那白面书生的药,刘翊一直没有发热,身体也渐渐有所恢复了。
七八日过后,刘翊一行人终于到了樟州。
樟州这边因为地处燕国的南边,靠近大海,地气湿热,灌木丛生,藤蔓绕着树干攀援向上,树木的叶子大而且也比较多,毒蛇和爬虫一类也比较多。
到了县城,人不多,但是卖的水果蔬菜已经与燕京截然不同了,街上卖荔枝的小贩很多。
毕竟荔枝是南国佳人,有“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美誉,这里盛产荔枝,自然卖的人也多。
庄善方下马,旁边是一个卖荔枝的老伯,便问道:“老伯,打扰一下,请问鹿仙岛怎么走?”
那原本在挑拣荔枝枝叶的老伯便抬起头,看着庄善方,便指着西边说道:“你从西城门出去,一直往北走便是了。”
庄善方谢过老伯,看着老伯摊上的荔枝红彤彤的,就犹如春节挂在各府门口的红灯笼一般喜人。于是,庄善方便停下来挑选了一些荔枝,买下来便回到了马车旁。
庄善方坐上马车的前沿,半个身子探进马车,将荔枝递给刘翊,说道:“公子,听说这南边的荔枝甚是好吃。属下看着这荔枝红彤彤的,一定甜,您和徐姑娘一起吃。”
刘翊接过荔枝,并没有吃,只是递给徐袅袅,说道:“你吃吧,这荔枝好吃。”
刘翊说话很简单,不拖泥带水。
徐袅袅并没有直接接过刘翊递来的荔枝,反而盯着刘翊,问道:“我也听闻荔枝甚是好吃,但是极难运到燕京,你不吃吃看吗?”
刘翊听到徐袅袅发问,便直接二话不说,将荔枝塞到了徐袅袅的手里,才继续说道:“但是这荔枝上火,我就不吃了。回头上火了,搞不好又要伤口发炎,回头又要发烧,那便麻烦了,所以还是你吃吧。”
徐袅袅接过荔枝,剥开一颗,那果肉是极嫩的,指甲轻轻一碰都能沁出水来,甘甜的露水带着一丝丝甜蜜的芳香,仿佛就如恋爱一般。
徐袅袅塞入嘴中,仿佛就有一团甜甜的蜜在嘴里化开一般,顿时间溢满了自己整个口腔,连边角之地都不放过。
徐袅袅没有吃很多,只吃了几颗,便将荔枝放在了一旁,并不是她不喜欢吃,而是她觉得这个荔枝难得,刘翊这样的帝王自然不算什么,但是徐袅袅只是个戏子,四处奔走的戏子。
问完老伯的话,庄善方便驾着马车向西城门奔去。
虽然是南部,天气炎热,但是城外绿树成荫,而且弥漫着一些水汽,根本感觉不到太炎热。
鹿仙岛位于樟州西北部的岌岌湖上,那一带水草丰茂,水里有成群的鸭子在嬉戏,两岸绿柳成荫。湖中心有一颗巨大的樟树,犹如一把撑天的巨伞,就位于湖中心的小岛上,小岛就好像一叶扁舟,漂浮在岌岌湖之上。
庄善方掀开马车的帘子,半扭过身子,说道:“公子,岌岌湖到了,过了岌岌湖,那便是鹿仙岛。”
听到庄善方说岌岌湖到来了,徐袅袅就仿佛看到了白鹿仙,她一路上都在幻想着白鹿仙的样子,她觉得听名字,白鹿仙就是一个带着仙气的女子,但是却温柔入水,她猜想白鹿仙一定穿着一袭白色长袍,常年漫步于树林之中。加之南部的这边水汽足,蒸腾向上的时候,飘飘渺渺就犹如进了仙境一般。
徐袅袅掀开马车两侧的帘子向外面望去,看着平静的湖面,有几只候鸟飞过,柳丝犹如倩女招徕的手——这里有一片宁静祥和之气,她幻想着住在这里的白鹿仙也一定是个宁静祥和的老人,不然不会选这里做家。
刘翊看了一眼车外,不紧不慢的问道:“庄善方,你可在附近看到了渡湖用的船只?”
庄善方看向四周,并没有什么船只。
远处的芦苇结出了常常的芦苇棒子,犹如农家妇人晒在屋檐下的玉米一般的壮实。一阵微风吹来,一根根芦苇就好像一个个舞女一样摆动着、搔首弄姿的跳着舞,隐约还能看到他们盈盈的笑着。
第五十八章
只见一个穿着蓑衣、带着草帽的老人,撑着一个纤细的长竹竿从芦苇丛中荡了出来,嘴里还哼着歌:“岌岌湖清哟~鱼儿跃水哟~”四周空旷至极,歌声在四周回响。
那个老人长髯如水中的水草一般,船头站着几只鱼鹰,低着头看着水中的鱼儿,
“扑通”一声便跳进了水里,双腿扑腾着水一下子便潜了下去。庄善方朝着那湖中央的老人喊道:“老先生,我们要去鹿仙岛,你可愿意载我们一程去湖中心的鹿仙岛?”那老人闻声,便用细长的竹竿撑着船靠......
《半点尘烟走燕梁》第五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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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只见一个穿着蓑衣、带着草帽的老人,撑着一个纤细的长竹竿从芦苇丛中荡了出来,嘴里还唱着渔歌:“岌岌湖清哟~鱼儿跃水哟~”
四周空旷至极,犹能听到歌声在耳边回荡着。附近空旷至极,万物冥合,不时有几只飞鸟衔细枝飞过,轻挥其翅。那老人的歌声仿佛还和这周遭融为了一处,天上的飞鸟不为所动,安然地飞着。朦胧的水汽向上熏陶着,好像万物化在了一起,飘飘渺渺的好像香炉里飘出的斜斜的烟雾一般。
这是燕京不曾有的好风光。
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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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刘翊轻抚着徐袅袅的后脑的细发,安抚着她,轻声说道:“没事了,没事了……”
刘翊喃喃着,这让徐袅袅感到有一丝安稳,她这才缓缓地松开了紧紧搂着刘翊腰间的手,看着刘翊,她从来没有在刘翊的脸上看到这样深沉的神态。
在她的印象里,刘翊更多像是一个不正经的富家公子哥,不在市井,只会有一副高高在上、天之骄子的骄傲姿态俯视着底下的万民,将世间的一切东西都自然的和金钱挂上无形的钩子,以为万物都能用一堆冷冰冰的矿石。但是......
《半点尘烟走燕梁》第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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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脚底下炙热的黄沙透过那一层薄薄的鞋底直烤着三人的脚底板,虽然是夏季,但是也不想是这般的炎热。
不过片刻,徐袅袅就觉得有些头晕目眩,她感到非常疲惫,甚至连自己的手竟然也因为没有力气而抬不起来,她看着身前的两个人,只觉得出现了好几个幻影,摇摇晃晃的,她分不清前面哪个影子才是他们本人。
她只觉得脚步越来越沉,而那黄灿灿的沙子越来越柔软,好像一个个秦楼楚馆的仙妓费劲浑身解数缠着她们即将离开的客人,非要将他们留......
《半点尘烟走燕梁》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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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她这一摇晃对于树上的柿子没有什么影响,倒是引来了人。
只听见树下有个清朗的男声:“树上到底是何人?”
萧落雁扭头看到树下,只看见一个身穿甲胄的禁卫军统领一手按着自己的佩剑,抬头望向自己。那个人很年轻,看样子应该不到二十岁。
萧落雁用摇树枝的手比划着,让对方安静,并且说道:“嘘,别嚷嚷,我是六公主。”
只见那个禁卫军统领大笑了几声,挑衅道:“如果你是堂堂的楚国公主,怎么可能天刚亮就爬上树呢?”
话音刚落,便引......
《半点尘烟走燕梁》第六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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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萧落雁一挥袖子,挥开了霜儿拽着自己袖子的手,说道:“本公主不管了,就那样吧,你就在岸上替本公主盯着,千万别让他们靠近,明白吗?”
说完,萧落雁便直接拉着林由民的袖子,直接走下阶梯,登上了小船,完全没有给林由民思考和拒绝的时间。
萧落雁将一只桨递给林由民,林由民接过萧落雁递过来的桨,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公主殿下,你就真不怕有人说你吗?如果被那些言官知道了,恐怕又是一顿说,在下可不敢污了公主的清誉。”
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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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待天空中烟花散尽,只见远处摇摇晃晃的飘着几只孔明灯。比起刚刚的烟花,对于萧落雁来说,这孔明灯似乎一点都勾不起她丝毫的兴趣,只见萧落雁转回身子,继续慢慢悠悠地划着小船。
林由民划着船,好奇地问道:“你就不许个愿吗?”
萧落雁的眼神有些落寞,但是她还是故作有些不屑,看都没看天上的孔明灯一眼,冷冷地说道:“心里空许有什么用,必须要写在灯上才灵验。”
林由民放慢了划桨的速度,问道:“那你不跟着他们去放孔明灯许愿......
《半点尘烟走燕梁》第六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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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林由民的这一瞥,引起了一众女眷的哗然。
“你觉得林小将军刚刚看的人是谁?”
“好像是二排。”
“二排坐的都是公主。”
“你说林小将军会不会是喜欢哪个公主吧?”
“不会吧……那我岂不是没有机会了?”
“就算林小将军没有心上人,也不代表你我就有机会了。”
“为什么前两年的秋猎没有看到林小将军?”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林小将军原先是替父亲戍守边疆,是去年下半年刚回来的,那个时候已经是深秋了,自然就错过了去年的秋猎。”
一......
第六十五章
“不管对方知不知礼,懂不懂礼,但是我们要先行礼之道。为政之人,要以礼为核心,才能让生民免于涂炭。”
“这里没有酒,我便用茶敬你吧,我们大楚的礼义之士。”
语罢,萧落雁倒了两杯茶水,将其中一杯递给林由民,两人碰杯之后,便一饮而尽。
林由民饮完,还有些意犹未尽,将茶杯放在桌上,握着萧落雁的手,满目深情地看着萧落雁,说道:“我想娶你。”
萧落雁有些怔住了,她看着林由民的双眼,眼里闪过一丝忧愁,她知道她不可能嫁给......
《半点尘烟走燕梁》第六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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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整场笄礼下来,萧落雁只觉得自己像一个提线木偶一般,任由着别人扯弄,行那些礼的时候,萧落雁整个人就是浑浑噩噩的,根本也就没记得什么。
夜里,霜儿鬼鬼祟祟地从外面回来,萧落雁一看就是有事,她的只觉告诉她可能和林由民有关,她将霜儿拉进自己的房间,摊开手,说道:“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拿出来。”
霜儿苦笑着摇摇头,嘴里喃喃道:“哪里有什么东西啊,公主。”
但是霜儿的一只手一直放在背后,不曾拿出来,萧落雁睥睨,说道:......
《半点尘烟走燕梁》第六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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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荷涟是萧献派来接替霜儿位置,成为萧落雁陪嫁丫头的。
萧落雁第一次见荷涟就知道她是干练的,而且荷涟与她年纪相仿,却透露出一股和年龄不符的狠劲。荷涟是萧献一手调教出来的人,心机非比寻常。她不仅知道萧落雁的软肋,她也很擅长打理,一边能很好的“服侍”萧落雁,一边也能很好的完成萧献给的任务。
她真正的喜怒从不挂在脸上,表面上是很易怒,经常在承欢宫里打骂宫女,看上去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实则不然。
萧落雁被接近了燕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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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萧落雁终是吞下了那颗药丸,药丸入口的一瞬间,只觉得苦涩的味道在嘴里溢开,如海浪般向未及之地涌去。刹那间,苦涩的味道便充斥着口腔,连鼻腔里也有这种苦涩的味道。
萧落雁咽下了那颗药丸,面不改色,只是声音多了一丝的冰寒:“真是难为皇兄了……”
真是难为萧献了。
真是难为萧献了,为了楚国一统大计,连自己的庶妹也不放过。真是难为萧献了,为了楚国一统大计,虽远隔千里还费劲管束。真是难为萧献了,为了楚国一统大计,要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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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淑嫔石萍玉自然也不希望刘翊死去,并非出自爱。淑嫔没有子嗣,也没有好的家室,一旦刘翊出事,她就真的没有依靠了。
石萍玉开始只是益王府的侍女,只是一朝有幸与醉酒的刘翊发生了关系,好在当时还是益王妃的许延君为人大度,收了她做侍妾。刘翊一登基,便封了她做淑贵人,后来慢慢坐上了嫔位。
然而云昭仪云霞蔚是后来选秀入宫的,比淑嫔侍奉的晚,但是家世显赫,是云太傅之女,进宫便是嫔位。云霞蔚的名字出自“云蒸霞蔚”一词。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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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许延君听到刘翊得了厉疾的那一刻,只感觉心一震,她猛然睁开双眼站起,直接向外面走去。但因为旧病,无奈走不了多远,只走到了门框边上就感觉一阵眩晕,便跌坐在了门边上,身旁的婵儿立马走过去搀扶,却不想许延君忽然大笑道:“都是报应!报应啊!他害了我们许氏一族,现在他终于遭报应了哈哈哈……”
笑声中带着些许凄凉与哀伤。
笑着笑着,许延君忽然又痛哭起来,她用着自己最大的力气锤着地,哭喊道:“为什么……为什么这么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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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不知在混沌里过了多久,刘翊闻见了一股淡雅的清香,与刚刚迷雾的味道全然不同,还听到了清脆的叮当声,他吃力地动了一下肩膀,一阵疼痛从肩膀传来。
他窃喜,他知道自己没有死,因为死了的亡灵脱离了肉体是不会感觉疼痛的。
他感觉十分的疲惫,身体好像被禁锢住了一样难以动弹,沉重的眼皮就好像阖上的城门一般。他慢慢地睁开双眼,他最先看到的是身侧浅色的帷幔低垂,帷幔的下部挂着一个银铃,刚刚那叮叮当当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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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徐袅袅便走上前,对白鹿仙客气地说道:“白姑娘,你如若不愿意听他们说,那你便听小女说吧。”
然而白鹿仙也并不给徐袅袅面子,直接呛道:“小妹妹你和这两个男人是什么关系?”
徐袅袅忽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和刘翊的关系到底是什么,如果非要说,那只能是只见了四次的朋友。
白鹿仙直勾勾地盯着徐袅袅的眼睛,她好像看出了徐袅袅内心的窘迫,直接抛出了一句话:“小妹妹你莫不是背着家里和这两个野男人私奔出来的吧?”
白鹿仙丝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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